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后成了亡夫外室》
1. 月照梨花(一)
清明时节,野山荒芜,春雨如烟落。
雨势渐急,打落一树碎玉。
眼看着雨越下越大,本想继续赶路的卢月照打消了念头。
她依稀记得不远处有一座道观,虽荒废多年,进去避雨却也足够。
两只手紧紧护住胸前,里面放着用油布包裹得严实的书。这些书大部分是祖父要给私塾学童讲学用的,还有几本是她自己要读的。
雨声渐大,她加快了脚步。
一手拨开横斜的枝桠,眼前是一经年荒废的道观,名曰“清云观”,红墙黑瓦,杂草丛生,墙角几株淡黄色野花被雨水敲打得卧在地上。
卢月照快跑进清云观檐下,可她没注意到的是,刚刚踩过的地面隐隐晕出了一道淡红水迹,它顺着斜坡向下流去,渐渐地没了踪影。
好在有个落脚之处,要不然荒山野岭下这么大的雨,等了许久的书可不能淋湿。
卢月照家住东庄村,村落周围最近的一家书肆要赶四五日的路才到,这一来一回就是将近十日光景。
她今年十七,被祖父卢齐明养大,卢齐明在她记事起就告诉卢月照,她还在襁褓之中时父母就去世了,家中只剩他们祖孙二人相依为命。
卢齐明举人出身,今年八十有二,在村中开着一间私塾,教着不少学童,教书育人几十年,也有不少学生得了功名,新来的知县大人就是他的学生。
卢月照作为卢齐明的孙女,在祖父的精心教养下亦是知书达理,小有才学,人称“女诸生”。
卢齐明在十里八乡颇有贤名,威望也高,谁家遇见事了,只要他知道,就能帮则帮。
他教了多半辈子的书,也做了多半辈子的善人,不管谁家的孩子,只要想读书,就收做学童。
穷苦人家的孩子交不起束脩,便免去,若是外乡来的没地方住,那便住在家里。
卢月照自小就跟着祖父外出买书,近几年卢齐明身子不比从前硬朗,她便自己揽了这跑腿的活。
这一带众多村落聚集,一向安宁平和,民风最是淳朴,几年来她独自外出从未出过差错。
本来她算着路程能在清明前赶回家,清明当日和祖父一起上坟祭祖,可偏偏近日听说这一带来了伙强盗,已经杀了好几个年轻男子,都是家中壮劳力。
卢月照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在一处农家借住了几日,等没了那伙强盗的影子才敢上路归家。
于是,清明节这日她还在赶路。
卢月照担心走大路不太平,特地从小路回家,只是这小路实在崎岖,还要穿过这云歇山。
好在小路荒无人烟,强盗总不能跑到荒山野岭杀人越货。
穿过云歇山后,若是驾着车距离东庄村就还剩多半日的路程,可偏偏下了雨,被困在这山中。
卢月照看着毫无雨歇之意的灰蒙天空叹了口气。
算了,既然已经迟了,那便不急了,好好在此处歇脚吧。
她一只手按着衣襟里的书,一只手拍了拍身上的雨珠,转身踏过门槛,进了道观内。
清云观殿内光线昏暗,映入眼前的是三清祖师泥塑真身。
原本鲜艳的彩绘在泥塑上脱落,三位祖师身上灰尘密布,殿顶雕刻之上挂满蜘蛛网。
转身再看,窗棂纸残破不堪,时不时有雨水落进,地上潮湿一片。
卢月照转身走到蒲苇跪垫前蹲下,抽出手帕擦拭上面的灰尘,将怀里的书拿出放在垫子上,打开油布。
幸好书没被淋湿。
她小心地将书本包起,又用手帕另一面清理一旁的垫子。
擦拭干净后,她轻身跪在垫子上,给三清祖师拜了三拜。
“三清祖师在上,小女归家途中遇雨,遂进道观躲雨,无意冒犯,等再路过此处一定带着香火谢过三位祖师。”
卢月照解开腰侧的布袋,露出里面的馍馍,把它放在案前。这桌案长约六尺,围着一大块红布,布料久未清洗,早已变了颜色。
“这是小女的干粮,买来还未吃过,祖师爷若是不嫌弃,请先行尝过。”
言罢,她又拜了三拜。
随后,她背对三清祖师坐在蒲苇垫子上,啃了一口干粮。
这馍馍放了小半天,有些发硬,她解开腰侧水袋,喝了一小口水。
还有不短的路程,还不知能不能碰上脚店吃一碗热乎汤面,干粮和水还是要省着用。
等雨停了,看看这山里有没有什么果子能吃,摘几个装着,万一干粮不够了至少有的吃。
收起干粮系紧布袋,把水和布袋放在案上,卢月照起身。
看着这满殿尘土,她目光寻找着有没有什么能够清理打扫的物件。
既然来到此处,便是因缘际会。
她走到殿内西南方向,角柱之后还真有一把残旧扫帚。
卢月照拿起扫帚,从西南角开始清扫。在清理到桌案附近时,她不经意瞥到地面上有尘土凝固,状似水珠,隐隐发红。
她没多想,直接扫去。
虽说雨天潮湿,可这殿内还是荡起了不小的尘土。
这座殿宇不大,卢月照很快便清理结束,将清理出的一个个小土堆聚到门槛前。
要找个什么东西把土运出去呢?刚才扫过整个殿内,也没什么木板之类的物什。
卢月照忽然想起桌案下还未看过,也未清理,或许里面有什么物件能把土堆运出去。
她向桌案走去。
突然,耳边响起一声嘤咛,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无人的道观中显得分外刺耳。
声音似乎是从桌案下传来。
是有什么小猫小狗藏在里面吗?
她掀起桌布一角。
暗红色的液体在地上蜿蜒爬行,那是......血迹!
卢月照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让自己不要叫出声,可还是抵不住害怕,几个字碎得听不出是什么,从指缝溢出。
可不知哪来的胆子,她将桌布一把掀开。
桌案之下,靠躺了一个男子。
裴祜双目紧闭,脸上都是血迹,卢月照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上身的棉布衣几乎被鲜血染尽,还有好几处不小的破洞,透过破洞可以清晰地看到肌肤上的大片伤口,有的伤口已经结痂,和上衣粘连在一起。
裴祜穿着黑色长裤,卢月照看不到他的腿上是否受伤。
卢月照眼泪都被吓了出来,腿也软了,她用力眨眼,把泪水挤了出去。
裴祜的身影重新在她眼中变得清晰。
卢月照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
他还有呼吸。
卢月照摸向裴祜的额头,感受着手心下滚烫的温度,心中庆幸。
发了热,也就是说,他还活着。
也对,刚才是他发出的声响。卢月照被吓昏了头,一时竟忘了。
救人要紧!
她拿起桌案上的水袋拧开,捏着裴祜的下巴给他喂了些水。
似是感觉到了的水的滋润,裴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但没有醒来。
怕是伤得太重,烧得太厉害了。
卢月照放下水袋后去看裴祜身上还有没有伤口在流血。
没有触摸到湿润,血都结痂了。
卢月照松了口气。
她凑近去看裴祜暴露在外的伤口,上面残留有黄色粉末,她用手轻轻沾了一点,去嗅粉末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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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止血药,他自己处理过伤口,或者是有人替他处理过。
那接下来就想法子帮他退烧吧。
卢月照撕下自己的一截衣服布料,去殿外接檐下的雨水。
布料被雨水浸湿,她将多余水份拧出,从额头开始轻轻擦拭裴祜的脸庞。
血渍褪去,面前男子面容渐渐明了。
神仪明秀,朗目疏眉。[1]
尽管他双目紧闭,下巴上冒着胡茬,卢月照还是想到了这八个字。
哪怕此刻再狼狈,也依旧气度如华。就好比璋璜蒙尘,可依旧是美玉。
卢月照收回思绪,继续小心为裴祜擦拭。
她避开裴祜身上的伤口,一遍又一遍地冲洗手帕,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直到裴祜身上的温度低了下去。
卢月照突然很庆幸今日下了这样一场雨,如果没有这些雨水,她该如何救他。
还有,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何满身沐血地躺在这孤山荒观。
他如何来到这里,又在等着谁?
卢月照坐在裴祜的身旁,一次一次给他喂水,水袋慢慢空了一半。
山雨初歇,云销雨霁,日影慢慢向西山移去。
裴祜觉得自己被困在混沌之中仿佛过了半生,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亦不明何去何从,上一刻油煎火燎,下一刻便坠入寒渊。
就在他觉得自己要在这暗无天日之地过尽此生时,不知是谁经过此处,带来一阵微凉的风,风中夹杂梨霜阵阵。
他贪恋这风中的香气。
慢慢地,混沌散去,眼前不复黑暗,裴祜看清了那是谁。
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2]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3]
眉目含情,宜喜宜嗔。
眼前女子头戴一支木簪,绾住三千青丝,几点灰尘遮不住面如舜华,容胜桃李。
这份颜色,是青山绿水浸出的灵秀。
她愣愣地看着裴祜,下一瞬展颜,似春水化冰,绿柳拂岸。
“你醒啦,”卢月照惊呼,“太好了,太好了!你渴吗,饿不饿,身上哪里疼?”
卢月照看着裴祜茫然的目光,觉得自己好像过于激动,怕是吓着他了,于是放低了声音,轻声问道:
“你……是谁呀,为什么会受了这么重的伤,还一个人躺在这里?”
裴祜看着自己身侧努力镇定自若的陌生女子,又看向自己头顶的桌案,只向外挪动了一点便觉得体内无数个地方在撕裂,他咬了咬牙,忍着剧痛爬出了桌案。
仿佛用尽了力气,他支撑不住,躺在了地面上,许是挪动的缘故,此刻又添头痛欲裂。
他阖上双眼,想要回答卢月照的问题,尽力回想,却一片空白。
他是谁,这是哪儿?身边的女子又是谁……
无数个疑问围绕着裴祜,可他抓不到一点思绪,也无力去想,又昏睡过去。
卢月照看着裴祜突然钻出桌案,又突然闭上眼睛,快到她还没反应过来。
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好,没事。
雨已停,天边余霞成绮。
天色马上就暗了。
趁着余晖未尽,卢月照出了清云观,在霞光收于暗色,残月挂于云端之际,带着摘得的果子回到了清云观殿内。
裴祜依旧躺在那里,没有醒来。
卢月照没有喝水袋里的水,只给裴祜喝了一大口,她吃了两个果子,有些酸涩,好在水分尚多,垫垫肚子也可。
星隐清云观,月照云歇山。
明日等他醒了再说下一步如何吧。
卢月照靠在柱子上沉沉睡去。
2. 月照梨花(二)
日出东山,云歇山清雾弥漫,翠鸟鸣树梢,蝴蝶栖花尖。
裴祜睁开眼睛,日光洒进殿内有些刺眼,他双手撑着上身坐起,这才看到睡在柱旁的卢月照。
裴祜定了定神,努力回想着自己是谁,为何受伤在此?
和昨日一样的问题,与昨日一样没有答案。
他试着站起身来,腿却碰到了卢月照的裙摆。
因着有伤者在旁,卢月照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醒来看看身旁的裴祜情况如何,现下听到动静立刻就睁开了双眼。
“你醒啦,怎么站起来了。”卢月照赶忙起身扶着裴祜的胳膊。
一瞬间,她感觉到裴祜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但也只是一瞬。
他在尽力凭借自己的力量站稳。
卢月照抬头看着裴祜,他的脸色苍白,面色并不好,还在咬牙坚持着。
“这样,你先坐下来喝些水吃些东西,有了力气自然就能站稳了。你伤得太重,先缓一缓,好不好?”
裴祜低头,猝不及防坠入卢月照那蕴着湖光山色的眼眸,任凭她扶着自己慢慢坐了下来。
卢月照拿来水袋、馍馍和果子,递给裴祜,他接过水袋喝了两大口水,突然,他看了看卢月照,又停下不喝了。
“没事,你喝吧,我不渴。”
裴祜摇摇头,将水袋递给了卢月照。
卢月照接过水袋,在干粮上淋了些水。
“这馍馍放了一天,有些硬了,不过天气还凉,没有坏,你吃些,”她有些不好意思,“我身边实在没有其他吃的了。”
裴祜依旧摇头。
卢月照以为他嫌这馍馍寒碜所以不肯吃,“你别嫌弃,等下山碰到人家我再给你买些吃食。你现在要是不垫些,我怕你走不下山。”
裴祜想告诉卢月照他没有嫌弃,他只是怕她没有东西可以吃,毕竟就这一点吃食,奈何他的喉咙仿佛被数千蛇虫撕咬,疼得他发不出一点声音。
可看着卢月照逐渐拧紧的秀眉,他还是尽力想告诉她,他......
“不嫌弃!”裴祜说出了口。
听着他嘶哑的声音,卢月照将干粮递给了裴祜。
原来他会说话,还以为是个哑巴,人已经伤成这样,若再说不了话,那也太可怜了些。
“你慢慢吃,嗓子哑了不舒服就不要讲话了,再喝些水,这里还有几个果子,一会儿吃些。”
裴祜没有喝水,他注意到了卢月照有些干涩的唇瓣,将馍馍下端掰给了卢月照。
卢月照也不扭捏,吃了剩下的馍馍,还吃了一个果子,喝了水。
吃了,才有力气带他上路。
“我是买书归家途中进来躲雨遇到的你,你身上的伤口情况不明,嗓子也哑得厉害,我先不问你发生了什么,我们先下山,看看能不能碰上什么人。只是山路崎岖,咱们两个一定小心,不要求多快,只要平安。”
裴祜点头。
可卢月照看着油布包着的书犯了难。
怎么带着书和他下去呢?
裴祜却上前将书拿起。
“你的伤......”
“没事。”裴祜声音嘶哑。
卢月照给三清祖师磕了三个头,带着剩下的水和果子拜别此处。临走前,她看了看门口处昨日扫出的小土堆。
救人要紧,三清祖师想必不会怪罪。
于是,二人启程下山。
卢月照在山路旁捡了根木头做为手杖,一手拿着手杖,一手架着裴祜。
她知道裴祜在强忍着痛苦,她感觉到了他尽力不把身体重量压在她这边,透过二人相触不多的肌肤,卢月照知晓他在发抖。
庆幸的是,下山的小路还算好走。二人慢走慢行,不时坐在岩石上歇息一会儿,在晌午后到了山脚。
可裴祜还是有些双腿发软,不吃些东西肯定走不了。
好在不远处有一户人家,卢月照扶着裴祜,上前敲开了门。
开门的是一个留着泛白胡子的老伯,有些年岁,看着却很壮实,篱笆围起的小小一墙院落里挂着许多肉。
是一家猎户。
“老伯,冒昧打扰了,我是东庄村卢齐明卢举人的孙女卢月照......”
“你是举人老爷的孙女!这是?”猎户看向裴祜。
卢月照没想好怎么回答他。
“他是举人老爷亲戚吧,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怕不是被那伙天杀的强盗碰上了!我跟你说啊卢姑娘,那伙强盗真不是人,专找年轻力壮的男人劫杀,你这亲戚能活着真是命大!”
卢月照看着老伯上下跳动的胡子,真的不知道该回答他什么了,一方面是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另一方面,老伯都替她说了。
她也曾猜过裴祜到底经历了什么被伤成这样,有想过是那伙强盗所为,毕竟找到他时他身无分文,很可能是被抢了银钱又差点被灭口,靠着上天庇佑祖宗积德才捡回一条命。
不过,还是要等他好些再问他究竟为何。
在一旁看着的裴祜也在回想,是不是这位老伯说的那样,自己是被强盗所伤,可是,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一回想便头痛欲裂。
只是......“月照梨花”,这是裴祜听到卢月照的名字后脑海中跳出来的四个字。
卢月照看着裴祜紧闭的双眼,额头也沁出了汗水,对猎户说:“老伯,我和......他路过你家想买碗粥喝,我怕他实在是没力气了。还有就是,你知晓这附近有无郎中?”
“看我这老头子真是老糊涂了!快快快!进来,什么买不买的,举人老爷可是大善人,他的孙女和亲戚还能饿死在这方圆十里的路上?至于郎中嘛,你别说这附近还真没有,最近的郎中还是要往东乡去找,不过也不是太远了。”
卢月照就住在东乡的东庄村。
“卢姑娘,我来给你们下两碗面条吧!你想吃什么卤?是腌肉还是?”
“老伯,不用这么麻烦,两碗粥就够了,他现在也吃不下面,我们吃了后要赶快上路回村找大夫了。”
“行,那就粥,不过,等下次再路过我家卢姑娘可一定要进来吃碗面,就当我替乡亲们谢谢举人老爷。姑娘你可能还不知道,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猎户一边淘米熬粥一边说着,“我们这里闹了山洪,冲垮了房,还死了许多人,是举人老爷出钱给我们这些没了房子的猎户,我和儿子才有一条生路。否则,人活着,却什么都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还是要活着,活着就还有可能,死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卢月照说道。
“姑娘这句话说得对,我现在就比之前过得好太多了,儿子和儿媳感情好,都孝顺,儿媳也快生了!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正事,等你们吃完饭我驾着驴车去送你们回村,顺便去看看举人老爷。举人老爷今年八十多了吧,我上次见他还是三年前了,他现在身体怎么样啊?”
“爷爷他身体还好,但毕竟年岁大了,不似从前硬朗,不过没事,有我看着。你也不用跟着我们两个回去,这一来一回要耽误一天的工,驴车我借来用,等明儿个天亮就赶着给送回来。老伯的谢意我一定带到,等改日顺路再去也没事,爷爷不会计较这些的。他时常说,只要大家伙儿日子过得舒心,他就开心,什么看不看望都是虚的,日子过得好,就是看望过了。”卢月照回道。
猎户将两碗粥端二人到桌前,卢月照起身去接。
“举人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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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有好报啊,有这么懂事的孙女,卢姑娘,听你的!”
裴祜听着二人的对话,心中已经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卢举人心生好奇。
应该能见到他吧。
裴祜撑着喝完了粥,实在支撑不住,头脑忽然发昏,不省人事了。
二人惊呼。
裴祜被他俩抬到了驴车上。
卢月照与猎户告别。
直到实在看不见人了,猎户才回到家中,准备上山打猎。
儿媳快生了,他要多挣些银钱,为了不辜负卢齐明,也为了自己丧于山洪的爹娘和老伴儿,要把日子过得好好的。
那小伙子,上天保佑你,会平安的!
“狗杀的强盗,赶紧死绝!”
猎户啐了一口。
卢月照驾着驴车一路向东,临近东庄村,她远远就看到祖父卢齐明坐在村口等着她,每次她外出,卢齐明都会在散学后在村口的那块大石头上坐着等她回家。
“小梨儿,你终于回来了!”
“梨儿”是卢月照的小字,卢齐明有时会在前面加一个“小”字来唤她。
“梨儿,车上躺着的是谁啊?”卢齐明看到了裴祜。
“爷爷,救人要紧,我先不和你说了,我先带着他去找吕郎中,你别急,小心些,慢慢过去!”
“好!梨儿,驾车小心些!”
卢月照驾着驴车赶到了吕郎中家,一路上引得不少人驻足回看。驴车在吕郎中家门口停下,她跳下车,进门叫人。
尽管吕郎中行医三十余年,可看到裴祜的第一眼他还是被吓了一跳,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查看裴祜的伤势。
“梨儿,病人伤得不轻啊,还是要把他挪到里面屋子,给他全身检查一番。”
“好,郎中,听你的!”
卢月照跟着进了门,看着吕大夫的两个学徒把裴祜抬进了偏房,她想跟着进去,却又止步。
什么都不懂,不进去添麻烦了,有事吕郎中会喊自己。
吕郎中的夫人李氏端来茶水让卢月照坐下等。
看着卢月照一直盯着偏房,李氏是真好奇那年轻男人是谁。
可现下梨儿心绪不宁的,她还是先别问了。
“梨儿!”卢齐明来了,他年过八十,很是清瘦,有些驼背,却精神矍铄。
卢月照起身去迎,却被他一把拉到院子角落。李氏看这爷孙二人似有悄悄话讲,就退去正房忙活了。
“你回来晚了这几日,我听人说外面闹强盗了,可急死我了!”卢齐明一脸担忧。
卢齐明等了这几日真是急得厉害,托好几个村里外出的汉子打听有没有卢月照的消息。谁知,孙女的消息没打听到,倒是听说了闹强盗的事,村里人因此都不怎么外出了,他甚至想自己出去找卢月照,但是被邻居们拦住了,直到昨天老王家小子办事回来,他听说卢月照曾在一户农家借住,为了躲强盗停留了几日,从小路回家,卢齐明这才松了半口气。
“来,说说,怎么回事?”卢齐明问。
卢月照将来龙去脉告诉了卢齐明。
天知道卢齐明刚才看见孙女带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是什么心情。
担心那个人有事,又担心孙女,这一路上可有不少人议论纷纷。卢齐明从小疼爱卢月照,护着她跟护着眼珠子似的,听着他们议论,虽说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可心里总归不是滋味。
眼下知道了缘由,却并没有放心,依旧眉头紧皱。
来历不明,浑身是伤的男子,总要弄清来龙去脉。
先听听吕郎中怎么说吧,伤得不轻啊。
此时,学徒从偏房出来,“卢姑娘进来吧,呦,举人老爷也在,请一起进来吧,病人醒了。”
3. 月照梨花(三)
卢齐明和卢月照一前一后进门,裴祜靠坐在塌上,吕郎中已经给他上好了药。
裴祜的面容有些苍白,头上裹了一圈纱布,身上披着一件干净的白色中衣,纱布裹着他大半肌肤,露出的地方肌理分明。
“卢姑娘。”他开口唤卢月照,声音依旧沙哑,精神看着比之前好了些。
卢月照点头。
卢姑娘身旁这位老者想必就是她的祖父卢举人。
裴祜在卢齐明身上可见苍苍岁月如雪,雪压青松,能压弯他的身躯,却如何也压不断脊背。
“吕郎中,他如何?”卢齐明问道。
吕郎中叹了口气:“他身上有大大小小十多处刀伤,对方是冲着要人命去的,刀刀向着心口,还好这小子命大,并未伤及心脉。对了,他头顶也受了伤,出血不少。好在他的大多伤口都被上了些止血药,否则早就失血过多而死了。小伙子,你这是被谁伤成这样的啊,可是结了什么仇?对方就没想要你活啊!”
“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我是谁,不知道伤我的是谁,也不知道是我自己还是别人给我上的药,只记得……是卢姑娘救的我。”裴祜看向卢月照。
“这......举人老爷,估计是头上的伤让他失忆了,或许哪天就能想起来,或许就想不起来了。”吕郎中一脸难色。
卢齐明看向卢月照,动了动嘴唇,却并未开口。
“爷爷,清明那日我遇到他时他身上什么钱财也没有,最近强盗闹得厉害,孙女在想,他是不是被那伙强盗害的。”
卢齐明转头看向裴祜。
眼神清澈,神情坚定,不像是在撒谎,吕郎中也说他伤了头。
可是,孙女带了个受伤的陌生男子回来是真,与他共处一夜是真,流言纷扰,三人成虎啊。
卢齐明静默了一瞬,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凑近去看裴祜的脸。
裴祜看着在面前陡然放大的脸,下意识向后靠,却被卢齐明紧紧扣住肩膀。
“这不是……这不是我那去世老伴儿的远房表侄的儿子嘛!梨儿刚才和我说来着,我还没认出来,他俩小时候见过一面,要不是说还是年轻人记性好,我如今可真是老朽了!”
卢月照听得一愣一愣的,她什么时候见过祖母的什么来着,哦,祖母的远房表侄的儿子,她连祖母都未见过。
“啊,对,就是他!”卢月照回过神,看着祖父向自己眨了眨眼,赶忙说道。
还好身后没有人,看不见爷爷的示意,爷爷怕是为了自己的名声才扯了谎。
“对啊,这就是我那可怜的表侄孙,他家里没什么人了,来投奔我,梨儿这次去接他,顺便给私塾买些书,谁知这来的路上遇到了那帮天杀的强盗,唉,可怜的孩子。”
裴祜也听愣了,一时间分不清卢齐明说得是真是假。
不对,卢姑娘不认识他。
裴祜心下了然,卢举人是为了卢姑娘的名声着想。
吕郎中听着卢齐明的话,看看裴祜,又看看卢月照。
这郎才女貌的,看起来真是相配,这小子怕不止是来探亲这么简单,梨儿今年十七了,是该说夫婿了,估摸着是还没定下,举人老爷也只能这么说。
“举人老爷,你这表侄孙真是一表人才啊,”吕郎中喜笑颜开,“举人老爷不必担忧,只要让小伙子好好休养,不会碍事的!”
“好,老夫在此谢过吕郎中。”卢齐明作揖,卢月照也跟着行了一礼。
“举人老爷,梨儿,不用这么客气,这都是医者本分。”吕郎中赶忙去扶卢齐明。
卢月照付过诊金,提着两大包草药跟着三人向外走,李氏也出来相送。
吕郎中扶着裴祜出门,交代些注意事项。
祖孙二人告别吕郎中夫妻后,卢月照驾着驴车,载着卢齐明和裴祜返回家中。
三人进门绕过影壁后,裴祜站定,而后对着卢家祖孙二人深深一揖,“在下深谢卢举人和卢姑娘,今后定结草衔环,以报救命之恩!”说罢,裴祜想要磕头,却被卢齐明拦住。
“起来吧,梨儿救你是出于善心,也不会要求你如何报答,你可以先住在此处养伤,等日后想起家住何处后再离去。只是有一点,记住我刚才对吕郎中所言,对外不可说漏嘴。”
“举人放心,卢姑娘对我有大恩,我自不会误她。”裴祜回道。
“你也别唤我举人了,既假托是我亡妻的亲戚,就跟着梨儿一同叫我爷爷吧,你忘了自己是谁,可还是要有个名讳,你自己起一个吧。”
裴祜想了想说道:“还是请爷爷赐名,我一时还真想不起取什么好。”
卢齐明思忖几许,说道:“‘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既然梨儿是在清明那日遇见你,你又忘却前尘,便唤你‘清明’吧,愿你早日透彻,拂去遮蔽,进入清明之境。”
“多谢爷爷的良苦用心,清明知晓了。”裴祜拜谢卢齐明。
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
此语出自《荀子·解蔽篇》,祖父是希望他早日记起前尘,得归清明之境,之后,万物尽显,最后,各得其位。
他必定知晓这句话出自何处,又是何意,儒学经典这般烂熟于心,他……究竟是谁?
卢月照看着裴祜,陷入沉思。
*
裴祜被安排住在东厢房,和卢月照的西厢房相对。
清晨,卢月照在锅里煮着小米粥,锅上面放了一个篦子顺便热馒头,再配上一碟咸菜,早饭就有了。
一旁还有一个小火炉,上面的砂锅壶里正煎着药,等用完早饭,裴祜就可以喝了。
卢月照从厨房走出,东厢房的门已经开了。
卢月照轻轻敲了三下门,听到里面传来的“请进”后,走了进去。
裴祜上身没有穿衣物,他坐在床边正在换药。被子叠得齐整,放在床头。
看到是卢月照,裴祜系纱布的手指忽然抖了一下,一不小心系了个死结。
他迅速从身后摸过里衣穿上,动作有些快,扯到了伤口,他微皱着眉去系里衣的带子,没成想又系了两个死结。
这下好,裴祜脸都红了。
卢月照看着他慌乱的样子“噗嗤”笑出声,“你别急,慢慢来。你也不用不好意思,这村中男子一到夏天坦着衣衫的多了去了,有时候做农活热了就直接脱去,现在还是春日还没怎么,等到了夏日你就能看到了。再说了,你这般身材有什么怕露的,他们一个个大腹便便都露得脸不红心不跳的,你更不必害羞了。”
裴祜抬头与卢月照的视线相对,又迅速低下了头。顿了顿,他抬起双臂准备给自己头顶的伤口换药。
卢月照上前,指尖轻挑,解开了他头上的纱布,再拿起药瓶,用药瓶中的小木条轻轻把药膏涂抹在他的伤口处,最后再用干净纱布把伤口包扎。
干净利落。
只是两个人靠得很近,裴祜能看到卢月照衣襟上的团花纹样。
“头上的伤口你看不到,你要是自己上的话又会扯到你上身的伤,所以,我来就好,等到它结痂,我就可以不用帮你了,”卢月照收起药瓶和纱布,“出来吃饭吧。”
小半月倏忽而过,裴祜的伤口好了很多,除了不能有什么大幅度动作,他基本行动自如。
此外,裴祜还跟着卢月照学着各种最基本的生活技能,先是洗碗煎药,再是做饭。
卢月照一开始讶于他竟什么都不会,后来想到他的头受了伤,自己的身份都不记得了,不会做这些也没什么稀奇的,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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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
虽然裴祜什么都不会,但是学得极快,他这个人悟性高,又勤快,学会后很快就能做好,就比如做饭,如今,家里的一日三餐都被裴祜包了。
卢月照坐在西厢房窗下读书,时不时抬头看向厨房里忙碌的身影。
不得不说,就说这做饭,他还真是做得又快又好。
卢宅的日子平静恬淡,可大魏却变了天。
大魏昌平三十年初,太子裴祜平北戎之乱大胜,歼敌三万,枭首北戎主将,生擒北戎三王子阿布纳。
之后,太子先行回京准备奏请皇帝乘势消灭北戎这个北疆大患。
可是,就在太子率部归京途中意外发生,太子被北戎残兵伏击,场面惨烈,在场的太子部下和北戎人全部身亡,太子被虐杀,只剩残尸,与此同时,阿布纳在军营大牢被劫走。
大魏皇帝裴承俨骤闻储君身亡急病倒下,三日后,太子残尸被运回皇宫,皇帝吐血驾崩,遗诏庶长子裴祷即位。
新帝灵前即位,追谥先帝为“孝章”,史称魏章帝。尊章帝早薨原配,嫡母章圣皇后孟氏为皇太后,尊章帝继后嫡母徐氏为皇太后,立原配郑氏为皇后,同意北戎和谈请求。
孝章帝裴承俨二十岁登基,在位三十年,平康王叛乱、北戎之乱,减民赋税,爱民如子,治内河清海晏,是为一代明君。
先太子裴祜年仅二十二岁,为章帝原配章圣皇后孟氏所出,天资粹美,神鉴昭远,三岁为储君,四岁能诗,恭仁孝诚,文武双全,是章帝最宠爱的儿子,孝章帝曾大赞“此子类父”。
人人都知晓太子一朝继位定会将大魏推向另一个繁盛高峰,如今却死状凄惨......可惜,实在可惜。
卢月照叹息。
饭后,裴祜说要去小菜园摘些菜。
卢宅有两个院子,上下两个院子挨得很近,上面的院子是平日常住的院子,下面的院子是个小菜园,种些常吃的小菜。
可是等了许久裴祜还没回来,卢月照起身去小菜园寻他。
谁知,还没走到跟前就听到了下面邻居的声音。裴祜也没在自家菜园子,而是在隔壁陆家菜园中站着。
“你说说你,我让你帮我摘几把韭菜,你怎么就把这些个韭菜给拔了呢?你这拔了我以后还怎么吃?”陆家婶子扶着腰埋怨着裴祜。
裴祜低着头,被说得脸都涨红了,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婶子,这是怎么了?”卢月照上前问道。
听到卢月照的声音,裴祜抬头。
“梨儿啊你来看看,我刚才这腰突然扭了一下,想坐下来歇歇,就让清明帮我掐几把韭菜,可就是我这转身坐会儿一个没注意的功夫,他就把这些韭菜给我拔了,你说说这......唉。”陆家婶子摇了摇头。
“婶子,他这不是不知道这韭菜要掐嘛,你别生气,我家菜园子也有韭菜,我给你拿些,一会儿我再给你洒些韭菜籽儿,”卢月照扶着陆家婶子,“婶子,你这腰还疼不,我扶你回去歇会儿。”
裴祜听明白了二人的话,转身去卢家菜园掐了几把韭菜递给了陆家婶子。
陆家婶子接过:“不用洒籽儿了,也没拔多少,我这腰啊是老毛病了,干农活干的,我自己回去躺躺就行。不过,我今天也不是为着韭菜才说他,我只是纳闷这乡下还有不知道韭菜是一茬一茬长的,不能拔,怕不是傻了。”
“婶子,清明他不是受伤了嘛,好多事儿都不记得了,再说,咱们也不是生下来就知道这些是吧,也是慢慢学的。”卢月照说道。
“哈哈哈好,你说得对,清明啊别怪婶子,我这人一向嘴快,你别往心里去。”
“不不不,婶子,是我不对。”裴祜抱歉。
二人回到上院后,裴祜向卢月照开了口。
4. 月照梨花(四)
“刚才,多谢你。这些日子虽说也学了些东西,但也确实还远远不够,”裴祜有些沮丧懊恼,“我还是要尽快再多学。”
“你不用自责,事多如牛毛,我哪怕做惯了这些事也有疏漏之时,你已经学得很快,做得很好了。我这话不是在宽慰你,是真心话。”
裴祜看着卢月照坚定的神情,脸上阴霾尽扫,咧开嘴笑了,有些憨,却也不失可爱。
裴祜挺直背脊重新进了厨房。
不知是不是因为失了从前记忆,他偶尔倒是有几分孩子心性。
卢月照回到西厢房,本想接着看书,却不禁想起了如今朝中发生的大事。
先太子薨,先帝随之驾崩,新帝灵前即位,虽说山中村落距离京城天高皇帝远,似乎影响不到平头百姓,可是,身为大魏子民,朝廷这般动荡频频总归会受波及,或多或少,或早或晚。
院中飘起了香味儿,裴祜把煮好的面条捞起来过了凉水,盛到两个瓷碗里浇上卤头。
卢齐明今日私塾有课,裴祜和卢月照先吃过后,裴祜会再下一碗面给卢齐明送去。
裴祜端着饭出来,一眼就看见卢月照在西厢房窗下托着下巴发呆。
“卢姑娘,吃饭啦!”
卢月照从思绪中被唤醒,起身去接裴祜手中的碗。
两人一人一碗把饭端到院子里的石桌上,再在一旁坐下。
“你都学会做腌肉面啦,我记得我没教过你呀!”卢月照看着碗中的喷香很是惊喜。
“举一反三,补偿那日在猎户家你没吃上的遗憾,”裴祜又继续说,“你方才在想什么,如此入神。”
“我在想,先皇和先太子就此亡故实在可惜,新帝裴祷是先太子的庶兄,先帝曾斥其‘无能’,大魏交到这样一个人身上……挺憋屈,同意和北戎和谈就很憋屈。”
卢月照吃了一口面后惊呼:“好吃,比我做的腌肉面好吃!这样下去厨艺上我真的没什么能教你的了,清明,你马上就出师啦!”
裴祜看着卢月照的笑颜,也跟着开怀:“再出师那也是师傅教得好。”
可下一瞬,他想到朝中大变却不禁严肃起来。
“刚才你说觉得憋屈,我也觉得特别憋屈。北戎三万精兵被先太子剿灭,其唯一可用的大将被先太子斩首,就算三王子被劫回又怎样,北戎早就不是大魏的对手,这次北戎挑起战乱也不过是在赌,如今我军大胜就应该趁机灭了北戎,除掉这一北疆重患,哪怕太子薨,可大魏大军还在,将领还在,新帝怎么能答应和谈?若是先太子还在,定不会如此。太子死讯令先帝痛绝而崩,三日之内我大魏君主和储君尽亡,不知今后我朝气运会如何。”裴祜眉头紧皱,惋惜不已。
“北戎杀我朝太子,又间接害死先帝之仇不报,哪个大魏子民不气愤?不过我觉得,天佑大魏,如今只是一时踌躇,大魏的气运不是小小北戎能破得了的。”卢月照说道。
卢宅院内种着一棵梨树,眼下梨花开得正好,满树碎玉如雪,清风吹过,徐徐落下。
裴祜转回思绪,看着满树梨花问道:“‘月照梨花’,卢姑娘的名字和小字可是取自这个词牌名?”
“是,”卢月照亦看向那一树梨花纷落,“爷爷说,我的父母为我取了‘梨儿’这个小字,他便由这个小字为我取了‘月照’这个名字,且爷爷从我父母身边把我接回之时也是晚上,十一月十五,满月映照。”
“所以,你还记得你父母的样子吗?”裴祜小心翼翼地问。
“不记得了。爷爷说我的父母死在了康王叛军刀下,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才刚刚满月。”卢月照眼眶有些红了。
裴祜也在想,他的父母在何处,是不是在某个地方等着他,盼着他回家。
午休后,卢月照拿着一本话本出了门,走了约莫半盏茶,敲开了一家门。
“来啦!”
开门的是一妙龄少女,与卢月照年岁相仿,身量比卢月照矮些,小家碧玉,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很爱笑。她叫周媛,是卢月照自小的玩伴。
“梨儿,就知道是你,”周媛笑弯了眼,“快进来!”
两个人进门就钻进了周媛的房间关上了门。
“马大娘出去了?”卢月照问。
“对,我娘去村东边看张婶子的新娘子鞋样了,她家不是一个月前刚嫁了女儿嘛。”周媛接过卢月照带来的新话本翻着。
“看来周大娘已经开始给你准备嫁妆了,我们媛媛要嫁人啦!”卢月照摸了摸周媛圆圆的头顶。
“你可别笑话我!”周媛拿胳膊肘顶了顶卢月照的手臂,眼睛却一瞬也不移地盯着话本。
“怎么样,选定哪家了?”卢月照问道。
周媛合上话本:“不是王家就是赵家,左不过就是这两家。王家的小儿子是个秀才,家中父母都在,他上头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赵家的儿子是独子,父母也在,没有功名,做些小生意,家境殷实些。”
“你想选哪个?”
“这两个人我都没见过,连他们是圆的是扁的都不清楚,全都是听媒婆说的。不过,我娘托人去打听过,说王家除了小儿子有个功名那是家徒四壁,他前面的哥哥娶媳妇要下聘礼,姐姐嫁人要带嫁妆,到他这里实在是没什么余钱了,可他读书倒是用功,年纪轻轻就成了秀才,只是,他娘仗着儿子功名在身待人刻薄得很,相反,赵家父母倒是憨厚人,很明事理。”
“听大娘的意思她是偏向赵家了?”
“我娘她话里话外就是这个意思,她一是希望公婆明事理,这样我会少受些委屈,二来希望家境殷实些,她穷怕了,希望我能好过些。她说,我要是嫁到王家名头上好听,是个秀才娘子,别人是会敬我三分,外头是好看了,可内里要受婆母的气,手上还没银子,要苦苦陪着夫君熬上小半辈子也不一定有赵家的家财,虽然那赵子路人是矮了些,但听说也是个憨厚老实的,长相也算周正。我觉得我娘说得有道理。”周媛笑着回答。
周媛的父亲早早过世了,是她娘亲马氏一个人把她拉扯大的,马氏怕女儿受委屈也未改嫁。
周媛从小就很听母亲的话,凡是马氏说的话就没有不依的,她知道母亲一个人把她养大不容易,她从来不愿意伤母亲的心,包括她自己的婚事。
卢月照捏了捏周媛圆嘟嘟的脸蛋儿,“好好好,这个赵什么?哦,赵子路哪哪都好,媛媛迫不及待想嫁了对吧,可是,先皇驾崩,民间二十七日不可婚嫁,你就算再想嫁也要等着。”
“什么呀,我才不想嫁人,嫁了人就要离开我娘,离开你,恐怕连话本都不能常常看了。”周媛摸了摸手里的话本,神情有些沮丧,卢月照心里也有些伤感。
嫁人后总归比不得闺中自在,从前,小姐妹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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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待在一处,哪怕不说话,就这样一起也是好的,等一方嫁了人,或是两方都嫁了人,各自有了自己的小家,留给自己和对方的时间就少了许多,想见却见不了,若是隔得远些,往来不便,或许渐渐地也就不相见了。
“怎么会,等你成了赵家少夫人,想看多少话本没有,等过些日子再把你娘亲接去,至于我嘛,苟富贵。”
“勿相忘!”周媛接上话。
两个闺中少女相视而笑。
好友之间闲谈往往一个话茬接着另一个,有时上一瞬抱头痛哭,下一瞬就捧腹大笑。
这不,两个人一起读起了卢月照带来的话本。
周媛是跟卢月照学的识字写字,只不过她自小就不爱看那些文绉绉的圣贤道理,但是爱看话本,一开始是缠着卢月照给她念,后来嫌念起来慢,就试着自己读,遇到不会的字就抄写下来,每日找卢月照问,渐渐地越读越快,如今虽然不一定能读懂儒学经典,但读读话本子却不在话下。
“这次的话本是讲什么的呀?”周媛问道。
“还是你喜欢的善恶有报的故事。”
“那就好,我最看不得好人没好报,坏人却逍遥自在。”
卢月照知道周媛要开始看话本了,她只要一开始看旁边就不能有人,用她的话讲,会让她进不去故事。
“好,你慢慢看吧,我回去啦。”卢月照起身。
“等等我,我送你出去。”周媛从床上跳下来穿上鞋子追到了门口。
她们两家之间有个大坡,卢月照家在坡上,周媛家在坡下,每次卢月照从周媛家出来回家,周媛都会把她送到坡上再返回。
两个人上着坡,周媛突然开口问:“你呢,我可听说卢爷爷要给你说亲了。”
“给谁,给我说亲!我怎么不知道。”卢月照惊讶,爷爷什么时候要给她说亲了?
“听说就是你家那个啊。”
“你是说清明,”卢月照笑着摇头,“怎么可能是他,等他想起来一切,终归是要回去的。”
卢月照之前将她和裴祜相遇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周媛,二人无话不谈,她不想瞒着周媛。
“咦,你看那是谁?”周媛指着不远处。
裴祜向这边走来,卢月照朝着他招了招手。
裴祜走近二人,向周媛点头打了个招呼,转头对卢月照说:“我瞧着天色快暗了,想着你快回来了,我一个人闲来无事就过来看看。”
三人一同向前走着,周媛慢慢停下准备和二人告别,突然,她瞪大了眼睛大喊:“梨儿小心!”
话音未落,半截成年男子手臂般粗的木棍直冲着卢月照的脸上砸去。
裴祜一把将卢月照拉向自己,又迅速转身,木棍砸到了他的后背,一声闷响,弹落在地。
“你没事吧?”裴祜和卢月照一同问出口。
裴祜看卢月照脸上没有被伤到,松了口气。
“我没事。”他回答。
两人因着方才的意外靠得很近,卢月照能闻到他身上皂角的清香。
她向后退了退。
裴祜松开了握着卢月照手腕的右手。
周媛看着两个人都没被伤到,也放了心。
“刘大柱,你给我滚出去,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反正不能回这个家!”
尖利刺耳的女声响起,三人一同向前看去。
5. 花上月令(一)
不远处有一户人家,是刘大柱一家的住处。
此刻,刘大柱的妻子李梅花手中拿着断了一半的木棍指着刘大柱破口大骂,刚才显然是李梅花在拿着木棍打骂刘大柱,木棍被打断,险些误伤到卢月照。
周围村户和路过村民听着动静都围了上来。
卢月照和裴祜一脸疑惑,周媛上前解释给二人听:“听我娘说,这刘大柱把家里的钱偷偷拿出去赌,结果输了个精光,被人扒了外衣外裤回来的,把他妻子气得不轻,说是要和他断绝关系,昨天就把他打出了家门,连件衣裳也没给他,他身上这件旧衣裳还是邻居给他的。”
“他们夫妻可是村里有名的恩爱夫妇,刘大柱之前不是挺顾家的吗,他鬼迷心窍去赌钱做甚,他是嫌日子过得太好了吗?”卢月照不明白。
“可不,梅花嫂昨晚说什么也不让刘大柱进门,还说这村里谁要是收留他,她就上门把谁家砸了,大伙儿都知道她性子泼辣,平日里更是说到做到,再加上也不想掺和人家的家务事,刘大柱敲了几家门,也没人留他。今早他被人发现睡在他自家后墙外的草堆里,就这样将就了一宿。”周媛说道。
“人若是沾上了赌,再好的人也会变成鬼,只能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就算下定决心戒了赌,可给家人的造成伤口还在,哪是那么容易愈合的。”卢月照皱着眉头,唏嘘不已。
“可不是嘛,和赌鬼在一起,这日子还怎么过。”曾经的恩爱夫妻如今也成了怨偶,周媛叹息。
“刘大柱,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就当我这个娘死了,我不用你来看我!”刘大柱的母亲哭喊着,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家里出来。
“辉哥儿,芳姐儿,扶着奶奶回去!”李梅花喊着一双儿女。
两个孩子哭着跑出来把祖母扶回屋里。
“刘大柱我告诉你,你当我李梅花昨儿是在和你开玩笑吗?你偷走的是家里的所有银钱,有你辛辛苦苦这么多年给人抗石头的钱,有我的嫁妆,孩子们的上学钱,还有你娘的治病钱,刘大柱,那是你的亲娘!”李梅花手中的半截木棍滑落在地,她哭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从今往后,你想去哪去哪,我带着婆婆和孩子过活,你哪天死在外面了,我们孤儿寡母去给你收尸......我也不怕丢人现眼,今天这么多父老乡亲看着,我就把话撂在这儿!”
李梅花双手撑着地站了起来,把脸上的眼泪抹掉,转身回家反锁了大门。
刘大柱跪在地上拍打着大门哭喊:“梅花,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会去赌了......梅花,你开门啊......”
“哎呦,我说大柱子,你这图啥啊,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赌什么钱,家里有几个钱够你造的?”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行了别哭了,快去想办法挣钱吧,这么大的男人在哪挣不到钱,把钱挣回来兴许你老娘和你媳妇就原谅你了。”
……
围观的村民你一嘴我一嘴地说着。
渐渐地,刘大柱不再拍打家门,也不再哭喊,而是瘫坐在地上,目光空洞,只有眼泪一直在流。
围观人群渐渐散去,卢月照和裴祜回到家中把这件事告诉了卢齐明。
“梨儿,明儿个大早,你把这些钱给梅花送去,她婆婆年纪大了还病着,两个孩子还小,梅花一个人顾着一家子不容易,能帮些就帮。”卢齐明将荷包递给孙女,叹了口气,回了屋。
“明早我和你一起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裴祜对卢月照说道。
“好。”
翌日大早,两人来到了李梅花家,刘大柱早已不见了踪影,周围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李梅花接过荷包,感激不已:“梨儿,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和举人老爷,这钱是我李梅花向举人老爷借的,我一定会还上,改天我带着孩子们去给举人老爷磕头。”说完,李梅花落了泪。
“梅花姐,真的不用,爷爷他是想你们能好过些,他刚才还嘱咐我呢,让两个孩子不用交束脩了,把日子过好,他就放心了。”
“好,我一定会和婆婆还有孩子们把日子过好,让举人老爷放心。”李梅花擦掉了眼泪。
裴祜帮着把院中的柴劈完后,他和卢月照离开了李梅花家,二人在回家的路上慢慢走着。
“清明,我很佩服梅花姐,她说一不二地把刘大柱赶走,如今虽名义上是有个丈夫,实际上和没有一样,婆母年老重病在身,两个孩子年幼,里里外外都要靠自己了。”卢月照心下叹息。
“我也很佩服你。”
卢月照停下,裴祜跟着停在路旁。
“哦?为何?”
卢月照抬头看向裴祜的眼眸,那里清澈如水,映照出自己的身影。
“无论身处何境,都要‘把日子过好’,这是我第二次从你口中听到这句话。仿佛再黑暗之处,你也能汲取光亮,然后,向着光亮而生。”裴祜看着卢月照的一双眼眸,那里总是有着春景无限,盎然生机。
卢月照笑得清浅,裴祜想起他第一眼看到她时,那一瞬也是如此,如春水化冰,绿柳拂岸。
忽而,一朵梨花吹落卢月照发间,裴祜低头看着那朵梨花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爷爷从小就告诉我,人呢,是这世上最脆弱,亦是最坚强之人。只要你不想被摧折,任凭何许风雪,也压不断。”
卢月照看着天空与田野相交处,那里有群燕飞过。
天边云闲风轻,人间随处可见傍花垂柳。
“清明,你想不想吃烤饼?”卢月照眼睛亮亮的。
“烤饼?好啊!要用火炉烤吗?”
卢月照摇头,“这你就不知晓了吧,不用火炉我们照样可以烤张大饼吃!”
卢宅,梨花树下石桌上,卢月照挽着袖子和好面,没一会儿就擀好了一张大饼。
裴祜也按照卢月照的要求烧好了厚厚的草木灰,并在上面刨了个浅坑。裴祜一头雾水,实在不知这不用火炉如何烤饼,所以也好奇极了,盯着卢月照的每一个动作看。
下一瞬,卢月照把那张擀好的生面大饼轻铺在了草木灰的浅坑之上,随后,用一旁的木棍把坑旁的草木灰拨到面饼上,面饼被完全埋进了草木灰之中。
“就这样烤。”卢月照看着裴祜瞪大的眼睛轻轻笑出了声。
就是这样,终于又看到了这个表情。
裴祜可能不知道,他刚在卢宅住下之时什么都不会,什么都要学,清澈的眼神,有些憨憨的,可惜他实在是学得太快了,她如今已经不怎么能见到这个表情了,现如今又看到,自然开心。
过了一会儿,卢月照左手垫着块蒸布把草木灰中的烤饼拿出来,另一只手拿着另一块蒸布用力拍打烤饼上的灰烬。
灰烬被迅速拍下,露出泛着微微金黄的颜色。
“还真烤成了,”烤饼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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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儿直直钻进裴祜的鼻间,“好香!”
随后,裴祜把饼放在铺好干净桌布的石桌上,和卢月照一起去净手。他从水缸中舀出清水,把水倒入铜盆,让卢月照先洗。
“只吃烤饼会有些噎得慌,你等我去泡壶清茶。”卢月照擦了擦手,进屋泡茶。
裴祜净好手进屋去拿茶具出来。
两人对坐在石桌旁,用手掰着热乎的烤饼吃,两口饼一口茶,除了给卢齐明留好的,一会儿就吃完了,估计午饭是吃不下了。
*
暮春时节总是和风暖煦,姹紫嫣红。
千里莺啼啭,万里花又落,可见春山。
昨晚卢月照已经和卢齐明提前打好招呼,今日晨起要和裴祜上山摘槐花。
槐花花色乳白,香气清甜,开起来花团锦簇,像葡萄一样一串一串的,是暮春时常见的树花。
从槐树上摘来的槐花可以用来蒸炒,也可以做成槐花鸡蛋饼和槐花面团,还可以用来包饺子。
用槐花做出来的吃食自带清香,不止卢家爷孙喜欢,村中其他人也喜欢,因此每年到了摘槐花的时候,山上都有许多人,常常是一个上午,槐花就几乎被摘尽。
“你们两个小心些,太高的够不到就不够了,早些回来。”卢齐明在宅子门口嘱托二人。
“爷爷放心,我会照看好卢姑娘,自己也会小心。”裴祜让卢齐明放心。
“爷爷放心,我会照看好清明,我也会小心的!”卢月照学着裴祜的话向祖父打趣。
卢齐明无奈摇头,向二人挥了挥手:“快去吧。”
卢月照手中拿了一个大麻袋,裴祜拿着一根长长的木钩子,二人向后山走去。
他们两个人已经起了个大早,可架不住还有更早的,山脚的槐树有的已经被摘了干净,好在山很大,槐树也不少。
两个人继续往上爬,山腰处人少些。
卢月照和裴祜在一棵槐树旁停下脚步,先一起摘低处的。
摘槐花和摘其他的花不太一样,其他花大多是一朵一朵地开,摘的时候也要一朵一朵地摘,可是,因着槐花是一串一串地长在树上,所以直接顺着它的细枝,用手连嫩叶带槐花一起捋下来就好,摘起来快得很。
低处的槐花很快被二人摘完,裴祜一手拿着木钩子把高处的花枝钩低,另一只手和卢月照一起捋花。
过了一会儿,除去树顶木钩也够不到的,其他的槐花都被摘尽,于是,两人去往下一棵树,很快,下一棵树也结束。
卢月照看着地上的麻袋,已经装了三分之二,再寻棵树少摘些就够了,也不能摘太多,天气渐热,虽说可以放到地窖存着,可放久了会不新鲜,也就失去了采摘鲜花入食的意义。
周围的树都有人占去,只能另寻。
卢月照要自己提着麻袋,可裴祜不肯让她提。
算了,拗不过他。
二人一同继续向山上走。
山上凉亭下有一主一仆二人,丫鬟侍立在侧,衣着华丽鲜艳的小姐在石凳上坐着,一旁石桌子上摆着一盘水果和一盘糕点,旁边放着一壶茶。
宋莺莺放下茶杯,朝着卢月照和裴祜这边看来,她的眼神平静地略过卢月照,仿佛没看见这个人一般,却在裴祜的脸上急急停下,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呦,这是谁呀!”宋莺莺问一旁的丫鬟,“咱这东庄村什么时候有这么俊俏的男人了我却不知!莲儿,你怎么回事?”
6. 花上月令(二)
宋莺莺是东庄村的富户宋广浩的掌上明珠,因着宋莺莺上头都是一水儿的男娃,作为宋广浩的唯一女儿,宋莺莺是被她父亲宠大的,要什么有什么,只要是宋广浩能做到的。
只是,这位爱女心切的老父亲对女儿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其成为大家闺秀,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刺绣插花,都要求宋莺莺去学,奈何宋莺莺志不在此,她呢,志在美男子,比如,像裴祜这样的极品。
宋莺莺非常庆幸自己偷偷带着莲儿跑出来到山上放风,否则,错过这样的美男子岂不是要抱憾终生。
“小姐,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我听说清明他是举人老爷给卢姑娘相看的。”莲儿解释道。
莲儿平日里除了照顾宋莺莺,最大的任务就是向人打听附近有无长相俊美的男子,回去报告给自家小姐。
为了打听消息,莲儿早就和村里的大娘婶子处成了忘年交。只是,之前的男子,宋莺莺都看不上。
莲儿也知晓裴祜的存在,可她觉得既是卢姑娘要相看的,自家小姐肯定没戏了,就没告诉宋莺莺。
“那他俩定了吗?”宋莺莺问莲儿。
“没听说清明和卢姑娘在一起。”莲儿看着不远处的裴祜和卢月照,怎么看怎么登对,两人现下虽没说什么话,可看那配合默契的样子,就知道这事儿□□能成。
小姐肯定没戏啊!
“你这傻子,既还没定怎么不告诉我,你若提前告诉我,这会儿和他......他叫清明对吧,这会儿和他摘槐花的就不是她卢月照了,明年这时候我爹都能抱上外孙了!”
莲儿傻眼了。
此刻,在宋莺莺的脑中,裴祜和她相识相恋,成婚生子,二人携手白头到老,就差想好死后一起埋哪儿了。
而另一边裴祜对宋莺莺的想法一无所知,他和卢月照摘满了一个麻袋准备下山。
宋莺莺看着二人准备走了,暗道不好。
还没跟他说上话呢!
宋莺莺嗖的一声跑到卢月照和裴祜面前,二人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
“宋小姐,你这是?”卢月照看着宋莺莺,不知她要做甚。
“卢月照,你没手吗,什么都不拿,让清明一个人拿合适吗?”宋莺莺看着裴祜不让卢月照拿东西气不打一处来。
宋莺莺和卢月照是老熟人了,只不过宋莺莺自小就不喜欢卢月照,觉得她光芒太盛,衬得一众人黯然无光。
一开始,卢月照出于礼节见了宋莺莺便会打招呼,可是宋莺莺一次两次三次都不理,那卢月照也就知晓宋莺莺不喜欢她了,后来见了宋莺莺也就当作没看见。
“你们认识?”卢月照看着裴祜和宋莺莺问。
裴祜摇头。
既然不认识,宋莺莺这是?卢月照看着宋莺莺一瞬也不错地盯着裴祜,心下顿时了然。
原来是被宋莺莺一见钟情了,完喽,他完了。
“从前不认识,现在不就认识了。清明,我叫宋莺莺,是东乡第一富户宋家的女儿,你叫我莺莺就好。”宋莺莺笑得羞涩,脸颊渐渐泛红。
“宋姑娘好,”裴祜回答,“是我要把这些东西拿下去的,你不用这般说卢姑娘。”
宋莺莺瞬间收回了笑脸,心中翻了个白眼。
不对,这不正说明他待人有礼嘛。
下一瞬,宋莺莺又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啊,是我误会了,清明,我......我也想摘些槐花回去,你能不能帮帮我?”
裴祜看着卢月照背过身去,肩膀一抖一抖的,她在偷偷笑。
卢月照心想,谁来摘花什么都不带呀,怕不是来摘花的,是来摘人的。
裴祜有些无奈。
“宋姑娘,我恐怕帮不了了,家中还有事,我和卢姑娘先回去了。”裴祜开口拒绝。
宋莺莺还想说什么,可是被莲儿拉到了一旁。
莲儿看不下去了,人家根本对自家小姐没心思啊,小姐何必自讨没趣。
“小姐,算了吧。”莲儿劝道。
“什么算了,我这还没开始呢,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宋莺莺看着一同下山的两人暗暗发誓,一定要拿下裴祜。
清明他连背影都是好看的啊!
卢月照和裴祜下了山,走着走着周围终于没了人,卢月照笑出声来,她忍得实在辛苦。
“恭喜你,被宋小姐看上了,我们这位宋小姐可是出了名的喜欢美姿容的男子,眼光可高,一般人还真看不上,这是对你的认可呢。”
“你可别打趣我。”裴祜是真的很无奈。
“放心吧,宋小姐是不会轻言放弃的,你会见识到的。”卢月照已经提前为裴祜捏把汗了。
确实,不久后裴祜就见识到了。
爱意,来势汹汹啊。
*
裴祜身上的伤渐渐好了,有些伤口的结痂已经开始掉落,肌肤上留下淡淡的疤痕。
近日他听说村中的老木匠曾榆准备收个关门弟子,可是却没什么人愿意跟着他学这门手艺了。他和卢齐明说了这件事,想去试试。
伤势快好了,裴祜想学门手艺,把赚来的钱用来补贴家用。
卢齐明同意了,他其实知晓裴祜才学不低,尽管裴祜从未刻意卖弄,所以卢齐明曾经想过要不要让裴祜去私塾讲学,但是转眼一想也不太合适,一则私塾有他和齐良业齐秀才二人,人手够,二则,裴祜毕竟身份不明,没有功名在身学童们的父母定不会认他的,因此,卢齐明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今裴祜肯主动提出要去学门手艺,卢齐明自然同意,有上进心,有责任心,肯吃苦,再有门手艺傍身,他这日子也不会过得差到哪去,退一万步讲,就算这辈子恢复不了记忆,学一门手艺也能养活自己,卢齐明也就放心了。
村中的老木匠曾榆年纪大了,前两年得了手抖症,自从患上了这病后,他就做不得太精细的活,客人也比从前少了许多,儿子女儿早就成了家,都劝他休息,辛劳一辈子,是该安享晚年了。
他一开始听了孩子们的话,想着既然如此就不做了,可是人呐,忙活了一辈子,突然闲下来后,总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劲,心里还是总想着那些木头的事,用曾榆自己的话说就是没那享清福的命,他还是想动手去干,既然做得不如从前,那就再收个关门弟子教他做,看着别人做他也是高兴的。
但是曾榆没想到的是,两日过去了,竟一个上门的也没有。他之前收弟子的时候那可是许多人家的孩子都排着队想学,他还要仔细挑选一番。
如今,自己得了这手抖病,门庭也跟着冷落啊。
所以,当裴祜带着厚厚一包茶饼上门想要拜师学艺的时候,曾木匠很高兴还有人愿意学这门手艺。
这茶饼是卢月照给裴祜准备的,她说,曾木匠爱喝茶,常常是茶不离手,哪怕是夏天在做木工,一旁也要放壶热茶,直接对着壶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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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壶下肚,手上都更有劲儿了。
“哎呦,小伙子快进来,你是......哦!举人老爷的远房亲戚对吧,我远远地见过你,长得真是好,举人老爷的眼光就是好!”曾榆上下打量着裴祜,然后拉着他进了里屋。
裴祜听得有点儿迷糊。
“曾师傅好,我叫清明,今日冒昧上门,是想跟着您学手艺,还希望您不要嫌弃,我知道,这种手艺活儿都是自小学的,我一定不是最合适的,但如果您肯收我做徒弟,我一定会好好学,绝不辱您门楣,坏您一辈子的好名声。”裴祜面对曾榆深深作了一揖。
这孩子倒是个实心眼子,挺实诚。
“这样,你这几天先跟着我学,我看看你能不能上手,毕竟这木作之事也有个天分的事儿,只有勤奋悟不透也不行,我先看看你行不行。”曾榆回答。
就这样,裴祜连着几日都是天不亮就起来去曾木匠家中试学,中午回卢宅吃饭,午休后再去曾木匠家,傍晚返回。
但是,卢月照和卢齐明每日晨起和傍晚依旧能看到裴祜准备好的吃食,除了中午裴祜回来晚些,卢月照会提前做好。
连着三日,裴祜每日去曾木匠家中跟着学,在第三日结束,裴祜准备回家之时,曾木匠笑眯眯地开口了:“清明啊,你留下吧,我收你做关门弟子,你这小子还真有天分。”
裴祜听到曾木匠同意,赶忙给他深深一揖:“师父请受徒弟一拜,承蒙师父不嫌弃,我今后一定跟着您好好学,多谢师父!”
