《她年我若为青帝》
1. 冰上女尸
“梅姑娘!你把衣裳端到外边去洗,注意河边的青苔,别摔着了。”妇人站在屋顶,热络地朝院中喊道。
院中女子穿着不合身量的粗布麻衣,脸上包裹的层层纱布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清明澄澈的眼睛。
她眉眼含笑,朝妇人点了点头,躬身端起装满衣衫的木盆出门。
屋下扶着竹梯的妇人张望了两眼,待看不见女子身影,才仰头小声问屋顶上晒药的妇人:“芸娘,你们家要一直收留这个来历不明的丫头啊?”
-
此地名唤李家湾。
李家湾住着十几户人家。
十天前,河上游漂下来一具冰上女尸,尸体躺在丈宽的雪白坚冰上,坚冰被狭窄的河道卡住才停在这儿。
六月漂冰,极其古怪。
发现尸体的村民呼朋唤邻,众人聚在一起面面相觑,对那冰上的女人各种猜测,先说是水妖、又说是山魅。
至于鬼?抬头一看,青天白日。
胆子大些的想下河一探究竟,被邻里撺掇几句便跳了下去,几个男人把绳子拴在冰上,将那披头散发的“女尸”拖上来,试着探了鼻息:“没死,还有气儿。”
李家湾有群山阻隔,要翻过两座山走上官道才能到乌水镇的衙门去。
这女人若是死了,他们给她编个草席埋了就是,现在半死不活,倒是难办,谁也不想接手这个麻烦。
“老李去哪了?”
“说是赵老太婆天没亮摸黑起来,踩青苔上把脚崴了,她孙子一大早就来敲老李家的门,让迎光过去正个骨。”
他们口中的老李全名李迎光,是李家湾十里八村唯一的大夫。
李大夫刚从邻村回来,看热闹的村民让开道,大夫给这女子探了脉,叫乡亲帮忙把姑娘背到他家去医治。
大伙乐意帮忙,有人接手就好,反正别死自己家里,不吉利,老李是大夫,说不定将人救活,也是功德一件。
在李家湾李大夫一家尚算小康,他十年前成了家,书说三十而立,李大夫闻名乡里,也算有所成就,到他家时,李大夫的娘子正隔着矮篱笆饲喂鸡鸭。
见近邻们浩浩荡荡过来,李娘子忙放下手里的活:“这谁掉河里了?”
她踮脚朝外头看,只见邻居背着个还在滴水的姑娘。
“河上漂下来的女人,你家老李说还有救。”随行的乡亲还在解释,李娘子已去隔壁空房把床收拾出来。
“把她搬这屋来!”
这间房曾是她儿子住的,自从儿子搬去镇上兄长家住后,屋子就空出来堆放些草药。
看热闹的村民各自回家忙去,剩两个无所事事的男人还蹲在李大夫门口。
二人是村里有名的懒汉光棍,乡里乡亲知根知底自是看不上他们,好不容易攒了钱找媒人给说媳妇,对方知道他俩的底细直接骂媒人收黑心钱。
长此以往,更是没人搭理。
两人眼珠子一转,便打起这个落水女人的主意,反正是个女的就行。
李娘子如何猜不出这二人的打算,她抱手看了半晌,见二人还守在自家门口,抱起墙边晒干的蓬蒿朝他们脑袋打去,打得干叶子“哗哗”掉。
李娘子心想不能浪费药材,捡起倒地的竹竿:“还不回家干活,看什么看!成天偷鸡摸狗,早晚被人把腿打断!”
“陈芸你这悍妇!偷汉子的悍妇!谁不晓得你儿子不是李迎光的崽!”
两人连忙躲开朝外面跑。
他们边跑边笑,却不敢还手,以后大病小病还得找她男人看,一路跑到转角还顺走了李娘子家的一捆蓬蒿。
“东西放下!老娘下次撕烂你俩的嘴!”
李娘子站在原地气得脸皮涨红,女人长叹一口气,将竹竿靠墙门口摆好。
李大夫在院里挑药,他面色如常,见娘子回来,只让她去给那姑娘换身干衣服:“那俩混账嘴里装了粪,又皮痒不记打,下次我给他们个教训,夏天心火重,昨儿晒的金银花正好拿来泡水。”
李娘子缓步进了屋。
“这姑娘是溺水……”她给女子脱衣服,掀开她黏在脸上的头发,顿时心跳慢了半拍——
昏迷的女子皮肤苍白却五官秀美,左脸血肉模糊,像是有人在无瑕的画卷上肆意涂抹的浓墨朱砂。
“谁这么狠心。”
李娘子眉头紧皱,小心翼翼地擦拭女子脸上渗出的黑色液体。
“并非溺水,也无窒息的症状,瞧着更没什么大病,有气儿,就身体冰得跟死人一样……”
“许是被冻着?先头他们嚷着去看河上的卧冰之人,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姑娘。”
“奇也怪哉,你也探探她脉象,此人左手脉象正常,右手却是气血两虚之状,身上的衣服虽是湿的,却无泡水浮肿的迹象,太奇怪了。”
李娘子探她脉象,果如丈夫所言,她也懂些药理,擦过脸的布全被染黑了:“迎光,她那脸是怎么回事?一直流黑血,以前赵老三中了蛇毒,挤出来的血就这颜色……”
“芸娘觉得是中毒?”李大夫摇摇头,“她脸上的伤,我看不出名堂,你看那伤口最初应只有指头粗细,边缘像是被什么腐蚀了,你再闻闻。”
李娘子将布放在鼻前,没有预想中的腥臭,清幽、还有种草木汁液味,香气渐渐散开,屋里弥漫微苦的清香。
李娘子狐疑地看向自己丈夫:“没有血的味道。”
人血鸡血猪血,只要是血总有腥味。
“我先煎些补血补气的药。”
李大夫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医治这位姑娘,除了那俩好色之徒,大伙估计也不愿收留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女子。
李娘子端着湿衣服出来,最上面放着个金线绣花的荷包,五瓣梅花针脚细密。
“估计是富贵人家,荷包绣工精巧,衣裳也跟她的身量不符,莫不是乔装打扮出远路碰上了劫匪?”李娘子掂了掂里面的分量,“不像银子,捏着像是三颗石头珠子之类的,我先给她放着,等她醒了再给她。”
“你先洗个手,我去村口打桶水回来,她衣服上还有血,身上利器伤虽跟衣服的豁口吻合,却似旧伤。”李大夫把半桶水倒进盆子,“对了,我今早听说赵家村有人失踪……”
“赵家村能有这么标致的姑娘,手上连茧都没有,哪地士绅的女儿?她醒来问问她,让我哥送她回去。”
“哪说她是赵家村的了,是赵老三家的小子,叫赵林的,去山里打猎,三天没消息了,他爹喊上几个兄弟进山找,就没见着野兽的踪迹,张婶埋怨他们没找仔细,担心野兽进村,来问我有什么驱兽的药,好撒门口。”
李娘子洗完手,端着盆子将水倒在院里梅花树下:“你给她开了?”
“人家就求个心安,我没收她钱,她就塞了仨鸡蛋给我,我们这儿除了蛇虫鼠蚁,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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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野兽。”
听着外面说话的声音,躺在床上的女子缓缓睁开眼,手指摩挲床边粗糙的纹路。
头顶房梁的破烂丝网,蜘蛛张开细长的腿一点一点地爬,药草的苦涩香味从门窗的缝隙挤进来。
神识将方圆百里探查得一清二楚,全是毫无灵力是凡人。
她抬起冰凉的手,抚过身上衣衫,眼角余光透过墙,落在那对说话夫妻身上。
-
现在是盛夏,院中梅树没有开花。
夜里,这家夫妻俩睡了,她坐在梅树下吹了一夜凉风。
「无妄山的后山栽有梅花,师姐说是腊梅叫素心金蝶,你那凌雪小筑满山白梅太过单调,下次来我带一株给你。」
「你怎么在这里?」
「我也申请去小世界救苦救难呀,我们一路?」
「梅君永远高高在上,万事尽在掌握,可想到你也有失算的一天?」
失算吗?
“姑娘醒了?”
沈梅君偏过脑袋,见妇人脸上的欣喜,不知她遇到什么开心的事。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多谢收留。”
“姑娘叫什么名字?”李娘子好奇道,看此人姿态,似病非病。
她动了动毫无血色的唇,仰头看向空荡荡的梅树枝桠,纵横交错,这也是株腊梅,冬天花开之时当馥郁清雅。
“……梅。”
“那就喊你梅姑娘?或者小梅?姑娘多大年纪?”
“梅姑娘。”
称呼而已,小梅?自己年纪不小了。
村里消息传得快,不出两日,邻里都知道李大夫家收留了个姓梅的姑娘。
梅姑娘识文断字,还认得草药,常跟着李家夫妻上山采药,还帮着把采回来的药草分门别类。
她爱在院里晒太阳,有时候连饭也忘吃,说话温柔脾气很好,但村人问其来历她却只摇头。
李大夫对外说她溺水时受了刺激,故而行为失常。
-
离开李大夫家不久,两个懒汉从田边的稻草垛后冒出来,鬼鬼祟祟地跟在女子身后,可算逮着机会了!
两人刻意压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沈梅君停下脚步,转过头直直盯着两人。
他们目光露骨,像用眼神将面前的女人剥得干干净净。
男人咽了咽口水:“小娘子等着哥哥呢。”
两人调笑着逼近,这来历不明的梅姑娘见谁都是和和气气,此刻竟然毫不惊慌,果然脑子有问题。
沈梅君笑着说:“哥哥?”
看似在笑,眸中毫无波澜。
还不喊人?两人更觉是上天送来的媳妇儿,伸出手就朝女子身上摸去:“就算毁了容,小娘子眼睛这么漂亮,以前肯定是个大美人儿……唔!”
梅姑娘将手指放在自己唇上,她眉弯弯,笑着转身。
两人使劲揉搓自己脖子,又伸长舌头,怎么说不出话来!两人急追上去,姓梅的怪女人直接不见了!
鬼啊——
有鬼!她是水妖!是山魅!
两人落荒而逃,径直撞上墙,倒在地上痛得张牙舞爪。
河边浣衣的年轻女子见有人过来,跟她打招呼,沈梅君点头应了声,把木盆放在一旁,使了个除尘净衣的法术。
她蹲在河边,面前的水形成漩涡,渐渐化作一面镜子,她观赏水镜里自己如今的模样。
2. 医不自医
女子隔着纱布抚摸脸上的伤口,下面仿佛有东西在跳动,手背的经脉更似有活物在窜动。
青红相间的火焰在纱布后与黑色液体纠缠不休,炽热与极寒交织。
“嘶……”
沈梅君收回青红火焰,心火焚邪祟,试过很多次,她的心火无法焚烧此物。
所以并非邪祟,大概率是药仙教控制修士的毒种,还是新品种。
那日破诛仙阵后,有高人潜伏,那人用阵术禁锢空间,而后——暗箭伤人。
那一箭是朝她眼睛来的!
千钧一发之际,避无可避,只朝下偏离了几分。
诡异箭矢突破护身法术刺入她的脸颊,顷刻间外来之物注入血肉之躯,经脉中的灵力乱成一团,她只能败走汪洋。
那群人可不会因她落海放弃搜索,翻江倒海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
这么久了还没找来……
只能是有更要紧的事情排在取她性命之前。
她在海上漂流数日,诡毒流经全身血脉,器官骨骼皆被其污染。
泡在水里,诡毒扩散的速度有所减缓,离水后扩散速度变快,侵蚀心脉的速度却慢了下来,此消彼长。
这股诡异的外来力量一直与她体内灵气彼此纠缠、吞噬。
身处灵气稀薄的小世界,沈梅君不指望找到天材地宝疗伤,调息月余,才使诡毒在体内保持平衡。
若非她修为强横以身体作为战场与毒种抗衡,身躯早失去控制,但这并非长久之策,脆弱的平衡极易被打破,只差一个契机。
她思来想去,拿自己做了个小实验,放了一点点血。
血是人体精华,平常法术若附上血咒,威力会强上几分,她的血就算被毒种污染,在这处处受限的小世界,也比法器好用。
放太多浪费,就放了一点点,然后就……失衡了。
寒冰之气外泄,以她为中心海上方圆百丈生灵尽灭,浮冰载她漂流半月,一路漂到了这里。
原以为能在山野间休养些时日,但脸上这东西最近突然开始彰显它的存在感,只要她靠近水源,就引起经脉躁动。
她倒是要看看水里有什么。
河水飘出一股的香味,最初很淡,若有若无,待得越久愈加浓郁。
心血涌动,平时万蚁噬心的痛感变成了万箭穿心,沈梅君捂着心口,半跪在地上,扣紧胸膛的手青筋毕露。
心脉的封印分明没有松动!
香气似在引诱她,只要跳入水中就能解脱。
不对,之前没有这个味道!
她在水上漂流的两个月,从未闻到水里有这种香气。
浣衣女见状不妙,忙放下手里的衣服跑过来:“梅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沈梅君偏头看向女人关切的脸,勉强笑着:“没事,有些头晕。”
浣衣女见她露在外面的脸上毫无血色,连忙扶她起来。
“李娘子不是说你病已经好了吗,我扶你回去,慢些起来……”
沈梅君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去攥手下的东西,她怕把这人的手腕给捏碎。
身上的寒气不受控制四溢,脚下的鹅卵石上已铺了层薄冰,沈梅君当即将女子推开:“离我远些!我没事,我一会儿就好……会儿就好。”
浣衣女顿觉手上一痛,打湿的衣袖上竟结了层薄薄的白霜,她伸手触碰,真的是霜?见鬼!
沈梅君按住心口,仿佛听到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两股力量在拉扯她的五脏六腑。
她半跪在地上咬牙低声道:“我真的没事……不必担心,这是旧疾。”
浣衣女愣愣地望着她,心中又惊又怕,但见女子虚弱的模样,她不能见死不救,浣衣女边跑边喊。
“老李——”
“老李!芸娘!你们快去看看梅姑娘!她好像又发病了!”
沈梅君跪在地上,抬指划开另一只手的手腕,黑血沿着伤口一滴滴落下,晶莹剔透的黑珠凝结成冰。
另一只手按在上面,将其碾成冰屑。
放血实验可没失败,有时候还是有用,一方失衡,那就两方同时减少,只需控制好量。
沈梅君仰头望着太阳,没有感情的眸子比寒冰还要冷厉,盛夏时分的阳光怎么没有半分暖意?
“我这般自身难保之人,独善其身才是最好的选择吧?”女子喃喃自语。
她拂过自己的脸,使个障眼法遮掩伤口免得吓着别人,似在对着水里的影子叹气,最后垂眸轻笑。
“可惜,我这人向来记仇,一箭之仇、夺剑之仇,要挨个报。”
沈梅君将双手伸入水里,寒气自手边蔓延,双手在水中结印:“天地有灵,坎水聆意。”
河水潺潺,流淌罪业与血腥,水中哀嚎震耳欲聋——
“救救我!”
“求你杀了我吧!”
“我不想死!”
“为何死的是我!”
刹那灵台动荡!她摒除杂念,神识沿水脉往上!
水中的毒引会唤醒植入体内毒种,与毒引接触越久她身上的封印就越难压制侵蚀心脉的“毒”。
身上的冰寒之气开始不受控制!
再快一点!
一息百里,一息千里!
几息之间,她已探得水流哀嚎怨艾的尽头——
“今夜……谁!”站在井边的黑袍人刚话音未落,那人若有所感,一记离魄掌朝井中拍下。
沈梅君散去术法,按住心口平静地注视面前流水。
越往上毒引的浓度越高,那口井就是源头,此方世界的地脉、水脉都被外力修改。
她低声喃喃:“离魄掌。”
这法术她也会,而且比那人更熟练,若非怕打草惊蛇,她保证一掌让井上之人——离魄断魂。
如各宗所料各洲边境频发的药人之祸,其源头就在三千小世界。
十三年前,药仙教势力突然现世,各宗出手剿灭数百个据点也没追踪到他们的老巢,只能推测药仙教将制作药毒的药坊藏在混沌星海之外的亿万小世界里。
小世界灵气稀薄,修士虽寥寥无几,人却很多,尤其是凡人,一方世界的生灵算什么?蝼蚁而已。
但用蝼蚁来成就他们所谓的伟业,连她这样的妖女都看不下去。
沈梅君合指按住眉心,施展法术需运转周天,方才动用聆水诀的消耗灵力并不多。
与水中毒引的接触却让她体内的两股力量再次失衡,本源寒冰之气不断外泄。
几息之间,经脉由青变黑,此刻的她看起来像浑身青黑的妖物。
毒种再次爆发,只能先封闭三识,沈梅君盘膝而坐,重新刻画心脉处的寒山法印。
此方世界灵气稀薄,否则用寒音变将千里水脉冰封,足以阻断水中毒香。
“沈梅君,凡人生死,与你何干?”
“不看看自己手上有多少人命,现在装什么好人。”
“你也学起仙门中人那套伪善了……”
冒出的心魔化为人形,一个接一个,像念咒般在她灵台盘旋。
“蝼蚁死了就死了,既然救得了一人,余下的千千万万人怎么就放弃了!”
“你救下的人只会在最后背刺你,你想想——”
沉默不言的沈梅君抬手一指,那只心魔被青红火焰烧得不留痕迹。
“被它说中了!”
“哈哈哈!你有新的弱点了!”
“梅仙子在恨谁,哦,是——”
“你们很烦。”
沈梅君淡淡说了句,滔天的青红焰火覆盖整个灵台,心魔的求饶声消亡在火海中。
心火是心魔的绝对克星。
灵台寂静无声。
她身体渗出的汗水,转瞬化成冰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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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来的人只看到倒在地上的梅姑娘,她身上冷得刺骨,用衣服把人裹起来,才敢将她背回去。
“你说她已经好了我才让她去洗衣服的,梅姑娘昨儿说一直吃住我们的不好意思,我怎么知道……我也不想的!”
李娘子对丈夫埋怨,妇人看着床上面如金纸的女子,后悔极了。
“不怪芸娘,我身体是旧疾。”沈梅君靠在床上,笑着对夫妻俩说。
李娘子娘家姓陈,全名陈芸,大家都喊她李娘子或是芸娘。
李大夫双眉紧蹙:“梅姑娘,我今早在赵家村见到一个与你一样患有心疾的病人。”
李大夫给她的病暂定为心疾。
梅姑娘渐止住笑意:“那人什么症状?”
李大夫知道梅姑娘懂药理,这姑娘采药的时候还知道留意根茎完整。
李大夫回答:“他叫赵林,十七岁,与姑娘的发冷不同,赵林四肢抽搐,双眼失神,心中燥热,他家里人说他近日郁郁寡欢,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我从未见过此病……”
不论是医书还是病例,李大夫这些年都没见过此等怪异之病。
药仙教相关卷宗里,凡人被毒种侵染后的初期症状就是如此。
“我会治,李先生带我去瞧瞧他。”
沈梅君边说边掀开薄被,趿上布鞋,朝门外去,她张手似要抓住什么,最后只能攥紧拳头。
数万里外的深谷,谷底不见日月。
谷底有碧波寒潭,潭上白气如烟似雾,寒潭中心有一圆形石台,石台正上方悬着一把赤红木剑,木剑不时闪过红光。
潭边八方之位,八只镇墓石兽神态各异,石兽脚底不断冒出雷霆,镇压冲击封印的赤木剑。
梅姑娘虽识药草,但看病可不能纸上谈兵,她年纪轻轻或许经验不足。李大夫收拾药箱,心想死马当作活马医,自己且一旁看着,若是她的方子不对,他也不给赵林用。
梅姑娘回头看了眼两人,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也止住了,只跟着夫妻俩沿着山路翻过一座山到赵家村。
赵家村的村民认得李迎光夫妻,谁一年到头哪能没点小病,李大夫没抛下他们镇上开医馆村民万分感激。
“老李啊!我们正要去找你,二林子又犯病了!这是造的什么孽呀,我们夫妻俩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这些邪祟鬼怪怎么就找上我们二林子了……”
女人边哭边骂,脸上都是泪。
她男人愁容满面,央求李大夫快去看他生病的儿子。
两人之前商量,姓李的要是治不好儿子,他们就去二十里外的石观镇请巫女来看看,但巫女跟李迎光不对付,两人以前发生过口角,只当后路。
赵家夫妇瞅老李身边的女子眼生:“这姑娘就是前不久河里捞起来的那个?”
李家湾和赵家村隔得近,梅姑娘的事儿这家唠嗑,那家闲谈的,几个村子里人尽皆知。
梅姑娘点头:“夫人好。”
赵家娘子听她称呼,见这姑娘腰杆挺直,身上气质与他们格格不入,妇人笑说:“难怪说是富家小姐落了难。”
“我师精通金石之术,在下也学得些皮毛,李先生说的症状,我在家乡见过,有应对之法。”
赵家男人听后变了脸,打量起这个奇怪的丫头:“不会就你把病带到我们村来的吧!”
沈梅君抬眸看向男人,目中无悲无喜,赵家男人却从中感到一阵寒意,见她突然展眉轻笑:“是我啊,这病可会传染呢。”
男人怒目而视:“好你个妖女,老李,你听她说什!还不把她轰出我们村子,再待下去不知害多少人!”
男人推搡着不让她进村。
“妖女。”梅姑娘低声细语,她步伐不紧不慢,却巧妙躲开男人的触碰,女子望着气急败坏的男人,轻声道,“你碰着我,小心自己也染上这病,旁人我还医得,你们一家……就不一定了。”
3. 夜间变故
李大夫和芸娘还有赵家娘子忙将两人人拉开。
“儿子的病还治不治了,赵老三你发疯也分个时候!”赵家娘子嚷嚷道。
芸娘与赵家夫妇多年相识,赵老三性子急,脾气大,梅姑娘在她家养病,她跟丈夫与她朝夕相处都无事,赵林的病怎能怪到人家身上,芸娘将梅姑娘护在身后。
沈梅君看着挡在她面前的女人,从来都是她挡在别人面前。
“赵老三,你讲点理!”芸娘厉声道。
“赵老三,你再闹我就走了。”李大夫正色道。
“老李你走什么,我就想她走……”赵老三指着梅姑娘,男人附在李迎光耳边,小声说,“你想想,自这来路不明的女人出现,我儿子就得病,巫女说了,是有人克住我儿子的命。”
李大夫冷笑:“石观镇那老妪跟你说的?你再听的她鬼话我现在就走!”
“好好好,那让她跟着吧。”赵老三一路上没给梅姑娘好脸色。
沈梅君也没在意,她抱着手,扫过村口的井,井边有人正在打水。排排的屋舍,赶鸭的村民好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玩闹的孩童指着她笑。
赵家夫妇俩出门急,家里有父母照看孙子,赵家祖父在田里种地,祖母守着炉上的药,扇火添柴。
李大夫先进卧室,沈梅君被赵老三拦在外头,李大夫正要劝说,见她并没有进屋的意思,便自己先去看病人。
赵家小院的阴凉处放着一缸水,盖着盖儿,熬药的水就是从里头舀的,浓郁的草药香李家湾那条河的味道。
河水绕过山流经赵家村,赵家村的人都在村口的井里打水,她尚未靠近,勾魂摄魄的香气便从地下窜出,扑面而来。
毒引的味道。
芸娘见梅姑娘在赵家小院里踱步,说来治病,也不进去望闻问切,芸娘便问:“怎么不进去看看,赵老三人不坏,就是笨了些,年轻时被吓破了胆儿,于神鬼邪祟之说深信不疑。”
自己确实能治赵林的病,可里面那人根本不是病,她行到阴凉处,掀起水缸上斗大的木盖:“他们都喝村口的井水?”
芸娘朝水缸里看,只在水面见着自己的影子。
“井水有问题?总不能被人投了毒?”妇人再看了眼水,“不会吧,赵老三夫妻俩都没事,更别说赵林这个小伙子,你治不了也没事,乌水镇的郑大夫是迎光的师傅,我们明日去请他来看看,他总说自己年纪上来了,老胳膊老腿折腾不起,鲜少出诊。”
“没毒,但有其它东西。”
“有什么?”
水中有毒引,毒引无毒,只会让毒种深入心脉而后发作,她的心跳变快,血在经脉里奔腾。
针对她的毒引,对凡人影响不大,否则里面那人就不只是心悸抽搐了。
早知道仙盟一堆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没想到废成这样,泄露行踪害她遭人伏击,危及高阶修士的毒种没有记录,此地毒引的成分也与记载不符。
“让大家到远离水源的地方居住?或许已经来不及了。”
她把木盖放在一侧。
芸娘眉头紧皱,这些天梅姑娘帮着她烧火做饭,虽动作生疏,但她人机灵,一学就会,自己跟人说话,她也都静静听着,时不时笑着点头,静谧温柔,像官宦家的规矩小姐。
直到方才与赵老三说话,才显得有些脾气。
但现在——
芸娘突然注意到她的眼睛,眸色很浅,在芸娘的记忆里,梅姑娘分明是双含笑的深褐色的眼睛,跟现在完全不同。
此时这女子眼中毫无波澜。
这种神情……芸娘曾见从另一个人的眼中看到过!
遗忘许久记忆死灰复燃,她身体不禁颤抖,又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你是谁?这水里有什么?你说清楚!”
沈梅君挽起袖子,捡起一旁的瓜瓢舀了瓢缸里的水,瓢中的水晃了一会,止住波澜。
她松开手,水瓢定在半空。
是法术,芸娘深吸一口气,没有大喊大叫,只是脚像在地上生了根,动弹不得。
她看见女子本与常人无异的手臂突然呈灰青色,黑色的经脉像一张网铺在皮肤上,皮上又覆了层冰霜。
芸娘吓得睁大了眼。
周遭悄无声息,所有的人仿佛看不见她俩,赵老太婆给炉子扇火,头都不抬一下。
“我散了身上的障眼法……平日怕吓着你们。”
“我已毒入肺腑,虽药石罔效,但性命无忧,屋里那人跟我中的算是同一种毒。”
“三月前,我奉命来此,欲救被此毒祸及之人,不料遭人暗算,身受重伤,只抢回三颗解毒的丹药。”
沈梅君轻声说着,她袖中滑落芸娘曾见过的绣金荷包,她将荷包递给芸娘。
“娘子虽然好奇,却未打开过它,承蒙你夫妻二人照顾,此物赠你,你们若不信我,在失控时吃下,便可安然无恙。”
芸娘捧着不知突然落到她手中的荷包,女人张了张嘴:“那赵林怎么办?”
“只能救三个人的命,为什么?”芸娘颤着声音问她,“你不是神仙吗?”
午后太阳不吝将光洒落在女子身上,她脸上的纱布透过细碎的金色,浅色眸子里有了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也没有解药呀,什么都没了。”
“圣人说达者兼济天下,你是神仙,神通广大,你能救他的。”芸娘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
沈梅君见妇人惧怕她如今的模样,又使了法术让自己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她笑了笑:“兼济天下,天下如此之大,独我一人有何用?”
话虽这么说,沈梅君划开指腹,浅色的血滴落瓢中,瓢里的水在芸娘目瞪口呆地注视下变成红色的冰,后变成无色,再化成水。
“这能缓解他的毒发之日,你让李大夫找个由头让里面那人喝了,至于其他人,听天由命了。”
她的血气能压制凡人之毒。
说完,她撤了迷形阵。
熬药的赵家祖母揉了揉眼睛,这两人什么时候站在他家厨房门口的。
芸娘端着瓢里的水举棋不定。
沈梅君笑着跟老妇人说:“老夫人,我来帮你扇火。”
赵家祖母谢过这姑娘的好意,往边上挪了个位置给她:“姑娘年纪轻轻,怎么破了相?去镇上找大医馆的大夫给你看看,李迎光不擅长这个。”
沈梅君打着扇子,从容不迫地扇动着:“皮相而已,不妨事。”
老妇摇头感慨:“这男人啊,就图你模样周正,见着漂亮的什么仙子仙女,眼睛都放光,你今年多大了,可配了人家?”
沈梅君打扇子的手一顿,这凡间男女怎么与她说起话来都是问这些。
不等她回答,老妇又安慰说:“他们都说你被人毁容抛尸……姑娘别听这些人瞎说。”
沈梅君继续煽火:“也没说错。”
老妇人要听她继续说下去,梅姑娘却不再多说。
她是什么人,她从哪里来,没人会知道。
世间修士千千万万,没人能想到的孤高清傲的沈梅君此刻会坐在山村野居间烧火添柴,听一个老妇人唠叨家长里短。
-
千里之外,落雷不停劈在八只镇墓兽上,八方之雷彼此连接,形成巨大的锁链,将封印在寒潭中心的赤色木剑一次次压制。
潭边站着身披黑袍的男女。
“你竟夺下沈梅君的赤木繁花剑?”那女子嗤笑,“当年那女人技压各宗天骄,在青帝陵的葬剑冢里得了传承,花了十九年才让赤木繁花凭心所欲,不说她现在没死,就算她死了你也难以炼化此剑。”
黑袍男人哈哈大笑:“天下神兵,能者得之,沈梅君连自己的本命剑都守不住,还想来当救世主?他们魔门修士什么时候也学你们仙门那套假仁假义了。”
黑袍下的女子闪过不屑的神情,心中暗骂蠢货:“你若不怕天音宗的追杀令,便携这把剑招摇过市。”
男人似乎猜到她在想些什么:“等我降服此剑,便在中洲设下秘境,传出风声,说里面有陨落修士的遗物,兜兜转转,此剑还不是正大光明地落到我手上了。”
“你且试试?沈梅君是天音宗亲传,天音精通推演数术之人定知她此行有难,估计在着人定位这方小世界,教主既已扰乱天机,你叫你徒弟赶紧些,能杀她就杀,杀不了,也不能泄露……”女人谨慎道。
“我做事,你还不放心?”男人低笑。
那女子御风而去,余下男人缓缓掀开斗篷,目中露出不屑的神情。
他望向天上不断劈下的雷霆。
“神兵认主,你与我无缘。”
雷霆落在赤木剑身上,粉碎剑身凝聚的护体剑气。
“世上肖想神器的人再多,却不包括我,我只是没想到,连那位也不能免俗。”男人冷笑一声。
赤木剑闪过红光,剑鸣阵阵,沈梅君若有所感,摸着心口。
“赤木繁花……”她低声喃喃。
她与赤木繁花神魂相连,感知得到它的大概位置,那处有八方神雷镇压,万年寒冰隔绝,幕后之人等着她自投罗网。
“梅姑娘。”
沈梅君抬眸看去,见李大夫摇头:“我的药对赵林的病没起作用。”
芸娘正在帮赵家婆婆熬药,想来那水已加了进去。赵老三留下他们吃午饭,在饭桌上十分健谈,在赵家人的多次挽留下三人回到李家湾。
沈梅君坐在李大夫家门口,望着太阳一点点藏到山背后,最后一缕阳光彻底消失。
“总觉得今夜会发生什么。”
夜色如水,芸娘喊她去睡觉。
“我不困,芸娘你去歇息吧。”
芸娘一想她是神仙,神仙哪用睡觉,自己多此一举,便抱着打算给她披上的衣裳回了房。
芸娘终是把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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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事情告诉了李迎光,两人点上蜡烛,解开绣金香囊,想看看这上界神药是什么模样。
芸娘将神药倒在木盘里,就见三颗拇指头大小的翠绿珠子滚来滚去,李迎光刚一触碰,其中一颗珠子就消失了,两人面面相觑。
“这神药去哪了?”
李迎光打了个冷颤,他感觉有东西在他的经脉里流动。
“好像在我身体里……”
男人将自己从头摸到尾。
芸娘连忙拉开门要去找梅姑娘,迎面的风吹得屋中烛火不停摇曳,她听到外面有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倒在地上。
月色下,梅姑娘单手擒住在他们屋外窥视的男人。
“好你个李东西,白天骚扰人家,晚上还来!”芸娘捡起晾衣裳的竹竿就开打,但她没听到李东西的求饶。
她走近才看见,梅姑娘抓住男人的手臂,像拎小鸡仔一样将其扔在地上。
芸娘忙放下竹竿,小心翼翼地低头,李东西摔成这样怎么都不说话?
她低下头,顺着李东西抽搐的四肢往上看,见他脸上的经脉像细密的黑色蛛网,男人颔首捧心,被踩在地上动弹不得。
芸娘一下子愣住。
“芸娘,回屋去,今夜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开门,会过去的。”
梅姑娘声音一如往昔的镇静。
月光洒在她身上,还是芸娘认识的梅姑娘,但好像又不一样了。
夜风吹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看了眼李东西的模样,又记起白日所见。
芸娘捂着口,她的心跳得很快,若有若无的香气顺着鼻子钻入她脑中,这黑夜好像变亮了几分。
她步履蹒跚,离梅姑娘越来越近。
沈梅君有些诧异:“你没吃解药?”
这下她哪管脚下的药人,拉起芸娘缩地成寸。
李迎光不明所以,刚一回头,两人已在屋内:“梅姑娘?”
