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垣系辞》
1. 楔子
1991年靠近年关的一个寻常傍晚,甘肃天水市赵家村开进了三辆黑色小轿车。
那时候正赶上进城打工的浪潮,村里年轻人纷纷跑去厂子餐馆的谋生路做着某天暴富的美梦,直至临近年关才会大包小包带着城里的稀罕物件回村,以彰显自己在大城市过得多么称心如意。
赵诚就是首当其冲的一员。
他当下正戴着新买的墨镜,穿着喇叭裤,在村头老人一阵阵“不伦不类”的嘀咕声中骄傲地骑着二八大杠顶着寒风招摇过市。身后传来马达声的时候,他甫一回头,立刻就认出了那是城里正时兴的伏尔加。
认出了也没用,伏尔加们在赵诚艳羡的目光中相继呼啸而过,临了还卷了他一身的土。
这谁忍得了?
赵诚看看绝尘而去的车尾灯,又看看自己的二八大杠,终究还是忍了。
没想到晚上回家时又见到了熟悉的影子。那三辆黑车就稳稳当当停在他家百八十米开外的荒弃土屋前,有两个穿着深色工作服、佩戴工作证的中年男人正向逐渐被吸引过来的村民解释,说他们是市资源规划局的,要从这破土屋开始给全村里规划规划,好推动大家经济发展嘞。
赵诚看着他们给大家分烟,还叮嘱说这是上面下达的命令,蓝图虽然还没有分发到具体负责单位,但他们作为“先锋队”,这就提前熟悉情况来了,并希望大家支持工作,尽量远离,以免扰乱规划的进度。
赵诚心里泛起了嘀咕。
他们这个村子已经穷了太久了,怎么突然就来“规划”了呢?再说,他在城里餐馆端了挺久的盘子了,歇班的时候大伙插科打诨什么都聊,怎么就从没听过市里有个什么规划局,又要来这穷乡僻壤的破烂村子给他们规划呢?
伏尔加里影影绰绰还坐着些人,赵诚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镇,颇有些大人物的做派,更将这个说法上了一层保险一样。
围观的人群面上多少有迟疑之色,似乎有人想说些什么的,被身旁的人快速扯了衣角,便将那话又咽回去了。
赵诚打了头阵,凑上去嬉皮笑脸地要了根烟别在耳上,见大家伙也纷纷效仿接了烟,就骑着洋车子慢悠悠地往家里蹬。
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约莫二十年前,曾有一对外地来的年轻夫妇带着个尕娃来到了赵家村,彼时土屋就已经荒废许久了。一家三口带的行李也不多,问清房子确实无主之后,就在那里简单打扫了下,歇住了脚。
村里本以为是赶路人,在这里住个一两晚就会走。可一两晚过去了,七八日又过去了,这一家好像决定在此长居一样,连屋后的荒土都开垦了起来,大家伙这才终于坐不住,推崇了个胆子大的青年去敲响了土屋的院门。
土屋闹鬼。
且已经闹了不知多久。
其实说闹鬼,好像也只和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有关,夜里起风的时候,那树里总能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字节简单,似乎在唤谁的名字。
不知道哪年,有一群热血的青壮年自发集合起来,说要铲掉那树。
赵诚知道的这些都是从他爹那听来的。
烛影晦暗不明,打在他那个喜欢半夜讲鬼故事的爹生了皱纹的脸上,愈发骇人。
铲树的日子,据说选在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晌午,那几个人扛着铁锨锄头,浩浩荡荡前往土屋院内。村里不乏有好奇者远远跟着去看。
锄头抬起又落下,带着翻起的略有湿气的土壤翻飞出来,渐渐漏出老槐树纵横交错的根,好像一切都进展地很是顺利。
看热闹的也围了上去。那日天气真的是很好,暖暖的阳光均匀洒下来,照得人暖洋洋的,于是紧绷的神经慢慢缓和,以至于到底是怎么出的事,谁也说不清楚。
尖叫声从围观者中爆发,继而渲染、扩大。
血……血?哪里来的血?
黄土地里,正汩汩往外涌着鲜血。
已经挖出了一人深的坑里,有一团影影绰绰的东西,和土块纠缠在一起,像是血管,却没有皮肉,模糊着看去,像是个胳膊的形状。
不知道是谁的一锨,正好在大臂的位置将它们铲成了两截。
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众人尖叫,溃散,纷纷逃回家去。那段时间村里的人几乎家家户户都闭门不敢出,也没有人再去管。不知是哪场雨,将挖出的土堆冲塌,重又将那个渗血的深坑实实在在地掩埋了起来。
赵诚听完后,其实是不信的。
他追问着他爹:“土里怎么能长血管呢?是个人吗?可人不是爹妈生的吗,怎么会在土里呢?用什么种出来的?我也是种出来的吗?那他在地底下,怎么喘气?怎么吃饭?”
问来问去,始终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于是赵诚得出结论:这就是个编出来吓唬小孩的故事。
赵诚他爹叹了口气,继续道,这个故事,其实还没完。
不仅赵诚不信,当初搬来的那一家三口,其实也是不信的。理由也很简单,他们并没有听到槐树有什么声响传来。
他们婉拒了村民让他们搬去别的废弃屋子的提议——那时闹饥荒,荒屋子其实不少。
他们在院里子重新砌了灶台,用借来的种子在屋后开垦的菜园子种了粮食和青菜,那孩子慢慢会蹒跚走路之后,这对夫妇还在树下搭了个秋千让他玩。
就这么平静地生活了一段时间,平静到大家也慢慢觉得那个传闻也没那么可怕时,变故又发生了。
他们种下的麦子就快要成熟的某一个夜晚,附近的人听到从土屋传来了一阵阵嘈杂的声响。起先时只有女人的尖叫哭喊声,慢慢夹杂上了男人的怒喝,和锅碗瓢盆的摔砸声。
似乎是夫妻间起了争执。
邻居虽心有生疑,却并不敢贸然去查看,好在那声音持续了不多时,便戛然停了。
只是后来提起时,才发觉事情并不简单。那晚上的动静如此之大,又是深夜,让被吵醒的人也忽视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
为什么没有孩子的声音?
次日天亮再去看时已经晚了。屋内被砸地一片狼藉,夫妇二人的身上不知受了多少处伤,已经被血迹包裹,满屋子的浓重腥味。
孩子却不见了。
断断续续的血迹,从屋里延伸到老槐树脚下,有滴落的血滴,亦有拖拽的痕迹。
村里的老人当即断言,是先前槐树底下正在塑肉身却被打断的精怪,来寻仇了。
为何单单只将孩子拖去吃了呢?
赵诚他爹沉吟半晌,说道,当时铲断的那根胳膊,分明就是幼童的模样啊。
***
赵诚将车子停在了自家院子门口。
车把上挂着他方才赶集的时候买的白酒,他爹就好喝这种白塑料桶散装的。赵诚找了两个酒盅,倒上两杯,一杯摆上供桌,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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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倒进了自己口中。
辛辣的味道呛的他咳了好几声,他缓了缓,看着黑白的遗像,想起他爹临走前正经交代他的话来。
赵诚轻叹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将耳朵后别着的烟取下来点着了。
他其实并不会抽烟,就静静看着那火光忽明忽暗,等燃到还剩个烟屁股的时候,他将烟头弹到地上碾灭,又擦了擦相框上面积攒的薄灰,出门向着老槐树的方向走去。
冬天日头短,就这一会的功夫,天已经黑下来了,伏尔加也静静停在土路边,车里面已经空了,只是从院子里传来微弱的亮光。
赵诚贴着墙角,蹑手蹑脚向院门摸去。
院门依旧是锁着的,但是土和石块砌成的院墙坍塌了大半,他个子又高,踮着脚就能看到院里的情形。
几条黑黢黢的身影杵在槐树边围成一圈,除了先前做群众工作的那两个穿着工作服的人,坐镇于车里的头发花白的老人,还有烫着大波浪的时髦女子和两个七八岁的少年。
这到底是哪门子规划局的“先锋队”?
赵诚再一扫,其中还站着村西头那个打了半辈子光棍的哑巴李。
光源正来自哑巴李身前,他的手里攥着个手电筒,只照亮了脚下的一小块土地。这些人没有动作,没有言语,就在冷风中静静站立,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赵诚满心疑问无从得知,只尽量放缓呼吸减少动作,以防被发现。冷风刺骨,他开始哆嗦起来。
就在他已经感受不到双腿的时候,终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被手电筒照着的那块区域,突然蠕动了起来。地面如石子入水一样起了波动,就好像……赵诚咽了咽口水,好像底下有什么活物要出来一样。
赵诚用发着抖的手指摸向腰间,那里别着一枚薄薄的菱形铁片,上面錾刻着他看不懂的繁杂花纹。
有一双苍白的手率先从土中扒了出来,看似柔弱的手指死死抠住地面,无声无息将自己从土中剥离。
竟真的是个活生生的幼童。
赵诚浑身的血都要凝住了,只听得自己心跳如雷。他看得清楚,一道殷红的印记横在幼小的胳膊上,分明就是被利器斩断留下的疤痕。
众人依旧沉默着,动作整齐地从怀里掏出了各式利器,向那个孩子刺去。
***
1993年,盛夏。
知了仍不知疲惫地鸣叫着,空气被太阳灼烧而变得滚烫。胡同里的居民摇着蒲扇,三三两两坐在阴影遮蔽的风口乘凉。
这些燥热与吵闹被隔绝在了瓦儿胡同那座规整雅致的四合院之外。大门不同往日的紧闭着,院中的一切,无论是那浮刻宝相花的琉璃影壁,莲纹方砖铺就的抄手游廊,还是木雕油漆彩绘的垂花门,都弥漫着一股静寂的死气。
正房的屋门大开,龙翘头吞案上堆放着用秀气的簪花小楷字体写着“天赐麟儿,芝兰新拙”的喜糖袋儿。
院内氛围并无半点热闹,也无前来祝贺的亲朋,冷清得有些吓人。
男主人孤身一人静坐于此,身旁停着两具楠木棺椁,其中一具仅长不过半米,其上盖着零碎布帛缝制而成的百家衣,还有枚金镶玉的如意头长命锁。
那里,躺着他的妻儿。
***
至此,黑白双子皆落定。
于是一场早在两百余年前布下的棋局,就此悄然拉开帷幕。
2. 苍郁 · 壹
老马的民宿从2007年就开在了洛阳市苍玉镇石子路的中段,如今已屹立有十年之久。老马将此归功于自己给起了一个极其好寓意的名字,就叫做“吉祥如意”。
预定住宿的软件上,老马和自己颇为得意的吉祥如意门匾的合照被设为了封面图,紧跟着的就是各种房间的细节照片。详情页再往下划,又能看见洋洋洒洒的介绍,如何环境优美的二层小楼,如何热情的老马将会为您提供如何美味的烧烤以及啤酒。
姜玠定下这间民宿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去看那些图文。他只是把页面拉到最后,对比着地图确定了一下位置,又见民宿提供免费接送服务,就这样随手定了下来。
初秋的洛阳,空气干燥冷冽。姜玠将冲锋衣拉链拉到头,快要出站的时候听见兜里的手机传来“噔噔噔”的几声提示音。
他将手机摁开,发现正是店主,热情老马。
老马发来了车牌的照片。
姜玠点开,大概是辆白色的老面包车,照片有些过曝,好在车牌号还是看得清的,他扫了两眼将车牌号记住,发现那边又弹了两条语音过来。
“你好,我是老马,接人的车辆已到停车场A08区,收到照片了吧,请对应车牌号上车嗷。”
带着方言语调的普通话从手机里传来,姜玠点开第二条。
“请不要上错车嗷。”
***
他顺着指示牌下楼,想说其实真的很难找错车的。
那个面包车车身上贴着硕大的“吉祥如意”四个大字,仿宋体加大加码加粗,鲜艳的大红色,还亮着一圈圈的小彩灯,在略显昏暗的地下停车场里着实抢眼。
车旁站了个中年男子,正半倚靠在车门上,一边和车内的乘客聊天,一边往各大楼梯电梯口张望。
姜玠单肩背着登山包,向着面包车走过去,及近之时,抬手打了个招呼。
老马笑着迎上来,搓着手道:“来吉祥如意住宿的?”
姜玠点头。
他谢绝了老马要帮忙拿东西的好意,随意地往车内扫了一眼。
后面已经坐了三个人,一个戴眼镜的小姑娘,一对中年夫妻,再加上包裹行李箱,已经塞得满满当当,于是提着背包转身上了副驾驶。
老马又向后撇了一眼,虚着目光点卯似的核对了一遍仅有的四位乘客,启动车子驶离停车位。
工作日又没赶上上下班高峰期,路上的车辆并不很多,因此老马开车的速度很快。
姜玠看着窗外快速倒退的绿化带出神,耳边断断续续送来那对夫妻的聊天,他听了个大概,结婚纪念日,这两口子是旅游来了。
老马不时的跟夫妻俩聊上两句,推荐些当地特色吃食和景点什么的,中间也试图向他和眼镜姑娘搭话,得到的反应平平,于是便专注地和两口子唠起家常了。
玻璃倒影上映出后排小姑娘的影子。她也一直盯着窗外看,许是因为一个人出门的缘故,多少有些戒备,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小包护在胸前。
车子七拐八拐进小巷后速度就慢了下来,吉祥如意的门匾很快就到了。
苍郁镇的商业化程度不算高,石子小路两旁多是二三层的木质楼房,路旁种着些月季满天星什么的。这时又赶上饭点,生活气息倒是挺浓。
民宿院门往里欠了一块地方,刚好隔出了两个停车位。
老马紧紧贴着一侧的墙边停了进去,招呼大家下车。
姜玠那边的车门只能开得了一条小缝,他侧着身子艰难挤下来,问道:“停这么偏,好倒出来么,我给你调调?”
老马正从兜里掏民宿大门的钥匙,闻言笑嘻嘻摇头,指着邻居家示意道:“不用。阿榆不太会停车,我给她多留点空,省得再给我小车蹭咯。”
姜玠摸了摸面包车门上那处明显剐蹭了好几次的陈年旧痕,模糊地应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他的东西不算多,就满登登塞了一个包,见那个小姑娘提行李箱费劲,便上去搭手。
小姑娘微红着脸道谢,姜玠见那对夫妻已经从另一侧自己将箱子搬了下去,抬脚跟着老马往民宿走去。
现下旅游淡季,因此民宿的房间都是空着的。
戴眼镜的小姑娘叫做张思源,要了间一楼的边户,那对夫妻则紧接着住进了她的隔壁。
轮到姜玠,他将身份证递过去时,思源忽然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她直直奔到柜台,额头上都冒了几粒细小的汗珠,边喘着粗气道:“叔,我不是有个快递到了放前台吗?你刚忘给我了。”
老马疑惑:“什么快递?”
思源眨着眼,用手比划,“应该就这么大,长方体的盒子吧,很轻的。”
老马“哦”了一声,从抽屉里摸出个十来公分长的锦盒,递过来道:“是它吧。什么快递啊,这不就……”
他说了一半,剩下的字句堵在喉咙里,被囫囵咽下去了。思源急慌着道谢,又是小跑回了房间。
老马还有些懵,愣了一会才想起来转向此时最后一位住客问道:“想住哪?标间还是大床房?”
姜玠看着走廊尽头方才被猛地关上的房门,略一思索,抬起手指着思源的楼上道:“就住那里吧。”
***
民宿包早晚餐。
老马出门前就醒上了面,这时正飞快地擀皮包饺子,等包出一锅的量,又去冰箱里端出一盆腌好的肉串,坐在院子里生起炭火来。
姜玠收拾好东西出门的时候,思源已经坐在院子里端着饺子开了饭。
或许是拿到了她的“快递”,心情看上去好了很多,又或许是因为下车时他顺手帮忙,思源不觉和姜玠热络起来,顶着瓶底一样厚的眼镜招呼道:“哥,快来吃饭,厨房里有碗筷。”
老马也踢了踢脚旁的一件啤酒,喊道:“欢迎新朋友的老传统了,咱俩得喝一个!”
姜玠笑着回应,“出个门,回来再吃不晚。”
老马口中那位阿榆的家也是个二层木质主体的小楼,垂花门上落着把样式考究的铜锁,檐柱枋额间也干干净净的没有悬挂任何招牌,看着像是个普通人家。
姜玠稍稍凑近了些,饱经风霜的老旧大门散发着一种陈旧的木材和灰尘混合的复杂味道,细闻又觉其中还掺杂了一丝莫名的幽幽香气。
他试着敲了敲门,结果是意料之中的无人应声。
苍玉镇就坐落在洛水边,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不过十来分钟就已经能瞧见已经渐渐亮起灯火的河畔。他看了一眼腕表,脑海中回忆着之前在网上看到的旅游攻略,沿着河道慢慢前行。
有几个穿着橘黄色背心的工作人员在清点皮筏艇,姜玠路过时听到其中一人正抱怨着,“每次前一天检查几遍,早上再来看时总会有那么一条没被绑住,该不会是绳索老化了,单位什么时候才能更新装备啊?还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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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人大晚上的不睡觉来划船……”
他走得越来越远,那声音轻飘飘的就再听不见了。
入秋后日头渐短,天黑得很快。姜玠回来的时候,老马已经将院子里的灯都打开,边热火朝天地往烤的第二批串上撒烧烤料。
思源早就吃完,屋内一片漆黑,不知是不是出去玩了。
姜玠扫了眼水池,也没客气,给两人各开了瓶啤酒。
“那对夫妻不吃吗?”
他依稀记得丈夫叫张富,妻子叫做刘芳岚的。他俩的屋子也漆黑一片,也出门了?
老马的烤串出锅,往桌上送,“你咋知道人家没吃?”
姜玠往水池的方向扬了扬头,将手边一瓶啤酒递了过去。
确实,那里面只有一套思源刚才用过的餐具。
老马接过酒,笑着摇头道:“你眼挺尖。那对夫妻啊,也不知道什么习惯,进了门就没出来过,我刚才去敲门也没人搭理我,难道是旅途太累睡着了?”
“或许吧。”
姜玠也没再追问,拿了筷子坐下吃饭。
啤酒一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
老马的酒量着实是浅,还没两瓶就已经口齿不清,扯着姜玠的衣袖,情真意切地说起来现如今生活也是好起来了,只是天灾这样的事,到底还是抵挡不住的。
姜玠面色依旧,淡淡问了一句:“什么天灾?”
老马大着舌头:“两个月前,九寨沟不是发生大地震了?那天余震都传到苍郁了,地底下轰隆隆的响过,跟开火车一样,真是太吓人。那里的同胞也真是受苦了。”
“确实。”姜玠点头应声,刚想出声安慰两句,老马那头又换了话题。
“说到底咱们苍郁还是好地方。洛书,听说过没?那可是帮助大禹治水的洛书,出在咱这么地方,可不就是因为是个风水宝地?”
姜玠点着头,将又试图开一瓶新的啤酒的老马拦了下来,劝说着扶他去休息,耳边依旧传来不住的念叨声。
“……要不然怎么能吸引外乡人来。你听我给你说,镇口那家早餐店,去年还来了个西北汉子打工呢,说是慕名……”
姜玠将他安置在床上,半开玩笑道:“马叔,这个镇子上的大小事都能知道啊。那人呢,你还能各个都认识吗?”
老马下一秒就快睡着的样子,还不忘记吹牛:“可不咋滴,老马人脉很广的!你要打听谁啊?”
姜玠给他盖上被子,轻描淡写道:“有没有姓天的?”
老马闭着眼睛:“田?有啊,老田!不刚给你说,就在镇口卖早餐呢,咋了你想喝胡辣汤啊,明天叔给你做嗷!”
姜玠也没打算能问出来什么,应付了两句,帮老马关了灯和房门。
他收拾了残局,回了自己屋,挑开窗帘往外看。
四下已经安静下来了,院子里留了一盏橘黄色的灯,不时有嗡鸣着的虫子被亮光吸引,撞在灯罩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
床单被罩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姜玠躺上床时,突然听到一声叹息。
幻听?
不是。因为又有几声紧接着传来——
“好黑啊,害怕。”
“好饿啊。”
“好……香啊。”
姜玠手心立刻沁出了薄薄一层冷汗。
这个声音,好近。
就好像……趴在他的脸前一样。
3. 苍郁 · 贰
思源早上出门的时候,发现民宿院门的斜对面支起了一个小摊。昨天倒是没见着,反正也没安排多少活动,时间充裕得很,她便好奇地凑上去看。
摆摊的是个清瘦男子,正往刚支好的小桌上铺桌布,然后,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了三枚铜钱,一桶竹签,和一面写着算命的小旗子。
思源转身就走。
“哎哎哎,别走啊,来都来了,算一卦呗。”
她脚步不停。
那男子依旧穷追不舍:“哎呀,我看这位印堂发黑,想必今天要有劫难呀!”
思源忽地就来了气,正准备转身吵架时,却见那男子并起两指,直直指向了她的侧后方。
姜玠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脸色苍白,眼下挂着两抹青色。他单手拎着来时的背包,里面没装什么东西似的,轻飘飘在空中荡着。
思源心头一跳,忍不住问了一句:“哥,你没事吧?”
“我没事,”姜玠想了想又补充,“认床,没睡好。”
老马探出了个头往外喊道:“小哥,你不是要喝胡辣汤啊,快来吃饭。”
姜玠头也不回,“不吃了。”
清瘦男子吸了口气又准备张嘴,思源怕他又要大放什么厥词,忙拉着姜玠往镇子里走。
身后传来老马冲出门的叫骂声,“风辛金!再骚扰我老马的客人,可不让你在这摆摊了嗷!”
风辛金的声音紧随其后:“别啊马叔,我看你这印堂发黑,想必今天……啊!哎呦!别打了我错了不说了!”
***
苍玉镇的商业化程度不算高,店头大多呈一副岁月侵染后的古色古香。
思源拿着手机,不停地拍些斑驳的房檐和石雕立柱。
姜玠早在之前就和她走了不同的岔路口。
思源原本也打算漫无目的瞎逛,只是见姜玠实在没有同行的意思,就自己选了条看上去繁华的小巷拐了进去。
虽然淡季,商铺大多数还是开着门的。
思源到底是年龄小,不时被吸引到各式各样的小店买些花里胡哨的手工艺品和特色小吃。
几条巷子穿完,不觉已经过了正午。她一直没停过嘴,也就不打算正经吃饭了,看了眼时间还来得及,便准备再去洛河划个船。
不过说来也奇怪。
逛了这么久,苍郁镇也就这么大,她怎么就和姜玠一次也没碰上过呢?
***
姜玠在一处很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刻着“壁画馆”字样的木匾。
门口坐着的看门大爷收了钱,后重又两耳不闻窗外事地躺回摇椅阖上了眼睛。
馆的面积不大,门票却要八十,里面冷冷清清,再没有旁人了。
迈进门槛,映入眼帘的就是排列整齐的壁画,靠近入口展示的都是些耳熟能详的故事,盘古开天,女娲造人补天,夸父追日……
再往前走,内容就开始慢慢陌生起来。旁边的注释印得很小,灯光又昏暗,姜玠眼睛虽然好,也是瞧不甚清,只能凑得近些去看。
“玄女赐书,皇帝大败蚩尤,后后作庆功宴,玄女又至,持一流光献与黄帝。”
姜玠看向壁画。玄女身着五彩霞衣,手中缠绕着一轮金色的细密丝线从天而降,画面下方是众人举杯作宴。
流光?就是这个金色的丝线吗?
他又往后看。
下一张并不像前面的一样两两紧挨着,而是隔了有一段距离。而且,壁画的风格就是从这里急转直下,变得阴森起来的。
天的上空刻画着许多细密的、不规则的、像是石块的东西,似是正在往下砸落,地面上弥漫着连绵的火光,遍地的小人或无声嘶喊,或拼命逃窜。
旁边没有注释。
奇怪。
前面的壁画看样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布的,只是,女娲补天不是已经在前面展示过了吗?
天什么时候又破了?
姜玠往后看了一眼,前面又空出了一段距离,再往前,只剩下最后一张壁画了。
两步开外的地方,突兀的伫立着一个玻璃展柜。那里面密封着几块简书,不知是什么材质,看光泽度或许是兽骨龟甲一类,只是已经被腐烂得极其严重,字迹几乎不可辨认。
旁边依旧没有注释。
姜玠盯着这几块片状物,脑中忽然有一段话一闪而过,好像许久之前,有人曾对他说过。他拿出手机,手指飞快,趁着还有残留的记忆将那段话打在了备忘录上。
“岁大寒,密雪数日乃歇。是日,白日落星如雨,天地间殊状四起,非言能述。死者甚众。”
他看着这些字眼,到底是谁给他讲过来着?
不记得了。
他摇摇头,将备忘录保存好,向着壁画馆的最末尾走去。
最后一张更是看不懂。
一片漆黑的底色背景,从中间开始往外弥散着细密的纹路,越往外越稀疏,纹路的中间,画着一张人脸。那脸上的表情惊恐异常,以一种常人做不到的异常角度大张着嘴,在口中,则镶嵌了一面镜子。
姜玠一直凑得很近去看,以至于看到镜子时,突然看到里面映着的自己的脸,不由得愣了一瞬。
他紧紧盯着口中镜,方才凑近的一瞬间,镜中有一张和他极其相像,却明显苍老很多的脸一闪而过。
但仅仅是那一瞬间,他凝神再去看时,依旧是自己算不上很好的苍白脸色。
而且,这一幅壁画,并没有玻璃保护。
四周没有任何不能触摸或拍照的指示牌,姜玠犹豫片刻,打开手机的拍照功能对准了壁画的中心。
***
皮筏艇售票处排队的人其实寥寥无几。思源离了好远就看见那个熟悉的黑色冲锋衣,于是扯着嗓子叫了起来。
姜玠站在队伍的末端正准备买票,此时看到熟人,掏兜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冲着售票员改口道,“不好意思,两张吧。”
有负责的工作人员给两人分发救生衣,按部就班讲了些注意事项。
两人便握着塑料船桨往河中心划去。
河面上很安静,毕竟还是工作日,只是隔着很远能看见有一两艘皮筏艇飘荡着,也不算是很孤单。
思源似乎平时没怎么锻练过,划了没一会就累得撑不住,把船桨撇在了一边。姜玠的脸色却好了不少,他也停了动作,任凭船随着水波轻微荡漾着,又把手伸进河水里搅着,神色是异常的放松。
倒是给思源看乐了,她捂着嘴笑道:“哥,你多大了啊,怎么还跟孩子似的玩水。”
姜玠微微后仰,看着思源,长长吸了一口气后,轻飘飘问了句驴头不对马嘴的话:“你把它带来这里,想过对别人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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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影响吗?”
他没有明说“它”指的是什么,可思源立刻就懂了,因为她的脸色肉眼可见的不好看了起来。她张了张嘴,明显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于是两人之间的氛围登时就有些微妙的尴尬了。
这样低的气压持续了许久。皮筏艇微微荡着,姜玠的背包不知装了什么东西,随着摇晃发出轻微的声响。
思源实在窘迫得很,勉强试图解释:“哥,我不是故意……”
“我知道。”
“知道?”
姜玠点头,见她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的模样,收回了目光,听不出情绪道:“快要下雨了,回去吧。”
秋雨落得急促,两人刚冲到吉祥如意的门口,豆大的雨滴就砸下来了。
老马撑着伞上前去迎,思源上气不接下气地喘,发现那个叫做风辛金的少年开的小摊子,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收起来了。
还好没碰上他,谁想再听一遍“印堂发黑”的胡话呢。
姜玠看了眼腕表。那对夫妻的房门依旧紧闭着。
还是在休息?奇怪,不是说来过纪念日吗,怎么不出门。
民宿包早晚,只是午饭在店里吃是要另收费的,一顿饭三十块,也算不贵。因为有赚头,老马一直都是几点有需求,几点就能有热腾腾的饭菜的。
现在虽过了饭点,但思源淋了雨,又被迫跑了好一会,说是饿了。老马便洗手开始炒菜。
思源和姜玠单独相处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找了个由头自告奋勇去厨房帮忙去了。
姜玠察觉到了,也没吭声,只是将昨天没喝完的酒又搬了出来,坐在凳子上等着。
小炒出锅快得很,思源给姜玠拿了碗筷,略带讨好的笑:“哥,咱们开饭。”
姜玠看着还在忙活的老马,压低了声音道:“你回自己房间吃,一切照旧。”
照旧?
思源顿住,但很快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逃一样地拿了自己的饭跑回了房间。
随后把门反锁,拉窗帘,一气呵成。
老马忙完出来,就看见姜玠摇晃着啤酒瓶,笑着冲他招呼:“来啊马叔,今晚继续。”
***
刚开始划船的时候,思源管姜玠要了联系方式的,那时候的气氛还没有僵掉。
她把白日里划船的开销算了算,点转账发给了姜玠。
行李箱里有平板,她扒拉出来放了个相声,边听边往嘴里扒饭,只是心里乱糟糟的,尝不出味道,也听不进去。
她又拿出手机,点开姜玠的头像。
纯黑的照片。
再点开朋友圈,背景依旧是纯黑,连微信的名字都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母J,更别说朋友圈个性签名了,什么都没有。
平板里还在传来一唱一和的声音,观众的笑声此起彼伏。院内老马醉酒的嚷嚷声也断断续续传来,思源的手机上弹出显示对方已退款的提醒。
她咬着筷子,在输入框里打字,“收了吧,哥。”
那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很快消息就发了回来,“不用。锁好门窗,无论听到什么,不要睁眼,不要发出声响。”
思源这下更是吃不下饭了,闷头往床上一倒。
手机又是叮咚一声响。
“天亮前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我,或者白榆。”
4. 苍郁 · 叁
老马又是烂醉如泥地被扶着睡去了。
窗外的雨早就停了,即将入夜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雨后特有的泥土味道。
姜玠和衣躺在床上。
屋内一片昏暗,微弱的月光斜斜撒进来,也并没有照亮多大一块地方。白日里背着的那个黑色背包如今敞着口扔在地上,里面空空如也。他借着月色看了眼腕表,将两手抄进枕头下面,枕在了脑后,就这么耐心闭目养神得等待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终于又传来了。
“唉,害怕呀。”
“好黑,饿呀。”
依旧离得很近。
姜玠嗤笑了一声:“怕还出来觅食啊。张富,刘芳岚,你俩不打算好好过纪念日了?”
那声音便戛然而止了。姜玠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睛,两只勉强还称得上有点人形的东西悬着挂在天花板上,四肢纤长,末端如沥青一样粘糊着扒在天花板上,尖长的头颅直直垂下,和他就这么四眼对两眼。
前一天晚上的时候他睁眼的时候见到的也是这一幕。这两个玩意就这样垂着看向他,你一言我一语地问:
“我好饿。”
“你的眼睛好,能送给我吗?”
“给我你的眼睛吧,好人,谢谢你。”
“眼睛,想吃眼睛。”
姜玠被烦得够呛,哪怕拒绝之后,它俩依旧在不停发问,主打的就是一个如影随形。
所以他才会在第二天顶着那么大个黑眼圈出门。
今天又来,来得正好,还怕他们不来呢。
姜玠压着火,就看着那两个鬼东西,似笑非笑道:“谁知从哪里偷的人皮,还真把自己当人了?我的眼睛是我的东西,就是不给你们会怎么样?”
有着长发的那只——这应该就是刘芳岚了——它将头垂得愈发近了,两只眼上都蒙着厚厚的翳,喑哑的声音从腹腔深处挤出来一样,道:“那我们就这样缠着你,迫你无眠,缠你到死。”
姜玠几乎笑出声来:“不信。”
两个怪物也笑,笑声像指甲划过黑板一样让人生理性的难受,“你还是不懂。”
“不懂?我哪里不懂了?”姜玠好整以暇地调整了躺姿,缓缓道,“瞳鬼双生,一阴一阳,以人瞳为食。食瞳需被食之人应允,我不知道你们用了什么招,让思源点了头。但她只要入夜后不再睁眼,你们就吃不掉另一只眼睛吧?”
如果没猜错的话,思源来到后在老马那里拿到的东西就是契机。那东西不知怎么,制止了瞳鬼靠近思源。他昨晚半夜试着走出吉祥如意,回头发现这两东西就趴在大门屋檐上看着他,想来是不能离思源太远,再加上昨天晚上他给老马灌得那般醉醺醺,估计瞳鬼叫他不应,这才缠到自己这来了。
他原本想再寻个地方休息,却怕这东西又找上别人,故而忍气吞声回了房间睁眼到天亮。
瞳鬼见被点破,亦是狰狞了起来,原本粘稠的四肢末端凝结出爪子的模样,扭曲着爬上了姜玠的床铺,叫嚣着:“那又怎样,是人总有疏忽的时候,我们等着就是了。”
姜玠的手依旧压在脑后,他冷眼看着扭如麻花的两只鬼,答道:“那你们两个,就永远的留在这里吧。”
话音未落,他的一只手从枕头下猛地抽了出来,“张富”只觉得眼前一道亮光闪过,妻子“刘芳岚”的鬼头就已经骨碌碌滚落在地了。
姜玠单手撑住床沿翻身跃下,手中一把半米长的砍刀在月色下泛着冰冷的银光。
“张富”将民宿游走了个遍,也并未见过这把刀,于是尖声大叫起来:“你不是坐高铁吗,管制刀具怎么带过来的!举报!我要举报!”
姜玠也不跟他废话,蓄了力跃起将试图向外跑的“张富”踹翻在地。瞳鬼肢体本就僵硬,动作又缓,这一倒地一时没能爬起,被姜玠摁着结结实实的挨了好几拳,眼见着他手中的刀掉了个方向便往瞳鬼的颈部砍去。
刀刃落地,却砍了个空。
“张富”的身躯像冰化了一样,重又变成那种浓厚的液体向地板下方渗去。
而楼下住的就是思源。
姜玠蹙眉,就要去开门,脚腕突然被什么东西强有力的束缚住了。
正是没了头的“刘芳岚”。她的脑袋疯狂转着往床底钻去,身体的其余部分如同藤蔓一样缠上了姜玠。
姜玠略微后退挣开来,又是挥刀一砍,便觉出来不对劲来。
原本瞳鬼化为实体后躯体僵硬,是劣势所在。现在肢体断裂后,反而灵活度猛增,刚才被砍下的部分,也有了自己独立的生命力一样,无休无止地逼上前来。
姜玠躲闪着,心下一沉。
这是没完了。
他现在只希望,思源能够足够听话。
***
“我叫张思源。
小时候遇到一个算命先生,他说我活不过十八岁。现在还有两天的时间就要进入新的一年了,我已经丢了一只眼睛。
我真的很讨厌算命的人,我想要活到八十岁。
我明明很努力的在做一个好孩子了,这种事情怎么会落到我的头上呢?
善良有错吗?
我在路边遇到那个扶着盲妻哭诉的叔叔时,就不应该安慰么,就不该在妻子痛哭着说,如果有可能,真想借我的眼睛看看这个世界的时候说出那句,‘那就把我的眼睛借给你吧’的话吗?
我这么问阿榆姐的时候,她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然后告诉我说,其实善良无罪,有罪的是利用别人善良行恶的坏人。
那我呢,瞳鬼已经吃掉了我的一只眼睛,爸爸妈妈给我装上了最好的义眼。可我的另一只眼也很模糊了,我还能活吗?
我不知道爸爸妈妈是怎么联系到了阿榆姐这样会捉鬼的人,我只知道她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她报了一个地址,让我到那里去。
她说,虽然她不在,但她能解决,让我们相信她。
医院查不出病因,我们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可以相信的人了。
2017年11月12日,晴转小雨。
这一对夫妻一样的瞳鬼跟着我一路到了苍郁。
只是,到了之后,它们好像突然变得厉害了许多。原本只是在晚上出没,可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我吓得简直要疯掉了。
阿榆姐说,她在马叔那里留了东西给我,是一个锦盒,害怕的话就用上。
我昨天拿到了这个盒子,打开后,里面躺着三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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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香。
点燃的当晚,瞳鬼果然没有再找上我,只是第二天时,那个叫姜玠的人顶着两个黑眼圈出现了。它们难道反而缠上他了?
他也会捉鬼吗?他白天为什么会这样问我,又知道‘它’是被我引来的?我会连累他吗?或者连累马叔?
我应该去送一支线香给他的,他看上去是个很好的人,我不想让他出事。
可是,民宿的房间门上面有一条二三十公分长的玻璃窗子,透过玻璃,我看到现在外面已经快要天黑了。
我在床头给自己点上了第二根线香,我是个胆小鬼,我不敢出门。但我诚挚地祈求上天,求求了,大家千万不要出事。”
思源将日记本小心合上塞回了随身的包里,缩回了被子里紧紧闭上了双眼。
黑暗中一切感官都被放大,白榆的线香静静燃烧着,散发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复合香气。
楼上忽然传来了细碎的声响,思源更加紧张了,凝神分辨着,好像有说话声,紧接着传来什么东西碰撞在一起的声音。
她不敢睁眼,难道是已经打起来了吗?
正胡思乱想间,房门突然被敲响,外面传来姜玠沉稳的声音,“都解决好了。”
思源一颗心狂跳。敲门声还在继续,她想起了姜玠的信息,“天亮前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我,或者白榆。”
这距离入夜才过了多久,难道瞳鬼已经进化到可以模仿人声的程度了?
等等。
思源脑中如同电火花样闪过了一个刚才被她忽视了的地方。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老马从头到尾只称呼了一次“阿榆”,而并没有提到她的姓氏,姜玠是怎么知道她姓白的?
发信息的,真的是姜玠吗?
亦或者是瞳鬼?“它们”有可能知道白榆的存在吗?
思源躲在被子里大气都不敢喘,她的脑中如同乱麻一般,完全理不清。
不轻举妄动,或许是现在最好的选择。
敲门声刚才已经停了,黑暗中没有声音再传来。完全安静的环境下她只听得到自己耳畔血管的跳动声,就连对时间的概念也接近于模糊。
一小时?还是已经三小时了?
思源度秒如年,感觉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只知道又过了很久,她的后背都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了起来时,又听到了似乎是厨房那里传来的老马的声音,“小哥,早啊,来吃饭。”
姜玠的声音从楼梯处传来,“嗯,就来。”
她的房门紧接着又被轻轻敲了两声,姜玠隔着门轻声道:“思源,没事了。出来吧,天亮了。”
这次是真的天亮了吗?
思源听到了外面模糊着传来了车辆和人走动的声音,这次好像,是真实的了。
她长出了一口气,终于试探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目光所及之处漆黑一片。思源的脑子突然嗡的一声响,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完蛋了”。
在淡淡的月光映出房间门顶部的玻璃上,紧紧地贴着一张变形的脸,呲着阴森森的尖牙冲她笑着,还在用姜玠的声音唤着她的名字:
“思源……思源……”
下一秒玻璃破裂,她再也控制不住地尖叫起来。
5. 苍郁 · 肆
“刘芳岚”的前臂抓着小腿部分在地上狂挥乱舞,终于将姜玠成功绊倒在地。
在他察觉瞳鬼的身体各部分能自由活动之后,就放弃了主动攻击,没成想“刘芳岚”却开始自动拆解自己了,此时它的零件们满屋飞蹿,守住了门窗,夺去他的了砍刀,在姜玠又一次试图躲闪中将他逼到了床尾的角落里。
姜玠当机立断地举起双手,“投降。”
“刘芳岚”的脑袋依旧躲在床底,哧哧怪笑着,道:“早放弃不就好了。现在,让我吃掉你的一只眼睛,我就留你的命。”
姜玠喘着粗气:“当真吗?”
“自然。我本来就只要两只眼睛,现在有了一只,只差一只了。”
“那倘若,思源的两只眼睛都被你吃了,她会怎么样?”
“刘芳岚”亢奋地在床底滚个不停,“她没有眼睛,就该代替我做鬼了呀,我的丈夫早就可以当人了,还不是为了等我!你快给我一只,我们俩马上就能一起当人了!”
姜玠自然没被她轻易说动,摇头道:“我给你眼睛,那我呢,不就会变成鬼了吗?”
“那不能,你俩都只丢了一只眼,做不成瞳鬼的,倒是便宜你们了……别废话了,快些,快让我吃掉你的眼睛!”
姜玠这才颓了一样,整个人都垮下来了,软瘫着靠在墙角,抱头哀叹道:“你说就来旅个游,怎么就摊上这档子事呢?唉,算了,反正也死不了,就给你我的一只眼吧。”
“刘芳岚”的残肢们不知钻去哪里翻出来了截麻绳,又挥舞着砍刀将姜玠围了起来,头颅兴奋得声音都更加尖锐了,“你先乖乖让给我捆住!”
姜玠看着明晃晃的刀刃就在眼前,老老实实调整了坐姿,顺从地被鬼手将双臂反绑在了身后,他唉声叹气着,又问道:“好了,你要哪只啊?”
“刘芳岚”当然感知到已经捆绑好了,早已迫不及待的从床底滚了出来,被残肢们拼凑着支了起来,阴森笑着凑近,口中尖锐地叫着:“左眼!我要左眼!”
姜玠“哦”了一声,原本低垂着的头突然抬了起来,全然不似刚才的慌张绝望,他的目光沉寂如水,看不出一丝情绪,语调平稳冰冷道:“那么,你的命门就是右眼。”
“刘芳岚”这才觉出不对,但已经晚了。
他刚才看似狼狈地躲闪,摔倒的时候算好了一样朝床尾的方向栽下去,当时“刘芳岚”没注意,现在却察觉自己和他的距离实在有些太近了。姜玠的动作很快,没给这一堆拼凑的东西反应的时间,他的袖子里藏着把短小的剔肉刀,麻绳割断的瞬间蹬地而起,话音还未落时剔肉刀已经破风而来,一击命中。
瞳鬼临终前的嘶鸣声缓缓散去,它的躯体失去了支撑,正在变回那种粘稠的沥青状液体,还散发着一股莫名的臭味。
姜玠并未打算停留,他从那滩液体中捡出了两把刀,往袖口上蹭了两下,向外走时习惯性地抬手看了眼表。
……不对啊。
等瞳鬼现身前他分明看过时间,那时候才差七分钟到八点,怎么现在,已经显示凌晨两点半了?
