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明月照沟渠》
1. 第 1 章
九月的京城,暑热未消。
威严的皇城正中,突兀地传出一声铜器砸到地上的钝响。
“我不嫁!谁爱嫁谁嫁!泥腿子出身的穷小子,也配肖想本宫?”
紫宸殿内,侍候的宫人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香灰扑了一鞋面也不敢动弹。
新帝赵景昂登基已有两年,虽然年轻,但已是大权在握的明君之相。
朝野内外,早没了他初继位时的诸多掣肘。如今,敢和他这样叫板的,只有他同母的亲姐姐,长公主赵明臻了。
赵景昂无奈地捏了捏眉心,主动软下态度,甚至还示好般走下御座,上前了两步:“阿姐,非是朕自作主张。这件事情,是母后那边下的懿旨。”
御座之下,梳着繁复高髻、一身锦衣华服的赵明臻却依旧横眉怒对:
“你如今是皇帝,若无你的首肯,母后又怎会下这样的旨意?”
先帝和如今的太后都是龙章凤姿的人物,完美继承了两人优点的赵明臻,纵使发脾气也美得惊心动魄。
她也确实有恣意妄为的资本。
先帝在时,她是最受宠的嫡公主,先帝驾崩了,继位的又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姐弟俩感情甚笃。
京中谁人不羡慕她的好命?
结果在婚事上吃了这么一个大绊子——寿康宫一道懿旨,竟就要把她许给那新晋的寒门将军、家中往上数三代都数不出一个读书人的燕渠!
滚滚人头堆出来的杀将,无需他在京中露面,凶神恶煞的形象已能跃然眼前。
赵明臻哪里忍得?
她素来挑肥拣瘦,连雇个杂役都要挑俊的。
况且那燕渠的出身实在太低,莫说公主了,便是寻常世家的女郎,也极少有低嫁如斯的。
所以听闻这个噩耗之后,赵明臻立马就杀到了紫宸殿。
亲姐姐如此反应,倒也在赵景昂的意料之中。
他稍侧了侧目,示意殿内侍候的都退下去,旋即自顾自踱了几步,叹道:“阿姐还没见过燕渠罢?改日拨冗见他一面,就知他并非如传言那般,只是个草莽武夫。”
“他此番大胜归来,已经在回京路上,不日便要进宫复命。”
绕来绕去还是要她嫁,赵明臻自然不依:“我管那燕渠如何,是蠢货也好是武夫也罢,总之,我不嫁,你要笼络他,你自己嫁好了!”
赵景昂稍垂眉眼,锋利的眸光一闪即逝,声音里透出威压:“阿姐,你别叫朕为难。”
赵明臻蓦地睁圆了眼睛。
一窝里的两只小鸟儿,就算长大了,幼时彼此袒护的感情也依然在。
她的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平时的赵景昂就算不立马答允,也会留些转圜的余地。
可这一次,赵景昂竟然、竟然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话!
叫他为难?
被为难的不是被轻许下终身大事的她吗?
赵明臻不蠢,不必赵景昂明说,也知道这桩婚事大概是为了什么。
北方战事频发,藩王林立,但皇帝帝位未稳,哪敢倚重他们守边,只能启用寒门将领。
燕渠便是此时进入皇帝的视野。
北狄大举进犯,新锐燕将军临危受命,现大胜而归。然而能给他的封赏已经到了顶,再封阻力太大,也必定物议如沸。
可赵景昂显然是有心给这位再抬一抬的,算来算去,当然是让他尚公主最划算了。
拿她的身份和地位,给他添荣耀!
像是有人拿粗粝的干布,往她心口揩了一把,赵明臻说不上这种感觉是痛是痒,可就是毛毛的不舒服。
心底的骄傲不允许她再和赵景昂分辨什么,只恶狠狠踢了旁边滚落的香炉一脚。
“陛下的算盘打得再响也没用。这燕渠,我是绝不会嫁的!”
说罢,赵明臻拂袖而去。
她的仪态很好,即使这样生气也依然挺胸抬头,层叠的裙裾不偏不倚,逶迤出细细的浪花。
候在殿外的侍女碧瑛急忙跟上,小心翼翼地试探:“殿下……殿下,我们现在回公主府吗?”
殿内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怎么都听见了。
赵明臻大步迈在碧瑛前头,努力平复心情,开口时却还是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不回,来都来了,我去母后那里一趟。”
她不欲在紫宸殿多待,这几步又快又疾,碧瑛几乎小跑才能跟上。
赵明臻全神贯注地想着方才没发挥好的那番争吵、和最后那句一点都不够狠的狠话,过回廊拐弯的时候,全然不察,前面有两个人影。
“……燕将军久等,长公主正在殿内与陛下清谈,不若您随奴婢去偏殿小憩一会儿。”
“多谢,不必了。我在此稍候便好。”
等到身后的碧瑛发出惊呼,要拉住她时,赵明臻已经结结实实,往前撞了一满怀。
“殿下——”
咚的一声,磕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金属的光泽自眼前闪过,赵明臻捂着脑门,正打算看看是谁敢挡她的路,结果仓皇间,预备扶她的小丫鬟步子没站稳,反倒往她腰上扑了一把。
赵明臻:“……”
她喜爱华服美饰,每逢出行必严妆,今天进宫吵架,更是梳了时下最流行的凌云髻,来给自己撑气势。
这凌云髻好看是好看,但是有个问题,重心太高太后。
赵明臻没能稳住身形,发髻坠着她直往后仰,她瞳孔微缩,眼见就能看清回廊的顶了,有人伸出手,一把拽住了她的小臂。
这一下抓得又严又实,赵明臻也随之愣了一愣。
等她趔趄站稳时,视线已经不自觉地顺着这只救死扶伤的手臂一路上移,看清了拉住她的这人的长相。
他披着一身银光闪闪的甲胄,左臂弯里揽着卸下的盔戴,腰上则佩着一把礼剑,端的是仪表堂堂。
武将?
赵明臻皱了皱眉。
能佩剑上殿的就那么几位,她都认得,但从未见过此人。
“你是……”
“末将燕渠,请长公主殿下安。”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两人也几乎同时退后了一步。
赵明臻捂了捂被他松开的小臂,神色微讶,站定,眼神落在他行礼也依旧挺直的脊背上。
他就是燕渠?
赵明臻眉梢微动,方才的仓皇早从她面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惯居上位的倨傲姿态。
她毫不避讳地注视着燕渠:“将军此番得胜归来,实是我朝的大功臣,不必多礼。”
“礼不可废。”燕渠抬头,缓缓露出一双锐气十足的眼睛:“末将军务在身,先行一步去与陛下述职了,告辞。”
赵明臻礼节性地弯了弯唇角,侧身,示意他可以进殿了。
她回过神来,回头瞪了碧瑛一眼,说道:“走吧,还愣着做什么?”
碧瑛手足无措地道:“方才、方才是奴婢莽撞,还好殿下没摔着……”
赵明臻虽然素有骄横的名声,但是对自己人并不苛刻。见她没有发作的意思,碧瑛也就是嘴上害怕了一下,随即便一脸好奇地道:“殿下,方才那位就是……”
赵明臻的记性还没差到想不起来“燕渠”是哪位,磨了磨牙道:“嗯,我知道了,他就是燕渠。”
碧瑛问:“那殿下怎么还与他好声好气地说话?”
赵明臻挑眉,反问道:“赐婚不是他做的主,人家也未必想要一个公主做妻子。况且,他是保家卫国的将军,保的还是我赵氏山河,我为什么要讨厌他?”
碧瑛懵懂地“哦”了一声。
赵明臻目前确实不讨厌燕渠,但更谈不上喜欢。
婚,还是得想办法退。
她深吸一口气:“走吧,去寿康宫。”
转身的功夫,赵明臻突然又顿住了脚步。
碧瑛不解:“怎么了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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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臻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燕将军刚进去,正在和陛下汇报军务呢,有声响也正常。”
这样都能听见殿内交谈的话……
赵明臻只觉此生都没有过这么尴尬的时刻。
救命——
燕渠在殿外等了那么久,岂不是她刚刚那几句掷地有声的什么“泥腿子穷小子”、“蠢货杀神”,都叫他听去了!
反应过来的赵明臻两眼一黑,好悬没晕过去。
——
才安生下来的紫宸殿里,燕渠波澜不惊地绕开地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香灰,向帝位之上的赵景昂行礼。
“末将燕渠,幸不辱命。”
这可是个宝贝疙瘩,赵景昂亲自走下来扶他起身,又命内侍给他看座。
“将军是我朝的大功臣,更是我的肱骨之臣,不必多礼——”
他连“朕”都不称了。
燕渠虚坐下的动作稍顿。
倒真是亲姐弟。
方才在殿外,那位金尊玉贵的长公主殿下,也差不多是这么个口气。
赵景昂则微眯着眼,一面听燕渠复命,一面仔细打量着他。
地方上早有人呈了他的底细上来,附带一张惟妙惟肖的画像。然而画像不比真人,此时得见,赵景昂还是多揣摩了几分——
俊逸潇洒、阔眉朗目,皮相不错,配得上他皇姐的花容月貌。
一路快马奔袭、直抵京城,为表立场与忠心,更是连甲胄都没卸就来觐见;此时虚坐在椅面上,身姿却依旧挺拔,礼数不错;在他这个皇帝面前对答如流、游刃有余,不见半点局促……
一桩桩算下来,也还配当他皇姐的驸马。
如赵明臻所想,这桩婚事上,赵景昂是有权衡的。
不过血浓于水,权衡以外,他也有更多的考量。
早年间局势不定,赵明臻这个太子胞姐的婚配,是多一分太过、少一分太薄。她懒得挑肥拣瘦,索性不嫁了。
如今,赵景昂已经继位,他的皇后也为他诞下了长子,比他还年长三岁的这位姐姐却还未婚配。徐太后急得在寿康宫团团转,耳提面命要他为赵明臻寻个好亲。
赵景昂抓了好几天脑袋,好不容易才敲定了人选。
他自问还是了解自己这个姐姐的。她眼光高,看不上那些膏粱子弟,另一方面,燕渠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没有靠山,只要不是傻子,就会知道对她好。
过了一会儿,正事差不多说完了,赵景昂正色看向燕渠,终于道:“燕爱卿,朕还有一件要紧事要问你。”
燕渠抱拳:“陛下请问,臣知无不答。”
“军营是男人扎堆的地方,呷妓成风的事情,朕亦有所耳闻,不知燕将军从军以来,可否洁身自好?”
这句话听起来可小可大,退则是问私德,进则是问军纪。
燕渠眉目不动,双手掌根撑回了自己膝上:“臣接手北军日短,仍在以严明军纪为要,然臣修身日长,敢厚颜在陛下面前说一句,不曾有不自省的时候。”
闻言,赵景昂稍松了口气。
燕渠的作风,他有所耳闻,但还是亲口问过才放心。
他那个长姐一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夹生的饭,她能连锅一起倒了。
若是燕渠这方面私德有亏,给赵景昂一百个胆,也不敢把人往她跟前凑。
他正欲开口,向燕渠提起要为他和赵明臻指婚的事时,燕渠却突然走下座位,直跪在前道:
“臣有罪,方才竟窥听得了陛下与长公主殿下的交谈。”
赵景昂立马想起来赵明臻大放的那些厥词,打着哈哈道:“虽说非礼勿听,但燕将军也是无心听得,何罪之有?”
“听也无妨,朕刚好将这桩喜事告知于你。成家立业,这何尝不是双喜临门?”
话音刚落,燕渠却突然叩道:“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2. 第 2 章
寿康宫里,赵明臻把着徐太后的胳膊,十分熟练地撒着娇。
“母后,儿臣还想在您身边多陪两年,不想这么早就嫁了。”
徐太后乜了自己女儿一眼,露出眼尾细细的皱纹:“少来这套。”
她年过四十,是该有皱纹的年纪。
先帝不是一个清心寡欲的皇帝,算得上宠爱的嫔御,两只手都数不清,更别提那些没名没姓的女人了。随之而来的,便是一串儿皇子公主,和他们各自的母家。
前朝后宫如此波谲云诡,她和她的太子儿子身在其中,自然没什么多余的力气保养容颜。
不过先帝殡天,她成了太后之后,气色就好了许多,看起来像个寻常的中年妇人,就连皱纹都舒展了。
赵明臻撇撇嘴,撒开徐太后的胳膊,自顾自站了起来:“往前数又不是没有公主终身不嫁的成例,我可是陛下的亲姐姐,谁敢说我什么?”
徐太后却不理她,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自顾自地翻起了年历来:“明年是寡妇年,今年你若不出降,还要再等后年。那燕渠的八字,我都找大师和你的合过了,哎哟,啧啧,当真是天作之合……”
明明已经是天底下地位最高的女人了,讲起这些话时,神态与寻常妇人也没什么两样。一旁侍候的宫婢听了,都在抿着嘴忍笑。
赵明臻被自己母亲的态度气得不行,抬头狠狠剜了偷笑的宫婢两眼,见她们慌忙低头收敛神色,方才气顺。
她又转回了徐太后身侧,蹭着一把椅子坐下,熟练地撒娇:“母后——娘——儿臣不想嫁人,你收回成命好不好?”
徐太后这回看都不看她了,只道:“珍珍,哀家不与你讲这些没用的,也知道你不爱听。”
珍珍是赵明臻的乳名。
赵明臻嘟囔:“那你还……”
徐太后转头,看了身后的宫女书兰一眼。
书兰会意,转身去屏风后拿了一叠东西出来。
赵明臻眼尖得很,眼睛瞬间就是一亮:“这是成德坊那两家铺子的地契吗?”
书兰刚把这叠东西放到桌上,赵明臻便伸手要拿。徐太后很清楚自己生的这女儿的德行,眼疾手快,一手按住了这些地契银票,一手屈指往赵明臻脑门上一敲。
徐太后问:“想要?”
赵明臻眨着亮亮的眼睛,看着案头的契书,道:“母后明知故问。成德坊的铺子欸,父皇在世时,哪里舍得给我,有点好的都巴不得笼给那谁了。可如今是景昂做皇帝,我当然想要。”
徐太后道:“给你倒也可以,不过……”
她伸出手,掸掉赵明臻试探的手,才继续道:“今年之内完婚,除了这些地契,母后再给你一万两银票做嫁妆,外加三个田庄、两间当铺。”
赵明臻此生最大的爱好,就是数钱。
知子莫若母,徐太后这招,真是让她哽住了,悬在半空的手都不知该不该伸了。
她面露难色:“母后……”
“过时不候哈。”徐太后却不看她,只理了理手上这叠价值不菲的好东西,而后清了清嗓子,与身后的宫女道:“书兰,哀家困了,扶我去榻上小憩一会儿。”
徐太后神采奕奕的,哪有困了的样子,分明就是在送客。
书兰憋着笑,把地契银票们收走。
赵明臻的眼珠子也要被牵走了:“母后——”
徐太后没有要理她的意思,转身就走。
——
长公主府。
“那可是一万两银票,三个田庄两间当铺……”
赵明臻散了发髻,坐在梳妆台前生闷气。
碧瑛替她通着头发,小心翼翼地劝道:“公主殿下,您为什么这么不想嫁人啊?”
赵明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脑子里却忍不住在算一间当铺一年能有多少收息。
她不耐烦地随口道:“没什么这个原因那个原因,就是不想嫁。”
从前,她的弟弟是太子,她的母亲是皇后,她也算得她父皇的宠爱。
但那时的日子,也只是听起来风光。
她滥情的父皇盛宠他的真爱淑妃,虽然说他的真爱也并不怎么值钱,也不影响他睡别的女人。但是后宫前朝会如何争斗,也可想而知了。
徐皇后,她、还有赵景昂,母子三个在最风口浪尖的位置上,自然也吃了最多的猜忌和暗害,回想起夺嫡最激烈的那几年,赵明臻都有点儿心力交瘁。
好不容易熬到亲弟弟登基了,她就想多过几年舒心日子。哪曾想这母子俩倒好,预备着打包把她就嫁出去!
眼见赵明臻越想越气,碧瑛赶忙给她顺毛,柔声道:“奴婢倒是觉得,殿下就算嫁了,也没人敢给您气受。”
赵明臻玩着自己一缕发尾:“那自然。我就算嫁了,也是这大梁朝最尊贵的长公主。”
碧瑛试探性地又道:“那……殿下若是想要太后娘娘给的嫁妆,不若就应了这婚事?左右懿旨已经下了……”
闻言,赵明臻睁圆了眼睛,隔着铜镜狠狠地瞪了碧瑛一眼:“好你个碧瑛,替谁来当说客了吧!”
碧瑛忙道:“冤枉啊殿下,陛下倒是有心让奴婢当说客,可奴婢的心都是向着您的。”
“谅你也不敢。”赵明臻鼻子出气,哼了一声后道:“那些金银俗物,我想要自然会拿到,一定得是做嫁妆吗?”
“天下都叫赵景昂拿去了,我只是想要点田产铺子,有什么不可以的?”
这话说得相当放肆,不过她便是在自己皇帝弟弟面前也是这个作派,碧瑛都习惯了,只当没听见。
一母同胞的血缘,远不足以让一个皇帝大度到这个份上,但谁让这双姐弟是有真感情的呢?
当年身为太子的赵景昂,就敢为了姐姐公然抗旨,不让父皇送她和亲;而骄横如赵明臻,也可以为了保护赵景昂,命都豁出去不要。
赵景昂登基后,自然对这个唯一的亲姐姐好到令人发指。
不过装聋可以,接话碧瑛就不敢了,她只得转移话题道:“今日在紫宸殿外撞见那燕将军,奴婢倒是觉得,他没有传闻中那般凶神恶煞呢。”
赵明臻回想了一下撞到燕渠时的场景,倒没反驳,只道:“他是个麻烦精,我才不选这样的人当驸马。”
碧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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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解:“麻烦精?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明臻答道:“从那么低微的身份,爬到如今的位置,能是省油的灯吗?况且赵景昂如今爱重功臣,我要真嫁了,岂不是都欺负不得他?”
碧瑛懂了,说白了就是担心和燕渠这样的人成婚,以后无法压制,也不容易摆脱。
但是这话肯定不能直白说出口,她只附和道:“殿下说得有道理,那如今您是什么打算呢?太后那边,懿旨都已经下了。”
赵明臻蓦地起身,缎子般的长发披了她满背:“我这边退不了,不还有他吗?燕渠这个功臣若是拒婚,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打算怎么强按头。”
她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转头吩咐碧瑛:“叫越铮派两个人,去盯一盯那燕渠。看看他到京这几天,都常去哪些地方,然后报给我。”
——
京城最红火的茶肆、望春楼里,人声鼎沸。
燕渠一身朴素短打,没有佩刀,正安然坐在大堂的角落饮茶。
一旁,一个身形瘦小的男人瞧瞧来报:“将军,盯梢的人还在。”
燕渠挑了挑眉:“盯了两天了,还跟着?”
“是。将军,要不要……”
“不必。”燕渠喝了口茶,慢悠悠地道:“京中贵人多,万一没注意,伤了谁的爪牙可不好。”
瘦小男子应下,正要往旁边退,却忽然撞到了什么,他悚然一惊,便见一个带着斗笠的黑衣人,就这么直接挪开凳子,在这方小桌旁、燕渠对面的位置坐下了。
瘦小男子正欲去拔腰上的短刀,燕渠一个眼神过去,他低下头,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不知是哪方神圣,燕某……可有幸一睹真容。”
燕渠屈指,在桌面上轻轻一叩,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面前这黑衣人的身上。
皇帝的重用,地方的赏识,他很清楚,他的出现打破了平衡,现在京城中,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就是不知眼前这位,是什么目的,又是敌是友了……
他正思忖着,面前这人却突然将斗笠按下了些,露出原本压在帽檐下的一双眼睛来。
看清是谁的瞬间,燕渠的瞳孔微颤:“长公主?”
“嘘——”
斗笠下,赵明臻还蒙着一层面衣。
可她的容色太盛,艳若桃李,只一双眼睛,就已足够摄人心魄。
刹那间,喧嚷的茶肆似乎都成了映衬这双眼睛的陪衬。
燕渠别开了目光。
他站起身,就要行礼。赵明臻见状,赶忙拦他:“哎!别嚷嚷,我特地来此地找你,就是不想被其他人知道。”
所以说,这两天跟踪他的人,也是她的手下?为的就是在将军府外与他见面?
燕渠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时也不好接话,如她所愿,只低声唤了句“殿下”。
还算听得懂人话,赵明臻满意地点点头,然后道:“长话短说,我今日来,只为一件事。”
燕渠眉梢微挑:“亲事?”
“对。”赵明臻大大方方地点头:“我希望你去与陛下陈明,退掉这件亲事。”
3. 第 3 章
燕渠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茶肆里很吵,这声轻笑没人听见。
他抬起头,看向赵明臻:“公主殿下金尊玉贵,我这样的粗人,确实也配不上。”
“反正我没打算与你成婚,燕将军心里有数就好。”赵明臻昂了昂下巴,理直气壮地道:“想来燕将军也是一样,并没有尚公主的打算。”
说话的时候,有一只苍蝇嗡嗡飞过,竟就落在桌上那只敞口的茶壶上。
明明楼上还有雅间,再是泥腿子出身,如今也是被皇帝一封到顶的大将军了,居然真就在这儿安坐喝着粗茶,也忒不讲究。
赵明臻的眉心倏尔一蹙,不自觉在凳子上挪了挪屁股,小臂也不再撑在桌沿。
……好脏。
以她的身份,望春楼这种市井场所,本是断不会踏足的。
但那道将她和这燕渠撮在一起的懿旨一下,满京城都沸沸扬扬——一个骄横跋扈的公主,一个毫无家世的将军,身份地位的剧烈反差,已经吸引了太多人的目光。
赵明臻不愿主动去燕渠那将军府、抑或是让他来公主府拜诣,再添旁人口中的谈资。故而让公主府的侍卫盯着燕渠,看准了今日的时机,才乔装前来。
反正今天她纡尊降贵来这一趟的目的就是一个,那就是让燕渠答应,主动去找赵景昂回绝这门亲事。
燕渠征战多年,对周遭的事物有着敏锐的观察力,赵明臻这点不自在的小动作,全被他收入了眼底。
他一哂,然后道:“长公主身份高贵,燕某不过侥幸得了陛下赏识,确实也不敢高攀。”
他的声音不骄不躁,细听居然还有一点好听。赵明臻稍稍一愣,既而立马道:“那正好。燕将军如今是功臣,皇上有意赐婚也是为了笼络,你若拒婚,想来他是不会拂你意思的。”
原来这便是她的目的。燕渠眉梢微动,道:“不瞒长公主,回紫宸殿复命之时,陛下就与我说起了赐婚的事情。”
赵明臻挑了挑眉,追问:“怎讲?”
燕渠答:“燕某当日,便已请奏陛下,希望他收回成命。”
他说得坦坦荡荡,不见一点心虚,或者是别的什么情绪。
赵明臻听了,心下却无端升起一股气恼。
她可是天家公主,不论是身份还是品貌,有哪一点配不上他的?他居然当天就当着赵景昂的面给拒婚了!
她不想和燕渠结亲是一回事,可燕渠说他不愿意,她又有点微妙的不爽。
不过赵明臻到底还记得现在是在外面,不是在她的公主府。
她忍下嘲讽之意,只冷笑道:“燕将军想必是有心仪的美人了,连当朝公主都无法入眼。不过倒也无妨,只是不知,陛下当时,又是怎么回答你的,他可答允了?”
燕渠垂着眼,他的头发浓密,眼睫自然也纤长,低垂下来的时候,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公主此话,当真是折煞燕某了。我意在行伍,无心风花雪月,更不曾有什么心上人。”
“那日我向陛下陈明实情,也是不想耽误公主芳华。但陛下的意思是,要我再好好考虑考虑。”
赵明臻皱眉,不解:“你还想考虑什么?”
别是左思右想,又觉得娶她这个公主,是个实在划算的买卖吧!
燕渠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只道:“我只是觉得,以我如今的处境,不该拒绝陛下。”
赵明臻的眉心皱得更深,总觉得燕渠要开始说她不爱听的话了。
果然,他紧接着便道:“公主开门见山,燕某也就据实相告了。”
“我没有显赫的家世、助力的党羽,陛下便是我在朝中唯一的靠山。陛下是什么态度,我就必须是什么态度,强硬地拒绝,只会让他疑心我有别的立场。”
赵明臻下意识反驳道:“他不是多疑的性格,他……”
也不知是觉得这样大庭广众地议论皇帝不好,还是她又想到了什么,总之,她截住了话音,转而道:“那燕将军的意思是,你不打算拒婚了?”
她的态度很有意思,那一瞬间竟对自己皇位上的亲弟弟,展现出了本能的袒护。燕渠眉梢微挑,忽然笑了笑,道:“公主聪慧。”
赵明臻根本不吃这套,她冷然又笑了一声:“说穿了,就是燕将军权衡利弊,觉得尚公主也是可以接受的了?”
“是。”燕渠坦然回答:“若是长公主有心仪的郎君,还想再争取一下,也还来得及。但若殿下您都没有办法,燕某一介布衣,实在也无力抗拒。”
他居然还夹枪带棒、把刚刚她阴阳他那句心上人还回来了!
赵明臻瞳孔闪烁,一双美目中流露出极度的不可置信。
她深吸一口气,本想拍案而起,可又觉得桌子太脏收了动作,只能直接站起来:“无力抗拒?还是觉得能就此飞黄腾达,压根不想抗拒?”
赵明臻顿了顿,恶狠狠地继续道:“本宫实在是担心,燕将军只权衡了利,全然不知弊在何处。”
“本宫告诉你,心仪的郎君么,我府上确实还有些,各个身高腿长、相貌堂堂。若是不幸和燕将军成婚,我也不会把他们都打发出去。”
“本宫绝不做贤妻良妇,也绝不会为谁延绵后嗣,我反倒要驸马操持里外、贴心侍奉。而他若有二心,胆敢不以我为天,本宫就要叫他瞧瞧,什么是天家威严!”