眼见木盘里躺着的两枚药,沈梅君隔空摄来一颗落在芸娘眉心,又将其中一颗装入绣金荷包里:“一个人只能用一颗,触之即用。”
芸娘逐渐恢复神智。
“我、我刚才心好像要烧起来,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我刚才想……”她摇摇头,“不对,那不是我……我怎么会……不可能……”
周遭的脚步声越来越多,芸娘觉得自己耳朵出问题了,她捂住自己的耳朵。
沈梅君看了她一眼,毒种造成的幻觉或是毒种强化了凡人听觉所致。
她垂眸,正好见一只绕着烛火转悠的飞蛾。
“今夜之后,人间便是炼狱。”
沈梅君摄来即将扑火而亡的飞蛾,飞蛾趴在她的手指上,她缓步走到窗口,将飞蛾抛向屋外。
屋里只有她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蛾子又飞进来,继续朝烛火扑去,沈梅君盯着躺在桌上烧焦的蛾,久久不语。
李大夫见识到女子移形换影的术法,他信梅姑娘是神仙,但听她荒谬的言论,好似自己累了一天打算睡觉,有人跟你说天要塌了。
谁都只当是笑话。
芸娘握紧拳头,不停地摇头,为自己方才生出的想法忏悔。
“迎光,我刚才、我刚才想杀……”芸娘摇摇头,捂着脑袋,觉得自己是疯了,“不对,是想吃了她,她好香……我一定是疯了!”
若得这种病的都想吃人,不可能!
芸娘不愿去想,她不想自己平静的生活被打破。
沈梅君将食指放在唇上:“你们听,很多人的脚步声。”
芸娘听见了,真的有脚步声,在她的心头一步步,越来越近。
李迎光抱着惊恐不安的发妻,开解道:“那是梦,你方才只是做了个梦……”
“不是梦,是怪物,怪物一直在我们身边!我不是怪物,我是人……”
沈梅君站起身,抖落手臂上的冰屑,血里那些脏东西闻到味儿后一直在蹦跶,她拉开李大夫关上的房门:“听说你们还有个孩子,把那颗药收好,我们去找他。”
他们收留她十日,她保他们一家阖家安康。
大风将屋檐上的药草吹起,刮得到处都是,沈梅君看着蹒跚往来的“人”。
十年前,她在云渺洲边陲的一座荒凉小城见到同样的行尸走肉,十年后,在人间又见到了这般场景。
李大夫走到门口,见梅姑娘手里握着一把发光的剑。
非是天公多怨,人心欲壑难填。
她每挥出一剑,便冻住数人,夫妻俩看见围着女子的一座座人形冰雕,心中生寒。
寒山雪女见我,问君可得几剑?
天地寒气朝此汇聚,此为——寒山剑歌。
直到三人出村,漫天飞雪,整个村子冰雕玉砌。
沈梅君靠住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整棵树瞬间变成了冰树,她的身体缓缓滑落,回首望向惊慌失措的夫妻二人。
4. 何以为人
夜半子时到天蒙蒙亮,芸娘急得在原地转圈。
不是他们不走,而是一直在这冰雪世界鬼打墙,无论二人朝哪边走,兜兜转转都会回到梅姑娘昏倒的这棵冰晶雪树下。
“芸娘别急,梅姑娘是神仙,她一定有法子的。”
“要是镇上的人要是也变成那样,青臣还有我哥和嫂子他们……”
“梅姑娘!”
“梅姑娘醒醒!”
“仙子你快醒醒!”
修士可在灵台内视自身。
沈梅君的灵台黑漆漆一片,神魂亦黯淡无光。
她用寒山剑歌封印李家湾上下村落,除非药仙教高阶修士出手,否则此方凡尘俗世无人可破她寒山剑意。
毒种如附骨之疽跟经脉中的灵力斗得难舍难分,需多一步炼化才能施出原本的术法。
幸不是与人斗法,慢上半分,便决定胜负生死。
加上此方世界灵气不够,寒山剑歌对身体消耗过大。
肉身昏厥,神魂此刻也无瑕顾忌外界。
沈梅君站在漆黑无物的灵台上,拇指按在食指第二关节,此为太阴指。
她神色冷峻,时刻戒备,提防突然出现的心魔袭击。
修士修行最难应对的便是心魔,根除心魔需要的是静心修炼。
心火焚灭心魔虽然见效快,却治标不治本,还会让下一次心魔潮来得更加猛烈。
“小梅。”
四面八方的声音,传入沈梅君耳中。
“老师?”沈梅君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是你吗!你也来了,弟子让你失望了吧。”
灵台上的女子散去满身戾气,青丝白衣,双手空空,心也空空。
“老师,我把赤木繁花丢了,我不该选择它?我拿不起这把剑?可我已经选好自己的路……”
“我自以为是,以为交友交心,却终究信错了人,我信错了自己!我眼盲心盲!”
“我不悔!却不能不怨!不恨!”
“我好恨自己,我恨了自己好多年。”
“小梅。”四周又出现了之前的声音,心魔在暗处窃喜。
“师尊。”厉声不忿的沈梅君突然安静下来。
她抬手朝身后一指,四分五裂的心魔愣愣地看着眼前人族修士:“你怎么知道……”
“你我共生,我当然知道自己的弱点,人有自知之明。”
太阴指击溃身后逼近的心魔。
世人看到沈梅君的从容不迫,却不知挣扎困顿也在她心里生根发芽,她的心魔,她心知肚明。
“梅姑娘!”
沈梅君猛然睁开眼,浅色的眸映入芸娘眼帘,芸娘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异样的情绪,她似乎在难过。
芸娘心道:神仙也会难过?
下一瞬沈梅君已收起多余情绪,夫妻俩扶她起来,刚一碰她,手就被冻得刺痛。
沈梅君治好他们的冻伤,在两人的引路下同往乌水镇。
“救命!救救我!”官道上奔跑的青年朝他们三人大喊,“人都疯了,快救救我——”
青年跑得飞快,好似身后有东西追他,男子脸上的血迹尚未干涸,声音嘶哑,想来喊了一路,手里的木棍被血染得变了色。
“喂!什么在追你!”
夫妻俩让他停下,他身后空无一物,这人在跑什么?
青年嗅到三人身上的味道,意味深长地看向面露笑意的沈梅君。
他抡起手里的棍子就朝芸娘脑袋砸去。
“啊——”
芸娘尖叫出声,疼痛却未如约而至。
沈梅君凭空擒住那根染血的木棍,李大夫反应过来一脚踢向青年下三路,青年纹丝不动,李大夫当即一愣,再踢一脚。
“他没有知觉。”沈梅君一挥手,青年的棍子断成两截。
青年脸色怒火中烧:“你在干什么?他们是人!”
这女人身上分明是同类的味道。
沈梅君看出青年身具灵根,所以才留有意识,她眉眼弯弯,轻声问:“你不是人吗?”
青年正要回答,沈梅君反手袭向他脖子,青年反应极快,躲开劈来的掌风。
他双手成爪,裂风之声阵阵,沈梅君不使法术,全凭拳脚功夫应对。
沈梅君的道身坚比金石,更比任何的凡间兵器都要锋利,青年的肉体凡胎,每一次出手就像树枝砍在刀锋上,筋骨断裂。
青年自镇内杀出,见血后愈加兴奋,出招毫无章法不顾生死!
他尚存的理智提醒他,他杀不了这女人!青年张嘴露出尖牙,朝另外两人扑去!
十三根冰针瞬间扎入他周身十三处死穴,青年无法动弹。
他似乎清醒过来,难以置信地盯着沈梅君:“你为什么帮他们对付我?”
“李大夫会了?”沈梅君笑着看向夫妻二人。
“会什么……”二人还没回过神来。
沈梅君一挥手,那长出尖牙的脑袋一歪,在地上滚了两圈。
“啊——”
两人捂嘴尖叫,看着杀人如杀鸡宰羊的梅姑娘。
“他没救了?你的血不是能救人吗?”芸娘想起昨日,梅姑娘兑的那瓢水,赵林喝后不再抽搐,是有用的。
一分为二的无头尸体还在地上挥动双手,一刻后才彻底断绝生机。
-
十三年前,中洲成群出现失去神志的凡人,附近宗门发现其被药物控制后称其为药人。
天音宗对药人毒并不感兴趣,只当是新起势力靠丹药法术控制没有灵根的凡人,难成气候,底下小宗便能炼制解药。
又过四月,有属宗派人上天音宗求援,他们门下弟子中此药毒,失去神志,残害同门。
宗门派执法阁弟子前去调查,攫取样本。
执法阁外派的金丹弟子遭人暗算,被封在阵法囚笼里带回,成了宗内第一个样本,这才引起宗门上下的重视。
而后沈梅君出关,浏览完宗内关于此事件的调查记录和毒种更迭报告,提剑便往邻洲北境的逐月城而去。
逐月城没有高阶修士坐镇,只能依靠当年她设下的护城法阵,法阵多年无人维护,残败破损,城内百姓日夜防范城外的药人。
沈梅君不顾劝阻,飞到城外,见城外一具具行尸走肉。
大漠沙如雪。
她站在自己的故乡,早已寻不得往日的回忆,药人朝着陌生的气息移动,宛如饥饿多日的野兽,看到肥美的肉。
她举着剑,久久不曾落下。
沈梅君用玄天冰阵将药人冰封,持天音宗手令前往仙盟。
仙盟已研制出解药,药方所需蛇形草生长在幽暗之地。
仙盟大肆收购采摘,却发现各洲符合生长条件的洞天福地过去百年接连遭到永久性破坏,现在重新培养,就算有聚灵阵加持,也非一日之功。
这是一场从百年前就开始布局的阴谋,意在中断修仙界的未来。
“没人就没人,各方小世界都有凡人寻仙来此,这毒对我们又没什么影响,那些老头子跟天塌了一样。”
“仙盟里那些上古宗门的老东西历来歧视我们这些小世界修士。”
“这女人是谁,仙盟最近不是严查往来修士吗。”那负剑的青年指着沈梅君,“道友是哪个宗门的?怎么不佩宗门令信?”
沈梅君白衣红衫,手托拂尘,女修笑着转过身,抬袖露出腰间的半月血玉。
“是魔门四宗之人。”
“天音宗的妖女……”
仙盟虽研制出解药,解药成本却高居不下,黑市还有人高价兜售,仙盟的执法部十年来都没歇着。
可药仙教的毒种不仅传播极快,还在进阶更迭,以前只能感染凡人和低阶修士,后来传播速度变慢,感染的修士境界逐渐变高。
从元婴境界开始,修士便可以舍弃感染的道身,要么夺舍他人身躯“重生”,要么耗费百载重塑道身。
这十年里夺舍事件频发,夺舍率急速飙升,很多人因夺舍后身魂不符被驱逐出城,引发各地骚乱。
凡人被毒种污染后,首先失去意识,而后长出毒牙成为新的药人,攻击撕咬同族,不断扩大他们的药人队伍,斩杀他们的方式是枭首。
污染凡人和炼气筑基期的修士的毒种被仙盟定位一等毒种,沈梅君之前携带的解药便可解之。
所以李迎光夫妻俩被咬后别流血过多就不会死。
修士抓凡人就像抓鸡崽子一样容易,加上仙盟的解药充足,很少采用斩杀手段。
-
“杀人者偿命,他方才是要取你性命。”
沈梅君看了眼芸娘,又看向地上的脑袋,脖颈处还在淌血,死不足惜。
此人保有神智,也不过是人形的妖魔,药仙毒种赠予他们力量,却没有给他一颗掌控力量的心。
李大夫蹲在那颗头颅面前,男人扯着青年的衣裳包上手去戳弄他的獠牙。
青年嘴里的牙全都变成了尖牙,更方便刺入血肉之躯。
梅姑娘仗剑高歌,没让张牙舞爪的乡亲伤到他们,这是李迎光接触的第一个“药人”。
“你若不嫌弃,拔了他的牙揣身上,伪装气味,药人会把你们当成他们的同类,但这气味会在七日内慢慢消散。”
沈梅君说完,李大夫已经抽出青年尸体手里的木棍,把他的牙敲下来。
夫妻俩揣上药人的牙,路上芸娘的话少了许多。
到了乌水镇,芸娘一路跑到陈府,陈府门口的石狮子血迹未干。
芸娘的兄长叫陈桂,是镇上的粮商,陈府如今没有门房值守,却大门紧闭,芸娘上前敲了敲门,没人回应。
“大哥!大哥!嫂子!我是芸娘!”她喊了几声,府中无人应声,“青臣!青臣!你们在吗!”
芸娘又喊了几声,没人给她开门,李大夫跟妻子说:“我们去后门看看。”
沈梅君顺着气味站在陈府墙外。
“来这儿。”
她叫芸娘和李大夫过来。
墙里的柳树枝条伸到墙外的街道,条条绿意在沈梅君头顶荡漾,整个街道静得渗人。
沈梅君走路没声,只有夫妻俩的脚步声。
两人刚朝她跑来,一眨眼就站在府内,夫妻俩惊异于梅姑娘的法术,更忧心家人安危,不及多想,芸娘往后院跑去,李大夫道过谢也追了过去。
沈梅君展开神识,陈府里看起来没有活人了,她抬头望向大柳树,柳叶上的血。
从她眼前滴下。
啪!
落在地上,溅开。
“跑得挺快。”
沈梅君顺着香气走后院去,院里的碎石小道上全是血,却不见一具尸体,风里是没有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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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血味,腻得心烦。
芸娘的呼喊声在跟她隔了两堵墙。
沈梅君走到井边,诱人的香味像是将她浸泡在上等的桃花酿里。
她心血澎湃双手抓住井沿,止住跳下去的冲动,身体里像是有上万只蚂蚁在啃咬她的血肉。
“姐姐?”
沈梅君偏过头,见一个少年站在身侧,他出现得悄无声息,刚才跑了,躲着自己,现在又主动出来了。
小东西身上的味道?
她眯起眼,按住少年的肩头,骨龄不对,小娃娃不是修士,身上怎么是这种毒种。
“你放开我!好痛——舅舅!救我——”
寒冰从沈梅君的手上开始蔓延,她要将这孩子如李家湾的人一般冻住。
“梅姑娘住手——”
“梅姑娘且慢!”
沈梅君闻言,松开这少年。
芸娘弓着身子抱着少年:“没事就好!还活着就好。”她想也不想,将攥在手里的药倒在孩子身上。
李青臣一把推开芸娘。
“你走开!我去找舅舅——”
李大夫扶着趔趄的芸娘:“李青臣!你再走一步。”
那少年怔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读了这些年的书,读出什么了,你娘担心你出事!她一直记挂着你!”
“你胡说!”李青臣咬着牙喊道,“她不要我了!她早就不要我了。”
沈梅君静静看着,李大夫一家看起来不怎么和睦,她可不管他们家长里短,只问那少年:“这府里的人是谁搬走的?”
死了这么多人,一具尸体都没留下。
李青臣看了眼她,躲到李大夫背后,方才的极寒和不能动弹的恐惧让他怕极了这人:“……我不知道。”
“啧。”沈梅君笑得温和,“小家伙,把你的牙露出来,给你爹娘看看。”说着她咧开嘴,露出尖锐的牙齿。
李青臣拽起他爹娘就跑。
沈梅君摸了摸自己小尖牙,就漏了个牙,其他地方的障眼法还在,怎么就把小崽子吓跑了?
没跑多远,沈梅君闪身出现在三人面前,她伸手拦住落荒而逃的少年:“跑什么呢?刚才还叫姐姐,跟姐姐说说昨夜的事。”
少年站在夫妻俩身前。
“爹娘,她是怪物,我来保护你们!”
沈梅君低头,看着这个还没自己的肩高的小东西,她笑着问:“我是怪物,你岂不是小怪物?”
芸娘终于有时间说话:“梅姑娘是好人,是她保护我们来这儿的,你舅舅去哪了?府上的人呢?”
李大夫的目光落在李青臣自见到他们就紧闭的嘴上,说话时青臣也一直低着头。
李青臣微微抬头,狐疑地打量这个脸上裹着纱布的怪人:“她真是好人?”
天音宗的弟子都知道亲传的四位师兄师姐皆是恶劣的性子,大师兄和三师姐至少表面看起来好相处些,大师兄多情,三师姐温柔。
沈梅君没回答这毫无意义的问题。
她的神识早将整个乌水镇覆盖,近半的人被感染,全都聚集在城西,她弄出的动静不算小,要杀她的人怎么还没来?
“他们变成怪物咬人,府上的人一个咬一个,都变成了怪物,我躲在树上……”
沈梅君睁开眼,浅色的眸子盯着这个叫李青臣的小崽子,她低笑:“你看看你的手。”
李青臣不敢看她,刚抬起手,又立马放下,手背上干涸的血,好像刚溅在上面一样发凉,他害怕地将双手藏在背后。
“我没有杀人……我没有……”
少年使劲摇头,像是在说服自己。
沈梅君笑了笑:“谁说你杀人了,没砍下药人的头,他们就不算死。”
李青臣打了一个冷战,看向这个话语恶劣的女人。
她好像什么都知道,知道自己是怪物,知道自己杀了人。
李青臣偷偷窥视沈梅君的嘴,她的尖牙没有了,少年小声问:“你的牙,怎么变回去的?”
李青臣下意识舔了舔自己嘴里的牙,痛苦地咬住唇角,她其实不是怪物?只有我才是。
“青臣,没事了,你用了解药,你不会变成药人。”芸娘摸摸他的脸,李青臣抬眸望着母亲。
“那颗药对他的毒没用。”
“没用?”
沈梅君拂去石凳上的血迹,坐在寂静诡异的院内,她抚摸自己的脸:“若能解,我岂是这副模样?”
“哈哈哈哈——”
男人的笑声从天上传来。
笑声刺耳,沈梅君听着眉头紧皱,笑得真难听。
芸娘捂住李青臣的耳朵,李大夫则捂住芸娘的耳朵,沈梅君单手结印在一家三口脚下布置阵法。
“梅仙子自身难保——”男人冯虚御风而来,“还想保护这群蝼蚁!”
他手执一把招雷幡,顿时风起云动,人粗的落雷朝沈梅君劈来!
沈梅君双手结印,白影从院中女子身上飞出,神魂化身。
芸娘与梅姑娘相处数日,这才见到她的真容,不再如往常一般言笑晏晏,而是九天仙子,冷若冰霜。
沈梅君的神魂化身挥下一剑,将自己即将向药人异化的躯体冰封。
“若非苏群玉将我引入诛仙阵内,你这杂碎也配与我争锋,苏群玉在哪儿!叫他,滚出来。”
5. 两个条件
说话间,沈梅君挥出一剑。
化气成冰,以冰为剑,铁马冰河自天来!粗壮的雷霆被撞得粉碎,那手持雷幡的男修也被震得后退数步。
雪白的电光在沈梅君身上跳跃,酥麻的感觉让她想起在雷池炼体时,耳边全是雷霆,耳鸣阵阵后什么都听不见,世间唯有她一人。
她睁开眼,眼中电弧闪烁。
四品招雷幡招来的雷霆,在她眼中——
“不堪一击。”
碎冰四散,白色人影站在闪烁的雷光里,沈梅君抬起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拂过一缕凉风,她轻声道:“就这点本事,你来送死。”
说话间,沈梅君身影闪动,男人心头危机浮现,刹那,白衣女修出现在他原来的位置,男人感觉不妙化影移形。
“跑得挺快。”
沈梅君步伐精妙,步合九宫八卦,移动间,地上渐升起阵法,将男修困在方寸之地!
男修避无可避,与她双掌交接,掌如泰山之势,摧枯拉朽!
男修眼睁睁看着手臂法衣震碎!
护体术法如琉璃般破碎,他的瞳孔急剧缩小,只见白光朝灵台而来!
——太阴指法。
血肉在空中爆开,沈梅君拂袖将之碾碎成灰。
化神期修士,肉身虽毁,尚有神魂化身,或夺舍他人躯体。
他的最优选是镇中百姓,镇上百姓还未全部沦为药人,皆是可供挑选的容器,除非沈梅君诛灭所有活口。
二人心知肚明,沈梅君迈出一步,脚下九宫画牢阵吸纳方圆百里的灵气形成无形屏障。
她手里托起一团白色火焰,燃烧的火焰将空气烧得扭曲变形——雪中火,专破隐身术。
六月飘雪,雪中带火。
沈梅君白色的身影于雪中消失。
男修的神魂正笑着冲向卧室角落的夫妇!
突然!白影双手结印,身后雪女法相若隐若现,将男修神魂镇压在原地,双手生出冰刃将此化神期修士三分之一的魂魄撕得粉碎。
男修尖锐的叫声响彻四周!
“啊——”
卧室中的凡人夫妻捂住耳朵,被震得七窍流血,夫妻俩看着眼前的白衣女仙越来越模糊,昏死过去。
沈梅君眯着眼睛,她仰着头,透过屋顶,注视南方的云霞,这么大的动静,这片云霞都不动分毫?
“藏头露尾的东西,出来。”
彻底击杀拥有三个化身的化神期修士,沈梅君自视甚高也不觉轻而易举。
男修手持黑幡拨弄开藏身的云霞,他缓步走来,与方才魂飞魄散的男修一模一样。
“梅仙子,长老惜才,不忍让你陨落在这无名之地,你若归降,天音宗能给你的,教主亦能做到。”密密麻麻的黑色纹路自男人的脖颈蔓延。
沈梅君识得他手中黑幡,看上面的阵纹,不是招雷幡,而是镇魂幡。
诸如镇魂幡、铸神箭这类法器,专门用来对付神魂化身。
虽不知这人手里是几品法器,她可不想再在阴沟里翻了船。
沈梅君回到自己的躯体,身躯上的寒冰褪去,她抬起有些僵硬的手腕。
分明是自己的身体,用了千年的身体,怎么还不适应了?
她看向防护阵中,夫妻两人将那少年护在中间,一家人抱在一起,真是让人羡慕的骨肉亲情。
乌水镇会沦陷,变得跟逐月城一样,亲者离散,思及此,沈梅君冷笑自嘲。
沈梅君抱着手往前走了几步,她仰头:“我不喜欢仰着脑袋跟人谈买卖,下来。”
男人纵身飞下,数道凌寒剑气同时袭向他的气海、灵台等薄弱之处。
“死人跟我谈不了生意。”
男人往后不断退却,身后屋舍在他的退路上化作新的废墟,男修举起手中的镇魂幡,抵挡绵延不绝的冰寒!
镇魂幡变大,法器散发的灰色光影将两人笼罩,男修凭借法器威能,抵挡沈梅君的太阴指。
药仙教来人环顾周围坍塌,他暗骂这妖女果然不讲道义。
长老说了,不论是神魂化身还是本体道身,沈梅君都只能使出化神境界的术法,他还带上了克制神魂化身的镇魂幡,此番定能拿下妖女!
他深深看了眼凡人打扮的“血梅女”,目露不忿,同是化神境界,自己与她的差距竟然如此之大,险些一招陨落。
“梅仙子,我们很有诚意。”
沈梅君歪着脑袋,打量他手里的招魂幡:“是有诚意,把你送来给我杀着玩?”她笑意盈盈,“这个诚意不够,给我苏群玉的行踪。”
男修思忖片刻:“我要回去问过长老,若是长老答应……”
沈梅君听后嗤笑:“苏群玉投靠你们,就是这个下场?那我真为他感到悲哀……”她一双明眸望着男修,“在利益面前出卖同伴,你们药仙教也不过如此。”
男修面色一沉:“苏群玉这等两面三刀之人,自不能与仙子相提并论。”
沈梅君冷觑他:“苏群玉是什么人,我说得,你说不得。”
“方才都是玩笑,二位都是我教的贵客。”
男修赔笑连连,却火上心头,苏群玉是什么人?是他不齿之人。
这狗男女当真绝配!两个臭名昭彰的魔修,穿再白的衣裳也是衣冠禽兽。
男修只在心中咒骂!却不敢骂出声,骂了男的,女的不放过自己,说女的一句不是,苏群玉那疯子非跟自己拼命。
教中有人当着苏群玉的面说了句妖女,就被他割了舌头,那疯子咧着嘴,眼睛死死盯着断舌的人:“她是仙子。”
地上的血染红苏群玉的衣摆,然后疯子走过他身边轻声说:“见到她记得喊仙子。”
沈梅君偏着脑袋:“你们想要的不是我,而是我这具道身,合体期修士的药人躯体,药仙教出得起报酬,我也不介意卖给你们。”
她的话男人一时间难辨真伪。
仙域十三洲魔门占其四,魔门四宗的天音宗妖女会低下高傲的脑袋跟他们这个新起的邪门歪道谈判?
可魔宗妖人向来行事诡诈,不按常理出牌……也不无可能。
“梅仙子此言当真?”
“你当知我睚眦必报,我要暗箭伤我之人的三魂七魄。”
男人沉默不言。
“给不起?”沈梅君讥笑,“那说什么天音能给我的,你们也能给?空口许下的承诺就想拉拢我?两个条件——”
“第一,伤我者偿命,第二,物归原主,你们能做到,我们可以考虑合作,你知道我的身份,宗主之下,我的决定足以给你教大开方便之门。”
来人没想到这妖女真考虑倒戈。
沈梅君继续说:“你既无法做下决定,就把这话带回去,顺便告诉苏群玉,只要我能回去,十三仙洲再无他容身之地,不想成为过街老鼠,就来,杀我!”
男人握着镇魂幡,举棋不定,这女人并非仙门正道出身,对他们药仙教态度未明,否则长老也不会有劝降的意思。
见他这番犹豫不决的作态,药仙教还真有与她合作的打算?沈梅君心中感慨,那可真对不住了呢——
她突然出手,身影逼近!
对面措手不及!只见二人皆握住镇魂幡,男人未料到沈梅君如此粗暴,竟要夺他法器。
“梅仙子!我们不是停手了吗!”
沈梅君周身寒气暴涨,男修身上盖了层冰霜,他身上突然冒出金光火焰,将霜雪焚尽。
“你们在诛仙阵围攻我时可不讲什么道义,我比你强就是道义,留你一命……可不意味让你全须全尾地离开。”
男修身后法器剑出鞘,以一化十,直奔沈梅君面门,沈梅君不闪不避,冷锋残影,她化影变幻,两人印法同出!
烟尘散去,男修与沈梅君握住镇魂幡,谁也不肯松手。
沈梅君周身大半灵力用来运转寒山曲封印,两人相持不下。
以前的她,风云万象衣护身,手持山海卷和赤木繁花,若非诛仙阵中浑身法器皆成为天雷之下的齑粉,沈梅君岂会看上这区区六品的镇魂幡。
“妖女!松手!”
“不喊我仙子了?妖女。”沈梅君低笑,身后化出道道冰剑。
男人心中疑惑,长老说妖女中了教中专门对付高阶修士的毒种,灵力不济,怎会——
随着灵力倾泻而出,沈梅君身上的经脉颜色越来越深,她舌尖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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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血,黑色毒血像一支利箭,刺向男人胜负欲分明的眼睛。
就像当时药仙教对付她一样!
“啊——”
男人身上的灵力不受控制地涌出,打破体内灵力的平衡。
沈梅君舔了舔唇上的血,手里燃起火焰,焚烧法器上的阵法铭文。
“这不是你的本命法器,只是为对付我暂时给你的吧,否则我还不能如此容易就拿到。”
“妖女——我的眼睛!啊!”
沈梅君收起镇魂幡,她轻笑:“这可是你们药仙教的毒种,你怎么会怕这东西?”
她抬手,太阴冰寒之力汇聚指上。
男修捂着眼睛满脸惊恐:“梅仙子……你不是说留我一命吗!”
太阴断命,破!
“道友如此天真?”
男修眼看在劫难逃,天地间的灵力朝他丹田而去。
“自爆?”
灵气形成的飓风中心,男人突然哼唱起奇异的语调,他不受控制地斩向自己左臂!
沈梅君心觉不妙,太阴指化作一道剑气劈下,将掉落的臂膀冻住,但残余的浓郁香味仍弥漫在空气中。
他的身体里是——毒引!还不是被水稀释过的毒引!
沈梅君心脏剧烈跳动,受到牵引的毒种开始在心口沸腾,她抓起三个凡人飞身离去。
“青臣你怎么了!”
沈梅君一看,她掣在手里的小东西双眼血丝密布,不知疼般咬住他自己的手臂,她四肢如寒冰,这少年却浑身滚烫冒烟,不停发抖。
方才那蠢货的身体是毒引,能引起药人失控发狂,小崽子着了道。
她确实有不给叛入药仙教的修士留全尸的习惯,但那人都自爆,打算一换一让毒种彻底侵蚀自己心脉了,怎么突然断臂提前暴露?
-
极北之地。
雄浑巍峨的雪山蔓延不尽,黑白参差,堆积的阳光融化不了千万年的冰雪,苍鹰盘旋在灰蓝色的天上,乌云压住紫红色的云霞,不知从何时起这里被称作昆仑山。
昆仑雪山顶,盘膝打坐的男人嘴里哼着歌,若是沈梅君在这,定能听出和药引男人口中的歌一模一样。
原本干净的风里突然掺杂了别的味道,臭味。
沉醉在自己歌声里的男人睁开眼,抬眸瞥了眼来人,继续哼歌。
“苏群玉,你的伤还没养好?”来人一身黑袍,是雪山上的显眼存在。
苏群玉白衣如雪,面若好女,狭长的眸子里满是不屑:“没好,还得静养,阁下知道什么叫静养吗?”
黑袍人蹲下身子,两人对视,苏群玉的眼睛就一直盯着他。
“你知道沈梅君不死,你的下场会是什么样?”黑袍人的嘴抿成一条线,“龟缩在这里算什么?”
苏群玉朝后一躺,整个人和雪地融为一体,他侧身枕着冰团,耳边冰凉,好像那日梅君擦身而过的剑。
“当然知道,我会死啊,但我现在受伤了,更不是她的对手,何必去送死?这儿是开启仙洲入口的必经之处……她总要回去的,你们守株待兔不好?”
黑袍人站起身,看着萎靡不振的苏群玉,自从那日伏击沈梅君后,他就更加疯疯癫癫:“沈梅君不回去,但有人会找来。”
苏群玉面如金纸,笑得戚然,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这就是你们的事了,谁来找她?与她赏歌观舞的辜厄,那使两仪剑的宋寂崖……或者是她心里的飞雪?”男人张开手大声喊道,“就是没有我!我算什么!哈哈哈——”
他边笑边在雪地打滚。
“啊!其实你们怕的是天音宗。”苏群玉恍然大悟一般,狭长的眼睛盯着来人,讥笑道,“那你们从一开始就不该惹上她。”
黑袍人看着疯魔的苏群玉,心里暗骂了句红颜祸水。
苏群玉趴在地上,注视男人远去的身影,骨节分明的手指将坚硬的冰地捏成碎渣,以冰作雪,他抓起一把一把的雪洒在身上,若是那一剑没有偏,他早该冰雪满身地死去。
躺在雪地里的男人合上眼睛,将自己再次沉入幻梦。
梦里,她会笑会怒,会将他挫骨扬灰。
“梅君……”
6. 其罪难书
仙域十三洲,以云中洲为中心,云中又称中洲,从中洲横渡星海往西,是魔道盛行的魔门四洲。
魔门四宗各踞一洲之地。
天地有声,妙法天音,魔门四宗之一的天音宗位处遥仙洲遥仙城,城内修士数以百万计。
金光万道,瑞气千条,红霓紫霞下的遥仙城却难见到御剑飞行的修士,只因城中布置禁空术法,若无城主府或天音宗手令,便是高阶修士也难以在此驰骋云天。
此刻天音宗城主府外,身着紫云衫的女修负手而立,碧霞披帛垂落身侧,腰间血玉剔透,玉中似有星河流转。
路经城主府的修士大胆打量此人。
“是天音宗的人。”
城主府对面的茶楼,名唤春意楼。
楼中茶客也露出窥探之意:“天音宗内门弟子屈尊城主府,有意思。”
对桌的修士举着杯子,问在座茶友:“哥哥姐姐们谁认得这位?我也在这儿住了百多年,看她面生。”
他们放肆地探讨女修的身份,突然有人问杵在一旁的茶楼侍者:“阁下在春意楼干了多久?”
侍者睁开眼,古井无波:“一千三百二十七年。”
几个男女肃然起敬:“前辈认得那女修?”
侍者早注意到城主府外的意外来客:“认得。”
茶客每人递给侍者一块灵石,侍者直接收下。
“七叶莲黛。”茶仆打扮的侍者惜字如金。
茶客们忙使出明目法术,惊异的目光接连落在神秘的天音门人身上:“莲仙子?天音第二席?你没看错吧,听说她修无情道,除了百年一次的琼花宴和宗门大比,几乎不在重大场合露面,虽是梅仙子的师姐,但名头……”
“还梅仙子?南边传来消息,沈梅君殒落了。”
茶客满脸不信:“哪儿的门路,谁杀的?谁敢杀!”
“说是殒落在世外小世界,药仙教动的手。”
另一茶客摸了摸下巴:“药仙教?倒也不是不可能,但我还是不信。”
“你想想,以前都是天音首席辜厄和第三席的沈梅君来城主府议事,现在出现第二席的七叶莲黛……你们细品。”
“细品个屁!药仙教干些小打小闹的腌臜事就算了,胆敢对梅仙子出手,这不是挑衅天音?老寿星上吊,找死。”
“说起来这些年人家干的事,把我们魔修的名声都被衬托好了……”
“欺负各洲三不管地带的凡人跟低阶修士的跳梁小丑,那毒种传得邪乎,不就是傀儡、赶尸一派的法术?”