曾木匠把裴祜扶了起来,裴祜去泡茶,给曾木匠敬茶,曾榆喝的就是裴祜带来的茶。他很慢满意这个关门弟子,话不多,悟性高,闷头就是干,很对他的胃口。
为了庆祝裴祜被曾木匠收为弟子,傍晚,卢齐明亲自下厨做了糖醋月牙骨、红烧肉,还煨了一道鸡汤,这三样儿可是他的拿手菜。
卢月照则炒了道青菜,拌了道豆腐丝,再小火煮了一锅玉米糊,三个人坐在院中石桌旁一起用晚饭。
“清明,今晚我和梨儿说什么也不让你下厨,我俩来做菜给你吃,怎么样还可以吧?”卢齐明问道。
“那是太可以了,之前还惊讶卢姑娘年纪轻轻做得一手好菜,原来是您的高徒。”裴祜一边说一边给卢齐明倒了一小杯清酒。
今日卢齐明高兴,说什么也要小酌一杯。
裴祜又给卢月照的小盅里倒了一半。卢月照向来不饮酒,今日为了这个气氛也拿了一个小盅。
最后,裴祜再给自己的杯子满上。
“今日趁着这一桌子好酒好菜,清明在此深谢二位,二人之恩,我此生不忘,这一杯,我敬二位!”裴祜说罢,饮尽杯中之酒。
卢齐明和卢月照亦将杯中之酒一干而尽。
卢月照虽喝得不多,仍觉得这酒有些辣。
“好了,意思到了就好,爷爷你不可以再喝了,”卢月照看卢齐明还想倒酒喝,趁他不注意从他面前拿过酒杯放到自己这边,“还有你,清明,你的伤还没好全呢,可以了。”卢月照也拿过裴祜的酒杯放到自己面前。
“好好好,听小梨儿的,不喝了,我们吃菜,来清明,动筷子,快尝尝!”卢齐明笑道。
三人说说笑笑,就着如银月色一同把桌子上的饭菜吃了干净。
饭后,卢齐明回正屋准备看会儿书,过一会儿再睡下。
裴祜将锅碗洗刷干净后,和卢月照在院中石桌旁的石凳上坐下。
7. 花上月令(三)
月华如水,暖风吹动梨树枝桠轻轻摇晃,吹来阵阵清甜。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1],淡风此刻也有,就差柳絮和池塘了。”卢月照喃喃而语。
“柳絮白日有,池塘百步后。”裴祜看着卢月照的侧颜。
月光皎洁,不及她此刻半分。
“确实,看来倒是什么也不差了。”
卢月照转头,猝不及防落入裴祜眼中荧荧,那里似有星辰万点。
下一瞬,卢月照不再看他,她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可惜,这是晏殊回忆往昔之作,写下这首诗之时,当时之人已不在身旁,镜花水月,空余孤寂。”
裴祜将卢月照眼中那一瞬的哀伤收入眼底,复又开口:“若是相爱,怎会分离,只要相爱,哪怕分离,定会重逢再见。”
“若是再也见不了呢,或是,再见之时已是沧海桑田,时过境迁。‘破镜重圆,分钗合钿’[2]终究是孤例。”卢月照微微叹息。
“那便不分离。”
卢月照看向裴祜,看到了他眼中的那一抹柔情。
卢齐明透过窗棂看到二人对视却不语,叹了一声气。
梨儿有自己的主见,她也知晓清明不会是普通乡野男子,如果一段感情注定困难重重,没有结果,不如在萌芽之时就斩断,等陷入太深之时再断,就太痛了。
卢齐明灭灯睡去。
“你瞧,天色晚了,你明日还要起早去曾木匠那里,累了一日了,早些休息。”卢月照起身进了西厢房,关好门。
裴祜坐在院中,直到西厢房灭了灯。
空余满院孤清。
天色已暗,看不清他的神情。
第二日临近傍晚,卢月照在西厢房窗下理着私塾的账本,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嘈杂,她一出房门就看见宋莺莺的丫鬟莲儿带着两个家丁往院子里放了两个大箱子,石桌上则放着一个描得精致的食盒。
这是什么阵仗?卢月照哑然。
话说,那日宋莺莺从后山回去后,就没一日忘却裴祜,心心念念想再出门寻他。奈何那日后山初遇裴祜是宋莺莺偷跑出门的,父亲宋广浩发现了这事,宋莺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家中嚷嚷着要嫁给裴祜。
宋广浩本就气自己女儿不好好在家修习做个大家闺秀,还不经他同意偷偷溜出去,如今倒好还看上了一个穷小子,听莲儿说,那个穷小子最近还跟着曾木匠学起了木工。
宋家费心经营才有了如今光景,难道要女儿去嫁给一个木匠不成,那他们祖孙三代苦苦经营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人看他宋广浩的笑话吗?
一怒之下,宋广浩禁了宋莺莺的足,也不让她学其他了,就好好学刺绣这一样,先把这个学好再说其他。
但宋莺莺可一刻也没闲着,父亲禁了她的足可没禁莲儿的足,她回去那日就拿出自己攒的私房钱让莲儿去替她给裴祜置办东西,今日终于办好,直接就抬到了卢家院里。
平日卢宅除了休息之时外,是不闭门的,有谁要来直接进来就行,这不,莲儿带着两个家丁已经把箱子放好了。
“卢姑娘,这两个大箱子是我家小姐给清明置办的行头,一箱新衣和一箱新鞋,都在这儿了。石桌上放着的食盒里是一些小菜和糕点,是我家刚刚小姐亲手做的。”莲儿说。
宋莺莺怎么会知道裴祜穿的衣裳和鞋子多大尺寸呢,自然是通过莲儿,那莲儿又是如何知晓的呢,自然是通过村中大娘婶子的慧眼,她们给家人做了多半辈子的衣物,打眼儿一看就知道。
“我知道了,等清明回来我一定告诉他。”卢月照回答。
“卢姑娘还有,我家小姐说,过会儿等清明回来后,她在大槐树下等他,让他一定来,我家小姐有话对他说。”
“我一定转告他。”
好家伙,两大箱子的衣物,这从村口一路抬过来要被多少人看到,这下马上全村就都知晓宋莺莺看上清明了,茶余饭后可要好好谈论一番了。
卢月照抚额汗颜。
过了一盏茶,裴祜回来了,看着院中的东西神情不解。
“卢姑娘,这是?”
“这是宋莺莺宋小姐让人给你送来的,两个箱子里是新衣裳和新鞋子,食盒里是她亲手做的吃食。她还要你去大槐树找她,她在那里等着你,有话对你说。”卢月照从屋里走出来。
“宋莺莺......是谁?”
在他印象里是真的没有这号人。
“就是那日你我上山摘槐花遇到的那位宋小姐,宋莺莺。”卢月照提醒他。
裴祜想起来了。
他刚才甚至以为是谁来家里给卢月照下聘礼了。
“卢姑娘,恐怕要你帮我一个忙了。”裴祜开口。
“你说。”
东庄村内有许多槐树,可若一说“大槐树”那便只有一棵,这棵树有三四百年的年头,树干和低处树枝上挂满了红布条,已经成了东庄村中的福树。自然,摘槐花是摘不到它身上的。
宋莺莺在大槐树下望着卢宅的方向等了许久,她此刻忐忑不已。
也不知他喜不喜欢那些东西,不过东西再好也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对他的心思,这下清明肯定知道了。
宋莺莺心中想道。
此刻,宋莺莺目光里满是期冀,小女儿恋慕情郎的羞涩神态尽显。
忽然,远处出现了一个身影。
是他,他来了!
宋莺莺忐忑不安了许久,她就怕裴祜不来见她。
今日宋莺莺的父亲宋广浩去寻友人吃酒,因此不在家中,宋莺莺趁机求着母亲放她出来一会儿,言辞恳切,只说自己要在家中憋闷疯了。宋莺莺的母亲心软放她出来,但是要宋莺莺必须在她父亲回家之前回来。
裴祜渐渐走近,宋莺莺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裴祜身姿挺拔修长,眉宇疏朗,一身素衣遮不住的气度风华。
“清明,你来啦!”宋莺莺等不及裴祜走到她身前,她提着裙子直直地跑向裴祜,在他面前停下。
“还好你来了,要不改日我还真不好再撒谎出来见你了。你......哦,对了,那两箱衣物你打开看了吗,我是按照你的身量找人定做的,那是这东乡最有名的裁缝了,要不是时间紧,想让你尽快穿上,我就让莲儿去县城定做了,不过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还有食盒里的吃食你尝了没,我亲手做的,这还是我第一次给人做吃的呢,也不知味道如何,不过我和莲儿尝着还行,你......”
“宋小姐。”忽而,裴祜出声打断。
“哎,你说。”宋莺莺慢慢收起笑容,小心翼翼地看向裴祜。
裴祜拧着眉头继续说道:“我不知自己做了什么让宋小姐误会的事,以至于能让宋小姐......我今日来是想和宋小姐把话说明白,清明多谢宋小姐抬爱,只是感情一事强求不得,天下好男儿众多,宋小姐不必把心思放在一个绝无可能的人身上。两箱衣物和一个食盒,已经送回宋家,里面的东西我未曾打开,还是尽快退回吧,不要破费。”
裴祜让卢月照帮的忙就是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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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起去宋家,因为他不晓得宋家在哪。卢家有马,再套上车就把箱子和食盒一起送回了宋家。
“你拒绝得这么彻底,连慢慢相处了解的机会都不给我吗?我不在乎你什么都没有,不在乎你是个木匠,不在乎你眼里暂时没我,我只想你给我一个机会,一个慢慢和你相处的机会……一个能见你面和你说话的机会。”宋莺莺眼睛里含着泪水。
“你我之间没有可能,”裴祜字字坚定,宋莺莺甚至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冷淡”二字。
“宋小姐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和宋小姐相见了,祝宋小姐得觅良人。”
裴祜转身离去。
“是因为卢月照吗?”宋莺莺哭着问道。
裴祜止步,并未回头。
“和她无关。”
说完这四个字,裴祜离开。
和她无关,好一句和她无关,真的和她无关吗。还是说,哪怕没有她,自己也没有可能呢。
无论是哪种原因,宋莺莺知道,她这段短暂的心动与爱意就这样被掐断了。
宋莺莺蹲在地上哭泣,过了一会儿眼泪依旧止不住。
突然,她被人一把拉起。
“宋莺莺,还嫌不够丢人!我一进村就有人告诉我你做的好事......呦,这是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谁欺负你了,谁敢欺负我宋广浩的女儿!”
宋广浩听了旁人议论,直奔家中去找宋莺莺,结果她不在家中,他还看到了院中的物件,家丁说是清明送来的。宋广浩打开一看全是男人的衣物,差点儿气晕过去马上出门找宋莺莺,结果碰上了莲儿,还没等他问,莲儿就告诉了他宋莺莺在哪。
宋莺莺让莲儿在家附近看着,等她爹回来去给她报信,结果莲儿没给她报信倒是给她爹报了,原因嘛,自然是莲儿从一开始就觉得自家小姐和清明没可能,早结束早好。
宋广浩本来窝着一肚子的火,结果在看到自己的女儿哭成泪人后,什么火气都消了,只剩下心疼。
“爹,清明他......”
“他怎么了,他欺负你了!混蛋小子,爹去找他!”
宋广浩转身就要去找裴祜算账,结果被宋莺莺拉住。
“爹,没有,他没欺负我,他......拒绝了我,他说跟我没可能......”宋莺莺抱住自己的父亲哭得更厉害。
宋广浩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安慰她:“好了,你也不看看那小子哪里能配得上你,浑身上下能有三个铜钱吗,除了样貌一无所有,你跟着他做什么,做木匠媳妇儿?爹爹前几天不是让你绣花吗,今日爹爹去你孙叔家喝酒,你孙叔之前就说想让你嫁给他大侄子,今日我也见到了他那大侄子,真是一表人才,最重要的是家境好,比咱家还要好,嫁进他家,你这辈子就不愁了。不哭了,我们先回家。你呢,回家好好准备绣你的嫁衣,你的婚事有着落,我这辈子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宋家父女走远。
裴祜回到卢宅,看到卢月照坐在石桌旁摘菜。
院中无声,四处静谧,除了青菜的窸窣。
“回来啦。”卢月照抬头。
“是。”
“如何?”
“把说清楚,拒绝就是。”
裴祜洗手后和卢月照一同摘菜。
“真的不打算做宋家的姑爷啦?”
“感情之事,强求不得。”裴祜摇头。
是啊,感情之事,如何能强求?
卢月照将手中的青菜梗轻轻折断。
8. 花上月令(四)
曾木匠院中,裴祜正在做着一件木椅,木椅已具雏形。
一旁摆了两件茶壶,大小相同,只不过一新一旧。
旧的是曾榆用惯的茶壶,新的是曾榆给裴祜准备的。
这是曾木匠这个师父的要求,说他曾门师徒做工,一旁必须摆着茶壶,随时喝上一口。
其实,哪怕裴祜忘了也没事,曾木匠会拿着裴祜的茶壶放在他的嘴边提醒他喝。
比如此刻。
“清明,快喝!”
裴祜想接过茶壶,可曾榆直接把茶壶嘴戳进了他的嘴中,压根儿没给他接过来的时间。
喝了一大口,裴祜继续做着木椅,眼看就要做好了。
这几日,东庄村出了一件大事,
董老伯的儿子董三庭被人打了,被打得可狠,断了两根肋骨,鼻青脸肿的,左眼肿得睁不开了,卧床不起,正休养呢。
说来也是新奇,董老伯一直追问自己儿子是谁把他打成这样,董三庭支支吾吾地就是不说是谁,这可急坏了董老伯。
这下找谁说理,这伤成这样总得给个说法吧。
可就在董老伯追问董三庭却怎么也问不出时,打人的人上门了,叫李六,还带了四五个人。
董三庭一见李六进门就被吓得从床上摔了下来,这一摔就摔断了一条腿,伤得比之前更重了。
当然,腿是因为从床上掉下来断的说法是董三庭自己说的。李六来的时候,董家只有他一个人在家,除了当事人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董三庭说,李六是来给他道歉的,还送来了五十两银子。
董老伯确实在家中桌子上看见了那五十两银子,可是,家里的床不高,怎么会摔断腿。况且,吕郎中说,董三庭的腿是被人生生打断的。
董老伯听了直抹眼泪,问董三庭原因,他还是不说。
直到董老伯拿着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流了血,董三庭才哭着说出了缘由。
那日,董三庭进县城办事,结束后正是晌午,肚子饿得厉害,就找了一家面摊吃面,谁知正碰上李家公子李康泰当街强抢民女。
那民女誓死不从,董三庭见周围人大多散去,留下的几个人也不制止,就出言为那个民女说了几句话,结果,就被李康泰手下的人打伤。
那个民女直接被李康泰扔上了马车。
董三庭被面摊老板扶起,老板让他赶紧走,别被李家的人盯上,还告诉他李康泰家是整个直隶数一数二的富豪,家财万贯,家中有不少亲戚在京中为官,根本惹不起。
董三庭不信邪,难道这天下就没有王法不成,他直接去了县衙报官。
董三庭知晓新来的知县大人曾在东庄村卢齐明的私塾中读书,上任前还来到家中拜访卢齐明。
那时知县家中穷苦读不起书,卢齐明免去了他的束脩,还让他住在家中。这也是四十年前的事了,知县如今已是知天命之岁。
董三庭告诉知县他是东庄村人,知县大人一听有人强抢民女还当街伤人准备让衙役去抓人,可一听是李康泰,就没让衙役出门了,只让衙役将董三庭送回家中,让他好生休养,不要掺和这事。
而此次李六来到董家,先给董三庭道歉,说自己和手下那日没轻没重的,还给了五十两银子让他看伤,可走之前突然变脸,把他从床上拖到地上打断了他的腿,嘴里还嚷嚷着“让你去报官”之类的话。
董三庭是真的被打疼打怕了。
卢月照收到了信差送来的一封信,她赶忙去私塾给卢齐明送去。
卢齐明知晓董三庭的事后写信一封给张知县询问缘由,如今回信到了。
卢齐明打开信纸读过后递给了卢月照去看。
祖孙二人对视,深深叹气。
知县在信中说,他之前不是没有让人抓过李康泰,他强抢民女,当街伤人也不是只有这一次,只是李康泰人在大牢待了还没到三日,上峰就来信放人,他也没办法,李康泰这个人还真是没法办。
信中还提到,李康泰出狱时对张知县说,他看在知县是新来的份上不和知县计较,还希望张知县从今往后不要让衙役辛辛苦苦白跑一趟去抓他了。
“知县大人也没说上峰是谁,爷爷,还要去信再问吗?”卢月照问道。
卢齐明皱着眉头沉思半晌,开口说道:“李家树大根深,族属众多,只在直隶就有近十人在要处为官,京中也有。这件事,不是你我能管得了的,董三庭已经被打伤至此,只希望李康泰就此罢手。”
卢月照看着自己的祖父眉头紧皱苦恼不已,她知道,爷爷平生最是良善,他看不过去。董三庭之类何辜,被强抢的一众民女何辜?恶事做尽如李康泰,偏偏能安然无恙。
但是,这件事牵连太深,他也无能为力。
卢齐明又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助,这种无助压弯了他的脊梁,此刻疲态尽显。
他这一生经历过许多次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刻,上一次还是十七年前。
许是这十七年来他的日子太过安逸,让他忘却了那种感觉。
锥心刺骨,生不如死。
幸好,有梨儿陪在他身边。
卢月照觉得祖父这些年老得好快,她多么希望岁月能够善待爷爷,让她能够长长久久地陪伴在他身边尽孝。
有人想要安安稳稳地活着,可有人偏偏要打破这份平静。
这日,卢月照听周媛说,李康泰亲自带着人来了。
董三庭家外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围着的全是人,听到消息的东庄村村民全都来了,几乎人人手上都拿着家伙,有木棍锄头镰刀,身边有什么拿什么,还有正在家里做饭,听到消息抄上菜刀就跑过来的。
村民们怒气冲冲地在董家门前围了个圈,里面有五个人,为首的就是李康泰。
他的左下巴上长了一颗大大的痦子,人高马大,满身肥肉。相比较下,李康泰周围的四个手下到是一个比一个精瘦,尤其是李六。
这场面像是四只瘦猴护着一头被养得满脑肥肠的家猪,滑稽可笑。
李康泰带着人来时,董老伯正在给董三庭煎药,突然间,听到儿子痛叫着喊“爹,救我!”,董老伯冲进屋内,当时董三庭已经被拽到了地上,满脸都是血。
董老伯为了护着儿子,也被李康泰的手下打伤,邻居们听到动静赶来。
眼看着人越来越多,李康泰带着人想跑,结果被村民们堵在了董家门外。
李康泰这次是被父亲李垄安排了差事,李垄让他来东乡这边的庄子上住几日,再带些山货回去,其实是最近李康泰风头太盛,李垄想让他出去避几日。
李康泰在庄子上是一万个不如意,一千个不顺心,乡下没有城里繁华滋润,简直是无聊透顶。
李六见自家主子这般,提到了前几日那个在街上不长眼的董三庭就住在不远处的东庄村。
李康泰觉得,反正他也要带着山货回县城了,既然路过东庄村,那就进去“看望”一番董三庭,临走前也要找些趣儿,于是李康泰带着三四人打上了董家。
他平日在县城无法无天惯了,上到县官,下到百姓,没一个人敢管他,更别提这些个山村野民,谁知,就是这群山村野民竟敢带着家伙来收拾他,村民们人多势众,李康泰和他手下也挂了彩,想跑还被围了起来。
“李康泰,你欺人太甚,我儿子都已经被你打断了腿,你还来打他!”董老伯从屋内出来,村民给他让出了路。
“你是董三庭的爹是吧,我们家公子今日是来给董三庭送银钱的,你别误会啊!”
李康泰听到李六的话,忙扯下腰间的钱袋递给李六。
钱是小事,先走了再说,回去再和这帮刁民算账!
李六把钱袋交给董老伯,董老伯接过后直接将钱袋冲着李康泰脸上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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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一声惨叫,李康泰被砸中,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捂着左眼对着董老伯大喊,“你这刁民别他妈不识好歹,本公子......”
李康泰被李六打断:“老伯,你看,今日是我不对,公子是想来看望三庭兄弟的,我这人啊嘴贱,言语间和三庭兄弟吵了起来,没控制住脾气就动了手打了他一拳,我们公子还拉架来着,你有什么火气就冲我来,我们家公子实在无辜,包括之前在街上那也是我们动的手,公子可没让我们打三庭兄弟。今日也请诸位老乡做个见证,我们四个给您和三庭兄弟赔个不是。”
说罢,李六突然带着剩下的三个人跪下给董老伯磕了三个响头,又在几个村民的陪同下进了屋内,给董三庭磕了头。
李六带着人出来给李康泰使了个眼色,李康泰撇了撇嘴,无奈说道:“是啊,这都是误会,我今日是真心带着他们这帮狗奴才上门来看望董三庭的,谁知这贱奴管不住自己的手,”说着就甩了李六一巴掌,“你们放心,我李康泰向大家保证,今后绝对不会纵容手下再来找董三庭的麻烦!”
卢月照在外面看着这一切气得直哆嗦,明知道李康泰在撒谎,但是能有什么办法?
没办法,李康泰给了双方台阶,他们这些普通百姓只能跟着下,这个道理卢月照明白,董老伯明白,村民们也明白。
裴祜也赶来了,他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卢月照,她和周媛站在一起。
裴祜是在曾木匠家听到的消息,他正准备把手上的两把木椅给定做的人家送去,一听说这件事他放下东西就回了卢宅,见家里没人又赶忙跑来董家。
见卢月照没事,他松了一口气。
裴祜挤到卢月照身边,拽了拽她的袖子,“你和周媛先回去吧。”
卢月照抬头看见是裴祜在提醒她,点了点头,拉着周媛跟在裴祜身后挤出人群。
“吕郎中来了,快让让!”
一个村民把吕郎中叫来给董三庭看伤。
村民们听言让出了路,吕郎中二人从卢月照三人身旁经过,众人看向此处。
李康泰也跟着看向这边,他眯了眯眼。
天色渐暗,李康泰的眼睛里却突然闪烁起了贪婪的光芒,像是暗夜里捕捉到猎物的野狼。
呵,本以为这次吃了个大亏,没想到啊,这穷山恶水里居然还有此等颜色,这来都来了,空手回去多不好啊,是吧。
李康泰给李六使了个眼神,李六是李康泰的一条好狗,最懂得主人的心思。
“大家伙儿,大夫来了,咱们就散了吧,”李六从李康泰手里拿过钱袋一把塞到董老伯手里,“天都黑了,我们也要赶路回去了,乡亲们都散了吧,散了吧。”
李康泰五人要走,可又被村民拦住。
“不行,我们要看着你们离开我们村!”
“没错,看着你们!”
“好好好,乡亲们没问题,你们看着我们离开总行了吧!”李六开口。
黑暗下,有几个村民先跑出去牵李康泰带来的栓在路边的车马,一众人围着李康泰等人,连人带车马将他们带到村口。
村口另外还栓着一匹马,上面套了车,装着些山货。
“乡亲们,这下我们可以走了吧!”李六开口。
“赶紧走!”
“别再来了!”
村民们看着李康泰上了马车。
李六从村民手中牵过一匹马,将这匹马套在了装着山货的马车上。
李六套好车之后上了李康泰的马车给他驾车,剩下的三人中两人骑着马,一人驾着装有山货的马车。
李康泰一行五人离开了东庄村。
村民们各自散去返回家中,其中有一个村民心里倒是有些纳闷。
那辆装着山货的马车也不重啊,有必要两匹马一起拉着吗,还怪挤的。
或许是有钱人家的排场吧。
9. 花上月令(五)
“难道就没有人能管得了李康泰这个杀千刀的了吗,自己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还要将三庭哥打伤,打伤后给了银钱,然后再打伤再给银钱,他这是在干什么!仗着朝中有人,家财万贯,便可目无刑律?”
卢月照窝着一肚子的火,被李康泰气得手直抖,天色已黑,气鼓鼓地往前走,一个没注意,脚下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个大趔趄。
“小心!”裴祜扶住了卢月照的手臂,“慢些走,别摔了。”
卢月照更气了,冲着石头就是一脚,把这块不长眼的石头踢到了路边草丛里。
“让你再绊人!你就应该和那个李康泰一起被粉身碎骨,看你还怎么出来害人!”卢月照气呼呼地冲着石头喊道。
“我们回去吃饭吧,我来做,”裴祜被卢月照逗得满脸都是笑意,看着卢月照还不挪动,又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袖,“走吧?”
卢月照这才抬脚向前走去,大步流星地,走得快极了。
裴祜赶忙跟上。
回到卢宅后,裴祜去做饭,卢月照则进了西厢房点了灯,拿出毛笔,在白纸上画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卢月照拿着那张纸出来给裴祜看。
裴祜定睛一看,哈哈大笑。
上面水墨铺展,画着一块被雷劈得粉身碎骨的大石头,一旁注着“李康泰天打雷劈”七个大字。
“好,画得真好,形神兼备!”裴祜竖起了大拇指。
卢月照被夸奖,有些小得意,脸上挂着笑,借着烛火再端详一番后,把画放回了西厢房。
从今日起连着三日是私塾的假期,卢齐明一大早就出发去了隔壁北庄村寻旧友叙话,二人久未相见,趁着旧友归乡,如今终于得以见面。
卢月照问他旧友是谁,卢齐明未细说,只说对方姓章。
因此,家中只剩卢月照和裴祜。
二人用完饭少说了一会儿话后各自回房睡去。
裴祜今晚入睡极快。
梦中是万千花影,一个三岁稚童在一年轻女子怀中香甜地睡着。
女子衣着华美,他能感受到她怀抱的温暖如春,稚童贪恋此刻,不愿醒来。
这时,一年轻男子走来,看着母子二人勾唇浅笑:“该叫他起来了。”
“嘘,让他再睡一会儿。”
女子朝着男子招手,男子在她身旁坐下,二人含笑对视。
男子轻轻抚摸女子鬓间牡丹,看得入迷:“‘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1],可我觉得这牡丹不及你半分,唯有你才能动这京城,再动我心。”
女子嫣然一笑,霎时间,春光失色。
“你可别贫嘴,”女子复又看向怀中稚童,满目爱怜,“你苦自己也就罢了,还要苦我们的孩子,他写字写得手抖得厉害,可任凭我怎么说就是不肯停下来,我没办法,只得把他抱在怀里,他一躺下就困得睡着了,嘴里却喃喃着‘不能让爹爹失望’。你不心疼他,我心疼。”
男子抬手抚摸稚童乌发,眼里尽是疼惜:“我怎么会不心疼他呢,上天赐予我如此端慧不凡的儿子,我此生没什么遗憾了,只希望能与你一起看着他长大成人,担天地之重。”
“可我只希望他能健康平安长大,能够娶得自己心爱之人,与之相守白头,替我圆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夙愿。”女子眸中渐渐氤氲起了泪水。
男子将母子二人揽入怀中,心中愧疚。
他此生最无法做到的就是这一生一世一双人。
怀中稚童动了动身子,似要从梦中醒来。
他睁开了睡意朦胧的眼睛,可眼前的父母却渐渐模糊,直到随着花影一同消失不见。
裴祜贪恋温暖,不想稚童醒来,他用力闭上双眼,彷佛紧闭自己的眼睛,稚童也会跟着继续在美梦中沉睡,父母也会继续陪伴在他身边。
忽然,裴祜身上的温暖散去,他感觉到一个庞然大物从天而降,他被狠狠压着,似被一双铁手扼住喉咙,任凭他如何挣扎都呼吸不了一丝空气。
他要窒息了!
他拼命地大口喘着气,终于能吸到了一些空气。
可是下一瞬,血腥味充满了他的肺腑。
裴祜用力睁开双眼。
那是一颗鲜血淋漓,被人毁去面容的人头,人头上的血滴滴答答流到了他的脸上,再淌进他的衣衫,脖间一凉,他伸手去摸,竟然摸到一个血肉模糊的眼球!
裴祜拼尽全力从地上爬起来。
血,都是血!
血液流成了一道河,他就站在这血河之中,身边漂浮着肉沫残肢。
突然,他看到不远处有一群人拿着大刀向他追来,刀上全是血迹,其中一个人的刀刃上还卡着半块人的心脏。
裴祜想跑,可是血液粘稠,残肢阻挡,他的腿像是灌了血铅,根本跑不动。
他只能用双手将血河中漂浮着的残尸一块一块扒到一旁。
终于,他能跑了,他跑得极快,那群人被他甩在了身后。
就在这时,裴祜的耳边传来了马车的声音。
马的嘶鸣声和车轮的轰隆声在他的耳边越来越近,直到他看着马车在他身边呼啸而过。
他松了一口气,但却一刻也不敢停下继续向前奔跑。
忽然,他的耳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极其微弱。
“清明,救我!”
裴祜猛地回头。
血河之中,卢月照被一只残断的胳膊拽住了腿,血水猛地上涨,她逐渐被淹没在血海里。
“梨儿!”
裴祜猛地从床榻上惊坐起,胸口的衣襟上下起伏,汗水浸透。
还好,只是一场梦……
可为何他还流着眼泪?
裴祜想要擦去脸上的泪水,可是一动就觉得头痛欲裂,似有千万只蚁虫在啃食着他的脑髓。
眼前一片漆黑,他伸手去摸桌子上的火折子和烛灯。
烛灯被点燃,屋内有了光亮。
可是裴祜看着上下晃动的屋顶,仍觉得天旋地转。
不对,这很不对,自己这是怎么了?
裴祜扶着床榻下地面,松开手后没了床榻的支撑,双脚一软,差点跪在地上,好在下意识抓住了桌子腿。
他这是被,下了药?
裴祜猛地扭头看向床榻旁的窗户,借着微弱的烛光,似乎看到了窗纸上面有一个小洞。
他觉得后背发凉,像是有一条冰凉细滑的小蛇,此刻正顺着他的脖子滑进衣衫,爬到了背脊。
裴祜想到了刚才的那个梦,想到了最后被血河吞没的卢月照。
他几乎是凭着身体的本能,拿着烛灯冲出了屋子跑向对面的西厢房。
西厢房的门开着!
裴祜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卢姑娘你在吗?卢姑娘?”
无人回答......
他一脚跨进门,用烛台照着屋内。
卢月照画着李康泰的那张纸被人揉了一角掉落在地,再往里走,炕上空无一人。
画着李康泰的纸原本被放置在桌子上,难道这是梨儿故意所为?或者是和李康泰有关之人所揉?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与李康泰有关。
他并未走远!
裴祜再也无法冷静,他要去找她!
他脚步蹒跚着跑向了厨房,小腿上一阵阵闷痛,也不知撞到了些什么。
裴祜找到了一把刀,拉起袖子露出自己的左臂,毫不犹豫地划去,鲜血在暖黄色烛火照耀下淌到了地面,像一条曲折的小河。
他此刻仿佛失去了痛感,就这样看着自己的手臂鲜血横流。
血液汩汩流出,他的头脑逐渐清醒。
只有这样才能清醒,才能去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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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带回来。
裴祜将刀别在自己腰侧,拿着火把出了门。
火把靠近地面,马蹄印,车辙印赫然在上,蜿蜒进了前方的无尽黑暗。
整个东庄村有马车的也不过两家,卢家和宋家。
裴祜记得梦中也有马车声。
他把马牵出,上马奔向了村口的相反方向。
裴祜在周媛家停下,敲开了她家的门。
“大晚上的是谁啊?”周媛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清明,你怎么......”
“周姑娘,来不及跟你细说了,我需要你现在去北庄村找到卢举人,他在一位章姓旧友家中,你务必告诉他,卢姑娘被李康泰掳走了,我现在去救她,若是卢姑娘天亮之前没回来,让卢举人一定想办法救出!”
话毕,裴祜翻身上马,向着村口奔去。
“媛媛,怎么了,谁啊?”周媛的母亲马大娘也醒了。
“娘,是清明,来不及跟你说了,我现在骑着咱家的驴去隔壁北庄村一趟,很快的,一会儿就回来!”
驴跑起来,也比人快多了。
周媛的手在发抖,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啥?大晚上的出去干啥!”马大娘鞋子也没穿就从屋里跑了出来,着急地喊着自己的女儿。
可是只看到了夜色中女儿逐渐模糊的背影。
行,这下今晚是睡不着了。
夜晚的北庄村现下只剩一家还亮着灯火,那就是章家。
章晋,太子太傅,从一品大员,刚刚致仕归乡,是先太子裴祜的老师,也是卢齐明的挚友。
村中的人睡下得都早,可卢齐明和章晋两个八十多岁的白胡子老头此刻还在促膝长谈。
“你这老学究,这么多年未见酒量还是这么好。几十年来,你在这乡野中传道授业,每日再与这美酒相伴,真是快活似神仙啊!不像我,如今喝不了几杯了,明明少时我比你身体健壮,如今我每日靠着汤药吊着,你却无病无灾的,这说明什么,说明还是无事一身轻的好!”章晋没喝几杯,如今却有些醉了。
“老头,你别喝了!”章晋的夫人刘氏进来把他面前的酒瓶和酒杯收起,“喝之前跟我说好了只喝三杯,你喝了几杯了,还喝,心里没个数,还当自己是小伙子呢?”
卢齐明看着这对老夫老妻笑着说:“弟妹,将我的也收走吧,我也不喝了。”
“行,老哥哥,都收走,你们继续聊,我先回去睡了,熬不动了。”刘氏离去。
“我说章大人,您老八十有一了还是和以前一样惧内啊,我这弟妹还是说一不二,把你拿捏得死死的。”卢齐明像年轻时一般调侃着挚友。
章家这对夫妻一个饱读诗书,满腹经纶,通过科举,一步步成为天子门生,进翰林,入内阁,最后官至太子太傅,若不是太子意外故去,那就是下一个帝师。
一个目不识丁,脾气还不好,就是年轻时实在貌美,章晋对她一见钟情。
刘氏拿捏了章晋一辈子,两个人也恩爱了一辈子。
“这叫敬妻,‘妻者,齐也。与夫齐体。’[2]我如今这把年岁了妻子还在身边,还就想让她一直管着我。说句实在话,她还能管我几日,说不定明日我就驾鹤西去喽!”章晋说道。
卢齐明笑着摇了摇头,有些无奈:“你啊,还是这么洒脱,我就没有你这份肆意畅快。”
“老哥啊,你是心事太多,把自己困在了过去,以前的你才是真正的洒脱肆意!”
章晋看着眼前挚友,岁月无情,他早已不是那个无所拘束,落拓不羁的卢齐明,他已经老态龙钟,垂然老矣。
他老了,自己也早就老去。
章晋自嘲。
“老哥,说吧,你有没有后悔过?”
“后悔什么?”
“后悔......没有去那场会试。”
10. 花上月令(六)
卢齐明微愣了一下,很快淡然:“这话你从前就问过我,我今日还是一样的回答,从不后悔,我只悔没有早日看清自己,或许早些回到映秀身边,她也就不会出事。”
卢齐明眼中含泪。
王映秀是他的结发妻子。
那年大旱,卢齐明的父亲把仅有的水和粮食留给了自己的妻子和年仅七岁的儿子,自己却被活活饿死。
卢齐明的母亲带着他逃荒至东庄村,是王映秀一家收留了他们。
“你说,那时的我怎么就这么固执,固执地以为自己天资聪颖,满腹经纶,定会一路进士及第,再为官一方,好施展我的一身抱负!我蠢呐!一次两次会试不中,三次再不中就该放弃,偏不甘心要再考......煜儿出生时我不在映秀身边,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卢齐明已经哽咽,早已形销骨立的他一直被困在过去,回忆太过伤痛,伤口从未结痂,一碰便是汩汩鲜血从中流出。
王映秀在卢煜出生几日后偶感风寒发了热,因着还要喂养儿子,就没吃药,想着抗一抗也就过去了,可没想到发病太快,五日后就突然过身了。
章晋扶着桌子起身,坐到了卢齐明身边,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嫂子的发热引起了肺症,一切都太快了。”
王映秀去世后,卢齐明的母亲痛苦万分,托人告诉了奔赴京城参加会试的卢齐明。王家对他们母子二人恩情似海,她和卢齐明亏欠王家太多,如今儿媳过世,就算是天大的事,卢齐明也要回来送王映秀最后一程。
卢齐明最终没有参加那场会试。
回乡后,卢齐明送别妻子,心灰意冷,只觉得多年寒窗如今也没了意义,遂不再赴考,开了私塾。
几年后,他的母亲因病去世,卢齐明便一人抚养卢煜成人。
可这世间失意之人又何止卢齐明一个?
“考中进士有何用,为官几十载又如何,最后还不是凄凉退场,与老哥你在此对饮!新帝登基,我这个先太子一党怎能立于朝堂之上?只要有我们存在一日,就时刻提醒着新帝,他的太子弟弟有多得人望,哪怕他登基成为天子,依然活在先太子的光芒之下,衬托他是如何的平庸无能!”章晋面露嘲讽,可苍老的眼哞里却是无尽悲伤。
他不是贪恋权位,他这把年岁了还有什么可求的。
他只是心痛,心痛那个自小在自己身边读圣贤书,那个聪明俊秀,明德崇礼,二十多年来无一日松懈的孩子......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1]
世事流转,不过如水中月,似镜中花,转眼已成空。
卢齐明和章晋二人对坐于窗下,眼前一灯如豆。
突然,门外似有声响,刘氏睡得浅,去开了门。
还未等刘氏开口问,那人就冲进了堂屋。
“卢爷爷在吗?”
卢齐明看着焦急不已的周媛心中疑惑:“媛媛,你怎么来了?”
“清明刚才来寻我,说梨儿被李康泰的人掳走了,他已经去救了,若是天亮之前梨儿还没回来,让你一定想法子救梨儿!”
卢齐明霎时面色苍白,身上似有千军万马踏过,又有一双无形之手穿破他的胸膛,将他的心脏从周围血肉中生生剥离。
章晋顿时没了醉意,赶紧扶着身边的卢齐明,他怕自己一松手,卢齐明下一刻就会摔倒在地。
“你别急,这个李康泰是谁?”章晋问道。
“李垄之子,李锡之侄,此人恶贯满盈,这大魏律法已经管不了他了......”卢齐明说道。
“大理寺卿李锡?”章晋眉头紧皱,“我现在修书两封,一封给李锡,一封给李垄。我倒要看看,李锡他给不给我这个老朽面子,他和李垄若是再不约束李康泰,我就算拼上这把老骨头也要问出一个说法!”
“老弟,你我许久未见,本要与你多叙两日话,如今是不成了,我要回去等着梨儿回来,若是天亮之前她回不来,我就是死在李府,也要先把梨儿救出再死!”
“放心,我还有口气在呢,有些人就算再按耐不住,也要等我死了不是?”章晋透过窗棂看向漆黑天空,彷佛看到了京城下的暗流涌动。
章晋和刘氏看着卢齐明和周媛驾着驴车消失在夜色之中。
“阿智,去,把这两封信一封送至京城大理寺卿李锡家,一封送去县城李垄家。”
“老爷放心,小的这就去!”章家小厮回答。
夜色黑暗,几点星光也被藏匿于乌云之后。
车马飞驰而过,荡起尘土阵阵,树梢上原本沉睡的鸟儿也被惊起,飞散而去。
装有山货的马车从东庄村离开时还是由两匹马牵着,如今只剩下了一匹,被解下的马儿此刻被一个膀大腰圆的男子骑着。
一行五人也变成了一行六人。
其实,李康泰一行本来就是六人,只不过李五本来在村口看着山货,见自家主子和弟兄迟迟不归,就跑去查看。
李五赶到时,李康泰五人已经被村民团团围在了董家门口。
他一个人势单力薄如何与愤怒不已的村民相抗?加之自家主子暂时没事,他便在外围盯着,等着接应。
村民的目光都被李康泰等人吸引,天色昏暗,几乎没有人发现多了他这么一个陌生人,旁边的村民问起,他只说自己是来走亲戚的。
除了李五旁边的村民看到了他,李康泰和李六也看到了他。
李五一直等待着,直到李六给他使眼色让他跟住那三个人。
他一看就知道是主子又看上良家女子了。
之后便是潜入卢家,卢家当晚只有两个人,李五还以为那二人是夫妻,若是夫妻,睡在一处,他还真不好办了。
正在他犯难时,那两个人居然分开屋子去睡了,于是,李五用迷香迷晕二人。
他跟着李康泰做惯了这些事,驾轻就熟。
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许是迷香药效还没完全起来,带走那女子时,她居然叫出了声,挣扎间还不知碰掉了什么东西。
李五不知道的是,卢月照认出了他身上的衣裳,这样一模一样的衣裳,今日李康泰带来的那四个手下也穿着。
于是,卢月照故意将桌案上放着的画着“李康泰天打雷劈”的画抓落在地。
可是卢月照挣扎得实在太厉害,李五没办法,下了重手打晕了她,将她抬上了马车。
李康泰一行人后又折返至东庄村口,根据李五留下的记号,李六驾车等在卢家门口。
马车奔驰于乡野路上,卢月照悠悠转醒。
看着眼前因着靠近自己而被放大数倍的脸,卢月照惊觉万分,瞪大了双眼,只觉脊背发凉,可是嘴中被塞了布,就连叫喊也不能够。
她试着挪动自己的身子,想要远离面前的李康泰,可是手脚被死死绑住,根本动弹不得。
李康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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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有兴味地看着面前的美人儿,看着她的无谓挣扎,看着她的一双美目因为恐惧而满含泪水,再看着那泪水顺着脸颊流入细白的脖颈,最后没入衣领,打湿衣襟。
夜色昏暗,他举着一只蜡烛。
“灯下看美人果真是越看越惹人怜爱,我李康泰一朝落入你们这东庄村,被一群野狗野猫欺辱,可没想到能带回你这般极品,那我也不算是太亏,你说对吧?”
李康泰将蜡烛凑近到了卢月照的脸庞,眯着一双眼睛细细打量。
卢月照看着烛火靠近,偏头向后躲去。
烛火照在这昏黑的马车之中,像是鬼火在不停闪烁,李康泰的影子随着晃动的烛火狰狞跳动,形如鬼魅。
突然,马车不知被路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滴蜡油“啪”的一声落在了卢月照的脖颈之上。
被灼烧的痛感突然而至,卢月照呜咽出声。
李康泰见状更加兴奋,伸手将上面凝固的蜡油捏起,原本细腻白皙的皮肤红了一片。
他没有把蜡烛移开,反而凑得更近,欣赏着卢月照此刻神态,还将手中捏着的蜡油放在鼻子下细细嗅着,沉醉其中。
卢月照的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绑着,腰下不知膈着什么东西,她伸手去摸,被烫了一手。
那是一个被打翻的小香炉。
“小娘子,我劝你还是先省些气力,要不待会儿哪还有精力陪爷玩儿啊!”李康泰大笑出声。
刚才的蜡烛油不仅灼了卢月照,他似乎也被引灼,此刻李康泰只觉得衣内有一团热火,他有些忍耐不住了。
“李六,停车!”李康泰喊道。
车马缓缓停下。
“公子有何吩咐?”李六坐在马车上握着缰绳问。
李康泰撩开车帘,李六扶着他肥胖的身躯摇摇晃晃下了马车。
此时,他们行进到了一个岔路口,左边那条路通往县城,右边那条不知通往何处。
李康泰语气有些急躁,一手指向左边那条路:“李六,你们四个带着东西往县城赶,先回府,我原本答应父亲今日回去,我稍晚些再出发,李五,你留下!”
李六见状心中明了,自家主子这是等不及了,但他还是出言提醒:
“可是公子,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这......去哪儿呢?”
李康泰摆了摆手,“这你别管,干这事哪儿不行,”他已经不耐烦了,“你快带着他们走,有李五护着我呢。”
李六不再言语,转身驾上了李五的马车。
“公子,你快些。”李六带着剩余四人向着县城奔去。
李康泰撩开马车帘子,一手抓住卢月照的脚踝,将她拖下了马车。
李康泰想架着她走,奈何卢月照用尽力气也不肯走。
“我告诉你,你别不识好歹!待会儿把爷伺候舒服了爷还能把你收房,从今往后跟着爷在李府吃香的喝辣的,不比你在这山野乡村种地的强?”
卢月照疯狂摇头,眼里尽是泪水,只觉得胃里一阵阵翻滚,泛着恶心。
见卢月照还是不肯听话,李康泰没了耐心,直接把她抗起,向着右边的小路走去。
“李五,你把马车找个地方停好,隐蔽些,别让人看见。”
李五驾着马车走开。
李康泰顺着小路向前走着,不远处竟有一间破旧草屋。
他心中欣喜,觉得上天都在眷顾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11. 花上月令(七)
草屋经年未有人住,早已破陋不堪,夜幕之下,平添了几分可怖。
见有人走近,几点黑鸦从屋檐下的茅草中钻出,尽数散去。
“哐当”一声,李康泰踹开了草屋门。
原本这门还能虚掩着,如今被踹掉了一半,“吱吱呀呀”地晃着。
“砰”的一声,卢月照被扔在了草堆上,她双手被反绑着,草里不知是不是有碎石,猛地被扎了一下,几滴鲜血顺着手背滴答到了干枯的草堆之上。
李康泰的身影在黑暗之中徐徐靠近,卢月照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丑陋可怖。
“公子,马车停好了。”李五在屋外说道。
“滚!你给老子站远些,这么没眼力见儿!”李康泰扭头吼道。
李五应声站远,再背过身去,不听不看。
黑暗之中,李康泰将手往前伸去。
卢月照突觉小腿处似有蟒蛇攀爬,一阵恶寒,嘴巴被布实实地堵住,她拼命叫喊,也只有呜咽,像是幼兽被天敌擒住而发出的悲鸣,凄厉而绝望。
“行了,别叫了,这荒山野岭的再把狼招来,你少些挣扎,也好受些。这腿上的绳子碍事,我给你解开。”
李康泰去摸绳子的结节,可卢月照拼命蹬踹,他还真的解不开了。
“臭婊子,你别不识好歹,爷说了会收房让你做妾,这贞洁烈女装一会儿也就罢了,你还装上瘾了是吧!”李康泰双腿用力压住卢月照的小腿,抬手上前就是一巴掌。
他不信这穷酸地方的乡下女不被他李府的泼天富贵诱惑,她这副样子别装过了火!
李康泰这一巴掌用了全力,卢月照瞬间耳鸣。
看着卢月照动弹不得,李康泰抬手去拽她的衣襟。
脖下一凉,卢月照的衣襟被扯松。
李康泰低头凑上前。
“啊!”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是李五的声音。
李康泰停下动作,转头看向身后,一阵火光晃上眼睛,下一瞬他就被踹到了一旁,四脚朝天仰着。
火把后是一张熟悉的脸庞。
泪水氤氲了卢月照的目光,也将眼前的人影冲得模糊。
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火光下,卢月照满脸泪水,左侧脸颊红肿一片,裴祜心口处似有万千虫蚁啃食,细细密密地疼。
他上前将堵在卢月照口内的布轻轻拿出。
“清明......你终于来了。”卢月照哭了许久,声音喑哑。
“别怕。”裴祜温声说道。
他拿出腰间的刀,三两下将卢月照手上和腿上的绳子割开。
裴祜一路循着马车印记而来,直到在一个岔口停下,尽管左侧路上依旧可见车辙痕迹,但是他没有去往那条路,而是向相对着的小路奔去。
因为他看到了右侧小路上的香炉灰烬,上面印着一个细秀的鞋印。
那是卢月照给他留下的记号。
卢月照在马车里摸到腰后的香炉,下一刻就将里面的炉灰抓在手中。
炉灰滚热,卢月照似感受不到一般,将之紧紧抓在手心。
之后,她在被李康泰拖下马车时悄悄将炉灰洒在身后,再踩上自己的鞋印。
卢月照双手被反绑在腰后,夜幕遮掩之下,李康泰和李五根本没有注意到。
“好啊,你这相好的来寻你了?差点给我感动了,”李康泰从地上爬起,阴笑着望着对面二人,“李五!你干什么呢?还不进来!”
可是,回答李康泰的只有门外的阵阵惨叫,李五的两只胳膊已经脱臼,胸口被踹了一脚,怕是断了肋骨,他如今躺在地上打滚,根本起不了身。
“废物!”李康泰冲着门外喊道,下一瞬他就向二人扑去。
裴祜将卢月照护在身后,将手中的火把抛向李康泰。
李康泰转身躲避,可是身体太过肥胖,根本躲避不及,脸上被火燎了一下,起了泡,惨叫出声。
火把掉落在地,光亮渐渐暗下。
李康泰恼羞成怒,他活了快三十年,还从来没有被这样羞辱过!
他大吼着冲向裴祜,想要找回自己的颜面,可就在他距离裴祜不到半臂距离时突然倒下。
“啊!你这个王八羔子......我的子孙根!”李康泰甚至没看清对面的人是何时抬腿踹向了自己的命根子,不过,他下一瞬就噤了声。
在火把熄灭,屋内明暗交替的那一刻,李康泰看到裴祜握着手中的刀扎向自己。
“噌——”
李康泰听到了匕首划过自己左耳的声音,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黑暗之中,裴祜双眼猩红,原本磁性温柔的嗓音干涩喑哑,“李康泰,我告诉你,你若是再敢动她,哪怕你身后权势比天大,我也要亲手杀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怕,杀了你,护她平安无事,我就算死,也值……”
草屋内重归黑暗,裴祜字字清晰。
卢月照抓着自己衣襟,此刻万籁俱寂,她听到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忽然,她的左手被轻轻握住,两只冰凉的手触碰在一起。
“我们走。”裴祜说道。
二人先后上马,裴祜夹紧马腹。
马儿奔跑于路上,荡起阵阵尘土,李康泰和李五的惨叫声渐渐被抛在身后。
卢月照坐在裴祜身前,她能感受到裴祜胸膛的温热。
以及那颗同样跳动的心脏。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身侧树影模糊。
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有些泛白,卢月照看到了握在缰绳上的那双修长的手。
以及,他左侧手臂上的鲜血淋漓。
那原本洁白的半截衣袖早已被血液透浸。
裴祜拉了拉缰绳,马儿不再奔跑,缓步向前走着。
身边树影婆娑,不再模糊。
“我看到了炉灰上的印记。”裴祜开口。
“我知道......我知道你会看到的。”
也知道,你一定会来。
“你的手臂怎么了?”卢月照的指尖轻轻触碰裴祜衣袖上的血迹,鼻子有些酸涩。
“我中了迷香,只有这样才能足够清醒......去救你。”
裴祜也看到了触碰自己的那只手上的伤痕,眉头紧蹙,“你手上的伤?”
“不碍事,石头划的。”
二人之间又重归寂静。
只是一同坐在马背上,任凭马儿哒哒向前。
天色渐亮,身边的景色换了又换。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升起,洒在二人身上。
远处白鸽飞起,在天边盘桓。
不远处,依稀可见炊烟袅袅。
快到东庄村了。
裴祜拉紧缰绳,马儿停下。
他翻身下马,将绳子递到卢月照手中。
“你骑马回去,我在后面走着。天亮了,被人看见不好。”
裴祜还在为卢月照的名声想着。
卢月照摇了摇头,眼睛有些泛红。
裴祜看在眼里,浅笑着开口:“听话。”
短短两个字无尽温柔,像是在哄着孩童。
“啊——”
卢月照惊叫出声。
马儿被裴祜猛地拍了一下,扬蹄就向前冲去。
卢月照抓紧缰绳,转头看着裴祜的身影越来越小。
她有些想哭。
前面就是东庄村,卢月照看到村口有两个熟悉的身影。
“爷爷!媛媛!”
卢月照下马抱住了二人。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卢齐明看着孙女安然无恙,心口的大石头总算落下,只是他布满褶皱的双眼此刻满是泪花。
“梨儿,你吓死我了!”周媛大哭出声。
“我没事,是清明救了我。”卢月照看着二人,眼泪也止不住流下。
“清明呢?”卢齐明向卢月照身后看去,却并没有看到裴祜。
“他刚刚下了马,让我先回来,自己在后面走。”
卢齐明点了点头。
难为清明这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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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的一片苦心了。
卢家祖孙二人先行回到家中,周媛也在卢月照的劝说之下回了家。
“爷爷,你快去歇息吧,你一宿没睡了,身体怎么能受得了?我在这儿等着清明回来。”
卢齐明接过卢月照递来的温水,一口饮尽。
他看着自己的孙女站在自己面前,还是那么乖巧懂事,玉立婷婷。
心下安慰的同时,也在担忧着卢月照的将来。
还是要尽快给孙女寻一门亲事,他老了,还能活几时?有夫家护着,他也能安心。
就算再舍不得,也要割舍......
卢齐明红了眼眶。
只是,在这之前,他要去做一件事。
“我不困,没事,这不答应了你章爷爷要去给他送一本绝版之书,他的脾气你知道,不拿到手不会罢休。我呢,这就给他送去,你不必担心,我今日之内必定回来。小梨儿,你在家等着我,哪都不要去。”
卢月照秀眉微蹙,“一定要今日吗?爷爷你怎么说也要吃过早饭再去。”
“一定要今日。我已经和他说好了,不能叫他白白等着。饭我就不用了,去到章家还能没我一碗饭吃?放心!”卢齐明起身向外走去。
卢月照将车套在马儿身上。
爷爷年纪大了,骑不得马了,只能驾着车慢慢走。
“回去吧!”卢齐明朝着卢月照摆了摆手,向着北庄村章家的方向驶去。
“爷爷这是要去哪?”
裴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卢月照猛地转身。
“他说要去给章爷爷送本书,今日会回来。”
卢月照拉着裴祜的右手袖口进了门,他这只手没有受伤。
二人一同进了东厢房,卢月照让裴祜在床边坐下,自己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她抱着一个匣子重新回来,里面是裴祜之前用剩的金创药。
卢月照轻手将裴祜左臂上的袖子卷起,看到伤口愣住。
伤口细长,刀口极深,有一块肉被狠狠剜掉。
卢月照深吸一口气,按下心中酸楚,为裴祜上药。
“你这伤口还是要请吕郎中来看过才好,我先给你处理一下,我一会儿去寻他来。”
“不用,上了药就没事了。”
“不行,要郎中看过才能放心。”卢月照看向裴祜。
二人目光相对,下一瞬又各自错开。
卢月照给裴祜上好了药,收好匣子,转身向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处忽然停下。
“你傻不傻?”她声音有些颤抖,“还有,不要再说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也不许再说什么死不死的。”
裴祜看着卢月照离去的背影。
约莫一刻钟后,吕郎中上了门。
“这......清明你这手臂是怎么回事?旧伤还未好全,又有新伤了?”吕郎中的声音从东厢房传出。
“是我做工不小心,没留神割伤了自己。”裴祜回答。
卢月照进了厨房,一进门,就看到了地面上的一滩血迹。
她攥紧了双手,让自己定下心神,将地面清理干净。
很快,香气袅袅,从厨房飘出。
卢月照做了清汤鸡丝面。
“郎中,卢姑娘她......手上也有处伤痕,烦请你也看看。”裴祜说道。
“什么?梨儿也受伤了?你说说你们一个两个是怎么了,还是要多加小心些才是。”
正好卢月照从厨房走出来,“吕郎中,我这边刚做好面,辛苦你大早晨跑来一趟,也在这里吃过再回吧。”
吕郎中上前看了看卢月照手上的伤痕,“你将我留给清明的药在伤口处上些就好,这药是好药,你手上的伤口浅,不会留疤的。”
“那清明的伤口是会留疤吗?”
“肯定啊,他身上的新旧伤口过深,养得再好也会留下伤疤。”吕郎中回答,“不过梨儿,多谢你的好意,我在家已经用过饭啦!”
远处,卢齐明却驾着马车掉了个头,向县城方向驶去。
12. 花上月令(八)
春夏之交,晌午的日头上来直直地晒着,路上行人脚步匆匆,赶着回家用饭。
一处繁华热闹的街市行人慢慢聚集,熙熙攘攘,像是在议论着什么,时不时指指点点。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声怒喊:“李康泰你出来,你个畜生!”
卢齐明“哐”“哐”地砸着李府紧闭的大门,目眦欲裂,汗水一滴一滴从脸上滑落,沾湿了衣领。
“李康泰你空有一张人皮,做的事是猪狗不如!你不怕轮回报应,让你不得好死,坠入地狱,下辈子投生畜生道吗!”
“人在做天在看,你如此罔顾礼法,肆意妄为,是要将你李祖宗颜面从棺木中拉出来任人唾骂!”
“李垄!你身为人父却不管不教,任由李康泰伤天害理,你就不怕李家的数辈经营一朝毁于你们父子二人之手!”
卢齐明在李家门前叫喊了许久,引得路人纷纷围观,偏偏李府大门依旧紧闭,连个小厮也没有出来。
时间长了,卢齐明体力有些不支,他双手扶着李府大门,喘着粗气,更是口干舌燥。
“老伯,你先歇息会儿,喝杯水。”
街边摆摊的老板娘挤进人群,递来一杯清水,卢齐明双手接过连声道谢。
一杯水下肚,卢齐明觉得好了些,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他仰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精致华丽的李府牌匾,眼中没有丝毫退意。
“这老伯还真是胆子大,敢跑到李府门前叫骂。”
“这李府的人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就成了这乌龟王八蛋,躲在里面不出来了。”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我听说今早李家公子是自己驾着车回来的,下马车的时候唇色惨白,脸上起了一片火炮,一个没注意‘啪叽’摔在了地上,被李府的小厮搀回去的,李府叫了好几个郎中进门。哦,对了,马车上还有一个人,是那个打手叫李五的,当时已经昏迷了,被人抬进去的。”
“你知道的还挺多。”
“李康泰这不是活该嘛,现世报,也不知道是哪家壮士为民除害,真是快活!”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卢齐明默默听着,眉头依然紧皱。
“李康泰,你出来,有胆子做事,却没本事出来,欺软怕硬,相鼠尚且有皮,你李康泰却没脸没皮......”
卢齐明在李府门前叫骂,门后却是李垄带着一群凶态毕露的打手。
“老爷,快让我们出去把那个老不死的收拾一顿,保管他从此闭上嘴!”
“住嘴!”李垄出声打断,“李六,你看着大门,也看着他们,只要老头不进这个门,你们谁也不能出去!”
李垄甩袖而去,脚步匆匆,向着李康泰的院落走去。
“老爷,京城刚刚送来的飞鸽传书。”李垄被管家拦下。
李垄拆开纸条,脸色却不怎么好看,将纸条撕成碎片后,大步走进一旁院子。
“爹,那个死老头还在外面骂我吗?快让他闭嘴!”
“你给我闭嘴!”李垄怒目瞪向李康泰。
李康泰瞬间噤声,眼神飘忽,不敢直视自己的父亲。
“大夫们,我儿子怎么样,这今后还能......我这还没抱上孙子呢。”
李康泰躺在床上,脸上的火泡已经涂好了药膏,耳朵上的伤口也被包扎好,旁边围了四五个医者。
郎中们两两相看,一时没说话。
为首的郎中开口:“李老爷,令公子这......子孙根受了重击,”他有些犹豫,“除了用药施针之外,现今要以静养为主,还是要让公子清心静气,先不要近女色了,等过个三两月看看情况能不能恢复再说。”
李家父子二人脸色大变。
“爹......”
“你闭嘴,别叫我爹!”李垄脸色铁青,忽然又挂上笑:“多谢大夫!管家,给大夫们包上厚厚的诊金,好生送出,记得从后门走。”
“是,老爷。”
房内只剩父子二人。
李垄收回笑意,面上古井无波,眼中却尽是凶狠。
他坐在了李康泰身边,“我让你去庄子上养养心性,就是看你风头太过,想让你去避一避,你倒好,又给我惹事!”
“爹,不就是个乡下小娘子,我看上了还不能收用了?”看着自己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李康泰声音小了下去,“爹,我知道错了,今后一定收敛些,我这都......这样了,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给你惹事了。”
“这些年我给你收拾了多少烂摊子,你知不知道!若不是我李垄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我早就把你逐出家门!”
“爹,我知道你一片慈父之心,我真的知道错了。但是,爹,我被一个山沟沟里的野小子伤成这样,你就能咽下这口气?传出去我李家还怎么在这县城立足,今后谁都能踩我们家一脚了!”
李康泰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越说越激动:“那个野小子是个什么东西?门口的老不死的又是个什么玩意儿?爹,咱们捏死他们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怎么今日偏偏要受这气!”
“门口的那个卢齐明不过是个举子,那个打伤你的小子只是一个泥腿子,可是你知道那个举子背后的人是谁?是前太子太傅章晋!”
“章晋?爹,你都说了是‘前’太子太傅了。”
李康泰不明白向来不可一世的父亲如今怎么还怕起了一个致仕回乡的老头。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前太子一党在朝中势力错综复杂,新帝登基根基未稳,虽有心清理,可一时半会儿哪能拔得干净。你大伯深受新帝信任,如今已经升任正三品大理寺卿,但是面对先太子党依旧是头疼不已。昨晚章晋派人给我送来一封信,信中让我约束你,还说也派人送信至京城你大伯家中,刚刚你大伯飞鸽传书,让你我不要妄动。”
李康泰疑惑:“这章晋不是在家乡养老吗?我昨夜才掳了那个女子,他昨夜就知晓了,还派人送信至京城?快马进京怎么也要三日路程......”
李康泰突然沉默了,这世上不止他大伯能飞鸽送信,哪怕章晋被新帝罢官赋闲在家,也一样有本事能让消息一夜之内送至京中。
李垄看着儿子皱眉低头,出言安慰:“儿啊,你是我的亲生儿子,你被一个山村野夫伤成这样我怎会不心痛不气愤?可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个章晋如今八十多岁了,还能活几日,能活得过你?你先听话,好好在家养伤,等你身上的伤好些,爹带你进京谋个官差,总在这县城窝着能有什么前途,爹定会为你步步谋划,好生铺路,我能靠银子让你大伯成为京官,也能使银子让你一步步比你大伯还体面!”
“爹,你说真的?”李康泰一扫阴霾,面露喜色。
“自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凭我李垄的家财,能让磨推鬼!”
“好,爹,我听你的,等我在京中谋了官位,再等那个章晋死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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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慢慢报仇,这个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李康泰看向窗外,他眼中狠厉,隐隐能够听到卢齐明的辱骂声。
“里面的人,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李康泰若是再敢肆意妄为,动我卢家之人,我卢齐明就算是死,也要到御前撞柱,为我家人讨回公道!哪怕是死,也要时时刻刻跟在李康泰身边,等到你们李家覆灭之日,带着李康泰一起下地狱!”
“先生!卢先生!”张知县听闻消息赶来,“来,让开些,让本官进去。”
张知县挤进人群,上前搀扶住卢齐明。
卢齐明一夜未睡,晨起也没有用饭,耗在李府门前小半日,早已筋疲力尽,眼前隐隐发黑,全靠着一口气撑着。
“先生,我的好先生,你怎么一个人来了这里,快随我去府衙歇息一番,学生看你的脸色实在是不好啊!”张知县看着老师这般狼狈,心中焦急。
“李康泰,你记住我刚才所言,我卢齐明不怕死,今日之言说到做到!”
卢齐明说完这句话就体力不支,突然眼前发黑不省人事,还好张知县一直搀扶,才没有摔倒在地。
“先生,先生!”张知县看向身后,“你们快散开,让衙役进来!吴捕头,快去找郎中!”
“是,大人!”