这些话虽然是为了气燕渠,但话到兴起,赵明臻却也没瞎编。
徐太后并不是只生了她和赵景昂两个孩子。她前面本该还有一个哥哥,而赵景昂之后,本该还有一个妹妹。
只是那两个孩子,都早早夭折。
生最后那个小公主的时候,徐皇后本就难产去了半条命,结果还是没留住怀里的小女儿,任她是多么坚强的女人,都要把眼睛哭坏了。
赵明臻当时也吓坏了,以为要就此失去自己的母亲。她不想看到母亲再因失去孩子而恸哭,所以后来,才拼了命地去保护赵景昂。
对嫁人这件事,赵明臻虽然抗拒,但却不是完全无法忍受——左右找个寻常官宦子弟,嫁了也就嫁了,谅他们也不敢管到她头上来。只要皇位上的还是她亲弟弟,她日子都好过。
但在诞育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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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上,她是绝对不会松动的。
皇后的身份足够高贵了吧,可真到了怀孕生子的鬼门关也没用。她现在都记得,从母亲产房一盆盆端出去的血水。
赵明臻的话可以说相当不客气,燕渠的脸色却未变。
他不仅一点没生气,反倒认真听完了,才道:“公主是天家公主,驸马只是臣下,自然该用臣下侍君之礼奉之,不能以寻常夫妻相待。”
燕渠这么说,倒让赵明臻觉得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又皱了皱眉,道:“我并不是在恐吓你。燕将军是肱骨之将,今日我才与你好言说这些,你爱信不信。”
“我言尽于此,告辞。”
说罢,赵明臻重新压下斗笠,转身而去。
茶肆大堂里,人声虽然鼎沸,但是她方才闹得动静不小,周围几桌人的目光都若有似无地飘了过来,带着探寻之意。
燕渠低下头,饮尽杯中茶水后,将粗陶杯往桌上重重一搁——
旁边的目光瞬间作鸟兽散,不再投来。
虽然他此刻衣着粗陋,也没有佩刀剑,但是沙场中真刀真枪淬炼出的杀伐果决的气质,只消显露一点,就足够震慑旁人了。
燕渠放下一角银子作茶钱,起身,拍了拍来收拾桌子的小二的肩膀,轻笑道:“你们这儿苍蝇太多,有空记得赶一赶。”
茶楼外,天光正盛,烈日悬空。
燕渠微眯着眼,听身旁的亲卫回禀道:“将军,盯梢的人大多走了。”
“大多?”燕渠饶有兴味地复述了一遍,又道:“也就是说,长公主还留了人?”
回燕渠话的正是之前那个瘦小男子,他的亲兵,叫项飞鹏。
项飞鹏抬起头,恭敬答道:“公主府的那几个侍卫都随她走了,剩下的……不知是哪的势力,似乎也还在盯着她。”
燕渠轻啧了一声,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项飞鹏又道:“将军,要不要属下派人,去查清楚到底是谁,一直躲在后面鬼鬼祟祟?”
燕渠摆了摆手,道:“苍蝇两只,不必了。倒是这位长公主殿下……”
他似乎陷入了思考,项飞鹏见状,挠了挠后脑勺,道:“将军,有件事,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燕渠睨他一眼:“不当讲就闭嘴。”
项飞鹏结巴了一下,还是开口了:“我只是这几日在坊间探查,听说了一些,呃,一些有关长公主的秘闻……”
——项飞鹏曾是军中的斥候,打探情报是一等一的厉害,但一次战斗后他受了重伤,得了见血就晕的怪病,再上不了战场了,就留在了燕渠身边当亲兵。
燕渠身边这些亲兵,留下的原因都跟项飞鹏差不多,都是伤退。
见燕渠终于转头看向他,项飞鹏更结巴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了,就,呃,那个,据说……据说她在公主府中,养了好些侍卫,都、都是些年轻俊秀的男子……”
“特别是那侍卫长,一个叫越铮的校尉,据说还是罪臣之后,受了长公主恩德,所以死心塌地地侍奉她……”
4. 第 4 章(修)
回到公主府后,赵明臻越想越气,摘了头上的斗笠就往地上摔。
碧瑛见她这怒发冲冠的模样,硬着头皮上前道:“殿下,今天……”
赵明臻没理她,眼神在卧房里逡巡着,想找个东西砸一砸出气——
羊脂白的玉如意……
不行不行,现在已经很难得这样没有瑕疵的好玉了;
南海新进贡的大珊瑚……
不行不行,好漂亮的颜色的,放在桌上感觉屋子都亮堂许多;
林大家亲手绘的扇面……
这个更不行了,连颜料都是有价无市的好吗!
碧瑛侍候赵明臻多年,相当有眼力见,见她如此,非常乖觉地抄起一旁美人榻上的引枕送上。
赵明臻想都没想就顺手接过,刚想砸,结果手一摸到枕面上的绣纹,又没忍住多摩挲了两下。
这枕面,也是苏绣的呢。
赵明臻抱着枕头,在卧房转了两圈,渐渐气顺。
碧瑛这会儿才敢问情况:“殿下,您下晌不是去找燕将军了吗?难道说……他当真是那攀龙附凤之人,因此没答应?”
赵明臻不咸不淡地哼了两声,而后把刚刚的事情简单说了,又道:“母后还说合了我俩的八字,我看那劳什子大师就是个骗子,我分明就与那姓燕的犯冲。”
碧瑛有些不解:“奴婢不太明白……是因为,他没答应去拒婚,您才生气的吗?”
赵明臻搂着引枕,倚在美人榻上,长长的头发半绾,有一半搭在胸前:“这世上,只有我不要旁人的道理,他还敢和皇帝说,说不想要与我结亲?简直是倒反天罡!”
碧瑛附和了两句,却还是老实道:“不过殿下,话又说回来,这姓燕的说的,也确实不错。陛下执意要为你俩许亲,他一个臣子,好像确实不是太说的上话。”
听碧瑛火速也改叫了“姓燕的”,赵明臻心情微妙的好了些。
说话的功夫,门外有小丫鬟来通传:“公主,越校尉来了,说有事要向殿下禀报。”
赵明臻点了点头,于是碧瑛立马替她道:“公主知道了,你让越校尉在外间稍等,公主一会儿过来。”
——
“请校尉稍候,长公主更衣去了。”
碧瑛走到外间,同一个面容清隽的青年男子道。
此人便是长公主府的侍卫长,越铮。
公主府按制,可以配备不少卫官,这个越铮,便是负责掌管这些卫官的校尉。
“越”不是他的姓,他是罪臣遗孤,姓氏犯忌讳,索性就当“越铮”是自己的全名了。
越铮的长相颇具文气,说话也彬彬有礼:“有劳碧瑛姑娘。”
相比侍卫里其他粗犷汉子,碧瑛更喜欢文质彬彬的这一位,赵明臻显然也是,不然也不会把他放在时常打交道的位置。
约莫一刻钟后,赵明臻自屏风后翩跹步出。
她裙摆曳地,面带严妆,是叫人不敢直视的姝丽好颜色。
越铮失神了一瞬,很快就谦卑地低下头,不见一点不耐烦的神色。
“属下见过长公主。”
身高腿长的青年男子单膝跪地,右手握拳撑在地上,恭谨地朝她行礼。
赵明臻在上首安然坐好,然后启唇道:“起来吧,有何要事?”
自然有人给越铮看座,但他只虚坐下一点,便继续道:“先前属下的人去盯燕渠,他似乎有所察觉,但不知为何,却并未驱赶。”
赵明臻现在听到“燕渠”两个字就烦。
她面无表情地道:“知道了。还有呢?”
越铮见状,以为她不高兴了,急急跪下请罪:“属下该死,是属下学艺不精,露了形迹叫他察觉……”
赵明臻说着安抚的话,口气却不太好:“你们再厉害也只是侍卫,燕将军和他的手下,那是真上过战场的,如何能相较?起来。”
越铮这才起身,不过拳头却在袖底捏得很紧。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道:“这几天,似乎还有其他人,在盯着公主的行踪……公主此番去见燕渠,大概也被盯上了。”
闻言,赵明臻感觉一阵莫名其妙:“盯着我做什么?”
坐着能比她高半个头的男人愧疚低头:“属下暂时还在查。”
赵明臻没太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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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还安慰了他两句,才让人退下。
退下之前,越铮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又回身请示道:“殿下,最近府上的侍卫,包括我,都多有懈怠。属下想用最近空闲的时间,重新整顿训练。”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赵明臻随口道:“你是侍卫长,自己看着办就行,这等小事不必请示本宫。”
不过很快,赵明臻就知道了,到底是谁在派人盯着她的行踪。
就在她去茶楼找燕渠的这天傍晚,徐太后传她进了宫。
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她的鼻子,斥道:“你弟弟登基这两年,怎么就把你宽纵成了这副德行!我看你真是蠢出升天!”
事情发展得太快,急转直下。
赵明臻瞳孔放大,几乎被母亲骂懵了。
自懂事起,她就没听过徐太后这样疾言厉色地和她讲话。
在场的其他宫人更是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赵明臻的下唇微颤了颤,她抬起眼睫,没缓过劲来,不可置信地看向徐太后:“母后……”
话的尾音也打着颤,可怜巴巴的。
徐太后看着女儿这双像极了自己的眼睛,想心软,最后却还是冷声道:“你知不知道那燕渠是谁?”
“他是我们大梁的功臣,才从沙场浴血回来,收复了你皇考的皇考割给狄人的北境十三城!”
“你以为你安享的富贵荣华,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和皇帝都敢大呼小叫,最后又到功臣面前,横挑鼻子竖挑眼!”
赵明臻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她垂下眼帘,语气却仍是不甘:“儿臣都明白的。儿臣明白他是大梁的功臣,可是,我也只是不想嫁给他……”
她的声音渐弱,语气却没有。
赵明臻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她是公主,可为什么她的终生大事,就一定得成为笼络谁的筹码?
徐太后被赵明臻的态度气得一梗:“行,那你也先别嫁了。就你这个态度嫁出去,这不是结亲,是结仇。”
“来人,把长公主送回府里,什么时候她想清楚了,什么时候让她出来。”
5. 第 5 章(修)
成德坊,燕府。
燕渠在京城本没有住所,这处宅子,是赵景昂特地赐下的。
据说这座宅邸的上一任主人,是先帝在时的某位巨贪。
不过,再豪奢的宅院,对于如今官拜辅国大将军、又深受皇帝信重的燕渠来说,都不算过分了。
天光尚未大亮,燕渠已经早早起来练拳。
不论是在战场还是在京城,每天的晨功,他都不会耽误。
秋日的清风带着丝丝凉意,他的掌风如雷,下盘极稳,一招一式都极为认真,仿佛脚下的土地就是战场,丝毫不因只是练功而懈怠。
收势的时候,他身上已经出了薄汗。
燕渠接过亲兵递来的巾怕,随意地揩了一把,便又去提兰欹上的兵器,预备再练一套剑。
一旁,亲兵项飞鹏来报。
“将军,有件事需要向您禀报。”
燕渠动作一顿,不过很快还是拔剑出鞘,没有耽误半分。
“说。”他一边练剑,一边言简意赅地开口。
项飞鹏往后小跳了两步,躲开剑风道:“昨日,徐太后传召了长公主进宫,似乎是好一番申饬,长公主也被……也被太后禁足在公主府中。”
燕渠没说话,仍旧完完整整地练完了这套剑法,才收剑入鞘,道:“怪不得。”
项飞鹏不解:“什么怪不得?”
燕渠轻笑道:“怪不得那日,总有人在窥伺公主的行踪。”
原来是太后留了一手,防备着长公主闯祸来的。
要不说知子莫若母呢?赵明臻也确实按捺不住,直接来找他,希望他去取消婚约了。
项飞鹏挠了挠后脑勺,道:“那将军,现在该如何处置?您当真要尚公主吗?”
公主的权力地位、富贵荣华,驸马都能沾到光。然而天上不会掉馅饼,要想得到这些,驸马自然也有需要割舍的东西。
特别那位长公主,素来又是那样嚣张跋扈的名声,想来做她的枕边人,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一切听凭圣裁。”燕渠淡淡道:“别再议论了,去牵马来。”
那日在紫宸殿中,当着皇帝的面,赐婚之事,他已经拒绝过一次。
当然,这一次拒绝,并不是因为不想耽误公主这种原因,只是因为他不确定,赐婚之事,到底是不是皇帝的试探。
为人臣者,最重要的,就是对自己的欲望有所节制,燕渠很清楚这一点,不敢贸然领受皇恩。
但赵景昂后来的意思,很明显不是在试探,他是真的有意撮合这桩亲事。
先帝在时,盛宠淑妃和她的儿子齐王,只是最后,还是太子赵景昂手握先帝遗诏,在徐、王两家,还有宗室亲贵的支持下即位,原本盛极一时的齐王党只能黯然收场——齐王去往封地,淑妃也跟着自己的儿子离宫了。
但尽管如此,齐王党的势力犹在,明里暗里的斗争也未止息。赵景昂登基以来一直在头疼这个问题,这两年间,他也一直在想办法,剪除齐王党的势力。
这种情况下,赵景昂不可能允许自己一手提拔的燕渠,与其他世家贵族结为姻亲,扯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的。
那就只能让他尚主了,横看竖看,都是和皇帝自己一母同胞的赵明臻最合适。
——
尽管得了皇帝的特旨,燕渠是被允许骑马进入宫城的,但他心里十分有数,在宫门处照样下马,并不恃功而骄。
只有那把象征帝王信赖的无锋的礼剑,他仍旧佩在腰间。
紫宸殿中,赵景昂埋首案牍,听到宦官通传,才从堆积如山的奏折里拔出脑袋来。
“来,给燕爱卿看座——”
当然,不必赵景昂起身示意,便有乖觉的宫人端了座椅出来。
燕渠同前几日一样,和赵景昂一板一眼地汇报着北境的情况。
从军中人事任免、粮草囤积、乃至狄人如今的统治者底细,事无巨细,他都能一一道来。
赵景昂越看这个功臣越喜欢,说话时一点皇帝架子也不摆——出身寒微,又有大才,没有家世掣肘,可以绝对地为他所用。哪个坐在皇位上的会不喜欢这种人?
尽管很多事情,燕渠都在奏报里说明了,但是此时面对面地交谈,还是可以补足很多细节。
燕渠的丰功伟绩,又何尝不是他这个皇帝的政绩?赵景昂越听越起劲,最后才和身边的内侍道:“戴奇,你也不提醒朕,叫底下人端盏茶来,给燕将军润润喉。”
这个戴奇是从赵景昂还是太子时就伺候在他身边的了,闻言笑着轻轻拍了两下自个儿的脸,“是老奴的过错,听陛下和燕将军聊得投缘,都不忍出言打扰。”
随即,他又抬眉瞪了两眼旁边的小太监,道:“去,快按陛下的意思,给燕将军上今年最新最好的茶来!”
燕渠平静地看着这对主仆表演,当然,最后也不忘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感动神色,拱手道:“多谢陛下。”
青年天子摆了摆手道:“以将军之功,便是朕给你端茶也是使得的。”
燕渠自是连称不敢,他眉梢微动,趁着这个气氛,忽然又道:“臣听闻……长公主殿下,被太后罚在府中禁足?”
赵景昂的神色尴尬一瞬,既而道:“朕的皇姐性子急躁,有时候脾气上来,也不是针对谁。将军莫要见怪。”
来之前,燕渠便思忖过了,此刻也就将那日茶楼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又道:“长公主至情至性,未有冒犯。若太后是因臣之故,才责罚于长公主,那臣实在是惶恐难安。”
赵景昂叹了口气,道:“太后也是为着她好,想要收一收她的脾气。朕去劝过了,不过太后的意思如此,朕也无法违拗。”
说到这儿,赵景昂不免又提起了赐婚的事情:“燕将军一表人才,又立有不世之奇功,长公主不过一时想到了死胡同里,给她些时间,她会想通的。”
整段话,没给他一点拒绝的机会。
看来这根红线,皇帝是非牵不可了。
燕渠站起道:“不管如何说,长公主此番想来委屈,都与臣离不开关系。不知臣可否请求,去公主府探望一二?”
见面三分情,赵景昂哪有不同意的?他立马答应了:“好、好,自然可以。戴奇,你一会儿随燕卿,去长公主府一趟。”
——
“长公主……”
碧瑛捧着一碗莲子羹,小心翼翼地端到床边,轻声哄道:“殿下多少用些吧,一整日水米不进,身子要饿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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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从寿康宫回来,赵明臻就把自己往房间里一关,随即就是大哭一场,谁也不见。
一天一夜过去了,碧瑛实在是担心得紧,才大着胆子来找她。
精工细作的檀木雕花大床上,此刻一片狼藉,泪崩的长公主把自己蒙在了被子里,绣鞋就蹬在床尾,原本漂亮的枕巾也糊成了一团,一看就是鼻涕眼泪一大把。
听到碧瑛的声音,赵明臻终于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来,露出一双肿如核桃的眼睛。
这会儿,她倒是已经不哭了,可是一看到碧瑛,眼睛就又耷拉了下去。
碧瑛忙搁了碗,伸手去搂她,“殿下,殿下……太后娘娘那都是气话,您别哭了,哭得奴婢好心疼……”
赵明臻抽了抽鼻子,蹭着碧瑛的手臂坐起来,然后便问她:“你说,母后她……们,为什么非要本宫,去嫁那什么燕渠。”
不待碧瑛回答,她就用嗡嗡的鼻音哼了一声,自顾自道:“就是嫌我碍事了,哼,我一直就知道,母后心里,只有景昂。”
碧瑛比赵明臻虚长几岁,侍奉她多年。虽说情同姐妹不至于,但看到平常那般骄横的女郎哭成现在这样,碧瑛还是心头发酸,忍不住安慰道:“殿下,你先别想了,起来吃口东西,好不好?奴婢吩咐厨房刚煨好的莲子羹,可清甜了。”
赵明臻本想拒绝,可是腹内确实空空如也,莲子的清香萦绕在鼻尖,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起来了。
像是怕她反悔似的,碧瑛连忙扶她在床边坐好,又端了碗来。
见碧瑛还想动手喂她,赵明臻终于没忍住,破涕为笑道:“多大人了,本宫还要你喂饭不成?”
她的发髻早就散开了,此时鸦色的长发铺了满背,愈发显得她的身影弱质纤纤,配上泛红的眼尾和微微干裂的唇,让人不由得升起一股浓重的保护欲。
赵明臻垂着眼,一勺一勺舀着莲子羹慢慢吃着。
能吃进去东西了,说明心情总归是好了些。碧瑛稍稍放下心来,刚打算再说些宽心的话,门外,忽然有敲门声传来。
赵明臻还没反应,碧瑛先站了起来,皱着眉走到门边道:“殿下正在休息,谁这么大胆,前来惊扰?”
碧瑛清楚长公主有多要面子,不会希望其他人看到她现在这副样子。
其实昨日在寿康宫,徐太后也只是申斥了几句,指头都没动她一根的,她却受到了那么大的刺激,无非就是当时在场的宫人太多了,觉得丢脸。
门口通传的婢女怯怯回报道:“奴婢、奴婢只是来通传的,前院来人了,说是来拜访长公主殿下的。”
碧瑛皱了皱眉,回头看了一眼赵明臻,又问这婢女道:“是谁这么没有眼力见?不知道公主府如今闭门谢客吗?”
“是……是辅国大将军前来拜诣……”
传话的婢女话音未落,房内便传来砰的一声。
碧瑛也被吓了一跳,一转头,便见赵明臻从床边站了起来。
她连鞋都未穿,就这么只着足衣,走过了才被她砸碎的一地瓷片,声音恨恨。
“他来做什么?来看本宫的笑话吗?”
如果说在紫宸殿那时的擦肩而过,赵明臻还并不讨厌燕渠,然而现在、此时此刻,她几乎恨透了他。
6. 第 6 章(修)
完了。
好不容易才劝好一些。
碧瑛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想叫传话的婢女先出去,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问她:“辅国大将军可说明了来意?有什么人和他一起来吗?”
传话的婢女也被赵明臻刚刚摔碗那一下吓得不行,忙回答道:“燕将军说,他今日来,是有话想和长公主说。和他一道来的,还有紫宸殿的戴公公。”
戴奇……碧瑛抬了抬眼,犹豫着看向赵明臻。
赵明臻木着脸,深吸一口气后,勉强道:“本宫知道了,出去吧,叫他们等着。”
这话的意思就是会见了。碧瑛赶忙抬起胳膊,杵了婢女两下,她这才如梦初醒般应是,退出去传话去了。
“殿下……”碧瑛走上前去,偏着头看赵明臻:“奴婢替殿下收拾收拾吧。”
赵明臻又抽了下鼻子,不过整个人的情绪看起来冷静了很多。
她“嗯”了一声,很快便随碧瑛在梳妆台前坐下。
长公主梳洗打扮,平时至少要四个丫鬟伺候。但此时屋子里一片狼藉,赵明臻显然不会愿意被更多人看到这样的场景,碧瑛只好自己先大致收拾了一番,又去端了热水和巾怕来,给赵明臻擦脸。
平时这样的活计,也是由底下更小的婢女来做的,轮不到她们“碧”字辈的大丫鬟来做。
“殿下,今日要梳什么发式?”碧瑛试探性地问道:“要不梳个简单些的发髻,免得让他们……”
这话却像戳到了赵明臻的逆鳞,她几乎是咬着后槽牙道:“不是有话和本宫说吗?那就让他们等着吧。”
徐太后才批评了她不把赵景昂当皇帝的态度,这会儿紫宸殿的戴奇来,赵明臻怎么也要给点好脸。
若是燕渠自己来,赵明臻根本就不会去见他。
赵明臻向来是有自己的主意的,碧瑛也就没有再劝什么。
碧瑛动作利落地替赵明臻收拾好了仪容,又为她细细敷了粉,确保看不出异样之后,才再传了两个婢女进来,服侍她更换衣物。
打扮好之后,赵明臻很是认真地在镜前转了两圈,确认了一遍自己的外表,才缓缓抬步,去往前院。
——
尽管已经在传言中对这座公主府的豪华程度有了了解,此刻踏入公主府,燕渠还是有些惊讶。
京城寸土寸金,她这座宅邸的占地就已经足够豪奢。
更不必说,嶙峋的假山是太湖石,清澈的池塘是引的活水,而给他引路的一个小小丫鬟,发髻上的碧玉钗,水头看着都是极好的,恐怕外面寻常官宦人家的女儿都戴不上。
这位长公主殿下,当真是财大气粗。
燕渠哂笑一声。
他不是京城人士,自小就生长在边关,见惯了边城苦寒,眼下仅仅是走在这富贵膏粱里,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皇帝赐给他的那座宅子,他带着手下的一些亲兵住了进去,只住了三进不到,剩下的部分,都是空置着的。
走在他侧后一步的戴奇,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公主府了,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震惊,只有习以为常。
宫里混的,哪个不是人精呢?戴奇见燕渠表情如此,随即笑道:“长公主是天子胞姐,气派和排场自然与众不同,更是远超其他公主。也正是因为陛下信重将军,才会让太后赐下这桩婚事。”
拍马屁的话而已,燕渠随便应付了两句,没有往心里去。
公主府来了个叫凝荷的婢女,领着他们在前院坐下,又道:“长公主正在梳妆,还请大将军和戴公公稍坐片刻,公主一会儿便来。”
凝荷躬身退下,随即又端了茶水送上来。
“毕竟是临时起意来公主府。”戴奇同燕渠道:“也并未提前写拜帖送上,将军稍坐无妨。”
燕渠点了点头。
只是这边一壶茶都喝尽了,前院也始终不见赵明臻的身影。
戴奇渐觉尴尬,开始疑心是长公主故意刁难,才撂他们在这里,毕竟以她的性格……
燕渠的神色倒还如常,不见有什么异样。
戴奇见状,一扬拂尘站了起来,随即拦下了路过的侍卫越铮,问道:“越校尉,公主殿下怎生还未来?还请帮我们再通传通传。”
越铮抱着剑,冷漠地瞥了一眼堂前坐着的燕渠,继而道:“这里是长公主的地盘,既是来拜诣,如何连这点耐心都没有?”
这句话的敌意散发得太过明显,戴奇感受到了,眼睛一瞪,刚要说什么,不远处,一道女声忽然传来——
“戴公公好大的威风,怎么,看着本宫被母后禁足,就想来本宫府上来教训本宫的人吗?”
人未至,声先临。
本宫的人。
燕渠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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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一跳。
越铮作为公主府的侍卫,第一个听出了是赵明臻的声音,他屈膝下蹲,行礼道:“见过殿下——”
戴奇自然也听出来了,他忙解释道:“公主真是折煞老奴也,老奴哪敢,只是今日求见殿下,许久见不到您来,心里发慌问了两句。”
正午,阳光正盛,高大的树丛后,一身锦绣鲜衣的赵明臻缓步走出。
她步履稳健,姿容高贵,除非盯着她的眼睛仔细看,否则是一点也看不出大哭过的痕迹的。
赵明臻目视前方,视线轻轻掠过堂前的燕渠,最后,却还是看着戴奇说道:“戴公公来做什么?难不成,陛下是终于忍不住了,打算把婚期就定在今天,人都给本宫送来了?”
她当然知道,徐太后让她闭门思过,为的就是她的态度。
但她看到燕渠这个让她吃了挂落的“罪魁祸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话难听得很,戴奇“嘶”了一声,偏头觑了一眼燕渠的脸色。
燕渠放下手上把玩着的细瓷杯子,朝赵明臻一丝不苟地见礼。
“臣燕渠,参见长公主殿下。”
他越有礼有节,倒越衬得她任性无理了。
她别开眼,忍下心中不耐,问道:“要说什么?”
燕渠抬眼看向戴奇,戴奇瞬间明白了,一边退一边道:“老奴去一旁走走。”
越铮看了一眼赵明臻,欲言又止:“属下……”
赵明臻现在只想快点把燕渠打发走,于是摆了摆手,示意越铮也赶快退下。
前院里其他洒扫的丫鬟婆子也自觉退开了,会客厅里只剩下赵明臻和燕渠两人。
赵明臻不得已把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也许是刚从宫里出来的缘故,他身上还穿着那身属于三品大员的暗紫色朝服。
官服不是量体裁衣,放量又大,一般人很难把它穿得好看,穿在眼前的燕渠身上却很合适。他肩宽腿长,鞶带收束出一把劲腰,老气的紫色反倒显得他威势逼人,极为英俊。
他今日神采风姿,比之那日她在茶楼里看到的,还要更胜一筹。
若是没有前面的龃龉,赵明臻是很愿意欣赏一番的。
然而此刻,她的眉头却只皱得更深:“如果燕将军是来看本宫被罚禁闭的笑话的话,那你已经看过了,可以走了。”
7. 第 7 章(修)
燕渠不意外赵明臻夹枪带棒的态度。
事实上,她现在的态度比他想象中还要好一点。
毕竟在她眼里,她大概就是导致她被罚禁足的元凶。
所以,燕渠不以为忤,只开门见山地道:“臣今日前来,是来给长公主赔罪的。”
他很清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徐太后对长公主的叱责,确实是为了表明一个安抚功臣的态度。
也就是,做给他看的。
所以,这声赔罪说得并不违心,也不带任何讨好的意味。
闻言,赵明臻总算掀起了眼帘,露出了一点讶异的神情。
燕渠道:“有的事情,殿下没得选,臣亦是无从选择。”
听到这儿,赵明臻忽然就垂着眼笑了,半晌都没说话。
若是有熟悉她的人在场,会知道,这是她的耐心即将耗尽时的表情。
但燕渠显然不知,见状,他还以为是赵明臻的态度有了松动,略带试探地道:“长公主此时,仍旧在想赐婚的事情吗?”