“但我怀疑啊,逸仙的天傀宗也参与其中。”
有仙盟和天音宗庇佑的遥仙城的修士居安而不思危。
-
崇山峻岭,白云远上,入目皆是苍翠;野草丛生,枯枝败叶,俯首涉足凡尘。
李迎光和芸娘把摘的野果放在树叶上,两人忧心忡忡,再次望向镂空巨冰里的李青臣。
沈梅君在一旁盘膝打坐,她左脸上像浸了浓墨,黑血一滴接一滴落下,哒、哒、哒,堆了满地黑色的琉璃珠子。
黑色脉络在皮肉下流动,不停地泵张、收缩。
夫妻俩扶着山壁坐在地上,看着两人。
“梅姑娘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她不是神仙吗,神仙怎么会中毒……”芸娘像是失了神气,倚靠着丈夫。
李迎光安慰妻子:“别担心,梅姑娘是神仙,神仙怎么会出事。”
芸娘心绪起落,找到青臣,兄嫂却不见踪迹,一路上梅姑娘也不说话,她担忧兄嫂安危,也无处可问。
村里的乡亲们,昨天还问她要不要去赶集的张婶、借了她家锄头还没还的李七叔,他家下月过生的小胜……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只想安心平凡地过完这一生。
老天爷,这一定是一场梦,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芸娘靠着山壁愣了半晌。
李迎光将篝火上的山鸡翻个面,鸡肉的香味充斥鼻尖。
去陈府时李迎光路过恩师的医馆,铺门大开,里面空无一人,恩师是否还活着?男人长叹了一口气,他是大夫,大夫是亲见最多生离死别的活计。
男人将烤熟的肉递给芸娘:“好好活着,我们都要活下去。”
芸娘味同嚼蜡,苦笑着点头。
两人将要睡去,星星点点的篝火忽然被一阵寒风吹灭。
沈梅君睁开眼,在脸上化出张冰面具,她直直起身,粗布短衣也穿出股广袖长袍的味道。
她的神识探查完此地方圆百里,药人的气息密度较城镇有所减少。
“仙子要尝尝烤鸡?”李大夫被冷风惊醒,睡意尽去,身边的大叶子里还包着半只烤鸡,想着今日仙子或者青臣醒了觉得饿,“我的手艺还是不差。”
说话间芸娘也醒了过来。
“多谢。”沈梅君拱手道谢,“李先生、芸娘,多谢前些日的照顾。”
两人忙摆手:“不用,这有什么好谢的,仙子神通广大,我们算不上帮忙。”
劈柴生火,深夜卧听田野上的虫鸣蛙叫,邻里间嬉笑怒骂,为生计奔波劳碌的人,鲜活在这世间。
沈梅君回忆着这段时间的安宁,恍然如梦。
“你们是好人,我们相遇是各自的缘法,我要走了,你们顾好自己,至于他——”
沈梅君散去困住李青臣的法术,少年瘫倒在地。
“别让他碰到活水。”她叮嘱道。
“不能喝水?”
芸娘忙探自己孩子的气息,有气!
被梅姑娘冻起来的人都有救,太好了!
“包括活水洗过的瓜果,喝了活水的禽兽,甚至下雨……千万不要被雨水淋到。”
“活水?”李大夫疑惑,书中说,活水是静流之水,仙子所说的活水也是这般?
“大到江海湖泊,小至沟渠深井。”沈梅君解释说,“你们吃过解药,不怕水中毒引,将活水倒入器物之中,放置三天以上,夜里纳太阴之光,白日得太阳之辉,毒引的效果自会衰减。”
沈梅君挥挥手,转身离去。
她是人世的过客,此后有缘自会再见,命运的转轮总是出乎意料,她也无法预见自己的未来。
走在山道上的女子嘴里哼着小调,当年她与同修在横断山跟一位采药人学的歌。
沈梅君越走越远,芸娘夫妻望不见她的身影,但那歌声隐约回荡在耳畔,两人近日忧惧尽散,沉入梦中。
人世温馨总是转瞬即逝。
沈梅君掠过绵延大山,江河山海,山水相连,她赤足立于滔滔江水之上,脚下白浪翻滚,江风无形,却声势浩大。
神魂离体化为神魂化身,她手中法诀拔起江水,天悬白练,俱化坚冰,冰封之躯层层包裹,最后沉入江底。
“天地有灵,化我为水。”
神魂融入水流,舍弃身体宛如与天地一体。
她逆流而上,奔袭毒引散播的源头,水中鱼儿穿过她的身体,幽暗的深水里,唯有无边无际的寂寥。
不知过了多久,沈梅君跳出一口水井,女子身上水渍的转瞬即无,此地正是那日探得的水之源头。
“你是谁——”发现闯入者的侍卫尚未开口,便被定在原地。
沈梅君朝四周看去,碧瓦红墙,宫殿林立,凡间的帝王居所,通常这种地方在戏本子里叫皇宫,但这种建筑陈设她见过太多,早没了新意。
“这么多凡人啊,还把药人都关了起来,啧。”
凡间统治者气运加身得神明庇佑,诸邪辟易,药仙教背后仙人当真不怕因果缠身?也是,脏活丢给手下干,仙人还怕这些。
沈梅君使了隐身法术,宫中侍卫视若无睹,不知有天外来客朝正中的宫殿走去。
卯时,天将明。
文武百官手持板笏,候在大殿前,皇位上坐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冕旒后阳元亏损的脸显露不耐。
以沈梅君的相面术,此人短命之相,没几年好活。
“报——”
“八百里加急!南安郡平州发生瘟疫,当地郡守上报,疫情的源头在平州从江县乌水镇,镇上的百姓无一生还!”
“呈上来!”
沉溺声色的男人脸色本就不好,现在更多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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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瘟疫传到皇都……他忙问群臣如何治理疫病,沈梅君将朝堂上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一位年事已高的臣子道:“陛下应派精通医药之人前去探查病源。”
众臣附和老者,连连称是。
沈梅君注视一位垂首不语的文臣,那文臣忽然抬头,半百之年却有一双精明雪亮的眼睛,看群臣如蝼蚁尘埃。
文臣若有所感,心中闪过本能的警惕,他瞳孔一缩!
抬掌,正与沈梅君的太阴指对上。
两人周身罡风猎猎,将文武百官的衣冠吹飞!
“有刺客!护驾!”太监的声音高亢尖锐。
“护驾!”朝臣大喊,离殿门最近的官员开始往外跑,自己的命最要紧。
持兵戈的禁卫军将沈梅君和文臣团团围住,龙椅上的男人被众臣护在身后,分明大家怕死,却要护着他们的皇帝。
沈梅君与男人同时凭空握住各自化出的法器!
“神仙!”
“孙大人是神仙!”
众人惊呼着。
冰剑被宽刃玄色石剑斩断,冰屑飞溅,在即将触及凡人时骤然消散,沈梅君对自己灵力的掌控可谓入微。
两人对峙无言。
而那文臣朝禁卫抬手喊道——
“快拿下妖女!她是刺客!”
禁卫军也是人,他们敢杀人,却敬畏鬼神,他们保护的是受命于天的皇帝!
杀了妖女——
禁卫军冲了上去!
沈梅君一动不动,周身余威将扑上来的众人震飞,她指着朝臣模样的药仙教修士,那人花白美髯,知天命的年岁动作矫健,她笑了声:“我是妖女,他不是妖男?这位老先生不也会妖术?”
“是啊,孙大人年纪跟我爹一样大了,我爹天天拄着拐,你看他方才……”
“御史大人洁身自好,原来是得了仙人指点。”
“孙大人多年来为国为民,岂容你这妖女污蔑!”
宝座上的皇帝始终未曾说话。
“陛下?”官员回身询问皇帝的意思,却看到九五至尊倒在龙椅上,脖颈的鲜血将他赤色的礼服染成深红。
皇帝死了。
陛下死了!
男人们的呐喊惊呼将本就混乱的朝堂变成了闹市,荒谬又可笑。
沈梅君知道,皇帝不是对面这个修士杀的,杀凡人有业果,杀所谓的统治者更会遭九天雷洗礼。
但人心可被利益左右,收买凡人杀另一个凡人,简单粗暴。
君主在修士眼里是气运加身,在凡人眼里,也不过是一条命,运气比他们好出生在皇家。
而排演这场闹剧的,却是面前这人,男人捋着花白的胡子:“梅仙子,这场戏可精彩?”
还认识我,你们消息传得挺快,沈梅君看着他:“不好看。”
“凡间难得一见的戏码!大庭广众下,皇帝死了,谁杀的,是我?还是你?”御史孙大人步步走近,“梅仙子,这世上之人皆是因你而死啊。”
沈梅君嗤笑:“那我可真是罪孽深重。”
“你若不出现,乌水镇的人或许可以寿终正寝。”他指着曾称自己是天子的皇帝,现在成死人一个,“他也不用死,当一个中庸之君,子孙继承他的事业,做下一个皇帝。”
“所以?”沈梅君垂眸,鬼话连篇,骗骗自己得了,便是她不出现,他们也不过是你们手里的玩物。
“仙子不如为此赎罪。”孙大人笑着说。
沈梅君看死人一般看他:“我便是罪大恶极,在我前面遭报应的也该是你们药仙教。”
她抬起剑,指着男人:“云中洲南境边陲十七城,城中金丹以下修士皆成你药仙教的傀儡,他们用血肉之躯不死不休攻击护城法阵,直至死无全尸。”
“遥仙洲英山山脉十四个大小宗门,彼此厮杀,十四个宗门近万门人下山,殃及三十余个郡州的百姓,是你药仙教幕后操纵。”
“十三仙洲近百年来杀戮低阶修士和百姓的祸患,背后皆有你药仙教的影子。”
孙御史听着自家的丰功伟绩,鼓起掌来。
7. 蝼蚁之死
“仙人之下皆蝼蚁,你我虽不是仙人,这些人在你我眼中,比之蝼蚁如何?”
孙御史掷地有声,往日藏在谦卑后的高傲显露无遗。
昔日的同僚闻言,不寒而栗。
后退的朝臣不留意踩到同僚的衣摆,一同往后摔去,乌压压倒了五六个人,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们都是妖人!是弑君的妖人!”
“杀了他们!”
人群中不知谁喊出这话,披坚执锐的禁军因护驾而涌入朝堂,手中枪戟向两人攻来,却像撞在铜墙铁壁上,震倒一片。
以沈梅君和孙御史为中心,无形屏障将众人阻隔在外。
喊着妖人的男人被无形之手擒住脖子,狠狠摔在地上。
孙御史用袖子擦去手上的血:“蠢货。”
沈梅君散去手中冰剑,托起瘫倒在她脚边的紫衣官员,她笑吟吟地低头:“阁下再不离开,可就真的要给他殉葬了。”
说完,沈梅君朝吓晕在地上的人扬起下巴:“还活着,一起拖出去。”
王侯将相、宦官侍卫,偌大的朝堂顷刻间空无一人。
“都说魔修有取凡人性命而不受业报的法门,梅仙子重伤未愈还饶了这些凡人的性命。”孙御史鬓发霜白,他一步步走上主位,男人将皇帝的尸体丢开,跷腿坐上龙椅,“我听说四百年多前,梅仙子将一座城的人杀得干干净净,里面的修士、凡人没留一个活口,今日怎心软了?仙子当年所作所为与我们药仙教有何差别?”
沈梅君靠着赤红的柱子,垂眸浅笑:“你以为我和你们是一路人。”
“难道不是?苏群玉和仙子与我们都是一种人。”孙御史笑着说。
沈梅君眸色一暗,她轻声问:“是吗?”
孙御史在人间待了太久,习惯现在的身份和身体,下意识捋自己的长胡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修仙界本就是这样,仙子在天音宗还要受仙盟制约。”他长叹了一口气,“听从仙盟的命令来此,梅仙子可险些丧命啊。”
“仙盟……”沈梅君先是冷笑一声,仙盟算什么东西,能命令她,而后更不加掩饰地嘲讽道,“我宗天音坐拥一洲腹地,你们药仙教?仙洲之上人人喊打的存在,难道要我跟着你们藏头露尾?哦——还可以在小世界称王称霸!哈哈!你们能给我什么?”
“自由,无与伦比的自由!”孙御史脸色不佳,依旧摆出筹码,“而且!我教之中亦有仙人坐镇!”
“顶流仙门皆有仙人,非天、地、人三劫不出,你教中仙人沾染俗世之争,以仙人之姿与蝼蚁争辉,不觉可笑?”她嗤笑,“人入山为仙,你我都不是刚开始修仙的小崽子,还要于此论道《炼气基础论》?”
孙御史只在画影图上见过沈梅君,遥仙洲天音宗大名鼎鼎的梅仙子,修士口中的繁花剑主、血梅妖女。
仙洲风云人物志每十年一小更,每百年一次大更,十三洲凡人修士大开眼界无不想拜入仙门魔宗。
繁花剑主沈梅君。
合体期,天音宗亲传弟子第三席,其师不详。
近百年内公开的秘境、比试夺魁的记录寥寥无几,有说是在闭关。
身怀青帝传承,神器赤木繁花之主;雪女传承,寒山剑歌;魔道传承,遥仙天音。
“我是个散修,没学过你们那些理论。”孙御史淡淡道。
“《炼气基础论》是各地书斋的免费读物,记录了上古仙人的道论,大道至简,衍化至繁。”沈梅君补充,“在天外岛的补天石上还能看到原文。”
“这书是给刚炼气的小孩子读的。”孙御史的语速快了些,掩饰自己未看此书的窘迫。
他数千年前得一位寿元将近的修士指点,踏上修仙之路,一步步筑基修炼至今,各城书斋免费的炼气法门有什么好看,他也没有去过天外岛,只知道天外岛的补天石在娲神陨落后就成了块凡石,但天外岛的修士万年来一直用阵法维护这块石头的原貌。
散修私底下都说补天石是神器,天外岛的修士为了独占才传出凡石的谣言。
他的兄弟说要去天外岛看看神器,去后就再也没联系过他,估计早被天外岛的人杀了,仙门、魔道都是一路货色。
沈梅君可没有好为人师的习惯,只说:“道友也是化神修士,去二流宗门也能当个长老供奉,怎么就进了药仙教,还于此蹉跎岁月,侍奉一个无能的凡人君主。”
孙御史沉默不语,抬眸冷冷地看着她:“你想劝我加入宗门?”长老想与这妖女合作,如今主客颠倒,人家还想着招揽自己。
“非也,当个散修还是宗门修士全看道友自己的想法,但拜入宗门,多个庇护,差点又忘了,你教有仙人庇护。”
孙御史面色沉郁。
沈梅君如他之前一般鼓掌,连节奏都是一样:“可仙人之下皆蝼蚁,你我虽是修士,在仙人眼里,比之蝼蚁又如何?你教仙人岂会管你的死活。”
孙御史坐在龙椅上,暗色的眸子像野兽一样盯着沈梅君。
男人缓缓说:“梅仙子,做选择的不是我,是你,你要选择生路,或者死路。”
沈梅君笑着摊手:“你觉得呢?”
“我早说过招纳普通宗门的修士还行,魔门四宗的亲传弟子,他们非要不自量力。”孙御史冷笑。
话刚说出口,以他为中心,整个皇宫华光四溢!
男人手中的玄色石剑是启动阵法的钥匙——
风云变色,乌沉沉的云压在庄严巍峨的皇宫上空。
“天罚!老天开眼了,皇帝德行有亏,老天开眼!”
“狗皇帝遭报应了哈哈哈!”
城中的百姓仰天痛骂!
以皇宫为中心,地上的阵纹迅速往外扩张。
看着脚下愈演愈大的阵法,沈梅君飞出正殿,她现在是神魂化身,施展不了威力强大的血咒法术,只能——
她双手触地,红色火焰像地府业火一般触之则燃,凡人的呐喊尖叫环绕在沈梅君耳边。
大地上阵图被业火烧了一个窟窿,立在阵图上的人却被地上突然长出的爪子抓住双腿。
“啊——”
“救命——”
“救救我!”
他们的身体从脚开始迅速枯萎,成为干枯的皮囊,又被席卷向皇城中心的狂风吹成灰烬,风里裹挟无尽的不甘和怨恨……
只此一瞬,万人命殒。
沈梅君手握冰剑,冰剑化成水,顺着她的指尖滴落。
她站在熊熊赤焰中,黑色的烟将天空覆盖,整个皇宫,整个皇都,在此刻,除了被业火包围的几百人,全成为风中的灰烬。
沈梅君双唇微张,喉咙突然被什么东西哽住,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手上的水一滴滴落在地上。
啪、啪。
滴落的是水,还是谁的泪。
她的瞳孔猛然一缩。
哭喊声,哀嚎声不停钻进她的耳朵,女子纤细的手抱住她的腿,像蛛妖的腿贴在她身上!
“求求你放过我!”
抱住沈梅君双腿的宫女有张漂亮的鹅蛋脸,脸上涕泗横流,眼睛里的恐惧呼之欲出。
沈梅君低下头,看着少女。
她很年轻,不是修士神莹内敛的年轻,就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
受她牵头,业火环绕的人们好像突然反应过来。
“求您放过我们!”
“求求仙子慈悲,放我们离开!”
“不要杀我……求求你放我走……”
沈梅君望着朝她爬来的人,他们伸出的手,那一只只手,好像一张网,要将她抓入黑暗。
她缓缓闭上眼。
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小,沈梅君再次睁开眼。
深绿色的酒旗在熟悉的气味里面飘摇,酒旗有些旧,尾梢还有深色污渍,女子盯着上面的“不夜侯”三字。
不夜侯是涂越城的一种酒,美酒入腹,人不眠,是为不夜。
万年古城涂越在四百年被魔道修士夷为平地,这座城只能成为史书中的留影。
云渺有城,名曰涂越,美酒美人,候君不夜。
“来一坛埋了九年的不夜侯。”
沈梅君嘴角噙着笑,她一步步走进酒铺,之前静止不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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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开始说话时变得灵动起来,她坐在摇摇晃晃的长凳上,白色裙摆沾染地上泥泞,埋进地里的木头柱子泡水后有股腐朽的味道。
这里似乎刚下过一场雨,涂越城的城主是位元婴修士,同时是个三流门派的宗主,从不管天象之事,沈梅君记得用自己的剑刺入他的气海,男人瘫倒在女人的白花花肢体上。
那些女人也嚷着——
不要杀我。
“好嘞,客官一块灵石。”
沈梅君扔给他一块变化出来的灵石,这里是幻境,酒铺的人辨不出灵石真假,老板龇着牙搓了搓灵石的棱角,再将其装进自己兜里,他守在炉灶前温酒。
涂越城不像遥仙城寸土寸金,酒铺老板温酒的手艺简陋而老道。
沈梅君撕开酒封,正要倒酒,一双手夺过她的酒坛。
“你又偷偷喝酒不喊我,这坛酒归我了,你自己再买一坛。”
沈梅君看着来人狭长的凤眼,耳垂上挂着紫玉坠子,脸因为刚喝下一口烈酒变得绯红。
“哇,这是什么酒,这么怪!”
青年将酒坛摔在桌上,拍了拍自己发热的脸,他一屁股坐在沈梅君对面,险些把摇晃的凳子坐断。
“老板,再来一坛酒。”沈梅君扬声高喊,同时将一块灵石扔到酒铺老板面前,老板满脸欣喜,再给沈梅君抱来一坛不夜候。
沈梅君看着青年,她单手撕开酒封,仰起头,温热的酒水灌进她的喉咙,喉咙滚动,青年盯着她泛红的脖子,眼睛一动不动。
酒火辣辣地灌进胃里。
“再来一坛!”沈梅君继续喊,又扔了几块灵石。
“再来。”沈梅君又喝了一坛,跟灌水一样喝着,这里是幻境,她怎么可能真的醉过去。
青年看着举止奇怪的沈梅君,像是清醒了几分。
两人的手突然抓在同一坛酒上,沈梅君歪着头:“想喝?自己买。”
“你觉不觉你今天很奇怪?”青年明知故问。
“松手。”
“好,我松手,你要是心里不痛快跟我说呀,云渺洲的酒能不喝就不喝,里面兑东西了。”
酒铺老板正数着灵石,听他诋毁自己酒,猛地站起臃肿的身子,把身后的桌子撞得挪了位:“我兑什么了?我们涂越城的不夜侯远近闻名!大家来评评理,这个外地来的说我的酒兑东西!”
路过的人都被他喊过来,聒噪的指责声,叫嚷着让他们赔钱。
他们对着沈梅君两人指指点点,看着一张张早死去的面孔,她以为自己不记得了,原来记忆深处从未忘过。
沈梅君抓起未喝完的酒,将酒水泼向这些“故人”。
酒水在半空四散,化作锐利的冰凌,洞穿他们的身躯,酒铺老板低头看着胸腔的血窟窿,像烂泥瘫倒在地,人群在一瞬间倒下。
沈梅君阖上眼。
血腥的场面一转,夜色茫茫,天上的圆月挂在檐角。
两人仍对坐在凳上,隔着张四角桌。
沈梅君看着他,泛红的眼中血丝密布:“原来我所想的你是这个模样……苏群玉,你什么时候开始想我死的啊?”
“你说什么呢?梅君你是不是进了什么幻阵?”青年伸手在她眼前晃悠。
“离魂归煙阵,我曾杀死的人会重现在此阵里,幻阵、困阵、杀阵三者兼顾的阵法。”
沈梅君瞧向面前熟悉的脸。
青年眉头紧锁,亦如自己曾经与苏群玉讲道释法时,他认真的模样。
她继续说下去:“此阵前身的离魂阵是上古招魂阵术,祈望死者与生者再见,后因人族得悟修行法门,争端不休,便有人将招魂阵改作其他,因而衍生的阵法诸多。”
“盗九幽黄泉水为引,祭以活人性命,用于祭阵的人越多、魂魄越多越强阵法效果越好,入阵者杀过的人越多,此阵威力越强。”
“若入阵者此生未伤一人,只会困于阵内见生离死别;若是懵懂孩童,此阵便形同虚设,幻梦罢了。”
“而满手血腥之人,哈哈……”沈梅君低笑,仰头再灌下一口不夜侯,“便再现昔日因果!”
8. 道心有缺
她松开手里的酒坛,酒坛摔在地上,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夜色冥冥的巷道里。
一桌两椅,两人一月。
沈梅君端详着敛起笑意的青年,仿佛揭穿他此刻所有伪装:“以入阵者为主体而构造的幻阵,阵中万物皆是我所思所想。”
沈梅君的话像是给他判下死刑,火热的心被浇了泼凉水,青年扬起原本低垂的头,他样貌极美,泛红的眼尾牵动人的心神。
苏群玉凝望眼前人:“因为你从不会想起我。”
褪去方才刻意的率性,男子沉稳许多,更一改昆仑山上的颓唐和疯狂,在梅君面前,他只是简单的苏群玉。
男人微微叹息:“我以为这只是个困住你的幻阵,我很想见你,那日之前,我们已许多年没见面,纵然以真作假,你把我当幻影斩去也好。”
“是吗?”沈梅君笑了笑。
苏群玉的话真真假假,有时候将他自己都骗了。
沈梅君以为自己再见到苏群玉的时候,会恨,会毫不犹豫让他神魂俱灭,此刻心却静得像一滩死水。
“不杀我了?”她看着男人。
前一刻言笑晏晏说要与她同仇敌忾,后一刻却将她引入诛仙阵中。
十二道九天神雷劈碎她的风雷衣,最后一道九天雷击碎她的山海卷,赤木繁花扎根阵眼,身后的雪女法相震碎布置阵法的十二个合体修士的神魂。
她支撑残躯透过雷霆,看着站在阵外的苏群玉,无声无言:苏群玉,我想要一个答案。
“做不了朋友,当仇人也是好的。”男人喃喃,这样你也能永远记住我。
“仇人,你我因何结仇?”她垂眸低笑,似在问自己。
苏群玉不语,他们不是仇人,是相逢一醉的好友,只因自己不可言说的私欲,一念之差。
月色下,数不清的影子从阴影里冒出来,两人没开始叙旧,如网的寒光扑面而来,离魂阵危机四伏,沈梅君只在书中见过此阵开启的留影。
仙门某渡劫巅峰修士为诛杀一位大成期修士,以满城百姓和自身为祭,开启离魂阵。
那大成修士魂灯熄灭,也未离开此阵,后人只从荒城的废墟里发现他法器的残骸,城里的其他人,早成为地里的灰尘,随风四处飘飞。
没人知晓微不可见的尘土也曾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百万人的性命,几百幸存者眼里的灰烬,飘飞的烟火,转瞬即逝。
“锵、锵——”
沈梅君和苏群玉纵生嫌隙,此时依旧配合无间。
一左一右,苏群玉手持白骨扇将蒺藜法器打在墙上。
那场伏击苏群玉亦受伤不轻,若非沈梅君最后一剑偏了,他早已身死道消。
苏群玉是剑修,只是他的剑也折在了诛仙阵,此刻以扇为剑,剑影缭乱!
男人扬起嘴角,他抱着必死之心而来,每多活一刻,都无比高兴。
“你笑什么,笑我识人不清?”沈梅君清冷的声音落入他耳中。
“不是……”苏群玉笑着回答,笑容突然凝固在脸上。
沈梅君与背负月光的人影说话,换一种思考方向,她是在自己思绪构建的幻境中自言自语。
雪白的衣角纷飞纷飞的季节,周围变冷了,鹅毛似的雪纷纷扬扬落下,苏群玉顺着衣角往上,来人也一身雪白。
“飞雪。”
听到沈梅君的声音,苏群玉的心骤然一凉。
是天上的飞雪,更是眼前的「飞雪」。
-
沈梅君对雪的偏爱源于她的故乡。
沈梅君出生在云渺洲北境的逐月城,逐月城的修士很少,大多都是没有灵根的凡人,城主是个金丹期修士,城外的沙漠在冬天能长出雪荣花,一株值整整两块灵石。
凡人为了灵石不顾天寒地冻,去沙漠上寻找雪荣花。
她出生在雪夜。
出生那日,墙角的白梅花开了。
梅香飘到妇人的枕畔,她看着女儿皱巴巴的脸:我的乖女儿,以后叫你小梅。
父亲兴高采烈地撞开门,婴儿开始哭,男人听到婴儿的哭声,冲进房间告诉妻子,他采到一株雪荣花,够他们一家子两年不愁吃穿。
-
来人一袭白衣,脸上覆盖黑色的面具,看不到他的脸,但是苏群玉知道,这是梅君念念不忘的「飞雪」。
他与梅君也曾数次同入秘境,只要是幻阵,阵中一定会出现一个叫「飞雪」的男人。
“原来他真的死了。”
苏群艳羡地望着白衣人,离魂阵中出现的都是她杀死过的人,你果然死在她手上。
两把白刃相接,劈出碎冰无数!
白衣人的声音浑然少年:“当然是笑你软弱无能!”
白衣人的身量明显和少年不合,他出手招招狠厉,手里拿着一把长刀,刀身錾银。
此人每一招都被梅君预判,突然避无可避的刀锋劈在她后背,撕碎神魂,散发阵阵寒气。
沈梅君一声闷哼,另一只手擒住他的面具,她要看看这次面具下的他长什么样!
苏群玉见状,上前相助!
一缕寒冰剑气擦着他的脖颈划过,男人眼中不可置信,他捂住冒这寒气的喉咙,咬牙望着女子——
梅君不需要他。
“离我远点,我不想再被一剑捅个透心凉。”
沈梅君的气息有些不稳。
失去护身风雷衣,「飞雪」的修为在阵中又与她一样。
凡间灵气稀薄,除去维持世间生灵的一成,便是全注入此阵,维系对付合体期修士的阵法,最多维系三日。
而献祭一城凡人,却能困她九日。
这世外小世界的空间牢固,除特定的位置,根本无法破碎虚空,而且虚空暴虐的灵气会将这颗凡人星球毁掉。
药仙教在仙域十三洲被仙盟和各宗围剿,仙盟查了这么些年,清洗了上千个暗地里投靠药仙教的宗门,仍未发现药仙教制造毒种的老巢。
遍寻十三洲无果,最善天机推演的宗门以紫微宗为首,算出上万个小世界的坐标。
彼时沈梅君刚从逐月城回来,长老召集化神期以上门人开会,身为亲传弟子,沈梅君自然得到消息,她看着仙盟的征集令,提交了自己的名字。
“梅君。”宗主手里正拿着她的申请书,上面除了名字沈梅君什么都没填,“理由呢?不按规定写,我可不批。”
遥仙千城之域,天音宗主的名号在他洲传得邪乎,有说是慈眉善目的神女,也说是小儿止哭的良药。
沈梅君眼里,宗主大人性情温和,不仅常去乐坊听曲,还跟凡人一起在药山看林。
宗主把玩宗主金印,身后打开的窗户外,幻化的白鹤冲散五彩云霞停在深绿色的老松下,为此楼之景增色不少。
怎么写您都会找我谈话,沈梅君看她脸色,小声道:“胥师伯。”
瞅着师侄面无表情的脸,故作委屈的声音,宗主挑了挑眉:“喊宗主,别想糊弄,我没公事公办给你退回去已是留情。”
“宗主大人天下独绝,我定有把握全身而退。”
“少打岔,自你师尊算出你合体到渡劫为死劫后一直让你控制修为,他去寻破劫之法,世外小世界龙蛇混杂,小梅。”
“在呢。”她喊一声,沈梅君就应一声,只想宗主赶紧盖上她的金印。
“少装纯良!你跟辜厄那小子出去厮混的时候,嬉笑无常,无上楼的乐人都得过你们打赏,连我也不例外。”宗主开始翻旧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蛇鼠一窝。”
“当时不是没认出您吗……”沈梅君有些心虚。
宗主瞥了她一眼:“世外小世界常有高阶修士游离其中,你的境界在弟子中虽是翘楚,但若碰上仙人,梅君……”宗主深深望她,“仙人之下,我信你有一战之力。”
沈梅君正色道:“打不过,我就跑,弟子又不是傻子。”
宗主笑了两声:“你当真会跑?”
沈梅君抬头:“弟子极为惜命!宗主!师伯!”
“少糊弄我。”宗主走过来,抹了下自己眼尾的眼影,朝沈梅君脸上一抹,“不如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说不得我就同意了。”
“您若是要听,弟子能从个人生死上升宗门荣辱,升华至天下苍生,说个三天三夜不带重复。”沈梅君抬手,用手背擦拭脸上青绿痕迹。
宗主当即拒绝:“倒也不必,刚从逐月城回来?逐月城是无主之城,解药仙盟那边不给,但宗内药阁就有,直接去领便是,至于最新的解药,药宗那边说有了些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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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行动若顺利找到毒种的根源,必将减少死伤,还能让背后之人停手。”
“停手?”宗主笑了笑,“哪那么容易停手,有些事情回不了头,也不是你现在可以参与的。你若无事,我这儿有张送到蓬莱岛的请柬,本想让七叶跑一趟,你去?”
沈梅君觉得宗主早有打算:“宗主想让谁参与仙盟这个计划?”
“宗门缺人吗?”宗主反问道。
沈梅君看着宗主的书案:“但现在宗主还没收到其他人的申请。”
宗主笑了笑:“的确,你是第一个,他们对药仙教兴趣不大,或许过些日子就有了。”
宗主看着小师侄,也不是外人,她就不卖关子:“梅君,药仙教的主场,不在我们遥仙洲,轮不到你出手。”
沈梅君确定:“云渺洲。”
宗主坐在主位上:“云渺洲的登仙道是小世界入口,那边人口众多,龙蛇混杂,药仙教的选择在情理之中。”
沈梅君想着宗主的话,她看向这位遥仙之主:“云渺洲是逐月城是弟子的故乡,乡情至今难忘。”
“哈哈,梅君果然聪慧,倒也没必要加上最后一句违心话。”宗主眯眼笑说,“这是个不错的理由。”
沈梅君沉默不语:“宗主,因为圣道宗,所以连当个好人的机会也不能有吗?”
宗主拾起桌案上的申请。
“好人?有时候世道的确不给你这个机会,云渺是别人的地盘,你的家乡在那边,他们——”宗主看向自家师侄,嘲弄道,“又能多说什么?活着的是芸芸众生,死的,之前也是。”
沈梅君长叹一口气:“人存活于世,本就该活,没有谁注定要死。”
“那就去吧,我们天音为遥仙之首,你若功成,本座正好借此宣扬一番,许久未伤筋动骨,又有东西不安分了。”
宗主凌空摄来金印,盖上这一方定他人生死的金色。
“好了,拿去仙盟。”
“多谢宗主!”沈梅君告辞。
眼前之人不仅是自己的师伯,更是天音宗主,她执掌遥仙城,震慑觊觎遥仙洲的妖魔,人族内斗,该让他们这些后辈弟子处理。
宗主往宝座后面一躺,嘴里念叨:“完了,我想想怎么跟好师弟交代,他的好徒儿要是因我折了……”
“你本就想让梅君去。”
沈梅君走后,青衫墨痕的男人突然现身,男人靠在窗口,指间夹着一枝白梅。
“装什么深沉,当老师的还偷小梅养的花。”
男人拿花的手一顿:“什么叫偷?这梅树是我从梅岭拿法宝换回来的!她在外面拈花惹草的时候都是我在照顾。”
宗主嫌弃道:“什么拈花惹草,你为人师长注意用词。”
男人眉头紧蹙:“烂桃花一朵又一朵,是不是跟辜厄待太久学坏了?”
