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青雀(重生)》
1. 奴与主
青雀醒了。
睁眼,入目仍是灰泥墙、黄土地。窗前昏暗,天光不明。暴烈的北风似刀又似重锤,几乎要将不甚结实的窗棂震碎。
这是青雀到这里的第七十八天,大周京畿已入深冬。
若从她惹恼小姐,被赶到庄子上算起——
那便是第一百零七天了。
——这般年岁,这等处境下,她心里对夫人的称呼,竟然还是“小姐”。
从六岁起,二十九年如一日的“小姐”。
门窗锁得严密,若非每日有人来送一餐,青雀根本无从得知此刻何时。下了床,她就在松木椅上静静坐着,看窗外光线忽明忽暗,大雪飞来又滚去,忽略着冷,也忽略着饿。
脚边炭火的红光几近闪灭,青雀感受不到暖意。
但这方寸不过丈尺的一间屋内,根本没有能让她自己添进去的柴炭。
门开了。
来的还是那几个婆子。一人拎着食盒、一人提着水、一人搂着炭。
青雀的视线就移向了水桶。
水是热的,至少也是温的,袅袅冒起烟气。
她有多少日子没见过有热气的水了?青雀数不大清了。她已经习惯了咽下怎么都捂不热的、凉得牙根发痛的水。
凉水而已,又喝不死人。
一个遭国公和夫人厌弃的侍妾,一个生就是奴婢、生死全凭主人的侍妾,一个虽然生养过儿女,可实则并无根基也无威胁、被关押在田庄上的侍妾,谁会怕她?克扣也就克扣了。
那今日是为什么?
水桶放在地上,水瓢一动,水壶、水杯和脸盆里便都换上了新鲜的水。炭盆重新热起来,饭菜也摆在青雀面前,不同于往日的凉粥咸菜,是热气蒸腾的四菜一汤:
鸡鸭鱼肉,竟是全了,还有一壶温酒。
婆子斟了酒,把竹筷递到青雀手里,笑着说一声:“江姨娘,请吧。”
另两个婆子也看着她笑。
握住筷子,青雀没有动。
她看着为首的婆子,目不转睛。不过片刻,那婆子的脸色就变了。她收了笑,上下打量了青雀几眼,用鼻子眼说:“是了,是了。”她拖长声音说着:“还有一桩事儿,没回禀江姨娘您呢!”
果然,果然。
凉气遽然渗入青雀骨头里。
她收紧手指,看那婆子挺了挺腰,又攒出一个笑,高声说道:“这是太太吩咐的咱们,说江姨娘好歹也是公子小姐的亲娘,少不得告诉一声儿:咱们家的大小姐已经封了靖城公主,早已上路往西戎去了。这原是安邦息战的功德、百世流芳的尊荣,偏大公子不懂事,竟追了出去。幸好没闹到明面上,不然,少说也是一个死的罪过!为了保住公子,主君只好自家先折了他的腿。可怜公子才十三呐,就不知这腿能不能养回来了。若养不回来,岂不白读了这些年书?就连蒙荫做官也不能了,成了废人……”
青雀的脸色愈白,婆子的声音便越高。
可话到了最末,她又转了低声,轻轻巧巧说:“咱们原是粗苯的人,不通道理,少不得请教姨娘一句:大公子这样,到底是被谁害了的?”
青雀没有答。
那婆子扬眉吐气,和两个同伴笑了一会,把酒杯又往她面前一递。
青雀没有动。
婆子还要说话,便被人拽住手:“罢了,咱们先出去,一会儿再来。毕竟太太说了,虽然她不晓事,毕竟是公主公子的亲娘,府里却要给她留体面呢。”
看了看同伴,婆子松开酒杯,不再坚持。
三人一同向外走,将关门前,婆子却忍不住又看了江姨娘一眼。
这真是一个打着灯笼都难寻的美人儿。哪怕她已三十来岁、奔四十的人了,还生过两个孩子,被发落到庄子上,头发蓬乱、脸也没洗、嘴唇干裂、满手冻疮,只裹着灰袄灰裙子,人都要瘦脱了形儿,可她坐在那儿,风雪里稀微的光照在她脸上,就像一幅画、像一张字,叫人莫名生出些敬畏。
长成这个样儿,果然是天生的狐媚子,怪不得落得这个下场!
婆子“砰!”地一声摔上门。
青雀动了动嘴唇。
真冷啊。她想。
火盆里填了满满的炭,手边就是热饭热水。青雀慢慢抬起手,放下筷子。她掌心已被勒出血痕,却只觉得是有些痒。
她把手在袖口蹭了蹭,一个字一个字细想小姐的话。
小姐是说,是她带坏了大公子,害得这个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断了腿。
小姐的意思是,为孩子们……好,她该自裁……她该死。
服侍小姐二十九年,从六岁到如今,她几乎从没违过小姐的意思,只有一次:
今岁边关大败,二十万将士死伤殆尽,姑爷身为丞相、又是举荐主将之人,自然难逃罪责。朝廷论议和,和亲要选人,姑爷膝下只有一个亲生的女儿——就是她生下的、小姐养大的女儿。她听见小姐和姑爷商议,该主动推女儿去和亲,便大约能了了这事,能保住一家的官位、爵位、荣华富贵。
她求小姐不要如此——女儿是小姐亲手养大的,就和小姐的亲女儿一样……小姐说过,这就是她的孩子呀!那西戎岂是善地!她求小姐再想想别的办法……未必就山穷水尽了,女儿……她们的女儿,还不满十五——
小姐让人把她拖了下去。
她被送到了京外。先是小姐的陪嫁田庄。后来,又换了一个她从没到过的偏远庄子。这里没人同她说话,更不会告诉她京里的消息。她只能存着幻想:或许小姐就舍不得孩子,心软了呢?那毕竟是小姐从襁褓里捧到大的孩子,小姐又从小就聪明、主意多……
现在,尘埃落定,她的幻想再也不会成真了。
身体愈发冷了。
青雀拿起酒杯。早已凉透的瓷杯又冰得她一个寒颤。
六岁时,嬷嬷说她“安静、聪慧,有眼色知高低”,老夫人选她做了小姐的伴读丫鬟。她与小姐同出同入、一起上学、一同出嫁。二十九年来,多少人赞过她一个“忠”字。小姐也亲口说过,“青雀就如我的亲妹妹一样,万事交给她,我再没不放心的。”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受此厚恩,身为忠仆,主要奴死,奴岂可偷生。
就算是为了孩子们,她也该死。否则,岂不叫他们的嫡母生父心中存隙。
可这杯酒,她为什么不能递到嘴边?
她为什么做不到痛快吃一顿,咽下这壶酒,以尊主命、以报主恩!
风停了又起,日落了又升。窗外不知第几次闪过人影。青雀听见细微的说话声。青雀猜,是她们在疑惑,她为什么还没有死。
青雀笑了。
眼前发昏、头也昏沉。不知是不是幻觉,她感到一阵寒风吹面。可门窗紧锁的屋子哪来的这样急剧的风?
她想抬起头,想看清楚门窗,想躲起来,躲过这些要命的风。可她睁不开眼睛,也抬不起手了。她心里的火已经烧遍了全身,烧得她气息奄奄。
她听见有人叫她。
她听见有人说:“江姨娘这是吹了冷风,发了高热了。”
他们说:“这天寒地冻的,大雪封路,哪去给她请大夫?”
他们说:“今儿除夕,谁又有这闲工夫?要去你们去,我还等着回家吃饭呢。”
他们说:“这也怨不得人,谁叫她自己不关窗?”
他们说:“这样更好。”
他们说:“咱们也好和太太回话了。”
……
哈,是啊。江青雀想。
小姐要她三更死,在这天罗地网里,她怎么逃得了呢?
……
青雀醒了。
睁眼是葳蕤生光的红罗帐。
她身在锦绣堆成的拔步床里,身下是丝滑轻软的绸褥。她手抚在上面,半晌才抬起来——
没有冻疮。
更没有被严寒割出的细小裂口。
即便在昏暗的帐内,也能认清,这是一双年轻的、饱满的、没有经历过风霜的、没有瘦脱了形状的手。
身边没有人。没人与她同床。
……她烧糊涂了?还是,这是她死前的幻梦?
青雀霍然拉开床帐。
铜镜就在床边的妆台上。天光未明、红烛将熄。来不及找鞋穿,她两步走到铜镜前。石砖地的凉沁在她足心。
镜子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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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陌生的她、年轻的她,头发半挽半松,看不出身份。这屋子——青雀环视四周——是她封“姨娘”前住的。看各处装饰摆设,还有妆台上的首饰——
看来,她已经听从小姐的吩咐,做了姑爷的……房里人了。
扶着妆台,她缓缓坐在绣墩上。
她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她还不确定,眼前、手边的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妄。
“青姑娘?”小丫鬟轻轻敲门,“卯初一刻了,该起了。”
“……进来。”
说完,青雀才想起来看向房门。门闩挂着。
她站起来,抽掉门闩、拉开门,清晨的薄光温和扑在她脸上。她看到玉兰在深青的天色下盛放。
春天。
“姑娘……梳妆吗?”两个小丫鬟捧着盆盂巾帕,面面相觑。
青雀慌乱抹掉满脸凉意。
“我忘了,”她走回床边,穿上鞋,重新坐到妆台前,“今儿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小丫鬟小心翼翼捧上棉巾,“家里……没什么事儿啊?”
说完,她看同伴:“就是,二月十三……”
青雀一顿。
“别怕。”她想了想,拿起两对耳坠,放在她们手上,“我睡觉魇住了,见了你们才好些。”
她试探问:“是景和二十五年,是不是?”
屋里气氛一松。
小丫头忙笑道:“正是了,姑娘竟连这个都忘了!”另一个便笑道:“姑娘一会儿多喝几口热茶——我母亲今儿同李管事往香积寺送供奉去,顺道给姑娘求个符安神,怎么样?”
“那也不必了,太当一回事。”青雀轻轻把这事揭过去,“咱们快弄吧。”
小丫鬟们忙动起手。
不一时,青雀便换好了一身浅淡素净的春装,发髻规矩梳起圆髻,正戴一支青玉发梳、斜簪两朵新开的玉兰,通身不见一点艳色,面上更不上脂粉,连点唇、画眉都无。
从十二岁起,到十五随小姐出阁,再到现今二十岁,做了姑爷的侍妾,再到……死前,除去年节外,她再不曾盛服丽妆。
镜子里的脸渐渐熟悉了。
两个小丫鬟的名字,她也想起来了。
她们是她今月做了“房里人”后,小姐拨来服侍她的人。不过两个月,她便诊出身孕,封了姨娘,她们便一直跟在她身边,服侍了近三年,直到她生下儿子,由小姐调走。
粗粗想来,为让小姐安心,她从不曾着意收拢过身边的人,更别提给过她们什么好处,或有多深厚的情分。从她身边调走后,她们也各自有了其他执事,又嫁人生子,寻常见一面都难得了。
可在十五年后、边关大败之时,也是她们冒着风险,偷偷给她送来消息:
主君脸色很不好……一回来就问了大小姐。
大小姐。
她的孩子。
她在怀上她之前,就知道留不在身边的孩子。是小姐许诺过、握着她的手恳切承诺过的,会当成自己孩子的孩子,却被当做一份礼物、一件贡品、一份象征送往西戎野蛮之国、苦寒之地。一生不知会被迫嫁给几个人,受多少屈辱。或许一两年就没了性命,也不会有人替她讨命。
小姐。
熟悉到刻进骨髓的房门近在眼前了。丫鬟打起碧绡帘栊,有人抿了唇对她笑、用眼神问好。
她恍恍惚惚,似乎回了一个笑,听见屏风里是许久不闻的、小姐年轻又欢快亲切的声音:
“青雀,快来!听说你梦魇着了?快让我看看!”
青雀飘忽荡入内室。
小姐、艳若桃李的小姐、鲜艳热烈的小姐在花团锦簇里对她笑、对她招手。
可看到小姐的一瞬间,她恍惚又回到了那个寒凉的夜。
她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小姐。她盼着小姐能回心转意,就像曾允诺过的那样,不要把她们的孩子丢出去。
可她只等到了小姐说:
“偷盗财物、窃听机密、嫉妒多舌,把她拉下去。”
只看到了小姐那亲切不再,反而含着怨恨、快意和许多她看不明白的情绪的,冰冷眼神。
2. 学会勾人了
前世与今生骤然交织,青雀有些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眼前笑靥如花、还认她做亲信之人的小姐,和十五年后弃她如敝履、视她如仇敌的康国公夫人,似乎并不相同,却又分明是同一个人。
她愣怔太久,茫然又迷惑,惶惶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切都变淡了、退远了,连声音都像隔着窗、隔着云、隔着山。
“青雀?”
“……青雀?”
“青雀!”
“……小姐!!”
小姐的手正搭在青雀肩上,两人都吓得一惊。见小姐竟离座来找她,青雀忙要跪下请罪,却被小姐一把扶住。
“可见是真吓傻了,连旧称呼都说出来了。”
霍玥笑推青雀往里走,按她坐在绣墩上,细看她的面色:“倒不似有大事。”
“是没怎么!”青雀慌忙说,“只是没睡好。”
“你不舒坦,今儿就歇着吧,不用同我去请安了,吃了饭也不用过来。”霍玥直起身,“快回去躺躺。还不好,就请个大夫来看。吓着了可大可小,可别坐下病根儿。”
青雀慢声应着,眨了眨眼。
“哎呦!”霍玥又笑,“真怕成这样儿?怎么还哭了。”
她接过手帕,细细替青雀擦了泪。
“真会撒娇!”把帕子塞给丫头,她笑道,“行了,我得走了。自己跟厨上要吃的喝的,等我回来再哄你!”
说完,她便像一阵挟着香气的春风,裙裾摇动,倏然远去了。
青雀攥紧裙摆,缓缓站了起来。
身旁又有人扶住她。
“……凌霄。”她喃喃说。
“姐姐,我送你回去。”凌霄担忧地看着她。
和青雀一样,凌霄也是小姐的陪嫁丫鬟。五年前,十五岁的小姐从侯府出阁,随身有四个陪嫁丫鬟,两个是从小伴读的丫头,玉莺和青雀,另两个便是小姐长大后,侯府老夫人挑出来一并伺候的人,紫薇与凌霄。算来,凌霄也已在小姐身边八年了。
能被选上来随身服侍的丫鬟,样貌自然是好的。凌霄便有一张春光秋晴般明丽的脸。可样貌生得再好,身为奴婢,主人不开恩,终身便亦只能付与奴仆。
凌霄今年十九。
青雀记得,三年后,她会由小姐做主,嫁给姑爷自幼的小厮、康国公府的管事。
青雀还记得,再三年,管事娘子凌霄来探望已是姨娘的她,对坐闲谈间,凌霄轻声感叹了一句:
“还是姨娘的日子好。”
凌霄的丈夫在奴仆里有权有势,国公府的管家,当家人的亲信,出门在外,谁不多给几分颜面,却不能算一个“好丈夫”。他读书识字,也赌钱酗酒;他生财有道,也宿妓票昌。姑爷比小姐大了五岁,凌霄的丈夫更比她大了十岁,可“年纪大会疼人”这句话,却与凌霄的丈夫并不相符。
她说这话的时候,青雀心里在想什么?
是抱有认同,还是怀着不可言说的反驳?
青雀来不及细细去回忆了。
厨上送来了早饭:三样细粥、四样点心、五碟小菜,比姨娘的分例还多两样。食盒打开的瞬间,粥点的香气和小菜的辛辣便瞬间蹿入了青雀鼻腔,让她几乎要忍不住动手抓饭。
她太久没见过正常的、新鲜的饭食了。她饿。
小姐让人把她拖走,她先是以莫须有的“嫉妒”,被送到了小姐的陪嫁田庄。在那,她还能一日有两餐饭,也能寻机和旁人说几句话,试着打探京中的消息。后来,她又获罪“盗窃”被送到另一处庄子,直接锁了起来,再没有一个人愿意同她说话。
但比惊惧、孤独更先来的,是饥饿。
一天只有一餐饭,凉粥咸菜。她想活着,所以,不管是冷的、冰的,还是馊的、坏的,她都咽下去了。无人的沉寂里,她有了大把时间思考。想小姐,想自己,想自己,想小姐。想她在小姐身边这二十九年,想她自己活的三十四年。
“姐姐,”凌霄拿走她手里的碗,“就吓着了,也别吃太多,小心伤胃。”
青雀手中一空。她心里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伸出去了两寸,想把碗再抢回来。
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她霍地收回手。
凌霄正侧身把碗递给小丫头:“这都比平常多一碗了。”
“……好。”青雀点头。
是吃饱了。
“还吃得下饭,或许真没怎么?”凌霄叫小丫头收拾桌子。
“真没怎么。”青雀重复。她试着对凌霄笑,“我再躺躺就好。”
往好处想,往好处想……回到这时候,至少她还能再吃十五年饱饭。
院子里一叠声的“娘子回来了”。看了看青雀勉强至于难看的笑容,凌霄叹说:“罢了,你躺着,我去给娘子回话。”
霍玥来得很快。她不让青雀起来,自己斜坐在床边,摸青雀的手,摸她肚子,又探她的额头。
“还是给你请个大夫。”她说着就命人,“去拿二公子的名帖,到太医院请邹太医来。要快。”
青雀没来得及拒绝。
她也不知道……她从来没能成功拒绝过小姐。小姐的恩赏、小姐的亲密、小姐的好、小姐的笑,小姐的期待、小姐的要求、小姐的命令……小姐的翻脸无情,小姐的恨与怨。
小姐待她好时,她便好。小姐要她死,她也求活无门。
请个大夫来看看也好,她想。或许这一切,只是她近些日子惊慌过甚,生出的魔障。
会是吗。
等太医来的几刻钟,霍玥就先在青雀房里用了早饭。
她用得不算香。漱了口,便重坐在青雀床边,说些闲话。
“眼见又是踏春游戏的时间了,真想打马球。”她说,“这若放在前朝,别说女子婚后骑射了,便是嫔妃帝王、都有筵席间随兴起舞高歌的。”她抱怨起来,像未出阁的女儿与姐妹私语,“如今倒好,处处受限。”
青雀安静听着。
这些话,若在以前,她听到便会心疼小姐。心疼小姐年幼失恃、失怙,虽有祖母抚育长大,悠游自在十几年,一朝嫁人,却多了许多说不得的委屈,连闺中最爱的游戏都要远了。
可现在,她只在想……她竟在想——
她有什么可心疼小姐的?
小姐只是不能随兴骑射玩乐,而她,连自己的孩子、亲骨肉,连自己这条命,都未必保得住,都不知怎么才能保住。
青雀怔怔的,不答话,霍玥也并不在意。她又说起,下月初是大嫂独生女儿的生辰,要摆家宴。大哥已去了十一年,侄女都快及笄了,大嫂还想着过继一个儿子好承爵,两房尴尬得很,快不知怎么处了,她真不想凑这热闹。
青雀攥紧了手。
她现在的手养着两分长的指甲,扎在手心是针刺一样的疼。她想到自己做妾的缘由,又品味着小姐的话——小姐是在提醒她什么?她以为的和睦、亲密,原来是带着刺的。可她从前从没有察觉过,所以,才在最后小姐雷霆震怒的时刻,迟迟不敢相信。
太医到了。
青雀本无病症,只是惊忧不安。太医留了安神的方子,叮嘱多休息养神。
霍玥松一口气,吩咐人熬药,便自去做别的了。
青雀闭上眼睛,竟昏然一眠。
正午起身,是一同做伴读丫鬟、相伴快十五年的玉莺来看她。
“你一向身子极好,到底做了什么梦,连安神汤都用上了?”玉莺把饭碗筷子递给她,就让她在床上吃饭。
“没什么。”对谁,青雀都只能说,“梦罢了,不要紧。”
上午吃得太饱,到现在她还不饿。她克制住了两口把这碗饭吃尽的想法,用筷子尖挑起几粒米饭。
这一切不是梦。不是魔障。
都是真的。
都是……真正发生过的。
她垂下眼眸说:“姐姐别担心。”
玉莺看看她,又看看手里的碗。
一时用过饭,青雀仍欲阖眼。玉莺知她精神不好,本想悄悄出去,放她歇息,思索再三,终究伏在她耳边,轻声地、吞吞吐吐说:“你别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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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生过吧……咱们娘子,不是那样的人。”
青雀恍惚看向她。
“哎!”长叹一声,玉莺索性坐下了。
到底是十几年的情分,她攥住青雀的手,说出掏心窝子的话:“从你……好日子那天起,你就一直心事重重的,我知道。但你想想,咱们跟着娘子的日子,已是极难得了。娘子是信你、看重你,才选了你……你满府看一看,想有这个福分的丫头……”
玉莺说了许多,青雀只是听着。她知道,玉莺是为她好,才劝了这些话。现在,她想说自己不愿做妾也不能了。
况且,就算换到做“房里人”之前,十几年来,小姐对她如斯厚待、“恩重如山”,她该怎么拒绝流着泪许下诺言、求她做妾、求她替她生子的小姐?
事已至此,重来的这一生,她该怎么过、她能怎么过?
难道她要从现在开始勾引姑爷,与小姐争锋争宠,求一条活路吗?
上一次,她忠心了二十九年,小姐许诺过她的要紧的事,却几乎没有一件做到。
小姐分明应过,许她仍在侯府老夫人身边服侍的妹妹放良自嫁,可不过两年,老夫人就强要妹妹做了她孙子的侍妾。只是小姐垂泪、含愧对她赔礼,她也只能体谅。
想来,她一个奴婢,当然也没有办法真和主人较真、翻脸。
而若她真得到了姑爷的“宠爱”,恐怕小姐更不会放过她在侯府的母亲和妹妹。
她的路,她的生路,她的活路……究竟在哪儿。
……
暮色暧昧、明烛初燃,浅夜朦胧里,康国公府的二公子宋檀下衙回府。
见过父亲,又在母亲院外遥遥问安毕,他便回到自己院中,欢喜来见妻子霍玥。
霍玥却蹙着眉,无奈看向丈夫。
“青雀病了。”她一手给宋檀摘去披风,一面就伏在了他怀里,“说是昨夜噩梦吓着了。请了张太医,又说没什么事,只是心里不安。我看,你去看看她吧,或许她就好了。”
“既没事,我去看她做什么?”宋檀怜惜地摸着妻子的脸。
——玥玥为他吃醋,比自幼的泼辣明秀更有一种不同,真是可怜可爱,叫他更不忍心。
只可惜他们一直无子,纳妾生子,是无可奈何之举。
“正是没事,才叫你去看。别说废话!”霍玥瞪他,“孩子——”
又与妻子缠绵了片刻、爱语抚慰,宋檀才提步向外,往侍妾房中去。
霍玥目送丈夫的背影远去了、不见了。
室内寂然,没有人敢在此刻发出声响,服侍的丫鬟连呼吸都放轻了。
霍玥退回内室,只在灯下独坐。
她双眼渐渐湿了。
“小姐呀……”奶娘给她披上夹衣,“睡吧。”
“嬷嬷!”霍玥依偎到奶娘怀里。
或许是今日青雀的反常让她心生不安,也或许是半个月来的忍耐、委屈终于击穿了她心中的防备,她忍不住低声倾诉:“我心里苦啊!”
“小姐,没事的,没事。”奶娘也感受到了她此刻罕见的脆弱,柔声说,“青雀这丫头心实本分,不会妨碍小姐和姑爷。再说,咱们自己的人,总比外头来的靠得住,是不是?”
“这些我何尝不知。”霍玥一手抚向自己的小腹,声音虚弱里透着坚决,“若我能生,又何需旁人?可我没办法……老爷眼看年近花甲了,二郎却还没儿子。真叫大房过继了一个,二郎和我将来还有什么?我不服气!”
“小姐自己想得明白就好了。”
奶娘搀着霍玥走向空荡荡的床帏,又劝道:“那青雀一个丫头,不过替小姐生两个孩子,能算什么呢?”
是啊。霍玥躺在枕上,也如此劝说着自己。
可她眼前,却不断浮现出青雀和宋檀的模样。
一个绝色的丫鬟,淡妆素裹仍有不世容光。一个青年有为的公子,她的丈夫,和别的女人缠绵,就在离她不到十丈远的地方……
“我只怕青雀心大了,”她喃喃,“学会勾人了……”
3. 求生无门
青雀还不知道宋檀会来。
一日昏睡,到了月出中山、黄昏将歇之时,她反而没了困意。她不用人陪,两个小丫鬟已自去歇息。
总归是睡不着了。将绣墩移到窗前,在轻手轻脚推开的窄小缝隙里,她望着将圆的月亮,又想起了母亲,还有妹妹。
小姐出身永兴侯府,她和母亲、妹妹,都是永兴侯府的家生子。她们是世间最亲近的家人,血浓于水,即便分处两地,永兴侯府与康国公府之间,走路也不过两刻钟远。
从前,即便随小姐嫁了过来,她还能随小姐归宁,见一见家人。可自从做了侍妾,她就再难见到母亲和妹妹。
国公府的“女眷”,一个妾室,怎好随意出门。若在人家遇见一二男子,岂不有损贞洁?混淆了子嗣怎么办?
等到妹妹也做了妾,直到她死,她和妹妹,竟再也没有见过一次。
母亲去了,她也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春夜的风仍有着侵入肌肤的凉意。抹掉冰凉的泪,青雀正待阖窗,却忽见一个婆子闪过,跟着便是敲门声响起:“姑娘、姑娘,快开门!”
她声音里满是喜气,还有些急切的讨好:“公子来了!”
公子——姑爷——宋檀?他怎么会来!
青雀大为不解,更没有准备,一时便着了慌。来不急把绣墩放回原位,她几步跑回妆台前,用力抹干泪痕,又忙去拉门闩。
姑爷虽是她的“夫”,是她两个孩子的父亲,可她与姑爷并不相熟。姑爷来她房里,一定是小姐安排的。可是,为什么?
她知道,小姐要她生下子嗣。可小姐也明明知道她今天身体不适、精神亦不佳,为什么还会让姑爷过来?
青雀根本不愿在此时见到宋檀,更不想与他同床共枕、赤身亲近。她只是一个奴婢,隔窗拒绝公子,便为不敬,还有“恃宠”之嫌。更何况,她本没有什么“宠爱”可以依侍。
她只能开门,当面对宋檀请罪。
门闩得紧。这原是怕人突然入门做下的防备,现在却险些防住了青雀自己。
幸好,在宋檀的脚步声才抵达门外时,门开了。
“公子恕罪。”青雀立刻让在一旁,“今日身体不适、仪容不整,并非有意慢待公子。”
宋檀停在门边看她。
他无疑是俊美的,身长八尺、眉目清朗,曾得圣上亲口赞过“美姿容”。对他的身量来说,侍妾的这一间屋子未免有些浅窄。他站在门口,便挡去了大半洒进来的月光,他再向内一迈,房里的一床、一桌、一椅、一台、一柜、一架,便都失了从容,变得紧迫不安。
身为世家公子、皇亲贵胄,宋檀自幼养尊处优,自然不喜这屋子狭窄,每回来看侍妾,都未曾在此处留宿。
但妻子说,侍妾还无生育,不便抬举过甚,不如等她有孕,再搬新房庆贺,他亦思之有理。
总是阿玥的人,该给她两分宽容。
如此想着,宋檀便转身坐向床沿,淡声道:“起来,安置吧。”
青雀肩头一颤。
她深呼吸,“公子,”抬起头,“我——”
“你‘病了’?”宋檀截断她的话。
他审视着她,看她眼下哭出来的红痕,又看她显然是准备入睡的衣衫:“做了噩梦,吓着了?”