人群散开,几个衙役将卢齐明抬到了路边阴凉处,有人端来清水,张知县给卢齐明喝下。
不一会儿,郎中赶来,给卢齐明施了几针。
卢齐明慢慢睁开了眼睛。
“先生,你醒了!”张知县惊呼,心中松了一口气。
“县太爷,这位老伯是力尽晕厥,看着唇色发白,气血不足,还是先用些饭食,好有力气。”郎中说道。
张知县架着卢齐明到前方的摊位上坐好。
“辛苦你来一趟。”卢齐明说道。
“先生你这是什么话,来之前也不告诉学生一声,你这一把年岁了,可折腾不起了!”
“我若不折腾,他们会觉得我卢家无人,可以任意欺凌。我哪怕是拼上性命,也要护住我的孙女。”
“先生,先用些饭。”
卢齐明喝了一碗甜粥,张知县给他递来汤面,他摆了摆手。
“你啊,一定觉得我刚才之话是气话,是说出来充场面,装硬气。可若是今晨我的孙女没有安然无恙回来,我今日是一定会撞死在李家门口,我有功名在身,上面一定会过问。”
张知县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在想,上面会过问,但也只是过问而已,哪怕我的孙女被侵害,我这个举子身死,他李家照样可以抹去一切,是吧?”卢齐明自嘲,“可我能有什么办法,若是真的发生,我也只有这条贱命......”
卢齐明眼中泛着泪花,长长叹息。
“不说这些了,我这老朽还真有一事要拜托你。”
看着张知县眉头皱紧,卢齐明无奈笑着:“你放心,不是让你去抓李康泰,我知道你有你的无奈,能谋得一个官位不容易......我是想让你打听打听有没有适合我们家梨儿的男子,要品行端正的,我要尽快为梨儿寻一个好人家,把她嫁出去。”
张知县思忖半许,忽然眼神一亮:“先生,你别说,我这儿还真一个人选,绝对品行端正,而且才貌双全,他及冠已经两年,和卢姑娘很是相配!”
“哦?是谁?”
“是我那三弟的儿子,他幼时也在先生的私塾读书,唤作‘庄敬’!”
13. 花上月令(九)
“庄敬,张庄敬?”卢齐明回想着,“我记得这个孩子,确实是好啊!克恭定懋,手不释卷,一路考一路过,我记得他被调入京城,如今他?”
“如今在刑部为官,官至从五品刑部员外郎。”张知县笑意满满,一脸自豪。
卢齐明抚着胡须点了点头:“这个孩子最是用功,我记得当时他是自己一个人来寻我的,冬日里大雪纷飞,只穿着一件单薄旧衣,怀里却抱着自己抄写的书卷,宝贝得很!平日上学来得最早走得最晚,回房后还要温书到深夜,这孩子也真是争气,年轻有为啊!”
“说起来让先生见笑,我那弟妹家中实在穷苦,我三弟又早早地在康王之乱中去世,弟妹为了敬儿也没改嫁,弟妹当时一心想让敬儿务农种地,也就求个饿不死。可是我那侄儿不甘于此,每日割猪草回家后就偷偷认字,被他娘发现了打了好多次,可就是要读书。后来又被发现,痛打之下抱着自己抄写的书卷就跑到了东庄村来寻先生,您知晓后不但免了他的束脩,还让他一直住在您家中,这小子一直感念先生恩情。”
“我上次见庄敬是三年前,他基本年年来见我,为官后庶务忙,人来不了,这礼倒是年年给送来。庄敬倒是极好的人选,可是他如今大好前途会愿意娶梨儿吗?”
卢齐明觉得张庄敬完全可以寻一个更有权势的岳家,而不是一个区区举子的孙女。
如此年轻有为,再强上加强,为了自己的前途,卢齐明能够理解。
张知县摇了摇头:“您也知晓我三弟妹家的情形,连‘家徒四壁’的‘四壁’都不剩些,我那侄儿的亲事也确实是一桩头疼事。跟您说句实话,有权势的人家暂且看不上他,出身太低的我们家也不能够,”张知县叹息,“况且我那侄儿和弟妹一直念着先生之恩,弟妹常常说多亏您当年收留,要不哪有敬儿的如今光景。”
“这样,”张知县继续说,“我先修书一封至京城,问问弟妹和侄儿,您也回去问问梨儿愿不愿意,若是两家都同意,咱们就尽快把亲事定下,您也好放心。”
卢齐明想着若是这门亲事真的能成梨儿也算有个好归宿,两个人彼此知根知底的,他很放心。
卢齐明点头。
大半日过去,他该启程回乡了。
张知县想要派衙役将卢齐明护送至家,被卢齐明婉拒。
他看着卢齐明驾着马车消失在官道上,速速回县衙写信。
*
东庄村的日子依旧闲淡。
但平静中也有波澜,因为今日是赵子路来周媛家下聘礼的日子。
“清明,走,我们去看热闹!”卢月照掀帘从西厢房走出。
清明随即跟上,两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绿树荫浓,蛙声阵阵,池塘水面上可见行人挑着扁担,来往谈笑。
二人穿过池塘,走下坡,还未走到周媛家前,远远地就听到前方有不少人。
走近一看,十几个红封大箱从周媛家的小院开始,一直摆到了路边。
“这赵家还真是有些家财!”
“这算啥,赵家祖上可是好生富贵过,到这一辈还算是败了不少呢。”
“是吗,就这排场还败落啦?”
“瞧你那没见识的样子,这箱子封着,你知道里面是真金白银还是破布烂头?”
“你这人说话真不着调!谁家下聘礼箱子里装破布烂头?不会是你给你媳妇家下聘的时候装着的吧!”
围观众人忍俊不禁,继续看着刘王两家婶子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饶谁,这俩人一向不怎么对付。
“放你娘的狗屁!你这人听不出来好赖话是吧,不知道我在打比方?”
“刘家的,你骂谁呢?感情话都让你说了是吧!”王家婶子直接上手推了刘家婶子一个踉跄。
刘家婶子一个没站稳,手上啃了一半的黄瓜掉在了地上。
看着沾满泥土的黄瓜,刘家婶子气笑了:“你还推我!”她冲上去一把抓住王家婶子盘得齐整的头发,“我让你推我!”
众人见这两个人一言不合还开打了,赶紧上去把两个人拉开。
“行了,这大喜的日子你俩在人家门口打骂晦气不晦气?要打远些打!多大人了,一点眼力见儿没有!”吴大爷看不下去开口道。
眼看着两家婶子被身边人各自拉走,卢月照和裴祜对视,二人忍住笑意摇了摇头。
卢月照带着裴祜穿过人群,进了周媛家院中。
“哎呀,你们看看刚才子路和媛媛两个人站在一起多相配啊,这媛媛当时脸就红了,子路还止不住地偷偷瞥着媛媛,”张媒婆一脸喜气地对着赵周两家长辈说着。
今日是个大日子,赵家父母带着儿子一起上了门,两个长辈看起来很是面善。
赵父虽说年近五十,有了些年岁,一双眼睛却依旧炯炯有神,此刻他正坐在桌边喝茶,举手投足间儒雅温和,通身很有些文人气度。
赵夫人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三十四五,发髻虽梳得简单,但却一丝不苟,一根碎发都没有露出,头上戴着一支点翠镶宝石福寿鎏金簪,估摸着应是祖传的物件,赵母此刻正捧着周媛平日做的绣活儿看,连连点头,很是满意自己即将过门的儿媳。
“你们二位这年岁也大了,还亲自跑一趟,要我说就让子路来就行,这一路上车马劳顿的,真是辛苦了!”马大娘脸上满是笑容。
“嗐!我们老两口啊是年纪大了才有的这么一个儿子,张媒婆给我们家说了这么好的媳妇儿,如今婚事将近,怎么也要趁着机会来上门来,这心里高兴,哪里辛苦!”赵夫人笑着说。
媒婆看着两家都满意,笑得合不拢嘴:“哎呀我说,这都下聘礼了,怎么还这么客气生分?直接叫亲家公亲家母!”
“好好好,张媒婆说得是!亲家公亲家母快喝茶!”马大娘开口。
赵家夫妇连连点头,举杯喝茶。
趁着这个空档,卢月照开口道:“赵伯伯,赵伯母好!马大娘,媛媛去哪儿啦?怎么没见她?”
“梨儿你来啦,媛媛刚和子路出去了,说要带着子路在村子里逛逛。”
“好,我知道啦,你们继续聊。”
卢月照和裴祜向对面长辈点了点头,离开了周家。
“他们两个人是?”赵父问。
“亲家公,是媛媛的好姐妹,旁边的是她家远房亲戚。”
赵家夫妇点头,心想这两人生得真是好,刚才往那一站跟画上的神仙似的。
离开周家,卢月照在前面走着,不一会儿拐进了一条小路,裴祜跟上。
小径幽深,周围树木繁茂,日光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投于地上,影影绰绰,斑斑驳驳。
此处远隔人烟,寂静万分,此时,只能听到两个人踩过路上枝叶的窸窣声。
裴祜看着卢月照的背影,她今日头发上绑了一条淡烟色丝带,和发辫缠绕在一起。
随着她的脚步,发尾丝带轻轻晃动。
“我带你去个地方,说不定能见到媛媛和她的未来夫君呢!”卢月照语气轻快。
穿过这条小径,眼前豁然开朗。
河水细流,树荫照水,岸边满地娟黄。
粉蝶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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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于花瓣,娇莺啼啭声声。
不远处有一棵海棠树静立,轻风袅袅,吹落一地乱红。
“你看那儿!”卢月照指着河水另一端。
那里有一男一女,隔着虽远,却也能看清是谁。
赵子路手中拿着一个编好的花环,正在犹豫着要不要给出。
忽然,周媛从他手中将花环拿过,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就是眼前这个毫不值钱的玩意儿让周媛生生红了脸。
周媛面带红晕,抬头大胆地看着对面涨红了脖子的缄默男子,眼中尽是笑。
卢月照看着两个人笑出了声,调侃道:“我们媛媛就是主动,看把赵子路逗的,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走吧,我们往前面走些,不去打扰他们两个了。”卢月照抬头看着裴祜说道。
二人并肩向右走去,停在那株海棠树下。
韶光妍媚,卢月照眉眼含笑,看着眼前一树胭脂色。
“看来他们两个相处得还可以,媛媛挺欢喜的,”卢月照轻轻抚摸枝叶上的海棠花瓣,“不久媛媛就要成亲了,高兴是高兴,我还真有些舍不得,往后就不能和她常常见面了。”
“你不喜别离,恐怕要伤心。”裴祜看着眼前之人,她眸中似有愁绪。
“是,我平生最不喜离别,”她语气悠悠,“经年累月熟悉的人骤然离去,总是会伤感。”
裴祜眉头微蹙,看着眼前乱花纷落中的人儿。
他想要上前。
但还是止步。
“所以,你也会离开我吗?”卢月照忽然转身,看向身边之人。
目光对视,这次,谁都没有移开。
空气凝固,裴祜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见他沉默不言,卢月照又问,“你什么时候......会离开我?”
“应该......快了。”裴祜回答。
“你想起从前了?”
“没有。”
“那你去哪儿?”
是啊,他去哪儿呢,他能去哪里?
“这里有山有水,有茶有饭,还有一屋遮蔽,风雨不侵......你可以不走的。”卢月照直直地看着裴祜,想要看进他的眼底。
裴祜心口微微酸楚。
这里有青山秀水,有温茶可饮,有暖饭可用,有卢宅的东厢房遮挡风雨......
还有她,在身边。
可唯独,自己什么也没有。
护不住她。
他不过蝼蚁,撼不动大树,只有这条命还算有些份量,可以为了她扔去。
可他也只有这条命。
偏偏这条命,什么都不是。
裴祜偏开目光,看向湍湍河流,“我总归是要走的,已经住在这里太久......会碍着爷爷给你说亲,这样不成样子。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不能因为我误了你,误了恩人。”
“恩人?”卢月照长呼一口气,“你那日不顾性命救我,是为了所谓‘恩情’?”
“是。”
怎么会是呢?明明不止是因为恩情,还因为,是她这个人……
裴祜依旧看着河中水流,他不敢低头,怕被她看到自己眼中情绪。
枝头的海棠花瓣被风吹散,徐徐落地,模糊了卢月照的双眼。
是啊,满地残花,春将尽。
是自己一厢情愿。
卢月照转身离去。
裴祜回头,看着她的身影逐渐远离。
对不起。
河水两端,一处两生欢喜,一处孤影茕立。
14. 花上月令(十)
临近傍晚,卢齐明从私塾返回卢宅。
绕过影壁,他看见裴祜舀着水缸里的水,紧接着,蹲在地上低头洗菜。
“爷爷,您回来了。”
裴祜听到动静,抬头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卢齐明,嘴角扯出一个笑容。
“嗯,今晚吃什么呀?”卢齐明笑着问道。
“今晚喝银耳粥,再配上馒头小菜。”
卢齐明点点头。
裴祜将盆里的水倒进了脏水桶,端着盆里的菜进了厨房。
很快,传来了“哒哒哒”切菜备菜的声音。
在他旁边的卢月照将锅放到灶眼上,锅里是银耳粥,再把篦子放到锅上热馒头,最后盖上锅盖。
她站在原地等待,看着热气慢慢从锅盖和锅身的缝隙之间冒出。
白气蒸腾,热气扑在她脸上,扑得她眼睛也有些泛红。
卢月照站远了些。
“嗞——”
葱末蒜末下锅,牛肉随即也被放了进去,然后是青菜,最后调味。
这些裴祜早已得心应手。
香味飘散,顺着空气钻进了卢月照的鼻子。
往日她若是和裴祜一同在厨房,这时候她早就看向一旁锅内的热菜,还要夸奖裴祜几句。
今日她却缄默,没说话,也没转头,只看着自己的面前。
很快,粥煮好了,卢月照双手垫着蒸布,掀开了盖子。
上面的馒头软腾腾的,正冒着热气。
一旁裴祜已经炒好了第二个菜,正在下锅第三道。
卢月照重新将锅盖盖回,保着温,等菜好了再一同端出去。
裴祜余光看着卢月照走出了厨房。
他捏了捏手中的锅铲,低头继续。
一盏茶后。
“爷爷,饭好了,来吃饭吧。”裴祜将菜端了出去。
卢月照闻声也出门进了厨房,馒头和粥都已被放好盛好。
她把饭端出。
卢齐明和他们二人一同坐下。
“嗯!清明的手艺真不错,菜炒得很入味!这牛肉滑嫩,村中葛家养的牛是散养的,这肉质就是比圈养的味道好!”
卢齐明看着卢月照和裴祜二人一同点了点头,又谁也不抬头地继续吃着碗里的饭。
不对。
今晚这气氛很是不对。
平日里三人坐在一起吃饭什么时候不是热热闹闹的,常常是他们二人聊着,卢齐明自己听着,偶尔搭几句话。
今日这两个人却谁都不言语了。
卢齐明前几日从县城返回后就想着和卢月照提起要给她说亲之事,但是她那时余惊未了,就想着再缓几日。
今早他看着卢月照笑呵呵地出了门,想着等晚间告诉她,问一问她的态度。
可如今,看着这两个人缄默不语......
卢齐明一时半会儿也开不了口了。
扪心自问,卢齐明觉着眼前的裴祜是个能够托付终身的,尤其是那晚他不顾自己的安危带着刀就冲去救自己的孙女。
可是......卢齐明还是觉得裴祜不可以。
一则,他现如今还未恢复记忆,卢齐明总觉得他不是凡人,这小小东庄村困不住他,他迟早是要回到自己家中,万一家世高看不上自己孙女,又或者已经有了妻儿,这该如何是好。
二则,在经过了李康泰那件事后,卢齐明想尽快将孙女嫁出去,想要寻个家世清白,德行好,有官身能护着孙女的,哪怕是他的学生张庄敬不成,也可以再寻。
这样一来,不知底细的裴祜根本算不上佳选。
当然,这只是卢齐明自己的想法,还是要问过孙女。
若是她想......
卢齐明看了看裴祜。
还是当着他们的面问吧,直接了当,看看二人的态度。
卢齐明放下手中的碗筷,开了口:“梨儿,你今年也十七了,之前,我一直舍不得你,想着让你在我身边多留几年,也就一直没有给你相看人家。但是,经过前几天的事......”
卢月照和裴祜停下了动作,卢月照有些惊讶地看向自己的祖父,裴祜则继续低着头,看着自己碗中的饭。
卢齐明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年岁大了,不知还能活几日,趁我还能动,尽快为你寻一个好人家,多一个人护着你,我也能放心......那样的事,不能再有第二回了。”
卢月照看到了卢齐明眼中的担忧与不舍。
“你还记得曾经在咱们家住过的张庄敬吗?张知县的侄子,”卢齐明看着卢月照说道,“他年长你五岁,如今在京为官,官至从五品刑部员外郎,三年前他还来过我们家。”
卢月照脑中浮现出一张清俊的面容。
“爷爷,我记得。”卢月照轻声说道。
见孙女想起来了是谁,卢齐明没有继续助她回忆。
二十二岁的刑部员外郎,年轻有为,又和梨儿是青梅竹马,属实相配......
裴祜看着碗中所剩无几的银耳粥心中想道。
他向来喜欢喝她熬的银耳粥,可此刻......食不知味了。
裴祜紧紧握着手中的瓷碗,将剩余的粥喝尽。
听到卢齐明中意的人选,裴祜觉得自己今日做得没错,他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她。
她值得更好的男子为她遮风挡雨,护她一世无忧。
而不是跟着自己,穷苦一生,担惊受怕。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英雄落魄,只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一事无成。
做饭这样人人都会的事,他不会,韭菜要割不能拔这样人人都知的事,他不知。
要她一点一点教,自己从头开始一点一点学。
挫败感,无力感,自从他来到东庄村就一直存在,哪怕如卢月照如卢齐明,一直鼓励他,说他学得快,做得好。
可是,这些人人烂熟于心,随手就能做的事情,他现如今才会,那他受伤失忆前是如何生活的呢?
裴祜不觉得失去记忆能够让一个人连生存的本领都能忘记。
他已经在东庄村过完了春,眼看着就要入夏,他的家里人也没有来寻他,怕不是不想找他。
少了他这样一个废物,少副担子。
他能明白。
“你还记得庄敬,他在咱们家时你还小,后来他基本年年来看我,我记得上次见面时,你俩也说了话,”卢齐明看着眼前沉默不语的孙女,犹豫着继续开口:“所以......你觉得他如何?”
“爷爷,我现在心思有些乱,你先别问我好不好。”
卢月照心中像是被裹上了厚厚的茧子,闷闷地透不过气。
“好,没事,你慢慢想。”卢齐明看着孙女怎么也不算是欣喜的面容,心中叹了口气。
裴祜起身去洗了碗。
卢月照返回了西厢房。
看着这两个别别扭扭的人,卢齐明心中无奈。
在经过裴祜身边时,卢齐明忽然听到裴祜向他说道:
“爷爷,我觉得今日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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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的那位张大人与卢姑娘很是相配,我也希望卢姑娘能够早日觅得佳婿,能够真正护她周全一生。”
裴祜顿了顿,复道:“明日师父要带我去柳乡上门给一户做些木工,要四五日才回来,再过不久,我准备找个地方搬出去,叨扰太久,这样不成样子。”
看他的回答,是对梨儿没心思,卢齐明心想。
“你也不用急,梨儿的婚事现在还没有定下,你还是先住着,哪怕要搬也不用太远,就在这东庄村就可以,这样也好有个照应,等你恢复记忆再说。”卢齐明说道。
“等到卢姑娘的婚事定下再搬就来不及了,我不想耽误她......”裴祜看着灭了灯的西厢房说道。
卢宅的院子不大,卢齐明和裴祜说话的声音刚好能够传入卢月照的耳中。
西厢房今夜没有点灯,卢月照用过饭后就洗漱躺下,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索性起身靠坐在墙边。
思绪翻涌,卢月照听着房外两人的对话,想了很多。
卢月照想起她和裴祜的相遇,野山上经年荒废的道观,他满身浴血躺在那里。
她又想起,被李康泰掳走的那一晚,自己明明那么绝望,可她心里一直觉得他会来,他能够看到自己留下的记号。
果然,他来了。
那么不顾性命,伤及自身。
火光明灭之间,他说要用自己的命护她平安无事,可明明两个人触碰的双手是同样的冰冷。
她记得他的体温,他的心跳,他的温柔。
明明疲惫至极,还念着她的名声。
卢月照记得那日梨花院落中的溶溶月光,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柔情似水。
可白日里他说的话依旧清晰,那日他的不顾一切也仅仅是因为“恩情”而已。
她不明白,那夜说不会离开的人是他,今日说要离开的人也是他。
可是,那夜逃离的人是她,如今不想他离开的人也是她。
人,果然是善变。
卢月照从前觉得裴祜总有一天会走,一个注定不属于这里,注定会离开的人,她还是不要打开心扉。
她想要凭着理智,将萌芽之中的情愫斩断,可现实告诉她,理智不了。
非但无法理智,还会不知不觉被肆意生长的情愫拖入泥淖。
等发现之时,早已深陷其中。
......
明日他要离开几日,趁着不见面的时候,双方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或许就会明了。
第二日,天还未亮,裴祜就出了门去寻曾木匠。
二人一同离开了东庄村,驾着驴车向着柳乡行进。
“这次我是陪你去认认人,我可就不参与了,你自己上上手,若是成了,慢慢也就能自己接活了,也就能养活自己喽,说不定很快就能娶媳妇儿啦!”
曾木匠端着茶壶喝了一小口。
可不能多喝,还有段路程呢。
裴祜听着曾木匠的调侃笑着摇摇头,“师父手艺精湛,我才学了些皮毛,师父哪就能不管我了,我还要继续跟着您学,我这道行可浅得很!成亲之事不急,我这一穷二白的,也不能耽误人家。”
“哈哈哈哈,好,等你攒下些钱再说成亲之事,我徒儿这般样貌,再有了银钱,可要好好挑选一番!”曾木匠拍了拍徒弟的肩膀。
裴祜无奈。
太阳慢慢升起,驴车渐渐远离东庄村。
此次,裴祜还要做另外一件事。
祝福她一生平安康健,夫妻美满。
15. 花上月令(十一)
“有人吗!”
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周媛放下手中的东西出门去迎。
可刚走到门槛视线就被挡住。
面前是一个大大的包袱。
“准新娘子,在家备嫁得如何啦?是不是有些迫不及待呢?”
刚才没注意,现在仔细一听,尽管声音被刻意压低,周媛还是听出来是谁。
包袱侧面探出一颗脑袋。
看着眼前灿烂的笑颜,周媛一边接过包袱一边笑着说:“你啊,我还以为谁呢。”
“怎么,你以为是谁?”
二人带上了房门,一同在床头坐下。
“不会以为是......赵家的谁吧。”卢月照继续调侃道。
“什么呀,我的耳朵好着呢,自然能听出来不是他。”周媛顺着卢月照的话,挑了挑眉。
“说吧,这是什么?”周媛看向面前的包袱。
卢月照打开了包袱。
上面是一个精巧的雕花方形木盒,盒子下面是一摞书。
“送你的,愿你花开并蒂,幸福美满!”卢月照笑意盈盈。
周媛打开了木盒,里面是一支镶着红色玉石的并蒂海棠步摇。
“哇,真好看!”周媛细细抚摸端详着,步摇上的珠串轻轻摇晃。
“我好喜欢!”周媛将步摇捧在手心。
“你喜欢就好,证明我这礼啊没送错,别光看着它呀,下面还有呢!”
周媛将步摇小心翼翼地放入木盒中。
“是话本儿!”周媛眼睛放光,一本一本翻来看。
“可不,我可是托了好几个人顺路买来的,费了不少劲,”卢月照注意到周媛身侧正放着一本翻了多半的话本,拿到手上看。
“好家伙,这本可难买了,你居然有这本!我想给你买这个来着,但是一直买不上,没想到你已经有了,”卢月照看向周媛,她有些好奇,“谁买的?”
周媛咬了一下嘴唇。
行了,看着她脸颊上的红晕,卢月照知道是谁了。
“他还挺会投其所好,知道往你心坎儿上送。说吧,什么时候送来的?”
卢月照略略思忖,“不会是......下聘的时候吧,那十几个大箱子里?”
周媛点了点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行了,你别笑了,是有一箱里都是话本。”
她拿起一本书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卢月照语气悠悠,似是陷入回忆:“那是——五日前?我好像在河边看到两个人,哎呀,这两个人,这么说呢,郎情妾意,这情郎好像是编了一个花环?”
“你——你看见啦!”周媛瞪大了眼睛。
卢月照但笑不语。
“你当时在哪儿呢?我们俩都没看见你!”
“你俩在河那头,我俩在这头,中间隔了一大段儿呢,再说,你当时哪还顾得着看别处,那眼睛都在——”卢月照抬头看向上方,彷佛对面真有个人。
知道卢月照是在仿着她当时看向赵子路的神情,周媛脸上红晕更甚。
“你又来,”周媛轻轻拍了一下卢月照的胳膊,“你还真是无处不在,什么都瞒不过你,不过——”
周媛忽然想到了什么,“你刚才说,你们那边是两个人,你和谁啊?难道是清明?对!肯定是他,除了他没别人了!”
“说吧,你们两个去那里干什么了?”周媛放下手中的话本,抱着双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卢月照。
猝不及防听到那两个字,卢月照还是愣了一下,“我当时带着他去你们家看热闹去了,但你们两个不在,我就想着你们俩说不定会在河边,就去看看,结果还真在。”
东庄村的小河岸边常年有人,只有他们四个去的那处岸边人烟稀少,卢月照和周媛常常去那里玩耍。
看着卢月照的笑容慢慢消失不见,周媛也收起了笑容。
“怎么了?你这表情......一提到清明就变了,”周媛挪到卢月照身边坐下,“难道是清明他欺负你啦?”
卢月照摇摇头,“他怎么会欺负我。”
“那,你们吵架了?”
卢月照静默了一瞬,“也不算是吵架,就是......他说他想要走了,还说......”
“还说什么?”
“说他不想耽误我。”
“不想耽误你,”周媛品着这几个字,忽然抓住卢月照的手,“你,你是不是对他有心思,还告诉了他?”
卢月照点了点头。
周媛能够看出两个人之间气氛的不同,但是没想到卢月照今日算是承认了自己对裴祜的心意。
“你是什么时候发觉自己喜欢他的?”周媛开口问。
她自己这段时日忙于备嫁,竟疏忽了好友的心事。
“我也不知,或许,是那日他来救我之时......或许更早。我也是最近才看清了自己。”卢月照低下头。
“那他呢?他说不想耽误你,这是,拒了你?”
“是这意思吧。”
周媛叹息,她不明白裴祜为何要拒绝。
“你是和他明说了,他才拒绝你的吗?”周媛问道。
“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他能明白。”
周媛沉默。
心里已经骂上了裴祜。
但是周媛很快冷静下来,裴祜平时对卢月照的在意她是看在眼里的,尽管她和裴祜照面不多,但是也能感受到,她相信卢月照的感受会更加清晰。
否则,她也不会这般。
这是周媛第一次见到卢月照为了一个男人神伤。
周媛继续对卢月照说道:“我在想,或许他是真的想要你找一个更好的人托付终身。你若是真的想好了想要和他在一起,你要不要试着和他摊开说,问问他的缘由,说出你的心思。这样总比一个人闷在心里,不知道他的想法好。若是他最后还是不肯,你也就没必要为了他再伤心了,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不信你寻不到一个真心待你,能够托付终身之人。”
“轰隆——”
天边响起一声惊雷。
二人一同转头透过窗看向外面的天空。
阴云渐起,怕是要下雨了。
“哎呀,院子里还晒着被子!”
周媛从炕上慌乱跳下,“赶紧收回来,要是被雨淋了,我娘能翻来覆去说我好几日!”
卢月照跟着周媛一同出了门,将院子里晒的两床被子收回屋内。
“媛媛,趁这雨还没下,我先回去了。”
“好,我送你出去。”
二人走到了大坡下。
“快回去吧,”看着周媛欲言又止,向自己投来略带担忧的目光,卢月照继续说,“你放心,刚才你说的话我记在心上了,快回吧。”
卢月照与周媛挥手告别。
天边乌云聚集,卢月照加快了脚步。
她要带着雨伞去接卢齐明。
凡是将要散学之时碰上雨雪天气,私塾都会提前让父母把孩子接走,免得雨雪天湿滑,不好行动,学童们还小,若是摔了可就不好。
卢月照带着雨具来到了私塾门前,孩子们已经被父母接走,卢齐明和齐良业齐秀才二人正在收拾着私塾。
卢月照进门帮着他们关闭窗户,免得雨水灌进来。
“举人老爷,梨儿,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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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好了,我就先回去了。”齐秀才说道。
齐良业是个身材略微发胖的中年男子,面相憨厚。
卢齐明向着齐秀才点了点头。
“秀才慢走。”卢月照将齐秀才送到私塾门口。
“梨儿,不必客气,快带着举人老爷回吧,我看这天,恐怕雨势不会小,趁着还没下,赶快回去吧。”
“秀才放心。”
卢齐明弓着背走到卢月照身边。
风起,吹动了他的衣衫,更显得卢齐明瘦削不已。
卢月照赶忙锁好门,伸出手搀扶住卢齐明。
祖孙二人向着家中走去。
卢齐明抬头望着天边涌聚的乌云,皱了眉头:“今日是清明走的第五日,他也该回来了。”
卢月照也数着日子,今日裴祜是该回来了。
“或许,他已经回来了,或者和曾木匠在赶回的路上。若是在路上,雨下下来可就不好走了,也不知今日能不能回来。”卢月照说道。
卢齐明看着卢月照的眉头渐渐蹙起,知晓她心中担忧,他自己又何尝不担心。
“走吧,我们回去看看。”
卢齐明加快了脚步。
卢月照紧跟在他身边。
她扶着祖父的手臂,卢齐明衣袖下尽是一把瘦弱骨头。
一阵大风呼来,路边树枝噼啪作响,新绿的树叶哗啦哗啦互相拍打,有些经受不住的树叶被打落,再随着风势卷起落下。
卢月照有些被风迷了眼。
她揉了揉眼睛,远远地看着卢宅门前停着一辆驴车。
“那是曾木匠的驴车,是不是他俩回来了?”卢齐明说道。
祖孙二人走近。
“清明回来啦?唉?曾木匠,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曾木匠下了车,“你俩可算回来了,眼看着就要下雨了,我一直等着你俩呢!”
“曾师傅,清明他人呢?”卢月照看着空荡荡的车上,开口问道。
“我在这里等着你俩就是为了告诉你们一声,清明他本来是要随我一同回来的,但是吧......柳乡的于员外说要多留清明几日给他女儿做几个首饰盒。”
曾木匠略作停顿,“话虽是这么说,但我瞧着于大小姐像是看上了清明,于老爷家有五个女儿,他的意思是想招清明做大小姐的上门女婿。我看那于大小姐容貌尚佳,想着这对清明来说也算一个好门路,若是成了于家的上门女婿,虽然说出去不好听,但是内里却是实实在在的,后半辈子我这徒儿也就不用愁了!所以,我就让他先留在那儿了。”
卢月照听了曾木匠的话有些愣住了,“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哎呦,这可不好说,万一两个人看对眼儿就不回来直接成亲了,反正清明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再加上于员外还挺着急的。他说他之前给女儿相看的,他女儿都看不上,他都要愁死了。这不好不容易自己女儿看上了一个,正巧还是个穷苦的,正适合做上门女婿,于员外高兴坏了,想尽快办喜事,他好抱孙子。这家大业大的没个儿子孙子,于员外明里暗里被说了不少闲话。”
“行了,告诉你们一声我就回去了,家里儿子儿媳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你们两个不用担心清明啊,他挺好的,这是好事!”
“好,你慢走。”卢齐明说道。
曾木匠挥了挥手,笑呵呵地驾着驴车回去了。
五天前从村里走的时候还担心徒儿的婚事,结果怎么着,出去了一趟,徒儿的婚事眼看就有了眉目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年轻人还是应该多出去走走。
“嘚儿驾——”
曾木匠的身影渐渐消失。
16. 花上月令(十二)
天色骤暗,乌云似墨压在山头。
大雨随着风势倾泻而下。
卢月照看着烛火一摇一晃,吹灭了灯。
窗扉被风雨拍打得隆隆作响。
卢月照躺在床榻上,拉上薄被,闭上了眼。
闪电时不时划破黑夜,瞬间照亮村落轮廓,又迅速暗下。
许是一夜雷雨的缘故,卢月照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会被惊醒。
醒来,复睡去,再有些断断续续的梦。
一时在田间欢笑,一时在树下沉睡。
更多的,是被人追逐。
她拼命奔跑,可身后之人总是和她保持着忽远忽近的距离,就是甩不开。
她好累,可是她不敢停下。
“梨儿——”
她听到有人在身后唤她。
是清明!
卢月照停下回头。
她看见裴祜站在不远处笑看着自己。
“别怕。”他说。
可下一瞬,他就转身离去。
“清明,你去哪儿?”她抬腿向他跑去,“你等等我!”
卢月照拼命地追,可是前方起了云雾,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清明,你在哪?”
忽然,一个模糊的身影从云雾中走来。
“清明,是你吗?”卢月照向着那个身影跑去。
那人背对着她,缓缓转身。
烟雾散去,卢月照看清了是谁。
是李康泰!
他笑得阴森,左手拿着绳索,右手......
不!
他没有右手!
“贱人,是我呀!我就是清明!”
卢月照想要逃离,可脚下像是被灌了铅,如何也动弹不得。
她眼睁睁地看着李康泰向她扑来。
“啊——”
卢月照猛然睁开了双眼。
她起了一身冷汗。
定了定神,慢慢坐起。
雨声阵阵,丝毫未有停歇。
卢月照推开房门。
天色不似那般昏暗。
一夜过去了。
她看向对面紧闭的房门,拿起靠在墙边的雨伞出了屋子。
“咚咚咚——”
卢月照轻叩东厢房门。
无人回应。
他还没有回来。
“梨儿,你醒了?”卢齐明推开正房,看到了撑伞站在院中的卢月照。
“爷爷,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今儿还下着雨,私塾不用上课,该好好歇息。”
卢月照走到正房门前,收起伞,进了屋内扶住卢齐明的手臂。
“人一上了年岁,这觉就少了,想睡也睡不着。我听着院中有动静,就起身看看,”卢齐明看向东厢房,“清明还是没回来?”
卢月照点了点头。
卢齐明看着屋外的雨帘,慢慢开了口:“梨儿,你和爷爷说实话,你是不是......中意清明?”
话音一毕,卢齐明感受到扶在他臂上的手一紧。
他在等着卢月照的回答。
“是。”
卢齐明微微叹气。
“我昨日收到了张知县的信,信上说,他弟妹和侄儿愿意与咱家结亲。”
卢月照惊诧地看向卢齐明。
他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知县说,只要你愿意,庄敬的母亲即刻便开始准备你们二人的婚事。”
卢月照转过头看向门外雨幕,梳理着心中乱绪。
天光较之方才又亮了些,可这雨丝毫没有弱下。
有几缕雨丝扑进屋内,沾上了二人的衣衫。
卢齐明带着卢月照往后退了一步。
“爷爷,我知晓你是不放心我,想要为我寻一个可以护着我的人,只是......不是张大人不好,而是,我已经遇见了他。”
卢月照伸出一只手,雨丝铺在手心,传来微凉。
“我现在思绪纷乱,不知该如何,我想等他回来,亲口问问他......”
“若是他不愿意呢,他不想误你姻缘,或是,他想着入赘于家。”卢齐明问。
“若是后一种,那我就祝他夫妻恩爱,琴瑟相和,若是前一种......”
卢月照看向手中的雨水,水流顺着手心的纹路滴落在地。
“爷爷,你帮我写信回绝吧,无论是你说的哪一种,我都需要些时日。孙女微浅粗陋,不耽误张大人,愿他得觅良缘。”
卢齐明看向一旁的卢月照,“你确定要我写这封信?”
“是。”
卢齐明顿了一瞬,说了句“好”。
感情之事,还是顺其自然吧。
实在是,强求不得。
也愿梨儿能想通。
雨幕之下,一抹倩影撑伞独行。
穿过树木遮蔽的小径,卢月照来到了小河边。
下了一夜的雨,水势涨了许多。
原本岸边有一块大石头,刚好够两个人坐在上面,现今也被河水淹没大半。
卢月照走到了那株海棠树下。
不知何时,花已尽落,早已被践踏进了泥泞之中。
她俯首看向脚边河水悠悠。
几条鲤鱼围成一圈,在水中欢快地跳跃。
忽然,其中的一条扑腾到了岸边。
鱼儿失了水,挣扎着想要回到河中。
可是,不知是不是因着雨水滋润的缘故,它渐渐地安于此处,不再挣扎。
卢月照蹲下身,轻抚着鱼儿,将它送回了河水之中。
“岸上不是你的家,你还是要回去的,要不,等雨停了,你怎么活?”卢月照喃喃。
她站起身,河面因着雨水涌入翻涌不停。
又抬头,望向天空。
依旧是阴云笼罩。
一阵风携雨打来,卢月照的衣裙湿了。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快。
卢月照回头看去。
裴祜越过小径向她奔来。
雨水拍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面容,依稀可见眼下乌青,像是没有睡好。
裴祜微微喘着气,在卢月照身边停下,“你果然在这里......我刚回来没见到你,爷爷说你出门了,我去周媛家寻你,你也不在,我想着,你应该在这里......”
卢月照将雨伞举起,遮住裴祜,自己的后背沾了雨水。
他没有打伞,也未穿蓑衣,一路跑来,身上尽湿,还染了泥水。
裴祜接过卢月照手中的雨伞,这把伞小,也就能遮住一个人。
雨伞尽数倾斜在卢月照身上,裴祜站在伞外,雨水落在他身上,伞上的水珠亦淅淅沥沥滴落在身。
“我没事,你不用管我,我......反正已经淋湿了。”
裴祜看着自己的衣衫,不甚在意。
“你来找我......作甚?”卢月照轻声问道。
“雨势这么大,你一个人在外面,爷爷不放心,我来寻你回去。”
“只有爷爷担心是吗?”卢月照抬头看着裴祜。
不期撞进了她的似水眼眸,裴祜愣了一瞬,很快移开。
见他沉默不语,卢月照扯了一下嘴角,带着些许苦涩,“我听说,你被于家留下要做上门女婿了,你昨日就该回来,但一夜未归......你今日回来,是要请我和爷爷去你和于家小姐的婚宴吗,是什么时候?”
“没有。”
裴祜下意识说出口。
意识到自己的些许失态,裴祜顿了一瞬才继续开口:“于家说要再做几个首饰盒,师傅说他有事要先回来,让我留下,可是,于家没有首饰盒要做,我就走了。”
曾木匠走后,于员外拉着他,要他和他女儿相看,还说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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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他做上门女婿,裴祜便知道根本不是要他做活儿。
他直接拒绝,可是于员外大有不同意就不让他走的架势,无奈之下,裴祜只得说自己有隐疾,怕是不能为于家留后。
于员外当时就变了脸,对着旁人说:“我说这么俊的小伙子没个媳妇儿是为什么,原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当场就把裴祜打发出了门。
“那你昨晚在哪儿歇的?这么大的雨。”卢月照问。
“柳乡距云歇山不远,我去了清云观,今早下山搭了马车顺路回来。”
云歇山,清云观,檐下雨,殿中人。
卢月照想到了初见他时的样子。
“你婚事将近,我去求三清真人保佑你......保佑你们平安喜乐,夫妻美满。”
裴祜是带着笑意说出这话的,可这话却同时刺得两人心口微痛。
“你去求三清祖师保佑我和谁?”卢月照问出口。
“你和......张庄敬,张大人。”
“若是我告诉你,我今早回绝了张大人呢?”
“回绝?你是说张大人同意了这门亲事,但你......”
“是。”
卢月照深吸一口气,水雾的湿濡弥漫。
“所以,你求错了,真人不会应允你。”
裴祜看向卢月照,伞下的她就这样定定地看着自己。
看着她眼中含泪,裴祜心口疼。
“你之后还要去求什么?去求我和王大人、陈大人、刘大人?就是不求......和你是吗?”卢月照声音发抖,带着哭腔。
“你愿我和他人白头相守,可你有没有问过我是否愿意?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不可以,还是说,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贪权慕贵,毫无真心之人?清明,你未免太看不起我!”
卢月照泪水涟涟,裴祜渐渐红了眼,他深吐了口气,就是不敢看她。
“你看着我的眼睛,”卢月照忽然伸手握住了裴祜冰凉的手掌,继续问着,“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心中没有我,然后,再甩开我的手。”
裴祜低头看向卢月照,她紧紧抓着自己。
可他怎么能,怎么会,说出口。
雨依旧在下,裴祜早已被雨水淋透。
看着狼狈不堪的他,卢月照伸出另一只手,将伞从他手中抽出,狠狠扔在地上。
伞面瞬间泥泞,雨水浇在卢月照的身上,她同样变得无比狼狈。
“清明,我能够和你同淋雨,你为何不敢和我过一生?”
她不怕苦,只怕身边之人不是他。
裴祜分不清眼前的模糊是不是雨水。
她就是能够轻易牵动他的喜乐悲欢。
“你不要走好不好,就留在这里......”卢月照哭得伤心,语气近乎恳求。
裴祜的心口似被虫蚁啃食,细细密密地疼。
他回握她的手,看进她的眸中,轻轻将她带入怀中。
什么冷静克制,什么衷心祝愿,全都被他抛在脑后。
此刻,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只在乎是自己让她伤心至此。
如果他的后退,他的犹豫,让她伤心,那他便不再后退,不再犹豫。
是他的错……
雨幕倾斜,裴祜紧紧地抱着卢月照。
卢月照的脸颊贴在裴祜的胸口,她能够听到他的心跳声。
裴祜抬手抚摸着卢月照湿漉漉的发顶,极尽温柔。
“梨儿,我不走了,就这样陪着你好不好?”
他终于颤抖着唤出了那声“梨儿”。
卢月照环抱住裴祜的腰身,点了头。
“我今日答应你,无论今后何种境地,都会在你身旁,和你面对一切,是我自以为是,是我不懂你,是我的错,不哭了,好不好?”
天光渐明。
雨,快停了。
17. 恋芳草慢(一)
午后,天放了晴。
夏日的雨后,空气中仍残存着些许清新。
可是,日光照射,很快就蒸腾不见,只留下潮热,还有些闷。
卢齐明去了私塾,家中只剩下卢月照和裴祜两人。
曾木匠那边的活儿还是要等院子中的雨水没了之后才能继续。
雨后潮湿,不能坏了木料。
这样一来,裴祜要等明日午后再去。
趁着裴祜在,卢月照叫上他准备干活。
这场雨实在是大,卢宅厨房外的墙皮受潮掉了一角。
听着卢月照的安排,裴祜正在院中用铁锹和着黏土。
不一会儿,卢月照从外面抱了一捆干草进来。
裴祜去迎她,想要从她手中接过干草。
“不用,也不重。”卢月照说道。
她抓起干草放进黄泥之中,裴祜也跟着拿起干草放进去。
“接下来把它们搅拌在一起就好。”卢月照说。
裴祜应声拿起靠在树身上的铁锹搅和着。
“好了,”卢月照端来一个木盆,“再把草拌泥铲到盆里,我们就可以去糊墙了。”
黏土拌上干草,就叫“草拌泥”,乡下人家的墙面很多都是用这草拌泥涂抹上去的。
别看它现今还是湿哒哒黏糊糊的,等晒干风干之后,就会变得坚硬无比,用火烤,还可以用来防潮,简单好用,也不用什么银钱。
裴祜将木盆端到厨房,接过卢月照递来的抹子,将草拌泥细细抹上去。
卢家的厨房就是用这草拌泥糊上去的,等风干之后这处也看不出什么痕迹。
很快,裴祜就将墙壁补好,舀水清洗刚才用过的工具,二人再一同将院中和过泥的地面冲洗干净。
天气渐热,石板地用不了多久也就被晒干了。
将各种物件归回原位后,二人用胰子洗净手。
裴祜拿起巾帕包裹住卢月照的双手,轻轻擦拭。
她的双手白嫩细滑,随着裴祜的动作,泛红的指尖探出了乳白色的巾帕。
“擦好了。”裴祜嘴角噙着笑。
卢月照轻抿朱唇,“你下午没什么事是吧。”
裴祜点头,“怎么了?”
“我在想,我们什么时候把我们两个的事告诉爷爷,同在一个屋檐之下,也不用瞒,想瞒也瞒不住。”
彼此心中都有对方,现如今挑明了关系,情真意切,恨不得将眼睛粘在对方身上,但凡是个人打眼一瞧就什么都懂了。
但卢月照还是想尽快告诉卢齐明。
“那就等爷爷傍晚回来说。”裴祜回答。
“那......怎么说?”
卢月照大大的眸子盯着裴祜。
“我来说。”裴祜回道。
“好,你来说,我呢,在一旁附和。”
卢月照眼中闪着俏皮,裴祜勾唇浅笑。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卢月照问道。
“嗯——听你的。”
“让我想想这村中你哪儿还没去过......你是不是都去过了?”
“好像是都去过了,但我还没去过田里,想去看看咱们地里的庄稼。”
卢家是有好几亩庄稼地,只不过家中只有一老一小祖孙二人,打理不过来,卢齐明就请隔壁陆当家的打理,两家的地紧挨着,也方便,每年卢家的收成会分给陆家五分之一。
刚来东庄村时裴祜不懂韭菜要割不能拔,被陆家婶子说了一番,她就是陆当家的媳妇儿。
“好呀,你若是想去我现在就带着你去。”卢月照笑着说道。
说走就走,二人一同出了门。
阖上大门,卢月照挂上门锁准备锁门。
“梨儿,等等!”
卢月照停下手中动作和裴祜一同转身。
卢齐明从不远处出现,身影摇晃,似有些蹒跚,眼下双手扶着路边的树干,站不稳了。
卢月照和裴祜见状赶忙跑到卢齐明身边,两人一左一右架住了卢齐明。
“爷爷,你没事吧?”卢月照满是担忧。
裴祜亦紧紧蹙着眉头。
卢齐明慢慢抬头,苍凉的眼中满是泪水,定定地看向远处。
“爷爷,这是怎么了?”裴祜问道。
卢齐明张了张嘴,想要说,却什么也说不出。
他尽力压抑住自己的悲痛,过了一瞬,呜咽出声:“梨儿,章晋过世了。”
“章......章爷爷?”卢月照惊呼,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之前他们二人还一同叙话饮酒,怎么突然就......
“是什么时候的事?”卢月照问卢齐明。
她伸出手给卢齐明顺着气,“爷爷,我们进家门说。”
进了卢家,裴祜扶着卢齐明坐下,卢月照端来一杯温水让卢齐明喝下。
“刚才有人去私塾寻我,说他受章家老夫人刘氏所托来告知我,章晋两日前因病过世,昨日之雨一直下到了今晨,报信之人车马陷入泥中,山雨又淹了路,这才晚了一日。”
卢齐明目光呆愣地看向远处天际,不知在想什么。
“梨儿,你陪我去章家吧,上次分别之时,是他去信京中和县城李府,否则,李垄和李康泰没有那么容易罢休。”
卢齐明扶着桌子起身,继续说道:“本以为他回乡后我们二人能多些时日相聚,可没想到,那日匆匆离去,竟是最后一面......你章爷爷许久未见你,还说要来看你......你随我去看他吧,明日是他下葬之日。”
卢月照眼中闪烁着泪花,她记忆中的章晋衣衫落拓,见到她时总是很欢喜,会带糖糕给她吃,带珍藏书卷送她看,还满脸羡慕地对卢齐明说:
“我这一生最大之憾事就是没有女儿,也无孙女,如今你却有了一个这般贴心,还玉雪可爱的孙女,我好生不平!我想问你借几日梨儿,让她做我的孙女,也孝敬我这个爷爷!”
听到此话,卢齐明笑哈哈地回道:“这是我的孙女,你想要孙女,不如催促你家儿子,让他争些气,好过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家的孙女羡慕不已!”
章晋看着卢齐明的笑容无奈摇头,心想着,他回去就催促他那儿子,太不争气!
只可惜,他那“不争气”的刑部尚书儿子章应,还就是没圆了章晋想要抱孙女的心愿。
裴祜和卢月照去将马儿牵出,套好车。
二人站在卢宅门外,裴祜抬手,指腹轻轻拭去卢月照眼下的泪水,“帮我给章大人上柱香,替我谢他救你之恩。”
卢月照点头。
“照顾好自己和爷爷,我在家等你们回来。”
“好。”
卢齐明拄着拐杖出了门。
这条拐杖是卢月照早几年就给卢齐明备好的,之前一直没拿出来用,他没想到会在去往老友葬礼之时用上。
裴祜将卢齐明扶上了马车,卢月照坐在前面驾车。
“驾——”
马车向着北庄村行进。
卢月照扭头看见裴祜向他们挥着手。
裴祜站在原地,马车的身影消失许久,他才回了卢宅。
不知为何,今日听到“章晋”的名字和他去世的消息,裴祜心中也是说不出的伤感。
或许是听闻他曾帮了卢月照和自己的缘由吧,裴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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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没有他,李垄和李康泰父子哪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
他会牢牢记住“章晋”这个名字,记住这位未曾谋面,却在他和卢月照危难之际伸出援手,抱有善意的老者。
*
“唉,怎么说也是从一品前太子太傅的丧礼,结果就这么几个人来,冷冷清清,真叫人唏嘘。”
“谁说不是,这朝廷里的官儿都是人精,眼看着新皇登基,咱们这位族叔没了依仗失了势,这人死了,也就当没听说。”
“想当初先帝和先太子在位的时候我们族叔是何等风光,人人都想巴结,附近的新晋仕子都想寻族叔求个门路,连带着我们也跟着沾光,这十里八乡的,只要一说我们是太子太傅章晋章大人的族亲,谁敢欺负我们,有时候为了能够见族叔一面,这礼都能送到你我家中,虽说族叔从来不见吧,但没人敢欺负我们是真的!”
“唉!可自从族叔致仕之后,我们也备受冷落,也要跟着看这些大大小小官老爷的脸色,说是致仕,但是谁不知晓族叔是被逼致仕,这和罢官也没什么区别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族叔过世,他的儿子孙子也要从京城官位中退下,回乡丁忧,守孝三年,尤其是族叔唯一的儿子刑部尚书章应,那可是正二品大员呐,这下更是人走茶凉,被人连根拔起,咱们章氏一族要彻底无望喽!”
卢齐明和卢月照一进章家大门,就听到几个章家族人在悄声议论。
二人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看着满堂冷清,吊唁之人寥寥无几,心里怎么也不是滋味。
卢月照扶着卢齐明进了灵堂。
卢齐明眼含热泪,心中一直不能接受好友骤然离世的噩耗,可是,看着堂中静放的棺椁,也只能让自己接受。
祖孙二人上前见礼,卢月照记得裴祜托付之事,也替他上了香。
之后,丧家回礼。
“卢伯,您来了。”礼毕,章应起身去扶卢齐明。
“伯伯,大娘。”卢月照向着章应夫妇二人行礼。
章家夫妇点头。
“这是,梨儿?”章应问道。
“是伯伯,小女名为月照,小字梨儿。”
“好,真是好,我们夫妻二人常听父亲提起卢伯有一个天仙似的贴心孙女,今日一见,我算是明白父亲为何一脸羡慕,可是,我们夫妻临了也没让父亲抱上孙女......”
言及亡父,章应夫妇忍不住落泪。
“来,快来见过卢爷爷和你们的梨儿妹妹,时儿,你最小,要叫姐姐。”擦过眼泪,章应叫自己的儿子们过来见礼。
“卢爷爷。”
“妹妹。”
“姐姐。”
祖孙二人再回礼。
“这是,时儿?都这么大了。”卢齐明指着其中年岁最小的问道。
“没错,是我的小儿子,章时,他自小身子骨不好,一直被我养在乡下庄子上,不怎么出门,难怪卢伯眼生。小儿不才,正在准备科举,更是不出来见人了。”
章家一家子的知书循礼,十一二岁的少年亦是落落大方,彬彬有礼。
“看着个个钟秀的孙子,我那老弟也不甚遗憾了。”卢齐明喃喃道。
章应眼中泛起泪花。
“你母亲呢?”卢齐明问道。
“母亲伤心不已,哭晕了好几次,如今卧床不起,不能出来见人了。”章应回答。
“可有大碍?”
“郎中说无碍,就是伤心过度。”
卢齐明叹气,“让你母亲保重,她还有你们这一大家子儿孙要牵挂呢。”
章应点头:“卢伯放心,我们一定照看好母亲。”
18. 恋芳草慢(二)
“起灵——”
停灵三日,今日是章晋下葬的日子。
送葬之人除了章氏族人,便是村中乡民,章晋一路顺风顺水荣耀半生,临了朝中竟无一人相送,也是唏嘘。
卢月照搀扶着卢齐明跟随在送葬的队伍之中,耳中尽是抽泣之声,她伸手擦着眼泪。
卢齐明一直注视着前方,那里是章晋的棺椁。
二人自幼于乡间私塾中相识,章晋开蒙比卢齐明早,卢齐明刚进私塾时根本跟不上先生的进度,都是章晋为他课后开小灶。
私塾距着二人村中有十几里地,两人每日天未亮就要出门,天黑才能回家。
夏日还好,一早一晚天还有些光亮,最苦的是冬日,天寒地冻不说,还两眼一抹黑,只能靠着火把照明。
两个人会在休憩之日上山捡拾树枝,再捆成一把一把的,前面再裹上草纸,火折子一点就成了“火把”。
无数个晨起傍晚,两个孩童奔走于山间田野,也不觉着累。
那时候的岁月是那般无忧。
嘴中说着今日学了些什么,谁没背出书被先生责怪,谁惹先生生气受了罚,先生又不记得昨日讲到了哪里,还有,先生的胡子为何会劈叉,真的是他说的学问高的缘故吗......
心中想着晚上回去的饭食,能不能吃到肉沫荤腥,昨日路上草丛中捉到的蚂蚱今日还活着没,等到休憩时一同上山捉野鸡野兔子带回家中添伙,家中要收秋了恐怕要忙好一阵子,不过可以在稻谷堆中捉迷藏......
偶尔谈及今后志向,想着能够有一日为官一方,造福百姓,光耀祖宗门楣,连带着父母脸上也会有光。
天高云淡,惠风和畅,仿佛一直是这慢慢悠悠的光景。
可是,日子呢,总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就过去了,人哪能一直在幼时活着。
如今,一同长大的两人,其中一个已经躺在棺木之中,剩下的一人浸泡在回忆里不愿出来。
转眼之间,这一辈子也快过尽了。
伴随着沉闷的一声,棺木被放置在备好的墓圹之中。
纸钱撒在半空,飘飘散散落在棺木上,在场之人无不放声痛哭。
有人在哭自己的父亲祖父,有人在哭自己的至亲好友,有人在哭曾经接受的帮助与善意,也有人在哭章家最大的依仗没了,哭今后的前程未卜,自身难测......
章氏族人哭跪在地,神情伤痛。
“父亲,你一路走好,不孝子会照看好母亲家人,您放心!”章应哭道。
一旁的几位族亲和村民擦干眼泪,拿着铁锹站起,“时辰到了,该下葬了。”
章应痛哭流涕,点了头。
黄土一锹一锹地被扔进墓圹之中,黑色的棺漆被逐渐覆盖。
这时,原本虚弱不已的刘氏突然抓开儿媳搀扶的手,跌跌撞撞向着墓圹走去。
“母亲!”
“祖母!”
章应脚下一软,连跑带爬地冲上前将刘氏拉住。
母子二人瘫坐在地。
章应妻子和孙辈跑上前围在二人身边。
“你别管我......我想和他说说话,他怎么就这么突然走了,留下我一个老太婆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刘氏哭得伤心。
“母亲,你还有我们呢,儿子孙子已经没了父亲祖父,不能再没有母亲和祖母了......您不要说这样的话,父亲听了会伤心。”章应将自己的母亲抱在怀中,眼泪直流。
卢月照擦了擦眼泪,看向一旁的祖父卢齐明。
苍老的眼睛历经风霜,饱含泪水,尽是不舍。
身边之人走走停停,又只剩下他一人了。
棺木最终还是被掩埋进了黄土之下。
人最终,都是这样的去处。
*
傍晚,太阳渐渐西去,天边余霞成绮。
用过饭后,卢齐明在院中树下乘凉。
他手中翻看着一本旧书,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批注。
光色渐黯,看得有些伤眼。
“走吗?”裴祜问。
卢月照点头。
二人一同来到树下。
“爷爷,我们两个......有话对你说。”
听到孙女对自己说话,卢齐明放下手中的书本,抬头看向二人。
“爷爷,我......心悦梨儿。”裴祜说道。
卢齐明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二人,并无惊讶之色,更像是心中有块石头落了地。
“是,爷爷,我们心悦彼此,今日想正式告诉您,”卢月照看着裴祜,嗓音温柔,“孙女早在之前就看清了自己心意,眼里没有旁人了。”
裴祜亦看着卢月照的眼眸,两人眼中尽是彼此。
“爷爷,我知晓自己不是您心中佳婿,也说过让梨儿另觅他人的话,但是......我终究还是违背不了自己的心意,也不想让梨儿因我而情伤,我心中只有她一人,此生也唯她一人。”
语毕,裴祜跪在了地上,继续说着:“我这条命是梨儿救来的,属于她一人,为了她,我什么都可以做,哪怕是要我这条命,我也会即刻双手奉上,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一日,就不会让她伤心委屈,求爷爷成全!”
裴祜额头触地,向卢齐明磕头。
卢月照也在裴祜身边跪下,“爷爷,你知晓孙女,认准了人就不会轻易改变,今后无论遇到什么困苦,只要有他在身边,我就不怕,孙女需要爷爷的祝福,请爷爷成全!”
卢月照也磕了头。
卢齐明伸手扶起跪拜在地的两人。
“我卢齐明不是迂腐偏执的大家长,一心只想着让孙女攀附权势,丝毫不考虑孙女的心意。我给梨儿寻亲时不知晓她对你的心思,也不是为了强迫她,而是为着给她多一重选择,最终如何抉择,在她,不在我。既然梨儿已经选好,我也不会说什么,也不会阻拦,路是自己选的,既然选定,不后悔就好。只是,有一点,就是不希望她伤心。我也曾年轻过,也有此生挚爱之人,今日你们二人向我开口,希望你们记得今日誓言,既然情深义重,那就不可轻易辜负。”
天边晚霞渐渐散去,卢齐明合上手中书本。
“那日清晨,大雨未停,梨儿让我去信张知县拒绝婚事,之后,她独自一人出门,本来,我以为清明你对梨儿并无爱恋之情,可你进门不见梨儿就想也不想地跑了出去,看着你的样子,我就知道,我猜错了。后来,雨势渐歇,你们两个狼狈回来,可脸上丝毫不见伤愁,我心中就有数了,等着你们向我开口。今日既然说清,你们二人就好好相处,等时机成熟之时,我为你们操办婚事。”
卢齐明看着卢月照,眼中渐渐泛起了泪光,“那个我从小背着的小女娃,如今长成了大姑娘,有了心中所爱,我想亲眼看着你穿着凤冠霞帔,风风光光嫁给心爱之人。”
卢月照觉得祖父从章晋的葬礼上回来之后更添苍老。
曾经,卢齐明背着她上私塾讲学,背着她看青山绿水,背着她哄她睡觉......
背着背着,她长大了,他却老了。
“爷爷,你不仅要送我出嫁,你还要做曾祖父呢,你忘啦?你曾说等我的孩子出生,要亲自取名,还要看着我的孩子长大,你可不许食言。”卢月照眼中泛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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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
裴祜眼眶湿润,将卢月照的手轻轻握住,有些泛凉的手逐渐被他手心的温度所暖。
“乖孙放心,爷爷记得,你见爷爷什么时候说到没做到?放心,为了你,为了你们两人,我一定保重自己,活得长长久久!”
*
五日后,周媛就要出嫁了。
这日,周媛空出来时间去寻卢月照,想同她说说话。
两人再一次来到了这处罕有人迹的河岸处,一起坐在了河边的那块大石头上。
上次大雨,卢月照来时这块石头被淹了大半,如今,河水早已褪去,这块石头又恢复成往日样子。
卢月照身量高,周媛将头靠在她的肩上。
二人一同看向面前河水,日影摇晃,河面金光粼粼,煞是好看。
“马上就要成亲了,本来盼了好久,可眼看着就要嫁给他了,心中反而很不舍,舍不得我娘,舍不得你,舍不得这东庄村。”周媛叹息。
卢月照把头偏了偏,两个人的头碰在一起。
“我也舍不得你,只盼着你能时时记得这里,常常回来。你公婆都是厚道之人,想必能体谅,毕竟马大娘只有你一个孩子,你走了剩她一人更是孤单。”
周媛点了点头,“二老确实厚道,子路同我说过,他们一家都觉得我娘一人孤单,也不放心我娘一个人,说等我们有了孩子就把我娘接去,我婆婆年纪大了,只她一人带着孩子怕精神不够,到时候我娘也去照看,这样住在赵家也名正言顺。”
卢月照笑着开口:“赵子路还蛮贴心,想得很是周全,我在家也会照看着马大娘,你尽管放心。”
“有你在我当然放心,”周媛笑眼弯弯,忽然话锋一转,“你呢,你和清明如何了?我刚才去寻你,一进门就看到你们两个谈笑,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你。”
“嗯——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什么!”周媛直直坐起,看向卢月照,“什么时候的事?”
“不过四五日,那日雨中清晨,他来这里寻我,我们表明彼此心意,之后,我和爷爷去了章爷爷的葬礼,就想着这两日去寻你告诉你,这不,你今日来了,正好。”
“哼!还算清明这小子有点良心,要不我就要叫他缩头大乌龟!明明喜欢得不得了,就是不说,还说什么要走,真是!”周媛愤愤不平。
“哈哈哈哈,还得是我的媛媛,他也知道自己错了,你现在让他走,他还就不走了呢!”卢月照笑着说。
“算他识相,惹我梨儿伤心,他就该打,他要是再让你难过,你就告诉我,我一个大嘴巴抽上去,手疼了,我就脱了鞋,用鞋底儿抽他!”
“咳,”周媛收回情绪,“这话你听听就行,别告诉他,要不显得我很粗鲁,希望不要有这一日,要不我天涯海角也要抽他去!”
卢月照笑着点头,“赵子路就不会惹你伤心,我呀,也就不会有这粗鲁的一日。”
周媛有些红了脸,“他是个木讷憨傻的,我不惹他伤心也就罢了,恐怕到时候他还要寻你来告我的状。”
“行啊,我倒时候可要好好劝劝你,哎,我现在就可以劝你,你要好生对你的夫君,别欺负他,别到时他还要寻我来哭鼻子,我还要断你们的家务事。”
二人相视,再哈哈大笑。
“我呀,等着你和清明的好消息,你说,你们两个生得这般好看,这生出来的孩子该是什么模样,怕不是比那年画上的娃娃还要好看!”