宗主埋汰:“你怎么怪来怪去就怪不到自己身上,难道不能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男人指了指自己。
宗主继续说:“年轻人的事儿,你别事事插手,顺其自然……有些坑得踩过才知道。要不你再去趟云渺洲?虽算不到药仙教背后仙人的位置,但我觉得那人……藏在云渺。”
男人嗤笑:“你怎么不让我去小世界找?”
宗主笑弯了眉:“你想海底捞针,我不介意的,麻烦师弟了。”
男人说:“不如云渺,那边小世界修士多,凡人也多,药仙教可不会放过。”
宗主笑了笑:“那你赶紧走~”
男人将梅花放在宗主的桌子上,他垂眸道:“小梅要是有三长两短,药仙教……”男人沉声,“我要他们全部陪葬。”
“啧啧。”宗主将梅枝插在笔筒里,“杀完记得通知我一声,我跟你的乖徒儿也报个喜。”
男人直身而立,低声笑道:“我徒儿有一颗道心,在这争名夺利的世间难能可贵。”
宗主毫不留情提醒道:“可惜……梅君道心有缺,希望这次能够消除那一丝破绽。”
青衫男人看向她:“你是不是算到什么?我徒儿真出了事我天天找你闹!”
“参与此次行动的宗门众多,具体有谁只我们自己和仙盟内部清楚,但仙盟这些年养了多少蠹虫?”宗主似笑非笑,“小梅此行不会顺利。”
9. 以命见道
沈梅君夺下「飞雪」的黑色面具,面具之下还是面具。
她无意与「飞雪」打持久战,阵中的「飞雪」无知无觉,但砍在自己身上的刀是真疼啊!
未寄居血肉之躯的神魂化身,每一刀都是直击灵魂的痛。
“锵!”
她手里的剑和「飞雪」的银刀同时碎裂,又同时复原!阵中灵力都用来塑造与她比斗的「飞雪」,周围屋舍已近虚无。
苏群玉站在模糊的巷道中,「飞雪」的招式,他有种莫名的熟悉。他的剑诀曾得梅君传授,苏群玉越看越觉「飞雪」熟悉,面具下那张脸是——
他闪过一丝猜测!
沈梅君单手掐诀,白衣人双手握刀,弯身躲开拂风摘叶的掌法,却被来自身后的太阴指击碎脸上的面具!
银环翠玉的发冠粉身碎骨,白衣人青丝乱舞,脸上的血渍转瞬即逝。
这张脸!
与沈梅君厮杀的不是什么「飞雪」,而是她自己——面具下是她自己的脸。
沈梅君从未真正见过长大后的飞雪,只能想象他的面貌。
「飞雪」举刀斩下十九道刀影,沈梅君步法精妙,躲开密不透风的三道刀影,只见她化一为三,身后剑气如虹,天劫般的剑气如暴雨倾泻而下!
刀影一道道击碎,「飞雪」越来越虚弱,他松开手中的刀,银刀“啪”的一声落地。
「飞雪」嘴角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我杀了他,再来一次,我依旧毫不犹豫。”
剑气没有一丝停留,长着沈梅君面容的「飞雪」成为风里的过去。
沈梅君握着剑并未松懈,她全神贯注,神识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她感知到牵动灵气桎梏的位置。
女子抬手,扣在一张无弦之琴上。
琴上三只手,一只是沈梅君的手,另外两只,她抬头,正好看到黑色面具的男人。
维系阵法的灵气充足,离魂归煙阵里的幻影就能一直复活,幻影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一张脸。
以无弦琴为中心,两人身处风暴之中!沈梅君、黑面人、苏群玉,三人的衣衫与青丝在狂风里飞舞。
诡谲迷离的云层朝此聚集而来,像远古洪荒的巨兽,挡住所有的月光。
苏群玉抬手施展辉光法术,光源自地上将天照得透亮,他眉头紧皱,白衣人化作飞雪,实为梅君的镜像。
那梅君的法术,镜像也会。
越来越厚的云层里劈下一道紫红色的雷霆!
九天神雷,朱天之雷!
雷霆撕裂黑色的天幕!
沈梅君和镜像不躲不避,雷霆直落到无弦琴上,两人不约而同松开手,同时施展法印法诀,紫红雷霆成为两人争夺的对象!
镜像比第一个「飞雪」聪明,知道上来就用她最强的招式,但这招她自己都未完全掌控。
天地有声,妙法天音,天音宗的无上音,又称七情天音诀。
造化万物为弦,奏天地之声。
她倒要看看自己都没把握奏出天地怒音,这镜像虚影能搞出什么花样!
镜像反手扣住雷霆琴弦,双手布满细碎的紫红雷霆,他浑不知痛,这种情况下仍然循规蹈矩地施展下一步法诀。
镜像的双手不停被雷霆击溃,又在转瞬间恢复,渐渐周围再无其余的虚像幻影。
沈梅君怀疑这个镜像是药仙教的内鬼。
原本能困住她九天的离魂归煙阵,在这样的术法消耗下,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沈梅君站在雷霆风暴里,她散去手中剑,抬手接住落下的一滴雨水。
有风有雷,岂可无雨?
密密麻麻的雨铺天盖地。
细雨飘在苏群玉脸上。
苏群玉第一次见到沈梅君的那夜也下着雨,她穿着红裙,撑着红伞,跳到乌黑的屋顶上,正好看到受辱的苏群玉。
泪水顺着苏群玉的眼角滑落。
他缓缓抬手擦去眼角的泪:“酥雨悲。”
天音九变:一变临风喜、二变酥雨悲、三变雷霆怒。
相传天音宗首席弟子辜厄练至雷霆怒,二席七叶莲黛和三席沈梅君练至酥雨悲,天音九变是传说中的神术,无人见他们用过。
沈梅君十指拨动细不可见的雨弦,乐声连绵不绝,雨声和雷声混杂,将苏群玉震退,他看了眼沈梅君,飞身离开这不属于他的战场。
女子垂下头,合上眼,泪珠滑落,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沈梅君脑中一次次的闪回过往,她睁开眼,对着雨水模糊的男人,轻声唤道:“飞雪。”
男人迟疑地抬头,他是……飞雪?
就在这一瞬,原本强势的雷音竟被雨声压了下去。
沈梅君弹奏的速度越来越快,细雨将男人裹得严严实实。
“轰——”
雷霆就地炸开。
雨停,雷歇。
-
空荡荡的皇宫内,孙御史七窍流血,眼中不停溢出眼泪,心中悲痛欲绝,嘴里不断说着:“为何……要杀我……不,我不是他!”
龙椅上,男人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干枯的手指抓住龙椅的扶手,却没有力气坐起身体。
“天音沈梅君……这就是神术吗……哈哈哈……”原本苍老的容颜变成个青年模样,口中血沫顺着他的脖子不住地流,男人依旧不改眼中的不甘和狂热,“面对自己……还有最不愿杀的人……竟没有丝毫犹豫……”
穿黑斗篷的男人从殿外走来:“长老要你困住她,你非不自量力。”
孙御史被血沫呛着,他咳嗽了几声。
“我被她的雨声损了听觉,我猜你说我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孙御史躺在血色的椅子上,“可……总要试一试,都说仙人才能掌控天地之力,她能……我也可以……我和宗门修士之间的差距……哈哈……”
“那是你倒霉!”黑斗篷冷笑,“这你什么鬼运气,挑到最硬的骨头,十三仙洲万千宗门,就十三个上古传下来的,是外门弟子也就罢了,你还非得撞上……”
他还准备继续说下去,孙御史已彻底没了气息,神魂溃散。
男人蹲下身子,静静注视同僚逐渐冷下去的躯体,他掐出一道火苗,将孙御史的身体烧得干干净净。
-
苏群玉从远处赶过来,用法术缓解耳边轰鸣,眼见几十丈深的爆炸坑,男人当即纵身跳下去,只见坑底躺着面色青白的沈梅君。
苏群玉抱着她跳出天坑,将她放在地上。
“他死了。”沈梅君合着眼睛,轻声说,“布阵之人以困我为主,再来一次雷霆怒音,这个阵持续时间就要再缩短两天,你不是想杀我吗,现在是极好的机会。”
“我这儿有养神丹。”苏群玉取出只玉瓶,刚一打开,药香扑鼻。
“六品养神丹。”沈梅君闻到味道,“你自己用就好,于我杯水车薪。”
苏群玉直接捏碎了丹药,单手抟弄青灰色的火焰,将药性铺散在沈梅君的神魂化身上。
“浪费一成药性。”沈梅君的脸色变好了不少,身体没有原来透明,两人都知道这颗药并非她口中那般无用。
苏群玉解释说:“我是炼药师,不缺这些,你没怀疑是毒药就好。”
沈梅君听见他的自嘲,只调动体内周天循环疗伤。
“药仙教以为来小世界找他们的人心存善念,世间百姓是他们的筹码,面对自己最不愿杀的人时会暴露弱点。”
她边说边撑着地站起身,苏群玉想要扶她,刚伸出手,又自觉收了回去。
沈梅君一步一步走进深巷,巷子的黑暗要将她吞噬,苏群玉毫不犹豫跟上去。
年久失修的墙又恢复原样,天色亮得猝不及防,苏群玉多年谨慎,让他克制住眨眼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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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某些光影法术,对手就在眨眼的那一刻下手。
沈梅君张开双手,虚假的阳光落在身上,无比温暖,浓郁的梅花香气扑鼻而来。
苏群玉遥望,这里又埋着梅君哪位难以忘怀的故人,涂越城,一个早该消失的城,飞雪,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这处梅林呢?
“外面已经过了三日,现在的每一刻钟,都是人命堆起来的。”沈梅君踩着脚底的岩石,雪都堆积在山道两侧,扫雪人每夜会顺着岭主布置的山道,从山上往山下清理,然后在第一缕霞光落在梅岭的时候消失。
“你后来去过镜海洲没?”
苏群玉脸上挂着笑:“那次的宗门大比后便再也没去过。”
“都三百多年前的事了,一晃这么多年。”沈梅君感慨,“你还进了千人榜。”
苏群玉怔住,他没想到梅君竟会记得这件事:“你记得?”
-
那时梅君与她的同门相谈甚欢,只留给他一个陌路的眼神。
苏群玉知趣地没有上前。
他心生落寞,往无妄山场地那去,同门都恭贺他进了千人榜,苏群玉强颜欢笑,和宗门弟子谈笑。
他不知道沈梅君在看着他的背影。
“师姐在看谁?”同行的师妹问她。
师弟一直注意三师姐的视线,沈梅君只看了一眼便被他看到:“是无妄宗的人,叫苏群玉,听说以前气海被废,得了大机缘才恢复,所以修炼得慢些,不然凭他双灵根的资质不止于此。”
“双灵根修士,算不得天资卓绝,但模样长得倒是不错。”另一个随行的师弟笑着说。
其余几个师弟师妹面露不悦,师弟是单灵根他们可不是,念在同门的份上他们也不与他计较。
沈梅君收回目光,她敛了敛宽大的袖子:“世上虽有勤能补拙的勉励,但修炼既看天赋,双灵根便已超出世间太多。”
另一个师妹也帮着说话:“就是!”
起先说话的师弟本来还是赞许,听两位师姐都称赞他派门人,酸溜溜地说:“这么大个师弟在你们面前,怎么不见师姐们夸夸我。”
师妹打趣道:“天天见你,都见烦了。”
“你们在宗内待久了,要不申请陪同师兄师姐们去招生?不是招内门弟子的山门试炼,是招外门弟子的那种,第一时间结识新同门。”
“我申请过,执事说我理论课和基础课成绩不够,实践课……”
“哈哈,我知道,她实践课是丙下,差点不合格,让她去辅助招生,误人子弟!”弟子说完便跑,而师妹一脸不忿地御剑追上去。
百年一次的山门试炼,十年一次的外门弟子招收。
前者重天资,敢来参加天音宗山门试炼的无一不是天资卓越的少年人们;后者重心性,便是百岁散修通过考核也能拜入天音。
这些师弟师妹,心气仍待磨砺。
-
沈梅君环顾满山白梅,梅花与白雪融为一体,黑褐色的枝干像张枯萎的网,将这座山层层包围。
“我的记性一直不差。”
到山顶的路尚且看不到头。
“不飞上去吗?上面有你的故人?”苏群玉走得轻松。
两人如以前一般聊着,好像那场背叛、那场伏击没有发生。
“这阵中都是我的故人。”沈梅君突然停住,“你瞧,人家都等着了。”
镜海梅岭的白梅花盛开,站在山道的女子正笑盈盈地朝他们打招呼。
“有客至,主人于落梅山庄恭候。”
白雪纷纷扬扬,飘落在寂静的山间,来人黄衫娇嫩,云髻簪红梅,满山白梅,独这枝金蕊红梅夺人眼目。
“这就是落梅山庄?”苏群玉诧异。
梅林常见,镜海洲毗邻妖族大荒,草木精怪不可胜数,梅林柳村说不得就是妖族洞府,但落梅山庄定然不是。
10. 落梅无声
沈梅君收回视线:“去庄里坐坐,还有四天才能出去,估计外面正在到处找我的身体,我要休养一阵。”
九日困阵,主阵者自作主张使用神术雷霆怒,耗去大半维系阵法的灵力。
“这里是庆英山?落梅山庄不是那位散修仙君,叫公仪衍的,他的道场。”苏群玉传音问她,“你与这位仙君发生冲突?”
总不能上面等他们的人是公仪衍吧?
苏群玉口中的仙君是位真正的仙人,而非修士间客套喊的仙君,仙人之下皆蝼蚁,仙人之威修士可招架不住。
“那我现在还能活着?”沈梅君轻叹了口气,“谁说她的主人是公仪前辈?前辈数千年前外出寻机缘突破,她家主人借前辈的光,将我们骗入一处秘境。”
“你们出来之后就把她主人干掉了。”
“我们?独我一人出来。”
“而后公仪前辈回来,点燃满山红梅,烟火曛曛,庆英山的火烧了整整七七四十九日,前辈超度满山冤魂,后来他劫满功成,羽化成仙,又在这荒草萋萋的山上重新种了白梅。”
“老师与他有旧,向他讨得一株白梅,当作我八百岁生辰的礼物。”
苏群玉四处看了看,除去黄衣女子头上的红梅,遍地白梅,如梅君所说这里本该是满山红梅,鲜艳如血的红梅花绽放在雪地上,妖冶无双。
“这离魂归煙阵破绽百出,我已有破解之法。”
篡改自己的记忆,将真正的记忆藏好,修改记忆的法术,一向为仙门正道称作邪术。
黄衫女子在前引路,山道蜿蜒,扫雪人扫过的山道又被白雪覆盖,走过时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
为试探这法子的效果,沈梅君随口说了一句:“我以前来的时候,这儿还叫白梅山庄。”
引路的黄衫女子微不可见地顿住:“庄主在白梅山庄等您。”
“毕竟落梅的寓意不好。”她一本正经地建议。
苏群玉也要试试:“不是叫红梅山庄吗?”
黄衫女子这次顿住的时间比上一次短:“公子许是记错了。”
沈梅君嗤笑:“她在翻阅自己的记忆,也就是我的记忆。”
离魂归煙阵本质是幻阵,构建主体是入阵之人的记忆,涂越城之事刚过四百多年,沈梅君记得清楚。
踏进阵法的那刻,城池沿着她的记忆演变,绿色酒旗上的血渍是她杀了在酒铺里喝酒的某个修士溅上去的,她曾盯着那血污看了良久,记忆犹新。
那日她埋头喝酒,还没注意到将手搭在她肩上的人长什么模样,男人的头飞了出去,划过酒旗,在地上滚了两圈。
她抓起酒坛,温热的酒水冲洗脸上温热的血。
血水从她发梢一滴滴落下。
酒铺喝酒的人走了大半,其余人各自喝酒,打量着不苟言笑的沈梅君,嘴上说几句活该。
酒铺老板视若无睹,走过来问她要不要更好的不夜侯,就是价钱要更贵些。
而飞雪,沈梅君只记得飞雪小时候的模样,后来再见,他一直戴着面具,直到他死,沈梅君都没有揭下他的面具。
沈梅君行事恣意,但还有些分寸,谈不上妄为,千年来各处闯荡也结了不少仇家,仇家都知道别对上沈梅君用幻阵,这女人仿佛一生没有后悔的事,连在幻境里停留片刻都不愿。
幻阵对于心志坚定的人无甚大用,又或者出现的时间点不对,之前自己怒极攻心时,有人愿意弄个假的苏群玉出来,沈梅君也乐意陪他玩一会儿,可身边就有个真的。
苏群玉与沈梅君聊起无妄山七百里外的有个散修建的梅园。
“那里的梅花也开得好,我曾去那里采过药,不过不是你喜欢的白梅,那花色竟是粉色。”
“那下次去无妄山,还请你带路了。”
黄衫女子不紧不慢地在前引路。
沈梅君看了看天,他喊住黄衫女子:“快近午时,梅岭的白梅远近闻名,每日都有各地远客,怎么这路上没见着几个人?”
说完,周围的人突然多起来,方才在涂越城死去的人又兢兢业业地扮演梅岭的观光客,还有些还直接是无面人。
“那年我只顾看花,人虽多,却没注意他们的模样。”
苏群玉扑哧一笑,他手里多了把白骨扇:“此阵如此残缺?”
沈梅君踏着石阶往上:“得出去探查阵纹,也可能是因为新的主阵之人不如前头那个。”
-
空荡荡的皇宫内。
玄色石剑后站着烧毁孙御史尸体的黑袍人,他满脸怒气,指着不断颤抖的石剑骂道:“你的主人已经死了,你只是个六品法器,难道能生出灵智与他同生共死?”
男人边说边化出血色法印,镇压一直想要脱阵的石剑。
-
苏群玉望着天空飘落的雪:“那个镜像是主阵之人入阵,倒有些胆识。”
“他不知如何使出雷霆怒,若只施展正确法诀、手印,再配合曲调就能用出天音九变……”沈梅君低笑,那就太看轻天下法术了,天魔音牵动酥雨悲引人入幻,动摇那修士其本就生疏的怒之境。
灵气稀薄的小世界,用来困住高阶修士的阵法本就不多,偏僻少见的离魂归煙阵既是单人阵法,又能用血祭提升威力,正好对付孤身前来调查的宗门修士,便成了他们的首选。
而祭品,小世界的凡人原本是他们的实验品,把实验品用来献祭也不会觉得浪费。
“他死了,献祭的那些人也活不回来,离魂归煙阵……药仙教从哪儿学到这等阵法,我也好奇。”
魔门四宗收藏有最多的血祭阵法,并未禁止门下弟子使用。
“你既认得,你们宗门……”苏群玉问。
“有启阵留影和布置之法,近万年来没人用过,你若想说天音或者仙盟有叛徒,毋庸置疑。”沈梅君低笑了声,否则她也不会落到身魂分离的地步,“以那宫殿为中心,刻画囊括整个城的阵法纹路,非一朝一夕之事。”
“一个化神期修士为了药仙教的图谋,跟一群凡人玩过家家的朝堂游戏,这个小世界我没有找错,是不是,苏群玉?”
苏群玉合拢扇子,宛如翩翩公子,他笑说:“是,这儿有最初的毒源。”
沈梅君不料到他如此干脆,她头也不回地拾阶而上,自己很多年没有见过苏群玉了,他似乎没有变化,又好似变得陌生。
苏群玉望着她的背影:“无妄宗、药仙教都是苏群玉漂泊无依时的栖身之所,药仙教所为……”
男人冷笑一声,目露不屑。
沈梅君突然回头,四目相对:“那我呢?”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你既与看不上的药仙教合作对付我,苏群玉,是我识人不清?
苏群玉避开她的目光,一言不发。
沈梅君转身,拾阶而上。
苏群玉的视线定格在远离的背影上,心中的鬼祟呼之欲出,你才是我的栖身之所,是我永远的奢望。
奢望只是奢望,注定无疾而终。
男人眼睫微颤,咬紧牙发笑,笑也无声,只让略显单薄的身躯颤动,男人阖上泛红的双眼。
一念仙,一念魔。
说什么此生无悔,我不信,你从来都后悔杀了那个人。
苏群玉抡开骨扇,脸上挂笑,步履轻快地追上去:“喂!等等我,反正是幻阵,你就当我是假的,还是以前会那个逗你开心的苏小玉。”
两人到山顶时,月色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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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
落梅山庄里,点着一盏盏夜明珠的庭灯引着众人走到会客厅,黄衫女子吩咐无脸侍女们上茶。
“梅上雪水煮的茶,客人慢用。”
沈梅君和苏群玉看着无面的观光客脸上突然长出嘴,品尝茶水。
画面诡异,却无人发表异议。
无面侍从和侍女的开道,盛装打扮的女人迎面走来,莲步逶迤,模样秀丽,一番说辞后引众人去客房休息。
是夜,苏群玉和沈梅君在卧室对桌而坐,下了盘棋。
“她一个修为平平的金丹修士,如何引你们入秘境?”
沈梅君托着下巴,落下一子:“你听。”
若有若无的箫声,悠远哀怨。
苏群玉拉开门,其他屋里的无面人也走出来,寻找箫声的源头。
后院莲花池上,站着吹箫的虚影。
两人跟着众人靠近,离得越近,浩瀚如澜的威压越大。
“他是公仪衍?”
苏群玉顶着如山的压力往前走,见沈梅君不说话,男人看着自己掌心,突然打出一掌。
苏群玉化神境界的全力一击,竟让男人的影像动摇变化。
“假的。”这不是大成期圆满的修士留影。
“幻境再真,本质是假,灵力不会凭空产生,一窍不通的凡人在幻境拥有仙人之能,也用不出仙人之术,我和主阵者自然不能跨境界使用公仪前辈的术法。”沈梅君靠着棵树,她神情恹恹,“马上,那女人要出来了,她会说要得到高人传承,需进入秘境,然后与众人说起公仪前辈的事迹,半真半假,自然有人信。”
苏群玉沉默片刻:“你信了?”
“那时我也就是个元婴期修士,能得到传说中的大成期圆满的前辈传承,谁经得起诱惑?”沈梅君抱着手,“何况我本就是为‘落英曲’后半阕而来,若是能见到前辈,自然最好。”
苏群玉笑:“你年轻时如此轻信于人?何况你们天音不缺这种传承吧。”
沈梅君抬眸,两人不语。
沈梅君笑了笑:“不缺,但也不嫌多。”说完就冷了脸色。
那边按着沈梅君口中的情节上演,说了许久,无面人跟女子争执后,有人离去,有的跳进莲花池掩盖下的秘境。
沈梅君纵身飞去,跳了下去,苏群玉见她神色有异,急忙跟着跳进去。
瞬间,沈梅君执剑诛灭了湖底所有幻影,当年和她一起进湖的七个修士死得可没这么痛快。
苏群玉环顾四周,空无一人:“杀完了?我们出去?”
沈梅君慢慢低下头:“你看看你能出去吗?”
苏群玉的笑容僵住,他的神识无法脱离秘境。
“幻境随我心而动,我思考了一整天,如果你我只能活一个。”沈梅君将剑横在身前,风冷剑寒,“那年我们都想出去,但这秘境只能存在一个人的神魂,多余的魂魄会被原本长在九幽的噬魂鬼藤撕咬、吞噬。”
沈梅君吸了口凉气,伪装的藤蔓不知何时候爬到她腿边。
“最后我活了下来。”
苏群玉往前一步,手中白骨扇斩断漆黑的藤蔓,他看着面前之人:“这是你的所思所想,这个秘境,你想破便能破。”
沈梅君笑了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不想破,我想你死,或者我死,你来做选择。”
苏群玉也愣住,任由藤蔓爬上他的身躯,黑色藤蔓慢慢将一身白衣束缚其中,男人埋头低笑。
“哈哈哈,梅君,万一你猜错了呢……”
沈梅君将冰剑扔在地上,冰剑未落地便消失不见:“二师姐修无情道,或许看不出来,但我不是……”沈梅君的声音很轻,“你执念在我。”
11. 长老陈澜
时间在此刻归于寂静。
虬龙般的噬魂鬼藤缠在两人的双腿,往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这缕心思本该永不见天日,在苏群玉糜烂的心里生根发芽,男人握扇的手青筋毕露,他张了张嘴。
否认或是狡辩。
“我以为我们之间是相别数载,一笑如故的好友,但看起来是我一厢情愿,而你亦是,一厢情愿。”
女子到声音回响在洞窟之中,黑色的藤蔓缠着男人的脖子,苏群玉抓住放肆的鬼藤,他低头发笑,笑声越来越大。
“哈哈哈哈——”
梅君,你不是有仇不报的人!
一厢情愿!
苏群玉用手按住脸,似乎这样就能不让人看见他痴狂的嘴脸,泪顺着男人的脸颊滚落。
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无论自己怎么回答,便已不重要。
是,我执念于你!我喜欢你!
所以——我死。
没有沈梅君,苏群玉早就死了。
诛仙阵中,你我若同时陨落,于我而言就是此生最完美的结局,就是死在你手里,那也是我余生所求。
苏群玉单手成印,落在自己灵台。
破碎的神魂飘飞在静寂的秘境内,黑藤一拥而上,还没有碰到苏群玉的神魂碎片,便被一道冰冷的剑气斩断。
摔在地上,像断尾的蛇,不停摆动。
沈梅君握着剑,剑横在前,抬头便是月明。
-
极北之地,卧在冰上的男人号啕大哭。
暗中监视的两个药仙教黑袍人面面相觑:“苏群玉又在发什么疯?”
苏群玉抱紧自己蜷缩成一团,他睁开水汽氤氲的双眼,泛红的眼睛盯着冰面,突然止住哭声,忽而大笑起来。
“哈哈哈——”
两个黑袍人窃窃私语:“这疯子靠谱吗?听说他是某个一流宗门的弟子,名声还不错……”
“仙门修士道貌岸然,他这个魔门治下的,能是什么好东西,仙盟在十三仙洲一手遮天,万千宗门哪个不是藏污纳垢的所在。”
苏群玉勾起唇角,男人拖着白衣,面冷如霜,三魂碎二,纵然他身负重伤,也轮不到药仙教的人辱他师门!
白骨扇掷出,穿透两人气海丹田。
男人半跪在地上,染血的白骨扇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
繁华的城池内,人员往来频繁。
某座府邸内,祠堂长明的魂灯骤然熄了两盏。
抄经的老太太变了脸色,忙喊人去通知老爷。
老爷看着熄灭的魂灯,正是派去监视苏群玉的两个金丹散修。
“苏群玉……”
-
漆黑空旷的皇宫里,沈梅君身上镀了层晶莹剔透的光,星星点点的辉光术法将此地照得宛如白昼。
被阵法反噬的男人看着王座上断开的石剑,他擦去下巴上的血,双腿渐渐发力,警惕沈梅君的袭击。
“百万人为祭,只能困住沈道友四日。”
沈梅君笑得温和,带着毫无顾忌的嘲弄:“四日?未免高看自己。”她蹲下身子,拈撮起地上的灰,“这么多人……也是人啊。”
黑袍人眼中闪过不屑,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取之不竭的人,魔门妖女惺惺作态,他岂敢扰人雅兴。
四百年前,涂越城几十万凡人和修士,被她如畜牲一般关在阵法里,怜悯,你血梅妖女会有怜悯之心?
沈梅君问他:“这方世界的生灵,都是你们的网中鱼,俎上肉,这样的世界还有多少?”
“他们能成就药仙教基业,来世定然福泽深厚。”黑袍人自鸣得意。
沈梅君沉吟一会,她上前走来。
黑袍人举起手上法器,是一盏灯。
“昙华盏。”她认得这盏灯,看不出几品法器,“你们教里就给你这种法器?”
“沈道友将道身藏于某隐秘之处,我等虽炼气修行,却未真正脱离肉体凡胎成为真正的仙人,此物专门对付神魂化身。”
黑袍人举着昙华盏不敢放下。
“给了你们四天时间,你们没找到。”沈梅君嗤笑。
“你的道身若是落到我们手里——”
“我可以与你们做些不危及宗门利益的交易。”沈梅君一甩袖子,负手而立,“我要见药仙教长老。”
黑袍人站起身来,略退一步。
“交易?你要见长老?”黑袍人心中不屑,魔道天骄,不过如此。
沈梅君低笑:“你们不是要招揽我?至少先谈谈条件,你这区区化神,还做不得主吧。”
为破此阵,她损耗巨大,若非忧心这昙华灯是六品以上的法器,沈梅君早就出手对付此人。
苏群玉告诉她,药仙教的执事都收到劝降沈梅君的命令。
因毒源药方在此,此地共四位化神执事、一位合体护法和一位渡劫期长老坐镇。
这般手笔,接近顶尖二流宗门的明面战力,故此地修士收到消息,说天音宗合体期修士沈梅君会到此,也未惧怕。
最差的情况下,他们的渡劫期长老也能带着药方和毒源远遁星海。
苏群玉将他们的老底跟沈梅君泄露得干净,他没见过药仙教长老,只提醒沈梅君小心。
沈梅君没想到那渡劫期长老没住在深山老林,反而在——
“姑娘买香包吗?钟山上的艾草还有加了茉莉花香。”路边商贩不知祸事,如往常一般叫卖。
沈梅君含笑摇头。
黑袍人变成富家公子的打扮,这位化神期执事叫赵灵易。
沈梅君客气喊他赵道友,让赵执事受宠若惊,搁以前赵灵易可未想过能跟大名鼎鼎的血梅妖女这般说话。
再往前则是一家私宅,私宅大门半掩,府门的匾额上写着錾金的陈宅。
宅院的家丁跑进去通知:“老爷,有客人拜访,是赵老板。”
药仙教的人在凡间都有各自的身份,例如那位孙御史,或者叫他孙执事。
孙执事是化神中期,快突破后期,可惜被‘雷霆怒’反噬自身,身死道消。
被她夺了招魂幡的那位执事最弱,化神初期,三魂损一,现在估计在修养疗伤。
这赵灵易也就化神初期的修为。
陈老爷在后院内修剪杜鹃盆景。
院中槃根错节的古藤攀爬在枝繁叶茂的榕树上,中年男人手里拿着剪刀,抬手请两人坐下,沈梅君打量这四四方方的小院。
倒是个清幽自在的好地方,怎么看都不像是药仙教的巢穴。
这位渡劫期长老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眉骨略高,看起来风轻云淡。
茫茫人海,没人带路还真难在喧嚣热闹的城池里找到这位“隐居”长老。
“沈道友。”陈老爷身上有着不同常人的脱俗,“敝姓陈,全名陈澜,任药仙教长老,沈道友是天音传人。”
他说是天音传人,而非天音宗弟子,沈梅君眸色一沉,知道这个称呼的人不多,但也不少。
唯有通过凤凰台试炼,修成天音九变,才有成为亲传弟子的机会,成为亲传弟子,才能被称为天音传人。
现在天音宗的亲传弟子只有四位,沈梅君排行第三。
“看起来陈长老对我宗知之甚多。”
“知己知彼。”陈澜长老淡淡一笑,“敝人资质不如沈道友,小友一千二百岁有余,便快突破合体而渡劫。”
一直沉默的赵灵易猛地侧目。
修为境界上来,众修很少提自己年纪,基本都是老东西,年龄大顶不过修为高。
但一千二百岁?在高阶修士中实属年轻,自己一千两百岁时不过出窍境界,这女人比当年的自己整整高出两个境界?
要是知道出窍之后每突破一个境界非千年难有进展,自己四千多岁,杀人夺宝,各处寻纳天材地宝,也不过是人家眼里的区区化神,难怪教主说宗门修士占据世间机缘……
“侥幸。”沈梅君笑笑,她笑得温柔,没有半点傲气。
她是有天大的运气,父母给了她最易修炼的身体,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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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大的运气,能遇到老师点拨。
赵灵易深深看了她一眼,百闻不如一见。
沈梅君看着陈澜:“世间种种于前辈而言,不过沧海桑田,过眼云烟,梅君不知前辈为何相助药仙教?”
渡劫期的前辈,突然为一个新起的势力做事,能给他突破境界机缘?
陈澜只淡淡地笑了笑,他出神地望着墙角的老松:“敝人在此地居住两百年,看到一代代‘亲人’出生到死亡,修士的生命虽然漫长,也并非无尽。”
“渡劫修士的寿元是十万岁。”沈梅君的声音不大。
不用她说,在场三人也清楚各境界寿数的极限。
陈澜显然不是要身边的人该永远陪着他,否则以他的手段,屋内抄经的那位老太,不该病体缠绵。
陈澜忽然问沈梅君:“沈道友可知药仙教的教义?”
沈梅君托着下巴:“药为人用,脱凡成仙。”是被抓捕的药仙余孽口中的教义。
“药为人用,脱凡成仙。”陈澜说。
“倚靠药物成仙?世间有单纯的长生之药,药仙教难道要创造新的长生药?制造长生药需要拿寿数短暂的凡人当实验体?”
陈澜却讲起十三仙洲的传说。
“传言青帝下界,葬神陵满山桃花,青帝赏花久不归去,意外遗留了颗神果,有人机缘巧合吃下它,那是个资质平平的金丹修士,大限到时仍未破丹化婴,却没有死。”
“那颗果子就是传说中的长生药,而那金丹修士就是青帝陵的守陵人。”陈澜叹了口气,“不是每个人都有守陵人的运气,敝人也不觉自己能得神明眷顾,活了这么多年,有时候惊觉自己是人群里的怪物,别人都会死,我却一直活着。”
“前辈若觉得凡间日子平淡,何不回到仙洲,仙人秘境足以让前辈体验生死之间的争斗。”沈梅君冷笑,“修士与天争命,而非随意界定凡人生死。”
陈澜扼腕叹息:“这话真不该从满手血腥的沈道友口中说出。”
沈梅君心中嘲笑,面对渡劫修士,她也无意挑衅,但此人为何给药仙教做事:“前辈想要成仙,药仙教与你交易?”