“……是。”
青雀不明白,为何姑爷的语气,听起来像质问她说谎。
“真‘吓着了’,还是装的?”
宋檀起身,走近她,俯身捏住她的下巴,不许她再退后,强让她直视他:“太医不是说,你没病?”
“只是‘心里不安’。”他重复了一遍妻子的话。
青雀愣住。
是,没错,她是没病,太医是这么说的,她“本无病症,只是惊忧不安”,姑爷转述得似乎没错。可为什么姑爷会以为她是装样?装病对她有什么好处?是……谁,让他这么想?
“你是玥儿的陪嫁。”宋檀不欲赘言。他直身关上房门,将身后月色彻底隔绝在门扉之外,“玥儿愿意抬举你,我才收了你。别起不该有的心思。”
他侧首,俯视仍在发怔的侍妾,告诫道:“装病邀宠,别再有第二次。否则,玥儿容得你,我也容不得。”
装病,邀宠。
这四个字在青雀心头盘桓。她品味着、体会着,突然有些想笑。
若宋檀真似他口中说的一样,厌恶她“邀宠”,为何还要关上房门,欲与她行房事?
若只“为子嗣计”,便不该有私欲,又为何目光还在她面上流连不舍,等着她起身投怀送抱?
还有小姐……小姐。她今日终于明了,原来她在小姐心里是这般模样。分明小姐亲眼看到她茫然失措、神思不属,分明小姐还亲自握着她的手,陪她等太医,叮嘱她歇息,可在宋檀面前,小姐还是选择了污蔑她,至少,也是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让宋檀误解她。
不会有人越过小姐,主动和宋檀提她的事。宋檀对她如何想,端看小姐如何说。小姐不说让宋檀来看她,宋檀就不会来。
这是第二根刺了。
今日是如此,焉知上一世的十五年,又有过多少今日之事?
分明她什么都没有做过。没有“邀宠”、没有欺瞒、更没有背叛。
甚至,怕小姐伤心,怕自己对不起小姐,即便做了侍妾、成了妇人,从前的十五年,她也不敢在房事上感到任何欢愉。夜晚之余、床帏之外,她更不会对宋檀有任何亲近。
因为他是小姐的郎君。小姐的丈夫。小姐的男人。
宋檀于她,只是例行房事、以备生育的陌生人。
她本没想过“背叛”。
在宋檀的注视下,青雀先直起腰。她是因“有眼色知高低”被选到小姐身边的,服侍十余年,当然更能看得懂旁人的神色。她看到宋檀眼中多了些急切。
她忍住笑,轻声认错,为自己澄清:“妾身没想到公子会来。妾以为,公子不会放在心上。”
这话里带着卑微的缠绵,是从未有过的勾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身形伶仃,眼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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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张的不安。
宋檀眉心一皱,又一松。
“知错就好。”他向青雀伸手。
到底是为了他。
青雀扶住了这只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掌心,烛光愈暗,青雀似乎能听到宋檀急躁的心跳。
算来,活了三十四年,生育了两个孩子,她竟从不明白,什么是男欢女爱。
和自己的“夫君”“主子”欢情,算不算“背叛”?
是小姐让宋檀来的。是小姐让宋檀来和她同房的。
宋檀薄软的嘴唇覆了上来。疼痛的记忆太过深刻,青雀仍没能避免身体发僵。
宋檀不满睁眼。
青雀思量此时此刻她着该有的反应,祈求地看向他。
宋檀比平日宽容许多,只无奈拍了拍她的脸。
青雀尝试放松。她尝试不去想,那些糟糕的、粗糙的、干涩的、刺痛的,只能咬牙忍受的夜晚。
她推拒不了今夜,更推拒不了往后的许多数不清的夜。直到她生下孩子,他们才会放过她,——不,他们只是在房事上不再用得上她,何谈放过了她。她会生下两个明知不会有好结果的孩子,看着别人摆布他们、打断他的腿,亲手送她去和亲、去死!
而她还没有办法——她想了一整日,想了一百零七天,都不出办法救他们、救她自己!
怒火又在青雀胸口汇聚,冬夜的寒风又吹了回来。一日的混乱忧惧全不要紧了。宋檀吻得沉醉,在他移开嘴唇的间隙,青雀露出牙,咬了上去——又很快松开。
真可悲。她想。真可悲。恨意如此强烈,她却不敢在宋檀身上留下任何伤口。每一道痕迹,都会成为她通向死路的快马,她不能伤了“主子”,更不能让霍玥看到,她与宋檀欢好的实据——
为什么不能?
唇上的疼像小猫伸爪。
宋檀“嘶”的一声,摸摸唇角,笑了。
这丫头,自小就只会素着脸、远着他,和玥儿嫁了过来,更是轻易不与他说一句话、不给他递一杯茶。他虽只想和玥儿一生一世,却不愿看一个丫头的脸色。便做了他的人,她也和木头一般,纵对着这张脸,也让人无趣。谁知今日,竟学会呲牙伸爪子了?
果然,她是碍着玥儿,不便对他亲近。
不许她逾越就是了。
“也不知你是做了什么梦……”
宋檀的手向下、嘴也向下。青雀得以片刻喘息。
月光有如流水,又从窗纸里轻柔地透进来。她望向窗棂,想着她的“梦”,感受着宋檀的动作。在厌恶与忍耐交织里,她让自己放松、再放松,回应了宋檀,抚上了他的肩背。
她已经死过一回——她不要再像上一世一样活!至少,也要有什么地方不同,哪怕只是一件事——
青雀抓紧了宋檀的衣襟,指甲深深扣入他肌肤。
今夜,在她重获新生的今夜,在她还没有找到生路、也不知能不能找到生路的今夜——
她该放纵沉欢。
她要放纵沉欢。
4. 人与鸟
收了这丫头一个月,宋檀第一次青雀在身上感受到蚀骨的滋味、合心的快乐。
前面每一个夜晚都是干涸的、乏味的,今夜却全然不同。柔软攀附的身体、迎合的双唇、缠绵的呼吸、含泪的双眼……一切都在引他沉沦。他早非未经人事的雏儿,与妻子亲密的时刻自然也和睦快活。但他仍是一个身体强健的年轻男子,贪爱新鲜,不过本性。
何况手下的女子有如月皎然的容色。
何况她曾对他敬而远之、避如蛇蝎。
何况,她是他名正言顺的侍妾。
传承后嗣、人伦大礼,他不过尊妻子的安排,为子嗣计,行必要之事而已。
……
月上中天了。
子时将过,早已躺在锦被中的霍玥却犹未安歇。她甚至一直不曾阖上眼睛。
她在等。
等她的丈夫,从丫鬟房中出来。
身为大家公子、行事有方,宋檀当然不会在与侍妾行房后,还来嫡妻房中安歇,如此不尊重。霍玥也不会容许宋檀这般看轻。
她也当然不是在等宋檀来见她。
只是,青雀那一间屋子窄小,二郎从不在她房里留宿,都是行事后回书房歇息,最晚的一次,不过二更也走了……今日怎么还不出来?
夜色愈浓,霍玥心里便愈发不安。她不能不去猜想正在青雀床帐里发生的一切:宋檀究竟是尚未歇下,还是已经与青雀相伴安眠?
为什么只有今日不同?
为什么偏偏是今日不同?
猜疑一起,可疑的便越来越多。她半坐起来,开始想青雀从清晨的异状。是了,太医都说她本无病症,只是“惊忧不安”。但她有什么好“惊忧”的,又是为什么会“不安”?
她待她,还不够好?吃穿用度,青雀几乎和她一样,连丈夫她都放心分给她,还没封姨娘,就拨人服侍她,分例也早早升了,应她这个、又应她那个,只盼着她生下子嗣……
现在细想,她陪着青雀等太医的那半个时辰,青雀为什么一句话也不应她?
想得心烦,霍玥出声叫人:“倒杯茶。”
守夜的玉莺忙答应着,披衣起来倒茶,勾好床帐:“娘子,还没睡?”
“醒了,口渴。”霍玥不愿丫头知道,她为丈夫的姬妾不能安眠。
觑着娘子的面色,玉莺自知失言,不敢多问,只忙再服侍娘子躺下。
喝了茶,霍玥更没了困意。
听着玉莺躺回榻上的声音,她想到四个丫头里,只有青雀最懂她的心。有时只要她一个眼神,甚至不必她暗示,青雀就能明白她的意思。从小儿上学,青雀的聪明之处不亚于她,有时她叫青雀也写一份功课、写几张字,青雀做的,竟不比她相差太多。只是她们渐渐大了,青雀没有先生指点,自己也怠惰、不爱学了,也就做不来诗词歌赋了。
二郎从来对青雀不假辞色,想必今日也会以为,是青雀借故邀宠。
青雀若真身体不适,又为何会把二郎留下这么久——为何,还会留下二郎?
她不该推了二郎吗?
霍玥拧起一双柳眉。
这一夜,宋檀终究没有从青雀房中离开。
……
人累极时,便不会太挑剔安歇的场所。青雀的床又是专门换过的拔步床,至少床内足够宽敞。
时辰太晚,明日还要入宫上值。简单擦洗过,宋檀便直接睡下。
他睡得很快。
待他睡熟,青雀才挪动僵硬发酸的身体,悄悄离他远了一尺……两尺,几乎靠到墙边。
放纵的滋味并不美妙。虽然不再痛苦,却也没有快乐。宋檀激动难抑的时刻,她却毫无愉悦,仿佛魂离体外,只沉默感受他的存在和动作,思索同样的事,为何只有宋檀快活。
但,终究和上一世不同了。
上一世,直到怀上儿子前,和宋檀的最后一次,行房给她带来的依然只有疼痛。
这一次,即便她明日就死了,也至少有一件事,和从前不一样。
青雀沉沉睡了。
但很快,她又被惊醒。
床帐大开,烛光刺眼,宋檀已在丫鬟们的服侍下更衣洗漱,预备上值。
青雀愣神片刻,便坐起来,披衣下床,接过了小丫鬟手中的革带。
宋檀二十岁入朝,至今五年,已为中书省左司郎中,着绯袍、用银鱼袋。他金榜题名的第二个月,便是大婚之期。但作为陪嫁丫鬟,在康国公府这么久,青雀还从来没有近身服侍过他穿衣,这是第一次。
她学什么都快。
晨起时间紧迫,宋檀又自认清简自持,本不该与侍妾言笑。但昨夜属实不同。
是以,在青雀俯身扣紧革带时,他手向前一寸,用手背抚过了青雀的脸。
他的手擦了香脂,温热滑腻,青雀有些恶心。
但她不能挥开主子的手,只能加快动作,直身捧过靶镜,请宋檀正冠带。
得到宋檀的喜欢、亲近,并不能让她获得快乐,更未必能让她度过劫难。
或者说,和小姐一样,宋檀正是她的劫难。
宋檀出门两刻钟后,才是霍玥起身的时辰。青雀缓慢梳理着长发,看见自己肩头还有宋檀留下的红痕。
颈侧也有。
她拿起粉盒,把痕迹轻轻盖上。
来不及做更细的遮掩,如此,不过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或许是疯狂过后,她还想好好活着,不愿更加惹怒小姐。
时辰到了。
庭中玉兰依然静雅秀直。晨风细微,烛光幽凉,青雀跨越穿堂,行过游廊,走向小姐,看到将灭的红烛旁,小姐一双杏眼毫无笑意。她手中把玩着桃花金簪,极浅极淡地说了一声:“你来了。”
“娘子。”青雀垂首。
凌霄正给霍玥挽发,手上动作不自觉慢了下来。
府里才起身一两刻钟,昨夜二公子留宿青雀房中的消息,却连院里扫洒跑腿的小丫头都知道了。玉莺姐姐说,娘子好像一夜都没睡。
娘子会怎么办?会不会对青雀姐姐……发火?
所有人都在等着霍玥的动作,青雀也在等。她也比任何人都更紧绷。
但,尽管霍玥目不转睛地盯了青雀好一会儿,她转身向内开口时,声音却仍算平静温和:“你没睡够,就回去歇着吧,这里不用你伺候。”
同样是叫青雀回房歇息,昨日和今日的意味却截然不同。玉莺、紫薇和凌霄都努力给青雀使眼色,想叫她多说些话解释或赔罪,别真叫娘子心里起了芥蒂。
可青雀只是一直垂着脸,应下一声:“是。”
她该怎么解释、又能怎样赔罪?
说,“是我不该服侍公子”,或,“我不应留下公子过夜”吗?
那又是谁让宋檀来的?
青雀安静离去,五间正房里便更加寂静。
直到霍玥梳妆完毕,去给婆母请安的路上,奶娘才让众人都远远跟着,自己低声道:“昨夜的事……依我看,倒也怪不得青雀。”
话起了头,剩下的就好说了。
看霍玥没有不想听的意思,奶娘便一气把话说完:“她一向听话,从不违娘子的意思,又聪明,哪儿猜不出是娘子让公子去的?她一个奴婢丫鬟,又怎么好推拒公子。娘子要她做什么,她都做了,娘子又这样,恕我要说娘子:若叫她以为怎么做都是错,那才是错了。再叫旁人看在眼里,以后娘子的话,他们是该听、还是不该听?”
霍玥只听着,没应声。
一时行到西北角,一行人俱在院门前停下脚步。已有另一些人等在那里。
见霍玥来了,为首的女子侧过身,她挽着的女孩儿便上前一步,先行问好:“二婶娘。”
霍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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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笑得满面春风,先唤侄女起来,便对长嫂见礼:“我来迟了。”
“哪里。”康国公府长媳孙氏回道,“正是时辰。”
寒暄过这两句,妯娌二人便再也无话。
婆母已被关在佛堂一整年,小辈们只能在院外行礼,便算请安。很快,两队人又分路而行。
康国公府要回话的管事、奴婢,也开始向霍玥院中汇聚。整座康国公府的日常事项,都担在霍玥一人肩上。
霍玥总疑心,今日来回事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二郎昨夜留宿侍妾房中,又和半个月前一样都在心里笑话她,——笑话她要强了五六年,还不是生不出孩子,亲手给丈夫选了女人、纳了妾!还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和侍妾亲密起来……她还不能说、不能怨!
“可我也只是个女人……”
在短暂歇息的间隙,她用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低低地、低低地,说了一句。
……
一墙之隔的后院,人声隐约轻微,在热闹中格外安静。
站在书案旁,青雀翻开了一叠纸,最下一张,是她不知何时练字所写:
“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①
她记起来了。从去年冬月至今日,她已有两个月余没见到母亲妹妹。春节前,小姐便说让她做妾,于是新年里归宁,她没能随行同去。还没怀上身孕,她也不便提出,请母亲妹妹来看她。
她当然想家了。
应是怕小姐看见,她把这张纸藏在了最下面。
她还想起来,上一世的最后,在急着去见小姐前,她正看一首旧诗:
“孤云与归鸟,千里片时间。念我何留滞,辞家久未还……临水不敢照,恐惊平昔颜。”②
她早该看清,在这无望的人世里,她只是一只鸟儿、一样玩物、一个奴婢。
她的第一只小鸟……她的女儿,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回忆有些艰难。擦湿两条手帕,青雀终于推测出了确切时间:
景和二十五年三月初十,她被诊出已有身孕一个月余。
那便是,早在她回来之前,女儿就已经在她肚子里了——
“青雀!”
小姐的声音响在门边,青雀更加惶然不知所措,只忙把练字的纸藏起来。白日不便闩门,霍玥已推开门进来。来不及掩饰,青雀满面的泪痕已被霍玥看在眼里。一时间,霍玥心里又酸胀起来:“青雀!”
她忙忙走向她,把她搂在怀里,说出口的话比原本准备的更情真意切:“我没怨你——”
青雀浑身僵硬,看小姐满眼愧疚,真诚说着:“你都知道……我和二郎自幼就在一处,不比别人,所以哪怕是你,我也一时没想开,不是真在怪你。你怎么就哭的这样?”
青雀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霍玥更紧地搂住她,连声说着“别伤心了”,又笑道:“我来,是有件好事要告诉你呢!二郎传信回来,说他今儿请楚王,楚王竟应下了!约定了明日就来咱们家里做客!阿弥陀佛——”
她双手合十,真心实意期盼着:“只要这事办得好,那件事……说不定就能过去了。”
她满心筹划着明日筵席的安排,便没有看见,青雀那比方才还惊恐得多的神色。
被刻意忘却的记忆,总是需要一个引子让人想起。
比如现在,青雀眼前,就清晰浮现了一个冷淡、疑惑,仿佛要剖开她心肝脾肺、仔细查验的锋锐眼神。
还有她跪在小姐面前,哭着求小姐别丢了她、别把她送人的狼狈姿态。
是的,是的。挤在霍玥怀里,青雀紧咬牙关,忍下冷笑和想要放声大哭一场的冲动。
三十四岁的秋天,霍玥把她关在田庄,又在冬天要了她的命,并不是她唯一一次丢弃她。
即将到来的“明天”……有楚王赴宴的“明天”,这才是第一次。
5. 自己找出的路
对往事的回忆占去了青雀全部心神。她惊恐着、也明悟着,便没听见霍玥几次唤她,也没看见霍玥皱眉又松开、疑惑又恍然,皱着脸思索片刻,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笑容来。
“青雀——”她把青雀摇晃起来,笑着说,“我知道了,你是怕楚王!诶,快别怕,他又不吃人!”
“虽说他手段是狠了些——”霍玥斟酌着言语,“可那……也算事出有因。你是康国公府的人,又不是他的妻妾奴婢,就算他是皇子亲王,来咱们家里,也没个平白无故就喊打喊杀的。你又不得罪他!”
我的确不是楚王的妻妾奴婢。现在。
青雀直愣愣看向霍玥。
但很快,你和宋檀,就会想让我变成楚王的奴婢,想让我,用身体“服侍”他。
他不知究竟吃不吃人。
但你们……会吃我。
在霍玥的目光转为疑惑前,青雀霍地垂眸:“小姐……”她声音抖得太厉害,不得不平息了片刻,才又开口:“我只是,一时又惊着了。明日贵客上门,要预备的多着,娘子快去忙吧,不必管我。明日——等我一会儿缓过来,下午、下午就去替娘子分忧!”
“好青雀!”霍玥不禁说,“今儿不必你了,你快歇着。本来就没大好。倒是明日忙,少不得你替我各处照看呢!”
“是。”青雀起身送她,低眉顺目,“娘子放心。”
霍玥虽听进去了奶娘的劝,又有楚王要来做客这样一件大事提着,但来青雀房里之前,她心里并没真正消气,只是觉得自己该来。
可进了门,先看见青雀一个人哭得肠断神伤,又见她仍是这样乖顺懂事、体贴人心,并不因宋檀昨夜的优待而忘了身份,也不近她今早的冷脸而心怀怨怼,她心中的不满便尽皆消了,还认青雀做亲近的人。
两人携手出去,在门边你看我、我看你有一瞬。
拍了拍青雀的手,霍玥怀着些感慨走了。
青雀站在树荫下目送。
直到跟随霍玥同来的丫鬟仆妇都转过了月洞门,她才扶住树干和廊柱,缓步回房。
一进门,她先看见的还是那叠纸。她便庆幸霍玥兴头地过来,满心都是楚王,没在意她桌上这叠可疑又凌乱的纸页。
楚王。
她知道他。当然知道。大周谁人不知楚王殿下。他是圣人的第六个儿子,贵妃之子,十七岁大破东夏,封亲王、开府,次年圣人赐婚,娶妻康国公之女——即宋檀的亲妹妹。两年前,他礼聘民间女子姜氏入府,先封孺人,不过三个月,又请封了侧妃。一年前,正当新年,姜侧妃难产离世,经查,是楚王妃和康国公夫人所害。
于是……楚王杀了王妃,和王妃才生下的儿子。用王妃杀姜侧妃同样的方法。
康国公府做梦都想修复这段关系。去岁,不必宫中下旨降罪,康国公便主动把夫人送进了佛堂。
但这一年,楚王纵酒无度、远离政事,连圣人想见亲子一面都不容易,何况仅为先太后娘家的康国公府。
明日机会难得,或许是绝无仅有,宋檀和霍玥当然要全力招待好楚王。他们还想争爵位,更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所以——青雀握皱了手中宣纸。
所以,一个奴婢丫鬟,一个才收房还没名分的侍妾,在这样的大事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他们才会想把她当一件礼物送给楚王……即便没用,不过损失一个丫头——或许都谈不上什么“损失”。
所以、所以……
双手捂住小腹,青雀俯下身。
她轻轻倒在床上,回想重活的两日一夜,回想上一世的三十四年。
绝处逢生吗?
不、不……那也未必是一条生路。
只是——寒冬的风雪又缠绕上她,青雀听见自己牙齿碰撞的声音——哪怕怎么走都是死,至少她挣扎过了!
至少,她不要和上一世一样的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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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妇人,孤枕凉衾,深夜沉沉,文人墨客总会借这些抒发心内寂寞。可守寡了十一年,康国公府的长媳孙时悦早已习惯了独自入眠的夜晚。其实,她连丈夫的样貌都记不大清了。
那毕竟只是短暂的四年婚姻。她十七嫁过来,先生下女儿,后来又怀了男胎。有孕不到七个月,那人就战死了。她受了场惊吓早产,儿子到底没有留住。
“是他宋家不仁,”倚在金线湘绣魏紫软枕上,孙时悦未染的指甲轻碰,“是他宋家对不住我。”
夜如浓墨,不见星月。空中乌云密布,地面寒风吹拂。在这骤雨将来的春夜,女儿已经熟睡,她披一件闪紫蜀锦团花袄,斜倚窗边,看鎏金香炉里燃起袅袅的烟气,散入一室冷寂。
在她身边伴着的是年龄相仿的苏氏。苏氏并未成婚,却已自挽了发髻,在孙时悦对面安坐。
听娘子这一言,她面色未改,只轻轻放下手中书卷,笑道:“我看,不必担忧,二房明日掀不起风浪。”
明日宴请楚王,整座国公府直到二更才静下来,闹得人心慌,才叫勾起了娘子的烦恼。
“那毕竟是六郎——六殿下。”孙时悦笑了声,“杀了他的心肝儿,还想与他和睦往来,不如做梦来得快些。”
“但万事谁说得准。”旋即,她又有些犹豫。
苏氏不再出言,只默默看着娘子,也不再翻看书页。孙时悦手边也有一本书。但她手覆在书封上,只用素净的指尖把书角弯了又弯,半晌,才叹出一句:“若他还在……”
“若大公子还在,”苏氏接言,“娘子也不会在别人嘴里得知这样的要事了。”
“是啊。”孙时悦低低应了一声。
没了丈夫,其他还不算要紧,只这一件,叫她十一年都心里不平。
若他还在,不管有没有用,今日请下楚王的便该是他,明日招待楚王的,更该是他们。
若他还在,这康国公府的中馈,婆母掌不了,当然要她来接管。
若他还在……不,只要她的儿子还在,这康国公府的爵位,康国公夫人的尊荣,自然会属于她,而不是霍玥与宋檀。
“要么,就守好二郎,宁愿没儿子呢,也一辈子不叫他有别的女人。”孙时悦突地嗤笑,“要铁了心和我争,一个丫鬟算什么,撒手给他三五个,还怕明年抱不上儿子吗?”
“我今儿听了一桩新鲜事,想来你也知道了。”她笑对苏氏说,“二郎昨晚竟宿在江氏房里了。我说呢,她怎么又没跟着来请安。”
她又笑道:“可怜我这二弟妹,既要这个,又要那个,什么都舍不得,竟做出这些笑话来:让自小的丫头做妾,又不愿意丈夫留宿,就掩耳盗铃,索性不给人家换屋子!可防这个有什么用?这才几天呐,二郎就睡在那了。这若成了习惯,她怕不要哭的?”
“是。”苏氏笑道,“我还听见说,好像二娘子对江姑娘甩了冷脸,过后又去哄人了?”
“哈?”孙时悦真觉得有些趣味了,“他们倒玩儿得有意思!”
天已三更,终需一眠。
虽有满腹心事,但伴着雨声,孙时悦一夜睡得还算安稳。
次日起来,雨尚未停。
这并非出不得门的大雨,康国公府的两个儿媳仍要卯时给婆母请安。今日又是休沐,宋檀也在。孙时悦仍在平常的时辰出门,只是路上难免行得慢了些。到西北角时,看见二房夫妻已等在那里,小夫妻俩肩并着肩转身,好像方才在说什么私语。
而他们的半个妾,江氏,穿着淡藕绸袄、雪灰裙子,独自撑着一柄素色油伞,站得离她主子有些距离,在雨里越显灰扑扑的,只有那一张垂着的脸,虽只露出半边,却仍有动人心魄的美。
孙时悦喜欢美人,尤其是与她没有利害关系的美人。江青雀是美。可她只是丫头时还罢,现在她是帮宋檀霍玥生儿子、与她抢爵位的侍妾,她再看她,便没有以前那般好心情了。
婆母照旧是不能见人的,他们不过在院门外行个礼。
想到今日府里会有的热闹,孙时悦越觉没意思,直起身握住女儿就要走。
“大嫂!”霍玥慌忙唤出一声,“请留步——”
“留什么步?”孙时悦回身挑眉,“有什么好说的?”
“这会儿又想起我有用处了?”她毫不遮掩不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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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虽有个表姐弟的名头,到底隔着几层,关系早远了,并不比你们近,我们也不大有来往。再从出了那桩事儿,连我娘都不敢去触霉头,何况我!若要指着我和你们一起招待人,那更不能了。我孀居之人,连家宅内的事都不敢伸手,何况招待贵客这样大礼。”
霍玥面上红了又白,正待忍气再求一求,孙时悦留下一句,“宴请亲王,还是交给二郎这样活着的青年才俊吧”,直接就走了。
霍玥气得目瞪口呆,连连跺脚。
宋檀忙从后面扶住她,低声劝道:“大嫂不应就不应,本也没指望她。她心里有气,也难怪——”
“只她心里有气、她有难处,我就没有!”霍玥没忍住高声,“这事办成了,难道她没好处?她又想着爵位,又不出力,她就愿意以后做了当家夫人,外头还有一个开罪死了的亲王吗!她还咒你死呢——”
“小声些……小声!”宋檀急得捂住她的嘴。
“你放开我!”甩开他的手,霍玥也不等打伞的丫头,扭头就走。
看一眼母亲的院子,宋檀跌足长叹,也只能忙在妻子身后追上去:“玥儿,你先别急——”
青雀当然也跟了上去。
她没有提醒宋檀霍玥,他们吵闹的声音太大,确实惊扰了在佛堂里静修的夫人。
雨声打着伞,木屐溅湿了裙摆。同样的景象,“十五年前”,她当然已经经历过一次,连孙大娘子和霍玥的争吵,都几乎一字不差,霍玥与宋檀的争执,当然也与上次一般无二。
所以,她能确定“将来”。一天之内的“将来”。
只要她的行动也与上次毫无二致,那这次,楚王也会同样找到她、看向她、盯住她……目不转睛。
她需要楚王看到她。
……
缠绵了一夜的雨,终究还是在正午之前停了。宋檀约定请楚王到府的时辰,正是午初。
霍玥着实松了口气:虽说雨里也能待客,或许还别有一番意趣,只是天阴沉着到底不美,不如晴天的好。
但,直到未初三刻,替霍玥守在后宅的青雀才见人送来消息:“楚王殿下到了!二公子和娘子已经把人请进来了!”