“哪有那么快,再说,要生也一定是你俩的孩子先出生,毕竟是你先嫁人。”卢月照说道。
周媛笑得羞涩,脸上是挡不住的甜蜜。
19. 恋芳草慢(三)
今日木活儿结束得快,裴祜早早就从曾木匠家返回卢宅。
进门绕过影壁,卢月照坐在石凳上,一旁的石桌上摆了本书,细长的手指捏着书页一角,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神情专注。
脚边放了一个大背篓,里面是两把镰刀。
她坐在成荫繁茂的梨树之下,树叶遮蔽了阳光,只有几缕穿过之间的缝隙,将枝叶投在卢月照的衣衫上,细细碎碎,树影横斜。
听到动静,卢月照抬头,看见来人是裴祜,展颜一笑。
“你回来啦,今日果然早!快去收拾换身衣裳,好了之后,我们就出发!”卢月照眼睛亮亮地看着对面之人。
“好,很快,你等我。”
裴祜看了看身上残留的木屑,收起心神,小跑着进了东厢房,很快,手里拿着一沓干净的衣衫进了正屋西侧的陪房。
那间小屋子是沐浴冲洗之处。
每日裴祜下了工都会冲洗一番,就用从下院担上来存好的井水,夏日炎炎,井水清凉,刚好可以冲尽炎热。
尽管隔着一段距离,卢月照还是能够听到阵阵水声。
她忽然想起,裴祜刚来到东庄村时,纱布裹缠下的肌理曾在她眼中一晃而过。
卢月照抿了一下唇,重新将目光投向石桌上的书卷,尽力忽略掉那些声音。
可是,好像有些难。
裴祜冲洗结束,换上了干净的衣衫,再将今日穿过的衣物放入木盆中,很快清洗干净,晒到院中的晾衣绳上。
他结束了。
卢月照起身进了西厢房,将手中书本放上桌案。
“梨儿。”
她忽然听到裴祜在门外唤她。
掀开帘子,卢月照看到了裴祜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枚木制书签,尾部穿孔系着浅银色穗子,签身上是雕刻精致的月白梨花。
卢月照伸手接过,放在手中细细端详。
书签左下角还有三字楷书——“清明制”。
“你什么时候做的?”卢月照看向裴祜,脸颊泛着红。
几滴清水顺着裴祜的脸颊落到脖颈,再到锁骨,最后洇入干净的衣领。
夏日衣着轻薄,又是刚刚冲洗过,残余的水份贴着裴祜的躯体,襟下肌理若隐若现。
“在向师父拜师的七日后,不过左下角的字是昨日刻上去的,之前想送你,但一直没送出,今日给你。”裴祜看着卢月照的眼睛。
“我很喜欢。”食指轻抚着上面的字迹,卢月照回答。
她转身进入房门,将书签夹入刚刚看到的书中那页。
裴祜背上背篓,二人出了门。
趁着今日裴祜下工早,卢月照要带他去自家地里看看。
“呦!你们这是去哪儿?”
两人走了一段路,迎面碰上了邻居陆家婶子。
陆家婶子手肘挎着一个小篮子,里面放着做了一半的针线活儿。
“婶子,我们去地里看看,你这是从哪儿回呀?”卢月照说道。
“我这不刚串门儿出来,回去歇会儿就准备晚饭了,你俩这傍晚去地里呀?”
村民夏天去田地一般是清晨,那时候凉快,做起农活会少受些烈日暴晒的罪。
“就是带清明去看看,他还没去过,这不趁他今日回来早,顺便再掰些嫩玉米,晚饭煮煮。”卢月照回道。
陆家婶子看着对面站在一起的两个小年轻,脸上挂着笑,心里什么都懂了。
看来最近的传言是真的,两个人好事将近啊。
“好,快去吧,趁着天明。”陆家婶子笑着说。
挥别陆家婶子,两人继续顺着路向前走。
越往前走遇到的人越少,临近傍晚,是真没什么人去地里。
日影将并行两人的身影照得长长,夏日暖风扑在身上,此时倒不觉得热。
卢月照往裴祜身边挪了挪,发丝飘动,轻轻擦过裴祜的肩头。
手心一热,裴祜挽住了她的手。
“还有多久?”裴祜问道。
“快了,再走两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风景变换,路边农户渐少,视野慢慢开阔。
前方是有人头一般高的玉米地,阳光照耀下金灿灿一片。
“就是那片,是我们家的。”
顺着卢月照手指的方向,裴祜看向不远处。
随后,卢月照拉着裴祜的手走进那片玉米地,两个人一同钻了进去。
眼下玉米刚刚长成不久,正是嫩的时候。
裴祜将背篓放在地上,再拿出里面的两个镰刀,他看着卢月照伸出手将玉米掰下,再放进背篓,自己也上手去掰着。
“我们掰满这一篓就好,回去煮熟了吃,还可以烤,”卢月照一边掰一边问,“清明你喜欢吃煮的还是烤的?”
裴祜手很利索,“啪”又掰下一个,他想了想,“都好,其实我也不知,我没吃过嫩玉米,听你的。”
“行,那就都尝尝。”
“好。”
这附近的嫩玉米被掰完了,裴祜提起篓子,两个人又往里面走了走,在一处停下后,继续掰。
很快,背篓被装满。
“好了。”
裴祜将手中的最后一个玉米放进背篓,低头看向身旁的卢月照。
卢月照点头,心中想着什么,忽而眼睛一亮,“还有一个东西你也可以尝尝!”
她环顾着周围,看向前方。
“来,跟我进来。”卢月照拿起地上的两个镰刀,向着更深处走去。
裴祜跟上。
他看着卢月照蹲在一株玉米秆旁,拿起镰刀顺着根部割下。
卢月照将长长的玉米杆放在地上,再用镰刀将根部附近切下,一手拿着割下的小半截秆儿,一手用力扒着外面的硬皮。
很快,里面的鲜嫩处露出。
卢月照将剥好的玉米秆递到裴祜嘴边。
他张嘴咬了一口,慢慢咀嚼。
“好甜!”
裴祜很惊讶,没想到玉米秆底部这般水甜。
“就知道你没吃过,怎么样,甜吧,”看着裴祜点头,卢月照继续说着,“不过,只有还未完全成熟的玉米杆儿才会甜,等再过几日玉米熟了,这秆儿也就干瘪不甜了。”
“记得把嚼好的吐出来,就和吃甘蔗一样。”卢月照提醒。
裴祜拿起另一把镰刀,将前方一株绿嫩的玉米杆割下,很快,给卢月照也剥好了一个。
卢月照接过也吃着,裴祜继续向前寻找着嫩玉米秆,很快,割了一小把。
卢月照则跟在他身后。
“啊——”
前方似乎有人轻呼,两人一同停下脚步。
裴祜一手将卢月照护在身后,一手轻轻拨开眼前的玉米秸秆,两人脚步轻轻向前走去。
突然,裴祜瞪大了双眼,停在原地。
两人靠近了声音源处,听得清清楚楚。
“嘶——你轻些......”
这是一个女声,声音娇媚,女人攥着拳头,轻轻锤着眼前的男人。
卢月照的视线被前面的裴祜挡得严实,她好奇地抓着裴祜的胳膊,偏出头,向前看去。
没了裴祜的遮挡,眼前还有密密分布的玉米杆,可卢月照还是透过缝隙看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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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数步前的两人。
嗬!白花花的一片。
两个身影紧紧交缠,难舍难分。
卢月照被眼前景象惊得同样瞪大双眼。
“好家伙,你家那个老头多久没弄你了!”
男人喘着粗气,幅度越发大。
女人呜呜咽咽,似有些受不住,又似得了满足。
“好哥哥,那个死老头早就不行了,每次刚开始就结束了,吊得我不上不下的,难受死了,唔——”
女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堵住。
男人松开女人,又埋进了女人身前。
“好哥哥,快,用力......”
粗重的喘息声,压抑的叫喊声,一时充斥在这片玉米地深处。
裴祜回过神,猛然转身,撞进了卢月照的眼睛里。
两人看着对方,唰得一下都红了脸。
耳边声响越来越大,卢月照拽着裴祜的袖子就往回走。
偏偏因着后面地上的两人,裴祜和卢月照还只能轻手轻脚地带着东西逃离此处。
终于,两人出了玉米地,这样还不算,又脚步匆匆地继续往回走了一大段才缓下步伐。
卢月照微微喘息,挺秀的鼻尖冒了薄汗。
裴祜背着满满的篓子,饶是再精健的体格,经过刚才的场面,又仓皇而逃,额间也出了微汗。
两个人一时沉默。
怎么偏偏是他在身边?
卢月照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清了清嗓子,语气尴尬,“呃——好一对野鸳鸯!幸好刚才没看清他俩是谁,要不这以后见了面可怎么办?都是这村子里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说说这......”
裴祜默默点了点头,眼神直视前方,不敢看身旁的卢月照。
“你看清那两个人是谁了吗?”卢月照问。
“没,确实......没看清。”裴祜回答。
“哦。”
两人继续并肩向着卢宅的方向走去。
天边晚霞满天,绚烂夺目。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1]
很快,他低头看向身边女子。
点点霞光散落在她的娇靥,眸中似有千里溶溶。
“唔!”
“小心——”
卢月照仰头看着天边霞光,一时没注意脚下,险些被路边石头绊倒。
手臂一紧,裴祜伸手拉住了她。
卢月照的头顶撞到了裴祜的下巴。
“哎呀,疼不疼?”
这一撞属实不轻,发出一声闷响。
裴祜却摇摇头,“没事,不疼。”
二人眼神在空中相撞。
许是夕阳照耀的缘故,两人竟觉得身上有些燥热,还没有出发去田地时清凉。
裴祜伸手,用干净的衣袖轻轻擦去卢月照额间的薄汗。
他的衣袖遮住了卢月照的眼睛,她敛下眸子。
忽然,额间微凉,是温柔的触感。
卢月照愣在原地,不自觉抓紧了手中切好的秸秆。
很快,微凉消失,卢月照睁开了双眼,可眼前依旧是裴祜洗得泛白的衣袖。
她的脸庞被袖口遮去大半,只有朱唇留在外面。
裴祜盯着看了一瞬,忽然,俯下身去将之轻轻覆盖。
她的鼻尖充斥着他的气息,微凉,清冽,还夹杂着皂角的清香。
那是他出门前换过的衣衫上的味道。
“哗啦——”
卢月照手中的秸秆尽数散落。
落日斜阳映照在溪边小桥之下,暖风忽来,吹皱了溪上倒映的身影。
20. 恋芳草慢(四)
今日是周媛出嫁之日,此刻周家屋内屋外都是人,尤其是屋内,狭小的空间挤着一堆人,都是来看新娘子的。
“媛媛今日真好看!”陆家婶子看着在镜前坐着的周媛说道。
“是啊,媛媛原本底子就好,顺眼可人儿的,再好好打扮打扮,这不得把赵家那小子迷死。”
“谁说不是呢,我说马嫂子,你这亲家结得可真是不错,这媛媛进了门就享福去了,你也不用操心了,安心等着抱外孙吧!”
“可不,周大伯早早就走了,家里全靠大娘一个人支撑着把媛媛带大,真是不容易,还好媛媛自小就听话懂事,可给大娘省了太多心,她爹在天上看着媛媛嫁得这么好,也能放心了。”
“行了,新娘子也看到了,咱们都出去吧,让她们娘俩说会儿私房话。”陆家婶子招呼着屋内众人向外走。
很快,屋内只剩下周家母女。
马大娘站在周媛身后,正在给周媛盘头,手指虽粗,但极为麻利,神情专注,动作细致。
周媛的黑发顺直柔亮,在母亲的指尖下被挽成一个个形状,再被盘到头顶固定。
马大娘拿起桌上的桂花油,倒在手心轻轻揉搓,再涂抹在周媛的发丝上,将她的额间耳边的碎发理好。
“我出嫁时你外祖母就是给我梳的这个头,后来你出生后,我跟着她学会了,为的就是等你嫁人这天亲手为你梳。”
马大娘动作轻柔,周媛想起小时候的发辫都是母亲给梳的,后来她渐渐长大,自己也学会了梳头,母亲就再也没有给她梳过了。
时隔多年,她抚摸自己发丝的手还是和从前一样温柔。
马大娘拿起首饰盒里的头面,一件一件给周媛戴在发间。
这头面是赵家聘礼里的物件,用银子打的,外面镀了一层金,最精致的一件是银鎏金嵌着红蓝宝石的蝴蝶簪。
一旁还有一个小小的木制首饰盒,看起来有些陈旧,但是马大娘没有打开。
“娘,你把梨儿送我的步摇也戴上去。”
“好。”
周媛看着那个旧首饰盒,觉得有些眼熟,伸手打开了。
“欸,这个银镯子是娘亲的陪嫁对吧?”周媛问。
马大娘将卢月照送的并蒂海棠步摇插入周媛的发髻,然后点了点头。
“也是你外祖母的陪嫁,我嫁给你爹时身上总共两件首饰,一个素银簪子,另一个就是这个银镯子,本来是想给你戴着的,但还是算了吧,子路的聘礼里有金镯子。”
当初周媛的父亲去世,买不起棺材,马大娘就当掉了那支素银簪子,陪嫁的首饰就只剩下了这一件。
马大娘很宝贝这个银镯子,向来都是藏得好好的,连周媛都不知道放在哪儿,但是,马大娘每过段时日就会拿出来仔细清理,这么多年过去了,镯子也没有发黑,还是干干净净的。
周媛抚摸着手中的银镯子,心口有些发酸。
她掀开左手衣袖,将银镯子戴在了手腕上。
马大娘看到了女儿的动作,伸手想把银镯子摘下,“媛媛,摘下来吧,这镯子太旧了,也不值什么钱,这大喜的日子,别让别人看笑话,让亲家看见了会觉得寒碜。”
周媛按下马大娘的手,“娘,你说什么呢,你是我娘,这个镯子是你和外祖母留给我的,他们想笑话就笑话吧,若是公婆因为一件首饰不开心,那我今日也没必要嫁给他赵子路了。”
马大娘擦了擦眼泪。
周媛低头看着母亲的手。
从她记事起,娘亲的手就是粗糙的。
可她知道,自己母亲的双手也不是生来就粗糙的。
“娘,我给你买的擦手油你别舍不得用,现在还好,等天冷了更要好好擦,要不很容易就裂了,别和从前一样,一到冬天满手的冻疮。”
“你放心,我会记得擦,”马大娘回握住周媛的手,“你去了婆家之后要孝敬公婆,记得做儿媳的本分,和子路好好过日子。”
这些话,马大娘反反复复对周媛说过好多次,到了出嫁这日,她还是不放心,生怕嘱咐少了,女儿在婆家过得不好。
周媛站了起来,擦去母亲的眼泪,“娘你放心,你叮嘱我的话我都记得,我不但会孝敬公婆,还会孝顺你,我以后一定把你接到身边给你养老,你一个人在家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就托人告诉我,遇着什么困难就去找梨儿,她能帮的一定会帮。”
马大娘不放心女儿,周媛也不放心自己的母亲。
母女二人看着彼此,都落了泪。
“好了,不哭了,大喜的日子咱们两个谁都不许再哭了,三天后回门,咱们再好好说话。”马大娘伸手擦去女儿的眼泪。
“咚咚咚——”
传来敲门声。
“进来吧。”马大娘说道。
卢月照推门进了屋。
她天没亮就和裴祜来了周家帮忙,坐在门口,写着上礼的人名和礼金,裴祜则张罗着后厨,准备周媛出嫁后的席面。
这会儿,周媛这边的人基本来全了,加上卢齐明刚刚从私塾赶到周家,卢月照就让祖父先盯着,若是有来晚的,也一并登上红纸,她这才有功夫进来看看周媛。
“媛媛,你好美!”卢月照看着周媛不禁赞叹。
听了夸奖,周媛眉眼弯弯,脸上尽是笑意。
卢月照走近拉住周媛的手,又和马大娘打了招呼,复开口:“赵子路真是好福气,能娶到我们媛媛,一会儿他见了你怕不是要看呆,这么一位美娇娘今日就要成了他的妻子,怕不是做梦都要笑出声!”
周媛噗嗤一笑,“你呀,又贫嘴。”
自小一同长大的好友如今就要嫁为人妇,卢月照此刻思绪万千。
两个人手拉着手对视,周媛看见了卢月照眼中的泪花,“你可别哭,我刚刚才哭过一回,要是再哭一回我这妆就白上了,成了花猫脸,他今晚还怎么笑出声?”
卢月照被周媛逗笑,忍住了眼泪,“好好好,我不哭,也不惹你哭。”
她抬手抚摸着周媛发间的轻轻摇晃的并蒂海棠步摇,“愿你们夫妻二人如这海棠并蒂,琴瑟和鸣,携手到老。”
周媛点了头。
“哎呀,新郎官儿来了,新娘子该出门喽!”媒婆进了屋,向着周媛招手。
“去吧。”卢月照笑着说。
马大娘上前,扶着周媛的胳膊,走出门去。
“新娘子出门了!”
门外围着的人喊着,众人听闻都向周媛看来。
“新娘子真好看!”
“这头面,这婚服,怕是费了不少银钱吧。”
“谁说赵家不如以前的来着,都这排场了还不如以前,那赵家从前过得该是什么日子?”
“咱们东庄村近十年了吧,怕是数周媛嫁得好了。”
围观村民你一嘴我一嘴地说着。
“大家伙儿都让让,别都堵在门口,不能误了迎亲的吉祥时辰,都往外走,让开些!”媒婆从屋内挤了出来,两只手向前推着,硬生生开出了条路。
赵子路候在院内,看着走向自己的周媛,果然如卢月照所说,愣在原地。
“哎呀我说赵公子,别发愣了,快牵着新娘子上轿吧,再等下去就误了时辰了。”
媒婆推了赵子路一把。
众人听着也开始起哄,赵子路的脸瞬间红得透透的。
他拱起手,向着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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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行礼,“岳母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待媛媛,此生绝不负她!”
说完,伸出右手,“媛媛,我们走吧。”
周媛将手递给了赵子路,被他牵着走出院门。
院内众人也跟着二位新人出去。
卢月照跟着人群出了周家,看着周媛被赵子路扶上了车。
赵子路上了马,“各位亲戚朋友,父老乡亲,你们吃好喝好,我们启程回去了!”
马大娘向着离开的迎亲队伍挥了挥手,手背擦着眼泪。
陆家婶子走到她身边安慰:“嫂子,媛媛也出嫁了,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累了一辈子,好好歇歇。”
马大娘点了点头,“走吧,我进去招呼客人开席。”
众人送走了周媛和赵子路,少部分人进了院里,剩下的人在路边等待。
周家院子小,里面摆不下太多桌椅,所以席面大多在路边。
裴祜带着几个年轻小伙子,迅速将里里外外的桌椅板凳放好,开始上菜了。
看着卢月照还在路边看着周媛夫妇离开的方向,他走到她身边,牵起卢月照的手,“我看赵子路对周媛情意真切,她姻缘美满,你也该放心,等三日后,你还来寻她,这里距离后官乡也不远,你们还是可以常常见面。我们回去吧,准备开席了。”
卢月照点头,被裴祜牵着进了院内,和卢齐明坐在一桌。
裴祜则又进了厨房盯着。
菜很快上齐,周家附近热闹非凡,东庄村村民几乎都来了。
普通村民不比有钱人家,一年到头其实吃不到太多荤腥,也只有节日才开荤,若是有红白事必定是携家带口地来吃席,也打打牙祭,给腹中添些油水。
只不过这席面上可也激烈,比的不是别的,是谁筷子用得好,夹得快,稍不留神,一盘子菜就没了,这其中又属肉菜没得最快。
马大娘这位新娘的母亲可闲不了,正一桌一桌敬酒。
知道周家如今就剩马大娘一个女眷,宾客也不灌她酒,就是让她意思意思也就罢了。
“没事,今天女儿出嫁我高兴,你们放心,我每桌只抿一小口,醉不了,这酒劲儿不大,等散了席我这还有一堆事儿呢,不会让自己喝醉!”马大娘说道。
菜上齐了,厨房也没了事,就等着结束后洗刷外面的盘碗。
裴祜带着厨房做饭的几个人出来,纷纷落座。
卢月照在自己身边给裴祜留了位置。
“累不累?”卢月照看着裴祜额间的汗珠问道。
天热,后厨最是辛苦,更别说还忙不过来,裴祜这个张罗指挥的人也下手炒着菜。
“不累。”裴祜回道。
卢月照用袖口给他擦了汗水。
“咳——”
卢齐明看着身边的两个年轻人轻咳了一声。
两个人同时埋下头用饭。
席间热闹,一直过了晌午,众人才慢慢离去。
卢齐明用完饭后早早回去午休,下午还要去私塾。
裴祜和卢月照两人一直等到所有宾客走完后,又留下帮忙收拾了好一阵子才结束。
为着今日周媛的婚事,裴祜向曾木匠告了一日假,也不用再去做工。
“好孩子,快回去吧,早早就来了,忙到现在,赶紧回去收拾收拾躺会儿,大娘谢过你们。”马大娘将卢月照和裴祜送出了门。
“大娘不用客气,有事儿了再叫我俩,你也累了好几日了,回去歇息吧,不用送了。”卢月照说道。
“好,去吧,放心。”
要不说嫁娶之事当事人累,身边亲友也累。
卢月照和裴祜回去后轮流冲洗一番,就各自回屋歇下了。
21. 恋芳草慢(五)
虽说是傍晚,可这日头还是斜斜地在西边晒着,哪怕是站着不动,没一会儿也就出了汗。
曾木匠家门口立着一棵冬青树,这棵树有些年头了,眼下正是枝繁叶茂,有鸟儿在上面筑了窝,叽叽喳喳地叫着,时不时飞出来两三只,过一会儿又叼着吃食飞了回来。
卢月照在树下阴凉处已经站了一会儿,正抬头看着树上鸟儿。
她在等着裴祜下工。
不一会儿,裴祜出了曾家大门。
他一出门就看到了站在冬青树下的卢月照,树荫下光线有些暗,更衬得她的脖颈修长白皙。
裴祜站在原地盯着看了一瞬。
“梨儿。”他开口。
听到裴祜的声音,卢月照转过身看他。
二人相视而笑。
裴祜走到卢月照身边牵起她的手,两人一起回家。
卢月照低头看去,裴祜手上面有几处伤口,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她轻轻皱了眉。
“平时要小心些,要不你这手迟早都是伤,怕是要留疤。”
裴祜低头看着紧握的两只手,唇角染了笑。
“好。”他回答。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二人就进了家门。
绕过影壁,裴祜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是一个鼓鼓的钱袋子。
“这是我这些日子做活儿的工钱,你收着。”
“你自己拿着就好,不用给我。”卢月照回道。
“我平日用不到什么钱,拿着也没用,我去学手艺就是为了补贴家用,等以后......也都是要给你的,收着吧。”
裴祜将钱袋塞到了卢月照的手里。
卢月照明白裴祜的意思是说,等成了婚他挣下的钱也是要给她的。
也不差这些时日了。
“好,我收着。”她说。
卢月照进了西厢房,将钱袋子和家中其他银钱放在一处。
天色还早,卢齐明还要些时候才能从私塾回来,卢月照出了西厢房,树下已经摆好了两把躺椅。
正屋西陪房传来水声,裴祜正在冲洗身上。
卢月照拿来半条艾草绳,用火折子点燃一头,将之放在两把躺椅中间。
被点燃的艾草起了烟,白烟袅袅,散入空中。
艾草绳,顾名思义,就是用艾草编织的绳子,每年春末夏初,是艾草成熟之时,要在这时候将之采摘回来,编成一条条粗绳,再把它们晒干。
将晒干的艾草绳点燃,夏天可以用来驱蚊。
只不过艾草绳晒干需要时间,所以每家用的都是至少一年前备好的。
卢月照又拿来两把蒲扇和一个小药盒,自己先坐在躺椅上等着裴祜。
很快,裴祜在她身旁坐下,带着一身水雾。
裴祜手上慢慢地打着蒲扇,扇出的风都吹到了卢月照身上,反倒是另一把蒲扇一时没了用处。
“在想什么?”裴祜看着卢月照问。
她正低着头给裴祜的右手上药。
“我在想,今晚我们吃什么?”
手指涂完了药,卢月照又在上面缠了两圈绷带。
把药瓶和绷带放回一旁石桌上的药盒后,卢月照躺在了躺椅之上。
“天热,一会儿我去做三碗凉面,再配上两道爽口小菜。”裴祜说道。
卢月照点头,眸子里闪着几点光亮,“前日做的酸梅汤现在还在井水中冰着,我也一同拿上来,一碗下肚,保管开胃。”
裴祜笑着点头。
他放下蒲扇,起身将艾草绳往两个人前面放了放,把自己的躺椅挪近了卢月照。
两把躺椅挨得紧紧地。
卢月照偏了偏头,靠在裴祜的肩上。
两只手在裴祜的大腿之上紧紧握着。
他们一同就着晚霞,在树下乘凉。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声音。
“举人老爷回来了吗?”
李梅花站在卢宅门前,看见卢月照和裴祜两人一同出来。
“梨儿,举人老爷还没回来?”
“还没,不过应该快了,梅花姐,你进来等吧。”
“行。”
三人一同进了门。
卢月照招呼李梅花坐下,裴祜端来了茶水。
“梅花姐,天热,先用杯凉茶去去汗。”裴祜说道。
自从那日卢月照和裴祜在李梅花家送完钱又劈过柴,他们就没在村里和李梅花打过照面,只是听说,她忙着家中田地,还和她婆婆一同做些绣品补贴家用。
李梅花接过凉茶喝下,一杯下肚,清凉了不少。
“小梨儿,我回来啦!”
卢齐明也回了家。
“举人老爷回来啦!”李梅花起身。
“呦,梅花也在,”卢齐明看到了站在院中的李梅花,“快坐,不用站起来。”
“举人老爷,我是来还你之前让梨儿给我送来的钱的。”李梅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巾帕,里面裹着一个绣得精致的钱袋。
卢齐明摆了摆手,“不用还,你们孤儿寡母的自己留着用,孩子们还小,往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举人老爷,这可不行,我儿子的束脩你也免了,你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攒下些不容易,我要是实在还不上也就算了,这不家中田地有些收成,我和我婆婆平时也绣些绣品,做些鞋拿到集上去卖,现在家里有钱花,你快收下吧,你要是不收,我这今后有事可就不敢再上门了。”
李梅花将钱袋塞到了卢齐明手中。
“行,那我就收着,以后再碰上事儿,直接开口,我能帮的一定帮。”卢齐明说道。
“举人老爷放心,谁不知你是个心善的,真碰上事儿还得麻烦你。”
“刘大柱有信儿了吗?”卢齐明问起不知所踪的李梅花男人。
忽然间听到那个名字,李梅花有些愣,她摇了摇头,深呼了口气,“我不管他,没了他我们娘儿四个也算得了清净,他爱去哪儿去哪儿吧。”
“对了,我还带了一样东西,梨儿你别嫌弃我做得粗糙。”李梅花说道。
她进门后将一个包裹放在了石桌上,现下打开,露出一双精致的红色绣鞋,上面绣着鸳鸯,栩栩如生。
“家里也没什么能拿出手的,也就我这绣工还勉强能过眼,我就提前给梨儿绣双鞋子,成婚的时候可以穿。”
李梅花将鞋子递到卢月照手中,她看着站在面前的年轻男女,怎么看怎么般配。
卢月照端详着手中的绣鞋,止不住惊叹着:“梅花姐,你可别谦虚,这还粗糙?只是,我实在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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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拿你的鞋......”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梅花打断:“梨儿,你快收下吧,这东西不值几个钱,就当是我的一点子心意,你要是不收,我今后可就不上门了!”
“行,梅花,梨儿就收下了,等她成婚之时你一定带着你婆母和两个孩子来吃席。”卢齐明说。
“多谢梅花姐。”卢月照笑着说道。
“行了,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我婆婆看着两个孩子,我回去做饭。”
三人将李梅花送到卢宅门口。
“举人老爷,梨儿,清明,你们快回去吧,别送了。”
“常来啊。”卢齐明说道。
“行,快回去吧。”李梅花向三人挥了挥手,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梅花姐的绣工是真的好。”裴祜说道。
“是啊,还没到秋天,地里的庄稼大多都收不了,梅花姐愣是靠着这一手的好绣工养活着家,她婆婆年岁大了,眼睛也不好,说是和婆婆一起,实际上是梅花姐一个人扛着,也不知这刘大柱去哪了,只希望他先顾好自己,别再嚯嚯家人了。”卢月照说道。
“庄稼人靠天吃饭,攒下些银钱不容易,家底儿都被他赌博糟践光了,这般没担当没责任,全然不顾家中老小的死活,是什么男人。”卢齐明叹息。
“人一旦染了赌瘾,这辈子就算是废了,自己废了也就罢了,还要牵连家人,家人何其无辜。”卢月照说道。
“是啊,家人最是无辜,刘大柱这还算是轻的,只输光了家底,没赌上妻儿,可有那家财万贯的,一朝沾上赌,输光了家产不算,还将妻子儿女拿去抵债,为奴为婢,为人妾室,甚至有的连个名分都没有,可怜呐,可怜!”卢齐明叹道。
“行了,不说这些了,我这肚子开始叫了,梨儿,今晚吃什么饭呢?”卢齐明问。
“清明说他要做凉面,再配上几道小菜,我这就去下院把吊在井水中的酸梅汤拿上来,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喝。”卢月照回答。
“爷爷,你先坐着等,我这就去做面,很快就好。”裴祜挽起袖子进了厨房。
“我去啦!”卢月照一溜烟儿跑出了门。
卢齐明坐在躺椅上摇着蒲扇,之前点的半截艾草绳燃完了,他又拿来一根点上。
这蚊子真是烦人,卢齐明心想。
不过,他还就喜欢这样平淡无波的日子,时光慢慢,云闲风轻,有梨儿和清明在身边陪着他这个老朽。
卢齐明坐在躺椅上看着天色逐渐变暗,厨房的饭香飘到了他的鼻中。
“爷爷,酸梅汤来啦!”
梨儿回来了。
卢齐明拿起一旁的拐杖站了起来,看着孙女进门,眼中满是慈爱,“慢些,别跑,小心摔了。”
这样的日子,真好。
*
又一日午后,卢月照午睡起身,洗了一把脸后,脑子清醒了不少。
她坐在西厢房窗下看着书,手中拿着裴祜送她的木制梨花书签,不知不觉看了许久。
“梨儿,在家吗?”
听着,是邻居陆家婶子的声音。
“婶子,我在家,进来吧。”卢月照出了西厢房去迎。
“梨儿,我跟你说一件怪事。”陆家婶子一脸神秘。
“哦?什么?”
22. 恋芳草慢(六)
陆家婶子左手手心放了一小把炒黄豆,正往嘴里扔着。
“来,给你点儿,咱俩边吃边说。”
她从衣下口袋里抓出一把炒黄豆,递到了卢月照手里。
卢月照尝了尝,一口下去嘎嘣脆,还带着点微糊的香味。
“婶子,你别卖关子了,快跟我说说是什么怪事儿?”
陆家婶子拉着她在树下石凳上坐下,又向着卢月照凑近了才开口。
“今儿早天刚亮,我和孩儿他爹还有你三个哥哥去地里收玉米,想着先从你们家收起,进去埋头就开始干,给我累得,眼前直黑,差点儿没中暑晕过去,得亏孩儿他爹扶了我一把,你还别说,孩儿他爹身子骨还是硬,他……”
玉米地。
卢月照想起了那日和裴祜在自家玉米地碰见的那对野鸳鸯。
陆家婶子要说的,不会是这件事吧。
“婶子,你挑重点说。”卢月照抚额。
“重点这不就来了,我大儿子个高,说前面有块空地,让我坐着歇歇,我就过去了。过去一看我就开骂了,不晓得是谁这么缺德,把好好的一片玉米秆子压在了地上。”
行吧,果然是那档子事,卢月照心想。
“我心想着既然都被推倒了,那我就就在那儿坐会儿吧,结果,你猜怎么着?”
陆家婶子停了话茬,一脸揶揄。
卢月照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轻轻摇了摇头。
“你个还没出嫁的黄花大闺女肯定想不到,那地上有几片被撕碎的布,我凑近看了看,是女人的小衣!”
撕碎的小衣?
这卢月照还真不知道。
“我跟你说,我把那几片碎布拼好了,看大小,肯定不是瘦人穿的,”陆家婶子啧了啧嘴,“也不晓得是谁的,你说说,跑到别人家玉米地里做那档子事儿,也不怕被人撞见,真不害臊!”
“这种事儿,倒是撞见的人更害臊些。”卢月照说道。
不知道别人若是撞上这事如何,反正她和裴祜是真真儿红了脸。
“对了,前几日临傍晚,我不是碰上你和清明一起去地里掰嫩玉米了吗,你俩那天看见啥了没?”
卢月照一听这话,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看见,我俩什么也没看见。”
陆家婶子看卢月照反应这么大,咧嘴笑了笑,“你还是年轻,脸皮儿薄。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村里也不是没有两口子为了找刺激去小树林里,去地里,还有人去过山上,只不过这次倒是让我给碰上了,之前都是听别人说的。”
不是两口子,卢月照心里想。
那女人说了她家的什么,哦,老头,不太行了。
卢月照想到此处,还是忍不住好奇,开口问:“婶子,你知道咱们村里,有谁家是老夫少妻吗?”
陆家婶子想了想,“少说有四五家,刘家,钱家,王家,杨家,孙家,怎么了,问这干啥?”
“啊,没事,就是想到你和陆叔一直这么恩爱,我记得你们两个是年岁相当来着,就想问问老夫少妻的感情如何。”
“他们呀,”陆家婶子仔细想着,“在我印象中都还可以,也没听说有什么打架的事儿,至于说吵嘴嘛,哪家两口子不吵几句,吵过了也就没事了,等你成了亲自己经历了就知道了,但是要记住一点,吵架不能戳对方心窝子,伤人心的话说一次两次还行,多了就真的伤感情了。两个人在一起不容易,不能轻易就散了。”
卢月照点了点头,笑着回答:“婶子说得是,我记住了。”
*
今日是周媛的回门之日,周媛和赵子路回到周家后,马大娘拉着周媛进屋关上门,说了好一阵子的话。
赵子路这人生地不熟的,也没人能跟他聊,只能坐在另一间屋嗑瓜子,等累了,还躺在炕上睡了一觉。
“吱——”
门开了,母女两个笑眯眯地从屋内走出来。
“去吧,陪子路说说话,我去准备午饭,都是你俩爱吃的。”马大娘拍了拍周媛的手。
周媛一脸羞涩进了屋。
午休过后,卢月照算着时间又晚了一阵子出了门,她怕自己去周家去得早了周媛夫妇两人还没起。
她怀中抱着一大罐酸梅汤,是刚刚从井里拿出来的。
周媛一到夏天就蔫蔫儿地没什么精神,只有这酸梅汤能让她开胃,还必须是卢月照亲手熬的才行,其他人做的,周媛总觉得差点味儿。
“咚咚咚——”
卢月照敲着周家的门。
“来啦!”
周媛小步跑出来开门。
“就知道是你!”周媛的语气有些兴奋,伸手就抱住了卢月照,连带着她怀里的酸梅汤罐子。
明明才三日不见,可她就是很想念自己的好友。
卢月照也是如此。
看着满眼喜悦,面色红润的周媛,卢月照猜测她这几日在赵家过得应该不错。
周媛接过酸梅汤,带着卢月照进了门。
马大娘和赵子路也站在门口迎接。
“梨儿来啦,快进来喝口水。”马大娘招呼着进来,伸手接过酸梅汤。
卢月照和赵子路互相点了点头。
“媛媛,你们两个进屋聊吧,不用管我,”赵子路笑着说道,“我和娘去准备今晚的饭。”
卢月照先进了屋。
周媛仰头看着自己的丈夫,圆圆的眼睛里尽是甜蜜。
“你又什么都不会,别给娘帮倒忙了。”
赵子路笑着撇了撇嘴,“你放心,正因为不会才要跟着娘学,我学上几道你爱吃的菜,回去给你做。”
“好。”
周媛的嗓子甜甜的。
“快去吧。”赵子路将手覆在周媛的腰侧,轻轻一推。
屋内的卢月照看着新婚的小夫妻甜腻的样子,也跟着笑。
周媛带上了门。
“好啦,你别看着我笑了。”
周媛拉着卢月照坐在了炕头。
“行,我不笑了,你赶紧和我说说你这三日在赵家过得如何。”卢月照说道。
“说实话,还……挺好的。”周媛脸颊有些泛红。
“公公婆婆都是极厚道的人,之前我听说有的新妇进门是要在婆婆面前站规矩的,我婆婆就没有,成婚这几日见了我一直问我适不适应,让我有什么需要就只管和她说。我公公是个话少的,但对我也很和蔼,家里算上我就四个人,还有一个使唤婆子和两个小厮,人口简单,没什么糟心事。”
卢月照点头,“那赵子路呢?”
“他,对我也是没话说,温柔体贴,又是个老实憨厚的,怕我刚进门,在婆家不适应,一直陪我说话,我俩在一块儿讲了好多小时候的事儿,家里的杂活有使唤婆子做,也不用我,过得挺舒心的。”
周媛喝了口水,继续说道:“昨天有三个他的朋友上门要叫他出去玩儿,他说要陪我,也没跟着出去。那三个人穿得光鲜亮丽的,身后都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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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还挺有排场。”
“赵家条件也不差,你夫君认识些富家子弟不奇怪。”卢月照说道。
“这不是刚成婚吗,等回去了,他要出去我肯定不会拦着,早些回来就是,反正不能在外头过夜。”
“是。”
“对了,还有一件事,趁着你来了我跟你说说,咱俩指不定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别说晚了。”
周媛凑近些,低下声在卢月照耳边说着,“就是......那档子事儿,初次的时候一定让清明轻些,慢些,最好是进去前多准备准备,要不你会很疼,受不住的。”
一听这话,卢月照的脸腾地就红了。
“知道你还没经过这事儿,听不得,但是这不是迟早的吗,你一定记着我的话,别让他急吼吼的。”
“好,我知道了。”卢月照轻声回答。
“怎么样,你和清明准备什么时候成婚呀?”周媛笑着问。
“这事儿我俩还没说过,但爷爷前几日和我提了一嘴,他想让我俩尽快。”
“行,卢爷爷都开口了,想必也快了,到时候我一定来!”
两个人坐在一起又说了好一会子的话,直到太阳西斜,卢月照该回家了。
“好了,不早了,你们一家该吃饭了,趁着今日多和你娘说说话,明早就该回赵家了,你记着给我写信,人回不来,但是信要来。”卢月照拉着周媛的手。
看着周媛在赵家过得很好,卢月照也就放心了。
“好,我一定常常写信回来,我娘你还要时常照看些。”
“你放心。”
“等一下,我给你带了东西,你拿回去也给卢爷爷和清明尝尝。”
周媛起身去一旁桌子上拿了一个食盒。
“这里面是些不同口味儿的冰酪,是个稀罕玩意儿,爽口不甜腻,夏天吃最好,就是回去要赶紧吃了,放久了怕坏了。”周媛说着,将食盒递给了卢月照。
“我还没吃过这冰酪,还得是托我们媛媛的福。”卢月照接过食盒,笑眼弯弯地看着周媛。
周媛忍俊不禁,“也不是托我的福,这是子路起了个大早买来的,等的人多,可排了好久的队,你要谢就谢他。”
“夫妻本是一体,谢你就相当于是谢他啦,你替我转达就是,”卢月照伸手轻轻捏了捏周媛脸颊上的软肉,“好了,我真的要走了,一定记得写信给我,还要常回来住,真的舍不得你。”
“好好好,你的话我都记得。”
送走了卢月照,赵子路在周家院门口等着周媛。
“你俩都聊了些啥?”赵子路伸手揽过周媛的腰肢。
“放心,都是夸你的,没说你坏话。”周媛去牵赵子路的手。
“我信,因为肯定说不出我的一点儿坏话,坏的地方你也说不出口。”
赵子路亲上了周媛的脸颊。
“干什么呢,路上有人。”周媛轻轻推了推赵子路。
“怕啥,咱俩是正经夫妻。”
是不是再老实憨厚的人成了婚也会没个正型?
周媛想着。
饭快好了,赵子路拉着周媛进了门。
晚饭后,卢月照将周媛送来的冰酪一并和卢齐明、清明分了吃。
这冰酪果真如周媛所说,入口微凉,还不黏腻,夏日吃很是爽口。
晚间的风带着些凉气,完全不似白日一般燥热,吹在身上很舒服。
卢月照和裴祜一同出门走着,消消食。
23. 恋芳草慢(七)
夜晚,庭阶寂寂。
月光皎洁,偶尔有微风吹过,映得疏影半墙婆娑。
卢月照和裴祜两人跨过卢家大门门槛,向外走去。
地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二人相依的影子。
“咱们去哪儿?”裴祜将卢月照的一只手握在手心。
晚间凉快些,街边三五成群的人聚在一处扯着闲篇儿,拉着家常。
卢月照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和裴祜待着。
她抬头望向夜空,那里天河星转,风回云开。
“我们去下院房顶赏月观星吧,那里清净,而且不用梯子就能上去。”卢月照抬头看着裴祜说道。
他的眸中似有星河流转。
“好。”
两人向下院走去。
下坡时,卢月照拉着裴祜向左手边走着。
“夏日晚上走路,不要靠近墙壁,这时候上头不时会有蝎子爬着,靠近了容易被蜇伤。”卢月照说道。
“好,我记住了,”裴祜忽然想到什么,“对了,我记着蝎子可以入药,也是一味药材。”
“是,每年这时候,村中都有不少人点着灯,拿筷子夹墙上的蝎子卖钱,也是一个进项。”
说话间,卢月照打开了下院的门。
两人进去后,裴祜将院门合上。
下院的房屋东边是一个大斜坡,不用梯子就能上去,这样建是为了方便秋收之时在屋顶晒粮。
裴祜在前面,右手拉着卢月照一同往上走。
站在房顶,视野开阔许多。
下面是万家灯火,上面是月照星河。
轻风吹起,带着一丝凉意,卢月照的衣裙拂过裴祜的手背。
微微酥痒。
“我们坐下来吧。”卢月照抱着膝盖在屋顶坐好。
随后,裴祜在她身旁盘腿坐下。
卢月照的发丝微微飘动,风一吹,就覆在了裴祜的衣衫上。
她靠在了裴祜的肩膀。
就着月色,裴祜一下就捉住了卢月照的手,把它握在手心轻轻摩挲。
两个人的手,都是暖的。
“午后我去见了媛媛,她在赵家过得很好,赵子路看着憨实,却是个会疼媳妇儿的,媛媛眼里都能腻出蜜来,新婚燕尔,感情和顺。”卢月照缓缓开口。
“这下你就可以放心周媛了,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人就婚前见了一面,算是盲婚哑嫁,但是脾气性格相投,夫妻美满,是缘分。”裴祜说道。
“是啊,婚姻一事若是不顺,吃亏的总是女子多些,愿往后他们夫妻也能如此,携手将这余生度过。”
卢月照顿了顿,继续说着:“我们两个幼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春日花间扑蝶,夏日溪边捉鱼,秋日在谷堆捉迷藏,冬日在雪地里堆雪狮,打雪仗。明明一切和昨日发生的一样,怎么转眼间她就嫁为人妇了。”
时移世易,卢月照略微有些伤感。
裴祜伸手,轻轻将她揽住。
两个人贴得更近,裴祜能闻到她身上的清香。
“可惜我还没想起从前,人事虽变幻,可童年稚趣当是一样的,也应和你一样无忧无虑,总觉得日子很慢,怎么也过不到头。”裴祜说道。
“对了。”
卢月照想起了陆家婶子说的话,昨日裴祜回来后,她就告诉了他,裴祜当时也是一脸惊诧。
知道那二人干柴烈火,却也没想到能那般烈火。
“我跟你说,幸亏那件小衣的尺寸大,若是个瘦的,陆家婶子恐怕会怀疑上你我,这一传十十传百的以讹传讹,咱俩在这村里就没脸了。”
裴祜轻轻笑着,“那两人既尝了甜头,就不可能没有下一次,说不定多少回了才被咱俩撞见。既然能被咱俩撞见,指不定哪天就会被别人撞见。我们两个没看见是谁,别人不一定看不到,这事儿毕竟不光彩,说不定还要好好闹上一场。”
卢月照笑着点头,“谁说不是,到时候人尽皆知的,就成了茶余饭后的谈头,还能说上好几年,说不定外乡的也会知道,人传人的时候再添油加醋些,这两个人的境遇怕是不好了。”
“情与欲,二者不可分,有情才有欲,有欲情也更深,有情无欲,日子久了定会索然,可若是无情只是为了欲,等遇上更能唤起欲望的人,只会将现在的人即刻丢弃,亦不能长久。就不知那两人是哪种了。”裴祜徐徐说道。
卢月照想着他方才的话。
情,她已经尝到,那欲呢?
想让他永远陪在自己身边,算不算一种欲?
止不住地想要靠近他,是不是欲?
卢月照有些不解。
她忍不住转头看向一旁的裴祜。
却猝不及防落入他的眼眸。
他也在看她。
有几缕发丝被吹着贴上了卢月照的脸颊。
裴祜抬手,从上至下,顺着发丝抚过她的脸侧。
最后,将飘乱的发丝别在她的耳后。
两个人就这样看着对方,满心满眼都是彼此。
忽然,卢月照睁大了眼眸。
月光下,她看着裴祜渐渐靠近自己。
“闭上眼。”裴祜轻声说。
她闭上了眼睛。
下一瞬,柔软的唇瓣被他覆盖。
不同于那日溪边桥侧的冰凉,此刻,他的唇是暖的。
卢月照本以为他会和那日一样,轻轻碰一下就会离开。
可裴祜却抬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他细细品尝着她的两片唇瓣。
卢月照甚至感觉到阵阵湿濡和柔软。
裴祜的呼吸乱了……
他知道,他对她有了欲。
很早之前就有了。
只不过从前一直克制压抑着。
此刻夜空之下,只有繁星与明月在上,他觉得没必要那般克制了。
卢月照感觉到裴祜的身体越来越热,连带着自己也跟着体温升高。
知晓自己身体的变化,裴祜觉得不能再继续了。
他强迫自己离开卢月照的唇瓣,侧开了头。
他抱紧了她,贴着她的脸颊。
卢月照被他脸上的温度烫了一下。
她此刻的脑袋还是晕晕的,眼前都有些恍惚了。
“你怎么了,怎么身上这么热?”卢月照忍不住轻声问道。
一片静默,裴祜没有回答她。
“没事,让我抱一会儿就好了。”
他稳了稳呼吸,哑着嗓音开口。
卢月照伸出双手轻轻环住裴祜的腰身。
在触碰的瞬间,裴祜似乎僵了一下。
他嗅着卢月照的发间清香,阖上了眼眸。
不知过了多久,轻云忽然遮月,两人周遭暗了几分。
“明日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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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月照耳边传来裴祜的声音。
温柔,坚定。
*
今日裴祜休息一日,不用去曾木匠家上工。
一大清早,裴祜和卢月照就驾着马车出了门。
卢月照一开始在马车里面坐着,可没一会儿就掀开帘子从里面钻了出来,和裴祜一左一右坐在车前。
东庄村很快被甩在了身后,马车上了大路。
身边风景变换,在路过一个岔路时,两人都扭头看向了另一条小路。
马车没有停下,继续向前。
裴祜想起了卢月照被李康泰掳走的那晚。
其实,他不知多少次回想过那晚的情景。
他甚至会后怕。
如果那晚他没有醒来会如何,如果他没有看到卢月照留下的记号会如何,如果他差了一步去晚了又会如何?
他不敢去想,也没办法再去想。
但是,裴祜知晓,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他都会拼上自己的性命,找到那个伤害她的人,让那个人付出性命代价。
曾经的自己满身是血,什么都不记得,也什么都没有,是她救了他,给了他如今的一切。
他不在乎自己失去这微薄的一切,无根无依的人,有什么好怕的。
他怕的是,她受到伤害。
察觉到裴祜的情绪,卢月照伸出手,覆上了他的手背。
而后,她的手被他紧紧反握。
马车速度快,两旁树木葱绿,郁郁菁菁,此刻只能看见个模糊影子。
越往前行进,眼前视线愈加开阔。
“我们要去哪儿呀?”卢月照问道。
“再过些时候就知道了。”裴祜温声回答。
“日头上来了,快进去吧,不用陪着我。”裴祜又道。
卢月照看着裴祜摇了摇头。
两个人额间都出了微汗。
马车又行了好长一段路,裴祜接过卢月照递来的水袋,喝了几口水。
一滴水珠从他的唇角滑下,略过喉结,划过脖颈,最后没入领口。
所经之处留下淡淡水痕,但很快就消失不见。
天儿还是热的,明明刚刚饮过水,可卢月照忽然觉着还是有些渴。
眼前景色忽然变换,裴祜拐进了一条小路。
不再是方才的康庄大道,视线也跟着收窄。
过了快半日,此刻已经到了午间。
马车越向前行进速度越慢,最后在一处脚店停下来。
两人下了马车,进去用了一碗过了凉水的卤肉面。
肉卤得久,很是入味,还配着些青菜,分量还很大,一碗下去,即刻就饱了。
马车被暂存此处,付过饭钱后,两人步行继续向深处走去。
林深苍盖,繁密的透绿色枝叶将日光隔绝在外,此处本就鲜有人经过,也几乎隔绝了外界声音。
山脚下,一片微凉清幽。
只有隐隐水声入耳。
不远处是一条小溪。
卢月照和裴祜行在这林深树密处,脸上哪还见一丝汗珠,连着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越过溪上石桥,循着山路向上,树间还能看见几只猴子跳跃,它们都挺怕人,也不上前。
卢月照已经知晓裴祜要带她去往何处。
云歇如画山中。
是云歇山。
她遇见他的地方。
24. 恋芳草慢(八)
山中凉爽,枝叶繁茂,一路从山脚行至山腰处也不觉得热。
卢月照隐隐记得,那日她在一株梨花树下躲了一小阵子雨。
梨花早已尽落,不见纷白,此刻绿叶枝条,青青如盖。
前方枝桠横斜,裴祜伸手拨开,另一只手牵着卢月照。
红墙黑瓦依旧,此处还是鲜有人问津,可走近却不见之前的杂草丛生。
“清云观”
牌匾上三个大字崭新,不复陈旧。
立在门前,卢月照思绪纷飞,清明时节,雨落而下,二人初遇。
桌案下几乎被血浸透的里衣,卢月照被裴祜生生吓出了泪。
而彼时深陷暗渊,以为就此醒不过来的裴祜,一睁眼却看见了卢月照,几点尘埃遮不住的灼灼如华。
不过是因缘际会。
卢月照抬腿迈入大殿,却即刻愣在原地。
桌案上铺着崭新红布,三清祖师泥塑彩绘鲜艳分明,殿顶雕刻也没了尘埃旧网。
环顾四周,地面上没有杂物,只有微薄尘土。
有人费心修整清扫过这清云观,哪里还见从前荒废。
“隔的日子有些久了,地上积了些灰,过会儿我再扫一遍。”
卢月照听到身后裴祜的声音。
她转身看向他,眼中不可置信。
“是你做的,对吗?”卢月照问道。
“是。”看着她的眸子,裴祜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
“之前师父带我去柳乡于员外家做工那次。”
柳乡于员外。
卢月照记得。
那于员外说要他做上门女婿,只不过他没答应。
那日大雨倾下,他说过,从于家脱身后在清云观避雨住了一晚。
竟是那日吗。
只是。
“你是在哪寻的这些物件?”
荒山野岭,东西如何备全?
“在去柳乡之前就备好了,一直放在驴车上。”裴祜回答。
“你那时已经提前打算好了来清云观中做这些吗?是为何?”
裴祜默了一瞬方才开口:
“要在三清祖师面前许愿,自然要心诚,心诚才会灵。”
“你还记得你许的什么愿吗?”卢月照唇角浅笑,她看着裴祜的眼眸,那里映着自己的影子。
那日大雨滂沱,就在东庄村小河岸边,他告诉了她所求之愿。
他去求三清真人保佑她和张庄敬夫妻美满,一生和顺。
他要她和旁人在一起。
卢月照那日是真的伤了心。
不过,好在裴祜及时回头是岸。
闻言,裴祜眼角染上了笑意,点了点头。
“自然,三清真人面前,字字诚恳。”
他停顿一瞬,又继续说道:
“只是如今,那几句心愿,却说不出口了。”
那日,观外大雨,他被淋透了满身,唯一一把伞没有遮自己,只遮住了背篓里的物件。
他一个人上到这云歇山,来到清云观,在他们二人初遇之处,为她做功德,也为她许下和别人的姻缘。
做木匠还是有些用的,至少这些事情做起来容易多了。
可是啊,那日风雨汹汹,殿门如何也关不上,狂风携雨而来,他的心口也被吹开了一个口子,而后,银针似雨,密密地扎在心口。
但他修葺完殿内后,跪在地上,还是真心望她得觅良人,一生圆满。
虽然,一字一句,字字心痛。
可是如今,看着面前款款看着自己的卢月照,裴祜后悔了,他甚至会害怕。
怕许下的誓愿成真,心爱之人和他人白首。
怕护不了她周全,没法子让她过上更好的日子。
怕又有变故,生生分离……
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大雨,心口密密地疼。
裴祜抬手,轻轻抚过卢月照的眉心。
她微微低下眼眸。
可是,尽管性命如草芥,身世若浮萍,裴祜还是想握紧她的手,与她一同面对今后未知的人生。
世事变幻,前途未卜,可是,有她在就好,和她在一起就好……
“那你今日带我重回此处,是为何?”卢月照缓缓抬眼,看着裴祜。
不知为何,此刻她的胸口,也有些透不过气,像是身处在夏日某个阴着天,却一直没下雨的闷热午后。
“我后悔了,想要向三清真人请罪,我不想让你和张大人在一起了……你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裴祜上前,低头看进卢月照的眼眸。
那里荡着一翦盈盈秋水。
“嫁给我,好吗?”
“梨儿,嫁给我。”
这几个字猝不及防在空中飘了过来,卢月照愣在了原地。
“你说什么?”
“嫁给我,好吗?”
裴祜定定地看着卢月照,深邃的眼眸被水浸润。
周围时光仿佛凝滞,一片安静,这云歇山中好像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卢月照没有想到裴祜会在这清云观内求娶。
她此刻心绪复杂,有惊讶,有欣喜,有感动……
眼中逐渐模糊,面前出现了一张被血痕覆满的脸庞。
泪水滑落,那张脸庞和眼前之人重叠。
救他之时,卢月照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喜欢上他,他们会两情相悦,甚至谈婚论嫁,共赴余生。
“好,我答应你。”
她脸上还挂着泪,唇角却笑着。
下一刻,卢月照被带入了一个温暖怀抱。
她抬起双手,覆上裴祜的脊背。
二人紧紧相拥。
过了一会儿,裴祜牵着卢月照,和她一同在三清真人塑像前跪下。
“三清祖师在上,小民今日携心爱之人前来,求祖师爷护佑。”
“小民自知有错,先前许下愿却又反悔,可是,我还是望得祖师庇佑。”
裴祜转头看向一旁的卢月照,而后继续说道:
“我们相识与此,相恋于东乡的东庄村,她方才答应了要嫁给我,今后,我们二人愿意共同携手,不论前方如何艰难,都不会放开彼此的手,我此生,只她一人。”
“我此生,也只他一人,”卢月照无比虔诚,“今日,就请三清祖师做个见证,今后无论福祸还是灾病,我们二人都不会违背今日誓言。”
“长乐未央。”
裴祜说。
“长毋相忘。”
卢月照接着道。
言罢,二人一同向着三清真人彩塑磕头。
而后,裴祜牵着卢月照起身。
两个人捧着一颗真心,在神明面前许下诺言。
随后,两人又一同将这殿内清扫干净。
日头下去了些,卢月照和裴祜也启程下山,牵出马车,踏上了回东庄村的大路。
“可是,你还没想起来自己是谁,万一是官宦人家的儿子呢?”
卢月照侧坐在马车前,车行得不快,她轻轻晃动着双腿,笑得灿烂。
“我?官宦之子?我看不像,最多是个读过几本书的猎户家的儿子。”
裴祜笑着摇摇头,继续说道:
“梨儿你放心,哪怕我是皇帝,你也是我唯一的妻子!”
“哈哈哈哈,那你可要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信我。”
裴祜开口。
“好,到时候别忘了给我封个皇后当当。”
“不止皇后呢,以后还是皇太后!”
裴祜笑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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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起伏。
玩笑而已,两人都没有当真。
夕阳下,一双人儿,一马车,回家去。
*
清晨,天蒙蒙亮,卢齐明带着卢月照和裴祜出了门。
昨日卢月照和裴祜回到家后天已经黑透了,往日这时候卢齐明已经睡下了,但他昨晚没有,而是一直在院中石凳上坐着,等他们二人回来。
出门前一晚,裴祜寻到了卢齐明,提前把自己要求娶卢月照之事告知。
卢齐明点了头,只说让他和卢月照路上小心,旁的什么也没说。
昨晚二人回来后,卢齐明这才放心睡下。
睡之前卢齐明拿出一包东西,里面是一些他亲手叠的金元宝。
“明日清早,你和清明随我出门,去上坟扫墓。”卢齐明说道。
微微摇晃的烛火映照在卢齐明的脸上,一半光亮,一半阴影。
卢家的坟地在东庄村南边一座山的半山腰。
三人正在循着小路向上走。
此处的山路不好走,陡得很,卢月照和裴祜年轻,脚步灵便,卢月照在前面打着头带路,卢齐明拄着拐杖行在中间,裴祜在最后看照着。
日头出来了些,这座小山的林木不似云歇山茂密,遮不住太多日光。
小路一旁长着些荆棘,走的时候还要避让,一不小心就会被扎到。
卢月照眺望前方,那里隐隐可见几座土坟。
“爷爷,清明,我们到了。”卢月照说道。
卢齐明停下了脚步。
还有几步就到了,他却忽然不敢上前。
裴祜扶住卢齐明的手臂,“爷爷,怎么了?”
卢齐明摇了摇头。
“我们走吧。”裴祜说道。
卢齐明抬腿随着裴祜走到了卢家坟前。
卢月照已经先一步到了,正在用火折子点燃一小把香。
点好后,她拿着香在空中轻轻晃了晃。
火苗灭,白烟起。
“清明,你用铁锹在这里刨一个小坑,我把香放进去。”卢月照指着坟前的土地说道。
“好。”
小坑刨好了,香也放了进去,一旁的散土被堆在香的底部固定。
白烟袅袅飘上空中,又随风而散,卢齐明拄着拐杖走上前。
他看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几座土坟,定定地立在那里。
时光溯回,卢齐明看见了四个人的身影。
他从前还记得早亡父亲的样子,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他就忘记了,脑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记得和妻子的最后一面,只是当时的他急着上京赶考,都没能和她好好道别,只说了一句“我走了”。
妻子大着肚子,一路跟着他走到村口,临别,她悄悄抹着眼泪,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可是他最后也没回头看看她。
听说儿子没的时候,母亲在地里,惊闻孙儿被叛军杀害,她眼前一黑不慎摔到沟里,磕到了后脑勺。
他匆匆赶到之时,母亲已经奄奄一息,可嘴里还念着孙儿的名字,半夜,母亲就去了,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儿媳妇,没照顾好她的孩子。
他亲手带大的儿子,他去战场寻他,却连尸首都没有找到。
十七年前的那个初冬下了雪,河水冰冷刺骨,他所有的亲人都没了,茫茫世间只剩他一个,真没什么意思。
可是,那日,梨儿来到了他身边……
没有孙女,就没有他的今日。
不知不觉,卢齐明泪流满面。
从回忆中抽离,卢齐明抬手擦了擦眼泪,手背上长满了皱纹。
“爷爷,我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我的母亲,今日,你能跟我说说她是怎样一个人吗?”
卢月照看着面前的土坟开口问道。
25. 恋芳草慢(九)
曾祖父曾祖母,祖母,父亲,三座坟墓。
他们几人的事情卢齐明虽说的不多,但是卢月照也知晓一些。
只有她的母亲,卢齐明几乎没有提过她的事情。
卢月照从小到大不只一次问过卢齐明,她的母亲究竟是怎样的人。
可每次问到,卢齐明只有一个回答——“不清楚”。
卢齐明转身,抬头看向前方湛蓝天空,那里有群鸟飞向西北方。
他目光悠悠,仿佛随着鸟儿一同去到那里的望独河边,回到了那个冰冷刺骨的冬天。
昌平十三年,腊月十五。
那夜月轮高挂,是个满月,本该团圆……
“爷爷?”
卢月照唤了卢齐明,也将他从回忆中唤醒。
卢齐明转身,再次面向土坟。
“我不知晓你的父亲和母亲是何时成的婚,也不知你母亲的姓名,家住何处。你父亲死在叛军刀下,我去寻他尸骨之时才听闻有你,我抱你回家之时,你刚刚满月。”
香燃烧着,很快,周围地面上积了一层香灰。
听完卢齐明的回答,卢月照眼中含了失落与悲伤。
“她还在这世上吗?”她问。
卢齐明叹了一息,摇了摇头。
“爷爷,你见过我母亲吗?”