赵明臻的唇角溢出一声嘲讽的笑,随即道:“当然。这是本宫的终身大事,做不到如燕将军这般洒脱。”
她的态度刚硬,燕渠酝酿片刻,才继续道:“陛下赐婚,有他的考量,恐不是儿女私情可以左右。”
这句话的态度极好,若是细细品来,甚至还有一丝谆谆教导的意味。
赵明臻的脾气终于再忍不住,她抬起眼帘,一双眸子直戳戳地看向了眼前的男人。
她的眼眶微红,燕渠见状一怔,原本要继续说下去的话,突然就咽下去了。
他对女人的妆容打扮并不敏感,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发现,长公主严妆之下,大概有一双哭过的眼睛。
……好像,他来得确实不是时候。
他以为赵明臻终于要发作了,熟料她却只是冷笑一声,既而道:
“多少人都盯着北境的兵权,盯着你那把辅国大将军的交椅。你还没有抵达京城,参你杀降残忍、拥兵自重的奏折,就已经堆满了御案。”
“这个时候,皇帝却按下这些折子不表,反倒降下为你我赐婚的旨意,其中回护的意味,想必你最清楚。”
朝堂之上,从不是铁板一张,即使是皇帝,也要有诸多权衡与考量。
听她口齿伶俐、条分缕析地说来,燕渠原本平静的脸上愕然一瞬。
惊讶之余,只稍微一想,他又不觉得奇怪了。
皇帝登基之后,便以雷霆手段,整顿先帝衰年时荒废的朝纲,谁也不敢小觑这位年轻的新君。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又怎么可能真是个只知享乐的泛泛之辈?
赵明臻的话说得直白,燕渠索性也直截了当地道:“长公主慧眼如炬。赐婚若成,于臣而言,确实是极大的助力。”
他顿了顿,继续道:“燕某并非贪权好功之人,只是外敌初定,手中的权柄若被其他全然不懂、只想镀金的人拿去,于战局初定的北境而言……不是什么好事。”
倒不是燕渠小瞧了朝堂上的其他人——当时皇帝一路破格提拔没有丝毫家世的他,其实已经算是一场豪赌,但凡还有其他可用之人,皇帝又何必如此?
赵明臻闭了闭眼,再睁眼看向燕渠时,本该明亮多彩的眼眸,此刻已经升上了一股浓重的疲倦。
“是,你和赵景昂都是对的,只有本宫在任性妄为,可以吗?”
这两个男人,一个把亲姐姐当成可以加注的筹码,一个把娶她当成权宜之计。她现在已是厌恶至极。
燕渠沉默一瞬,只道:“长公主息怒,臣并无此意。”
赵明臻唇角嘲讽的笑意犹在:“你来这一趟,不就是以为我不懂这些,想要规劝吗?”
“那位现在能坐稳在皇位上,当年都少不了我的助力,你以为本宫是什么拖后腿的蠢货吗?”
这话相当过分,燕渠的眉心又是一跳:“隔墙有耳,公主慎言。”
他下意识抬眼向外望去,好在紫宸殿的那位戴公公,这会儿也早被丫鬟请去其他地方歇息了。
赵明臻也自觉这句话确实有些过了,却还是别过头,继续说了下去。
“利益权衡政治联姻,正是因为我懂,我才不愿意。”
“我难道不知联姻的公主都是什么下场吗——远嫁和亲的,一朝狼烟起,哪个不被杀了祭旗?笼络世家的,世家若坐大了,皇帝杀起她们的丈夫儿子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见燕渠眉心针扎似的一蹙,赵明臻又冷笑了一声,用高昂的语气反问他:“好,我应了这桩婚事,然后呢?”
“他日若你拥兵自重,想要造反,恐怕第一个杀的,就是我这个长公主吧!”
她似乎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什么话也敢说了,燕渠的眼皮渐渐跳了起来,他道:“陛下对臣有知遇之恩,再造之德,臣必忠于大梁,忠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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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绝不会如此。”
赵明臻的胸口憋闷异常,她缓缓呼出一口浊气,道:“燕将军,你倒是愿意。反正你的权力你的野心,都不会因为这场联姻而改变,可我不同,可我不同——”
话说完了,她大概也冷静了,侧过身去,朝燕渠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燕将军若是来道歉,你的歉意,本宫已经收到了。”
“但燕将军若是来劝本宫改变主意的,那恕本宫傲慢,不会听取你的意见。”
她送客的态度已经摆在了明面上,燕渠沉默一会儿,擦身而过的时候,忽然问道:“长公主可曾想过,要怎样解决这件事情?”
赵明臻的眼神闪了闪。
事实上,她确实没有什么可操作的空间。
赵景昂登基后,徐太后不许她掺和朝政。虽然陆续也有些士子,通过投靠在长公主府的门下,入朝为官,但实际上的体量很小,掀不起什么决定性的风浪。
前朝出过女帝,到了现在的大梁,朝野之上对女子的打压更甚,若非她是赵景昂的亲姐姐,姐弟之间也是有真感情的,她连当面抗争的本钱都没有。
即便如此,赵明臻仍旧倔强道:“不劳燕将军操心。”
她的神态倨傲,不肯低头,像是傲立着的孔雀,不愿收敛自己张扬的尾羽。
燕渠有些说不上此刻自己是什么心情,不过走之前,他还是道:“赐婚之事,宫里那位是铁了心的。殿下若不愿,也许该想些其他法子来转圜。”
回应他的,是赵明臻毫不留情的转身。
——
离开公主府后,燕渠和戴奇便要分道扬镳了。
戴奇不免好奇地问道:“燕将军今日……和长公主都聊了些什么?”
他方才不在前厅,无从知晓两人对话的内容。但单从他的视角来看,长公主能在这种情况下,与燕渠还聊了一会儿没闹起来,已经是稀罕事了。
戴奇很早就伺候在赵景昂身边,自然也清楚赵明臻是个什么性格。
燕渠上马的动作一顿,问道:“公公是自己想知道,还是……想替陛下了解?”
戴奇憨笑道:“这全看将军的意思了。”
燕渠挑了挑眉。
御前的人,还真是滑不溜手。
他连马镫都不用,直接利落地翻上了马背,随即看着戴奇,道:“长公主为人坦荡直率,并未迁怒燕某。”
8. 第 8 章(修)
长公主公然抗旨拒婚,随后被罚禁足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京城。
揣测、猜疑,也随之一浪接过一浪。
有人说,长公主真是不识好歹,那燕渠从前再是个泥腿子,这会儿都官拜辅国大将军了,配她这个娇蛮公主也绰绰有余;
有人说,长公主拒婚也是理所应当,她出身高贵,据说吃口点心都要十来种花茶来配,和那只知打仗的蛮人哪里过得到一起去?这完完全全是一朵娇花插在了牛粪上。
当然,更多人的目光,还是放在了如今的燕渠身上。
谁能想到,两年前,边城中最微末的一个小将,如今竟能立下这样的不世之功,甚至还能迎娶当朝最尊贵的长公主?
长公主的脾性如何暂且不提,她过人的美貌和尊贵的地位,却是毋庸置疑的。
传闲话的男人们嘴上不提,实则心里多多少少是有妒忌的。
“只这些了?”
幽静的佛堂前,赵明臻跽坐在柔软的蒲团上,面前的金香兀自燃烧着,烟气袅袅。
“……属下探听到的,就是这些了。”
越铮屈膝半跪在赵明臻身旁,低头道:“人言实在可恶,长公主,要不要属下派人,把他们……”
许久没等到赵明臻的回复,他缓缓抬头。
眼前薄烟恰似轻纱,笼罩在他的神女身侧。佛龛前朦胧的烛火轻曳,光线幽微,衬得她的轮廓仿在画中。
越铮的喉咙一紧,赶忙低下头,视线落下的瞬间,他看清了赵明臻手上的动作,大惊道:“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她面前摆着一卷展开的经文,手边的托盘上,是一只金尖的蘸水笔,还有一柄分食烤肉用的餐刀。
而她的指尖已然被划破,冒着血珠。
赵明臻朝他“嘘”了一声,道:“别叫,一会儿把碧瑛她们给我叫来了。”
越铮急得脸都要红了:“殿下,您为何要损伤凤体,这……”
已经是傍晚了,佛堂内几乎全靠那几只烛照明,赵明臻垂着眼,神色莫辨,唇边却是有笑意的。
“刺血经啊。”她不以为然地道:“至亲之人所刺的血经,谁收到了不会感动呢?”
大闹紫宸殿的事情已经做过一次了,再来一次只是徒增笑柄。
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了。
徐太后崇佛多年,如今儿子登基了,她更笃信是自己那一套起了作用,对此更是深信不疑。
越铮是罪臣之后,从前家里也是读过书的,并不是只知武力的蛮人。
他很快就懂了赵明臻为什么要这么做,忍不住劝道:“殿下,太后娘娘她……此番只是禁足,不曾有其他的处罚落下,公主府的其他人,也都是可以出入的。”
“等太后她气头过去了,自然会原谅您的,您何苦损伤自己的身体呢?”
越铮都能明白的事情,赵明臻不会不懂。
但她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也没有那么多心情解释了,只轻声呵斥道:“本宫的事情,还轮不到你多嘴,下去——”
越铮的眼神黯然一瞬,躬身退下了。
——
等公主府的其他人发现赵明臻刺血经的时候,她已经完成了一大半了。
经卷上,鲜血的颜色已经转为深褐,碧瑛不可置信地看着赵明臻,颤声道:“长公主……”
赵明臻轻抬眉梢,看着她:“你不去,那本宫换别人了。碧桐,来,把这一卷拿去香笼里熏一熏,务必要让它浸满檀香的气息。”
一个椭长脸的丫鬟从旁走出,她扎着青绿色的发带,鬓间腕上都没有额外的装饰,很是朴素,与公主府看起来都有些格格不入了。
碧瑛平常侍候她的饮食起居,而这个碧桐,则负责文墨上的一些事情。
碧桐犹豫着看了两眼赵明臻,最后也是咬着牙接下了。
碧瑛像是才缓过劲来,赶忙过来捉赵明臻的手,道:“长公主,一卷还不够吗?您还打算……”
“就知道你们会拦我,昨夜才借口在佛堂躲了半夜。”赵明臻甩开她的手,淡淡道:“一卷当然不够。不得让宫里那两位,都感受一下本宫的心诚?”
碧瑛还想再拦,但见赵明臻神色不妙,终归还是把话吞了下去。
“这佛经,倒是真的有让人静心的功效。”赵明臻忽然叹道。
碧瑛小心翼翼地接嘴道:“殿下怎么突然说这个?”
赵明臻垂下眼帘,轻轻笑了一声。
“没什么。”她说:“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当年先帝在时,其实和徐家、徐皇后都不对盘,却还是很宠爱她这个女儿。
皇帝的宠爱,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何况他的子嗣众多,不缺孩子来施放父爱。
一窝小鸟里,会得到最多喂养的,反倒是最强壮、最有可能活下去的那只。
人也不例外,总是慕强的。她之所以表现得嚣张跋扈、掐尖要强,就是因为知道,她越这样,父皇反倒越能看见她、溺爱她。
赵明臻其实很会讨好人。
只是亲弟弟顺利继位后,她便有些懒怠了。
也许是因为,赵景昂从来表现得就是一副老好人模样——他本就是温吞的性子,当年先帝更偏爱齐王,也不是没有这个原因。
赵明臻反倒是更狠得下手的那一个。徐太后从前都不免抱怨,说要是将这双儿女的性格兑一兑就好了。
又或者是因为,她真的相信了皇家也可以有纯粹不掺利用的亲情,相信自己是天子胞姐,就一定会有好日子过。
徐太后指着她鼻子骂的那句话确实不冤。
赵明臻想,她确实是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又想锦衣玉食,又想追求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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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儿呢。身在皇家,亲情尚存已经很不错了,真心假意,谁又说得清楚?
这一次,还是争取更多的利益吧。
——
寿康宫中,气氛微妙。
收到长公主府递进来的东西之后,徐太后长吁短叹了很久,末了,还是和书兰道:“去紫宸殿,把皇帝请来吧。”
书兰侍奉在徐太后身侧,方才也瞥见了长公主送的东西是什么,闻言也是一叹,应下道:“是,奴婢这就去请。”
书兰正要出去,便见明黄的御辇竟已到了寿康宫。
气宇轩昂的青年皇帝自辇轿上走下,拒绝了内侍的搀扶,大跨步就进了寿康宫。
“母后——”赵景昂踏进殿内,屈膝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徐太后起身,和他对面坐下:“才想叫人去请你来,陛下倒已经亲自来了。”
赵景昂端起了宫人奉上的茶水,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润润嗓子,就看见了徐太后手边摆着的经卷。
他动作一顿,还是把杯子放下了,随即叹了口气,道:“看来皇姐,是给我和母后都送了一份。她可给您带了什么话?”
徐太后也幽幽叹出一口气,“能说什么话呢,无非就是说自己错了,当时是急火攻心,请求宽宥。”
“血经虔诚,她这次是当真知道错了,才会有此悔过之举……”徐太后打量着儿子的脸色,又道:“这次,也是我们逼得太紧太急。”
赵景昂的眉心紧锁着,他说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燕渠大胜而归,封赏太高,怕又是纵出前朝那虎贲将军的祸事来;可若不往高里抬举他,又恐朝中其他势力生变,胆敢对他下手。”
当时燕渠班师回朝的消息传来,已经来不及和赵明臻再行商议了。况且,这件事里,能商榷琢磨的余地,本就微乎其微,赵明臻的脾气又是如此,索性就没有商量,让太后直接降下了赐婚的懿旨。
这些事情,徐太后心里门清,但她只道:“这些政事,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可以了,不必说与哀家这个老婆子听。”
“只一件事,不管发生什么,明臻都是皇帝你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你们血脉相连,她也许言语冒犯,但她的心不会不向着你。该打该罚,这些事哀家会去做。”
儿女间本就难以平衡,何况儿子如今已经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徐太后将女儿禁足,又岂止是表演给功臣看的戏码?
赵景昂苦笑一声,看着徐太后无奈地道:“母后,您把我想成什么人了?这件事里阿姐委屈,我都知道的,以后一定会补偿她。”
得到了他的承诺,徐太后稍稍放下心来,她叹道:“这血经……也是她的一片心意,一会儿都拿去佛前供奉吧。”
赵景昂垂眸应下,最后还是道:“母后,马上就要秋猎了,我看公主府的禁足,还是解了吧。”
9. 第 9 章(修)
抵京之后,虽然不比在边关军务繁忙,但是燕渠的日子依旧和清闲沾不上边。
趁边关暂且安定的这段时间,赵景昂把他多封了个侍郎,放六部学习去了,第一个就是兵部。
——燕渠从底层一路杀上来,排兵布阵的本事为将也许够了,但若为帅,对朝廷对官场、对整个大梁朝的了解却还欠缺。
多少读书人苦读诗书一辈子,哪怕状元及第,最后也捞不得到这么高的位置。
而燕渠,却如此“轻描淡写”地就得到了。
朝野上下物议如沸,然而皇帝态度如此,连一贯受宠的长公主都因为拒婚被禁足了,再头铁的言官,也不敢此时去触霉头。
几日后,紫宸殿的戴奇造访了燕府,带来了皇帝即将在京郊的飞鸢围场,举行秋猎的消息。
“恭喜将军了,此次秋猎伴驾的名单里,您可是陛下钦点要放在第一个的呢。”
戴奇一面说着,一面又示意身后的小太监上前,封上一把弓。
“这是陛下特赐给将军的角弓,另有羽箭四十支,到时,陛下也期盼在围场上,见得将军的过人风姿。”
燕渠恭谨地谢了恩,随后亲手接过。
御赐的东西,品质自然不会差,弓弦油润、箭镞锋利。
武将哪有不爱精兵的?燕渠也难以免俗,拿在手上多把玩了一会儿。
戴奇看了不免咂舌。
这角弓沉重,他来的路上自己都掂过了,小太监拿着的时候也费力,可到这位燕将军手上,竟似个玩具一般轻巧,他的膂力,可真是不一般地惊人。
戴奇顿了顿,才道:“围猎之期定在了本月十九,还请将军好生准备,老奴先告退了。”
燕渠见状,忽然挑了挑锋利的眉梢,问道:“不知此番秋猎……长公主殿下可会参与?”
“那是自然。”戴奇笑道:“从先帝在时,每年秋猎,长公主殿下就都没有缺席过。此番太后娘娘已经消气了,解了长公主的禁足,老奴一会儿就去公主府上,传这个消息呢。”
见燕渠神色微动,没有打断他的话的意思,已经在宫闱里混成精的戴奇了然,有意无意地继续道:“将军从前在边关,对京城情况有所不知。咱们这位长公主殿下,她的骑射功夫,那可是一等一的厉害。”
“当年那么多皇子公主,只有……只有,呃,只有从前的齐王,能在骑射上压她一头。”
齐王的身份敏感,戴奇也就轻轻带过了一下,转而继续吹捧赵明臻:“长公主当年在秋猎时,独自一人进山,打了三匹鹿回来。先帝引以为豪,特赐‘定国’二字作为封号。”
“怪不得……”燕渠若有所思道:“寻常公主都是以封地作为封号,原来背后还有这样的渊源。”
戴奇看出来他没有尽信,不过还是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又道:“等将军见过长公主马背上的风采之后,会相信老奴,所言非虚的。”
——
离开燕府后,戴奇又来到了长公主府。
听到他说,她禁足已解的时候,赵明臻的表情也依旧淡淡的。
“辛苦戴公公跑这一趟。”
赵明臻说着,从一旁丫鬟拿着的荷包里抓了一把金瓜子,就要往戴奇手里放。
戴奇是紫宸殿侍奉皇帝的,从赵景昂还是太子时就伺候在他身边,与赵明臻也熟悉得很。
这种比较亲近的关系,一般是不会收赏钱的。
像刚刚在燕府,戴奇就没收亲兵塞的钱,因为他已经把燕渠看成了长公主的驸马,关系划到亲厚那一拨了。
但按这位长公主的作风,她给的赏若不收,她反而是要不高兴的。
于是戴奇满脸堆笑地收下了,然后道:“谢长公主赏——月底就又是秋猎的时候了,陛下今年的意思是,要大办一场,到时公主也正好,散一散心。”
赵景昂登基的前两年,朝政一直都不算安定,在这种时候,皇帝离开京城,哪怕只是去京郊的皇家围场,其实都是一件有些风险的事情。
但到了今年,一边是齐王党留下的钉子被一点点拔除了,一边是他一手提拔的燕渠,替他收复了先帝在时都未曾收复的失地。赵景昂自然龙颜大悦,决定趁此机会,好好地大办一场。
赵明臻心里冷笑一声。
怪不得她明明还没在婚事上松口,就愿意放她这一马了。
果然是因为秋猎。
她身为天子胞姐,当朝长公主,这样的场合若都不出现,实在是闹得太不好看。
不过,赵明臻面上不显,甚至还抬起了唇角,露出了一点礼节性的浅笑。
“本宫知道了。劳烦公公回去复命时带个话,就说我……晚些就进宫,去找母后谢恩。”
戴奇闻言一愣,竟是下意识道:“谢恩?谢什么恩?”
赵明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母后宽恕了我的罪过,解了我的禁足,于情于理,我不该亲自进宫谢恩吗?”
道理其实是这么个道理,对于上位者而言,规劝的罚同样是一种赏,但是这件事情发生在这位一贯跋扈的长公主身上,就显得实在有点诡异了,以至于圆滑如戴奇,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轻轻咳嗽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随即道:“殿下哪来的罪过呢?太后娘娘也是疼惜您,才会稍加规劝。老奴回去之后,会去知会寿康宫的。”
见赵明臻态度松动,似乎对赐婚之事不再像之前那般大开大合地抗拒,戴奇也忍不住多嘴了几句:“方才老奴在燕府传旨,燕将军他……”
赵明臻掀起眼帘,抬着黑沉沉的眼珠看他,也不说话。
戴奇又有点儿拿不准她这个态度是想听还是不想听了,不过话已出口,他还是继续道:“燕将军此番秋猎,也会伴驾随行。”
“知晓陛下的安排之后,燕将军并未问及旁的事宜,只问了长公主您,是否解除了禁足,又是否也会赴这次的秋猎。”
闻言,赵明臻的唇角竟真的泛起了笑来。
她低下头,声音却不辨喜怒:“本宫知道了。越铮,请戴公公回去。”
戴奇走后,碧瑛看着倒是挺高兴的,同赵明臻道:“殿下,太后娘娘到底是不忍苛责,您瞧,这不就借着秋猎的名头,把前面的禁足解了。”
其实也就是口头上的禁足,并未真的派人看管,长公主府的一切也都如常。与其说是惩罚,倒更像是徐太后也有点和女儿怄气了。
赵明臻的脸上依旧不见笑颜。
她垂着眼,看着自己已经结了痂的指尖——这次的血经一点假也没掺,左手的那几根指头,几乎都被她划拉了一遍。
碧瑛见状,嘴边的笑也耷拉下来了,“殿下……”
赵明臻深吸一口气,将手又放回了袖中,道:“这次秋猎,只怕挽不了弓了。”
她没有表现出太明显的难过,让碧瑛连安慰都不知从何说起。
碧瑛抿了抿唇,转移话题道:“没关系的殿下,今年不行还有明年。而且入冬还远着呢,这一季围场起码还能开三个月。”
闻言,赵明臻总算露出了这段时日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好了,不说这些。”她理了理袖摆,道:“收拾收拾,好进宫了。”
——
坐在进宫的鸾轿上时,赵明臻的心态比之从前,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她无疑是很受宠的,父皇在时,对她比对所有的女儿都好;母后对她,也是宽严相济,真真正在地希望她能长成一个好人,一个优秀的公主。
可是那又怎样呢?
父皇再宠她,她作为公主,得到的封地也不过虚封八百户,所谓“定国”的宏大封号,也只是把八百变成了一千。
而其他不受宠的皇儿,被封王爵后,起步就是千户以上的实封。
母后再宠她,也比不过赵景昂。
手心手背怎么会没有薄厚之分呢?而赵景昂是太子,也真的有皇位要继承。
在强行赐婚这件事发生之前,赵明臻未必没有察觉过这些,这条强拉的红绳,只不过是打破了她最后的一丝幻想。
不多时,寿康宫的匾额已经近在眼前,往日赵明臻抬腿就往里迈,今日,她却站在宫门口,酝酿了许久,最后才深吸一口气,缓步走了进去。
自有宫人前去通传,不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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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书兰就出来迎赵明臻进殿。
内殿中,徐太后并非孤身一人,在她的坐席对面,赵景昂的妻子、王皇后王幼璇也正在此。
王幼璇出身世代簪缨的王家,她的祖父,是曾经有“王半朝”称号的王丞相。她本人却没什么架子,模样温柔,性子也柔软,见赵明臻来,立时便要起身相迎。
还是徐太后伸手,拦住王幼璇道:“皇家不能只看辈分,你如今是皇后,就让她行过这个礼又如何?”
话里敲打的意思太过明显,王幼璇心里一跳,又抬眼看向赵明臻。
赵明臻的神色倒还正常,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随即还扬起笑打趣道:“除却母后和皇后,天底下可没哪个女人,还配让儿臣行这个礼了。”
这话说的,确实是很长公主的作风,提着心肝的王幼璇松了口气。
徐太后的脸色亦是稍霁,她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道:“来,珍珍,到母后这边坐。”
见她们母女俩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王幼璇很有眼力见地起身,抿唇笑道:“那儿臣就不叨扰了,下回再来吃母后宫里的好茶。”
王幼璇走后,内殿的气氛安静了许多。
徐太后这才拉起赵明臻的手,窝在掌心仔细端详了几番,叹着气道:“母后那时在气头上,你这样做,不是窝母后的心吗?”
赵明臻垂着脑袋,恹恹的神色没有一点表演成分:“母后从来没对女儿说过那样重的话,女儿心里惶恐。禁足的这段时间,就更是思念您。”
其实那日骂完,徐太后自己也不见得多好受。只是事已至此,她也不可能和赵明臻说这些,只把她已经生了血痂的指尖轻轻合拢在自己的掌心,随即又道:“我的儿……”
书兰见状,带着殿内其他宫人一起退下了。
赵明臻有一瞬走神——她已经记不清楚,有多久没有和母亲这样私密地对话了。
徐太后正色看着她,道:“以后,再不可这样伤害自己了,听见没有?”
赵明臻轻轻点头。
不过,前面的话说完,徐太后终归还是又拐到了赐婚的事情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反正你如今是皇帝的亲姐姐,身份尊贵,成婚与否都无所谓。”
徐太后一句一句,劝得苦口婆心。“景昂如今是皇帝,连我都不能只把他当儿子看,你更不能把他只当成当年那个跟在你身后的弟弟。”
“如今他登基才两年,确实与你亲厚,那五年呢,十年呢?这天下都是他的,他看到的东西会越来越多,所有人在他心中,都会越来越小。再等母后也去了,你就真的是势单力薄的公主了。”
“你能帮到他,他也会补偿你,你们始终都是血脉至亲,这一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赵明臻垂着眼受教,微微卷翘的睫毛忽闪,什么也没反驳。
“母后不会害你。”徐太后也像泄了气一般,忽然叹了口气,转过话茬道:“那燕渠的底细,我也都派人查过了。”
赵明臻勉强提起一点精神,听下去。
“他父母早逝,是兄嫂带大的,早年间日子过得辛苦。他立下战功之后,便给兄嫂置地置产,自己还住在大营里。等他一路累进,到这次进京受封,他那兄嫂却怕自己耽误弟弟的正事,没有跟来。”
说完这一长段,徐太后都有些渴了,她端起手边的菊花茶,润了一口,方才继续道:
“一个知恩图报,一个不慕虚荣,燕家家风如此,母后便知,那燕渠不会是个差的,并不是如你所想,只是为着给皇帝笼络功臣,才草草降下懿旨。”
听到这儿,安静坐了很久的赵明臻,终于抬起了头。
她看着徐太后的眼睛,轻声道:“母亲。”
这声母亲,唤得极为郑重。
徐太后的瞳孔微缩,看向了自己的女儿。
赵明臻没有回避母亲的视线。
她很认真地,一字一顿地道:“与燕渠的婚事,女儿愿意答应。”
徐太后的眉心一蹙,问:“当真?”