一时,又有人来专对她说:“公子和娘子已把人请进了照月亭。娘子说,让姑娘紧盯着家里,有什么事,姑娘能处置的就办了,若着实有大事不能办的,姑娘也知道分寸。”
“去回给娘子,说:我都记着的,请娘子安心。”
青雀一如上次一般回话,字句无错。
传话的人走了,走在花瓣飘落的甬路上。路还有些湿,花瓣便也滚上了泥,青雀站起来,叫小丫头扫净石板。
她想护住小腹,又忙握紧手低头,看自己身上衣裙正是上一世同一天穿过的,一件不差。
时辰快到了。
青雀坐不下去。幸好,留在后院的人不多,熟悉她的奶娘和大丫鬟全在霍玥身边侍奉,余下几个丫鬟仆妇自己也不安着,只会以为她是放心不下筵席上,所以才焦急。
微风轻摇,树荫转动,日渐向西。
分明昨夜已将桩桩件件思索得清晰无比,她该怎么做、怎么说、怎么行。可真看到预料中惊慌跑来的几个仆妇,她的心还是骤然提到了喉咙口。她想逃。她想自欺欺人。她想至少再安然过上几年掩耳盗铃的日子,而不是今夜就被当做一盘佳肴送到楚王刀边,等待被享用,或是被丢弃,或是,死。
但她终究没有逃。
她就站在原处,看几个仆妇慌乱说着:“夫人知道楚王殿下来了!夫人要出去,没人敢放,可也没人真敢死命拦!”
康国公为楚王表叔、前岳父,不便对楚王卑躬屈膝,更不能端着长辈的架子,早躲了出去。
孙大娘子也在早饭后出了门,不在府里。
夫人虽被禁足佛堂,可她仍是一家主母,几个奴婢如何能拦。
“这事,必得回给娘子了。”青雀看向院子里所有的人。
箭在弦上。
落子无悔。
这是她自己找出的路。
“我这就去,你们跟我走。”她提起裙摆,“我这就去!”
6. 一瞬、一眼
康国公府为开国时高祖皇帝钦赐,尚书省工部营建,东西近五十丈,南北更足有百丈,又历经七十余年历代主人精心维护修缮,府内房屋峥嵘、景象壮丽,今日又因贵客临门格外肃穆,行走其内,人声寂寂,唯有树鸣风声、脚步匆匆,便越有人生蜉蝣、沧海一粟之感。
一个奴婢的命运,也并不比树上的一片嫩叶更牢固。
风掀动了青雀的裙摆,她的裙摆也生出了风。夫人“清修”处在府内西北角,楚王饮宴在花园东。相隔数十丈,只要夫人那里尚还可控,便不必担忧贵客听见一二声响。但她仍然全力奔跑着。
因为,上一世她就是这样,满心怀着对康国公府、对霍玥真切的担忧,拼了命跑到了花园里。
园门自然有人守卫。两方的人。康国公府的奴仆和楚王的亲卫。亲卫衣铁甲,执长枪,枪尖寒芒似水。
从她进入视线,这些亲卫就盯紧了她,眼中只有警惕。纵有惊讶,也不过一瞬之间。唯有一人面露异色,似是既惊又怕,忙与身旁的人附耳低语。于是那一人便有些恍然,看向她的目光也转为了惊异。
这两个亲卫的举动,是否同上一世一样,青雀记不清了。
上一世,她心里只有尽快进入花园、见到小姐,此时根本没有心思关注其他。所以,直到此刻,她才生出疑惑:
楚王府的亲卫,为何这样看她?与楚王盯着她,是否有所关联——
“来者何人!”
“这是我们娘子的人。江姑娘。”康国公府的管事忙说,“娘子命她照管家事,想必是有什么话要回了。”
霍玥从去岁春日执掌中馈,命青雀做妾前,青雀是她最信重的奴婢,府里不算要紧的事务,许多都是放给她和玉莺处置。因此康国公府上下奴仆,几乎无不识得青雀。
青雀也忙垂首说:“实是突发要事,必得回给娘子,还望放行。”
楚王府的亲卫点头,单放她一人入内,还派出两人跟随。
那管事便忙对青雀说明:“楚王殿下和二公子在碧涛阁,娘子就在照月亭。”
匆忙对他道谢,让他看好那几个仆妇,青雀小心沿着熟悉的路走。
一步,两步。
水流自东向西,蜿蜒穿过康国公府花园。花园之东,沿南岸是一带翠嶂,碧涛阁矗立半山。沿北岸便是草木葳蕤,照月亭正在水边。
从半山向下望,照月亭一览无余。
霍玥紧张又无聊地坐在亭边,时不时向上望一望,又不敢看得太明显。
约定请楚王午初到府,本想先请用午膳,再见机行事。谁知楚王未初三刻才到,足晚了近一个半时辰!
这说早不早、说晚不又晚,实在尴尬。
楚王一言不发,那些亲卫也一字不吐,二郎连楚王是否用过饭都不曾问出,只好请人先进花园。
哪知才从照月亭走到碧涛阁,楚王便向亲卫要了酒,自己开始喝了!
幸好家里预备得齐全。她和二郎忙叫人上菜上酒,二郎陪侍,她先避下来。
活了二十年,她哪里受过这般委屈,赔笑赔话……便是从前入宫,连陛下、娘娘们,都不曾对她作色呢!
二郎还在上面,只怕更要忍气。也不知今日能有个什么结果。
霍玥正闷着,忽听有铁甲铿锵声,忙回身向后。
已有人赶来,小声回说:“是青雀要见娘子!”
“出什么事儿了!”她忙轻声问。
照月亭与碧涛阁相去不过数丈,楚王耳聪目明,这里声音稍大些,他必能听见。
“娘子!”青雀和上一世一样快步进来,俯身在霍玥耳旁回道,“夫人知道楚王来了,要出来,奴婢们拦不住。”
“偏是这时候要——”霍玥一个“闹”字只说出一半,“我去看看!”
青雀退开一步,等霍玥整理衣襟。
在这短暂的几个呼吸间,她向上望了一瞬。
是他。
是他。
暗紫衣、寒冰面,身如峭壁,脸苍白得像一抹雪。可只需看到他一眼,谁也不会以为他是孱弱无力的无能之辈。他目光像尖刀,带着迸出的火星,目不转睛瞄准了她,甚至,在走上前、靠近她。
纵然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眼神,可真到了这一刻,青雀仍然惊觉自己不能承受。
不必计划好的“和上次一样,看一眼就迅速低下头”,她的身体已让自己垂首、退后,再退后,跟在霍玥身后离开。
楚王停止了向前。
定定看了片刻藕衣女子的背影,他神色转为玩味。
宋檀在袖中握紧了手。
楚王为什么那样看着青雀?难道他爱上了青雀的容色?是,青雀之容世间难寻,可她已经是他的女人!楚王既然对她有兴趣,为什么不问一问!
只要他问一句那是谁,他就能说,那是他妻子的陪嫁侍女、已是他的侍妾!
说到底——
看着楚王无言转身,斜倚栏杆,晃起手中酒壶,宋檀一腔怒气无处发作,只能咬牙埋怨青雀:
说到底,究竟有什么要紧的事,让青雀非要自己过来?
她便不能随意派个人来?非要让自己在外人面前露脸?!
……
“幸好你有决断,知道来找我。”霍玥急匆匆赶向西北角,一面后怕,“夫人深恨那一位……真叫他们见了面——哪怕没见面,只闹到亲卫眼前,家里罪名就要再加一重了。太后娘娘留下多少情分够用的!”
青雀并不答言,只扶着霍玥赶过去。
她身体好,霍玥的更不差。两人把余下仆妇丫鬟们落在身后几丈,先赶到附近,便听见一声抽刀声,跟着便是夫人颤抖的怒叱:“真不要命,便接着拦!”
“快去让人请父亲回来!”霍玥气道,“还有,派人去公主府,无论如何也得把大嫂给找回来!”
说完,她便冲出去,当头跪在婆母面前:“母亲!母亲三思,使不得啊!”
……
一阵人仰马翻。
双拳难敌四手。康国公夫人虽手握利刃,终究没有砍向儿媳。
霍玥寸步不让,声泪俱下,奴仆们也跪的跪、求的求、劝的劝,把甬路堵得水泄不通。
康国公先赶回来,一把夺了妻子手里的刀。
孙时悦紧随在后,却只站在人群之外。
“你这行伍里的本事,自小的功夫,别处用不好,倒只好用在我身上。”夫人看着刀,又移向康国公,冷笑。
“仇氏!”康国公满面红涨,粗喘着愤怒道,“二娘已经去了,咱们就剩二郎这一个孩子,你还不叫他好过!你还不为他想想,他有今天不容易?你还要……害了他!”
“我害了他?”仇夫人不可置信,“我不叫他好过??”
她直逼向康国公,毫不畏惧方才还在自己手里那把刀:“我这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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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养下四个孩子,大娘便不提,大郎难道不是你害了的,你怎么好意思说!”
康国公一滞:“这是在说二娘,你提大郎做什么?”
一年不见,老妻鬓发全白,声音嘶哑,一身缁衣,通体无饰,仿佛变了个人,让他不免生出胆怯。
可话还是要说清:“若不是你鼓动唆使,她哪里来的胆子趁楚王巡边——圣人留了你一命,你还……”
“若非你独断专行固执己见,十一年前,你何至于败?大郎又怎么会死?你又何至于身上寸职皆无?”仇夫人根本不听他指责,声声质问,“若非你在圣人面前没了脸面,不能替她做主,二娘有圣旨赐婚,又怎么会在王府日夜不安,生怕被一个乡下毛丫头取代!”
公婆的争吵,霍玥不便多听,只能缓步走远。
孙时悦却仍在一旁观赏。
她眼中冷漠,面无表情看着这对夫妻互相推脱儿女的死,无意避让。
康国公看见了她,仇夫人也看见了她。
康国公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拽住了自己的夫人,把人向院内“请”:“在这吵吵嚷嚷,是想叫一家子都看笑话吗!还嫌不够丢人!”
婆母的事得以解决,花园那里又不便再回去,霍玥便索性回了自己院子。
青雀发着抖。霍玥也发现了她在发抖。她心里仍还烦乱着,因青雀究竟有一功,便耐住性子问:“你吓着了?”
青雀点头,又摇头。
“母亲那没事了。本也不会怎么着。她难道还能砍了我吗。又没真疯。”霍玥扶住额角想,“那就是楚王的亲卫?那两个人跟着你一个,是怪吓人的,怪不得你跑那么快……”
说着,她突地想起来:“怎么好像咱们走的时候,楚王在看——”
青雀又一抖。
霍玥狐疑地坐正了。
她端详着青雀,又翻找着那一刻的记忆,心中忽有意动。
这念头一起,再看青雀,她便有些不自在了,十分柔声道:“罢了。你替我看了这一下午,也怪累的,去歇着吧。”
“嗯。多谢娘子。”青雀哽咽一声,又收获了霍玥好一番温言。
她低下头,跨出房门,只看着自己足尖,回到后院,紧闭房门。
成功一半了。一手倚住门边,她轻喘着想。
接下来,只需等到傍晚。
上一世的今天,她怀揣满腹惊惧回房,终究没能心安。捱到酉时,她根本吃不下饭,又走出屋子,想找小姐说一说心里的害怕,想听小姐再保证一句:楚王不会动她。
可她才走过月洞门,宋檀就步履如飞地回来了。她不愿和宋檀碰面,就在廊下躲了一躲。
她就听见宋檀对霍玥说:“楚王真是……岂有此理!”
他在屋里踱着急步:“我说什么,他都不应!一张嘴就是喝,喝喝喝喝喝!喝够了,还就在那躺下了!这叫个什么事?你说,这是请的什么客?他既一点儿不想与咱们修好,又是为什么来呢!就为了羞辱你我?我是赶着叫人送枕褥去了,爱用不用!”
“还有青雀!”他又问霍玥,“天大的事,派谁去不成,非要她自己去?母亲闹起来,她叫人传个话不是一样!”
霍玥便说:“你有气,朝我发什么!”
她说:“这是大事,青雀不得来么?”
旋即,她稍稍放低了声音:“我看,楚王好像格外注意青雀……你也看出来了?”
7. 美人计
青雀如坠冰窟。
她不愿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不明白——她宁愿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不久前还在哄她别怕、宽慰她不必担忧的小姐,现在,却在用这样轻飘的、期待的……甚至引诱的语气,问着姑爷楚王是怎么看她。
今日宴请楚王极其不顺。她知道。连姑爷都气得拿她做幌子和小姐发火。那在这种时候——在楚王仍身在康国公府、尚未离去的此时,用这样的声调语句,问出这般问题,小姐心里,在想什么?
“我怎么看不出来?他那眼神——我又……我又没瞎!”宋檀显然深为恼怒。
“是!没瞎!谁说你瞎了?”霍玥更不高兴,“我问什么,你答了就是了,又朝我喊什么?你到底是气青雀呢,还是气我?”
“我!”宋檀噎了噎,“我……哎!我——”
“只为青雀多被楚王看了一眼,你就急得这样。”霍玥声音慢了些,蕴着几分真实的怒气,“你这么爱她,早说呀!还巴巴拖到这会儿才收房。你早告诉我,难道我还舍不得一个丫头么!”
“玥儿……”伴着些脚步声,宋檀似在快步走动,“玥儿!”
“我对你的心,你还不知吗?还用这话来激我?”他急切地说,“我和你这么多年的情分,从小儿便不提了,单说这五年,不是到不得已,家里外头这些人,谁我多看过一眼?就是那丫头,也是你指了给我,我才收她,怎么着,我也全听你安排,是不是?”
“玥儿!”
他急急的剖白:“何况,我也不是那等胶柱鼓瑟、拈酸吃醋的人。我若真为楚王多看了谁一眼生气,还会请你同我一起招待他么?我更该怕他看你!陛下那么宠他,便是他夺了……人,也只会说他终于养好了、有精神了!我不过怕那丫头犯了什么忌讳,再给家里招祸罢了!这才是我的心!”
不知是不是被宋檀哄好了,霍玥“嗤”地一笑:“你倒会说胡话!”
“我虽不算什么贵重人物,不是公府的小姐,到底我们家老夫人也是太后娘娘的亲妹妹,我从小儿也没少入宫见人,我见他,本就没忌讳。”她笑道,“连你姑祖母是谁都忘了,还说自己没急呢!”
“哎!”宋檀长叹一声,赔笑道,“你疑心我,我心里就和在油锅里煎一样,哪还管得了那许多。”
“好了,别为这点小事就‘油锅煎了’。”霍玥道,“还是赶快想想,那一位……怎么办吧。”
重提楚王,两人有不短的静默。
“一年了,才请上他一次,不能就这么算了!”宋檀道,“这一年,人人知道咱们和楚王有深仇大恨,又说咱们家的人胆大如斗,连楚王府的皇孙都敢戕害,怕不是疯了!你都不知我这一年受了人家多少眼色,谁知道他们背地里还都怎么议论咱们!这一年,连三省六部的同僚,都渐和我远了!”
“我也是这么想啊。”霍玥叹道,“楚王就仗着陛下疼他,装疯作傻的。他这样一日,世人就忘不了那事一日。被闲人议论几句还是小事,就怕陛下又想起来这好儿子受的委屈,又觉得咱们不好,再牵连了你,又怎么办?二郎,除了你,这府上还能指望谁呢?”
青雀右耳紧贴窗棂,双手捂唇,不敢呼吸。
守门的紫薇和玉莺分明知道她在廊下,却谁也没有出声回禀。
她们都听着霍玥说:“现下至少人还在家里,总要再想个法子试一试。从前的不管用,他在这里半日,有没有什么稍微喜欢的?哪怕不是喜欢,稍有些不一样的也行。”
她们也都听见了宋檀犹豫:“他连这的茶都不喝,饭也没吃……若非说有什么,就只有——”
“青雀?”霍玥的声音小了下去。
后面的一些隐约的,“只能拿她试一试”,“只怕你舍不得”,“纵有风险,一个人头怕也够了”,“值得冒这个险……其余也无法了,总也不会更差”之类的话,青雀没有细听。
上一世的她,听到此处,已然神飞魄散,怕得六神无主,更不愿信小姐真会把她送人。她不顾一切冲进了屋子,跪在小姐脚下,哭着说她哪儿也不去,死也只死在小姐身边,求小姐别丢了她。
那时,她根本没去看宋檀的神色,只顾抓住小姐,好像抓住救命的稻草。
而小姐任她哭着、求着。
直到她哭得浑身瘫软,没了一丝力气,才听到小姐轻声说了句:“你想什么呢。”
“说着玩罢了,你怎么还当真了。”这么说着,小姐的声音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现在想想,上一世,她最终没有被送给楚王,或许并不是因为霍玥怜悯了她,或对她生出了不舍。只是因为,一个宁死不愿再次献出自己身体和生命的女人,一个哭成一滩烂泥、容貌也失去价值的女人,纵然强行绑到楚王身边,也不会对康国公府有任何益处而已。
青雀悄然退后,离开了这处是非,平静得好像从没来过这里。
她不必再强冲进去。很快,商议好的“是非”,会主动来找她。
她没有等太久,至多只等了一刻钟。
霍玥是自己来的。
她一推门,眼里就闪着泪光,眼圈儿也在灯下看得出可怜的红。
青雀自然要焦急地关怀她,连声问,“怎么了,谁惹娘子不高兴了?”
“并不是谁惹了我,”霍玥含糊说,“是有一件事,着实为难……”
青雀自然也要接着她的话问:“是家里又出什么大事了?”她向外望了望:“怎么只有娘子一个人来,卫嬷嬷呢?连玉莺紫薇也——”
“是我不叫她们跟着的。”
霍玥回身掩上门,并没锁紧,便紧紧攥住青雀的手,引她一起坐到床边,半吞半吐说:“从小儿就是咱们最好,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愿叫你为难。实是真没了办法……”
说着,她一双杏眼里又滑下两行泪,在青雀雪灰的裙摆上洇开。
青雀望着泪的主人。
她这种吞吞吐吐,先只说自己走投无路,哭着求她帮她的样子,真和要她做妾时一模一样。
“小姐。”她垂下眼帘,“我知道,家里正属多事之秋,小姐诸般为难,并非我全然体会得了。”
是啊,她当然体会不了。她做了二十年奴婢,她母亲、父亲、妹妹,世世代代都是奴婢,怎么能体会得到霍玥和她长辈亲人一有难处,便能找奴婢填坑、垫命的快活?
就像她本来以为,她这么多年的忠诚、做妾后的退让,“小姐”都是懂得的,是知道她别无二心的。可霍玥还是在这样早的时刻就隐隐以她为敌,提防她、限制她——想除去她。
她做忠仆,把自己做成了一个笑话。
现在,她就用着这样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话语,一字一句对霍玥说:“小姐多年如何待我,我都铭记于心,没有一刻忘怀。从来小姐说什么,我也没有不应的。小姐这次的难处,若我能解开一二,请小姐只管吩咐。只要我能做,必会替小姐去做。”
言毕,她呼出一口气,含笑看向霍玥。
可才对视一眼,霍玥就移开视线,随意看向了床边:“那……那——”
“小姐。”这次,是青雀捧起了霍玥的手,向前探身,“小姐,有什么吩咐,请说吧。”
“我——”霍玥下意识向后仰,抽出一只手撑住身体。
她摸到了绵密细滑的宫绸。银红色的,绣着鸳鸯戏水。
从二月初一日开始,这匹原本放在库房里的衣料,就成了青雀的新床褥。在这上面,青雀和她的丈夫,缠绵欢好,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良宵。
她又看向青雀。
进入她眼中的,并非从六岁开始,服侍她十五年的陪嫁丫鬟,而是一个女人,年轻女人,年轻又有倾城之色的女人。勾她丈夫留在这红罗帐里,恩爱同眠了一整夜的女人。
“是楚王。”霍玥顺畅开口,声调柔婉又可怜,“二郎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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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一进园子,楚王就盯上你了。”
青雀听得想笑。
她忍住笑,身体便颤抖起来。
“我知道你怕他!”霍玥忙说,“其实,别看咱们家与他不和睦,他对其余侍妾和服侍的人倒很好。你看那姜侧妃,一个民女,三个月就封了侧妃!再者,以你的样貌,只服侍我和二郎,倒埋没了。他原也不配。不如趁这个机会出去,那才是——”
青雀死死咬住嘴唇。
终于把狂笑忍回肚子里,她才松开牙齿,轻叹问:“我会死吗?”
她微笑着,轻声问出霍玥故意避开的问题:“小姐,我会死吗?”
霍玥滔滔不绝的嘴停下了。
一瞬间,她感到似乎有什么超出了控制。
但青雀问过后,并没有强要一个回答。
她站起来,依旧恭顺地拜下,平静说:“楚王与府上有深仇,至今不愿和解。我是府上送去的人,或许一眼不顺,便会被斩于刀下。小姐,这是你的吩咐,无论如何,我愿意去。”
“只求小姐,能快些求老夫人把我母亲和妹妹放出来,许我妹妹放良自嫁。”青雀叩首,“再求小姐保重身体,我就再无不放心的了。”
“青雀!”霍玥情不自禁唤道,“这我自然应你!——这都是早就应过你的了。”
她先觉放松,手离开绸褥,身体向前,心中才后知后觉涌现不舍。
身前跪着的,又成了与她自幼相伴的陪嫁。
一把将人拽起来,四目相对,她想说些什么,青雀已先开口:“夜长梦多,或许楚王一会就走了。小姐请先去忙,容我梳妆。”
“好,好!”她这样懂事,霍玥唯有说,“如此,家里就全靠你了!”
青雀把霍玥送出房门,看见两个小丫鬟和四五个仆妇早已打好热水,抬着浴桶在门边等候。
霍玥根本没想过让她拒绝。
所以,上一世冲进去哭喊央求的她,是不是从那时起,就彻底沦为了霍玥的眼中刺呢。
这不重要了。
青雀掬起一捧水,搅乱水中自己的倒影。
就像霍玥为鼓励她说的,“家里全靠你了”,只是一句夸张的虚言。只要霍玥想,她可以有一百个、一千个奴婢。她只是服侍得比较久、更加听话、更会做奴婢的那一个,实际并无特别。
从根本上,在霍玥心里,自始至终,她只是一件顺手好用的工具而已。
……
青雀梳妆很快。不过两刻钟,她已洗净身体,换过一身新衣,步行来向霍玥告别。
宋檀和霍玥都站在堂屋等得心焦。两刻钟看似不长,可谁知道楚王会不会在宋家留宿?若他一时醒了就要走,康国公府谁能拦住——这两日才是真白忙了!
可青雀缓步行到门边时,谁都没能说出一句埋怨的话。
她细细上了胭脂、点唇画眉,原本已经足够明晰的五官便更增添了颜色,焕发出光彩。那些脂粉还是她做妾开脸的“好日子”那天开的,只是当日没用,之后也再没用过。
一头乌发只在脑后挽了一个纂儿,以此模糊她已是妇人。身上亦是简单的绿衣红罗裙,发间身体,不过零星螺钿鲜花装饰。她净如明珠、艳若芙蕖,身在廊下,安然拜别,看得宋檀半晌未能回神。
霍玥也怔怔看着青雀光洁无饰的额间。
原来——她这才明白——原来青雀的确是避让着她的。
这并非盛妆,她容光之盛,已令人不敢逼视。
宋檀也这才知晓,原来他这个侍妾——不,她很快就不再是他的女人了——竟比他以为的还要倾国。
这一刻,他们谁都不再怀疑,“美人计”是否能够成功。
可是,他们谁也没有表露喜悦、绽开笑颜。
他们一言不发,看着青雀转身走在甬路上,走向花园,看着她安静地、安静地离开,没带走片许叮咛,也没留下分毫抱怨。
8. 衣衫褪尽前
最后一抹身披紫光的暮云也隐去了。夜如清水。微风伴着湿润的气息扑向人面,隐隐送来繁花和新叶的香气。
这样静谧安然的夜,行走在青石砖路上的一行人,却几乎无人稍觉安逸。
再有十几丈就是花园入口了,花园里睡着楚王,那是个凶名赫然的天潢贵胄。他们康国公府出身的王妃,杀了楚王心爱的侧妃与孩子,结下血仇。现在,他们却在奉二公子与娘子之命,伴随江姑娘给楚王送醒酒汤——送汤是假,实是要把这位二公子的女人送到楚王面前。
青雀姑娘是有仙女儿一样的美貌——有仆妇觑看着她不紧不慢、平稳飘动的裙摆想——可,那到底是亲王,还是圣人最疼的儿子,什么样花朵儿似的美人儿没见过?若是青雀姑娘的样貌不入楚王的眼,或是好事行到一半儿,楚王发现青雀姑娘已不是处子了,他要杀人,杀了一个还不够泄愤,她们这些跟来的人,不是白白跟着倒霉吗?
怀着类似想法的,显然不止她一人。
是以,行至花园门边,当青雀说出,“只我自己进去便是”时,跟在她身后的八名仆妇,都齐齐松了口气。
只是有几人放松得明显,另几人怕楚王府的亲卫不许这样行事,还眼巴巴看着。
守在入口的亲卫似乎换过一批。但在明朗的月光下,青雀能认出,下午时惊异看着她的两名亲卫,仍在这里。
此时,他们自然又打量起她,态度虽无轻佻狎亵,但那“果然如此”的眼神,还是让青雀稍觉刺痛。
不过,这种感觉,也仅仅只在须臾之间,便消失不见了。
不论怎样难堪地挣扎,她都想活下去。她没能托生成“主人娘子”,这是她出生时就有的命。所以,就算是一女侍两男这样在大儒口中的“不贞”之举,就算被当成一件东西送来送去,她也要尽力做好、想办法活下去。
亲卫放行了。
他们接过仆妇手中的食盒,有人引路、有人跟随。仆妇们又慌忙看向青雀。青雀姑娘这就去了,她一个人会不会出事——
青雀没有回头。自然,也无从得知昔日同伴迟来的担忧。
夜里的花园比往日还要安静。树木投下细密的阴影,连鸟雀都没了嘤鸣。身穿铁甲的亲卫只送她到照月亭,碧涛阁里便有面白无须的内侍走下来,接过食盒,含笑引她上去。
青雀不懂得这个笑的含义。高兴、客气、幸灾乐祸?楚王知道她来了吗?楚王高兴她来,还是已经抽刀出鞘,只待她走到面前,手起刀落,便能再用一个人头偿还姜侧妃与小皇孙的血?
青雀一句都没有问。
石板路蜿蜒向上,在夜色里若隐若现。内侍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握着灯笼行得很稳,还能时刻照应着青雀。
除他二人之外,周围似乎再无人迹,可青雀又分明似能听到金戈铿锵之声。
碧涛阁近在眼前了。
门窗半阖,阁中不见光亮,唯有明月皎皎,洒落一地清华。
举目四视,青雀终于看见树下的微光。亲卫静立影中,将身形藏在常人一眼看不见的地方,无声无息、毫无松懈地护卫着楚王。
只一眼,她便移开视线。
内侍推开了门。他走进去,站在内侧,躬身请青雀入内。
青雀没有迟疑,跨过门槛。
先感受到的是酒气。不算浓烈、也并不清淡,但不难闻。室内果然没有一盏灯。
内侍轻手轻脚走进去,转向东侧,对榻上半躺着的颀长人影轻声回话:“殿下,康国公府使人来送醒酒汤了。”
片刻,楚王动了动,将手搭在额间:“让他滚。”
久闻其名,这却是青雀第一次听到楚王的声音。虽然带着醉中的喑哑,但这的确是一个寻常……清朗的,年轻男子的声音,与她听过的其他年轻男人的声音并无太大差异。
或许是因现下楚王没有看她,也或许是因她的确下定了决心,这声音让她心头的飘忽感减轻了些许。
是了,她想,楚王终究还是一个凡人。肉体凡胎。就算他武功盖世,一掌便能了结了她的性命,他也依旧只是一个世俗中的人。
就像霍玥和宋檀,他们看似高高在上,本身也并不比她多出一个头、或一条手臂。
“殿下,”那内侍并没听从命令,仍然笑着,“您就起来看看,来的是谁吧。”
说着,他放下食盒,两步上前,坚持拿下了楚王放在额上的手,请他向外看。
楚王无聊地掀开眼皮。
他瞬时坐了起来。
“……颂宁?”