就这么个东西,还能让他在这打上五个来钟头?
姜玠的手机就在床头,他摸过来摁亮。刺眼的数字跳入眼帘,显示分钟的尾数刚好从零跳到一。
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思源的尖叫声就隔着楼板传来,还伴着什么东西破窗而入的声响。姜玠一颗心猛跳,踹开房门后也来不及去楼梯间,双手撑着二楼走廊的栏杆就往下跳。
只是,下落时视线扫到房门口,那里莫名积攒着一小洼水渍,还有几个沾了水的脚印挂在墙上,不知延伸到哪里去了。
仅仅这一秒钟,姜玠似乎看到房顶蹲着一个黑乎乎的身影,正在凝视着他。
来不及细想,他已经稳稳落在了院内柔软的草坪上。抬眼时看见思源的房门还紧紧关着,那上面窗户的玻璃已经碎得差不多了。
姜玠蓄力又是一个猛踹,进门的同时揿亮了房间内的大灯,就见着“张富”蜷在地上,并没做出什么大动作来反应,只是僵硬地把头转了过来。于是灯亮的瞬间,姜玠手中两把刀猛地掷出,异常顺利地用惯性将它钉在了地板上。
思源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止不住的发着抖,她虽然听见了渐渐淡去的嘶鸣声,姜玠伸手拍她时她还是没忍住下意识地叫了起来,手里紧紧攥着的手机也攒了力气丢了出去。
姜玠正盯着桌上还在静静燃烧着的线香,淡白色的烟雾袅袅,若有若无的香味传来,他思索着什么,因此完全没提防,脑袋上便生生挨了一下。
他也没恼,知道搁谁谁都得吓坏了,用指尖点了下思源颤抖的手,缓声道:“瞳鬼没有体温的,你摸摸,现在是真人。”
思源迟疑了许久,摸索着伸手,感受到正常人的体温时,才终于忍不出,从被子里冲出来,扑在姜玠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她哭得厉害,说话也断断续续,姜玠还是拼凑出了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一边轻拍着思源后背,安慰道:“没事,谁能想到这玩意还能会口技呢?”
思源被他逗得噗嗤一声,没想着带出了个鼻涕泡,这下才是哭都顾不上了,又羞又笑地去找纸巾。
姜玠看她好了很多,这才问道:“它们之前跟着你的时候也这么难缠吗?”
如果一开始就能这样行动自如,早不知道有多少人被缠上了,他还能一点风声都没听说过?
果然,思源摇头,说一开始时它们只会在晚上时渗入墙壁的缝隙中,声音也窸窸窣窣的,并不会影响到睡觉,她带个眼罩耳塞能够一觉大天明。
瞳鬼能从墙里爬出来是从入住吉祥如意开始的。
她那天刚放好东西,就看见两张鬼脸呲牙咧嘴地从她的面前挣扎着往外钻,粘稠的青黑色黏液正凝聚成剩余的躯体。
她极力控制自己才没有尖叫出声,于是急忙奔出去拿了那个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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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玠打断她道:“那盒子谁给你的,白榆?”
思源突然回过神来,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阿榆姐的名字的,我们明明没有提起过。”
阿榆姐,我们。
姜玠脑中的线突然就串起来了。
他刚刚进门的时候就看到了,“张富”之所以没有什么明显的动作,是因为周身都紧紧缠绕着那种白烟,它当时回头那一瞬间,姜玠甚至看出了一抹求救的神色。
白烟虽现在依旧静静飘着,升至半空时就淡到分辨不出了。但这就是“张富”方才无法挣脱的桎梏,也是第一天晚上将瞳鬼隔绝在思源屋外的缘由。
瞳鬼死去的同时,那层白烟也就倏的消散了。
那么,盒子就是白榆留给思源的保险。
他又想到了自己来这里的初衷,怎么感觉也有些关系。
先不说瞳鬼为何突然就有了实体行动自如了,白榆把思源叫来这里,自己不现身,却给她留下线香。她又与老马熟识,自然是知道老马迎接新住客时庆祝便会喝酒,而喝酒就会烂醉,那么瞳鬼自然只会缠上他。
姜玠其实并不知道白榆如何能算得如此仔细,也不知道她既然有本事,为什么不自己来。但又确实明明白白地想清楚了一件事——自己被利用了。
他轻笑:“同行。”
思源长出了一口气,夸张地拍着胸口道:“哥,原来你也是捉鬼师啊!真吓到我了,我还以为你是坏的,跟那俩人一伙的呢!”
哦,原来她是捉鬼师。
身后又传来一种被别人凝视的不适感,姜玠装作不经意的起身,用余光扫去门口。
那里立着一个轮廓模糊的长条黑影,要不是他眼睛好,刚才也完全察觉不出来这么个东西。
思源就完全没看见。
他抬起手腕,时针和分针准确地指向两点十二。
思源看他起身,用手挡着眼睛不让自己看到地上已经干得像个蛇皮的瞳鬼,忙道:“哥,你能别走吗,我实在害怕。”
姜玠已经两三步走到了门口,那里依旧有着一小滩水,一些不像脚印的水渍从二楼一个个的印下来,又一个个的印走了。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许久了,院子里的地面都快干透,从哪里来的这么多水?
那个东西这么好奇,就这么在门口静静地看?
姜玠应了一声。门锁已经坏掉了,他就反手将门掩上了,又把外套脱了塞到破碎的玻璃窗空隙中,给自己拖了个椅子坐在门口,问思源:“有什么打算吗,再玩几天?”
思源甫一安下心,眼皮就重了,她打着哈欠道:“不玩了。原本也害怕连累到爸妈,现在都解决了,我想回去,想他们了。”
姜玠点头,示意道:“睡吧,我在这看着。”
那边的呼吸声很快就变得均匀绵长,姜玠活动了一下关节,想着第二天就给她送去车站。这孩子以后,再也不用害怕黑夜了。
6. 苍郁 · 伍
老马虽然一夜好眠,但总觉得夜里好像过得很不安生一样,醒来才发现已经过了平时早饭的点。
他随手抓了个外套披着急急往院子里去的时候,正撞上姜玠整了个大火盆,思源裹着个厚外套蹲在旁边烤手,还怕火不够旺似的又往上浇了点油。
老马朝着这冲天的焰火狂奔而来,边跑边吼:“你俩干啥玩意啊!”
姜玠面不改色,道:“我们烧烤烤糊了,谁让你不起床。”
盆里一股焦糊的味道,里面一些形状似蛇皮样的黑色物体已经被烧得碳化了。老马一桶水给火灭了,邦邦就是一人一拳,谁都没落下:“玩火尿炕不知道啊,给我上一边去!”
嘴上说着,手上动作没停,边卷袖子抄起擀面杖就要去下面条。
姜玠从兜里掏出房卡,放在了前台,冲老马道:“对了,那两口子说,想起来家里煤气灶好像没关,托我把卡还给你。”
老马面团已经活好了,头也不抬道:“知道了,放那吧。”
姜玠又从兜里掏出几张现金,也放在了一起,“对了,今天有要接送的客人吗?没有的话借我用用,思源要回去了,我要买东西,顺便送她。”
老马面皮擀得飞起,“没有,你开吧,钥匙待会给你。”
姜玠继续从兜里往外掏钱,“还有个事啊,思源那屋不小心损坏了部分,我大致查了价格,赔给你。”
厨房没有回音。
那头老马提着刀就出来了,这一出,一眼就看见思源那屋已经没有玻璃的房门,被暴力踹开已经坏掉的门锁,再往里探头一瞅,地上两道二三十公分长的裂口横亘在他精心挑选的木质地板上。
老马颤抖着指着他俩:“这得是多不小心啊,你俩在里面打架呢?”
思源陪着笑脸道歉,姜玠还在掏钱:“这些是精神损失费。”
老马转头看到那厚厚一摞,登时手也不抖了,心里盘算了一下,重又换上笑脸:“嗨,多大点事儿啊,洗手了,一会就吃饭。”
***
姜玠开着车,一边摸索着车上的按钮,试图找到什么能关掉车身周围一圈变着色闪耀的小彩灯。
无果。
于是就这么一路开了回来,临了停车的时候,还没忘老马说过邻居不太会停车的事儿,把小面包紧紧贴着墙停了下去。
老马正指挥着装修队修屋门换地板,姜玠笑嘻嘻迎上去打了个招呼,甩着自己的包上二楼去了。
他的行李里有台笔记本电脑,这时候拿出来开了机。电脑屏幕上整整齐齐的,没多少东西。写字台上有印着Wi-Fi名称和密码的卡片,姜玠拿出来照着打进去,连上了网。
浏览器的收藏夹里只有一个网址,他点开,输入账号密码,屏幕上一个虚线的圈转了没一会,就显示出了画面。
后面小平房屋子内昏暗的场景清晰地在眼前出现。
老马喝酒的时候姜玠曾问过他,得知那房子已经很久都没人住了,之前是有一个老太太来着,后来子女孝顺,接去南方大城市享福去了,那屋就此荒废下来了。
屋内落满灰尘,有一个黑黢黢的身影正在做着奇怪的动作,四处走动着。
动作僵硬,不像是活人。不,根本不是人。
而现在,这个不是人的东西,正在模仿着正常人的动作,无实物地表演着喝水、吃饭、打牌。
姜玠又调出了半个月前的监控,那时的黑影只有一摊,在地上像蜗牛一样慢慢挪动,后面留下一片水渍。
这才没过多久,就已经长出了人的四肢,倘若有一天真的变出了脸,变成一个人了呢?
他又想到思源提到,瞳鬼先前也并没有如此猖狂,她在来苍郁前也从没见过它们能够化出实体并伤人,相同的变化,绝不是偶然。
那么变数是什么?洛水吗?真的是人杰地灵,所以鬼怪都能更加精进了?
姜玠失笑,又想到那位自称是捉鬼师的白榆,思索片刻后,轻轻合上了电脑。
***
思源窝在快速行驶的列车座位上,懒懒地打着哈欠。
现在事情彻底解决了,虽然她的眼睛没有办法变回之前的状态,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也总算是松下来了,就连早上都连着扒了两碗面条。
如今发上饭晕了,窗外明媚的阳光洒进来,照得人暖暖的,更是困得不行。
思源其实也觉得怪。她为什么会这么巧和姜玠同时入住,瞳鬼转头就缠到他,偏偏他就能解决,明明看样子他就是为了别的事来的苍郁。
怎么就会这么巧呢?
她是阿榆姐给订的票,那么姜玠呢,谁安排他来的,他又要解决什么事情呢?
阳光实在是很好,思源摇了摇头,不准备再继续想下去,反正想想,应该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
她看着手机上前一天给白榆发送的道谢的消息,对面直到现在都没有回复。
算了,她的人生,终于要重新步入正轨了。
思源把手机塞回挎包,手背突然碰到了一个硬质的东西。
是那个锦缎做成的方盒,她轻轻晃动,里面随即传来最后一支线香滚动的声音。
淡淡的香味萦绕,思源将头倚在玻璃窗上,沉沉睡了过去。
***
入夜。
平房屋内的光线更加昏暗,好在摄像头的品质过关,姜玠的眼力又好,方能看见那细长的黑影从门缝里挤了出来,横平竖直地走着踩上了院墙,然后踏上了街道。
夜晚的路灯亮着,在墙边投出大块大块的暗区,黑影就在这些暗处行走,也能避开偶尔出现的一两个行人。
姜玠将早已收拾好的包背在了肩上,小心翼翼开了窗子,从后墙翻了下来。
***
风辛金已经躺在了床上,手里把玩着拿三枚铜钱,突然打了个激灵,疑惑挠头道:“怪了,怎么感觉,今晚要有人有血光之灾啊?”
***
黑影直线前行,遇墙走墙,遇房爬房,姜玠在后面跟得都觉得背后出了汗。待到来到洛河边上时,就见那黑影抬了只脚,随即就像融化一样这么径直消失在水里了。
姜玠蹲在水边,伸手进去搅着。
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大晚上的,干什么呢?”
姜玠并没有回头,从包里掏出那把长刀递了过去:“别贫了。这刀挺快,不过不太顺手,先还你。短的那把还要再用,到时再说。”
来人接过,“这是店里的砍柴刀,短的那把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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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不过能用就行呗。”
姜玠嗯了一声,自顾从包里往外拿着防水的手电等装备,又脱了冲锋外套,露出里面紧身的潜水衣,道,“监控倒是挺清楚的,每个月的电费和网费别忘了自己算一下,给你报销。”
“好。”
“回去吧,我只简单看看,你又不会水,帮不上什么忙。”
那人便往回走,姜玠起身走向捆着皮筏艇的岸边解开一条,想起来什么来,笑着又道:“借用公共设备,用完给人家原样好好系回去,小心被发现。”
身后传来越来越远的应答:“哈哈,到底是人老了。放心吧,下次肯定记得。”
姜玠撑着皮筏艇滑至洛河中央,将塑料船桨放置妥当,在腕表上确认了时间,戴好了护目镜和其它装备准备下水。
他入水后缓缓向下沉去,拿着手电筒一点点扫视着水底。水底能见度倒是很高,微微飘荡着的悬浮物在手电的灯柱中飘荡。
目光所及之处大部分是厚厚的淤泥,时不时蹿过的小鱼小虾,除此之外也没再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姜玠身上挂了一个便携的氧气瓶,等到约莫二十分左右,眼见压力指针快要掉到红线以下,他对着头顶皮筏艇的影子记了下位置,正准备上浮,突然发现不远处一块水底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那里的淤泥,比四周的低了不少。
姜玠正想速战速决,看一眼再上去时,脚腕突然有种奇异的触感,随后而来的便是一股巨大的拉力。
手中防水手电筒发出稳定的光源,他在水中看到了那团黑影。
不再去刻意模仿人形之后,那东西显现出了原本诡异的形态:像长蝎子样有尾钩,又如水蛇一般体型颀长,在水中更是如鱼得水,拉着他直往另一个方向贴底飞速游去。
姜玠脑子飞速转动,他们之前就有推测,这或许就是青眚。
五行之中,水为黑色,由水凝出的灾气称“眚”,自然会是黑色。
那把剔肉刀还别在他小臂内的绑带上,姜玠稳住手电,把刀取了下来。眼见着离方才的地方有了段距离,青眚一个急停,那尾钩打着颤,直直冲他喉管而来。
巨大的惯性让姜玠迎着冲了上去,他心一横,以小臂作抵挡,尾钩刺过的瞬间借力扯着它在胳膊上缠了几圈,另一只手持刀便砍。
青眚早有察觉,以身化水形,竟没有伤到分毫。
而他的血氤氲出来,荡在水里。
这口气快要到头了,姜玠的口鼻不断冒着细小的气泡。他需要赶快结束这一切,再纠缠下去,只怕是会溺水。
他将青眚向自己这边扯过,两腿向上翻去缠住对方,再次举刀刺去。
倘若青眚再次躲闪,就是他向上逃的最好时机。
忽然间仿佛是氧气不足产生的错觉,刀划下的片刻,姜玠的眼前似乎闪过一丝极细的金光。再细看时,水中只留手电筒惨白的光柱,青眚已经被削做两半,没了动作,飘荡着向水底沉去。
***
姜玠裹着冲锋衣,沿小巷往吉祥如意走去。
他看见,民宿旁边那座木质主体的二楼,不知什么时候亮起了一盏暖黄色的灯。
而老马那辆老旧面包车旁边,正歪歪扭扭停着辆越野。
7. 落星 · 壹
青眚的尾钩带着倒刺,又在水里打了那么久,姜玠的胳膊到底是被划了个皮开肉绽。
这样的伤口,去医院还是药店都不好解释。再说这么晚了,除非急诊,也没地方可以买药。
他索性直接去老马的厨房里找了瓶白酒给自己消毒,又在随身的包里翻出止血的药粉倒了上去,用纱布紧紧缠了几圈。
不知是不是疼昏了头,竟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次日醒来时,伤口已经转为钝痛,触碰时有轻微的刺麻感。姜玠拆开被血浸湿大半的纱布换上新的,就听见老马在院子里跟人有说有笑地聊天。
又有新住客了?
他拖着沉重的身子开门,明媚的阳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院里背对着他的位置坐了一个人。
质地很好的织物披肩,一头乌黑中长发扎成辫子,静静垂在上面,不知怎的让他想起了昨晚青眚的蝎状尾。
老马招呼姜玠过去,为两人做介绍。
白榆笑着点头示意,她已经吃完了面,靠在木椅扶手上裹着披肩,颇为惬意地眯着眼。
老马冲姜玠道:“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啊,又没休息好?快坐,叔去给你卧两个鸡蛋。”
说罢不忘语重心长得拍了拍他的手臂,姜玠被拍得登时眼前一黑。
白榆的视线作无意般扫过,脸色没有丝毫波澜,问道:“要不要去我那里喝茶?”
姜玠礼貌斜了她一眼:“饭前饮茶伤胃。”
“自然是饭后。”白榆施施然起身,重新整理了身上的披肩,脚步轻盈,平底皮鞋的鞋底踏上石板铺就的地面,发出清脆细微的叩声,她向着厨房内道,“马叔,我先回去了。”
***
白榆店中陈设很简单,一个粗糙刻着香坊二字的木牌被摆了出来。一楼粉墙前立着黄花梨木博古架,配置了四个竹墩的八仙桌,堆放了杂物的翘头案后,放了把铁栗木雕花摇椅。
姜玠进门的时候,白榆就靠在这把摇椅上慢悠悠的晃着,捏了柄细长精巧的勺,正往篆模里填香粉。
他信步闲逛。八仙桌上摆了一围棋残局,只扫去一眼,就觉白子早已落于惨败之地。姜玠并不很感兴趣,又向着博古架看去。
架子上陈列着些小巧的摆件,赤色珊瑚笔架,青铜花器,还有看上去年代久远的西洋时钟。
底板上有细碎的亮光,姜玠凑上去看,发现基座上嵌螺钿碎片,如虹霞般泛着流动的光,只是图案稀疏,碎片又极小,实在看不出什么规律。
他眯着眼睛歪头看去,这一歪,就瞧见一把竹骨扇后,有一个小小的陶俑人。
姜玠伸手去取,陶俑仅黄绿白三色,看着倒像是……
“叮”的一声响,将他思绪拉回。是白榆用香勺的末端轻敲铜篆发出的声响,她从桌上摸出打火机点燃,示意姜玠落座。
花口茶盏中的茶汤嫩绿透亮,一旁冰裂纹瓷盘上摆着点缀了金桂的透花糍。
姜玠给自己搬了个竹墩子,把陶俑人放在桌上:“白老板好雅兴,只是不知,在家中陈列明器是个什么说法?”
白榆去拿,她左手桡骨处贴了块膏药,带过一股淡淡的薄荷脑的味道,无所谓道:“我学着烧陶,颜色没上完罢了,什么明不明器的。”
“这样吗?”姜玠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视线依旧落在她的手腕处。
白榆察觉到他的注视,活动了一下腕子,道:“工伤。”
姜玠便将目光收了回去,接了个话茬:“理解,理解。”
白榆也小口啜饮,眼中带笑看着姜玠,再次开口道:“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姜玠顾左右而言他:“你这香方,很好闻。”
“嗯,自己调的。”
“甘松,白芷,茉莉,细辛,还有什么,杉木炭么?”
白榆略一挑眉:“你的鼻子,很好用的样子。”
姜玠又道:“这个香味很是熟悉,我在思源那里也闻到过。”
白榆不置可否,一手托腮,另一手指尖在桌面上叩着,发出时快时慢的笃笃声。
她的手很漂亮,手指骨节分明又修长,指甲修剪得柔圆,带着珍珠样的光泽。
“思源说,你是捉鬼师?”姜玠蹙着眉,他看着白榆的指甲,好像心跳也打破了原有的节奏,跟着她的动作变缓或是急,他做了几个深呼吸,试图压制这种不适感。
难道是伤口已经感染了?
白榆盯着他的表情,指甲敲桌面的速度越来越快,说话依旧是平稳的:“哪里,不过是个调香的,多少知道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土方子而已。倒是你,知道的比我还多呢。”
姜玠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用手撑着头,道:“我也是半路出家。不过也没听说过什么东西,加在香里能驱鬼的。”
“既然是半个同行,应该也知道看家的东西不能轻易给别人抖落吧。我不会问你怎么替3472处理的双瞳鬼,你也别来打探我的底牌,不就和平共处了吗?”
“3472?”
白榆咬着茶点:“是啊,客户手机尾号。”
姜玠几乎要笑出声来,他咬牙道:“说到客户——不需要说明你的“底牌”,但你揽下的事情,算计用我来解决,又是怎么一回事?”
白榆突然停了手上的动作,看着姜玠越来越重的呼吸声,向后倚去:“我确实是有要事在身,实在走不开,至于你嘛……你相信命吗?”
姜玠回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白榆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叨叨个不停:“就是算卦啦。我认识一个算得蛮准的人,他跟我讲,让我放心去做自己的事情就好,给3472安排那一天来苍郁,自然有贵人能解决,也不耽误我的事,简直是两全其美!”
“你认识的人,”姜玠复述一遍,搜寻她表情中可能出现的破绽,又确认道,“不是你自己算的?”
白榆摊手,面上一片真诚:“那东西太复杂,我怎么能学会?”
姜玠定定看着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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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是哪里人?”
“就土生土长本地人啊,又怎么了?”
白榆也不知道为何会问自己户籍,只想着自己刚才说的话这个人完全是一句都没信的样子,这下总有一个便于证明的事情,便利落起身道:“好好好,等着,给你看证件。”
她走了没几步,又折回来,把刚才收好的陶俑人拿在手里了,冲姜玠笑道:“残次品,还是得收起来。”
二楼装饰得也是淡雅古朴,靠窗一个陈旧的梳妆桌,裱字画的纱隔后面陈列了月洞门罩架子床。白榆绕过隔断,在床头的木柜里翻腾几下,摸出证件来。
木柜底部一个大的柜门,上面贴了绘着复杂纹路的黄纸条,她叹了口气,轻飘飘道了句:“又跟过来了啊。”
封条被撕开,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柜子里整整齐齐摆了堆一模一样的陶人,清一色的仅着黄绿白,加上她手上的,刚好二十四个。此时细眉长眼,正悠悠盯着她。
***
身份证上确实明明白白写着白榆的大名。女,汉族,出生于1993年11月14日,住址也确实为河南省洛阳市苍郁镇石子路2条67号。
姜玠拿着这小卡片和白榆本人比对着,证件上的照片明显是几年前拍的,比现在青涩许多,但明显就是本人,他将身份证放了回去,道:“地址搬家后也可以更改的。另外,生日快乐。”
白榆对于后半句装作没听见一样,但明显就为了防他的前半句,登时又把户口本拍在了桌面上,道:“户口本上可有记录,出生地,籍贯都写的明明白白。”
姜玠却没再仔细看,只是扫了一眼,略显疲惫的揉着眉心。他原本想确认的就不是户籍,而是姓名。
白榆笑吟吟将东西收好:“你好像很失望。”
姜玠摇头,又点头,继续问:“你说给你算卦的人,是谁?我怎么能找到这个人?”
白榆疑惑地“诶”了一声,手指点点门外:“你应该已经见到过了呀。”
姜玠回头,从大开的窗户中看到风辛金正手忙脚乱地支着摊子,两人视线撞上,对方立刻大叫起来,生怕别人听不到,指着他吼道:“嗨呀!我看这位印堂发黑,想必今天要有劫难呀!”
姜玠立刻将头扭了回来,黑着脸向白榆确认:“就他?”
白榆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对啊,风大师乃是伏羲八卦正经传人,算得老准了!”
姜玠不置可否。
他的头越发昏昏沉沉,只能双手撑在桌面,尽量把自己稳在墩子上,看着还剩了大半的茶水问道:“那么,你又往我的杯子里加了什么?”
白榆起身将披肩叠起放回了摇椅上,露出里面裁剪得体的提花旗袍。
原本袅袅直上的白烟,此时如长了眼睛一样,朝着姜玠置于桌上的小臂飞去,萦绕在那不肯消散。
白榆正了脸色道:“你病了。”
姜玠摇头:“没有。”
“你要是还想活,就趁现在把衣服脱了。”
8.落星 · 贰
姜玠闻言震惊抬头,见白榆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自己受伤的位置,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烟将那只手臂固定在桌面,他便用完好的手把冲锋衣解开,露出来里面一件短袖来。
白榆手指轻绕,烟雾有生命一样腾出了多余的空间,让姜玠得以把这一边的袖子也脱了下来。
纱布上已经有大块渗出来的血,不知有没有老马那一巴掌的加成。
白榆用酒精喷雾仔细给手消了毒。纵使已经动作很轻地撕开,渗出又凝固的血和组织液也拉扯着破碎的伤口,疼得姜玠直抽凉气。
纱布一打开,里面皮开肉绽的伤口边缘已然弥散着黑色的丝线,似血管一样跳动,细看时就会发现那东西有自己的生命一样,正在皮下缓慢地蠕动、扩张。
姜玠云淡风轻凑上去看,道:“哦奇怪,今早还不是这样呢。”
白榆并未言语,只是先去把门窗都关上。风辛金见她露面,又是一句“印堂发黑”甩过来,被白榆一声“滚”吼得没了下文。
姜玠却是心头一动。
怎么感觉,这位八卦正经传人风大师,有些怕白老板啊。
转念间白老板已经转了回来,示意姜玠坐到摇椅的位置。
姜玠试图用手去将那些黑色的生物扯出来,被白榆拍了一下,便打消了念头,问道:“怎么?”
白榆清扫着桌面道:“我这里又不是医院,没麻醉剂的。你一会疼晕了,我可抬不动。”
姜玠也没推脱,扶着桌面换了位置坐过去。白榆瞧见他那肌肉分明的大臂上,横亘着一道殷红的印记,笔直且纤细。
“这是什么?”
“胎记。”
姜玠没指望她会信,而看表情白榆确实也没信,只是她闭上了嘴,没再继续追问。
香炉被挪了过来,烟雾更重了,层层叠叠缠绕在伤口附近,有些痒痒的,倒是不疼了。
白榆翻出了医药箱,又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些什么瓶瓶罐罐出来,呼啦啦在桌上摆开了一片,一个个的打开细闻,还有些用手指蘸了少许含在了嘴里。
姜玠看得云里雾里,见她微微点头,挑中了一个玻璃瓶,又抬头问自己:“你被青眚伤了?”
虽说是问句,她的语气却是笃定的。姜玠已经不对她怎么知道的感到好奇了,只是点了点头。
“好家伙,你去招那玩意干啥,怪恶心的……能忍疼吗?”
“能。青眚怎么恶心了,不是水的灾气吗,又能化形而已。”
玻璃瓶里许是受了潮,又大小不一的结块,白榆手上晃个不停把它们震碎,“碰到什么脏东西了,自己还不知道。张嘴。”
姜玠闻言照做,就看见她拿了那个瓶子过来了,还没等他再细看,白榆就已经填鹅似的一手捏腮,一手将瓶子里的粉末倒了大半在他嘴里,随即又将刚才的茶水抓过放到他口边,命令道:“可以喝水,但要全咽下去。”
口中轻微的灼烧感散开,原来是盐。
他接过茶盏仰头灌了个干净,喉咙下意识地保护性收缩,但他还是咬牙忍着恶心硬生生咽下去了。
“然后呢?”
白榆看了眼姜玠的腕表道:“等,大概半小时到一小时。”
随后两人默契地都闭了嘴,静静听着博古架上那老旧西洋钟的机械齿轮走秒声。白榆找来一个深口的盆接上凉水,将剩下的盐都化了进去,把姜玠的手臂担了上去。
终于,他的伤口处传来了什么爬过的瘙痒感。
“抬头,或者闭眼。总之不要看。”
姜玠又是照做,猜测这大概就是她不想被外人看见的压箱本事,尽量在摇椅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后靠了上去。
香坊一楼的房顶上有描彩画的井口天花,姜玠盯着上面的纹路出神,虽然他刚才吞下的盐烧得胃有些痛,伤口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他却久违的放空了。
是因为香气吗?可是上面的花纹真的好美,色彩也漂亮。
伤处有什么刺进去的感觉,又将他的思绪凝了回来。
姜玠想起了刚才架子基座上的亮片,仰着头在眼前回忆着刚才看到的位置。那好像……是在用螺钿模拟星图?是什么时候的星图,又要用这个记住什么呢?
他是想问的,话到嘴边突然换成了一声痛呼。
那些青眚寄生的黑色丝状触角受不得盐,他吞下去的那些被吸收运送到血管中,于是浮在皮肤表面上的那些争先恐后地往外涌,掉落在盐水盆中,纷纷化成了黑水。
眼见伤口处的印记少了,白榆捻了缕烟,捏细了一端送入伤口里。烟雾有了目标,朝着血肉深处猛地钻去。
果然,一部分向外逃离,另一部分向里求生。
白榆换了左手,手心向下覆住了姜玠的伤口,烟雾袅袅,萦绕在两人肌肤相接处。
起初,那是像打点滴一样扎进去的刺痛,确实完全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就在他想开口的时候,疼痛突然就指数增长,直直钻进骨头深处一样,到底是没忍住喊了一声。
白榆左手死死抓住他开始抽搐的小臂,压着声音道:“不能动,若让它们在深处扎了根,便再除不得了。”
姜玠额间豆大的冷汗滚滚落下。
痛,实在是痛,好像有人将手伸进他的骨头中将骨髓抽出来碾碎了又胡乱塞了回去一样。
他已经极力地忍了才没让自己再喊出来,也完全感受不到除了骨头以外的其他痛感。
与此同时,白榆也在龇牙咧嘴。
——因为姜玠受伤的那只手不受控地抓上了她的肘关节。就像处在疼痛中的人总会想蜷缩起来一样,虽然隔着衣服,他的五指死死箍在骨头上,也着实难以忍受。
好在病灶在两个人都快疼晕过去前被牵引着找到,那东西已经凝结成了一团,被烟雾缕成条状,绕开五脏六腑拉了出来,后又死死缠绕着将其摁到了盐水盆中。
白榆从他的手中挣开。伤口被二次撕开,又留了一个不小的伤口,白榆用自己的药和绷带重新包扎,不动声色确认了下自己并没有因为热心救人而不幸获得骨折或者骨裂,轻声道:“好了。”
姜玠几乎力竭,他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一盆黑色的水。
真是怪了,来到这里,怎么什么都和黑色金色挂钩。
嗯……什么?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想到金色,就在刚才,白榆左手垂下的袖口处,垂着露出一截的金色丝线,眨眼间,就消失得没影了。
壁画馆里刻的金色流光,水下杀死青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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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闪而过的金光,还有刚才,都是偶然吗?
姜玠的动作比脑子要快,他还没有想清,就已经从摇椅上弹了起来,一手将白榆手腕抓住了。
白榆被他吓了一跳,问道:“你干啥,被夺舍了?”
姜玠不语,也不管伤口疼不疼了,另一只手就把她的袖口猛得往上一翻。
白榆旗袍的宽袖上,缀着圈茸茸的兔毛,再往里一些,有金色丝线绣着的一圈蝙蝠纹。
左袖口确实有一根丝线磨开了,晃悠悠地垂下一截来。
姜玠愣了两秒,火速调整了自己的面部表情:“你看,衣服起线头了,要我帮你剪掉吗?”
白榆凑上去瞧,单手轻车熟路把那根线头打了个结,摇头笑道:“不用,剪掉只会越开越厉害,这样就行。”
看错了?
她的手腕还握在自己手里,露出的一截胳膊白皙,却意料之外的并不瘦弱,还能看到锻炼出漂亮的肌肉线条。
“原来是这样。”姜玠垂了眼睛,松手换了话题道,“今天这事多谢你了。”
白榆摇头:“就当还你之前给我帮忙的人情了。青眚就是这么恶心,逮着能寄生的就活。不过你体内的都已经祛除干净,没什么大事了,回去多喝水,躺着休息几天。我虽然不知道你在研究什么,但最近先别折腾了。”
姜玠应了一声,将外套穿了回去,想着帮忙把桌面什么的收拾了,被白榆以“伤者不可多劳”为由撵了出去。
她扒在门框上,下巴轻轻扬起,冲着屋内那残缺的棋盘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时间来下棋。”
姜玠笑着颔首,又道了谢,慢慢向民宿走远去了。
屋内烟雾袅袅,在屋内只剩了白榆一个人后,凝结成一股钻进了深盆中,如石炭吸附甲醛一样,无声地将那堆黑水吞噬掉了,餍足后老实钻回到了香炉内。
白榆坐在摇椅上悠哉晃着,挽起了自己的左袖。那根原本一端藏进绣纹中被打结的金丝已经自己把自己解开了,正笔直立在她皮肤上站军姿。
白榆笑起来,伸出一根手指,逗猫一样在金丝顶端蹭了两下,道:“好孩子,去吧。”
金丝雀跃地跳了起来,在她手臂上蹦了两下,依依不舍钻进膏药下面,隐秘不见了。
***
姜玠在半夜惊醒,发现窗边放着那枚陶俑人。
眼见自己醒了,陶俑人忽然咧开嘴漏出了个诡异的笑脸,随即翻窗而出,往香坊的方向直直飞去。
姜玠一激灵。民宿的窗户和香坊离得不远,他顾不得胳膊,跟着翻窗过去,却见陶人已经顺着打开的窗户爬到了白榆身旁,转头冲他阴森一笑,钻进白榆口中不见了。
他急忙去摇白榆,试图让她吐出来,手中却突然传来“咔嚓”一声响。
可他明明没有用力的。床头阴影里有盏台灯,姜玠摁亮后,浑身的血都往头顶涌。
他怀里抱着的,分明是个陶人。
又是一个激灵。
这下才是彻底的醒了,姜玠起身时察觉小臂又痛得厉害,刚才那是梦?也太真实了些……
他下床倒水,水倒到一半时,突然愣住了。
在窗沿上,印有两个小小的脚印,看颜色,正是陶俑人掉落的色粉。
9.落星 · 叁
一场秋雨一场寒,自从那天下过小雨之后体感温度已经降了不少。
姜玠早上去洗衣房洗衣服的路上被冷风激得连打了两个喷嚏,看来得加个夹层了。
他昏昏沉沉睡过了早饭的点,也不打算再吃什么,简单洗漱了下,又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桌面默认的壁纸上,有个图标空白的APP。
姜玠双击打开,登入了自己的账号,那是一个页面简洁的论坛。
常有人在上面发一些自己遇到的灵异事件,姜玠粗略扫过去,几乎都能看到故弄玄虚的痕迹。
只有《失踪的外婆》那篇被姜玠点了收藏,发帖人求助,说自己的外婆已经失联很久了。外婆恋旧,多次拒绝了他们要将她接去大城市的邀请,说那种地方太冰冷,还不如小镇子上慢悠悠生活有趣得多。
原本每周末两人都要通视频电话,虽说不了几句话,总归是报个平安。
突然有一天起,电话就再也打不通了。外婆喜欢出门散步,却又鲜与人相交,因此虽然着急,也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他请了事假来到苍郁,到了落锁的平房门口,才从邻居口中得知这老太太已经被他爸和小姑接走了。
怪,真是太怪了。
发帖人的爸爸是家公司的高管,那段时间正在国外出差,而小姑在电话里也冷静表示,自己最近一直在加班,并没有时间出这样的远门。
他没有慌到不知该做什么的程度,确认了外婆并不是被家人接走后,第一时间以可能有人被绑架的失踪案报了警。
街道的监控虽然模糊,但也拍下了当天的情形。
他在帖子中写道,“我那一刻才真正的害怕起来,画面中确实是爸爸和小姑,他们的身影、面孔和穿着都很熟悉,诡异的是,和摆在家里六年前拍的那张全家福一模一样。”
老太太出门的时候什么包裹都没收拾,被那两个人搀扶着走向洛水畔,在路尽头一个被树遮挡住的死角,消失得干干净净。
警察无从下手,甚至怀疑监控被人动了手脚,但由于无法确定是绑架或者谋杀,也怕引起众人惶恐,并没有发布什么通告,只说会继续调查,有线索会即刻通知。
因此老马他们并不知情。
调查进度着实缓慢,家里大人又不信鬼神之说,推脱老太太可能出门游玩,毕竟之前也有过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将失踪一事放在心上。他始终觉得心里直突突,这才偷偷摸摸寄希望于这一听说能解决诡异事件的论坛。
姜玠当时私聊过他,问老太太在失踪之前有没有提起过什么异常的事。
发帖人很快回复,老太太喜欢去洛水旁散步,有一次说是被水边什么划破了脚面,准备回来投诉居委会呢。再后来,电话就打不通了。
现在想来,大概率就是那时候被青眚寄生了。那么带走她的,是已经成型了的青眚吗?现在那两个,又去了哪里,还有没有别的受害者?
***
心急。但急也得吃饭。
他下楼的时候又碰到了来蹭饭的白榆。
依旧编着辫子,穿一件斜襟小袄,外面套了个银灰色的马甲,正坐着小马扎在那里看老马做水煎包。
姜玠揉着眉心坐过去,“你天天来啊。”
白榆应了一声,说自己不太会做饭,也懒得做,不如在老马这里吃,还能多陪陪他。
姜玠想起那天桌子上摆的瓶瓶罐罐,又道:“不会做饭,你还买那么多调料?”
“偶尔想尝试的时候,总要有东西吧。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姜玠看着还在调馅的老马,向白榆发出邀请:“反正还有时间,出门逛逛?”
白榆抬起头来看他:“怎么,让我给你当向导?苍郁可就这么大点地。”
姜玠轻笑,念了一句旅游手册上的广告词:“总要看看本地人眼里的古镇吧。”
***
壁画馆的看门大爷冲姜玠伸手要钱。
姜玠掏了两百,大爷转手就退回去一张,又从自己掉了皮的腰包里翻来翻去,找回来张皱皱巴巴的二十。
“大爷,近来可好啊。”白榆从后面钻出来熟稔打招呼,冲姜玠解释道,“古镇员工不用收费。”
姜玠了然。
馆内和那天来看时别无二致,白榆抱着胳膊,跟在他后面慢悠悠地走。
姜玠站定在玄女赐书图前,那九天玄女脸如连萼,唇似樱桃,刻画得栩栩如生。
他隔着玻璃罩端详玄女手上那一轮细密丝线,或许是雕刻师加了金粉类的装饰,显得异常波光粼粼,“这是什么?”
白榆耸肩:“我怎么知道,神话里这么说的就是了。哎!”
姜玠斜过去一眼,见她站在白日落星图那里,正招呼他过去,“据说苍郁在许久之前遇到过一次天灾,闹得民不聊生,用了很久才缓过来。”
他脑中闪过“死者甚众”四个字,问道:“人间遭难,是因为落星?”
“当然不是。”白榆有些奇怪地摇头,“不过是口口相传的神话,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只不过后人推测,天地人间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动。”
姜玠又顺着光线细细观察,果然,在壁画中篆刻着地面的缝隙中看到有被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的怪物抓住,但仍在拼命往上爬的小人——他上次来的时候,还以为是地裂吞人。
他看着那些小人,道:“神话也是有依据支撑的。那有没有存在一种可能,在这场动乱中,有原本不属于一个地方的力量,被意外或有意地带了过去?”
白榆看着他:“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是你,作为一个部落的首领,当面临灭顶之灾时,你会怎么办?玉石俱焚吗,还是险境求生?”
白榆没有张口,示意他继续。
“假设天上住着仙人——比如刚才那幅,玄女仅赐一书就能帮黄帝胜了蚩尤,那么他们的宝物自然少不了。大难临头避无可避之时,如果是我,”姜玠用手在玻璃面上敲了敲,“我会把重要的藏在这里送出去。假设所有的生命都是受害者,那么天人解决不了的,或许总能有人想到解决办法。”
白榆饶有兴趣的盯着他:“比如河图洛书?”
“那是天上赠予人间的,应该在这一时间线之前。可能有比河图洛书更强的力量,被夹杂在看似无用的石头中丢了下来。”
“然后呢?”
姜玠笑了笑:“你不觉得奇怪吗?缠着思源的瞳鬼来到洛水后就能化形了,我一直追踪着青眚也源自这里,还几乎要把我害死。这个地方真的是这么人杰地灵?”
白榆眯了眯眼睛,看不出来情绪。
姜玠又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天人的力量被裹挟着落到了地面,被掩盖或隐藏。我记得不久前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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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沟地震,这里也有震感吧,难保不会有什么东西松动了,又被精怪利用,而多发这诡谲之事。”
“所以,你的结论是?”白榆问到,心里不觉得有些惊叹。这个人的脑子也确实好使,他没来多久,掌握的线索也就这些,就这么快就推测出了体系,几乎就要整个串通起来了。
“我那天潜水,在洛水下看到了一处异常,猜得没错的话,那里大概率是引发异变的关键,有更多要害人的东西也说不定。但一个人的力量不够,所以,我请求你的帮助。”
白榆笑道:“我帮你什么?帮你在旁边撒盐,还是点香啊?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帮人驱鬼也就算了,还上赶着去疑似它们的老巢里送死?”
姜玠真挚地看向她:“我觉得盐和香都挺有用的。再说,你不是还有底牌吗,有我在不会让你死的,提前谢谢你。”
白榆语塞,和姜玠两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站了一会,才勉为其难点头:“先说好,我不会游泳,不会打架,你到时候是要做苦力兼保镖的——还要等你的伤口好了再说。”
姜玠伸手:“成交。”
白榆不情愿地伸出手和他轻轻握了一下,向前走去。
姜玠目的达成,轻松不少,跟在她的身后,问道:“最后一张是什么意思?”