赵明臻缓缓点头,只是很快又道:“不过,儿臣有两个条件,想请母后允准。”
10. 第 10 章(修)
秋日,天高气爽。
皇帝带着诸位文武大臣,浩浩荡荡的来到了京郊以南的飞鸢围场。
万里无云,漫无边际的天空晴如碧玺。正是最适合打猎的时候,天气不冷不热,不必被厚重的冬衣压得抬不起胳膊,也不会被额前坠下的汗水遮蔽视线。
赵景昂心情颇佳,一路上都与身边的近臣有说有笑。
拥有这样宠臣待遇的,自然也有燕渠。他骑着马,不紧不慢地跟在赵景昂身侧,始终落后着半个身位。
穿着龙袍的青年,骑在御用白马上,与燕渠说笑:“京城不如北境天高地阔,燕卿见惯了边关风物,一会可不要嫌弃,这里的猎物太小。”
燕渠回道:“臣只有杀敌的本事,实在不精猎术。一会儿还请陛下不要失望。”
赵景昂哈哈大笑,道:“燕卿当真是谦虚。你为朕打下了北境十三城,这已经是送给朕最大最好的猎物了,谈何失望?”
皇帝都笑了,一旁的侍从自然乐不可支,燕渠也轻轻抬了抬唇角,视线却不自觉落在了不远处的另一个方向。
长公主果然来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利落的裙衫,蹬着一双羊皮靴子,手上绑了护手,平素繁复的发髻也改梳成了马尾,配了一只玉冠。
她的骨相确实生得极好,眉眼都是向上走的,这般高束起长发又配玉冠,显得凌厉又英俊,若不细瞧,端的是一个风流倜傥的浊世佳公子。
热烈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都成了无关紧要的陪衬。
这也是赵明臻在风波之后露的第一面。
不知多少若有似无的眼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好在赵明臻习惯了做人群中的焦点,旁人的注视,于她而言并不是一种负担。
前些日子的禁足似乎并没有给她造成什么影响,此刻,她照旧骑在和赵景昂一样的白马上,侧着头,言笑晏晏地与为她牵马的侍从聊天。
燕渠眯了眯眼,确认了一件事情。
给她牵马的,就是他那日去公主府遇到的校尉越铮,被她口称“本宫的人”的那位。
这长公主府的侍从,鞍前马后的,倒还真挺忠心。
燕渠一哂,转过了头。
——
围猎听起来轻松,实则礼仪繁重,更趋近于祭祀。帝王也要亲自动手,以猎牺牲祭祀宗庙。
赵景昂极为重视此次秋围,摆出了一副,要把他继位前两年缺失的,都弥补上的架势。
围猎的首日,没有安排太多的活动,只有两场祭祀。
这样的场合,官职都还在其次,身份血统才是最重要的,随赵景昂在最前面的,都是宗室里的长辈。
燕渠处在行列的中游,随大流地走着流程。
祭祀庄严,却也枯燥。清早起来,从京城一路折腾到围场,像燕渠这般的武将还好,其他身子骨弱些的文人,此刻早就开始疲累了。
不在排头的官员们渐渐开始打呵欠了,就连负责监督秩序和礼仪的礼官,也别开了眼,避免自己被困意感染。
燕渠倒没有精力不济,只是也觉得这样的场合有些无聊。
“燕将军倒是……”一道很轻的女声幽幽传来:“精力充沛啊。”
燕渠扬起视线,顺着女声的来处偏头过去。
本该最最前方的赵明臻,竟不知何时,悄然走到了队伍中间。
她目视着前方,在感受到他视线之后,才缓缓转过头来,扬起一点笑,看着他道:“本宫听闻,将军曾三夜未眠,只为快马奔袭逃窜的北狄部落。眼下看来,应该也不算夸大。”
她的话音平静,听不出一点阴阳怪气的意味,这让燕渠感到有些奇怪。
人的性格,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发生转变?只是禁足了一小会儿而已,又不是重新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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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这是上月军报里的内容,按理说,只有皇帝和后续经办的大臣知道。
燕渠无法揣摩赵明臻的心中所想,索性顺着她的话道:“未见长公主马上风姿,臣也未敢相信,旁人所说的,公主骑射甚佳。”
在刚刚看赵明臻那一眼之前,燕渠确实没太相信,戴奇那日对她的吹捧。
原因很简单,骑射是要风吹日晒地下苦功夫的,而这位长公主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吃苦的人。
但方才赵明臻骑在马上的架势极为从容,马驹向前行进的时候,燕渠能看出,她是在用髋往上的腰部在发力。
初学者、或者不擅骑术的人,因为害怕和不熟练,会本能地用腿发力,用腿来夹着马背。所以初学之人,时常会磨到大腿根破皮流血。
身体的本能反应不会骗人,她是真的娴于骑术。
而赵明臻只略略一想,也明白了燕渠缘何会有此话。
“戴奇也真是有趣。”她轻笑道:“在本宫这儿,总是说你的好话,到了你面前,又吹捧起本宫来了。”
燕渠不带任何感情地评价道:“不愧是宫里伺候的老人。”
赵明臻嘲讽似的低笑一声。
是呀,宫里伺候的老人了,自然比寻常人多长出许多副心眼子。
而她也一样。
她生在宫闱、长在宫闱,生来就留着天家肮脏的血,天生就是一副会算计的心肝。
赵明臻忽而一叹,仿佛颇为惋惜地道:“唉,倒也辜负戴公公一片心意了。”
闻言,燕渠挑了挑眉,直觉她放完这个钩子,还有话要说。
果然,赵明臻垂着眼,叹口气,才继续道:“这几日,长公主府的禁足解了,而皇帝和太后,也都没再提起赐婚的事……”
她抬起皂白分明的眼瞳,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燕渠。
“这桩婚事,似乎要告吹了呢,燕将军。”
11. 第 11 章(修)
祭祀的典仪很快进行到了第二程。
赵明臻只是短暂地往中间来了一会儿,说过这几句话之后,她很快又回到了赵家宗室那边的位置。
留在原地的燕渠,却在她的离开后,陷入了沉思。
她的话是不假,这段时间,皇帝和太后都不曾再提起赐婚一事,而她的禁足已解,似乎也很能说明宫里的态度。
赐婚毕竟是由徐太后下过懿旨的,如若反悔……确实也不好堂而皇之地明令收回,如现在这般冷处理,确实是最佳的解决办法。
也就是说……她要得偿所愿了?
其实也不是想不通。
长公主若真的铁了心要拒绝,毕竟是亲姐姐,皇帝也不可能逼她到底,绑她上花轿。
但看赵明臻方才的举动,燕渠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这位长公主殿下,并不是一个可以小瞧的人物。
心中有事盘桓,漫长的典仪似乎也过得快了起来。
祭祀结束之后,秋猎的首日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宜了,除却领命保护皇帝身侧的禁卫军,其他臣子女眷都可自行安排。
不过这一套流程走下来,大多数人都觉得疲累了,大都回营帐休息着。
燕渠没回营帐,径直骑着马往围场内去了。
最近在兵部做事学习,他确实有些一脑门子官司,想散一散。
皇帝是在北境十三城被收回之后,才定下秋猎之事。这两年,他都没有来过,围场并不核心的区域,难免有些荒废了。
放眼望去,可以看见杂草丛生,而围栏外围,甚至这个时候了,还有人在临时抱佛脚地去修剪。
燕渠没有纵马,只是骑在马背上,慢悠悠地晃着,心中,则反复盘旋着,赵明臻方才的那句话。
“……这桩婚事,似乎要告吹了呢,燕将军。”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很亮。
阳光被她纤密的、微微卷翘的眼睫分割得细碎,落在她黑白分明的眼眸里。
这样一双毫无保留的眼睛,若是认真看着谁,很容易就能惑得那人,去做一切她想要做的事情。
可她什么也没再说,只留下了自己的雀跃,转身便走。
“燕……燕将军?”
有人叫他,燕渠终于回过神来。
围栏的另一侧,一个皂吏打扮的男子拿着镰刀,兴冲冲地朝燕渠跑了过来。
他的惊讶溢于言表,燕渠不免侧目,问:“你见过我?”
“燕将军回京的那一日,我恰好在城门口,遥遥见得了将军风姿。”
小吏答道,旋即又激动地补充了几句:“我虽生在京城,但家母是北境人,听闻将军大败北狄那天,高兴地连上好几炷香。”
闻言,燕渠冷峻的脸上,露出了难得温和的表情。
将军所求,保土守国,不外如是。
燕渠解下腰间荷包,从中取出了一枚三个铜钱串成的平安符,递了出去。
“这是我上战场前,家兄在山庙中请的,也许还沾着北境的风土。”
“故土难离,替我转赠令堂吧。”
另一边,同时也有一拨人进来。一眼望去,端的是一片绮罗锦绣。而这群富贵子弟,则很明显地众星捧月着一个青年男子。
小吏仍在分享自己和母亲的喜悦,燕渠的注意力,也多半在他的话中,并未在意这群人里,有人正眯起眼,打量着路过的他。
“你们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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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谁?”
一个身形瘦削,身着广袖长衫的男子,指了指燕渠的方向。
“两个泥腿子,韩公子你想问哪一个啊?”
男子身旁的拥趸大声回答,这群富贵子弟中,瞬间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哄笑。
“这谁看得出来?”
“一身的泥巴味,跌到地里都不分你我。”
不过,哄笑声中,还是有人小声地道:“韩简,你仔细些,毕竟是秋猎,惹出事来可不好。”
被叫做“韩简”的瘦削男人轻蔑一笑,随即道:“怕什么,又没指名道姓。此次秋猎皇上重视,难道他就敢来找茬碰一碰吗?”
习武之人,耳力甚佳,燕渠把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表情却一丝变化也没有。
他勒马转身,平静地往那几个纨绔子弟所在地方向望了一眼。
入朝这些日,燕渠已经记下了几乎在朝所有人的长相,这些人的面孔,却没有一个曾经给他留有过印象,也就是说,这群人,充其量是些不学无术的二世祖。
和这样只敢指桑骂槐的人计较,燕渠都觉得好笑。
只是燕渠这边越波澜不惊,挑事的人就越起劲。眼见他调转马头,似乎就要往另一个方向去了,韩简忽然道:“站住——”
“大家都是同僚,见面了招呼也不打。”韩简竟直接催马上前,横在了燕渠欲离开的方向,阴阳怪气道:“燕将军当真是,好大的威严啊。”
虫豸在耳边飞久了,也是有些烦的。
燕渠生理性地皱了皱眉,他正要转身,不远处,另一个方向,却蓦然响起一道清亮而威严的女声:
“男人多的地方,是非就是多啊。越校尉,你说是不是?”
12. 第 12 章
是赵明臻的声音。
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听出来了。
韩简的脸色瞬间就变了,朝着赵明臻的方向嗫嚅了一声:“长公主……”
燕渠亦是转身,紧接着,便见赵明臻骑在她那匹过分漂亮的白马上,施施然朝他们靠近。
而为她牵马的,那位寡言的、忠诚的校尉则开口道:“属下以为,殿下的话有失偏颇。”
长公主府的人,居然就敢这么直接地反驳她?
众人一愕,然而赵明臻却没有生气,反倒饶有兴味地看向越铮,问道:“此话怎讲?”
越铮道:“属下认为,如这般搬弄是非、指桑骂槐的,不配称作男人。”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鸦雀无声了。
韩简身边的一个同伴,拿胳膊肘拐了他好几下,韩简才终于如梦初醒般,急忙下马,朝赵明臻欠身道:“参见殿下——不知长公主在此,竟言语失状扰了殿下清听,是我等之过。”
剩下的几个衙内也纷纷下马,朝赵明臻低了头。
除却身份高贵以外,这位长公主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睚眦必报。
如他们这般依仗家世狐假虎威的人,最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
赵明臻跨在马上,微微昂起下巴,端的是十分嚣张:“和本宫道歉做什么?”
她的视线毫不避讳地落在了燕渠身上。
此时此刻,这片围场,也只有她和燕渠还安然骑在马上。
韩简等人想装作没领会赵明臻的意思,可长公主开了尊口,他们终究不敢违逆,一个个臊眉耷眼地转过身去,朝燕渠低了头。
尽管嘴都张不开,但勉强也是朝燕渠赔了不是。
赵明臻一边慢悠悠地驱马向前,一边沉声道:“好了,今日算放过你们了。下一回,可别再让本宫听见,你们中有谁敢诋毁燕将军,诋毁我大梁的功臣。”
浸染在天家权势里的她,沉下声音说话时极有上位者的倨傲,让人生不出一点冒犯的胆子。
这些二世祖们自是称是,见长公主没话要说了,赶忙骑上马,一溜烟儿地跑了。
唯独那韩简,走时似乎还恋恋不舍地多看了赵明臻的背影两眼。
自始至终,燕渠的表情都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只在看到赵明臻似乎不打算离开,还朝他这儿驱马过来的时候,挑了挑眉。
“燕将军倒是悠闲。”
赵明臻利落地翻身下马,曳金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显得十分流光溢彩。
“……不知可有心情,陪本宫在这山林间散散心?”
她动作干脆,像是早有预谋,燕渠收回微微晃动的视线,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长腿一跨,也从马鞍上下来了。
“长公主相邀,臣莫敢不从。”
虽说时下民风还算开放,但未婚男女单独出行,却还是有些避讳。越铮见赵明臻要走,忍不住道:“殿下——”
赵明臻侧过头,朝他和公主府的其他侍从示意道:“牵好我和燕将军的马,在这儿等着。”
说罢,她朝燕渠比出一副邀请的架势,随即道:“请吧,燕将军。”
燕渠却是回头,看了一眼公主府的人,才跟上她的脚步,迈步向前道:“长公主果然说一不二。”
再是皇家围场,也是有野物存在的,况且前面就是山林,硬说起来还是有些危险。
按常理说,这些侍卫该以她的安全为要,怎么都会再劝阻她一番。结果赵明臻一抬手一发话,他们就都噤若寒蝉,立在原地等候了。
赵明臻不以为意地道:“本宫的人,当然该听本宫的话。”
仲秋时节,山林间已有不少枯枝败叶,她的裙摆拂过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裙裾牵绊,她走得有些慢,燕渠也放慢了脚步,保持着并肩、却又不远不近的距离。
“赐婚不成,那臣与长公主……”燕渠顿了顿,才继续道:“便是毫无瓜葛。今日殿下,又为何要出言维护?”
若是婚事已经敲定,他是这位长公主殿下的驸马又或者铁板钉钉的准驸马,那他相信,她碰到刚才这出戏,是一定会教训那群人的。
毕竟……
燕渠在心里哂笑一声。
毕竟,打狗也是要看主人的。
他确实出身卑贱,但是旁人若再提起此事,打的就是长公主的脸面了。
可问题在于……
皇帝和太后的态度,近日实在是有些模糊,而赵明臻显然,也是察觉到了这一点的。
按理说,她更应该在此时,与他划清界限才对。
赵明臻却没回答。
良久,直到他们走到了更安静的远处,她才终于停步。
可她仍旧没有开口,只站定在他身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没有人喜欢被这样审视的目光打量,何况赵明臻的眼神根本就没有一点遮掩的意思,几乎像两把刀子往他身上戳。
燕渠眉心微皱,稍偏开头,道:“请长公主见教。”
赵明臻弯起唇角,只是目光仍在他身上逡巡:“燕将军回京多日,按捺不住的,何止那几个纨绔子弟?”
燕渠没接话,于是她慢悠悠地说了下去:
“刚刚那个穿青色长衫的,叫韩简,韩家世代簪缨,他的父亲是五经博士、国子祭酒。
韩祭酒前日刚刚上本,参燕将军你这顶被皇帝斜封的侍郎帽子荒谬,要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旁边那个高个儿,一直窝着坏不出声、只撺掇韩简的那位,叫聂听枫,父亲是桓阳府的大都督。
你收复的北境十三城,原该在桓阳府治下,可皇帝似乎打算,要把那十三城的军政大权,来日,都交到你手上。”
这些话说来轻松,背后却都是权力场上你死我活的斗争。
传说中骄奢淫逸,只知享乐的长公主,对朝局的了解,似乎比他想象中更深、更通透。
燕渠若有所思地道:“臣从前……似乎不曾耳闻,长公主亦有参政。”
赵明臻保持着扬眉的姿态,唇边是好整以暇的笑:“现如今,你知道了。”
“本宫也知道,将军现在是什么处境,高处不胜寒,何况将军这样的孤家寡人。皇帝对赐婚之事的态度迟疑一分,就也会有越多人,敢对你的位置有想法。”
燕渠很清楚,赵明臻并不是在危言耸听。
自古皇帝,对于有功的臣子,总是一边提防,一边利用。
赵景昂没夺他的兵权,可同样的,也没把他放回北境,而是以六部学习的名义,暂时留在了京城。
朝堂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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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浮动,皇帝对他的态度有了迟疑,也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胆敢上前撕咬他。
权力,就是天底下最令人垂涎欲滴的肥肉。
赵明臻昂着下巴,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忽然连名带姓地叫他:“燕渠——”
“本宫今日只问,你到底愿不愿意,与长公主,缔结这段婚约。”
她把重音,狠狠地放在了“长公主”三个字上。
闻言,燕渠呼吸一滞。
他终于抬头,迎着赵明臻坦荡的目光直视向她。
她的瞳孔和发色一样深,却在阳光的照射之下,显得通透而明亮。秀丽的眉毛微微蹙着,似乎是因为刺目的阳光,又似乎是因为在等候一个答案。
阳光下,燕渠深邃的眼底看不出一点阴影,他抬起锋利的眼眸,“长公主不是不愿,与臣这等卑下之人,许下婚事吗?”
话说得卑微,可他的神态,却看不出一点卑微的样子,眼神更是锋利如刀,像是要剖开她的眼底,来看她到底是在想什么。
赵明臻并不回避他的视线,也不回答,只不紧不慢地放出了饵:“这件事,本宫可以点头。”
她看着燕渠,露出了一点志在必得的神色。
“只是有没有你这个驸马,本宫都是大梁朝的长公主,地位无可动摇。”
“所以,燕将军若想要本宫提供的助力,那就得给我一点,我想要的东西。”
听到这儿,燕渠总算明白,赵明臻的态度为什么忽然有了转圜。
大小姐明明看不上穷书生,却还是在见他几面后发现了他的好,开始改变心意,想要嫁给他——这是穷书生自己意淫的酸文里才会有的剧情。
时至此刻,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依旧是看不上他的。只是皇命难违,相比受人摆布,她正在选择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
燕渠缓缓抬眸,沉声道:“那长公主,想要的是什么呢?”
他话音未落,赵明臻却忽然上前了几步。
燕渠原本因为说话而滑动着的喉结,倏尔就停住了。
直到赵明臻迫近,他才发现,这位长公主殿下,在女子中,算是一等一的高挑。
她束发的玉冠反射出的温润的光,也刚好映入他的眼中。
“你的忠诚。”赵明臻顿了顿,补充:“独一无二的忠诚。”
“忠君守国,本就是将军的分内之责。”燕渠平静地装傻:“臣一介布衣,若非陛下赏识,侥幸混得了些战功,今日,也不会有站在长公主面前说话的机会。殿下是天子胞姐、更是这大梁的长公主,臣自当忠心不二。”
“燕将军的忠君报国之志,本宫自然知晓。”赵明臻的声音轻缓,带着一丝蛊惑的意味:“只是本宫想知道,将军的这份忠诚,他日又是否,会留给自己的枕边人呢?”
说话时,她莲步轻移,竟是越靠越近了。
“你忠于皇帝,可是他心里装了那么多贤臣良将,有那么多的利益权衡,又怎么永远做你的靠山?”
安全的社交距离被打破,燕渠稍稍别开眼,可赵明臻寸步不让,反倒继续往前,连呼吸都快要打在他的面上。
“可本宫不同,燕将军。”
“只要你愿意,成为我手中的权柄、为我效忠,我的心,就只会盛着你一人。”
13. 第 13 章
林间的风声似乎都静了下来。
赵明臻已经能听见自己鼓噪的心跳。
尽管她还在保持着这幅攻击性极强的姿态,实际上,她的心里,却没有面上表现得这般胜券在握。
寻常男人,凭她的容色就可轻易拿捏。
男人总是浅薄的,即便权势滔天如皇帝,也会纵容自己沉溺在温柔乡里。
但偏偏,眼前的是燕渠。
他分明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眉眼间散发出的凛然杀气,却还是让人望而生畏。
进京以来,他一直表现得很谨慎,以至于京城很多人都快忘了,既无背景、也无家世的他,是靠人头堆叠起的战功,从尸山血海里爬起来的杀将。
这个人的手上,沾满了数不清的鲜血。
他日到了阴曹地府清算,阎王恐怕一时半会都算不清楚。
对峙间,锦绣丛中长大的赵明臻,本能地有些退缩。
她见惯了旁人讨好的笑脸,也见惯了对手曲里拐弯的恶意,虽说宫闱内院也从不干净,可相比这个男人身上纯粹的、无关正邪的杀气,实在是显得有些太小儿科了。
袖底,她的双手已然紧握成拳,指尖传来微微的刺痛,让她保持了理智。
话已出口,只能进,不能退。
之前的闹剧结束后,赵明臻已经彻底清醒了。
从紫宸殿和寿康宫表现出的态度来看,这场赐婚,她无从选择。
就算她凭借现有的亲情,一哭二闹三上吊,真的拿命威胁了他们,让赐婚的旨意作废,那以后的日子,又该当如何呢?
很多事情,再一不能再二,她即使再不愿意,也只能接受现在的境况。
所以那日,与徐太后促膝长谈的时候,赵明臻以退为进,应下了这桩婚事。
“……不过,儿臣有两个条件,想请母亲允准。”
听到女儿有要求,徐太后反倒露出了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你说罢,除了之前你想要的那些田产铺子,再有其他的俗物,只要你张口。”
而赵明臻看着她,状似撒娇般说出了此行的真正来意:“既是俗物,母后本来也不会亏待我,我想要别的,母后答不答应嘛?”
徐太后当然是喜欢赵明臻这个女儿的,否则也不会费那么多心力在她和皇帝儿子之间调停。
女儿难得搂着自己撒娇,她佯作无奈地叹了口气,既而道:“你快说,再不说我可不答应了。”
“第一个嘛……儿臣不想自己的婚事,只是冰冷的、没有感情的赐婚。”
“儿臣想请您,先将赐婚之事缓一缓,马上不是就要秋猎了吗?儿臣想与那燕渠相处相处,再提此事也不迟。”
徐太后有些狐疑:“这不会是你的缓兵之计吧?”
赵明臻状似羞赧地扭了扭腰:“母后怎么能这么想我?这毕竟是儿臣的终身大事……儿臣总是要考察试探一下他的心意的……”
她垂着微翘的眼睫,话说得一派天真,实则心下一片寒冰,没有半分少女怀春的感想。
这桩婚事若是皇帝所赐,那长公主和长公主附带的一切,就都成了皇帝的恩典。
赵明臻决心要把主动权拿到自己手里。
恩典可以,但得她给。
燕渠是一柄好刀,那凭什么不能为她所用?
最后,本就心怀愧疚的徐太后,也如赵明臻所愿,答应了她的条件。
——女儿想要在婚前,考察一下驸马的心意,这实在不算是一个过分的请求。
而赵明臻,则利用了这个时间,散播了一些,赐婚之事就要告吹的谣言。
原本燕渠被大封特封,就引来了很多非议,先前只不过是被赵景昂的强硬压制住了。但这段时间里,很多本就看不惯燕渠的人,以为这是皇帝对他的态度有所松动,渐渐发动了对他的攻讦。
所以,赵明臻今日,有意无意地,在燕渠面前展露了两个足以打动他的条件。
首先是,她可以左右皇帝和太后的选择。
赐婚的旨意都下了,又咬得那么死,都能有转圜的余地,这足以说明她的分量,也足以说明,她离这世上权力最中心的位置,靠得有多近。
二则,她对朝堂、政局有把握。
长公主的身份和地位,可以弥补他缺失的很多政治威望,她也可以做到,在天平朝他的这一段,加上注码。
只要他同意,一个驸马的身份,就可以解决眼前的危机。
他会应下吗?如果他拒绝了,接下来,她又该怎么做?
赵明臻在脑子里胡乱地想着,走神的瞬间,她没有察觉,被她逼得已经连背都快要抵上一旁树干的男人,已经抬起了鹰隼般的眼眸,正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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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看着她。
良久的对峙间,她的额间已经沁出了薄汗。
燕渠的视线落在亮晶晶的汗珠上,神色微晃。
何止汗珠。
他与她的距离,已经近到,能闻见她袖间的熏香。
……他从未和女人走得这么近过,何况眼前的这位,还是天姿国色的长公主殿下。
她似乎不觉得眼前的距离有多近多冒犯,失神的瞬间,还保持着倾身向前的姿态。
燕渠轻抬眉梢,终于开口道:
“长公主这样的话……与多少人说过?”
闻言,赵明臻下意识皱了皱眉。
从前并没有什么值得她这样笼络的人,而且她自恃高贵,也疏于收束权柄,这些话,只在今日对燕渠说过。
但是,但是——她很不满地想,燕渠又凭什么这么问她?
她很想对他说,她是长公主,婚事若成,他也只是她的驸马,还有驸马要求公主的忠诚的道理吗?