听到孙女这一疑问,卢齐明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他的嘴唇微微歙动,想要开口说出什么。
可最终,他还是再次摇头。
梨儿,你的母亲很爱很爱你。
卢齐明很想说出这句话,可他还是没有开口。
他的眼中闪了泪花。
怕孙女看见,卢齐明赶忙抬手擦掉。
裴祜将祖孙二人的伤情尽收眼底,心里也酸酸涩涩,一阵阵发堵。
卢月照和他讲过卢家先人的事,他听后只觉得悲伤和不平。
上天何其不公,卢齐明这样的心善之人,竟幼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人生三大悲苦悉数尝过。
可那坏事做尽,恶贯满盈之人,却能富贵逍遥至今。
裴祜叹气。
“来,梨儿,清明,你俩过来。”
卢齐明深深吐出一口气,随后招呼着卢月照和裴祜来到他身边。
“今日来,是想让卢家先人看看清明,让他们知晓他的品性模样。他和我们卢家有缘,受伤失忆,是梨儿救他回来。”
“他们两个相处至今,早已经两情相悦。昨日,清明已经求娶了梨儿,梨儿也已经答应。”
“清明这孩子是个有节,有礼,品性正,能担当的,这几个月他的一言一行我都看在眼里,上次梨儿被歹人所掳,他哪怕是拼了性命也要护着梨儿周全。”
言及此处,卢齐明声音有些发哽。
“如果不是他毫发无损地把梨儿救回来,我恐怕也要早些时日去下面寻你们了。”
听到这话,卢月照和裴祜都看向卢齐明。
“爷爷,不要胡说。”卢月照扶住了卢齐明的手臂。
卢齐明拍了拍孙女的手背,示意她不用担心。
“我此生仅剩梨儿一个亲人在世,我如今唯一的心愿就是想她能够寻个一心一意对她好的人,有人照顾她,替我陪伴她,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几时?我就想看着我的宝贝孙女成婚,如果可能,就让我看着曾孙出生,那我这辈子也就足够了。”
裴祜鼻头一酸,卢月照眸子里已经含了泪。
每个人和每个人之间都只能相伴一段路程,或长或短。
亲人之间,也是如此。
总会告别,甚至来不及告别。
卢齐明拉过裴祜的手,将之覆在卢月照手上。
三人的手紧紧相贴。
“清明。”卢齐明说道。
“在。”
“今日,在卢家祖坟,我正式将卢氏月照,我的孙女许配给你,以天地先祖为证,望你们二人今后夫妻同心,琴瑟相和,白首偕老。”
裴祜和卢月照知晓卢齐明今日带他们来到此处的用意,可在听到这番话时,还是红了眼睛。
卢月照看着卢齐明眼中闪着的泪光,也跟着掉了眼泪。
小时候的爷爷是那么慈爱高大,可是她也不记得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爷爷弓了后背,也没有记忆中那么高了。
下一刻,裴祜撩起衣衫前摆跪在地上,面对卢家祖坟,神情坚定地开口说道:
“今日,在卢家先祖面前,又有天地为证,我清明在此许下誓言,今后,无论何种境地,都会陪伴在卢家月照身旁,爱她一生,护她周全,与她一人白头相守,若违此誓,天地共诛之,人神共灭之!”
看着裴祜的背影,卢齐明点了头,“梨儿,去吧,和清明一起给先祖磕头,你们二人的婚事,就在今日定下了。”
“好。”
卢月照走到裴祜身边,和裴祜一起磕头。
此刻,日光明亮,风停烟净,天空透蓝如洗,干净得没有一丝云。
插在地上的香燃得旺极了。
卢月照和裴祜要成婚了。
*
卢月照出了西厢房,提着裙子迈过了东厢房的门槛。
裴祜正在收拾自己屋里的东西,今日就要把其中常用的搬到西厢房。
因为明日就是卢月照和裴祜的成亲之日。
小半月倏忽而过,上次卢齐明带着他们从卢家祖坟回家后,就赶忙翻着黄历。
说来也赶巧,正好半月后就是一个宜嫁娶的良辰吉日,当日卢齐明就和他们商量定下了成婚的日子。
日子定下的有些紧,这半个月来卢家的三个人可忙到了现在。
卢齐明一边在私塾上课,一边张罗着成婚要请的人,写着请柬,还要安排大大小小的事宜,两个年轻人没经验,他要操心些。
裴祜一边照常在曾木匠家中做着木工,一边和卢月照采购婚宴要用的物件,披红挂彩,收拾着卢家。
卢月照此外还备着自己的嫁妆,时间紧,她来不及从头到尾做一套婚服,只能订了半成品,自己在上面绣上诸如鸳鸯戏水的吉祥纹样。
这婚事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难。
好办在大部分东西家中都是现成的,缺什么买就好。
新人的婚服和新娘的头面要花些钱,为了卢月照的婚事,卢齐明早早就攒下了一大笔银子,如今到了用时。
难办就难办在事情纷杂,多如牛毛,一件接着一件都要张罗布置,卢月照和裴祜两个年轻人不用说,自是要顶上的,可就连卢齐明这半月以来晚上睡得也少了些。
卢月照和裴祜担心卢齐明的身体,怕他被耗着了,每次都让卢齐明先去休息,他们两个人忙就好。
可是因着自己孙女的婚事,卢齐明也不觉得累,每每张罗起来都神采奕奕。
明日卢月照和裴祜成婚,今日卢齐明就没去私塾了,眼下他正在下院和其他帮忙的人一起布置,准备在下院搭出几个简单的炉灶。
两人婚事来的人多,只有上院一个厨房一定忙不过来明日的席面。
家中基本已经布置好,哪哪都挂上了红,就西厢房这婚房还差点儿。
差新郎官的物件。
“收拾得如何了?”
卢月照进了屋内,裴祜正在忙着将紧要的一些装箱。
见到卢月照进来,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直起腰来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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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差些,我想着既然收拾就趁着今日都收拾了吧,不挑着收了,先把常用的收好搬过去,剩下不常用的也装起来先放在这里,你就不用多腾西厢房的地儿了。”
裴祜笑着说道。
“行,你看着办就好,有什么我能搭把手的没?”卢月照问道。
裴祜摇头,“你坐下歇着,看着我就好。”
说着,他上前牵起卢月照的手将她带到一旁椅子上坐下。
裴祜的东西其实不太多,收拾起来不麻烦,他又是个有条理的,都码得齐整。
卢月照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裴祜忙碌。
他将袖子挽了上去,露出了小麦色的手臂,上面绷着几根青筋。
裴祜原本的肤色是偏白的,如今晒黑了些,气质上也添了几分粗粝。
眼前的男子明日就要成为她的夫君了,她还有些不太适应两人身份的转变。
为人妻和为人夫的彼此会和之前有什么不一样呢?
卢月照心里既紧张,又期待。
“咔哒——”
裴祜扣上了最后一个木箱。
“收拾好了,我把这几个搬过去。”
裴祜摞起两个大箱子,搬着出了门进了对面东厢房。
卢月照起身,将床上放的两个小箱子抱起,也出了门。
刚跨出门槛,她就觉得手上一轻。
裴祜伸出一只手从她怀里将箱子拿过,另一只手覆在她的后背,轻轻将她推向阴凉处。
“歇着,不用管。”
裴祜转身进了西厢房又提了一个大箱子出来,和两个小箱子放到对面屋子。
卢月照在墙边站了一下,后进了厨房。
很快,捧出一大碗绿豆来舀水清洗。
裴祜搬完后还要在西厢房收拢自己的东西一阵子。
趁这个空档,卢月照想着熬一锅绿豆百合汤。
她将洗好的绿豆放在灶边,又拿着一个空着的小碗去了院中南墙处。
那里种着一大片百合花,此时正开得好。
她摘下了一些放进碗中,掰开后将其冲洗干净。
回到厨房后,卢月照将绿豆和百合一同放进砂锅之中再添水,用大火煮着。
煮沸后,卢月照抽出了些灶中燃着的木棍,改用小火继续煲着。
过了一会儿,她打开了砂锅盖子,最后再放进去些冰糖,用勺子搅匀。
卢月照将其盛出,放在一旁晾着。
夏日里饮这绿豆百合汤最是清热解暑,若是放在井水里冰一冰,更是好喝。
“梨儿,我把我的东西归好了。”
裴祜从西厢房走出,来到水缸旁舀水洗手。
“你来尝尝我做的汤,”卢月照招呼裴祜进了厨房,“已经晾了一会儿,不过还是吹吹,别烫着了。”
卢月照盛了一小碗递给了裴祜。
裴祜接过,轻轻吹了一下,而后喝了一口。
“嗯!好喝!”
裴祜继续喝着,几口就喝完了一小碗。
“既有百合清香,又有绿豆香味,冰糖放得刚好,微甜,你快尝尝!”
裴祜拿了一个干净的小碗,给卢月照也盛了一碗。
卢月照一口气喝了小半碗。
暑热有些难耐,这一碗下去两个人都清凉了不少。
“走,我们去给爷爷他们送到下院。”卢月照说道。
“好。”
裴祜将一大盆绿豆百合汤放进食盒,提着食盒和卢月照出了门。
“欸,清明,梨儿,正好碰见你俩,快把这东西抬下去放到家里!”
两人一出门就碰上了曾木匠。
26. 恋芳草慢(十)
裴祜仔细看了看驴车上的物件。
是一座镜台,黄花梨木的,上面雕着生动细致的“喜上眉梢”。
“欸,这不是您前些日子让我打的镜台嘛,您怎么带过来了?”裴祜问道。
大概十日前,曾木匠拿出一块上好的黄花梨木料给了裴祜。
“这可是我的宝贝料子,不轻易拿出来的,这次交给你,你可要小心再小心,别浪费了这块料子。”曾木匠一脸爱惜地看着那块木料。
“师父放心,我一定仔细。不过,这块料子要用来做什么呢?”
曾木匠托着下巴想了一瞬,“就做个镜台吧,雕刻纹样你自己看着就行,定的那家是要嫁女儿,用这个来添妆。”
裴祜看着眼前这成色上等的黄花梨木说道:“这家想必是个富贵人家,这料子可是极好。”
“还行吧,好了,快做,别问这么多。”
曾木匠摸着自己灰白的胡须。
再问下去,就编不出来了。
裴祜前两日做好了这个镜台,曾木匠看过连连点头。
本以为这件镜台已经交给了定下的人家,谁知,今日出现在了卢家门口。
“行了清明,快别磨蹭了,赶紧把镜台抬进去,这大热天儿的,还等着我这个老头子给你搬啊。”曾木匠把清明推到驴车前。
“师父,这镜台太贵重了,我……”
“又不是给你的,是我要送给我的徒儿媳妇的嫁妆,只不过借你的手做出来而已,赶紧赶紧,你搬不搬,你不搬我搬!”
说着,曾木匠就要上手去搬镜台。
“师父,多谢,徒儿记在心里!”
裴祜按下了曾木匠的手。
做了一辈子的木匠,曾榆的手上长着厚厚的茧子。
卢月照看着曾木匠,心里暖暖的,满是感激。
曾木匠怕直接明送给卢月照他们不收,就谎称是有人定下的。
新郎官亲手做好这镜台送给新娘,这添妆的喜上眉梢镜台意义也不同了。
“师父,这不我刚刚煮了绿豆百合汤,已经晾凉了,你快喝些去去汗。”
卢月照打开食盒,盛了一瓷碗的汤双手递给了曾木匠。
曾木匠接过“咕咚咕咚”喝下。
“好喝,好喝!还是清明这小子有福气,能娶到梨儿这样的好媳妇儿!梨儿,既然你也叫我一声师父,以后啊,他要是哪不听你话让你生气了,你就来找我,我这个做师父的收拾他!”
曾木匠拍着胸脯。
卢月照笑着点头,“师父放心,有您在,他哪敢。他要是敢的话,您一定替我好好出气!”
曾木匠知晓自己徒弟家没什么人,他送这上等的黄花梨木镜台也好,说这番话也罢,都是为了自己的徒儿着想。
想着给裴祜撑着些。
爱徒心切。
这些,裴祜和卢月照都明白。
“师父,天热,回去吧,明日来婚宴,你可是要坐主桌的,今日好好休息!”
裴祜将镜台搬下来抱在怀里说道。
曾木匠将瓷碗递给了卢月照,“行了,我回去试试衣裳,看看明天穿哪身好,你俩好好的,明天可有的累。”
说罢,曾木匠上了驴车。
“师父慢些!”裴祜说道。
“回去吧!”
曾木匠摆摆手,驾着驴车回了。
裴祜把镜台小心放到东厢房桌上后,和卢月照一起去了下院送汤。
走过之时,树上的鸟儿也跟着两两成对飞出觅食。
天色暗下后,又都回了巢。
只不过,这一晚它们可能睡得不太好。
因为卢家天还未亮就点了灯,院子里早早地就热闹了起来。
越靠近下午越热闹。
“巧英啊,这上院和下院的厨房就都靠你了,趁着这会儿外面人还不多,把菜洗了备好,等迎亲后就可以先做着了。”
“行,有我在,就放心吧,保管今天的席面妥妥当当!”马大娘笑呵呵地说道。
她今日负责婚宴的整个席面,责任重大。
马大娘烧得一手好菜,还常常管红白事的饭菜,经验最是丰富。
叮嘱过马氏,卢齐明又看向了齐良业齐秀才,“良业啊,这桌椅板凳一定多点几遍,还有来帮忙的小伙子们一会儿挨个数数人头,看看都齐没齐。”
“举人放心,不会出错的!”
卢齐明又在周围仔细看着,走到东厢房时,他停了下来。
房门上的囍字翘了一点角。
卢齐明把准备好的浆糊拿来,点了一点在翘边的囍字纸背面,将它重新粘好。
他一夜没睡,但是眼中不见一丝疲惫,如今啊,正兴奋着呢。
在院子里仔仔细细转过一圈后,卢齐明进了东厢房。
“爷爷,你快坐下歇歇,一宿没睡别累着了,外面的活儿早就安排过好几次了,你不用担心。”
卢月照坐在崭新的黄花梨镜台前,身后陆家婶子正在给她梳头。
婚嫁之时梳头可有讲究,通常是由女方母亲或者家中女性长辈来梳。
卢月照的母亲不在世了,邻居陆家婶子主动请缨要给她梳头,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是看着卢月照长大的,自己又是夫妻和睦儿女双全的,想给卢月照添福。
卢齐明和卢月照一口应下。
别的不说,卢月照从小到大可没少受这位邻居婶子的照应。
陆家婶子这个人是个实心眼儿,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有时候难免话会说得直些,但她这人没有什么坏心眼儿,心是善的。
“我说举人老爷,你快坐下歇着吧,你凑我跟前儿看着,我都不知道下一步该干啥了。”
卢齐明进了东厢房也没停下,现在已经凑到了桌子旁看着陆家婶子给卢月照梳头了。
听到这话,卢齐明赶紧坐在了一旁的木凳上,生怕自己影响了孙女的妆容。
“我不看了,你快好好梳,别分心。”卢齐明说道。
陆家婶子笑着摇摇头,继续手中的动作。
手指灵巧,卢月照乌黑秀丽的发丝在她的手中被层层叠起。
“爷爷,媛媛还没回来吗?”卢月照问道。
半个月前卢齐明定下卢月照和裴祜的婚期当日,卢月照就写信给周媛告诉了她。
几日后,卢月照收到了周媛的回信,周媛说,她看到消息后高兴坏了,要提前两日回来帮着打点卢月照的婚事。
可是前日,卢月照没能等来周媛,却等来了她的道歉,她信中说家中突然遭了贼,丢了不少值钱物件,正忙着抓贼呢,怕是要晚些。
事发突然,卢月照理解。
可谁知,直到成婚这日,周媛还没回来。
“她还没回来呢,你别急,媛媛回来肯定先来寻你,她娘亲正忙着席面的事,她回来后不会去别处的。”卢齐明说道。
卢月照点了点头。
盘好头发后,陆家婶子开始给卢月照上妆。
新娘在上院按部就班准备着,新郎裴祜在下院等着。
成亲前两个人还不能见面,昨晚裴祜就是在下院住了一晚,此刻他也在下院房中等着。
等时辰到后,裴祜就会上来接卢月照,而后两人会在村子里转一圈,最后回到卢家上院拜天地。
黄花梨木镜台中嵌着铜镜,镜中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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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月照的如花容颜。
乌眉如水弯,唇似朱砂点。
本就天生丽质,如今更是锦上添花。
“举人老爷,你先出去一下,梨儿该换婚服了。”陆家婶子说道。
卢齐明带上了门。
过了一会儿,陆家婶子推门出来,“举人老爷,梨儿换好衣裳了。”
“辛苦你了,”卢齐明向着陆家婶子点了点头,他又抬头看天,“时辰到了,可以迎亲了!”
“快,时辰到了,放鞭炮!”齐秀才小跑到外面。
顿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新郎官儿来迎亲啦!”外面有人喊着。
卢家外面早已围满了人,附近的住户都围过来了。
“快,让一让,先让新郎官进去!”陆家的几个儿子在前面开路,裴祜跟在后面。
他脚穿云头鞋,身着明青布道袍,头戴罗帽,这身衣裳是为了婚事专门做的,料子华贵,衬得他气度非凡。
“欸,哪能那么容易就让你进去啊,想进去,拿红封来!”
人群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裴祜转身向声音来处看去。
周媛气喘吁吁,刚刚跑下马车。
她身量娇小,倏地就从人群中挤了进去,挡在了卢家大门前。
“还好赶上了,要不还没人拦门了!”周媛顺了顺气,继续说道:
“我说新郎官,没红封就想进去啊,哪有这样的规矩。”
说着,周媛伸出了双手。
裴祜将红封递到了周媛手中,“你可算来了,你不来,我这红封还就真白准备了。”
“我的错我的错,我一会儿就去给梨儿说,今日我来晚了,就不难为你们小夫妻,耽误你俩见面了,行了,进去吧!”
周媛侧过身,让出了路。
裴祜大步向内走去。
卢齐明已经候在院中。
见到裴祜丰秀俊逸,神采斐然,他也止不住地满意。
“爷爷,我来接梨儿。”裴祜向着卢齐明深深一揖。
卢齐明伸手扶起裴祜,将手中的红布斜披在裴祜身上系好,再在他的罗帽上簪了一对绒花。
“去吧,接梨儿去村中好好转一圈。”卢齐明拍着裴祜的肩膀说道。
裴祜再次向卢齐明行礼,“爷爷放心!”
“新娘子出阁喽!”陆家婶子从东厢房内扶着卢月照出来。
凤冠霞帔,华丽非凡。
卢月照上身着彩绣瓜瓞绵绵大红通袖袍,下裳是绣着大吉葫芦纹的马面裙。
大红色的盖头遮住了卢月照的容颜但遮不住裴祜的视线。
裴祜上前牵起卢月照的手,慢慢带着她走出门。
“梨儿,我来啦!等会儿你回来了我再和你细说,我跟在你身边,你有什么事就叫我啊。”周媛在卢月照身边说道。
“好。”听到是周媛的声音,卢月照轻轻握了一下周媛的手。
之后,裴祜扶着卢月照上了马车,自己翻身上了一旁的高头大马,这匹马儿是为了婚事新买来的,此刻头顶上也挂了红花。
“新娘子出来啦!”
“快来看新娘子!”
“娶媳妇儿喽,娶媳妇儿喽!”
队伍行得不快,几个孩童唤着自己的同伴跟在马车边。
周围也有不少村民也一直跟着,家家户户都出来看了。
一路上,陆家的几个儿子给路边行人发着喜糖,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村里有人成婚,他们也跟着高兴,更何况是卢家。
这新郎新娘郎才女貌,煞是相配,画上仙人仙女,也不过如此了。
27. 恋芳草慢(十一)
卢月照坐在马车里,红盖头遮住了她的视线,她只能看见自己交叠在膝上的双手。
“早生贵子!”
“夫妻和顺!”
“儿啊,来吃颗喜糖沾沾喜气!”
……
“清明,好好待梨儿啊!”
耳边传来路上行人的祝愿,卢月照听出最后一句是曾木匠说的。
“师父放心!师父,您今日穿上这身行头真是精神矍铄!”裴祜笑着说道。
“哈哈哈哈,你师母给我挑的!”
“师母眼光真好!师父,我们先往前走了,一会儿席面上见!”
裴祜在马上朝着曾木匠拱了拱手。
吕郎中和妻子李氏站在家门口看着迎亲车队经过。
“我早就跟你说过,举人老爷是想撮合清明和梨儿来着,从清明刚来,我给他治伤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那时候还说不一定,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行行行,就你看得准!”李氏望着远去的车队说道。
“欸,我跟你说话呢,你这么敷衍。”
吕郎中撇了撇嘴。
“你吕大郎中是谁呀,不但脉切得好,病看得好,就连这人心都一猜一个准儿,什么都瞒不过你!”
“那可不,我跟你说,这男女之间的弯弯绕绕就没我看不透的!”
李氏看着自己丈夫一脸自豪的样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
“我说吕大郎中,你人心看得这么准,能不能也看看我现在在想什么呀?”
闻言,吕郎中还真凑近仔仔细细看起了李氏。
眼看着自己夫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悻悻转过了头,轻咳了一声。
“夫人的心思我哪看得出,我这道行跟夫人比可差远了。”
“哼!拿出来吧!”李氏伸出一只手。
“什,什么?”吕郎中这下更不敢看李氏了。
“装什么装,你的私房钱呢,拿出来!”
吕郎中心中一惊,难道是拿私房钱偷买的酒被她发现了?
李氏看着吕郎中飘忽的眼神,火气噌地就冒了上来。
“吕忌,这大好的日子别逼我扇你啊,赶紧拿出来!你自己做郎中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能喝酒啊,还偷偷藏起来,赶紧把你的私房钱拿出来!”
李氏气不打一处来,推着吕郎中进了门。
“三庭啊,你出来看看吧,外面迎亲多热闹!”
董老伯在院子里叫着自己的儿子董三庭。
自从李康泰带人到村中将他又打了一顿后,他就不怎么爱说话了,有什么热闹也是能不凑就不凑。
他的断腿被吕郎中治好了,只是伤得太重,留下了后遗症,走起路来有些跛脚。
他坐在屋里,手上正熟练地编着篮子。
“爹,我就不去看了,你快去吧,不用管我!”
董三庭手指灵活,篮子很快见了雏形。
董老伯进了屋内,在董三庭身旁坐下,也拿起竹条编起了篮子。
“没事,你不去我也不去了,爹在家陪着你。”
董三庭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自己年迈的父亲。
这段时日以来,因为自己的事,父亲操心了不少。
董三庭恨自己没本事,老大不小了,还得天天让老父亲照顾自己的情绪。
自己不想去,父亲也跟着不去凑热闹了。
唉!
“爹,别啊,你不用管我,想去的话就去看看,也上份礼,跟着吃顿好的。”
董老伯摇了摇头,“不去了,不去了,我和你一块儿把这篮子编了。”
日光穿过敞开的屋门打在董三庭身上。
热乎乎的。
董三庭看向外头的天空。
除了干地里的活,他已经好久没有出门了。
“爹,一会儿咱们一起去举人老爷家上礼吃席吧,也沾沾喜气儿。”
家里阴沉了太久,是要见见喜了,董三庭想着。
董老伯看向自己的儿子。
此刻,董三庭的脸上挂了笑。
“嘿嘿,好,一会儿咱爷俩一块儿去给举人老爷贺喜去。”
看着儿子笑,董老伯也跟着笑了。
“他们回来啦!”
看到远方迎亲车队的影子,陆家婶子赶忙进了卢家告诉里面的人。
卢齐明从厨房出来,站在院中。
上下两个院子的厨房都已经开始了忙碌,一阵一阵的菜香飘出。
卢家院子里里外外几乎站满了人,都是等着观礼吃席的。
卢月照救下裴祜那日在山下遇到的猎户老伯今日也来了,还带着一驴车的新鲜肉做贺礼。
他和卢齐明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大多是感谢卢齐明多年前相助,还提起了自己几个月前曾见到卢月照和裴祜的事。
猎户老伯带来的肉现下已经进了两个厨房中下了锅。
卢齐明谢过他的一番心意。
“爷爷,我们回来了!”裴祜说道。
他走在前头,周媛扶着卢月照行在不远的后面。
盛装的两位新人进入,连带着卢宅都熠熠生辉。
“时辰到了,举人,可以开始婚仪了。”齐秀才说道。
卢齐明点头,“开始吧。”
新人在院中站定。
已近黄昏,卢家院内点上了许多红灯笼。
红晕的烛火和天边绮丽遥遥相映,恰逢人间烟火时。
裴祜偏着头看着身旁的卢月照,有些入神。
“时辰到!新郎新娘一拜天地!”齐秀才高声喊道。
透过红盖头,卢月照隐隐可见裴祜的身影。
他今日会是什么样子?
“咳咳!”
齐秀才咳嗽了两声,提醒着面前不约而同没有下一步动作的新人。
“拜天地啦!”周媛小声提醒。
卢月照和裴祜回过神来,一同转身,在众人的见证下向天地叩拜。
院子里站满了人,李梅花被人群挤到了角落。
她身量不高,只能透过缝隙看向新人行礼。
天色暗了下来,视线也被阻挡,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卢月照穿的鞋是她之前送来的那双。
鸳鸯戏水的精美纹样里绣着她对这对新人的祝福。
李梅花看着两人拜天地,拜高堂,再对拜,不知怎的,她想起自己成婚的场景,想起了自己不知所踪的丈夫刘大柱。
刘大柱走后李梅花没有掉过一滴眼泪,自己一个人坚强了这么久,现今却被眼前的美好牵动,不知不觉眼底潮湿。
“礼成——”
伴随着齐秀才的高喝,人群中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和阵阵喝彩。
大红的灯笼高高地挂着,卢齐明眼眶湿润。
他将卢月照抱回家时,她不过刚刚满月,怎么一转眼之间,那个粉雕玉砌的小小团子就长得这么大了?
他无比庆幸自己能够活到现在,能够看着孙女与相爱之人成婚。
否则,总是遗憾。
“新娘子先进屋啦!媛媛,快把梨儿扶进去!”陆家婶子提醒道。
裴祜的目光一直跟随着那抹倩影,直到东厢房的门被阖上,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视线。
他今日还没见过她的样子。
不过,很快就能见到了。
裴祜眼角沾满了笑意。
“来,乡亲们大家先往外走走,我们马上开席!”齐秀才招呼着人群往外退去。
几个年轻小伙子很快在院内院外摆满了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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椅。
人群在齐秀才和陆家几个小子的安排下渐渐坐好。
院内是卢家的一些亲眷朋友。
卢齐明看向院内坐着的人,那里现在还空着两个位置。
一个是给张知县留的,另一个是给已故的前太子太傅章晋的家人留的。
张知县今早已经派人送上了贺礼,来的衙役说他有公务在身不能前来,向卢齐明表示歉意。
卢齐明理解。
只是,章家人到现在还没来,卢齐明怕出什么事情。
章家如今还在孝期,一家子都在丁忧,是不能来参加婚宴的。
但是章应的小儿子还没有功名在身,没有那么多束缚,是可以来的。
况且他不常出门,其实也没什么人认得他。
可天色暗下了,还没来。
卢齐明有些担忧。
“爷爷,我先敬您一杯!”
裴祜这个新郎官开始一桌桌敬酒。
卢齐明站起身,和裴祜的酒杯相碰,“清明,和梨儿好好的,你们两个把日子过好,我就放心了。”
“爷爷放心!清明深谢爷爷能够将梨儿许配给我,我会好好爱护她,珍惜她!”
裴祜神情动容。
卢齐明看着裴祜眼中闪烁,眼睛有些发酸。
卢齐明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裴祜的时候。
险些丢了性命的青年,如今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还成了自己的孙女婿。
因缘际会,缘份使然。
裴祜和卢齐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来,清明,我和你喝一杯!”
曾木匠已经迫不及待地拿着酒杯站了起来。
“师父,应该是我向您敬。”
“咱们师徒二人就话不多说,来,喝!”
“好!”
“章爷爷!”
一个略显成熟的声音从大门口传来,众人闻声看去,一个清俊少年身着一身素衣走到了院中,在卢齐明面前停下。
章时向着卢齐明拱了拱手,“卢爷爷,实在抱歉,家中祖母今日忽然晕倒,这才晚了,实在是对不住!”
说罢,章时向着卢齐明深深一揖。
“时儿,快起来,你祖母身体如何了?”卢齐明将章时扶起,一脸担忧。
“家父已经请过大夫,祖母现今已经无碍了,卢爷爷不必太过担心。”
“好,身体无碍就好,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祖母是有些体虚,才会忽然晕倒,”章时叹了口气,“自从祖父过世之后,祖母就一直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平日里也没什么胃口,饭用的总是不多,这才会体虚。”
“唉,还是要多劝你祖母保重身体,为了你们这些小辈也要爱惜自己。”卢齐明叹道。
“卢爷爷放心,我们会看顾好祖母,多多陪伴她,让她看开些。”章时说道。
“清明,这是我的好友之孙章时,时儿,他代表章家来贺你和梨儿的婚事。”
裴祜向着章时拱了拱手,“多谢!还望时儿兄弟替我向刘祖母带好,望她多多保重!”
章时还礼,“姐夫放心,我一定带到!”
章时暗暗打量着眼前的新郎。
面如冠玉,气度如华,在这人群之中显眼非常,甚至还有些格格不入。
章时的家中兄弟也称得上是一表人才,或在京中,或在地方,都为官多年,可这满身气度竟也比不上眼前男子。
不说别的,就这容貌气质和梨儿姐姐也甚是相配。
有些东西,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可他具体也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同。
屋外热火朝天,东厢房内周媛拉着卢月照正在说话。
“梨儿,我跟你说,这可算是奇了怪了。”
28. 恋芳草慢(十二)
周媛坐在喜炕上,向着卢月照身边挪了挪。
此时东厢房内只有她们二人,卢月照刚刚把红盖头放下。
“怎么了,是什么怪事?”看着周媛皱着眉头,卢月照开口问道。
“是我家的事,不是我娘家,是婆家。”
周媛皱着眉头,叹了口气,继续说着:
“我之前不是在信里和你说好要早两天回来帮你的忙嘛,三天前一早,我都上了马车准备出发了,可是我婆婆突然喊我,说家里遭了贼。”
“啊?遭了贼?”
周媛点了点头,“可不,就是家里遭了贼。一开始只是婆婆说她妆奁里的钗环不见了,我又去看我屋子里的东西,结果呢,子路放在我那儿的五十两银子也没了。后来,公公婆婆和我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找出清了一遍,发现不止这些,还有我公公的一支祖传的名贵湖笔也没了。偏偏子路那日早早地就去了朋友家小聚,那时候也不在家,怕家里的东西再被盗,我这就耽搁了没回来,也没帮上你什么忙。”
卢月照摇了摇头,“我这儿帮忙的人多,没事的,家里的事要紧,谁家也经不起这么被偷啊,所以找到偷东西的人了吗?”
“赵家人口简单,除了公婆和我们夫妻,就只有在家帮忙的婆子能进正屋,赵婆子是用了四十年的旧人了,她是家生子,祖祖辈辈都在赵家做活。”
“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时候没的吗?”卢月照问道。
“婆婆上了年岁,平日不怎么用那些钗环,公公的湖笔最是珍贵,轻易不示人,子路放在我这里的五十两银子也是好好藏起来的,这些东西不常拿出来,也就是那日晨起婆婆一时兴起想要看看自己的头面,才发现不见的,所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被偷了。”
“可是,既然好好放着,不摆在明面上,那不熟悉赵家的贼只能是大肆搜过才能找出来的,如果是里里外外搜过,这贼也不可能只拿这三种东西,其他值钱的东西不拿吧。”卢月照说道。
周媛点头,“对啊,所以才奇怪,况且,家里一直都是有人的,哪里都是齐齐整整的,根本没有被搜过的痕迹。”
“难道是,内贼?你公婆还有赵子路是怎么想的?”
“我们几个也合计了,十有八九就是内贼,可能就是那赵婆子了,子路说,赵婆子的小儿子身体不太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心脏不好,平日要买许多药材吊着,可能稍微吓一吓就没命了,她丈夫前两年也没了,也是这个病,赵婆子前面四个儿子家里也穷,又是一个比一个不孝顺的,自己还顾不住自己,更别说管娘和弟弟了,或许赵婆子就是为了救她的小儿子,这才走错了路,偷了家里的东西。”
“这赵婆子你平日看着如何,是那手脚不干净的吗?”
“赵婆子是看着子路长大的,平日里话说得不多,但是干活麻利,待赵家人,包括我这个刚进门不久的新媳妇也是极为亲厚的,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我只觉得她是个老实巴交的可怜妇人,真不觉得她会做出这样的事。”
周媛叹气,继续说着,“或许就是为了救她的小儿子吧,做母亲的想要救儿子的命,这才会……”
“你们问过赵婆子了吗?她承认是她做的了?”
“昨儿个傍晚问的,她当时一脸震惊,一直说不是自己做的,可是,这家中除了她还能是谁呢?她后来还给我们跪下了,怎么也不承认是她偷的,唉!”
“主要是,也确实没有证据证明是赵婆子做的。”卢月照说道。
“是啊,就是没证据这事儿才难办了,子路说,赵婆子也不容易,一个人管着小儿子,还在赵家辛辛苦苦四十年,就不报官了。只是,就不能留她继续在家里做活了。”周媛说道。
“公婆还有子路看在赵婆子这么多年勤勤恳恳和祖辈情谊份上,除去结了工钱之外,又多给了二十两银子,加上家里丢的那些东西,也确实够他们母子两个活好久了。”
卢月照有些唏嘘,穷苦人家是不能生什么病的,尤其是大病,一旦得了什么稀罕病症,花钱如流水,这一家子过得更艰难了。
以至于,还要为了家人的性命去做那不该做的事。
“我今儿早出门前,赵婆子像往常一样早早就来了我们家,她见到我公婆后当即就又跪下了,手里拿着多给她的那三十两银子,说,她没有偷家里的东西,不要这三十两银子,只求能和以前一样继续到赵家做活儿,她哭得伤心,婆婆都抹眼泪了。”
“但是,子路说,还是算了,为着这事儿,他的几个朋友上门找他三四回他都没出去,子路也是既伤心又头疼。赵婆子是看着他长大成人,又看着他娶妻的,子路也是不忍心,但是……他说,还是狠狠心吧,要不往后再没了值钱东西怎么办。看着子路闪着泪花,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赵婆子今年多大了?”卢月照问道。
“五十三了。”
“她也不年轻了,再找活儿的话也不是那么容易,再加上是因为偷盗才被撵的,下一家恐怕也……”
“不不不,”周媛打断卢月照,“为着几十年的感情,家里没有声张这件事,只说一时半会儿用不上她,她也要回家专心照顾小儿子一段时日,所以,外人不知道她是手脚不干净被撵走的,也就是你,我才会说这里面的事儿。”
“那还好些,赵婆子麻利,就是年岁大些,但若仔细找找,应该是有人家会用的。”卢月照说道。
“是,她要是找到了新活计,估计也不会再做这不光彩的事了,要不她和她儿子后面怎么过,钱总会花完的。”周媛说道。
卢月照点了点头。
“我明日一早就要回赵家了,”周媛开口说道,“家里没了帮手,还没找新的,我得回去帮忙,总不能里里外外的杂活儿让我婆婆一个人去做。”
卢月照拉住了周媛的手,“明白,只是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就这么匆匆忙忙又要走了,马大娘这些日子在我家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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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忙,你一会儿回去好好和她说说话。你放心,我平时一定多多照看着你娘亲,只是,你回去后一定常常写信给我,见不了面,咱俩互相写写信也是好的,马大娘不识字,我信上告诉你她的近况,还有我的一些事儿。”
“好!你放心,我答应你,每七日,不,每五日就给你写一封信。”周媛看着卢月照说道。
梨儿实在太美了,今日更甚,便宜清明那小子了!
“好,收到你的信后我一定第一时间给你回信!”卢月照笑得灿烂。
“对了,你还记得我回门时和你说的话吧。”
卢月照想了想。
想起来了。
媛媛那日说,要让清明温柔些。
“记得,你放心。”卢月照轻声回道,脸颊泛起了红晕。
“大家伙儿都吃好喝好了吧!吃完了咱们就先撤吧,新郎要入洞房啦!”
“哈哈哈哈,好,清明,你快进去吧,我带着这帮人出去,你放心,保管清净!”曾木匠一边说着,一边拽着桌上的人往外走。
看着院内的人欢笑着渐渐离去,章时向卢齐明和裴祜道别。
“时儿,我把你送出去。”卢齐明带着陆时出了门。
院内慢慢安静下来,只剩下收拾碗盘和桌椅板凳的声音。
很快,卢齐明从外面回到了院中。
“举人老爷,时候不早了,你又吃了这么多酒,赶紧回去睡吧。”马大娘端着最后一摞盘子说道。
“没事,我一会儿就睡。”卢齐明笑容满面。
“清明,快进去吧,别愣着了。”陆家婶子推着裴祜向着东厢房走去,“你这新郎官儿把桌子凳子也给搬上车了,还不进去在这儿傻站着做什么?”
裴祜方才一听要入洞房了,突然就手足无措了,看着身边的人都在忙活,自己也跟着帮忙去了。
听到外面的动静,周媛赶忙给卢月照重新盖上了红盖头。
“梨儿,别怕,记得我说的话。我走了,等我的信!”
“好!”
东厢房的门没有关,里面的烛光投到了他的身上,很快,门被从内阖上。
进入东厢房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墙上的大红囍字。
但是裴祜没有去端详这房中的大婚布景,而是转头看向了左手边的喜炕。
那里静静端坐着他的心爱之人。
卢月照的头上盖着红盖头,视线被遮挡,但因着屋内光线不暗,她还是依稀能够看到裴祜的身影缓缓向她走来。
卢月照攥紧了手心,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得渐快。
裴祜在卢月照身前站定,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抬起双手将红盖头慢慢揭开。
裴祜呼吸滞了一瞬,他听到了自己的如鼓心跳。
他觉得,哪怕是那纤枝袅袅的八月芙蓉,也不及眼前之人红妆半分。
周遭忽然安静极了,卢月照缓缓抬眸,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触。
29. 恋芳草慢(十三)
裴祜身着的明青色道袍很是称他,积石如玉,气度如华。
她慢慢在对面的灼灼目光中败下阵来。
卢月照移开视线,微微低着头,明明在盯着自己裙上的精致绣纹,可脑中却浮着眼前人的俊美面庞。
裴祜看着卢月照的脸颊渐渐染上酡红。
其实,他也没好到哪去,耳根处也泛着红。
卢月照知道,裴祜还在看她。
新娘冠上的垂珠一摇一摇地,昏黄的烛火照在上面晶莹地亮着。
“我们还没喝合卺酒呢。”卢月照说道。
她回过神来,看见了裴祜身旁桌上放着的物件。
红绳一根系着的两只瓢。
卢月照扶着冠缓缓站起,走到了桌前。
两人同时将瓢端起,将这合卺之酒饮尽。
酒水入喉,有些辛辣。
卢月照没怎么饮过酒,只觉着清酒经过之处似被燎过。
不过,这酒不烈,也还好。
倒是裴祜,在外面敬了一圈酒,如今再饮过,眼神依旧清亮,想必酒量是极好的。
外头席上的酒可比这合卺酒烈多了。
“冠重吗?”裴祜上前一步,扶着卢月照头上的风冠,“觉着重就摘下来吧。”
“好。”
忽然,卢月照觉得头上一轻。
裴祜捧着凤冠,把它放在了桌面上。
卢月照的朱唇上还残留着些许清酒,近看起来泛着光泽,水盈盈的。
她避着裴祜的目光,转身提着裙子坐在喜炕上。
“啊——”
“怎么了?”裴祜上前询问。
卢月照起身,掀起了铺在喜炕上的薄被。
下面洒着满满的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
就是这些东西膈到了她。
她哪还记得这下面有这些东西,猛地坐上去,可不就被膈着了。
裴祜眼里尽是笑意。
“这些东西……我们要现在拿出来吗?”卢月照抬头问道。
“清了吧,现在不清一会儿也要清,要不没法儿躺。”
“咳——”
裴祜忽然清咳了一声。
他说的时候也没想着什么,现在说出口了,反倒不好意思了。
“你刚才后半句说的什么?我没听清。”
卢月照从桌上拿了一个小筐子放到床上。
“没,没什么。”
裴祜赶忙摇头。
两人一起将床榻上寓意吉祥的干果拾到了小筐子里。
这下再也不会被膈着了。
只是,接下来干什么呢?
这对新人相对站着,一时都有些手足无措,偏偏还都不去直视对方了。
“那个……”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一同停下,想听对方要说什么。
盛夏晚间静谧无比,偶尔有几缕风吹进屋内,也是热的。
“我们,先沐浴换身衣裳吧。”
裴祜先开了口。
看着卢月照点了点头,他继续说:
“你去上房隔间沐浴,我去下院,用井水。”
“好。”
裴祜将外衫脱下叠好放在脚凳上,打开柜子拿出了一身干净的里衣。
“我去了。”裴祜温声说道。
“嗯。”
看着房门被轻轻阖上,卢月照也开始一层层褪自己的婚服,后带上换洗的衣物推开了东厢房的门。
庭院寂寂,月华如水。
卢家只剩下东厢房还亮着烛火。
借着月光和屋内照出的烛光,卢月照进了上房隔间沐浴。
同样的月光下,裴祜在下院挑了井水冲洗。
井水清凉,冲尽了白日燥热。
银白色的月光下,依稀可见年轻男子肌理分明的躯体,水过之处,泛着光泽。
裴祜忽而抬头看向夜空。
今夜是满月呢。
卢月照回到东厢房时,裴祜已经回去一会儿了,他正收拢着两人的婚服。
听到声音,裴祜向这边看来。
“回来啦。”
“嗯。”
带好门,卢月照缓着步子走到了裴祜身旁。
裴祜比卢月照高出一个头还多的身量,他此刻衣襟齐整。
只是夏日衣衫轻薄,裴祜又刚刚沐浴,洁白的里衣紧贴着他的胸膛,卢月照只瞥一眼,就看得清楚。
其实,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了。
只不过,从前她看过就看过,只觉得裴祜是个身材精壮的,哪里会像现在,耳垂都红透了。
裴祜脸颊也泛着红,但他还是大着胆子盯着卢月照看。
轻薄的月白中衣遮不住她的玲珑曲线。
风姿绰约,隐隐可见。
井水冲过的清凉很快散去,裴祜觉着自己的身体里有一团火焰正在燃起。
不知何来,不知何去。
喉间有些干涩,裴祜喉结滚动。
他抬起手,轻轻抚上卢月照的鬓间乌发,又顺着垂落的发丝向下,直至将发尾攥在手中。
他感受着手心的顺滑,细细看着卢月照的眉眼。
清水芙蓉,无一丝雕饰。
忽然,卢月照觉着眉间一热,裴祜低头吻了上去。
先是眉心,而后是卢月照紧闭的双眸,再是挺翘的鼻梁,最后,在红润唇上停留许久。
每一处都吻得细致,温柔。
卢月照的睫毛轻轻抖动,似墨色的蝴蝶,在红烛下翩翩飞舞。
发丝滑出裴祜的手心,卢月照细软的腰肢被一手揽过。
描绘过她的唇形还不够,裴祜忍不住想要更多。
他轻易地撬开了卢月照的唇,捕捉到了藏在里面的粉嫩温软。
相触的一瞬间,卢月照浑身微震,脑中更是一片空白,随着身前男子逐渐加深,她身上渐渐使不上力气,任由裴祜在她的唇间肆意掠夺。
感觉到卢月照似乎失了力,裴祜手臂用力,扣着她的腰,将她带向自己这边。
两人紧紧相贴。
卢月照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火炉之中,所触之处尽是滚烫。
原来,人在没有生病的时候,体温也可以高热至此。
裴祜的呼吸渐渐重了,他动情不已,沉醉于唇间甜腻。
不知过了多久,裴祜离开了她的唇瓣。
本以为他要停下,可下一瞬,滚烫的呼吸来到了卢月照的颈间。
成年男子的重量压了些过来,卢月照的身子一时受不住,向后仰去。
但马上,又被裴祜放在她后背的手轻轻推回。
卢月照仰着头,由着裴祜在她的脖间采撷,身子止不住地微微抖着。
红色喜烛燃放,甚至有些刺眼。
“太亮了……清明……”
“唔——”
卢月照惊呼出声。
脚下一空,裴祜将她打横抱起。
步伐所经之处,裴祜熄了好几盏灯。
很快,只剩下一支红烛还在徐徐燃着。
身下一软,卢月照被裴祜放在了喜炕上。
迎着裴祜的目光,卢月照缓缓抬手抚上了他的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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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
墨眉之下,是一双好看的眼眸。
万千星辰皆蕴于其中。
手背忽然温热,卢月照的手被裴祜握住。
她葱白的指尖泛着粉红,裴祜轻轻亲吻着。
衣袖滑下,露出了一小截如藕般洁白的手臂。
细细的亲吻很快落了上去。
卢月照的另一只手被放在了红色的被褥间。
十指紧紧相扣。
裴祜倾身而下,吻上了卢月照的眉心。
卢月照紧紧闭上了双眼,感受着裴祜的吻一路向下。
他在朱唇处停留许久,随后继续。
他的吻越来越细密,卢月照的呼吸也渐渐急促。
忽然,心口微凉。
轻薄细软的衣料下,是遮不住的风情。
烛火摇曳,绵延起伏。
裴祜一时怔住,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卢月照的一只手被裴祜紧紧扣着,只能抬起另外一只覆在身前。
这哪里能挡住。
裴祜眼角染了笑。
烛火暗了几分,卢月照的手被轻轻拿开。
吻雨落而下,细细描摹着此间每一寸肌理与轮廓。
卢月照不禁轻哼出声,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
酥酥麻麻。
“梨儿,别怕。”
裴祜哑着嗓音轻轻说道。
衣衫渐褪,一路向下,裴祜在某处流连不已。
卢月照脚趾猛地绷紧,温热的湿濡,让她咬紧了唇瓣。
不一会儿就受不住了。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陌生,怪异,但却无比舒适。
“你......你快上来......”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忽然,卢月照想起周媛的细心叮嘱,她刚要开口,可到嘴边的话语就这样生生止住。
突如其来的撑涨感让她闷哼一声。
卢月照觉得自己要碎在这里。
裴祜停下动作,俯下身将她沁出的眼泪吻掉,又抬手把她额间被汗水浸润的碎发拂到一旁。
裴祜还在忍着,等着,手臂上的青筋爆起,在昏暗的烛光下,蜿蜒起伏,骨血里蕴藏着的力量正在蛰伏,只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便会迸发。
他捕捉住她的唇瓣,深深吻去,静静等待着,直到她可以承受。
“梨儿......”
裴祜噙着卢月照的娇红耳垂,他眼尾晕着红,嗓音沉得厉害。
几个字偶尔从卢月照的唇中溢出,碎得不成样子。
东厢房内唯一的一盏烛火渐渐暗下,窗外月光洒进,依稀可见两人身影。
这一夜,竟有些漫长。
*
天光渐亮,东庄村里的人渐渐醒来,家家户户炊烟升起,烧灶起锅做上了早饭,原本寂静的村庄慢慢活络了起来。
东厢房内,卢月照翻了个身,薄被一角滑落,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肩头。
仔细看去,上面似乎缀着几点玫红,深浅不一。
“唔——”
卢月照轻轻哼了一声。
不翻身倒也还好,这一翻身,她忽然觉着腰间一阵酸软。
迷迷糊糊之间,卢月照睁开了双眼。
人醒了,可魂儿还没回来,她定定地看着屋顶,又眨了眨眼睛。
忽然,她像是记起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自己身旁。
只不过,空无一人。
只有一个崭新的大红软枕在身边,上面还留有躺过的痕迹。
人彻底醒来,一些记忆也随之涌来。
30. 恋芳草慢(十四)
男子粗重的喘息声伴随着女子的低声娇吟,她攀着裴祜的肩膀,任凭他掀起阵阵惊天骇浪。
烛火的微弱光芒下,裴祜精壮的腰身上泛了一层薄汗,肌理分明间透着诱人的光泽。
卢月照轻轻吞了吞口水,闭上眼睛想要把所有的一切抛之脑后,可是,眼里又浮现出烛火暗下后的那惊鸿一瞥。
月色皎洁,就是那个庞然大物,以及他的主人,带给她从未有过的体验。
她喜欢他……的所有。
卢月照睁开眼,摸了摸自己泛着热的脸颊。
不能再想了,身上都热了。
外面的饭菜香味已经飘了进来,卢月照的肚子空空,此刻还发出了咕噜声。
起身!
铜盆里已经被人放好了清水,卢月照穿好衣物上前洗漱。
“清明,这么早起来做饭了,怎么不多躺会儿。”
卢齐明推开房门,恰好看见裴祜从厨房走出来。
卢齐明今日起晚了些,因着连日为了卢月照和裴祜的婚事忙碌,这些日子没怎么睡好,昨晚整个人一放松,睡得尤其香甜,今早睁眼后,他想着要给两个孩子做饭,赶紧起来,结果没想到裴祜已经开始做了。
“爷爷早!”裴祜笑得灿烂,“不妨事,我不累的,饭一会儿就好。”裴祜余光瞥着东厢房,放低了声音说道。
卢齐明看着裴祜动作麻利地拿着东西进了厨房,很快,又一道菜下锅开炒。
真香啊。
清明的厨艺已经不比自己和梨儿差了。
卢齐明想着。
卢月照坐在镜台前给自己上了薄妆。随后,她推开了东厢房的门,走到了屋外。
这时,裴祜端着饭菜从厨房走出,一眼就看到了立在东厢房檐下的卢月照。
他的新婚妻子。
她外着一身淡玫红色对襟长衫,下面掩着月白色罗裙。
玉质凝肤,绰约窈窕。
卢月照妆容淡淡,只是薄粉敷面,本就丽质天成,明眸皓齿,如今更是盛如春华。
一双眸子向自己望来,瞬间笑成了一对弯月,眉目含情,带着羞涩。
裴祜看得移不开眼睛。
“咳——梨儿起身啦。”
卢齐明拿着红封从正屋出来,打断了二人的对视。
“对,起来了,起得有些晚了。”卢月照脸颊泛着红晕,有些不好意思。
“嗐,我这个做爷爷的今日不也起晚了,你好好休息便是。我还想着起来给你俩做饭呢,谁知,清明已经起来做好了。”
清晨凉爽,裴祜将饭菜放到了院中石桌上。
“爷爷,梨儿,你们先坐,我进去换身衣裳。”
卢齐明点头。
很快,裴祜掀开帘子从东厢房走了出来。
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玉石蓝直裰,整个人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卢齐明看着烨然的孙女婿一脸满意,他一下一下抚着自己的胡须,嘴角一直上扬,眼睛更是笑成了一条缝。
至少,他毫不担心曾孙的容貌。
相貌皆是一等一的父母,生出来的孩儿怎么会差?
裴祜走到卢月照身旁,二人一前一后端起放在石桌上的茶,再一同跪下,双手递给了卢齐明。
“爷爷请喝茶。”卢月照先笑着开口。
“爷爷请用茶。”裴祜跟着说道。
“好好好!”
卢齐明先后喝了两人敬的茶,又将手中的两个红封递给二人,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停留几许,而后缓缓开口:
“望你们夫妻两个永结同心,琴瑟和鸣,无论何时何种境地,都不要放开彼此的手,共同将这一生度过,爷爷,永远祝福你们。”
“爷爷放心,清明定不会辜负爷爷的嘱托!”
“爷爷放心,我们两个会把日子过好的。”
“行了,好孩子们,快起来吧,我们吃饭!”
卢齐明将两人从地上扶起。
趁着清晨凉爽,三人说说笑笑用着饭。
饭后,卢齐明回正屋歇息。
忙了这些日子,因为孙女的喜事吊着,他忙前忙后也没觉得累,可陡然松快下来,他却忽然觉得精神有些不济。
多睡睡就没事了。
卢齐明想着。
今日是成婚第二日,裴祜会再休一日,明日才会去曾木匠家上工,此时,卢月照和裴祜正在东厢房的凳子上坐着。
大大小小的红封在卢月照的手中经过,裴祜则对着昨日的喜簿在另一个账本上记着。
这些份子钱,有的是从前卢齐明给别家随过礼收回的,也有些是来日卢月照和裴祜要再随回去的。
忽然,一个厚实的红封被打开,里面是足足三十两银子。
“天,媛媛怎么随了这么多!”卢月照惊呼。
裴祜停下笔看去。
之前周媛成亲时卢月照还未出嫁,按理是不用随份子的,为了表示自己的心意,卢月照把自己攒了多年的体己钱全都拿了出来,总共花了二十两,给周媛定了一支步摇作为新婚贺礼,这次卢月照成婚,周媛也随了个厚厚的份子。
“没事,以后总有机会再还这份礼,日子还长,说不定我很快就能做姨母了。”卢月照笑眼弯弯。
“待孩子一出生,各种花销必定会大,到时候,还怕没有你这个姨母的用武之地?”
裴祜笑着看向身旁的卢月照,一脸宠溺。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划过一抹忧虑。
裴祜偏过头,不想让卢月照看到自己的情绪。
是啊,孩子出生,花销必然会大。
他们两人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孩子,他是卢月照的丈夫,也是孩子的父亲,要靠自己的双手撑起这个小家。
为她,为孩子,遮挡风雨。
一天的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过去,街边晚饭后聚在一起乘凉的人也渐渐散去,各自回家歇息。
卢月照冲洗过后,拿着巾帕擦了几下头发就躺在了炕上。
她先是在床铺间滚了一圈,紧接着把头发提起,再放下。
此刻,长长的秀发在炕边轻轻晃着。
夏日嘛,头发晾一会儿就干得差不多了。
卢月照捂着嘴,轻轻打了个哈欠。
这些日子属实是忙坏了,今日午饭过后,两人也没休息,而是将家中收拾了一遍。
村中人来帮忙,走的时候已经将桌椅板凳归到了一处,剩下的一些扫尾之事还是要卢月照和裴祜来结束才好,没有谁比他们两个更清楚这一个个物件应该放归哪里。
屋内只有一盏烛火摇晃,昏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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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线铺了一角到床边。
卢月照眼皮有些发沉,忍不住想要闭上双眼。
不行,要等清明回来。
卢月照强打着精神,让自己睁开了眼睛,盯着屋顶看。
咦,角落里似乎挂着一个蜘蛛网。
卢月照使劲瞪大眼睛,想要看清上面有没有蜘蛛。
忽然,她觉得自己的长发被人轻轻抬起,下一瞬,柔软的布料落在发顶。
隔着巾帕,卢月照感受到了那人手心的温度。
裴祜动作轻柔,给卢月照擦拭着头发。
他似乎看破了卢月照在忍着困倦,“以后不用非要等我,困了就先睡。我给你把头发擦干些,快睡吧。”
卢月照向后仰头去看裴祜,受限于角度,只能看到他微薄的唇瓣。
许是因为裴祜擦拭头发的动作太过轻柔,一下子,倦意袭来,卢月照缓缓闭上了双眼。
裴祜放轻了动作,慢慢擦着,直到最后一缕发丝从他的指尖滑落。
将巾帕挂好后,裴祜轻手轻脚地上了土炕,在卢月照身边躺下。
仅留的一盏烛火暗了好几分,可能下一瞬就会熄灭。
裴祜没有吹灭它,而是就着这最后的一缕光线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身旁卢月照的睡颜。
带着三分“贪婪”。
他轻轻向着卢月照身边挪去,两个人挨得那样近,近到他可以闻到淡淡香甜。
裴祜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将之覆在卢月照的腰侧。
“唔……”
卢月照忽然轻哼了一声。
裴祜猛地将手收回。
“蜘蛛……”卢月照喃喃道。
“梨儿,你说什么?”裴祜没有听清。
他一只手撑着身子,凑近了卢月照的脸庞。
“屋顶上有蜘蛛网……”卢月照又喃喃。
裴祜看着卢月照紧闭的双眸,以为她在说梦话。
他勾起唇角,目光灼灼。
第二日,裴祜才知道,卢月照当时是在说梦话没错,但也是实话,屋顶上确实有一个蜘蛛网,里面没有蜘蛛。
卢月照看着裴祜将蜘蛛网清理下来,还问他“蜘蛛去哪儿了?它回来要是找不到自己的家,会不会再织一个网?”
“嗯,也许吧。”裴祜笑着回答。
当然,这是后话了。
此刻,裴祜正在细细地看着卢月照的眉眼,神情专注得仿佛要用自己的双眼为她勾描出一幅画像。
再向下,是卢月照洁白的脖颈。
她的衣襟有几分松散,露出了他遗留于雪白肌肤之上的淡淡粉红。
裴祜知道,她的衣衫下,还有更多。
眼前是不着人事的如画容颜,鼻间充斥着淡淡芬芳。
裴祜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压下心中意动。
屋外月华如水,满院静谧无声。
屋内烛火熄灭,明暗交替之际,裴祜轻轻吻上了卢月照的唇。
停留良久,而后离开。
临睡之际,裴祜温热的身躯紧紧贴着卢月照,将她揽入怀中。
他是梨儿的丈夫啊,为何方才以为她要醒之时,要把覆在她腰侧的手抽回呢?
在彻底睡去之前,裴祜还紧了紧自己覆在卢月照纤腰上的手。
一夜无梦。
31. 恋芳草慢(十五)
裴祜是在成婚后的第三日去曾木匠家里上工的。
曾木匠的意思是让他婚后多歇息几日,好好陪陪新婚妻子,但是裴祜一再坚持要开始上工,曾木匠拗不过他,也就由着他去。
如果说成婚前裴祜是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和精力,成婚后便是在十成的基础上,又不知从哪多出了三分力。
看着自己的徒儿比之前更加卖力地做活,曾木匠是既欣慰又心疼。
曾木匠也是为人夫为人父的,他能明白裴祜的心思。
曾木匠也是靠着自己的双手养活了这一大家子。
作为裴祜的师父,他能做的就是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尽数教授给裴祜。
好在这孩子是个有天分,不怕苦,又肯上进的。
“好孩子,来喝口水,坐下歇会儿。”
曾木匠拿起裴祜放在一旁木桌上的茶壶,递给了他。
这凉茶还是午后裴祜来之时灌的,到现在马上快下工了,还剩了有多半。
上午也是这样,一壶凉茶,裴祜根本没顾上喝完。
“多谢师父。”裴祜双手接过茶壶,匆匆喝了两口就要把茶壶放回原位。
“欸,不行!快喝,把这壶茶喝完了才许继续。”
曾木匠怕裴祜不听他的话,直接跨步上前,将裴祜放在一旁的锯子抢先一步拿在手里。
“赶紧!”
曾木匠故作严厉,小老头儿耷拉着嘴角,皱着眉头,本来不大的眼睛竟也能做到“怒目圆瞪”,竟有几分可爱。
裴祜怔了一瞬,差点儿就被自己的师父唬住了。
他听了师父的话,对着茶壶的壶嘴“咕嘟咕嘟”一阵牛饮,很快,壶内就空了,只剩最下面的茶叶。
“嘿嘿,这才对嘛,听师父的话才是师父的乖徒儿。”
曾木匠的嘴角瞬间上扬,眼睛更是笑成了一条细缝,只不过,他没有把锯子递给裴祜。
“师父,我喝完了,这下可以继续了吧。”裴祜笑着说道。
曾木匠摇了摇头,“行了,时候差不多了,收拾收拾赶紧回去吧,好好陪陪梨儿,活儿啊,是做不完的,媳妇儿是必须陪的!”
裴祜看着曾木匠的笑脸以及他认真的神情,点了点头,“行,那我就准备回去了,师父,你也累了一天了,赶快进屋歇息吧。”
裴祜把物件放回原位,又将院内的木屑打扫干净,才离去。
这是他每次上工结束后必做之事。
看着裴祜离去的身影,曾木匠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
一样的年轻,一样的新婚燕尔。
一眨眼,一辈子就快过去啦,他的老伴儿也走了十多年了。
曾木匠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回了屋。
今日裴祜下工早些,天光还大亮着,他回到卢家冲洗后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牵着卢月照的手出了门。
两人越过小径,穿过茂密翠绿的树林,在河边停下。
脱下鞋子挽起裤腿后,裴祜一手牵着卢月照,另一只手拿着刺竿踏入河水之中。
河水表面被日光照射得暖乎乎的,可下面的水却是微凉,两人霎时觉得凉爽极了。
日头有些晃眼睛,卢月照抬手遮了遮。
“我们开始吧!”裴祜说道,语气间有些兴奋。
“看你这样子,要么就是从前打过鱼,但因为没了记忆忘了怎么捕,要么就是压根儿没有在河里打过鱼。”卢月照笑道。
“梨儿说得是!小民今日就拜娘子做个……‘打鱼师父’,今日战果如何,全凭娘子赐教。”
说着,裴祜就拱手对着卢月照一揖。
“哼,行,那你今日可要拿出做徒弟的样子,好好侍奉我这个师父,”卢月照哪能听不出来裴祜是在打趣她,她干脆就着他的话茬继续,“来吧,好徒儿,你先上手试试,让为师看看你是否有这打鱼的天资。”
“是!”
裴祜拿着刺竿向河水深处走去。
“梨儿,这处可以吗?”裴祜转身问道。
卢月照对着他点了点头。
得到卢月照的肯定后,裴祜在原处站定,不再挪动,等着鱼儿游到附近。
河水清澈,水下青苔明晰可见,偶尔几处涟漪泛起,抖散了水中倒映出的天边云痕燕影。
不远处有一条鲤鱼慢慢悠悠地游着,向着裴祜这边游来。
裴祜屏住呼吸,紧紧地盯着鲤鱼的踪迹,他的眼睛一瞬也没有眨,生怕一个不注意,鲤鱼就游走不见了。
卢月照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一手托着下巴,悠然自得地看着裴祜僵直的脊背,还轻笑出了声。
当然,此刻神情专注紧绷的裴祜可听不到。
“啪——”
一阵水声传来,卢月照站起身向前看去。
只见裴祜双手紧紧地握着刺竿,冲着水里一顿猛刺。
刺没刺中不知道,动静倒是挺大。
鲤鱼受了惊吓,“咻”得在水中蹿了好远。
眼看见到手的鲤鱼就要游远,裴祜一惊,直接松手把刺竿扔进水中,“哗啦”一声,他直接弯腰进水,伸手去抓。
卢月照从未见过裴祜这般样子,浑身被水浸湿不说,偏偏还一脸坚毅,死死地盯着那条四处逃窜的鲤鱼,鲤鱼扑腾着,他也手脚并用跟着“扑腾”,既狼狈,又好笑。
卢月照捧着肚子笑弯了腰。
裴祜追了一段路,或许是这鲤鱼知晓,自己若是被捉住一定小命不保,才拼了命也要逃跑,或许是抓它的人实在是技术不精,生生把到腿边的鲤鱼放跑了。
结果就是,鲤鱼没了影子,裴祜叹着气从水里起身。
他低头看着自己刚换的衣衫湿了个透,又转身去看卢月照,偏偏自己的妻子在河边捂着肚子笑,似乎是被妻子的笑声感染,裴祜站在河中,也跟着开始笑。
还好此刻周围没人,要不指定会觉得这对小夫妻吃错了药,两人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对方哈哈大笑。
“不行了,不行了,呼,不能再笑了。”卢月照一边深呼吸,一边抬手给自己顺着气。
裴祜也慢慢停了下来,他对着卢月照摊了摊手,有些无奈。
“啧啧啧,我看你啊,在打鱼这一行是吃不到饭的,还是欠缺了几分天资,还是老老实实做木匠吧。”卢月照戏谑道。
裴祜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小民的的确确在捕鱼上毫无天分,还是要劳烦娘子出手,才能将这河中之鱼尽数捕来。”
话音未落,裴祜还一脸凝重地看向河水,“今日,恐怕这东庄村河水中的鱼儿将有灭顶之灾!”