白榆从玻璃展柜旁边绕过,摇头:“不知道。”
姜玠蹙眉:“这馆建在苍郁,不是镇子做的壁画?”
“不是啊。”白榆回忆起来,“我记得,是一个很年轻的雕刻师。女孩子,很漂亮。她在苍郁住过一段时间,刻出了几幅壁画,后面就走了。”
“走了?走去哪里?”
“不知道,但我记得当时留了联系方式,你要找她吗?”
姜玠想了一想,摇头道:“算了,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觉得——”
他突然换了话题,“你常来这里吗?”
白榆晃荡着走来走去,“嗯,来过几次吧。”
姜玠指着最后一张问道:“你仔细看看,这里原本就是这样的吗?”
白榆闻言“仔仔细细”看了个遍,不解道:“是啊,还是和之前一样很阴森啊,看不懂一点。”
最后一张壁画依旧是黑色背景,中间镶嵌了一张大张着嘴巴的惊恐人脸,人脸口中镜子却不见了。
***
回到民宿后姜玠还在想这件事,他在相册中找到了清楚拍出有镜子的那张。
白榆的消息适时弹了出来:“下棋吗,明天。”
姜玠点回去,才发现赵诚给他发了好几条消息,还有两个未接电话。
不过好在他经常不拿手机,那头也不是很着急。
姜玠先给赵诚回:“没事,受了点小伤,养好了再下水。再者,那件事有线索了,还需确认。”
那边很快发回来一个老年人爱用表情包,五彩斑斓的背景上夸张地印了几个大字——祝愿你马到成功。
姜玠失笑,看着窗台上那个没有清理的陶俑人脚印,又给白榆发去消息:“行。对了,你有没有好用的台灯推荐?”
白榆很快回过来一个问号,“怎么,你要给老马添电器啊?”
姜玠斟酌,“不是,你应该懂女孩对光线的要求。我姐老说床头的灯不好用,我想着买一个送她。”
白榆回得很快:“不知道啊,我从来不用台灯的。”
10.落星 · 肆
白榆的围棋装备很是考究,金丝楠木雕刻的榫卯棋盘,同质地棋罐中盛着柔而不透的双色云子。
姜玠到的时候她刚沏好了窨花茶,依旧是花口瓷盏,淡雅的茉莉带着青绿的茶香,裹了满屋,扑面而来。白榆穿了颜色淡雅的针织开衫,配黛色马面裙,踩着棉拖嗒嗒地过来。
姜玠伸手去接托盘,道:“你很适合这样的衣服。”
白榆低头看了看自己绣着百蝶穿花的长裙,落了座:“在古镇工作,也算是要穿些符合人设和环境的工作服的。”
姜玠“嗯”了一声,见棋盘上依旧是那日见到的同一残局。那天扫过一眼时,只觉白子于惨败之地,如今再看,才发现双色落子均毫无规律可言,并不符合他所熟知的每一种布阵,只是多数的黑子和少数的白子在上胡乱堆放得到的,乍一看像是那么回事罢了。
他皱眉问:“这残局,是你从哪里得来的?”
果然,白榆双手托腮:“我自己摆的啊。”
姜玠又进一步确认:“什么下法?”
白榆继续:“下棋要什么‘法’,摆着玩不行啊。”
姜玠提一口气:“你不会围棋,又三番五次叫我来下棋,是什么意思?”
白榆道:“谁说叫你来就是下围棋的。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玩法,叫做天空棋?”
姜玠端详她的神色,想在其中找到胡诌的迹象,发现她纯良的面孔上净是破绽——她完全就是在信口开河,就连这个名字都像是刚才灵光一闪现造出来的专用词似的,但由于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只好配合,“没有,愿闻其详。”
白榆高兴起来,开始收拾棋子,边道:“你知道星宿吧?我们用棋作星子,谁先摆出正确的星图,就获胜。”
这是什么暴殄天物又查重率百分之九十的新玩法,升级版的五子棋?
姜玠熟悉的星座并不多,硬着头皮玩了几局,白榆不出意外的碾压式取胜。
她笑嘻嘻地看着他,捏着的白子在手指间玩魔术一样转来转去。姜玠觉得无聊,正想找借口脱身时,忽然间灵光乍现。
把自己骗来纯展示新开发的游戏,还是受众群体这么少找的游戏,有什么意义?还是说她借此在给自己暗示什么吗?有什么不能说、不能做的,在用隐喻的方式向他传递?
因为他记得,博古架底座上的点点亮光,如果说是星图的话……
姜玠的记忆力很好,方才有一局,白榆摆出来的形状,正好和底座角落里的一块重叠。像是一个“凹”字的星,叫什么来着,太微垣?
他在脑中复盘刚才白榆下出的模样,并一一记下。虽然不知是为什么,但她不能明说,自己自然不能明问。
白榆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觉得目的应该是达到了,顺势打了个哈欠道:“今天就到这吧。”
姜玠点头,起身时手机叮咚一声响。
***
赵诚买的监控是顶配,花了大价钱的,功能自然应有尽有,当然包括有活物追踪功能。此时发来的通知就明晃晃写着——“检测到移动”。
姜玠猛地抬头,“有没有电脑,快。”
白榆也没废话,飞快点头,“楼上,跟我来。”
楼上布置得也是古色古香,姜玠还得空飞速环视了一圈,床头确实没有摆台灯,格局和前天梦里的场景也大相径庭,果然梦就是梦。
她床头柜上垂着块蕾丝钩编的防尘布将柜子主体挡了去,上面摆着些护手霜润唇膏类的小杂物,床帏也垂着。姜玠自觉失礼,没有再看。
白榆很快就从书桌抽屉里将笔记本搬出来了,开机速度相当之快,想来应该也是顶配之流。她插上网线递了过来,姜玠熟稔地输入网址,调出画面。
平房内,一个黑影正在挪动,比先前的那只,更显得像人。而且该说不说,这个背影,怎么还透着一股眼熟呢。
白榆凑上去看,张嘴就是一声惊叹,“嚯!”
姜玠头也没回,紧盯着屏幕道:“它们都害人了,你还要管我用什么手段吗?”
白榆还在惊叹,“嚯!!”
姜玠终于肯回头看去,见她指着屏幕那个背影,又指指自己斜垂在肩上的辫子,才反应过来。这东西,化的是白榆的形。
白榆抓住重点:“你说它们害人,除了伤你,还有别的受害者?”
姜玠将平房老太太的事掐头去尾的简要说了一通,还奇怪地反问白榆既然会驱鬼,为什么没发现半点端倪。
白榆梗着脖子:“当时我根本不在家,回来时只是听说儿女带她去大城市享福,怎么……”
姜玠打断她,并飞快地无视了前一天在壁画馆答应下的“等伤口好了再说”的前提条件,火急火燎地拉着白榆道:“事不宜迟,我们要赶紧下水。”
***
风辛金住在苍郁镇,与吉祥如意和香坊隔了一条街的位置,在石子路4条73号租了个简陋的一居室。
他并不是本地人,当初是老马给他找的摊位,租这房子也是老马牵的线,知道他拮据,还软磨硬泡让房东每个月抹了百八十块的租金。
虽然也来了满打满算有个三年了,他平时还是只爱和老马白榆他们打交道。
毕竟他们俩不会嫌弃自己的贫穷,大多数情况下也并不计较自己的“口无遮拦”。
其实照理说,在旅游景区开着个算命摊子,但凡会看人下菜碟,能多油嘴滑舌一些,怎么着也能赚一些讲究风水玄学之人的钱的。
他倒好,与其说是蠢笨不开窍,从另一种角度来讲不妨也算得上是一种天赋异禀。
逢人道凶,是因为他风辛金只会算凶,也只能算凶,偏生他又没生得一副伶牙俐齿,往往还没想清楚,口中“恐有大灾啊”类解卦的说辞就嘟噜一下说出来了。
他也苦恼良久,先不说算得准不准,听闻此言想要动手打他或是掀摊子的游客倒是与日俱增了。
白榆曾经举例向他说明过。打个比方说,如果有人今天彩票中了奖,但是由于太高兴了出门着急,腿抽了筋。这是好事吗,总体来看确实算得上是好事的。
但是风辛金的卦象中,只能算得到今天腿会抽筋这种事。
或者再长远一点来看,一个人总归是会死的吧。
如果这一生顺顺当当,完全没经历过什么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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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和困难,哪怕说一点点皮肉伤都没受过,这位伏羲八卦正经传人、天才算命大师也大概率能算出来凶——毕竟这个人也是会死的。
长此以往,风辛金的收益持平在零的水准,开店本金是越干越少,毕竟还要时不时掏出一些来付自己的医药费和摊子修复的费用。
他现在正窝在床上,将自己唯一的存折掏了出来,用计算器反复摁了几遍之后,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自己再在这个地方干下去,饿死是早晚的事。
于是他终于下了决心给房东致去电话,痛彻心扉地表明自己虽然很爱这间屋子,也久住成习惯,但迫于衣食之压力,社会之不容,只得忍痛……
房东很不耐烦地将他的长篇大论拦腰截断,问他是不是不租了。
风辛金捏着手机,说了一声“是”。
那边的语速很快,让他这个月该交的钱交完,钥匙先放老马的民宿那里,等过年回来贴春联的时候他们自己去拿,随后又是火速掐断了电话。
风辛金听着嘟嘟的声音,呆了一会,才下床开始收拾起自己的行李。
他带来的东西就少,这三年也没怎么添新的,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没钱买,因此收拾起来还是很快的。没一会那掉了一个轮子的行李箱就收拾好了,被褥还是借的老马的,临走之前要洗干净了还回去才是。
他心里这么盘算着,就听到传来敲门的声音。
说曹操曹操到,正是热情老马。
老马见他已经决定要走,苦苦挽留无果,不禁流下了两行热泪。
“你这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走了也好,去大城市过好日子,也好啊!你既然下决心了,叔也不留你了,这样,咱爷俩出去散散步吧!”
风辛金应允,将自己唯一一件厚点的外套裹上,跟着老马出了门。
外面夜色正浓,好在有路灯,道路两旁的商铺也基本都亮着。
风辛金吸了吸鼻子,道:“马叔,你也别难过,反正还有阿榆姐陪你呢。就算她不在,等到了旺季,忙起来也就不觉得无聊了。”
老马摇着头,一副潸然泪欲下的模样:“唉,到底是相处这么多年,也有了感情啊。”
风辛金微微皱了皱眉,听着老马继续道,“想当年,你那么小点点的时候,叔还抱过你呢。一眨眼长大成人,都要离开故乡了,怎么能不伤感呢。”
两人此时已经逛到了洛水的边上,河沿的绿植将路灯挡去大半,在地上投出片片阴影,和墨黑色的水面相交,分不出边界来。
风辛金停了脚步,看向身旁的老马,道:“马叔你在说什么呢,从刚才‘看着我长大’那句我就想问了,咱不是才认识三年多吗,你怎么就抱过小时候的我了?”
老马的头慢慢转了过来,脸上几乎看不清五官,整个人像被黑暗包裹一样,几乎要融了进去,声音也变得嘶哑了起来:“哦,言多必失,早知道直接下手了。”
“下手?下什么手?”风辛金问出的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该转身就跑的,但已经来不及了。
“老马”的胳膊开始变形,似箭一样瞄准了他的脚腕,缠起并作一处,随后急速地往水里拖去。
11.落星 · 伍
姜玠在浏览器上搜了星图,又简单学习了古人如何夜观星象。
不知道白榆为何不能明说,为保险起见,姜玠并没有将刚才记下白子的位置画出来,对着屏幕上的挨个比对,终于确定除了有几个确实是明显的瞎摆,剩下的则对应着三垣星宿。
天穹之上,共有三垣二十八宿,三垣位于黄道十二宫之内,分别名为紫薇、太微和天市。
只是,有一个地方多下了一颗棋子。就在太微垣的星区,灵台的位置,多了一颗突兀的星星。
灵台星官,主测天象,观星占卜。
姜玠的视线扫过缩成小窗的监控画面,发现那个伪“白榆”正准备出门,原来天已经黑下来了。
他拿出手机给白榆发消息,她回得依旧很快,“那天是它一出门,你就跟上的吗?”
姜玠回道,“是。”
白榆又发,“那这次我们就暂且等一等,别再跟你上次似的。”
姜玠回了个“好的”,他的手停留在键盘上,思索片刻,在浏览器的搜索框里打下了,白榆&星的关键词。
首先蹦出来的是杜甫的诗,“香炉峰色隐晴湖,种杏仙家种白榆。”
再往下,“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
榆钱形状似钱,色白,又成串,确实常常用来代指繁星。
姜玠对着电脑思索,边静静等待着。
又过了半个多钟头,他再次收到了白榆的消息,“差不多了,出发吧。”
***
姜玠仔细给白榆带好护目镜,又装上氧气瓶,检查了两遍确认没有问题后,便划着小船前往洛水中央。不忘问道:“该准备的,都妥当了吧?”
白榆肉眼可见的紧张,她回想了一遍细枝末节,小声地“嗯”了一下。
姜玠用防水的腕表记了下时间,小心将白榆从船上托下,朝着她向河底潜去。
他是记得大概位置的,因此到达原先那块淤泥少很多的可疑之处时,并没有花费很多功夫。他向着白榆打手势,白榆吸了口氧气,冲他点头。
拂开那层明显为了伪装而掩上的淤泥层,待水清澈一些,才看得到下面掩藏着一块有弧度的石质面板。白榆把两边的泥向外推去,试图找出这块石板的边界,却发现再怎么摸,底下的质地都是相似的。
这如果是落星的话,里面的空间想必大的客观。
就算表面积很大,能进入其中的关键应该就在那一小块。
姜玠用五指将那一块按了个遍,果然察觉出有片松动开的石层,看样子像是自然断裂形成的。他与白榆对视一眼,拿出了刀小心翼翼地撬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一人大小的空洞,边缘有粗略扩大的痕迹,看纹路像是青眚带着倒刺的尾钩凿开的。
为了将人拖进去吗?
但这并不是最要紧的。眼下那个洞口,像聚集了一滩水一样,随着两人的动作一漾一漾的,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发出水银般的光泽,完全看不到里面到底什么样。
像是气穴。
只是普通的气穴往往会被卡在礁石的下方,由堆叠的空气积聚而成。这样诡异,气体又不会往上涌的,姜玠还是头一次见。
但来都来了,总要一探究竟的。他伸出一个胳膊试了试,能摸到里面同样坚硬的石壁,却没感受到边缘,想来空间是能够的。于是他又朝着白榆做了个向下指的手势。
白榆冲他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又重复了向下指的动作。并从包里摸出一张塑封袋包裹好的纸片,上面俨然六个大字,“你殿后,我害怕”。
姜玠瞪了瞪眼睛,愣了一会才自己攀着地面后退,留出了白榆方便动作的空间。
白榆没有着急过来,在包里摸来摸去,又掏出来一张,“刀给我,我害怕”。
要不是在水下不能说话,姜玠被气得真想她问候一下。在岸上时有那么多时间不沟通,自己倒还费劲巴拉地做起来水下指示牌了呢!
白榆看不清他的表情,伸出一只手等待着,姜玠只得将刀递给了她,扶着石洞边缘将白榆送了进去。
随即自己也扒着洞口往里钻,本以为会跌落到底部,都已经做好了防摔的预备姿势。但并没有传来想象中向下跌落的趋势,反而是费了许久的劲,才从里面爬了出来。
这是一个封闭石室,而且上下位置和洞口之外是颠倒的,相当于重力将他们的脚固定在了刚才钻进来的石壁上,而头是朝着地心的。
怪不得会形成气穴。
姜玠刚把隔水的耳塞取下来,就听见白榆的尖叫声,连忙用手电筒照了过去。
不给他反应为什么位置会颠倒的时间,就看见白榆脸色苍白,手中紧握着刀在不停地抖着。
虽然脸上写满了害怕,但一点没耽误她下手快准狠,因为面前的地上俨然躺着被砍成两半的一只青眚。可能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过来查看,然后被惊慌中的白榆一击毙命。
姜玠上前翻看残肢,说了一句,“不对啊。”
白榆的腿也软了,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后倒退,声音也发着颤,“怎么不对了?”
青眚的身体变回了原状,似是作攻击准备,头部往上还没来得及化形,虽然被划了一刀,但也能分辨出来,这是一张神似老马的脸。
“青眚选择化形之后,还能改变样貌吗?”
“当然……不、不能。”
“那就怪了,当时我们在监控中看到的那一只,分明很像你。”
姜玠还在细看,就听得身后又是一声尖叫。
白榆有些站不住,因此本能地向后退想靠上墙壁,等到脚后跟碰到边缘时,后背传来的触感却是黏腻软绵的,她颤抖着手往后看时,就见墙壁上长着密密麻麻的黑色瘤子,被光线照到时还能隐约看见黑色的液体流动。
好在两人事先讨论的时候,设想过这样的情形发生。用胶带缠得严严的盐袋和香粉丝毫没有受潮。
姜玠皱着眉从包里拿出两公斤包装的盐粉,又从“老马”身上一扫而过,当时他和青眚在水下动手的时候,它分明是可以控制身形的,难道脱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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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体,就做不到了。
那么虽然最后确实脱困,但当真是这把匕首的功劳吗?
白榆说过,行动时他是苦力,因此撒盐化鬼的差事自然是落到了他的身上。他抓着盐粉,边边角角都没放过,看着那些球状体一一化成了黑水。
白榆则是苍白着脸,手电筒扫视着洞内的这些东西,发现它们并不是随机分布,而是辐射状,在最密集的地方,有一处进来时因为光线不足而没注意到的略小的洞口。
她将打火机拆开,试了一下可以正常使用,便朝姜玠道:“这里有个小点的石室,我先进去看看,有事的话叫你。”
“不行,你在这待着,等处理完我去看。”姜玠一口回绝,转头时就看见白榆已经一闪身钻了进去。
根本不听人话。
算了,不管她了,姜玠这么想着,手上速度不自觉加快了许多。
小石室内空间狭窄多了,白榆弯着腰才钻了进去,猝不及防看见了一张惨白的脸。
不是别人,正是风辛金。
他的脖子附近有一处小伤口,但对青眚来说就已经足够了。不仅伤口附近,皮肤下都能看得到有青黑色东西在动。
白榆抬手时才发现手上的膏药在下水时被冲掉了,手腕传来阵阵闷疼。她啧了一声,将那只手贴到了风辛金的伤口表面。
***
姜玠迅速将外面处理妥当后,也跟着钻了进来。
这里便没有那种黑色的球形,一条条已经化成黑水,但能看出原本走向痕迹的黑线,线的中央躺着两个人。
一个是那位风大师。另一个,他在平房的全家福上见到过,那张原本慈祥的脸上毫无生气,身体也几乎被蚕食了个透彻,留下轻飘飘一具瘪掉的躯壳。
白榆就站在那里,脸上看不出悲喜,“来晚了。”
青眚的寄生需要活人,掳来老太太后确实养活了不少“胚胎”,但养料很快就不够了,因此有率先能够化形的成体脱落,前往外界寻找更合适的营养温床。
风辛金独居,平时又爱独处,或许就是这样被选作了下一个目标。
姜玠上前翻看,问道:“这个人怎么样了?”
白榆示意正在静静燃烧着的香料,“已经没问题了。可能因为是被打晕过去的,所以现在还没有醒。”
姜玠四处查看着,确认没有遗漏的,看向白榆:“我查过资料,志怪小说中不乏提起过青眚这一东西,确实是水中灾气所化,也提到了可用盐驱赶之。但我没看到有任何的文字提到过青眚可寄生并利用人体繁殖。”
白榆已经在那两人中间蹲了下去,在底部敲敲打打,“那么这里,如果说真的是落星的话。正如你推测的样子,就是它们异变的关键。”
确实,要不然也不会费劲开凿,将人带到这里来了。
白榆在地上研究了一会,叫姜玠来搭手把那两个人抬起。果然,在下面又发现了一个约半米直径的圆板。
姜玠抬起手腕,此时机械表上的指针坏了一般,正在疯狂乱跳。
12.落星 · 陆
那是一块蒙尘的圆盘,白榆端详片刻,伸手抹去外面的灰,露出里面流动着五彩光芒的内里来。
她将手放了上去,静置一会再拿开,就看见自己的手心也被染上了些许流光溢彩,过了没多久就消散了。
姜玠给白榆看自己乱跳的表针,道:“之前就遇到过这种情况。况且我上次虽然没有进来这里,被青眚伤了之后依旧有寄生的效果,应该就是这个留存的短暂作用吧。”
白榆沉吟半晌,犹豫道:“昆仑镜?”
那柄传闻存在于昆仑天宫,能够倒转时间的神物吗?姜玠挑眉,“确实能解释为什么时间会错乱,那又怎么解释寄生呢?”
白榆摇头,示意自己也并不明白,抬手去抬边缘想把它掀起来,力气却不够,因而又喊姜玠帮忙。
底下好像有什么在黏连,纵使是姜玠,往上抬得也非常吃力。他攒着力气往上搬,视线被阻挡,并不能看见下面到底是什么,白榆却一个瞬间变了脸色。
镜面之下,粘着无数枝桠连接的纹路。
它在供给营养?或者能量?还有多少地方孕育着这样的石室?
白榆冷脸,冲姜玠厚道:“砸了它,快!”
姜玠不明所以,但见白榆并不是开玩笑的神情,骤然发力,将石板掷向地面。
五彩石登时被摔得四分五裂,斑斓的彩光从断面溢出,还有一部分往中心钻去。白榆来不及细想,捡起刀用尾端就往上砸去,姜玠也紧随其后捡起大块的碎片猛地就是一摔。
终于,流光散去,玉石变成了灰蒙蒙的样子,那些枝桠也迅速枯萎。
白榆喘着粗气,用深呼吸来平复自己还在狂跳的脉搏,姜玠却忽然做出了一个侧耳倾听的动作,对着白榆轻声道:“你有没有觉得,脚下有轻微的摇晃。”
白榆趴下去细听,冷汗就下来了。晃荡的幅度越来越大,这个石室,怕是要坍塌。
“快跑!”
白榆一个箭步冲到风辛金旁边,抓起他劈头盖脸就是两巴掌。风辛金被强制开机后,脑子还没完全清醒,就看见白榆贴着自己的脸大声吼了一句,“跑!快跑!想活就抓紧起来跑!”
风辛金“啊啊啊”地叫着,爬起来就往外蹿,不知道被谁薅了一把给调转了个方向,又是闷头一阵跑。
白榆的声音紧随其后,“看到那个洞口了吗!往外爬!动作快!”
风辛金蹭蹭就是往里钻,钻了一半才发觉外面是水,又想往回退,被紧随其后的白榆一脚踹了出去。
扛着老太太的姜玠刚一从那洞口爬出来,就听得身后轰隆隆地鸣一样的声响,随即从石室大量涌出来的空气瞬间拍在后背上,将他们推了出去。
***
老马次日醒来时,又有种夜里过得不安生的滋味。
他急急披着衣服往外看去,白榆和姜玠正老老实实坐在餐桌旁等待开饭。只是细看下,一人挂着一对黑眼圈,满脸挡不住的沧桑。
老马又赶忙去检查自己的其他房间,见门锁什么的都好好的,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笑着跟两人打招呼:“咋,熬大夜了啊?叔给你俩整点粥养养生。”
厨房里的碗碟是高高落起来的,此时呼啦啦倒了一堆,好在没怎么有破损。
老马突然想起来为什么自己会有那种不安感觉。
昨天夜里,好像是地震了啊。
他冲出来时,那两人还坐着,白榆一脸乖巧问他:“怎么了马叔?”
老马问道:“你们俩昨天有没有觉出来地震了?”
白榆和姜玠对视一眼,默契摇头:“没有啊。”
老马“嘶”了一声,将电视打开调到新闻频道,试图从里面找到什么洛阳地震几点几级的消息,却看到了地方台播报的老太太失踪案的调查结果。
老太太的尸体浮在水面上,被早起晨练的人发现,报了警。
警方推测是失足落水。老太太随身的包在河底被摸到,溺水后由于包的缘故将她坠了下去,最近脱落,才会浮上来。
前段时间气候还算炎热,因此尸体损伤严重其内又有不规则齿状的划痕的造成原因,被归结为可能是被鱼虾类啃食。
已经通知了家属前来认亲,这一案件应该是告一段落了。
老马站在电视机前呆愣愣地:“这老太太不是说被家里人接去大城市了吗,怎么又回来溺水了?”
他俩又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下眼神,白榆道:“或许是住不惯,还是喜欢我们这种老旧的镇子又搬回来了也说不定。”
老马还在那边感慨着。
那家人,或许并不是真的孝顺,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多次口头提出要将她接走,被回绝的情况下也不会来看看呢?失踪这么久,除了发帖子的孙辈,也好像没有人真正的伤心难过。
眼见老马感慨万千的进了厨房做饭,姜玠压着声音道:“现在,最起码还有一个变成你的模样的青眚游荡在外,我总归觉得不是很放心。”
白榆思索着道:“其实,老太太失踪到现在已经很久。这么长时间来,自然形成上岸的青眚也就那两只。而后面成型的是三个,对吧?说明速度并不快,这还是假设落星里的彩色石头给了它们加成。没事的,反正剩下的都被我们毁掉了。”
五色石碎裂,意味着青眚无法再通过寄生于人的方式繁衍,确实能让人松一口气。
姜玠看着她的眼睛:“那最开始的两只呢?你之前说,它们化型后不会再改变了,也是从它们俩身上得知的吗?”
白瑜弯起了嘴角,并不作答,神色淡淡,就这么静静地回看着他。
姜玠心下一片清明,“明白了,这就是前段时间思源来的时候,你并不在这里的原因。是吧。”
***
关于落星的记载并不是很多,大多都因为年久而渐渐变得不为人知了。
白榆在电脑上搜来搜去,也没看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不耐烦地往姜玠那里一推,“这么找不跟大海捞针似的?”
姜玠接过,点头道:“是,但也得找。不然放它在外面,跟个定时炸弹似的。”
白榆想了一下,“这玩意没有有效证件,没办法坐飞机火车,也没法办入住吧。它能去哪呢?深山老林?”
姜玠闻言沉思,“如果是我的话,可能会去一些本就有传说的地方,那里可能会有我想要的东西。”
白榆点头,见姜玠还在看自己,皱着眉问:“又怎么了?”
姜玠道:“好奇,你是怎么解决那两只的,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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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拿着盐袋子追着他们撒吧。”
白瑜翻他个白眼:“没品。”
书桌上的手机震了一下,是白榆的。她拿起来看了一眼,将信息标成了已读,“没什么,公众号的推送罢了,借着河图洛书打宣传呢。”
对啊,河图洛书河图洛书,两者总是连在一起出现,想必在这里化型的青眚也自然熟知。现在洛书发源地出事,那么河图呢?
***
风辛金拖着行李箱呼啦啦地在街上走。
箱子少了一个轮,他为方便,只能侧着一边着地,吃力地往前拽着。
好不容易走出了镇子的范围,已经累得出了一头的汗了。只不过打车不是他能负担得起的,公交车站还有段距离,他于是在路边站定,准备歇一歇再走。
身后传来“滴滴”的车喇叭声时,风辛金还以为是自己挡了机动车道,再一看确实站在人行道上没错,便没去理会。
谁料那车又摁了两声,他回头时才看见白榆坐在越野的驾驶位上,带着墨镜,正嬉皮笑脸地冲他打招呼。
她旁边坐着的,不就是在吉祥如意住宿的那个男的嘛!
姜玠也冲他点头示意。
白榆打了双闪,从窗户口把头伸出来,冲他喊道:“小风,干什么去啊,上来我稍你一段。”
风辛金看了看遥远的公交车站牌,还是决定拖着箱子上车,“我去火车站。”
“哦,那顺路。”白榆开了后备箱,等他把东西放好,人也坐稳了,便重新启动车子,又道,“怎么拿着行李箱,淡季回老家吗?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
风辛金摇头:“我可能实在是不适合这个行业。不过还是想着先换个地方再努力一把,是在不行就放弃了。到时候找些端盘子送菜打扫卫生一类的活,好歹能养活自己我就满足了。”
白榆应了一声。风辛金抬眼看她,见她头发散着,微微卷了一下,带着自然好看的弧度,身上穿着休闲的衬衫,配牛仔裤马丁靴,一个遮了半脸的墨镜,和平时温婉优雅的模样判若两人。
白榆在他诧异的注视中不间断地向旁边试图加塞的车竖起中指,大声骂过后便迅速摇上车窗,随即一脚油门就是提速。
再看副驾驶上的姜玠,一脸憋笑的神情。这才是她真实的性格吗?
白榆察觉到风辛金的视线,在后视镜中回看一眼,问道:“我怎么感觉你脸色不好啊,怎么回事?”
风辛金又回忆起了昨晚上那个惊险刺激的梦——他原本以为不是梦的,但去给老马还钥匙的时候,还明着暗着试探了好几句,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老马也完全不似昨晚见过他的样子,对他要走表示了极度的不舍。
他挠了挠脑袋,说:“做梦来着,没怎么睡好。奇怪,好像还梦见你了。”
白榆问:“梦见什么了?”
风辛金老实作答:“起先是老马给我搞到水里去打晕了,然后就梦见你给我一顿暴揍,醒来脸还是疼的。”
姜玠闻言看向白榆,他也着实好奇这人会怎么作答。
“这不开玩笑吗,老马怎么会把你整水里去呢?”白榆避重就轻,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诌,“你这是缺复合维生素导致的精神紊乱,记得赶紧找个医生看看”。
13.藏玉 · 壹
周正同今年虚岁二十九,正赶上被家里狠狠催婚的好时候。
其实他倒不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大货车司机,能天南海北的到处跑,风景没少看,钱也没少挣。他又很能吃苦,现在还不到三十岁呢,都已经在县里盖上自建房了。
人得学会知足。
红颜知已又或是暧昧对象什么的,锦上添花可以,但也不能强求,或许时候到了人家自己就出现了呢?
因此他确实一点也不急。
周正同先前拉了满满一车煤炭,卸完后车厢里黑黢黢的。他不舍得去专门的洗车店,开着空车找了家便宜的露天停车场,又端着自己的桶和盆去公共厕所里接来清水,赤脚在车厢里拿刷子和毛巾细细地清理。
这家停车场他常来,一天二十块,算划算的了,又离家不是很远。他送完上一单,还没接到新单子的时候,一般会在这里“趴活”。
水桶放在车尾巴下面,脏水顺着厢底的纹路流过去,汇聚在一起,被桶接住。
这样不会弄脏地面,免得工作人员来说,自己后面收尾也省事很多。
周正同就是在闷头干活的时候遇到她的。
她站得离车有点距离,白净的脸上带着怯生生的笑,小心地打招呼:“你好。”
周正同手里的刷子刷得正起劲,第一遍时没听见。
她于是又上前了几步,大了点声音重复了一遍,“你好。”
这次听见了,周正同正要把毛巾放进去洗,抬头时一个激灵,毛巾脱手,溅出来的黑水不偏不倚地飞到了她的白色披肩上。
她小声“啊”了一下,伸出同样白皙的手指掸了掸。那几个溅上的水渍缓缓向外渗透,感觉是洗不掉了。
周正同的手上不比那盆水干净多少。他着急想去找纸巾,摸来摸去,兜里空空如也,还把外套擦得更脏了。
她温和地笑起来,重新裹了裹披肩,摇头示意没事,又重新开口问道:“您是本地人吧,请问去不去孟津?能不能捎带我一程?”
周正同盯着她的脸呆愣愣地点头:“行,行,我就是孟津人,没问题。你……您先去副驾驶上坐着,外面冷。我洗完车咱们就出发。”
她微笑颔首,向着车头方向走去,抬脚时漏出旗袍下的平底小皮鞋,踩在停车场平坦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这声音,好像敲在了周正同的心上。
太好看了,这姑娘长得真是太好看了!
这大气的五官,尤其是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好像能说话似的!这一头乌黑的头发,身段也好,普通话说得也好!还客气,平时在路上,在工作里,谁跟他说“您”啊!
周正同还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呆在那里,心里已经如沸腾的开水一样热乎起来了。
娘,儿媳妇,俺给你找到嘞!
副驾驶上关门的声音传来,才将他从无边无际的幻想中拉了回来。周正同将车厢剩下的地方草草冲洗一遍,急忙去公共厕所,就着冰冷的水把头脸洗了个干干净净,又小跑回车上,对着她露出一个自认为很有风度的笑容,抓起换洗衣服冲了回去。
他原本是想接两单再回家的,上一单挣了三千多块,刨去油钱、过路费还有少之又少的餐食费——他吃得简单,馒头加咸菜就能凑活一顿,又不认床,住旅馆干什么?瞎费那钱——还有两千出头。
只是现在,他穿着自己最好的一身衣裳,往回跑的路上想到,这叫什么,“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那姑娘安安静静坐在副驾驶上,周正同拉开车门的时候就看见她已经把前面的区域收拾了个干干净净。他倒是也没有乱扔垃圾的习惯,只是蒙灰的后视镜和中控台都被擦得能反光了,驾驶座上的坐垫和靠枕也被拿出来拍了拍,整得松松软软的。
“哎呀,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姑娘羞赧一笑:“我白坐您的车,才叫不好意思呢。”
周正同也不好意思起来,扭扭捏捏爬了上去,一改往日豪放的开车风格,小心翼翼地启动了车子,又检查了姑娘的安全带,才慢悠悠地开上了大马路。
收音机断断续续传来天气和新闻的播报,周正同开了一会车,突然想起来道:“忘记了,还没做自我介绍,我姓周,周正的周正,共同的同,周正同,敢问姑娘贵姓啊?”
姑娘嘴角始终噙着笑,她缓缓道:“我啊,我的家乡临近大河。所以我的名字叫做阿淼,很多水的那个淼。”
***
白榆把脚翘在了方向盘上,座位也放平,掀了棒球帽盖在脸上,整个人躺了下去。
姜玠就坐在她旁边,看似随意地盯着来往的人群,开口道:“已经来了四天了,就这么等,也不是个办法。”
白榆的那辆越野停在了下了高速不远处的一个停车场,两人在租车行选了一个不起眼的银灰色老轿车,因此座位并不是很舒服,她正在那各种调整自己的姿势以便能舒服躺着,听闻姜玠这番话,不耐烦道:“那你有什么好办法,说来听听?”
姜玠收了声。
这个问题在来的路上就讨论过。青眚虽然能化型,但应该不具备复制身份证件和钱币的能力,假设它有能力走水路来到这里,必然不能去住酒店宾馆。大晚上的孤身一人在街上游走,也有被当成不法分子或被热心群众帮助的概率,到底是有点冒险。
白榆当时听他这么说还奋力反驳了一下,“长成我这样的脸,怎么会被当成不法分子呢!”
姜玠斟酌了一下用词,改成“被生活所迫的风尘女子或试图仙人跳的同伙之一”,白榆沉默半晌,让他还是往“不法分子”上考虑吧。
那么首先要解决住宿问题。
虽然说青眚不是人,并不存在睡眠问题。但当时在苍郁的时候,据姜玠分析,那些青眚在夜晚的时候还是需要变回原形。
在洛水时,它们回到水里是因为有繁衍的母体在,也有可能要借助那块五彩石的力量维持人形。但不管怎么说,用人的皮囊行事到底不如原形方便,也需要耗费精力来维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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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他们两个最终得到初步的统一结论,青眚是需要地方晚上休息的。
又绕了回来,一个没有有效证件的非人体,要怎么在这个现代社会生存呢?
白榆说:“有没有可能,这里有很多和那个老太太家一样被荒弃的屋子?”
不是可不可能,而是肯定会存在,而且数量会有很多。这里是个县城,又不是什么大城市,年轻人去往发达地区谋发展的数不胜数,年长者去世后留下来的老房子一般就这么空下来了。
要是往这个方向找,不异于大海捞针。
白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也有风险。小地方重人情世故,谁家有什么事发生一传十十传百的,要是真有点蛛丝马迹,不应该很容易被发现吗?
但在苍郁时,老马不就也没发现后面的院子里爬进去了个黝黑的不明生物吗?
白榆觉得越想越乱,看姜玠时不觉也带上了气。后者顶着带有压力的视线,思索良久才道:“如果是我,我会先和目标套近乎,就挑和风老板似的,独居且和朋友少往来的,然后鸠占鹊巢。”
“确实,找那种单身男子,应该会好下手。”白榆点点头,又摇头道,“那也很难找吧,就比如说风辛金,要不是我们下水,就他那摆摊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德行,少他个十天半个月的也没人能发现得了。”
思前想后无果。又因为在苍郁时,青眚既然能化成白榆的外貌,自然也会记得她的车,才去换了一辆破旧不显眼的。
然后他们坐在这辆破车上,最终拍板决定,既然住宿上毫无线索,那就在出行上下功夫吧。
于是两人白日兜转在孟津县的各大交通枢纽,晚上逗留于每处河畔边缘蹲守。如此四天下来,油钱交了又交,线索还是没有。
***
阿淼盯着后视镜上挂着中国结围绕编制的那张缩印的全家福,开玩笑道:“周哥,没把老婆的照片也一起挂上呀?”
开上高速已经有了一会,两人聊着天,不觉氛围也放松了许多,周正同也开玩笑地回应:“嗨,哪有人看得上我这样开大车的,好多天的不着家,跟我不受罪啊。”
阿淼歪歪倚在座位上,看着他诧异道:“怎么会?周哥明明是个这么有魄力又善良的人,我看是她们眼光不行吧。”
周正同被她看得脸上都开始热了起来,忙咳嗽几声打岔过去。
阿淼又继续:“哥你人这么好,朋友一定很多吧?”
周正同嘿嘿一笑:“天南海北认识的朋友不少,老家的倒是不多,反正也不怎么着家。”
阿淼轻飘飘又问,“那你和父母一起住吗?”
周正同紧紧抓着方向盘,总有这对话朝着相亲的方向一路歪去,咽了口口水酌情吹嘘道:“那没有,他们不太爱住楼房,还是在村里住得习惯些。所以我现在,就一个人住带院的自建房里。”
“哦?”她笑着,两个瞳孔黑黝黝地看着他,“那我住在你家,帮你洗衣服打扫卫生,可不可以嘛?”
14.藏玉 · 贰
说是县城自建房,用料也是很考究的,周正同在当时还找了个有名的设计师,把里里外外整得漂亮极了。
他虽然平时确实节俭,不舍得花钱。但住这方面,毕竟成家也好,等爸妈老了接来照顾也好,都是要住一辈子的。
再说,真遇上合适的对象,好的房子也算是加分项嘛。
确实加分。
餐厅的位置有一个带隐藏拉手的盖板,打开后底下是一个专门建了用来放菜的地窖。那里是周正同最为满意的地方,干净防潮,空间又大,能囤积不少东西。
阿淼说自己来这是找亲戚,但又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自己囊中羞涩,看他是个本分的好人,才厚着脸皮借宿,并再三保证一旦找到便会走。
楼上倒是有空房间,简单收拾一下就能住。周正同带着她熟悉房子里的环境,在介绍到地窖的时候,阿淼明显地两眼一亮。
他当时还不明白那眼里的亮光代表着什么,因为他几乎是在几秒钟后就被硬质物敲晕了。
晕过去的瞬间,周正同还在想,听音质,是用得他那口大炖锅。
等到他彻底理解透彻阿淼的表情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是被脑后的闷痛叫醒的,于是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整个人绑在了地窖里放置杂物的结实木椅上。
现在看来,地窖不仅隔潮,也隔音。
效果如同当时包工头拍胸脯保证的一般隔得透彻,他在这里嗷嗷地“救命救命”嚎了半晌,直到嗓子都哑掉了,愣是没有人理会,甚至连阿淼都没来。
左邻右舍离得不算远,但如果这个距离都听不到一点求救声的话,其他人碰巧路过他家门口并碰巧发现地下有人的概率能有多少?
地窖并不是完全沉在地下,约莫高出了地面二三十公分。当初为了便于通风换气,还在地面处开了个小窗,又为了保温加钱做成了双层玻璃,此时更是雪中送冰般浇灭了他最后一点希望。
周正同看着外面已经慢慢开始亮起来的天,开始平复自己的呼吸。
自己看样子晕了一个晚上了,阿淼呢,出门了?她的目的是什么,房子吗,钱?还是他的命?
他努力回忆着自己的人际关系,确信并没有和什么人结仇。
那就是图财害命咯?
周正同额头冷汗就下来了。阿淼,不,这到底是不是她的本名还尚未可知,那个女人说要找的亲戚,难道就是同伙?
他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用他捆货的那种一指粗的尼龙绳,牢牢拴在了椅背上。上身和腿也都一圈一圈地捆了起来。
打结的手法算不上精妙,但胜在绳子实在结实,在他奋力挣扎下依旧毫发无损。
外面的天越来越亮,头顶的盖板传来被拉开的动静。阿淼踩着梯子下来,手上端了一杯水,提了袋吐司。
周正同有些害怕地看着她,用带着讨好的语气商量道:“阿淼姑娘,你看,咱俩无仇无怨的,你把我绑在这是想要什么?钱吗?你给我解开,我去取钱给你,行吗?放心,我绝不会报警。”
阿淼看了看昨天绑的结,着实是有些紧了,勒得他手腕都有些青紫。
这可不行。
她将绳子略微一松,又绕去前面将水和面包递到他的嘴边,弯腰笑嘻嘻看着他道:“不要钱,借你的房子一用。等我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就用不到了。”
她的脸依旧美貌,只是气色比昨天好了很多,周正同的视线再往下,发现披肩上脏水溅出来的印子已经消失了,她的脚下,有一个个的湿脚印,从梯子上一路延伸过来。
“找东西,我最会找东西了。你把我放开好不好,我帮你一起找啊!”