不过,赵明臻倒也不会蠢到把这样的话说出口,她也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松动,轻笑着哄道:“燕将军,你……”
“你当然是唯一一个,听本宫许下过这些话的人了。”
说到“唯一”的时候,她后退了两步,而那一双通透明亮的眼睛,却依旧注视着他。
燕渠的心,没来由地跳漏了一拍。
赵明臻今日的来意,他已明了。
平心而论,这件事不难抉择。
他缺高贵的身份和地位,而这位长公主手上,似乎也缺一把好用的刀。
她想要的,似乎也很简单,只是他的忠诚而已。
他给得出,也给得起。
忠诚……
燕渠忽然抬了抬唇角,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缓缓抬眸,看向了她。
“那日在望春楼,臣便说过。驸马只是臣下,本就该用侍君之礼侍奉公主。”
他的声音低沉,像是一声声缓慢擂动的战鼓,赵明臻胸膛里的心跳,仿佛应和一般,也砰然跳了两声。
她似有所感,挪步向后,下一秒,身姿挺拔的男人终于下定决心,在她面前,单膝触地。
燕渠抬着头,右拳撑在膝边,眼神锐利:“臣燕渠,听凭长公主驱使。”
“只是不知,长公主要的这份忠诚,是要用在何处呢?”
14. 第 14 章
日光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偏移,秋日傍晚的风,也随之染上了丝丝凉意。
越铮牵着赵明臻的马,在山脚下徘徊。
白色的骏马打了个响鼻,朝赵明臻离开的方向喷了喷气。
越铮抬手,摸了摸它的马脖子,安慰道:“白虹,你若是无聊,我再带你走两圈?”
这是赵明臻最喜爱的一匹马,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就连睫毛都是纯白的,泛着淡淡的银色。打眼望去,像是仙人的坐骑下了凡。
她的马,旁人肯定不敢骑,至多只能牵着遛一遛。而且这马聪明、通人性,还认得公主府的这些人,若换了不熟悉的人来就尥蹶子,牵都牵不得。
白虹鼻子出气又哼了一声,竟是拽着人就要往林中走。
越铮的心早已不在此地,但是他仍旧记得长公主的命令,在此原地等候,故而只能牵住白虹,好生安抚道:“白虹,稍安勿躁,长公主马上就回来了。”
一旁,一个高个儿的黑脸侍卫道:“越校尉,长公主已经去了多久了?半个时辰?”
“对啊对啊,”另一个肤白些的侍卫道:“长公主是有话和那燕渠说没错,可这也去得太久了。”
赵明臻这番秋猎,已经算是轻车简从、减少了仪仗。但她身为长公主,即便如此,随便散散心,后面也跟着四个侍卫,并两个侍女。
越铮皱着眉,抬头看了看渐要暗下的天色,略带不满地道:“即便公主没注意时间,那燕渠竟也不做规劝,仍由公主逗留野外。再等半刻钟,半刻钟若长公主还没回来,我们就进去找她。”
即便是皇家围场,太危险的野兽早就被驱逐过了,入夜了也是一样的危险。
众侍卫接连应是,那黑脸侍卫甚至还摩拳擦掌地道:“不若我们现在就去吧?”
正说着,旁边那匹属于燕渠的潦草黑马,不知是听见了主人的名字还是怎么,原本轻轻弯着后腿歇息的它,忽然就甩了甩蹄子站直了,非常激动地喷了两声。
牵它的缰绳本就只是潦草地挂在了围栏上,它这么一挣,立马便被它甩掉了。
一旁的白虹像是被感染了一般,也开始不耐地咴鸣着,掸着马蹄就要跟着一起往前。
越铮眼皮一跳,想起了赵明臻走前牵好马的嘱咐,赶忙上前去拉这俩活祖宗,怎料山间婆娑的树影忽而闪动,紧接着,便有脚步声,从两匹马奔去的方向传来。
越铮下意识低头准备行礼,然而很快,他就分辨出了,脚步声只有一道。
他微微一愣,抬起头,随即便见,一个身着墨色圆领袍的身影缓步走出。
正是燕渠。
而长公主,正趴在他的背上。
因为背上有人,燕渠的脊背微微弯着,即便如此,他的身形依旧不显得委顿,像一座山,而伏在他背上的女人,则像环绕在山间的晚霞。
越铮蓦地瞪大了双眼。
在他身后,其余几个侍从的瞳孔,亦是剧烈地震颤了起来。
不是?怎么了?长公主怎么叫这人背出来了?!
数道视线集中在他身上的瞬间,燕渠脚步一顿。
察觉到他的迟疑,伏在他背上的赵明臻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怎么了燕将军,说好的忠诚呢?”她近乎咬着他的耳朵,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能背长公主,是你的荣幸。还怕被人看见吗?”
她柔软的身躯紧贴在他的背上,胳膊环在他的颈项间,呼吸更是咫尺相闻。
燕渠甚至能感受到,她说话时,嘴唇轻吐出的潮热气息,烘在他的耳廓。
行伍十数载,刀剑加身也未觉如何的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难捱。
眼见公主府的侍卫都要走近了,燕渠还没回她话,赵明臻不满地皱了皱眉,刚想说什么,他却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低沉,还带着一丝微妙的沙哑:“知道了,殿下。”
赵明臻悄悄掐了他一下:“那你还不把我放下来?演到这儿可以了,让人看见就行了。”
受到阻碍的婚事,需要一个理由继续推进。
比如说,长公主进山崴了脚、受了伤,被燕将军背了出来,一来一往间,她与他渐生情愫,在随后的秋猎中……
所以在快要下山的时候,她让他背起了她。
燕渠勾着她腘窝的手似乎要松了,赵明臻正打算装瘸子从他背上跳下来,还琢磨了一下该瘸哪条腿。
结果她刚要松开搂着他脖子的手,下一秒,燕渠竟突然用力,非但没松手,反倒把她往上重重掂了一掂。
赵明臻惊住了,本能地揽紧他后,立马低声斥道:“你做什么!燕渠!”
这个计划是她琢磨的,按理说抱和背都没两样,但赵明臻觉得,抱着实在是太亲昵了,两个人还得正面相对,所以选择了她相对能接受的背。
小时候,她有许多太监宫女之类的玩伴,她很喜欢叫其中一个小太监背她。先帝最宠她的时候,也常常放下架子,叫她骑在背上。
故而她不觉得演戏让燕渠背一背,有什么要紧的。
可眼下,赵明臻却有些慌了,她终于发现,身下的这个男人不是她爹,更不是太监。
他背上的肌肉紧实而有力,硌得她胸口生疼;箍在她腿弯上的手,也像铁钳一样,叫她动弹不得;连他颈侧的体温,似乎都比她的,要烫许多……
赵明臻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了。
背着一点都不好,她想,这个角度,她根本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很没安全感。
好在,燕渠终于开口了。
“长公主是不是忘了,这里都是你的人,他们怎么会出去,散布你的谣言?”
他似乎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也还算平静。
赵明臻也松了口气,旋即却又皱起了眉,道:“那怎么办?你把我背回营地吗,虽然人多,可那也太远了,我不要,你身上硬得很,趴久了难受。”
她还知道难受?
燕渠心里冷笑一声,面上不显。
两句话的功夫,公主府的侍卫们已经凑上前了。
越铮单膝触地,行礼后看向赵明臻,满眼担心:“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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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您……”
赵明臻在燕渠背上稍稍支起身来,努力正色道:“本宫崴脚了,是燕将军背我下山的。天色不早,你们……”
她刚想指使越铮去把马牵来,抬起头,却见自己的白虹已经凑了过来。
赵明臻眼睛一亮,刚想伸手摸它,旁边忽然挤过来一匹黑色的杂毛马,把她的白虹挤开了。
赵明臻嫌弃地收回了手。
她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燕渠的马。
因为公主府根本不会养这么丑的活物。
见燕渠没有放人下来的意思,越铮眉心一跳,拦住他往前的步伐,径直道:“燕将军留步,多谢将军送我们长公主下山。这会儿天色不早,公主腿脚不便,我们该送公主回去了。”
燕渠没说话,目光落在越铮冷肃的脸上,下一秒,他大跨步绕开了他,随即竟直接松了手,赵明臻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眼前的世界忽然换了一个角度。
等她反应过来自己是被燕渠打横抱起的时候,人已经被他抱上了他那匹杂毛马了!
风声呼啸、马蹄飒沓,她被他拢在身前,忽然听见他的声音,从她的发顶传来。
“共乘一骑……长公主觉得,这样的场景如何?”
这个季节的风还是有些冷的,赵明臻很快清醒过来,掌根撑着马背,从他的怀里挣开些坐直了身,随即才道:“可以是可以,但是,为什么非要骑你这匹马?”
燕渠没有想到她在意的居然是这个,他一时无言,忽然又想到了她那匹白马。
他嘲讽道:“臣的马儿是战马,自不比殿下的宝驹金尊玉贵。”
“那是自然。”
赵明臻压根没觉得他是在嘲讽,她尊贵,她的马自然也尊贵。
回营帐的路要一些时间,于是她坦坦荡荡地继续道:“父皇在时,这白马,异邦只进献了一公一母两匹。除了给太子的那匹,另一匹,便是本宫的白虹。”
“哪日我们可以比一比。白虹虽不比你的战马历经风霜,但它的本事,可不比你的马差。”
赵明臻说着,渐渐就昂起了骄傲的下巴。风本就不小,她这一抬头,飘扬的发丝,更是都往燕渠脸上颈上拍了。
燕渠默不作声地抽出一只手,把她的头发拢到了一边,转过头道:“长公主果然受宠。”
赵明臻哼了一声,答道:“那是自然,给太子的是应该的,我那匹,算是父皇把自己的留给了我。父皇那时说,儿女中数我最继承了他在马背上的风采。”
说着说着,她忽然发现身后的男人沉默了,没了声音。
没人捧着,自吹自擂也无趣。
赵明臻收了声,垂着眼,却见燕渠握在马缰上的手,指节微微用力,竟是有些发白。
没来由的,她忽然想到那日,徐太后与她说过的话。
——他很小的时候,就接连失去了父母,是在兄嫂的拉扯下长大的。
赵明臻抿了抿唇,有些说不下去了。
“喂,”过了一会儿,她才在风声里生硬地转过话题:“你的这匹马,叫什么名字?”
15. 第 15 章
燕渠并没有多想,也猜不到赵明臻是以为他多想了。
他生在边镇,尚不记事的年纪,父亲就死在了来犯边的北狄人手里,没过两年,他的母亲也积劳成疾,病死在北境萧索的深秋。
再往后,是他的兄长燕池将他拉扯长大。不过说实话,这对兄弟父母双亡的时候,燕池自己也才十几岁。燕渠再大一些,就谎报年龄,从军去了。
这样的情况,在边关屡见不鲜——燕家甚至还不算很惨的那种,至少两个孩子都还活着。
北狄年年犯边,仗是年年都得打,兵员不足,征兵的人只看身高,个头到了,管你成没成人,闭着眼睛全都要。
反正死了老子的半大小子,就是不去前线填命,没地方混饭吃也要饿死。
好在燕渠真的是为行伍而生之人,他膂力过人,对危险和机遇有着极为敏锐的嗅觉,很快就在军中崭露头角,站稳了脚跟。
渐渐的,有人知道了他的名字,当地亦有豪强慧眼识炬,以奇货可居的心态招揽他,但都被他拒绝了。
这也是燕渠早些年被打压的原因。
千里马尚需伯乐来识,没有人给他机会,他仅凭匹夫之勇,当个微末小将到头了。
然而两年前,换了新首领的北狄汗国来势汹汹,一再来犯大梁边城。
当时恰逢赵景昂也继位不久——新的统治者迫切地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恰如那北狄汗王。
因此赵景昂格外挂心此战,不说想要多大的胜果,却也生怕出了他皇爷爷连丢十三城的覆辙,所以派了最信任的昌平侯去前线督战。
燕渠那时本在一裨将手下效力,这位裨将被委派为一路先锋,最终英勇战死,前锋的位置因此空了出来。
那时战事胶着,大家都心知这个位置是送死的,鸦雀无声的大帐中,只有燕渠主动请缨,接下了这个机会。
后来的故事,似乎便是一路高歌了。
昌平侯在前线督战,他不是本地豪族,没必要有私心,将前锋燕渠的战功报了上去。
赵景昂收到前线事无巨细的奏报后,发现了燕渠这野路子的悍将,引以为奇,破格提拔。
一开始朝野内外还有异议的声音,可仗一场场打下来,等燕渠坐上了此次征狄的主将之位,却再没人说什么了。
因为他已经剑指被狄人掠去的旧城,猛进中,将那十三城的失土,悉数收回。
……
不过说实话,燕渠真是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贫瘠的环境孕育不出丰沛的感情,父母的形象在他心里,早就模糊得影子都不剩了。
相比这些,儿时和兄长一起饿肚子的记忆,倒是更鲜明一些。
他根本不会因为听到别人家的父母宠爱孩子而有所触动,更听不出此刻赵明臻微妙的关心。
燕渠的声音和往常一般,没什么特别的情绪:“怎么了,长公主?”
赵明臻以为风声太大,他没听清,于是提高了声音,大声问道:“我问你,你的这匹杂毛叫什么名字!”
这话像是把燕渠问倒了,沉默了一会儿,他才道:“没有名字。”
赵明臻:……
好没情趣一人。
感受到她的突然沉默,燕渠难得认真解释了两句:“战场上刀剑无眼,战马常有损伤。取名也不过徒增伤心。”
这显然不是一个让人听了高兴的答案,赵明臻瘪了瘪嘴,更没话讲了。
但她却有些狐疑,偏过头,目不转睛地看向身后的男人,直接问道:“真的是这个原因?不会是你不识字吧!”
问完这个问题,赵明臻又有些后悔。
就她了解到的燕渠的身世而言,不识字好像也不是没可能。
她虽然不是什么女诸葛,可也是好好读过书的。他要真的大字不识,可就更配不上做她的驸马了。
早知道不问了……
她秀丽的眉毛又蹙了起来。
燕渠的嘴角抽了一抽。
眼见正扭头看着他的赵明臻,眉毛越扣越死,他轻哂一声,回答道:“臣确实没读过多少书,可也不至于大字不识。”
“当真?”赵明臻仍有些怀疑,扬眉追问他:“本宫听闻,你少时家贫,那是谁给你开蒙,教你读的书?”
燕渠回答道:“臣的母亲通文墨,臣的兄长喜好经书,也随乡里的书塾旁听过。”
连兵书律令都看不懂,是不会有出头之日的。
意思就是,母亲和兄长都教过他。
闻言,赵明臻极为明显地懈了一口气。她回过头去,连肩膀也松了下来。
不过很快,她又有一点不高兴了。
好吧,只有她们这些富贵乡里的人,才有功夫把马当成金贵的宠物来豢养。
赵明臻纡尊降贵地伸出手,怜悯地摸了摸胯|下这匹无名氏的杂色鬃毛,心道等回去了,一定让马夫拿些白虹爱吃的好草料来喂喂它。
她的小动作小表情,燕渠在身后看得一清二楚。
风仍在吹,天边的太阳渐渐低垂,燕将军的唇角微微翘起,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
长公主和燕将军同乘一骑回来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围场。
就像一滴冷水落进了滚沸的油里,刹那间便炸开了锅。
赵明臻行事乖张,有些出人意料之举,也不怎么让人觉得奇怪。
奇怪的是那燕将军。
有好事者称,当时还是燕渠抱长公主上的马。
“你们别看那燕渠出身低微,实则人家心里傲气得很呢!”
“此话怎讲?”
“当年他在边关,也不是没有人想要招揽提拔。只是他太傲气了,既不愿意入赘,也不愿意认其他人作爹,当人家的义子,所以直到两年前与北狄的大战,昌平侯去了边关督战,他才有机会起来。”
“嘶……那按这个道理说,长公主先前在紫宸殿公然拒婚,不是明晃晃地看不起他,要打他脸么?这会儿他居然还愿意与长公主走得这么近?”
“对啊,这……嘘、嘘,那边是公主府的侍卫,快走快走……”
越铮捏了捏拳头,旋即低下头,恭声与御医道:“这里便是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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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营帐,黄大人,请——”
这御医姓黄,叫黄亚盛,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黄亚盛听了一耳朵闲话,正感兴趣着呢,见面前这个侍卫冷着脸看他,匆忙回过神,从他打起的毡帘底下钻了进去。
营帐内,赵明臻已经安坐在了美人榻上。
她的这间营帐,比旁人的要奢华好些,帐内焚着沉水香,本该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也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
黄亚盛恭恭敬敬地见了礼,旋即又道:“陛下听闻长公主进山崴了脚,特命臣来替您诊治。”
皇帝的姊妹都是长公主,但是提到长公主,几乎所有人默认的,都是赵明臻一人。
即使此番秋猎,其他几个嫁在京城的长公主也来了。
赵景昂这耳朵可真长。
赵明臻心里嗤笑,只闲闲地抬了抬眼,道:“好,那你替本宫瞧瞧。”
她没有动作,黄亚盛也不敢从裙摆下捉公主的腿,只好讪笑着又是一拱手,道:“敢问公主,是崴到了哪边足踝?”
赵明臻闻言一笑,不紧不慢地道:“随便哪只,你看着办就行。”
黄亚盛愣了愣。
一旁的碧瑛上前,往他手里塞了一锭银子,然后道:“殿下只是轻伤,大人开些外用的药就好。”
能在宫里伺候皇家,医术倒是其次,察言观色的本事那得是一等一的厉害。
黄亚盛立马心领神会,连眼睛都亮了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赶忙应道:“是、是,公主只是小伤,没有伤筋动骨,微臣配些敷贴膏药即可。”
赵明臻支着腮,掩唇打了个小小的呵欠,道:“有劳黄大人了。碧瑛,你随黄大人去拿药吧。”
这句话已经是在送客,黄亚盛了然,杌子都没坐热就起来随碧瑛出去了。
赵明臻从美人榻上起身,见越铮一脸地欲言又止,她随口问道:“怎么了?那姓王的踩你尾巴了?”
越铮面色纠结,最终还是道:“长公主,外面的谣言越来越多,您方才语焉不详,那黄御医估计会出去乱传。”
赵明臻站起来,拈了一旁青瓷碟里浸着的一粒莲子,拿指甲劈开来吃了,才慢悠悠地道:“要的就是他们乱传。”
很多事情,编起来还有些难度,给不知真相的人一点想象空间,他们反倒是能自圆其说,把经过都补足了。
她很乐于见到,赵景昂和其他人,把她的举动,往情爱的方向去理解。
越铮的眉心渐渐皱起,他似乎有些难以理解,赵明臻此时在做什么:“殿下身份高贵,何需如此委曲求全,这……”
他没把话说下去,而赵明臻亦是久久未言。越铮以为自己的话太冒犯了,刚想抬头去觑她的神色,便听得她开口,声音淡淡。
“权力才是世上最高贵的东西,其他的……都是假的。”赵明臻顿了顿,从袖中拿出一块玉佩,交到了越铮的手上:“把这块玉佩,送去辅国大将军的营帐。”
玉佩的纹路和花样,与越铮此时配在腰间的那块,别无二致。
这是长公主府的信物。
16. 第 16 章
夜已深,皇帝的营帐中却仍是灯火通明。
即使身在围场,赵景昂也没有懈怠朝政,白天忙活完秋猎的事宜,夜里照样点灯熬油,处理京中送来的奏章。
暖黄的灯下,皇后王幼璇正站在他身侧,替他研墨。
赵景昂批折子批累了,抬起头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红袖添香的场景。
王幼璇侧脸的弧度莹润而流畅,在灯光的映衬下,像一块温润的好玉。
赵景昂紧绷着的心一宽,揽上王幼璇的腰身,让她在身畔坐下,问道:“累了吧,梓童?”
王幼璇抿唇一笑,轻轻摇了摇头:“陛下才辛苦,白日里要与宗室、臣子同乐,晚上还要处理政务。”
赵景昂微微一笑,温声道:“等咱们的儿子长大,到时候再有这样的时候,就可以让他在朝监国了,朕也可以松泛许多。”
王幼璇不由赧然:“陛下,阿尧还小……”
赵景昂不以为意地道:“早说好了,太子之位就是我们阿尧的,只是要等他再长大些。”
王幼璇闻言,自是没有不高兴的。
赵景昂并不沉溺女色,宫里除了她这个皇后,只有两位因家世入宫的妃子,此番也只让她随猎伴驾。要不是他和她的皇长子现在才一岁多,估计也舍不得留宫里。
她轻轻地把脸颊贴在丈夫的肩膀上,又道:“陛下,皇姐今日有一事,来请托臣妾了。陛下可要听一听?”
赵景昂闻言,稍稍直了直腰,问道:“阿姐怎么会来找你?她说什么了?”
王幼璇便把下午,赵明臻来找她的用意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
“皇姐说,她前面才拒绝过为她与燕将军赐婚的旨意,有些抹不开面了,但是……”
王幼璇像是有些替赵明臻不好意思,顿了顿才继续道:“她要我替她同陛下说,这桩婚事,她愿意了。”
赵景昂面色如常,一点也不惊异:“嗯,朕知道了。”
王幼璇微讶着直起身,撑着他的胳膊说:“陛下,您一点都不意外吗?下午听见的时候,臣妾可是吃了一惊。”
毕竟赵明臻先前有多抗拒,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
赵景昂笑笑,低头道:“朕早就有所耳闻了。进围场的第一日,都说长公主进山伤了腿脚,被燕将军抱了出来。但黄亚盛和朕说,她其实好好的。”
王幼璇缓慢地眨了眨眼,好似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是,皇姐她其实没受伤,只是刻意接近那燕将军?”
赵景昂没回答。他垂着眼帘,看着手上的奏折,实际上却心不在焉,并没有读进去几个字。
下一秒,他忽然不耐烦地把奏折撂了,王幼璇被唬了一跳,下意识唤道:“陛下……”
赵景昂闭了闭眼,淡淡道:“抱歉,吓到你了。朕只是有些烦躁。”
“太后先前就和朕说了,阿姐有心试一试那燕渠,到底是不是会真心对她,再决定要不要这桩婚事。”
“朕其实心里很清楚,阿姐这般做,归根结底,是跟朕离了心了。有这些话,她找太后,找梓童你,都不再找朕。”
赵景昂似乎不在乎身边的人在不在听,依旧在继续往下说。
但他不在乎,不代表王幼璇能真的不接话。不过这个话茬实在棘手,犹豫间,她也只能温声劝道:“陛下会不会是多想了呢?皇姐毕竟是女子,有些话,总是找我们女人说更方便。”
赵景昂深吸一口气,缓过劲来后道:“阿姐提防朕,也是一件好事。”
他近乎喃喃:“从前多少次,她都护在我的身前。朕却连她的婚事都要利用。”
“齐王当年,诬陷我窥探帝踪、意图谋反,父皇气急攻心,就要废我太子之位时,只有她!只有她敢挡在父皇的刀下,恳请他再彻查。父皇驾崩那日,也是她……”
王幼璇心口砰地一跳。
好在赵景昂收了声,自己就没把最后这句话说完。
赵景昂闭了闭眼,声音疲倦:“我是对阿姐有愧疚,可是我也希望,她能让我少一些对她的愧疚。”
闻言,王幼璇的瞳孔放大一瞬。
自古大恩如大仇,人的本性如此,莫论你是皇帝,还是乞儿。
聪颖体贴如王幼璇,此时都不敢再说话了。
更不敢想,长公主和辅国大将军两位功臣走在一起,未来的事情,会发展成怎样……
好在赵景昂也没有在等谁的回答,他的面色很快就恢复如常,眼神中,也再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情绪。
他低垂眉眼,同王幼璇温声道:“劳烦梓童替朕转达——阿姐愿意就好,回京之后,由司天监算过婚期,朕便会正式下旨,为他俩赐婚。”
“一应该有的封赏,朕也都会翻倍给她。朕的亲姐姐出降,一定会是风光大嫁。”
——
这次秋猎,是赵明臻历经的最无趣的一次。
她指头上还有刺血经留下来的伤,虽然是小伤,但她不能容忍自己的指尖留疤,日日都拿最好的生肌药细细来搽,自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去弯弓搭箭了,连骑个马都要别人去牵缰绳。
不过,赵明臻虽然自己不能去打猎,心却还是痒痒的。
秋猎的最后两日,皇帝带着包括燕渠在内的文武大臣陆续回去了,她却没有动身,打着要“操练长公主府侍卫”的名号,和皇帝知会了一声,说想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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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飞鸢围场多留几天。
这点小小的要求,赵景昂自然是没有不应的。
赵明臻也就理直气壮地留下来玩儿了。
她让越铮把公主府的侍卫们分成两队,两两之间比试、较量。
前两天,比的都还是些骑马打猎,到第三天,赵明臻是装也不装了,直接道:“骑马射箭都比过了,今天,就让本宫瞧一瞧,你们在拳脚上的功夫,可够护卫本宫?”
公主府的侍卫近乎于闲差,毕竟平时没哪个不长眼地敢犯到长公主头上来。
好不容易有个表现的机会,侍卫们这会儿可以说是既紧张又激动,闻言立马七嘴八舌地表着忠心。
“殿下放心!不论输赢,我们绝不会丢公主府的脸面!”
“去你的,还不论输赢呢,我这次一定赢你好吧——”
……
说话的时候,有侍卫已经激动地要脱上衣了,越铮瞪了瞪眼,刚要制止,不远处,已经在石台旁安坐下的赵明臻忽然开口。
“无妨。你们只当本宫不在,打起精神、正常发挥即可。”
“只要认真对待,不论输赢,本宫今日都重重有赏——”
声音虽然能传过去,但是赵明臻微微翘起的嘴角,却只有她身旁的碧瑛能看得见。
碧瑛:……
不过,这个视角确实很好,刚好可以将围场上的所有动静尽收眼底。
十来个精干的青年男子,先后分成了几组,就要开始一对一的角力。
公主府的侍卫,都是一个个精挑细选过的,不说每一位都貌比潘安,可也都模样周正、家世清白,再配上日日锻炼出的结实身材,一眼望过去,可以说是相当的赏心悦目。
赵明臻本该好好欣赏的,可不知为何,看着看着,她的心思就飘了起来,视线明明还落在场中,脑海中,却莫明浮现起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恍然间,她忽然回想起了,那天结结实实背着她的燕渠。
他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进了冠里,连圆领袍的扣子,都扣到了最上面一颗。
即使隔着几层衣料,伏在他背上的她,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宽阔的肩膀、劲瘦的腰……
……不对!
赵明臻的瞳孔放大一瞬,猛然站了起来。
她怎么会突然想到燕渠?