他嘴唇张合,神情是青雀想不到的惊讶与脆弱,声线也有些抖。
他目光向上,定定地看着她。
内侍悄然退后。
但,他只退出两步,楚王便已恢复了平静。
“不是颂宁。”他轻声说,“颂宁从来不穿这样的衣服。”
翡翠衣、石榴裙。
“是你啊。”他恍然,略有些不屑地笑。
内侍已经快走出房门。青雀来不及细思楚王话中的深意。在楚王这个堪称和煦的笑里,她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察觉到她让霍玥和宋檀都无言以对的妆扮,竟然根本没有让楚王见色起意。
但她不能就这么回去!她决不能——
“殿下。”青雀俯身打开食盒,捧出青瓷莲瓣碗,趋步至榻边跪坐,“请……用醒酒汤。”
她双手伸出去,脸却没有按规矩垂下,而是仰起来,直视着楚王,求他看她。
到了这般地步,她唯一能仰仗的武器、求活的武器,也只剩她这张脸。
母亲给的脸。
楚王也的确仍在看她,看这个满面惶然、哀求,眼里却燃着决绝的火焰的女人。
“你是——”他思索了片时措辞,“宋檀的人。”
青雀无法否认。
当然,楚王当然会知道她已是妇人。下午她来送消息,楚王当然清晰地看见了她的妇人妆扮。或许还有宋檀在旁忍怒,更是明显的提示……即便没有,猜出她是“谁的女人”也十分简单。
“是。”青雀说,“今日之前,是。”
今日之后,即便楚王不要她,即便,她还是要回到霍玥和宋檀的身边虚与委蛇——
都是肉体凡胎,怕什么。
大不了鱼死网破,怕什么。
还会比上一次更坏吗。
楚王发现她的眼神变了,变得很平静。平静中带着些许疯狂。
这是某些自知将死却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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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求活之人才会有的神情,他认得。
他皱眉,接过醒酒汤,随手放在一旁。
无声的对视。
楚王再次伸手,揽过面前这个女人。
青雀顺势向前。
楚王的手与她的肌肤只相隔两层衣料,手心的热度几乎毫无损耗传到她肩上,他的脸与她亦近在咫尺。
在暗夜里近看,这真是一张英姿灼然的面孔,只是几乎瘦脱了形状,所以,才会在午后的晴朗下,更显出锋利的无情。
现在,那双寒星一样的双眼收敛了锋锐,只带着醉后的朦胧,仔细打量着她,青雀的四肢五官,却似冻住了一样发僵。
这理应将是一个春意无边的夜晚,她该用自己的身体使楚王快活。可她的心走出来了,躯体却好像还停留在那个冬夜。她不知道现在是该进还是该等,其实,她从未在床事上得到过快乐,也根本就不懂怎么让人快活——
“康国公府一家废物,”楚王蓦然开口,“宋檀自诩‘玉堂人物’‘风流君子’,竟不知怎么让女人快活。”
青雀瞪大了眼睛。
楚王的手指抚过她下唇,带起一阵不可忽视的酥意。他笑了笑,放她在榻上,起身拿过康国公府送来的一条锦被,对窗外挥了挥手。
铁甲声有序远去,是亲卫们离开了。
青雀又被单手抱起。锦被坠向矮榻,她只比锦被稍晚一步。楚王捧起她的脸,她却不合时宜地又想起了宋檀……想起了“六年后”,也是一个冬夜,宋檀讲起楚王之死时,那愤恨又快意的脸。
“这也算是老天帮妹妹报仇了!”宋檀大醉而笑,“也算是他的报应!”
那时她才知道,原来他恨着楚王。恨了这么多年,却只敢在楚王死在军帐中后,背地里醉一场,笑一场。
原来她早就看见宋檀是什么样的人了。躺在锦被里,青雀双眼空茫。只是她一直不曾细想过。好像“小姐”是世上最好的“主人”,小姐的丈夫便也一定是天下第一等的仁人君子,不该被她质疑。
霍玥是“主”,她是“奴”;他是“臣”,楚王却并非“君主”。如此算来,宋檀的确不如她多矣!
她很快就不能再走神想别人。
楚王的双唇和他的手一样热,并不似她想象中冰冷。他亲吻着她,直到她的嘴唇舌尖也有了热度。这热又向下走,把她的僵硬揉开。
青雀浑身都热了起来,热得她飘飘然,有些发晕。
这是……大周的战神。呼吸都在发烫,她好像也醉了。这是大周朝开疆守土、军功卓著的皇子,他的血自然该是热的。是他在敌国的眈眈虎视里保护了天下的平安,保护了她。她不该害怕。
人生第一次,她明白了为什么人世会称男女欢好为“巫山云雨”。
她不再感觉自己是一盘菜肴、一份礼物、一件用以取悦他人的玩物、生儿育女的容器……或随便一个什么东西。
今夜,至少此刻,她终于是一个女人,是一个人。
在锦被青竹落雨的时刻,青雀颤抖着,把嫣红的双唇送向楚王。
衣衫褪尽前,她指尖轻抚小腹,想到了还无声无息在她腹中的女儿。
旋即,她放下一切,全心沉入楚王带给她的情欢。
9. 这夜还长
青雀感觉很好……非常好。
这种快乐,不同于她五岁时新年,看到身怀旧伤的父亲又活过了一年的慰藉,也不同于六岁时被选为霍玥伴读,从此可以领到丰厚月例,让母亲妹妹和自己都过得更好的期待,更不同于“两年后”生下儿子,终于可以从同房里解脱、不必再应付宋檀的疲惫——
这是纯然在她身体里冲击的潮涌,她暂时忘记了一切——处境、女儿、将来、性命……她的精神便也前所未有地放松了,只感受着身体、感受着自己、感受着楚王……连时间都不去在意快与慢。
她第一次这样详细了解了自己的身体。主动地了解,而不是努力把所有触感都封闭。
原来,生在人世,她这副躯体,她这个人,可以只为自己快活。
一切结束,楚王并未抽离。
夜愈发静谧。阁外空旷,风止树静,阁内只有两人缠绕的呼吸。
青雀不想结束美梦。
可楚王随意抚摸着她的脸,指尖把玩她散落的鬓发,发出一声暧昧的低音,似在催促,她只能睁开眼睛。
“想和我走?”看到女人眼中快感未去的薄雾,楚王满意问。
“想!”青雀回答得不假思索。
她不顾疲惫撑起身体,在楚王意味不明的目光下,用尽自己最大的决心祈求:
“愿殿下……带我走。”
“‘愿’。”楚王轻飘飘抓住了这个字。
身前这女人不可能不愿意和他走,——楚王从她第一次回应就确认了。但换一个女人,在宁死也想逃出康国公府的时候,求他的用词应更直白,比如,“求殿下带我走”,再比如,“只求殿下给我一席之地容身”,而不是用这个更多诉说了她自己意愿的,“愿”字。
他探寻的兴趣只持续了一两个呼吸——或许更长一点。
“也好。”他无所谓地说。
这夜还长。
……
青雀再次从情迷里清醒,天已将在三更。
整整两个时辰,她与楚王在榻上缠绵欢好,有时远、有时近。楚王很少说话,只用手和身体引导她,她自然也不开口——除非身体让她发出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花园里多了许多人。楚王说声“来人”,那些白日没见过的侍女便鱼贯入内,在黑暗里展开屏风放置浴盆,扶青雀沐浴更衣。
她们一色穿粉衣青裙,几人梳双丫髻,两人梳半翻髻,俱戴绢花银钗,给她准备的新衣却是另一色:大红绣金襦、碧色百裥裙,还有金银玉饰,堆满妆匣,不能胜计。
青雀便有些轻松的紧张:
看来,楚王对她还算满意……至少,会给她一个普通侍女之上的位置。
“你明日一早回府,有她们服侍你,今夜且在这歇息。”屏风外,楚王已先整理完毕,“想带什么随你的意。”
青雀忙应:“是。”
下一句“殿下慢走”还未出口,楚王已转身出门,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青雀扶住浴桶边缘,片刻才坐回去,心中生出轻薄的不安:
她“新主”的脾性比“旧主”更难捉摸十倍。今夜还算顺利,可以后的人生,她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但,总比上一世好。
温水轻柔地覆上她肩头,在水流的包裹下,她又让自己放松。
上一世的她,一生都在跟随霍玥,即便是死,也是死在霍玥掌控的田庄上,死在霍玥意料中。现在,哪怕只是从一个樊笼跳入另一个樊笼,她的人生,也已与上一世完全不同——而且,是她从两条绝路中,自己找出的生路。
“娘子?”在她闭上眼睛的前一瞬,一个梳半翻髻的侍女轻柔开口,“再有半刻更衣,奴婢们怕服侍不好娘子,是否要掌灯?”
“灯?”青雀扫视一眼四周的黑暗,意识到直到此刻,她们都还在黑暗里活动,忙说,“掌灯吧。”
“多谢娘子。”那侍女恭谨说。
一簇一簇火苗升起,室内亮了起来。
烛光下,侍女们的面容霍然清晰。她们都很年轻,年幼的十三四岁,梳半翻髻的两人也不过二十左右,容貌秀丽,各有动人的韵味,若在侯门王府之外,至少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
可在这里,她们无一人有文人笔下“美人的傲气”。每一个人都低着头,服侍她沐浴、擦净身体、穿衣梳发,动作轻缓,神态恭敬。就像她以前服侍霍玥,并不以为她侍候小姐有什么屈辱,反还真心实意认为,能被选在小姐身边服侍,是一种福气。
但她暂时保住自己已经用尽全部力气,当然没有精力再可怜别人。
或许,她们能在楚王府度过安稳的一生,平安终老,那是比上一世的她要好得多的结局。
有年纪小些的侍女被青雀的容貌震慑,在阴影处交换惊讶的眼神。而年长的侍女想起了更多:这张脸过分地熟悉,曾经在楚王府肆意绽放,可不过短短一年,便被雨打风吹去。
她们同样用眼神警告同伴,不许在新“娘子”面前露意。可青雀已经察觉到了这些眉眼来去。
再想回答“为什么”,并不难。
昨日下午花园入口亲卫们的惊异……楚王明明是第一次见她,却用那样尖锐的目光盯紧了她……她来送自己当礼物时,亲卫们“果然如此”的神色……还有她出现在醉酒的楚王面前时,他脱口而出的“颂宁”——
身体上的疲惫让青雀几乎立刻睡熟,可精神上的清明,又让她对着铜镜,露出一抹恍然的讶异。
看来,她今日能逃出霍玥掌心,真的要感谢自己这张脸——不是感谢她有如何的貌美,而是要感谢,她竟然生得与楚王心尖上的姜侧妃,有能令人恍惚震惊的相似。
那——青雀旋即想到——霍玥和宋檀知道吗?
侍女们替她梳顺了长发,扶她到新布置好的矮榻上歇息。
青雀着实累极也困极了。天亮便要离开康国公府,去往一个全新的、陌生的、争斗更激烈的地方也好,发现自己和姜侧妃或许有八·九分甚至十分相似也好……她暂时安全了。
她需要休息。
她的确有些东西想带走。天亮回去整理,必然要见到霍玥的。
——霍玥睁眼直到天明。
宋檀同样一夜没睡。
青雀戌初离开,两个时辰都不曾回来,也未听得花园里传出哭喊求饶声,还来了许多楚王府的侍女……想必他们的“美人计”是成了的。
既然成了,虽然不好立刻庆功,也理该高兴些,放轻松些。
可直到月上中天,宋檀与霍玥,却谁也没有露出过笑意。
霍玥说,她是担心青雀在受折磨。
宋檀说,他是担心楚王收了青雀仍不满足,仍会视康国公府为敌。
霍玥知道宋檀的话并非全然的实话,但她没有戳穿。戳穿又有什么意义?青雀很快就要走了,不再是二郎的女人了。不在眼前的女人,一个丫鬟、一个侍妾,二郎还会怀念多久?何况青雀还就在康国公府被楚王收用——作为男人,二郎当更不愿意留下她。
她没有去想,自己说出来的话,是否也掺了虚假。
三更时分,楚王离开了康国公府,当然没有来向他们辞别,甚至没派人来传话。他们更没来得及去送。
守门的小厮说,楚王好像一个侍女都没带走,只有几个亲卫跟随。在花园附近守着的人也说,楚王还留了一多半亲卫在。
所以青雀不出来,他们也不能去花园里找,只能等。
五更,宋檀该去上朝了。
他眼下泛青,心烦意燥,也只能穿上官服。霍玥送他到院门,回到房里,也只能继续等。
奶娘丫鬟端来清淡好克化的点心汤羹,她一口也吃不下,甚至只是看一眼,都觉得反胃恶心,连声让拿远些。
卯初三刻,霍玥不得不去给婆母请安。
虽然婆母昨日一场大闹,险些坏了家里的大事,可公爹没发话,她做儿媳的,便只能按时去请安,即便只是在院外行个礼。
她匆忙出门,暗暗期待大嫂今日躲懒,称病不来。她实是没有精神应对大嫂的无理诘难了。
青雀正是这时回来的。
一觉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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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她却已觉满足,只是躯体四肢难免还有些酸乏。七八个侍女簇拥着她走出花园,回来收拾行装。虽然她们还不算相识,只能说“相见”了几个时辰,但因她已被楚王接纳,所以,相比于共事五年的康国公府诸人,现在,她应与这些侍女更为亲近。
所以,她回来的这一路上,才会如此安静。
连霍玥的院落也如此安静,只有花树自由盛放。
霍玥不在,奶娘卫嬷嬷也不在,玉莺和紫薇都不在,最熟悉青雀的几个人里,只有凌霄站在正房门边,呆呆地望着她,似有言语万千。
这院子里所有人都知道她昨夜去做了什么——向楚王献上自己的身体。青雀可以忽略其他所有人的看法,羡慕也好嫉妒也好、鄙夷也好轻蔑也好,唯独从小一起长大的凌霄她们,她有些不知如何面对与道别。
她先转身去了后院,回到自己曾经的房间。
一切仍是她昨夜离开时的样子:桌椅箱笼、笔纸书画,没有一处变动。侍女只跟进来两个,余下都在门边等候。为首的侍女轻声询问,是否要多叫几个人进来一同整理行装。青雀说不必。
“那是我的贴身衣服,带走就是了。”青雀指向一个箱子,便走到书案边,“还有几本书、纸、几件东西带走,余下都不必。”
书案内侧放着一个木匣,里面是几封她和母亲妹妹来往的信。从六岁到现在,她与玉莺几人互送的礼物大多收在一处,有已经用旧的荷包,也有年幼时绣得粗糙的手帕,还有长大后有了积蓄送的镶珠银钗、玛瑙耳坠、绿松石戒指。母亲在她十五岁时用积攒的银钱给她打的一对金镯,妹妹领月钱后送她的玉戒指……也都从妆匣里一件一件挑拣出来。
书只带用自己月钱买的几本。写过的字和画好的画,一并装在空荡的箱子里。积攒的月钱和历年的赏钱装了一小匣,而霍玥赏下的红宝金钗、嵌宝对镯,还有许多名贵衣料首饰,都留在原处。
这就是她要带走的全部东西了。
两名侍女请她坐下歇息,仔细向箱笼里放置书籍。
青雀便坐向床边,最后打量她住过数年的这间屋子。
晨光亮起来,照进这间不甚宽敞的房间,照到了书案和书架上。宽只两尺的书架上其实磊着许多书,没带走的都是霍玥所赏。霍玥从前很喜欢赏她书籍笔纸,鼓励她多看书,还会看她的字和画,可惜她竟不能作诗。再后来,她做了侍妾,便更不再和霍玥提起读书练字的事。
而不知从哪一年起,霍玥给她的赏赐里,也再没有了书籍笔墨这些东西。
上一世,好像从生下儿子起,她的人生,就只剩静坐在三间姨娘规制的屋子里,练字、看书、作画、看旧书、练字、做女红、看旧书、反反复复地看旧书……直到女儿六岁,来看她时,给她带了几册新书。后来,儿子也长大了,他们姐弟两个,会轮流给她送新书、送笔、送足够她练字作画消闲的纸——用他们并不比她丰厚多少的月例。
这些还没出现的礼物,也会随着她的记忆,一起带离这里。
青雀的指尖悄悄伸向小腹。
她的孩子,不会再出生在康国公府,养在霍玥和宋檀手里了。
“青雀?”霍玥的声音出现在门边。
青雀立刻收回手指。
“青雀,你在吗?”霍玥的语气柔婉低弱、带着哀求,“这么多年的情分,我还有几句话想和你说,你让我送一送你,好不好?”
两个侍女停下手中动作,等待青雀的回应。
“请霍娘子进来吧。”青雀的声音传出房门。
霍玥眉头一跳,心口泛起微妙的不适。
十五年来,青雀服侍她恭顺忠心,开口必称“小姐”“娘子”。甚至她已成婚五年,青雀也做了二郎的侍妾,可青雀情绪起伏不安时,还是会叫出她在闺中时的称呼,“小姐”。
自然,谁家的奴婢也不敢当面称呼主人的姓氏。
可方才,青雀称呼她为“霍娘子”。
——在楚王才收下她不过一夜的现在,甚至,她的人还在康国公府里。
10. 两清?
但在这样要紧的时刻,这微妙的不适,霍玥并不方便宣之于口。
何况青雀门外还等候着五六个楚王府的侍女,看情看势,都容不得她挑剔一个实际上并无错处的称呼。
房门从内开启,稳住不舍的神情,她缓步迈入。
室内并不凌乱。或者说,大部分东西都还安稳不动放在原处,完全不像一个将要长久离开的人在整理行装。霍玥本该为此惊讶。可她随即就看到了坐在床边的青雀。
那是一个她几乎认不出来的女人。她穿着绣金的上襦,碧色裙摆间悬挂着温润如羊脂的美玉。她梳着不算张扬的双刀髻,发间却有如指肚大小的珍珠镶嵌在赤金牡丹的花蕊上,即便没有日光照耀,也晃得人心一瞬间发慌。她碧玉做成的银杏叶耳坠轻晃。
那分明是青雀。眉眼五官,都与昨夜离开时一般无二。可她用绮罗珠翠穿戴装扮起来,就好像麻雀披上翠羽的新衣,人靠衣装,再也不是她身边那个低眉恭顺侍奉的丫鬟,而是已然成了楚王府前来做客的贵人。
……不知楚王给了她什么名位?
青雀站起来迎接霍玥,霍玥便也忙快步走过去。
互相挽了手,霍玥又看见,青雀的左手中指和右手食指上,还分别戴了黄玉和金丝嵌珠戒指。
“殿下待你好……”一面打量青雀,她一面看了看屋内两个侍女,笑叹道,“我也就放心了。”
这明显是要青雀支开侍女,单独说话的意思。青雀当然领会了。可她只当自己没有理解,挽着霍玥坐,也用同样感叹的语气说:“今日一去,再不能像从前日日相见,娘子……”
即便楚王收下了她,他对康国公府的态度也未必有所好转——看他深夜离开康国公府,霍玥现下又显然在紧张便知道,甚至可能根本没有改变。霍玥想支开楚王府的侍女,单独和她说什么,也不难猜:无非是让她到了楚王府也别忘了她和霍家、宋家,这两家才是她的根本,她该多在楚王和康国公府之间转圜,对她自己也有好处。
换在从前,霍玥说什么,青雀就听命去做,根本不会思索这么多。
换在从前,即使一件事只对霍玥有好处,对她却有损害,她也会尽力完成。
可现在的她会想,凭什么呢?
她甚至已经不是康国公府的人了,霍玥亲手把她送给了楚王。那霍玥凭什么还以为,她会和从前一样,宁愿损害自己,也要满足她的要求?
两名侍女安静地垂首侍立,一眼也没有向床边多看。行李大半已经装好,青雀也不急着赶时间,但她需要她们在这里。
想在楚王府生存下去,首先,她不能让楚王以为,她还心怀“旧主”,认为她自己也愿意做康国公府的奸细。
这样简单的道理,霍玥会不明白吗?
等不到青雀开口,霍玥心里更添了焦急。青雀只是低着头,她一时也无从分辨她是不是故意装傻,只能自己对两个侍女说:“我与她十几年的情分,一时倒舍不得。烦请回避,让我们说几句话。”
两个侍女便看向青雀。
这时,青雀才恍然抬头,说:“先出去吧。”
“是。”侍女们悄然退出,却没有阖上房门。
青雀不动,霍玥也不好亲自去关门,只好就这样放着。
经过这一节,她原本想说的话,也不便立刻开口,便先笑问:“怎么收拾东西好像什么都不拿似的,你就带这些走?”说着,便站起来行到妆台边,看着妆匣里的珠玉顿了顿:“怎么我给你的东西,一件都不带?”
青雀今日穿用的裙钗,并不非常名贵,近似的她也给过青雀好几件,只是青雀从没用过,所以今日才叫她震惊。
“便不用,你也拿上,遇到难处,换钱、赏人,都是好的。”霍玥叹道。
“娘子的心意我知道。”青雀轻声说,“只是不便带去。等我走了,娘子就叫人收起来吧。”
她是没有什么东西,除去要带走的两箱之外,几乎都是霍玥赏的。
上一世被关到田庄,霍玥什么都没让她带,她全身所有,只有穿着的一身衣裙。
这一世便不用等了,现在就全留下的好。
从她平淡的态度里,霍玥品出了一分“两清”的意味。
她不敢信。她也不能信!这可是她十几年养大的人,是她身边最貌美的丫鬟,她好容易才把人送给楚王——
“青雀!”霍玥急步走回来,又挽上青雀的手,两滴泪便落了下来,“你是不是——你——”
她伤心问:“你是不是……怨我?”
怨?
青雀端视着霍玥。
便不算上一世,只这一世,她嘴上亲亲热热说“把她当妹妹”,实则只把她当个玩意儿,先交给宋檀生孩子,又不顾她的命转手送了楚王,竟不以为她恨她,还在问“怨不怨”?
“不怨。娘子,不怨。”
青雀抽出霍玥袖中的手帕,替她擦泪:“娘子从前如何待我,我时刻铭记,怎么会怨。”
这话听之不似作伪,却没能抚平霍玥心中的疑虑。
从昨夜青雀去见楚王开始,她就隐约察觉到,身边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似在惧怕,待她的态度是更虔敬了,却也少了平常随意的亲近。
难道她做错了吗?
可她也是没办法!
“你这一走,我就少了个膀臂。”坐回床边,霍玥悲从中来,当真哭了,“家里这么多事,还有谁来帮我?还有谁能似你懂我的心!”
青雀低头笑了笑。
送她去花园前,霍玥便没想到这一节?
何况上一世,从诊出有孕后,她就再没沾手过一件家事。霍玥宁可自己忙得不吃不睡,也不愿“劳累”了她,只叫奶娘和管家做帮手,十四五年,不也过得顺顺利利?
“我去了,还有玉莺和紫薇、凌霄,还有卫嬷嬷呢。”她劝道,“还有多少情愿服侍娘子的人,娘子不必惦念我。”
“她们哪里比得你!”霍玥捂住脸,呜呜咽咽。
青雀耐心等着,直到她收了哭声,方叹说:“这一去,还不知到了楚王府,是什么光景。”
对楚王府……对姜侧妃,霍玥比她多了解多少?
这话终于说到霍玥心坎上。
她一面拭泪,一面忙低声道:“楚王府有什么人,我不说你也知道。如今王妃不在了,那姜侧妃也早没了,余下不过李侧妃、柳孺人、张孺人、袁孺人和两个娘子,本都不算有宠,又听说那件事后,楚王足有一年没见妃妾了,你才去,她们应观望一二,不会立刻对你如何。”
“就只怕你一时没了宠爱,或新王妃入府把你当眼中钉,那就难办了!”霍玥紧紧攥住了青雀的手。
她嘴唇张张合合,说的大多是些青雀早猜到的话,还有带着试探的,“楚王说没说会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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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名位?……若只是娘子,你就有得熬了。那姜侧妃一介民女,一入府就封了孺人呢。还有袁孺人,因是王妃选进来的,也立刻就封了孺人。倒是从宫里就侍候的薛娘子和乔娘子,无宠又没身份,到现在还是娘子……总该有人帮你才行……”
青雀分出三分精神应付着,着重看霍玥提起姜侧妃时的神色。
看着看着,她有几分确认:
霍玥好像……不知道她与姜侧妃样貌相仿。
这倒也不奇怪。青雀回想。先王妃虽是康国公之女、宋檀的亲妹妹,可她从小多在亲外祖家居住,与姑祖母家永兴侯府并不亲近,很少往来。霍玥未成婚时,来康国公府小住,又大多只带玉莺和紫薇凌霄,说她容貌过盛,恐在康国公府惹出是非。
先王妃大婚比霍玥嫁来康国公府晚一年。但霍玥成婚时,着重叮嘱过她不必出来服侍。先王妃大婚前回家备嫁,霍玥又说,怕她被先王妃看中带去王府,命她暂不外出。因此,康国公府里,别人不论,至少先王妃和陪嫁的人,的确是没见过她的。
而康国公府的人,确实也没见过姜侧妃。甚至仇夫人去王府看望王妃,想训诫姜侧妃一二给王妃撑腰,姜侧妃都提前得过楚王的恩典,许她不见任何外人,更不许外人强要见她。
从那次起,仇夫人便对姜侧妃有了入骨之恨。
霍玥的叮咛总算结束了。
侍女们重新入内捆束行李,霍玥便趁机拽青雀出来,让她和玉莺等道别。
青雀把同伴们一一看进眼里、记在心里。
今日一别……此生,只怕再难相见了。
玉莺和紫薇都哭得哽咽,拉着青雀的手,唯有“保重”两个字。凌霄也几乎说不出话。可她的目光仍不经意扫过了青雀发间的明珠。太阳升起来了,明珠蕊赤金叶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晕,晃在她额间,似乎有轻微的烫。
青雀注意到了她的目光。
她笑笑,摸了摸凌霄的额角。
“别为我担心。”她说,“娘子应了我,会放良我的母亲妹妹,你们该为我高兴才是啊。”
霍玥正在想,定要让青雀多带着金玉锦缎,好让她多记得这些年的恩情,便听到这一句,不由一怔,心里便泛起猜疑。
她难道是怕她说话不算数,才特地把这话说给所有人听?