阿淼没再说话,看着他将水和面包吃喝完了,转身就要走。
周正同忙又叫住她,“人有三急,我还想上个厕所。”
阿淼回过头来,似乎没有很好的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就又打手势,“上厕所,昨天喝水喝多了。”
阿淼黑色的眼珠转了转,咧嘴笑起来,道:“好。”
她绑的结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将周正同手脚捆住,另一部分将他捆在凳子上。这时将第二部分解开,用绳子牵着他往出口走去。
周正同的脚还被绑在一起,只能蹦着往前,见阿淼并没有要给他松开的意思,只好靠在楼梯上以防被她拉着摔倒,示意自己要爬楼梯的话,脚不方便。
阿淼这时候已经到了一楼,她摇摇头,说了句,“没必要。”
周正同还在想怎么个没必要法,就见她将那绳子末端在手上缠了两圈,紧接着一股拉力从双臂处传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拔地起飞被拽了上去。
这小姑娘怎么这么大的力气,要不是绳子连同上身绑在一起,他的肩膀刚才那下都能给拽脱臼。
不等周正同细想,阿淼已经提着他站了起来,并踢了他小腿一下,示意自己接着蹦哒着去。
好在一楼就有洗手间,要是还得去二楼,自己蹦上去和她给提溜上去都不会很好受。
周正同跳了进去,他的手已经在阿淼的格外开恩下绑在了前面。此时坐在马桶上,视线四处搜寻,最后落在了洗手池台子随手扔在那的剃须刀上。
他确实节俭,此时更是想给节俭的自己磕上两个响头。剃须刀不是高级自动款,而是那种古早的可拆卸剃刀的样式,把头上的暗扣向外一掰,就能取出刀片。
阿淼在外面抱着胳膊等,就听见里面轰隆一声响,然后是接连不断的水声。她皱眉一脚把门踹开,就看见那个马桶正在汩汩地抽水,周正同正在洗手,听见动静一脸诧异地回头看过来。
房间里的东西都还是刚才推门时的模样,周正同在一旁的毛巾上把手上水迹擦干,顺从地跳到门口,“好了,回去吧。”
等到下楼的时候,阿淼原本是预备将他扔下去的,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思索片刻,将周正同拦腰扛了起来,踩着楼梯下到了地窖里。那截绳子依旧好端端地在地上,被她捡起来,又结结实实给他捆回了椅子上。
“你老老实实不要有什么别的心思,等事情一了就会放你走了。”
阿淼临走时如是说到,还不忘在椅子扶手上挂了塑料袋装起来的水和干巴面包。
周正同却无法如同她说的那样“老老实实”。
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他却感觉这个阿淼,不像个正常人啊。
她听不懂什么是三急,或许还好说。但他要去上厕所的时候,阿淼完全没有要避嫌的念头,要不是他解释了半天,她都不会允许他关门。再者,剃须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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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明显的一个逃脱道具,她不认识吗?就这么让他轻易地把刀片给取了?
周正同摸着刚才藏到腰带内侧的薄薄铁片,快速地思索着。
还是说,故意的?故意留给他,想看他努力逃脱后才发现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的绝望?
退一万步讲,一个正常女生,不不不,一个正常的人,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吗?
周正同的双臂或许是第一次被绑的时候血液不畅,现在还有点未散去的青紫色。阿淼刚才还盯着看了一会,一脸的若有所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这回直接将他双臂捆在了身体前面。
难道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只是借用一下房子,没别的恶意么……
那也用不着捆人吧!他这么个老好人,好好说一下不就行了,借多久都行啊!
周正同小幅度地左右扭动着身体,将上肢的绳转得松了些,手指探去,将剃须刀片摸了出来。这种绳子在货车上捆绑货物的时候用,外面一层蛇皮状编制紧密的尼龙绳外皮作业中尤其耐磨,平时运货的时候用起来自然觉得便宜好使,现在切起来倒是苦不堪言。
周正同两个指头捏着刀片,朝最近的一根绳切去。
地窖确实隔音,但阿淼听动静就在他头顶附近的地方。虽说踩动地板的振幅并不大,但还是能沿着厚厚的钢筋混凝土和土层传到下面来。
她的小皮鞋哒哒哒走来走去,不知道在找什么。
厨房餐厅区域布置得挺简单,却是实用。里面是定做的柜子,两眼燃气灶,大功率抽油烟机,往外来是实木餐桌,旁边一个双开门大冰箱。
自己做饭省钱,于是周正同在家的时候几乎都是自己卷袖子下厨,房子后面还开垦了块小菜地呢。
此时他一边在狭小的空隙里尽量不让刀片的另一侧切到自己地磨着绳子,一边竖着耳朵听上面传来的震动。
阿淼好像在踢椅子,将餐桌拖动了起来,拉着从他头顶过去了,然后好像不满意一样,又原路拉了回去。
皮鞋底叩在地面上的动静又开始了,她在翻什么东西。有轻微的皮质的东西掉落在地上,被她甩开了,在地上翻滚了两圈停了下来。
好像是一根线。
随即就安静了,周正同手上的动作不停,愈发紧张起来。
他忽然想到,既然震动能够传来,那大门开关时他应该能听见才对。他在快要破晓时那么声嘶力竭地喊,阿淼不仅没来,刚才下来的时候好像毫无察觉的样子。
那么她晚上应该不在,所以到她把地窖口再次打开的那段时间,怎么一点脚步声和开门声都没有。
还是说,她不仅在,还一直默不作声站在地窖口旁边吗?
周正同打了个冷颤,这就有点吓人了哈妹子。
他好不容易切开了一条绳包在外面的尼龙,就听见脚步声又响起来了。
这次明显落地时更重,好像搬了什么重物似的。
仿佛要验证他的猜测,下一秒哐地一声巨响在头上炸开,他手里的刀片都差点吓得飞出去。
随即玻璃叮了当啷地滚落在地,摔开一片碎渣。
卧槽。
周正同知道那是什么了,那是自己的大容量冰箱,刚被阿淼搬来砸在了地窖的入口上。
15.藏玉 · 叁
住的地方是白榆定的,一家干净又整洁的小旅馆。重要的是,离黄河很近,从窗户外远眺就能看到汹涌的水面。
她和姜玠在顶楼一人住了一间,房间号紧挨着。
姜玠晨跑回来,冲了个澡。白榆似乎还没醒,他发的消息也没有回复,姜玠站在走廊上,犹豫了一会,抬手敲门。
屋内很快有了动静,窸窸窣窣起床的声音传来,很快白榆的房门开了条缝。她的头发睡得乱糟糟的,身上裹着酒店的浴袍,正睡眼惺忪地揉眼睛。
姜玠看了眼明显前一天晚上没有被挂上的防盗链,伸手指了指,开口问道:“早餐吃什么,我去买。”
白榆看着那链条出神,完全没睡醒的样子,打了个哈欠应道:“随便。不要葱花不要香菜。”
然后伸手将防盗链的锁头摁到了卡扣里,转身时用脚把门带上了。
估计又回到床上去了,姜玠看了看表,现在是北京时间,早上九点半。
确实有点早,而且白榆也属实是累坏了。
两人开着车在各大马路交通枢纽轮番蹲守一周多了,始终没有得到什么有效的信息。再之姜玠的胳膊受伤,虽然他本人坚称没有问题,白榆依旧不放心让他开。
持久战太消耗人的精力了,因此这才商定了一下,今天就好先好休息,然后再讨论下一步到底怎么做。
他的手也好得差不多了,如果后面还要这样耗费体力,那就换人。
回来的路上,白榆有些急眼了,见到公安局,一脚油门就要拐进去,执意要去报案。报案理由她都想好了,到时候就说自己的孪生妹妹不见了,是个不时会阴暗爬行的反社会人格分裂病人,赶紧抓起来防止她危害社会。
被姜玠好说歹说地拦了下来。那东西什么证件都没有,没有社会生活的可查痕迹,怎么报案。
好在白榆也就是那么一说,头脑冷静下来之后,在这又一次的无功而返后终于下了决心要好好休息一场。
姜玠揣着自己的房卡下楼。
楼下往东走没过多久就有一条小吃街。这里地方小,城管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导致小摊小贩越来越多。
他买了两份卷饼,特意叮嘱一份不要香菜不要葱花,谁知店家手快,一眼没看到就已经撒上了。
对方连连道歉,姜玠揣着兜,想了一下道:“没事,再做一份好了。本来就该买三个的。”
这个时候砂糖橘已经上市了,满满登登金黄色的小橘子堆了一车,还挺喜庆的。姜玠不怎么会挑,用塑料袋随便兜了一捧递给商家让他称重。对方在电子秤上很快摁了几个数字,报出了价格。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外面的空气还是很冷,姜玠也没打算逗留,又买了几个包子后溜达着往回走,到旅馆门口时看见路边停了辆出租车,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略秃顶男子正从后备箱往外拖行李。
行李略重,他拖得吃力,姜玠把吃食集中腾到一只手上,伸手帮他把箱子拎了出来。
“老赵,早啊。”
赵诚呼出白气,紧了紧外套,也没跟他客气,就让姜玠拉着行李在前面走。等到了前台,看姜玠准备登登记了,便开口问道:“你没住个标间吗?咱俩挤一挤也行啊。”
“不用。”姜玠轻车熟路从赵诚斜挎的皮包里摸出他的钱包,掏出证件推在柜台上,对着工作人员道,“不好意思,713旁边还有没有空房。”
工作人员抬头确认了一下,巧了,还是她值班。这个人在八九天前和一个女孩一起来的这里,郎才女貌,看着就跟一对似的,于是她自然而然推荐了一间大床房。然后就见那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冲着她道:“两间。”
暧昧期,肯定是暧昧期。
那这个大叔又是谁啊,哪一边的家属吗?小年轻出来玩,长辈凑什么热闹啊,真是的。
她心里嘟囔着,脸上依旧挂着标准式笑容:“请稍等,这边为您查询……哦,是有的,712号房目前空着,需要现在为您确定吗?”
姜玠点头。
房卡很快办理好了,赵诚接过来,看向他手里外带的早餐,笑着道:“早知道我这个点到啊,饭都给我买好了。”
姜玠低头看了一眼,“嗯”了一声,也没解释。
旅馆稍微有些老旧,没有电梯。姜玠单手提着行李箱,还特意为了等赵诚,走得慢之又慢,等到终于上到七楼的时候,赵诚背着身上那唯一一个小皮包,扶着楼梯扶手,一步喘一口地,已经走得出了一头汗了。
姜玠站在楼梯间看他:“老赵,也该健健身了。平时多活动锻炼一下,要不然用到你的时候怎么办。”
赵诚喘着粗气,冲他摆手,示意自己没真的力气了。姜玠也不急,就站在原地等他,等到他终于爬了上来,才慢慢推着行李箱停到了712的房门口。
赵诚还在喘气:“这楼一共就七层,还非得定个顶楼,跑上跑下玩呢?”
姜玠道:“这层视野好。”
他从赵诚手里拿过房卡把行李放了进去,又带着他回了自己的房间,边脱外套边问道:“怎么耽搁这么久才来,老田那里打工打上瘾了?”
赵诚搓着手,乐道:“你倒别说,每天早上做胡辣汤,包包子,也挺有意思。等这些事情都了了,咱们找个僻静的小村小镇,盘个早餐店,那日子慢悠悠过,多好啊。”
姜玠也笑,应道:“行,你到时候负责做饭就行。”
房间里不算很豪华,也称不上简陋。写字台上还配备了一台咖啡机。姜玠问过赵诚,后者表示喝不惯这玩意之后,熟练地压进去一颗胶囊。
姜玠抬脚往外走,“我去叫她。”
***
热气腾腾的咖啡液冲出来的时候,白榆正好跟着姜玠推门进来。
赵诚乐呵呵地站起身来打招呼:“你好。”
白榆还没完全醒的样子,但显然姜玠跟她提醒了有一个老朋友也在,现在已经换了身外衣,头发也梳顺了,用个抓夹固定在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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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着伸手:“路上辛苦了。先前在老田那买早餐的时候我们见过的,原来是朋友,你好。”
写字台下面有一台小冰箱,姜玠蹲下身去,回头问道:“加奶吗?”
白榆“嗯”了一声,去翻桌上的早餐,又把一次性筷子抽出来,掰开左右蹭了蹭去掉上面的木刺,分别放在了他们俩面前。
有咖啡提神,思路清晰多了,她在椅子上坐定,看向他们,“现在,聊聊吧。”
***
姜玠收拾着垃圾,看了眼还在端着杯子吸溜吸溜啜着热水的赵诚,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不走吗?”
白榆刚出去没多久,赵诚探头看了一眼已经被关好的房门,压低着声音问:“真的是她吗?”
姜玠把垃圾桶端来,垃圾都收进袋子,又擦了擦桌面,点头道:“是。”
赵诚吸了一口气,不是很相信地挠头,“怎么会呢?如果真的是她,现在这个局面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人家看家本领,怎么能轻易给你抖落出去了。再说,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你觉得人家身份存疑,对方难道不能认为我们也不能完全信任吗,她或许现在也在想为什么我们会这么无能。”
赵诚其实在这个二人搭档里起到的作用并不大。比如在洛水时,青眚下水,他就滑个小船跟在后面,看不到身影了就记个位置,还不如姜玠第一次下水时就发现了落星石——他下那一次水还受了伤呢——但姜玠说话的时候,一直说的是“我们”。
赵诚一边感动着,又想起来问道:“对了,你那次下水受伤,是怎么回事?”
姜玠卷起袖子给他看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的伤口,“试探。”
试探白榆知不知情,试探白榆会不会救他。
若她对青眚了解,就说明她对落星和老太太的事有所耳闻,最起码不是一个普通人会关注的事情。若她肯施以援手,后面才有可能结伙同行,毕竟谁会想要一个遇到困难不会拔刀相助的伙伴呢。
赵诚后怕起来,“那她要是不知道,或者根本就没帮你,你怎么办?我虽然没见到那个场景,已经觉得慎得慌了,你不会就真的要被那黑色的寄生了吧。”
“不会。”姜玠笑着,“下棋,怎么会不留后手。”
他已经把垃圾袋收好打了结,看着赵诚道,“你要是很喜欢我这个房间,我们可以换的。”
赵诚“啊”了一声,笑着去接他手里的垃圾,边往外走道,“不用,不用,我那个房间看着也挺好的。那我就先回去了,咱们明天见。哦对,你别忘了你的……”
他的话说了一半,剩下的部分随着开门声戛然而止了,姜玠正在洗手,听见话说了一半,疑惑间看了过来。
门口站着白榆,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正在打量着赵诚。
姜玠略一皱眉,问道:“怎么了?”
她举起手,手心里攥着个小橘子,视线扫了过来,“没什么。你不会挑水果啊,下次再买东西叫上我,我教你。”
16.藏玉 · 肆
赵诚假装镇定地路过白榆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掏兜的时候还把房卡掉到了地板上,并因为自己没有指甲半天没捡起来。
白榆抱着胳膊探身看过来,“要帮忙吗?”
赵诚大冷天的汗都要下来了,不过好在出汗,手指上的摩擦力剧增,才不负自己所望地终于将卡拾了起来。
他佯装云淡风轻的样子潇洒挥手,实则紧张兮兮地开门、闪身进去、关门、上锁一系列动作快如闪电,然后掏出手机开始用消息轰炸姜玠。
——我刚才没说漏嘴什么吧?
——她站在门口听多久了?
——不能影响咱的事吧?
姜玠应付了白榆两句后就感觉到手机噔噔噔震动个没完,他反手将门带上,给手机摁成了静音甩到床上,然后就站在房间的墙壁前,把头侧着靠在上面,细细地听隔壁的动静。
白榆临走的时候提走了一半的砂糖橘,现在正挑挑拣拣,姜玠能清晰地听见掺杂着塑料袋的哗哗作响,她在小声的嘟囔,“这个不行”,“这个也不行”,“只有这些是好的啊”,和什么“真是浪费”。
然后是橘子皮被扒开的声音,咀嚼声,还有白榆小声的哼唱,上床时衣服和床单摩挲的微小声音。
姜玠的耳朵触电一样倏地离开了墙面。
……怎么感觉自己跟个变态似的。
赵诚还在那里不停地发消息,手机屏幕亮了又亮的。姜玠拿过,点开最近的一条,就发现上面正哭天喊地地说自己难道造了大孽了,竟将千古计划毁于一旦。
老赵向来是这样,丁点儿大的事在他那里都跟天要塌了一样。
姜玠在聊天框内打字:没有。她刚才确实回房间了,你要去扔垃圾的时候才来的,脚步声我听得清楚,不会有错。
赵诚是知道姜玠的五感远超常人之普通水平的,因此安静了一会。不过也就消停了两三分钟的功夫,又继续开始发。
——她刚才为什么那个眼神看我啊,我咋了啊?
——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姜玠其实也在疑惑。
白榆的性子之前在苍郁时还算温婉娴静,出了镇子就跟没了大人看管的孩子放飞天性似的,活泼灵动了很多,当然也泼辣了很多。
但总归是个直来直往的人,刚才那个情形,他倒真一下没琢磨出来是什么意思。
难道,也有演戏的成分在里面?
他沉思了一会,询问老赵有没有带什么不该带的东西。
老赵很快的否认了,又很快的发过来一张照片,是当时姜玠带下水的那把小刀。
“这个算吗?”
当然不算,白榆都已经用过了,还怕她发现吗?
说来也真是好笑的很。赵诚的匕首,他拿着不行,在白榆手里就能劈开青眚,当真是有意思。
他刚准备再给赵诚发消息时,就听见隔壁的门把手传来转动的声音。没有刻意的放缓速度,也没有小心翼翼的转动。相反,防盗链猛得甩到门后传来的撞击声,门被随意带上的震动,仿佛在刻意告诉他,住客要出门了。
白榆住714,要想下楼,会经过姜玠的房门口。
他悄无声息地迅速摸到门后。外面套了个宽大外套的白榆刚好经过,仿佛知道他在门后一样,经过时冲着猫眼wink了一下。
***
赵诚的行李箱大开着,自从姜玠问他有没有什么“不该带”的东西,他就开始了细致入微的翻看。
里面都是些平常的衣物,日常用品,还有些老旧的笔记本,用橡皮筋堪堪捆在一起。
这也没什么称得上是异常的嘛。
但保险起见,他还是一件件的往外掏。
不像姜玠,出门一个背包就搞定了,赵诚出门的时候总觉得这个用得上,那个也得带,不知不觉间就塞了满满一大箱。
用不用得上先另说,但着实是挺重的。
好在当时赵诚打到车的时候还遇到了个热心的哥们。那人年纪看着也不大的样子,穿着剪裁得体的大衣,戴金丝眼镜,见他提箱子费劲,还下来帮忙给装到了后备箱里。
赵诚当时盯着他擦得锃亮的皮鞋,嘴上道谢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原来有钱人也会拼车吗?
行李箱此时就剩了件羽绒服,用压缩袋装得好好的放在最里面。赵诚心里来回咂摸着白榆刚才那个奇怪的表情的意思,伸手去拽袋子。
行李箱的内衬布是黑色的,出行前被赵诚擦洗得干干净净,而现在上面被蹭得到处都是粉末。
箱子的最角落里,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被谁放进去了一个仅着黄绿白三色的小陶俑人。
***
周正同在听到那个六百升的双开门大冰箱砸到头顶的时候,一度以为自己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但他看着椅子上挂的水和面包,和换了位置捆绑的双手,总觉得对方不能就这么置自己于死地。
那冰箱,就是防止逃脱?
但不管怎么样,也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虽然剃须刀片是才换上没多久的,刀锋也算锋利,但切割这种专业的绳子到底还是吃力。等把上身挣脱开时,之前吃的那袋吐司早就已经消耗完了。
周正同看着那袋也不知道阿淼是从哪里搜罗来的面包,干巴巴的没有多少水分,也总共没有多少分量,最终还是决定先饿着肚子把绳子都给拆了。
双手自由后,解开剩下的部分就容易得多。阿淼打结的手法毫无规律,有些地方甚至是叠起来的好几个死结,但他工作的时候本身就常常用到这样的绳子,虽然吃力点,但也算是轻松解决了。
他站起身来活动着长久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的四肢,将那枚刀片小心地收了起来。
楼梯上方的盖板果然无论如何推都纹丝不动,那个冰箱他当时还是请了两个人,合伙一起搬进来的,现在姿势受限,更难说一个人能给顶起来了。
外面的天又开始黑下来,而上面已经很久都没有声音再传来,阿淼好像又出门了,而且这次应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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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门,要不然也不会用这么个东西挡在出口上了。
周正同还是决定先从楼梯上下来,地窖的窗户虽然安得牢固,但也不是说坚不可摧吧。抱着这样的心态,他先是用手臂,后又抬起了椅子往上砸去。
玻璃是意料之外的只出现了一些小擦痕。
怎么回事,自己乏力了?
只是地窖里此时也没有别的可供尝试的了,三思后,他终于决定先吃饭再说。
就在他撕开塑料袋小心吸着里面的水时,突然听到了大门被打开的声音。
奇怪。阿淼在这里的两天,好像出入都没用到过大门。再说,钥匙只有一把,他上去的时候瞥到了,还和他刚一进家门随手扔的位置一样。
那么,就是有人现在撬开了他家的门。
周正同现在悲伤到已经有些麻木了,怎么一茬接一茬的逮着他一个人薅呢?
撬门者进来之后先是在一楼转了转,立即被地窖上面的大冰箱吸引住了,好像努力推了推,但冰箱毫无动静,气得那个人给了冰箱一脚。
周正同倒希望来人能把这冰箱挪开,来偷东西的他倒是觉得正常了,给钱消灾,不像那个阿淼似的,跟个神经病一样。
那脚步声噔噔地远去了,听着像是去了楼上查看。
他却忽然想到,地窖的入口当时为了方便搬送蔬菜,开得又方又正,而冰箱底部是长方形,地窖的入口总应该会露出来一些才是。
除非阿淼把冰箱放倒了。
也不对。他当时明明听见了玻璃从高处滑落摔碎的声音,那是他放在冷藏室的啤酒。
那么里外两个人共同用力的话,或许有将冰箱挪开的可能。只是那个人都撬他大门了,能善到哪里去呢?
周正同的内心还在天人交战,撬门的人已经快速的楼上溜达了一圈下来,脚步声从头顶飞一般掠过,紧接着就听见咔哒一声响。
走了。
走了?!
都费劲撬门了,要偷东西搜刮钱的话,也太潦草了些吧!
周正同还维持着一个姿势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听见玻璃外面传来了敲击声,他咽了口口水,紧紧攥着手里的水和面包,又不放心地把刀片拿了出来夹在指缝里,慢慢地向窗户处靠近。
那里停留着一双黑色的靴子,鞋头没有规律的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玻璃。
他正犹豫要不要靠近时,就看见那个人大大咧咧蹲了下来,手上还捏了个已经剥开了的橘子,伸出两个手指对着玻璃往里做了一个向后稍的手势。
那是个砂糖橘,还剩下一小半,被那个人扒下来塞到了嘴里,橘皮随手一扔,然后慢条斯理的从兜里掏出了纸巾擦手。
当然,纸巾也那么随手一扔了。
那人拍了拍手重又站起身来,周正同突然萌生了一种异常糟糕的预感。他踉跄着往后退去,就看见那个人也向后退了一小步,然后动作快到他根本没看清做了什么,就听见砰地一声巨响,那人带着一股砂糖橘子皮味踹碎玻璃滑铲进来。
17.藏玉 · 伍
白榆破窗而入后,把还没来得及退到安全距离之外的周正同一脚踹翻在地。她两臂方才护在头部,此时由于惯性撞过来,又接着给了他一记肘击。
“呀!”白榆惊呼,随即快速撑地翻身而起,“我不是给你打手势让您往后了吗,没看见?怎么杵在这里呢?”
好熟悉的声音。周正同忍着痛睁眼,就见“阿淼”顶着浑身的玻璃碎渣正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又急又怕,那一口气哽在喉头差点没上来。
白榆见这惊悚的神色,赶在他喊人之前快速开口:“不好意思啊,我双胞胎妹妹前段时间从医院偷跑出来了,当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周正同终于将那口气吐了出去。原来是同胞姐妹,怪不得长得这样的像,说话也是一样的有礼貌,就是刚才那下给他创得差点原地飞升了。
一瞬间他涌出了许多疑问来,在脑中窜来窜去,一个也没抓住,只呆愣着重复了一遍她的话,“阿淼,是逃出来的?”
好家伙,还给自己起上名字了。
白榆一脸的悲痛掺着惋惜,食指在太阳穴附近转了两圈,示意道:“她脑子不好使。”
周正同恍惚地点头,听见对方又补充,“有暴力倾向,有幻想症状,间歇性不认识人,还喜欢在地上阴暗爬行”。
怪不得!他就说怎么大部分的时间都听不到脚步声,阿淼是爬出去又爬进来的话,就合理了呀!
白榆继续:“她还有一次,非觉得自己是人鱼,在浴缸里放了满满一缸水。要不是医生看得紧,她非得淹死在里面不行。”
周正同在她的循循诱导下也终于想起来了,阿淼下到地窖来的时候确实脚下带着水渍。白榆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痛心疾首抓着他的肩膀,急促道:“她又犯病了,是不是!”
“确实,她下来的时候,好像是泡过水一样,可是衣服是干的呀?哦,她还说要找一个东西,只是没有提过那是什么。”
白榆神色黯然,“是啊,她一直这样。突然就不知从哪里搜罗来一堆垃圾,还不准别人丢,时间久了把垃圾忘在那里,又要出门找东西了。唉,也是个可怜孩子。”
“你们做家人的也受累了,”周正同不觉情绪也被调动了起来,跟着一起悲伤,“我刚见到她的时候,她穿得跟个娃娃似的,想来也是用心照看的,怎么就生了这老些病呢……对了,你妹妹,怎么力气能这么大啊?”
白榆还沉浸在自己构建的角色里,猝不及防被这么一问,下意识反问了一句,“什么?”
周正同指了指头顶,“地窖的入口,不是被阿淼搬了我的冰箱堵住的么?”
白榆捣蒜样点头,“哦是啊是啊。我们是农村孩子嘛,妹妹从小力气就大,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爸妈下地干农活,那时候练出来的吧。”
周正同也跟着她点头,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他才猛地反应过来,几乎是跳起来地指着白榆道:“刚才就是你把我的门撬开了!是不是!”
白榆正义盎然地供认不讳,“就是我啊,我刚才在外面喊了半天,没人理我啊!我要不是怕您出事,会闯进去看吗?我不进去能发现冰箱底下压了个门、现在能找到您吗!”
也有道理啊,看来地窖果真是很隔音。周正同想了想,又问道:“那你怎么知道阿淼来过这里,再说,她把我绑在这里,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你要怎么找?”
白榆伸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圈,“您看没看见她脖子上戴的东西?”
脖子上?周正同努力回忆了一下,阿淼里面穿了件旗袍,半高领的,于是摇头,“没有,领子挡住了。”
挡住了就好。
白榆放心大胆地继续,“她脖子上有一个带GPS的吊坠。医院通知我们之后,我马上就查看了信号轨迹,发现她在这里停留了很久。我生怕她又伤害到别人,这才急忙过来,情急之下撬门,我给您道歉。”
她这么直白坦诚,倒让周正同很难再继续刁难,毕竟始作俑者又不是她,照顾脑子不好的妹妹本来就很辛苦了,还要大老远跑来来帮她善后。再说,也把自己现在的困境打破了不是吗?
白榆随即又加了一个让周正同更加无法拒绝原谅她的筹码:
她从兜里掏出了整整齐齐一厚摞用扎钞带捆好的崭新钞票,并态度极其诚恳地拜托道:“我妹妹年纪还小,医生说脑子也不是没有完全康复的可能。既然她以后有概率会开启全新的生活——虽然这样对您很不公平,毕竟您是受害者,有任何不满我完全可以理解——但能不能不报案?如果这些还不够,咱们还可以再谈。”
她可怜兮兮地双手把钱捧着递上前来,又再次重复道:“这事儿能不能不声张?妹妹清醒的时候也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我不想她以后会面对流言蜚语。求您了。”
周正同原本就是个老好人,要不然当时也不能阿淼一开口他就把工作撂了,开车送她来到这里。
虽然当时也确实抱着艳遇的歪心思。
要不是自己起了那种心思,也不会头脑一热就答应阿淼住进来,导致自己陷入到这种困境中了。
周正同到底还是本性不坏,犹豫了一下,面上带着羞赧苦笑道:“我答应你,这事就算了了。钱我就不收了,毕竟我当时要想着阿淼长得漂亮,也不能……也不能这样。”
“那更得给您了啊,要不是您发好心,我们还得漫天遍地地找我妹妹呢!”白榆把钱往他兜里塞去,也没给他再次反驳的机会,拽着他起身,“时候不早了,我拉您出去。”
周正同看了眼那道口子,庆幸自己没胖到钻不出去的程度,只是凳子刚才被他砸地劈开了,不能踩着借力。他还在琢磨,就看见白榆好似没有用力一样,轻松跃起扒上了离地一人半多高的窗台,丝滑地钻了出去。
她往回伸手,周正同有些迟疑地走过去,道:“我得有个一百四五十斤呢,能行吗?”
白榆趴在地上看着他,招着手道:“当然行了。我们家里的人力气都大,你忘了妹妹可以一个人搬冰箱了?”
周正同想着那个不知道被摔成什么样了的冰箱,暗自心想,这钱还是该收,他那冰箱买的时候花了不少钱呢,再说还要重新修葺地窖。
白榆也没管他锁着眉头在寻思什么事,见他伸胳膊,便用左手握住,开始往上拽。
她甚至没借力,就用这么一只手把他提了上来,拉到窗户口的位置时,才松开了让他自己往外爬。
果然是力气大。
周正同刚才握着她的手时,觉得她那根手臂硬得跟金属似的。虽说触感是人的体温和皮肤,但她拉着他往上提的过程中,好像只有手在发力一样,连脸色都没变一变。
白榆弯腰把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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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丢下的橘子皮和纸巾收起来了,想问垃圾桶在哪里时,正撞上他盯着自己的视线。
周正同连忙不好意思地收回了目光,哂笑道:“胳膊真有劲哈。”
白榆抖了抖外套,瞎话张口就来,“嗯,我练散打的。”
周正同见她手里攥着垃圾,伸手接了过来要去扔掉,又突然想起来,问道:“那阿淼现在呢,找到了吗?”
白榆已经往外走了,边走边掏出了手机,不知道低着头捣鼓着什么,闻言又看了眼时间道:“嗯,找到了,她的主治医生陪着她呢,我去看看。”
***
赵诚慌里慌张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撞进了姜玠的房间。
他一进来,就看见姜玠已经换上了紧身衣,正往腰上和大腿侧缠绑带。
赵诚原本想喊他去看陶俑人,他实在觉得那东西莫名的晦气,现在见姜玠又开始上装备,话到嘴边时换了一句:“你要干什么去?”
姜玠从老赵慌里慌张把行李箱猛地一推,然后手脚并用往外爬的时候就听见了,只是还没来得及问他,就听见老赵的发问,不由得疑惑:“刚才不是聊过了吗,你没听吗?”
赵诚更懵了,“听了啊,她不是说明天回去吗?”
姜玠套上件外衣,皱着眉头回想起老赵跟他说的“明天见”,这个人,好像根本就会错了意。
赵诚并不知道白榆有些话并不能用言语表达,他好像只理解到了字面的那一层。
赵诚见他不语,更急了,冲过来道:“她不是说什么,‘都到现在了,实在无能为力也不能勉强’的吗?”
那意思是,前面已经互相演了这么久的戏了,如果姜玠实在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并不勉强他一起同行。
“你还跟着附和呢,‘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大家都有责任’什么的,净是些大空话。”
不是空话,是反话。他是在说,如果要自己拿出诚意可以,那么也要看到她的手段。
当时白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伸出两指将碎发别到了耳后,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你穿黑色很好看”。
赵诚当时就莫名其妙,现在依旧是一头雾水。
如果没猜错的话,她要兵分两路。而姜玠,则要去杀青眚。
安排得合情合理,虽然不知道白榆当时用了什么手段,但三只青眚,战绩可查。
只是现在姜玠依旧不确定能不能讲出来,沉默了片刻,用了些“回头跟你说”之类的话试图将赵诚搪塞过去。
两人正僵持。这时手机屏幕一亮,是银行发来的取现扣款信息。
白榆刚才临走时,说到时候回去的话要还车,她得要他的证件。
但租车的时候姜玠记得清楚,是用的白榆的身份证登记的。不过确是他付的钱。
他即刻就懂了,看白榆接过钱包后,果然用他的证件遮在上面,在赵诚面前轻飘飘捏走了另一张卡。
她当时见到过他付钱,是知道密码的。
他得快些出门了。
姜玠将外套穿上,提着包要走,才想起来问道:“你刚才怎么了,出事了?”
赵诚也回过神来,急忙拉着他当成个盾牌似的躲在后面走。
712的房门大开,行李箱还保持着刚才的位置静静躺在地上,里面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18.藏玉 · 陆
还在苍郁时,姜玠曾和思源一同划船。他那会把手放河水里搅来搅去的,还被思源笑话来着。
他当时用了瞳鬼的话题引去了她的注意力,因此思源并没有看到他袖子里,一个大红色、剪得精致的小纸人从手腕攀爬而下,跃入水中去了。
洛河水面下,那纸人荡悠悠的,在水中仅漂荡了一瞬,即刻如离弦一般冲向了河底的某一个位置。
他和白榆将河底的石板毁掉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于是那只化形为白榆的青眚自然知情。事后他试探白榆,是否还会存在别的流落在外的它的同类,得到了一个否定的回答。
姜玠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是知道答案的。
他亦能控制和那纸人通感。
“白榆”在逃离的时候,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原本青黑色的躯壳上,在肩颈的位置死死扒上了一张薄纸,而那红色上,原本剪成眼睛的空洞处,正缓缓生出一双似人的眼睛。
此时姜玠透过那眼睛,瞧见了它的位置。
他从出租车上下来后,又小翻了一个山头,才到了水边。
它已经到了,似乎正要钻去水里,不知怎么回事,好像有人猛地拉了肩膀处给它扳了回来。身后的脚步声愈发近了,它只得又换回了人形,转头时瞧见熟人,用着白榆的脸试图蒙混过关,“好巧,你也来玩吗?”
姜玠把身上的包取下,顺手挂到了一棵矮树的枝桠上,开始脱外套。
“白榆”的脸上僵了一瞬,它化形的时间不长,人类行事规则也懂得一知半解,但打招呼要脱衣服这招着实是没见过。它还保持着刚才那个摔落在地的姿势,肩膀处的拉力还在,要将它拉到地里去似的持久发着力。
它用胳膊肘撑着才勉强维持着半躺的姿势,就看着姜玠居高临下地看着它,“你好大的胆子。”
青眚再不知人情世故,也能察觉到自己完全暴露了,当即面目扭曲起来,“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一个已经吃了亏的普通人,还头铁地来找死啊?”
姜玠明白它说的是在水下交手那次,失笑道:“我哄珠玉玩呢,你算个什么东西,还当上真了?”
珠玉又是谁?
青眚在苍郁时并没有听过此人,但重点并不在此!它已经变回了黑黢黢的模样,在地上扭曲着叫嚣:“你同白榆两人灭我亲族,断我后路,自是泼天仇恨,不杀你难消!”
姜玠并不回话,抬手把裤子也脱了。
青眚的黑脸上,五官都看不清楚,依旧努力地做出来嚣张的气焰,被姜玠这莫名其妙的动作搞得哑了炮。
一言不发只顾着脱衣服的姜玠此时终于只剩下那身紧身潜水的衣服,他走得又近了些,伸手在青眚肩处拂了拂。
青眚正挣扎着要躲,就发现那股拉力消失了,回头时瞧见一张赤红色的小人形状的纸片正从刚才的受力点脱离,掉落在半空中,自己晃晃悠悠地飞去了那个背包里,钻进去消失不见了。姜玠抱着胳膊看它,“既然要拿你做投名状,不妨闹得大些好了。你去吧。”
青眚依旧不明就里,去吧,去哪里?
且在没有束缚的一瞬间,它还在纠结是现在逃脱等找到下一块“福地”再报仇,还是现在就出其不意把他解决了。
“对了,你想找的,和苍郁一样的那种地方在这里不存在。”姜玠又补充着,岸边爬上来又一个纸人,驮着一块水淋淋的、还有一丝丝亮光的石头,被姜玠用手接了去,继续诛心道,“当时在洛水底下偷藏了一块,就是为了把你拖在这里。”
他刚到这里的时候就趁白榆不注意把石头掷到水里去了,一同被投进水里的,还有一张纸人。
那纸人每天每夜,化身勤劳搬运工,驮着小碎石到处遛着青眚跑来跑去。
怪不得!它总能从水里嗅到熟悉的气息,但游走半天,总是找不到踪影!这狗东西!
姜玠在它仇恨的视线中,将最后一块石头丢在地下碾碎了,那缕缕彩色的光飘散在空中,在青眚慌乱的动作中消失殆尽。
姜玠看着它更加扭曲的身形,和只怕恨不得下一秒就扑上来给自己撕了的架势,好心提醒道:“去啊,去水里,去你的主场。好让你输的心服口服。”
***
白榆到水边的时候,手上提了个挺大的购物袋。
她找到姜玠的背包后,在附近四处搜寻了一番,找到块平坦些的石头,施施然从购物袋里掏了个厚实的坐垫铺了上去。
袋子里还有个崭新的大功率手电筒,被她装上电池后打开放在了脚下。地上还有些溅出来没有完全干掉的水渍,氤氲在土石地面上,带着淡淡的土腥气。
看来刚下去没多久啊。
白榆又从袋子里往外翻,拽出来袋颗颗饱满的橘子,汽水和瓜子准备看戏。
灯光照射在一片漆黑的水面上,那里很快起了波澜。好像有什么在底下狠狠搅动似的,激起了不小的水花。
很快有一块漆黑的玩意跃出水面,又被水下跟出来的手猛得扯了回去,随即又是一下更猛烈的震动,才渐渐恢复平静了。
岸边很快有了动静,姜玠像个水鬼一样悄无声息地从水里爬了出来,手里还攥着碎得跟个破布似的青眚残肢。
白榆翘着二郎腿鼓掌,“好!”
姜玠把青眚丢在地上,甩着头上的水珠,问道:“你怎么来了?”
白榆只顾闷头在包里翻,终于找到条压在最下面的毛巾,丢了过来,又去兜里翻姜玠的卡。
姜玠在半空中接过,见那上面的标签还没来得及拆,也没管,把头发和身上的水珠都擦了去。现在已经快要入冬,乍一上岸还没觉得,被风一吹时才觉得是真的冷。
他把毛巾收好,套上了自己的外衣,又绕回来的时候看见白榆拍着坐垫,示意他也坐过去。
她笑嘻嘻磕着瓜子,“开诚布公的聊聊吧。”
姜玠也没拒绝,坐了过去,发问道:“现在能说了?”
当时香坊初遇时,她第一次让他发问时,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意思,估计只是想解释一下利用他帮了思源的事。到后来下棋时的试探,以及赵诚在场的那一场猜谜一样的谈话,都是些不可言说。怎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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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就可以了?她在躲什么吗?
白榆把橘子提过来,“当然可以——你尝尝我买的,这种才叫好橘子,下次学着点。”
姜玠伸手接了一个,沉思了一会,开口道:“我从见面时,就给你留了各种破绽。如果是个普通人,不会被一步步卷进来,也不会轻易信我。”
白榆没有吭声。
姜玠剥开橘子,一股清新的味道扑面而来,果然比自己买的香甜很多,他便继续,“当然,你留的线索也不少,星宿图那次更是明目张胆。我想,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婴孩比比皆是,找到一个不幸夭亡的,买下她的身份信息,然后在她的出生地伪造成隐藏你的绝佳住所,好一个偷梁换柱。到底是苍郁镇,还是藏‘玉’镇?”
白榆托着下巴看他。
姜玠也回看过去,“镇子上的人都是你们安排的吗?”
白榆摇头,声音轻轻的,“只有马叔。”
怪不得,当时他们在水下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也只有老马一个人觉出来了地震。
姜玠又问,“他也是?”
“不是,是远房亲戚,血脉已经很稀了。不过,论辈分确实该叫他叔。”
姜玠并没有言明,白榆依旧懂了,他心下了然,“古有相天师,可观星测天,以判吉凶。只是,有先知之力,常使其族藏匿奔波。我说的对吗,天珠玉?”
这个名字确实许久没有被人叫过了,白榆——不对,现在应该叫珠玉了——她终于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点头。
“那你就应该知道,我受人之托,是来帮你的。你怎么连我也要防?”
珠玉奇怪地瞥他一眼,反问:“那我不考验一下,怎么知道你有这个实力?”
姜玠还要说话,忽然看到珠玉身后,那原本垂着根叶子快掉秃了的枝桠,上面有一个小小的陶俑人,摇摇欲坠地垂在上面,正在偷窥。
他吸了一口气,就看见珠玉手里的瓜子飞了出去,准确无误地将陶俑击落在地,正好落在石头上,被磕到碎裂开来。
里面漏出一张画满了血色复杂纹路的黄纸条。
是即便看不懂,也能觉出来是个不详的玩意的程度。
姜玠皱眉。这东西,珠玉先前还说是自己做的,现在看来也是瞎话。那现在,是因为坦白身份而引来的?
因为他记得,赵诚跟他提过,形容中俨然就是这东西的模样。虽然不知道那个穿着考究的人是不是将陶俑无声无息的放进了行李箱,总之这东西看来就是会如影随形地跟着珠玉。
珠玉上前一步去翻弄那堆碎渣里的纸条,问道:“想不想玩一把?”