她深吸一口气,正打算坐回去,继续欣赏场中肌肉健硕的男人们时,忽然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很快定在了她身后十来步外。
“臣燕渠,参见长公主。”
赵明臻眼神一闪,缓缓转身,随即便见那道刚刚还莫明出现在她眼前的身影,有如神迹般,真的出现在了这里。
17. 第 17 章
赵明臻的瞳孔颤了颤。
燕渠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抬起头,视线顺着赵明臻的方向,落在了她身后的演武场上。
匆匆回过神后,赵明臻不动声色地上前两步,道:“燕将军怎么来了?”
她坦坦荡荡,没有一点被抓包的心虚。
方才的震惊,也是因为她才在心里想到了燕渠,结果一抬头真看见他的人,而不是怕被他发现什么。
莫说燕渠现在还不是她的驸马,就算已经和她成亲了,他也不配管到她头上来。
只是看看男人而已,说实话,若不是她不想要那浪荡名声,就是真的在府里养上个把面首,也没有人敢说什么,最多挨徐太后几句骂。
燕渠很快收回了视线。
他的目光落在赵明臻身上,眉心止不住地跳了一跳。
“长公主今日……倒是好雅兴。”
赵明臻像是听不出他话里嘲讽的意味一般,勾唇道:“这围场天高地广,待在这里,自然比待在逼仄的公主府兴致要高——说吧,燕将军突然来找本宫做什么?”
她那公主府若能叫逼仄,皇宫也只能算草庐了。
燕渠抬手,摁了摁仍在跳动的眉心,继续道:“司天监已经算好了吉日,陛下命臣来围场接长公主回去。”
赵明臻了然。
婚期已经算好了,马上就可以下赐婚的圣旨。而让燕渠来找她这一趟,其实也带着撮合的意味。
她唇角勾起的笑意更深,只是不知是什么意味:“看来是怕本宫反悔了,要这么火急火燎地定下婚期。对了,燕将军可听闻,婚期定在了哪一日?”
燕渠答:“十月廿九。”
眼下已经快到十月了。
“这也太过匆忙。”赵明臻的眉毛皱了起来:“本宫身为长公主,婚事怎能如此急率?”
闻言,燕渠有些意外。
他抬眼看向赵明臻,不由道:“臣以为,这场婚事……公主不会在乎这些。”
从头到尾,她对这场婚事,都没有任何堪称少女心事的情绪。
燕渠也大概能明白赵明臻心里想的都是什么。
一开始拒婚,是因为她觉得被自己的亲人强迫,心里无法接受;后来改变想法,也是因为现实的诸多考量。
自始至终,她在意的都不是婚姻本身,他低微的出身,只是让她更抗拒了一点而已。
“为什么不能在乎?”赵明臻皱着眉反问道:“长公主的婚事,自有礼度,不能失了体面。”
“回京吧——本宫现在就和你一起回去,我要去和皇帝说清楚这个事情。”
好吧,不管是因为什么,总归接人回去的目标完成得很顺利。
燕渠侧身,示意她先请,余光一瞥,又看见了演武场上那群挥洒汗水的精干汉子,不由一哂,随即道:“长公主……不先安顿一下你的人吗?”
他的面色平静,“你的人”三个字的语气却有些微妙。
赵明臻察觉了,刚要迈步,却又停在了他身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怎么了?燕将军这是吃味了?”
燕渠垂下了眼帘,神色淡淡:“长公主实在多虑。”
赵明臻侧过头,多扫了他一眼。
他今日没穿官服,身上的是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色圆领袍,袖口甚至可以看到洗得微微有些发毛了,好在他身形挺拔,穿旧衣也不显得委顿。
腰间的革带上,除却一只青色的布囊,便是之前,她给他的玉佩、长公主府的信物。
这一下,赵明臻看燕渠总算顺眼了一点,紧接着,她心生好奇,瞄了一眼其他侍卫,又转过头来看他,问道:“本宫想知道,如果……你去和他们打一场,结果会如何?”
燕渠转过头,看向场中正在角力的侍卫们,稍加思忖后道:“还是有人能撑过我五招的。”
赵明臻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才五招?”
她很有自知之明,本也没觉得自己手下这些侍从,能打得过生死一线间淬炼出来的燕渠。
可这个答案,还是有点儿出乎她的意料。
燕渠收回目光,若有似无地轻笑了一声。
说起自己擅长的事,他的眉梢也挂上了不易察觉的一丝轻狂:“长公主,单打独斗能扛过臣的五招,已经很不容易了。万人军中,亦只有区区数人,能拉开臣用的角弓。”
说实话,第一眼的时候,他也觉得是赵明臻带着这些侍卫在这儿胡闹,方才多看了两眼才知道,他们也确确实实在认真较量,没有玩乐之意。
赵明臻没忍住,多看了燕渠的臂膀两眼。
他的衣袖宽松,但怎么都能看出来……衣料覆盖下,是硬挺而结实的肌肉。
赵明臻又低下头,看了自己的胳膊一眼,陷入沉思。
她绝对不算纤弱的女子,骑马射箭也是样样都来。
但燕渠的胳膊,却能有她两倍那么粗了——不是自小家贫吗?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
不行,绝对不行!
赵明臻深吸一口气,捏了捏拳头,又问燕渠道:“你说还有人能撑过你五招,是谁?”
她的声音瞬间变得认真了起来,燕渠便也正色道:“两个人,除却送玉佩过来那位,还有,喏,就是右边这个,脸黑些的侍卫。”
那就是越铮,脸黑些的……赵明臻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应该是叫傅阳涛来着?
长公主府的侍卫多,能让赵明臻记住名字的,都有些真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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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身上。
有越铮并不意外,另一个嘛……赵明臻在心底下傅阳涛的名字,随即又暗忖了一番。
整顿公主府的防务,看来已经迫在眉睫了!
若是他们一个个都不是燕渠的对手,万一以后她和他闹起来,谁来保护她?
武力和权力一样,都是值得拥有的东西。
赵明臻想事情的时候,瞳孔的颜色似乎都变得更深了,像一片湖水,没有被风皴起波澜,终于露出了本来的神采。
燕渠微微有些愣神。
他正要别开眼,下一瞬,赵明臻却忽然抬眸。目光交错的瞬间,燕渠不自在地偏开了头,紧接着,却听得她一本正经地又问:“那如果,他们一起上来,打你一个呢?”
燕渠沉默了。
他终于知道,赵明臻方才在想什么想得那么认真。
不过,他还是认真回答道:“真到真刀真枪搏杀的时候,情况是无法一概而论的。也许世上真有一骑当千的人,但那个人并不是我。”
闻言,赵明臻心下稍安。
她抬了抬下巴,去和碧瑛说一会儿的安排,又让碧桐等下去知会越铮,让他这边结束了再整饬队伍回公主府。
——
赵明臻回帐中收拾行头,燕渠只能先在外等候。
他虽然有所预料,长公主的行动不会太快。可等到日上三竿,也不见她的人出来时,有耐心到可以在溪谷中埋伏敌人三天三夜的燕渠,终于还是没忍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又过了一刻钟的时间,赵明臻才施施然从帐内走出。
她换了一身更严整的衣裙,就连裙角都滚了金线,华贵逼人,不似方才那身随意;颈间也戴上了一串七宝璎珞,随便哪一颗拆下来,都能充当头面里的主饰。
她朝燕渠昂了昂下巴,倨傲地开口:“走吧。”
丫鬟碧桐也引着长公主的车驾来了,此时正在一旁。
燕渠站起身,回头瞥了一眼自己那杂毛马,还是没忍住非议了一句:“以公主的性格,若上了战场,恐怕已叫敌人杀了两个来回了。”
“是又如何?”赵明臻坦然应下,不以为忤:“本宫若要上战场做那冼夫人,还要将军你做什么?”
见燕渠不语,她挑眉看他:“以后成婚了,你可别没大没小地来管我。”
燕渠哂笑一声,回答道:“臣有自知之明。”
驸马于赵明臻而言,和她手底下的侍卫,本也无甚区别。
都是臣属关系,没准还不如侍卫。
毕竟她与他只见过寥寥数面,而她的手下,却是日日与她相处,恩深义重。
她需要他扮演的角色,是可以见她夜夜笙歌而不为所动的驸马,而不是真的丈夫。
18.第 18 章
飞鸢围场地处京郊以南,傍山而建,距京有一个多时辰的车程。
当然,若是快马疾驰,能快上不少。
但显然,赵明臻不是个愿意奔驰赶路的主。
她的理由也很简单:“都认得这是本宫的车马,匆匆忙忙,不知道的还以为长公主府出什么事儿了。”
燕渠是来接她的,自是不好先行回去,此番也只能和她一路回京城。
他没有坐车,骑马悠悠地跟在长公主的车驾旁。
赵明臻梳妆打扮一折腾,这会儿已经是正午。偌大的日头悬在天上,照得燕渠微微眯起了眼来。
忽然有一只柔白的手,挑起了车窗的一角帘,不一会儿,正好露出赵明臻的半张脸。
“燕将军。”
她歪着头叫他。
燕渠侧目看过去,随即便见她朝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过来一些。
他从善如流地靠近了,在马背上微微弯下腰。
赵明臻便问他:“燕将军这几日,可有少被参上几本?”
虽然是问询的语气,可她的脸色自满,显然是已经知道答案了。
“托长公主的福。”燕渠淡淡道:“这几日,参臣居功自傲、忝居高位的折子,少了不少。”
婚事虽小,却可从中窥见皇帝的态度。这一回,甚至连长公主本人都不再抗拒,还表现出了亲近的意思。
一夕之间,风向就变了。燕渠毕竟是居功至为的大将军,如果上位者的态度不再暧昧,至少这会儿,没什么人敢再去触霉头。
赵明臻有点儿不喜欢燕渠这幅表情,挑眉看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燕将军好大的气度。”
燕渠已经直起了腰:“臣没读过几年书,长公主说得文绉绉,臣听不懂。”
赵明臻:……
不知为何,她敢肯定,他不是真听不懂。
“还装起没文化来了。”赵明臻嘀咕了一句,紧接着也不管那许多,径直道:“反正你知道,这是托了本宫的福就好了。”
顿了顿,赵明臻又道:“对了,还有一事。”
“听闻你是兄嫂抚养长大,此番你要成婚,总要和长辈知会一声。”她慢条斯理地说来:“如果他们愿意赶赴京城,本宫可以派半幅仪仗,去接他们过来。”
闻言,燕渠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长公主的半幅仪仗,已经很是抬举。
更令他意外的是,她居然会想到他的亲人。
他抬眉看向赵明臻,语气微讶:“长公主如此厚爱,叫臣实在惶恐。”
赵明臻瞥他一眼,随即就放下了车帘,只剩她的声音传出来:“燕将军不必惶恐,只要别忘了,那日是怎么向本宫允诺的就好。
燕渠没回应,只用掌心轻按了按腰间的玉佩。
行兵打仗,需要认人识人的本事,除却了解自己的手下,最好还能读懂敌人的性格和想法,才能料敌制胜。
他从不自吹自擂,但也一度以为,这位长公主殿下很好看透。
外界眼光对她的注解,似乎就是全部的她。
出身高贵,所以为人傲慢,平等地看不起世上所有人;
养尊处优,所以和其他贵女一样娇气,能坐轿绝对不骑马,随便燃了熏衣服的香,都是千金之数;
虽然有小脾气,但也不愚蠢,甚至说,很精于算计,这也不奇怪,毕竟是浸在宫闱里长大的公主。
只是现在……
燕渠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摩挲着那一块长公主府的信物。
然而和赵明臻走得越近,他却越觉得,看不透她。
所有围绕着她的形容和辞藻,就像是环绕在半山腰的云雾,阻隔了旅人望向山顶的视线。
她的心里究竟盛着什么,无人知晓。
——
从围场出发前,赵明臻就换好了衣服,这会儿不必再回公主府一趟,直接就和燕渠一起进了宫。
宫门口的禁军见是长公主来,连例行的检视都没有,恭恭敬敬地就放了行,连带燕渠一起。
这会儿已经下午了,赵景昂正在兴乐宫处理政事,听内侍通传,长公主过来了,他拿着笔的手顿了顿。
许久没听见皇帝的回复,小内侍紧张了起来,偷偷抬眼去望:“陛下……”
赵景昂垂着眼,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请长公主和燕将军到后殿来,朕一会儿就过去。”
他深吸一口气,独自在御案前踱了好一会儿步,才开始往后殿走。
自从赵明臻在紫宸殿公然抗婚后,这段时间,两人就没在私底下的场合见过面。
赵景昂来了,赵明臻抬眸看到他,神色亦是有些不自在。
她垂了垂眼,任凭纤密的长睫掩去所有的情绪:“请陛下安。”
燕渠站在她侧后半步,亦步亦趋地行了礼。
赵景昂的脸色同样有些别扭,他看了一眼赵明臻,最后还是转过视线,作势要去扶燕渠起身。
“坐吧,都坐——今天议的是家事,不必如此拘谨。”
赵明臻说话的时候也不看着上首的赵景昂,只盯着自己的鞋面:“燕将军方才来时与我说了,司天监的大人们似乎已经定下了婚期?”
赵景昂看着燕渠的方向,说道:“是,十月廿九。皇姐觉得这日子如何?”
“司天监监正仔仔细细算过了,这是今年最好的日子,于出降再合适不过。”
他这语气分明就是自问自答。赵明臻皱了皱眉,几欲站起,最后还是努力平静地道:“时间上,会否太仓促了?我既是当朝长公主,婚仪若太仓促,不也是丢了陛下的脸面吗?”
她居然也是会旁敲侧击着讲话的?
燕渠有些惊讶,不由看了赵明臻一眼。
赵景昂倒是没想太多,听到赵明臻的顾虑后,他立刻就打了包票,承诺道:“皇姐放心,你的婚事,无论如何都不会草草了事。朕已命工匠,加急筹备昏礼的各项事宜,像嫁衣等,太后也早已为你备下,不会仓促赶制。”
赵明臻抬了抬眼,惊道:“母后什么时候给我准备的嫁衣,我怎么不知道?”
“两年以前吧,朕刚登基那会儿,母后就找了最好的绣娘。”赵景昂轻咳一声,道:“总之,阿姐放心就好了。朕绝不会在这些方面亏待你。”
赵明臻张了张嘴,似乎有话想说,末了还是把它吞了下去。
算了,赵景昂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这些事情上,他倒没必要亏待她。
反正让底下人加急赶工,也只是他这个皇帝一句话的事情。
赵明臻于是没话说了,转头看向燕渠道:“不知燕将军,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姐弟俩说话的时候,氛围明明是尴尬的,偏生又有一种外人都插不进话的微妙。
燕渠察觉得出自己的多余,一直沉默着没说话,却不想赵明臻会突然朝他抛出问题。
只是,他不知赵明臻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是随口一句,还是说,想借机让他开口,把婚期推一推。
于是燕渠挑了挑眉,朝她回看过去。
赵明臻觉得奇怪,没明白他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上首的赵景昂却把两人的眉眼官司看得一清二楚,见状,哈哈大笑道:“朕原还担心,是在乱点鸳鸯谱,这下看来,倒是朕多虑了。”
这个脑补能力,似乎比她想象中还要强,赵明臻的嘴角控制不出地抽了抽。
她还是试图分辨了一下:“我只是觉得,成婚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情。”
人心里一旦有了一个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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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什么都会觉得像它。
也许之前赵景昂还对赵明臻突然转变心意有着微妙的怀疑,但此时此刻,见她嘴硬,反倒更相信了有关男情女爱的传言。
毕竟以他这个皇姐的性格来看,哪怕真喜欢了谁,恐怕也不会大大方方地承认,能有这样一句不算关心的问询,已经很不容易了。
“时间上,朕已经问过燕卿了。”赵景昂看向燕渠,如释重负般道:“还有燕卿的家人,朕也吩咐了下去,让沿途的官员注意接洽。”
燕渠起身,平静地谢了恩。
婚期敲下来,就没什么大事了,赵明臻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抬头看向赵景昂,道:“既是家事,我还有一些关起门的话,想问陛下。”
燕渠本也还没坐下,见状,顺势道:“那臣先告退了。”
赵景昂抬了抬手,又示意殿内其他的宫人也退下了。
偌大的宫殿内,这会儿便只剩下了姐弟二人。
这会儿四目相对,两个人大概都想到了那天在紫宸殿的不欢而散。
赵景昂努力寻找话题,调侃般道:“听梓童说,阿姐你答允了这桩婚事后,朕还有些不可置信。”
赵明臻终于没忍住,挑眉质问他道:“先前巴不得我出降,巴不得我去替你笼络功臣,现下我答应了,你又开始做好人了?”
听到她熟悉的阴阳怪气,赵景昂却是松了一口气,道:“阿姐哪里话,朕若真的全然不顾你的意愿,那就……总之,朕和母后,确实也担心你的婚事。”
“燕渠,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有本事,目前又绝对忠诚可靠。再说句不中听的,以他武将的身份,哪里起战事了就要出征,一去就是几年几月,不影响阿姐在公主府过自己的日子。”
这样编排功臣,缺德的同时,其实也有些凉薄。
然而赵景昂还是这样说了。
也许这些真的是他掏心窝子的话,也许这些,是他告诉自己的、可以不对赵明臻太过愧疚的理由。
再是一母同胞,也不是彼此肚子里的蛔虫,赵明臻猜不到他心里那么多弯弯绕绕,却还是忍不住呛他:“光说对我的好处,对你的江山你的朝局,就没好处了?”
赵景昂倒也不恼,反还笑笑,道:“你我姐弟,还有母后,本就是一体的,不是吗?”
赵明臻知道,从实际利益出发,的确如此——
赵景昂若坐不稳这个皇位,那她这个长公主也没有好日子过。她最应该盼着他这个皇帝千年万年,最好做成个王八,然后在她死了之后才闭眼。
可若以感情来考量的话,她有点难过地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相信,已是皇帝的赵景昂说的这些话了。
她移开目光,试着平复心情后,继续道:“我不是平白答应的,之前在母后那里,我提出了两个要求。”
“母后答应了第一个,可第二个,她的意思是,要我征求你的允准。”
赵景昂满口应下:“该有的封赏,一个也少不了阿姐的。朕再走私库,把能置办不能置办的都办齐全。”
皇帝开了金口说要开私库,那就不是添一点点东西了。
一向爱财的赵明臻脸上,却看不出有多高兴。
她抬着黑沉沉的眼珠,看着赵景昂的眼睛。
赵景昂察觉了她的注视,原本轻松和煦的神色,也渐渐沉了下来。
“你说。”他一字一顿地道:“阿姐你说,只要朕做得到。”
良久的对视后,赵明臻先一步偏开了视线,声音沉静而坚决。
“我只想要一道圣旨。”
皇帝赐婚,本没有分开的道理,若真要分开,也只能是皇帝——下旨和离。
来日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不论是赵景昂、燕渠,又或是她自己。
19.第 19 章
赵景昂一愣:“你的意思是……想要一道,和离的旨意?”
话已出口,赵明臻的内心反倒安定了许多,她大大方方地上前两步,道:“对,我只是答应了成婚,又没有答应过一辈子。”
且不论什么政治什么人心,就一点,燕渠和她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她目前和他寥寥几面接触下来,也只觉得他是一个姑且可以合作的伙伴。
但若要进入婚姻——即使只是表面夫妻,万一他在生活中,有什么她完全无法忍受的地方呢?那她绝对是连面子上都不会演了,直接和他一刀两断。
燕渠的赫赫战功,那可真的都是人头堆出来的。她可听闻过,不少久在行伍中的人,都会有些用来发泄的怪癖,用来盖过杀戮本身带来的影响。
赵景昂细细打量着赵明臻的神色,试图从中找到玩笑的痕迹。
“阿姐。”他又唤了一声,极为认真地道:“你永远都是我的阿姐。”
他开玩笑般道:“阿姐难道还信不过朕吗?我不会因为燕渠有功,而偏袒于他。不管发生了什么,朕都会做你的靠山。”
像是有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她的嘴角往上。这几句“阿姐”听得赵明臻想笑,却生生忍住了。
她把唇抿得很薄,好一会儿才道:“你既说会做我的靠山,就给阿姐留一条退路吧。”
赵景昂亦抿了抿唇,良久,终于还是轻声道:“好。”
若是殿中还有旁人在,一定会觉得,这双姐弟生得太像了,连唇锋抿出的弧度都别无二致。
他低下头,看着御案前的这方玉玺,忽然又说不出什么了。
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只是沉默。赵明臻不解道:“怎么了?”
他是皇帝,没人逼得了他做事,如果他当真不愿,方才就没必要应那声好。
赵景昂垂着眼,大概是也有些想笑:“正式赐婚的圣旨都还未下,叫和离的旨意抢先,阿姐觉得,会不会不太吉利?”
赵明臻坦然答道:“本就只是政治联姻,难道指望什么天荒地老,恩爱绵长吗?”
这句话把赵景昂问倒了。他没再说什么,拿起御笔,洋洋洒洒地写下赵明臻向他讨要的,这封和离的旨意。
朱红的印鉴很快落下,整张圣旨,除却空了个时间,其他地方都是完整的,没有意思错漏。
见状,赵明臻松了一口气。
相比会变的人心,她更信赖实打实的东西。
当然,若换一个反复无常的皇帝,圣旨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但赵景昂不是这种人。
见赵明臻展颜,赵景昂也微微一笑:“一会儿记档造册了,朕便派人,送去公主府。不过不论如何,朕还是希望,这道圣旨没有用得上的时候。”
这句话,仿佛在祝她和燕渠如何甜蜜一样。赵明臻有点别扭,别开了目光:“这圣旨的事……就不必叫其他人知道了吧。”
赵景昂听懂了她的意思,抬起手,拳心抵在人中上笑了两声,才道:“朕会瞒着燕渠的,阿姐放心。”
——
离开兴乐宫后,赵明臻去寿康宫里打了个转。
她还惦记着徐太后许给她的东西呢。
知道女儿终于点头,徐太后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不过,她还是正色道:“珍珍,既想明白了,日后就不可再赌气了。”
“怎么我答应了,还要数落我?”赵明臻皱眉道:“我不管,反正母后之前答应我的东西,我可一样样惦记得清楚呢。”
她虽在使小性,不过撒娇的意味更重。徐太后并不生气,只拉着女儿的手坐下,又示意书兰去后头把东西都拿来。
看见书兰呈上的正是地契等物,赵明臻眼睛都亮了,随即欢欢喜喜地站起身,朝徐太后谢恩道:“多谢母后——儿臣一定不辜负母后的心意,把这些产业都打理得漂漂亮亮的。”
“瞧你这见钱眼开的模样。”徐太后笑着啐她一口,又道:“这些都是小钱,皇帝的封赏,晚些也会随着赐婚的旨意降下去,你千户的食封,也会再加二百户,真正落到实处。”
赵明臻眉开眼笑地往徐太后身边蹭,“那可不一样,这些是母后给我的,多少的食封我也不换。”
这些花言巧语,只要她愿意,那真是张口就来。徐太后最清楚赵明臻的性格不过,却还是被她哄得乐不可支。
不论如何,唯一的女儿要出降,剥离掉所有考量,做母亲的,总也是开心的。
赵明臻一边哄人,一边随手翻了两下那叠契书,见匣子最底下有一本小册子,她心生好奇,刚要去翻,徐太后却突然伸手,拦住了她的动作。
赵明臻不解,微微偏头去看徐太后:“母后?”
徐太后咳了一声,一贯雍容的脸上也浮现出了几分不自在:“自是都给你的,不过这本册子……你回府去再看,母后也会在婚前,派两个姑子到你府上去。”
说起来,赵明臻的长公主府也很不像话,里里外外侍奉的人,连张年长些的面孔都找不到,俱是些年轻漂亮的侍女小厮。
赵明臻本还没理解,等她的目光又落到那本小册子上,从翻开的页角看清了里面是什么之后,她的瞳孔颤了颤,啪的一下,就把手缩了回来。
赤条条的两个身影,正以动物的姿势交缠着。
……压在匣底的东西,俨然是一本避火图。
赵明臻不是十来岁的小姑娘,该懂的事情,她心里自然是明白的,也会为自己纾解欲望,但明白归明白,当着母亲的面还是……
“母后……”
她的颊侧泛起了难得的红晕,不过只有一点点,如若不知情的人看过来,大概只会觉得她气色好。
徐太后一把年纪的人了,这会儿也不免有些尴尬,不过有的话,终究还是要她和女儿说。
于是她扬了扬手,示意宫人都退下,而后语重心长地道:
“母后知道,你终究还是觉得自己妥协了。但不论如何,既然成婚了,日子过得还是自己的,没必要和旁人置气,听见没?”
这是怕自己刚成婚就让新郎独守空房了?
话虽然有道理,赵明臻听了还是不自在,忍不住嘀咕道:“知道了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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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没打算冷着那燕渠,儿臣都二十多了,好不容易有个驸马,我……”
反正这位燕大将军,剑眉星目肩宽腿长,她也没有为自己不存在的心上人守贞的意思,到时候睡一睡,怎么也不吃亏。
世上多的是与自己妻子没有感情的男人,也没见哪一位就出家当和尚了。
徐太后显然把她的话理解成别的意思了,闻言,欣慰地道:“你能想明白,那就再好不过。现如今你的封位是到头了,但过两年你若有了孩子,也是可以加在你孩子的头上。”
听到“孩子”二字,赵明臻的眼皮跳了跳。
驸马尚可消受,孩子她敬谢不敏。只是她现在学聪明了,有的话既然不被理解,就不会再说出来。
想到公主府就要有一笔非常可观的进账,赵明臻的心情还是很愉悦的,耐着性子在寿康宫留了很久。
——
宫里的赏赐,流水般被抬入了长公主府。
起初赵明臻还拿着单子看一看,后面直接看都懒得看了,直接大手一挥,让碧桐清点入库去了。
金银物什,在她这里都不稀罕,只有戴奇亲自送过来的那纸圣旨,赵明臻接过后,细细看了很久,又亲自锁到了书房暗处的柜子里。
赵明臻信得过碧瑛,所以看的时候没避着她,结果这丫头看清圣旨上写的是什么之后,立马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和离?怎么就要和离了?”
赵明臻挑眉看她:“怎么就离不得了?”
与燕渠在围场达成的契约,天知地知,只有她和他二人知晓。碧瑛也是不晓得的,此刻不免疑惑问道:“殿下……殿下如果不愿意,又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呢?”