可青雀说完,便转身看向了她:“娘子,我该走了。”
“恐宋二公子回来不妥。”她低声说。
这一句话,堵住了霍玥动情的挽留。
她只好让人把紧急从库房里取出来的东西都呈上来,又一定要玉莺几人跟着,帮青雀把行李好生收拾齐全。
“娘子,我——”青雀立刻便要拒绝。
“霍大娘子,王府里什么都不缺。”一名梳半翻髻的侍女端着无暇的笑容开口,“我们娘子过去,不会缺衣少食的。”
霍玥只好不再坚持。
四个侍女两左两右,分别抬出两个木箱。院门外还有身量不高的小内侍等候,手已经伸出来等待接过行李,并不必康国公府的人沾手。
霍玥只能看着青雀回到粉衣绿群的侍女中去。她们重新簇拥起她,她就仿佛万花丛中开得最艳丽的牡丹那般耀眼。
她垂首一礼,最后看了一眼玉莺几人,便侧脸转身,平静离去,好像昨夜去往花园时一样,只是安静地、安静地,走上一条寻常的路。
11. 楚王府
马车驶离康国公府正门,又驶出了坊门。
京城的大路宽阔又平稳,车内渐次传进纷繁的声音:路人百姓的欢笑声、摊贩的吆喝声、猫打碎陶器的“嚯啷”和蹬上树的“哗啦”声、男人的叫骂、鸟鸣、狗叫,还有孩子被打的嚎啕大哭声——好像是看小猫看得太入迷,摔了手里的糖葫芦。
青雀很久没听过这么热闹的声音了。这是活着的人世间的气息。
她想掀开车帘向外看一眼,看一看她错过的几十年人世间。即使是做丫鬟的十几年,她也并不曾拥有偶尔出入府门的自由——霍玥说她容色太盛,行走在外不方便,不但去各亲友家时不带她服侍,出门游玩更不令她跟随。可车内不只有她自己。
楚王府那两名梳半翻髻的侍女一左一右伴随着她。她们仍如在康国公府时一样,稳重而沉默。青雀拿不准她们究竟只是“服侍”她,还是兼有“看管”的职责。
不过,想来,即便是押送人犯,只要并非罪大恶极之徒,去监牢的路上看看景,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或许到了楚王府,她又要很久很久,直到生命的最后,都难再看一眼墙外。
“碧蕊,”拿定主意,青雀笑问左侧的侍女,“咱们换个位置?我想看看车外。”
“娘子请。”
碧蕊立刻站起身,伸手扶住青雀。另一侧的芳蕊也已起身,同碧蕊一起扶她坐定。
她们的态度,又让青雀对楚王的态度稍有猜测。但现在这些不要紧。要紧的是窗外。
碧蕊并没坐到青雀原本的位置,而是退到一侧,替她打起了车帘。
大路是黄土铺就。为防尘土,车窗上还蒙了一层细纱。青雀就从细纱窗向外看过去,看到人来人去,花红柳绿,看到在街边卖艺吐火的小姑娘,看到年轻的母亲一手挽着竹筐,一手领着女儿,和小贩讨价还价,给女儿才梳起的小小发团上簪起了一朵绸花。
女儿。
青雀的手几乎要放在小腹上,但她克制住了。她要带着还未成型的女儿、带着这个可能会让她们葬身无地的秘密到楚王府了。她想活。她还想和女儿一起活。样貌与姜侧妃的相似,是否足够让楚王忽视她怀孕时间的疑点,饶了她的命……甚至,认下她的女儿?
她要怎样做,才能博取楚王的“宠爱”?
对这个问题的答案,青雀一无所知。连昨夜第一次欢好,都是楚王引导着她、取悦着她,而非她在讨好楚王。
——那就先按下不想吧。
至少,她已经走在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上,这就够了。
青雀贪婪地把一切看进眼里。她觉得自己记住了沿途的每一段路、每一棵树,甚至每一个叫卖的小贩。
当太阳升起到越过树梢、大放光明的时候,马车轻快抵达了楚王府东偏门。
碧蕊和芳蕊扶青雀下车。其余侍卫侍女们围成一道可靠的墙壁,阻拦了路人的窥视。
软轿早已备在门边。上轿时,青雀的目光扫过了不远处伸出墙外的嫩枝。
这里的枝叶,和路上看过的从寻常百姓家里伸出来的枝叶,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不同的是枝叶下的围墙。
楚王府是大周开国以来规制最大的王府,东西长百二十丈,南北一百八十丈,几乎占去半个坊,大小是康国公府的四倍。楚王府的外墙便有如大明宫的宫墙一般绵延无际。青雀正要进入到这座比康国公府大得多的后宅里。
但对她来说,只是从一间屋子,到另一间屋子。
——不过,当软轿走过数十丈远,停下,侍女们引青雀向前时,她发现,她应该是从一间屋子……到了一座院子。
一座宽敞的、几乎比霍玥的居处还要大些的院子。
正值春日,院中树木却葱茏得有些过分了。院门旁东厢前是一棵遮天蔽日的松树,枝叶遒劲弯曲,几乎触到正房屋檐。另一侧则是两株碧翠苍郁的冬青,在微风中轻摆梢头。正房之后,后院之前,还隐约可见茂密的竹丛。满院皆是绿意,院子里十几名侍女也有半数以上穿着鲜嫩的粉衣绿裙,却让人以为身在冬日,身体无端沁出了凉。
“这里从前无人居住,昨夜殿下才特命人打扫出来,难免幽静些。”
松树下,转出一名二十余岁、身着紫衣、披金坠玉的年轻女子。
她显然是楚王的妃妾,鹅蛋脸面,细挑双眉,笑容友善和煦。见到青雀,她口称“妹妹”,语气亲热:“我姓张,不知妹妹有没有听说过我,蒙殿下恩典,敕封孺人。”
“原来是张孺人。”青雀立刻俯身见礼。
不算姜侧妃和先王妃难产夭亡之子,楚王共有两儿一女,次子为李侧妃所出,长子便是这张孺人之子。
她是宫人出身,为宫中赐给楚王的侍寝宫女之一,四人里也只有她有幸生育,得封了有品级的名位。
“妹妹快别多礼。”张孺人伸手扶住青雀。
从远处她只大约看见了新人的容貌。现下,在这样近的距离下看清,她难以控制心绪,惊得有片刻失声。
青雀不动声色,恍如并没发觉身前人的失态。
姜侧妃可以不见任何会不利于她的外人,但同在一府,府内其余妃妾,必然对她的样貌十分熟悉。
今日见张孺人是如此,来日若见旁人,想必也会是相似的反应。
“是殿下……命我来陪伴你。”张孺人连连眨眼。
她语速快了些,语序也有些颠倒:“想必是怕你初来乍到各处不熟悉,害怕。昨晚殿下三更回来,立刻就叫人收拾这里了,只是一时间只能布置好屋舍,外面花木得要几日——也得看妹妹喜欢什么。”
“劳烦孺人为我奔波。”
青雀谦恭回应,并未顺着张孺人的话,叫起“姐姐”。
“妹妹千万别这么客气,这都是殿下的吩咐。我是今早才来的。”张孺人难掩心潮起伏。
怕自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她忙握住新人的手,把人向内请:“妹妹的屋舍都铺陈好了。这位是严嬷嬷、这位是李嬷嬷,都是殿下的乳母,这院子是她们星夜带人布置起来的。”
青雀便忙向两人见礼道谢。两人皆侧身不受。
张孺人再次将她向内请。她抬起头,随着张孺人过来时的路,走过了东侧松木的枝干。东厢房的门大开着,里面还有侍女忙碌着擦拭家具、端正摆设。张孺人脚步稍稍放慢,向她介绍每一间屋子的用处。
青雀分出一半精神,细想张孺人方才的话。
张孺人说,“想必”是楚王怕她不熟悉,才叫她来陪着她。这恐怕只是张孺人的猜测,并非楚王真意。楚王会是向妻妾详细说明他言行目的的人吗?她对他,虽还完全不熟悉,可她唯独确认一点,那就是,他爱极了姜侧妃,所以,他深深恨着康国公府。
这所清幽苍翠的院落,究竟是楚王安置新宠的金屋,还是他关押细作的牢笼?
张孺人和两位奶娘,又究竟只是“陪伴”她,还是一并兼有“看管”之职?
只看康国公府和永兴侯府两家,青雀便知,男人是会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可经历过先王妃杀害姜侧妃,不论从前如何,至少现在,楚王应不会再以为,他的女人们一定可以友好相处?
他到底是什么目的?
细密斑驳的树荫下,张孺人的脚步已经停在正房门边,专等青雀先进。
青雀便先放下思绪,迈步入内,认真观察起这五间她不知能住上多久的房屋。
和东侧间一样,正房并不过分鲜艳,而是用清丽活泼的颜色,铺陈点缀出明亮的观感。家具一色是花梨木,不比檀木、红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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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木的沉郁。临窗榻、罗汉床、玫瑰椅、绣墩上,分别是秘色和天水碧缎褥、藕荷与藤黄的椅袱坐垫。靠枕有鹅黄的,有淡绯的,连地下的香炉和多宝阁上摆设的花瓶、玉盘等装饰,也并无大红碧青的影子。
仔细想来,这里虽遍地都是名贵家具装饰,还有前朝名家真迹挂在墙上,却不像宠妾的金屋,更不似囚人的牢狱,倒像十五六岁小姑娘未嫁时的闺房,或年轻女子新婚后,撤去满室的红,想起未出阁时的日子,便将新房再度装饰成怀念的闺中的模样——并不出格或失礼,实际很是舒服耐看,只是与青雀以为的……不太一样。
她还以为,她在楚王府的屋子,会像霍玥命人给她布置的一样,满房皆是喜庆的红,只有她在里面一身清素,绝不敢多加装扮。
现在却好像正相反了。
她穿着大红和碧青的颜色,却身在满眼恬淡清净的房间里。
青雀不去想这里是否是按姜侧妃的房舍布置的,只认真看两位嬷嬷越过张孺人上前,打开了妆台上端正放着的一个锦匣。
她们恭谨笑道:“娘子的新衣正加紧让人赶制,这里现有两箱从前做好的,委屈娘子先穿一日。钗钏也正打新的,这些是宫里娘娘从前赐下来的,殿下专让找出来送给娘子。”
楚王府在大明宫正东。青雀忙面向西侧,上谢贵妃之恩。
礼毕,严嬷嬷和李嬷嬷恭请她坐,又请张孺人坐。侍女们上茶。
“厨上正备着娘子的早饭。还是娘子一路过来劳累了,想先歇歇?”严嬷嬷笑问道。
张孺人稍有复杂地放下了手中新茶。
“多谢孺人和嬷嬷们为我费心,我暂且无可回报。”青雀含着歉意说,“我倒不饿也不困,只是想寻本书看。”
其实她更想把整所院子细看一遍,想到屋后的竹丛前坐上一会,还想逛一逛后院。但张孺人奉命来“陪伴”她,尚不知究竟是敌是友,不大好劳累人家一起走动。
张孺人微怔。两位嬷嬷也似是没想到这个回答,稍顿了片刻,仍满面是笑地把她请到了东稍间。
这里被布置成了书房,书架上整齐放着不少新书。临窗有椅、有贵妃榻,阳光透过松枝温和照进来,窗前明亮又安逸。
挑书的时候,青雀还能分神请两位嬷嬷快去补眠,又建议碧蕊和芳蕊也去歇息。
等挑好书翻开,她立刻就看了进去,也不知自己是歪身坐在了哪里。
从上一世被撵去田庄算起,她快四个月没摸过书了。
她这一看,就从巳初看到了午初。张孺人在她身侧贵妃榻上坐了,也握起了一本书。只是她的心思并不在书上,而是全在一旁那个似乎沉浸在书里的新人——殿下的新宠身上。
就这样看着书,不说话,也不向她探问王府里的人和事,究竟是已经对在王府生活胸有成竹,还是对她有所防备,所以故意借看书逃避?
还有新人的年纪——
这样一张国色倾城的脸,宋家的男人,会留她到这个年岁还不收用?还是说,是康国公府为了给殿下赔罪,才从天下各处搜罗过来这么一个和姜侧妃有八分像的女人?
可话又说回来,她有这样的样貌,谁能留她过十五六岁?
思绪不断发散,却没人同她讨论。张孺人独个猜来猜去,有些没意思,也想自己的儿子了。
不知薛妹妹和乔妹妹是教他念书呢,还是带他玩呢?
女人、儿子……
孩子、妇人……妇人?!
难道、难道说——一个新的、大胆的猜测让她眉心跳动。她呼吸瞬时急促,抓紧了手里的书卷。
咽下一口空气,小心看新人并没察觉什么,她才忙松开书卷,把头撇向外,暗自深呼吸。
难道说,新人,她竟可能是,妇人吗?
12. 滴水不漏
新的猜测让张孺人难以安坐,偏身边还没有一个能与她参详的人。
她还正在新人的新房里,听殿下之命陪伴新人。虽说新人捧着一本《澧江游记》看得入迷,好像一点都不害怕不紧张,也根本不用人陪着,可这是殿下的吩咐。除非殿下命人说不用她在了,不然,她就得在新房里等着,等到殿下回来。
殿下——
想到那个一年不曾见过面的男人,张孺人的心跳越发快了起来,也更加心惊。
殿下……到底清不清楚新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青雀的书已经翻到了最后几页,很快就要看完了。张孺人一面平复着呼吸,一面不断想着楚王。若新人果真早已是妇人,那殿下若知道,岂不说明他对姜侧妃爱之深切,只要是与她相像的女人,不论身份,连妇人都不介意带回来?可若殿下不知道……
若殿下不知道——
“呼!”青雀吐出一口气,恋恋不舍合上书。
太痛快了,太痛快了!能一口气读完一本书,不被任何杂事牵扰,也不必担心“主人”突然有事传唤,更不用恐慌宋檀今夜会不会来,原来这么痛快!
“妹妹好兴致。”看青雀抬头,张孺人端起亲热的笑,试探道,“妹妹这么爱看书,我看,或许和柳孺人说得来。”
“柳孺人……”青雀略有沉吟,旋即笑问,“请问孺人,这话怎么说?”
她当然知道柳孺人何人,又是什么来历,甚至还听说过她的为人喜好。她不明白的是张孺人的目的。
新人的话里一点消息都没漏,张孺人只好笑说:“是了,只怕妹妹不知道?咱们王府里只数柳孺人最爱读书,殿下也知道。像我和她的名位,原是不能向宫里借书的,殿下却特地允她随意去借呢!她想看什么,只管按月告诉长史,长史就用殿下的名字给她借来了。殿下也不管她借多借少,按时还了就是。连李侧妃都没有这样的恩宠——所以我说你们能说得来。”
“原来如此!”青雀笑道,“但孺人高看我了。其实我只是认得几个字,爱看些闲书,只怕不入人的眼。”
“谁不是只认得几个字了!难道还是认真和大儒名师学过的?”笑着说完这句,张孺人露出自悔失言的神情,忙又说,“倒不知妹妹是从哪里学的读书识字。”
“也不是正经上的学。”青雀仍是笑,“只跟着娘子听过几年先生讲课罢了。”
这回答透露了她是丫鬟出身。但张孺人一时没猜出她口中的“娘子”是哪一位,便先伸出手,与她的手握了一握,笑叹道:“原来妹妹也是苦命的人。”
正在这时,侍女来问午饭。
青雀便令将午饭摆在堂屋,又忙请张孺人一同起身:“骤然来到王府,一时心里不静,拿起书就忘了神了,忽略了孺人,孺人勿怪。”
“这有什么。”张孺人便笑道,“自从有了大郎,我也难得清清静静坐一会了,我在,他是一刻也离不得我的。还是妹妹助了我呢。”
侍女们提来七八个食盒,将十几道菜摆满了堂屋圆桌。两人分主宾落座。有“食不言”的规矩在,青雀得以不说一句话,安静吃完了这顿饭。
至于张孺人隐晦的打量,她便只当没有察觉,随她去。
已身在楚王府,她不可能一点都不让别人了解,更不可能毫不了解旁人。
比如现在,她只明示了自己是丫鬟出身,就再次听到了柳孺人的特殊待遇,猜出了至少张孺人不清楚她的来历,所以才要寻机试探。
她还大概确认,在介绍柳孺人时,张孺人并非全然客观。
若说张孺人是嫉妒楚王的“恩宠”,提起柳孺人时就会不自觉流露出来,这不大可能。
那她用羡慕的语气讲述,是想让她嫉妒柳孺人,还是,想试探她会不会嫉妒?
青雀身量高,又从小跟霍玥一起学了几年骑射,身体在女子中称得上强健。经过上一世那几十日被迫的无力的饥饿,她更不可能饿着自己,是以,即便是在楚王府的第一顿饭,她也添过一次饭,吃足了两碗——这里的碗和康国公府的一样,只有人掌心大小,两碗饭加起来也没多少。
张孺人只吃了半碗。
对对方的饭量,两人都没发表任何看法。侍女们自然更不多一句话。
离青雀拿起书才过去了不到两个时辰,被她劝去休息的两位嬷嬷和碧蕊芳蕊,竟已重整精神,重新回来服侍了。
侍女们擦拭桌椅。张孺人又挽起青雀,想趁这机会再探问些有用的出来,比如,她来之前,到底服侍的是哪一位。
偏这时人来回禀:“永春堂的降香来说:薛娘子和乔娘子已哄大郎睡下了,请孺人不必挂心。”
“倒不知殿下怎么吩咐的孺人。”青雀忙道,“我也不敢说,请孺人回去看看孩子的话。”
“他都那么大了,不用我时时看着。”张孺人笑道,“妹妹别多想,还有我出门一日不在家,薛妹妹和乔妹妹也不在,只把他留给奶娘丫鬟的时候呢。”
青雀便趁势问起大郎几岁了、爱吃什么、是不是开始认字了等话。
张孺人只能一一答了,“算虚岁是四岁了,周岁才两岁半”,“倒是不挑剔吃食”,和“我与薛妹妹、乔妹妹倒教他认得了几个字,可只靠我们能教出什么?还是得正经请先生的好。”
说到最后,张孺人颇露出了几分真实的忧愁。
青雀既不能替楚王担保“殿下一定记得孩子上学的事”,也不能指责楚王对孩子不用心,便只道:“我听说皇子皇孙上学都在六岁,这还有两年,有孺人和两位娘子一起教导着,一定错不了。”
张孺人应了一声:“也是。”
新人滴水不漏、滑不留手,她一时也没了兴致,便笑道:“也该午睡了。妹妹歇着,我也去躺躺。”
西厢有备好的给客人歇息的床,青雀亲自送张孺人到了门前。
她自己回去,到底没忍住,在正房后的竹丛前走过一圈,才心满意足回房午歇。
吃饱犯春困,昨夜又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青雀一沾枕头,便安然沉入睡梦。
西厢房的张孺人,却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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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眼躺到午睡该起的时辰也毫无困意。上午的猜测又翻腾在她心头。康国公府里现只有两位娘子:出身长宁公主府的大房娘子孙氏,和出身永兴侯府的二房娘子霍氏。时人也有称未出阁的女儿为“小娘子”的,那再算上孙大娘子的女儿,便是三位。
但与新人年岁相仿,能让新人跟着一起读书的,便只有二房娘子霍氏。
她一时想着,若新人真是霍娘子的陪嫁,倒真有可能这个年岁还是处子。一时却又抓住前几日听见的话,心想,若霍娘子果真给了宋二郎一个丫鬟做妾,那不是这新人,还能是谁!
但,也或许霍娘子不喜欢新人这样刺人的容貌,给的是别人?
新人这一觉睡得长,直到申初一刻才醒。
扶着侍女的手,张孺人缓步迈出西厢房。太阳已经偏西。从她所站的地方向上望,能看见松针已经染上淡淡的金芒。
离晚饭也只有一个多时辰了。
新人入府才第一天,殿下就把人扔在这大半日。倒是服侍的人不少,还专叫她来陪着,虽然是比不得姜侧妃入府那时,但……
殿下这会儿还不来,到底什么时候来看新人呢?
-
当青雀又拿起一本新书,找到一个舒服又不至失礼的姿势看进去时,永兴坊太白楼,最顶层的包厢,楚王终于放下酒杯,站起了身。
亲卫们有几个下去准备,余下几人迅速围上来,一人递过马鞭,一人捧上斗篷,还有人蹲身替他掸平衣襟上的褶皱,有条不紊。
楚王接了马鞭,没看斗篷,一径下楼,走到酒楼大门时,坐骑已在门前备好,专等他上马。
圣人亲赐的西凉宝马快如疾风,在大路上掀起些许尘土,尘土自然也沾染在他墨色绣金的羊皮靴上。
但他抵达大明宫东门时,便有小内侍上前,用湿润的棉布轻轻拂去了他浑身的灰尘,亦有圣人赐下的软轿在旁等候。
这软轿一年来次次都有,次次空着。和从前一样,楚王自然是不坐轿的。
大明宫宫殿如云,后宫之中,自然是皇后的长乐宫最为巍峨。只是皇后业已故去多年,长乐宫无人居住,论起热闹煊赫,便不如云贵妃居住的昭阳宫了。
楚王清晨便令人通禀过申正会来。但此刻昭阳宫临华殿里,只有圣人、云贵妃、和前岁便已成婚开府、出宫居住的六公主在。
余下同为云贵妃所出的八公主、十皇子和十二皇子,前两位还在上书房上课,最小的那一位,也在宫人回报“六殿下入宫了”的时候,和楚王府的长女一起,被奶娘抱出去玩了。
身为妹妹,六公主难得出殿迎接兄长。
兄妹几人里,自然是只比楚王小两岁的六公主最不怕他,从来言谈嬉笑无忌。从前楚王入宫来看望母亲、拜见父皇,若她也在,一百次里也没有一次是她出来迎人。但今日不同往日。
“六哥?”她根本没行礼,趁母亲父皇看不见的这一小会儿,小声又急促地问,“你才在康国公府带走了人,这才半天就入宫来,难道是给她来请封的不成?”
13. 值不值
“……你想多了。”
临华殿屋檐投下的金色阴影里,楚王停下了向前的脚步。
他左手抬起,虚扶住妹妹的头顶,垂首看向她,眼中很明显浮现出几分无奈,声音仍带着些许沙哑,却没有酒意:“不是为她。”
“我猜也不是。”
六公主眉心一松,顺手就拂开了兄长的手臂:“我还以为你转性了呢:再是让你心动的人,她是康国公府出来的,怎么也不至于这就让你神魂颠倒了。”
她顺着就问:“那你是干什么来?”
“来向父皇请罪。”楚王越过妹妹,迈入殿中。
这回答让六公主怔了片刻。她回过神,忙跑起来追上去,侍女们也都围随了上来。
爹爹和阿娘就在屏风里坐着,再想细问六哥什么也来不及了。六哥的腿又太长,这会步子迈得大,一步几乎能走她一步半。都是娘生的孩子,怎么她就不能长得和六哥一样高——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六哥竟要向父皇请罪,他请什么罪?
虽然她期盼六哥早日从小嫂子的仙逝里走出来,可她想象不出,六哥像那些人一样,肉麻恶心虚情假意和父皇哭来扶去的样子——
“父皇、母妃。”走到帝妃面前,楚王干脆利落地下拜,“儿臣因私事犯夜,本应早来请罪,又怕再因私事惊扰父皇政事,故此来迟。”
他一身玄衣,拜下如崖边乌木倾倒,把皇帝和云贵妃都震得一惊,相视皆只见对方面上的茫然。
待他说完这番话,皇帝才恍然点了点头,面上露出欣慰的笑,半弓着腰起身,亲自拉他起来:“原来是为这个!这算什么!吓我和你娘一跳!不是早就说过,你可以不必守宵禁吗!”
“父皇恩赐,是为让儿臣守大周平安,而非为私事扰乱京中安宁。”楚王站起身,便改回了称呼,“让爹娘担心了。”
“公是公,私是私,这很好。”皇帝坐回去,摆手让他也坐——云贵妃双手虚护着他的腰——又示意六女儿也坐,叹道,“可朕殚精竭虑,不也是为你们过得好吗?为这一点小事,就请罪、下跪,真是……”
“我也非担忧父皇降罪。”楚王道,“是怕旁人上谏、参劾,让父皇为难。”
六公主重新坐回母亲身侧,同母亲对了个眼神。
待儿子这话说完,云贵妃便笑向皇帝说:“陛下不是还有话要问他吗?我也等着陛下替我问呢。”
“哎!是!”皇帝一想,转了笑,稍向前探身,“你昨晚犯夜,是为康国府送你的人不是?他家送的人好?”
云贵妃和六公主都紧盯着他们。
承受着父母和妹妹的目光,昨夜那双决绝的眼睛浮现在楚王眼前。
他顿了顿,不知是顺着自己的心意,还是满足父皇的期待,说出一声:“还算不错。”
云贵妃悄悄放松了肩膀。
六公主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死于非命的、双眼亮如星辰的女孩儿,还有杀了她的另一个女孩儿。
“那就好,那就好啊!”皇帝连连点头,语气里都透着欣喜,“我就说,天下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到底是你皇祖母的娘家。那丫头是太出格了些,没了也就没了,当初就不该选她做王妃!可总不好一辈子不理他们。他家既然懂事,你也——”
他声音放轻,看着儿子的眼中多了些许试探:“你也……该放下就放下了吧。”
“是。”楚王应声。
这简短的回应反而增添了皇帝的欢喜。看着陪伴在旁的爱妃,想起眼前爱子历年的种种功绩,他又觉得为宋家让爱子受了太多委屈,忙说:“你带回去那个女子叫什么?不管她是什么来历,你喜欢,这就封个孺人如何?你还少一个侧妃,现在就封了她,也看你高兴!”
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不管是怎样的血海深仇、刻骨恩怨,在已故太后的血缘情分和皇帝的真心期待里,都该化干戈为玉帛。即便从此楚王和康国公府不再是亲密的翁婿,也该是能正常相处、至少不冷面以待的亲戚,总归不能再是人尽皆知的仇敌。
而这件事最好的结尾,就是由康国公府送到楚王府的那个女人,经皇帝亲赐,得封一个不高不低的名位。
如此,楚王得了美人,康国公府得了颜面,皇帝的爱子与母亲娘家重归于好,连那美人也一跃飞上枝头,从此皆大欢喜,朝堂内外、举国上下,谁也不必再提从前的龃龉。
大周宫规,正妃之下,亲王许有侧妃二人、孺人十人,为有品级的妃妾名位。楚王府现有侧妃一人、孺人三人,空缺尚多。即便楚王不愿置满侧妃,给一孺人名位也无伤大雅。
但,他沉吟片刻,看向皇帝,用平淡的语气说出的是:“多谢父皇厚爱。但一个丫鬟而已,何必父皇这样费心。大张旗鼓,又让人议论。等她有了福分,我再向父皇替她请封吧。”
“木秀于林,难免惹人妒忌。”云贵妃叹道,“阿昱的王府难得清净一年,陛下就随他去吧。”
“也是。”
皇帝没有坚持,只叹息看向楚王:“你这妻妾运不好,也是奇了。朕早让你母亲留心着,朕也留心呢,若有着实好的闺秀,再赐你做王妃!”
楚王自然要谢过父皇恩典。
云贵妃趁机道:“虽然不封名位,到底她新入王府,你快回去吧,别冷落了人。”
皇帝便也忙叫他去:“西凉新进的马,朕给你留了几匹最好的,一会叫人送去。”
六公主也趁机请辞,笑说:“父皇偏心,只给六哥最好的,我偏要向他讨两匹!”
“多大的人了!”云贵妃嗔道,“还当小孩子抢吃的呢!”