“玩什么?”
珠玉回头,脸上浮现出一抹带着疯狂意味的笑,一字一句道: “玩死他们。”
姜玠突然就明白了她当时为什么盯着赵诚笑得诡异,她那时大概率就已经知道了有人将陶俑人送了过来,已经下决心要撕破面子,拉他俩下水闹个你死我活了。
姜玠点头应允。珠玉并不知道,她哪怕不设计他,他也会心甘情愿地当她的每一粒棋子的。
19.危墙 · 壹
风辛金打工的地方是一家坐落在缓坡上向阳的农家乐。老板人挺好,包员工三餐,只需要自己找地方住就好了。
他当然不舍得住多好的地方,四下打听了许久,到处比对价格,才终于找到一个老旧小区。房子小,但自带家具,只要简单买点日用品就能生活。
他最近彻底放弃自己本职工作后,在后院里整天喂鸡赶鹅的忙得不亦乐乎,这种工作确实累,但好在充实,且每月都有确切的金额入账。
要是遇上生意好的时候,老板心情也跟着变好,参考着那日的流水利润还会在员工群发些红包。
眼下快到年底,预约年夜饭的电话一个接一个。风辛金在登记本上认真地一行行记下人数、到店时间,和要预定的菜品。
大厨姓陈,颠锅乃是一绝,抄着那个祖传大勺,急火叮当几分钟就是一道好菜,菜色鲜亮,味道也香辣爽口,因此得了个美称,“陈大勺”。
还没到饭点,陈大勺指挥着零工打下手,把蔬菜和肉都处理好了,一盘盘的码在架子上,只等顾客来了下单,他再开工。
此时看辛金接完了电话,陈大勺便憨厚笑着从厨房钻出来,还沾着水的手就拍到了他的后背上,食指和中指并起来放在嘴边,吸了口气道:“小风啊,走,去后头放放风。”
风辛金被拍得一个趔趄,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又听着对方嘟囔,“这么瘦,怎么就喂不胖呢?”
他乐呵呵跟着起身,也揶揄道:“大勺哥,你早晚也把烟戒了吧,省的嫂子知道了又要生气。”
陈大勺嘿嘿一笑,揽着他往外走,一面轻车熟路地从他兜里往外掏香烟和打火机,“嗨呀没事,放你这,她再突击检查也发现不了!”
饭厅后面种着块菜地,再往后才是养家禽的地方,老板说中间隔了点绿色植物,也好净化一下空气,好让客人闻不到奇怪的味道。
陈大勺那边“咔嚓”一声点燃了烟,面上无比享受地开始吞云吐雾。风辛金倒是没那个不良嗜好,拿着喂食的小瓢,给圈养着的鸡鸭鹅添些饲料。
他又在饮水槽里倒了山泉水,转头看着陈大勺,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后者刚好抽完一支烟,颇有些疑惑地看了回去,问道:“咋了。”
风辛金又是再三犹豫,不知该不该说,就在这个当口,听见迎宾的那个大嗓门的男孩嗷地一声,“欢迎光临”。
他便摇了摇头,“没事,走。收拾收拾开工去了。”
及到饭厅的时候,那个男的果然又在。大冷天的,他穿得西装革履的,外面一看就是定制的样式差不多的大衣脱掉,里面是也完全没重过样的衬衫马甲和领带三件套,就连头发也打理得精致。
说来也是奇怪,他们这家农家乐并不高档,座位都是那种红色的塑料板凳。而那个人的衣着,钱包,钱包,戴着的金丝眼镜,就连他这个人本身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我很贵”的气息,为什么要执着于来这种地方吃饭呢?
虽然菜品也确实好吃,他来了两个月了,虽然大勺还是老说他太过于瘦弱,但相较于之前已经是胖了不少了。
那个金丝眼镜男已经轻车熟路地坐去了靠窗的位置,把又一件没有展示过的大衣优雅脱去放在了旁边的塑料凳上,露出精致的三件套来,开始缓慢地解袖扣。
风辛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怵得慌,但店内目前就他一个前堂服务员,只好拿着已经快被那个眼镜男点遍了的菜单走上前去。
***
从农家乐回风辛金租住的那个小区的路上,没有路灯,所以总是漆黑一片。
但今天好像尤为黑暗,好像墨汁渗染了黑夜,将原本的暗色又蒙上一层阴翳似的,连呼吸的时候都觉得掺上了厚重的水汽。
风辛金拽着自己的包走得飞快,就快到小区门口时,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咕叽咕叽地。他背后冒着冷汗,屏着呼吸缓缓回头。
这回头一看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后面一个黑漆漆的高大身影直愣愣地伫立在路边,给他吓得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只是再仔细瞧去,微风吹动,那只是些枯枝败叶层叠堆在一起,乍一看像是个人形罢了。
但风辛金不敢再耽搁,拿出了这辈子都没有过的爆发力拔腿就跑,几乎是吊着一口气一直爬到了楼上,颤抖着的手几乎不能把钥匙捅进门锁里。
等好不容易进了家门,又是手忙脚乱地锁门锁窗,还不放心地在门口堆了些重物,完全没有考虑到大门是往外开的事实。
风辛金摁住猛跳的胸口,去床底下拖自己的行李箱,摸出一块红布缝成的简易布兜,颤抖着手拆开,倒出里面三枚铜钱来。
他合着手掌,将三枚铜钱拢与掌心,口中呢喃着,将铜钱抛落在地,一枚朝上,是为阳爻。
他颤抖着手指再次捡起,如此又是反复五次。
以往常常以钱币法起卦,卦象如何风辛金早就了然于心,因此并不需要用纸笔去记,待到最后一爻落定,卦象则成定局,他只看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
下下签,是大凶。
几乎是同时,门外传来了笃笃的叩门声。
***
珠玉黑着脸听着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冰冷播报音,“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伴随着嘟嘟的忙音,听得她心烦意乱。
姜玠皱着眉头在开车。
自从他的胳膊好了,就没再让珠玉这个轻微路怒症再当过司机。反正两人也是重整行李再次出门,索性换了姜玠自己的车,空间大了许多不说,性能也比珠玉的车硬一些。毕竟要提前做准备,如果要去一些险恶地势,还是得用抗造的。
他提醒道:“在哪里打工跟你说过吗?联系一下?”
珠玉已经在地图上查了,风辛金确实跟她提过,但一搜农家乐附近弹出好长的一个列表,具体是哪家,她还真不知道。
不知道不要紧,反正现在好几家还显示正在营业中,珠玉强压着怒气,挨个打了过去,在第六家的时候,终于得到了风辛金的消息。
姜玠余光撇见珠玉左手正神经质地轮番压着手指的关节,手腕上也依旧缠着膏药,她声音也沉着,听着电话那头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忽然确认了一下,“哦,地址是吗?”
姜玠抬手在中控屏上点开了地图导航,随即听着珠玉跟电话那头复述确认的地址,很快就输了进去,显示目的地还有二十三分钟。
他打了个手势,珠玉便向电话那头道了谢,随即挂断,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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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愤愤道:“老板说他是早班,几个小时前就已经下班了,还发消息请了后面几天的假。”
老板也在抱怨,说什么这都到了年底了,本来就人手不足,他还偏偏挑这个时候请假,只是刚才想打电话问的时候,也全然没打通就是了。
姜玠听着她语气里的不耐烦,只觉得这个人气得跟个气球似的,已经快要到了爆炸的边缘了,且还在那里折磨着自己的指关节。
他记得座前抽屉里好像有个握力器,单手伸进去摸了摸,果然在。
“压力大用这个发泄一下,别整成关节炎了。”
珠玉“啧”了他一下,但还是后知后觉地停了手,接过握力器咬着牙捏了起来。
姜玠提了速,等到了小区之后,还比预计的时间早了个几分钟。
不过小区虽然老旧,但安全意识还不错。他们按着农家乐老板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那栋楼,只是单元门口,一扇刷着绿色漆的栅栏铁门死死锁着。
珠玉蹲在地上,从头上摸了两个细细的发夹就要撬锁。
姜玠拉了她一下,“这里有监控。”
珠玉甩着胳膊挣开,头也不抬地回道:“监你个头的控,哪有人命要紧。”
姜玠也没再继续劝阻,只是侧了侧身,微妙地挡在了珠玉和监控摄像头的中间。好在她的速度很快,发夹伸进去捣鼓了没一会,就听得咯噔一声,早就该上油的铁门应声而开。
珠玉大跨步就是往上跑,几步窜到三楼东户门前,才发现大门并没有锁死,留了一指宽的缝隙。
姜玠也跟了上来,将珠玉挡在身后,攥着门把手轻轻把门拉开了。
珠玉在后面急的不行,小声催促道:“怎么样,看见什么了?在吗,他在吗?”
姜玠缓缓摇头,侧身给珠玉留出空间来,道:“你自己看吧。”
风辛金的住所凌乱不堪,他那少了一个轮子的行李箱大敞着口子开在地上,里面的东西乱七八糟扔得到处都是,床褥也明显被掀开看了,床单团成一团被胡乱扔在地上。
风辛金的东西被翻得一团糟,唯独人不见了。
房间内是异常的死寂,姜玠在沉默中率先开了口,“你觉没觉得,自从咱俩遇到之后,不是在找人,就是在去找人的路上?”
珠玉冲他竖了个中指,没好气地说:“是,咱俩命格不对付,遇一块儿准没好事。您吖是我贵人,得了吧。”
姜玠也不恼,抱着胳膊想了一会,又问道:“你既然会算,也算到了他会出事,为什么我们还是会晚了一步?”
珠玉挑眉,反问道:“你在质疑我?”
“那倒没有。”姜玠摆手,又继续道,“我只是在想,你之前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吧,那么这次的变数是什么?对手?有没有可能,对方也是同道中人?”
他不说还好,一提珠玉明显更生气了,脸色沉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姜玠看着她的神色,猜出了大半,试探着开口问道:“你知道是谁?”
珠玉冷哼一声,“大概知道了。”
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叮咚一声响,显示收到了新消息。她点开,发信人正是风辛金,附带了一个地址。
信息内容是:阿玉,来此一聚吧。
20.危墙 · 贰
等风辛金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已经不在自己的家里了。
他刚醒过来时,眼睛还没怎么聚上焦,只知道整个人平躺在床上,于是尽力转着头开始环顾四周。这好像是个环境很好的酒店,窗帘厚厚的拉得严实,分不清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窗下面还放了个空气净化器,正呜呜运作着,但依旧遮掩不住那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尝试着挪动身体的各个部分,果然一边的手腕处疼的厉害。
风辛金努力回忆着发生了什么,他当时算出大凶来,之后呢?
有人敲门。
他当时清楚地记得是把门反锁了的,还不放心地把钥匙插在了里面。但当他翻出来个平底锅小心翼翼地踮着脚靠近时,敲门声便停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把钥匙好像被什么东西抵着一样,自己缓缓从锁孔里退了出来,然后当啷一声掉落在地。随后,反锁的插销也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拨似的,慢慢地打开了。门把手转动,露出一条门缝。
后来发生了什么……便不记得了。
脚下的方向传来一声很轻的笑,“醒了啊,别睡了,起来聊聊吧。”
风辛金只觉得浑身像被车碾过一样疼,他挣扎了半天,才勉强爬起来了一半,低头时就瞧见自己的手腕应该是被割开放了血,现在缠着厚厚一圈纱布,已经止了。
西装眼镜男把两脚交叠着靠在床尾的位置,上半身倚在转椅上,手里摆弄着什么东西,正幽幽盯着他。
风辛金被他看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楚那人手里拿着个手机。背面贴了个招财进宝的贴纸,边缘已经被摩擦得卷起,还带着粘性的底部沾了不少灰尘,看着脏兮兮的,更显旧了。
那是他的手机。
眼镜男的袖子卷到肘部,在转动椅子的时候,露出背后靠着的写字台上放着的些黏土,和一个明显是刚捏出来不久的泥人,泥人上密密麻麻用红色的颜料写着些什么符文。
虽然不认识,也觉得有些不妙起来。
再一看自己的手腕,风辛金立刻清醒了过来:“你放我血画符?”
眼镜男坦荡承认,“是啊,不过你老实回答我问题,就不会受苦。”
邪,这男的太邪了!
风辛金一瞬间着实是想跑,但他对比了下对方的体格,又看了眼自己的小身板,还是决定先假意配合再说。
他的手机被眼镜男捏在手里,转来转去的,这时屏幕又亮了起来。
来电显示,正是白老板。
眼镜男扶了扶眼睛,慢条斯理开口:“这个‘白老板’,是谁啊?一晚上给你打了很多电话了。是苍郁镇的那个白榆吗?”
风辛金脑子警铃大作,白榆一般没事的时候并不会给他打电话,甚至连消息都不会发几条,现在这是怎么了?有什么重要的事,还是说,她预先知道了自己会出事吗?
他微微摇了摇头,自己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哪有这么重要。
可是这个眼镜男,又是怎么知道白老板的?他去过苍郁?
或许是猜到了风辛金的心思,对方于是先准备抛出些有价值的信息作为交换,他指着身后那个还没有烧制的陶人,先解释道:“白榆的身份有问题,所以我每年,在她生日的时候,都会送她这么一枚陶俑人。以便于我及时能知道她的动向。不过最近有些奇怪,她跟一个男的走得很近,我不放心,又跟着来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风辛金微微张了张嘴,嗫嚅出来一句,“你变态啊。”
眼镜男点头应道:“有点吧。你猜啊,怎么着了。”
这一下的信息量着实有点多,风辛金并没有理清思路,于是摇头道:“我猜不出来。”
“果然是假身份啊!”眼镜男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但脸上也没有过多的表情,“她毁了我一个陶俑,不知藏到哪里去了,我只能顺着她的气息找线索咯。”
他口中的那个男的,难道是姜玠?
风辛金的心思转动。当初一穷二白到处穷游的他游到苍郁时就已经认识白榆了,那人兴高采烈地说他着实是个奇才,随即年轻容易被骗的风辛金从此走上了一条赤贫的不归路。
他那时跟着白榆到处瞎学一些歪门邪道的占卜时,曾经用白榆的生辰八字练过手。他也猜测过白榆并不是她的本名,那个八字,分明是个早夭的命格。
但这个人说什么气息。他的身上,有白榆的气息?
风辛金试探着猜测:“铜钱?”
眼镜男摇头:“不是,是你。”
风辛金眼看着这个人修长的腿一迈便走到了床边,俯身凑了过来,一双手冰凉,掐上了他的脖颈。
他完全不敢动,就感受到了这人凑近闻了又闻的,原本有些用力的指尖开始松劲,甚至用指尖轻轻摩挲起脖子附近的皮肤来。
疯子!完全是疯子!
风辛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用了不小的力气才挣脱开来,捂着自己道:“你误会了哈大哥,我没什么不良癖好,我喜欢女的。”
这个变态疯子反而笑了起来,将指尖又凑上去嗅,眼镜后面的瞳孔闪着莫名兴奋的亮光,他问道:“你真的闻不到吗,这么浓郁的香气?”
风辛金实在是想哭了,感情这变态天天来吃饭,是因为他来的?
但眼镜男接下来的话很快就打消了他这一荒谬的念头,他的指头隔空这么一指,“你脖子上的口子怎么来的,讲给我听。”
这下更加不明所以了,风辛金摸来摸去,才终于在靠近动脉的地方探到一条轻微的疤痕来。
这什么口子,怎么来的,啥时候来的啊?
风辛金越发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在胡搅蛮缠,一想到他也不知道把自己绑来多久了,有没有耽误自己第二天的早班,忽的就来了气。
人一生气时,会忽的来阵自己都不清楚的力量和勇气。
于是风辛金趁着这股劲在的时候,猛地下床就往门口走,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大晚上强闯民宅,又随意绑架群众,还有没有王法了!
但他的气势来得快,去得更快。
眼镜男见他要走,也不慌。就那么倚在桌子上,慢吞吞地把桌子上的泥人拿了起来,捏着一条腿就是往外一撇。
风辛金只觉得大腿处一阵猛地撕心裂肺的疼痛,整个人哀嚎一声,便重心不稳地往前栽去。眼镜男长腿一迈,薅着他的领子又给拖了回来。
“你疯子啊!来人啊!救命啊!有人要杀人啊!”风辛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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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人被按在椅子上,痛得眼泪都出来了,还在扯着嗓子猛嚎。
眼镜男摇了摇手里的泥人,道:“你要是不想好了,我一点点的掰折也行。再说,这块区域,我包场了,你要喊谁来救你?”
这有钱的变态更吓人了好吗?
风辛金终于决定老老实实的闭嘴,后者满意起来,又接着发问:“再想,伤口怎么来的,白榆怎么给你处理的。”
白榆?白老板还给他处理了伤口了?
风辛金突然想起来了那个梦,那个很是真实的梦境。
眼镜男端详着他的微表情,投来探寻的目光:“想起来了什么就说,我不喜欢暴力,别逼我再动手。”
风辛金忙咽了口口水,他大腿的疼痛还没有完全散去,痛得整个人都蜷了起来,慌着开口时,声线都带上了颤抖,他说:“我先声明,可能很荒谬,你听了不能不信。”
眼镜男眼中那种诡异的亮光又开始闪烁起来了,他凑地近了些:“我洗耳恭听。”
风辛金于是颤抖着声音将梦里那个晚上怎么被骗去了河边,又被化形了的老马整晕了搞到水里去,再睁眼的时候白榆怎么给了他几个大耳刮子,让他快跑,随即又是一脚给他踹到了水里,他又没有出息地再次晕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好好的躺在家里的小破床上。
“我第二天还遇见白老板了,她说完全没有的事啊!而且我也问过马叔了,他也说完全不知情。”
“你的伤口,是那时候的吗?”
“应该吧。”风辛金看着他的脸色,斟酌着用词,生怕他一个不高兴又去整治泥人,“你不是和白老板有仇吧?”
眼镜男又推了下眼镜,“怎么会呢,我只是很久没有见到她而已,想找她叙叙旧。”
刚才还说一年给人送一个陶俑人,现在又很久没见了!
风辛金也不敢吭声,见对方若有所思的样子,想着自己提供完有效信息是不是就能跑了,顺便再赶紧跟白老板通个气,防止她吃亏。
眼镜男很快把他的手机递了过来,风辛金惊喜道:“我可以走了?”
“给她发消息。”
“什么?”
眼镜男又重复了一遍,手上小泥人转来转去的,风辛金都怕他一个没拿稳摔了,他又道:“给白榆发消息,让她过来。”
风辛金有点捉摸不透,既然只是要发个消息的话,还在这折磨他干什么,便问道:“你怎么不发?”
眼镜男看他一眼,“有密码。”
风辛金悄悄出了一口气,他这个旧手机,确实没有先进到有指纹和面孔解锁。他摁了密码,刚解锁又被眼镜男抽了回去。
他说:“还是我来吧,阿玉这么聪明,肯定知道我现在和你待在一起。也不需要装模作样了。”
什么阿玉,这人说话还带口音呢,二声都给念成四声。
消息发出去很快就有了回信,白榆回了个“OK”的手势。
风辛金又不放心的再次确认,“你不会对她不利吧?现在可是法治社会,你对我这样也就算了,不能再用这样的招数对付人家小姑娘吧?”
眼镜男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这说的什么话,还能对自己亲妹妹下手吗?我又不是畜生。”
21.危墙 · 叁
眼镜男早就把风辛金一个人丢在这里,不知去哪了。
但如果真的如他所说,这一块都被他包下来了的话,自己上哪能找得到人求助。
何况手机也被拿走了,一同被拿走的,还有那个上面用自己的血绘着奇怪符号的泥人。
风辛金试着推门,意料之中的推不开。再从窗户外往下看去,这层楼怎么说都得有十来层,从这跳下去,存活的几率比他从事原本行业暴富的几率都低。
于是他又打消了念头,犹豫再三,拨通了前台的电话。前台工作人员那客气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他又想哭了。
“诶你好,我这边房间门打不开了,能麻烦帮我开个门吗?”
“客人您的意思是,在房间内出不去了是吗?正常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呢,我们这边可以派人过去为您查看一下情况的,请问您住几号房间呢?”
风辛金一时语塞,房间里并没有写着号码之类的有效信息,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那个眼镜男一起收拾走了。
更何况,他这边就算真的逃出去了,被发现之后,那个小泥人在他手里一掰扯,逃哪里去都没用。
那边还在礼貌等待,人有急智,风辛金终于在那一个瞬间拍了下脑袋想出来个好招,他又开口道:“没事,打开了。不过我手机丢掉了,腿脚又不方便,可不可以帮我打个电话,我用现在的听筒来讲。”
那边好像没有接到过这种要求,但愣了一下后也本着顾客就是上帝的原则照办,随即搬了另一台电话过来准备拨号。
好在白榆的电话号码是记得的,他报给前台后,很快听到那边进行了几句简短的对话,然后又对着他道:“客人您好,电话已经接通。但可能会因为这样的通话方式而出现信号模糊等情况,请您尽量大点声音说话。”
果然,伴随着电流和白噪音,那边传来了白榆熟悉的声音,“是你吗?”
风辛金激动地一颗心都要跳出来,快速整理了一下现有信息,又怕工作人员听到,只能言简意赅地回答:“是我。我现在在这家酒店里,但不知道是几号房。那个人不知去哪里了,他整个人邪乎得很,你得小心。”
那边沉默了片刻,听筒中滋滋啦啦的声音还在继续。
难道没听到?
他还想再重复一遍时,白榆才开了口:“知道了,保护好自己,我们马上到。”
马上到!
多么简单又有力量的话语!
风辛金激动得热泪盈眶,那头都挂电话好久了,他还捧着听筒,享受着即将获救的兴奋,直到前台再三提醒后,才尽量稳住了声线,擦了把眼泪又道谢后挂断了电话。
他手腕上的口子不知道是被什么划开的,火辣辣地又疼又痒,他小心翼翼地揭开医用胶带,里面的伤口浅而长,倒是已经止了血了。他细细地闻了一下,有一股淡淡的药味。
还好,还知道给他消毒包扎。
思及味道,他又钻进了浴室,瞧见自己脖子上那道已经快看不见了的伤疤,使劲搓了搓,放到鼻下闻来闻去,一点味道也没有。
果然,那个男的就是个疯子。
***
珠玉站在大厅里,听着工作人员介绍着那位先生已经把东楼的所有房间包场的消息,面上不显。但姜玠隐隐察觉到一股低气压从她身上传来,她已经气得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
虽然不知道自从扯上这件事后,珠玉为什么这么易怒,但秉着明哲保身的原则,他还是决定不去火上浇油了,看着珠玉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自己也不能闲着,便向前台询问刚才打了个电话中的电话的那位先生住在号房。
前台很快确认了房间号。
珠玉的电话拨通,也没开口,静静地等着对面说了些什么。
姜玠先行一步,把电梯摁亮,就看见珠玉已经挂了电话,插着兜跟来过来。
在来的路上两人已经商量妥当,那个眼镜男的目标明显是她,那么姜玠则去负责找风辛金。
他其实并不担心珠玉。虽然说当初在洛河一同下水的时候,她说自己并不会打架,但他相信她有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
况且她本人也这么再三保证过了,没问题的。
风辛金在十三层,姜玠摁亮了摁钮,又看向珠玉,询问道:“他在哪里?”
珠玉不知在盘算着什么,闷头想事情,被叫了两遍才反应过来,声音闷闷的,简短说道:“顶层。”
“你没事吧?”
“没有。还是按照原计划,你找到风辛金之后带他去车库,我到时候会和你们汇合。”
姜玠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样子,还想说些什么,电梯却突然叮咚一声响,有柔和的提示声播报,十三层到了。
话还是没能说出口,姜玠回头看了她一眼,抬脚迈了出去,电梯门即将关上的档口,有一句轻飘飘的“待会见”从门扇里飘了出来。
姜玠微微一愣,继续向前走去。
风辛金的房间号其实也没必要问,因为从电梯口往外一拐,就能瞥到有个房间门口堆了个巨大的饮料自动售卖机。
机器里因为刚才的挪动掉落了些果汁汽水,歪歪斜斜的砸在下面的出口处。
也亏得那个人能搬得来。
虽然略吃力,但他还是给原位挪了回去,又折回来敲门。
风辛金门开得很快,一见姜玠,随即两眼泪汪汪地扑了上来,边扑边问:“诶,怎么就你在,白老板呢?”
姜玠躲得及时,一面环顾了屋子里,确认没什么异常后,抓着风辛金就往外走,“珠玉去找他了,你先跟我下来。”
“珠玉?”
姜玠将名字的事情简略一说,风辛金立刻就接受了,还不忘拉着姜玠告状道:“那你快跟她讲,那个人是个疯子!他用我的血在泥人上画符,刚才还掰折了我的‘腿’呢!”
姜玠闻言脚步一顿,“泥人?还是陶俑?”
“就是泥捏的啊,又没烧,怎么变成陶?”风辛金见他脸色不对,急忙补充道,“我看你就别担心珠玉了,一家人还能大动干戈吗?你该担心担心我,那个疯子要是知道我跑了,把泥人往地上一摔,我可咋整!”
“等下,你刚才说家人,那个人是珠玉的什么家人?”
风辛金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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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道:“她没有给你说吗,那个人是她的哥哥啊。”
***
珠玉到的时候,天辰已经泡好了茶,在顶楼露台坐着静等。
她插着兜坐到对面,冷眼看着他,问道:“这么大费周章,找到我了,想干什么?”
天辰示意她喝茶,在完全被无视之后,也没有生气,伸手扶了下眼镜,开门见山地问道:“妹妹,你有列缺,是不是?”
“没有。”
他笑,“还是这么调皮。我都已经闻到了,刚才那个人的身上,和你现在有同一种香气,你用列缺救过他,是不是?”
珠玉喉咙里溢出一声轻蔑的笑:“就闻出来了他一个?”
天辰蹙眉,“你还到处救了多少人?”
“我普度众生。”
珠玉伸手去捏茶盏的盖子,将茶汤上的浮末撇掉。
心里却在想着别的。
为什么?为什么姜玠的身上没有味道?
她也试探地问过当初如果不救他,他会用什么方法自救。姜玠说就如同她说的底牌不可以轻易示人,那么他现在也一样。
真正的秘密并未被揭露。
天辰知道她在开玩笑,依旧循循诱导:“你知道的,我们的死敌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你将列缺乖乖地送到管制之下,‘它们’自然不会再找我们的麻烦。”
白榆盯着他的眼睛确认道:“所以呢,你现在已经成为了‘它们’的走狗了是吗?”
“话不能这么说。再说,你是我的亲妹妹,哥哥又怎么会害你呢?”
“亲兄妹?是我记错了吗?妈妈不是被你害死的吗,你当时不是还想一起杀我来着?怎么现在找到我了,又不杀了?别跟我说什么血浓于水的屁话。”珠玉端起杯盏,将滚烫的茶汤泼上了一旁泥捏制成的小人,看着上面的血迹一点点溶了下来,和泥汁子混在一起,汇聚在桌子上,形成一小摊颜色暗淡的水洼,“每年生日不是都会有一个新的陶俑人吗,你要是有疑心,怎么不早动手。”
天辰道:“只要是一样生辰的女孩,我都会送出自我手的陶俑。但你不一样,你每次抓到,不是都封起来了吗?再说,不是完全确认,动手如果牵扯到无辜的孩子怎么办?”
珠玉讽刺道:“哈,没想到你还是个好人呢。不过我不知道你说的香气是什么,你既然喜欢偷窥,自然是知道我在开香坊的。”
天辰抿了一口茶,看不出情绪。
珠玉揣着兜站起来道:“再说一次,我没有列缺,也别再用这样肮脏的手段找我。”
对方就静静地看着她,问道:“如果我非要你待在我身边呢?”
“那就杀了你,”珠玉向着露台边缘走去,顶楼的风很大,将她的黑发扬了起来,在半空中抚乱,她道,“你如果不知道我的手段,也可以试试。”
天辰的手动了,但珠玉的速度显而更快,她回头冲他咧嘴一笑,随后迅速又灵活地爬上了扶手边缘,没有半点犹豫地,张开双臂向后坠去。
天辰有一瞬间的慌乱,他推开桌子冲了过去。
只是冬风泠冽,下面哪还有人影。
22.危墙 · 肆
姜玠扶着腿都软了的风辛金甩到后座上,转身就要往回走。
珠玉的消息适时发了过来,就简单的四个字。
“把车打着。”
他不明所以,但依旧听从指令将发动机启动,那边安全通道的门就被打开,珠玉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了过来,火速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说了一声,“走!”
姜玠立刻拉下手刹,一个弹射起步就从停车位飞了出去,又一个急转弯,车胎在地上转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开车的技术比珠玉好了太多,就算中间还停下来交了个停车费,依旧又稳又快地飞速驶上了大路。
“怎么这么快,都解决好了?”
珠玉已经闭上了双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们保持安静。
姜玠即刻收了声,虽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还是尽量把车开得更稳些。
风辛金更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见这个氛围开口询问着实不太合适,只好把一肚子疑问憋了回去,窝在后座上发呆。
只不过……为什么感觉手臂这么烫呢?
他原以为是外面阳光太耀眼,自己又穿的深色衣服,吸光,还把胳膊往回收了收。但很快,那种灼热的触感遍及全身上下,好像有人提着开水给他淋了个透彻。
风辛金疯狂扒着自己身上的衣服一声大喊,边叫边喊着:“好烫!好烫!”
姜玠被这一声吓得差点踩了刹车,他即刻转过头去看珠玉,见她面色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微微皱起了眉头,才放下心来在后视镜中朝着后座上的人使了个眼色。
风辛金刚想开口说是不是那泥人的问题,那股烫到的感觉又突然消退掉,就连当时撇断泥人腿的时候残留在自己双腿上的那种余痛也消失了。
他连忙对着镜子合掌做了个道歉的姿势,两指捏起来在嘴上一划而过,表示自己不会再发出声音了。
珠玉上车的时候并没有说目的地是哪里,但姜玠也猜了个大概。珠玉原本也提到过,接下来要去的地方,风辛金跟着会比较好。
他租的那个房子离这里的酒店并不算很远,姜玠开车又快,很快就停进了小区内。
但珠玉还没有动作,他们俩也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大气都没出。
好在没过多久,就见珠玉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好似很疲惫一样睁开了眼睛,四下环顾了一下才发现已经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她清醒得很快,回头朝着风辛金道:“上去收拾东西,跟我们走吧。”
风辛金一脸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还记得眼镜男用他血画符的事情,急急开口道:“那个泥人……”
“解决了。”珠玉耐心解释道,“这个地方呆不得了,你放心的话,跟着我们,最起码有安全保证。”
“我跟你们,干什么去?”风辛金还在心疼自己那稳定的月工资,“我啥都不会啊,在这端盘子上菜还能挣个温饱,跟你们去干啥,干现在这样的活吗?我怕做不来的。”
“你在那个农家乐一个月工资拿多少?”
风辛金呆愣愣地,“三千五吧。”
珠玉伸手重重拍上姜玠的肩膀,“你姜哥给你开七千一个月。再说,怎么啥都不会了,你好说歹说也是师从于我,以后用的到你的功夫多着呢,再不济,体力活总干得来吧。”
风辛金不知道自己该先吃惊什么事了。是一个月的工资能给到这么多,还是说原本她叫做白榆的时候教他的那些东西,要知道之前可是从来不让他跟别人提的。
珠玉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又用胳膊肘捣了下姜玠,后者转过头来又确认了一遍工资的事,随即被珠玉指着,说了一句,“是自己人。”
风辛金这下放心了,他于是高兴地开了车门,从单元门口一溜小跑爬上楼去了。
姜玠转过头去看她,珠玉又在心里过了一遍刚才的流程,咋舌道:“复盘了一下,刚才有点装的过头了。”
再说,硬装出来一副脾气暴躁的样子,也是很耗费精气神的。
“这里安全?”
见姜玠依旧警惕地环视着四周,珠玉轻笑道:“你察觉出来了?”
那不然呢?原本性格稳定的人,时不时跟个超雄附身似的,除非这个人原本就是精神有问题,那么就有可能是有什么在监视,做样子而已。
就像她以前一直在隐藏身份一样,到底在防着谁呢,她的哥哥吗?
为什么现在又要将原本的身份捡回来,哥哥又是什么身份,为何两人见面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她刚才又是用什么方法如此快速地脱了身?
事情如此这般,必然不可能就这样浅浅了结。
但人,怎么会没有秘密。
姜玠也没有追问,只是静静等待着珠玉再次开口。
风辛金的东西少,收拾不了多久,此时房间里的灯已经灭掉了。
珠玉飞快的回头,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听过”姜玠点头,现在的情形,也确实如同危墙一样摇摇欲坠,先不说自己的烂摊子,珠玉的这一堆事也如断线之珠,接连不断而又毫无头绪,他又问道,“你要逃离吗?”
珠玉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当然不,我要炸了这墙。”
姜玠又想起那晚在水边,她眼底的疯狂如野草般疯长,她说,她要“玩死他们”。那他就奉陪到底,只是又确认了一句:“即便你会有危险?”
“即便我会有危险。”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你到时候会知道的。”
***
风辛金抱着自己又掉了一个轮子的行李箱下车,关好后备箱,就见珠玉和姜玠一人就带了一个背包,已经走去前面了。
他拉着自己噪音巨大的箱子在地上拖拽,暗暗发誓发了第一个月工资,一定要换个好点的行李包。
这次行程的终点在哪风辛金并不知道,要去做什么也不知情,他在路上时问过他俩,却都被三言两语搪塞回去了,他也就明白地住了嘴。眼见天色又黑下来,便随意在路边找了个地方准备休憩一晚再走。
也就那么两步路,等到他进了一楼的招待大厅的时候,发现他俩已经开始吵起来了。
说是吵架,不如说是单方面输出。珠玉身上的包已经摔到了地上,零散的小东西掉了一地,指着姜玠的鼻子就是骂。
工作人员已经是准备拉架的程度了,风辛金也不敢怠慢,忙迎了上去,陪着笑脸挤到两人中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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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么了,不才一会吗,怎么就吵起来了?咱们有话好好说,昂。”
珠玉冷着脸笑:“好好说话,这时候显得你会好好说话咯?我是不是说了出门之前提前准备,这活分给谁了?现在到了跟我说不够地方住,外面天都黑了,能去哪里?”
就这个理由?风辛金一时失了语。
怎么换名字跟换了整个人似的,之前的白老板也没这么易怒啊。
姜玠也不反驳,默默蹲下去给地上刚才摔落的东西捡了起来,又看向前台道:“那就开家庭套间吧,不好意思。”
珠玉又是一声哼:“家庭套间,是一家人吗就住套间?”
姜玠接过房卡,拉着她就走。
风辛金也不知这话里话外的到底骂得是姜玠还是他,这下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就僵在了那里,还是姜玠打圆场拉着他们上了电梯。
电梯内气压也是低得可怕,珠玉抱着胳膊站在角落里,姜玠提着她的东西,虽然嘴上没说什么,脸色也是沉得吓人。
好不容易进了房间,迎面一张双人床,隔壁一张儿童小床。风辛金忙走向沙发道:“这不挺好的吗,我不挑床,睡这就可以。”
珠玉依旧将满脸的不开心挂在脸上,在沙发上一坐,翘起二郎腿,口中还在说着:“让办的事都办不好,是什么脑残智障。”
姜玠也看样子是忍到了极点,把东西好好放下,回了一句,“我看你见好就收吧。”
这一句话又像是捅了马蜂窝,珠玉立刻又恼了起来,吼道:“你有脸来说这个吗?到现在为止哪件事情不是我解决的,自从遇到你就没有好事!”
风辛金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还没想好怎么安抚这个祖宗,就听得姜玠那边冷笑一声,“你谁啊,你是我什么人啊?能一起做事就做,做不了他妈给老子滚蛋!”
得,这下是连气都不敢喘了。
白榆也笑,笑得愈发瘆人,她的脚本来就蹬在桌沿,小腿发力,那桌子腾得就被踹飞了去。姜玠也气,手边的玻璃冷饮杯抄起就往地上砸,边吼道,“跟我在这装什么呢在这,钱是我掏的,要走趁现在。”
“走就走,到时候别求我回来就是了。”
他的手上溅上了泡好的柠檬水,便转身就往洗手间走去,风辛金不敢耽搁,连忙跟在他后面进去,这头珠玉已经开始摔摔打打收拾起东西来了。
姜玠冷着脸洗手,对风辛金的规劝充耳不闻,又冷水洗了把脸,再开门时珠玉已经背好了包,要出门了。
风辛金又憋出来一句:“哎,哎呀,有话好好说嘛。”
珠玉都没斜他一眼,抬腿踹开了门就走。
姜玠气笑了,拿起手机摁了个电话,那边接的飞快,他道:“赵哥,那人不去了,我们两个人。”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楼下已经传来了引擎的声音,风辛金一个箭步冲到窗户处,就见他们那辆车正卷着尘土扬长而去。
“她把钥匙拿走了!”
风辛金捧脸尖叫,回头时看见姜玠正黑着脸看自己被翻得乱七八糟的空钱包。
不光钥匙,还有姜玠所有的现金和那张珠玉知道密码的卡,全部一卷而空。
敢情这姐说要收拾,收拾的不是自己的东西啊。
23.殊途 · 壹
现在经济条件好了,村里也修建了柏油铺成的主干道。
只是住宅地在当初划分的时候,就并不像城里楼房那样方方正正的,除了朝向一样,大多院落垒得都称不上是规整,所以路径基本弯弯绕绕的,还有许多是用石块垫好,上面再用水泥浇筑平整的小道。
不好倒车,也不好导航,因此出租车通常不愿意开进来。
村口立着一个后来修葺的牌坊。大红色油漆的门柱,彩绘壁画和琉璃瓦屋檐簇拥着硕大的“赵家村”三个大字,已经成了附近著名的上下车点。
赵诚家里的土屋也已经拆了,垒起了三层高的楼房。院子里还盖了个车棚,经年不用的油纸上积了厚厚一层土。
赵诚从屋里收出来了个大包,将油纸小心从一头掀了起来,露出下面盖着的电动三轮车。墙角还停靠着辆黑色的摩托,又被他好好地盖上了。
怕还是会有灰,他又打湿了毛巾把扶手座椅什么的通通擦了一遍,眼见三轮车的充电器上亮着的红灯跳成了绿色,赵诚看了眼时间,预备着去村口牌坊底下接人。
风辛金依旧缩在出租车的后排座椅上,他脑子里有些乱糟糟的。早在来天水前,他就已经打过退堂鼓了。不想来的原因有很多,安全问题首当其冲。
但现在终归还是跟着来了的原因,也是极其简单明了。
姜玠在他试图开口时要来了银行账号,并直接给他转了一万块,说算是第一个月的工资和被绑架的精神损失费。
风辛金看着从来没有过的那么多位数字,脑瓜子一热。是否能脱贫就看现如今放手一搏!
不过随着出租车在高速上疾驰,那股热血沸腾的劲一过,后悔的苗头又出现了。
出租车司机原本听到这么远的距离,是没想拉客的,但当时姜玠眼都没眨,抬价了一倍。
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能这么不把钱当钱花!
姜玠对于后排乘客这么一番心理活动全然不知,他之前就清点过剩下的行李,好在珠玉搜刮的时候没有斩草除根,还留了那么几张密码未知的卡。姜玠抽出一张看了眼,转了部分钱到手机上,线上付了车费。
赵城已经在路边等候多时了,两人下车的时候,迎着冷风乐呵呵地迎了上来,拍了拍姜玠,又向着风辛金自我介绍道:“哎呀,这就是我们小玠的朋友吧?你好你好,我叫赵城,叫我老赵就行了。”
风辛金一个恍惚间好像看到了老马的影子,互相介绍打过招呼后,姜玠提着所有的行李包裹甩上了车,又把他拉了上来。
然后就看见赵诚开始把大包里的东西往外扯,冬日风大,他还贴心地准备了一张厚实的大毯子往两人身上一铺,那艳丽的鸳鸯戏水和红双喜就正正好好摆在了姜玠的膝盖上。
姜玠微微张了张嘴,忍了。
风辛金倒是忙着用毯子给自己裹成个茧。四周的田里积了厚厚一层雪,好在路上已经铲得很干净了,虽然时不时颠簸几下,也算是很稳。
他看着阖眼休息的姜玠,又瞅瞅专心驾驶的赵诚,嘴张了又张,真的是很想问。
之前珠玉突然发了大火后,姜玠的心情看上去着实不算好,后面火速收拾东西出发,在路上因着有外人在的缘故,他也并不好开口,现在实在是有点憋不住了。
姜玠好像听到了他的心声似的,虽然还是闭着眼睛,但开了口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风辛金吸了口凉气,抛出了一个最好奇的:“你和珠玉什么关系,怎么会闹成这样?可别说就是因为住宿的事,她可不是这么娇气的人。”
谈及珠玉,他原本要脱口说出白老板,又意识到现在人家原姓姓天,天老板左右有些拗口,思来想去还是跟着姜玠叫名字吧。
什么关系呢?
姜玠实在是累得很,倚着扶手,思绪恍惚漂浮。他忽然想起了当初在苍郁时,珠玉是怎么跟思源说的来着?
哦对,捉鬼师。
他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来。这笑意极淡,淡到姜玠自己都没有察觉,淡到风辛金只觉得是风太大,卷起雪花来,化在了他的唇角。
“同行。我们算是合作关系,现在聊崩了,就这样。”
这个同行当然不会是说的制香。
风辛金其实是知道珠玉并不算是个普通人的,但没想到姜玠也是,他追问道:“你们要合作什么,和我有关系吗?”