赵灵易也看向陈长老,加入药仙教的人都有各自的需求。
教主若能让这个老东西成仙,那自己岂不是也有机会成为万人敬仰不死不灭的仙人!
“非也,成仙?这种看不到头的东西。”陈澜伸出手,触碰修剪好的杜鹃,“敝人是怪物,当然想身边的人都是怪物,无论凡人还是修士,都变成同一种东西,便不会觉得自己怪异了。”他叹息道,“敝人不想成仙,只是想送给世人一场莫大的机缘。”
沈梅君一阵恶寒,老东西活太久心理变态了。
劝人还能劝,劝变态,浪费口舌。
老师他们活了这么多年,道心如初;此人道心蒙尘,身心扭曲。
沈梅君一阵失望,她怎么会期待药仙教里面有正常人,堂堂渡劫修士,竟是这般模样。
也难为药仙教收集这么多变态。
“沈道友考虑得如何?”陈澜微笑着问,“你杀涂越城众人时狠辣决绝,在药仙教,你可以尽情释放自己的天性。”
沈梅君听他掺杂蛊惑术法的言语,眼中闪过白芒:“前辈不必使这些小手段。”
当世第一引诱人心的术法,当是合欢宗的天魔音,陈澜的手段与天魔音相比,还不够格。
她眼角的余光扫过四周:“你教那位孙御史能耗十余年的时间在皇城布下阵法,前辈在这儿住了几百年,我若是不答应,怕是走不出这个院子吧。”
陈澜笑得慈祥:“自然。”
沈梅君扬起眉眼:“这不是利诱,是威逼了。”
陈澜站起身:“利诱?药仙教和上古传承至今的天音宗比底蕴……”他低笑,“我们有自知之明,他们不知道,我活了这么多年,岂能不知上古十三宗之能。”
沈梅君亦起身,方才还晴朗无云的天,突然飘下牛毛细雨。
“前辈不妨猜猜,我取过多少渡劫期修士的性命?”
12. 悲雨声声
路上的人疾步而行,躲避这场突来的盛夏之雨。
“你哭什么?”有人问。
“我没哭啊,你怎么掉眼泪了?”那人擦去脸上的雨雾,苍凉悲怆回忆自众人脑中浮现。
唤作,生、离、死、别。
雨雾冥冥,四方院的雨从地上蒸腾成白茫茫的水汽,紫红杜鹃、青灰老松、白灰色的墙,都变得朦胧迷离。
赵灵易周身灵气暴涨,酥雨无孔不入,侵蚀他的视觉、听觉。
“封闭五视。”陈澜提醒他。
本就谨慎的赵灵易当即施法封闭五识。
男人压抑不住涌上心头的悲痛。
至亲至爱之人逝去,遗忘的情绪在他体内滋生,不可名状的恐惧接踵而至!
赵灵易祭出昙华盏——
白衣飘飞的沈梅君近在咫尺,雨中女人的面容在他眼中变得模糊不清。
他想退,却退无可退!
陈澜手中子母剑,子剑飞出,以一化十,形成坚不可摧的屏障,拦住赵灵易身后沈梅君的无尽剑气,剑气与子剑相击,叮叮当当的声音接连不断。
沈梅君雨术佯攻,真正的攻势是她潜伏已久的寒山剑诀。
她无意与药仙教谈判,动手的事何必动脑子。
赤木繁花剑不在手上,对付渡劫期的陈澜颇为棘手,但她还没弱到连化神期修士都除不去的地步,药仙教的人先杀一个是一个。
陈澜抬手接住落下的雨,细雨打湿他的灰色长衫。
“沈道友元婴境界时入寒山百年不出,后以寒山剑歌闻名西洲,世人皆传道友得了寒山神女的传承。”他长叹一口气,“这就是寒山剑意……”
丝丝细雨,落而成冰,陈澜浑身覆盖冰霜。
天音传人,寒山剑歌,陈澜一定认得自己,世人就算知道自己得了传承,也不会清楚其中细节。
因陈澜为赵灵易挡下剑气,赵灵易趁机逃脱。
男人御气行空,沈梅君趁势而上,脚下城池早空无一人。
借谈话之机拖延时间,沈梅君已布下斗转星移、移山换海之术,将城中百姓转移到别处,以免重演皇都的悲剧。
寒山剑歌拖住渡劫期老怪,他趁此时机除掉赵灵易!
沈梅君难抑心上悲绪,双手拨动细雨丝弦,地上已然浮现琴形,造化万物为乐。
赵灵易逃不到无雨之地,这雨毫无攻击,却如附骨之蛆,纠缠不休。
“铮铮——”
男人的灵气一滞,不顾眼角的泪,顿时身躯以一化三,三魂向三方而逃。
弦音阵阵,某处山林之中,转移出来的凡人悲伤、惊恐,剔除惊恐之后,众人落下的泪水聚集众生悲意。
酥雨绵绵,悲不绝。
沈梅君眼角滚下一滴泪水,泪中的映入全新的世界,她俯首拨弦。
这滴泪中,自己跪在无名坟前,未落一泪;飞雪倒在雪地,自己转身而去;众人跪在血泊,自己举起寒刃……苏群玉掩面而笑,神魂四散,自己冷眼旁观。
“啊——”一息之间,赵灵易的身体爆开,落下的雨水沾染血色。
而后!
“啊!”又一具化身爆开!
还剩最后一具,沈梅君欺身而上,赵灵易手握昙华盏。
长于九幽的白昙盛开在血雨中,沈梅君神魂化身陡然一滞!
她掌中印法劈向张牙舞爪的白昙,与此同时,赵灵易手中白玉如意掷向沈梅君,冷冽的火自雨中倔强的燃起。
蓦地,一股危机自身后传来!
沈梅君不做多想遁入雨中。
陈澜破开寒山剑歌,这位渡劫期修士凌空而立,斑白的鬓发在狂风暴雨中飞舞,他一连掷出七朵杜鹃,暗合七星之位!
一道道接天光柱从地上升起,光柱所在之地,青山转眼荒芜,鸟兽刹那白骨。
天枢之位,正正落另一座城池之上,城中之人,如临末日,沈梅君一心避免的祸事,注定避无可避!
光柱接连亮起,彼此连线。
巨大的杜鹃花相屹立于陈澜身后。
陈澜的挑衅不加掩饰,你沈梅君要救这些蝼蚁,他便将之碾成粉碎。
“七星归位,血煞七星阵。”沈梅君的声音在阵中传出,又是这种脱胎常见阵法的冷僻阵法。
陈澜笑了笑:“沈道友去过紫微宗的藏书阁十三层。”
位于凌云洲腹地的紫微宗,上古十三宗之一,最善天机妙算,推演数术。
宗内藏书阁第十三层非宗主令不得入,此番沈梅君一行人能定位此方世界,便是紫微宗为首推演计算。
沈梅君第一反应是紫微宗内有叛徒,七星相连之后,天外陨石接连落下!带着燃烧的天火!
“你不是紫微宗的人。”
陈澜挥淡淡地笑:“敝人确实无缘入紫微,紫微宗身为仙门巨擘,也藏有这般阴损的阵法,着实让敝人大开眼界。”
陨石落地,燃起天外之火,虽不如九幽之火……
却在炼化沈梅君的神魂!
陈澜注视了一刻,见她困兽犹斗:“把昙华盏丢进去。”
赵灵易站在陈澜身后,他刚经九死一生,多亏这七品法器昙华盏保他性命,男人握紧法器,不愿松手,陈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也不训斥。
一阵热浪袭来,赵灵易手腕缠上血红色藤蔓,藤蔓的血火燃烧他本就虚弱不堪的神魂。
“啊——”
赵灵易一声惨叫,不甘心地松开手,血藤缠绕昙华盏,将之扔入阵中。
带着九幽的气息的昙花,烧成灰烬后,幽幽鬼气,克制沈梅君神魂化身的法术,结出的法印骤然被陨石击碎。
整整七日,陈澜和赵灵易立于云头。
阵法越缩越小,阵中诸魂成为天外之火的灰烬。
陈澜吩咐赵灵易:“去找沈梅君的道身,她三魂损二,加上教主新研制的毒种,已不是你的对手,一群蠢货!找了这么多日一无所得,是藏在山心还是海底?给我去找!移山倒海在所不惜。”
赵灵易拱手行礼,堂堂化神修士,在陈澜面前言听计从,不敢反驳一句。
他沉默片刻:“长老,移山倒海在所不惜?”
这样下去,除去被他们圈定的十八处有阵法防护的试验区,其余地方再无生机。
陈澜笑了笑,抬头看着天上的云:“这有什么好问的,灵易,你也怜悯起凡人了。”他收回目光,收敛自己的衣袖,“我以为沈梅君真是传言中那般冷血无情,还是太普通了。”
赵灵易犹豫:“可沈梅君是天音弟子,我们杀了她,若是天音宗报复……”
“此世已被教主蒙蔽天机,就算妙算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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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的紫微宗主也推算不到我们的位置,不必担心后路。”
“好,我这就带人布阵。”赵灵易深吸了一口气,告退。
-
原本平静的东海之滨狂风大作,海水不顾地势,直接冲上山巅,巨大的浪花沿着山脊滚下,海水里浸没无数冤魂。
赵灵易站在海上,将海水掀开一条条间隙,身上黑纹密布的行尸走肉跳入间隙,感知沈梅君的道身。
而沈梅君藏匿道身的那条江也迎来药仙教的搜查队。
以两个低阶修士为首,身后跟着穿得富贵齐整的投诚者们,富商显贵诚惶诚惧,拖着几十个捆成麻花的活人,扔在江边,九个一组的堆在一起。
上面传来命令,见山开山,覆海翻江,也要找到面有毒种纹路的白衣女修。
“杀。”
两修士也不知要找的女修是什么来路,值得上面如此不计后果,他们修为浅薄,不足以开启覆江阵,只能血祭开阵。
刀锋落向不停挣扎的女人脖颈,时间仿佛停止。
冰雪从江中朝岸上蔓延,挥刀者的腿被冻住,难移动分毫,寒冰顺着双腿往上,所有药仙教来人,成了一个个冰雕。
捆住献祭者的绳子断开,他们如获新生,忙跪下朝江边磕头。
有谁伸手触碰栩栩如生的冰雕,碰到的那一刻,冰碎了,落在地上了无痕迹。
“谢谢神仙,求神仙救救我们,现在到处天灾……是我们做错什么了吗!”
“神仙啊,你开开恩吧!我们知道错了!”
“是啊!我们知道错了!”
沈梅君手里扶着树干,她听见这些凡人的祈求,咬着牙。
没有天灾,都是人祸,满腹私欲,仍自诩为仙!
绿树渐渐结冰,她猛地松开手,往后倒在荒草丛生的地上。
为救人而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沈梅君按住心口躺在地上,冷汗阵阵,寒冰阻断血脉中的毒种,抑制自己朝药人转化的趋势,也抑制了灵力运转。
这样的她无法杀陈澜,更无法从他手里取得毒源药方。
自她遭伏至今,传信都未有回复,药仙教必已切断此方世界和仙域的锚点连线。
神魂受损,魂灯摇曳,也未见宗门来人,显然被仙人扰乱天机。
「打不过,我就跑,弟子又不是傻子。」
“大傻子。”沈梅君暗骂一句。
她枕着手臂,眉头紧皱,血煞七星阵都搞出来了,紫微宗的人有必要勾搭药仙教?
不跑,那就搬救兵。
从仙洲搬救兵,两个选择:一,闯昆仑山开启仙洲之门,但昆仑山严防死守,那从未露面的合体期修士必镇守昆仑,而精通阵法的陈澜等着她自投罗网。
二,寻找药仙教到仙域的第二条通道,也是他们将毒种带到仙域的渠道,运毒种显然不可能大摇大摆走昆仑山的登仙道,这个通道大概率在陈澜身边。
两条路,硬闯都是死路。
动手不成,只能想想其他法子,先探清此地药仙教的势力,药仙教人心不一。
孙御史自行其是,求道反噬而亡;苏群玉亦心不在此;药仙教搜罗散修,威逼利诱,其中必有二心之人,若能为自己所用,再找机会取回赤木繁花。
沈梅君合上眼:“人心啊,最难如一。”
13. 紫微观命
遥仙洲,遥仙城,天音宗内。
映月峰顶,云气缭绕,一男一女站在楼阁里。
六盏魂灯飘在天上,其中一盏冰灯相比其他灯盏明显黯淡。
“师妹……”紫衣绿裙的女子喃喃。
“起先虽是飘摇,但三魂尚全,如今三魂去二。”男人深紫刺金的长袍,眉高眼深,灰眸深沉莫测,“七叶,梅君的死劫,当真无法避免?”
女子掌心托着三十六瓣的碧玉莲花:“你是大师兄,你想不明白?还是你不敢去?”
这两人正是天音宗当代弟子的翘楚,首席大弟子辜厄和深居简出的二师姐七叶莲黛。
“我去不了。”男人叹气。
“旁人的生死,你们的大局。”七叶莲黛转身走出精致的阁楼,她扶着楼外的朱红阑干,凭栏远望,对面金色的月轮峰将天分为两半,上边是彩霞霓光,下面琼楼玉宇,不时有弟子御剑往来,“修行本就逆天行事,我从不信什么上天注定。”
七叶莲黛一跃而下,楼外云雾环绕,深不见底。
辜厄望着冰盏上黯淡的魂火,面色冰冷,他低下头拨算天机,最后怅然一笑。
过了约一刻,男人往宗主休憩的阁楼而去,穿过五彩云霞,跨过虹桥,迎面而来的某位教习师叔与他寒暄起来。
“辜厄师侄,你和七叶同时回宗,可真是稀罕事。”教习师叔感慨。
辜厄拱手:“七叶准备闭关,我来向宗主报备一下。”
教习师叔夸了辜厄办事周道,便各自分开。
辜厄人立身门口,看着闪烁的法阵,他长叹一口气:“宗主,弟子辜厄有事禀报。”
半晌未见回应,辜厄自嘲,便也转身而去。
以七叶的行事,宗主早预料今日之事,自己何必多此一举:“两位师妹啊,师兄先去领罚了。”
-
入夜,免于献祭的人们劫后余生,却不敢回家,怕又被莫名其妙抓起来,杀死他们。
男男女女围着篝火烤鱼,说起近些天的天灾。
“听说沿海闹了海啸,东海郡没有一个活口……”
“皇帝都没派人赈灾——”
“还皇帝呢,皇帝早就死了,我家那口子上京做生意,那天下雨,他就没跟平时一样赶路,结果啊……”
“结果怎么啦?”人们专心听她说皇帝的事,怎么还大喘气!
那女人叹气:“我原本也不信,他说,就离他十丈远的人,突然就变成一股烟,眨眼就不见了,他吓得跑路,半路想起货在路上,又折回去,回去的时候入夜,他偷偷摸摸进城,城里一个人都没有,还以为自己撞了鬼,吓得卸了货直接骑马跑回来,你说奇不奇!”
“是不是因为妖魔鬼怪跑出来,神仙才降世了……”
所有人面色如土,一脸凝重。
“那要杀我们的又是什么人,你们谁认识他们?”
“我们那儿的县官老爷都跟我们关一起,后来被他们单独请出去,是死是活就不清楚了。”
“我听看看押我们的人喊他们仙长……”
“仙长?杀人的神仙!”有个一直没有说话的男人大喊,“妖怪还差不多,我亲眼看到他们把人丢下去喂那些个青黑皮的怪物……我不想死……”他精神几近崩溃,说完便大哭起来。
听他说了拿人喂怪物的事情,伴着他的哭喊,大家更是恐惧。
“别哭了!”有个女人大声呵斥,“哭有什么用!”
也有人劝慰:“都从阎王爷手底下捡了命回来,怎么也该好好活着,你一哭,大家都难受。”
正如他所说,好几个男女偷偷抹眼泪。
沈梅君远远看着岸边的点燃的篝火。
月色下,黑色经脉纹路已蔓延至她大半张脸,从脸往颈部扩散,自己是不是就快成他们口中青黑皮的怪物了。
若用障眼法遮挡,会被察觉术法痕迹,不用又被直接发现。
这东躲西藏的日子,真是怀念。
现今自己三魂去二,恢复需要两百年。
“两百年……”
沈梅君抬起手,毒种被寒冰灵气阻断,青黑经脉蛰伏在皮肤下若隐若现。
遭毒种侵染的身体让她产生强烈的不适感,有种好像这不是自己的肉身,她才是外来者的异样。
毒种跟她的血肉融合,就算粉身碎骨,也摆脱不了它的桎梏。
除非舍弃这具身体,以天材地宝重塑道身,这就正中药仙教下怀。
在合体期药傀面前,仙洲十之八九的城池毫无抵抗之力,除非药仙教找死,攻击遥仙城这等有仙人坐镇的城池。
他们攻城掠地后把城中人族转化成药人。
目的是什么?
沈梅君不信药仙教所作所为,只是陈澜口中简单的愤世嫉俗。
陈澜虽然是个变态,变态也会用谎言掩饰真相,老东西这个境界的修士,早脱离了玩弄凡人命运的恶趣味。
何况一位渡劫期,只是药仙教的冰山一角。
先动用十二位合体期修士在她的必经之路上设下诛仙阵伏击。
再用对付高阶修士的新毒种污染她的躯体,迫使她后续以神魂化神应敌,再有应对神魂化身的镇魂幡、昙华盏、血煞七星阵,以及用凡人献祭便可发挥最大威能的阵法,克制在小世界无法全力以赴的人族修士。
一切皆都早有准备,自己的每一步都踏进他们布置好的陷阱。
十三年前,仙洲药人现世;百年前,开始破坏洞天福地。
而数万小世界布局,招纳不容世俗的修士,至少是上千年的深谋远虑。
还要蒙蔽天机,可谓面面俱到。
沈梅君抬头望着诸天星辰,被人替换了的星辰排布,她无法计算这颗星球的准确位置。
“药仙教。”
她从地上抓起几片落叶,又拾起一颗石子,再随手扔在地上。
“入山可生,入水则绝。”
她的易算数术比不上专精此道的修士,算个大概还行,世间并非只有星辰数术。
若是徐秀英或宋寂崖在,以这两人的星辰数术,便是数万年前的星辰,说不得也能推演时空变化,算出此时与另一个最近星球的连接锚点,步入星空,直接开溜。
救人?救不了?那还不跑。
自己但凡学学徐秀英的惜命,也不至于此。
徐秀英在紫微宗的亲传弟子里排行第八席。
漆黑的衣裳,配上她阴郁的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谨慎到有些温吞的性子,一步三算,定要选一条最稳妥的路子,想想当初在秘境里遇到她。
“沈道友留步。”徐秀英一开口,自己一留步,带着慢悠悠的她各种等待时机,上演黄雀在后的戏码。
都说徐秀英是明哲保身的能手,但沈梅君知道,只是眼前的利益不足以让她下注。
“你救我?”那年沈梅君看着徐秀英以一人之身,布下周天阵法,拦下万千修士。
“这次,我选你。”徐秀英笑着对她说,鲜血顺着玄衣女修的手指流淌,整个阵法爆发血光,这种奋不顾身的事情,全然不是她的做派。
“选我做你的道侣?”
沈梅君面色苍白,半跪在地上,埋在地里的剑已经快将她吸干,她还有心情玩笑。
“……你再多说一句,我马上走。”
徐秀英面不改色地画下血咒。
-
与此同时。
凌云洲,凌云城,紫微宗内。
紫微宗的观星台上,永远都有门人弟子的身影,这座十三洲最高的建筑上,星空触手可及。
高冠玄衣的女子抱手仰观天上繁星,身上的绣金外袍在风中飞舞,面前不时落下星辰倒影。
“徐师姐还在这儿呢?”路过的弟子不时朝她看去。
“徐师姐是在观测哪颗星球的湮灭吗?”
“最近有这样的课题?”
女子抬手又点出十二颗星辰倒影,观星台的弟子们大都在看她,有几个人彼此传音:“我们不是已经算出药仙教的位置了吗,怎么八师姐还在确定……”
“现在确认也没用了……各宗弟子已经去了,宋师兄说是闭关,实则……”
“慎言。”
“执法阁师兄师姐们最近动作频频,唉,同门一场,最后竟是生死相向。”
同为紫微门人,这几人是内门弟子,知晓的消息比其他弟子多,药仙教的星空锚点便由他们计算。
但仙盟接到各宗传信,前去世外小世界的弟子,魂灯接连熄灭。
顺利回来的人,大多空手而归。
仙盟雷霆手段,十三位执法官齐齐出动,答应给各宗一个交代。
参与推演的各数术宗门,自然也在清算门中叛徒,凌云紫微第一宗,世上谁不以拜入紫微为荣,竟然也出了叛徒,还出在内门弟子里。
几位紫微宗弟子面色惆怅,八师姐以星辰摆出洛书四象,中宫始终未落一子。
“这个位置,最有可能是他们的实验点……”
“八师姐是在担心六师兄?”
徐秀英抬手,指尖一颗星辰倒影,她……算出了被人蒙蔽天机的小世界位置,在——
仿佛有一股力量让她无法落下这一指星辰。
女人扫过腰间星盘,此为九品法器镜天照影,配合自己所修经天照影星辰术,就是大成期修士,也难逃开她的计算!
镜天照影悬于星辰洛书之上,她的手指前进了半寸!
整个洛书上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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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从中宫开始溃散,星盘摇摇欲坠,裂开一道缝隙!
“仙人入局!”
星盘裂开第二条缝,徐秀英面不改色,无形风刃割开她手腕的经脉,闪烁星光的血液填充裂开的星盘,在天上织就一张巨大的血色星网。
围观的内门弟子见状,闪身上前,他们不知八师姐算到什么,但星盘裂开,就是算对了!
“师姐!我们来帮你!”
“天地有道,妙算天机,我们紫微要推演的万物变化,没有算不出的道理!”
帮忙的弟子越来越多,磅礴的灵力使得镜天照影光芒万丈,溃散的中宫也逆转局势。
徐秀英不苟言笑,但心中触动,看着帮忙的数百同修:“多谢各位师弟师妹。”
她依照前一次的结果对着天上星辰的倒影落指!
修复的洛书四象若隐若现。
撕裂的空间缝隙将徐秀英的五指绞成粉碎,灵气具化的手也在空间风暴里周而复始地再生与湮灭。
终于,血术镜天照影承受不住两方力量。
“嘭!”的一声!
镜天照影瞬间炸开,血色天网和巨大星盘同时崩溃,烈火燃烧的碎片像陨石坠落四散飞溅!
“开阵!”
徐秀英张手结印,落下周天阵,众师弟师妹站好阵中位置,各司其位。
九品法器崩溃的威力,堪比大成期修士全力一击,阵中的低修弟子看着宛如天崩地裂的雷火天石,心中无比震撼!
“你还不出手,秀英这次冒失了。”观星台外的教习看着阵中门人。
“都说小八谨慎,但她从来不是安分守己的那个……哈哈,当年若非师弟跟她吹嘘经天照影术多厉害,骗人家小姑娘,我就收她当徒弟了。”说话的人仰头,见众人井然有序,“在世间星辰之力最强的地方,周天阵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防御阵术,他们足以应对。”
法器破碎的余波持续着,不断有弟子精疲力竭退出阵眼,虚弱地望着未停歇的天火,观星台的长老怎么还没出现。
约过一刻,近半弟子退出周天阵,等待长老出手,只有修为高的几十个弟子仍在坚持,徐秀英为维系星盘早耗去体内大半血气,她取出丹药吞下,身影以一化三。
“是化神修士才有的身外化身。”
“我什么时候才能……”
每个化身境界低于本体,但都有本体一半以上的修为,徐秀英两具化身同时站在消耗最大的两处阵眼上。
阵中两个化神期同门见状,也分出化身,立于阵眼。
三人彼此对视,各自立于九宫之位,瞬间改变阵型,变守为攻,三人合力,将残损的星盘击落,观星台恢复平静。
不少人心有所悟,原地修炼,也有人离开观星台回到洞府修养。
风波之后,姗姗来迟的人蹲下身子捡起碎成块的镜天照影,他心中感叹,这么件珍贵的九品法器竟然毁在这里。
“还能修。”那人将所有残渣收在一起,递给徐秀英。
“多谢曲师叔。”徐秀英擦去脸上的血渍,接过碎片,拱手道谢。
“曲教习好。”正要离开的弟子也纷纷行礼。
曲师叔看着天上的繁星点点,每颗星辰诞生到湮灭都有注定运行的轨迹,上面存在亿万生命,是他们仙洲修士眼中的小世界:“仙人隐藏天机,你的经天照影术算不到。”
徐秀英垂头看着自己破损的衣袖:“总要试试,望而却步只会停在原地,老师回来了吗?”
“小六的魂灯黯淡,三魂损一。”曲师叔是来通知徐秀英的,月前针对药仙教的行动,紫微宗去的是他们的六弟子宋寂崖,“他的合体期瓶颈卡了近两百年,说这次有突破的机缘,我算的是大凶之兆。”
“我们跟他关系亲近,自然有偏差。”徐秀英低着头随口说,“他信自己的预感。”
“你不是在算他去的那颗星球现在的位置?”曲师叔说,“镜天照影都赔进去了,嘴硬心软。”
“若各位师叔师伯出手,我的镜天照影说不定还能留着。”她低声笑了笑,“你们不是早就预料今日之事?顺势而为……弟子受了伤,先回去休息了,师叔看看其他同门吧。”
徐秀英转身离去。
曲师叔喊住她:“你的星盘还没捡干净!我找人帮你修修,还能用!”
她摆摆手:“多谢师叔!下次一定去听你讲课!”
徐秀英回到自己住所。
摊开一直紧握的手,手心一丝星光若隐若现。
“药仙教仙人……你既留下这缕星辰影像诱我前去,我若不去,岂不让您失望。”她垂下眼眸,“都是死劫,师兄……师妹这次只能顾此失彼了,有个笨蛋没你聪明,她要是死了,以后谁在秘境保护我。”
14. 凡人不微
而某个笨蛋正在月下打坐。
夜里修炼效果比白天好,世上总有些人是有利修行的特殊体质,修炼得比旁人快些。
“本来灵气就稀薄,还设下聚灵阵,把天地间的灵气聚到一处,一点后路都不给我留呀。”
她感知到天地间灵气的流向,汇聚在百里外的一座小城,里面活着的人很多,药人……
沈梅君闭上眼睛。
“怎么会没有药人,藏在隔绝神识探查的地方?”
她现在不能硬闯,得了两次教训。
沈梅君抱着手缓步朝小城而去,伪装而已,只要不是正好遇到陈澜,以及那三个化神执事,她不会被发现。
而且,就赵灵易和另一个被她重伤的化神执事,就算发现她的踪迹给陈澜传信,沈梅君也能在陈澜赶来前……让他们身死道消。
突然,她停下脚步。
夜色深沉,天悬明月。
脚下枯枝烂叶的嘎吱声清晰入耳。
“不对。”
“他们有其他探查我身份的法子。”
沈梅君摸向自己的脸,脸下流动的毒——
就是这个,带着药人行动的原因,药人能感知自己与众不同的味道。
仙盟报告和芸娘口述,药人能闻到人肉的香味,仙盟的炼药师推测,炼制毒种的原料之一是某类妖兽的血,让药人的嗅觉变得如妖兽一般,觉得人类是食物,这样通过撕咬传播。
也因为原料是妖血,妖血对人族而言是剧毒,所以才称其为毒种。
具体的妖兽种类仙盟筛选了近十年,还是存在近千个假设课题未得到验证。
“药人觉得凡人是香的,那我是什么味道的,我也是香香的。”她抬去自己的手腕,嗅了嗅味道,“血的铁锈味、皂角味,还有股树皮的味道,哪里香了?”
她得附身到一个药人身体里去,不能用自己的身体,现在自己也不好藏,药仙教正大规模找她。
而且得是有灵根保留神智的药人,沈梅君突然想到一个人,要是那小东西还活着!
白影缩地成寸,穿梭在林间,月色下宛如鬼魅,忽得出现,又突然消失。
沈梅君站在山洞外,几排竹筒捆在一起摆在地上,里面掺满了水,她抬头望月。
“太阴之光。”
她蹲下身子闻了下味道,血肉里毒种又开始学蚂蚁闹腾,效果弱了约六成,照这毒引的成效看,这是纳太阴之光的第三天。
他们一家三口还住在这儿就好,保有灵智的药人近在眼前。
洞里没有点火,沈梅君察觉到两个凡人的气息,但是那小东西的气息不在,她朝脸上施了障眼法,怕自己的模样吓着人。
她来得悄无声息,抬手在石壁上打上辉光术,洞内渐渐亮起来,夫妻两人坐在一起,彼此依靠。
明亮的光惊醒浅眠的二人。
“梅姑娘?”
“……梅仙子?”
梅姑娘离开的第十三天,她又回来了。
“仙子,你坐。”李大夫颇为客气。
沈梅君噙着一丝笑:“别叫我仙子了,我叫……你们叫我梅姑娘就好。”
芸娘喊惯她梅姑娘,自那日梅姑娘带他们走出冰村,芸娘就知道她与他们不一样,她不是妖魔,她是好人,她知道的。
才过了十余日,万事宽心的李大夫脸上就多了疲态,芸娘眼下也是青紫,这段时间两人都没睡好过。
“想来仙……梅姑娘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你当日所说,‘今夜之后,人间炼狱’已经应验。”李大夫话语沉痛。
沈梅君在皇宫已亲耳听到所谓“瘟疫”之说,那个平庸无能的皇帝,他的命令传不到各州郡,和他的股肱之臣一起皆没入黄土。
都死了,乌水镇、富丽堂皇的皇城,在药仙教眼里没有不同。
沈梅君看着男人:“希望我救他们?”
“梅姑娘之前便是去救人的。”
“我没救到人,还牵连了很多人。”
李大夫又坐回地上,沈梅君也侧坐着,男人问:“梅姑娘神通广大,现在特意回来找我们,是我们能做些什么吗?可是解药?”
李大夫的心如明镜,仙子不会无缘无故回来。
他们夫妻俩跟旁人的不同,便是服过解药。
梅姑娘走后,两人靠身上佩戴的药人牙齿偷偷回镇上,街上游荡的药人果然没有攻击他们,两人找遍全城,也没有发现一个清醒的人,只能搬运粮食米面回山,后来牙齿气息失效,就再难进入镇中。
夫妻二人踏踏实实活了几十年,实在狠不下心,像她那般杀鸡杀鸭似的杀人。
但那些药人闻着他们的味道就要扑过来咬他们,多亏青臣……
李大夫叹了口气。
再后来,药人虽越来越少,天地异象却愈加频繁,江河逆流,山崩地裂,自己有生之年,真见到人间炼狱。
“解药。”沈梅君顿了顿,“我要解药,要人帮忙,确切来说,是要你家那个小家伙帮我个小忙。”
她要混入药仙教探查毒种制作,探得药材库所在。
夺不回解药就自己配,毒种更新迭代总有相似之处。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没有不能破解的阵,也没有不能化解的毒。
邪祟手段,真当自己天下无敌。
14行踪渐明
“你找青臣?”芸娘一下子站起来,“他、他……”
“他不在这儿。”李大夫说。
“他说去镇上找我哥,他一向跟他舅舅亲近……”女人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内心挣扎,她低下头,四处透亮的光在她脸上照出阴影,“我,我不是好母亲。”
亲情纠葛,从沈梅君将父母埋葬之后,这世上再无她的血缘亲人,但她不是孤身一人,有老师、有同门,还有一些跟她同生共死的朋友。
“你不一定要当一个所谓的好母亲。”沈梅君说,“你先是你自己。”
李大夫拍拍芸娘的肩膀,两人目光相接:“芸娘,别自责。”
十年夫妻,两人知道彼此的心。
沈梅君打破微妙的气氛:“他也不在镇上。”
两人变了脸色,青臣虽有自保能力,连梅姑娘都敌不过制造药人的幕后黑手,青臣怎么能乱跑!他们更担心起李青臣的安全。
“他去哪儿了……”
“这孩子怎么乱跑!”
沈梅君挥手呈现地图虚影:“这地方叫什么?”
古朴厚重的城墙,将祸乱隔绝在外,城中已被药仙教控制,进城的路只有一条,还被两山包夹,作为凡间的城,当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博望郡。”李大夫年轻时也曾周游各地,那时他还是个满怀抱负的少年,并未偏安一隅在山间小村中,“出了乌水镇往北,穿过捭岭,便是博望郡,距离此地三百里。”他口中的捭岭就是进入博望郡的必经之路。
以哪座城为据点不会影响药仙教的布置,这变得和仙洲的城池一样,不能依仗地利守城。
修士御剑临风,法器有通天之能,地形地利在他们眼中视若无物,唯一能阻止攻城的只有阵法。
威力巨大的阵法要提前布置,地利可以提高阵法的威力。
这座山藏了阵法,沈梅君思索便知。
陈澜用七朵毫不起眼的紫红杜鹃开启血煞七星阵。
皇宫里的人用玄色石剑开启离魂归煙阵。
开启阵法的钥匙在药仙教修士手里。
“这么远……青臣说会赶在天亮前回来,他怎么会去这个博望郡,不可能。”芸娘摇头,青臣白天怕被人看到他的模样,只傍晚出门,天没亮就回来。
沈梅君问:“你们不好奇自己孩子变成这样,有何利弊?他能不能恢复?”