皇帝笑呵呵抚须看着他们。
六公主嘻嘻笑着走了,三两步出殿,看见六哥果然在檐下等她。
夕阳西照,天光黯淡,六哥的神色不复在阿娘爹爹面前时的平和,仍是这一年来的沉郁。
他的面颊也依旧是凹陷的、瘦削的。
“六哥——”她心里钝钝地有些疼。
“走吧。”楚王止住她未出口的话。
兄妹俩并肩出宫,侍从都远远跟在身后。出宫的大路平整又开阔,宫人往来都靠紧墙边,便是“隔墙有耳”,也听不到他们只相距两尺的低语。
“原来父皇一直是这样想的。”六公主的语气已非在昭阳宫时的欢乐,“只是他一直不说。”
“你是指,‘宋家毕竟是皇祖母的娘家’,还是指,‘宋氏没了也就没了?’”楚王平淡问,“这些你不是早都知道。”
“我是知道……”
傍晚的皇宫绚丽又深邃,树木的幽影不断向人倾斜。六公主跟着兄长走,一步又一步,无数的宫殿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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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向前而倒退。她在这皇宫里出生,在这里长到十八岁成婚,即便已经开府出宫两年,相比于自己的公主府,依旧是阿娘的昭阳宫更像她的家。
这皇宫有时让她觉得温馨又可靠,有时——比如现在,却让她觉得每一处都藏着憧憧鬼影,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纠结在一起冲过来,要了她和全家人的命。
她默默向六哥靠近了些。
沉默持续到走出宫门。
宫门边多了一驾马车,车边除仆从外,还站着一个年轻俊秀的男人,那是六公主的驸马。
见公主和楚王并肩出来,他忙上前见礼,称呼楚王:“六哥。”才笑问六公主:“殿下现在回家吗?”
“回去了,一起走。”六公主应他一句,便笑对楚王说,“六哥先走吧,家里还有人等你呢,别为我们耽误了新小嫂子。只别忘了把我的马送来就行了。”
那不算什么“新小嫂子”。楚王微微皱眉。
但在妹婿面前,他无意争论这些,只点头上马,一径去了。
罢了。他想。这不要紧。
衔泥的燕子轻巧飞上高空,太阳还有最后一点余晖倾洒在人间。六公主站在原地目送兄长,直到他的背影被昏暗的暮色吞没,耳边又出现了她今日初入宫时,趴在阿娘膝上,用极其细微的声音,问出的藏在心底许久的疑问:“娘觉得,六哥这样,值吗?”
她并不讨厌姜侧妃,其实还有几分真切的喜欢。
可,为一个没有身份的侧妃、一个谁都能生的孩子,杀了太后本家出身的王妃,还有王妃嫡出的皇孙;集是非于一己之身,令父皇伤心为难、与太后本家决裂、受天下万口非议,还留下了多少未知的隐患……值吗?
-
院子里的树荫已由金黄转向黯淡的青灰,屋内早已掌灯。还有不到一刻钟便该用晚饭。
当张孺人都以为,殿下今夜不会回来的时候,门边传来高声的通禀:“殿下回来了!向这里过来了!”
“真是恭喜妹妹了!”她立刻站起身,挽了新人还握着书的手,“殿下回来,妹妹不出去迎一迎?”
“自然要迎的。”青雀从善如流站起身。
她理了理衣裙,同张孺人一起转出房门。
她们才在檐下站定,昨夜那个男人便出现在了院门里。身旁张孺人的呼吸立刻急促了。
青雀也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好奇。
他今日穿着一身玄色衣袍,比昨日的紫衣更显消瘦了。原来他竟然这么高——昨夜没能看清,现在他直直地、大步地走过来,她才发觉,他一定是她此生所见的身量最高的男子。她自己的身量在女子里便算高挑的,连宋檀也不过比她高半个头,可楚王比宋檀还要高出两寸。
怪不得昨日在花园里,那一眼,她只看见了他一个人。
分明宋檀还在一侧,但她对那时的记忆里,却完全没有这个人的影子。
楚王走得愈近,青雀便看得愈是清晰。在日落的这一刻,明月未升,光线晦暗,楚王的面色好像也不似昨日苍白寒冷。也或许是因为,昨夜她知道了他并不似看起来的那样冰冷……他是滚烫的、热烈的。
不过,不管他究竟是热还是冷,青雀当然不会忘记,他是霍玥之后,她的新“主人”。
她的生与死,只在他一念之间而已。
14.寻常的妃妾
“殿下!”
在楚王停下脚步前,张孺人已欣喜俯身。
“殿下。”
青雀一并垂首行礼。
靴子声止,楚王在离她们一丈远处便停下了脚步。
回廊上灯笼燃起,火光将廊下映出一片红。但站在灯笼下的人已换了一身装束。
昨夜她身穿翠色衣衫,石榴红的裙子,整个人都像她眼里的火一样浓艳光灿,现下却穿着浅海棠红上衣,水碧色曳地裙,人自然仍是光艳的,却并不似昨夜那般鲜明。
“起身。”楚王看向另一人,“张氏,你去吧”
他对张孺人的平淡态度让青雀稍感诧异。她更诧异的是,楚王竟不用张孺人禀报她这一日的动作。
她稍稍偏头,看见张孺人嘴唇一张,两眼睁着,面上也浮现了几分失落与尴尬。
但旋即,她便重新端起了笑颜。
她上前一步,恭敬对楚王开口:“正有一事想请示殿下,只需几句话,还请殿下许我说完再走。”
看一眼新人,楚王道:“讲。”
青雀也凝神听张孺人笑着说:“今日与、与妹妹闲话,恰好说起从前读书、上学的事。我便想起大郎已四岁,只由我和薛妹妹、乔妹妹开蒙,恐耽搁了。不知殿下能否请位先生来……”
楚王的神色并无变化,她说话的声音却一个字比一个字小。短短两三句话,像说了一刻钟那么长。
她忍住没去看新人的神色,更不奢望新人替她相求,只等着殿下的回答。
“他才两岁六个月,请来先生也无用。”楚王道,“待他满三岁,我自会安排。”
他问:“还有什么话?”
“多谢殿下还记——”自知失言,张孺人慌忙说,“妾身无话了。”
楚王颔首。
“妾身……告退。”
她看一眼新人,笑一笑,权当告别,便低下头,缓步后退、后退、转身,快步离开。
青雀看一时她的背影,又看一瞬楚王。
她发觉,张孺人还不知道她的姓名,所以面对楚王时,只能用“妹妹”模糊指代了她,不提姓氏。
但,就算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就算这一日相处平平,也并不妨碍张孺人拿她起话题,为自己谋求利益。
“还没问,”在她思索的这一瞬,楚王已向她走过来,声音轻轻飞入她耳中,“你叫什么?”
“奴婢——”青雀想一想,改口,“妾身姓江,名青雀。”
“‘大江东去’的江。”她直视楚王震动的眼睛。
不是“彼美孟姜,洵美且都”的姜。
不是“姜侧妃”的姜。
即将入夜,天气转凉。一阵风稍大了些,吹得松针摇摇颤动,也将檐下灯笼吹得轻晃。
楚王侧身立在门边,忽然有些恍惚。
些灯光映在面前人的眼中,仿佛她的双眼又像昨夜,燃着灼灼的火。
半晌,他用随意的语气说:“自己家里,不必‘臣’来‘妾’去。”
他转身迈入堂屋:“只称‘我’吧。”
青雀回神,忙跟在他身后入内。
自有侍女奉上盥手之物,不必她来服侍。
这时,十余个提食盒的侍女仆妇绕过回廊,来至檐下,为首一人便是严嬷嬷,笑吟吟给青雀使眼色。
她接受了严嬷嬷的好意,尽量自然笑了笑,问楚王:“殿下,摆饭吗?”
楚王颔首。
侍女们鱼贯入内,捧盒摆饭。楚王放下擦手的棉巾,便有碧蕊芳蕊给两人捧茶。
青雀又发现,她也还不知这院子里诸多侍女的名字。张孺人带着她的人走了,余下在这院中服侍的,不算严嬷嬷和李嬷嬷,共是四名梳半翻髻的侍女,和十四名或梳双丫髻、或穿褐色衣裙的侍女仆妇。而她只知道碧蕊和芳蕊叫什么,对剩下的人一无所知。
……
“那院里四个大丫鬟,十个小丫鬟,四个婆子,至少也是孺人的规矩。”
回到自己院落,张孺人来不及坐下,便低声和在院门迎接她的薛娘子、乔娘子说起来:“可殿下一整日都不在,傍晚才回来,若给她请封了,圣旨该一起回来才是啊。”
房门合拢,服侍的人都自觉避在东厢房外。这里是薛娘子的屋子。
她亲手给三人倒了茶,和乔娘子一起捧过来,又听张孺人不断地说:“我真看不懂她是什么路数。殿下叫我去陪她,她自己住在那,初来乍到,就算在康国府大略学过了咱们府里的事,难道就一点不好奇别的,也不害怕?一日只是看书,一句话也不主动和我说。我拿柳孺人有殿下特许能在宫里借书试她,也不见她有一点嫉妒吃醋。”
“她能让康国公府选中,送给殿下,必然有些心计。不然,也不会让殿下带回来了。”乔娘子便说。
张孺人接过茶,一时走神,险些被烫了手,慌忙放下。
薛、乔两人连忙看她有没有事。
她心烦意乱,藏了手不叫她们看,皱着眉狠狠叹说:“她哪里是凭心计得了殿下喜欢!你们不知道——”
“这一日,我怕犯了忌讳,都没敢派人回来和你们说!”她站起来,甩手叹气,“她和那一位——至少有七八分像——难为宋家哪儿找出这么个人!”
衣袖划过空气,带出有些刺耳的响。
乔娘子看薛娘子,又怔怔看向张孺人。
薛娘子只顾看着张孺人。
“哪、哪一位?”
“还能是哪一位!”
这是张孺人压低了的反问:“就是让咱们府上没了王妃的那一位!”
茶又迸洒在桌面。
只是一时无人去管。
……
青雀小口喝着茶,一口,又一口。
身旁的楚王已经喝干两碗茶了,显然渴得很。她也渴。
“今日没喝水?”楚王接过第三杯茶,侧脸问她一句。
“是我自己忘了!”青雀忙说,“两位嬷嬷和碧蕊她们隔一会就给我送茶,我、我看书入迷,忘喝了。”
一面回答,她一面努力掩住惊异:
原来楚王也会说这些吃饭喝水的小事?
他不该像昨夜一样,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只在一些最关键的事上开口……或是像方才和张孺人说话时那样,只问一句“有事无事”吗?
这出于意料的待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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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她像姜侧妃?
“看了什么书?”楚王放下茶杯。
“上午看了《澧江游记》,下午是《东游新编》。”青雀忙说,“《东游新编》还只看了第一册。”
这两册书都不算薄。
楚王看一眼四周,找到书房的位置。他眉眼间稍有不耐,示意青雀跟上,其他人止步。
确认了书的厚度,他问:“和张氏没话说?”
青雀张了张嘴。
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满张孺人?还是敲打她?她该怎么答?能照实说吗——
“照实说就好。”楚王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翻着书笑了声,“难道我还去和她告状?”
这笑像是觉得有趣,但更像是在嘲讽。可青雀的心突然静了。
这个说话冷淡、眉梢眼角总是带着审视和嘲讽的楚王,她还看不懂的楚王,似乎比几十年来亲热地笑着、搂着她的霍玥,更好打交道。
“才相识,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青雀道,“也是我想看书了。其实,是我冷落了她。”
“实话?”楚王看她。
“实话。”青雀仰起脸。
“不喜欢她?”楚王合上书封。
“这、这倒也没有。”
青雀谛视自己的内心,斟酌用词:“是还没什么话说,但……”
她确定:“也没有不喜欢。”
是这样。
哪怕这一整日张孺人都在见缝插针地试探,哪怕这一整日,她的每一句话都暗含一个陷阱,哪怕告辞之前,她还用她做话题和楚王开口,但青雀对她,并没有真正感到厌烦。
即便要用尽心机斗智斗勇、处心积虑地谋算,也比被放在三间屋子里,不敢对周边发生的任何事张口、不敢与做了管事娘子的旧友多加往来生怕惹霍玥不快,甚至不敢和自己亲生的孩子过于亲密,渐渐地,不敢过问还身在永兴侯府的母亲和妹妹,只是枯木一般坐着、看书、坐着、呆望……要好得多。
“爱看书,就多叫人送来。”楚王把书放回案上,“你不用人陪,明日起,就不必叫她来了。”
他向外走,青雀便忙跟上。她心里的震惊满到快溢出来。原来张孺人真只是来陪她的,不是监视、看管?
若她没理解错,那她在楚王府的身份,不就是……寻常的妃妾吗?
一种轻飘飘的、暖洋洋的、陌生的、或许叫做“自由”的快乐,一丝又一丝、一缕又一缕,充盈了青雀的胸口。
多少年了,她第一次觉得身体这样轻,灯光这样暖,整间屋子都暖融融的,她的脚步也轻得要飞起来,开口也分外轻松:“殿下——”
“嗯?”楚王落座主位。
“张孺人今日提起,柳孺人也爱看书,说我或许同她说得来。”青雀胸口“砰”“砰”“砰”地跳,两颊染上生动的红晕,“我才来,还没拜望过李侧妃,就去拜望柳孺人,会不会有些不妥?”
她缓一缓,想让自己没那么激动,可她的脸映在楚王眼中,唯有那双眼眸最为闪亮,像盛满西陲城外最澄澈的星光——
只是在王府里走动见人,就能让她这么高兴?
楚王双眼放空,心中轻轻一动。
15.这等恩宠
“咯噔”。
一名侍女轻轻放下酒杯。另一名侍女端起酒壶,在秘色瓷杯中斟满了琼浆美酒。
两名侍女一左一右,扶青雀在楚王身侧坐下。
楚王眼中那一瞬的空白似乎只是错觉。青雀才刚坐好,便听到了身旁一如平常的随意语气:“想见谁就见谁,想出门就吩咐人。这里又没王妃,你想去哪,不必和谁回禀。”
王妃——先王妃。
宋檀的亲妹妹。
青雀侧过脸看向楚王,正撞进他无甚表情的眼睛里。
她分不清这目光中是否有着试探或猜疑。
烛火闪动,似乎减退了些许温度。屋子里好像没那么暖了,可她的身体还是一样轻盈。
宋檀的妹妹又不是她的亲人,先王妃的生死,又同她有什么关系?虽然说,正是先王妃的死,才让康国公府不得不挖空心思与楚王修好,才让她有了机会离开霍玥和宋檀,可只凭这个,她就该感谢她么?她自己的亲妹妹,还不知能不能逃得了做妾的命。
先王妃不高兴,能指使人杀了姜侧妃。只是她没有想到,楚王不高兴起来,也可以杀了她。
江青雀的妹妹不高兴了,却什么也做不了。就算不愿意做妾、厌极了做妾,不也只能听主人的命令做了妾吗。
她自己,更是一样。
“是,我都听殿下的!”青雀举起酒杯,有些不太确定,“我……敬殿下?”
“嗯。”
楚王拿起酒杯,向前。
杯身轻撞。
……
乔娘子忙忙乱乱端起茶杯,杯身与杯盖“叮铃铃”碰撞,发出几声清脆的响。
薛娘子抽出手帕擦拭茶水,心里还惊慌不定,乔娘子已把茶杯放在一边,大着胆子开了口:“姐姐、薛姐姐!王妃没了……对咱们不是好事吗!咱们、咱们难道不是一样这么想?”
“哎!”薛娘子发急,“嘘!”
想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一回事了!
“哎呀,怕什么?这里又没别人,谁能听见。”
乔娘子虽这么说着,到底把声音低了些:“你难道忘了,殿下才大婚那年,她的人就克扣咱们的用度,寒冬腊月,连口热水也喝不上,不是张姐姐拼着得罪她告诉殿下,谁知道咱们现在活不活着,活在哪儿?殿下说她御下不严,从此不许她执掌中馈,她难道没恨上张姐姐和你我?幸好来了位姜侧妃,她一时顾不上咱们了。姜侧妃被她弄死了,她不死,等缓过这口气,她还是王妃,难道就能容得下咱们吗?”
“理倒是这个理。”张孺人突然开口,“可你不看看新人的出身。”
“她是康国公府送出来的人,就是先王妃的娘家人。”她左手紧握着右手,嘴唇紧抿,“今日我探问她出身来历,她只说自己跟‘娘子’上过学,偏不说究竟服侍过谁。正好我看她并不像十五六的女孩子,至少有十八·九岁了。我本以为她是霍娘子的陪嫁,可细想一想,以她的年岁,若说服侍过先王妃也不奇怪。她若还活着,正是二十有一。她丢了执掌中馈之权,难道没和宋家哭诉过?宋家怎会不知咱们和先王妃的恩怨?”
她看向两个“妹妹”:“今日她入府的排场,虽比不得姜侧妃那时,可才入府就独住一处,十几个人服侍,家具摆设就不说,连茶都是今年新贡的‘碧涧明月’的尖儿——今日之前不算殿下,这府里还没别人尝过一口,连李侧妃那都没有。不但叫我去陪伴,还有严嬷嬷和李嬷嬷随身服侍着,这等恩宠,难保不又是一位姜侧妃!”
“若她叫殿下忘了姜侧妃,重想起先王妃的好来……”
张孺人右手成拳砸了砸腿,不再说了。
室内重回安静。薛娘子和乔娘子面面相觑。
但相比于“新人至少有七八分像姜侧妃”这个惊天霹雳的消息,张孺人方才的分析虽然也叫人心惊,却到底逊色了一筹。
“虽然是这样说,可到底还不确定,只是猜测。”薛娘子坐到张孺人身旁,双手握住了她的右手,“就算她真是先王妃的人,殿下今日偏叫姐姐去陪着她,可见府上这么多人里,殿下还是惦念着姐姐的。不然,就该叫李侧妃去。我猜,或许殿下是想让姐姐同她交好,也是要告诉新人:来了楚王府,就是府里的人,别再惦记来处?”
她自认思索得仔细,话说得也贴心。
可张孺人听过后,在她掌心的手一动,面色似乎又难看了两分。
“……姐姐?”薛娘子不由更放轻声音。
“我——”张孺人想说什么,又闭上嘴,最终,还是看向别处,说了出来,“可我今日,只怕,已经得罪她了。”
薛娘子一惊,还没再张口,乔娘子已惊问:“姐姐,这是怎么说!”
“我怕以后没机会了,就趁殿下方才回来,还没和她说话的时候,提了一句大郎上学的事。”张孺人声音发闷,“这就算没打招呼,直接借了她的恩宠了。”
薛娘子有一会说不出话。
乔娘子站起来,一起挤到了张孺人身边。
三人你挽着我,我握着你。
过了片刻,终究还是薛娘子先开了口,说道:“这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说是你借了她的,其实,是殿下叫你去陪着她,原是你自己的机会,没有靠她什么。这才第一日,谁都和她不熟悉,姐姐就是这府里第一个同她说话的人。姐姐爱子心切,这府里的女人,又有谁不想要个孩子?想来她会懂的。至少,不能连她什么态度都不清楚,咱们自己就泄了气了。”
“是啊是啊!”乔娘子连声附和,“何况说起先王妃,我又想起来,她也去了一年多了,咱们府里进了新人,殿下才二十二,若好了,定要再娶王妃的。这府里又要变天了。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正是这话!”薛娘子忙说,“姐姐生的可是殿下的长子!哪一位新妃能全无芥蒂容得下?正是云家大小姐也十五岁了,我不信他家全无送女儿进来的心思。虽然太后娘娘的娘家人是更金贵,可若真是贵妃娘娘的亲侄女进来——那也是殿下的亲表妹,只怕比先王妃还——”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张孺人耳朵里嗡嗡一片,心里也更乱。
她想说先停一会,让她想想,偏乔娘子新的一句已经说出了口:“总归咱们也没恩宠,不过靠着姐姐和大郎,就去试试和新人交好能怎么样?若能成,新王妃入府之前,咱们也算多个靠山了!”
这话像多宝阁上的石头盆景,是漂亮又合适,却沉重地压在了张孺人胸口,让她又闷,又觉得心口发冰、发凉。
她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薛娘子瞪了乔娘子好几眼,偏她一次也没看见。
现在话说出口,落地难收。
她只能看着张孺人把手从她们手里抽出来,站起身,笑了一笑:“你们说的都有道理,我得回去细想想。你们快吃饭吧。”
说完,她不待薛、乔两人反应,便自己掀开绸帘,快步离开了这三间屋子。
薛娘子想送人都没来得及,回头看乔娘子还乍着手发愣,只得无奈走回她面前:“你说话就不能长点心呀?咱们是有名无实,没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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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宠,张姐姐可是确实得过殿下恩幸才有的孩子!”
看她还懵懵懂懂的,一脸茫然,薛娘子只好把话说得再明白些:“你我是不奢望殿下恩宠了,难道张姐姐和咱们一样?她就不为自己,只为大郎,她也要盼着殿下还能再来!可殿下偏偏不来,从姜侧妃去了,连大郎也不来看,你这话,不是往她心窝里戳吗?”
乔娘子终于明白了,更慌了神:“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薛娘子叹道,“一两句话,张姐姐还能认真和你生气?你又是无心的,这话也不能摊开说,明日也就好了。”
“吃饭吧。”她道。
……
楚王手边的酒壶已空了一个,青雀还在吃第一碗饭。
她午觉睡得长,下午又是一动不动看书,并没觉得很饿,一碗饭已是有了五六分饱。她知道这一年来,楚王纵酒无度,却不知他这一顿会喝上多少,喝到什么时候。
若她早早吃完了,楚王却还不足,她没东西占着嘴,免不了要陪楚王喝上几杯,还得找话说。
可是,她能和楚王说什么呢?
那一杯烈酒下肚,她喉咙和腹中都热辣辣的,心里那股轻飘飘的劲儿却安稳下来了。
能像楚王府的寻常妃妾一样生活,自由在府里见人,甚至自由走出府门,当然是她求之不得的好消息。但这份“自由”仍有前提,那就是,楚王还喜欢她,或者说,愿意把这样的生活一直赐予她。
楚王收下她,无非是因她这张与姜侧妃相似的脸。而对楚王和姜侧妃之间是如何相处,她当然一无所知。
她也当然不能把自己当姜侧妃。她只是康国公府送给楚王的一个寻常奴婢。
她对楚王的喜好,也还是一无所知。
她能说什么,既有趣,让他愿意接话,又不犯忌讳?
说她看的书?
——楚王六岁即在上书房读书,文武双全,愿意与她讨论那些文人游记、传奇故事吗?
问楚王今日做什么了?
——这似乎算探问他的行踪。
提一提府里其他人?
——又像在打探楚王府的消息。
要问嬷嬷们和碧蕊、芳蕊会一直在她身边吗?
——那便是入府第一夜,就在关心自己的名位了。
一碗饭终究有限,青雀终于吃下了最后一粒米。
她磨蹭着,还想再添半碗,又怕楚王尽了兴,她还没放筷子,让他觉得耽误了时间。
手边酒杯满着。她端起来,假做抿了一口,借机悄悄看一眼身旁。
可楚王就像侧面也长了眼睛似的,竟又同时看向了她。
“殿、殿下……”杯中酒气辣得青雀声音发哑。
“江氏。”楚王皱了皱眉,改口叫她,“青雀。”
“殿下?”青雀放下酒杯,转向楚王正坐。
“不必这么紧张。”
楚王一手搭上椅背,离得远些看她,挥手令其余人等退远。
一样明亮的灯烛,此刻却未能再给青雀温暖。她顺着楚王的话,放松了肩背,挺直腰回看他,手却仍在袖中交握,手指叠缠。
楚王的目光从上至下扫过,盯住她的脸,似有些许疑惑。
可他开口时,声音却不似昨夜看到她的第一眼,唤出“颂宁”时带着犹疑。
他似是在发问,声音轻,语气却十分笃定:
“你挨过饿。”
不必青雀回答,他已冷笑出声:“宋家的人,是很会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16.不一样的仇
挨饿的记忆洪水破闸般漫涌到青雀眼前。
那是上一世的事,也是仅仅四天前的事。
秋风里,她被赶到第一个田庄,又在寒霜降下的时候被押送到第二个。在那,她挨了整整七十八天饿,每天只有一餐饭,每餐只有一碗粥,凉粥、稀粥,几乎每日都是馊的,有时米汤结成了冰,还有时汤里甚至看不见一粒米。
在饥饿里,她渐渐想明白了,这是霍玥给她的惩罚。罚她竟敢置喙主人对女儿的安排,罚她竟不愿让女儿和亲,救一救宋家的荣华富贵。罚她,竟敢放声大哭求情闹事,闹到整座康国公府都知道“江姨娘”不愿顺着主君夫人,把大小姐送出去消罪。
她饿得胃里做烧、身体寒冷,有时肚子里穿肠的痛,眼前发黑,浑身是汗,让她以为再睁开眼就不在这人世间。
她应该求一求霍玥……既然知道了“错在何处”,身为“忠仆”,她就应该苦求那些看管的仆妇,求她们转告霍玥,说她明白自己错在哪了,她再也不敢了,她想回去继续侍奉主人,再也不会违背主人的任何命令,只求主人,能容她一席之地安身。
但她没有。
就算几度濒临死亡,她也一次都没有向霍玥低头,没有说出过一句求饶的话。
直到她被霍玥杀死。
或许,在霍玥决定杀她之前,她就已经厌烦了做个“忠仆”。
饿得蜷缩在旧板床里的自己,和面前斜坐在花梨木圈椅上的楚王重重叠叠,忽远忽近。她双眼模糊,有些看不清楚王的神色。她该好奇,楚王为什么能看出来她挨过饿,总不会是因为她还想再吃半碗饭。或许她还应感激,感激楚王对她细致入微,竟能抓住凌霄玉莺都忽略的蛛丝马迹。
但她也都没有。
她只知道,她该给楚王一个回答,即便楚王不像是在问她。
“殿下慧眼如炬。”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抖,青雀定了定神,才继续说,“是饿过一段日子。”
楚王本来满面嘲讽看着她陷入回忆、面露惶然。听过她的回答,他眉尾挑起,露出一丝讶异:“你竟不是替他们遮掩。”
不知怎么,青雀想笑,便也笑了出来。
“我为何要遮掩呢,殿下?”她的反问并不带着愤怒和质疑,语气比方才还平稳得多,“虽然不在最近,可我实打实地饿过那些日子,既然没忘,当然要照实回答殿下的话。”
“还有,”一股勇气——重活一世,成功改变了自己的处境带来的些许勇气——和对霍玥、对宋檀、对楚王甚至对自己的愤怒,又促使着她说出,“我不是宋家的人,殿下。即便遮掩,也不是为宋家遮掩。”
她眼里的雾散去了,声音在自己耳中无比清晰,干脆又清冽:“我从六岁起服侍霍娘子。昨日之前,虽身在宋家,但一切行事,都是听霍娘子之命,而非宋家旁人之命。”
楚王恨康国公府,她乐见其成。她更没有理由替霍玥宋檀隐瞒恶行。但,她好像不能为讨楚王欢心,就默认对她施以这等酷刑的人是他恨着的宋家。他们的仇不一样。
青雀定定看着楚王。她似乎应该害怕。毕竟她方才的话、她的语气,都既不柔婉也不谦卑,还提起了具体的旧主。
提起霍玥,便会想到宋檀,想到短短一日前,她还是宋檀的侍妾。
想来,一个男人,怎会愿意具体联想起自己女人的上一个男人?