要不然为什么一定要他跟来,这一路上遮遮掩掩,此行目的到底是什么他到现在也并不知晓半分。
姜玠点点头:“我们交换过一些东西,各取所需。她给我的那份,可解我燃眉之急,也确实需要你的帮助。”
风辛金再问时,姜玠便不说了。
他只好换个方向,“你们这行这么挣钱吗?”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能说大富大贵,好歹够温饱。”
信他才有鬼!
那身上的衣服用品,随口乱开的价格,那里算得上是仅仅“够温饱”?
不过风辛金也并不打算去深究,毕竟现在姜玠身为自己的金主老板,当然是越有钱越好。
他又想起来,急忙补充道:“我不问去做什么,但能保证我身体和心理健康吧!别说给我整残了废了,或者疯了傻了的,到时候你发多少工资我都没法花,那可不值得了!”
姜玠快要睡过去了,还是打着精神认真说道:“不会,这个你放心。”
“那他呢,又是什么人?”
姜玠睁开了眼睛,看着赵诚在前面闷头开车,头上已经稀疏地明显的头发被吹得掀了起来,更显得头顶光得发亮,他的睫毛垂了下去,语气平淡,“我算是……他给捡回来的,要不是他,我早就死了。”
风辛金微张开了嘴,他是真欠啊,什么话都问。
可他也是确实好奇。而且为什么捡的孩子,却是两个毫无关联的姓氏?难道姜玠是年龄足够大了之后才变成的孤儿?
只不过这个话题实在不好再开口,又提起别人伤心过往这种事干出来损阴德的,于是还是忍住了。
***
赵诚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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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给他们都准备好了房间。
姜玠还是住那个背阴的卧室——他从小就不太喜欢阳光,还因此被赵诚说道了很多次,小孩晒太阳补钙啊什么的,姜玠统统充耳不闻,后来也就随他去了。
风辛金分到了一个明亮宽敞的房间,铺得整整齐齐的床上还贴心地准备了套睡衣,虽然看上去明显是旧的,但精心洗过晒过了,上面还有掺杂着太阳晒过的气息和柔顺剂的香味。
这已经让他幸福得快要昏过去了,自己哪里住过这么好的地方!
当时盖房子的时候还早,那时候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暖气。后面还是姜玠掏钱,给楼上楼下都装了空调。赵诚现在已经有苍老的迹象了,要不然冬天实在难熬。
风辛金之前租房的时候,遇到好心的房东,屋子里也是会配备空调的,但他也从来不舍得开,电费多贵了!
如今一进屋,整个人都往外散着热气,风辛金便将自己的聚酯纤维厚外套扒了下来,还是觉得热,又开始里三层完三层地往下脱,厚毛衣,马甲,保暖秋衣,边脱边噼里啪啦的连闪带跳。
等到冲完了热水澡,终于躺床上去后,风辛金不禁舒服地长叹一声,脑子里已经把路上的那些担忧不知抛到哪里去了。
这就是跟了好老板的结果,爽啊!
他这么躺着放空了好一阵,又下去从箱子里翻出来了那个红布袋,小心地倒出来三枚铜钱,攥在了手心里。
这些铜钱还是当初珠玉给他的。
所以到底是什么能让珠玉变得这么暴躁呢?风辛金捏着铜钱寻来思去,依旧不知前因。
门口突然传来两声轻叩,姜玠的声音紧接着响起:“睡了吗?我能进来吗?”
风辛金把铜钱迅速地塞到枕头下,坐起身来清了清嗓子:“没,进来吧。”
姜玠的头发也洗过了,湿漉漉地垂在额前,手里拿着毛巾前后擦拭着,倚在门框上打了个哈欠道:“也没什么别的,我卧室就在你对面,老赵睡楼下,有什么事叫我。”
见风辛金点头应下,姜玠便转身要关门。
只是他回头的瞬间,后脑勺的位置好像有一根什么金色的东西一闪而过,惹得风辛金不大不小地“诶”了一声。
姜玠顿住,又转了回来耐心问他怎么了。
风辛金用手指做了一个转圈的手势,“你能再转过来给我看看吗?”
姜玠蹙了下眉,但也照做,下一秒就感觉风辛金风一样冲了过来,伸手在他还在滴水的头发上翻来覆去地抓了好几遍。
只不过翻来覆去的,也没再看到那根金色丝线状的东西。但好在姜玠脾气也真是好,这么折腾了一下,他都没生气。
风辛金尴尬地笑了两声,手上飞快捻了一根毛巾上的线头,攥在手里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遮掩道:“没事,就是刚才看见你长了根白头发。”
姜玠心头一跳。
白头发,这么快吗?
他的目光从风辛金匆匆收起的手扫过,脸上不显,“谢谢,早点睡吧,这一路受累了。”
24.殊途 · 贰
说实话,风辛金到现在依旧不知珠玉到底犯了什么邪,但最起码在当时,私心还是向着她的。
哪怕是这人明目张胆携款又抢车潜逃,他都在下意识地替她找补。
如果是姜玠真的做了特别过分、对不起珠玉的事情呢?
如果事出有因,那是她当下不得已的最优选呢?
再怎么说,会算卦占卜的人,怎么要比他这个半吊子和姜玠那样完全不懂的人有前瞻性吧。
就连那时姜玠要出门,他以为便是大概率要去报案了,于是整个人扒在门框上不让人出去,口中一直反复念叨着什么,“白老板不是那样的人”,“她或许有她的苦衷”,“还是要给她个机会”一类的话。
姜玠无奈叹气,只得再三保证,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没功夫追究。再说那辆车也开得年岁久了,本来就想换,卡里的钱也没剩多少。
但是现在跟着到了赵家村,等到姜玠终于要处理那件“更重要的事情”,并把风辛金一起薅上了。大善人风辛金坐在那辆下了国道后重又疾驰在山野间的黑色摩托后座上,虽然带着有挡风镜的头盔,依旧挡不住刀割样的寒风,并承受着风中卷起的冰碴猛猛击打在躯干上的时候,终于发现了事情的真相。
白老板……啊不,这天珠玉,当真不是个人啊!
风辛金尽可能地缩在姜玠后背能挡住的范围内。赵诚事先给他准备了厚实的皮手套和挡风的冬衣护膝,已经统统被装备在了身上,但在这样的风速和环境下,还是没能阻挡他身上的热气争先恐后地往外涌,然后毫不留恋地弥散在了风中。
要是车还在,他好歹能少受些罪吧!
且这趟车程里,他已经冲着姜玠喊了三四次了,问他是否能考虑照顾下不老但虚弱的人士而开得慢些,只是或许是风太大的缘故,在甘肃这样多山多石的复杂地质中,司机仗着换了专业的雪胎,还额外加了防滑链,车速始终居高不下。
姜玠的后视镜旁安装了个防震的支架,他的手机套了防水的袋子卡在上面,低头时就能看见屏幕上一个不断闪烁的小红点,显示目的地就在正前方了。
风辛金一边心里编排着珠玉,脑海中又回想起早上还没出远门时见到的邻居老太。
那时姜玠和赵诚正在收拾东西,专业的设备风辛金并不懂,也不准备去添乱,于是端着马扎去门口晒太阳。
纵使他上学那时候成绩并不好,也因为一些不愿再提的缘故早早辍了学,但也多少知道些许地理上的知识点。这里三面环山,纵使有暖气流北上,大部分也会被秦岭挡住,降雪量本不应该这么大的。
但现在,就连远处的群山都被雪色渲染地朦朦胧胧,偶有裸露的红色砂岩,如白玉上朱砂点缀,倒也赏心悦目。
清晨的空气清冷透彻,风辛金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余光忽然瞥到百八十米远外,在积雪下堪堪覆盖着残留的一片废墟。
像是房屋年久失修后的倒塌。
只不过离得这么远,也看不真切,只分辨出了坍下来的房梁,直愣愣地翘着一头杵在那里。
那废墟的旁边,屹立着棵光秃秃的树。
不知为什么,树干上干干净净的一点落雪都没有,黑漆漆的枝桠,像枯骨般,僵硬又执着地呈现向上伸展的状态。在这个距离看,倒像是一只黑黝黝的鬼手,正挣扎着要向外挣脱。
风辛金看得出神,冷不丁后面传来一个苍老带着口音的声音,给他吓了一跳。
“新闻都播报了呢,咱们这里迎来强降雪了。瑞雪兆丰年,看来明年又能有个好收成。”
是个头发大半变得银白了的老太太,肩上披裹了件已经起球了的黄色棉巾,坐在旁边那栋房子的门口,正笑眯眯地跟他搭话。
风辛金忙礼貌回了个招呼,就看见老太太神秘地跟他招手,待他走近了些,就用明显没有压低的声音问道:“小伙子,你跟那家什么关系啊?”
风辛金把达成协议的员工与老板的关系隐藏了去,避重就轻地回答:“是姜玠的朋友。”
“啊,这样啊?那你知道他们家的事吗?”
风辛金被问得一懵,下意识摇了摇头道:“什么事啊,我不知道。”
老太的神情明显就是要开始讲八卦了,但依旧用着不低的音量继续说道,“这一家人,就真是很奇怪。先是老赵头,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就捡来了个孩子,给起名叫做赵城,一个人又是当爹又是当娘地给拉扯大了,耽误了自己的大事。这赵诚长大后,突然有一天也带回来个小孩,就是那个姜玠,这次甚至都没让他随自己的姓,一晃这么多年了,也不娶老婆生孩子的。你说怪不怪?”
风辛金微张着嘴,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老太太又半是感慨,半是总结道:“邪门,进了这一家子的门,血脉都要断绝咧。”
哪怕是一路风吹雪打的,那一句“血脉断绝”就像什么咒一样,依旧在风辛金的脑海中盘旋不消。
他正神游天外,忽然觉得一直肆虐的风小了不少,再抬头看时,才发现车速已经缓了不少。
姜玠单手把头盔上的镜面掀了起来,侧头对着后面道:“马上到了。”
***
风辛金拿着姜玠的手机,对着那红点研究了半天,才看懂了红点下紧跟着的两行数字是用了度分秒格式标注的经纬度。没有方向字母跟着,一时间还真没看出来是个坐标。
屏幕的最下面,也用了相同的格式显示着现在的位置,随着风辛金的大幅动作,末尾的数字纹丝不动。
确实会存在误差,可以理解。
倒是有一个数值,在最左下角跟着微妙地跳动着。
这么精确的APP,他怎么从来没见到过?难道是付费的?
姜玠正在卸车后面装了设备的大包,风辛金举着屏幕在雪地上蹒跚着走了过去。带着厚实手套的手指不太好准确指向,外面太冷,他又不想摘,只好大概在屏幕上点了点,问道:“姜哥,底下这个965是什么意思啊?”
姜玠已经解开了带拉紧扣的尼龙绳,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答道:“海拔。”
风辛金“哦”了一声。那语调原本拖着尾巴,变得又轻又淡了,突然间百转千回拔了个尖似的,又急转直上,钻到姜玠耳朵里,如听仙乐耳暂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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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刚才随着动作而有所改变的那个意义不明的数字,明白过来,叫着:“海拔?可是现在的海拔不是一千多米吗?”
姜玠拧着眉,往上面扫视了眼,手掌向下一压,道:“虽然说这个积雪量应该不足以引起雪崩,但你还是小点声音,别把东西引来了。”
确实,冬天的山里活物虽少,又大多处于冬眠,但野猪豺狼一类仍会下山觅食的也还是有的。
风辛金猛地刹住了车,但由于情绪的巨大波动还在,虽然尽力在压着声音了,依旧给人一种声嘶力竭的感觉,他急切地问道:“这个目标的点为什么显示在地下啊,我们怎么能钻到底下去?挖吗?”
姜玠那两把地质锤抽出来得正当其时,他顺手抛过来一个,嘴上应道:“对啊,不然呢。”
风辛金想死的心都有了,这么把小锤子,要往下挖个五十来米,他这把弱不经风的小身板得直接交代在这里了。
“你从哪里得到的这么个地址,真的假的啊?能不能是别人骗了你,咱实际用不着这么费劲呢?”
“珠玉给的。”
姜玠看着面色向死灰进一步转变的风辛金,心情骤然好了很多。
他当初跟风辛金说和珠玉“交换过一些东西”,所言不虚。珠玉给他的,就是一张写着经度纬度以及海拔的字条。
那样的格式其实并不是现代最常用的,倒是在航海和传统地图中见到的比较多。
不过能用就行。虽说经纬精确到了秒,但也有个一二十米的误差,最后定位在了这里,具体是哪一方土层之下,就要自己去摸索了。
已经很好了,范围缩得很小了。
风辛金那头已经要昏厥过去的模样,姜玠终于收起了玩味的神情,把包背在了后背上,走到他身边道:“这片区域地层复杂,有像石灰岩那样的碳酸盐岩地层。再加上降水又多,地下水流动性极强。长期的渗透溶蚀,会形成溶洞。”
风辛金一脸还没完全参透的表情,依旧沉浸在自己要做体力活的悲痛中,喃喃道:“所以呢?”
姜玠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所以,我们只需要找到一个符合条件的溶洞。”
挖个五十米深坑这种事,放在现在实施起来也很是艰难,那么在1991年,便更不可能了。
那些人想要把东西藏匿于此,又迫于时间有限,最方便的就是找个现成且不易被寻得的空洞。
溶洞不断被侵蚀又怎么样,坍塌了才好呢,将当时的痕迹一应抹去,入口也不复从前。除非知道确切的位置,旁人怕是再也寻不到这里来了。
风辛金才反应过来姜玠方才说的不过是开玩笑罢了,他长出一口气,这才有心情环视了四周。
雪层堆积在岩石的缝隙和沟壑中,在太阳光下折射出一种似玉石般的微弱光泽,原本沿着山脉流动的水系也变得沉寂,厚厚冰层下偶尔传来缓慢的流动声。再远些的山脊同雪线交织,分不出边界。
他盯着远处,不禁有些看出了神,许久才张嘴,缓缓问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啊?”
姜玠也在远眺,闻言答道:“西秦岭。”
25.殊途 · 叁
要找到入口,风辛金原以为并不会太困难。纵使经纬度仅能确定一个大致范围,但珠玉给的位置已经精确到了秒,想来区域也不会太大。
再说大多数的溶洞虽都形成于地下,但在岩层较薄或者构造运动较为活跃的地方,也是有可能和地表相连,形成明显的洞口的。
风辛金提着分给自己的小锤,充满希望地在这一百来米范围内的山脚沿线爬上爬下、敲敲打打。大半个钟头过去,依旧毫无所获。
姜玠还靠在摩托旁,他的手里捏着当初珠玉给他的字条。那纸裁成二指宽,一面写了方才提到过的经纬和海拔,另一面简短地列了三行字。
字体娟秀,笔致纤巧,是簪花小楷。
“其一,勿躁,待至日中,随心而动。”
他将这看了不知多少遍的纸张沿着折痕叠了回去,小心放在了外套内侧的口袋里。
风辛金的体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他喘着粗气,从块一人高的岩石上艰难爬了下来,看着站在原地抱手站立的姜玠,一脸料定了自己会一无所获样的悠闲模样。
他还没忘了不好大声说话,待走近时才发问道:“怎么回事,你不找吗?不是说找不到就不能回去吗?都不着急的?”
姜玠低头看着手机的时间显示到了十二点整,才好整以暇地重新整理了下身上的装备,将无线电对讲机别在了风辛金的裤腰上,“到时间了,现在吧。”
风辛金并不知道纸条上的其他内容,因此完全一头雾水,但秉着领导指哪打哪的原则,还是老实跟在了后面,边走边问:“带这玩意干什么啊,咱俩不是一直呆在一起吗?”
姜玠随意选了个方向。既然让他“随心”,那就瞎走好了。此时听到风辛金发问,便简单解释道:“以防万一。”
正午的阳光更刺眼了一些,映在雪上明晃晃的,看久了眼睛都有些痛。姜玠伸手将岩石上的积雪拂开,在石层上轻压试探。
好像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风辛金跟在后面,还是忍不住又问:“我说……姜哥,你知道珠玉是怎么算的吗?”
指尖的温度将雪暖化,留下微凉的触感,姜玠将上面附着的水珠甩开了去,摇头道:“没有,她当时只是给了我结果。”
风辛金一脸遗憾,感慨道:“我也从来没见过,只不过珠玉的理论知识实在是丰厚的可怕,当时教我的时候,就算没实操,单凭口述跟着学也能会一点。”
当初珠玉还说,但凡他把她教的都学会,并能摸索出其中奥义,她就会教他更厉害的。
不过现在看来,就冲他这抬手一算便是凶的水平,大概率是遥遥无期了。
姜玠突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俯身侧耳细听。
石层之下,有隐约呼啸声传来。
风辛金也有样学样地凑上前去,除了灌了一耳朵的雪,什么动静也没听着。
姜玠分辨了半晌,确认道:“就在这附近,那个溶洞应该空间不小,且通风,不用担心氧气问题了。”
风辛金道:“这一块我刚才搜寻过了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洞口。”
姜玠“嗯”了一声,他原本也没抱着原本就存在的洞口依旧好端端的留在那里被人发现的希望,那群人在撤离的时候,本身就会掩饰。
再说,如果没记错的话,四年前这里还曾发生过大地震。山体掉落碎石加以掩埋,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指着裸露的岩石道:“试一下,哪里有气流。”
如果能听到风声,溶洞里面必然有空气交换;如果有通道能进入,必然会留有空隙。而缝隙处出风,自然会把积雪清理干净。
姜玠的手上还沾着雪化后残留的水渍,他体温偏高,也不觉得冷,就在但凡看着像的地方挨个试探。
终于,发现了一处并不显眼的、碎石堆积起来的凹坑。
那里有很细微的气流从石头的间隙溢出,吹在沾了水的皮肤上,格外的凉。
他们把那些不知是人为还是自然堆积起来的石块清理掉后,眼前出现了一个约半米直径的孔洞,有带着湿气和微微腐烂气息的风扑面而来。
风辛金在清早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身上还揣着陈大勺的烟和火机,当时不知道在想什么,还是一起带上了。此时发觉了那烟的新用处,点燃了一根让姜玠送下去,火光在风中忽明忽暗,但仍然稳定地燃烧着。
氧气是充足的。
那就没问题了。
姜玠伸手进去摸索,洞口往里没多少距离,就有一个向下去的陡坡,他伸手去包里摸了个应急照明棒,弯折后探进身丢了下去。
照明棒在光滑的岩壁上滚了没两圈,就稳稳停住。
看样子大概四五米,姜玠预估了一下,这么滑下去应该不会有问题。
只不过,珠玉的字条上写的随心而动已经应验,可那“待至日中”又是什么缘故?总不能是因为大中午的比较暖和吧?
***
洞壁湿润,甬道幽深,但好在这里宽敞了许多,能够勉强站起身来行走,只是要小心洞顶不时垂下的钟乳石。
风辛金紧紧拉着姜玠的衣角跟在后面,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手电筒照着身后,头也一直梗着往后看去。
他原本是想走在前面的,但相较而言还是觉得,前面会比后面更容易窜出会攻击人的不明生物,权衡之下才选择了个殿后的位置。
洞内的空气很潮湿,又有风拂过,一股阴森的氛围扑来,冻得风辛金牙齿打颤。
有飘荡的灰尘在手电筒稳定的光柱中飘荡着,姜玠侧耳倾听着一切细微的声响。洞内两人的脚步带起了回声,还有风声、洞顶滴落的水珠砸落在地的声音、呼吸声……和风辛金嘴里咯咯的咬牙声。
姜玠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正常人遇到这样的情况,害怕才是正常的生理反应。要不是珠玉坚持这人会有大用,他还是单枪匹马能走得快些。
通道的尽头分了岔路口,一边和现在的通道相差无几,而另一条则明显窄了很多,目测仅能容单人侧身而过。
风辛金央求道:“这边宽敞着,我们走这条吧。”
姜玠拿手电筒晃了晃狭窄的那边。珠玉的字条上,明明白白写着,“其二,右行之。”,他把包摘下来提在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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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起下巴道:“这边。”
风辛金哭丧着脸,见姜玠走得快,自己又不想被落在后面,只能咬牙跟了上去。
石壁压迫而来,还带着一股腥臭的岩土气息,粗重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内被放大,更听得人心里乱糟糟的。风辛金走得艰难,怕粗糙冰冷的岩面划伤,又怕底下不平崴了脚,不觉间已经被姜玠落下了不小的距离。
姜玠的动作又轻又快,他虽然比风辛金高上不少,体型也更为健硕,但在这样的空间下依旧行动自如。
风辛金不由更加慌乱,仓促间加快了脚步,在狭窄的通道中走得那叫一个横冲直撞,宛如一只两腿螃蟹。
他这样毫无章法的走路姿势并没有快多少,反而因为撞击岩壁两侧,四肢虽没太大问题,手和脸那样裸露在外的皮肤好像都有被不同程度的刮到。
姜玠的身影在不远处消失了,那里隐约是个拐角,风辛金更急了,捣腾起双腿就想横着跑。
这一跑不打紧,兴许是底下什么东西绊到了,风辛金一个猛摔,整个人侧着往手边砸去。
空间太小,摔下就很难爬起来,风辛金侧卧在地上喘息,忽然觉得面前的岩面好像有东西在动,他将头挪得近了些去看,那块石头果然是在动的,原本平展的石壁掀起了褶皱缩了起来,露出了里面正咕噜噜转动的眼珠子。
风辛金一声尖叫就要冲破喉咙,这时又见那眼珠旁的石壁也动了起来,伴随着细碎石块的掉落,从里面剥落出了一只胳膊。
那胳膊像是什么爬行动物的,但风辛金也没那功夫去想石头怎么会有胳膊、又怎么会有这样的胳膊,只大概一扫,就见前后的石壁两侧都跟活了一样,似有什么要破壁而出。
人有急智,别管是高智还是弱智。
风辛金当即做了一个平时想都不敢想的决定:他伸手拉上了那只怪异的胳膊,另一只手用了全力将自己向上推去。这一番极限操作,人好歹是站起来了,随后便什么都不管了,将那鬼东西猛地一甩,用一种罗圈腿的姿势飞快向外挪动。
***
姜玠很快就侧着身从窄洞中出来,虽然看身后风辛金还没有跟上,但就这么一条道,也不用担心他会出什么问题。
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下一段路该往哪里走,因为此时他已经到了一个似圆球的溶洞中,四处查看了一番,依旧没有什么异常。
更要紧的是,手机上的海拔高度,显示还需要再往下去。
姜玠用指关节在四周石壁上敲来敲去,试图寻找一个暗门开启通道。只是身后洞口的方向,有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像是大群昆虫迁移似的,千百条腿落在地上发出的动静。
他转过身去,一手伸进背包,握住了地质锤的末端。
风辛金猛地以一个怪异的姿势从里面挣脱了出来,一见到姜玠,刚要松口气,忽而面色异常惊恐地、指着他的身后,凄厉地惨叫了一声。
珠玉字条的最后一行——“其三,风辛金大呼之时,疾俯身,再击身后。”
姜玠没有半点犹豫,猛地扑倒在地,手中的锤子蓄足了力气向后砸去。
26.殊途 · 肆
方才的那一击显然是打中了,锤子硬质的金属撞击到了什么上,发出了伴随着细密碎裂声的闷响。
姜玠没功夫回头去看,因为风辛金还在原地张着个大嘴呆愣愣地看着,完全没察觉到窄洞中已然伸出了数只瘦骨嶙峋的手臂向他抓去。姜玠借力向前扑去,疾速冲到他的身边抓着衣服后领朝着相反方向猛地一拽。
刚才站着的地方,正无声无息矗立着一个黑影。那把地质锤镶嵌在了黑影的胸腹部,在手电筒的照耀下泛着冷光。
而借着光束,姜玠终于看清楚了那东西,像是一个巨型蜥蜴,拖着长尾,用了后两足立在地上,正试图用两只前爪将锤子拔出来。
它的皮肤上没有附着鳞片或是毛发,而是呈现一种石头的质地,窄洞中正在争先恐后往外伸的那坨密集的东西,也并不是什么手臂,而是相同质感的动物前爪,一双双冒着绿光的眼珠子堆叠在一起藏在后面,看上去阴气森森的。
还好洞口实在狭小,那堆小些的“蜥蜴”又智商不高的样子,正像揉乱的线团一样挤在了一起,被卡住了,暂且出不来。
姜玠不动声色向后退去,这一退,刚好看得见那只最大的石蜥蜴后面,在溶洞的石壁上,正好空出来了个大小差不多的凹槽。
这东西,一直趴在岩壁上生活?
风辛金被姜玠这么一拉扯,才终于回过神来,抱着他的胳膊,大气也不敢出。
姜玠再往后小退一步,落脚的瞬间就察觉触感变了。不像是石头,倒有些软塌塌的。
他那脚即刻抬了起来,手电筒扫过去,就和一只圆鼓鼓的、滴溜溜转来转去的眼珠子对了个正着,再往远处粗略一扫,少说有几十个这样的眼睛,正在苏醒。
姜玠轻轻叹了口气,果然,他就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要说因为年久不动,这些石蜥蜴起初的动作还算缓慢,那么现在已经属于活动开筋骨,变得灵活起来了。
窄洞那边的小蜥蜴们终于挣扎着钻出了数只,朝着他们发出恐吓的嘶嘶声,同时沿着墙角开始向外警惕地挪动,大有要形成包围圈的趋势。
起初姜玠扔下洞口试探的那只照明棒,被风辛金一起拿着带到了这里,只是被他拉了一把的时候掉落在地,此时被一只体型稍大的石蜥蜴一口咬住,扯了个稀碎。
荧光染料滴落在地,刺激得它们又是一通扑腾。
姜玠瞬间就明白过来。
这些东西不喜光。
“关掉,”姜玠迅速将自己手上的手电筒拧灭,压着声音对风辛金道,“快些,它们会攻击光源。”
风辛金颤抖地几乎都要站不稳,哪还摸得到开关,又余光瞥见那只站立起来的发觉够不到锤子之后,肉眼可见地狂躁了起来,又是一个激灵,手里的灯就这么水灵灵地砸了下去,在一片即将爬起来石蜥蜴的凹凸不平的地上骨碌碌地滚远了。
姜玠单手把背包卸了下来塞到他的怀里,喝道:“站在这里,别动!”
风辛金捂上了嘴,眼睁睁看着姜玠在遍地崎岖中灵活地躲闪,追着光源到了溶洞的另一边。石蜥蜴原先的包围圈已经快要形成,此时见发光的东西挪去了另一头,也跟着缩减了圈子,直直跟着姜玠过去了。
不发光的风辛金在它们眼里好像就变成了死物,有几只挤着撞了过来,然后理也不理地继续朝着另一个角落追逐。
他站在黑暗中,木讷地放空。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还是这么没用呢?悟性没有,胆量也匮乏,珠玉当初为什么会选择教他呢?他又是怎么能肖想,有朝一日,能真正习得三垣系辞呢?
***
头顶有石块掉落,看样子,整个溶洞和外面通道中都密密麻麻栖息着这种生物。
姜玠纵身跃到那支手电筒旁,将它拧灭。
这些蜥蜴们骤然失去了目标,开始在整个空间内乱爬乱窜,石质的四肢和尾巴相互碰撞,在地面、墙壁、头顶上发出嚓嚓的摩擦声。
姜玠伸手摸向地面,拢起了一把石子,随意朝一个方向掷了出去。
他侧耳细听,它们并没有出现骤然的波动,还保持着毫无规律的爬动。姜玠又举起手电筒,使了九成力,金属壳子敲击在石壁上,震得他虎口发麻。
依旧没有什么事发生。
听不见?
姜玠思忖,将手电筒在手上抛了抛,还是决定试上一试。
风辛金像个木头桩子一样牢牢地把自己定在了蜥蜴爬走后留下的空壳中。
他原本是听话地站在原地的,忽然不知道怎么,迎头一阵猛烈的石子雨,被打得脑子都停摆了,继而又听见那头的金属敲击声,随即就有亮光传来。
那支被打开的手电筒转着圈的被向上抛去,有离得近些的蜥蜴飞扑而上,被姜玠半空中一个漂亮的飞踢踹开了去,撞飞了一片。
还没等风辛金看仔细,他又把灯安稳接在了手上,咔哒一声响,四周重归于黑暗。
姜玠顺手逮了一只,薅着头上下其手摸了个遍,也确实没发现有耳朵。
他只是觉得奇怪,如果这些东西对血脉并不敏感的话,那么那些人当初是怎么脱身的呢?
既要有“守门神”看管,又要保证显示仍在地底之下的那些破土而出之时是绝对的安全,要如何做得到?
机关?
姜玠刚才虽然把这一片检查了遍,但那时候以为的墙壁实则是石蜥蜴的壳子罢了,再里一层的墙上,说不准会有。
而且刚才试探那一下,虽然灯光开得很弱,但头顶似乎有闪光折射而来。
大概率是倒挂在头顶石壁上的那些蜥蜴爬下来,露出了什么。
在完全的黑暗中,姜玠原本就敏感的五官更加被放大。在靠近顶端的石壁上方,仿若有几不可见的微弱亮光,在缝隙中从外面被零碎地撒进来。
有天窗。
还是被人为堵上了的天窗,就像他们进来的那个口一样。
只是,它们的动作太快了,自己一个人又要探查的话,怕是不行。
而且,从刚刚开始,姜玠就一直在想了,“待至日中”,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不信珠玉会写些无意义的话叮嘱给他,相天师,总不能是浪得虚名的。
姜玠定了定神,冲着浓厚的黑暗中喊道:“小风,把手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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筒功率朝右调到最大。我说开,你就冲着头顶打开三秒,能做到吗?”
从某一个角落里传来了蚊蝇般的一声应答,姜玠朝着那个方向挪了一挪,吐了口气,沉声道:“开!”
光束射出的瞬间,那些蜥蜴登时如同扑火飞蛾一样,冲着风辛金的方向奔涌而来。
但是足够了。姜玠已经看到,在溶洞的正顶端,之前被蜥蜴们藏住的一枚多棱的金属锥悬于正中。
风辛金依旧是害怕的,但依旧在气自己的没出息,因此纵然害怕极了,还是尽量地稳住了手中的光源,在蜂拥而至的蜥蜴间隙中,瞥见姜玠已经踩着蜥蜴们的石头后背,跃上了石壁的顶端。风辛金都没看见姜玠到底着力在了哪里,就见他攀着石壁,又是飞身蓄力一踹。
三秒到了,那些咧着尖牙,淌着涎液的兽嘴近在咫尺,风辛金退无可退,也终于没再掉链子,咬着牙成功地把手电摁灭了。
但预料之中的黑暗和撕咬并未到来,风辛金迟疑着抬头,见姜玠已经跳了下来,稳稳地落地。
他踢开的那个口子外面,依旧是方才进来时那样的通道,只不过通道之中牢牢镶嵌着数块金属镜,角度各异,但准确地将地面之上的阳光多加折射送了进来,投到那枚多个角度的棱锥上,竟就能映得满壁耀耀。
太阳光到底还是不一样的,先前那些石蜥蜴只是见到光会暴动,此时仿佛被灼烧到了一样,四下逃窜而去。然而出口依旧只有来时的窄洞,有逃得快的顺着洞口钻了出去,剩余体型较大或是本就处在后方的,都挤在一处,反而将出口堵死了。
就好像被火焰灼烧的蚁群,团聚成球,外面的已然被烧死,被挤在里面的依旧受着火热的折磨,且难以逃脱。
风辛金又是一个瞠目结舌。
姜玠却没再在意那群急于逃命的石蜥蜴,手机上的海拔数还没有对上,而现在的溶洞里明显空旷了许多。
终于,在角落的位置,姜玠用手敲来敲去,听出了一块地方传来的声音明显空洞。
他的地质锤被那只体型最大的蜥蜴裹挟着,现在洞口依旧塞成一团,显然没多少动静了,但也不太好找。
背包还在风辛金那里,这人也不知道是刚才被吓傻还是怎么,突然开窍了一般,姜玠刚一回头,话还没出口,另一把锤子就已经递了过来。
他颇为意外的看了一眼风辛金,道谢后接过来,耐心在地上开凿。
果然那里镶嵌着一块金属盖板,并不是常见的铁铜,看材质和通道内镜子以及那枚棱锥都很是相似。
若是普通物件,也不会就那么正好将光照得到处都是吧。
上面镶嵌了把手,姜玠握在手里,多少费了些力气才打开,里面一股腐烂发霉的味道迎面冲来,呛得他不由得咳嗽了两声。
风辛金也咳,只是咳着咳着,就有了些多余的声音,钻进了耳朵里。
他紧张兮兮地戳了一戳姜玠的后背,“姜哥,我怎么听着,这底下有声音啊。”
但显然后者也听到了,并且听得明显比他更清楚,姜玠轻轻笑了一声,脸上挂着不合时宜的放松笑意:“你再细听,叫的是我的名字。”
27.殊途 · 伍
姜玠抬头看了眼悬于顶的棱锥,通过各种角度折射的光线已经在慢慢减淡。
看来那群人也是经过精密计算的,怪不得珠玉要说到正午的时候再下洞。
风辛金也察觉到了上面的溶洞用不到多久就会重归于一片黑暗,但刚下来那段掉链子的小插曲催发了独处时的自我心理暗示,准备已经做足,总而言之,他断不能再拖后腿了。
姜玠又看一眼来时的窄洞,那里能跑的已经都逃了出去,不能跑的也死得不能再死了,石块一样的躯体把洞口塞了个严严实实,看来到时候要从镶嵌了镜子的那边走了。
现在最要紧的,是把下面的解决了。
他抬头看向风辛金,问道:“怎么样,还能跟吗?”
风辛金深深吸了口气,郑重点头:“可以。”
姜玠也不多说,将东西重新整理了一番。照明棒还剩了很多,姜玠折了一根,顺着洞口丢了下去。
那泛着荧光的照明棒直直地掉落下去,约莫三秒钟过后,传来了清晰的落水声。
底下有暗河。
而且也大差不差了,剩余的海拔数,这段差距应该能补齐。
只不过看那荧光棒的运动轨迹,这里并不像刚进山时有个方便行走的坡度,但好在赵诚给背包里准备的装备足够齐全。
姜玠从里面掏出来捆绳索,四下打量起来。那面金属盖板虽然说并没有镶嵌弹簧一类的零件,使其具备可以自己关上的能力,但为保险起见姜玠还是挑了几条够大的蜥蜴躯干,压在了打开的盖板上,又把绳子一端缠在上面,打了个死结。
他试了一下,承受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还是绰绰有余的,便从包里摸了个锁扣,给风辛金演示了一番操作,见后者自己也能顺畅操作,才将剩余的绳子挎在肩上,站在了洞口边上。
风辛金见他在思索着什么,又冲自己招手示意离得近些。
姜玠附耳低语。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用气声在说。
风辛金听得费劲,起初时还在疑惑,那石头蜥蜴不是听不见动静吗,怎么还要这么小声。但随着姜玠的每一句出口,他的眼睛也越睁越大。
姜玠的话很快讲完,他端详着风辛金的神色,见他确实理解了,才微微点头示意,放宽了些绳索,然后向下一跃,带着绳子一起坠了下去。
风辛金忙趴上去看,姜玠并没有开灯,阳光也即将消失,洞里黑黢黢的一片,实在看不清人影。不过他之前见过姜玠的灵活,这么个洞对他来说肯定是小事一桩。
但风辛金现在担心的并不是这个小小的洞口,而是刚才姜玠叮嘱的事情。
这底下,真会有住着的人?
***
石洞内足够宽敞,姜玠手里一节一节放着绳子,慢慢向下攀去。
暗河的水声越来越大,夹杂着好似呼唤人名的呢喃,还伴随着鱼虾样的腥气。越往下去,味道就越重。
姜玠在快到底时停了下来,绳子在手臂上绕了一圈把自己挂在上面,另一只手摸去外套的内兜。那里面放着枚菱形的铁片,铁片两面錾刻着细密的花纹,一端稍钝,被他捏着拿出来,藏到了袖口中。
他的眼睛本来就好用,现在已经慢慢适应了这种黑暗的环境,自然能分辨出来脚下这垂直向下的通道已经快到头了,再往下的空间明显空旷了许多,还有微弱的亮光传来。
手中的绳索一个猛放,姜玠以一个常人无法做到的姿势悄无声息地在绳上将自己头脚颠倒了过来,在探身出洞口的时候借着蹬在石壁上的力道,直直扑向了暗河边的一个正在端详荧光照明棒的野人样的人影。
他的动作很快,那个人影的反应也是一等一的敏捷,原本就有察觉在先,此时听到头顶有动静,后退了半步,手里的东西朝空中便是一掷。
但姜玠显然料到对方会有此番应对,身体还悬在半空中,依旧用腰腹的力量敏捷地扭转了姿势。这次没再给他反应的时间,使了一个剪刀脚将那人狠狠撞倒在地,手臂即刻勒了上去。
那人察觉自己脖颈即将被锁,在地上以反方向翻滚后卸掉了这股力道,随即又缠斗上来。
姜玠起先时还收着力的,一是想见他到底有多少家底功夫,二是奢望着还能有可以交谈的余地。只是这样明显逗弄的打法把那人激得杀意更盛,见姜玠还是一脸淡然,便弹跃而起,背后不知何时抓起了一把刀,抡圆了直奔姜玠面门而来。
姜玠叹了口气,灵活地躲过,待那人刹不住冲至身前时猛地一记肘击直捣其下颌,一手箍住那支握了砍刀的小臂,几乎没怎么用力就捏得他松了指头,随后另一掌疾速卡在了那人腋下,只听得清脆的咔喳一声骨头碎响,痛呼声同刀掉落在地的当啷声几乎同时发出。
姜玠蹙着眉,见他从破破烂烂、几乎不能蔽体的衣物中又掏出来个什么利器,不得已才把他另一边胳膊也卸了,飞起一脚,将那人踹得在地上滚了两圈,撞上墙后才收住。
“小珏,你我好久不见了,非要这么打招呼吗?”
那个被叫做小珏的男子靠着石墙勉强半坐起来,啐出一口鲜血。他的头发乱糟糟的,显然是用刀自己胡乱割的,但也遮挡不住一张和姜玠很是相像的面孔,他在这个溶洞里已经孤身一人生活了太久,再开口时,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发声。
姜玠沉默着环顾四周。
昏暗的溶洞角落里堆满了已经腐烂大半的木箱,依稀漏出里面的铝制密封盒,看样子是一些压缩饼干之类的,另一边整整齐齐垒满了食物的空盒,地上还有明显烤制鱼虾留下的灰烬,一盏款式老旧的灯靠着一起被送下来的电池滋啦作响地照亮着这一切。
小珏沙哑的喉咙里终于溢出了些许声响,那些声响慢慢连起,才费力地组装成了简单的字符,但那简单的两个字被他念的如同沁了血般,带着噬骨的仇恨。他用那双久不见光的眼睛死死盯着姜玠,愤恨说道:“叛徒。”
姜玠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抽动了两下,他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何苦,我只是想要一个真相,为何要如此拦我?”
小珏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无声笑了许久,才摇头道:“你要真……相,把我们都……害死,也值得?”
“我从未想过要旁人牵扯进来,一直想要我死的,可是你们。”
“可惜,没……杀成,还损了我……们几个好手。”
小珏还在笑,两支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侧,脸上的血迹挂下来,将原本白净的脸染得一塌糊涂。
姜玠抿唇,一抹苦涩的笑意短暂的浮现后,消失不见,他走近些,在小珏面前蹲了下来:“阿姊让你在这里,做什么,拦我吗?”
小珏见他伸手,满脸厌恶地偏头躲过了,他盯着姜玠,嘴里鲜血攒了一口啐了过去:“说得你好像还关心我一样。”
姜玠也不避开,抬手随意擦了把脸,问道:“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能找到这里吗?若已知缘故,应该会猜到无论在这里留多少人,也没用的。”
“你找到她了,不是吗?”
“是。”
小珏又笑了起来,他在地下活了太久,已经不知道地上岁月几何。
但当时阿姊说过,再上一层的机关只能用一次,她需要他在这里接同族人“破土”。
那位天家人的存在,大家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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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的,当初守在这里时,也曾经问过阿姊,如果姜玠真的找到了该要怎么办。
阿姊那时候正忙着帮他准备足够多的物资,听到他的问题,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小珏以为她不会作答时,她才开口。
阿姊的声音真好听啊,温温柔柔的,哄得他不由就点了头。
她说,“迫不得已时,把他永远留在地下。”
阿姊没有别的人可以依靠了,只有他,唯有他。
小珏很久之前就听到上方的动静了,他们这一家人,五感向来是出众的。所以刚才,所有的一切,都完完全全布置妥当。
姜玠的眼睛和阿姊长得如出一辙,但完全没有那种柔和的光,现在看上去,什么情感都分辨不出。
所以小珏一直都不喜欢他,这个人完全就像是个木头刻的,毫无温度,此时一想到他要断送在自己手里,心头不由涌上一抹大仇即将得报了的快意。
然而,姜玠挂着这么一张毫无波澜,毫无征兆地上前,把他揽进了怀里。
小珏震惊着,听着他在自己头顶语气冰冷地说道:“睡吧,弟弟。等你醒来,一切都过去了。”
身后被灰石掩藏着的、连接着炸药的按钮近在咫尺,而他永远够不到了。
姜玠手中被暖得和体温无异的菱形铁片已经深深送进了他的胸腔,小珏急急地吸着气,却一点也吐不出来,整个人缩在姜玠的怀里,身子也不由得开始抽搐,生理性的泪水蓄满了眼眶,砸落在姜玠捂在他胸前的手背上。
“睡吧,再过许久,你会醒来,那将是一个没有我存在的世界。”
***
风辛金原本已经自我安抚到镇定自若了,但伴随着底下明显的打斗声,和那一声惨叫惊得他又出了一身冷汗。
担心,但也不敢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只能静悄悄接着等。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绳子被人拉着抖动起来,金属锁扣被拉扯着撞在盖板上,发出规律的敲击声。
他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将锁扣扣在自己腰间护具上,慢腾腾地往下。
好腥,一股极其难闻的气息扑鼻而来。
风辛金还是试探地喊了一声:“姜哥,没事吧?”