“利?弊?这也能算是利吗……青臣说自己力气变大,夜里能视物,还有……”李大夫边说边看向芸娘,“青臣虽然没跟我们说起,但他好像失去了知觉。”
“不仅如此,他们也不会饿。”沈梅君想起洞门口晒月亮的水。
“他会喊饿!”芸娘说,“他喝水吃东西……他说我做的菜好吃……原来都是哄我们的,青臣不想我们觉得他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芸娘声音越来越低,哽咽着流泪,“都是哄我们的……”
李大夫用袖子擦芸娘的眼泪:“青臣懂事了,他不想你担心。”
沈梅君沉默着。
懂事。
她微不可见地冷笑,他不需要懂事,懂事只是大人加在孩子身上的枷锁。
一如那个以为自己背负所有,走出逐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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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的笨蛋。
沈梅君问芸娘:“李青臣去找你兄长了,他长什么模样?我去找。”
她抬手托起一团水。
芸娘擦去脸上的泪,好奇地看她施展法术,李大夫也目不转睛。
只见晶莹剔透的水球不断扭曲变化,变成一面立起来的镜子,镜中空无一物。
“你用手碰镜子。”芸娘如沈梅君说的做,她抬起手,手指与水镜接触,她打了个冷颤,连忙收回手。
“太冷了?”她的术法是冰灵气转化,用水术也带着冷意,“现在脑中回忆你哥的样子,只想他,不要想其他。”
沈梅君边说边让开位置,芸娘看向她,见梅姑娘点头,女人缓缓伸出手。
“闭上眼,回忆他的模样,全神贯注……”沈梅君循循善诱。
芸娘的手指触碰镜面,镜面泛起涟漪,镜中七色光晕,不时闪过朦胧模糊的人影,人影扭曲怪异,像几个人的结合体,包括灰青色的药人。
渐渐,水镜浮现的人影越来越清晰。
是一个少年,正用阴郁的双眼恨恨地盯着他们。
李大夫张了张嘴,他叹息:“……青臣不恨你,他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妇人满脑子都是李青臣倔强的模样。
她睁开眼,看着镜子里的人,手不停颤抖,梦里,那个孩子就这样看着她,问她,娘,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作为旁观者的沈梅君冷静分析,浣心水镜对使用者的要求不高,只要全神贯注就好,想罢,她单手画出一个静心印。
静心印落在芸娘眉心,这是使灵台清静的术法,自己修炼时常用到。
“摒弃杂念……”
后面还有一句,抱元守一,为炼气之本。
芸娘突然清明,心无旁骛,她回忆兄长的模样,沈梅君走在她身侧,看着水镜浮现的男人身影。
这就是她的兄长陈桂?
水镜里的男人的面容细节并不完善,但以沈梅君的相面术和推演术数来看,这样的面相,明显是短命早夭之相,活不过成年。
芸娘今年二十又七,他的兄长怎么还活着?
沈梅君抱着手,水镜中的男子正在和更小些的李青臣玩蹴鞠,动作灵敏,举手投足间就是个普通凡人。
芸娘将六岁的李青臣送到兄长家里,舅甥俩玩得开心。
她毫不留情地走出陈府,从此陈芸只是乡野农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芸娘看着水镜里的往事,原来她一直记得这么清楚,她开始回忆那件她永远无法忘怀的事。
镜中陈桂的模样消失,出现一个黑色的背影。
“这是……”水镜中只有一个背影。
芸娘目中恨意滔天,咬牙切齿,这个毁了她上半生的男人,只要他再出现,她一定能认出他!
这个影子,就是村里流言蜚语的来源。
她五指合拢,捏碎水镜,水团啪的一声打在地上,溅湿三人的衣摆。
若芸娘要找这个人,沈梅君自可用血缘术在这世间为她寻找。
但这与她何干,她于人世一过客,本就不是局中人。
不堪回首的往事,为何要将其藏在心里,反复凌迟自己,因为这样才不能忘吗?
沈梅君笑了笑,转身摆摆手:“你们好生休养,我找人去了,会把那小东西安然无恙地带回来。”
她走出山洞,脸上笑意淡下。
夜色如墨,繁星点点,缺个口子的惨白弦月挂在天上。
一阵风吹来,周围簌簌作响,风里飘着熟悉的味道,沈梅君纵身一跃,山洞上方山壁陡峭,上面是山间平地。
脚下的土松软,埋了东西,芸娘和李大夫住得安全,除却这山中隐秘,还因为……
药人以为自己的同类来这儿了。
——药人的尸体。
她踩实埋尸的土,芸娘,那个孩子很在意你们呀。
年纪轻轻就心狠手辣。
她少年之时爹娘撑着摇摇欲坠的生活,最大的烦恼是自己能不能修行,能不能踏上仙途。
“小梅这么聪明,一定能成为仙人!我们就在不用在这儿……”
仙洲的凡人,对自己孩子最大的期望,孩子有灵根,能修仙。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15. 浣骨洗尘
沈梅君离开群山,去到乌水镇,她道身沉入乌水镇的地下,布置封印,乌水镇的人最先变异,或许可以成为药仙教搜查的盲区。
她现在需要一具药人的身体,便附身在一个变异的女药人身上。
这种仿佛厉鬼附身凡人的桥段,虽然老套,但也实用,变成药人之后,并不意味死去,凡人的三魂七魄还困在肉身里,自己神魂强势,占据太久会使其灵魂离体。
女药人瘦瘦矮矮,身上衣裳虽然又脏又旧,看得出以前家境富裕。
沈梅君走到陈府的废墟。
那日她出现在陈府,一眼看出那个叫李青臣的孩子杀过人。
陈府内就他一个活人,或者说,就他一个药人。
李青臣杀了人,人却不全都是他杀的。
依照院中的血迹和脚印,夜里有个另一个人沿途杀人,一招毙命,从室内往外,走廊上的人奔跑逃命,撞翻盆栽鱼缸。
碎石上的血被鱼缸里的水冲开。
然后,那个人把尸体丢进了井里,李青臣是这一切杀戮的见证者。
杀人者谁?
「他们变成怪物咬人,府上的人一个咬一个,都变成了怪物,我躲在树上……」
是陈桂,芸娘那个本该早死却活着的哥哥。
李青臣杀了人,所以他害怕地躲在树上,看着他舅舅把咬过的尸体丢进井里,最后还看到自己的舅舅也跳入井中。
沈梅君站在被掩埋的井上。
自己与他父母一起来这儿时,她也站在井边,李青臣从树上下来喊住自己。
「姐姐?」
“小东西,你现在去找你的舅舅……因为他也跟你一样保有神智。”沈梅君心想,“而且对你很好。”
「你放开我!好痛——」
「舅舅!救我——」
这个陈桂,会是药仙教的修士?
沈梅君蹲下身子。
“天地有灵,坎水聆意。”
她的神识沿着地下的井水蔓延,水里属于人的情绪很多。
“博望郡。”沈梅君朝北望去。
水源在地下改向,朝博望郡汇流,变异的药人因此从地上消失,沿着地下的暗河被运到博望郡。
冰冷的水将沈梅君包裹,她像一条鱼,在幽暗的水中游荡,水里泡满密密麻麻昏睡的药人,药人露在外面的皮肤被水泡得浮肿,引起变异的伤口却在慢慢恢复。
沈梅君抓住其中一个人的手腕。
刚异化,脉搏速度还没降低到药人那般若有若无。
附身药人的沈梅君混入其中。
这具药人身体和凡人一样,气海无气,丹田无精,灵台无神,却被血脉里的药毒开发五感,强化肉身,无异于竭泽而渔,瘦弱却强劲的身体在水中极速游行。
许久,沈梅君终于察觉生人气息。
流势奇怪的水流朝同一处汇聚,汹涌的急流将水中的药人冲到岸上。
灰青皮肤的药人扛起昏迷的他们,丢进木笼子里,拖车的药人和车笼里的他们,一时间分不清谁更像牲畜。
车轮“轱辘、轱辘”地响,湿漉漉的药人挤压彼此,沈梅君躺在药人堆里,像是鱼篓里的鱼,身上的水从上往下流,水迹也流了一路。
拉车的人换了,来人将麻布盖在笼子上,有说话的声音。
“你说这些怪物都是哪儿来的?”
“说是南边闹瘟疫。”
“瘟疫?真是瘟疫大伙都避之不及,还让我们来拖他们尸体……我听说啊,是为了给大人炼长生药。”
“长生不老的药?仙长那模样,当真已经几百岁了……”
“要是我们能吃到长生药……”
“你小子做梦。”
驾车的两人打闹说笑。
马车行过街道,人声熙攘,捭岭将博望郡与外界隔绝,不知道外面东海化田,苍山横断,芸芸众生成一抹尘土。
鸟笼里的黄鹂啾啾嘶鸣。
“小心肝叫了这么些天,老爷每天带你出来散心,到底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遛鸟的男人提起笼子,问他的小黄鹂。
鸟兽比人族敏感,小鸟儿对环境的感知能力强于它的饲养者,沈梅君枕在不知道谁的身体上默默想着。
马车走进使了障眼法的巷子,穿墙而入后停在某官宦人家的后门,驾车的两个人的脚步声逐渐消失。
药人的气息又靠近了,沈梅君被人扛着,一排排的药人,像被傀儡术操控一般,将车上的同类丢进牢房里,牢房栏杆被刻画了阵术的锁链封着。
“这是要驯化药人……”
进入药人驯化的流水线了,正好。
如此多的药人,用傀儡术控制也极费心力,更别说操纵他们攻城掠地,将人转化为药人,药人又听谁的控制?
锦绣华衣的修士提水进来,沈梅君闻到了毒引的味道,熟悉的香味,让人沉醉其中不愿醒来的味道。
修士挥手将水洒在他们身上。
药人沉睡在经脉里的血液苏醒,灌溉全身的血肉,躺着的人一个接一个站起来,沈梅君学着他们的动作。
骨骼焕然一新,皮肤朝青色演变。
药人们用力拍打牢房,修士看了他们一眼,这个筑基期修士提着桶继续浇醒右侧牢房的药人。
幽深的地牢里,望不到底的牢房里全部关着在呜呜咽咽的药人。
沈梅君一动不动,见他们扒拉锁链,被上面的阵法击退,也不思考,继续拍打,吵吵嚷嚷,原来还寂静的牢房逐渐热闹。
药人虽失去神志,却不想困于此地,但走不出特意为他们打造的牢房。
只能像野兽一样,发出此起彼伏的嘶吼,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牢房回荡。
这些药人,有的肤色还没转化,有的偏青,有的偏灰,她附身的女药人已经呈青灰色。
青灰色的药人活跃在外面,感染其他人。
那这些没有变色的……
沈梅君看了眼,青色和灰色的药人都沉默地站着,比青灰药人更像“尸体”。
……或许药人也要经过层层筛选。
她的神魂附身到肤色还没转化的药人身上,等待药仙教修士的二次挑选,说不定还有第三,第四次挑选。
又或许药仙教最想要的是李青臣那种刚感染就保留神志的人。
傀儡身体与人族灵魂的完美结合。
药仙教一心要得到自己的道身。
合体期的道身躯壳,再让些其他东西寄居在里面,然后用来干什么?
这种罚站一样的姿势等到第二次检查的人进来才结束。
如沈梅君所想,这次过来的还是筑基期修士,他身后跟着几个侍从,有两个炼气修士,还有八个凡人,凡人都是青壮,沈梅君未将视线落在他们身上,修士的五感十分灵敏。
筑基期修士穿着黑色长袍,广袖托着拂尘,方脸,高颧骨。
他从牢房门口的第一间房开始,沈梅君等着他挨个检查过来,看看他要挑选的目标是不是跟自己想得一样。
“呜——”
箫声呜咽,沈梅君心中诧异……
这是——
她面上不显露分毫,在箫声作用下,沈梅君假意捂着脑袋,和牢中几个青色皮肤的药人一样倒在地上。
脏乱的牢房里,倒地的药人眼中渐渐有了神采。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刺痛耳膜,箫声变调,两个炼气修士笛声悠悠,两种不同的声音,带着两种不同的灵力攻击凡人的灵台。
凡人灵台无神,在这种的攻击下,眼中神采蓦然消失。
沈梅君卧倒在地,身边的药人眼中神采从无到有,从有到无。
傀儡术只是操控身体,但药仙教的人却在摧毁和重建一个人的灵魂!
大量的空白注入如新生孩童的凡人灵台里,便会造成‘失忆’,因为记忆被空白占据。
箫声笛音作用下的药人,被凡人侍从从牢房里拖出来,分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却丝毫不害怕这些长着獠牙,看着吓人的药人。
熟练的动作,这不知道干了多久。
被挑选出来的沈梅君等人,跟着吹箫的筑基修士。
地底的道路复杂,蜿蜒曲折,土壁上镶嵌着发光的石头,不识货的认为是夜明珠,不过是打上辉光术法的普通石头。
石头随着吹箫修士的靠近亮起,身后的凡人视他如神明。
他一路走到一潭赤红的池子前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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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子里不停冒着气泡,水汽氤氲,看着像烧开的水,长在突兀的黑色石堆里。
浓郁的血腥味和苦涩的药香钻进凡人侍卫的鼻子,他们艳羡地看着从地牢近万药人中挑选出来的十七个药人。
“跳进去,洗去尘埃,化凡为仙。”
沈梅君一眼看穿池子的障眼法,不是热的,吓唬人。
人像下饺子一样挨个跳进去,赤色水潭就是那口大锅。
水里的药是……
沈梅君闻着药香,这是她从仙盟带来的解药,被他们摧毁药性后倒进这池子里。
她浑身的经脉在烧灼,毒种强化后的身体往原来退化,骨头像是被碾碎重铸,这种痛沈梅君以前修炼经历过,但用在凡人身上!
全身经脉裂开,水中灵气又在不断修补,痛不欲生!
“啊——”
池中众人凄厉断肠,岸上的修士面露微笑,而那八个潭边的凡人仍是艳羡。
沈梅君躺在床上,被捞起来后,因为身上不停渗出鲜血,药仙教的修士嘱咐旁人将他们用纱布包起来,三日之后再拆开。
此处小院,坐落在城中。
门房是个普通人,一天吃三顿饭,除了不能离开这院子,他乐得自在。
院子里住了几十个女人,都是挑选出来合适的药人。
年纪小的十岁出头,年纪大的四十多岁。
沈梅君这具身体,是个二十出头的女人。
“金丹修士。”每日总有修士的神识扫过这间院子。
第三日,伺候她们的侍女给她们换了身衣服,沈梅君一言不发,现在的她应该什么都不知道,等待给她们下达命令的人。
窥探了三日的金丹修士终于出现。
那是个外表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女修:“我是你们的教习,我姓陆,你们现在还没有名字,等你们识字,便给自己取个名字,这是属于你们的新生。”
她们记性好,不到半月就学会识字说话,还会尊称那金丹女修一声老师。
沈梅君晚上会从女子的身体里出来,这女子的灵台被她庇护,未被笛声淹没过去的记忆。
乐音法术,天音宗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二三?你选好名字了。”二三是沈梅君的代号,陆教习问她,与沈梅君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三个女子,“十八、三一、四四,你们都想好的。”
沈梅君寡言少语,也不曾进入女子的灵台翻看她的记忆,这女子叫什么名字,她一无所知,她拿出在课上画好的梅花:“梅。”
十八拿出画好的兰花,三一拿的菊花,四四画的墨竹。
陆教习说:“你们四个起得这么随意?姓氏呢?”
“我们没有父母,没有姓氏,花木便是我们姓氏,生于天地,长于天地。”说话的是四四,以后该叫她叫墨竹了。
陆教习听后面色一愣,随即笑着说:“很好,你很有悟性。”她低声喃喃,“生于天地,长于天地……”
陆教习不像赵灵易那种散修,她气息干净,比当年自己金丹期的时候还干净。
这位涉世未深的陆教习来自何处?
有人问陆教习,她也不回答。
院中人都知道阿梅、小兰、墨竹、阿菊四人的关系好,她们四个喜欢画画写字,沈梅君刻意无力的笔锋,营造懵懂无知的初学者字迹。
沈梅君不知道这样的教学还要持续多久。
药仙教选出她们来做慈善?她可不信,近万人里选出来十几个合适的,那剩下的呢……她握笔的手稳当,当年她在藏书阁抄了半年的无欲经,提笔拉下的一竖笔直。
“明日,我们去一处秘境,学习炼气。”
陆教习在傍晚的时候通知大家。
“什么是炼气?”
“气?”
“阿梅,你知道什么是炼气吗?”一身白衣的墨竹看向阿梅,阿梅眉目清秀,虽然话少,但墨竹心里莫名觉得阿梅是她们四个里最聪明的。
沈梅君摇摇头。
她望着天,眼底含笑。
炼气,一千二百多年前,她还是孩童时也问爹娘什么是炼气。
「炼气啊……就是修道成仙,遨游宇内,小梅以后要当神仙的!」
16. 泥巴崽子
夜里陆教习给大家安排了一场测试,是默写第一日她所教的文章,这是考察记性。
阿梅和墨竹通过了测试,院子里的女人们只能看着陆教习领着她们七个出去。
清晨,夏日还没宣泄出它的热意。
七人穿着白衣,头上白色幕离将她们的脸挡住。
她们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人。
谋生的商贩早早将货物摆在街道两侧,叫卖声传进沈梅君耳中,她想起陈澜那座城里的百姓,卖香包的姑娘也是这样叫卖。
“我们一直没有吃过东西,竟没觉得饿,如果一直不饿,是不是就无口腹之欲,全心求道?”墨竹对着沈梅君自顾自地说着,“你怎么啦……”她突然搀扶住沈梅君的手。
陆教习回看了她俩一眼,这个给自己取名墨竹的小姑娘,她很喜欢。
沈梅君眉头轻蹙,心口淌过一阵阵揪心的痛,不是这具身体的原因,是酥雨悲后遗症,她的天音九变第二层尚未圆满,易感、易悲、易伤。
“没事,可能是刚出来不适应。”
沈梅君闭上眼睛,不让泪水从她眼中流出。
接触太多的凡人,到处都是肆意宣泄的情绪,酥雨悲开始侵蚀她了,现在最好找个人少的地方静修。
“门房大哥他每天吃饭,我们这么多天一口东西都没吃过……你不觉得奇怪?”墨竹小声问她。
沈梅君笑了笑,总不能提醒她,你说的话陆教习听得见,你去问陆教习,她可能会告诉你,你吃了辟谷丹,低级辟谷丹,一月管饱。
沈梅君摇头,墨竹展颜一笑。
阿梅心里藏着她们不知道的事情,比如过往:“也是,想这么多干什么,庸人自扰,既然没有过去,只能毫无顾忌的往前了。”
隔着两层纱,沈梅君抬眸,明亮的眼睛望向墨竹,真是个通透的姑娘。
纵使洗去过去的痕迹,她的一举一动仍带着旁人未有的豁达,真不知以前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陆教习带领下,众人进入一座府邸。
“安王府。”
“安王痴迷求仙问道,这又是哪方仙姑……”安王府外的人议论纷纷。
“什么仙姑,说不定是哪里的良家女子……”
“没听说安王沉溺声色……”
王府修建集聚当世凡人的智慧,房屋建筑,影壁垂门,假山草木极尽工巧。
比她们住的院子精致,几人偷偷观察这里的与众不同。
沈梅君却看出这里房屋分布暗藏玄机,又是阵法。
灵气不济,阵法参上,不知仙洲哪位阵法大师是药仙教的后盾。
“见过仙姑。”
安王府的人与陆教习行礼。
再尊贵的凡人百年之后也将埋骨,药仙教竟与凡人势力合作。
沈梅君未见到所谓的安王,陆教习将她们带到安王府阵法的中心,是王府的后花园,另一个金丹期男修领着九个男人,已经在等着她们。
两人也不打招呼,看起来关系平平。
陆教习和金丹男修一左一右站位,各自以血画符,银白旋涡浮现。
“空间门。”
两人没有避开他们,沈梅君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如何启动阵法。
就算不知,她一剑也可劈碎这空间门,小世界的空间门,另一边的距离不会太远,跟着崩溃的空间阵法就能找到另一头。
修仙者的世界,强横的实力碾压一切阴谋诡计,能让她们犹豫的只有明知是陷阱的阳谋。
众人穿过银白旋涡,阵法另一头是处僻静山谷,谷中布置阵法,蒙蔽星辰定位。
沿路桃花林,远望阡陌村,真是世外桃源。
小世界灵气稀薄,一招寒山剑歌,便耗尽方圆百里的灵气,此地灵气浓郁,是因为布置了聚灵阵的缘故,祭天下供此地。
两个金丹修士领他们往前,除了他们,还有十几个活人围在一棵巨大的桃花树下听一个老夫子讲课。
一直等到老夫子讲完课,他们依次说了自己叫什么名字。
金丹修士尊他为岑夫子。
岑夫子是个元婴期,鹤发童颜。
岑夫子给新来的众人一卷书,《炼气概要》。
沈梅君故作好奇,慢慢翻阅。
炼气入门的书,还是删减版,原名是《炼气基础论》,附录是上古仙人的道论,有些宗门的教习会特意讲这篇道论,也有宗门让弟子自行领悟。
陆教习将她与墨竹安排在一处。
“门口种了桂花的那间,树上挂了你们的名字。”陆教习跟她们说明住处,嘱咐完,她便和金丹男修一齐去见岑夫子。
教习走后,拘谨的众人各自离开,墨竹走在田埂,她提起裙子。
“虽然我不记得,但我觉得我以前也这样做过。”她从一个田埂缺口,跳到另一条窄窄的田埂上。
沈梅君抱着墨竹的幕离和书:“过去的自己,你会思考以前?”
墨竹倒退着走:“嘘,你小声些……我有感觉,陆教习他们不希望我们想这些,虽然我们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跑起来,边跑边回头喊:“阿梅,快些!”
女子的白色衣襟在风里飞扬,像一只展翅的白燕。
「小梅!跑快些!月亮要出来了!」
年少时自己也曾和人在茫茫无边的沙漠上奔袭,追寻虚无缥缈的传说。
沈梅君不紧不慢,她不是闹腾的性子。
岁月蹉跎,只有生死之间,她的心镜才泛起几丝波澜,天音九变要与旁人的七情六欲感同身受,但修行却讲抱元守一摒弃杂念,如何平衡,便是个人造化。
田埂两边只有野草,墨竹突然见着一方矩形田地里长着嫩芽。
她蹲下身子,朝沈梅君招手:“你快来看,这是什么菜?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书……我们院里的书里没有它的图。”
“明日问问那位岑夫子,或者问问我们的同窗,那边就有人。”沈梅君扬起下巴,墨竹才看到田的尽头有几个男人在打架。
“一、二、三……四。”墨竹数完,“我们要过去吗?他们看起来脾气都不太好,我们先走吧,万一他们连我们一起打……”
沈梅君将墨竹的幕离递给她:“陆教习没说不能争斗,他们日后都是我们同窗,且看看他们之间的恩怨,若是惹是生非的货色,你日后躲着些,要被人欺负上门来,教训不了就借力打力……”
她止住话头,似是察觉自己说得有些多,沈梅君把墨竹当成宗门刚入门的师妹。
“那我们去看看!”墨竹本来有些胆怯,被她怎么一说也不害怕了,小跑往前。
-
桃花树下,岑夫子三人正说着话。
“你俩来了,正好管教这些小东西,老夫只负责教书。”岑夫子半半阖着眼。
陆教习面色难看:“岑前辈,桃花源并非放任他们胡作非为之地,赵执事奉长老之命搜寻上界修士的道身……”
“方留意,你觉得呢?”岑夫子问男修。
方留意朝陆若使了眼色:“岑前辈说得是,我俩会负责他们的安危。”
岑夫子合上眼,再不理会他们。
陆若被方留意拉走:“老东西就不怕赵执事回来跟他算账!”
方留意摆摆头:“执事被上界修士重伤,此行若不能将功折罪……怕也无暇顾及我们了,这几批人都是长老管辖内的,岑老头是堂主那边的人,当然希望都死完。”
陆若惨淡一笑:“就是全死了,堂主也不在意。”
方留意安慰她:“这倒不一定,堂主还是有惜才之心,崔堂主点名让岑老头照看好一个天灵根小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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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有丝毫闪失,要是那人出了差池,就让岑老头……”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岑老头自诩是堂主心腹,被这话气得发疯了好几天……”
“难怪人少了这么多。”陆若叹息。
“这次来的里面也有几个资质不错的苗子,努力活下来吧,是死是活,各凭造化。”
陆若叹了口气:“我这边有两个好苗子,在其他夫子那里也就罢了,碰到岑老头。”
-
“小狼崽子,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干过的事儿!”
“对那些女人献殷勤!你这个怪物!”
“小小年纪就知道讨好夫子了!还说不是怪物!”
“我打死你,你还手呀!”
三个浑身泥泞的男人正拳打脚踢,墨竹偏着脑袋也没看到水沟里挨打的人是什么模样。
只觉他个子不高,抱着脑袋,懦弱,不敢还手。
“你爹娘怎么把你这个小怪物生出来的……”
“他不会把他爹娘杀了吧,哈哈,小怪物说话呀!”
墨竹不知道水里是谁,这几人又为什么说他是怪物。
挨打的人浑身颤抖,猛得将压在他背上的男人掀翻在地。
原本骑在他背上的男人在土地上滚了几个圈,一骨碌爬起来,指着浑身泥泞的小崽子。
“给我打!”
男人高了泥巴崽子一个脑袋,泥崽子躲开男人的拳头,按在他的肩头,一脚将另一个男人踢翻,他双手成爪,朝男人脖子抓去,却在落在脖颈时避开。
似乎知道他心有顾忌,有人趁机扫他下盘,泥崽子虽动作敏捷,但下盘不稳,当即被人绊倒,三人再次将他踹进了水沟里。
一时间三人身上都是泥巴。
“快!说你是怪物!”
“小怪物!以后不准去听岑夫子讲课!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泥巴崽子被埋在水里不停挣扎。
“阿梅,他们欺人太甚,我们去找陆教习吧。”
墨竹低声说,生怕被凶神恶煞的三人听到。
沈梅君向前走:“他们这般欺辱你,为什么留手?”
三人将泥巴崽子按住,转头见两个女同窗:“你俩少管闲事!”
“岑夫子放任他们将你逼入死境,那你杀了他们,岑夫子也不会怪你,你们的死活,无人在意。”沈梅君说得风轻云淡。
墨竹忙将幕离戴上:“阿梅你别惹事,我们去找人来,小心他们记恨上你……”
“岑夫子当然不在意这个怪物的死活,不知道是谁把他带进来的,怪物也配学仙术!他、不、配!”
最后三个字掷地有声,本来还在挣扎的泥巴崽子往水下一沉,三人脚下踩空,整个身体往水里栽进去,泥巴崽子张口咬在最近的一个人动脉,鲜血四溅!
“啊——”男人和女人尖叫同时响起。
“杀人了!”
本来强硬的男人见小崽子真的还手,忙叫出声来。
泥巴崽子跳出水坑,一脚踩在叫喊男人的脊骨上。
这一脚千斤之重,嘎吱,骨头断裂。
他健步如飞,同时手指生出利爪,五指刺进最后一个慌忙逃窜的男人的胸膛。
泥巴崽子猛然一回头,竟是双血色眸子。
真的是怪物!
墨竹拉着同伴就跑,但是沈梅君一动不动,墨竹也慌了神,泥巴崽子动作迅速,飞身掐住两人的脖子
“放手……我们素不相识……我们还想救你……你这个怪物………”墨竹说话断断续续,“不该来这儿……阿梅……”
“梅……”泥巴崽子终于说话,但他的手不为所动。
脖子被尖锐的指甲刺入。
“放手。”沈梅君注视着他的眼睛,“既然神智清醒,你就不是怪物,李青臣。”
17. 灵台显相
最后三字沈梅君只张了张嘴。
泥巴崽子看出这是他的名字。
李青臣。
她认得自己,泥巴崽子喉咙微动,两人被他推倒在地,幕离压在脑袋后面,少年血红的眼睛端详沈梅君的脸。
这张脸不是她的脸,眼睛也不是她的眼睛,但她看自己的眼神,还有那拱火的恶劣语气。
“仙子姐姐……”他的声音稍显沙哑。
他缓缓松开手,就着刚才的姿势半跪在地上,沈梅君躺在地上,用手擦了擦脖子上的泥垢,墨竹捂着喉咙咳嗽,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白色的袖子上染了血,沈梅君按住脖颈的孔状伤口,李青臣想伸手,又缩了回去。
墨竹心里害怕,先是上前把沈梅君拉起来,环顾四周才发现三人死状各异。
两具尸体躺在水沟里,其中一个只能看到浮起来的衣裳,另一个男人压在他身上,面部朝下,还有个趴在地上的,背后全是血。
她捂着嘴:“阿梅……他们都死了!”
沈梅君淡淡点头:“不要怕。”
死了人都不管,确实是个好地方。
泥水顺着李青臣披散的头发流下,看不清他的面目,少年闭口不言。
“有人会来处理他们的,我们走。”沈梅君说,冷漠得仿佛死在她面前的不是跟她一样的人。
墨竹诧异地望向阿梅:“就这样走了?”
就在沈梅君转身时,一股力抓住她的裙摆,那是只染血的手。
“姐姐。”
李青臣捡起地上的幕离举着。
“你的东西。”
“谢谢。”沈梅君拿过幕离。
她和墨竹走了很远,她并未回头,只有墨竹频频回首,她挽着沈梅君的手:“他一直在看着我们。”
“他是不是后悔了……要追上来杀了我们。”
“我们以后离他远点,他竟然杀人了。”
沈梅君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杀人……”
以后你也会杀人,修仙道,不仅与天夺命,更是与人争命。
她们沿着几间屋子走过,终于找着门口种着棵丹桂树的房子,上面挂着她们的名字,橘红色的桂花盛开,浓郁粘稠的桂香飘得久远。
“三月桃花,八月桂香。”墨竹站在树下,远望粉色桃林。
“岑夫子身后的水池,还有盛夏的荷花,这里四时紊乱,你不必用常理判断。”
沈梅君边走,边将外衣脱下,墨竹看得莫名,却见她将外衣丢进去院里的木盆里。
沈梅君穿着里衣,步进屋内。
她拉开柜子,衣柜里有备好的衣物,都是雪白的衣裳。
还没学会除尘术,一堆白衣服,洗起来嫌麻烦。
以自己的资质,引气入体,炼气为用,到施展术法,也得一年时间,洗衣服……沈梅君揪着白衣服沉默良久。
“你还没换好呀。”
墨竹问她,墨竹已经换上了新衣裳,干干净净,不染纤尘,还提着裙子转了个圈:“好看吗?”
“好看。”沈梅君笑说,她取出最上面的那套,素白衣衫,绣银丝暗纹。
墨竹将这个小木屋跑了一遍,左右两间陈设一模一样的卧室,中间的正厅布置得像书房,摆的都是无字天书。
沈梅君随手抽出一本,这些书需要灵气显形,也就是炼气期修士才能看到。
此处桃源很像一些不入流小门派的布置。
“阿梅!你快出来!”
墨竹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有些着急。
沈梅君放下书走出去。
园中各物堆放整齐,半掩的篱笆门后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看起来十岁出头的模样,眉目俊朗,刚洗过的头发还在滴水,身上的白衣被滴水的头发打湿,浸出偏暗的水印。
“他说找你?”墨竹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你认识他?”
沈梅君笑着伸手摸向自己脖子,墨竹突然明白,她连忙跑到沈梅君身边。
“他是那个……”小怪物。
李青臣拿出藏在手里的小白瓶:“这是岑夫子炼的药,治你的伤,对不起。”
沈梅君往前,墨竹拽了她一把,完全没有拽住,她接过药,低头看着李青臣:“谢谢,你我初见,如此相遇不太美妙。”
初见吗……
李青臣张了张嘴,里面没有尖牙:“我……不是怪物。”
沈梅君笑了笑:“他们既让你听课,旁人言语,无须在意。”
她没问那三人的尸体怎么处理,岑夫子、陆教习,或是那个金丹男修,毁尸灭迹的法子数不胜数。
沈梅君伸手将少年眼前的头发绾到耳边:“哪儿的水能洗衣裳?”
李青臣愣愣地看着她,一想到是自己弄得她们满身泥泞:“抱歉!我帮你们洗……”
边说就看到篱笆墙边几个木桶,其中一个堆了染血的衣裳,他小跑过去端起盆子,往外面跑时又说了声对不起。
沈梅君笑了笑。
墨竹望着开口就是道歉的小家伙,李青臣已经跑得没影了:“他真的那个小怪物……”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红眼睛,还有尖爪子去哪了?”
沈梅君将白瓶打开,药粉不是丹药,炼丹失败的产物,也有些药性,她准备直直朝自己脖子盖上去……她顿住手,自己是不是太利落了些?