但楚王没有生气。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退至侧间的诸人只能隐约听见一两个字,但紧张的气氛做不得假。
侍女们全部垂着脸,大气不敢出,唯有严嬷嬷和李嬷嬷焦急地对视,想上来岔开话题,又在犹豫。
而楚王的手离开了椅背。
他直起身体,握住酒壶看了看,声音抬高:“怎么没有她们爱喝的甜酒。”
“那还不是殿下说的,桂花酒葡萄酒只有甜味,全不醉人,以后不许出现在殿下面前。”满室里,也只有严嬷嬷敢在此时玩笑着怪罪了楚王一句,“殿下和娘子稍等,我们这就去拿!”
楚王给自己斟满了酒,却不举杯,只命侍女给青雀盛饭。
青雀接了新饭,几粒米几粒米吃着。
经过方才那番……争论,她已经没了胃口。但这碗饭不多,只铺满了碗底,她能吃尽,若剩下了浪费,倒也可惜。
挨饿的时候,做梦都想吃一口米饭,还吃不上呢。
楚王无声,她也无声。甜酒很快拿来了,是新酿的桃花酒。楚王示意给身边的人斟满。
“吃不惯烈酒,以后不必强用。”
看向青雀,他举杯,一饮而尽。
“多谢殿下·体贴。”
青雀回以感激的笑,举杯靠近唇边。
桃花酒入口清甜,带着蜜一样的香气,比烈酒适口得多。但她也只饮了一口,便不再用。
上一世她诊出有孕时,太医叮嘱过的忌口里便有“一定忌酒”。现在,女儿应已在她腹中,不管楚王态度如何,她要做到自己能做的。烈酒她只饮了一口,甜酒也不能多饮。
希望楚王不会觉得不能与她共饮扫兴。
只看这顿饭,或许他自斟自饮已成习惯……
第二碗饭也空了。
估量着楚王也吃饱了,青雀试探着放下筷子。
楚王晃晃酒杯,饮尽了杯中残酒。
接下来的一切似乎顺理成章。
青雀和楚王分开两处沐浴。侍女们用柔软的棉布替她擦净身体,重给她换上一身胭脂红的寝衣。珠白的藤蔓柔软缠绕在她胸口,与肌肤分不清谁更光洁,下身是幽暗温柔的湖水绿色,走动起来,金丝绣线逶迤出波光粼粼。
在镜中,青雀又看到了鲜妍浓艳的自己。
这样的自己,她仍然不太熟悉,但,她很喜欢。
卧房门开着,侧对是一面青玉镶嵌花梨木百花屏风,屏风后便是六七尺宽的铺设着芙蓉枕褥的拔步床,青雀在上面睡了一个分外饱足的午觉。
现在,她即将和楚王共寝。
楚王已经等在里面。
卧房的灯没有堂屋明亮,床帐上的金线和坠着帐尾的明珠安静闪耀着,晕染在屏风上,反映出暧昧的光。
在这光晕之后,楚王坐在床边的玫瑰椅上半仰着头。他也换了一身寝衣,浅青色的,映着昏暗的烛光,竟将他的肤色衬出了三份暖意。
青雀的脚步停在了屏风旁。
原来,凶名满天下的楚王闭上眼睛后,那一身尖锐的冷硬也会收敛、减弱,让他看起来,竟有几分像寻常的世家公子。
侍女们没有跟进来,而是悄然无声阖上了房门。
扶住屏风,青雀回头。
卧房的门上雕刻着千百杆青竹,门帘却是柔软的玉粉红。
定定看了几眼上面绣的如意纹,她松开手,向楚王走过去。
在她还有四五尺远的时候,楚王睁开了眼睛。
……
熟悉的腾空感。
依旧是被单手抱起来,放在锦被上。
但不同的是,楚王俯身下来之前,先移走了床头的灯。
床帐垂落,黑暗合拢。
那双手覆上来的时候,青雀已经预想到了即将到来的快乐。
……
她没想到的是,快乐的时间有些长。
昨夜几乎满了两个时辰。她以为今夜会快一些、短一些。但她猜错了。
昨夜其实并不激烈……更不粗暴,体贴又绵长的快活,让她几乎以为他没有醉。
今夜,此刻,她却觉得他一定醉了。
她也醉了。
明月夜,幽暗春色无边。
-
十六的圆月安静悬挂在澄澈的夜空,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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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府的这个夜晚却格外热闹又混乱。
在佛堂清修了一整年的夫人,终于被放了出来。
宵禁前,太监传出陛下口谕:
念及太后恩德并康国公府祖上之功,准仇氏在家中静养晚年。
仇夫人的诰命,早在楚王妃死后不久便被圣上褫夺。她仍是康国公的正妻,亦依旧是已故仇丞相出阁近四十年的女儿,却在皇宫里、官场上,不再有任何超出平民百姓家娘子的身份。
所以圣人口谕,只称她是“仇氏”。
当然,在康国公府之内,她仍是公子娘子们的母亲,是家里的女主人。
圣谕一来,康国公虽领谕后便不再露面,孙时悦和宋檀、霍玥却都急忙赶到西北角佛堂院外,恭侍母亲解禁。
仇夫人清修时,只着缁衣、梳素髻,仪容未免不够端雅。是以霍玥先命人送入新衣钗钏等物,令仆妇侍女服侍婆母更衣盥洗后,再将人请出,以全婆母颜面。
但侍女们捧着衣饰入内许久,却迟迟不见人出来。不但不见仇夫人,连进去的人都无一个出来回禀。
春夜尚凉。事情办得急,霍玥出来时没来得及添衣,在外等了近半个时辰,已冷得手脚冰寒。
宋檀早叫人赶回去取斗篷,此时亲手从侍女手中接过,给她披在肩头,安慰地望着她。
霍玥仰起脸,对他甜蜜地笑。
月圆花好,风止人静,年轻的夫妻含情相视,好一幅郎才女貌的恩爱画卷。
从过来时就裹好了斗篷的孙时悦斜望着他们,发出一句无声的冷笑。
“还是得叫人进去看看……”等得过久,霍玥难免焦急。
她这婆母恨极了楚王,昨日就险些坏了大事,焉知不会为今日的大喜之事吵闹,又让全家受她的牵连?
是等得太久了。
正当宋檀要赞同她时,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子里传出来。旋即院门从内打开,两名侍女急步行出,跪在了他和霍玥面前:“二公子、二娘子!夫人不肯更衣,奴婢们无能,劝不动夫人!”
“这是怎么说!”霍玥当即气道,“好容易才让圣人开恩松口——二郎,这若让圣人知道家里竟不领恩,又要怎样!”
“你先别急。”宋檀也皱紧了清俊的眉头,“我去劝劝母亲。”
他是亲子,比之儿媳与母亲更亲近,自该他去,或许才有些用。霍玥送他到了院门里。
但,当她要出去的时候,孙时悦已默默走了进来,站在了离仇夫人居处不近也不远的地方,显然是要听一听。
她走过去的时候,和霍玥有一瞬相视。
看着长嫂毫无情绪的脸,霍玥也停住了出去的脚步。
宋檀的低声劝解,一开始自然听不分明。霍玥又朝前走了几步,几乎要到窗口,才勉强听见几声:“孩子们都想阿娘了,阿娘就不想出来,见见孩子们吗……”
“我的孩子,都已经死了,我哪里还有什么孩子!”
仇夫人嘴唇颤抖,手也在抖,却是满面嘲讽之色。
“阿娘!”宋檀的脸瞬时白了。
他想不通为什么短短两三句话,事情就到了这般地步,但为人子的本分让他“噗通”跪倒在地,再开口时,话里已经有了哭音:“娘这话,儿子无颜再活了。只求娘愿意——”
“你本来就无颜再活!”仇夫人拍案怒叱!
“我的长子,为护卫他父亲战死。我的长女,不幸因生子而死。”她站了起来,扭头看向窗棂,“我的小女儿更是无辜,不过双十年纪,就被楚王残忍害死!”
“你不过是个和你父亲一样,遇事就只会讨好献媚、只求苟活的无能废物!”说到这里,她身体停止了颤抖,缓缓看向宋檀。
“既然你不认我女儿是你妹妹,那我,自然也不必再认你是我儿子!”
仇夫人双目含泪,斩钉截铁!
17.冤!
冤啊!!
突如其来劈头盖脸的叱骂砸得宋檀晕头转向,三魂七魄飞走了两魂六魄。
他张着嘴,脸先是白,又转为急躁的红,又因惊惧开始发青。
母亲这话不认他是儿子了,人生在世,他要没了立足之地,这竟算小事;大事是如此的恨意如此的怨怼,如此的不敬皇恩,若果真叫宫内得知,康国公府哪里还能再有一次转圜的余地!!
非要弄到全家都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母亲才心满意足吗!
“娘!”宋檀一双眼睛瞪得通红,两行泪直直地划下来,“您怨恨儿子,儿子无言以对;您怨恨父亲,儿子也不敢置喙。可这家里总还有无辜的人:岚姐儿总是毫无错处的。大哥去得早,只留下这一点骨血,还有、还有外甥女!养在云贵妃宫里,妹妹也只留下这一个女儿!娘也只有这两个孙辈,娘便怨恨父亲和儿子——”
“我连自己的女儿都保不住,哪还管什么孙辈呢。”仇夫人冷冷打断他,“那也是楚王的种,他有本事,再杀一个孩子,谁能拦他。”
她神色坚硬不变,灰得像铁:“让我管,我就有心,也无力啊。”
这是宋檀从未见过的母亲。
母亲竟连孙女……甚至外孙女都看淡了,死了也无所谓了?!
为什么!
这、这还是母亲吗?
寒意从宋檀膝盖直冲他的脊背,又冲到他天灵盖。他脑后发麻,额头也麻,胸前一阵一阵的心悸,张着嘴说不出话,连动都不能再动一下。
母亲、母亲……怕不是……疯——
窗外,静立在院中的两个儿媳,当然也听见了婆母之言。
比丈夫强些,霍玥还能转动颈项,看向长嫂。
婆母说不在意、不愿管的其中一人,可是长嫂的独生女儿。
就算长嫂也怨恨家里,恨着这家里所有的人,可难道她亲女儿不姓宋,不是宋家的人?宋家败了,对她女儿又有什么好处?难道只凭长宁公主府,岚姐儿就没有本家都无所谓了?她娘家说是公主府,其实只有永熙郡主而已,不然,她为什么还要争宋家的爵位呢?
可出乎霍玥的意料,孙时悦只是静静站在原处,冷眼看着窗棂,面上不见急躁,更不见担忧愤怒。
她看不懂,更想不通。而这等时刻,显然容不得她慢慢思考利弊。
孙时悦不去,她去!她去说服婆母!
“还请嫂子去请父亲来吧,不然,恐怕难以收场。”霍玥轻声说,“闹到明日,岂不让岚姐儿也担心么。”
“这话不错。”孙时悦竟还露出一个笑,“那就辛苦弟妹在这等着了。”
霍玥一噎,拿不准这声“辛苦”是真心实意还是带着讽刺。可孙时悦转身就走,并没给她回应的时间。
胸中的燥郁愈发沸腾。
她深深吸气又吐气,摆手令所有服侍的人都出去,迈入了仇夫人所在的房间。
“母亲,”她进来就跪在了宋檀身旁,“请恕儿媳有话直说了:您怪罪二郎不顾亲情、不认亲妹妹,这话二郎不敢驳,我却要替他驳一驳。二妹妹为什么二十岁就早早去了?是因她戕害皇孙、杀害皇室妃妾!这本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幸有太后娘娘恩德庇护,楚王又行事乖张、妄动私刑,全家才存得性命。二妹妹又是为什么敢如此胆大妄为?儿媳不便明说。可二郎一年来竭心尽力要救宋家,母亲却——”
“你不用和我花言巧语、颠倒黑白!”仇夫人听够了,不屑嗤笑,“什么‘抄家灭族的大罪’,你当我是三岁孩子,由得你混淆是非!这案若由陛下公审,二娘至多送去道观清修几年,难道还真为一个贱人处死太后血亲?二娘本不当死,却被楚王折磨至死,这难道不是杀妹之仇,宋檀为求荣华富贵献媚仇敌,如此无能懦弱,他枉生为人!”
宋檀从上至下地一抖,依旧呆呆望着母亲。
霍玥却还想再辩一辩:“母亲,便不提皇孙,姜侧妃是良家出身,诰封五品亲王侧妃,与正妃同上皇室玉牒。依《大周律》,‘谋杀人,造意者’,秋后处斩——”
“哦——我知道了,原来是《大周律》教的你顶撞婆母。”仇夫人冷笑,“霍宜人既熟知律法,我倒要请教:为人子媳,不敬婆母,又当何罪?”
“不孝”的罪名一扣,霍玥应已无反抗余地,只能下拜请罪,求婆母饶恕。
可她多年的书不是白读,瞬时想到:“《孝经》有云,‘故当不义,子不可以不争于父’。二郎被母亲训斥,一言不敢多说,我身为妻子,自当替他分辨。母亲若说我们不孝不敬,身为晚辈,我们只能承受,便是母亲告到公堂衙门里去,儿媳也是一样的话。”
听过这话,仇夫人仔仔细细看了她一回。
“从小儿看你聪明,原来是这么个聪明法。”她语带讥讽,“你无非是想说,朝廷律法和天下众口都会说是我错了,你才对。可天下众口难道就会以为,你们把收了房的侍妾送出去献媚于人也是对?”
看霍玥神色有一瞬晃动,她立刻又笑了一声:“你嫁过来这几年,几次小产,身体有病,只怕生不出孩子了,我何时怪过你嫉妒不贤,自己无出,还不肯给丈夫纳妾?好容易你自己想通了,给了宋檀一个丫鬟,这才几日,就借故把人又送了出去。你连跟了自己十几年的陪嫁丫鬟都容不下,倒替二娘大度起来?什么时候宋檀爱上了旁人,大张旗鼓接进来做妾,还要给她请封诰命,日日宿在她那连你的面都不见,纵得她处处与你争风,还不敬你的母亲——长辈,你容得下,再来说我!”
——楚王是天潢贵胄、圣人亲子,按例当有妃妾,难道宋檀也是皇子亲王?
这话在霍玥喉间翻滚,几乎要冲口而出,宋檀在袖下握住了她的手。
“阿娘,”他哽咽着,祈求地说,“这些年来,是我自己不愿纳妾,并非阿玥不贤。阿玥还年轻,两次小产皆是意外,几位太医都说,好生调养着,还有希望,是阿玥为子嗣主动给的人,把人送出去,亦是我和阿玥共同商议的,并非她不能容人。阿娘要打要骂,都是我该受的,可阿玥只是一心为我,还求阿娘莫要迁怒。”
“好一对恩爱眷侣,苦命鸳鸯。”
看看哭得不成人样的儿子,又看看梗着脖子满面不服的儿媳,仇夫人慢声问:“你能为了霍氏几年不纳二色,楚王身边多少妻妾环绕,二娘大婚不过三年,就给他生了两个孩子,余下侍妾也有生养,他怎么还不知足、还要领新人呢?”
这简直无理取闹——
“真是要反了天了!”一声暴喝从门外响起,又迅速靠近,“你们还在这废什么话?”
康国公迈进门,一眼都没看儿子儿媳,只骂:“都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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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玥急忙站起来,没空管震得发疼的耳朵,只顾拽宋檀先走。
两人还没迈出几步,便又听见康国公近在咫尺的怒喝:“都是我几十年惯的你,让你连皇子纳妾都敢非议。国公可纳八妾,我这就抬八个有名有分的良妾进来,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你想纳妾,抬就是了,还说什么!”仇夫人分毫不惧,“六十岁快死的人了,吃了败仗死了儿子就当缩头乌龟,也不怕人再笑话糟蹋十六岁的姑娘!”
夫妻两人针锋相对,说出许多陈年旧怨,霍玥和宋檀赶着跑出了院门,还能清晰听见屋内的咒骂。
事已至此,并非他们能再插手。
两人惶惶然走回自己的院落,瘫坐在榻上,对视一眼,虽还都在急喘,却也一齐放松了下来。
虽然母亲还是说不通,但总归,楚王要了人,陛下松了口,今日之后,康国公府与人往来,就不必再背负“与楚王有血仇”的名声了。
只是宋檀还放不下母亲。
他做梦一般喃喃:“阿娘,怎么会变成这样……”
“其实,母亲说的……也不是全没有道理。”霍玥咬了咬牙,低叹,“你我成婚五年,至今无子,已是长辈宽容。如今把青雀送出去了,你身边是没了人……”
她抬起头,双眼盈满了泪,直直看着丈夫,心里打算好:
若二郎果真对青雀用了心,她不如早日再给一个丫鬟,一则为子嗣计,二则,家里剩下所有的丫鬟,加起来也不如青雀一个,早早占上妾的位置,省得二郎真在外喜欢上什么“国色天香”的新鲜人,要带进来生儿育女!
“都说了,这不怪你。”宋檀立刻宽慰妻子,“送出去她一个,换来全家安宁,这岂是错?若你有错,那有人袖手不管,又算什么?”
“可咱们到底还没有孩子!”霍玥泪水涟涟,“大嫂又霸道横行,一寸不肯让,真叫她过继了孩子,咱们又成什么?”
宋檀看不得她这样,连忙起身过去,把她紧紧抱住。
投在丈夫怀里,霍玥忍着心酸,仰脸看他:“青雀虽去了,剩下几个丫头里,我看,凌霄倒还合适。不如再择个好日子,把她收了房,等有了子嗣,咱们才能真正安心。”
说完,她放缓呼吸,一瞬不错地盯住宋檀的神情。
而宋檀蓦地想起了三天前的那个夜晚,那个让他蚀骨快活的夜,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青雀不是个木头人,第一次窥见到她真实的美……他又想起昨夜,青雀穿着简单的翡翠衣、石榴裙,描眉画目之后,便如春日牡丹、夏日芙蕖般耀目,是人世间难以再寻的明艳。
而她这样妆扮起来,是为给另一个男人享用。
宋檀心口突地发疼,似被重重拧了一下。
怀中啜泣着、仰视着他的妻子,忽然也变得沉重、沉重。
这一刻,母亲的疯话又在他耳边作响:
“为求荣华富贵把侍妾送出去献媚仇敌,如此无能懦弱,枉生为人!”
刻漏声声,水珠砸下,一滴又一滴,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回荡。
即将三更了。
这个时辰……这个夜晚,青雀她是不是又在楚王怀里……又在楚王怀里——宋檀紧抿双唇,听得见自己的牙咬得“咯吱咯吱”响——她是不是又在楚王怀里——极尽献媚——
讨好承欢!
18.盼子
在墨色昏暗中,被楚王一次又一次送到云霄之上的青雀,并不知道身处灯烛环绕的宋檀正怎么想她。
在这从未见过的天光里,她也无暇去想别人。她喜欢这种能尽情、清晰感受自己的时刻,让她知道自己是一个人,她有权感到快乐。
在这无限长又无限短暂的时光里,她愿意放纵自己对楚王感激。
从上次到这次,一直是他在给予。于是,她尝试回馈他。
——她听到了一声闷哼——也许是闷笑,她分辨不出了。
旋即,她被拽下云端,下坠、下坠,被拖入深海……在沉浮与喘息里,感受更汹涌而来的潮欢。
……
而宋檀又听见了哭声。
是他熟悉的哭音,从十岁到二十五岁,他听足了十五年。开始,是作为表兄在听,后来,是作为丈夫在听。
表妹——妻子——比他小五岁,没成婚的时候,自然是他哄着她、让着她。有时他玩闹过了头,惹哭了她,自然也是他用尽千百种方法哄她高兴。有时不是他的错处,气恼过后,他也见不得她委屈,只要他能,必然使劲力气要讨她喜欢,看她露出笑颜。
后来成了婚,做了夫妻,她长大了,不再似从前爱闹脾气、使小性子,长成了一位无可挑剔的贤妻。只是做人子媳,上有公婆长嫂,难免会受委屈,多少次对他垂泪。他们又接连没了两个孩子,那时她的哭,比年幼时更让他心痛,恨不能以身替她的痛。
说定把青雀给他做妾的那天,她也落了泪,在他怀里一声不吭,哭湿了他半边衣襟。
十余年的相识相守,她自幼性情泼辣大方,唯独只在他面前哭过成百上千回,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夫妻间的私密,从未有过一次,让他觉得不想听,让他……
心烦。
霍玥是真情实意在哭,她伤心、她生气、她真的心口疼!她看出来了、她看出来了!宋檀惦念上青雀了!他没忘了她,他还在为青雀生气呢!他能气什么?无非是气她激他送走了青雀,气青雀已是楚王的人罢了!可难道这事不是他亲口答应的?他就没得到好处?不是这个主意,难道他愿意一辈子和楚王结仇——谁知道那个疯子还会干出什么!
哭得难以自抑的间隙,她略支起身,寻找手帕,不经意和宋檀对上了眼神。
那还没来得及加以掩饰的厌烦,完全暴露在霍玥眼前。
她怔住了。
一瞬间,她的全身,只有眼泪在向下流着,余下连手指、连发丝,都动弹不得。
宋檀也僵硬了整张脸。
“玥玥……阿玥!我——”
“你嫌我烦了!你嫌我烦了是不是!我哪儿错了?你说!你说!”
宋檀如往常一样低微哀求的语气让霍玥找回了自己的身体。愤怒的力量涌遍全身,她“啪”一声拂开宋檀的手,起身就奔向卧房。
顾不得被打红的手腕,宋檀连忙追过去:“阿玥,我——你听我说!”
两口儿关上门吵架,一个骂、一个劝,赌咒发誓。卫嬷嬷焦心等在门外,把其余服侍的人都远远遣开,不让她们听见。
玉莺和紫薇一左一右拽走魂不守舍的凌霄。
“不做妾也未必不好。难道做了二公子的妾,你就不是娘子的丫头了?”行到无人处,紫薇急着先开了口,“你看青雀,只等有孕封她做姨娘了,谁知就来了一个楚王,把她给送出去了呢。”
“可不是吗。”玉莺也忙说,“这一去楚王府,看似风光,谁知又有多少凶险,将来是生是死?咱们、咱们从小跟着娘子,看着娘子和公子走到今日,你可别、别糊涂了……”
青雀在的时候——就是三四天前——她还劝她想开些,说跟了娘子、给公子做妾都是难得的福分。可第二天,娘子就因公子留宿青雀房里动了怒,当众给了青雀没脸,又在当晚撒娇做痴……拈酸吃醋,说着“为全家好”,非要公子松口,把青雀送出去。
青雀都听见了。她和紫薇,也都听见了。
十几年的情分,抵不过丈夫,更抵不过整个康国公府的大事,说舍,也就舍了。
娘子的意思,一个丫头,死了也就死了,只要不牵连旁人,“就值得冒这个险,总不会更差”。
论理,做奴婢的只应听从主人之命,不该多想。可经过前日,她又怎会没有“兔死狐悲”之感。
可听过这些真心的劝告,凌霄却只顾低着头,并没立刻回应她们。
过了好半晌,在屋里的吵闹声低了下去、紫薇也快忍不住再开口问她的时候,她才讷讷地出了声:
“可、可娘子不是应了她,会把她的母亲、妹妹,都放良吗。”
紫薇重重呼出一口浊气,怕自己说出不好听的伤了情分,只扭头看玉莺。
但玉莺也不敢再往深里劝了。
毕竟,“娘子应了我,会放良我的母亲妹妹”,是昨日告别时青雀亲口说的,娘子也没反驳。虽然娘子早在让青雀做妾时,就应过会放良她的妹妹,可从青雀铺房算起,也才半个多月,青雀又才走了不到两日,无凭无据,她怎么敢说娘子一定不会做到?
“快来侍候娘子公子安歇了!”
卫嬷嬷远远地唤人,三人忙撇开这事,先去服侍。
她们进卧房时,宋檀显然已把霍玥哄得有八分好,霍玥面上已不见气恼。
只是她还有些气不平,这里挑剔、那里别扭,要宋檀做低伏小服侍她,又在他递上擦脸的棉巾时,故意高声了些:“你说的,‘这是天意叫你我不能纳妾’,你只盼着和我的孩子?”
“是我说的!”宋檀赔着笑,把棉巾敷在她脸上,细细擦拭,“才给青雀铺了新房几天,她人就走了,这还不是上天告诉你我不可纳妾?今后我还是只守着你。”
“哼!我倒要看你这话能管多久。”
“我应了你的,什么没做到?”宋檀又拿起牙粉,沾了牙刷,小心递给她,“口说无凭,我立个字据!”
“话可以翻,字可以撕,难道我还去衙门盖上印?就盖了印,又有谁认呢。”
“我认、我认!”
霍玥任他伺候着,直到心里的气全平了,才慢声说道:“说起来,青雀这一去,也算我对得起她了。昨儿那么大的排场走,也不知楚王会给她什么名位。一整日了,也没听见消息。”
“她就封了侧妃,也越不过你去!”宋檀忙说,“等她封妃的日子,你早又封上恭人、淑人了。”
“你这话说的!”霍玥嗔他,“难道我还和楚王府的人争高下吗?”
一面说,霍玥已坐进床帐里。玉莺三人只远远递了些东西,余下全由宋檀包办。宋檀自己洗漱更衣,也不令丫鬟们服侍。
在主子们看不见的暗处,玉莺和紫薇轮流握一握凌霄的手,无声安慰着她。
一时熄了灯,不必卫嬷嬷催促,三人便自觉退出了卧房。
卧房里无限春意,卧房外,初生的嫩芽也卷曲着迎向了春日的月、春日的星芒、春日东方的启明星——
清晨的微光里,楚王安静起身,没有惊动身旁睡得正香的人。
守夜的两名侍女忙迎上来,被他挥手止住。他穿着浅青寝衣踱出房门,恰有一缕日光越过院墙、透过窗纸照进来,照在他额角,照出他脸上不自然的苍白。
他眯了眯眼,轻声:“来人。”
很快,侍女们向另一侧房间送入梳洗之物。他又一声吩咐,大半服侍的人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只留下严嬷嬷、李嬷嬷两名乳母,安静听候指派。
“赏张氏锦缎十匹,告诉她,今后不必特地来了。”
“是。”李嬷嬷应声,从严嬷嬷手里接了内库钥匙,去开库房。
“张氏昨日和江——”丢下棉巾,楚王坐到临窗榻上,重说,“张氏昨日和,青雀,都说了些什么?”
“倒真没说什么。”严嬷嬷仔仔细细回忆着,回话,“张孺人只说,是殿下命她来陪伴的,说了这房舍是殿下的恩典,江——”她抬头看楚王。
“你们随意称呼。”楚王闭上眼睛。
“是。”严嬷嬷领命,才继续说,“江娘子拿起书,就让我和李嬷嬷、碧蕊芳蕊都去歇着了。听服侍的春消、雪信说,江娘子直就看了一上午书。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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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人便提起了柳孺人,还说了殿下特给柳孺人的向宫内借书的恩典。江娘子却只说,自己只是识得几个字,张孺人就打听了她怎么上的学,江娘子说……”
对话实在短暂,不到一刻钟就说尽了。
楚王听过,睁眼,依旧无甚表情:“既然张氏没说什么,这府里的事,你们该说的说。她是谁,除非她自己告诉旁人,任何人不得乱传。”
他站起身:“今后,除她见了康国公府相关的人必来回禀,余下不必管。”
严嬷嬷连忙领命,趋步送他。
朝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严嬷嬷看着、望着,等着卧房里的江娘子醒,先等到李嬷嬷办好差事回来。
对了一对殿下的吩咐,两人都有些咋舌:“你说,殿下对江娘子,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我是想不明白殿下的心。”李嬷嬷低声道,“可谁受宠,谁没宠,本来也和咱们没大关系,殿下怎么吩咐的,咱们就怎么待呗!殿下现在喜欢她,咱们就尽心护着,别叫人钻了空子,将来有一天,殿下不喜欢了,咱们也不用结仇,这就够了。”
“你真觉得殿下喜欢她?”严嬷嬷不禁问。
“虽然和那一位比不得,可男人么,愿意常来过夜,再愿意花点心思,那就是喜欢了。”
说着,李嬷嬷突然想到:“我的姐姐,你不是在想,殿下是只看她的脸,还是对她已经有了真心吧?”