赵明臻勾起一边唇角,也没解释,只轻笑道:“委屈?本宫没打算委屈自己。”
挣扎了这一次,她算是退路也有了,封赏也提了,连那个男人……也承诺会为她效忠,为她所用。
尽管,他的这份忠心,会不会越过对皇帝、对大梁的忠诚,还要打一个很大的问号。
但是没关系,她会用更多的利益牵绊,把这份忠诚,牢牢锁死的。
连自己的命运都决定不了的时刻,赵明臻已经不想再经历第三次了。
赵明臻的眼神黯淡一瞬,不过很快,她又抬起了神采奕奕的眼眸,忽然问碧瑛道:“你觉得,燕渠长得如何?”
碧瑛犹豫着不肯开口:“那是您的驸马,奴婢怎么好说……”
赵明臻搡她一下,催促道:“说呀,我既问了,你不说我才会生气。”
碧瑛一想,长公主虽然有时脾气有些大,但却是没有哪次是因为翻脸不认自己吩咐过的事情而发作的。
于是她给出中肯的评价:“燕将军生得很英俊,只一点不好,就是冷着脸的时候,看着有些凶,很威严。”
赵明臻点头,附和着下了结论:“反正不是丑人。”
她顿了顿,指着匣底那本避火图,吩咐道:“把这个,给我送到将军府去。”
既然是她的驸马,学学怎么伺候人,不过分吧?!
20.第 20 章
寿康宫派来一个叫蔡赟的女官,协助赵明臻处理出降的各项事宜。
这位蔡女官是大儒蔡学士的女儿,不过接连三任丈夫都死了,背负克夫名声的蔡赟不好再嫁,她才学甚佳,索性就不嫁了,当了女夫子。
这一教就教出了名声,先帝令她进宫,给她封了五品典仪,让她教导公主们。
算起来,赵明臻也曾是她的学生,师生之间关系还不错。
蔡赟生了一张不显年纪的圆脸,一点也看不出她已年届不惑。
此刻,她正道:“出降的规格,礼官和太后娘娘那边已经敲定了。由宗室中最德高望重的肃勇公、主持昏礼,全吉人则选的是昌平侯夫人孙氏、和鸿胪卿的夫人刘氏。”
虽然是自己的婚事,但这部分赵明臻不是很感兴趣,听得有一下没一下的,直到蔡赟说起具体的安排,她才支着腮,抬起头来。
“届时,公主要先从公主府出发,进宫拜别陛下和太后,再经公主府由驸马亲迎,接婚车去往灵谷寺,最后回公主府举行婚仪。”
绕来绕去,赵明臻听得头痛,不由问道:“首先,为什么要结婚要去庙里?我不曾听闻,公主出降有这一项。”
蔡赟答:“这是太后的意思。”
徐太后笃信神佛,希望女儿在这一天能得到佛祖的认可。
想到徐太后添的丰厚陪嫁,赵明臻立马收声。
她又问了第二个问题:“为什么是在公主府举行婚仪?父皇在时,本宫的姑姑成华长公主,我记得,是在城外辟馆举行的昏礼?”
她那姑姑也很受宠的,当时婚车所过之地,连杂草都提前焚烧干净了,为这个还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后来被言官参了许久。
像是料到了赵明臻会问这些,这个问题蔡赟回答得也很快:“时间紧凑,在城外另起新馆怕是来不及,公主府地方大,来得及。”
好吧,赵明臻还算能接受这个解释。
她的眉梢微微一动,忽然又扬起一个探求的笑,看向蔡赟:“学生还有一事不解,想请老师解惑——”
蔡赟挑眉看她,道:“殿下请说。”
“既这么匆忙,皇上却还要把婚期落得这么近,老师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蔡赟垂眸浅笑道:“夜长梦多,不是所有人都乐见这场婚事完成的。”
赵明臻其实心里也有数,她了然地笑笑,没再说这个话题,只眨了眨眼,忽然问起蔡赟一个问题:“老师,女子成婚后,一定得诞育子嗣吗?”
蔡赟读书多、学问广,最关键的是,她结了三次婚,前两次如何不提,但据说和第三任丈夫感情还不错,然而这三段婚姻里,她都没有孩子。
瞥见赵明臻眼瞳中闪动的光,已经听明白了她在问什么的蔡赟失笑,道:“公主想问的是……避子的法子?”
赵明臻说得婉转,没成想蔡赟答得这么干脆,倒叫她反而愣了一愣。
见眼前这张明艳的脸上,难得露出这样有些懵然的表情,蔡赟会心一笑,却故意道:“这还不简单?难不成驸马还敢强逼公主行敦伦之事不成?”
赵明臻微微有些脸红,道:“谁敢!只不过……”
赵明臻的小算盘蔡赟听得分明,到底还是没继续逗她,笑过后,蔡赟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道:“晚些,我送些好东西给公主。权当是庆贺殿下新婚了。”
——
京郊,飞鸢围场。
身形高大的男人骑在一匹杂色马上,他左手把着马缰,右手则拎着一对灰褐色的大雁。
这双大雁的体型流畅,鸟羽完备,身上并无明显的血迹,一看便知射落它们的人,将箭镞的角度和力量控制得刚刚好。
“以将军的身手,射两只大雁,那可不是手到擒来?”项飞鹏骑马缀在燕渠身后,道:“将军,属下帮您提着吧。”
燕渠没搭理他,他也不尴尬,依旧跟在后面殷勤吹捧:“这京城的规矩,还真是多,要鸟就算了,还要什么吉日打的鸟。听闻其他公主的驸马,多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不知这规矩落不落得到他们头上。”
今天要来射的,是婚仪所需的聘雁。围场栏外,礼部官员也正殷切等候着。
燕渠把这双聘雁交给了他们,道了声“有劳”。
“长公主的婚事,自然严谨。”燕渠神色淡淡,同项飞鹏道:“议论的话不必说了。”
项飞鹏低声应是。
燕渠骑在马背上,心里在想其他的事情。
婚仪依从周礼,又自前朝习俗绵延而来,繁文缛节多得很,哪怕是皇家,也不会一项项都依从。
但是这场婚事,却很不一般。礼部的官员一个个都表现出了极明显的紧张,像是生怕哪个环节出了错漏、会被人找出可以攻讦的点一般。
他们都是奉皇命办事,会这么做的原因,只能是赵景昂和他们耳提面命过了。
再加上过于仓促、仿佛生怕夜长梦多一般的婚期……
这不是在提防那位长公主翻脸无情、突然悔婚,而是在防备,有人会拿她的婚事做文章?
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皇家就是世家之首,但是皇帝却和他们的立场不再统一,毕竟,谁又会希望自己手中的权柄,被他人分去呢?
皇帝想要倚重寒门,掣肘世家,所以才有的这桩婚事。这场婚事,本身就是一个符号,抑或是,一声号角。
但是,皇城脚下、天子近前,真的有人敢堂而皇之地动手吗?
燕渠目视前方,心下思忖着,余光中,却瞥到了一个稍有些脸熟的身影。
这片猎场是皇家的地方,但经营围场所费人力物力不小,所以除了核心区域,只有最矜贵的那一拨皇亲国戚可以进,其余的地方,在皇家不征用的时候,也都开放着,时常有游猎的闲客。
好巧不巧,他竟又在这围场,碰上了上次指桑骂槐,结果被长公主抓了个正着的那几位。
京城的富贵闲人可真是多,燕渠自是无意与这些人招呼,平静地骑马路过了。
韩简等人很明显也发觉了燕渠的存在,上一次被赵明臻抓包的阴影显然还在,见燕渠在此,他们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四顾回头,去看附近有没有赵明臻的身影。
那日项飞鹏不在,不知发生了什么,此刻他骑马跟在燕渠身后,不免诧异地道:“将军,那些人怎么这么怕你,看到你恨不得把脑袋都缩进龟壳里?”
项飞鹏是探子出身,对于周遭的人和环境有着极为敏锐的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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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闻言,燕渠冷冽的眉眼间,染上了一点轻蔑的笑意:“不。他们畏惧的,是长公主。”
以及,她背后的权势。
项飞鹏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又催马跟上了燕渠。
他试探性地道:“将军,那韩简……我好似听闻过一些他的风言风语。”
“此人出身不错,有些才名,但是京城才子众多,他的那点才华算不得什么。他最出名的一首诗……是写长公主的。”
闻言,燕渠终于转过头来,问道:“长公主?”
项飞鹏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道:“是。传言说他爱慕长公主,给她写了不少诗呢。”
燕渠忽然问他:“长公主可给过什么回音?”
项飞鹏便摆手道:“那没有,长公主瞧不上他,据说有一次花宴上,她还当面驳斥,说他的诗文太差,闹得哄堂大笑,自那以后,这韩公子就没敢再写过诗给她了。”
口耳相传的描述,并不绘声绘色。然而不知为何,燕渠的脑海中,却仿佛已经有了赵明臻梳着高髻,在簇拥的花丛中怒斥酸诗的画面。
她明艳端方的脸上,一定没有一处不生动。
不过很快,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燕渠勒住了马缰,没再催马向前,表情忽然就凝住了。
另一边嘁嘁喳喳的声音,也正好飘入了他的耳朵里——
“……北地奚奴也!”
“长公主也是瞎了眼,才瞧上这种人……”
“嘘——他看过来了……”
燕渠皱了皱眉。
他平静地勒马转身,缓缓抬手,摸上了背后的箭袋。
从方才项飞鹏那句“缩头乌龟”起,韩简等人便听见了,否则也不会这般撩火。
看清燕渠动作后,韩简的瞳孔瞬间一缩,然而很快他竟然重新直起了背,响亮地道:“怕什么,本就是靠女人撑腰的窝囊废,这是皇家围场,难不成他还敢在这儿杀——”
“杀人”的“人”字还没说出口,一记飞箭已经自燕渠挽开的弓弦射出,韩简瞬间骇出一身冷汗,极度的愕然与惊吓之间,他竟然连躲都忘了躲,只叫这箭朝面门扑来——
下一瞬,他盘在头顶的发髻被射落了。
燕渠放下弓,把它重新挂回褡裢上,神色淡淡:“议论长公主之前,最好还是多长几个脑袋。”
——
小小的插曲过后,燕渠回到了将军府。
门房的老倌见燕渠回来,禀报道:“将军,长公主府来人了,说是有东西赏下,请将军过目。”
前厅里,公主府的侍女碧桐正在等候,见燕渠回来,她弯下腰,虚行了一礼,便道:“见过燕将军。奴婢今日是奉长公主之命,来送些东西来。”
燕渠眉梢微挑,视线落在了碧桐身边打开的箱箧上。
看样子,里面是一些书册?
这是嫌弃他粗野没文化,要他在婚前恶补了?
燕渠轻哂一声,拱手道:“多谢长公主殿下,他日臣自会亲去谢恩。”
他越是一本正经,想到自己送来的是什么东西的碧桐就越不好意思了。
她别开头,努力平静地说道:“长公主说,谢恩就不必了,只是这些东西,还请将军务必亲自一观。”
21.第 21 章
“东西都送过去了?”
公主府,赵明臻随口与碧桐确认着。
碧桐的脸现在还有些微红,闻言只能拼命点头,然后道:“都送过去了,燕将军已经收下了。”
一旁的碧瑛见她这副表情,笑道:“哎哟,叫我们桐儿羞的,怎么,送过去之前你细细读过了?”
见碧桐把脸埋得更深了,还挣扎着说“我没有”,赵明臻扭头睨了碧瑛一眼,道:“你倒是大大方方,方才喊你你怎么不去?”
主仆三个说笑了一阵,赵明臻又道:“不过倒也无妨,面上压的都是些诗集。”
总不能真叫人看见,她堂堂长公主堂而皇之地送不正经的东西过去准驸马府上吧!
碧瑛眨眨眼,忽然问道:“长公主,也许这诗集,还真送得对了。”
赵明臻起先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反应过来之后立马就拍着桌案站起来了:“早知道多送两本了!他可别到时候催妆的诗都写不出来!”
她这准驸马也许能识两斗大字,但是诗文辞句,想来是不通的。到时候他丢脸也就算了,可别把她这个长公主的脸一起丢了。
赵明臻越想越觉得有危险,急急又让碧瑛去唤了两个公主府的长史来,要他们写诗送去燕渠那儿。
这头赵明臻才吩咐完,另一边,越铮也回来复命了。
“长公主,您届时出降的路线,属下已经带人走了一遍。只有自灵谷寺返回公主府的路上,会经过杳无人烟的地方。那附近有一片荒废的民居,原是前朝时寺庙圈占的地方,如今无人居住。”
赵明臻抚弄着自己的指甲,似乎听得并不走心,只点点头道:“本宫知道了。”
禀报完,越铮抬起头,不解地问道:“长公主,您是担心路上不安全吗?”
赵明臻没直接回答,只是道:“公主出降,闲杂人等都得回避,沿途街巷也会戒严,皇帝更是会派禁军护卫……”
她顿了顿,继续道:“但是,本宫现在信不过别人,你能明白本宫的意思吗?”
她当然知道,这样的场合,是会有很多人护卫的。然而谁来保护,都不比她自己来安排更让她安心。
越铮愣了愣,瞳孔中随即便有亮色闪过。他低下头,再次单膝触地,道:“属下明白。到时候一定会提前布防,护卫好公主的安全。”
赵明臻微微一笑,道:“这场昏礼,本宫不允许任何人来阻止它的进行。如有什么异况,随时知会本宫。”
越铮郑重点头。
见他姿态如此,赵明臻很是满意,她抬起黑沉沉的眼珠,示意他站起来,又道:“本宫今日,还有一事要与你说明。”
越铮站起来,道:“殿下您说。”
赵明臻的语气认真,他有些忐忑地搓了搓手。
“你在本宫身边,有多少年了?”赵明臻反问他。
越铮怔了一瞬,很快垂下眸答:“五年零三个月。”
他答得很干脆,甚至不需要再回想一下。赵明臻心下了然,于是道:“本宫知道,你还惦记着为你林家翻案的事情。”
越铮本姓林,应该叫林越铮。
早年间,先帝还算个清正中庸的皇帝,可等他年纪大了,意志渐渐昏聩,在朝中一手铸就了许多冤假错案,林家便是其中被无辜牵连的一员。
当年赵明臻救下越铮,倒也没有什么伟大的意图、曲折的盘算,纯粹是因为他长得不错,才发善心觉得他可怜,后来向父皇求了恩典,让她把人收到府里当个侍卫。
听赵明臻提起旧事,越铮的眼眶微微有些泛红,道:“属下不敢。当年长公主施以援手,还救下了属下的妹妹,避免她沦入教坊,属下万死不能报长公主恩德,绝不敢贸然牵涉当年旧事,牵连公主府。”
“本宫不是这个意思。”赵明臻应景地轻喟一声,又道:“当年林家的事,本就是无妄之灾。只是今上继位不久,之前的案子太多,他也不好一件件去查。”
身在皇家的她最清楚,其实赵景昂根本没想查。他所获得的皇权皆绵延自君父,没有什么特别的政治目的,又何需去打自己父亲的耳光?
当然,话还是不会这么说的。赵明臻继续道:“不过,如今本宫倒是可以给你一个,让陛下重查当年旧案的机会。”
越铮的肩膀抖了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殿下……”
他虽嘴上说着不愿牵涉当年旧事,可哪里又甘心,连自己的姓氏都抹去呢?
赵明臻看着他的眼睛,道:“本宫成婚后,燕将军想是不会在京城久留。本宫想把你,一起安排到北境军中。”
“一来做本宫的助力,二来,待他日你立下军功,本宫也会替你向皇帝陈情,彻查当年旧案。”
在公主府的侍从面前,赵明臻是全然的上位者,她并没有掩饰自己利用的意图,而是坦坦荡荡地全告知了眼前的男人。
越铮听了,眼眶反倒愈加红了:“属下知道,殿下这么安排,都是为了属下着想,府上那么多亲卫,我……”
赵明臻:……
愿意这么想,也行。
见他眼神中还有犹疑,赵明臻倒也没要他这会儿就做决定,不紧不慢地道:“此事不急于一时,你回去好好想想,到时候,本宫会再找你的。”
她不会天真地觉得,自己和燕渠结为夫妻,一切就都水到渠成了。
权力这种东西,谁有都不如自己有。
收拢权柄、发展势力,眼下,还只是第一步。
——
几日后,便到了九月初九,重阳的大日子。
白日里,赵明臻陪徐太后出宫,登高祈福去了。
徐太后年纪见长,这精神头却比年轻时还厉害,死了丈夫之后,她有了更多的时间保养身体,爬山的时候都不要书兰搀,大步流星地就走在前面。
赵明臻气喘吁吁,几次差点没跟上自己的老娘。她心想,回去之后,一定把一头的发包卸去一半。
不过到了晚间,赵明臻还是梳了严整的发髻,更换盛装,趾高气扬地进了宫。
赵景昂登基后力行节俭,很少大搞排场。但这次,于国是收复了失土,于家是亲姐就要出降,这次节礼的规模,是再节俭也省不得了。
重阳是大日子,绵延的宴席一路快摆到了兴乐宫。除却宗室,能被邀请来赴宴的,都是皇帝极其倚重的大臣。
但不管谁来,赵明臻作为长公主的席次都不会变,她如往常一般就要入座时,却发现自己的坐坪旁,竟多摆了一张。
赵明臻挑了挑眉。
碧瑛也是看出来了,她拦住为她们引路的小宫女,问道:“长公主旁边的,是安排的哪位的坐席?”
小宫女刚要回答,赵明臻倒是轻笑着抢了先:“这还用说吗?姓燕的呗。”
宫宴的诸多事宜,自然是由皇后王幼璇操持。这位王皇后礼数周到严谨,想来坐席安排这种小事,也是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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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太后过目点了头的。
想到今早爬山,被徐太后念了一早上的夫妻相处之道,赵明臻脑仁都疼。
“公主与驸马虽不比寻常夫妻,但到底也不能只把他当成臣属。珍珍啊……廿九之后,你和他……”
碧瑛觑了一眼赵明臻的神色,试探地道:“那……殿下?”
赵明臻没说什么,径直坐下了。
这段时日,有关她和燕渠的风言风语,可以说传得满城都是。
在围场亲眼见到同乘一骑的人还是少数,更多的人还是认为,所谓长公主的心意,不过是用来美化强硬的赐婚的。
婚事已经定下,她倒也不介意在人前表演一下相敬如宾。
没过多久,席间的大人物们就来得七七八八了,见赵明臻已然端坐,也免不了要过来和她招呼一声。
眼尖的人觑着她身畔空着的位置,再看看席间还有谁没来,心里也大概有了较量。
只是开席的时辰快到,那块坐坪却仍然空着,席间,渐渐传来一些低低的耳语。
“啧啧,到底是居功自傲啊。”
“嘘,这话可不敢说……”
真正位高权重的人,可不比没轻没重的纨绔子弟,纵有议论,也只如蜻蜓点水一般浅尝辄止。
碧瑛感受到了诸多落在她们这边的目光,不由压低了声音,同赵明臻抱怨道:“那燕将军也真是的……这样的场合,也不知早些来。”
赵明臻勾唇一笑,举起面前的菊花酒喝了一口,视线落在了上首皇帝的空位上。
“人家是宠臣,无妨的。”赵明臻不以为意道:“一会儿就来了。”
碧瑛不解其意。
不等她想明白,皇帝已经从廊庑外施施然走来了。
赵景昂春风满面,温声朝所到处跪下行礼的宫人都叫了起,十分和善。
席间众人自是起身行礼:“参加陛下——”
赵明臻也在此列。她抬起点墨般的眼瞳,果然看见了赵景昂身侧,那一道沉稳的身影。
燕渠步履稳健,右手摁在腰间的礼剑上,即使他微微低着头垂着眼,眉眼间露出的锋芒依旧锐不可当。
看见他跟着皇帝从兴乐宫出来,众人第一反应是惊讶,既而又是了然。
果真是宠臣的待遇,瞧瞧,人家都是和皇帝一道走的。
“这大好的日子,朕还强拉着燕卿议了许久政事,倒显得是朕不近人情了。”赵景昂道:“来燕卿,请吧——”
燕渠的神色看不出一丝骄躁,他抬头看了一眼赵明臻身侧的空位,随即拱手抱拳,道:“为陛下分忧,是臣的分内之责。”
赵明臻已经坐下了,她一边闲闲剥着指尖盘桓的那颗绿油油的莲子,一边安心欣赏这出君臣相和的大戏。
若说皇帝有多么信任燕渠么,这些时日,早该放他回北境了;若说燕渠有多忠心嘛……那日,也不会接受她的示好。
莲子的白瓤终于透出了绿皮,赵明臻幽深的瞳仁微微抬起,下一瞬,视线便与稳步走来的燕渠,在空中交错了。
她的唇边漾起一丝狡黠的笑意,朝他抬了抬下巴:“燕将军。”
今夜是正式的场合,她打扮得格外华丽,面带严妆、裙摆逶迤,乌云般堆叠的髻发,更是衬得她肤如凝脂,唇若丹霞。
燕渠的脚步一顿。
待他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的意识,已不自觉落在她额间那点朱红的花钿良久。
22.第 22 章
燕渠别开目光,叉手道:“见过长公主。”
赵明臻把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嫣然的唇角微翘,心下却毫无波澜。
世上男人大多如此,他看起来也不能免俗。
数不清的眼睛正看着这里,赵明臻觉得好笑,略掀了掀眼帘道:“燕将军不必多礼,请——”
坐坪本不算小,但是燕渠人高腿长,大马金刀地一坐,倒显得面前的桌案都局促了起来。
赵明臻乜他一眼,随即吩咐宫人:“这两盆贡菊摆在这儿,你们不觉得碍事吗?把它们都端下去。”
宫人喏喏应是,抱着花下去了。
这贡菊是宫中花匠,为重阳宴特地准备的,大朵大朵地开得极盛。
原本横亘在两张坐席间的花盆被撤下,位置是宽松了许多,但两人之间,就再没一点掩蔽了。
赵明臻支着腮,正好侧过头看燕渠。
席间照明用的桐油灯汩汩燃烧,明亮的光线落在她柔润的脸颊上,照得本就莹白的皮肤,愈加晃眼了。
赵明臻明明是抬着头看他,燕渠却无端生出一股被她俯视的感觉。
他回避着她如有实质的目光,没话找话:“殿下不喜菊花?”
他开口了,赵明臻却没搭理他,只轻笑着收低了视线,继续和指尖那颗剥了一半的莲子较劲。
剥去了绿色外衣的莲子,竟还不如她的指尖白。
燕渠稍稍转过了头。
席间喧腾,萦绕着的香气也是多不胜数。贵人们的袖中香、案前的瓜果香,又或是大朵大朵盛放着的菊……
然而缭乱的香气之间,他却好似只能闻见,她手剥的那颗莲子,悄然散发的清冽气息。
皇帝入座后,徐太后也在宫人的簇拥下缓步来到。
赵景昂本就孝顺,今日又是重阳这样的日子,他更是对徐太后表现得极为恭顺,亲自为母亲摆正座椅,又奉上清茶。
见状,吏部尚书徐乐成、徐太后的嫡亲弟弟,带笑站起身,拱手叹道:“陛下拳拳孝亲之心,实在是我等垂范。”
徐家为官的子弟甚多,不过论底蕴,算不上第一流的世家,但在赵景昂登基之后,一切就不可同日而语。
百官之首都站起来说这样的恭维话了,席间其余官员会如何反应自是不必多提。
重阳拍这个马屁,算是拍得很精准。赵景昂又是个在乎名声的皇帝,闻言心情大好,举杯虚虚敬过在场所有人,道:“今日是家宴,诸位爱卿不必太过拘谨。”
皇帝敬酒,下面哪有不喝的。赵明臻亦是端起了面前的茱萸酒。
这茱萸酒酒气虽然不重,入口却辛辣,赵明臻不是很喜欢,只沾了沾唇。
她更偏爱果子露之类的小甜水。
她用余光瞥了燕渠一眼,见他却是满饮了此杯。
她挑了挑眉,坐下时低声道:“燕将军好酒量。”
燕渠正要挟着酒杯放下,闻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顿了顿。
他并不好酒,但是酒量这个东西是天生的。
皇帝说过话后,宫宴方才正式开席。教坊的伶人们随即鱼贯而入,表演起中规中矩的乐舞。
丝管声声,衣袂翩跹,赵明臻看了却打不起一丝兴致。
她忍不住偏头,和碧瑛抱怨:“宫里的舞乐,当真是越发没劲了。”
说话的功夫,皇帝身边的戴奇带着俩小太监过来了,“陛下有令,给长公主和燕将军添一道松仁百脯。”
赵明臻往御座上瞄了一眼,忽而笑道:“陛下这是怕,只给燕将军赏菜,冷落了本宫面子上不好看吧?”
戴奇“哎哟”了几声,忙称不敢。
赵明臻也只是玩笑。
待戴奇他们走后,她向燕渠投去了意味深长的一眼:“燕将军如此深受皇恩。也不知道……他日,会不会把本宫这小小的长公主,抛之脑后?”
燕渠凌冽的眉眼未动,仿佛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一般,只淡淡道:“公主多虑。”
赵明臻轻轻一笑,没多说什么。
席间渐渐有人来敬酒,抑或是,打着敬酒的名义来试探。
赵明臻应付这样的场面,可以说是得心应手,一颦一笑间,几乎把所有来探她和燕渠情况的软钉子都碰了回去。
她的态度暧昧,没有对身边的男人表现出明显的喜或不喜。
燕渠心下思忖,捏在细瓷杯子上的指节微微用力,余光落在赵明臻的侧脸上。
这位长袖善舞的长公主居然并不长于酒力,尽管没人敢灌她的酒,大多数时候,她也只是让酒液沾了沾唇,这会儿,颊侧都微微泛起了红。
“皇姐今日瞧着,可正是春风满面呢。”
赵明臻的异母妹妹、从前兰嫔所出的兴湖公主,同她的驸马一起走了过来。
赵明臻挑了挑眉,随即便听得这位弱质纤纤的兴湖公主,柔声继续道:“如今皇姐婚事已定,我这个做妹妹的,倒也替姐姐松了口气。”
这句话的重音被她放在了姐姐与妹妹的对比上,赵明臻心里冷笑一声,举杯道:“本宫的婚事,倒也不劳皇妹替我操心。”
兰嫔同齐王的母亲淑妃走得很近,而这位兴湖公主因为身子骨弱,当年也博得了先帝不少垂怜。
不过,赵明臻和她再不对盘,这种场合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结果她礼节性地一举杯,一旁兴湖公主的驸马居然上前,拦住她道:“长公主,家妻已被诊出有孕月余,实在是不能喝您这杯酒。恳请长公主,让臣替她喝了这杯吧。”
他的话说得大义凛然,嗓门还不小,一时间,附近有不少人都看了过来。
赵明臻想翻白眼,忍住了。
当她很想喝这杯吗?自己主动撞上来,怎么还成她威逼孕妇喝酒了!