她想着李大夫如何给她上药,是了,还要纱布。
“没有尖爪子,没有红眼睛,我们什么都没看见。”沈梅君掩上门。
几丈外的小院里住着另外两个姑娘,不是沈梅君一行的七人之一,两人在门口探出头,好奇地看着能和小怪物打上交道的同窗。
她敷上药,便躺在床上休息。
这个地方正好让她解决七情诀的后遗症。
墨竹在正厅一本本地翻看无字书,想从中找出本有字的。
沈梅君的神魂出现在这具身体的灵台上,小小的灵台漆黑一片,她提着心灯走近,中心沉睡着一位女子,与她这具身体的模样长得一样。
沈梅君本不想唤醒她,但身体不是别人的,除非夺舍,否则她也不能替这小姑娘修炼。
她抬手化出无形之弦。
琴音婉转,空谷幽兰。
“醒醒。”
沉睡的女子渐渐醒来。
她看着自己透明的身体飘在半空,而对面白衣女人浑身发光,是黑暗里最亮的存在。
“我死了吗……”女子难以抑制地哭出声,可怕的、吃人的怪物咬住她的脖子,身上全是血,她感觉身体越来越冷,脑袋越来越沉。
“还活着。”
“那这是呢儿?”
“你的灵台。”
“你是谁?”
沈梅君轻笑:“你问了我两个问题,该我问你了。”
女子止住泪,不等沈梅君开问:“我叫宋无恙,三柳郡卢县人,父亲是卢县县丞,外祖家里是布商……”女子一下子将自己的籍贯说得清楚。
沈梅君等她说完:“你想修仙吗?”
宋无恙愣住:“啊?神仙?”
沈梅君摇头:“不是神仙,是修行,有人选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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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灵根的你们,在这灵气富裕之处修行,我不能一直寄居在你身上,我不在的时候,你自己学习,注意不要露馅。”
宋无恙飘到沈梅君身边。
她伸手碰了下沈梅君的神魂,竟然穿了过去:“你寄居在我身上……啊!不是我死了,是你死了!”
“……”沈梅君见的人多,也理解她的跳脱,“我也没死,但是我暂时借用的你的身体。”
她拂袖,将四周情形投射在宋无恙的灵台。
宋无恙看见女子看到屋里的白衣女子,在小心修剪桃花。
“她叫墨竹,是……我的朋友,你可以信她。”
沈梅君拂袖显露出三个修士的画影图。
“这位,你称她为陆教习,见到她可以问,但少说话。”
“这个老头,你称他岑夫子,除了听课,少于他交集。”
“这人,你见过,但不知道他的名字。”
沈梅君又浮现几个女子的画影图:“小兰、阿菊……苏月。”沈梅君将院中见过的女子模样全部展露。
最后出现一个女子的身形。
宋无恙说:“这是我!”
“这是你,但是现在你叫阿梅,你和她们一样,都不记得过去。”
“可我记得……”
“你要装作什么都不记得,你才能在这儿安全修行。”
沈梅君将药仙教毁去众人过往之事说与她听,至于洗筋浣髓之痛宋无恙未经历,便也未告知她。
宋无恙心情低落:“那我的爹娘……是不是……”
沈梅君阐述事实:“也许还活着。”这或许不算安慰。
宋无恙仰起头:“谢谢你,仙子姐姐。”
沈梅君摇头:“不必,我只是利用你。”
宋无恙问:“你要我做什么……本来我该一直睡着吧,你唤醒我,告诉我这些,并不是让我在此安心修仙。”
沈梅君朝她眉心一点:“我有事要办,夜里身体还你,白天你也能看到我所学之课,你需勤学苦练,日后自有康庄仙途。”她又说了一句,“有什么疑问,还有不懂的都可以问我。”
床上的宋无恙睁开眼,她突然抓起床上的被子盖在身上。
女子望着陌生的地方,如梦初醒。
溪边,上游的桃花飘落,顺着流水而下,曲水蜿蜒。
李青臣蹲着身子,手里搓着白裳,他突然手上的动作一顿,旋即将衣裳翻了个面。
“这样搞得我在欺负小孩子。”
李青臣的脑海里出现熟悉的声音,是田边见到的那人,也是陈府那位梅姑娘,仙子姐姐。
李青臣沾了水的手指在石头上写字:“我这样与你说话。”
写完,他又写了两个字,姐姐。
脑海的声音带着笑意:“你知道多少?”
这声音离他太近,李青臣垂着头继续写:“我回去看过阿娘,他们说你在找我。”他顿了下,“我不知道怎么找你。”
浸了水的手骨节分明,分明还是个孩子,心里装的事真不少。
他写字的手慢了下来:“梅姐姐。”
沈梅君没有说话,李青臣继续写:“你要找舅舅。”
李青臣既然见过芸娘夫妻,自然知道她用水镜描摹陈桂样貌的事,沈梅君站在他的灵台上。
少年的灵台比宋无恙大些,灵台中心沉睡着少年的魂。
没醒?他竟还不会内观术?
若是唤醒他,两人便可灵台相见。
沈梅君提着心灯站在沉睡的魂魄身边。
“你会说吗?”
18. 爱哭小鬼
李青臣的手浸在水里,搓弄白衣上的污渍,哗哗的溪水淌过两人耳侧,寂静得仿佛能听到风声。
树枝颤动,叶子沙沙响。
少年的沉默沈梅君并不意外,她提着心灯站在李青臣空荡荡地灵台上:“是不是只要我唤醒你,陈桂就会知道我的踪迹?”
“你这样的天分,岂会灵台未开,他知道有人会入你灵台。”
李青臣黑曜石般的眸子盯着手底下的白衣,白衣上的泥垢已经搓干净,他还是逮着那地方搓。
“芸娘他们可还安全?还是说被你舅舅,那个叫陈桂的药仙教修士给抓起来了,然后要挟你……”沈梅君说话一贯直白。
少年眼中的泪滴进溪水,顺着水流走。
沈梅君望见水中破碎的倒影,突然觉得自己的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他能知道什么,沈梅君叹了口气。
李青臣闭上眼睛,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他们要杀你,娘说你是好人。”少年写得很重,“娘不让你去……救他们。”
写完最后一字,李青臣抱紧自己,他将头埋进膝盖,少年将哭声压抑在心里,桃花飘在他的头上,远离是非的桃花源,岂是真的远离是非。
“陈桂那比山上安全,没有你,你爹娘打不过药人。”夫妻俩怎能想到山洞周围的药人尸体,都是这自己孩子的杰作。
沈梅君的话半点没安慰到李青臣。
李青臣用袖子里擦了眼泪,他又冷静下来,这一月内发生了太多,他不该再相任何人。
可是娘和爹说她是好人,是仙子。
“梅仙子为救世而来这凡尘,你看看世道动荡……只有她能帮我们啊。”
“我是人间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夫,大夫的一生都是救人,没有害人的时候,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你还小,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爹蹲下身子,李青臣眼睫轻颤,足以看到男人眼中对自己的期许,“你要对得起自己。”
他用力拧干衣裳里的水,丢进盆里,就端着盆踩着水,跨过溪流,朝沈梅君她们的桂花小院去。
丹桂、茉莉、芙蓉……
门口不同的树成了这一排相似小院唯一的区分。
李青臣站在门口敲了敲门,过了会墨竹来给他开门。
墨竹心有余悸:“是你?”
“你们的衣服。”他抬头看着墨竹,这人怎么跟她亲近?那所谓的仙子,说话带刀,句句戳人心。
李青臣的住处在桃林的另一边,林中有两人生疏地比划剑招,甚至没注意到李青臣跑过的身影,他矫健地穿过桃林,山底的小屋门口长着棵桃树,树上只挂着一个木牌,是他室友的名字。
李青臣推门进去,又扣上门闩。
“你回来了?”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他坐在前院的木凳上,圆脸微胖,浓眉大眼,手里翻看书上笔记。
沈梅君一眼看出他是个凡人。
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岑夫子竟然安排别人与李青臣同住。
李青臣的情况和旁人可不一样,少年有自己的过去,见过外面人不人鬼不鬼的世道,或许还知道他们药仙教所作所为。
毒种拔苗助长,让李青臣不满十二便炼气为用,代价是他的寿命,不知此子可知晓。
炼气一层,灵台封印不解,如何动用术法,又如何修行。
少年闻言,朝男人点点头,径直朝自己卧室去。
“听说你杀了邱林他们三个。”男人随口说。
“岑夫子没说不能杀人。”李青臣停下脚步,少年低声说,“他们只是离开了桃花源,不会再扰大家的清静。”
男人双手紧握,手里的书被他捏皱:“青臣,我没得罪过你吧?”
李青臣咬紧牙关,低声说:“薛大哥你一向照顾我。”说完也不等男人回话,便快步走进自己屋子。
他支起屋内的窗户,站在窗前,山上的桃花还和他来的那日一样。
少年抬手,指甲干干净净,他在窗框上写道:“这里好吗?桃花源。”
他问沈梅君,沈梅君在他灵台打坐,身侧心灯通亮,她的声音传入李青臣的脑海:“你自己有答案。”
少年似乎很期待她的回答,他写字的速度快了起来:“姐姐,你觉得呢?”
“对你而言,很好。”沈梅君睁开眼,盯着心灯绽放的光,“你们可以无忧无虑地修行,以后拜入宗门,遇到博学多闻的师长,各有所长的同门。”
她似乎想通各宗门出现药仙教卧底的原因,如果她的猜测没错,这些万里挑一的人,最终会流入仙洲各宗。
少年走到前厅,随手取下书柜上的一卷书,他仿佛在低声自言自语:“他们说上面是空白,但我能看见,跟我以前学的东西不同,并非先贤的言谈举止,也不是文章诗书。”
穿堂风吹起少年的乌发,他跑进卧室,风灌进他的袖子里,他将袖子压下,又抓起书案上的桃枝将头发挽起,干净利落。
李青臣坐在桌前,书翻得很慢,像是要让沈梅君看清。
“这本书是木系基础术法,你翻的这页是青木诀,要其他术法配合,再用妖植的残根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沈梅君讲解道。
“舅舅说我能学习仙术。”李青臣写,“他送我来这儿的,这里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觉得夫子是好人。”
沈梅君没有说话,他继续写。
“这里,以前,人很多,后来都失踪了。”
“有人疑心夫子,也有人说是我干的……”
看来失去了记忆,并不是变成傻子,没有人无缘无故对他们这么好,学习仙术,好吃好喝供着,自己身上总要有点利用价值。
“你觉不觉这样写有些慢。”沈梅君缓缓开口。
李青臣停下在书上摩挲写字的手,纸张柔软,他继续写:“那怎么办?他们在监视我。”
“凝神静气。”
李青臣听到低沉的乐声,呜咽悠长,在他脑中回响,这曲子的调一直很低,感觉心神压抑。
“勿生杂念,否则你的脑子,会很吵。”
乐声突然高扬,李青臣浑身一震,脑中空空如也。
沈梅君散去凝成的管箫,用手捂住耳朵。
“娘!爹娘!”
“他们都杀人!”
“我不是怪物!我不想杀人……对不起……”
“舅舅你为什么要骗我!”
“岑夫子这个恶心的老家伙!他该死啊!什么夫子!怪物!老怪物!”
“仙子!姐姐!”
……
李青臣的心声一下子全涌向他的灵台。
沈梅君眉头紧锁,太吵了。
“你心里的声音太杂,别想太多。”她揉了揉太阳穴,“想你现在该说的。”
“我该说的?李青臣你不能别想太多!静下心来……”
又过了会。
“我该说什么……你听得见吗?”
“仙子姐姐?姐姐?”
嘈杂的声音小了许多,灵台上的沈梅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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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身白光,雪白的衣衫像绽放的白昙,虽有自己的清心曲辅助,但这小子有些悟性,也不算笨。
“听得见。”沈梅君回应。
“她是不是在我脑子里啊,我脑子里长什么样?她怎么进我脑子的……什么仙术,就是邪术,就跟书上讲的鬼上身一样,吓死我了……等等,我刚想的她是不是听见了,不准想了……李青臣,思绪集中!”
看起来沉着冷静,怎么心里是个小话痨。
“……”沈梅君眼睛一跳,“正宗仙术。”
魔道正宗也是正宗。
“你听得见啊。”李青臣的思绪断断续续,“我想什么她都听得见,要是我能进别人脑子就好了,舅舅为什么要害人……”
沈梅君想起她看过的陈桂面相:“你舅舅害了谁?他有没有奇怪的举动?”
少年猛地站起身,又端坐下。
“他不——”他刚开口就闭上了嘴,他闭上眼,突然觉得坐在椅子上闭眼睛奇怪,直接趴在了桌上,把书盖在脑袋上,他集中心力,“他当然是我舅舅。”
沈梅君问:“没有性情大变,或者不同以往。”
“当然没有……他有些抠门,有点小气,但他就是我舅舅。”
沈梅君半合着眼:“你的凡人舅舅会杀人不眨眼?别骗我,你看见了,他杀了整个陈府的人,就你一个活口,李青臣,你年纪虽小,胆子真大,看到这么多人死在你面前,也不害怕,因为你也是帮凶。”
“我不是!我……”灵台的声音突然又嘈杂起来,似乎想起自己所思所想都会被她听见,“你快从我脑子里出来!”
沈梅君轻笑了声:“为什么?害怕我知道你见死不救?你是个坏小孩……”
“你从我脑子里出去!”李青臣不自觉地抱头,“我没有!我不是有意杀他们的……我没有!对不起……你出去!你这个随便进入我脑子的坏女人!你不是仙子!妖女!”
沈梅君勾起嘴角,很久没听人喊她妖女,竟然从一个小东西嘴里说出来,要是仙洲那些人知道她故意激怒一个小孩子……欺负小孩子怎么了,我本来就是人见人怕的妖女。
“然后呢?”
“小朋友,怎么不说了?”
李青臣双拳紧握,脑中再无声音。
沈梅君暗叹,这个时候还能分心控制心神,李青臣确实是个不错的苗子,还是天灵根,难怪“陈桂”惜才,将他送进桃花源,以后无论是进入仙门大宗,还是药仙教自己培养,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他这样的资质,在仙洲都是少见。
两人僵持不下,卧室外传来敲门声。
“青臣,章逸要跟你比试。”是薛姓男人的声音。
李青臣睁开寒星般的眼睛,眼中血丝密布,他小跑到门口,拉开门,圆脸男人脸上有些尴尬。
他低头看见少年眼角的晶莹:“你哭啦?”
李青臣擦掉眼角的泪,急忙说:“没有!什么事!”
男人这才发觉自己暗暗害怕的李青臣,其实就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就算看着稳重,自己怎么能怕个小孩。
他指了指外面小院里,站着个身姿挺拔的青年。
“炼气一层。”沈梅君说道。
李青臣微不可见地点头,灵台上又出现了他的声音:“只有他。”
“呀,你怎么又跟妖女说话了。”沈梅君惊呼。
李青臣站在原地,面色难看地看着叫章逸的青年,脑子里却在大喊:“你是仙女!你怎么这么幼稚!”
19. 血色桃源
寂静的灵台上,白衣仙子柳眉轻挑,眸中含笑:“你夸我年轻,童心未泯?”
薛姓男人见李青臣莫名其妙地冷哼一声,这小子往日都客客气气地与人说话,怎么今日突然不痛快起来。
难道杀了邱林那三个蠢货还不够,小子天生杀星,又起了杀意?男人揣测着。
李青臣按住卧室外竹制的栏杆,稍一借力,跳入院中,等候在前院门口的青年递给他一根指头粗的木枝,修剪干净。
青年叫章逸,长得丰神俊逸,他向对手致意。
院中,两人各执一根木条,以其作剑。
沈梅君倒要看看这两个练气一层的小东西,能有什么精彩的对决。
起先,两人你来我往,见招拆招,后来便是毫无章法。
青年还有些路数,虽没有记忆,但身体的本能还有残存。
而李青臣,毒种强化了他的五感,这小子反应迅捷,避开对方的攻击,加之力量强上几分,才能与青年打得有来有回。
若不比力气,只看招式,李青臣远不是对方的对手。
沈梅君托着下巴,嘟囔了句:“菜鸡互啄。”
李青臣听后,心中不快,改守为攻,刺、挑、劈,越来越快!
薛姓男人围观得起劲,以指为剑,练起招来,可他下盘不稳,肢体不协调,回手一剑直接收不回来,诶呦了声后,一屁股摔在地上。
木枝频频击打,终不堪重负断开。
李青臣心跳得飞快,低头看见通红的掌心,微微发愣。
章逸丢了木条,拱手说:“多谢。”
章逸复盘方才的招式,提手挥出一剑,他思索着进了桃林,他睨了眼桃树上的两人,两人惊觉暴露了行迹,便掩耳盗铃,谈天说地。
青年不言,他知道有人窥探。
岑夫子对李青臣的偏爱,早引得众人不满,连小孩子都妒忌打压,死了也活该。
章逸俯看自己的手,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也杀过人。
李青臣还在回忆方才的无能为力,脱离最开始的四招之后他再无他法应对章逸的攻势。
薛姓男人早站了起来,他偷偷看了眼李青臣,便将院子让给这小孩慢慢折腾,自己回卧室。
李青臣又比划了几下。
“老东西教你们的剑招,还是自己学的?”沈梅君问,不待李青臣回应,“应该是老东西,我们西洲魔门的路数。”
“老东西?你说岑夫子,西洲魔门又是什么?”
他心念一动,声音就冒了出来,李青臣赶紧摒弃杂念,怕被她再听了自己所思所想。
“刚比试的时候,你脑子里全是话,手忙脚乱。”
李青臣期望她能说说自己如何改进。
但她说完那句话,许久没有回应,李青臣说:“岑夫子,很厉害……”但你更厉害,他连忙将后半句话憋住,不能夸她!
没过一会,李青臣又问:“你怎么不说话?”
“你还在吗?”
“仙子姐姐?”
“她又走了啊,走之前也不跟我说一声……”
“在。”
“你还在啊!”
“还好刚没想其他。”
沈梅君睁眼,眸有星光:“岑夫子,厉害?还好吧。”
小崽子你夸老头都不夸我。
沈梅君散去身侧用于唤醒灵台神魂的心灯,现在她就是空旷灵台最亮的所在。
运行周天修复神魂,绝情断欲,贪嗔痴三毒戒之不绝。
不一会灵台再次出现少年的声音:“你肯定比他厉害!”
“多谢夸奖。”沈梅君颇为愉悦。
对付岑夫子轻而易举,麻烦的是岑夫子魂灯一灭,陈澜这个老东西闻着味儿就来了。
小世界太小,在仙洲还能跨越各洲星海边境,躲避“打了小的来了老的”之类的麻烦事。
李青臣回到卧室,天色还没有到睡觉的时候,少年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我睡不着。”李青臣说。
沈梅君疑惑,小东西睡不着还要跟自己说,她又不是芸娘,也不是李大夫。
“你现在几天不睡觉都没问题。”
“仙子姐姐。”李青臣又喊。
沈梅君听着他的灵台,毫无杂念,没有其他声音,小东西深思熟虑许久终于愿意跟自己交谈。
沈梅君闭眼修炼着:“想通了。”
李青臣的声音回荡在他的灵台:“你能不杀舅舅吗?”
沈梅君瞥了眼他躺在灵台中心沉睡的神魂:“他做了什么我必须要杀他的事?李青臣,现在杀这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已经轻而易举。”
李青臣神色一愣,随即侧着身子,少年攥紧被衾,十指慢慢变得粗糙,长出野兽般的利爪,眼中渐生出血色。
擦啦——
丝缎破裂的声音唤回他的神志,变化的手指猛得又变回去。
“为什么是这个鬼样子……”
“我不是怪物……我是人啊……”
“我不想杀人……”
“……不想。”
这个年纪的孩子,就算历经人世艰辛,变成大人口中的懂事,也不是这个模样。
严防死守的心房,谨慎小心的举止,假意逢迎的交际,他在某一瞬间恍惚突然长大。
寻常的孩子不该残忍嗜杀。
但从他变得不寻常开始,这才是他最好的保护色。
“你那个舅舅希望你变回去吗?还是你觉得自己现在不人不妖的模样很好?”沈梅君的话仿佛不带一丝温情。
李青臣不答。
“你回不到从前了,接受自己与常人的不同,不要厌弃自己,福祸相依,你能控制那股力量,你就还是你自己。”
“若是不信我,你大可以直接去见岑老头,用他一命换我一命,这对他而言……该是荣幸的事。”沈梅君话语带笑。
“我信你。”李青臣无比郑重。
他无时无刻不在厌弃自己如今的模样,这一切源于未知和不可控,如果他能控制这样的力量?
“既然想我帮你们……”
“不是你帮我们。”李青臣睁开眼,泪眼朦胧,他盯着紧闭的窗户,“是你要我帮你。”
所以你来找我,人皆有所求,仙子姐姐你也不能免俗。
沈梅君欣慰地笑:“很聪明,平时都看什么书?别因学术法,就放弃以前学的东西。”
“你说话真像教我读书的老先生,他一把年纪了,留着山羊胡子,你别学他说话……你要一直住在我脑子?”李青臣问,“……应该不会,你要回到她的身体去。”
“你什么时候离开这个桃花源?我要找的东西不在这儿。”
“得跟岑夫子说一声,离开的钥匙在他手里,他们让我每七日出去一趟,现在时间没到,我出不去,不过我可以去试试。”
李青臣从床上下去,他穿好鞋,敲响薛姓男人的门,说自己晚上不回来。
“好,晚上方教习查房,我跟他说下。”
男舍在桃林北边,女舍在田野往西,而岑夫子的住所,在中间最大的那棵桃树后面,桃树后面的池塘是障眼法,李青臣走在池塘上如履平地。
“老头竟然完全不防你。”
“堂主说我有事直接找他,他不敢耽误。”李青臣解释。
“堂主就是你舅舅?”
“不是……是个好看的姐姐。”
“小东西,原来你见谁就喊姐姐啊。”
药仙教里能让岑夫子听令的……陈桂和这位堂主,谁是第四位化神期修士?
穿过障眼法,池塘的假山后长着三棵巨大的血色的枫树,手掌大小的枫树叶在微风中摇曳,二层的木屋在枫树包围下坐北朝南而建。
沈梅君一眼看破岑夫子这个元婴修士布置的障眼法,枫树底下的衣衫,是田边死的那三人的,三棵枫树的根扎在他们血肉里。
李青臣踩着厚厚的枫叶,不知道枫叶底下白骨累累。
沈梅君面露寒意,她透过李青臣的眼睛,审视小院的布置,而岑夫子的屋内传出男女之声。
李青臣不再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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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进去。”沈梅君喊他。
李青臣踟蹰不前:“我被岑夫子骂过一次,他让我等在外面。”
“他的话不用听。”
岑夫子注意到碍事的小东西来了,屋里的声音没有停止,反而更加高昂。
李青臣站在枫树下,他闻到血的味道,还是他亲手杀的,但他看不见尸体,岑夫子的屋子一直是这个味道,薛从席还有章逸都闻不到。
尤其是晚上,味道特别浓郁。
“桃花源失踪的人都在老头的院里。”李青臣跟沈梅君说,“他们都埋在这儿,虽然我看不到他们的尸骨。”
“我到这儿的时候只有十七个人,每过几天都会十个人左右,现在一共就四十多个,其它的人去哪了,大家都有猜测。”
屋子里的声音小了。
“她快死了。”沈梅君扫了眼岑夫子的屋子。
李青臣反应过来,他故作焦急地冲到门口:“岑夫子!我要出去一趟!来跟你说一声!”
里面的声音顿时停住,女人尖叫了一声,岑夫子的声音带着疲态:“不许。”
随即便是慌乱的扭打。
李青臣继续喊:“我身体出问题了!我要去找堂主!”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岑夫子拉开门,雪白的头发披散,身上披着女人的白衣,他模样并不老,李青臣不知道仙子姐姐为什么一直喊他老头。
只见岑夫子脸颊潮红,双眉紧蹙:“你怎么了?”
他将屋内挡得严实,李青臣是堂主重点关照的人,这小东西天资好,堂主让他好好教。
男人打量李青臣,只见他一双手藏在宽大袖子里,没好气地问:“又变不回去了?”又低声骂了句,“蠢货,学了近半月,还不会……”
他看了眼屋里奄奄一息的女人,使了搬运术,将她挪到院后,把屋子腾出来。
“进来。”岑夫子赤脚走进屋里,李青臣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沈梅君观屋内陈设,看出来了,岑夫子没什么讲究。
花鸟屏风后的床榻乱成一团。
岑夫子的手搭在李青臣的脉上,青黑的经脉潜藏在皮肤下,他的灵气在李青臣身体里流动,估计是这小子今天杀了人心绪不定引起:“没什么事儿,不用去找堂主。”
他去翻了翻书架,没找到想找的书,估计丢在外面了,他兴致阑珊地走回来:“你回自己屋里找一本叫《清净无上心经》的书,今晚也别睡了,把这本书抄几遍。”
后院的女人已经醒来,也不管自己赤着身子,见鬼一样惊恐地看向这吃人的屋子,她抱紧自己,头也不回地冲出虚设的假山。
岑夫子若有所感,他无所谓,这个走了还有下一个。
除了点名留意的那几个苗子。
他继续说:“陆若跟方留意回来的时候,你别当他们面杀人,堂主跟赵执事不对付,留下把柄多此一举。”岑夫子看了他的个子,小东西一个,“你听得懂吗?”
李青臣点头:“不会有下次。”
岑夫子低笑:“可以有下次,别杀得那么张扬,桃源里死人很正常。”
李青臣哑声道:“好。”
岑夫子继续训斥:“还有,我办事的时候不要来打扰我,叫你等在外面!之前跟你说的,你记不住?”
李青臣面露怯意,他微微颤抖地抬起自己的手:“我害怕……我不想变成这样……”
岑夫子不耐烦地说:“真是麻烦,怕怕怕,怕什么怕!获得力量就是要付出代价,你比别人强多了,把我教的东西学会!那个炼气期的章逸根本不是你对手!算了……你先滚回去抄经。”
李青臣被岑夫子骂了出去,离开桃花源的计划暂时没法开展。
“你说这儿的人想出去吗?”什么桃花源,姓岑的老怪物养的食物,叫他老怪物也没错,濒临寿终的元婴期,年纪比她大多了。
“他们想当神仙,怎么会想离开……”李青臣有些沮丧,他们不知道其他,只明白活着就是为了修仙。
“成仙?”沈梅君嗤笑,“成为岑老头那样的神仙?”
20. 四式剑招
“不是!”李青臣忙说,“是成为你这样的神仙!”
沈梅君沉默良久,她回首望穿虚妄。
三棵血红枫树的树根铺满院落。
待李青臣离开,岑夫子再无顾及,他如一只雄兽,扔掉披在身上的衣裳,撕开为人的礼义廉耻,目光痴迷地抱着血枫,宛如缠绵的爱侣,他扭动身躯,身体不断拉长,像蛇一样绕了枫树两圈。
枫树的血色褪去,绿意盎然的树叶落在岑夫子健硕的肩头,男人猛地抬头,血色斑痕印在他与枫树贴合的皮肤上,他舔了舔牙齿上的血,回味无穷。
岑夫子教授的剑招就是西云四洲常见的基础剑术,又以血肉灵供养自身,很符合世人对魔修的印象。
可惜,吃再多的人,无法突破的境界终将成为他日后的死亡通知。
李青臣小声问:“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别学我。”沈梅君合上眼,方才的画面她早已司空见惯。
李青臣离大桃花树越来越远,偶尔回头。
“你生气了。”他自小心思敏感,李家湾的村民怎么议论他,乌水镇陈府的下人怎么传他,他都一清二楚,全藏在心里。
“你是仙女,别总生气,你好小气啊。”李青臣与她说话。
沈梅君没想到有天会被个小屁孩说小气,旁人都说血梅女睚眦必报。
“仙女不跟你计较。”她说完便在灵台化出一面镇魂幡。
六品镇魂幡,从药仙教修士手里夺来的,上面的阵纹法印已被她清理干净,桃花源的布置她已了然于心,又不是只有药仙教会布阵。
沈梅君思索,剑阵利于攻,她需要合适的法器剑起阵,这有现成的法器材料,镇魂幡的幡面是八百年妖兽玄阴鱼的鳞片和枯木蚕的丝,幡架的是土属性的旁山石。
但以此三物炼制的法器剑并不满足沈梅君的预想。
她掌心生出白色雪中火,将镇魂幡包裹。
皓月高悬,转瞬一夜,晨光熹微。
李青臣与薛从席一起出门,路上皆是去大桃树下听岑夫子讲课的白衣同窗,三两成群,叫章逸的青年本独自一人,见到李薛二人后,便三人结伴。
西侧也有人稀稀落落地踏青而来,墨竹和阿梅,或者说是宋无恙一眼看到人群里的李青臣。
宋无恙正思考如何跟这小孩打招呼,仙子给的画影图上出现过他。
“仙子你回来了?”宋无恙灵台的人影一骨碌站起来,看着突然出现的白衣仙。
“暂借一下身体。”
“您用!”宋无恙心中松了口气,那个墨竹看她怪怪的,她都怀疑自己露馅了!
沈梅君微微偏头,身侧墨竹低头一言不发,右前方十步远的女子也低着头,此人先天之气不足,想来是岑夫子屋里那人。
似乎是对别人的视线敏感,那女子回头环顾身后的同窗,并未发现异样。
此时沈梅君已经收回视线。
李青臣在脑子里喊了几声,不见回应:“真走了呀。”
过了许久,他又喊了几声。
又没人跟他说话了,李青臣抬头,缕缕白云的蓝天,连只鸟都没有。
岑夫子鹤发童颜,坐在莲花台上,远看着仙风道骨,不时有人向他问好,金丹女修陆若和男修方留意也与众人一起坐在小桌前。
后面还余几个空位,岑夫子也不问谁没来,便挥手化出四个画影,四个人形画影各自出招。
陆若和方留意眉头紧皱,两人对视一眼,这老东西教的什么东西,他们连炼气都不会,怎么就教剑招?
许是注意到这两个“检查员”的反应,岑夫子眉毛一挑,得意地点名:“这四招是上堂课教的,李青臣、章逸,你们两个给大家再演示一下。”
沈梅君看着这熟悉的场面。
「梅君,你与诸位师弟师妹过过招。」
李青臣和章逸的招式较院内灵动许多,还是两个花架子。
沈梅君一心二用,灵台上的化身变出一柄剑给宋无恙,宋无恙面前飘浮三尺长剑。
她从未用过碰过兵器,小心翼翼地双手握住,毫无章法地劈、砍、戳。
“你看那图的招式,学来看看。”岑夫子教的基础剑法也无甚大错,沈梅君也不必革新。
“太快了……”宋无恙盯着第一幅图。
宋无恙模拟图形上的动作,沈梅君看她笨拙的转身,走过去提起宋无恙的手臂:“在这里稳住,腿注意……”
宋无恙听她语调温和,便问:“你以前也这样教别人吗?”
沈梅君随口说:“指点过一些同门,他们好像不是很喜欢跟我过招。”
宋无恙偷笑:“那你肯定是上课的夫子最喜欢的学生,夫子忙时,都让学得最好的那个去帮他。”
沈梅君笑了笑,松开她的手:“你再看一遍,手……侧身……发力。”
宋无恙一动不动,沈梅君面露困惑:“怎么了?”
宋无恙有些尴尬地问她:“怎么发力……”
这把沈梅君给问住,她看了眼岑夫子的第一幅画影图,这转身就是大腿发力,才侧身出剑,一眼就看出的力道走向:“腿?”
聪明的学生不一定是个擅教的老师,但沈梅君并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她这边教宋无恙,外面李青臣和章逸的比试已经完毕,两人只演示岑夫子教的四招,其余三十几人面露疑惑与不解:他们两个一看就会,自己当真蠢笨?
岑夫子开始说话,诸生都安静下来:“你们天分参差不齐,既有新来的同窗,今日,我便再讲理论课:炼气。”
他话说完,陆若和方留意终于有些满意。
相比不明所以的剑招,而听课的人们更好奇所谓的仙术,炼气之说。
岑夫子一个元婴修士,讲炼气只说算是屈才。
炼气之道,五行之说,风雷雨雪四时变化,沈梅君了然于心,对高阶修士而言,如餐风饮露一般平常。
灵台上的宋无恙才需要专心听岑夫子讲学。
近午时,课散。
欲言又止的墨竹终于跟沈梅君说上话:“你……”她盯着沈梅君的眼睛。
沈梅君粲然一笑:“墨竹?”
墨竹欣慰地挽上她的手,提着学盒:“回来就好。”
她的话没头没尾,沈梅君似有些明白。
墨竹看出“阿梅”的变化。
毕竟宋无恙不知自己平日举止,如何在熟悉的人面前扮演自己。
两个灵魂,就算模样一样,墨竹多日来只与自己相处,她是个细心的姑娘,又见过桃源的奇妙术法,心中已有大胆的猜测。
是夜,李青臣在烛下抄书。
正是岑夫子与他说的《清静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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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经》,左侧已经堆了一叠抄好的道经,烛火被莫名的风吹动,他四处张望,在心里喊了声,没见回应,便又低头抄写。
“跟你打个招呼。”
李青臣猛然回头,却见熟悉的白衣身影站在卧室的书架前。
那日冯虚御风的仙子,她站在云端,自己远远望着那挥剑斩雷霆的身姿,她将他们护在身后,他的记忆里,她一直只给人留下背影。
沈梅君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册书,翻看书上的内容,都是炼气筑基的基础册子,还有一些流传多年的修行理论。
李青臣拉下窗户,又到门口检查扣上的门栓。
少年疾步跑在她身后,摇曳的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到书架上。
“你!你不是……鬼。”李青臣讪讪道。
沈梅君举着一册书,宽大的袖子随之摆动,她缓缓转过身。
原来不是观里参拜的披帛纷飞、面容慈悲的神女模样。
她眉眼似笑非笑,浑身似有神光,李青臣愣了半晌,回过神来,连忙道歉:“你……不是女鬼……是仙子!对不起!”