先是沉默,那种若有若无的呢喃声伴随着暗河的水声,搅动得他更加心跳如雷。
好在很快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我没事。”
风辛金于是很放心地继续往下了,不过很快他就发现,姜玠的“没事”,并不是真的没事。
因为他正满身鲜血地跪在地上,面前一具冰冷的尸身,已经被剖开了胸腔,那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就那么被攥在他的手心里。
风辛金一声尖叫就要吼出来,还是在紧要关头遏制住了,他好不容易爬到底下,但没有姜玠那样的身手,只能狼狈地一头栽进暗河中,又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上了岸来。
“姜哥你疯了?这可是法制社会,人家哪怕是野人,你也不能杀啊!这心脏还跳着呢,你快给人安回去啊,说不定还能救活!”
姜玠抬头看了他一眼,只一眼,风辛金立刻不敢说话了。
收声之后,才发现地上那些散落的刀具,和被姜玠拆掉的□□。
这啥玩意?反社会人格野人?
他实在好奇,又不敢再问,就见姜玠那边已经拿着心脏站起来了,在土墙上来了一拳。
风辛金张着嘴,还以为姜玠也疯了,但很快发现那些土层正在慢慢剥落,满满一面墙上,已经镶嵌了四颗心脏,还在跳动着,并以每一颗为中心,向外如同蛛网一样延伸出了密密麻麻的血管。
远远看上去,像是几个安睡的人形。
28.试玉 · 壹
珠玉没过多久就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其实也不需要用到什么高超的反侦察手段——那辆极其璀璨扎眼的SVJ看似漫不经心地跟在她的后面已经好几天了。
完全不用猜,就知道是谁。
珠玉给车子加了油,在便利店买了一堆速食,当然,还是毫不客气地刷了姜玠的那张卡。她在座位上等着刚接好热水的泡面时,就听到店外自动贩卖机传来一声饮料掉落的脆响。
天辰依旧带着金丝框眼镜,高定的大衣里一身裁剪得体的正装,单手开了可乐的易拉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正向着她举杯示意。
珠玉回了一个国际友好手势。
这什么装货。
天辰脸上带着笑,好像在嘲弄一样。他从那三人闹掰后、珠玉孤身离开的时候就跟在了后面,从大路到小巷,商店到街头,明目张胆,又乐此不疲。
完全不怕被发现。
事实上,倒应该说,就怕珠玉察觉不到。
被跟踪了许久的受害者完全无视了窗外的那个招摇的装货,三分钟已到,她的泡面好了。
珠玉掀开盖子,塑料叉子旋进去将调味料搅匀在汤里,卷起几根蜷曲着的面,吹凉后送进嘴里。
味道一般,也就算得上普通水平,但她本来也就单纯的为了果腹,要求并也没有多高。
现在已经接近年关,外面往来的车已经少了许多。便利店里的暖气开得又足,吹得店员困意重重,撑在柜台上直打盹。
太安静了。
珠玉三两口解决完,再抬头时天辰已经不站在窗外了,车还静悄悄地停留在原地。
她擦干净桌面,把垃圾丢掉,又重新站在了柜台前,要了一杯热咖啡。
店外寒风肆虐,卷携着谁乱丢的塑料袋拍在玻璃门上,然后又打着旋儿地飞走了,这么一晃门顶的感应器有了反应,两扇玻璃门刷地打开,机械音带着叮咚的提示声响起,“欢迎光临”。
珠玉被吹得一个激灵,她看着店员嘴里不清楚的嘟囔声,想了一想,伸手指向店员身后的柜子。
“再帮我拿包烟,最便宜的那种就行,谢谢。”
***
接近傍晚时分下了场不大的雪,此时已经都融得不见了踪迹。夜色沉沉,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珠玉低速行驶着,车窗半降,外面湿润的冷气带着一股特有的泠冽气息灌进来,吹得她整个人都冷得僵透了。
烟盒已经拆开,随意甩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一支烟夹在她食指同中指间,静静地燃着。
烟雾袅袅,并不受寒风影响,在珠玉的脖颈、耳畔处绕圈萦绕着,倒是把味道都送出了窗外。
珠玉冷得厉害,她呵出的热气很快消散,终于在手指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从萦绕成团的白烟中,缓缓探出来了一只苍白的手,从她的臂弯外贴过,握上了方向盘。
那手同她的别无二致,连桡骨处贴的膏药都有相同翘起的边缘。
珠玉捏着那支烟捻灭在烟盒上,迅速关上了车窗,又把暖气开到了最大。车窗上映着她的面孔,珠玉侧过脸去看,那张脸也扭过来对视,很快扯起了一个微笑的弧度。
一个呼吸之间,那张脸已经成型,向珠玉贴面而来。
不光是脸和手,躯干的其余部分也开始拢聚,起初是像光影投射出来的不真实感,很快就有了实体,沉坠坠地压在珠玉的半边腿上。
她长长出了一口气,松开手后向旁边爬去,那具复制出来的躯干立刻无缝衔接地接管了驾驶的任务。
“弱了许多啊,发生什么了?”
珠玉听着和自己别无二致的声音,揉着又开始微微作痛的手腕,轻轻笑了一声:“没什么。”
刚凝聚成型的“珠玉”盯着后视镜里那辆依旧不远不近跟着的车,用余光扫了一眼坐在副驾驶上的人,出声提醒道:“这种程度,拦不住他。”
“我知道,本来也没作这个打算。”
“珠玉”闻言一愣,又问道:“你打算跟他回去?那把我叫出来是什么意思?”
“玩啊,”珠玉把手贴在暖气出风口上,耸肩道,“反正现在也没事,看看他到底长进了多少。”
驾驶位上的人显然很不认同这种做法,眉头锁得紧紧的,沉思了半晌又问道:“那现在,需要我做些什么?”
“按导航走。郊区里有片废弃的烂尾楼,那里没有监控,把他引到那里去。”
复制体应了一声,再转头时,珠玉已经在座位上把身子蜷缩起来,阖上了眼睛,一张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血色。车内的温度渐渐变得温暖起来,那边也很快传来了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她”打量了一下自己刚被做出来的身体,也是一样的苍白,但好在力量是自己的,帮珠玉开开车这样的事情,还是游刃有余。
可也真是奇怪,这个人,何时脸色这么差过?
***
天辰跟着开到了一处没有任何路灯的荒凉地段,珠玉的车就停在不远处的前方,她紧紧裹着外套静站在车旁,几乎要和黑暗的背景融为一体,只余一张面孔在车灯的照耀下更是衬得惨白。
天辰蹙眉,略一思忖后,也跟着走下车来。
未完工的楼黑洞洞的,呼啸的寒风气流在其中穿梭,被压缩着,发出口哨一样的尖锐呼声。
还是珠玉先开的口:“你跟了这么多天,到底想要什么?”
天辰踱着步向前,视线作不经意状扫过车内和四周,安静、干净,没有第三个人存在的痕迹,他于是嘴角牵起笑来,语气柔和道:“阿玉,听话,跟我回去。”
珠玉听不得这样装腔作势的语气,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呛道:“我可从来没说我愿意。”
天辰还在笑,他走得愈发近了,带着讨好的语气岔开话题道:“你让我别用那样的肮脏手段,我这不是好好听话了么?”
“还让你离我远点呢,话怎么不全听?而且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再纠缠,就杀了你?”
“那是你吗,”天辰的语调依旧,视线落在珠玉抱着胳膊的手上,风将一如既往的淡雅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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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来,在两人间的空气中弥漫着,他玩味道,“正常人怎么能从那么高的楼上坠落下去,还一点事都没有?”
阿玉,你到底藏了什么?
“正常人还不会捏泥人,放人家的血在上面画什么鬼符呢,”珠玉向后退了半步,出口时依旧是讽刺的话音,“都是一家出来的,在这装什么。”
天辰依旧不闹不怒的,伸手扶了下眼镜,慢条斯理道:“试试。”
珠玉听他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下意识反问道:“试什么?”
那副眼镜下,一双眼睛冒着明显兴奋起来的光,他回忆道:“你不是说,如果不知道你的手段,大可一试吗?就现在吧。”
珠玉的“不”字卡在喉头,便发觉脚下忽的缠上了一股向下的拉力,她低头去看,就见那块并没有被冷冻住的土地表面,向上伸出了数只触角一样的泥巴,已经将她的脚腕牢牢环起,这几秒钟的功夫,她脚踝骨往下的位置就已经陷了进去。
心脏骤然一缩,她本能地想要挣脱,但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肩膀处压了下来。
“来啊,”珠玉的耳边传来那个低沉而冷静的声音,还带着淡淡的调笑语调,“阿玉,让我看看你的手段。”
啊,恶心极了。
天辰的笑挂在脸上,还没扩散开,就见珠玉一个手刀直奔喉结劈了过来。瞬间的窒息感迫使他向后退去,试图用弯腰来缓解那种不适,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的身体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扭送出去,狠狠地撞上了旁边的车身。
“嘶——!”
后背被摔上车门,登时撞出了个明显的的凹陷,伴随着车窗玻璃破裂的声音,痛感袭卷而来。
天辰并没有要反击的意思,但珠玉的动作很快——她猛得撑地向上,挣开了被箍住的双脚,随即整个人像猎豹一样飞扑了上来,两掌飞快绕上他的颈侧,精准地摁在了动脉上,膝盖则死死压上了他的肩膀。
“不错啊。”天辰艰难的吸着气,还不忘抽了个空竖起大拇指来夸赞着。
珠玉的力道又重了一分,她完全有把握能在他下一句话说出口前将这个人掐到昏厥。
但天辰的动作显然还没做完,他又腾出来一只手扶了下因为刚才的撞击而微微歪掉的镜框,那只竖着拇指的手掌摊开,上面躺着一只小小泥人。
那泥人不同于当初风辛金的那个粗制滥造,显然是已经做好许久的,精致小巧,活灵活现,更重要的是,上面虽然潦草,但依旧画完了一个完整的符咒。
珠玉回头去看,她的脚踝上,裤脚已经被刚才的泥制触手卷了起来,裸露的皮肤上赫然一道新鲜的伤口,还有血珠正在往外渗出。
天辰的手指微动,捏在了泥人脖子处。
“什…… ”
珠玉半张开了嘴,剩下的话已经说不出了,她手上也没了力气,在昏倒前的最后一个画面,她瞧到天辰又从兜里抽出了个什么亮闪闪的东西。
那东西冰冰凉凉的,被捆在了她的手腕上。
“阿玉,我们回家。”
29.试玉 · 贰
珠玉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是在飞驰的跑车上,她终于看清楚了那亮闪闪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一根银色的锁链。纤细,但出乎意料的牢固,将她的两只手腕用一种很奇妙的结捆在了一起。
珠玉暗暗地用了力,是完全挣不开的程度。
倒是也符合她对这个变态的刻板印象。
天辰放着舒缓的音乐,心情肉眼可见的超级好,听到这边有动静传来,便知道她醒了,转过头来笑嘻嘻道:“阿玉,咱们马上到家了。饿不饿,要不要喝点什么?我给你买了快餐,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这个人的心情好,她的心情就好不到哪里去。
珠玉冷眼打量着周遭完全没有半点熟悉感觉的环境,伸手去拿那杯还温热的豆浆——然后在天辰带着期许的眼神中掀开盖子,朝着他泼洒了个干净。
还不忘连空纸杯也随手扔了过去。
天辰质地上乘的衬衫和西装马甲登时一片狼藉,汇聚成股的乳白色豆浆从他的衣服上流过,途经定做的皮质座椅,一直淌到了座位下面去。
他的笑只凝固了一瞬,从胸前口袋里抽出手帕象征性地擦了擦,随后又换上了更温和的声音道:“我们阿玉好懂事,都知道给哥哥洗车了。”
珠玉鼻息间溢出一声冷哼,彻底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
珠玉离家的时候,实在太小了,因此对于瓦儿胡同,确实一丁点儿的印象都没有。
她其实也并不希望自己残留那个地方的任何记忆,完全是从心底里的抵触。
随着天辰的车七拐八拐的开向老城区,这种抗拒的心理简直登峰造极了,她死盯着牢牢捆在手腕上的锁链,思考着把其中一只折断然后挣脱开把天辰的脖颈拧个三百六十度的概率大,还是现在就咬舌自尽在进那个大门前自己就凉透了的概率大。
车已经缓缓开进了外围停车场,珠玉看着天辰套上大衣,去找了工作人员交谈,大概率是洗车一类的事。她丝毫不在意,视线在车内四处搜寻了一波,空空荡荡,什么能用的都没有。
连她自己的东西都没给带来。
好一个彻底的断舍离。
思忖间天辰已经回来了,他的大衣罕见的扣上了,要不是为了挡里面的污渍,就算是这么冷呵呵的大风天,这个装货肯定也是要敞开怀穿的。
车门被拉开,珠玉手上一松,那根链条被解开了一半,还有一圈绕在手腕上。
天辰将末端拢在手里,轻轻扯了一下,另一只手还在把玩着那枚泥人,凑近她的耳边道:“阿玉,别耍小聪明,你跑不了的。”
珠玉斜了他一眼,要下车时才察觉,自己原先那双沾了泥的短靴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衣服也打理得簇新,好像根本没发生那场打斗似的。
她又是一个白眼翻了过去。
更烦了。
***
胡同里到处是修缮的痕迹,因为要整治“开墙打洞”的状况,已经拆了不少违建的商铺,别的不说,倒是把原有古色古香的街巷还原了大半。
只不过现在临近年关,大多的工程都已经停摆,工具和拆了一半的建筑垃圾堆在巷子里,周围的住户出门那叫一个举步维艰。
但街坊间还是如同昔日里一样熟络得很,大妈们吆喝着去跳广场舞,到了正午头,还会有大爷们提着鸟笼出来,拖着板凳找个有空有太阳的地方休闲地一躺,和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的老相识们度过这么一天。
天辰揽着珠玉拐进小巷子,正赶上最热闹的时候,大家伙都吃过午饭了,在胡同里开了个象棋桌,打得热火朝天,还有在旁边聊些八卦家常的。
而珠玉只恨没有留足够长的指甲,她狠狠掐着天辰箍在自己腰上的手,但后者明显不为所动,还亲昵地捏了一把。
珠玉气得简直要七窍生烟,她正打算不要那只手了也得出这口恶气的时候,就见天辰隔着老远就抬手打起了招呼。
天辰算是在四邻间的照看下长大的,再加上嘴甜会说话,本就惹得这群老头老太太们的喜欢,见如今快要过年,天家的小子带着个漂亮姑娘回来了,登时棋也不下了,鸟也不逗了,一窝蜂地都围了上来。
珠玉的脸色依旧不好,但迫不得已收起了一脸要杀人的表情,装出了乖巧的模样,颔首打了个招呼。
天辰已经大方地承认起了莫须有的事情来:“对,这我女朋友。”
珠玉一口银牙马上就要咬碎了和着血吞下去。
因为这个不要脸的已经牵上了她的手,指尖环绕住她的手腕,把她整个手攥在了掌心,刚好巧妙地挡住了那根链子,然后又明显故意地凑得更近了些,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脖颈上,激得珠玉鸡皮疙瘩一阵阵的从头顶传到脚后跟。
“打招呼啊亲爱的,别不好意思。”
珠玉挤出笑来,应付着些诸如“姑娘几岁啊,什么工作”,“认识多久啦,啥时候结婚啊”,“真是可惜了,还想着把这孩子介绍给我家外孙女呢”之类的客套玩笑一类的话。
就在这时,不知道是谁嘟囔了一句,“要是阿玉还在,也该这个岁数,出落得这么漂亮了吧”。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周遭登时安静了下来,珠玉略一挑眉,见天辰也终于沉默了起来。在这样略显尴尬的沉默中,又不知道是谁打着圆场,说着:“这样的好事,该早点告诉你家老爷子才是,俩孩子也累了,咱别围着了,让人小两口回去休息休息吧。”
众人登时如被解救了一般纷纷迎合着作鸟兽散,珠玉瞥见那个快言快语的人还挨了旁边的一巴掌,更是一个迈着要起飞的步子走远去了。
真是好笑,明明知道事情的真相,还要这样费尽心思立人设呢。
珠玉暗自腹诽着,天辰已经大踏步往前去了,把她拉得一个踉跄。
四合院的大门已经很是老旧了,但还能看出来往日的气派。天辰拉着铜质的门环拍了两下,里面很快传来了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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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穿着工作服的妇女,约莫四五十光景,见到珠玉时并没有像多大的波澜,只当是客人,客客气气地跟她打了招呼。
天辰反手把门带上了,询问道:“这几天怎么样?”
“前些日子还好,今儿又不认得我了。嘴上反反复复念叨的还是和往常差不多的话,还又打又骂地让我滚出去。”
她的面色如常,好像是说些什么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但手上明显添了不少的新伤。
天辰也注意到了,满脸歉意道:“老爷子年纪大了,确实更容易糊涂。您多担待,回头我给您多加薪。”
护工也没推脱,接受了这种条件的补偿,随后专业地飞速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离开了。
珠玉立刻将手挣脱了出来,还不忘在衣服上蹭了两下。
但锁链还在天辰手里,他攥着手,问道:“阿玉,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吗?一句也不想问?”
珠玉看着半掩着门的东厢房,象征性地开了口:“老年痴呆?”
“不是,脑子出问题了,自从……”
珠玉出言打断:“哦,也是你做的?”
天辰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她是什么意思,笑了一声道:“阿玉,在你心里我这么不堪吗?”
珠玉爽快点头:“对啊,你不就一纯混蛋。”
天辰坦然接受,然后为了坐实“混蛋”这一名声,当即决定罔顾她的反对和挣扎,手上用了力气拉着她就往东厢房扯。
因为怕受凉,屋门一直是关着或是掩着的,通风并不好,因此开门后扑面而来的一股复杂的味道,药味、饭菜味和一些说不清的奇怪味道杂糅在一起,被空调的暖风吹得更甚,呛得珠玉打了个喷嚏。
床上躺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其实照理说他的年纪并不会老成这个样子,但头发确实已经白得彻底,脸上也布满了沟壑,就这么静静得卧在床上,生生躺出了老态龙钟的气势来。
他原本是盯着窗户发呆的,听到声音,缓缓转头过来时,那双浑浊的眼睛在一瞬间迸发出光来,他显然是想挣扎着起来的,但又被固定在床上带着弹性的绑带拉了回去,整个人如同离水的鱼一样扑腾起来,喉咙里也发出了“嗬嗬”的怪叫。
珠玉转身就想走,床上的人又是一声带着哭腔的哀嚎,随后传来了沙哑又苍老的声音,“桑桑,是你吗,你回来看我了吗?”
珠玉的脚步猛地一顿。
身后那人还在试图从床上爬起来,伸着已经瘦得不成样子的手喊着:“桑桑!我知道你怨我啊,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没有护好你啊,没有护好咱们的小玉儿,是我的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啊!我该千刀万剐,换你们娘俩儿回来啊!桑桑啊!”
珠玉自嘲似的笑了一声。
天辰想要拦她,但已经来不及了,她飞一样地转过身去,冲到那床前,将哭得涕泪横流的老人摁在了床板上,冲着他吼道:“桑桑死了!她为什么要原谅你!明明是你和他们一起害死了她!”
30.试玉 · 叁
他的黑色眼珠紧紧追随着珠玉,见她头也不回地踹门大跨步走了出去,那股绝望和悲伤的神色又像找不到目标一样四下里消散去了,重新恢复成了茫然的状态,喉咙里那种“嗬嗬”的嘶声也渐渐平息了,整个人又变回了最初那个状态,无声无息躺在床上,好似一截枯木。
天辰倒出杯温水来,几番递过去,见他并不准备张嘴,便轻车熟路地抽了根棉签蘸了蘸水擦在那双略显干燥的嘴唇上。
刚才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晃而过,但老人无法将那么凌乱的回忆碎片抓住,只觉得在一片的空洞麻木中留下了缕如触电般的闪回,于是他哆嗦着又开口问道:“刚才……那是谁啊?”
天辰将东西都收拾好,答道:“爸爸您糊涂了,那不我从小一块长大的朋友么?常来家里玩的,您记性不好,忘了也正常。”
老人“哦”了一声,连道了几声好孩子,眼珠艰难地转了回来,盯着天辰看了半晌,疑惑地问道:“你又是谁啊 ?”
***
天辰好不容易把他哄睡着了,又去换了身衣服,才从里面出来。
珠玉静静站在院里,对着那面影壁出神许久了。
天辰笑着迎了上去,立在她的身后,伸手点着道:“你小时候最喜欢这上面的仙鹤,还记得吗?当时我抱着你,一路过遇着它时你就乐,还用手去掰它的嘴。看到没,这就是你当时掰断了之后爸爸用胶水粘回去的,大家伙还夸你力气大呢。”
珠玉记不得一点。
她抱着胳膊,没有什么多余的神情,反问道:“他这样多久了?”
天辰还在笑眯眯地端详着她的脸,用手抚摸那条并不显眼的胶水痕迹:“自从你和妈妈走了,没多久后他就疯了。”
珠玉其实是知道的,放在当年,她的爸爸再怎么拼命,也救不回妈妈,横竖不过多添一条人命罢了。现在看到他这幅形容枯槁的模样,多少还是会有些动容,只是那口恶气堵在心口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突破口,哪能那么容易就消了。
因此冷着脸过来,眼中依旧是赫然的疏离,冷哼了一声道:“那可还真是多亏了你啊,现在尽心尽力照顾有什么用,装什么父慈子孝呢,装给谁看呢?你怎么不发发善心给老头一起送走得了?”
而且显而易见的,眼前这个人名下罪孽更加深重。
天辰眼中的痛苦转瞬即逝,快到珠玉觉得那一晃神只是自己看走了眼一般,他微微摇着头道:“我知道你还在怨我,但我也是迫不得已。”
珠玉笑出声来:“什么样的迫不得已会让一个孩子杀死自己的妈妈和妹妹?是,你是没有亲自动手,血没溅到你身上么?你怎么敢站在这里假装自己是干净的?”
天辰伸手想攥着她的手腕,边不要脸道:“妹妹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么?”
珠玉缩手一躲,将那条细细的银色链子抽上了影壁,发出一声脆响。
她心头一阵烦躁涌来,直冲向厨房就要找刀,只是翻来覆去,别说刀了,连一个带尖锐边缘的东西都没有。
天辰双手揣着兜缓缓踱步跟了过来:“爸爸时常会情绪不稳定,又不能一直绑在床上,保险起见,带刃的我都收起来了。”
珠玉本就带着情绪,听他这般不急不躁的声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登时转身一个巴掌就招呼了上去。
她本身力气就不算小,平时也会健身锻炼,再加上又学过些格斗技巧,这一个巴掌几乎带上了全身的力道狠狠扇了上去。
天辰也没躲,但显然对她的力气低估了,后果就是整个人趔趄倒退了几步才停稳,脸上的金丝眼镜都被甩飞了出去。她手上的链子带着劲头飞来,在他脸颊上划开了个不小的口子。
伤口上缓缓往外渗出温热的血珠,天辰弯腰去捡眼镜时,那血珠积聚起来,被重力拉扯着砸落在地。
他伸手去抹,看见指尖殷红,愈发兴奋。
珠玉见他那疯狂的神色时,已经晚了,天辰拉着那根银色链子,不由分说地将她扯进了西厢房。
屋子里面有简单的寝具,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看样子应该也是定期请了清洁工的。
铺得整齐的床上突兀的放置着一个样式老旧的三花小猫玩偶,玻璃制的眼珠已经脱落,又被用同样颜色的线缝了回去。但做手工的人显然不精于此道,粗糙的针脚明显地横亘在小猫的脸上,乍一看上去,多少有些吓人。
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东厢房那头传来均匀的呼噜声,相距不远的四邻谈笑的声音亦是隔着墙被送了进来,更显得这屋子里的氛围剑拔弩张。
珠玉也不吭声,只是死命地反抗着。但正如那位复制出来的“珠玉”所言,她现在比平时,确实虚弱了不少。因此纵使她已经使了不少的力气,还是被他生拉硬拽地扯了进去,随即手腕一紧,被链子牢牢锁上了木椅的把手。
珠玉深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气息,抬头冷眼看向他:“玩这么变态吗?有本事你就干净利落地弄死我,最好别给我喘息的机会。就算我还有一口气在,咬我也要把你咬死。”
天辰直起身来,打量着她,驴唇不搭马嘴地向床头示意道:“阿玉你瞧,那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偶,还是我攒了年把的零用钱买了送你的呢,是那时候最时兴的,这么多年都好好地保管下来了。你瞧你现在炸毛的样子,倒和它很像。”
珠玉印象里完全没有那只小猫的存在,也不知道这时候为什么要提这样无足轻重的事情,看都不看他,冷冷道:“关我屁事,要杀要剐随你便,废什么话。”
屋门已经被天辰反锁了起来,他闭了闭眼睛,似乎很消耗精力一样,眉宇间透出疲惫不堪的神色来。
一瞬间,也就那短短的一瞬间,珠玉觉得周边的空间骤然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那变化实在难以分辨,余光撇到的光线忽地如入水般轻微地折动了,她不动声色地小幅度转动了下眼睛,那种折射浮动在两人身边,好似一个看不见的玻璃罩,堪堪将两人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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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还不待她有所反应,天辰蹲下身,将她的脸掰了过来,迫使她直视着自己,语速极快地道:“阿玉,你还不懂吗?我所说的你都不记得对吧?因为你那时候实在太小了,那你怎么不想想,自己为什么会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的事呢?”
“什……”
珠玉疑惑地开口,就见他又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再抬眼时恢复了那让人看了恨得牙痒的神色。
那种极难察觉的屏障,就在同时忽然不见了。
“你不是说过,我若强留你在我身边,你就会杀了我吗?现在,我已经给过你两次机会了。你的本事,也不过如此。”
天辰的指尖还带着血,他掐着珠玉的下巴,将残余的鲜血涂抹在了她的嘴唇上,金丝眼镜的镜片已经被摔得碎裂,被他一把摘了下来,一张脸显得更加邪气。
“那么接下来,是审讯时间。”
***
身为相天师的天家人,由于出生时就具有能够预知的能力,一方面为人所敬仰,另一方面又被心怀不轨之人所忌惮。
风光的同时,风险也理所当然成倍的增加了。
或许是为了维护这一支重要的血脉,他们被神赐了一种额外的力量。
每个天家人,及至周岁之时,如同普通人一般,也会抓周。
但抓的不是一些算盘如意之类的寻常物件,而是抓“鬼”。
周岁时抓到的鬼,若没有意外,一般会伴随宿主一生,因而才被称为“伴生鬼”。
就像天辰的那只,虽然珠玉没见过鬼的实体,但多少也能推测出能力,抟土烧俑,则可替自己做事,亦能像折磨风辛金以及现在束缚自己一样,以血作符则可通感。
多少沾点变态。
天辰手中正把玩着那枚小小泥人,似笑非笑道:“你出事的时候不过百日,谁为你行的抓鬼周岁?”
珠玉讥笑道:“都到现在了,你还没察觉吗?那股气息,你不熟悉?”
眼见天辰微微蹙眉思索,她又道:“有火吗?”
天辰不明所以,还是从兜里掏出了枚精致的打火机放到了她没被锁住的那只手里,还不忘帮她开了上盖。
珠玉也不管他为什么会随身带着这个,单手打着了火,带着挑衅的神色,将跳动的火苗燎上了他新换上的马甲下摆。
橘红色的火舌很快舔了上去,发出一股燃烧的蛋白质的味道,很快被珠玉两指捻灭。
幽幽白烟飘在半空中,被她伸手揽在了手间,于是便柔软地绕在五指间,并不消散。
珠玉轻声开口道了句,“现形”。
于是很快有人形从烟雾中缓缓现身,是一个娇俏的小人,长长的白色头发,身上套着白色宽大长裙,正打着呵欠缠在珠玉食指上,睁着惺忪的眼睛打量着四周。
“不眼熟吗?”
天辰便沉默了,他怎么会不眼熟,这就是妈妈当初饲养的那只烟女。
被他亲手斩杀了二十余年的烟女。
31.试玉 · 肆
房间中死一样的寂静持续了许久。
烟女片刻后即感知到了天辰身上那熟悉的气息,被吓得瑟瑟发抖,伸出白得如同瓷制一样的细小手臂紧紧环住了珠玉的手指,那长长的、坠着碎钻一样闪着光泽的睫毛也跟着颤了起来。
只是又见珠玉的手腕被锁,护主的心理到底还是占了上风,急得如同泥鳅一样的贴着她的皮肤游动了过去。
无奈那链子不知是什么材质所造,她咯吱作响地咬了许久,愣是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珠玉轻轻动了手指,安抚着小人,复又抬头看向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的天辰,讽刺地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珠玉的身上一直带着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如今召出烟女,那种复合杂糅的香料味道更重。
天辰若有所思,试探性地伸手去捉,指尖即将要碰到的时候,烟女那具躯体便似猫一样灵活地以一个非常人能做到的姿势躲避了去,他只触到了袅袅的烟气,还有淡淡余香残留在上面,和当初引陶俑追踪风辛金依据的味道别无二致。
他一边凑到鼻尖去嗅,思忖道:“哦,如果没记错的话,烟女善化形,我当初还吃过这样的亏呢。所以,那天在楼顶的时候,不是你,而是她,对吧?”
要不然以凡人之躯,怎么能在那短短的瞬间,从高楼一跃之下后就没了踪影,且又如此毫发无伤呢?
珠玉并未做声,只低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于是又问:“只是我当初明明记得把她除掉了,怎么会寄生在你体内?即是伴生鬼,就应一生择一人,如何会易主?”
珠玉嗤笑一声:“到底不是血亲,你总是会忘掉我的身上有一半流着和妈妈一样的血,烟女残留着一丝气息,当然会循着血脉为自己重新择主。”
天辰又投来探寻的目光,似要剥开她现在的伪装,将真实的面目剖出来,于是嘴角挂了一抹玩味,问道:“你不应该恨我么,怎么还有问必答?怎么,想诈我?”
珠玉迎着他的视线看了回去,道:“我是恨你,恨到想把你的头拔下来一脚踢到燕郊去。”
这么说,才对味了。
天辰闻言,嘴角微微牵起,露出来了个微笑。
珠玉接着道:“我本意想着你能有悔意,才将她唤出来。这么看,到底是我想多了。”
天辰于是又想伸手去逗弄,烟女察觉珠玉的情绪变化,也沾染上了些怒气,便冲他呲牙嘶吼,一张嘴便咬了上去,留下了两排细密的尖牙齿印。
又是见了血。
烟女能食妖髓,平时爱盘在香炉里,多喜静。被珠玉拿去处理些小鬼小怪的倒也算好用,只是现在遇上本就已经杀了她一次的人,先不说害怕,也发挥不了太多作用。
珠玉也没打算唤她出来做些什么大事,原想攻心,见此人脸皮实在是厚,起不到多大的作用,轻挥了下手,那股烟雾渐渐散去,烟女的身形就慢慢淡到看不出了。
她继续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天家人只能择一只鬼伴生,多者则会相噬。我有了烟女,去哪招来列缺?再说,我如果真的有,直捣黄龙府就行了,哪还能这么窝囊地被锁在这里?”
天辰沉默着思索,珠玉又道:“你不也是天家人吗?算啊?”
天辰没有接话。
他是心知肚明的,相天者,并不能预知所有的事,若有那样极为重要的、即被称之为“天机”的关键信息,是如论如何都算不出的。
就像现在一样。
未来——哪怕说一分钟之后将会如何发展,天辰也并不知情,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的一片空白。
他依旧细细端详着她的神色,想从中分辨出来虚实,思忖了片刻道:“其实也不是毫无办法。”
“什么?”
“我记得曾看到过失传的古籍。以己身饲魂,也是可以的。”
珠玉哼道:“谁知你从哪里的野书上看来的,别人说什么都信,我说你死了妈妈就能复活,你死不死?”
天辰无视了她话中明显的嘲讽,若有所思的将手指搭上了她被锁着的左手手腕:“那你在这里贴什么膏药?你在藏什么?”
他的指尖很凉,激起了珠玉一身的鸡皮疙瘩。
紧接着,冰凉的指腹向她的手腕内侧探去,以一个极其缓慢的速度将膏药一点点的掀了起来。
膏药下,只有一块方形的、明显被捂出来的偏白的印子,白皙的皮肤上干干净净,什么别的都没有。
珠玉看着他略带失望的神情,开口道:“你几乎要杀死我的那个晚上,摔断了这只手,粉碎性骨折。你满意这个结果吗?”
天辰将信将疑地把那细细的锁链又勒紧了一些,看着珠玉的脸,嘴角浮现出一种意味深长的古怪的笑来。
珠玉便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随即就看见天辰从她手里把打火机收了回去,又站起身,从兜里摸出枚小巧精致的钥匙,打开了屋子角落里那个带锁的柜子。
“列缺 ,为手太阴肺经之络穴,位于人小臂桡骨茎突上方,有如裂隙处,故名。此穴有通经活络,通调任脉之效。你说的没错,我那次几乎就杀了你,如果没有那东西,我不信你能活得这么好。”
珠玉皱眉,眼见他从柜子里搬出来了个不小的手提盒,锁扣咔哒一声打开,露出里面装备齐全的、闪着寒光的各式手术刀、止血钳、镊子及一些她不认得的器械。
天辰捏出了一个玻璃瓶来,又拿出叠好的毛巾倒了上去。
要说现在还看不出来他打算做什么,那才称得上是脑子有大问题。
他已经凑上前来,一手缠在珠玉的脖颈上,向上抚摸着她的脸颊道:“阿玉,好妹妹,你若真的没有,让我检查一下,也好交差。”
那带着微苦气味的毛巾即刻捂了上来,珠玉失去意识的前一秒,还依稀听见了这个变态的温声软语,“阿玉,睡吧,醒来就什么都好了”。
***
瓦儿胡同算是老居民区,距离主干道有一定的距离,因此远离了喧嚣,同样一起远离的,还有灯光。
路灯的光线并不算多么明亮,照到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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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里的就更少了。因此一到夜里,家家户户都上床休憩了的时候,这一块区域就如同浸了墨一样黑得浓重,得要打出亮光才能同拨云见日一样瞧清楚路。
就在这片醇厚的夜色中,屋檐上一条如猫般的影子蹿上了房梁,灵活地在院墙屋顶上跃来跃去,似在搜寻什么东西,不多时就有了目标,冲着某个方向翻了过去,很快隐匿在黑暗中,看不见了。
***
珠玉说是睡醒,倒不如说是被痛醒的。
晨光熹微,映在了她那新鲜出炉的伤口上。
天辰就守在旁边,见她醒了,便道:“骨头上确实有一层骨痂,是碎裂后修复的痕迹,也并没有列缺的踪影。这下好了,大家都安心了。你说说你,既然没有,跑什么呢?可让我们好一阵担心。”
麻醉药的劲头已经散去,切开快三寸长的刀口被精心缝合,皮肤表面几乎看不到缝合线,但并不影响像火焰灼烧一样的疼痛在持续。
这是折腾了一晚上?
珠玉吸着凉气道:“不跑?我为什么不跑?刀都要砍在我头上了,还要在这里跟你装相亲相爱一家人吗?”
她是平躺在床上的,想起身时才发现自己的手依旧被绑在床侧边的架子上,一阵阵天旋地转的感觉传来,不知道是不是麻醉剂的后遗症,她压抑着想吐的感觉道:“你现在查也查明了,可以放我走了。”
“那不行,”天辰用棉球蘸了碘伏,将她的手臂箍住,细细擦了遍,“既然在你一出生就已经被认为是个威胁了,现在就算还不是,以后也会是。再说了,妈妈当时,也可以算是替你死的吧?这么说的话,害死她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啊。”
珠玉的脸色刷地变白,她的嘴角有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抽搐,似是压抑了许久,才依旧抬头倔强盯着他,眼中不复昨日那样的光彩,只一遍遍地重复:“放我走,放我走!”
天辰在伤口处缠上了圈纱布,用医用胶带固定住,还不忘拿纸巾给她擦去额角渗出的冷汗,道:“不可能的。我如果让你走了,它们会要你死的。我还是保证了看管着你,且不会再有任何意外,它们才同意留你性命。”
珠玉苦笑起来:“那我是不是该谢谢你啊?”
天辰认真道:“不客气。你就和我、和爸爸老老实实在这一小院里活一辈子吧。放心,哥哥会照顾好你的。”
珠玉笑够了才停下来,反问道:“我在这里一直生活?就不会有人起疑心吗?”
天辰从熨烫服贴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薄薄的卡片,在珠玉眼前快速一晃,说出来的话让她一颗心才真真正正沉到了谷底。
他说:“你忘了吗阿玉,这身份是谁一手操持的?当初费了多大的功夫,才造了这么逼真的假。我们是可以结婚的,你就以白瑜的身份活完这一生吧。”
说罢又补充了一句,“反正我也不是你的亲哥。”
珠玉闭了闭眼睛,向后仰去,应道:“是啊,你这个恩将仇报的杂种。爸爸当时为什么要自作主张收养你呢?就该让你死在山里,不是吗?”
32.试玉 · 伍
西厢房不同于昨日见过老人住的那间,装饰虽简单,该有的一个都没少,显然是花了心思重新装的。
基础的床架柜子和小桌都有,里间还隔出了个独立出来的卫生间。
房间内装了空调,正送着暖风,珠玉裹着厚实的棉被,整个头埋在里面,蜷成一团,懒懒地不想动弹。
那根锁链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先前才不过几十公分长,现在已经放到了几米,另一头钉在了屋内约莫中心的位置,她试了,几乎能在这个不大的空间内行动自如。
地上有一个样式奇怪的金属环,珠玉以脚蹬地用了全力拉过,那东西纹丝不动,像是牢牢镶嵌在了地底一样。
且锁链的另一头已经从她的手,换到了脖颈上。许是知道她大概率能做得出让那只手再断一次的事情,索性就卡在命门上了。
珠玉的手指缓慢的在紧贴着脖子皮肤的硬质金属,那一圈已经被她的体温暖得温热,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那条被切开的口子依旧隐隐作痛,而她已经开始适应这种痛感了。
床边的小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和蒸饺,是天辰不久前送进来的,粮食清香的味道正顺着缝隙往珠玉的鼻子里送。
她还维持着刚才他进来时鸵鸟一样防御的姿势,昏昏沉沉间,就听到肚子传来一阵清晰的咕噜声。
被拴狗一样困在这里,搁谁谁不抑郁。但人是铁饭是钢,到底还是吃饱了才好做下一步的准备。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从被子里慢腾腾地爬了出来。
天辰不久前放下早餐,还在她旁边停留了一会,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确认呼吸还在,就那么静静看了几分钟的样子,也没说什么,便沉默着退出去了。
珠玉拢了拢乱糟糟的头发,抽出套在纸袋中的一次性筷子,夹起了个温度正好的饺子,带着些怨气忿忿地咬了下去。
鲜肉馅的。
她又啜了口粥,眼眶发涩,眼珠转动时有微弱的痛感,不妨碍她重新扫视着屋里的一切。
地上那个金属环昨天进来的时候并没有见到,珠玉再三回忆,还是觉得并没有因为那时候的愤怒看漏什么,应该就是后面装上的。
既然天辰能装上去,她就有可能能给拆下来。
视线转了一圈,又落回了床头那只陈旧的小猫玩偶上。
她挣扎的时候把它打翻在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好好地摆了回去,端坐在床头,一双玻璃眼珠定定地看着她。
珠玉咽下嘴里的饭,伸手一捞把它抓了过来,放在桌面上细细端详着。
看做工和布料脱色的程度,确实是很多年前了的东西没错。
可这真的是她小时候的玩偶吗?她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珠玉又回想起那种莫名的屏障感出现的短短片刻天辰说的话,他那时候的神色,倒是比平时来看诚恳得很。
当然,不排除有装的可能性。
只不过关于记忆……
珠玉又往嘴里塞了个三鲜的蒸饺,她之前也起过疑心,才三个月的孩子,到底是如何能记得那么清楚的。
她在网络上查过,也偷偷向医生打探过,得到的结论如出一辙。婴儿在那么小的时候,倒是可能会有一定的短时记忆,比如奶瓶,比如妈妈,看到时确实会有开心的情绪出现。而长期记忆,则需要成熟的海马体,要等最起码三岁的样子才会发育成熟。
不过答案也并不是完全否定的,倘若那时候经历了情绪波动异常大的情况,刺激她不断回忆复现,也有能长期留存的可能性。
她先前一直以为自己天赋异禀。诚然,天家种种也确实不是套用于普通人身上简单的逻辑就能解释得通的。
天辰的那番话,除去他存心要挑拨或是扰乱的意图,思索下来,也不是全无道理。
是她的脑子发育优于常人,还是说——珠玉突然打了个冷颤——有人能够做到伪造记忆吗?
可是,那晚上的滚滚天雷、磅礴大雨和飞溅出来的鲜血,那么真实的感受,会是假的吗?