真不愧是睡一个被窝的夫妻,说话的风格一以贯之的恶心。
兴湖公主含羞带怯地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男人,手心轻轻放在自己远未隆起的小腹上:“瞿郎……你别为了我,开罪长公主殿下。”
赵明臻:……
她忍无可忍地冷笑了一声,正琢磨着要从什么角度,才能把手里这杯酒,泼到这两个人的脸上,在她身侧的燕渠,却忽然倾身,侧一步虚虚站在了她身前。
“长公主不胜酒力,二位的好意,就由燕某代领了吧。”
说罢,他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而后坦坦荡荡地朝兴湖公主和她的驸马,展示了一下空空的杯底。
赵明臻讶异地抬起眼眸,打量起身前的这个男人。
他的身形高大,站起来比那瞿驸马能高半个头多;即使此刻稍侧着身,肩膀也比他要宽阔;朝服上闪着暗纹的补子,更是压了对面那位的光板官袍不知多少。
赵明臻心里的火气一下就消了——
这兴湖公主不是第一次这样了,她喜欢攀比,还喜欢用话把别人架得下不来台,以此来凸显她的柔弱善良。
赵明臻素有骄横的名声,对上她总成反面人物。
然而此刻,燕渠却把这夫妇俩的话,四两拨千斤地推回去了。
他的身份,确实是最适合说这番话的。
更妙的是……她这驸马,不是哪里都比这兴湖的驸马强吗!
赵明臻的唇角渐渐抬了起来,在她对面,兴湖公主的目光在两个男人之间转了一圈,脸色忽然就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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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蓦然闭了闭眼,往瞿驸马的身上靠了一靠:“驸马,我有些累了。”
瞿驸马觑了一眼赵明臻和燕渠的脸色,告了声罪,便扶着兴湖公主离开了。
燕渠的神色依旧没变,他保持着八风不动的表情,退回了自己的坐席。
赵明臻瞧着倒是挺高兴,居然自己又喝了一杯,然后同碧瑛道:“还拿我嫁得晚嘲讽上了,嘁……那姓瞿的腰比她还细,炫耀什么?莫名其妙。”
碧瑛是跟着赵明臻的老人了,自然清楚自家公主和那兴湖公主不对盘,闻言笑道:“燕将军一起来,她就没话讲了。”
“看到兴湖吃瘪,本宫心情都好上许多。”赵明臻单手支着额角,又转头去看燕渠:“方才话说得不错,说,想要长公主什么赏赐?”
她的话音轻慢,燕渠却只低低笑了一声,随即自嘲般道:“长公主的赏赐,不是已经送来了吗?”
赵明臻睁圆了眼睛,等到碧瑛附耳提醒了一句,她才反应过来。
不是吧……
这男人怪奔放的,居然在大庭广众下提那避火图的事情?
赵明臻的瞳孔微颤,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得燕渠继续道:“公主府长史送来的诗文,臣已经读过了。想是不会给长公主丢人。”
也许是喝了些酒的缘故,赵明臻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语气有些可怜。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不知是这个念头太过离奇,还是这一下起得有点儿猛了,赵明臻只觉眼前一阵眩晕,下意识抬手,用掌根托了托自己的额颞。
碧瑛见状,忙扶住她的小臂,道:“殿下,您今日喝得有些多了。”
“有吗?加起来有几盅?”赵明臻犯了嘀咕,随即摇了摇头,又道:“算了,没事,我出去吹吹风,醒一醒就好了。”
燕渠低着头,直到赵明臻的裙摆自他视线中消失,他才抬起眼帘,任凭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
她大概真的有些醉了,脚步虚浮,半边身子倚在她那侍女的身上。刚刚说的话,也和她平素的语气有着微妙的分别。
几乎没有犹豫,他站起身,朝她离席的方向跟了过去。
……
殿外不远处,便是一片假山,旁有池塘、古亭,间有姿态各异的各色菊花,热烈地盛开着。
赵明臻喝得不多,意识只有一点混沌,清浅怡人的花香萦绕在鼻尖,她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席间喧闹又憋闷,她虽醒了,却也不太愿意就回去,想着要在池边散散。
扶着她的碧瑛却突然回头望了一眼,而后轻声道:“殿下……”
那位燕将军的身影,正不远不近地缀在她们身后呢。
赵明臻“嗯”了一声。
她早察觉了,她又没真醉。
赵明臻抬了抬手,示意碧瑛退开了些。
夜色昏昏、光影沉沉,三尺开外的人,全都被模糊得只剩轮廓。
察觉到她的逗留是一种邀请,燕渠的脚步一顿,缓缓向前走去。
他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声,背对假山的赵明臻侧过身来,看着他挑眉:“燕将军此番跟出来,是怕吃谁的挂落?”
十余步外,燕渠站定。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避开她泛着粉云的脸颊,只落在另一侧粼粼的水光上。
“长公主的安危,确实值得臣挂心。若臣铁石心肠,还能在席间泰然饮酒,怕是我们的关系,也将惹人非议。”
赵明臻的唇角又往上抬了抬。
她虽没醉倒,可是表情却也因为酒意而丰富了许多。
“你过来。”她朝他招了招手:“本宫正好有话要和你说。”
23.第 23 章
她的姿态和动作,好像在招呼过路的小狗。
可等燕渠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脚下的步子,已经不自觉朝她靠了过去。
天边,半轮弦月正高悬于空,淡如白水的月光洒落在她乌黑的发髻上,仿若一层柔曼的轻纱。
她的轮廓,在不甚明亮的光线里被模糊、被隐没,若非她身上还氤氲着一点茱萸酒的辛辣气息,几乎像是神女下凡。
燕渠垂下锋利的眉眼,盯着视野边缘那抹华丽的裙裾,问:“殿下想说什么?”
赵明臻似乎不满足于这个距离,又上前了两步,才在他面前昂起头来。
她轻声开口,吐气如兰:“燕将军知道,我们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吗?”
这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燕渠的指尖,却忽然像被针刺了一般,发麻、发痒。
他在袖底将指尖攥入掌心,一字一顿地答:“廿九那天,臣自是会与公主相见。”
九月廿九,圣旨落定的婚期。
赵明臻垂着眼,唇角轻抬,似乎是在笑,削葱似的手指,忽然往面前山一般的男人肩膀上搭了一搭。
“嗯。”她的声音很轻,也说不上郑重:“那个时候,你我就是夫妻了。”
在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这件事情上,两人虽未言明,但却达成了惊人的默契。
正式赐婚的旨意降下后,燕渠也未再和她在私底下见过面。
只是……
燕渠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珠,若有所思地看向近在咫尺的赵明臻。
从在紫宸殿公然拒婚开始,直到现在,她与他相见的每一面,都是有意图、有目的的。
那么现在,她突然提起婚事,又是为了什么?
燕渠一向直来直往,便是在战场上也如此——相比迂回绕后,他更喜欢正面阻击,奉行的准则,从来都是一力降十会。
他直接开口:“长公主想说什么?总不是与臣来调情的。”
“我想说什么?”赵明臻复述了一遍他的话,忽然吃吃地笑了两声:“本宫只是想提醒将军,莫要把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她的表情轻松,若叫不知情的人瞧见了,也许还能读出一丝似是而非的娇羞。
可话的尾音,却是一点点沉了下来,带着敲打的意味。
闻言,燕渠轻哂一声,说不上是失望、还是理所应当,只道:“长公主且放心,燕某不曾忘记,你我这场亲事,是因何而成。”
是无可奈何、互相利用,唯独不是两情相悦。
“你我”二字从这人嘴里说出来,没有一丝暧昧的意味,反倒是硬邦邦的。
赵明臻听了却满意得很,甚至还抬了抬下巴:“你没忘就好。这桩婚事已是势在必成,本宫不希望,有任何人来破坏它。”
月光下,燕渠浅麦色的皮肤被照得微冷,眼神更是凛冽:“那长公主今日耳提面命,是想要臣做些什么?”
“燕将军是聪明人,本宫喜欢和聪明人说话。”赵明臻挑了挑眉,道:“北境十三城的军政大权,皇帝还在琢磨着要怎么分割。但战线缺人,一旦狄人那边再有些风吹草动,你迟早还是会被委派回去的。”
“本宫手底下,也有些可堪大用的人……”她顿了顿,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反应:“到时候,就拜托燕将军了。”
月色映在燕渠漆黑的眼瞳里,恰如剑锋之上,一闪而过的寒芒。
他注视着赵明臻,说话时嗓音低沉:“不知殿下,此举意欲何为呢?”
在来到京城之前,他听说过有关赵明臻的很多传闻,但是却唯独没有听说过,她有好弄权势的名声。
她与当今天子一母同胞,又曾生死相护,似乎也并不需要染指这些。
但从这场赐婚起,一切似乎就都变了。
赵明臻察觉了他这个问题的尖锐,却没有回答,只叹惋般道:“新婚不久,就让妻子独守空房,总得给些补偿才是,燕郎,你说对不对?”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是月色下的山泉淙淙,一口一个“燕郎”,更是缱绻动人。
然而此刻燕渠心中,却无半分旖旎情肠。
她这副作派,只是为了扶植自己的势力,而且……
燕渠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忽然问道:“殿下想让谁去到北军之中?”
赵明臻轻轻一笑,道:“这似乎与燕将军对本宫的忠诚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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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她退开了两步,眼中的笑意冷却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可称志得意满的神色。
“燕将军,合作愉快。我们……廿九见。”
燕渠亦是低眉一笑,眼底情绪复杂,直到最后,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只侧过身,自他和嶙峋的假山之间,让出了一条道来。
“长公主,请——”
——
节宴结束了,议论声却没停。
除却长公主与那辅国大将军的婚事将近以外,今日席间,皇帝似乎还有意无意地,和身边重臣们提及了一件事情。
——赵景昂说,我朝科考自先帝时起,废弛多年,如今天下渐安,也是时候,重新整顿了。
不过这些,赵明臻暂时都抛之脑后了。
她在丫鬟的搀扶下上了鸾轿——她的意识虽然清醒,酒劲上来,却还是有些累的。
所幸她的鸾轿布置豪华、空间宽大,躺七个赵明臻也绰绰有余,她干脆就合上眼帘,靠在软垫上眯了一觉。
长公主府离宫城自然不远,即使马车为了照顾她的睡眠行进得很慢,也只花了半个时辰就到了。
“殿下醒醒,殿下……”
碧瑛的声音响在耳畔,赵明臻这才托着隐痛的额颞缓缓起身。可等她搀着碧瑛的手下了鸾轿、走进公主府,一抬头,却又觉得隐隐有些不太对劲。
“等等。”赵明臻顿足,随即皱起了眉,环顾四周道:“本宫的公主府怎么成这样了?”
她触目所及之处,全是新鲜的布置——廊外栽了新的花树,古朴的立柱缠上了红绸,就连飞檐上的鸱吻,也不知是谁,给它都戴了朵花。
碧瑛掩着唇笑:“殿下这话,说得好生奇怪。婚期将至,公主府当然也该妆点起来了。”
赵明臻忽然愣了一愣。
方才在席间,她还在和燕渠侃侃而谈,并不把廿九这日当成是什么了不得的日子。
然而此刻,看到自己熟悉的居处忽然有了新鲜的布置,赵明臻才终于有一点,自己就要成亲了的实感。
就要……成婚了吗?
和那个男人?
赵明臻扣在碧瑛袖子上的手微微用力,良久,方才回过神来。
24.第 24 章
九月廿九,诸事皆宜。
卯时未至,长公主府的侍从,已经有条不紊地忙碌了许久。
长公主平日治下甚严,这样的大日子,公主府上上下下所有人,更是恭谨异常,生怕出一丝错漏。
寝殿内,紫檀雕凤首灯架上,儿臂粗的红烛汩汩燃烧,照得满堂红彩。
赵明臻端坐镜台前,侧过头,看向窗外。
天空通透而澄净,无有一丝一毫遮蔽的乌云,残月仍旧挂在半空,但已然可见,今天会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
赵明臻转回头来,凝视着菱花镜中的自己。
她已进宫拜别了皇帝太后,这会儿,就要改妆正式出降了。
虽说是改妆,但也和重新折腾一遍没什么区别。
七八个喜娘正簇拥着她,描眉的描眉绾发的绾发,而手上再忙碌,口里也不忘吹捧着她。
“哎呀,殿下的眉眼,真真是生得极好,我这眉黛都不知该怎么落了,怕污了殿下的好颜色。”
“奴家服侍过这么多贵人娘子,可没见过哪位,有咱们长公主这通身的气度。”
“咱长公主的婚事,更是一等一的天作之合!奴家思来想去,这满京城的世家公子哥,还真就只有那燕将军的本事、样貌,能配得上长公主殿下!”
听到这儿,赵明臻的眉心微动,随即从抬手在一旁的匣子里抓了把金瓜子,直接就塞到了身边喜娘的手里。
喜娘们忙手忙脚地收下了,脸上是止不住的笑。
“多谢长公主!”
“谢长公主赐赏——”
“大喜的日子,这么客气做什么?”赵明臻却对着镜子,似笑非笑地问她们:“本宫……只是想问一问,你们当真觉得,我与那燕渠,是天作之合?”
有喜娘立马就要讨好着张口,被身旁的其他人悄悄拽了拽袖子,才慌忙收声。
拍马屁的话虽然是张口就来,但是京中对于这对新人,会是佳偶还是怨侣,其实早有议论。
一个是娇贵的金枝玉叶,出门要坐轿、沐浴要牛乳;一个是草莽出身的糙人,餐风伴饮露、落牙和血吞。
谁听了心下都有数,这两个人,性情迥异、天生不配,纵然一时的新鲜可以让他们走在一起,早晚还是要鸡飞狗跳,分道扬镳。
当然,这些话是不可能在今天说给赵明臻听的。
皇帝赐婚,有几个脑袋敢这么说?
为首的喜娘觑了一眼这位素有骄纵名声的长公主,见她神色平静,没有一丝一毫新嫁娘该有的羞赧或喜悦,忽而又想起了,她曾公然抗婚的举动。
不过,到底还是见人见得太多,喜娘擦了把冷汗,很快转过思路、另辟蹊径道:“能尚公主,是臣下的福分。殿下您这般金尊玉贵的人儿,到哪儿不是蓬荜生辉呢?只要您愿意,与谁都是天作之合。”
虽然张开了口,但这喜娘心里还是忐忑异常,垂着眼连头都不敢抬,生怕说错了话被公主发落。
好在,话音刚落,她就听见了一声很轻的笑声。
她松了一口气,抬起头,见雪亮的镜中,赵明臻笑靥明丽,整个人下意识又是一慌,赶忙又低下了头。
这位长公主实在……实在是生得过分美丽了。
她的眉梢眼角,每一处都秾丽得恰到好处,今日盛妆如此,只是轻抬唇角,都足够摄人心魄。
低着头的喜娘心里蓦然有些恍惚。
谁说圣旨赐下的这一对,一定会是怨偶呢?虽然这么说太肤浅,但单凭这位长公主的容貌,恐怕,很难有哪个男人不动心吧?
有一个人能动心,这姻缘也算成了一半了。
赵明臻不知这喜娘心中所想,只往她的手里又抓了一把金瓜子。
没人不喜欢听好听话,何况这奉承话的分寸掌握得确实很好。
不管下降于谁,她都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能尚公主,是燕渠的福分。
时间紧凑,喜娘们紧赶慢赶地服侍赵明臻完成了全部的妆容,又佩好了整副头面。
赵明臻起身,注视着镜中盛气凌人的自己。
直到碧瑛在身旁小心翼翼地催促,她才终于挪开视线,抬步走到嫁衣前。
这身吉服,华贵到以她的身份来穿,都有些僭越了。
不过,她很喜欢。
赵明臻伸出手,缓缓抚过嫁衣上缀着的最大的那颗明珠。
这不只是嫁衣,更是地位与权力的象征。
“服侍本宫更衣吧。”她收回手,淡淡开口:“莫误了吉时。”
——
燕府。
熹微的晨光里,铮的一声,燕渠收剑入鞘。
即使是这样的日子,他也没有懈怠晨功,只更早起了半个时辰。
秋日清早,风里沁着丝丝缕缕的凉意,他的眉眼和剑锋一样凛然,带着高不可侵的意味。
该准备的早就准备好了,此时此刻,他只回到里屋,重新更换了一身绯色的官袍。
在民间,平民男子成亲时,亦可以穿戴官袍,也正因如此,才有新郎官一称。
皇帝极为看重这场婚事,特地给燕渠赐下了一品大员的绯色官袍,以此作为今日的吉服。
燕渠站定在镜前,调整着自己头上的玉冠。
衣着穿戴,他一贯只求简朴大方。
但今日不同。
难得照一回镜子,燕渠看着镜中的自己,心情有一点莫明。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若说心下一点波澜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他也该是高兴的——短短两年,他便从北境一个无人问津的小将,一跃而升至从二品辅国大将军,如今,更是有幸尚公主。
那位长公主殿下的颦笑,似乎也随着他的思绪浮现在了他眼前。
不知今日,她又会是何心情?
是怨怼于这场从头到脚都不匹配的婚事,还是干脆不在意他,只打算将冷漠和利用进行到底?
不论如何,他都可以接受,不会妄图更多。
门外,亲兵项飞鹏来报:“将军,长公主府来人通传,说公主的鸾驾已经出发,您这边,也是时候动身了。”
燕渠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转身,淡淡道:“知道了,去牵马来。”
话才说完,项飞鹏刚要拔腿去马厩,忽然又被燕渠叫住了。
“等等。”燕渠道:“去牵那匹大宛马来。”
项飞鹏不免奇道:“将军,您不骑那匹陪您征战的马儿了?”
因为有人,嫌那匹马毛色杂、长得丑。
燕渠没来由地抬了抬唇角,竟是轻笑了一声。
不过他没有解释,只睨了项飞鹏一眼,反问道:“派去路上查探的人,都回来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此番他与长公主的婚事,皇帝意在通过联姻笼络寒门。坐不住的人会很多,只是这些人到底会不会在最后闹出点什么来阻止,就只有天知道了。
但燕渠不打算赌。
他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前夜就陆陆续续派了些亲兵,在婚车仪仗预备会经过的地方探查情况,以防真的有人造出些意外,来破坏这场婚事。
项飞鹏闻言,正色道:“这两日都没有异常,禁卫的人也在布防,将军放心,不等婚仪全部完成,我们的人绝对不会松懈。”
——
吉时已到,燕渠这边迎亲的队伍,也终于浩浩荡荡的抵达了公主府。
堂前,赵明臻举着绸扇端坐,心下急得要死,面上却还保持端庄,只稍稍偏过头,问碧瑛道:“怎么样?”
堵门的,按规矩是其他几位公主的驸马,她和这些姊妹本身关系也不是太好,还真怕燕渠不通文墨,给她丢份儿。
碧瑛才从前面“打探敌情”回来,见状忍笑道:“放心吧殿下,驸马的催妆诗做得极好,没给您丢人。”
赵明臻明明松了口气,却还是昂了昂下巴,仿佛不满意似的哼了一声。
院中,精工细作的鸾轿也终于被抬起了,喧腾的鼓乐声中,赵明臻一手持扇,一手扶着婢女,缓缓登了上去。
沿途的街巷早已戒严,更有禁卫一路把守,不许百姓随意走动,以免冲撞了婚车。
但当今最受宠的长公主、天子胞妹出降,谁能不想看这个热闹?
虽然没有人敢顶着禁卫的长刀跑到街上去,但沿街的民居里,不知道多少户人家都正凑在窗户纸边,预备数一数,这位传说中的长公主,她的嫁妆到底有多少抬。
赵明臻安坐在鸾轿内,除却耳畔的礼乐声,几乎什么也听不见。
到了今天,整场婚仪的流程,已不用她操一分心。
两位全福人都是能操持里外的,更别提典仪蔡赟也还在,而徐太后犹嫌不够,把自己身边的书兰都派了过来,替她前前后后亲自盯着。
碧瑛从食盒中拿出一盘糕点,问赵明臻:“殿下饿了吗?奴婢还备了酽茶,若是困了,也可以少喝一点。”
嫁衣的穿戴繁琐,这满头的珠翠和高耸的发髻更是不便行动,赵明臻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道:“不必,我随便垫两口。”
像是怕她觉得无聊,碧瑛主动与她说起闲话来:“殿下,今日的驸马,可正是仪表堂堂、风流倜傥呢。奴婢放眼一看,其他几位公主的驸马,可真是弗如远甚。”
赵明臻拈起一块藕粉糕送到嘴边,脑补了一下燕渠穿喜服的样子,倒也还觉得满意。正好,她想起了什么,又悄声问碧瑛:“蔡典仪给本宫的匣子,你可放好了?”
碧瑛抿着嘴连点好几下头,而后仿佛很不好意思似的,压低了声音道:“已经放到布置好的寝屋里了。”
正说着,鸾轿旁忽然传来两声轻叩,赵明臻示意碧瑛撩开了一角帘,随即便见越铮一脸肃穆,拱手禀报道:“启禀殿下,再往前三十里,灵谷寺附近,有不少流民聚集。”
碧瑛瞬间瞪大了眼睛,道:“今日是公主大喜的日子,哪来的流民?不对,禁卫他们呢?”
越铮抬眉,看向赵明臻道:“殿下,可要更改路径,或者,干脆就知会一声,别去灵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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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了?”
碧瑛下意识赞同这个说法,也转头看向了赵明臻。
两道视线交汇的所在,赵明臻的神色却十分沉静,不见一点紧张。
她把拈着的半块藕粉糕吃了,才道:“禁卫军大多由世家子弟所掌,也许负责戒严灵谷寺附近的,被谁调开了。”
“全京城都看着本宫,看着本宫的婚仪,拜佛的行程也是太后安排好的,怎能说改就改。”
赵明臻拍了拍手上的糕点屑,沉声道:“继续往前,越铮,你把剩下的公主府侍卫都带上,在仪仗经过之前,务必活捉了那些胆敢设伏之人。”
越铮的眼神怔了怔,又问:“殿下身边,不留人了吗?”
赵明臻轻轻一笑,忽然隔着帘子看向了最前方:“本宫这儿有什么好担心?燕将军还在这儿呢。去吧,给本宫捉活口。”
越铮立马正色应是,随即便冷着脸退了出去。
——
半个时辰后,灵谷寺终于要到了。
赵明臻端坐鸾轿内,而已经返身的越铮,此时正在同她汇报。
仪仗最前方,燕渠则正骑在棕色的大宛马上——那匹将军府最英俊的马。
他的唇边分明有礼节性的笑,却没影响他神色冷峻。
身后亲兵,也正低声与他回禀。
“……启禀公主,那些人是伪装的流民,今天日子特殊,我们捉了两个,剩下的都已驱散。只是他们的头领,不知被谁抓去了。”
“……将军,果真有人意图捣乱,只是不知被谁驱散了,我们的人绕到后面,似乎抓着个小头目。”
赵明臻脸色不变,依旧笑得端庄:“你说得对,大婚之日,不必见血,驱散就好。”
燕渠眉梢微挑,神色淡淡:“把人押住,留后再审。”
说话的功夫,队伍停在了灵谷寺所在的山脚下。等候长公主一行良久的方丈见状,带着僧人们迎了出来。
燕渠翻身下马,还未走到鸾轿前,冥冥中有一阵风,忽就吹起了轿帘。
两人似有所感,皆朝对方所在的方向一望。
视线交汇的瞬间,赵明臻忽然就明白了,另一股出手干涉的势力是谁的。
她轻轻一笑,朝他伸出了手。
燕渠了然,上前扶她步下鸾轿。
赵明臻的手贴在他遒劲的小臂上微微用力,轻声道:“燕将军可真是……料事如神。”
燕渠的声音低沉而笃定:“长公主你也,不遑多让。”
——
漫长的婚仪终于结束时,天几乎已经黑透了。
暧昧的笑声中,燕渠结束了最后的酬酢,在公主府侍婢的领路之下,缓步来到了内院。
这样大好的日子,院里院外的灯烛,自然是都不会熄灭的。
通明的灯火下,从来杀伐果断的燕渠,却在内院的门前犹豫了。
上次来公主府拜谒,还只是月余之前。这是他第二次来公主府,却已经换了身份。
如今,他是长公主的驸马,又或者……赵明臻的丈夫。
虽然后者,她估计不会认可。
今日已经忙碌了一整日,不能再让她等候了。燕渠深吸一口气,终于推开了门闩。
长公主的起居所在,比接待来客的前院更显奢华,就连铺地的青砖,在烛光的映衬下,都呈现出一种如同好玉的温润光泽。
他抬步迈进了寝屋,正要继续向前时,耳尖忽然动了动。
他耳力一向很好,打仗时贴地都能听出来敌军的兵马几何,眼下这样安静的环境里,很容易就听见了,属于赵明臻的那一道呼吸声。
有些重,有些沉,她好像……
燕渠把脚步放得更轻了些,果然,几步之后,他看见了红绡软帐中,赵明臻已经歪在床头,睡了过去。
分明听呼吸声已经是意料之中,看清她安睡的脸庞时,燕渠还是怔了一怔。
她已经卸了沉重的头面,身上的嫁衣却还完整,暖红的烛光晕开在她的脸颊,呈现出一种极为诱人的颜色。
她的睡颜,好似还未盛放的昙,花叶羞闭,轮廓温柔而宁静,看不出一点平素的骄横姿态。
红烛仍在汩汩地燃烧。
燕渠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很不真实。
鬼使神差的,他走到床边,抬起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侧脸。
……是和想象中,很不一样的柔润触感。
他收回手,略定了定神。
婚仪繁琐,她身为长公主,历经的想是比他更辛苦。但这样睡下,未免着凉,也许,他该去叫她的侍女来……
燕渠起身,还未来得及抬步,身后的喜床上,却忽然有声音叫住了他。
“驸马这是要到哪里去?”她的声音饱含困倦,却也还清亮:“莫非大婚之夜,就要叫本宫独守空房?”
燕渠脚步微顿,直到消化了她话里这声“驸马”,才缓缓侧过身去看她。
憧憧的烛光点亮在赵明臻的眼眸。
不知何时,她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