“女鬼?我死后连鬼都当不成。”神女一开口,就打破了李青臣的美好印象。
李青臣听见熟悉的声音,果然是那个斤斤计较的小气仙子。
橘色烛光落在沈梅君脸上,浅色的眸子里全是光,李青臣偷偷抬眸看了一眼。
他低头,又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她也在看自己,便避开她的视线。
李青臣将整个屋子的各处陈设都仔细看了一遍,发现房间仿佛也在发光,定是用了什么法术:“他们不会发现你吗?”
沈梅君突然问他:“你学那四招花了多久?”
李青臣一愣,这是什么问题,不是来问他药仙教和药人的:“……我现在还没学会。”
沈梅君狐疑地打量这个小东西,别谦虚:“你招式没错。”
李青臣挠了挠头:“只有招式,不算会,章逸便不是简单套用招式,我觉得我能用第二招‘雁字回时’应对,但是……”他比划了一下,又比划了一下,两次的回身有细微的差别,“还是不对。”
我就说是一看就懂的招式,只是理解其中灵活变化需要旁人点拨,沈梅君想。
她露出满意神色:“你只想回身,手、腰、背、腿各处跟不上,基础太差,那个叫章逸的,以前应该会些拳脚功夫的,你不如他也不必泄气。”
李青臣问:“他比我年长,但我以后会比他厉害。”
沈梅君说:“小东西,你天资绝佳,悟性也不错……”
李青臣连忙问:“你想收我为徒?”
沈梅君低笑:“我不收徒。”她想说,日后定然大有作为。
李青臣的黑眼睛眼巴巴望着她:“堂主说我很适合修炼。”
堂主想收他当徒弟,但是,李青臣明白他不是好人,以前的老师是讲学问的,教他明是非,知善恶,他不能跟着恶人学。
但他想学仙术,这样才能救回父母亲。
他想成为仙子姐姐那样的神仙。
沈梅君垂眸低笑:“世上的天才数不胜数……”她瞥见少年雪亮的眸子,里面满是憧憬。
李青臣沮丧地坐到床上:“仙子姐姐……”
沈梅君翻着书,目光微动:“你我没有师徒的缘分,但指点你几招还是举手之劳。”
21. 最后一位
她的余光扫过满目欣喜的少年和书案上一篇篇字迹工整的清静无上心经。
沈梅君合上书,书里的炼气术法概论通俗易懂,只是编撰得有些主次不分,于金丹期以下的低阶修士而言,术不在多,而在于精。
她手指轻轻拍动,那人封印了李青臣的灵台,即使小子资质再好,修炼起来境界也不会动,他若不能突破境界或得天地灵药续命,血脉中的毒种早晚耗尽他的寿数。
命运的馈赠在最初便摆出筹码,就算是强予的馈赠,强取的代价。
她合上眼,良久才睁开。
“明日你便能出去了。”沈梅君突然说。
继续抄经的李青臣写完手下的那个字:“明早辰时岑夫子会给我钥匙。”
沈梅君笑了笑:“钥匙。”
出血桃源哪里需要钥匙,不过是一处隔绝外界的法阵,从阵眼出便能出去,但出去之后沈梅君可不知那堂主在何处高就。
“他在我手上画了个图案,将图案印在中心桃树的身上,一眨眼,我就到堂主那边了。”
这于李青臣是难以解释的仙术,就如那日仙子姐姐带着他们飞离祸乱,他压抑食人的欲望,血色蒙蔽视线,但耳边呼啸的风声,是凡人对仙术的想象。
岑夫子画的法印?许是斗转星移术,存在另个法印与之呼应,
想罢,沈梅君抬手,手中化出一枚桃花扣,桃花扣落在李青臣面前。
李青臣触碰这栩栩如生的桃花,竟是石头做的,边缘的金丝与石头融为一体,他见过金镶玉,头回见到金镶石。
“桃花扣上的法阵可以隐匿你的气息,破虚妄,辨幻影,如这桃花源的伪装……”沈梅君将六品镇魂幡的边角料做成的四品法器,能应对元婴修士布置的阵法,“将你的血滴在上面。”
李青臣控制手指的利爪,在指腹划开一道口子。
黑色的血。
被毒种污染的血,李青臣能保持神志,自己会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沈梅君思索着。
黑血落在桃花扣上,瞬间被五片花瓣吸收,李青臣见她脸色不快,忙将手上的血吮吸干净。
“滴血认主是权宜之计,若你能自己重新刻画上面的阵纹,这法器才真正属于你,现在新的问题,你打算将它藏在哪儿,身上无缘无故多出来的东西。”沈梅君起身,走到书案前,一指将桃花扣招来。
李青臣仍在思考,突然脖子一凉,他摸向自己的颈后,约莫摸到了什么,又好似没有:“它在这里……”
“这四品法器你能用到元婴期,待灵台解封,你取得炼化法器的天地灵火,自行炼化就是。”她叹了口气,希望你能活到那日,“药仙教内处处危机,我无法护你安全……”
李青臣拍了拍胸口:“你放心,我在那里很安全。”
不知这小东西哪来的自信,沈梅君摇摇头便消失了,李青臣猜她又跑进自己脑子里了。
“仙子姐姐神通广大,为什么要附在我身上。”他小声问,“我爹娘救的那个人是你吗?难道又是别人的身体……”
脑子里传出熟悉的声音:“是呀,我是专门附身凡人的女鬼。”
李青臣听后傻笑,他摸了摸颈后,便继续抄经。
天还没有亮,李青臣便出了门,他在门上贴了条,留言给薛从席,让他上课不用喊自己。
而岑夫子坐在大桃树下等他,李青臣站在原地不动,也不上前。
他的身体微微发抖。
“害怕了。”沈梅君坐在灵台上,桃花扣的破幻效果让李青臣看到桃花源的真面目,鹤发童颜的岑夫子在灰蒙蒙的月色下异常安静。
李青臣脚下踩着灰白的骨头,是条两人合抱都抱不拢的巨大蛇骨,岑夫子坐在骨蛇的尾巴上,盛开的桃花树,是它盘踞的身体,张开的巨口是平日最茂盛的一簇桃花。
而骨蛇的巨口神秘莫测。
李青臣揉了揉眼睛。
那巨口似乎没有尽头,他看得头晕目眩,后颈有一股凉意直冲脑门,李青臣瞬间清醒,这就是她眼中的世界……
“很准时。”岑夫子睁开眼,眼珠子里像是有条沉睡的蛇。
李青臣递出手,只见岑夫子嫩如童子的手钳住自己手腕,他冷笑了一声,在李青臣的手上画下紫红色的法印,然后将李青臣推开:“去吧。”
李青臣低着头,他凌空踩在巨蛇身上,一步步走近巨蛇的口中。
少年猛地闭上眼。
再一睁眼,便站在一条平常人家的巷子里,墙壁上正对的法印与他手上的一模一样。
沈梅君感觉到凡人的气息,很多凡人,还是没有被感染的凡人。
男人从墙壁里走出,他看了眼少年,抬手请李青臣进去。
穿过墙壁,暗红色的大门半掩,木制的雕花灯笼挂在上面,穿过斜对的垂花门,精致的楼阁,错落有致的假山,人间园林的风气。
后院里也种桃树,桃花反季地开着,树下椅子上,躺着个粉衣女子。
这药仙教的人都在人间安家落户,陈澜那老东西种杜鹃,这人种桃花,都有莳花弄草的好雅兴,沈梅君心想。
粉衣女子朝李青臣招手:“小青臣来了,快过来。”
李青臣走到她面前,恭敬地行礼:“崔堂主——”
崔堂主看起来二八年华,桃花眼,柳叶眉,浅色的薄唇总带着笑,她踏着轻巧的步子,带李青臣步入桃林。
因为岑夫子那棵“桃树”给李青臣留下深刻印象,让不禁怀疑,这是桃树?
他好奇地摸了摸桃花花瓣,崔堂主权当他是好奇顽劣。
桃林之中错综复杂,好似一直在兜圈子。
堂主半点着急,突然天上一道金光玉简在她头上盘旋,她抓住扫兴的飞光,阅后一改脸上的玩乐意味。
桃林主动给崔堂主让出一条道来,她使出移形换影术,桃林落在身后,尽头是一面如镜子般明亮的湖,水天相接的湖水从中间断开,给她让开道来,露出往下的灰色石阶。
果然住在水下。
水下的药人气息骤然变多,李青臣的身体也开始发生变化,他用手捂住自己控制不住长出的牙,看见手上黑色蛛网一样的经脉,忙将手藏进袖子。
李青臣用药仙教给他的法子控制血脉中的力量,将异变收了回去。
崔堂主瞥见不禁发笑,渔阳湖的水全是毒引,就算是那传说中的血梅女来此,也难以全身而退,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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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那老货抓不住人,还要她澄仙堂的帮忙,可笑。
崔堂主就是药仙教在此方世界的第四个化神修士。
观此湖底布置,这位崔堂主精通阵法,血桃源与此地有异曲同工之处,元婴期的岑夫子是她的手下,但引挑选好的药人进桃花源的杜若和方留意,和岑夫子的关系一般。
沈梅君思索着,天音宗属宗三百,哪个不是各怀心思。
在宗门林立的仙洲,散修确实是加以利用,但药仙教底下这些散修,又有几个是真心信服,散修逍遥自在的,不愿受宗门管束,或是各种原因被宗门拒之门外……
堂主、执事、长老,药仙教已然是另一种形式的宗门。
夜明珠将水底照得宛如白昼,崔堂主领着李青臣进了间屋子,屋里全是透明水晶罐。
而拿着实验瓶的男人,沈梅君见过他的画影。
——陈桂。
一个元婴期修士。
李青臣低声地喊了声:“舅舅。”
男人将青色的血液滴入暗红色的液体里,两种液体难以同时保持药力,他摇头放下瓶子:“堂主,还是没有进展。”
“人给你带来了,多好的孩子呀,我真想收他当徒弟,到时候让那狗屁的云中第一宗看看,我崔文君的徒弟也是天资出众!”
沈梅君笑得玩味,云中第一宗?天衍宗封山数千年,还跟这崔堂主有过节了。
陈桂让崔堂主随便坐:“世间天纵之才如沧海遗珠,堂主总会遇到下一个称心如意的,我们只能先奉命行事。”
“扫兴之人。”崔堂主柳眉上挑,嘲讽道,“你奉谁的命?”
陈桂低头不语,他的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掰起来,男人平静地看着崔堂主,李青臣想要上前帮他舅舅,却动弹不得。
陈桂被卡着脖子,青色的藤蔓钻进他的肉里,他咬着牙:“自然是教主的命令,无论是崔堂主,还是陈长老,你们加入药仙教……都是为了教主,为了教主的宏图……药仙教不是满足你们私欲的工具。”
崔堂主面色渐冷,她冷笑地撤了法术:“自然是为了教主,辛苦桂先生了。”
她摸了摸李青臣的头,李青臣无法躲避:“小青臣好好陪你‘舅舅’呀。”
陈桂摸了把脖子上的血,将自己的血装进瓶子,不能浪费。
陈桂区区元婴期修士,这崔堂主真要杀他,就像碾死虫豸。
李青臣喊:“舅舅。”
陈桂笑着说:“芸娘和你爹他们很好,住在一处僻静地,还种上了菜养起来鸡鸭,他们很安全,我答应过你的事……从来没有食言。”
他伸出手,做出拉钩的动作,这是他跟李青臣的约定。
当年芸娘走时,李青臣和舅舅拉钩,只要他认真读书,就偷偷带他去看娘亲。
陈桂从未食言。
李青臣沉默不语,他伸出手,陈桂去拿瓶子。
黑色的血顺着手腕哗哗滴入透明罐子里,里面不时冒泡,瓶子像是个无底洞。
少年脸色苍白,脸上的黑色经脉愈加明显,最后昏死过去,他的身体也彻底失去意识的控制。
尖牙利爪的小怪物瘫倒在地上,而他灵台上的沈梅君面沉如水。
22. 新旧长老
陈桂将这罐血封好,放在堆满瓶罐的石桌上,他拿起崔堂主来时调试完的瓶子,里面暗红色液体已将掺杂其中的青色吞噬,男人眉头微皱,抬手取出滴李青臣的血。
黑色血液落进去。
暗红液体开始沸腾,瓶里砰砰爆炸,陈桂又用法阵加固瓶子,内部好似皴裂的发光纹路显露其上。
他一言不发,写下实验记录,又视若无人地走过李青臣去另一间石室。
沈梅君使出隐身术法站在石桌前。
北极星域七,九六三号凡星……实验体三号血液与二期血罗结晶反应,不可净化,待改进。
记录人:陈桂
这是男人刚写下的。
沈梅君望着昏迷的李青臣:你是实验体三号?
李青臣不同于其他药人之处,只有他的灵根资质,那实验体一号和实验体二号是谁?药仙教的实验在验证什么……
这里的罐子施加了隔绝神识探查的术法,若强行探查,必然惊动旁人。
屋内的辉光术将无窗的湖底石屋各处都照得清清楚楚,这间屋子除了长长的石桌,只有一层层架子上的罐子。
没有药草,制造毒种的药坊不在这里。
沈梅君仰着头,此地不见日月,确实也不适合炼器炼药。
没过一会,陈桂回来,他把暗绿色的液体洒在李青臣身上,少年面上有了血色,面颊通红,微微梦呓,随后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梅仙子找你了?”陈桂随口一问。
“梅仙子……”李青臣偏过头,他垂眸,随即摇头。
“之前为了苏群玉,陈澜让我们都喊她梅仙子。”陈桂拿起石桌上的记录,还在写着什么,“我问过芸娘,梅仙子答应带你去见他们——”
李青臣蓦地抬头,少年死死盯着他,咬着牙问:“娘不可能告诉你,你对她做什么了!”
“青臣,怎么跟舅舅说话的。”男人看向少年,“让一个人说实话,不一定要靠法术,法术会有失灵的时候,但人心却是最好拿捏的东西。”
他蹲下身子,男人此刻和李青臣同高,漆黑的眼睛笑意满满。
陈桂望着少年:“人是有七情六欲的,你娘最在乎什么?”
她最在乎?
李青臣想不到,他的娘亲什么都不在乎,她只想安安心心地过活。
陈桂歪着脑袋:“她在乎她的兄长、她的丈夫,还有她的……儿子。”
李青臣瞳孔一缩,他心中慌乱,一边摇头,一边看着陈桂:“你拿我要挟她?她是你妹妹……为什么……”
“她为了外人骗自己的哥哥。”陈桂清秀的脸上十分疑惑,“为什么血缘也靠不住?我除去这世上她所有的血缘羁绊,二十七年来待她如亲妹,她却为了个初见面的仙洲修士骗我?”他单手按着自己的头,“人,果然难以捉摸。”
陈桂的话惊得李青臣无法言语,什么叫……除去她所有的血缘羁绊?
沈梅君皱着眉头,药仙教集齐这么多变态也不容易,陈澜就算了,那老东西活太久属于正常情况,陈桂又是什么来路。
身体是陈桂的身体,是个人,至于灵魂,有待考究。
“青臣。”陈桂轻轻按着李青臣的肩膀,他注视少年惊惶失措的眼睛,少年却不想与他对视,“你若见过她,她却没有解开你灵台的封印,那她都是在看着你死,她不是好人,记住我这句话。”
他平静的眼睛,仿佛看的不是李青臣,而是透过李青臣在看另一个人。
“是吗?”
冰冷寂静的石屋内突然出现另一个声音,陈桂勾起嘴角。
沈梅君站在陈桂面前,合体期修士的威压让男人动弹不得。
“你想见我。”
陈桂本就蹲着的身子,现在更加站不起来,他仰着头,脸上挤出笑来:“我看着他长大,他从小就不会说谎。”
从李青臣进来的那刻,他就看出这小子有所倚仗,以前他强忍着害怕和自己亲近,现在却没那么怕自己了。
沈梅君笑了笑:“没有一点感情?”
陈桂想了想:“怎会没有,我让他保留做人的资格,而不是像那些药人,成为别人手里的牵线傀儡。”这番正义凌然的话仿佛他做了天大的好事。
“不是你保留他做人的资格,是他通过了你们的筛选。”沈梅君冷笑。
陈桂笑而不语。
两人打哑谜,而他们话题中心的李青臣唯一能做的,便是将周围人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他现在记性好,现在不懂的,以后他会慢慢懂。
沈梅君走到一面架子前,上面都是不明成分的罐子:“所谓毒种就是筛选有灵根之人的工具,通过筛选的他成了现在的模样,而没有通过筛选的成了失去意识的药人。”
陈桂不言,没说她的推测是对是错。
“那我身上的毒种呢?这点我还没想明白,桂先生能为我解惑吗?”
沈梅君的威压加重,陈桂脚下的石头陷了进去,身体的骨头刺穿皮肉。
“梅仙子,即使皮肉于我如浮云,你若是想安然离开,还是不要还得毁了我的元婴。”陈桂咬紧牙关,声音从他身体里发出,“你不想化解你道身之毒?”
他仰起的脑袋从未低下,七窍鲜血四溢。
李青臣盯着这血腥的场面,一动不动,似乎忘记了双腿的存在。
他眼前却突然被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挡住。
“害怕,就闭上眼。”
陈桂低笑,血水顺着他的下巴滚落在身上。
“仙子当真慈悲。”这话听不出是不是讽刺,“那为什么不解开他身上的封印,仙子?”
沈梅君收回手,她垂下眼帘。
“还是仙子猜出这是陈长老设置的封印,怕引他过来,仙子现在不想对上陈长老。”
李青臣慌张抬眸,望着她:“你一直知道?”
她一直知道我在骗她,他从未说过那个人的名字,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沈梅君收回威压,陈桂单手撑在地上,慢慢站起身,他吞下几枚药香平平的丹药,治愈身上的伤势。
“你说了这么多句话,我一句也不信,但有一句实话。”沈梅君温柔地说,“小青臣不擅长说谎。”
李青臣低着头,不敢看她一眼。
“你舅舅——这位桂先生不想杀我,这世上想杀我的只有陈澜那个老东西。”沈梅君淡淡说着,“我还记得,你当时跟我说‘他们要杀我’,我的记性很好。”
陈桂用除尘术除去身上的血污,男人灰蓝长衫,腰上系着个木葫芦,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下不仅不想害仙子,还想请仙子帮个忙。”
这世上叫沈梅君仙子的人不多,除了魔宗弟子间的客套,或是好友间的打闹,要不就是有事相求。
沈梅君笑着抬眸:“交易?”
陈桂变出两个石凳:“请坐。”
两人对坐。
“这个地方很安全。”陈桂说,“崔文君和陈澜都不敢破坏。”
“一个渡劫,一个合体,四个化神,现在只有三个化神了,就这点战力也搞三足鼎立?”沈梅君嗤笑,化神之下修士的战力,在高阶修士眼里约莫不计。
“没办法,教主招揽的人员太复杂,只能摆弄人心,说是效忠教主,还不是各为其主。”
“执事孙为已死于你手,执事谢非、赵灵易重伤,澄仙堂堂主崔文君你方才也见过……”陈桂展露自己的诚意,“渡劫期长老陈澜,仙子也与他交过手,还有一位护法,姓戚名云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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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守昆仑之门,无要事不会离开极北之地。”
“当然还有一位化神期的临时执事,是仙子的老熟人。”
沈梅君歪着脑袋:“你们跟苏群玉进行了什么交易。”
“在下并不了解,这点帮不了仙子。”陈桂十分抱歉。
“桂先生完全不清楚苏群玉的事?”沈梅君眉眼弯弯。
陈桂叹息:“我只是柔弱可欺的后勤人员。”
沈梅君嗤笑:“行,后勤人员总知道药坊的位置吧?”
“你想给这个世界的药人解药?”陈桂敛了敛衣袖,“我们只制作仙药,做解药是你们仙盟的事。”
“我带来的那批解药,你们在用。”
陈桂见瞒不过去:“仙子去过洗仙池……原来如此,我方才还想你怎么遇到我的小外甥的。”
他看了眼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李青臣。
“洗仙池为凡人重铸筋骨,忍过去便是返老还童几岁。”
“仙盟制作的解药,主药是蛇形草,蛇形草本就是淬炼筋骨的仙草,还得感谢你们近些年的大肆种植。”陈桂抬手,从架子上取下一个黑色小罐,“这里面还剩些解药,仙子可以拿去应急,约莫有近千人的剂量。”
沈梅君收了药:“关于药坊,你还能透露什么?”
陈桂悠悠说了声:“这是陈长老在管。”
“但你背后是昆仑守山的合体期修士。”
陈桂没有否认:“陈澜境界最高,此小世界的大半修士都只听他的命令。”
“澄仙堂堂主崔文君在四位化神期修士里最强,她精于阵法,经营小世界的各修炼秘境,为教中供给修士,她为人清高自傲,与陈澜极不对付,陈澜碍于她的师尊,一直没有正面翻脸。”
沈梅君问:“渡劫还是大成?”
陈桂知她问的是崔文君的师尊:“也是渡劫,她的师尊为教中七长老,七长老在教中根基深厚,论修为和势力陈澜远不如七长老,崔文君和陈澜两人的矛盾,算是药仙教内新旧势力的摩擦。”
沈梅君笑了笑:“那你和那位护法呢?”
“我们跟他们不一样,我们是教主的直属监察,若有出卖教中利益者,竭力除之,可惜护法大人对名利不上心,不管这些,所以,在下想请仙子协助,替我教除去陈澜这个叛徒。”
“哈哈。”沈梅君不掩饰自己的自嘲,“阁下未免高看我了。”陈澜她是要杀,但是陈桂想让她去送死,她不是傻子。
“仙子道身的妖毒,在下可以化解。”
“不够。”沈梅君摇头。
“那把剑,我们取不了。”陈桂沉思。
“没有赤木繁花,我杀不了陈澜。”沈梅君看着男人。
陈桂摇头:“仙子杀得了,天音秘术、青帝传承,都不是世人所想的那么简单。”
沈梅君笑意不减。
“希望仙子在陈澜找到你之前想通。”陈桂看向李青臣,“青臣也该离开了,七日后再来。”
“我能去见他们吗?”少年问他,“舅舅。”
“你还叫我一声舅舅,我就会一直帮你,不过这事……你先去给堂主说一声,让她带你去。”提起崔文君,陈桂摸了摸脖子,刚才的伤口已经痊愈,这个疯女人。
沈梅君在李青臣的灵台上一言不发。
李青臣走出三间相邻的石屋,沿来时的路回去。
兜兜转转,又走到石屋前,此地似乎只有陈桂一人,李青臣看清布置的假象迷阵,仍装作在此绕路,他走过一处拐角,正好遇到一列药人,往某处走去,见不到头,也见不到尾。
“崔文君在后面一直在看你,她对你很好奇。”沈梅君淡淡说,“我也很好奇,你信那怪老头的话?也就是陈澜,觉得他比我可靠?”
23. 人间囚徒
李青臣并非第一次到湖底石室。
七日前他也站在这里,不敢说话,生怕暴露自己内心的不安。
面前是个长者模样的男人,高高的眉骨,和自己说起话来满目慈祥,他躬下身子,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真是个好孩子,听说她救过你。”
李青臣注视他眼角的皱纹,来人有双不像老人的眼睛。
少年咬唇不语,崔文君不经意地走来,揽过少年的身子,将他与男人隔开:“小孩子知道什么,陈长老找了这么多日,还没找着……啧,废物。”
她低低的笑声传进李青臣的耳朵,女人的声音轻柔戏谑。
李青臣不愿与这些人站在一起,他看向唯一熟悉的人:“舅舅……”
少年看向朝夕相处的亲人,舅舅笑着走过来,扫了眼各怀鬼胎的两人,他牵起李青臣的手,嘱咐道:“你好好去岑夫子那里读书,七日后再回来。”
陈澜笑着打断他的话:“桂先生当真不通人伦亲情,小娃娃与他爹娘分别多日,定然想念。”他绕开崔文君,睨了这女人一眼,又慈眉善目地问李青臣,“想不想见你爹娘?”
陈桂面目阴冷,狭长的眼睛光亮,他盯着陈澜,真像个因妹妹遭歹人挟持而愤怒的兄长:“你抓我妹妹?”
陈澜外表亦比陈桂年长。
他与人的羁绊深厚,陈府是他苦心经营的家,信神的陈家太太是他的娘,他有个早逝的妻子,后来又娶了继室,有儿有女。
“请芸小姐到寒舍暂住罢了,敝人夫人和她相谈甚欢,梅仙子对这两人极好,说不定会找过来呢?”陈澜像个中年乡绅,他蹲下身子,“小朋友,我叫陈澜,你可以叫我陈伯伯,你爹娘在我这儿过得很好,我是你爹娘的朋友……”
李青臣忍不住开口:“你不是!”
你是坏人!是骗子!
说完他躲到陈桂身后,抓紧陈桂的衣摆,不停地摇头。
“小青臣,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
“待我杀了她,我便会才放了你爹娘。”
“人都会说谎,我有其他的法子,只要你跟她提起我,我就会知道,哈哈……”
李青臣按住脑袋,男人声音从他脑中传来,他四处张望,只看到愤怒的舅舅,看戏的女堂主,抓了爹娘的大恶人站在他们中间。
“陈长老,你手下的人跟你一样都是废物?”崔文君的粉紫衣衫是这湖底石窟唯一的亮色,她嘲讽道,“沦落到用凡人威胁一个孩子。”
陈长老嗤笑:“若崔堂主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敝人并非给不起报酬。”
“穷酸破落户,我才不稀罕。”崔文君连个眼神也不给陈澜。
陈桂蹲下身子,他伸出手:“拉钩。”
李青臣看着他,一言不发。
“青臣,信我。”陈桂举着拉钩的小指,“芸娘不会有事,我是她的哥哥,是你的舅舅,我会让我的亲人平安。”
后来崔文君为了跟陈澜作对,带李青臣去看了芸娘。
芸娘住在陈宅,宅中男女皆不知世事变故,她只说不能出卖梅姑娘。
李青臣离开时看着这街巷里的宅子,仿佛每个都准备张开血盆大口将他吞入腹中。
-
李青臣站在原地许久,桃花源里他还有少年的精神气,此时只余误入成年人世界彷徨不安,他不知道该信谁。
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的话是真?谁的话是假?
他缺少指路的人,这个人是舅舅还是爹娘?
可是他们帮不了自己……
崔文君散去障眼法,脚下刻意发出脚步声打断李青臣的思绪。
“崔堂主。”李青臣轻声喊她。
“你这小孩真有趣,陈桂那多变的性子,你还与他亲近。”她走在前面,粉白披帛随其摆动,本无一物的前路,出现一扇铁铸小门。
小门自动打开,门后的石室望不到头,湿润的墙壁渗出水,沿着壁底的石槽往外流,滴答滴答的水声,在寂静的黑暗里格外清晰。
渐渐,石壁开始发光,一个光圈出现在两人面前。
沈梅君看着黑暗中的数个传送门,九个传送点,空间节点的最大搭建数,崔堂主的空间阵术确实让人佩服。
穿过光圈,是沈梅君熟悉的庭院,高大挺拔的榕树长在角落,树冠衍生到院外,还有种下不久的杜鹃,地上摆着铲完土的铁锹,紫红色的杜鹃花瓣落了几片在地上。
崔文君不请自来,似乎知道陈澜不在。
李青臣疾步跑向祠堂。
崔文君盯着陈澜种下的杜鹃花:“老东西,你当真不怕我做手脚……”她笑着站起身,朝陈澜种下的杜鹃走去。
李青臣走进祠堂,陈府的祠堂中间摆着个小香炉,香炉正前方摆着二十来位陈氏的牌位,他穿过前堂,后面一排排灯架,架子上的油灯在李青臣的眼中已不同于初次见到的那般。
橘红色的烛火变得色彩各异,单色、多色。
分明没有风,有的一动不动,有的却摇摆不定。
东边靠窗的位置摆了张桌子,头发苍白的老太正坐在窗边抄书,她看见进来的少年。
“是小臣?你是来找芸娘的?”老太太上次还不认得他,待他走后便问了来她家投奔亲戚的两口子,女的娘家姓陈,名芸,跟陈家是同宗,男的是她丈夫,是个游方大夫,姓李。
陈家老太太将笔放在笔搁上,看了眼供奉的烛灯,她们陈府供奉的都是神灯啊。
老太太领着李青臣出去,院中不见人,想她儿子许是又出了门。
穿过垂花门,绕过游廊,到了客房。
芸娘正与位貌美妇人绣花,她心不在焉,手上的动作很慢,那妇人抿嘴一笑。
“娘……”
芸娘还以为自己生出幻觉,忙低头看了眼花样,一上午才绣了这些。
“娘!”
她猛地朝院门看去,只见李青臣朝他跑来。
妇人只知道芸娘的孩子去邻县的学堂上学,说是很长时间才回来一次,他们昌江镇也有好的学堂,她既然舍不得,怎不留在本镇上学,妇人吩咐下人准备点心,自己也去看看,留下母子二人叙旧。
芸娘蹲下身子,手指摸了摸李青臣的眉眼,小时候这双眼睛还像自己……
她忍不住苦笑,抱着李青臣,声音嘶哑:“没事就好。”
李青臣经历的事情芸娘不知道,她没见到这孩子利落杀人的模样,也没见到他昏迷不醒的时候。
自上次两人相见,话就说得就极少:“爹呢……他还好吗?”
芸娘心中苦涩,他与自己不亲近,倒与跟他没有血缘的父亲亲近。
两人穿过游廊见到正在跟着护院学拳的李大夫。
一家三口叙着旧,突然李大夫问:“你见过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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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指名道姓,说起来三人也不知道她的名字,连陈澜他们也只喊她梅仙子,似乎不愿让人知道他们在抓谁。
李青臣嘴里嚼着糕点,没有味道。
芸娘也沉默着。
李大夫笑起来:“没见过就好,梅姑娘吉人天相。”两人又问起李青臣的学业,李青臣用以前所学应付家长的考查。
待他走后,夫妻两人肩并肩,随后皱着眉头。
芸娘说:“我哥也在找她。”
李大夫叹息:“你哥也不是凡人啊……”
芸娘垂头:“他从不是普通人,我一直都没看懂过他。”
丫鬟引李青臣到陈府小院,因陈澜不许她们进去,丫鬟便止步,让李青臣自便。
刚踏入院门,只见崔文君合十的双手之间正凌空浮着一朵杜鹃,墙边原本长势不错的紫红杜鹃皆已枯萎凋零。
她手中的这朵紫中透红,崔文君见他过来,将紫红小花攥在手心。
“今日错过的课,你让岑肃单独给你补上,有什么不懂的,直接去问他,他敢推脱你就说是我的意思,还有那两个监督他的教习,与他说不用管。”
她丢出卷轴,卷轴在空中展开,图上是静止的水墨桃源。
李青臣眼中惊异,在崔文君的指示下踏入画中。
而下一刻,他便已站在广袤的田野上,桃花源的白衣男女似乎刚好下课,李青臣惊异于崔堂主的手段,惊异于这世间仙法。
“你还在吗?”李青臣问。
“我想知道控制的药毒异化的方法。”沈梅君问。
“这算是交易吗?”李青臣问。
“哈哈……”沈梅君低笑,“小东西,你想要什么样的交易?救出你爹娘?”
李青臣喃喃:“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后来李青臣再问,沈梅君已经不在他的灵台。
沈梅君附身宋无恙,宋无恙正在读《炼气基本论:五行之气》,她灵台小人见沈梅君回来后就坐在一处闭眼沉思,也没去打扰她。
陈桂研制毒种,崔文君处理异化后的药人,那就是陈澜负责散播药毒,崔文君精通阵术,她那九个空间门,既然有一处直通陈澜府邸,是不是有一扇通往药坊的门?
小世界培育不了制作毒种的仙草,药坊大概率会有一扇连接仙域的门,或者连通其它中转星球的门。
这扇门是崔文君还是陈澜在镇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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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北之地,白衣与白雪融为一体。
陈澜尚未见着人就听到激昂的琵琶声,他站在远处,看着对坐的一男一女。
曲罢,陈澜鼓掌入场。
弹琵琶的女子见他来,直接捏碎了手里的冰琵琶,苏群玉将烧热的酒倒了两杯,女子一杯,他一杯。
陈澜也看出自己不受欢迎。
“两位许久不见。”
苏群玉垂眸低笑,他饮酒不语,看起来光风霁月,好似翩翩公子,他对面的女子,模样秀美,生了双野兽般黄褐色的眼睛。
“你来昆仑做什么?”女子抬眸盯着陈澜,如果说崔文君还只是背后动手有所顾忌,她便是不加掩饰的敌意。
“敝人只是来提醒戚护法,沈梅君失踪,小心她偷渡昆仑。”
戚云珠大笑,震得雪山崩塌,她指着一身黑衣的陈澜:“陈澜,只要有我在,不说是她,便是你,也别想从昆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