“什么呀,你又打趣我!”卢月照气不过,拿起一块小石头向着河水扔去。
本就没用什么力气,溅出的小水花,没有一滴落在裴祜身上。
看着落入水中的小石子,裴祜表情略带委屈。
“你只是没接触过,一会儿我一教你,你就会啦。”卢月照将裤腿往上挽了挽,露出一节雪白的小腿,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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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裴祜走去。
裴祜盯着看了一瞬。
“捕鱼要的就是一个快狠准,就是要出其不意,这手啊,还不能太紧绷,要灵巧,你方才两只手握着刺竿,肯定比不过一只手去刺快,而且,还不能心慈手软,看准之后,一定使上巧劲儿刺向鱼身……”
裴祜神情无比认真地听着卢月照的话语,还点了几下头,他将卢月照递来的一只手握在手心。
“我来做一遍,你看了就会啦。”
她被裴祜牵到了刚才的位置,卢月照弯腰去捡落在水中的刺竿。
“啊——”
脚下突然一空,卢月照惊呼出声,只能凭本能伸手去抓。
手下是紧实的触感,她双手紧紧扣着裴祜的肩膀和手臂。
“清明,你吓死我了,你,你放我下来,我还要给你示范……”
卢月照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她眼看着裴祜横抱着她向河水深处走去,只是抱着她也便罢了,偏偏裴祜笑得意味不明。
走了几步,裴祜忽然停下,河水没过了他的膝盖。
“清明,你……”
“梨儿,清明的衣衫都湿透了,你我既为夫妻,自然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梨儿的衣衫干干净净的怎么能行呢?”
裴祜语气悠悠。
话音刚落,他的手臂就使了力,怀中的卢月照被他晃得只能下意识抱紧他的脖子。
裴祜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卢月照觉得,下一瞬她就会被裴祜扔到水里。
“清明——”
“梨儿你就是要看着我一身狼狈,偏要让我自己先试。”
裴祜的语气是当真委屈,甚至卢月照还能从中听出几分撒娇的意味,可是!
他的动作幅度真的越来越大!
“啊!”
瞬间的失重感让卢月照大惊失色。
卢月照闭上了眼,准备好了落入河水之中。
也罢,大夏天的,被河水一冲也挺凉快。
谁知,迎接卢月照的不是清凉的河水,而是裴祜温热的怀抱。
裴祜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
卢月照的脸颊贴着裴祜的胸膛,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温热。
裴祜这件白净的衣衫被水浸得几乎透明,衣下结实的肌肉纹理无比清晰。
刚才卢月照站得远,没注意到,如今好了,她整个身子贴了上去,什么感受不到。
卢月照的脸颊渐渐发烫,脑中一闪而过的是新婚之夜昏黄的烛火,年轻男子肌理分明的身体轮廓,以及那凌乱的呼吸和滚烫的温度……
卢月照轻轻咬了咬唇,头顶传来裴祜闷闷的笑声。
他竟这般戏弄于她!
裴祜笑得整个胸腔都在震动,可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猝不及防,裴祜吸了一口冷气。
卢月照气不过,张口在他胸口狠狠咬了一口。
可他却丝毫也感受不到疼痛,竟还觉得被咬之处泛起一阵阵酥麻。
“梨儿……”裴祜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她还贴在他怀里呢!
“梨儿,再咬一下好不好……”
卢月照本以为裴祜默了一瞬能将自己放下来,谁曾想他又说出这样逗弄她的话来。
“你……”卢月照看着裴祜眼中晦暗,“你……放我下来。”
卢月照躲开裴祜的目光,嗓音软了下来。
“不放。梨儿,我可没舍得把你扔水里,你要如何谢我?”
32. 恋芳草慢(十六)
“那你说,要如何才能放我下来?”卢月照抬头看向裴祜。
面前男子俊美的脸庞上沾着几滴水珠,随着他低头的动作,水珠滑落,滴落到了卢月照的脖颈之上。
没入衣襟。
那晚似乎也是这般,只不过不是水珠,是汗水。
“我听梨儿的,梨儿说如何谢,就如何谢。”
他语气温柔,还带着些循循善诱的意味,偏偏满心满眼都是自己。
卢月照溺在他的眼神里,心甘情愿被那一潭深渊吞没。
“你再不放我下来,天色就要暗了,可就捕不成……唔……”
未说完的字眼被裴祜吞入口中,细细碾磨。
突如其来的吻,卢月照甚至来不及反应,任由裴祜攻城入内,她被他横抱着,连个能够支撑的点都没有,只能紧紧环着他的脖子。
朱红的唇瓣被描摹了形状,贝齿后被轻轻撬开,裴祜轻而易举地捉住了那粉嫩的舌尖。
裴祜的吻又密又深,卢月照根本没有回应的空隙,只能由着他,受着他,感受着他的纠缠。
临近傍晚,连天边西斜的日头都暖洋洋的。
河水波光粼粼,上面铺了一层碎金,映着树影婆娑,也映着鸳鸯交颈。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的云也已染上了颜色,裴祜终于放开了卢月照。
两个人气息都乱了,卢月照被吻得晕晕乎乎的。
“你……放我下来。”
脚下一阵微凉触感,卢月照被裴祜放下。
裴祜定了定自己的呼吸,捡起了水中遗落的刺竿。
“梨儿,这下可以来教我了。”
卢月照接过刺竿,“你,你站远些,不许动,别把鱼儿吓跑了。”
裴祜站远了些。
卢月照算是捕鱼的熟手了,她第一次来河边捕鱼是六岁,还是卢齐明教的。
很快,有一尾草鱼游了过来,随着刺竿刺入水中的声音,草鱼瞬间就被捕住。
“清明,你看!是不是很简单!”卢月照兴奋地将刺竿举起,给裴祜看上面的鱼。
金色的夕阳洒在卢月照的身上,一时丰神冶丽,恍若神人。
裴祜定定地看着,漏了一瞬呼吸。
“梨儿,我来试试。”
裴祜笑若灿阳,他走上前将草鱼从刺竿上取下,将它放到了河边的木桶之中。
卢月照没有退回到河边,而是站在裴祜身旁。
她时刻准备着调整裴祜捕鱼的动作,或者实在不行就自己上,定要趁着天色未暗,捕几尾鱼带回去。
可是,出乎卢月照意料的是,裴祜像是突然开了窍,竟能一击即中,再击再中,连着捕了三条鱼。
想起他方才第一次下手捕鱼狼狈生疏的样子,卢月照甚至在想,他是不是演的,要故意逗她开心来着。
看着裴祜不需要自己相助,卢月照回到了岸边,依旧坐在那块大石头上,静静地等着裴祜。
眼看着裴祜越捕越兴奋,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卢月照有些无奈地笑着制止:“清明,可以啦,天儿热,捕太多吃不完的话就坏了。”
闻言,裴祜克制住了自己的兴奋劲儿,停下,转身,向着岸边的人儿走去。
恰逢微风拂来,水波微皱,河水中铺着映红的半边天,像极了赤红的鱼尾。
卢月照看着裴祜涉水而来,向着自己。
漫天绮色,两人都没有顾及。
裴祜的衣衫还是湿漉漉的,自从他下水过后,就没干过。
夏日傍晚的暖风熏来,扑在卢月照的脸颊上,带着温热。
本来很快就能捕好的鱼,硬是被两人从天光大亮,捕到了临近黄昏。
“一共四尾鱼,这两尾肥美的,我们赶快给马大娘送去,再晚些,大娘怕是就要吃饭了,现在送去,刚好能做上。”卢月照说道。
“好,剩下的两尾,我们一会儿回去就吃。”裴祜回道。
马大娘喜食鱼,可她因为患有风湿,不能经常下水,从前都是周媛到河边捕来,还常常叫上卢月照。
如今周媛出嫁,不能常回来,卢月照便想着马大娘的喜好,和裴祜一同来到这里捕鱼。
裴祜一手提起木桶,一手拿着刺竿,和卢月照一同向着马大娘家走去。
两人脚步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
“大娘在吗?”卢月照喊道。
“是梨儿啊,”马大娘听到声音,放下手中的摘的菜,赶忙来到门口,“清明也来啦!”
马大娘左看看右看看这对新婚夫妻,怎么看怎么顺眼,说到底,她也是看着卢月照从一小点儿长成大姑娘的,卢月照能够嫁给自己心爱的人,她也跟着高兴。
在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多是盲婚哑嫁的时代,两情相悦最是难得。
“大娘,这是我和清明刚从河边捕来的鱼,你把这两条大的拿去,今晚顺手就做了,尝个新鲜。”卢月照说道。
“大娘,你拿个盆,我把这两尾鱼给放进去。”裴祜说道。
“行,亏得你们小两口还想着我,我也就不跟你俩客气了,来,进来坐着歇会儿。”
马大娘笑呵呵地拉着两人进了院里,随后进了厨房,很快,拿出了一个大盆和一个陶罐。
裴祜将木桶里最肥美的两条鱼放进了盆里。
马大娘又一把将陶罐塞到了裴祜手中,“来,这是我今儿晌午刚卤的肉,一直放在厨房后面的黑屋里,你俩带回去和举人老爷一起吃!”
马大娘说的“黑屋”就是屋子深处的隔间,因为几乎没什么光线,漆黑无比而得名,那里往往最是凉快,夏日要么把蔬菜鱼肉放在地窖里,要么就会放在这“黑屋”。
“大娘,我们是来给你送东西的,结果反倒还要……”
裴祜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马大娘打断,“清明,你可别和我客气啊,梨儿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和媛媛是一样亲的,你啊,就和子路在我这里是一样的,你以后可不许说这种客气话。”
“好,大娘说的是,我们今晚回去就吃这卤肉,早就听梨儿说大娘的厨艺好,我今天可有口福了。”裴祜笑着说。
“可不嘛,你还没尝过大娘的手艺,等你尝过保管叫好,”卢月照忽然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对了,大娘,媛媛最近有联系你吗?”
马大娘摇头,“自从她参加完你俩的婚宴回赵家后,我就没收到过她的信儿,不过,这也才过了三天,兴许再过几天就有她的信儿了。”
卢月照点了点头,“大娘说得是,她临走之前说回赵家后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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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写信,上次我俩见面实在匆忙,属实是没顾上聊太多,兴许她是被家里的什么事绊着了,没事,我一会儿回去给她写信,大娘,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她吗?”
马大娘想了想,说道:“没什么话,你就说我这儿一切都好,让她不用担心,安心在婆家就是,刚成亲,还是不要总往娘家跑了,让别人看了笑话。”
“行,就按大娘说的写,媛媛不能常回家来看你,我和清明守得近,大娘你有什么事只管找我俩,我可是受了媛媛的托付,要好好照看你呢。”
“哈哈哈哈,好,你放心,我要是遇上什么自己做不了的,一定找你俩去!”
“行了,时候不早了,我和清明就先回去了,大娘,赶快把这鱼做了,别放坏了。”
马大娘把卢月照和裴祜送出家门,“我就不送你俩了,改天叫上举人老爷,你们三个来我家坐坐,我给你们烧菜,让清明好好尝尝我的手艺!”
“好,那我就先谢过大娘,改日一定来一饱口福!”裴祜说道。
“行了,快去吧。”马大娘挥了挥手。
裴祜将卢月照的一只手攥在手心,“梨儿,这鱼我们怎么做?你想怎么吃?”
“嗯,这样,一条红烧,一条烤着吃,如何?”
“好,我记着你和我说过,爷爷爱吃红烧鱼。”
“对,爷爷爱吃红烧鱼,我更偏爱烤鱼,抹上油,撒些盐,再放上孜然,别提有多香了!”
卢月照已经开始吞口水了。
“还有马大娘送的卤肉。”裴祜说道。
“对,那我们今晚就下碗面条,焯些青菜,配上卤肉,再来一尾红烧鱼,我一会儿去把井中冰着的青梅酒拿出来,配上烤鱼,绝矣!”
裴祜笑着点头。
月华如练,照得满院清辉。
卢家的三人用过饭后便准备歇息了。
卢月照洗漱过后,裴祜进了上房侧间去冲洗。
夜空中宿云淡淡,卢月照坐在窗下绞干着头发。
裴祜回来时,卢月照已经躺在了炕上,如瀑乌发铺在她单薄的身前。
见他要上来,卢月照往一旁挪了挪,给他腾出位置。
卢月照刚躺好,裴祜温热的躯体便贴了过来。
裴祜里衣的系带只松松地打了个结,露出了大片胸膛,屋内燃着一盏灯,此刻光线还算明亮。
忽然,卢月照放在小腹上的一只手被轻轻捉去,紧接着,是微热紧致的触感,上面还残存着水渍。
触碰之际,卢月照纤柔的手轻微抖了一下。
“这里有个印子。”
闻言,卢月照转头去看。
白净柔软的指尖泛着粉红,被裴祜捉着覆在他的胸膛之上。
卢月照看清了上面的印痕。
捕鱼时,她可是用了些力气去咬的,果然留下了痕迹。
她脸颊微烫,只觉得指尖触碰下的肌肤也一同烫了起来。
裴祜勾唇浅笑,直直地盯着卢月照。
“捕鱼时,我拜梨儿做了师父,那时你说,要我好好侍奉你,梨儿可还记得?”
对上裴祜的目光,卢月照心跳空了一拍。
他墨色的眸子中,似有暗潮在翻涌,时刻准备冲破桎梏,掀起惊涛骇浪。
33. 长亭怨慢(一)
裴祜陡然起身,他的一只手臂半撑着,给两人留出了一些空间。
“梨儿,我听你的话,好不好?”
什么话,自然是捕鱼时,卢月照随口戏谑的要他“侍奉”自己的话。
他的嗓音低沉蛊惑,似要带着卢月照去往无人秘境。
“你,你又逗我……”
卢月照别开了脸,她实在受不住裴祜这样看着自己,他这样的面容,这样的温柔,这样的循循善诱,只对上一眼,她便会无可救药地沉沦。
“梨儿,你看着我好不好?”
裴祜抬手擒住了她的下巴,迫她看向自己。
他墨色的眸子中,带着冶丽,像是一朵芍药花盛开在暗夜里。
他粗粝的指腹划过卢月照下巴上的肌肤,而后,在唇瓣上停留,细细摩挲。
裴祜手下微微用力,撬开了她的朱唇。
她檀口微张,露出一小截贝齿。
下一瞬,裴祜倾身而上,用唇缄住了那抹朱红。
卢月照的手,不自觉地抓住柔软的床铺,揉皱了上面的缠枝花纹。
“唔……”
随着裴祜的纠缠,她不自觉轻吟出声。
他不紧不慢地向下,像是在品鉴着一件珍贵白瓷,一定要细细看过,轻轻触摸过才算。
他在那洁白滑腻的颈部停留许久,温热的呼吸喷出,卢月照只觉得一阵异样的酥麻从颈间迸发,身子软得不成样子。
裴祜指尖灵巧地挑开了她里衣的系带,衣衫滑落,藕色的主腰映入他的眼眸。
轻薄的布料堪堪遮住无尽风光,遮不住的是轮廓。
裴祜眼神晦暗无比,身下沉了许多,他任由着男人的本能驱使,隔着布料,将那轮廓吞入口中。
“唔……”
瞬间的刺激,让卢月照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身上更是抖得厉害。
“清明……”
她低声唤着他的名字。
裴祜闭着眼睛,将卢月照的呼唤尽数收入耳中,神情无比虔诚。
烛火适时地暗了几分,男人粗重的呼吸,在静谧的夜里显得异样,灼人。
他又轻轻扯下一块轻薄布料,指尖滑入,轻轻逗弄。
早就是一汪春水,如今更是泥泞不堪。
“清明……别……我难受……”卢月照带着哭腔,好容易拼凑出了这几个字。
“梨儿不怕……”裴祜的声音哑得厉害,他吻住了那抹粉嫩。
“嗯……”卢月照惊呼出声,又很快抑制,“你……”
裴祜无比投入,轻易便将卢月照抛入云霄。
烛火尽暗,裴祜再也忍受不住,俯身而下。
就着月色,裴祜捉住了卢月照的双手,把它放在了自己的劲瘦的腰侧。
这手软得厉害,使不上一丝力气,只挂在上面罢了。
“梨儿……”
滚烫的呼吸喷在卢月照的耳边,像极了叹息。
乌云遮月,夏日的夜晚忽而下了一场雨,雨势渐大,卢家院中的梨树,隐隐有不胜之态。
可是这有什么办法,不过是受着便罢,个中滋味,不可言说。
沉睡之时,裴祜紧紧将卢月照抱在怀里。
什么是食髓知味,这便是了。
裴祜想着。
*
“爷爷,吃早饭啦!”卢月照拿着一摞碗从厨房出来,放在院中的石桌上。
“来喽!”
卢齐明拄着拐仗从正房出来,卢月照小跑上前扶着他下了台阶。
“爷爷小心。”卢月照说道。
最近雨下得多,院中石阶长久地被人踩过,沾上雨水,会湿滑些。
卢齐明在石凳上坐下,他的一只手仍握着拐杖的把头,又抬头看天,上面乌蒙蒙的一片。
“今日这天气恐怕会很闷热,不好受啊,只有等什么时候狠狠下一场雨,才能凉快些。”卢齐明松了松衣领,让自己透透气。
卢月照从东厢房拿出三把蒲扇,放下两个,将剩下一个拿在手中,给卢齐明打着扇子,“是啊,这还是清晨,外面尚且如此,屋子里更是闷得不能待人。不过,这夏日的天气多变,兴许过会儿这雨就下来了,也能好受些。”
卢齐明点点头,他拿起石桌上的一把蒲扇,“梨儿,我自己扇就好,你快坐下吧。”
卢月照又给卢齐明扇了一会儿,随后拿着蒲扇进了厨房。
很快,她和裴祜端着饭菜来到了卢齐明身边。
“清明,快坐下歇会儿,”卢齐明给裴祜扇着扇子,有些心疼,“瞧你头上的汗,厨房里面热坏了吧。”
“爷爷,我不热。”裴祜笑得灿烂。
一方月白手帕轻轻覆盖在他的额间,卢月照为他轻轻擦拭微薄汗水。
“梨儿,我没事,坐下用饭吧。”裴祜拉着卢月照坐下。
祖孙三人一同开始用饭。
“嗯!清明这手艺越来越好了,这道酸辣藕片既鲜嫩又爽口,这肉包子也好吃!”卢齐明连连点头。
听到夸奖,裴祜笑着说,“是爷爷教得好,我和梨儿的厨艺不都是跟爷爷学的,只有师父手艺精,徒儿才有的学!”
“哈哈哈哈,你这小子,就会哄我高兴!”
卢月照也抿唇一笑。
“对了,这藕新鲜,在咱们这北方村子里也算是稀罕物,等会儿用完饭,梨儿,你再去给媛媛她娘亲送去些。”
“好,爷爷放心,一会儿我和梨儿一同给马大娘送去。”裴祜说道。
卢齐明点头,“对了,媛媛最近如何?”
提到周媛,卢月照放下了筷子,说道:“自从我给她写信已经过去了近十日,可是,媛媛还没给我回信。”
距离卢月照和周媛在婚宴上相见,已经过去了小半月,十日前,卢月照和裴祜给马大娘送鱼,回到家中当晚,卢月照就给周媛写了信,第二日一早,卢月照便将信交给了跑马之人。
按理说,后官乡距离东乡也不是很远,就算送信之人脚程再慢,有三两日也定能送到了,周媛写好回信后再用上三两日,最多六日,这回信也该到卢月照手中了。
可是,十日过去了,卢月照依旧没有收到信儿。
卢月照想起上次她和周媛见面时,周媛给她讲的家中遭窃之事,也不知是不是被这件事耽搁了,抑或是又有旁的事。
“你也不用太担心,她是新妇,刚进婆家,自然是有许多的事要忙,要学,被什么事一时绊住了也是有的,你没收到什么消息,恰恰证明她什么要紧的事寻你,你要是实在放心不下,一会儿去问问她娘亲,做娘亲的,肯定比你知道的多些。”
“爷爷说的是,一会儿我和你一同去问问大娘。”裴祜说道。
卢月照点头,拿起筷子,准备继续用饭,这夹起的藕片还没送到嘴边,便被一声喊叫打断。
“举人老爷,梨儿,出事了!”
卢月照被这陡然的声音吓得一惊。
“什么声音?”卢齐明问道,他有些没听清。
“听着,像是马大娘的声音。”裴祜回道。
卢月照突然心跳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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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害,她压下心中不安,赶忙去迎。
“梨儿……出,出事了!”
马大娘跑着进来,脚下一个不注意,打了个踉跄,卢月照眼疾手快,扶住了她,这才没摔着。
“大娘,发生什么事了?”卢月照皱着眉头询问。
“媛媛她娘,出了什么事啊。”卢齐明也站起来问道。
马大娘跑得急,正大口喘着气,卢月照拍着她的前襟,给她顺气。
稳住些呼吸后,马大娘急急地开了口,“媛媛,是媛媛,她……不见了!”
一听这话,在场三人俱是一惊。
卢月照率先开了口,“大娘,什么叫‘媛媛不见了’?她不是在赵家吗,怎么就不见了?”
“这,她是在赵家没错,可……可她就是不见了!”马大娘急得磕磕绊绊,一时也没说清楚缘由。
“媛媛她娘,你坐下,从头慢慢说,媛媛怎么就不见了?”卢齐明说道。
“是啊,大娘,你好好捋一捋,这没个前因后果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卢月照实在难以置信,好好的周媛为何就“不见了”?
卢月照扶着马大娘到石凳上坐下,裴祜接了一杯水,递到了马大娘手中。
马大娘接过水杯,没顾上喝,就继续说,“是这样,五天前,举人老爷不是让梨儿和清明给我送了一大筐鲜藕吗,我收了后,没舍得吃,想着这东西是个稀罕的,想让媛媛,子路和亲家尝尝鲜,当天就托人送去了后官村。”
“这几天也一直没个消息,我想着按着路程,前两天怎么也能送到了,也就没怎么想着,结果,就在刚才,那跑马的人又原封不动地把一筐藕给送了回来,我问他怎么回事儿,他说,他去到了后官乡的后官村,也找到了赵家,可是,给他开门的仆人却说,这家不姓赵,姓周!”
“跑马的人收了我的钱,却没见到媛媛,他只能办完其他事后,再顺路给我把一筐藕送了回来,这我才知道,媛媛他们不知道去哪儿了,你们说,这,奇了怪了不是?”
看着马大娘一脸担忧,卢月照开口问道:“大娘,你确定那跑马之人听清楚对方说什么了是吗?”
“是啊,我确定,那人特别肯定,说他问了那男仆好几遍,那家确实是姓周,不姓赵!”
卢月照心中更加疑惑,那她十日前寄出的信去哪了?周媛可曾收到?
这事越想越怪,可偏偏她什么都不知晓,更别谈更够分辨清楚到底是为什么。
周媛,她怎么了?
“会不会是赵家搬家了,还没来得及写信告诉你?”卢齐明问马大娘。
“欸,确实有这个可能,如果是他们因为什么事搬了家,就能通了。搬家嘛,一时忙乱也是有的。”马大娘喃喃自语。
“大娘,那跑马之人还在吗?”裴祜问道。
马大娘摇头,“跑马的人挣的是赶时辰的钱,和我说过后就送别的东西去了,再耽误他,他就该问我要钱了。”
“大娘,跑马的人有没有问过周围邻居,或者经过之人,赵家是有什么事吗,是不是搬家了?”卢月照问道。
“我问了,他说他没工夫再找邻居去问了,连日下雨,路上不好走,他赶着送下一家的东西,晚了是要赔钱的。”
闻言,卢月照看向裴祜。
他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这样,大娘,你别急,在家好好等着我的消息,我和清明去一趟后官村,好好打听打听,自然就能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我俩马上就去,最多两日,一定回来给你个信儿。”卢月照说道。
34. 长亭怨慢(二)
“媛媛她娘,你回去该干啥干啥,也不用太着急上火,说不定就是搬了家,孩子没顾上跟你说,梨儿和清明去看看,就当是去搭把手,帮个忙。”卢齐明说道。
马大娘拉着卢月照的手,很是感激,“行,那就辛苦你俩跑一趟了,梨儿,见到媛媛告诉她,有什么事儿记得提前跟家里说一声,别一声不吭的,让咱白着急上火,你替我好好说说她!”
“放心,我一定说她。大娘,那藕今日就赶紧做了吃,再放就不新鲜了,等以后再有什么稀罕物,我直接给媛媛也送去一份,我和清明这趟,就当是去串门子。”卢月照拍着马大娘的手背说道。
“清明,那我去和曾木匠说一声,别让他干等着你。”马大娘说。
裴祜点头。
不一会儿,一匹马奔出了东庄村。
为了尽快弄清楚缘由,卢月照和裴祜没有套车,而是共乘一马,这样会快上许多。
两人马不停蹄地奔向后官乡,两日的路程硬是缩成了一日半,用卢月照自己的话说,只有她亲眼看到周媛,知晓她没事,她才能放心。
不知为何,自从见过马大娘后,卢月照的胸口就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总是闷闷的,怎么也透不过气。
搬家也算是一件大事,以周媛的性格,不会一声不吭。
这件事从头到尾就透着一种不寻常,卢月照和裴祜都觉得,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但是,此刻站在后官村村前,卢月照只希望赵家仅仅是搬走了,是她想太多,关心则乱而已。
“这位老伯,请问赵子路赵家往哪儿走?”裴祜向着路过的村民问道。
“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南走,远远的你就能看到了,他家的房子是我们村里最高,最大的,很好认,”老伯上下端详着裴祜和卢月照,神情有些疑惑,继续说道,“你们是赵家的什么人?”
“我们是赵家儿媳妇娘家的人,是来探亲的。”卢月照说道。
老伯点了点头,“可是,这赵家前几天就搬走了,你们不知道吗?”
卢月照和裴祜对视一眼,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请问老伯,赵家大概是多久前搬走的呢?”裴祜问道。
老伯挠了挠头,“我想想哈,也就是五六天前吧,他们还是夜里搬走的,听说,好像搬的时候有点儿不是很愉快,半夜邻居听着动静还不小,吵闹得很。”
一听这话,卢月照刚刚松下的心弦马上紧绷了起来,“为何搬家还吵闹起来了呢?”
“这我就不晓得了,天亮时赵家人就已经走完了,新搬来的这家好像主人也不经常在里面住,倒是听说有几个奴仆在,我是没和他们搭过话,具体的,你们还是自己去问问吧,我就知道这些。”
“老伯,赵家搬家前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卢月照问道。
“没啥呀,赵家那大院子,门一关,人家里面说话我们啥也听不见,没啥不一样的。”
“多谢老伯,打扰了。”卢月照和裴祜一同谢道。
老伯摆摆手,随后离去。
裴祜牵起卢月照的一只手,“走,我们去看看。”
卢月照点头,努力压下心头不安,顺着路,向南走去。
很快,两人便看到了赵家的宅院,正如刚才那位老伯所说,这宅子在这村子里确实打眼。
门口的两座石狮子静静矗立,崭新的牌匾高挂,墨书着两个大字“周宅”。
的的确确不是“赵宅”了。
此刻,大门紧闭,门前空无一人。
“咚咚咚——”
“有人吗?”
裴祜拍着大门。
很快,里面就传来了动静,“谁啊?”
大门被打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从内走出,上下打量着裴祜,又偏过头去看裴祜身后的卢月照。
“这位大哥,”裴祜向左迈了一小步,挡住了那人的视线,“敢问,这宅子原先住的人家去哪了,你知晓吗?”
仆人面上有些不耐烦,但又带着些警惕,“你谁啊,先前那家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是先前那家儿媳妇的娘家人,来探亲的,但却找不到人了,大哥知晓他们搬去哪儿了吗?”裴祜问道。
“探亲?是该好好探探去,”仆人这话有些意味不明,“我不知道他们搬哪儿了,你去问别人吧!”说着,就要关上大门。
裴祜迅速伸手档住了门边,“那,先前那家人是将这宅子卖给周家了吗?”
“卖?”仆人轻哼一声,满是不屑,很快,又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这我就不知道了,什么买卖都是我家主子亲自操办的,我就是个看宅子的,什么都不知道,行了,赶紧走,赶紧走!”
他用力一推,想要把裴祜推远些,但他却没想到,裴祜依旧留在原地,纹丝未动。
“呦,你什么意思!还不走了是吧?”
“大哥,我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跟你打听些事儿,”裴祜从袖口中掏出一块碎银子,递到了仆人手中,“能不能给透个话,找不到人,我们实在着急不是。”
仆人颠了颠手中的碎银子,嘴角一撇,面露嘲讽,“这点儿钱,我周家奴仆打发叫花子都比这给的多,你啊,还是自己留着吧!”
言罢,仆人就将碎银子扔回了裴祜怀里。
“等等……”
“等什么等,我不告诉你了吗,不知道!你这人听不懂人话是吗?”仆人音量陡然提高,打断了裴祜的话。
“老三,谁啊?”
“三哥,谁在外面嚷嚷呢?”
“在周家门口闹事儿,不要命啦!”
忽然,三个彪形大汉从院内走出,一个个面露狠色,上下打量着裴祜不说,又将目光投向了他身后的卢月照。
裴祜眼看这情形,带着卢月照迅速离开了此处。
两人走远之后,见身后没有人跟来,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在一处树荫处停下。
“清明,这事儿不对,这宅子若是周家买来的,那有什么不能直说的,那仆人的神色不对啊,况且,这周家奴仆一个个看起来不像是善茬,我担心……”
卢月照没有把话说下去,但裴祜明白她的担忧。
老伯说,赵家搬走当夜,赵周两家似乎不太愉快,赵家不过两个老人,一对年轻夫妻,真动起手来,怎么可能从这一个个面色凶狠的壮汉手下轻易逃脱,恐怕……
“只是,如今我们连赵家人去哪里了都不知晓,梨儿,你再想想,最后一次见周媛时,她和你说了什么。”裴祜说道。
卢月照闭上眼睛,细细地回忆成婚当日,周媛和她说的每一句话。
家中失窃,赶人,婆子苦苦哀求……
“对了,赵家婆子!”卢月照睁大了眼睛,“我们可以去找从前在赵家做事的人,兴许,她会知道些什么。”
赵家搬走得突然,村中之人未必知晓个中缘由,但赵家婆子不一样,她祖祖辈辈都在赵家做事,她自己更是把半辈子都埋进了赵家,或许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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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她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赵家人身在何处。
“清明,我来不及将那日媛媛和我说的话从头告诉你,我们先去找赵家婆子,问问她再说。”
裴祜点头。
既然是常年在赵家做事的婆子,卢月照记得她还有一个患病的小儿子需要照顾,那她居住之地必定不会距离赵家太远,问赵婆子的住处,肯定比问赵家搬去哪里容易。
两人沿着村中大路一直走着,终于,见到前面有几个妇人聚在一处,正在说着话。
卢月照和裴祜快跑上前。
“这位婶子,你知道从前在赵家做活的人家住哪里吗?”卢月照问道。
婶子想了想,“你说的是赵惠萍吧,她家就住在西边,你找她干啥呀?”
“赵家不是搬走了吗,我们是赵家儿媳妇娘家人,来看望她,但是不知道他们搬去了哪里,就想着问问惠萍大娘,或许她知晓。”
“姑娘,你问她,她是惠萍的邻居。”
婶子指着身旁的一个年轻妇人说道。
“惠萍大娘,她是住在西边没错,但是,她这几日并不在家,你现在去,也见不到她。”妇人回道。
“这位姐姐,那你知晓她去哪儿了吗?她不是还有一个卧病在床的儿子,她能去哪儿呢?”卢月照问道。
“这……她是带着她小儿子一起出的门,惠萍大娘走的时候带了不少东西,我看那驴车上有吃有喝,还有被褥呢,估计一时半会儿还真回不来。”
“那惠萍大娘走的时候有和你说她们去哪儿了吗?”卢月照问道。
年轻妇人摇了摇头,“我问了,惠萍大娘没说去哪儿,只说过段时日回来。”
“大娘带着儿子和家当出门,必定是要找个住处的,你知晓她有什么亲戚或者其他住处能安顿吗?对了,我记得她还有几个儿子,会不会是去他们家了?”卢月照问道。
“不会,惠萍肯定不去她那几个没良心的儿子家,”婶子在一旁脱口而出,“那几个儿子一个比一个白眼狼,早就不管他娘和他弟了,见了亲娘亲弟跑得比狗都快,他们弟弟柱子得的病是个费钱的,那就是个无底洞,只有惠萍这个亲娘在管,天天累死累活的,端屎端尿的,唉,这么多年,真不容易。”
“你等我想想。”年轻妇人说道。
裴祜紧了紧自己握着卢月照的手。
感受着手心的温暖,卢月照强迫自己镇定些。
“对了!”年轻妇人像是想起了什么。
众人的目光瞬间集中于她的身上。
“我记得惠萍大娘说,她娘家有一个老房子,是留给她的,本来她是女儿,这房子是轮不到她的,但是,上一辈赵家还算风光,他们赵家的家生子也过得也舒心,比现在可强多了,那房子又偏又小又远,还破破烂烂的,惠萍大娘的兄弟们看不上,就没要,这才给了她,或许,你可以去那找找看。”年轻妇人说道。
“那房子是在哪儿呢?”卢月照问道。
“好像在……我这么和你说吧,你顺着前面的大路一直往西走,等出了村,去找一个叫‘望独村’的地方,我听我娘说,那儿从前也是一个很大的村子,后来因为叛乱,村里被烧杀抢掠,现今已经基本荒了,但也有些住户,你去那问问吧。”年轻妇人说道。
“多谢姐姐,婶子,谢过大家,”卢月照对着面前几个人行了礼,“或许,你们知道赵家为何要搬走吗,有人看到他们走时的样子吗,赵家进门不久的儿媳妇你们有谁见到吗?”
35. 长亭怨慢(三)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摇头。
“这我们还真不知道,我们也在嘀咕呢,他们怎么就突然搬走了,也没啥征兆啊,至于赵家的新儿媳妇,他们是一家人,肯定是在一处的。”婶子说道。
“姐姐,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惠萍大娘,是什么时候走的呢?”卢月照说道。
“嗯……是四天前,那时候天都快黑了。”
赵家四人和赵惠萍一前一后离开后官村,直觉告诉卢月照,仅仅用“巧合”二字,恐怕不能解释清楚。
“我深谢姐姐了,各位可帮了我大忙。”卢月照颔首,感谢不已。
“这有啥的,你们要去的话就赶紧吧,快些赶去,天黑之前应该能到!”年轻妇人说道。
裴祜对着众人一揖,“多谢各位,事情急,我和爱妻就此别过。”
好容易有了更进一步的线索,卢月照和裴祜即刻便踏上行程,顺着年轻妇人所说的方向,一路向西,去往望独村。
裴祜夹紧马腹,挥鞭奔驰在路上。
马儿方才趁着卢月照和裴祜去打听消息,它已经吃饱喝足,它奔跑的速度很快,一路颠簸,卢月照坐在上面有些不稳,她身体紧绷,只能死死地踩着马镫,手上紧紧抓着缰绳。
忽而,一个结实有力的手臂从卢月照身后环住了她的腰身,又顺着力将她向后带了带。
有了手臂的保护和身后之人的支撑,卢月照稳住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因着多日的闷热天气,扑在身上的风也都是热的,连带着胸口发闷,呼吸都不太顺遂。
身边的风景快速变换,从平坦大道的一览无余,到山间小路的崎岖不平,从鳞次栉比的房屋,到荒无人烟的山林,若不是因为刚刚经过刻着“望独村”的碑石,两人还以为走错了路。
这满山荒野,杂草荆棘密布,着实不像是有村落会坐落于此。
马儿的路线受阻,速度慢了许多,还好此刻天色还算是亮堂,虽说还是乌蒙蒙的,但足够马儿看清脚下的路,否则,一个不注意要是马受了伤,不知道要耽误多少路程。
慢一步,卢月照便会更加焦灼一分。
这山路虽难走,但的的确确是一条能让人、马通过的路,如果将上面覆盖多年的杂草荆棘去除,通马车也不成问题。
前方隐隐传来水声,但却不似清泉涧鸣,这声音沉闷喑哑,更似五更鼓角声。
豁然开朗之时,一条河流进入视线,河水蜿蜒开阔,远远看去,绕着一处村落向东而流。
“望独村”,到了。
从高处向下看去,整个望独村尽入眼帘。
村落规模不小,比东庄村以及后官村还要大上许多,从远处眺望,依稀可见村内房屋密集。
但是,不知为何,卢月照只觉得阴霾笼罩之下的望独村,有些狰狞可怖。
许是天色渐暗的缘故吧。
卢月照想。
没有了山间荆棘的阻碍,马儿昂首阔步向前。脚下之路平坦,很快,卢月照和裴祜便到达了望独村村口。
因着后官村年轻妇人说,此处曾被劫掠,卢月照和裴祜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真正进入望独村时,两人还是被眼前景象生生震住。
土路两旁,原本密集的村舍如今只剩荒草萋萋,断壁残垣。碎石瓦砾散落其间,蜘蛛丝挂在断梁之上,风吹过,飘飘荡荡。
仔细看去,一些房屋的门框上,留有刀劈过的痕迹,几朵淡黄野花旁,还有箭镞插在地面。
经年风吹日晒的墙壁之上,或是斑斑驳驳的暗红色血迹,或是一片一片的黑灰色烧痕。
几只老鼠爬在其中,也不知在啃食着什么东西。
一阵凉意从躯体深处顺着脊背向上,直直蹿上卢月照的脑髓,她被眼前景象瘆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头皮发麻,身子还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明明是盛夏,她却像是坠入冰窟,寒冷刺骨。
方才那水声越过这一片残败再次传入二人耳中,那声音呜咽哀怨,犹似哭声,声声悲壮,声声凄惨……
不忍卒听。
忽然,温暖的触感从手心传来,裴祜将她的两只手紧紧包裹,传递着他的温度。
“别怕,我在。”
短短的四个字从裴祜口中说出,卢月照不自觉地将身子向后靠去,她紧紧地闭上眼睛,感受着裴祜胸膛的起伏,很快,睁开了双眸。
她的眼中氤氲着泪,不知为何,心口阵阵抽痛,悲凉袭来,呼吸渐渐不畅,她颤着手抚上自己的心口,止不住地呜咽出声。
冥冥之中,两个人仿佛有着羁绊,裴祜心口一疼。
“梨儿,你怎么了?”裴祜拉紧缰绳,马儿停下脚步,在原地踌躇。
“闭上眼睛,别看这些。”裴祜抬手,将之覆于卢月照的眼眸,将面前景象隔于她的视线之外。
他的手臂紧紧地扣着她的腰身,“我们往前走。”
马儿重新奔起,将身边景象甩在身后。
她的泪水从裴祜的指间滑出,好似滴落在了他的心口,阵阵灼痛。
马儿顺着土路一路向前,这一路上,裴祜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这里,真的会有人住吗?
没有人指路,裴祜只能由着马奔跑,可是,渐渐地,身边景象再次变换。
随着河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两人不知不觉来到了河边,此处又是另一番景象。
远远望去,几处屋舍零星地洒落于河畔,其中,可见炊烟。
嗅着河水清冽的气息,卢月照轻轻覆上裴祜的手,将之带下,她缓缓睁开了眼眸。
周遭氛围依旧让卢月照难受不已,可是,许是因为这袅袅炊烟,让泛着寒光的河水多了些生气,暮色之下,竟少了两分可怖。
两人十指紧扣,裴祜驱着马儿快速向前,奔向那抹炊烟升起之处。
走近后,两人看见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他坐在蒲团之上,正往炉灶里扔着柴火。
一口小陶锅架在灶上,锅上的气口正有白烟冒出,香味扑鼻,闻着味道,像是在炖菜。
裴祜翻身下马,随后,他扶着卢月照的腰身,顺着力,将她轻轻从马上放到地面。
“老爷爷,叨扰了!”裴祜牵着卢月照走上前,“请问你知晓有叫赵惠萍的人住在此处吗?”
觉着身后有人,老者慢慢转过身,许是这里鲜有人至,老者看到卢月照和裴祜后,眼神中先是惊愕,而后竟有几分欣喜,“你说啥,大声些再说一遍,我耳背!”
裴祜提高了音量,“老爷爷,赵惠萍,你知道赵惠萍吗?”
“惠萍?你是说惠萍?”
裴祜和卢月照一同点头,神情期冀无比。
“惠萍啊,她就住在前面,”老者手中拿着一根柴火,指着前方,“你就顺着河往前走,一直走到最后一处人家,就是惠萍家。”
卢月照和裴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欣喜。
“我看你俩精神不太好,累坏了吧,我这饭马上就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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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吃口再走吧!”老者扶着地面慢慢起身,裴祜和卢月照一左一右,上前扶了一把。
“爷爷,我听说是因为叛乱这村子才会这般,敢问是何叛乱?您和家人又为何还住在这里?”
卢月照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到底是何人将这村子荼害至此,又是什么,能够让人留在这村子,这和紧邻炼狱也没什么分别了。
“还不是十七年前的那场康王之乱,是叛军屠了村……”
触及回忆,老者神情不见激动愤恨,反而似古井无波,平静万分。
“我为啥住在这儿,因为……”老者忽然半侧着身,看向远处山林,那里枝繁叶茂,郁郁菁菁,“因为,我的妻子,儿孙都埋在这儿,我呀,得守着他们……”
空气中寂静无比,只能听见些风声。
人生在世,不过是于苍茫天地间的一叶孤舟,何处不孤苦,何处不茕茕。
老者的视线转回,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此刻挂起了笑容,神情慈爱,“来吧,年轻人,你俩别客气,这不,我的饭熟了,你俩尝一口,这都多少年没有人尝过我做的饭了,我也不知道和以前比,手艺还在不在,你俩别嫌弃!”
说着,老者掀开了锅盖,他轻轻吹去白茫茫的雾气,露出了里面色泽诱人的炖菜。
有白菜,豆腐,土豆,粉条,还有几块瘦肉。
老人拿出两副碗筷,在河边冲洗了一番,给卢月照和裴祜一人盛了满满一碗。
两人双手接过。
或许是连日赶路,没有顾得上吃一口热饭,或许是得知赵惠萍在这里的家就在前方,亦或是,老者的话太过心酸。老人或许想起了十七年前的某日,他们一家人就这样聚在河边,围炉吃着饭,无比寻常,却再难相见。
明明老人炖的菜里忘了放盐,可是,卢月照和裴祜依然觉得这是他们吃过最好吃的炖菜。
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这般味道了。
一滴泪水滴入了卢月照的碗中,裴祜也红着眼眶,两人吃完了这碗掺杂着善意与寄托的饭。
“多谢爷爷,很鲜美的炖菜!”裴祜说道。
“爷爷,我想,你的手艺和从前没有任何变化,还是一样的好吃。”卢月照笑着说道。
“好好好,那就好,手艺没变就好……”老者的眼眶泛着泪光,有些模糊。
他方才一瞬也不错地看着两人,仿佛透过时光长河,看到了曾经的人,曾经的某一天。
“爷爷,我们两个要走了,您一定保重身体!”卢月照说道。
“山高水长,故人知晓。”裴祜开口道。
老者点头,笑着挥手送别二人。
方才两人用过的碗下面放着些碎银子,卢月照和裴祜出门匆忙,这是他们带出的三分之一银钱,却也足够一个老人,用很久,很久。
山高水长,故人知晓。
老人口中轻轻念着这八个字,河中之水,山中之林,都能听到。
裴祜和卢月照再次上马,顺着河流一路向前。
溯流而上,就像穿越了时间,穿越了这倏忽而过的十七年。
时空交错,两处景象在此交叠……
马儿跑得飞快,清冽的河水气息仍旧充斥在鼻尖,卢月照却已不再害怕。
一个又一个残破的房屋从身边经过,又瞬间被拉扯到身后,很快,前方只剩下最后一个人家。
院落不大,房屋破旧,但却被人仔细收拾过,竟看不到一棵杂草,一处破败。
赵惠萍家,到了。
36. 长亭怨慢(四)
卢月照和裴祜迅速下马,向着门口奔去。
篱笆墙低矮,很容易便能看清院内的样子。
院中有正房一间和东西陪房两间,屋舍是再简陋不过的茅草屋,此刻院内空无一人,窗棂上的白纸是新糊的,缺了一角的木桌上放着摘了一半的青菜。
篱笆门半掩着,卢月照和裴祜没有径直闯入。
“有人在吗?”裴祜开口喊道。
“惠萍大娘在吗?”卢月照也跟着喊道。
两人停下,听着里面有无动静。
一时寂静,裴祜和卢月照皱紧了眉头。
“有人在家吗?”裴祜再次提高了音量。
“谁啊?”
忽然,一个女声从里面传来。
一个头发半白的妇人端着尿罐子从西陪房出来,又将门紧紧关住,她没有向着门口走去,而是站在原地上下打量着对面的两个人,眼神中带着犹豫和试探。
“是惠萍大娘吗?”卢月照问道,她走上前,想要近些和妇人搭话。
“别进来!”妇人喊道,“你俩就站在门口,你们是谁,找赵惠萍做什么?”
“我们是赵家的儿媳周媛的娘家人,来这里找惠萍大娘打听赵家人的去处,他们搬了家,实在是没有他们的消息,这才冒昧找到这儿来。”卢月照停下脚步。
听了卢月照的话,妇人走近了几步,盯着卢月照的脸看,她犹豫着开了口,“你是……叫梨儿的?”
“是,我就是梨儿,姓卢名月照,梨儿是我的小字,他是我的夫君,唤作清明。”
“你是……惠萍大娘,对吗?”卢月照继续问道。
妇人点了点头,俯身将手中的尿罐子放在西屋墙根,走上前,指着院中的两把矮凳,“你们进来吧,坐着歇会儿,能找到这儿,属实是不容易。”
她叹了口气。
卢月照和裴祜进了院中,来到了赵惠萍的身边,也看清了她的样子。
灰白的发丝掺杂在黑色的发间,她的脸上沟壑纵横,眼角嘴角布满皱纹,一双手更是粗糙无比,手背上疤痕应是冬日淘凉水,起冻疮留下的。
她的眼神温和,正看着卢月照,身前的围裙上零星着几点黄褐色污垢,围裙下的衣衫被洗得有些泛白,却干干净净。
“少夫人说得没错,果然是和画上的人一样。”赵惠萍看着卢月照和裴祜喃喃道。
“惠萍大娘,媛媛他们去哪儿了你知晓吗?赵家发生了什么,为何突然搬家呢?”
卢月照实在心急,若是这唯一的线索再断了,她真的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寻周媛了。
闻言,赵惠萍低下了头,而后又摇头,“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这……”
卢月照神情焦急,上前半步,拉住了赵惠萍的手,“大娘,找不到媛媛我实在是心急如焚,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说便是,赵家,是出事了对吗?”
赵惠萍余光瞥向正屋和东陪房,神情犹豫,但还是点了头,“赵家是出事了,出了大事。”
裴祜走上前,来到卢月照身旁。
“赵家的家业……没了。”赵惠萍眼中闪着泪花。
“什么?”卢月照惊诧道,“赵家……家业没了,是什么意思?那,媛媛呢?”
赵惠萍看着卢月照焦急的神色,嘴巴张了张,话到了嘴边,却还是咽了下去。
回应卢月照的,只有她的摇头叹息。
“惠萍大娘,媛媛……”
“惠萍,我回来了。”
忽然,一道女声从卢月照和裴祜身后传来,打断了卢月照的追问。
裴祜和卢月照一同转身,顺着声音来的方向看去。
微薄的光线透过层层乌云,投射到河水之岸,一个戴着褐色包头巾的中年妇人,端着一个大木盆,向着屋舍走来。
河边泥泞湿滑,妇人走得不甚平稳,打了个趔趄。赵惠萍看到后,赶忙小跑上前去接,妇人将木盆收到自己身前,没有让赵惠萍帮忙。
这时,妇人注意到了远处门口站着的两人,她顿时停在了原地,愣愣地看着他们。
忽然,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快步走向前方。
妇人走近,赵惠萍从她手中端过木盆,而后,赵惠萍带着洗好的衣物,回了西陪房。
外面只剩下三人。
卢月照上下端详着妇人,一瞬间,只觉得面熟,但却没想起是谁。
“你是?”她问道。
妇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迎上了卢月照的目光。应是做活的缘故,她的手上泛着红,还有几处新添的口子,已经结了痂。
“你是……梨儿吧,我是……赵子路的娘。”
卢月照瞪大了眼睛,她根本无法把那日在周家院中见到的赵母与面前妇人重叠。
昔日的赵母保养得宜,明明年逾四十,看上去却不过三十五六,哪似今日面容,几月不见,她仿佛老去了十多岁。
卢月照看向她的发间,黄褐色的头巾抽着线头,哪里还有那支点翠镶宝石福禄鎏金簪的影子。
赵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伯母,这……到底发生了何事?”卢月照出声问询。
赵母鼻子一酸,用手背擦了擦眼中的泪水,终是开了口,“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我听媛媛说,她在你们成婚当日告诉了你我家遭了贼的事对吧。”
卢月照点头。
赵母继续说道:“家中贵重的物件一件件丢失,我们都觉得是惠萍为了给小儿子治病做下的,因此,我狠着心,将惠萍打发了出去,惠萍哭着跪下来求我,我也没让她回来……本以为她走后,家中能重归平静,可是,没想到,家里的银钱和其他一些值钱的东西还是一件件丢失。”
“我和他爹去报了官,没想到,查出来的,竟是自己的儿子……”
赵子路?
他是赵父赵母唯一的儿子,今后,这家产都是他的,他为何要偷家里的钱财?
卢月照和裴祜看向对方,满是不解。
赵母重重地吐了口气,含着泪继续说道:“我和他爹等了子路一夜,第二日快晌午他才回来,我俩问他拿着家里的钱去做什么了,他说,好友家中出事了,急需用钱,子路不敢和我们说,怕我们不同意,这才把家里的财物偷偷拿去给他的朋友救急。”
“那天,子路跪在地上对天发誓,他说,他的朋友家中富有,这次是因为生意上暂时周转不过来,才会借他的钱,他朋友承诺,十日之内,必定会把钱连本带利归还。子路声声恳切,他从小老实,从来没有对我们撒过谎,我和他爹就信了,为了不让媛媛担心,我们就没和她说,再加上,十日后,子路果真带回了一百两银票,虽说和借出去的钱还差些,但我和他爹也就没再追究了,反正,这家业迟早是他的。”
“再往后,子路就和平时一样,孝顺父母,和媛媛也很恩爱,我和他爹也就不再提这件事了,直到……十日前,子路突然离家而去,一夜未归,我和他爹赶忙去看上次他交还我们的一百两,结果,银票不见了。”
“他走了整整三日,媛媛问我和他爹子路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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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怕她担心,就说子路出门替他爹办事去了。”
“七天前的夜里,我们没有等来子路,来到家里的,是一群凶神恶煞的莽汉,为首的那人,我们认得,就是子路口中的‘好友’周佑,周家大公子……”
回想到那晚的情形,赵母仍旧不敢相信,那是实实在在发生在他们身上的遭遇。
“周佑带着人深夜闯进来,开口就让我们赶紧走,除了身上穿的衣物,家里的其他东西一件都不能带走!我们三个怎么肯,周佑就让人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还拿出了我家的房契、地契,以及……子路签字画押的一张契约单子,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这家中的所有东西全都归周家所有……”
“赵子路究竟做了什么!”卢月照忍不住直接开口问道。
“他……”赵母哽咽出声,“他在周家的赌场赌钱,将赵家仅剩的这点儿家业,输了个精光……”
“赌钱?”卢月照不敢相信,“他为何……为何会跑去赌钱?”
难道是?
“赵子路被仙人跳了?”裴祜开口说出了卢月照的心中所想。
赵母点头,“原来从一开始,周佑就是抱着吞没我家家产才刻意结交的子路,一开始只是和子路交谈出游,后来,就带着子路去到一家赌场,一开始只是小试几次,金额都不大,可就是这些,让子路尝到了甜头,慢慢地染上了赌瘾,随着砸进去的钱越来越多,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就想着哪一天手气上来,能一把将之前输掉的全部赢回。”
“他确实赢回了一百两,可是,人心不足,只是将输的钱赢回而已,怎么足够?所以,他便继续了。或者,这一百两,仅仅是周佑的一个诱饵,他就是用这一百两让赵子路一步一步地,把家产扔进去。”卢月照幽幽说道。
“后来,子路才知道,那赌场,就是周家开的,什么‘朋友’,什么‘相见恨晚’,都是为他设下的圈套……可是,那时候已经晚了。”赵母说道。
就这样,赵家家业在赵子路的一次次豪赌和他人的刻意算计之中,消失殆尽。
“那夜,我和他爹被刀逼着赶出了家门,周佑告诉我们,子路在村口等着我们,我们到了村口,见……”
“媛媛呢?”卢月照打断了赵母的话,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想听赵家的事,周家设套没错,可赵子路何尝不是作茧自缚?
她只想知道,周媛在哪儿。
“媛媛是在里面吗?媛媛,我来寻你了,我们回家好不好?”卢月照顾不得许多,直直向前走去,想要进屋找到周媛,将她带回东庄村,回到家中。
可是,没有人回答她。
“伯母,周媛呢?”裴祜看着赵母问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眼看卢月照就要直奔正房,赵母冲上前,拦住了她,“媛媛她,不,不在这里了……”
卢月照看着赵母脖间的结痂,红了眼眶。
周媛是不是也受了伤?
“什么叫媛媛不在这里,你们在这儿,媛媛不是和你们一起吗,她人呢?她……”卢月照说不下去了。
“伯母,她到底去哪了?”卢月照眼泪掉了下来。
裴祜上前,环着她的手臂,将她带向自己。
“媛媛她……”赵母大口喘着气,泪水如豆般掉下,她摇着头,口中蠕动,突然,像是失了力气,瘫倒在地。
“是我们赵家对不起媛媛……她,我那个天杀的儿子不做人,媛媛……被卖了……”
晴天霹雳,不过如此,卢月照被惊地石化在原地。
37. 长亭怨慢(五)
“你说什么?”卢月照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刚才跌坐在地时,几块碎石扎破了赵母的手掌,她却彷佛没有感知,目光有些空洞地看着前方,眼眶里的泪一滴一滴落下。
“是我们家对不起媛媛......是我们对不起她......”赵母抽泣道。
裴祜将卢月照半带入怀中。
有了身后之人的支撑,卢月照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可偏偏越是强迫自己,越是心神不定,她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裴祜看进眼里,将之包裹入自己宽厚有力的手掌中。
“伯母,你若是真的觉得赵家对不住周媛,就赶快将事情的原委告知我们,我们好想法子去把周媛救出。”裴祜说道。
赵母摇着头,眼神里全是愧疚且绝望,“救不回来的,媛媛她......她被我那个不孝的儿子卖给对方八十两,我问过子路了,他说,契约单子上写得清清楚楚,三年为期,三年后,媛媛就能回来,若是违约,就要拿出十倍的价钱将媛媛赎回,可......就算把我们三个全都卖了,也凑不够八百两银子啊!”
八百两,对于普通人家来说,那就是三辈子也拿不出的天文数字,就算是曾经还算是富裕的赵家也拿不出,更何况是卢家和马大娘,就算是倾尽两家所有家资,恐怕也凑不够三分之一的钱。
“八十两......”卢月照喃喃,泪水划过她的脸颊,“原来,八十两银子就可以把自己的妻子典卖,赵子路他一点都不可怜,走到如今这一步,全都是他咎由自取,他缺钱是吗?他怎么不把自己卖了,偏偏盯上了媛媛,媛媛何辜?”
“媛媛被卖给了谁?她在哪儿?”卢月照问道。
“武关乡最大的富户,刘村的刘封。”赵母回答。
刘封,卢月照听说过他,他何止是武关乡的第一富户,这方圆几十里十多个乡,也找不出一个富过刘封的人。
“刘封为何要将媛媛买下?”卢月照继续问道。
“我听说,刘封年近半百,但是无子,子路最后消失的那晚,他输光了钱,遇上了同在赌场的刘封,子路听在场的人说,刘封的心病就是他的妻妾没能给他生个儿子,想着找相士相面,去给他寻一个能给他生儿子的。周家来的那晚,刘封也带着仆人和相士上门,相士看了媛媛,说一定能给刘封生个大胖小子……”
“好了!知道在哪儿就好,无论如何,我都要把媛媛救出来。”卢月照闭上眼睛,周媛的面容浮现在了眼前,她忽而睁开双眼,坚定不已,“清明,我们走,去武关乡!”
裴祜牵着卢月照,两人转身准备离去。
“等等——”
身后传来赵母的声音,二人转身看向她。
赵母双手撑着地面,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等一下,我有东西给你们。”
说罢,她便转身向院中走去。
卢月照和裴祜看着赵母进了东陪房,房门没有关,二人走上前,跟着进了门。
房内空间不大,陈设也再简单不过,只有陈旧的桌椅和一个土炕,赵母掀起了炕上的床铺,正在找着什么。
赵母的身旁,此刻正躺着一个人,那是——赵父。
卢月照和裴祜心下一惊,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曾经的赵父儒雅随和,举手投足皆有文士之风,哪里会是现在瘫痪在床,流着口涎,头发花白的老人。
听见有人进来,他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身体更是剧烈抖动,赵父拼劲全力想要扭头去看来人是谁,可是,无论他如何挣扎,他都没有转过半分。
“是媛媛的朋友,来寻媛媛的,别怕。”赵母找到了物件,拿起赵父身旁的手帕,给他擦拭着口涎。
赵父停止了抖动挣扎,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赵母,忽然间大口呼吸着,赵父的喉间似被痰卡住,一句话也说不出。
“媛......”赵父憋红了脸,终于从喉咙中发出了一声。
卢月照听清了赵父吐出的字眼。
赵母给赵父顺着气,“你放心......”
听到了这三个字,赵父似乎松了一口气,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一滴清泪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流出,赵母拿出自己怀中的手帕,给他轻轻擦拭。
“自从那天晚上被赶出家门之后,他就成了这副样子,中了风,瘫痪在床,动不了了。”赵母眼角湿润,她不知道自己这短短几日,究竟流了多少眼泪,每当她以为自己要把眼泪哭干时,下一次,她依旧能够流出泪水。
也许,眼泪是流不干的吧。
赵母环顾了一下这间简陋的房间,叹气一声,“那天,我们把惠萍赶出家门,她跪着回来求我,我都没让她回来,我们还怀疑是她偷的家中财物,没想到,在我们三个无处可去,只能宿在破庙之时,是惠萍找到了我们,让我们住在这里,有个能遮蔽风雨的地方。”
赵母摩挲着手中的信封,将它递到了卢月照手中。
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写着字的纸张,最右侧,是三个大字“和离书”。
字迹歪歪扭扭,有些虚浮,大致内容是,因赵家之过,赵子路伤天害理在先,不配再为人夫,不愿再耽误周媛,要与周媛和离。
“这封和离书,是他爹手还能动的时候写下的,你们如果......如果能把媛媛救出来,就把这封和离书给她,告诉她,千错万错都是赵家的错,是我们对不起她,让她拿了和离书重新生活,”赵母哽咽道,“这是我和他爹唯一能为媛媛做的事了,我们赵家欠媛媛的,这辈子是还不清了,下辈子,下辈子我们做牛做马任凭媛媛打骂,去还欠她的情分......”
卢月照将和离书收好,放回信封,“赵子路人呢?从我和清明来到这里,他就没有出现,如今,他还要躲在你们身后不敢出来见我们吗?他能做下这样丧尽天良之事,却不敢出来面对!”
“他......”赵母捂着嘴巴,失声痛哭。
见状,卢月照知晓自己问不出什么了,她转身冲出东陪房,向着对面的西陪房而去。
赵惠萍方才进了西陪房,赵子路兴许在里面躲着。
推门而入,卢月照却看到赵惠萍正在给她十多岁的小儿子喂着药。
没有赵子路!
卢月照又跑向了北屋正房,推开了“吱呀”的门。
屋内光线昏黄,只在桌上燃着半截蜡烛。
卢月照环顾屋内,在土炕上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
“赵子路!”卢月照喊道。
那人似乎受到了惊吓,紧紧地抱着自己,将身体缩成了一团,费力地挪向角落。
卢月照想要走上前去查看,却被裴祜拦在了身后。
裴祜一直跟在卢月照身后,此刻,他走向木桌,拿起那燃着的半截蜡烛。
蜡油滴落在了裴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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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口,他借着蜡烛的光亮又走向角落里的人影。
裴祜手上用力,“砰——”的一声,将那人拽到了地上。
那人散乱的头发被裴祜一手拂开,蜡烛逼近,卢月照已经走上前。
两人认出了狼狈瘫坐在地上的人,就是赵子路!
赵母不知何时来到了北屋门口,但她没有进来,只是扶着门框,抚着心口,一抽一抽地哭泣。
“赵子路!你就躲在这里,将这一切都抛给你的母亲是吗?你染上赌瘾缺钱,祸害了你自己的父母,还要把你的新婚妻子典卖,媛媛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她做错了什么!”
“媛媛她满心欢喜地嫁给你,她那么喜欢你,可你对她做了什么?难道,之前你对她的喜爱和呵护都是假的吗?我们为何没有早些看清你这人皮下的鬼模样,你是人吗!”
卢月照又气又恨,血气直冲脑门,她抬起脚,一下一下地重重踹在了赵子路的身上,很快,脚上没了力气,她又蹲下用手去打赵子路。
裴祜一直紧盯着赵子路,怕他反过来伤到卢月照,可是,赵子路竟一动也不动地任凭卢月照拳打脚踢,连个地方都没有挪动。
“疼——”赵子路突然痛哭出声,“好疼啊!媛媛,我疼......”
听到赵子路口中的“媛媛”二字,卢月照一下子失了力气,跌坐在地。
裴祜将她扶起,揽住她的手臂,支撑着她的身子。
“媛媛,我好疼啊,你给我吹吹我就不疼了,媛媛你在哪儿啊?”赵子路抽泣着,左手去摸身上的伤痕。
“你不许再叫媛媛的名字!”卢月照一下子气急攻心,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抄起地上板凳就要砸向赵子路。
“别——”赵母扑到地上,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护住了赵子路。
“我求你,不要再打他了,他......”