“那怎么会!我又没昏了头。”严嬷嬷立即就说。
换了处隐蔽些的地方,严嬷嬷半吞半吐:“你看,江娘子怎么就那么凑巧和那一位生得这么像,偏又姓‘江’,别说殿下,就是你我,难道就不疑心,她是康国公府专养出来……对付殿下的吗?”
“你是——”这话还算直白,很快,李嬷嬷就领会了她的深意,“你是说,殿下明知她或许不妥,还这样待她,怕是,不单单看在脸的份上?”
她又紧接着问:“你是怕,殿下万一真上了心,将来若有什么事,又要伤心?”
严嬷嬷艰难点了点头:“哎……”
陪她愁了好一会,李嬷嬷突地一拍手,低声笑道:“我看,你是多虑了!”
“别说她还不成气候,算不上什么,就是她哪日封了孺人、侧妃,难道那时她还没有孩子吗?”她轻松起来,“女人嘛,有了孩子,什么不能为着孩子,还怕她心向原来那边?看殿下这么来着,至多二三个月,她就该有了!”
严嬷嬷听着,眉头是松了些,可她心里仍有疑虑:
世间的女人,大多是可以为了孩子拼上性命,就比如康国公府的仇氏,为了女儿过得高兴、舒心,连皇孙都敢戕害,可人世总有例外。为人父母,不在意孩子的也不在少数。
比方后宅争斗,女人伸手向对方孩子并不罕见。可只要不是孩子也一并惹了男人厌弃,对自己的骨血,男人大约也总是还有两分怜惜。除非天家宫内,牵扯到皇位大统,少有说贬逐了母亲,便连孩子一起逐走的,更别说亲手要了自己孩子的命。
可他们殿下,不就对先王妃怀的男胎,毫无容情吗?
……
“宋氏杀了姜氏和孩子,你也杀了宋氏和她的儿子,两命抵两命,这就算血债血偿了,是不是?”
母亲的声音安定又平稳,带有镇定人心的力量。临华殿静室内,楚王的手从整齐的书册上扫过,半晌,他低声回应:“算是吧。”
云贵妃一身广袖鹤纹宫装,目光温润、包容地看着她的长子,并不在他略显不情愿的态度上置词,而是继续说出她要说的问题:“宋氏已去了一年,你也收下了康国公府的人,不管你心里真正怎么想,至少在陛下心中和朝堂里,算是你与康国公府和解了。”
楚王没有应声,安静听着。
“宋氏虽被废黜,你也不认她是妻子,可她的女儿毕竟就是你的女儿。”
云贵妃站起身,走到长子身边,认真与他对视:“大姐儿在我这里养了一年,你一句不问、一次不看,我知道你有心结。可你做父亲的,难道一辈子不管这个女儿?你对她,到底想怎么办?”
19.活着的时间
楚王废妃姓宋名权,十七岁大婚入府,次年十月,即生楚王长女,暂未起名,宫中府内亲长仆从皆称“大姐儿”。
大姐儿生于景和二十二年,比张孺人所出的大郎略小两个月,尚不满三周岁。以昭阳宫的权势荣宠,多养一个孙女不过多开一间偏殿、多用几个仆从,一应衣食供应更是不缺,别说只养一个,便是养上十个、全养到及笄成婚也养得起,云贵妃却一定要在长子才有一二分精神的时候提起这件事。
“她虽还小,身世曲折,在宫中一日,受到的关注,比寻常公主都大。”她不疾不徐和长子讲明利弊,温和的语气中带着些许不容置疑,“你父皇又常来,见你弟弟妹妹们,不可能不见她。多见一面,就多一分情,那又是亲孙女,还有太后的血脉,留她在宫中长了,于你不利。尤其人看你已与康国公府修好,不趁早给她找个合适的母亲抚养,难免叫你父皇看你为父有瑕,更会叫人有机可乘,借她谋算你。”
这番话入情入理,楚王无可反驳,便应了声“是”。
“那就看看你府里谁合适养她吧。”云贵妃自己坐下,令他也坐,思量着他几个妃妾,“李氏位分最高,又是正经选秀赐下的人——”
“不妥。”楚王道,“她父亲去岁升任山东提刑,父女书信往来频繁,听闻她常有骄矜之态。”
“心性既浮躁,便难保将来不会被宋家笼络,沆瀣一气。”云贵妃便道,“她又有子,是不妥。将来新妃入府,也不好待她。”
“阿娘,且别提新妃的事。”楚王道。
“你呀。”云贵妃无奈,“难道你真一辈子不再娶了?”
但今日首要的是给大姐儿找好去处,选新妃的事可以延后再提。
侧妃既不妥,下数便是三个孺人。
云贵妃首先排除袁孺人:“袁氏不过你和宋氏赌气请封的,才十七?恐怕年轻不知事。”
“阿娘只当没这个人。”楚王道。
“那张氏也不妥了。”云贵妃叹道,“她几人是宫人出身,读书知礼,为人品行也未见大错,偏和宋氏有过龃龉。张氏又有子,薛氏、乔氏与她情分深厚,交给张氏一人便是交给她三人,罢了。”
新入府的江氏被他们不约而同忽略,楚王府里余下的妃妾便只剩一人:
“柳氏。”
“她一向没有消息,虽是我选的人,我也不过选秀那一个月见过她几回。”云贵妃道,“那都是三四年前的事了。你看她怎么样?”
片刻,楚王道:“就她吧。”
“也罢。不是她,也没有别的人选了。”事情解决,云贵妃露出笑颜,“她父亲正任礼部主事,她又有名位,知书达礼、安静无争,只要你父皇满意,便是康国公府的人也挑不出什么不是。”
“这事,我来回禀你父皇。”饮下一口茶,润了润喉咙,她问,“你今日来,是有什么话?”
楚王在清晨入宫,正是有要事与母亲商议:“去岁我辞了兵部尚书。近日恐父皇重提令我入朝之事,还请阿娘替我劝阻:只说我年轻浅薄、有才无德,暂不宜为官任职了。”
云贵妃没有立时答应。
沉吟着吃完了半盏茶,她方道:“也好。”
“去年的事闹得那么大,举国皆知,未尝没有你近年来锋芒过胜的缘故。康国公府受人唾骂,你的名声也不如以往。这倒说不准是好是坏。”她原本舒展的眉头略微颦起,说话也更慢、更轻:
“这一年,陛下和太子似乎不如从前和睦了。陛下年将半百,太子正当而立,你我更当比从前谨慎——陛下对你的宠爱、将士对你的崇敬,太子也都看在眼里。”
“是。”
“还有!”云贵妃神色转为严肃,声音压得更低,“去年我说你行事太急,杀宋氏还不算太出格,何至于连孩子也一并不留?便是恨极了,不能做得隐蔽些?你回我,‘我岂少这一两个孩子’!可说完,你自己就怔住了。那时我看你伤心颓丧得太过,没再问你,今日我却要问一问。”
楚王默然盯了一会杯中茶汤。
“阿娘请问。”
“你是皇帝亲子,天潢贵胄,年轻体健,是少不了妻妾、更少不了孩子。不论儿女,于你来说,都不算什么稀罕物。”云贵妃轻声说,“可你都如此,陛下富有四海,难道又少子女承欢吗?”
“是。”
“陛下登极二十六载,后宫嫔妃总不过二三十人,你活下来的兄弟便有十个、姊妹便有六个。即便你是当今天下少有的良将,你在陛下心中的分量,难道便比旁人重上几倍?难道,能重过储位……皇位?”她的声音越发如轻风缥缈,“你当好自为之。”
楚王起身,谨领母训。
“去吧。”云贵妃挥了挥手,“我这也没有早饭给你吃,你自便吧。”
“是。”楚王屈膝下拜。
“这一年,辛苦母亲了。”
儿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临华殿外,云贵妃仍然捧着那杯空了的茶,迟迟没有放下。
直到亲信女官在静室外回禀,“陛下朝事已毕,向咱们宫里过来了。”她才活了似的一动,忙把茶杯放下,擦了擦眼角的泪:“快,我要洗脸。”
宫女内侍们因这一句话动起来,清透的玉盆里盛着半满的水,几乎毫无晃动被捧到云贵妃面前。
云贵妃的手触碰水面,波纹顿起,水中的她好像回到了前一年,回到了她质问长子为什么不等一等陛下圣裁的时候。
她问他,就算姜颂宁是他心中挚爱,就算他期盼了一年他们的孩子,可除了他们母子之外,难道在他心里,朝局、名声、一切一切,都不重要了吗?
她问他,就像六娘昨日问她:
这么做,值吗?
“我不在乎,阿娘。”他这么说,“我不在乎值不值。”
那时他有几日没合眼,眼窝整个地凹了下去。他又才在边关受了几个月风吹日晒雨打,脸色既青且黑,满面的死气,好像已经是个死人。
尽管如此,他说这话的语气,也不含一丝犹疑:“一命换一命,其他都不要紧。”
“我不杀了她,就没人给阿宁报仇了。”他说,“只要我手慢一步,她就会被保下来,任谁都会觉得她的命贵,阿宁的命贱,父皇也会看在皇祖母的情面上网开一面,谁都会劝我看开些,休妻就够了,把她送到佛堂道观就够了,一辈子不让她露面就够了,杀几个奴婢就够了,‘一夜夫妻百日恩’,难道还真要为一个侧妃翻天覆地……谁还会给阿宁报仇?!”
他狠狠地闭上眼睛,满面的厌弃,不知是对谁:“阿宁的血,只能由她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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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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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院中松针全然蒙上一层金光的时候,淡桃红绣枕上,青雀睁开了眼睛。
她先看身边。
发现楚王已不在床帐里,先于她起身,而她却一无所知,安然睡到自己醒过来,她起身的动作缓了有一会,才试探着向帐外问:“殿下?”
“娘子醒了?”
帐外是碧蕊和芳蕊的声音。青雀应了一声。
碧蕊轻巧拉开床帐,扶她下床,芳蕊已忙向外唤人进来,一同服侍穿衣梳洗。
“殿下卯正三刻就起了,已经出去了。”碧蕊含笑说着,“现下是辰正一刻,早饭已经备好,娘子随时能用。”
青雀许久没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望着照在窗纸上的阳光,她从灵台到心都一片通明。
“那等梳洗了就上早饭。”她道。
碧蕊去吩咐小丫鬟,芳蕊先在妆台上拿起了檀木梳。
可她才握起江娘子的长发梳了第一下,手中木梳便被严嬷嬷接了过去:“今日就由我们来服侍娘子梳头吧。”
看李嬷嬷也来了,她忙退后,给两位嬷嬷让出位置。
青雀要起身问候,两人忙请她坐好。
严嬷嬷一面梳理她的长发,一面笑道:“娘子昨日说想去拜望柳孺人,是不是先派个人过去探问?”
“多劳嬷嬷照看我了。”青雀保持谦逊的态度,望着铜镜请教,“今日我初去,不必送拜帖吗?”
“那就不必了!”严嬷嬷笑道,“一府之中,倒不用送拜帖那么郑重。”
李嬷嬷亦在旁道:“只是虽然不用送拜帖,可柳孺人之上,毕竟还有李侧妃。袁孺人又与李侧妃同住,静雅堂里住着她们两位。若娘子今日就想出去见人,还是不要忽略静雅堂的好。”
昨夜殿下是说过,让江娘子随意见人,不必顾及旁人。可殿下是一府之主,自己家里,喜欢谁、宠着谁,哪管那么多规矩,江娘子却毕竟还没有名位,自然是不一样的。
殿下既要他们尽心服侍娘子,这话便不可不说。
“嬷嬷提醒我了。”思索片时,青雀笑道,“我又是初来,身份低微,自然不能请柳孺人来看我,那便是轻慢了。”
两个嬷嬷悄悄对视了一眼。
江娘子没被迷花了眼,听得进劝,可见不是浅薄人物。
“静雅堂来人送贺礼了。”侍女在门外回,“来的是李侧妃身边的琴音。”
“琴音是李侧妃的陪嫁丫鬟。”李嬷嬷忙笑说,“我去替娘子见她。”
青雀点头,看镜中李嬷嬷快步出了卧房,一瞬也没有拖延。
昨日这两位嬷嬷是尽职中带着客气的疏离,今日却是尽心又添了亲热。
这番变化,自然是因为楚王。
她不能随心去拜会想见的人,要考虑到楚王府的人情、人心,也是因为楚王。
她能像寻常的妃妾一样活在楚王府,像个普通的人一样感受到快乐,更是因为,她选择了走向楚王。
应对人情世态,感受喜与怒、哀与乐、怨与恨、七情六欲,人正是这样,才算活着。
严嬷嬷挽发向上,青雀适当垂首,目光正看到自己的小腹。
可若是……若她活着的时间,只剩到这个孩子被发现那么短,是不是,她该活得更随性、更自在……才不负重生这一回?
20.杀机
李嬷嬷在外接待琴音,道谢应酬,严嬷嬷不用人帮,自己一个人一双手,很快将青雀的四尺乌黑长发,挽成了清逸高举的飞仙髻。
“袁孺人前年十月入府,从进门到敕封孺人,本一直住在宋妃的偏殿里。后来宋妃去了,宁德殿封锁,连大姐儿都送去宫中,请贵妃娘娘抚养,袁孺人自然不能再住。”她手上不停,口中简洁又明晰地介绍着楚王府里的人,“殿下就让她搬去和李侧妃住了。”
“原来如此。”
对楚王府的妃妾,青雀其实有所了解。但她仍认真地、一字不错地听着严嬷嬷讲述,还细问:“可似乎,柳孺人是自己住的?倒是张孺人和薛、乔两位娘子一起住着。”
“是了。”严嬷嬷笑道,“柳孺人住瑶光堂,张孺人三位住在永春堂。”又说:“咱们王府虽大,等娘子住上几个月,各处走过,也就熟悉了。”
青雀点头。
回想着她离开康国公府时霍玥的故弄玄虚,她在心里笑了笑。
她记得,姜侧妃入府后,独得楚王宠爱,宋妃深为忌惮。她听从仇夫人的建议,不过数月,便从各处搜罗了十数位美人买来献与楚王,偏楚王一个不受。因姜侧妃是西凉民女,良家出身,宋妃无计可施,竟在京中礼聘了两个良家女子入府。楚王立刻给一人请封了孺人,便是袁孺人,另一人送了些妆奁,又放出去自嫁夫婿了。
袁氏虽封了孺人,也是有名无实,仍住在宋妃后院的偏室里。
霍玥那时还说,这定是楚王为气宋妃,故意请封又故意冷落。
可她临走前,霍玥却说,“袁孺人因是王妃选进来的,立刻就封了孺人”,无非是为了引出,“总该有人帮你才行”这话。
可惜,她已经不是那个霍玥说什么就听什么的忠仆了。
严嬷嬷递来两枚步摇,一枚是点翠金凤挂珠步摇,略小些,一枚是赤金镶珠鸾凤步摇,稍大些,请青雀自选。
青雀喜欢点翠步摇上用细珠点缀的风羽。
她点了这一支,看严嬷嬷轻扶她的发髻,将步摇稳稳簪在一侧,又在发髻两侧、正中,分别簪上新采来的重瓣山茶。
身为楚王乳母,严嬷嬷称楚王废妃是“宋妃”,而非“先王妃”,若让不知情的人听见,或许会以为是“宋侧妃”。
可见楚王厌恶宋妃至此,连一个虚假的正妻称呼,都不愿给她留下。
她又怎么可能去依靠康国公府。
李嬷嬷送走琴音,又迎来永春堂的凝香——张孺人的亲信侍女,同样带了礼物。
青雀还在想,张孺人这是开始释放善意,还是不过敷衍人情的时候,瑶光堂也来了人:柳孺人的陪嫁侍女檀云。
三份礼单摆在面前。李侧妃的是锦缎四匹、金饰两件;柳孺人的是细罗两匹;张孺人和薛娘子、乔娘子的,分别是锦缎两匹和宫绸一匹。
楚王府所有人里,唯有袁孺人,没有对青雀的到来表示欢迎。
“咱们院里的丫鬟,谁读书算术最好?”她笑问严嬷嬷,“嬷嬷替我选个人,叫她登记了,收起来吧。”
两位嬷嬷尽力待她,她也要回以信任,才能在这段关系里,尽量让双方都舒服。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喻之以义,诱之以利”,这些收服人的方法、对人的谋略,霍玥全在她身上用过,现在,她也要用在旁人身上。
其实,她内心深处,还是盼望着能活下去,在楚王手里活下去……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所以,当芳蕊接过礼单,下去造册登记的时候,青雀也同时对李嬷嬷说:“一会先去拜望李侧妃吧。不知派谁过去先问候一声合适?”
须臾,碧蕊领命去了。
青雀很快用好早饭。
李嬷嬷点了碧蕊和雪信跟随出门,又问是否要传软轿。
青雀笑道:“我是想走一走,认认府里的路。嬷嬷们忙了这一上午,也可以歇歇了。”
李嬷嬷忙笑道:“不过走几步路、说几句话罢了,有什么累的?若换个日子,我就躲懒儿了,今日却是娘子头一回出门,我不跟着也不放心。娘子若都好了,咱们这就去吧?”
于是,来楚王府才不过一日,青雀就再次见到了院外的世界——虽然只是云起堂的院外。
青雀入府时,走的是楚王府的东门。从东门入内,是一条极宽的南北夹道,连通西门,恰好分隔了前殿与后宅。
夹道正中向北,便是后宅的中心,王妃的大殿,宁德殿。
云起堂在后宅东侧。
青雀走出院门,随李嬷嬷向西一望,便看见一面可称巍峨的高墙,墙内是碧瓦红檐的两重大殿,在毫无遮蔽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寂寞。
那就是宋妃住过的地方。
李嬷嬷已经开始讲解:“宁德殿以东以西,从南到北,一列各有三所院落,共是六所,便是诸位妃妾的住处。娘子的云起堂正在东面第一所。东面第三所,就是永春堂了。”
青雀便知道,在楚王府的所有妃妾里,她与张孺人三人住得最近,只相隔一处院落。
“静雅堂是西面第二所,瑶光堂是西面第三所。”李嬷嬷笑道,“虽说从宁德殿后绕过去远些,可娘子既说想多认认路,咱们就从后面走吧。”
“可是——”
几句话的时间,青雀已将附近舆图大致在心里勾勒完毕,疑惑道:“嬷嬷,我毕竟是先去拜望李侧妃,如此过去,难免路过永春堂和瑶光堂,若遇见人,会不会……不大妥当?”
侧妃和孺人之间是有品级之别,却不算有上下属之分。或许这几人间,还有她不知道的龃龉。她先去见谁,后去见谁,自己行事还好,路上遇见旁人,说出来不免多了事端。
李嬷嬷左右看了看,请青雀向前了几步,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说:“西面第一所,只怕更不方便过去。娘子今后,也尽量绕着走吧。”
青雀立刻明白了,只是还装着有些懵懂。
她怎么一时忘了!霍玥不是对宋檀说过一次,“那姜氏的住处就在西面第一所临风堂,王妃对母亲哭得委屈,说楚王一回府,直接就去临风堂,根本连宁德殿看都不看了。”
她不再有疑问。
于是,一行人从宁德殿后绕到了王府西侧。一路上,只看见些许侍女仆妇,没有遇到任何一位妃妾。
静雅堂到了。
院门敞开,几个侍女守着门,一个年龄稍大些,约有二十余岁。
听见脚步,她神情骄傲地看过去,却先看见了李嬷嬷——
李嬷嬷替新娘子收礼物应酬人也就罢了,怎么还亲自送人过来?!
她瞪着眼睛不解,视线一偏,正偏到新娘子身上——
“快去回侧妃,江娘子到了。”李嬷嬷快走几步上前,笑着提醒她。
“啊——是!”
琴音慌忙垂首一礼,又对江娘子一礼,先退后几步,而后转身,越走越快,一溜烟奔了进去。
在李嬷嬷回头看过来之前,青雀适时地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这是她看我竟来了,怔住了。”李嬷嬷笑着说。
——难道,江娘子真个不知她像谁?
“我就说太劳动嬷嬷了。”青雀不好意思地说,“连李侧妃的人都惊着了。”
——在自己猜出来前,她的确不知道她和姜侧妃生得相似啊。
就算是现在,这也只是她的猜测,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对她亲口证实过。
似乎连霍玥、宋檀都不知此事。
所以,她也还是“不知道”为好。
李嬷嬷看不出什么,笑着谦辞几句,便请青雀入内。
静雅堂院如其名,恬谧雅致。繁茂的桃花于西侧盛放,在轻柔的风里洒落些许英华。游廊下对称是两个青瓷大缸,缸中游鱼摆尾,泼洒出水声粼粼。正堂东侧窗沿下,摆放着春兰、水仙、山茶等时令鲜花和一株矮松盆景,叶茂花盛,花盆颜色青、红、紫、白,错落有致。糊窗的纱是淡红的,正映着满院的春意。还有正堂门上垂下的青底牡丹纹样珠帘,镇住了这一院的富贵安然。
而屋中的人比这一院子的花都更娇艳,也更骄傲。
只是,她面上所剩不多的骄矜之态,在看清青雀的容貌时,也迅速地破碎、消失了。
“妾身江氏,见过侧妃。”青雀垂首,只当毫无所知一般见礼。
“江……”李侧妃短促地笑了两声,“江妹妹何必多礼,快起来,快坐!”
她终究没伸出手,只眼神示意左右去扶,又忙请李嬷嬷也坐。
青雀道谢,安稳地坐了,又为她今早收到的礼物再次道谢,便提起:“我初来,才听嬷嬷们说起,侧妃是与袁孺人同住,本应一同拜会,只怕不巧了?”
“是不巧得很!”
几句对答,李侧妃终于找回了应对之态,笑道:“你不知道,她病了呢,昨日起就说心口疼、头也疼,又不请太医,就躺下了,也不知到底病在哪儿。妹妹今日是无缘见了。”
边说,她耳边的红宝晃出娇俏的光晕。
“如今正当春日,是要小心着凉。”青雀感叹地回应,又只当没听出李侧妃的挑拨和不满。
李侧妃是真不喜欢袁孺人,还是在她面前装样?
这个问题,和李侧妃真正的为人,都并非她一时半会能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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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还有些急着见柳孺人,不想在这耽搁太久,又要被查祖宗一样探问。况且,李侧妃可不比张孺人好应对。
是以,在李侧妃才要摆出长谈的姿态时,青雀已含着歉意起身:“既然袁孺人身体不适,只怕我也不好在这打搅太久,误了她的静养。我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拜望。”
不管李侧妃的厌恶是真是假,都不妨碍她将这挑拨还回去。
李嬷嬷也站了起来,顺手就扶住了青雀,让李侧妃没办法强留下人,只得把人送到了堂屋门边——主要是送李嬷嬷。
青雀自觉让在一旁,不敢受侧妃这样的厚待。
将出院门时,她似有所觉,轻轻回头看了一眼。
一抹粉红的宫绸裙摆飘在廊柱的角落里,飞快地消失不见了。
青雀也步伐轻快地向瑶光堂走过去。
只是才望见院门,忽有两名侍女匆匆沿着墙边越过她们,先到了瑶光堂。
其中一名侍女嘴唇张合,语速很快地说着什么,青雀隐约听见几个字,“……请孺人快去吧。”
“殿下可说了找孺人是什么事?”守门的侍女兴奋问。
“这我们可不知道。”传话的侍女便说,“殿下的吩咐,谁还多问?还不快去告诉你们孺人?”
“看来又不巧了。”青雀停下脚步,笑问李嬷嬷,“那便先回去罢。”
“留个人说一声娘子来过了,免得生出误会。”李嬷嬷命碧蕊,“你等着,见机回话——别给娘子惹麻烦。”
碧蕊领命留下,李嬷嬷挽着江娘子向回走。
从江娘子面上,她仍看不出什么,却不免有些常有的猜测,便语带宽慰道:“娘子这一来,殿下也愿意见人了。昨儿张孺人那么急着和殿下说上学的事,就是怕离了云起堂,再难和殿下说上话。这会儿叫柳孺人去,当是有正事要说。不然,就该过来。”
“嬷嬷,多谢你。”青雀笑道,“只是别说府里的众位都来得比我早,便是我来得最早,难道殿下见谁,我还要不高兴吗?那也太没道理了。”
她一个侍妾,去吃楚王的醋?
又不是什么恩爱眷侣,有情鸳鸯,不过“主人”与“妾”。
这一席话,反倒让李嬷嬷没了言语,一时笑道:“娘子要真这样想啊,也不辜负殿下的用心了。满府里只数张孺人服侍殿下最久,又有大郎,连李侧妃都要客气两分。她又是宫人出身,和娘子相仿,我看,殿下是真想娘子在府里过得舒心自在些,又怕娘子寂寞,无人说话,昨日才叫她来的。娘子自己想得开,日后就更开怀了。”
品着这话里的意思,青雀笑道:“可惜今日晚了,不合适,明日后日,定去谢过张孺人。”
“也快到正午了,娘子歇着吧。”李嬷嬷请她先入院门。
才一个时辰过去,云起堂忽地热闹了起来。堂屋的门大开着,院里多了许多侍女搬运箱笼,严嬷嬷正领着芳蕊登记账册。
见人回来了,她忙放下纸笔迎上来,笑道:“娘子的新衣做好了几件,只怕还有不合身的。正是离午饭还有一会儿,娘子若不累,就先试试,不合适的,就现让她们改?”
“那就试了吧。”青雀正没什么事。
她一句话,院子里的人就流动起来,很快流向自己该在的位置。
严嬷嬷亲自拿着衣裙替她上身,先把红罗裹胸在她胸口比了比,待穿上,又看胸前腰身合不合适,用手去比是该宽些,还是再收窄些。
小腹被触碰,青雀没能忍住,缓缓地打了个寒颤。
“娘子冷了?”严嬷嬷连忙给她披上一件外衣,“这裹胸还是再收紧二分看看,怎么样?”
“嬷嬷看好,就是好。”拢好衣襟,青雀抿出微笑。
“女人呐,是不能冻着着凉。”严嬷嬷叹道,“一时半刻的不注意,将来却要吃苦受罪。是我疏忽了。娘子一会喝碗姜汤。”
“嗯。”青雀轻声应着,想把变快的心跳赶紧压下去,“这哪里怪得嬷嬷。”
“别说殿下把娘子交给了我们,我们就得服侍好,一星半点的闪失都不能有,就说娘子的为人,若在我手里出了事,我心里也过不去呀。”严嬷嬷说着,忽地想起了清晨她和李嬷嬷商议的话。
“哎呦,我真是糊涂了!”
她转了笑,忙给青雀重新束好衣裙,用带着亲热的语气,直白问出话:“还不知娘子的月事是哪天来?好叫人先预备着。若有不调、不妥,也好尽早请太医来看呐。”
她身后,骄阳轻闪,好像刀光划破空气,看不见的杀机轻飘飘降临在这间绣房。
青雀双手交握,指尖在掌心凉得发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