赵母摸向了赵子路的右手,出乎意料的是,她手中捏着的不是赵子路的右手,而是一截空荡荡的袖管。衣袖被赵母撩起,露出了里面的伤口。
白色的纱布被血浸染,一片鲜红。赵母轻轻挑开一角,纱布之下的伤口尽是腐肉,夏日炎热,味道并不好闻。
“那天,我和他爹被赶出了后官村,在一个破庙里,看见了被周家仆人押着的子路,原本只要我和他爹把他带走就是,谁知,他看见了我们身后的周佑,他那时候才知道自己是被他的这个‘好友’欺骗,他气不过,冲上去和周佑扭打在一处,生生咬下了周佑脸上的一块肉。周佑气急败坏,让他的手下砍了子路的右小臂,还打断了子路的一条腿。”
赵母抚摸着赵子路的左腿,抽泣道:“你们想出气就打我吧,是我和他爹教子无方对不起媛媛,子路他......他已经失了心智,变得疯疯傻傻,他小臂上的伤口已经发烂了,一直好不了,我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
“娘,媛媛还有三年就能回来了是吧,我要等她回来,我不死,我不死......”赵母紧紧地捂住了赵子路的嘴巴,他未说出的话也一并被捂住。
赵子路痴傻地看着空荡荡的屋顶,双眼无神,只是在流着泪。
卢月照余光扫着这空荡荡的屋子,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她唇角带着嘲讽的笑,“三间屋子,这间最大的北屋正房,这院子的主人不住,你们二老也不住,却要留给这个罪魁祸首住,呵,可叹,可笑......”
38. 长亭怨慢(六)
如果说是周家设计在先,赵家资产被夺是周家和赵子路两个罪魁祸首,那么周媛被典卖,便是他赵子路一人之罪,连带着买家刘封,也是帮凶。
没了钱赌还不停手,还要将自己的妻子典卖换做赌资继续去赌,赵子路这样的人落得这样的下场,那是狗咬狗,咎由自取。
人在做,天在看!
“清明,我们走。”
卢月照和裴祜出了院门,裴祜去牵拴在角落的马儿。
风声卷着热气穿过河岸扑到了卢月照的耳中,夜色之下,乌云遮蔽着月光,白日清澈的河水此刻变成了暗色,只能听到河水拍打岸边石块的声响。
那声音低沉呜咽,竟像极了声声诉说。
“惠萍大娘,这条河有名字吗?”卢月照看着河水问道。
赵惠萍端着尿盆出来,准备清洗。
“有啊,望独村嘛,就叫‘望独河’。”
河水涛涛,声声震耳。
“梨儿——”
裴祜唤她。
卢月照走到他身旁,注视着他眸中的点点星光。
“疼吗?”卢月照抬手轻轻抚摸裴祜右手虎口上的痕迹,方才蜡油滴落在了上面。
“不疼。”裴祜摇头。
鼻尖嗅着望独河河水的清冽,卢月照快速整理好脑中的一团乱麻,“清明,时间紧迫,我们分头行动吧。”
看着卢月照坚定的神情,两人彷佛心有灵犀般,裴祜很快便明白卢月照意在如何。
“八百两银子是拿不出的,但是朝廷明文禁止,民间不得典妻,你回家去找爷爷,告知事情的原委,拿上爷爷的印信去县城寻张知县,一定请他管这件事。另外,为了以防万一,你去把我们成婚收到的红封全都拿出,里面包括媛媛包的三十两,总共是五十五两,再问爷爷要些银钱,怎么也要尽力拿出一百三十两。和刘家谈判时,对方一定会依着契约单子问我们要违约的十倍八百两,但是有着朝廷的律法和县衙的人依律办事,再将银钱给刘家,我们一定要把媛媛救出。”卢月照说道。
一百三十两,几乎是卢家的所有家资。
“我快马返回家中,只是,要不要将真相告知周媛的母亲?”裴祜问道。
卢月照略一思忖,“告诉吧,这么大的事情是瞒不住的,马大娘理应知晓,记得说的时候一定缓着些。”
裴祜点头,“放心。”
他反握住卢月照的手,面露忧色,“只是,我还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去武关乡。”
卢月照轻轻摇头,“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不会有事的,救媛媛要紧。”
裴祜伸手将卢月照轻轻带入怀中,他的唇落在她的发顶。
“等我去寻你。”他说。
卢月照紧紧怀抱住裴祜的腰身,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好,我等你。”
二人很快分开,裴祜牵着卢月照走向站在院子门口的赵惠萍。
“大娘,我们想问你借用一下家中的毛驴,梨儿要先行去往武关乡寻找周媛。”裴祜看着小院角落茅草棚下的毛驴说道。
赵惠萍点头,随后进入院中将拴着毛驴的绳子解开,牵着毛驴出来,把缰绳递到了卢月照手中,“姑娘,”她叹息一声,“少夫人是个和善的人,她不该被祸害成这样......你们一定要把她救出来,带着她回家去,然后,忘了这些人这些事,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看着赵惠萍眼中的泪花,卢月照和裴祜一同给她行了一个礼。
“别别别,使不得。”赵惠萍伸手去扶二人。
“事情办完,我便会托人将毛驴送回,深谢大娘了,你,保重!”卢月照说道。
夜色渐深,赵惠萍看着裴祜和卢月照向着相反的方向奔去,很快,就没了踪迹。
她擦了擦眼泪,将栅栏扣上,回了屋中。
只有望独河的河水依旧流淌,静静向东绕过一座座山丘。
暗夜之下,到处都是漆黑一片,山影叠嶂后,一处庞大村落也被夜色掩盖,只有一家仍旧灯火通明。
院内一阵嘈乱,忽然又重回寂静,只能听见阵阵沉重的脚步声。
“臭娘们儿,性子够烈!”
男人的声音陡然传来,惊得妇人哄睡孩子的手一阵哆嗦。不过,很快妇人就镇定下来,收起惊惧,面带微笑,神情慈爱地看着怀中女儿的睡颜。
妇人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用桂花头油篦过,没有一丝凌乱,头上簪着一对金质祥云掩鬓和一支金顶花簪,耳上一对金累丝葫芦耳环轻轻摇晃,在明亮的烛火映照下,闪着熠熠光泽。她上着一层妆,肤色白皙,容貌秀丽,保养得宜,打眼一瞥不过三十四五,只有细看,才能看到眼角的皱纹,可见年轻时也是个标致的美人。
她便是刘封的妻子孙氏,刚过了四十五岁的生辰,比刘封小整整五岁。
刘封一脸怒气推门而入,“哐当”一声,门扉被摔在墙壁上,孙氏怀中的小女孩儿猛地被惊醒,被声音吓得哭了出来。
“燕燕不哭,不哭,娘在这儿。”孙氏压低声音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哄着。
这是孙氏的小女儿,今年不过两岁,这是她上了年岁生的孩子,比她上个女儿小了整整十岁,孙氏很是宝贝,事事亲力亲为地照顾。
孙氏生了五个女儿,加上刘封的妾室们生的六个女儿,刘封家总共有十一个女儿。
是的,没一个儿子。
孙氏早就看开了,但是刘封没有,他家财万贯,年过半百却没有一个儿子继承家业,这是他的心头最痛,平时没少被一起做生意的员外们明里暗里笑话。
他还就不信邪,自己闯荡了一辈子,辛辛苦苦挣下这份家业,比那些个“员外”“富户”家财不知多上多少,怎么就没有一个儿子呢?
“哭什么!哭哭哭,把福气都哭没了,没了福气,怎么给你生弟弟!”刘封对着小女儿骂道。
他面容白皙,依稀能看出年轻时是个样貌英俊的,只不过如今上了些年岁有些发福,就不似从前了。
刘封脸色红涨,衣襟松垮,领口脖颈处红了一片,血淋淋的,似乎是被人用牙咬过。他猛地坐在圈椅上,抄起桌上的茶杯,打开盖子就往里嘴送。
“他娘的!哪个王八羔子沏的茶,是要烫死老子吗!”说着,就把茶杯摔到了一旁侍女红儿身上,也不问到底是不是红儿沏的。
茶杯掉落在地,碎了一地,白瓷上还冒着热气。
侍女红儿的右手被滚烫的茶水浇过,瞬间起了水泡,她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疼出声音,赶忙跪在地上将茶杯碎片捡起。
“哇——”
孙氏的小女儿又被茶杯摔碎的尖锐声音吓到,泪珠一直往外流,小巧的鼻子都哭红了。
孙氏看向侍女,又看向怀中的女儿,小心翼翼地将女儿交到站在一旁的王妈妈手中,“把燕燕抱去哄睡吧,快去。”
“还哭!成天就知道哭,也不知道生下你有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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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孙氏站起身轻声说道,她来到刘封身边,出声打断了他的骂声,“燕燕才两岁,她知道什么,老爷别气,等以后有了儿子,也是要这样哭闹的,老爷可要提前适应些才是。”孙氏语气轻柔,耐心无比。
“红儿,快去把郎中叫来,给老爷看看脖子上的伤。”孙氏吩咐着。
“不用!这点儿伤叫什么郎中!给我上点儿药就行!”刘封喊道。
红儿将药膏拿来,递给了孙氏。孙氏手上很轻,神情专注,细细地给刘封上药。
“好了,把药膏放回去吧。”孙氏将药膏递给了红儿。
孙氏整理好刘封的衣襟后,又抬手给他顺着气。
突然,他抓着孙氏的手狠狠甩到一旁,孙氏也不生气,面上依旧带着笑容,依然柔情似水。
“那娘们儿性子太烈,看把我给咬的!他奶奶的,要不是大师看过她的面相,说她一定能给我生个儿子,我才不伺候她,他娘的老子找了三个壮汉才把她绑住,可还是被她给咬了一口,肉差点儿没下来!”
孙氏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下,她坐得笔直,后背没有靠着坐垫。
她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很快又舒展开来,笑着看向刘封,“那老爷,成了吗?”
刘封点头,“都绑住了再不成还行?要是再不成我都打算让小厮给我按着了,我......”
“成了就好。”孙氏温声打断。
她拿起一块芙蓉糕送到刘封口中,刘封未说完的话也被糕点堵住。
孙氏又端起一旁的另一盏茶,将茶水轻轻吹凉,递到了刘封手中。
刘封将茶水灌下,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芙蓉糕渣碎。
“老爷累了吧。”孙氏顿了一瞬,仍旧伸出手,想要给刘封揉揉太阳穴。
刘封一脸不耐烦地避开了孙氏的手,他打了个哈欠,站起身。
孙氏也跟着站了起来。
“老爷要在我这里歇下,还是......”孙氏问道。
刘封摇头,“我去找穗儿。”
穗儿是刘封新纳的妾室,年仅十六岁,还未有过身孕。
“人啊,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还是要多试试。”刘封一边说着,一边迈出了门槛。
孙氏将刘封送出了门,“老爷慢些,天黑了,小心脚下!刘成,你扶着些老爷。”孙氏扶着门框,叮嘱着刘封的贴身小厮。
“夫人放心!我把老爷好好地送到穗姨娘那里。”刘成扶着刘封回道。
“行了,你这娘们儿真事儿!怎么,家里的路走了这么多年,还能摔死我不成!自己没用下不出来一个好蛋,还不好好去给我找能生儿子的女人,这点子事还要我自己张罗,要你有什么用......”
孙氏面带笑容,优雅从容,彷佛刘封骂的并不是她一样。
她目送着刘封的身影消失在走廊。
屋内明亮的光线打了一半在她的脸侧,另一半依旧隐在夜色中,暗了一片。再看去,孙氏脸上哪里还有方才的笑容,她此刻面无表情,神情似乎有些麻木。
“夫人,天色不早了,快歇息吧。”红儿走上前扶着孙氏进了屋。
孙氏低头看着红儿手上的燎泡,眼里划过一丝不忍,“行了,你别管我了,赶紧去拿些治烫伤的药涂上去,手上的伤好了之前,不用过来伺候我了,好好在屋子里养着,就当休息几日。”
“夫人,我没事,奴婢先给您上药吧。”红儿说着就拿出了妆屉里放着的药膏。
39. 长亭怨慢(七)
“你去把王妈妈叫来,燕燕想必已经睡下了,让她给我上药就是,叫完人你赶紧去上药,听话。”孙氏神情有些严肃。
红儿眼中挂着泪,给孙氏行了礼,“是,奴婢这就去,奴婢多谢夫人。”
看着红儿离去,孙氏才扶着后腰走向了梳妆台,她一件件地卸下钗环,面露疲色。
“夫人,奴婢来了。”王妈妈走近,侍候着孙氏净了面。
妆容洗净,孙氏原本被遮盖得仔细的皱纹也暴露在了烛光之下。
她被王妈妈扶着来到了床榻边坐下,褪去衣衫,只着中衣,趴在了床榻之上。
“燕燕睡下了吗?”孙氏问道。
“夫人放心,十一小姐已经睡下了。”王妈妈回道。
听到女儿已经睡去,孙氏才松了半口气,闭上了眼睛。
洁白的中衣被掀起,露出了孙氏的后背。
饶是因为上药,已经看过多次,王妈妈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孙氏白皙的背上有着一大片黑紫色淤青,伤痕足足占据了后背的三分之二,张牙舞爪地盘桓在肌肤之上,狰狞无比。
王妈妈净过手,指尖蘸取了药膏,慢慢涂抹在伤口之上,一边涂抹,一边轻轻吹着气。
“老爷真是心狠,夫人那日不过看那女子可怜,她三日没吃没喝,夫人也就递了一杯水给她,谁知老爷知道后抄起板凳就往夫人身上砸,这么一大片印子,坐着靠不了垫子,还只能趴着睡,坐也坐不好,睡也睡不好的,唉!”
“要我说,老爷就是为了磨那女子的性子才不喂水不给饭的,夫人何苦去管她,一个被丈夫典来的女子,连家里的姨娘都不如,这以后生了儿子也是要夫人养的,到时候把消息捂住,这小少爷就是夫人的亲儿子,只孝顺你的!”
王妈妈叹着气,她是打小就伺候孙氏的,比旁的侍女更加亲近,她家小姐在孙家那也是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别说被打了,孙家的老爷夫人何曾骂过小姐一句?姑爷年轻的时候也是一表人才,和她家小姐感情很好,谁知姑爷越上年纪脾气却越来越不好,动辄打骂身边侍女奴仆不说,有时候连着她家小姐和刘家的几个妾室也逃不过。
许是因为没有儿子,姑爷才会如此吧。
王妈妈想着。
“唉,夫人是从小风光到了现在,孙家是富商,刘家更甚,怎么临了了大小姐都要生产,夫人马上就要做外祖母了,还要受老爷这样的闲气,要我说,我还是多烧烧香,盼着那个女子能给老爷生个大胖小子,再不济,家里的哪个妾室生个儿子也行,总好过被外面的有脸没脸的人明里暗里嘲笑......”
孙氏仍旧闭着眼睛,她静静地听着王妈妈的话,也没什么反应,彷佛睡着了一般。
药总算是上好了,王妈妈轻轻将孙氏的中衣放下,“夫人,早些睡吧,累了一日了。”
“你也去睡吧,有事我会叫绿儿。”孙氏说道。
绿儿是除红儿之外,孙氏的另一个贴身侍女,今晚她守夜。
孙氏屋内的灯很快灭掉,刘家只剩穗姨娘的小院里还亮着烛火,时不时传来几声男女嬉笑的声音。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层层乌云,洒了一角到庆虞县衙的牌匾之上。
裴祜斜背着一个厚厚的包裹,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
包裹里是卢家凑出的一百三十五两银钱和马大娘凑的四十五两,总共是一百八十两的银票和碎银子,这是卢家和马大娘能拿出的全部家当。
马大娘在听裴祜说了事情的原委后,当即就晕了过去,叫来吕郎中扎了一针才醒来。醒来后一听说裴祜要走了,她赶忙把家里所有的银子都拿了出来,又追上要走的裴祜,哭着把钱塞到了裴祜手中,让他一定要救救她的女儿。
“媛媛是我的命,她要是有什么闪失,我也没法活了......”马大娘跪在地上求着裴祜。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谁啊?”
县衙的衙役还没打开县衙的大门,就听到有人在用力敲着门。
门被打开,露出了一张俊美的面容。
“这位衙役,敢问张知县张大人可在?”裴祜拱手问道。
“哦,你找县太爷啊,我们县太爷也刚来,”衙役回过神来,“你找大人有何事啊?”
裴祜拿出包裹中卢齐明的私印和一封信,递到了衙役手中,“烦请小哥禀报张大人,就说是东庄村卢齐明卢举人所托之事,事情急,还望能速速见张大人一面。”
这位衙役知晓卢齐明是张知县的老师,上次卢齐明去李康泰家为卢月照讨要说法,晕厥之时,他是去找郎中的那个衙役。
“你先进来等着。”衙役说道。
“多谢。”
裴祜跟着进了衙门,衙役转到堂后,很快,张县令拿着印信来到了堂前。
“你是,老师的孙女婿?”张知县上下打量着裴祜。
“知县大人万安,在下是卢举人的孙女婿,唤作清明。”裴祜对着张知县作了一揖。
“快快请起,”张知县跨步走上前一手扶起了裴祜,他的目光在裴祜的脸上巡睃,有些惊艳,“贤侄不必客气,黄振,赶快,给我贤侄沏茶!”张知县吩咐方才给裴祜开门的衙役。
“大人客气了,”裴祜说道,“在下此次前来叨扰,实在是事情紧急,那女子还等着大人发话去相救,在下就不喝茶了,下次再来县城,一定上门给大人赔罪。”裴祜拱手道。
“什么赔罪不赔罪的,我看你一表人才,行事彬彬有礼,就让我想到了我那个不成器的侄儿,你和梨儿能有此姻缘,我啊高兴得很!”张知县笑着说道。
“大人说笑了,小人一介布衣,怎敢与大人的侄儿相提并论,实在惶恐。”
张知县依旧笑容和善地看着裴祜,不置可否。
“啊,我看了老师的信,你放心,既是梨儿的好友,我一定相救!大魏律法明文禁止典妻之事,朝廷更是再三申斥,奈何民间典妻之行屡禁不止,我这个知县也是头疼不已!”
张知县神情恳切,看向一旁立着的黄振和他身旁衙役,余光瞥着裴祜的表情,继续说道:“黄振,洪元亮,你们两个走一趟,务必把我的意思告知刘家,他不是花了八十两吗,我贤侄带了一百八十两,都给他,让他尽快放人,否则,别怪本知县拿大魏律法去治罪于他!”
“是!”
“大人放心!”
两个衙役拱手回道。
张知县转回头,对裴祜说道:“贤侄,你就带着他们两个去,等见到老师,还替我向他老人家问好,上次我因公务在身,没能去到你和梨儿的婚宴,还望你们不要怪罪,改日,我一定上门给老师赔罪!”
“知县大人这是哪里的话,大人送去的上好绸缎梨儿很是喜欢,大人乃一方父母官,庆虞县的父老乡亲全凭大人照料,在下先替周媛谢过大人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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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祜对着张知县深深一揖。
张知县扶起裴祜,“贤侄说笑了,别看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县,可这全县之事都压在我身上,事多如牛毛,难免有疏漏之处,我也是惭愧。好了,贤侄,快带着人去吧!”
“你们两个,快去快回!”张知县看着黄振和洪元亮两个衙役叮嘱道。
“小的明白!”二人回道。
张知县将裴祜送出了县衙,看着裴祜三人远去的身影,他伸手摸着自己的胡须。
这个年轻人形容俊秀,气度出众,说话更是滴水不漏。他那在刑部为官的侄儿庄敬已经是一表人才,可是这容貌气质与他相比还是差了一截。
只可惜,听说是个木匠,一介布衣而已,如何与他那年轻有为的侄儿相比?
这也是他不理解的地方,他实在不明白卢月照为何会放着他侄儿不选,去选一个泥腿子。
或许梨儿就是看中这小子的容貌气质了吧,毕竟这是唯一能比得过他侄儿之处。
张知县看着三人远去的身影,转身回了县衙。
*
“夫人,管家想要见你。”孙氏的另一个贴身侍女绿儿走进门来回禀。
孙氏正在吹着汤匙里的瘦肉粥,她的嘴角噙着笑,“燕燕乖,来,张嘴,我们来喝粥,吃饱饱,好长肉肉呀。”
燕燕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一边笑眼弯弯,一边张开了小嘴,“啊——”
“小姐真乖!”王妈妈在一旁继续说道,“夫人,管家还在外面等着。”
“他找我有什么事?”孙氏问道。
“奴婢不知,管家只说有急事。”侍女绿儿回道。
“让他进来吧。”孙氏一勺一勺地继续喂着小女儿。
“老奴给夫人请安!”管家刘福走近,在不远处跪下请安。
“起来吧。”孙氏说道。
“谢夫人。”
“管家寻夫人是有什么事吗?”王妈妈开口问道。
“这不今早老爷身边的两个侍女被老爷派了差事出了门,一时还回不来,可......”刘福犹豫了一瞬继续说道,“可老爷说今晚要去那周媛房里,可是距离上次给她清洗身子已经过去了三日,这,夏天怪热的,她这身上也有了些味道。原本这样的事哪能让夫人身边的人去做,可这不是实在是不好找别人了,老爷说过,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连府中不知晓情况的下人,也只当是老爷新纳的不懂事的妾室,实在是不好再找别的侍女,老奴这才来麻烦夫人,还要辛苦夫人身边的侍女跟我走一趟。”
孙氏拿出手帕,神色温柔地给小女儿擦着嘴角的米粒,“我们燕燕吃饱了是吧,吃饱了让王妈妈抱你去玩儿一会儿好不好?”
王妈妈抱起燕燕,满脸笑容地逗弄着她。
孙氏站起身,理了理外裳上的褶皱,漫不经心地说着:“我当是什么大事儿,还要劳烦你来与我说。”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绿儿,黄儿,你们两个再叫上两个人,跟我走一趟吧。”
王妈妈抱着燕燕正在往内屋走,一听孙氏也要去,又抱着孩子折回来,她皱了一下眉,“夫人,我带着她们几个随管家去,夫人抱着小姐进去吧,这点小事儿,哪用劳烦夫人亲自去。”
王妈妈是怕孙氏和上次一样,对周媛心软,再惹刘封生气。
孙氏正了正小女儿的丫髻,对王妈妈说:“你去给燕燕重新梳梳头,你梳的好。”
40. 长亭怨慢(八)
她微偏着头,看着王妈妈继续说道:“你放心吧,我这背上的伤还疼着呢。燕燕,你说对不对呀?”孙氏又笑着看向自己的小女儿。
燕燕哪里知道自己的母亲在说什么,她只知道母亲在对她笑,她也跟着“咯咯”地笑。
管家低下头,全当没听到孙氏说的话。主母的短,谁敢听。
刘福也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何要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动手打夫人,这可是狠狠地下了夫人的脸面,近些年来,甚至夫人被打的次数越来越多。
唉,但是,他是从小跟着老爷长大的家生子,也不好妄议主人是非。
看着孙氏带着四个婢女走来,刘福回过神来,赶忙在前面引路,“夫人请,小人多谢夫人!”
孙氏一行六人绕过一个个走廊,穿过两三间小院,来到了周媛被关的房屋门口。
这间屋子隐匿在刘府的一个不起眼角落,周围有两个男仆看守,四下悄无声息。
孙氏在房屋前站定,瞥了一眼门上的铜锁,“她这两日如何?”
“她......”管家刘福看了一眼紧闭的屋门,微微低下头,回道:“老爷许她喝水用饭了,只不过一天也只是送一次,一杯水,一碗粥,只不过,她不肯吃,我都是叫人按着灌下去的。老爷怕她寻死觅活,这不,还绑着呢。”
孙氏点了点头。
“打开门吧。”她吩咐着刘福。
“是。”刘福摘下腰间的一大串钥匙,从中挑出一把,去开门上的锁。
“吱——”屋门被打开。
刘福退到一侧,等着孙氏的下一步吩咐。
孙氏向前走了一步,但没进屋。
眼下刚过了午饭的时辰,虽说还是阴沉的天气,但也是一天之中最明亮的时候,可周媛被关的屋内却是黑乎乎的一片,仅有的一扇小窗被厚重的窗帘挡着,一丝光亮也没有透进去。
孙氏扶着自己的腰,只站了这么一会子,后背腰身上就已经开始发疼,刘封那日动手砸她,可是下了十足十的力气。
孙氏退后几步,绿儿搀着她的手臂扶着她在廊下的长凳上坐着。
“刘福。”
“夫人吩咐。”刘福走上前。
“老爷有说要把帘子拉上吗?”
刘福想了想,“老爷的意思是,能别让旁人看见她的脸就别让人看见,所以我才让人把帘子拉上。”
“这屋内也忒暗了些,周围有人看着,想必不会有人再来,既然如此,我觉着,这帘子也就没必要一直拉着,白天好歹透透气,要不就这样的闷热天气,屋内没几天就臭了,老爷来了,也没法儿待是不是。”孙氏语气轻柔。
“是,还是夫人想的周到,从今儿起,我就让人每天给这屋里透透气。”刘福说道。
忽而,一只喜鹊飞到了院内,在廊下的横梁上驻足,翅膀扑棱了两下,“叽叽喳喳”地叫着。
沉寂的院内此刻无人说话,被平添了几分生气。
孙氏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喜鹊小巧的脑袋左右转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更是灵动无比,似是觉察到有人看看着它,它竟也歪着头回看去。
孙氏眼角带了笑,她看着那喜鹊,继续开口,“你是打小就跟在老爷身边伺候的,与老爷的情分不同,所以啊,你要再上些心,要时时刻刻为老爷着想,就比如说......”
孙氏的目光从喜鹊身上移开,看向了刘福,“老爷想要磨这女子的性子,这无可厚非,只是,要闹出人命来可就不好了,你在一旁也该劝着些,不能事事都由着老爷。你说的话,老爷还是能听进去几分的,这一点我还真比不得你。”
“夫人说笑了,小人就是个狗腿子,时不时在老爷面前‘汪汪’两声逗个乐,也就是老爷不嫌弃罢了。”刘福弯着腰,视线和孙氏齐平,继续说道:“夫人您放心,我一定好好规劝老爷,绝不会闹出人命来。”
孙氏点头,继续偏过头去看那只喜鹊,“她用过午饭了吗?”
“还没,小人这就吩咐人去做些好克化,还滋补的吃食,让人给她灌下。”刘福继续说着,“我去去就来,夫人稍等。”
孙氏点头。
刘福小跑着出了院门后,对着看守在此的一个家仆吩咐着。
孙氏忽然抬起一只手,绿儿见状,扶着她起身,来到了门前。
她依旧没有进去,只是看着屋内床榻上的人影,悠悠地开了口,“人啊,不过是两条路,一为活,二为死。死是最简单的事,一脖子吊上去一了百了,可活着却不容易。这活法有很多,苟延残喘是一种,说出来也算是活着,就是苦了自己些......或许,等一等,说不定就有了机缘,能让自己好过些。不过,首先还是要自己想好了,想定了。”
孙氏转身,绿儿扶着她来到了方才坐过的地方,“夫人还坐吗?”绿儿问道。
孙氏抬头去寻廊下喜鹊的身影,它正扑棱着翅膀,一转眼,就飞出了这个四四方方的小院,没了踪影。
刘福安排好后,向着这边走来。孙氏收回视线,向着院门处走去,“我累了,回去哄着燕燕午睡去。绿儿,你在这里带着她们三个听管家的吩咐。”
“是,夫人放心。”绿儿回道。
“夫人慢走,今日多谢夫人。”刘福走近,给孙氏行了一个礼。
周媛脑中一片混沌,闭着眼听着外面的动静,甚至,她分不清方才外面的女声,是梦还是现实。
直到......绿儿走进屋内,拉开了小窗上厚厚的帘子。
屋外光亮透过窗,直直投在周媛的身上。她紧闭的眼皮下眼珠滚动,似是感受到了屋内明暗是变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猝不及防的明亮,让她的眼前闪着白光,周媛想要伸手挡一挡,可是手脚被绳子紧紧地绑着,动弹不了丝毫。
她只能眯了眯眼睛,直到自己可以适应室内的光线。
唇上干涩,已经起了皮,她吐出舌头去舔,可是口中连津液也没多少。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窗外摇晃的树影,一动也不动。
夏日,依旧是一片绿意。
周媛的眼睛一眨也没眨,忽而,一滴泪流下,划过了她脸颊上的淤青。
“管家,饭来了。”看守的家仆提来一个食盒。
刘福点头,蹙了蹙眉,“还是和往常一样,按着人灌进去吧。”
“是。”家仆伸手招呼着另一个站在院门的仆人过来,两人准备进去。
“管家,”绿儿跨出门槛,从屋内走出,“她说,她要自己吃饭。”
“哦?”刘福一脸讶然,他想了想,还是不放心,“这样,你们两个进去守在她身边好好看着她吃,绝对不能出一点岔子,”刘福又看向绿儿,“绿儿姑娘,你们四个也进去帮忙看着些,浴桶已经备好,等她吃完饭后就给她收拾收拾。”
“是,管家客气。”绿儿回道。
刘福跟着两个家仆和四个孙氏的婢女进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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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周媛被婢女扶起,身上的绳索被解开,而后颤颤巍巍地开始用饭。
刘福渐渐松了口气。
开窍了就好。
夜晚,刘封进了这间屋,他已经听管家说了周媛白天肯配合的事。
他一进门,就看到周媛坐在床榻上,呆呆地看着那早已拉上帘子的小窗,不知在想着什么。
刘封坐在凳子上,接过管家递来的一杯茶,喝了一口,神情轻松,“我听说你今日开窍了,欸,这就对了,想清楚就好,我和赵子路就是做了桩买卖而已,不过呢,我也不是那恶人,只要你乖乖配合给我生下儿子,哪怕到时候还没到三年的期限,我也可以让你提前回去和你丈夫团聚,我刘某人说到做到!”
赵子路。
周媛觉得,她仿佛有许多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可是,明明才过了半月而已,怎么就会变成这样呢?
只不过,半月前她还在因为赵子路的行踪不定而担心,甚至想着他临走时对她说的,要给她带回她最爱吃的冰酪。半月之后,现在再从刘封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内心却已经毫无波澜。
曾经为赵子路跳动的心跳,此刻那里早已空空,是赵子路亲手将它剥离,亲手将它剪碎,现在,连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行了,你下去吧,和他们守在外面,有事我喊你。”刘封起身,对着管家说道。
管家看了一眼呆愣的周媛,别说她周身没有一件尖锐的东西,就是这整个屋子也找不到一个能伤害他主子的物件。
“是,老爷小心。”刘福回道,说完后走到外面,关上了门。
刘封走向了周媛,“想清了我们就快些,早日给我生个大胖小子,你也好早日归家,等过两日,我要去山上庄子,你要是听话,到时候我就带上你,好让你这肚子赶快有动静,这样,你我就都算是功德圆满喽。”
周媛彷佛没听到一般,依旧看向小窗所在的方向。
*
卢月照在路上不眠不休地赶了将近四日,山路崎岖,她不敢有丝毫懈怠,一个不小心,便会连人带驴一起摔下山崖。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靠着一口气赶到武关乡的,身体早就已经酸痛不已,肚子里除了四日前望独村老伯的一碗炖菜,就只有一个干硬的馍馍垫着,好在路上经过了一条河,水袋里的水还剩了大半。
临近傍晚,天空依旧是乌色一片,积聚了多日的闷热,到了如今,让人呼吸都有些困难,有风吹过,可时时刻刻都是一身燥热,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能出得浑身是汗。
卢月照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被汗水遮挡的视线重新清晰,她继续向前,向着刘村的方向行进。
随着越来越靠近刘村,空气中竟渐渐有了潮湿,隐隐约约能嗅到些泥土的味道。
卢月照一边驾着驴儿,一边望向天空。
天际的最西处,团了一团墨色乌云,那乌云踪迹缓慢,可所经之处,都能将周遭灰蒙的云吞噬入腹,以至于乌云的面积越来越大,很快,就占据了半边天。
空气中的湿润气息加重,卢月照觉得好受了些,阵阵风扑在身上,也泛着丝丝凉意。
恐怕快要下雨了,她必须在雨落之前赶到刘家。
连着约莫七日的闷热,这一场雨,势必不会小,也不知清明走到了哪里。
“驾——”
驴儿行进的速度到了最快。
“刘村”的界碑一晃而过,卢月照继续向前奔去。
41. 长亭怨慢(九)
不同于望独村的凄凉残破,甚至不同于东庄村的小康和后官村的小富,进了刘村,卢月照才知晓什么叫做“富庶”。
顺着村中之人指路的方向,卢月照在刘村最气派的宅院前停下。
何止是刘村最气派,恐怕十里八乡也找不出一家比这座宅第更加华贵的。
六级台阶之上,刘宅漆色的大门此刻紧闭,大红色的灯笼,在檐下木雕上高高挂了一排,两侧墙壁之上石雕精致,刻画了仙鹤灵芝,寓意吉祥。
多日的路程,一眼也未阖,就是为了能够早日来到刘封家,如今卢月照就站在刘宅门前,有那么一瞬,她竟有些恍惚。
媛媛就在里面。
卢月照眼睛发酸,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紧盯着前方,踏上了台阶。
“咚咚咚——”
她叩响了刘宅的大门。
“谁?”看门的小厮打开了门,探出了半个身子。
猝不及防,一张桃李面容落入视线,虽有些疲色,却依旧风华。小厮愣在原地,定定地盯着卢月照看。
他活了十五年,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子,老爷院中的妾室们就已经是这方圆十里最好看的了,可是,竟也比不上眼前女子半分。
“你是?”小厮回过神来。
“我......你家老爷近来是不是有了新人?”
小厮点了点头,老爷确实新纳了一位姨娘,只不过他没见过,不只是他,府中许多人都没见过,只听说是个不懂事的,惹了老爷生气,所以不让出来。
“烦请小哥进去禀报你家管事的,就说,我是她的娘家之人,有事要见。”卢月照塞了一块碎银子到小厮手中。
小厮颠了颠碎银子的份量,他年纪小,平时这种收银子的好事哪里能轮到他,既然如此,就进去通报一声,反正也不费什么事,管家见不见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了。
“你等等。”小厮关上门,小跑进了院中。
卢月照在门外等了约莫有半刻钟,才等到了大门打开。
管家刘福迈出门槛,上下打量着卢月照,带着探寻,“你是,周媛娘家的人?我怎么没听说她还有姐妹。”
府中绝大多数人不知晓周媛的真实来历,只知道是新纳的姨娘,小厮进来找他,说是新姨娘的娘家人在门外等着相见,为免泄露消息,刘福支开了门口的小厮,他试图在卢月照的脸上寻找她和周媛相似的痕迹。
“我是周媛的好友,已经听说了事情的原委,这次前来,想要见她一面。”卢月照说道。
她没有把想要救出周媛的意图告知,她怕对方知道后,有所防备,那恐怕就难了。
“见面是肯定见不了的,你既然知晓缘由,就知道,什么娘家不娘家的人,刘府还真没什么周家的亲家要见。”管家说道。
“所以,我是见不到她了吗?”卢月照追问。
“你觉得呢?”管家皱眉,“契纸上写得明明白白,她是我们老爷花了八十两典来生子的,想要见人,要么等她产子之后,要么拿出十倍价钱赎人,”管家看了看卢月照身上的棉布衣衫,“八百两,你是肯定拿不出的,这条就是为了防着赵家反悔设下的。”
管家看着风尘仆仆的卢月照,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
“我看你大老远一个姑娘家找过来也是不容易,我就跟你交个底儿,老爷要周媛不是因为她的姿色有如何如何好,就是我家老爷极为信任的一个相士说她必定能生儿子,所以,另一个法子就是,你再去寻一个必定能生儿子的女子来换,只要能寻到,相士看过点了头,再将八十两还回,你立刻就能将周媛领回去。”
管家刘福后面这段话,的的确确是给卢月照指了一条能够可行的救出周媛的路,别说八十两能够典出周媛三年,在乡下山沟,哪怕是只出八两,也会有人将家中妻女典卖。若是再能买通那个相士,周媛说不定就能回家。
可是,谁家的女儿不是女儿呢?为了救一人,将另一无辜之人推入深渊,卢月照做不出这样的事。
“只是看她一眼都不行吗?哪怕一眼,让我知晓她现在如何也不可以吗?”卢月照继续问道。
管家摇头,“姑娘,我也是听吩咐办事,我说了不算,你若是想知晓她如何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周媛这两日想明白了,不再和老爷对着干,我刘家家大业大,老爷不是那等小气之人,老爷说了,她要是能提前生下小少爷,哪怕三年之期不满,到时也可以提前放她回去。老爷还说,周媛既已经想清楚,这三年,周媛的吃穿用度也不会和姨娘们差太多的,三年吃香的喝辣的,不比赵家强?”
管家忽而一笑,“差点儿忘了,赵家现在一穷二白,周媛回去也是跟着吃苦,更别说那个把妻子典卖的赵子路了,废人一个。”
说实话,刘福也是打心眼儿里看不起赵子路,一个能将妻子典卖的男人,根本算不得男人,他也见过乡下其他典妻卖女的男子,什么“家中穷苦”,“逼不得已”,“万般无奈”,说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甚至还能生生地抽自己的嘴巴子,可到底不还是将妻子女儿典给他人,自己拿了钱去赌,去嫖,也没见因为多了一笔典妻卖女的银钱,家中过得比从前有多好,甚至还不如从前。
唉,刘福叹气。
他回过神来,继续说道,“我说姑娘,你就安心地回去吧,你就算现在想见她也见不了,周媛已经被老爷带着去了山上庄子,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你要是真想见她,就在这附近等着吧,说不定等老爷带她回来之时,能跟她打个照面,到时候,恐怕你想让她跟你回去,她倒还不肯了,舍不得这刘家的富贵了呢。”
看着管家脸上的笑容,卢月照心里却怎么也透不过气。
“轰隆——”
一声巨响从天际传来,砸到了卢月照耳中。
是雷声。
她被这突然的声响吓得打了个寒颤,抬头看去,不知何时,乌云已将天空完全吞噬,云色如墨,向下压来。
突然,一道闪电劈来,将天空劈出一道狰狞裂痕,闪电的光亮将群山照亮,状似鬼魅,下一瞬,光亮消失,人间一片漆黑,明明是傍晚人间,却像是直直坠入深渊地狱。
狂风卷着砂砾一次次冲来,打在人脸上生疼。沙子进了眼睛,卢月照不敢用力去揉,异物感袭来,泪水直流。
“闷了这么多天,总算是要来一场暴风雨了,行了,今天这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赶紧找个地方避雨吧,看这阵仗,雨下上一晚上都不知晓能不能停。”
管家转身进了刘宅,大门被紧紧关闭,卢月照听到了里面插上门销的响动。
手背上一凉,豆大的雨滴落下,很快,雨声渐密。
卢月照跑下台阶,解开栓在一旁的毛驴,快速翻身上去,向着东边返回。
来的时候经过了一间庙宇,卢月照要去那里避雨。
“驾——”
毛驴似乎也知晓会有一场大雨要来,没等卢月照的指挥,它自己就撒开腿奔向了那座小庙。
视线黑暗,雨势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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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风沙阵阵,卢月照根本睁不开眼睛,好在驴儿有灵性,载着她飞奔进了庙宇。
卢月照眯着眼睛翻下驴身,站定在地。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浑身都已湿透,她脚下站立之处,很快就聚了一滩水。
卢月照拍了拍毛驴的脑袋,似是感受到了她的夸赞与抚慰,毛驴鼻间打了个响。
小庙内燃着半截蜡烛,狂风携雨而进,微弱的火苗摇晃不已。
栓好毛驴后,卢月照迅速关好了庙门,插上了门栓。
烛火不再晃动得那般厉害,卢月照走近,在蒲团之上跪下,对着关帝爷拜了三拜。
卢月照心中默念,望周媛和路上的裴祜一切平安。
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1]
庙外风雨如晦,庙内一灯如豆。
*
人人都知晓这场暴雨会下很久,可谁都没料到竟会下到如今,整整三日,雨势毫无变小之意。
这三日,卢月照向村民买来蓑衣雨伞和一些吃食,白日还算明亮,她便在刘家不远处守着。
可是,除了奴仆偶尔进出,卢月照没有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周媛还未归,裴祜也未赶到。
卢月照心中焦急万分,可是,偏偏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原地等待。
她盼着雨能小些,能够尽快等来周媛和裴祜的消息。
她紧了紧蓑衣上的绳子,在一处马棚下继续看着不远处刘封家的门口。
与此同时,武关乡界碑前,衙役洪元亮脚下一滑,摔了个大马趴。
“他奶奶的!我真是服了,这么大的雨,咱们赶了多久的路了,就不能等雨停了再走?”洪元亮吐了吐溅到嘴里的泥。
“行了,你小声些。”衙役黄振停下脚步,将洪元亮扶起。
洪元亮起身,看着自己浑身的泥点子,狠狠地瞪了一眼远处裴祜的背影。
被派了这么个活儿,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本以为很快就能将差事办完,谁曾想,半路上下起了大暴雨,将三人淋了个透,好不容易买来蓑衣,可是,雨这么大,山路本来就不好走,现在更是满地都是淤泥,骑马一陷一个准,只能下来牵着马走。
前面那人又是个狠人,这么大的雨,竟一声不吭地带着他俩继续赶路,一路上也没休息过几次。
偏偏蓑衣貌似质地也不行,遮不了多少雨不说,现在还死沉死沉的,洪元亮都想破罐子破摔直接脱了身上所有衣物在暴雨中裸奔,恐怕来得更轻松些。
“两位差爷,没事吧?”裴祜听到身后的动静,停下脚步,一脸关心地问道。
“啊,没事没事,他就是摔了一下。”黄振回道。
洪元亮也扯出一个笑,“没事,我们继续走吧。”
我真贱啊。
洪元亮既叹服于自己这变脸的绝活,又对自己感到无语。
算了,都这样了,也不在乎再多淋一会儿了。
三人继续赶路,终于踏进了武关乡的地界,再绕过两个村子,就能到刘村了。
洪元亮放慢了些脚步,黄振怕他哪儿摔疼了,也跟着慢下来。
两人渐渐地和裴祜拉开了一段距离。
“要我说,咱俩就是倒霉,本来就是来走个过场,偏偏碰上这几年不见的大暴雨,成了落汤鸡里的汤。”洪元亮抱怨道。
“走过场?什么意思。”黄振没懂洪元亮话里的意思。
“我平时说你傻你还不信,你看不出县太爷的意思哦?”
42. 长亭怨慢(十)
“啥?县太爷啥意思?”黄振一听是知县大人的意思,不自觉放大了声量想要问清楚。
“嘘!你小声些,嚷嚷啥!”
洪元亮看向裴祜,见他继续闷头赶路,什么反应,才继续说道:“县太爷的意思就是要走个过场,没听见他让我们早去早回吗?”
“有吗?”黄振一脸疑惑,“县太爷不是每次都这样对我们说吗?”
洪元亮翻了个白眼,一脸无语,看了黄振一眼,继续说道:“我问你,典妻之事怎么管?这就是个你情我愿的事儿,买家出了银子,卖家收了银子,契纸上写得明明白白,一边要了人不肯还你,另一边收了钱再吐不出来,怎么,就你我二人,还想闯入人家家里把人抢回去?人家是出了钱的,不是白要了人。”
“可是,”黄振皱着眉头,有些犹豫,“朝廷三申五令不许民间行典妻之事,难道就真的管不了了吗?”
“你也说了朝廷‘三令五申’,我问你,是只有我们庆虞县一处有这典妻之事吗?”洪元亮用力拔出了陷入泥中的右脚,看着身旁的黄振,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意。
黄振想了想,摇了摇头,他虽说是刚进县衙不久,但也不止一次听说过典妻卖女之事,有他们庆虞县地界的,也有邻县的。
“这不就对了,这种事儿又不是独咱们县有,那是各地哪哪都有,就因为屡禁不止,朝廷才会‘三令五申’,可是,你说说,能管得了吗?人家两家都没意见,你个外人能有啥意见,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就是一笔理不清的糊涂账,就算是闹到官府县衙,上了公堂,也捯饬不清。”洪元亮继续说道。
两人继续不远不近地跟在裴祜身后走着。
“可是,这次是娘家人来闹的,想为那女子讨公道,不是夫家,那是不是就不同了,那人是县太爷恩师的孙女婿,县太爷不是说了让我们和刘家好好商量,用他带来的一百八十两把人带回娘家。”黄振想到了这次要办的差事和往常的不同之处。
洪元亮撇了撇嘴,“说你傻你还真是傻,”他叹了一口气,“你没听说过卢姑娘和县太爷侄子的事吗?”
“是京城在刑部任职的张庄敬张大人?张大人和卢姑娘有什么事?”黄振知晓这位张大人,可以说是如雷贯耳,县太爷常常把他这位侄儿挂在嘴边,至于张大人和这位卢姑娘的事,他还真不知晓。
“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张大人和卢姑娘年龄相仿,只比卢姑娘大四五岁,两个人又是自小相识,相互之间知根知底的,之前他俩都没婚配,咱们县太爷就想给他们两个做大媒,当即就写信给张大人和他母亲,他们母子也同意了,谁知,又收到了卢举人的回信,说是她的孙女已经有了心上人,给婉拒了,你说说这。那时候你不在场,县太爷一知道卢姑娘要嫁给一个泥腿子,拒绝了他的侄儿,当时就不高兴了,脸色可不好看。咱俩跑这一趟,这就是县太爷因着卢举人的面子,不好拒绝罢了。”
黄振想了想,确实,难怪县太爷不高兴,换做是他,他也不高兴,要是什么达官显贵也就算了,偏偏卢姑娘看上的是一个一穷二白的乡下小子,这被拒绝了,谁脸上能挂得住?
只是,这样一来,还有谁能救那女子呢?
算了,这不是他一个小小衙役能决定和左右的。
“两位差爷,再坚持一下,我们趁着现在还有些光亮,再赶一段路。”裴祜见两人落了自己一截路,停在原地等他们跟上。
本来这一路上,他们夜晚还能借着月光赶路,可因为这连日的暴雨,天本就黑得早,到了晚上根本看不到路,已经晚了些时日,他实在担心卢月照,不知她那边情形如何,只有亲眼看到她,他才能放心,更别说,还有周媛等着他带人去救。
眼看着距离裴祜越来越近,洪元亮和黄振也都噤了声。
“那我们一会儿到了刘家该怎么办?”黄振压低了声音,忍不住问道,他实在是不知道这差事该怎么办了。
“到时候见机行事。”洪元亮小声回了他一句。
三人趁着天边最后的一丝光线,继续向着刘村的方向行进。
这场雨足足下了三日有余,终于在第四日的晨曦来临之际变小,裴祜一行三人马不停蹄,终于赶到了刘村,在刘封宅第前停下。
刘宅大门依旧紧闭,裴祜环顾四周,寻找着卢月照的身影,很快,他的目光停留在东边的一个模糊身影之上,那身影正向这边奔来。
蓑衣宽大,并不合身,她跑得踉踉跄跄,只露出了一张俏丽面容。
两人几乎是同时认出了对方,裴祜在雨幕中,向着卢月照狂奔而去。
裴祜上前,紧紧地将卢月照拥入怀中。
“梨儿,我来了。”
卢月照没有说话,只是环着他的腰身。
两人只抱了一瞬,很快分开,裴祜牵起卢月照的手,两人一同向着刘宅走去。
“知县大人让我带着两个衙役来,爷爷和马大娘一共凑了一百八十两,也不知,接下来的事好不好办。”裴祜说着。
“我们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若是再不行,就只能请爷爷去见张知县,让张大人亲自出面了,只是......”卢月照停顿。
裴祜知晓卢月照的犹豫,什么样的关系和缘由,才能让张知县亲自出面呢?
“媛媛跟着刘封去了山上庄子,直到昨晚我离开时他们还没归来。”卢月照皱着眉头,心下依旧担忧,她总是要见到周媛,才能知晓究竟如何,她一直在回想那日管家的话,但她一直坚定地认为,这样所谓的“富贵”,周媛不会要。
一件穿红挂绿的玩偶,也只是玩偶,算不得人,也没人把它当做人看。
被当做物件一样买来卖去,周媛焉能不恨。卢月照能做的就是尽快将她救出,带着她回家,和马大娘团聚。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问问。”裴祜跑上了台阶,去敲刘家的大门。
卢月照和两个衙役互相打了个照面,他们的蓑衣上全是泥水,下面的衣衫也被淤泥覆盖,早就辨不清原来的样子。
“两位差爷一路辛苦,实在是劳烦你们跑这一趟,这点子心意,一定要收下。”卢月照将两个银锭送到洪元亮和黄振手中,满脸歉意。
“嗐,我们干的就是这样的差事,免不得要风吹雨淋的,卢姑娘客气了。”洪元亮摸了摸头,笑着接过银锭。
黄振见状,也将银锭收到了怀里。
一旁,裴祜和刘家守门的说过话后,回到了卢月照身边,他摇了摇头,“他们还没回来。”
“烦请两位差爷跟我们再等等,眼看着雨渐渐小了下来,想必刘封他们也快回来了。”裴祜拱了拱手,对着洪元亮和黄振继续说道。
“意思是......周媛和刘封都出去了是吗?”洪元亮问道。
“是。”卢月照回道。
“行,没事,我俩再等等。”洪元亮脸上堆出了笑,拉着黄振走到了一旁树下躲雨。
一走到树下,背对着那边的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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祜和卢月照,洪元亮马上收起了笑容,“我真是......不知道该说啥好了......好不容易吃了一肚子泥到了刘家,结果呢,两个事主都不在,你说让我们等到什么时候,这还有个头吗?他俩十天半个月不回来,咱俩就啥都不干,家也回不了,就在这儿干等着?”
洪元亮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倒霉过,本以为就是来走个过场,几日就回去了,谁承想遇上这么多的事儿,就被硬生生地困到这儿了。
“洪哥,”黄振余光瞥了瞥在另一棵树下避雨的裴祜和卢月照,小声提醒道,“咱们这不还各收了人家一锭银子嘛,这拿人钱财的......”
“一锭银子,怎么,你还把这点小钱看在眼里啦?”洪元亮悄声打断了黄振,“你小子,就是刚来没多久,等你再干几年就知道了,到时候再看,这一锭银子也不过就是顶一个铜板的量。”
是吗,黄振听了这话,眼里止不住地放光。
不过,现在能有这一锭银子的跑腿钱,他已经很满足了。
黄振捏了捏怀里的银子。
“行了,咱俩也别在这儿干站着了,找个什么地方坐下吧。”洪元亮扫视着周围,想找个既能挡雨又干净些的地儿,能坐下歇会儿,估计,还可得等呢。
结果呢,扫了一圈,也没寻见。
“算了,靠着树歇会儿吧,”洪元亮收回视线,认了命,他就是个劳苦命,“你一边我一边,咱俩都能靠着。”说着,他就靠着树干,闭上了眼睛。
黄振也跟着靠在大树的另一边。
还别说,雨越来越小了,这树几乎能将雨点全都挡在外面。
意识渐渐模糊,洪元亮竟然就这样站着靠着树上睡着了。
他在梦里见到了自己的妻子,几日不见,还怪想的,正要抱着她亲上几口,谁知,她竟狠狠将她推开,嘴上大喊着:“不好了!出事了!”
嗯?是他婆娘的脸蛋没错啊,怎么发出的声音是个粗壮的男声啊?
“你谁啊,冒充我婆娘,赶紧的,有多远滚多远!”洪元亮怒目圆瞪,对着那人喊道。
“什么呀,我就是你媳妇儿啊,你怎么还推开我了呢,你这死鬼走了这么多天,一见到我就推开我,死鬼,你不想我吗?”那人娇嗔道,眉目甚是风情。
欸,不对啊,这不就是他婆娘的声音吗,刚才怎么回事,难道是他幻听了?
不管了,先办事要紧,素了这么些天,可想死了。
洪元亮猛地抱住他的妻子,直接上手去扒她的领口,再狠狠地将头埋了进去。
只是......
不对啊,怎么硬邦邦的,还撞了他的鼻子,疼得他直冒眼泪。
再抬头。
“啊——”洪元亮被惊吓出声。
不是,黄振这小子怎么穿着他婆娘的衣裳啊?
“你小子,能耐了是吧,敢耍老子,看我不让你尝尝你洪爷的拳头!”说着,洪元亮挥起拳头就往黄振脸上打去。
“啊——”黄振痛呼一声。
“洪哥,你快醒醒,是我啊!”黄振使劲抓着洪元亮的肩膀晃着他。
剧烈的晃动,将洪元亮从梦中唤醒,他一睁开眼睛,就看到黄振鼻孔下的一道血迹。
这是他方才在睡梦中打下的,实实在在打到了黄振的脸上。
黄振忍着鼻梁上的疼痛,对着他大声说道:
“哥,刘封出事了!”
不知何时,雨竟停了。
43. 长亭怨慢(十一)
裴祜平视前方,刚才还是一帘雨幕,如今只剩微微细雨。
日光透过乌云,轻洒于人间,不过一瞬,彻底雨收。
金色的光线透过树荫,斑斑驳驳地映在二人身上,湿润的空气渐渐暖了起来。
“雨停了。”卢月照抬头去看天,连日的阴霾,此刻,她的眼角总算有了些许温度。
她使劲儿嗅着空气中泥土和青草的芬芳,清新之气进入肺腑,整个人也松泛了一些。
裴祜眼中含着笑意,静静地看着她。
“要把身上的蓑衣解下吗?”他问。
“要,现在雨停了,这东西就累赘了,怎么活动都不方便,像是被束缚住一样。”卢月照说道。
裴祜眼中笑意更深,他脑中浮现出方才卢月照奔向这里的样子,这蓑衣对她来说属实是大了些。
不过呢,倒也不失可爱。
卢月照去解蓑衣上的系带,裴祜却先她一步替她解开,又将她的蓑衣折叠,放在一旁,然后再解下自己的蓑衣,和卢月照的放在一处。
“都被雨淋透了,很凉吧。”卢月照伸手触碰裴祜的手臂,她的掌下衣料一片凉意。
裴祜摇头,“不凉,太阳出来了,很快就晒干了。”
他伸手,将卢月照的手包裹住。
两人立在树下,遥望着远处。
雨停了,想必刘封应该快带着周媛回来了。现下这种情况,只能继续等待,他们对附近并不熟悉,如果去寻,恐怕会和刘封等人错过,看门的小厮说,刘封只是暂时离开刘家宅院,往常去山上庄子,最多也就是三四日就会回来,只是因为这场暴雨,才耽搁了些,否则,此刻早就在家中了。
下了近四日的雨,人们都躲在家中,此刻天气放晴,都出来晒晒太阳,透透气,刘封家附近的住户也是如此,三五人聚在一起,时不时看向这边,猜测着裴祜一行人的来历。
忽然,聚集的人群看向远处。
似是有人来了。
卢月照向前跑了几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远处,一个汉子正驾着马车向这边驶来,看上去约莫三十岁出头。
“欸,这不是刘老爷家的屯子吗,”邻居认出了是谁,当刘屯经过身边时向他挥手,“几天不见,屯子,你去哪发财了?”
刘屯直视前方,赶着车,他紧紧皱着眉头,神情严肃,并没有理会那人的招呼。
“不是,怎么还不理人啊,这屯子着急啥呢?”邻居被无视,和身边的人抱怨着。
“屯子是刘老爷的贴身家仆,刘老爷还在里头呢,他能和你闲聊吗?”身边的人说道。
众人都盯着那辆马车,卢月照和裴祜也不例外。
马车停在刘宅前,刘屯“嗖”地一下跳下马车,不知怎的,脚下竟一滑,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他身上本就湿漉漉的,还留着不少半干的泥点子,如今摔到淤泥里,衣裳是没法要了。
刘屯这下可摔得不轻,他却顾不得了,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台阶,用力去拍刘家的大门。
“有人吗,快来人啊!快点儿开门!”他喊道。
卢月照和裴祜这才注意到,刘屯的右手受了伤,似乎还伤得不轻,纱布上有黄色的泥水,但也能看到浸透出的红色血迹。
“媛媛,你在上面吗?”卢月照快速收回视线,跑到了马车旁。
无人回应。
卢月照心下一沉,媛媛呢?她盯着摇晃的马车帘,犹豫着要不要掀开。
裴祜来到了卢月照身边,将她护在身旁。
这时,青灰色的帘子被人缓缓掀开,一张略显稚嫩青涩的面庞露出,是个看上去十四五岁的男孩子。
刘盘看了一眼裴祜和卢月照,只愣了一瞬就低下了头。
他挪动着,想要下马车,可是身上不知是哪里使不上力气,一时间,竟怎么也踏不到地面。
裴祜和卢月照看着刘盘,二人紧紧皱着眉头。和刘屯一样,他也是满身的脏泥,也是右手受了伤,缠着厚厚的纱布,除此之外,他的两条腿似乎也不便挪动,膝盖处鼓着包,里面应是裹了东西,才将膝盖处的裤子顶起。
裴祜见他小小年纪,为了能下马车急得满头是汗,伸手将他从马车上扶下。
“谢谢。”刘盘轻声说道。
本以为刘盘会走进刘宅,没想到,他却依旧站在原地,用自己没有受伤的左手,将马车帘掀开。
“梨儿——”
听到这个声音,卢月照心跳像是停了一拍。
声音虽然微弱,可她还是一下子就听出,那是周媛的声音。
卢月照猛然一惊,大跨了一步走到马车前,帘子被刘盘拉开,她向里面看去。
“媛媛,你在这......”
卢月照口中的话生生停下,她抬手捂住了嘴,一阵寒意窜上脊背。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裴祜的瞳孔也瞬间扩大,他下意识揽住卢月照的手臂,将她护在身侧。
马车内还躺了一个男人,从外面看去,一眼就能看到他高高隆起的腹部,形状不是赘肉的软弹,而是发硬。他面色灰白,嘴唇发紫,像是被水泡过一般,整个人的面容都有些发胀变形。
而他的身侧,跪坐了一个女人,就是周媛。
“媛媛——”卢月照声音颤抖。
周媛发髻凌乱,有几缕头发糊在脸上,蓝紫色的褙子皱得厉害,上好的缎子被雨水冲过,恐怕是不能再穿了。
她目光呆滞,哪怕是见到了卢月照,竟也没什么波动,只是愣愣地看着,像是在看卢月照,也像是在看别处。
“媛媛,快下来。”卢月照提醒道。
和死人在一辆马车里待了这么久,谁会舒服。
周媛回过神来,想要起身,可是,似乎是跪坐了太久,她一时竟没起来,一下子瘫在原地。她定了一瞬,才扶着马车车壁,弯着腰,一步一步向着这边走来。
周媛搭着卢月照伸来的手,缓缓走下了马车。
冰冷的触感袭来,卢月照觉得,周媛的手像是在寒冬腊月里的冰河中浸泡过一般,出奇地冷。
周媛忽然闭上了眼睛,此刻太阳已经完全出来,金色的日光照耀在她的身上,总算是有了一丝暖意。
再睁开眼,她看向卢月照的眼睛里,才含了些欣喜,不过,更多的却是卢月照看不懂的东西。
卢月照伸手去整理周媛凌乱的发丝,露出了她的容颜。
周媛整个人瘦了足足两圈,眼下乌青异常显眼,像是很久没有睡过一样,两侧脸颊上也存着大片的紫红色淤血,脖子的两侧也有痕迹,泛着黑色,仔细看去,像是手指印。
卢月照含着泪抱住了周媛,“媛媛,我来接你回家。”
回家。
听到这两个字眼,周媛的神情终于有了波动,不似方才那般麻木,一滴泪直直流下,滴落在卢月照的肩头。
“梨儿,我想回家,我想我娘......”她轻轻抽泣,像是在压抑着什么,连哭都不能痛快。
“好,我们回家。”卢月照轻拍着周媛的后背。
裴祜叹了一口气,他虽和周媛接触不多,但也知晓她是个爱笑活泼的,如今竟被害成了这样。
他转过头,去看马车里的尸体,这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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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年逾五十,身上衣料华贵,想必就是刘封了。
“老爷——”
一声痛呼传来,其他还没搞清楚状况的邻居纷纷看去。
刘家大门大开,管家刘福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直冲向马车。他先是愣在原地,随后,像是被什么突然击中,整个人开始剧烈地抖动,随后腿下一软,瘫坐在了泥地里。
“老爷啊,前几日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我的天爷啊......老爷,你是不是在骗福子,你睁开眼看看我啊——”
管家刘福从地上起来,不死心地爬进了马车,痛哭声传来,惊醒了在另一旁大树下打盹儿的黄振。
黄振被声音吸引,揉着眼睛走到马车前,这下好了,看到刘封的尸体,一下子就清醒了。他赶忙跑到洪元亮面前,想将他摇醒,谁知这洪元亮睡得太死,一时半会儿没醒不算,好不容易快醒了,还狠狠地打了他一拳,嘴里也不知道在嘟囔着什么。
“哥,刘封出事了!”黄振捂着鼻子说道。
洪元亮这才彻底从梦中醒来,他看向刘宅门前,裴祜和一个半大小子站在马车前,一旁是卢月照和一个年轻女子,正在抱着流泪,想必那女子就是被赵家典给刘封的周媛了。
“你说刘封怎么了?”洪元亮一边走向马车,一边问着身旁跟着的黄振。
“洪哥,刘封死了。”黄振回道。
什么?
洪元亮脚下停顿,很快,小跑到了马车旁,凑上前去,看到了里面的情形。
“像是……溺水身亡的。”洪元亮说道。
邻居们看着情形不对,都往这边围过来。
“我天!刘老爷,死了!”率先走近的一个男人喊道。
“什么?刘老爷死了!”
“啥,死了,咋回事我看看!我去,真死了啊!”
“这咋回事啊!”
人群爆发出一阵阵惊呼,全是不可置信。
怎么几天不见,刘老爷就死了?
“对啊,盘子,这这这,你家老爷是怎么死的啊?”
有人问守在马车旁的刘盘。
刘盘咬着下唇,低着头,像是要把头低进胸膛,一声也不吭。
“欸,盘子,你咋还受伤了?”
刘盘依旧没有说话。
有人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又来了更多的人。
人群渐渐聚集,一时间刘家大门口竟颇有几分集市上的热闹。
“你们都别围着了,赶紧,往外走走!”洪元亮见人越来越多,开始维持秩序。
“不是,你谁啊,你管我们呢!”一个年轻男子被洪元亮推搡了一下,他不平地说道。
“我谁?我是县衙的衙役!”见到众人不解的神情,洪元亮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还穿着厚厚的蓑衣,他赶忙将蓑衣解开,将里面的官服露出。
黄振见状,也脱下自己的蓑衣。
“噗!哈哈哈哈哈!”
人群中有几声笑声,洪元亮使劲瞪着那几个人,神情严肃。
“这啥衣裳,脏成这样,还没我家擦灶台的抹布干净呢!”被推搡的男子一脸不屑,满是嘲讽。
“哈哈哈哈哈!”
人群中的笑声更大。
“噌——”
一阵寒光乍现,他们忽然噤了声。
原来是洪元亮的佩刀出了鞘。
洪元亮冷冷地斜视着人群,黄振也拔出佩刀,两人一同逼着人群向后,在马车后辟出了一片空地。
“老——爷——”
一声哀泣的女声传来,众人看向了那声音来处。
44. 长亭怨慢(十二)
孙氏扶着刘家大门的门框,死死地盯着装有刘封尸体的那辆马车,一脸悲戚,似是无法接受丈夫突然身死的噩耗,她久久未能跨出那高高的门槛。
王妈妈眼里闪着泪花,伸出手去扶孙氏的手臂,“夫人,我扶你过去。”
孙氏眼眶里满是泪水,她轻轻推开了王妈妈想要搀扶的手,终于迈过了那道门槛。
她脚下沉重,像是被灌了铅。
来到马车前,孙氏的手颤抖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她摇着头,泪水从眼眶决堤,压抑了太久的情绪陡然迸发,先是呜咽出声,而后,她竟跌跌撞撞爬上了马车,抱住刘封的尸身嚎啕大哭。
王妈妈抹着眼泪,“夫人,节哀啊......”
老爷怎么突然就没了,夫人才不过四十多岁,就守了寡,以后就只能和家里的小姐们相依为命了。
这么大的家业以后就要靠夫人一个人扛了。
夫人以前未出阁的时候也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比她的那几个兄弟不知强了多少,本家老爷时常感叹,要是夫人是个男子就好了,那他肯定将家业放心地交给夫人。只可惜,夫人是女子,成了刘家的媳妇后又被姑爷管住了,再也没有碰过生意上的事,就在这刘宅后院过了快一辈子,明明是刘家的女主人,可有些事还不能自己做主,还要受制于姑爷的心腹管家刘福。
可是,毕竟是几十年的夫妻,老爷和夫人年轻的时候感情还是很好的,只是因为夫人一直没能生下一个小少爷这才生分了,老爷这一去,夫人肯定伤心死了。
孙氏哭声哀切,声声凄婉,似是要将这几十年与刘封的夫妻之情全部付诸于眼下泪水,在场围观的邻里无不动容。
周媛依旧站在马车不远处,她静静注视着孙氏和那具死寂的尸身,神情平静,只有一双眼睛里,蕴藏着些许悲戚。
卢月照轻拍着周媛的肩膀,她觉得周媛恐怕是被这件事吓到了,周媛从小就怕这些,每次碰上村里出殡,她总是躲棺材很远,从不过去看。
眼下刘封死了,再将银两给他的夫人,媛媛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只不过,刘封的死因是什么呢?
卢月照心中疑惑。
“老爷——”
“老爷啊——”
刘封的五个妾室得到了消息,出了大门后,向着马车这边跑来。
为首的就是刘封前些日子新纳的穗姨娘。
几个妾室年纪最长的是二十九岁,最小的穗姨娘今年不过十六,都还是貌美动人,一夕之间,都守了寡。
她们哭得真切,只是,不知道是在哭自己,还是在哭刘封。是哭自己正值大好年华,今后却只能困于一方后院,明明是盛放娇艳的花,却要提前枯萎,还是哭刘封的身亡和他们之间的情意。
穗姨娘是那个哭得最伤心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别人不知晓,她是真真切切在哭自己,她才十六岁,刚进门不到二十天就成了寡妇,还没个孩子傍身,今后的几十年可怎么熬?
但其实,仔细听来,穗姨娘这哭声里还是有几分对刘封身死的伤心的,毕竟,她觉得,刘封对她还是很和颜悦色,很疼爱的,几个姨娘都怕刘封,就连孙氏也丝毫不敢忤逆刘封,她就从来不怕他。
这二十天来,刘封几乎是将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她,什么珍珠耳环,蝴蝶金钗,和田玉手镯,这些东西她以前见都没见过。
“老爷,你怎么能抛下穗儿就走了呢,你最疼穗儿了,快睁开眼看看我呀......”穗姨娘身量小,也挤进了马车,扑在刘封身上痛哭不已。
其他四个姨娘看穗姨娘和夫人哭得那般伤心,也不遑多让,一个个争相往前挤,生怕显得自己不够真切。
一时之间,这刘宅附近全是一阵接着一阵的痛哭女声。
直到不知是谁,在拉扯之间,竟扯掉了孙氏的一缕头发,孙氏这才慢慢抬头起身,她却彷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只是默默流着眼泪。
“好了,”孙氏缓缓出声,嗓音沙哑,“都别在门口围着了,赶快让老爷回家吧。”
堵在马车外面的四个姨娘见孙氏探出身子,赶忙把地方让出来。手中抓着孙氏头发的姨娘将发丝藏到了衣袖里,她抬手去擦眼泪,袖子遮住了她面上的一丝尴尬。
孙氏拿出手帕将脸上的泪水擦拭干净,她走向人群,对着邻里行了一个礼,而后开口说道:
“各位乡亲父老,家中横遭不幸,老爷竟去了,平日就多凭各位乡亲父老照应,如今家里出了这样的变故,还要仰承各位。明日一早,家中就会设灵堂吊唁,乡亲们到时前来就好。”
众人点头。
“夫人,敢问,刘老爷是为何突然就去了?”一位老者问道。
孙氏刚刚才好些,眼下一听人问,眼里又蕴了泪水,怆然欲泣,“老爷他......家仆刘屯说,老爷是失足落水才......”
众人一片唏嘘,果然是天有不测风云啊,这样富贵的刘家老爷,那可是吃了一辈子的金山银山,谁知就这样死于了一场意外。
孙氏又走回了原地,她脚步虚浮,因有王妈妈扶着,这才没有摔倒。她走向垂头流泪站在一旁的管家刘福,“管家。”
“夫人请说。”刘福用手背擦了擦眼泪。
“这家里还是要你撑着,我一个妇道人家,现在碰上这样的事,只顾着伤心了。老爷的丧事,还是要仔仔细细办好,务必让老爷风风光光地......”孙氏哽咽,说不下去了。
“夫人放心,小人一定将老爷的身后事办好,夫人放心。”刘福“扑通”跪下,给孙氏磕了个头。
王妈妈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去虚扶一把管家,谁知却没有等来孙氏的吩咐,她只能将手伸回。
这管家今日怎么突然行了这么大的礼,方才还吓了她一跳,往日就算他给夫人行礼,夫人也是马上就会吩咐她将管家扶起,今日夫人跟没看见一样。
孙氏表情痛苦万分,又伤心地抽泣起来。
夫人太伤心了,哪还顾得了这些?
王妈妈心想。
马车这边的五个姨娘将孙氏和管家的对话听在耳里,都站开了些。
管家刘福起身,招呼着几个小厮将马车从侧门开了进去,他也跟在后面进了刘家。
正门有台阶,马车是进不去的。
王妈妈扶着孙氏向着大门走去,忽然,孙氏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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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转身向后看去,“两位差爷,多日辛苦了,是我招呼不周,请一定要进来坐坐,喝杯茶水,我家老爷的事,我还没有细细问过,还请二位差爷仔细问问,我实在是……”说着,孙氏就掉下了眼泪。
“夫人放心。”
“夫人客气!”
洪元亮和黄振回道。
卢月照有些诧异,洪元亮和黄振身上的衙役服几乎已经辨不出原来的样子,孙氏竟也能一眼认出他们的身份。
“你们也进来吧。”孙氏经过卢月照三人之时,轻飘飘留下了一句。
卢月照握着周媛的手,“走,媛媛别怕,我们去将那张契约单子赎回,然后就回家。”
周媛好似没有听到,只呆呆地看着前方,卢月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洪元亮和黄振已经先一步上了台阶,进了刘家大门。
“媛媛,我们走吧?”卢月照温声提醒着,晃了晃拉着周媛的手。
周媛回过神,收回目光,再次低下头。
卢月照看到她轻轻颔首。
裴祜跟在她们二人身后,一同进了刘家。
过了三进院落,才到了刘家的正堂。
刘家主君骤然离世,可家中依旧是井然有序,不比刘封在世的时候差,眼下小厮丫鬟们听了管家的分派,挂白布的挂白布,布置灵堂的布置灵堂,通知刘家亲属的已经出了门,去买寿材的小厮也快马上了路。
“二位差爷请用茶。”侍女绿儿和黄儿给洪元亮和黄振上了茶。红儿手上的伤还没好全,孙氏不让伺候,她还在自己房里歇着。
“多谢!”洪元亮接过茶水,却看到黄振正在盯着四处看,“黄振,喝茶!”
这小子,丢人现眼。
“啊,好!”黄振回过神来,赶忙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就往嘴里送。
还是凉茶,果真解渴!
他咕咚咕咚两口就将凉茶牛饮了个干净。
洪元亮才轻轻抿了一口,看见黄振这般样子,心里又翻了个白眼。
其实也怪不得黄振这般,他是穷苦人家的儿子,哪里见过这种世面,他只觉着这刘家正堂哪哪都好看,这里面的摆件不是金就是玉的,可亮瞎了他的眼。
哦,还有这茶,真香啊!他哪里喝过这么香的茶,况且,他向来都是大口大口地喝水,碰上这茶,也想不起要细品,习惯了。
“你们也坐吧。”孙氏看着周媛说道。
周媛依旧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情绪。
卢月照拉着周媛落座,裴祜随之。
孙氏收回视线,叹了一口气,“老爷突然过世,我实在伤心,还请二位差爷费费心,替我问问他们。”
侍女又给黄振上了一盏茶,这次洪元亮狠狠睨了他一眼,黄振这才只小小品了一口。
“夫人放心,问个话而已,不费什么,还请夫人将当时在场的人都叫过来。”洪元亮说道。
孙氏示意身旁的王妈妈。
“你们都进来吧!”王妈妈对着门口说道。
刘屯扶着刘盘随之进来,身旁还跟了一个男人,看起来四十出头,打扮得很是体面。
周媛这才抬起了头,去看那三人。
45. 长亭怨慢(十三)
仔细看去,三人腰间都系着白布,头上也戴了孝,刘盘和刘屯兄弟已经将脏衣换下,手上的纱布也裹了新的。
“二位差爷,当时在场的三人和周媛,总共四人,都到了。”孙氏缓缓说道。
洪元亮和黄振点头。
“这位是我家西山庄子上的于志文于管事,”王妈妈指着三人中衣着最体面的说道,“我家西山庄子上总共有四位管事,按着四个方位将西山划为四片,四个人分管着不同的地界,于管事管的是西面那片儿。”
于志文对着洪元亮和黄振拱了拱手,“二位差爷好。”
“这两个是我家老爷的贴身小厮,年长的是刘屯,这半大的小子叫刘盘,他们两个是亲兄弟,”王妈妈指着刘氏二兄弟,“刘屯是多年贴身照顾老爷的人,可以说是寸步不离,平日里也很细心,刘盘呢,别看他年纪不大,但是个算账的好手,整个刘家他都是数一数二的,为着这个,老爷出去查账基本都会带上他,这次也是。”
“差爷好。”刘屯扶着刘盘给洪元亮和黄振鞠了个躬。
“至于这最后一个,她叫周媛,是我家老爷从别处典来的,她丈夫欠了我家老爷银子,就把她租借给我家三年,为了尽快给我家延续香火,老爷这次出门也将她带在了身边。”王妈妈说道。
周媛站起身,也行了个礼。
“行,那就......从刘屯你们两兄弟开始说吧。”洪元亮说道。
“欸,洪哥,”黄振凑到洪元亮的耳边,小声说道,“咱们不应该将他们四个分开问话吗?”
“你说的这个法子,只有突然将他们抓去才有用,现在他们几个都在一辆马车上待了多久了,这法子就没那么管用了,再说,人家就是让咱们问个话,又不是审犯人,整这些作甚。”洪元亮一边小声回道一边用余光瞥着孙氏的脸色。
“原来是这样,我给忘了。”黄振挠挠头。
“好了开始吧。”洪元亮对着刘屯说道。
“那我就从头开始说,”刘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陷入了回忆,“六日前的一大早,老爷就带着我们兄弟二人,还有周媛上了路,去往西山,这次就是每月一次的例行查账收账,也并不是太急,一路上走走停停的,第二日,也就是五日前的近晌午到的西山,就在往日住的那间院子里住下,我弟收拾了一间房给老爷和周媛歇下,我去做的午饭。用过午饭后,我和我兄弟陪着老爷去庄子上看,老爷叫了两个庄子上的汉子看着家里。”
说是看着家里,其实就是看着周媛,虽然刘屯没明说,但在场之人心里都清楚。
卢月照皱着眉头,握紧了周媛的手。
“到了晚上,老爷和庄子上的陈管事,就是管着北边的管事,一起喝了些酒,回去的时候就不早了,老爷酒喝得有些多......”
刘屯犹豫了一瞬,继续说道:“又过了一晚,也就是四天前,我们兄弟上午等老爷醒了酒后,就陪着一起去了东边庄子,中午我们在东边庄子上吃的饭,下午去了南边庄子。查完帐后,我们在回去的路上,就下了大雨。说来也怪我,连着几天阴天,竟也没想着带伞,老爷浑身都被淋透了,好不容易回了住处,谁承想......”
“唉,”刘屯看着身边的弟弟叹了口气,“我这弟弟,盘子,平时算账写字那叫一个妥帖,那天不知是抽了什么风,竟把字给写错了,惹了老爷生气不说,还一个不小心把自己摔成这个样子,走路都走不稳了。”
孙氏余光看向刘盘,他的裤管下鼓着包,想必是两处膝盖都伤着了,仔细看去,刘盘的双腿还在打着颤,这还是刘屯扶着呢。不只是膝盖,刘盘的右手也包扎着,连着他哥哥刘屯的右手也裹着纱布。
“王妈妈,搬个椅子给刘盘,让他坐下吧。”孙氏缓缓开口,她脸上没什么情绪,甚至没有看着刘盘。
王妈妈手脚麻利地搬来椅子,放在了刘盘的身后。
“谢夫人。”刘盘说道,他被刘屯扶着,给孙氏深深鞠了一躬。
扶着弟弟坐下后,刘屯继续说道:“当时,就只剩西边一处庄子还没去,老爷本来打算在第四日去的,也提前捎了信给于管事,可是这雨实在是太大了,山路又滑不好走,所以那一天就都没出门。那天晚上的雨是这几日最大的,天黑得特别早,早早服侍老爷用过饭后,老爷就让我回屋了,我弟发了热,我也没听见老爷叫我,就这样睡了一晚。谁知......”
刘屯陡然停顿,用自己没受伤的左手去抹眼泪,“谁知,过了一日一早起来,我就没看见老爷了,整个院子,只剩我和我弟,还有周媛三个人,我去问周媛,她说,后来没一会儿,他们睡的屋子就漏了水,直直地漏在床榻上,没法睡了,老爷就说,要去西边庄子上找于管事,顺便把账查了,在于管事家中睡一晚,等雨停了再回来带着人修房子。”
“是这样吗?周媛?”洪元亮出声询问。
“是,”周媛抬头说道,她声音不大,却足够在场所有人听清,“老爷是这样和我说的。”
“我进了屋子看过,老爷和周媛睡的正屋床榻上确实漏雨了,床榻湿了大半。”刘屯说道。
洪元亮点头,示意刘盘继续说。
“我想着老爷既然走了,那我就在这儿守着,等老爷回来,可是,就在第五日晌午后,有个庄稼汉跑来,说......老爷他,他失足掉下了河,”刘屯豆大的泪珠掉落,神情哀痛,“我赶到河边时,老爷已经被围着的人捞上来了......”
孙氏闻言,用手帕捂住了自己的嘴,两行眼泪直直滑落,王妈妈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
刘屯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眼泪,深深吐出一口气,继续说着:“我问过周围的庄户,他们都说前一天晚上雨大,早早就歇下了,没听见什么声音......然后,我就见到了于管事,他听说老爷出事了,赶忙赶过来。”
“是,我一早就知道老爷那日会来,可是因为雨大,我等了一日,直到晚上也没等来老爷,谁知,第二日竟听到了老爷这样的噩耗......”管事于志文掩面哭泣道。
“前一晚刘老爷要去见于管事,为何不带上你和刘盘?往日不都会带上你们吗?”黄振出声问道。
“是,往常都是带着我和我兄弟的,但是我弟他伤了腿,手也写不了字了,兴许是因为这,才没叫我们,主要是,那晚我的的确确没听见有人叫,差爷你说,老爷要是想让我俩跟着,推门进来说一声就是,可那晚确实没动静,老爷自己的想法,我们做下人的,只有听的份儿。”刘屯回道。
“可是,刘老爷为何不去你们屋里睡呢,非要舍近求远去找于管事,于管事那里近吗?”
“我们住的院子里只有老爷的正房是砖砌的,剩下的一间屋子是茅草屋,第一天下雨那晚就漏水了,等到老爷走的那晚,屋子里的水已经没过脚踝了。”刘屯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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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听了这话,问出问题的黄振面上一窘。
“你这小子,瞎问什么,你又不了解情况,听着就是!”洪元亮大声呵道。
黄振悻悻地摸了摸头,不再言语。
“嗐,黄差爷就是随口一问,洪差爷不用生气,”刘屯继续说道,“于管事的住处在山下,平日里下去也就不到两刻钟,那条路上还铺了石板,走起来不费劲,就是下雨会滑,再加上山下还有一条河,因为下雨,河水暴涨,老爷又不会凫水,这才......出了意外。”
“再然后,我和周围的几个庄户把老爷抬上了马车,再叫上我兄弟和周媛,先赶着马车回来,从昨日到刚才,我们是一刻也没有停,就想着......就想着赶紧回来给夫人报信儿,让老爷,早日入土为安......”随着他自己的哭声,刘屯的肩膀一抖一抖的。
堂屋内很快响起了阵阵哭声,孙氏被勾起了伤心事,正哭得不能自已。
洪元亮和黄振看着这情形,也叹息。
裴祜微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卢月照转头看向周媛,出乎她意料的是,周媛竟和在场刘家人一样,也是泪流满面。
可是,卢月照在她的眼中并没有看到一丝哀伤,只有空洞与麻木。
天色渐渐暗下,这一日竟也快过去了。
刘家此刻灯火通明,无处不挂着白布。
洪元亮和黄振在祭拜过后,也早已返程。
只有卢月照和裴祜,以及二人身旁的周媛依旧在一处偏堂里候着。
这里距离灵堂很近,刘封妻妾和女儿们的哭声能够清晰地传入三人耳中。
刘家的亲戚朋友也陆续赶来,猛然一听,这家里似乎比刘封活着的时候热闹多了,只不过不是欢声笑语,而是哀痛叹息。
偏堂里寂静无声,只能听到灯火燃烧,周媛一直盯着那白烛,也不觉得晃眼。
“媛媛,吃些东西吗?”卢月照端起桌上的糕点递到了周媛面前。
这糕点是方才府中婢女送来的,是新鲜做出来,供府上前来吊唁的亲友垫肚子用的。
周媛摇了摇头,依旧看着那一灯烛火。
卢月照放下手中的糕点,看向了身旁的裴祜。
裴祜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卢月照明白他的意思。
就让周媛自己静一静吧。
“周媛,你出来一下,夫人唤你。”孙氏的侍女红儿走了进来。
经过这几日的休养,红儿手上的燎泡好了许多,因着刘封的丧事,刘家实在忙碌,她去求了孙氏,让她出来帮忙。不过,孙氏顾念着她的伤口,只让她做些传话的活儿,也不费手。
周媛扶着桌角站了起来,她缓缓转身,向着门口走去。
她的面容隐匿在了黑色的阴影之下,因背对烛火,卢月照一时间没有看清她的神情。
“媛媛,我陪你一起去。”卢月照站起身,想要跟上去。
“卢夫人,”红儿出声打断,“我家夫人只叫了周媛一人过去,你们二人在这里稍候。”
周媛脚下停顿一瞬,很快,跟在红儿身后出了偏堂门。
穿过廊庑之后,红儿在灵堂旁的房门口停下,她打着帘子,“进去吧,夫人在等着你。”
偏房里只燃着一盏白烛,帘子被掀开,有风进入,吹得烛火摇晃不已。
周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走了进去。
46. 长亭怨慢(十四)
孙氏坐在圈椅上,正端着一个细白瓷碗饮着,瓷碗里是红褐色的汤药。
听府里经过偏堂的下人说,孙氏今日给刘封守灵,已经哭晕了两次,叫大夫来看过后,说是悲伤过度了,给开了几服药,让喝着缓和些。
这世上哪有自己的丈夫突然过世,而丝毫不伤心的妻子呢,不到一日,孙氏就憔悴了许多。
将汤药饮尽后,孙氏将白瓷碗轻轻放在了手边的桌面上,她握着手中的帕子,擦拭着嘴角的汤药痕迹。
她看着周媛跨过门槛,进入屋内站定。
红儿将门帘放下,又将门阖上,屋内只有孙氏和周媛二人。
门窗紧闭,隔绝了些灵堂处传来的哭泣。
周媛低下了头,等着孙氏开口。
可是,等了许久,她也没有听到孙氏说话的声音。
渐渐地,周媛的额头竟慢慢沁出了汗水。
紧闭的门窗不仅让门外的哭声变得微弱,也让屋内的空气逐渐稀薄,呼出的热气聚集在胸腔周围,和这夏日雨后的闷热气息汇合成了一团,一时间空气凝滞,闷热浑浊。
周媛咬着下唇,鼻息渐渐急促,急切地想要呼吸些新鲜空气。
奈何,白烛此刻燃得旺盛,火苗明亮,贪婪地吞噬着这仅剩的气体。
孙氏一只手臂撑在桌面上,支着自己的身子,似是浑身没什么力气,另一只手依旧捏着帕子的一角,细细地擦拭着嘴角。
慢条斯理。
霜白色的丝绸手帕上绣着一朵兰花,紧挨着孙氏唇瓣的一角已经沾染上了褐色的污渍。
孙氏却不甚在意,随后,将其放到了瓷碗旁边。
丝帕脏污了,扔了换一条就是,这样富贵的人家,根本不会将一条丝帕放在眼里。
孙氏静静地看着周媛,看着她额间的汗珠慢慢滑下,流经下巴,再“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明明两人共处一屋,可仿佛只有周媛一人觉着燥热难忍,孙氏身上依旧清爽,哪有一丝汗水。
周媛身上依旧穿着六日前带走的几身衣裳中的一件,是一身蓝紫色宝相花妆花缎,只不过因为被雨淋过,皱得实在厉害。
袖子下,周媛右手长长的指甲掐着自己的左手食指,已经掐出了血印子。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沉重又杂乱无章。
“周媛。”
孙氏陡然出声,明明语气舒缓,可周媛听来,却尖利无比,如一根银针,瞬间穿破她树立的屏障,直直穿透她的心脏,鲜血淋漓。
“是。”
周媛稳住心神,尽力压制心下的颤抖,从唇齿间挤了一个字出来。
尽管周媛已经在尽力掩饰,可是孙氏还是一眼就看出,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孙氏面上毫无波澜,只有眼中隐隐有一股暗流在涌动,不过,很快就隐匿在了墨色的瞳孔之中。
“发生了这样的事,被吓着了吧?”孙氏开口,她神情温柔,像是在安慰自己受到惊吓的孩子一般。
从前她的小女儿燕燕被冲过来的疯狗吓到,她也是这样和缓,慈爱地轻声安慰。
周媛愣了一瞬,而后点了一下头。
“老爷盼了一辈子的儿子,甚至因着相士的一句话,就将你典来,就为着能给他生一个儿子,可你这连身孕都还没有呢,他就失足落水而死……可惜,实在是可惜……”孙氏话语哀伤,任谁听来,都是一个失去丈夫的女子在哀叹。
“周媛,你说可不可惜?”孙氏眼里含泪,望着不远处静默而立的女子。
周媛缓缓抬头,看向了孙氏双眼中的泪水,她嘴角扯出了一半的笑容,慢慢开口:
“可惜,太可惜了……”
一滴清泪随着周媛的话语慢慢滑落在地,覆盖在了方才她滴落的汗水之上。
孙氏微微勾了一下唇角,很快又垂下,恢复成了满面哀伤。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从袖口拿出一张折叠成方块的纸,而后,递向了对面。
周媛看着孙氏手中的纸,犹豫了一瞬,很快跨步上前接过。
纸张被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她看清了上面的字。
周媛双手捧着这薄薄的纸片,将之覆于心口,她忽而闭上了双眼,任由泪水滑落。
孙氏压下心中情绪,开口说道:“既然将典契交还给了你,你也要将那八十两银子返还,虽说老爷没了,用不上你了,可是,你这桩事是老爷生前亲自带着人去办的,我也不好违背,只将典你的银钱归还给我家,也就罢了。”
周媛轻轻点了下头。
她大口地喘着气,拼命想要捕捉这稀薄空气中仅存的一缕清风。
很快,这屋内最后的一丝新鲜空气也被吞吃入腹,周媛再也待不下去了,她猛然转身,向着房门快步走去。
“周媛。”
就在她的手触摸到门框的那一刻,孙氏叫住了她。
周媛停在原地。
“忘了这一切,好好活着吧……”孙氏开口。
周媛猛地转身,望向孙氏。
孙氏依旧坐在圈椅之上,一副虚弱之状,屋内仅有的一盏白烛已经燃烧大半,白色的蜡油堆叠在了乌色桌面之上,像是在给死去的刘封戴孝一般。
“谢谢。”周媛的嘴角扯出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随后,她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此处。
周媛,是我该谢谢你啊。
白烛被放置在桌面,昏黄的烛火摇晃不已,孙氏一半的脸被照亮,另一半依旧隐匿在黑暗之中。
明暗交叠,哀痛的眼泪与那略带诡异的笑容,同时出现在了一张脸上。
红儿将帘子放下,很快,谁都看不到屋内的情景。
卢月照和裴祜在偏堂外等着周媛。
夜色如漆,一抹蓝紫色身影出现,猛然看去,有那么一瞬,像极了鬼火。
“媛媛——”卢月照认出了周媛,快步跑向了她。
看着周媛无事,卢月照开口说道:“媛媛,方才管家来寻我,问我要回了那八十两银子,说是会将契约单子给你,你……”
“我拿到了,”周媛出声打断,“那张单子,就在我怀里。”
卢月照松了一口气,“好,我们走,回家去。”
周媛的手被牵起,卢月照带着她向前走,向着刘家大门的方向。
“老爷——”
一声凄厉的喊叫声猝然划破夜空,灵堂内旁的抽泣声也随之停下,都看向了声音的来处。
“老爷,你就这样扔下我和女儿们一个人走了吗?你让我今后怎么活?”
“老爷,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你我三十年的夫妻,说好的要共白头,你怎么能抛下我一个人在这世间苦苦熬着呢?”
“老爷,我的好老爷啊……”
孙氏的哭喊几乎传到了灵堂周围每一个人的耳中。
“真伤痛啊!”
刘家周围的邻居站在灵堂门外,将孙氏的悲痛尽收眼底。
“可不是,他们夫妻俩感情好,是咱们这里出了名的恩爱和美,刘老爷出了这样的意外,孙夫人肯定伤心死了,听说还病了。”
“是啊,刚才孙夫人经过,我看她眼下一大块乌青,又要守灵哭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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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要操持着这么大的家业,真是不容易啊。”
“谁说不是,今后这么大的宅院家业,只剩刘家母女支撑了,可怜刘老爷连个儿子都没有,到他这里生生断了香火。”
“是啊,对了。”其中一个年轻男子忽然放低了声量,指着经过他们身旁的周媛,“我听说,那个穿着蓝紫衫子的小妇人就是刘老爷从别处典来的,就为了生儿子的,结果,你说说这……”
周围的人闻声看向了周媛,夜色下,众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我还听说,这小妇人叫什么……什么媛?好像是从东边来的……”
议论的声音很快被甩在了三人身后,周媛几乎是冲出了刘家大门的门槛,她小跑下了高高的台阶,在门前空地站定。
一场酝积多日的大雨将之前的闷热阴云冲淡太多,此刻呼吸入肺腑,清凉顺气了太多。
周媛闭上双眼,她终于有了片刻宁静。
裴祜牵来卢家的马,以及从赵惠萍处借来的那头毛驴,“梨儿,我们……”
“等我问问媛媛。”卢月照随后来到了周媛身边,轻声开口问道,“媛媛,现在我们有一头马和一头驴,你我一起骑马,我们赶路回家好不好?”
周媛点头。
三人两骑,向着东边的方向缓缓前进,天边挂着半轮残月,好在月光皎洁,足以看清回时的路。
在一处交叉路口,裴祜率先停下,他望着不远处的昏黄光亮,又转过身去看身后的卢月照,“这里是通往望独村和东庄村的交界处,前面有脚店,我付些银钱,让人天亮后将毛驴送回望独村赵大娘家里。”
“好,到了此处,再想法子回村就快了,总能碰到顺路的捎上我们一程。”卢月照回道。
“梨儿。”一直沉默的周媛忽然开口。
“欸,媛媛你说。”
“我饿了,想吃些东西。”周媛看着不远处的脚店说道。
“行,我们去看看脚店有什么吃食,驾——”
她轻夹马腹,很快就来到了脚店门口。
裴祜紧随其后。
此处是东西南北汇聚之地,什么时辰都有人来,大大小小的脚店开了好几家,都是彻夜灯火通明地接待客人。
周媛要了一碗青菜肉丝面,卢月照和裴祜也跟着要了两碗。
汤面很快被端上了桌面,热腾腾地扑着周媛的脸颊,她连日苍白的面容此刻终于有了些颜色。
起先,周媛吃得很慢,后来就越来越快,也不顾汤面还烫,直接就往肚子里灌,甚至不怎么嚼。
卢月照看得心惊,给周媛要来了一大碗凉开水,就怕她吃太快烫着了。
“梨儿,你吃你的,不用管我,我饿了。”周媛抬头看着卢月照说着,很快,又埋进了碗里。
汤面见底,周媛挥手,叫来了店小二,“再来一碗!”
“得嘞,客官您稍等,面条马上就好!”
热乎乎的面条很快端到了周媛面前。
“等一下。”卢月照打断了周媛试图端碗的动作,她拿起放在一旁的蒲扇给周媛碗里的汤面用力扇着,想让面凉一些。
周媛静静地看着蒲扇左右晃动,没有制止。
汤面被扇凉了一些,入口不再滚烫,周媛端起去吃,这次的速度正常了许多。
裴祜给卢月照的杯子里添满了水,卢月照喝过,水温刚好。
茶足饭饱,这是三人这么多日吃得最好的一顿饭。
简单,却足够正常,带着烟火气。
“梨儿,清明,走吧,我有话对你们说。”
周媛站起身,向着夜色中走去。
47. 云淡秋空(一)
卢月照和裴祜跟在周媛的身后,三人远离了这片脚店聚集之地,来到了一片山前空地。
周媛在一块大石头前停下,三人在上面坐下。
裴祜仔细留意着周围,四下静谧无人,是一片空地,能够清楚地看清是否有人走来,更别说有谁能躲藏在周围听到他们的对话了。
“媛媛,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卢月照犹豫着开口问道。
刘家对于刘封的死没什么异议,人人都觉得他的身死只是个意外,仅仅是失足落水而已,可是,卢月照总觉得,这件事可能并不只是意外这么简单,那日一定发生了什么,很可能周媛也参与了其中,甚至......
周媛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容,带着嘲讽,月华皎洁,卢月照和裴祜二人看得清楚。
“那日......”周媛微微眯着眼睛,回想着那几天发生的事,“我们在西山待了五日,第一日的近晌午到的那里,刘屯去做饭,刘盘去收拾的那间正房,简单吃过饭后,刘封带着他们兄弟二人出了门,临走时,刘封将我反锁在了屋内,还叫来了两个庄稼汉在门外守着......”
周媛看着夜空中的云,那日的她坐在西山的土炕上,也是这样抬着头,透过那扇锁闭的陈旧木窗,看着外面的鸟儿飞到了树枝上,叽叽喳喳的,热闹极了。
茅大和茅二来的时候带了两个小板凳,此刻两人正坐在小院的正房门口,有一句没一句地拉着家常。
“哥,你说刘老爷什么时候回来啊?”茅二问道。
茅大抬头看了看天,这么多天了还是灰蒙蒙的一片,一直闷热到了现在,好像要把人给蒸熟似的。
“这谁知道,刘老爷也没说啥时候能回来,咱俩拿了二两银子,就只用在这里守着,不比去地里强。”茅大说道。
“他娘的!”茅二啐了一口到地上,“这狗屁天气真是,到底啥时候下雨啊,再闷上两天我就真喘不过气儿了,你说咱俩在这儿啥也不干就搁这儿坐着,都能出他娘的一身汗,真服了!”
仔细看去,茅大和弟弟茅二身上的衫子早就被汗水湿透了。
天色渐黑,山上蚊子又多,他们来的时候也忘了把艾草绳拿来,平常这时候都吃完饭了,现下两个人的肚子也“咕噜咕噜”地叫着。
“啪——”
茅二又打死了一只蚊子,手心上全是血。
“哥,我真饿得不行了,要不你在这儿守着,我跑回去端两碗饭过来,蚊子倒是吃饱了,可我这肚子里早就空了,怪难受的。”茅二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早就瘪了。
茅大看了看门口的方向,“可刘老爷让咱俩一步也别离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同样空空的肚子,继续说道,“这样,我们再等一刻钟,要是刘老爷那时候还没回来,你就回去端饭。”
“行!”茅二一口应道,脸上顿时挂了笑。
一刻钟后,茅二站起身,跑向院门处,伸着脖子向外张望着。
“哥,没人啊!”
“行,你快去吧,快点儿跑回来啊!”
“得嘞!”
一溜烟,茅二就不见了。
茅大抓了抓脸,实在是痒。
“哎呀!忘了提醒这小子带艾绳了!”茅大一脸懊恼。
希望这毛头小子能记得。
忽然,本来坐在板凳上的茅大站起了身,竖着耳朵听着外面传来的声音。
不是吧,这么倒霉?二小子刚走,刘老爷就回来啦?
“哥——”
听到是茅二的声音,茅大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这小子怎么刚出门一会儿就回来了?
茅大走向了门口。
“哥——你看谁来了!”茅二手里提着食盒,“嗖”地一声窜到了茅大身前。
茅大看向了茅二的身后,在看清来人是谁后,露出了笑容。
“小蝶,你咋来了?”茅大走到了妻子身旁,伸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
于蝶大着肚子,已经有了身孕。
“我这不是一直在家等着你们,结果等到现在也看不见人影,怕你们饿得不行,就想着给你们把饭送来。”于蝶说道。
“可不是嘛哥,要不说还是嫂子心细,还带来了两根艾绳,这下就不招蚊子了。”茅二提溜起了于蝶带来的艾草绳,在茅大眼前晃着,“我这还是沾了我哥的光呢!”
“你这小子,净开你哥的玩笑了!”于蝶笑着,睨了茅二一眼,“行了,别在这儿聊了,赶紧趁热吃!”
“好嘞!来,嫂子,你坐着歇会儿,我站着吃就行。”茅二站在一旁,已经掀开了食盒的盖子,里面是香喷喷的两碗打卤面,还有一碟咸菜和两个大馒头。
茅大扶着于蝶在板凳上坐好后,点着了艾绳,随后,接过茅二递来的面,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两兄弟饿急了,小小的院子里都是他俩“吸溜”面条的声音。
于蝶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俩吃慢些,跟那饿死鬼投胎似的,小心别噎着了。”
周媛依旧坐在炕上,她听着外面热闹的动静,呆呆地望向窗外的一片昏黑,而后抱着自己的膝盖,将头埋了进去。
她原本以为自己的心早就已经麻木了,可是,门外的声音是那么地清晰,每一声都破门而入,刺进了她的身体,直透心脏。
细细密密的疼痛,让她眼里含了泪。
她也没有吃饭喝水,只不过没有人在意。
很快,于蝶带来的晚饭被茅大和茅二吃完了。
茅大把碗筷放回了食盒,抬头看了看天。
“不早了,小蝶,我送你回去,你还有着身子,快回去歇着吧。”茅大一手拿着食盒,一手去扶住了妻子的手臂。
“不用,我自己一个人回去就行,我带着火折子呢。”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我送你回去,再跑回来就是。”茅大说道。
于蝶犹豫了一瞬,点了点头。
“哥,看着点儿路,小心啊!”茅二在门口叮嘱道。
“你放心,赶紧好好看着门。”茅大喊道。
“欸,你看那是谁?”于蝶看见前面似乎有几个人影向着这边走来。
茅大扶着于蝶站好,将她护在了身后。
“还没到吗!”刘封紧紧皱着眉头,瞪着身旁的搀扶着他的刘屯和刘盘兄弟。
“老爷,快了,前——啊!”
刘盘回答的话语被刘封一巴掌扇过来而打断。
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一下子摔倒在地,肩上挎的布包掉落,里面的账本“哗啦啦”摔了出来,地上像是有石子儿,还扎了他手掌一下。
刘屯看在眼里,下意识想要去扶自己的弟弟,可是很快把手收了回来,只能心下叹气。
“刚才你就说快到了,现在还是快到了,到底什么时候能到!”刘封脸色涨红,脚步虚浮,他喝了酒,本来就不好的脾气,这下更暴躁了。
“老爷别跟他置气,真的快到了,再走两步就是了。”刘屯小心说道。
“哟,是刘老爷回来了!”茅大走上前,认出了对面的三人,“老爷您回来了,您这是喝了不少酒啊。”
“哪有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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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就喝了不到两坛,这算啥,改天我把他们几个都喝趴!”刘封不服气地说道,整个人眼皮都耷拉下来了,嘴角透明色的液体流下,沾上了白色的衣领,呼出的酒气扑在了对面茅大的脸上。
真呛鼻子!
刘盘从地上起来,顾不得手上的刺痛,赶忙把地上的账本捡了起来,重新放回。
茅大看着刘盘正在忙活,和一旁和刘屯一起,扶着刘封进了院门。
于蝶站在路旁,很快,茅大和茅二兄弟就从小院出来了。
“谢谢刘老爷!刘老爷您好好歇着啊,以后这种看门的活儿还叫我们!”茅二笑着说道。
“行!叫你俩!”刘封冲着他俩摆了摆手。
茅氏二兄弟手上拿着带来的小板凳,出了门。
刘屯已经将正门的锁打开,很快,里面点上了灯。
刘封扶着门框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
“老爷小心些。”刘屯出声提醒。
“滚滚滚,别打扰老子睡觉!”
刘封转身,“砰”的一声,将房门关上。
刘屯下意识后退一步,还好他反应快,要不就被门夹到手了。
他又转身来到了院门口,把大门锁好,这样,谁都出不去了。
刘盘已经回到了茅草房,刘屯进去时,他正在灯下拿着毛笔,铺开厚厚的几个账本,算着今日的账。
光线有些黑,刘屯又拿来一支蜡烛,给弟弟点上。
在灯下,刘屯才看清了弟弟脸上的伤,一个鲜红的指印赫然在上,脸颊已经高高拱起。
“盘子,先别算了,我看看你的手。”刘屯翻开刘盘的手看着,见上面只有一个很小的伤口,现在已经不再流血了。
刘屯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接来一盆清水,拿着一个干净的布给刘盘擦拭着手心的脏污和血迹。
“你啊,以后要是碰上老爷喝醉酒,能不往他身前凑就别凑,老爷酒量不好,可偏偏很爱喝,等他醉了后,是不认人的,指不定哪儿不顺他的意,他就动起手来了。”刘屯小声说道。
“所以......哥你身上的伤原来是老爷打的吗?”刘盘问道。
刘屯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瞬,“是啊,除了老爷还有谁。”
他见弟弟眼中伤心,又出言安慰,“没事儿,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了,多被打打也是有好处的,你看我现在皮糙肉厚的,都结实了不少。再说,也不止我一个人被打,就连夫人和姨娘们,那也是时常要被老爷收拾的。”
刘盘看着哥哥对自己笑了一下,心里有些苦涩。
他被提拔到刘封身旁管账还不到一年,从前他还纳闷,为何每次老爷出去应酬,哥哥都是叫的另一个账房,今天他才明白,原来老爷喝些酒就会打人,哥哥从前一直在护着他。
这次是实在没办法,是老爷亲自点名让他跟来的,哥哥也没办法让自己再避着了。
刘屯拿来一方干净的巾帕递给了刘盘,他自己就着脏污的水抹了把脸。
刘盘擦过手和脸后,继续提笔在灯下算着账。
刘屯端着脸盆出了门,将脏水泼到了院内的树坑里。
“啊——”
一声凄厉的女声传来,在黑夜的深山里显得格外渗人。
刘屯被吓得差点儿把手里的脸盆扔出去,他看向了正房,无奈地摇了摇头。
“啊——别……”
又一声传来,树上沉睡的鸟儿也被惊醒飞了出来,连带着树叶摇动的影子,都变得狰狞可怖,张牙舞爪地挥动着它的獠牙,像是要把人撕碎,再吞吃入腹。
48. 云淡秋空(二)
刘屯小跑着进了茅草屋,将门带上,却也隔绝不了太多。
“哥,老爷他……”刘盘拧着眉头,站起身,一脸担忧地看向门外。
“别管,也别听,干你的事,实在静不下心,就熄灯睡觉。”刘屯说道。
“可她……”
“嘘!不要命啦,老爷做什么都别管,就当没听见!”
刘盘听着那刺耳的声响,似乎其中还有拳肉击打的动静,就像屠夫的拳,狠狠捶打砧板上的肉一样。
唉!
刘盘叹息一声。
刘封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来,简单梳洗用过饭后,他带着刘屯和刘盘两兄弟继续去查剩下的账。
出发前,刘屯问刘封用不用把茅家两兄弟叫来继续看着周媛,刘封摆了摆手,“她现在这个样子,都快动不了了,哪还用专门找人看着,把门锁上就行。”
刘屯应声,将正房的屋门和小院的院门都上了锁。
周媛在屋内昏昏沉沉地睡着,其实,她此刻的状态更像是在晕着,不仅头痛欲裂,身上更是密密麻麻地疼,像是有上千只虫蚁在啃食她的每一寸肌肤。
她拼命地想要睁开眼睛,可是肿胀的眼皮怎么都使不上力气,她昏睡了许久,一时梦到自己在东庄村家中,和自己的母亲一起吃着面条,一时和卢月照在河边一起嬉戏捉鱼,一时又回到了洞房花烛的那个夜晚,她似乎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见到了那时的自己和赵子路。
可是,更多的时候,她还是在一个小小的黑屋里,四处不见光,忍受着身体的剧痛。
她真的很想回家,很想娘亲......
不知过了多久,似有雨声传来,雨势上来就极大,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周媛猛然睁开了双眼。
她费力地撑着自己的身体起来,想要找一杯水喝,好不容易挪到了桌案旁后,她颤着手将杯子捧起,可是,杯子里连一滴水都没有。
再去倒茶壶,她用力抖了抖,依旧没有水流出。
她死心了,放下了茶壶,伸出舌头想要舔一下自己干裂的嘴唇,可是,舔过之后,依旧是干涩。
周媛没什么表情,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她转身挪向了土炕,想要给自己换一身干净完整的衣衫。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将周媛的黑色影子打在了屋内墙壁之上,只是一瞬,却有些狰狞。
耳边响起了紧随而后的雷声,屋内又恢复了一片漆黑,门外雨势携风卷土,屋门被风雨打得“哐当”直响。
周媛移开了目光,打开包袱,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蓝紫色缎子。
她靠在墙角,将自己缩成一团,也不去点灯,任由黑暗将自己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以为自己又要昏沉地睡去之时,门外传来了人声,她抬起头,看了过去。
“哐——”
屋门被人从外面踢开,伴随着金属坠地的沉闷声,门锁掉落在地。
一个黑乎乎的高大身影进入了屋门,周媛下意识护住自己。
“他娘的!老子养你俩还不如去养两条狗,连着阴了这么多天,你他娘的出门就不知道带把伞?老子全身都被雨浇得透透地,刘屯,你这差事当得是越来越好了,还不赶紧把灯点上!”
刘封一把抓住刘屯的衣领,将他推搡进了屋门。
刘屯脚下一个趔趄,眼前一片漆黑,一下子摔倒在地,他顾不得膝盖疼痛,赶忙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摸索着来到了桌前,将灯盏点燃。
他一下子就注意到了缩在墙角的周媛,刘屯依稀看着,她的脸上似乎有一大片紫青色伤痕,脖子上也有。
刘屯瞥了一眼后,快速收回视线,全当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刘盘一直在门口,没有进来,他悄悄地去看土炕上的周媛。
“盘子!”
“啊!”猝不及防听到哥哥在叫自己,刘盘收回视线,下意识回了一声。
“赶紧地,去烧水,老爷屋里的茶壶空了。”
“是,我这就去。”刘盘转身,冲进了雨夜之中。
刘封脸色不好,抬手去解已经湿透的衣衫。
“老爷,我来。”刘屯上前替刘封宽衣。
刘封从里到外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他坐下后,看着空空如也的茶壶,心绪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更加不耐烦。
他斜斜地看着垂头在一旁的刘屯,抬腿就是一脚。
尽管已经做好了准备,可刘屯还是闷痛一声。
“老爷,小的知错了,您要打要骂都行,只要能消气,怎么收拾小的都行,就是别气着自己啊!”刘屯跪步上前,匍匐在地。
“是不是我这些天对你太和颜悦色了,这么简单的事都能忘了?伞不带,水不烧,行了,这个月的月钱扣了,你也别在这儿跪着了,出去跪着,在雨里好好想想怎么做差事,再有下次,就不用在刘家待了!”
刘屯抹了抹眼泪,起身走到了院子里跪下,他也早已浑身湿透,方才他跪过的屋内地面,存了一汪水。
刘盘提着烧好的水壶进了屋门,他先给刘封倒了一杯水,而后,将水填满了茶壶。
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为自己哥哥求情的话。
“行了,赶紧的,把今天的账本拿来我看看。”刘封看着冒着热气的茶水,心下比这杯茶还燥热。
“好的,老爷稍等。”刘盘从怀中掏出了用牛皮纸紧紧包裹的一个账本,小心翼翼地递给了刘封。
刘封接过后,一页页翻看着。
起初,他的脸色还算是能看,可越到后面,脸色越不好看。
因为账面上亏损了些。
忽然,他翻页的手指停了下来,面色阴沉地盯着账本上的某处。
刘盘将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努力回想着这处是不是算错了数。
雨幕中,刘屯伸着脖子往正屋看着,生怕自己的弟弟一个不小心把刘封惹生气。
刘封一手拿着账本,一手端起桌上的茶杯,送入嘴边。
“啊——”
“啪——”
先是一声痛呼,而后是瓷器掉地碎落的声音。
在角落的周媛,看向了声音来处。
刚才还好好地立在一旁的刘盘,此刻跪在了地上,白色的瓷片碎了一地,正在冒着热气。
刘封猛地被茶水烫了嘴唇,一下子就连茶带杯,又抄起一旁的茶壶,将它们砸在了刘盘身上。
刘盘趴在地上,不敢直视刘封,“老爷,账是算错数了吗?”
“哗啦——”
厚厚的账本被刘封扔到了远处。
“你自己去看!”
刘盘绕开碎瓷片,跪行到了账本处,“老爷,在哪页出了问题呢?”他抖着声音问道,没敢抬头。
回答刘盘的,是一瞬间的沉默。
“你跪这么远,我怎么指给你看。”刘封阴恻恻地说道。
跪在院中的刘屯,眼前被接续不断的雨水冲过,看不清屋内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弟弟惹得老爷生气了,被罚跪了。
刘盘咬了咬牙,转过身去,膝行返回。
在一地的碎瓷片处,他犹豫了。
刘封冷眼看着他偏了一下位置,想要和刚才一样绕过去,“怎么,谁教的你放着近处不过来,偏要绕远路呢?我记得你父母很早就不在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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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哥哥把你带大的,你俩差了有多少岁来着?”
刘封眯着眼想了想,“哦,差了十五岁对吧,这么说来,刘屯都能做你爹了,所以......”刘封看向了院中跪着的刘屯,暴雨下,看不太清人影。
“是你哥哥教的你绕路,是吧。”
刘封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座山,压在了刘盘心上。
“不,老爷,哥哥没有教过我要绕路走,”刘盘依旧跪在地上,这次他没有绕开地上的那摊碎瓷片,而是直直地跪了上去,捧着账本,来到了刘封脚边。
外头的雨声盖过了瓷片扎入膝盖的声音,鲜红的血迹蜿蜒而出,将一地的白瓷碎片染红了大半。
额间冒出的汗珠顺着刘盘的脸颊掉落,汗水划过他肿胀的脸颊,刺辣辣地疼。
刘盘死死地咬着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老爷……”
他将账本递到了刘封面前,明明是小小的一个账本,天知道他是用了多大力气,才能稳稳地捧住。
“第三十五页,你自己看。”刘封冷冷留下这一句。
刘盘翻到了账本的第三十五页,一个字一个字地去看究竟是哪里有了错处,才惹得刘封发了这么大的脾气来收拾自己。
他先是心算了一遍账本上的数字,发现并没有算错。
怕自己没看清,他又算了一遍,可结果还是没有什么错处。
“怎么,睁着那么大的眼睛看不到是吧!”
“不不不,老爷,我再仔细看看。”
刘盘再低头细细看去,终于,他知晓了错处在哪。
“境况”的“况”字,偏旁被他多加了一个点,两点水错写成了三点水。
刘盘忽然觉得很悲哀,很心凉,他活了十五年,今夜第一次觉得,好像这样的日子也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怎么,还不改过来,是要等着我给你改了吗。”刘封看着呆坐在地面上的刘盘,皱紧了眉头。
见刘盘依旧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突然站起身,一道阴影刚好把刘盘压住。
“刘屯,你进来。”
刘封忽然开口。
听到刘封的吩咐,刘屯赶忙扶着地面起来。
在雨中跪了太久,小腿早就麻了,刘屯脚下一阵没知觉,往前跑了两步就狠狠地摔倒在了雨水里。
嘴里灌了地上的泥水,刘屯也顾不得了,趔趔趄趄地爬进了屋内。
“老爷,这是——”
他看着刘盘腿下的一滩血迹,眼泪直接就掉了下来。
“老爷,盘子他还小,不懂事,您有什么气就冲我撒吧!”
刘封依旧不为所动,好似没有听到他在说话一样,刘屯开始一下一下地给刘封磕着头。
“老爷,小人求您开开恩,盘子他犯了什么错,您冲着我来!老爷,小人求您了,求您行行好,放了他吧……”
呆愣在原地的刘盘被自己兄长的声声恳求唤醒,他看着兄长的额间渐渐也是一片鲜红,突然像是回过神来,去怀里摸炭笔。
他抓着炭笔,把账本放在地上,去改那个错字。
刘封还是站着,高高在上,不过,他倒是没有低头去看地上的两兄弟,而是用余光瞥着蜷缩在炕角的周媛。
他冷哼一声,抬起脚向下踩去。
“啊!”
炭笔被横折成了两段,刘盘写字的右手被踩进了地上的碎瓷片之中,鲜血汩汩冒出,刘盘手边的账本很快被浸红。
“这样这个错字不就没了吗,不比你用手改得快?”刘封阴恻恻地笑着,眼中似乎冒着红光,还在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自己在刘盘身上画作的两处鲜红。
49. [锁] [此章节已锁]
刘盘的下唇被自己的牙齿咬破,他疼得呜咽出声,隐隐约约像是在叫“哥”。
“老爷——”刘屯跪行向前,伸手去护着弟弟刘盘的手,“老爷,小人求您,放了我弟弟吧,他才十五,他的右手是写字算数的手,不能就这样废了啊……”
刘封脚下一用力,连带着刘屯来相救的手,也踩进了碎瓷片里。
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易。
可刘屯竟是一声也不吭,他紧紧地护着弟弟的手,一直在给刘封磕头。
刘封嘴角勾着一抹笑,低头欣赏着这一幅“兄弟情深图”,心里很满意,毕竟,他才是那个执笔之人。
“行了,滚吧。”
刘封抬起脚,放过了兄弟二人。
“谢老爷,谢老爷!”刘屯感恩戴德,扣着刘盘的后背,两人一同给刘封磕头。
刘屯拿来扫帚和簸箕,将地上的脏污打扫干净,然后扶着刘盘向门外走去。
“把门带上。”刘封说道。
屋门很快被关上,看不见里面的情景。
暴雨一直在下着,丝毫没有停歇,在夜里,这雨声呼啸,像极了人的失声痛哭。
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刘屯知晓了何为“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撕开了一件还算干净的衫子,给自己和弟弟简单包扎一下,只是临时住几日,身边没有药物涂抹,伤口再疼,也只能忍着。
他手上的伤口相比之下还算是轻的,就是他弟弟刘盘......唉!
刘屯小心地挑出了刘盘膝盖和手上伤口里的碎瓷片,好不容易弟弟的伤口止住了血,可是架不住伤口实在是疼。
一直到了后半夜,刘屯看着刘盘迷迷糊糊睡了后,自己才合衣躺下。
可是,天公不作美,两人睡的茅草屋在后半夜漏了水,淋湿了一大片土炕,不过,好在还有一片褥子是干的。
刘屯叫醒了刘盘,让他去睡里面干的那片,自己睡在靠近漏雨屋顶下面湿乎乎的褥子上。
两兄弟就这样将就了一晚,谁都没有睡好。
刘屯盼着雨能快点儿停下来,这样自己就能去修一修屋顶,而且,还能快些将账收完,早日回家,给弟弟看看身上的伤。
又过了一夜,刘屯早早起来进厨房烧火做好了饭,他看着一点也没有小下来的雨,叹了口气。
这一日就这样快要过去,偏偏因为暴雨,这日的天黑得比昨日还要早上许多。
服侍刘封用过饭后,刘屯被打发出了门,回到了茅草房。
刘盘白日里就发了热,此刻正睡着。
刘屯摸了摸他的额头,好似比白日退了些热。
心下松泛了些,刘屯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很快睡了过去。
另一边的正房里,刘封解开了腰带,和往常一样,绑住了周媛的手脚。
周媛早就不再挣扎,可是,刘封还是想要把她紧紧捆起来,为了自己的喜好是一方面,更多的,是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生怕睡觉的时候被身边的女人给勒死。
周媛目光呆滞地看着屋顶,任由刘封对自己的动作。
砧板上已经被宰的鱼而已,能反抗些什么。
刘封用手摆弄了几下,刚俯身下去,谁知,一股水流带着浓浓寒意突然从他头顶浇下,也浇灭了他刚刚燃起之火。
与此同时,一股浓浓怒意直窜他的头顶。
偏偏屋顶漏下的雨水越来越大,很快,几乎将整个床铺浸没。
刘封穿好衣裤,将绑在周媛手脚上的腰带解开,胡乱系在了自己的腰间,他的脸上阴沉得能挤出来墨水。
真扫兴!这大晚上的,还下着大雨,去哪儿歇脚呢?
他记得刘屯和刘盘住的那间茅草屋昨晚就漏了水,今早他还去看了一眼,那积水都快到脚踝了,刘屯白天已经把土门槛给砸了,这才让屋里的积水慢慢排出了些,不至于把他们兄弟给淹了,而且,他们睡的床褥早就没有一片是干净的了,要不,今晚他还能去他们兄弟屋里将就一晚。
想到此处,刘封皱着眉挠了挠头,沉沉叹气一声,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始在屋内的角落翻找着。
很快,刘封拿出了一把油纸伞,“周媛,走,跟我下山去于志文那里。”
于志文是负责山上西边庄子的管事,这次查账,就剩他这一处还没查了。
按照时间安排,今日刘封是要去于志文处的,可因着白天一直下雨,这才没去成,眼下刘封想着下山去于志文处睡一晚,明日起来顺便把账查了,这样一来,等雨停了,他马上就可以回府,不用在这山上将就了。
说来也是点儿背,怎么偏偏就这次查账碰上这么大的雨呢?
刘封只觉无语。
“你没听见吗,赶紧的!再不动我就把你锁在屋里面,雨要是再这样下一天,你也就能下去见阎王了。”刘封怒目圆瞪,彷佛要在周媛身上烧出个洞来,他心里已经不耐烦了。
周媛坐起身,将衣衫捡起默默穿好,然后,走到了刘封身后。
刘封看着周媛低下了头,他很满意周媛近来的样子,很温顺,和刚开始来到刘家的激烈反抗很不同。
他转身出门,给自己打上了伞,伞身刚好遮住他臃肿的身躯,一旁的周媛没有伞,只能淋着雨。
“这就对了,好好听话跟着我,老爷我也不是那等狠心抠搜的人,只要你能给我生下一个大胖小子,为我家续了香火,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刘封余光瞥到了落后他一步的周媛,看了一眼她穿的衣裳,“就说你身上这身衫子,那可是上好的湖缎,你不够貌美,也不够温柔,可只一点,好生养,就比我家那些个妻妾强,你既然跟了我,我必然不会亏待你,这样的日子不比你跟着赵子路那个赌鬼强,他如今可是一穷二白,一无所有,你就算回去,也只有跟着他睡大街破庙的份儿。”
在走出院门之时,周媛停了一下,看向了右手边的茅草屋,那里屋门紧闭,门槛被卸掉,不断有雨水从内流出。
刘封注意到了周媛的神情,他撇了撇嘴,“你看那边做什么,他俩又不是没地方睡,再说了,一个两个的受着伤,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跟在我身边也只是累赘,碍事!”
“走!”刘封拽着周媛的手腕,带着她向山下走去。
刘封人高马大的,走起路来步子很大,周媛被他钳着手腕,脚下时不时打滑。
“老爷……”周媛声量很小,她见刘封没有听见,又放大了些音量,“老爷,能不能让我自己走?”
刘封停下脚步,转身看她。
此时,天边还泛着一缕光,堪堪能看清脚下的石板路,也能看清周媛此刻的面容。
头发早已被雨水冲散,糊掉了她大半的脸庞,一双眼睛露出,正怯怯地看着刘封。
刘封想了一瞬,“这样,你走在我前面,一直顺着这条石板路下去,大概两刻钟就能看到于家。”
让她走在自己身前,这样好看着她,不过,料她也不敢有什么心思。
周媛跨上前一步,走到了刘封的前面,她脚步很快,生怕走慢了惹得刘封恼火。
刘封紧紧跟在周媛身后,眼睛一瞬也不错地盯着周媛的后背。
两个人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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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一后地走着,路程渐渐过半。
深山大雨,石板路蜿蜒爬行到了山路尽头,周遭树影模糊,耳边是人踏出的脚步声,不知为何,却略显阴森。
周媛打了一个寒战。
昨日换上的崭新衣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每迈出一步,都觉束缚。
忽然,一道闪电划破了山林,一瞬间的光亮照亮了前方。
那里是一处破屋,屋顶砖块堆砌,隐隐有杂草横生。
两人很快经过了这破屋,惊讶的是,里面竟是一点儿地皮都没有湿,甚至还有一个四角齐全的桌子。
刘封往里面看了看,忽然挑了一下眉,停下了脚步。
“周媛,等等。”他说。
听到声音,周媛停在了原地,转身看向刘封。
他上下打量着周媛,眼皮耷拉了下来,成了一双三角眼,此刻,里面正泛着一缕绿光,就像是饿狼忽然看到了一只待宰的羔羊一般,在暗夜中闪烁着贪婪与狰狞。
而这大雨和闪电在黑夜里唤起了动物最原始的□□。
周媛看懂了刘封的眼神,绝望渐渐涌上,身体开始发抖。
“来,走了这么久想必你也累了,咱们不妨在这间破屋里歇息一刻,等松快了,再下去也不迟,反正也快到于家了,耽误不了事。”
周媛的蓝紫色衫子紧紧贴在身体之上,刘封睁大了眼睛,盯着她的胸口。
他突然走近,拽着周媛的手臂就往破屋里冲。
周媛一个不慎,摔倒在地,可刘封并没有停下等她站起来,而是就着她跪地的姿势,将她拖进了破屋之中。
她几乎是被刘封扔到了木桌之上,皮肉与结实木料相撞,周媛疼得冒了汗。
阴影之下,刘封把伞放到了地上,正解着他的腰带,很快逼近了周媛。
他凑近,仔细观摩着周媛惊恐的神情。
外头是连日没有一丝收势大雨,破屋内,是眼含泪水的待宰羔羊,这样的氛围,如何不叫饿狼兴奋?
刘封有些迫不及待,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偏偏就勾起了他的无限兴致,他迫切地想要将方才被雨水浇没的未开始之事续上,想要证明那只是一个意外。
尽管他不承认,他近几年在这档子事上越发力不从心,可是每次的不如意,他都能找出些缘由来证明不是自己的过错。
就比如方才,那就是因为屋顶漏了雨,仅此而已。
刘封思绪飘回,这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绑住周媛的手脚,而是把皮制腰带的一端紧紧缠绕在了自己的右拳之上。
他看着因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周媛,突然心情大好,一扫连日的阴郁,随后,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腰带,再狠狠挥下。
深山雨夜,山下几户人家早早休憩,不过,有人恍惚在梦中,听到了女声的尖叫,跟随着的,是猛兽的声声恶吼。
那人很快做了噩梦,梦里是一个红衣女人被饿狼追赶,不过,突然之间,那女人转身,露出了骷髅面容,她的笑容渗人,张开了血盆大口,将那扑在她身上的饿狼吞吃入腹,连骨头都不剩。
周媛目眦欲裂,阵阵抽痛密密麻麻地袭来,她咬紧了牙关,不想让自己发出声响。
因为她知晓,自己越是哭喊,那人越是兴奋。
黑暗很快拆卸掉了天边最后的一丝光亮,没有了闪电划过,整个西山被厚厚的黑色雨幕遮蔽得密不透风。
周媛看着在自己眼前不断放大的恐怖面孔,心中无限悲凄,她恨不得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性命,总好过被人当做一个玩意儿随意买卖蹂躏。
可她,明明是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