珠玉蹙眉,盘腿坐在床上,将玩偶攥在手里。她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时由于失血的缘故显得更加白皙,甚至称得上是惨白了。
她没有在意,只是用指腹在小猫玩偶布料和填充的棉絮下的那一层硬壳上摸索。
手指动的很慢,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果然在靠近猫背的地方摸到一处不明显的裂痕。
珠玉的动作很轻,她凑上去咬断了线头,把背后的毛茸布料轻轻地拆开了。
纸糊的外壳上有割开后用胶粘回去的痕迹,只是没有完全黏合,还留了一条细小的缝隙。裂开的地方不大,她伸手去摸一次性的竹筷,抠下片纤维,试了下硬度大概能行,便把它探进了裂缝中。
天辰从这里出去后没多久,就传来了开门声和同外面晨练的老人打招呼的声音,他确实已经已经出门去了。而珠玉有充足的耐心,终于在某一次尝试的时候,那条缝被她撬动,纸壳弹了起来。
珠玉及时用手轻轻压了一下,才掰着缓缓打开,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里面一团充当缓冲作用的棉絮中间,一个烟盒大小的小黑盒,正在闪着红光,还有一根线连接往上。
果然。
她一进来时就发觉了,玩偶的左眼,有极其微弱的光,一闪一闪的,现在看来,不仅监视,天辰还要监听。
好在她的躯干一直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也并没有把它转过去,就算监视,也只能看到她把小猫抱在怀里的画面。
珠玉悄无声息地将一切恢复原样,又在怀里放了一会,才长长出了一口气,随手一甩把玩偶扔回了床头。
她的视线重又回到地面那枚锁扣上。
***
天辰的心情极好,或许是因为已经发了一场疯消耗了不少体力的缘故,老人今天表现得异常顺从,让吃多少就吃多少,甚至还短暂的认出他来了。
珠玉虽然还不理他,整个人乌龟一样钻在被子里不动弹,但早餐还是全吃掉了。
天气也好,虽然在冬日,阳光明媚,照得人心里暖暖的。
于是天辰哼着歌,提着刚买回来的新鲜蔬菜肉类,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炒了四个菜,并已经开始规划起来过年要准备什么样的年夜饭。
端着餐盘又回到西厢房的时候珠玉已经坐起来了,一头乌黑的头发拱得鸡窝一样,趁得脸色更加的不好。
她正用冷冷的目光盯着他,一脸要找茬的神色,还没张嘴,天辰就知道今天的好心情要止步于此了。
珠玉道:“来干什么,看我死没死吗?”
天辰叹气,把饭菜摆了上去,边道:“你是我妹妹,我怎么会……”
“是吗?你没在心里嘲笑我吗?明明放了大话,现在还像个囚犯一样被锁在这里,不好笑吗?”
天辰微张着嘴,看着锁链跟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发出咔喳喳的碰撞声。
珠玉还在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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罐子破摔:“满足你的心理了吗?明明是正统的血亲,还干不过你一个旁支的外人,你没有很骄傲、很得意吗?”
天辰给他分筷子,摇头道:“我并没有半点这样的想法,你不要多虑。”
珠玉原本还在强颜欢笑,晃动着脑袋,好似极力在忍耐的模样,话再出口时却已经染上了哭腔:“是吗?你还说我能在这里活一辈子,我怎么不信?我还那么小的时候就想要斩草除根,现在怎么可能就只是一个软禁!就算你不杀我,‘它们’不会吗?”
天辰没见过她这样的悲戚,一瞬间慌了神。虽说是经过风浪的天家人,也并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但到底也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遇到这种事,又折腾得体力和精神都疲乏极了,崩溃是合情合理的。
他思索片刻,低声安慰道:“不会,‘它们’承诺过的事,不能反悔的。”
珠玉已经抱着膝盖开始哭嚎,感受到天辰在触碰自己肩膀,抬头时才发现是抽了纸巾递过来。
她继续低着头抽泣,伸手去抓,小指尾端扫过天辰的手心,凉的透彻,“你怎么知道不能反悔,万一硬是要反悔呢?”
天辰收回手,又嗅到了那股若隐若无的香气,见珠玉一副小孩撒泼般的架势,没由来松了劲,这些日积攒的疲倦席卷全身,他用手撑上了前额,喃喃道:“不会的,‘它们’只身在‘桃源’,出不来。”
话一出口,即可惊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回事?他明明只在心里这么想的,怎么说出来了?
天辰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看了眼珠玉,见后者依旧在忙着擦鼻涕,一副完全没注意到的模样,才轻轻松了一口气,暗自放下心来。
知道了又怎么样,她并不知道“桃源”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在哪。再说,她现在被锁在这里,又退一万步讲,有珠玉血符的泥人还在他手上,不怕她闹出什么事来。
他稳了稳心神,想要把刚才那种怪异的感觉消除,将桌子移得更加近了,劝说道:“先吃饭吧。你要是觉得安不下心,保证不会乱跑的话,等过完年,这链子我给你去了,怎么样?”
珠玉的哭慢慢止了,她抹一把眼泪,回看道:“真的?”
她的睫毛被泪水打湿,几根几根的结在一起,显得更是可怜,天辰攥了攥拳头,点头应道:“等爸爸好转些,我带你们去南方温暖的地方度假吧。”
***
夜色深重,珠玉等着院子里的灯都灭了,悄无声息翻身爬起,坐在了床沿上。
月色稀疏,地面暗影重重,似漩涡般凝结卷起涟漪,摇曳着轻触她垂下来的脚尖。珠玉晃着赤裸的双足,轻轻哼起歌来。
小猫的玻璃眼珠还在持续地冒着几不可见的红光。良久,一首歌毕,珠玉伸手而来,将那颗玻璃珠捏在两指尖,连同里面的摄像头一起碾成了粉末。
***
天辰是在噩梦中惊醒的,他大口地喘着粗气,手机就在这时弹出了“信号”丢失的提示。
他心头猛地一跳,枕头旁边那枚泥人还在,被他抓在手里,急急赶向西厢房。
大灯被揿亮,屋内很安静,只有空调运转的嗡嗡声,床上一只开膛破肚的玩偶,人却不见了。
连同地上那枚牢牢镶嵌的金属环,也一起消失了。
洗手间的门敞开着,洗手池里积攒着一摊浑浊不堪的黄泥水。
天辰猛地低头,他才发现,手中那枚小巧精致的泥人,正散发着浓郁的香材的味道。
33.同归 · 壹
风辛金感觉自己快要被憋疯了。
这事能怪他吗?当然不能。
他身为一个守法好公民,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要说那种皮肤像石头一样的巨大蜥蜴,还有可能是栖息在地底的隐藏物种,那、那一墙的以心脏为中心向外延伸的血管、一阵阵叫着“姜玠”的震鸣和被姜玠杀了的反社会人格野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风辛金当时吓傻了,随即就被那冲天的血腥气熏得趴去暗河旁,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再回头时,姜玠已经从墙上把那几颗还在诡异跳动的心脏连通四通八达的血管脉路一同扒了下来,同新鲜剖出来的心一起装到了密封的袋子里,还往里撒了两把土。
风辛金的胃里又是一阵抽搐,他急忙趴了回去,呕出口黄绿色的胆汁。
好在姜玠很快就结束了,在地上挖了个坑给那野人简单埋了,又一言不发背着快要虚脱了的风辛金爬了上去。
那时候具体发生了什么事风辛金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像一个瘫痪多年的老者,被姜玠用绳索捆着,从踢开的镶嵌了多枚金属镜的通道中爬了出来,又从山脉低矮处抄近道爬回了最当初停车的地方。
天已经黑透了。
姜玠带上了头盔,发动车子,示意风辛金上来。
他的手举那个袋子,伸着手臂朝这个方向递了过来。
风辛金被刺骨的寒风一吹,这才打了个冷颤,脑子也清醒了许多,他哆嗦着指了指自己,又确认道:“我吗?我拿着吗?合适吗?”
姜玠依旧沉默着,摩托车的前灯打开了,刺得风辛金用手去挡,也看不见对方的神色。
在呼啸的风声中,风辛金终于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任命地带好了自己的头盔,又捏着两根指头小心翼翼的接了过来。
回去的途中依旧是狂风夹杂着冰碴儿的洗礼,风辛金还隐约觉得这洗礼比来的时候还要猛烈。
姜玠的心情,好像极其的不好。
风辛金和姜玠在来天水之前并不熟,除了当时跟珠玉吵的那场莫名其妙的架,其余时候也没见过他这种模样,只是满脑子想得都是——“杀人了,姜哥啥人了,我还拿着证据,我也算帮凶”。
这种想法消失得也快,因为那个不小的密封袋就放在他们两个人中间,虽然风辛金异常不情愿地往后撤到了最远的距离,还是有一部分的袋身不可避免地耷拉在了他的腿边。
因此在踏上归程之后过了没多久,他就察觉到了袋子里传来了什么在蠕动的触感。腿上痒痒的,心里怕怕的。
但风辛金又实在好奇,在他又做了一个足以让自己后悔半年的决定——打开袋口——之后,他终于看见了,里面那层层叠叠缠绕着的血管,好像有自己的生命一样,正在朝着姜玠撒进去的土延伸。
就好像,在汲取营养一样。
风辛金又是一个要吐,还是尽力咬着牙忍了回去。他现在可是戴着头盔的,真要吐出来,不得扬自己一脸啊。
不过好在,虽然实在恶心瘆人,风辛金也确认一个不争的事实:这堆东西,根本就不可能是人嘛。
他已经快被冻麻了,思绪也像那缠作一团的血管似的,只是突然发现,好像并没有背上人命,不用承担刑事责任了这件事,就让他突然轻松了起来。
***
轻松过了头,那种后怕的感觉才重又出现,而且这堆疑惑是越发酵越大的趋势了。
风辛金实在是太想问个明白了,但可惜的是,姜玠从那个晚上开始,就没有说过一个字。
赵诚也不过问,只是每每做好了饭送到楼上去。
那个密封袋,已经被处理了。
回来的时候离天明不到两个小时,风辛金已经困到快失智的程度了,姜玠依旧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赵诚好像掐好了点似的,也不开灯,黢黑一条身影就杵在门后,手里握着把铁锹,给风辛金吓得几乎要跳起来叫。
那两个人肯定提前打好了商量好,默契地一个字也没说,姜玠只是伸手接过了铁锹,迎着又开始落起来的鹅毛雪,一步步地走去了那个已经坍塌的破屋。
他将那一堆蠕动的东西埋在了枯树的脚下。
风辛金当然也去问过赵诚,谁能想到后者更是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主,有时候懒得糊弄,直接装老了耳背当没听见把他撂那了。
他实在是憋的不行了,甚至还背着他们俩偷偷地给珠玉发过消息。
对方自然是没有回信。
电话他也试着打过,根本不通。
孤岛,完完全全的孤岛。
姜玠这几天好像真的只有在补觉,每次风辛金趁着赵诚开卧室门送饭工夫夫往里偷窥的时候,总能看到他蜷在床上,死了一样的无声无息。
真是怪,他从来没见过能有人这么能睡。
年关将近,虽然这院子里到处死气沉沉的氛围,赵诚还是开始张罗起年货来。
风辛金原本是想帮忙的,但被赵诚赶了好几次了,说不会干活的话,还是一边呆着比较省事。
他倒乐的清闲。现下赵诚又开着他的电动三轮不知道去哪里采买了,风辛基就窝在房间里,打开了个旧些的电脑。那是姜玠用过淘汰了几年的,他当时说想学着用一下,就直接给拿过来了。
风辛金在浏览器里搜索“心脏怪物”、“血管有生命”、“血管吃土”等一系列稀奇古怪的词条之后,还是没有搜到任何自己想看到的信息,正在床上翻身的时候,就听到对面那个房间的门咔嚓一声,打开了。
姜玠的脸色还没有恢复得很好的样子,眼下挂了两个明显的黑眼圈,正在往身上套衣服。
风辛金蹭得一声从床上弹射起来,凑过来看着对方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哥,好点没?”
姜玠的嗓子很哑,听上去哭了一样,回道:“嗯,我出去转转。”
这个念头一出,风辛金立刻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姜玠是什么人,还能因为这样的事哭吗?那可是精怪诶,能和自己大方的老板扯上什么关系?
他立刻也扯了件外衣,紧紧跟了上来:“去哪啊,我也去。今天天这么好,不出去走走可惜了。”
确实,雪已经停了,外面又是白茫茫的一片,阳光洒下来,晃得人睁不开眼。
姜玠没拒绝,也没答应,只是默默看了他一眼,抬脚就往外走。
风辛金立刻跟上。
领导没说不行,就是行的意思。
邻居老太太依旧披着那块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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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的棉巾晒太阳,见他们俩出门,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等到姜玠向外走了,又冲风辛金狠狠摆手。
风辛金哂笑一声,微微摇头,跟上了姜玠。
他只是打工的,又不算一家人,这家人的血脉怎么样,到底怎么邪门,又关他什么事呢?
姜玠还是不愿意说话,揣着兜,一边听着风辛金在那里絮叨老赵又买了什么东西,一边装作看不见那抹佯装镇定的神色下蠢蠢欲动的八卦心,向着那处废墟走去。
树干下之前挖开又填埋的新土已经被断断续续的落雪掩埋干净,姜玠找了几块还算完整的砖头,拂掉积雪,垫在地上坐了下去。
风辛金也有模学样捡了两块,想离姜玠近点,又知道地下埋着什么,一时两难。
好在姜玠知道他在纠结些什么,指着块地道:“这里。”
风辛金心领神会,忙坐了下去,到底忍不住,还是问道:“姜哥,咱那天……那东西到底是啥啊,你为啥要去……给那玩意带来啊?”
破旧的土屋虽然坍塌得差不多了,还是撑起了一块地方,那里面没有积雪,黑洞洞的,被风吹的呜呜直响,也很是阴森。
姜玠背靠上干枯的树干,闭着眼睛晒太阳,又要睡着了的样子,整个人好像陷入了什么很久远的回忆似的,缓缓道:“是什么呢?是、我的故人吧。”
“故人?”
他是信不了一点,还要再问时,就见姜玠突然睁开了眼,问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风辛金竖起耳朵听,果然在呼啸的风声中又传来隐隐约约的呼声,好像……又是在喊他。
又来?!
他紧紧盯着姜玠脚下那一块土,整个人以一个蹲爬的姿势狼狈地向后退去。
姜玠却猛地站起身来,攀着到了一半的土墙向下看去——随后利索地撑墙跃了下去。
风辛金一个哀嚎,连滚带爬地也跟着往下跑。
先别管下面有什么,他可不想被扔下和那堆玩意呆在一起。几乎是滚下去坡去的风辛金,好不容易站稳了准备撒脚丫开跑的时候,才看见来人。
珠玉还穿着分别时的那身衣服,显然是扛不住西北的寒风,那一张小脸简直称得上是煞白,整个人跌跌撞撞地正往这边走。
刚才明显就是她的声音,而她似乎已经撑不住了。待见到熟人,珠玉的泪便在眼眶中积聚起来,她朝着前面伸出双臂,脚下一软,几乎就要跌下去。
姜玠的动作很快,在她要向前扑倒的前一秒将她稳稳当当地接住了。
珠玉的双臂环上了他的脖子,一只手伸进了发间,用了仅剩的力气将他紧紧揽住。
她的脸埋在姜玠颈窝,有急促的气息撒落,激得他那一小块皮肤开始涌起了鸡皮疙瘩。他便垂眼,刚才就嗅到了她手上的血腥味,正想开口问时,脖颈处忽然、就有一滴温热的水珠落下,砸在他锁骨上,把他要问的事扰得乱七八糟,再想不起来了。
珠玉在哭。
姜玠沉默着,也收紧了手臂。
回来了,回来就好。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后脑上那根先前被风辛金发觉又没再找到过的金色发丝,顺着珠玉的手指一跳一跳地,钻进了包扎好的纱布里,消失不见了。
34.同归 · 贰
风辛金呆站在原地,大张着个嘴,灌了一肚子的冷风也无知无觉。
他看着那两个寒风中的人影,突然就很是摸不着头脑。
不对啊。
这两个人那时候在招待大厅,分明吵出了一种要你死我活的气势,珠玉还顺手牵车,又是拿钱又是拿卡的,什么时候就握手言和了?
再说,他三番五次尝试联系珠玉,皆是无果,姜玠是什么时候给了她地址的?
他还在愕然中无法自拔,就看见姜玠脱了自己的外套,裹着珠玉打横抱起,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风辛金忙凑了上去,他一肚子的疑问,再没人解答,真的是要憋出问题来。
但他很快就看见了珠玉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色、未干的泪痕,以及袖口被卷开露出的血迹斑斑一直延伸向里的白色纱布。
这……
姜玠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他大跨步地往回走,直接略过了颤巍巍站起来想要看个清楚的邻居老太,一直走到二楼去,撞开了最里间的房门,将珠玉小心地放到了床上,拽过被子将人裹了起来。
她整个人都在打颤,修长瘦削的手指紧紧抓着厚实的棉被,一个劲地往里缩。
“好冷。”
姜玠铁青着脸,见她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飞快转身下楼。
赵诚年纪也大了,受不得寒,所以入冬时会备着暖贴。姜玠冲进他房间里,翻出来一袋没拆封的,又倒了杯热水,抓起医药箱就奔了回去。
风辛金这才跑到门口,见姜玠满手的东西,来不及应付老太太的询问,把院门一甩也跟着往楼上跑。
姜玠撕开了自发热暖贴的包装,隔着珠玉的衣服贴在了她后腰和肩膀的位置,轻声道:“喝点水吧。”
房间里的空调已经开了一会,温度升了不少,珠玉缓了一缓,才点了头。
他便扶着她半坐起来,用枕头垫在后面,将水杯递给了她。
珠玉小口地啜着热水,才觉得被冷风冻透了的躯体慢慢地融化了,抬眼看见风辛金呼哧带喘地也跟着进来,便牵动嘴角抿出一个笑:“小风啊,怎么样,这段时间没出什么事吧?”
还没出什么事,他都差点交代在地底了!
风辛金偷偷看了眼姜玠,见他已经开了医药箱,拿小镊子和剪刀在拆珠玉小臂上的纱布。
说实话,他现在对于姜玠还是有一种害怕的感觉。
待后面回过神来,心里还是怕得一抽一抽的。那堆东西再怎么不是人,也好歹生得是个人模样,怎么能就这么说杀就杀了呢?
还给心挖了出来,一路血呼淋啦的拉回来挖个坑给埋了。
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呐!
姜玠还说什么,那是他的“故人”?
什么故人用得着这么杀啊!
风辛金与珠玉显然比和姜玠熟得多,再说还是领他入门的“师父”,现在珠玉一到,他便颇有一种“娘家来人”了的依靠感。
正犹豫着要不要立刻告姜玠一状的时候,当事人就在这当口回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一眼,又看得他心里陡然生出寒意来,嗫嚅了两声,摇头道:“我没事。倒是你啊,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珠玉胳膊上的刀口过了这么几天已经有慢慢长合的迹象,不过她打车过来的时候,那司机好说歹说也不肯开进来——村里路太难走了不说,这乘客还不知道确切的地点,只知道附近有一个破旧的土屋和老槐树。
于是还是坚持在村口那个极其鲜艳的牌坊下让珠玉下了车。走来的路上一半是因为冷,又一半也确实虚弱,她在那水泥地上摔了两跤,虽有意护着胳膊,但还是拉着伤口又挣开了。
渗出来的血和组织液黏在纱布上,纵使姜玠已经很慢了,还是很疼。
珠玉吸着凉气慢慢讲着,突然忍不住乐起来,冲着姜玠道:“诶,你瞧这场景,是不是还有点眼熟。”
像是在苍郁镇的时候,两人在香坊,也是相似的场景,不过角色互换了而已。
姜玠也想到了,淡淡“嗯”了一声,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那道裂痕横亘在珠玉白皙的小臂上。
当初缝合得是很好,但她摔得也显然很狠,手术线扽着,又将周围的皮肤扯得裂开,把原本还不算狰狞的伤口整得可怖了起来。
“怎么不打电话叫我去接?”
“我所有东西都没了,手机也肯定被他扔了,我又背不住那么长一串号码,”珠玉耸肩,低头随意扫了一眼,把水杯放回了柜子上,“现在没事了,帮我包扎起来吧。”
她在“现在”这个词眼上稍稍咬了重音,姜玠抬头看了她一眼,还是取了蘸着碘伏的棉球杀菌消毒,待晾干才重新用干净的纱布包了回去。
“小风,我实在是好几天没睡成觉了,咱们晚上聊吧。”
风辛金点头应声,又关心了几句,转身出去了。
姜玠也准备走,还没迈出两步,就听见珠玉又喊:“有地方洗澡吗?我一身脏兮兮的,歇也歇不好。”
姜玠道:“有。就在出门右手边。”
“给你准备好了衣服,”他打开了衣柜,向珠玉示意,又看了眼她受伤的胳膊,迟疑问道,“你……能行吗?”
毕竟刚才在外面,她确实一副马上昏过去的有气无力的样子。
珠玉好似进了温室就开始茁壮成长了一样,说起话来也变得中气十足:“当然可以,小瞧谁呢。对了,你要是闲着,帮我把床单什么的都换一下吧,沾了泥了。”
姜玠一挑眉。
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她看样是好了不少,都有闲心爱起干净来了。
***
赵诚回来的时候,邻居老太正挤眉弄眼地冲他招手。
她起球的黄色棉巾被风吹得卷起,衬得人像个正在舞动的向日葵。
赵诚从车上下来去开门,边问道:“怎么了?”
车上买了不少现割回来的猪牛肉,沉甸甸的,塑料袋在风声中哗哗作响。
老太太朝着里面努嘴,笑眯眯道:“你们家可算是要好起来了。我刚才可瞅得清楚,有个女娃来找小玠嘞,还叫他抱着回屋呢。那长得,可真俊啊。”
赵诚脑中绷了许久的那根弦便登时松了。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
风辛金到底是什么时候回过味来的呢?
大约是在珠玉好不容易睡醒了,在大半夜精神焕发地穿着干净衣服哐哐砸门喊他下楼聊天的时候吧。
或许人在半梦半醒间会重视起被自己忽视了的明显线索,风辛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姜玠和赵诚为什么会提前多准备出一间客房,又为什么提前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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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合珠玉尺码的衣服,那衣服甚至还都洗晒好了,散发着和他屋子里一样的太阳晒过和柔顺剂掺杂的味道。
不对劲,简直不对劲……这两个人,先前分明就是在演戏啊!
演给谁看的!演给他这个外人看的!
珠玉房间的衣柜里塞得满满当当,姜玠照她从苍郁镇出来时的风格买了不少。她已经不再觉得冷了,于是出门前挑了件厚度适中的针织打底和家居裤,视线扫过最边时,瞥见了那里挂着的羊绒披肩。
质地上乘,上面缀着桂花样的小珠子,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很好看。
珠玉一眼就喜欢上了,她忽然想到,那日在吉祥如意和姜玠打的第一个照面,她好像就披了件和这个差不多的。
她把披肩取了下来,裹在肩膀上,美滋滋地把头发编在了脑后。
而风辛金这边腾得就来了火,一边生着闷气,一边跟在珠玉身后忿忿下楼,心想着一会定要好好质问一下,作为伙伴,信任在哪里!
珠玉在他前面,心情很好的样子,一蹦一蹦地下着台阶,她的中短发编好的马尾搭在披肩上,一荡一荡的。
风辛金忽地一愣,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
一楼的客厅里,姜玠穿着围裙正在包饺子。
其实晚饭时大家就已经吃过了,但那时珠玉还在睡。赵诚问是否要把她叫起来先吃过饭时,被姜玠拒绝了。
他说,她什么时候醒,我什么时候给她做。
赵诚那时呵呵地乐着,一连说了一串的“好”字,还说什么,让他们好好聊。
风辛金那时候就疑惑,这小老头到底在乐什么,直到现在也没有想清楚。
珠玉蹦跶着进来,往沙发上就是一摊,摊手看着在忙活的姜玠和一脸便秘样的风辛金,开口道:“互相汇报下吧,你们这边怎么样?”
姜玠在托盘上整整齐齐地码着包好的水饺,目光扫过垂在她身旁闪着碎光的披肩,点头应道:“解决好了,多谢你的字条。”
珠玉一拍大腿:“哦,差点忘了,我也多谢你的东西。用过了,现在还给你。”
风辛金被这两人哑谜一样的对话绕得云里雾里,想起姜玠好像确实提到过,两人“各取所需”。
西秦岭的地址是珠玉给的,他们在地底下,有那么几个玄乎其玄的时刻,也是珠玉提前预知了?
不愧是相天师。
那么,姜玠又给了她什么?
不待他发问,就看见珠玉踩着拖鞋的脚下,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她露出了一截脚踝,肤色上瞬间像墨汁晕开一样染上了颜色,那黑色缱绻如蛇般顺着她的小腿向上攀爬,不多时便长成一人高。
很快,黑色的人形开始挣扎扭曲,从腹部用看着像手的部位撕开了一条裂缝,露出里面白得刺目的一层,又如蛇蜕皮似的从这纯黑的皮囊中钻了出来。
里面的东西一离体,黑色的皮立刻开始坍缩,直到缩小至半个手掌大小的纸人,被捏在两指间,递给了珠玉。
那是个通体如白瓷样的人,纯白色的长发直拖到地上,身上套件同色的宽大衣裙,赤足立在地上,“她”的睫毛末端缀着碎钻样的光斑,一双亦是白得没有一丝杂色的眼珠定定看着珠玉。
“干得漂亮啊,阿玉。”
35.同归 · 叁
珠玉做了个夸张鞠躬的姿势,谦虚道:“一般,一般。”
姜玠已经把擀面杖举起来了:“一起吃点?”
烟女摇头,白色头发晃得似水一样起了波澜,还是拿看不见神色和瞳孔的纯白眼珠瞧着珠玉。
珠玉被盯得发毛,挠了挠头,问姜玠道:“你家里有没有香炉之类的?”
姜玠沾满面粉的手指指向赵诚住的那间对面。赵诚他爹的那张黑白遗像前,摆着一个造型算不上考究的香台,有线香正静静燃着。
烟女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然后猛地转过来,不可置信对珠玉道:“你就让我住这个?”
“辛苦,”珠玉背包里原先装着烟女最喜用的那只鸾鸟衔环铜炉,谁能想被天辰一把扔了个干净,她尴尬地嘿嘿一笑,“先凑活一下嘛,等回了家,我给你试下新琢磨的香方。”
烟女盘算了一下,并不算亏,才不情愿地飘了过去,化烟钻进了香灰里。
风辛金眼睛瞪得像铜铃,转着圈问:“真的没好心人给我解释一下吗?”
厨房的水烧开了,沸着滚起热气,姜玠斜了他一眼,端着水饺,闪身进了厨房。
他又将求知若渴的目光投向了珠玉,后者不疾不徐地开了罐冰好的可乐,开了尊口:“想知道什么,问吧。”
风辛金激动得一个原地起跳,几乎是跪到了珠玉面前,还好她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不然就先把年给拜了。
他的目光从那间屋子飘回来,赵诚每晚雷一样的呼噜打个不停,倒是不担心吵醒他,但生怕吵起来了那个白瓷一样的女鬼,他便压着声音,还是想从离得最近的问起:“刚才那是什么啊?”
“我的伴生鬼,烟女,”珠玉喝了口带气儿的,舒坦极了,便把鞋子一蹬,整个人团在了沙发上,“你知道相天师的,每个人都会有一只自己的鬼。不用怕,她进了香炉就是睡着的,我不唤她,她就醒不来。”
“奥……鬼啊。你要怎么唤?”
珠玉想了一会道:“你看过那个吧,女主吹灭蜡烛,就能把男主召出来那个剧?就和那差不多,只要是我弄出来的烟,想让她出来的时候,她就能自烟里化形。”
风辛金虽然已经能坦然接受房间里刚才飘过去了个去睡觉的鬼的事实,但还是听得后脖颈凉飕飕的,见珠玉了然地招手,忙不迭也凑上去,在沙发上挤成一团。
他想了一会又问:“你们相天师,每人都有这种鬼吗?”
“当时把你捆到酒店里的那个,也算相天师,他不是用泥俑整你了吗?”
风辛金“啊”了一声,恍然大悟:“他啊,就是你哥……”
珠玉打断道:“停,他可和我没关系,别扯到一起。”
“好好好,不说了,”风辛金忙摆手,是啊,那个人显然就是个疯子,怎么能是珠玉的亲哥呢,于是又想起来问,“那他为什么要费心找你啊?还有他当时非要说,我身上有你的香气,跟着味道找到的人,还问我脖子上的这道口子怎么来的呢。”
“他说的味道,就是烟女的气息,每只鬼都有自己的味道。我用她救过你,你那皮子底下自然就沾上了。”
“救过我?什么时候?”
珠玉哧哧笑起来:“你还记得说做过的被捉到水里的噩梦吗?骗你的,不是你精神紊乱哈,那天晚上确实给了你两个耳光。”
她的辫子甩到了肩侧,酷似那晚在水下依稀瞥到的那种怪异的蝎状尾,风辛金终于恍然大悟,指着她道:“就是你!我当时就是被那个假的‘老马’给拽水里了!你给我扇醒让我跑的!”
虽然她没有说详细到细枝末节,风辛金还是懂了,那种鬼东西原本要对他下手,是珠玉用烟女中间截了胡。
珠玉笑得出了眼泪,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是啊,你瞧见她刚才蜕的‘皮’了吧,那是姜玠的手笔,能隔住那种香气,好从那个狗东西眼皮底下偷东西。”
风辛金也知道了她嘴里的“狗东西”就是那个西装眼镜男,也猜到了显然这趟是和他起了冲突,只是不解道:“你俩到底有什么仇啊,你的手也是他弄得吗?还有,你当初不是也治过姜玠吗,他的身上为什么没有味道?”
他的疑问实在太多,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好在珠玉耐心足够,一条条解答:“血海深仇;是他,不过放心,我也没让他好过。话又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我在姜玠身上用过烟女?”
当时风辛金,不是远在大门之外吗?
那时他在摆摊,于是顺手摆了卦,再结合刚才印证的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猜也猜得出那时发生了什么。
珠玉意料之外地惊喜:“进步这么大啊。”
至于姜玠,为什么他的身上没有香气?
她回头看了眼拿着勺子在锅里搅动的姜玠的背影,有些神秘地凑过来道:“我当时也疑惑,后来,就慢慢想明白了。你听说过,棺生子的传闻吗?”
她的语气刻意渲染出了阴森的氛围来,风辛金被她这么一说,心底阵阵咯噔,忙摆手:“你别吓我。”
但同时也生了怀疑的意思,要说姜玠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好像也能解释得通,反正他也不是赵诚亲生的,再说,正常人真能那样痛下杀手啊?
他便要趁着这大好的机会告状:“珠玉,你不知道,这个人当时在秦岭的地底下,那叫一个大开杀戒啊。”
珠玉微笑:“我知道啊,杀得好。”
风辛金又是一愣。
姜玠用托盘端着几碗热气腾腾的水饺过来,又去倒了碟子醋,放到珠玉面前,看着他俩问道:“聊什么呢?”
风辛金正要打圆场说“没什么”,珠玉已经贴脸开大了:“在聊你是个什么东西。”
风辛金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他在两个人之间来回扫视着,警惕地确保这俩不能再像那个晚上一样掐起来。
姜玠却笑了,他分着筷子,慢条斯理道:“有结论了吗?说来我也听听。”
珠玉把碗捧在手里,咬了一口饺子,果然现包的就是比那人买回来的好吃多了,于是整个人都懒洋洋地缩在沙发里:“我讲个故事吧。”
——明末清初,约莫1640年的时候。那时战乱纷纷,正闹得人心惶惶。
杭州犄角旮旯的一处破败的客栈,有日住进来个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消瘦干枯,依然能看出长得清秀。
那男子舍不得吃喝一样,店里明明提供餐食,要价不高,也从没见他点过什么。他要了处最便宜安静的客房,每日里带着写得满满当当的破烂纸册子,也不知在记些什么。
大家平日里做粗活的,聚起来喝酒吃饭时总会聊到些有的没的。那店家小口啜着酒时,就听得有一桌说到那个娶了好多小老婆的大户人家,似乎家里进了贼,但报官时丢了什么又讲不出。
店家听得起劲时,就见那男子怀里揣着个什么从外面进来,面色灰扑扑的,管他要陶罐。
店家好奇,就见他将怀里那东西露了出来,原是一节枝条,花开得满满的,甚是喜人。他便随手翻了个用不着的、破了口子的陶罐递过去。
男子千恩万谢,宝贝一样抱着那东西上楼去了。
当晚就听得那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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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演愈烈——大户人家进的那个贼,似乎是不普通的身手,将那家里排行最末的小妾拐去了。
便有人说曾见过那小妾,生得娇滴滴,平素里爱逛街买东西,衣裳上总是绣得满满当当的紫藤花,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哪会记不住。
店家吸了口气,突然想起那男子怀里抱着的枝子似乎就是紫藤条啊。
酒气上头时,也不顾思虑是否得当,于是一面默不作声,一面悄悄示意小二去报官。若是捕风捉影,也不会有损失,可若真的是那男子,可不是立了功去?
此时天已经阴沉沉了,乌云滚滚的,似乎是要落雨,店家去那男人房门口听了半晌,只听里面似有人走动的声音,便安下心坐到楼梯口那个纵观全局的地方等官府来人。
男子将房门细心锁好,从床的最里处拽出来一个巨大油纸包着的物件,将麻绳取开,露出了里面一具女尸。
那女子似乎刚死不久,面上还栩栩如生。只是年轻貌美的脸上此时没有血气,脖子上那一块豁开的口子便显得愈发骇人。
他抚摸着女尸脸庞,极其细微地呜咽了两声,此时一声惊雷落下,外面的雨终究是落起来了。
夏日的雨来得又急又猛,不多时便啪啪打着窗棂,他细碎的哭声被雨声盖住,终究无际可循。
也就是晚到了一步,她怎么就死了呢?
可此地却实在是待不得了。
他贴身藏着一个匕首,此时拿出来,在那帕子上反反复复擦拭干净,又将那女子衣带解了一半,手起刀落插进胸腔处,利索地剖出心脏来。
那颗心依旧在诡异地跳跃着,有赤色的血涌出来,淌到男子的手上,衣服上,渐渐渗入地板上。
他愣怔了一会,将那陶罐捧来,把女子心脏埋了进去,又斜插紫藤枝条作陪。
外面狂风作乱,窗棂被风吹得摇摆不定,雨水斜着飘进屋里,只留了地上一具没了心的女尸,屋内再无其他动静。
大户人家的葬礼办得又快又急。
据说当日店家还在门口苦守,就听得楼下有人忿忿,说这客栈怎么这么简陋,楼顶都在渗水了,店家万般不情愿地去看,用那帕子一抹,布料上便氤氲开抹稀释了的淡红。
分明是血水。
然而终归是胆小,等到官府带人撞开了门,地上一片血迹,别说那男子,连陶罐和紫藤枝子也不见了。
窗外就是街道,竟也无一人看见踪迹。
葬礼当日,谁也没注意那瘦削男子抱着长出了嫩芽的陶罐远远看着。
他的怀里还多了个粗糙的石碑。
待人入土,他便转身离去,挑了个荒坟林,开始掘土。他用了木板做机关,等到终于挖出足够大的空时,将带着新鲜叶子的枝条插在旁边,墓碑立好,又抖出那颗心来。
心脏的血几乎都流尽了,此时显现出越来越淡的红色,还沾着泥土,却依旧在不停地跳跃着。
他将心好好放在底部,自己也跟着跳了下去,随后拉动绳子,木板随即倾倒,堆积起来的土倾倒其上。很快,风声簌簌,便再没了其他动静。
石碑上的字显然是头天晚上急急刻出来的,字迹潦草,錾刻的印子也粗糙,此时沾了泥土,只能看出来那上面独独一个字,似乎是个“姜”。
***
珠玉说完后,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凝结。
姜玠声音低低地笑起来。
“一百二十年后,从那个坟墓里,爬出了一男一女一对婴孩,”珠玉眼神似水,她静静看着姜玠,开口时已是笃定的口吻,“你是无启。”
36.同归 · 肆
风辛金只觉得“剖心”啊,“土埋”啊的尤为耳熟,才发现正巧能和记忆中西秦岭的场景悄然重合。
他于是又涌上来一阵恶心的感觉,嘴里的饺子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哽了半晌,才梗着脖子硬吞下去了。
姜玠和天珠玉就那么静静地相看,唯留放在沙发扶手上的那瓶可乐还在不时发出气泡涌上来破裂的声响。
风辛金默默掏出手机,点开浏览器。他原本并不知道是哪两个字的,或许真的存在窃听来达到个性化推荐的设定,拼音打出来之后,底下贴心地自动生成了“无启”的词条。
“无启国,海外三十六国之一。其民称无启民,无后嗣,死则埋于土中。人虽死,其心不腐,土重塑肉身,双甲子后可破土而出。”
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隔壁爱围黄色棉巾老太太的那句,“血脉要断绝”。
无启族姓姜?那么,姜玠也是?
珠玉的视线落在他的大臂处,她记得那里有一道殷红色的印记,便打破了这片沉默问道:“用土生成躯体,每次都能造成一样吗?能不能许愿这一世给生得好看些?”
这人说话,总能把他逗笑。
姜玠轻轻抿了下唇,她否认道:“不能。”
“那条红痕,还真是胎记啊?”
“也不是。先前还在地底的时候,土被人动过,有什么东西铲到我的胳膊,几乎断掉,就留下了印子。”
珠玉“哦”了一声,显然有些失落。一碗饺子下肚,整个人都暖得往外散热气。
她又问:“你们的心脏到底和常人有什么不一样的,我能变成这样吗?”
原汤化原食,姜玠拿着她的碗,又去盛了些饺子汤,闻言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只是这样有什么好的?一次次地活,浑浑噩噩,不会累么?”
风辛金查了不少,做足了功课,也自信满满插嘴进来:“那当时在地底,都是血管,没有皮肉,又没长出嘴来,怎么会叫人的名字呢?”
珠玉没见过当时的场景,啜着汤不由得惊叹:“嚯!好家伙,你们这么强啊,没嘴都还能说话呢?”
“严格来说,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说话,而是一种震动。类似于蝉的鸣叫,不过能模拟出简单的字眼。一百二十年不是多短的时间,所有均需重塑,包括脑子掌管记忆的区域,所以除却一些身世类基础的记忆外,很多事情都不会记得。在‘入土’的时候,通常会挑选一个字节简单的词,一遍遍提醒下一世要做的事,防止忘却。”
原本玄妙的事情,被姜玠突然用科学的角度解释了一下,莫名变得荒诞了起来。
珠玉又想起了当时天辰提到过的关于记忆的话题,暗自记下了这事,嘴上还不忘调笑道:“那你当时,念的是我么?”
“当然,”姜玠抬头,视线直直撞进她的眼底,“谁能想到你又给自己做了个假名。我一通好找,查来查去就是一张铁打的死亡证明,还好一直没放弃,才误打误撞地在苍郁相见了。”
天家还是有自己的途径和手段,伪造个身份和证明也不是什么难事,现在销毁掉当时的谋算,重新拿回真正的名字也未尝不可。
珠玉又问:“那他们,当时为什么要在你破土的时候动手?”
风辛金听得愣住了,他只当这两人是后期发展起来的合作关系,全然不知还有这样的前缘。姜玠为何要找她?而且姜玠前一世下葬的时候,珠玉还有好久才会出生吧,怎么就知道名字了?
姜玠放在膝上的拳头攥了攥:“无启长生,却不知因何才会长生。我……累了,想结束这样看不见尽头的人生。那时你们天家人找上门来,说有一后辈,人名‘珠玉’,若我佑之,便可解我之困。我自然是愿意的,我想要一个答案。可是他们反对,因为害怕,怕无启的秘密一旦揭晓,他们便在长生的路上有了阻碍,才要拦我。”
他的手上捏出了一枚薄薄的菱形贴片,上面的花纹间隙还有没来得及洗净的血渍。
“无启在地底时,旁人是杀不死的。唯待破土后,以陨铁击之,不在伤口大小,皆可殒命。要不是……当初他们反对地那么激烈,我是知道有人会对我动手的,入土前还留了后招。只是没想到,他们连普通人都下得去手。那孩子当初被赵家救下,破土那晚,要不是他当时扑身上前,我现在或许还被埋在地下。”
那孩子,自然只可能是赵诚。
风辛金恍然。怪不得当初刚到赵家村的时候,姜玠说起,要不是赵诚,他早就死了。
那么当时,在地底墙壁上的那四颗心,重复着姜玠的名字,就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杀身之仇?
珠玉竖起三根手指:“可是,我没算错的话,当时有七个人吧,死了四个,不还有三个吗?没问题吗?”
姜玠把她无名指摁了下去:“还剩两个,不过问题不大。”
无启在地底时,像在母亲肚中一样,土壤会充当脐带的作用,供给以养分。而最后一步,便是“点睛”,眼睛长好时,才是无启破土之日,“脐带”的作用随之消失,不及时出来,也是有窒息风险的。
幸而不同于普通人,无启成型,并不如同一般婴孩样软弱无力,年纪虽小,力气和心性已经形成得足够完整。
因此他剩着一口气爬出来的时候,是赵诚飞身一跃,打乱了族人一击即杀的计划,还顺带刺伤了那老人。他那时记得最清楚的是要找“天珠玉”,但和族人的分歧显然也很难忘,因此在电光火石间就想清楚了发生了什么,那枚菱形陨铁被他接在手里,干净利落地处理了那两个穿着工作服的和其中一个少年。
一早就伪装成哑巴外姓人、隐藏在村里的哑巴李,那会也顾不上装了,拉着女子说,必须先撤。
姜玠刚出来,新的躯壳已经用到了极限,赵诚也只是个普通人,因此只能放任他们带着同族的躯壳开车逃离。
外壳一旦被损,就成了困住心的枷锁。
所以当初埋葬四颗心的地方,定然不会离事发点很远。只是西北地区,本就地广人稀,要靠两个人徒手挖,不知道能挖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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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年马月去。
好在他知道这一轮的周期,遇到珠玉后又帮他算好了位置,只需要照着去找就好了。
按理说自己或许也活不到一百二十岁,但终归是亲眼见到才比较放心。再说,姜玠重新将他们埋葬的时候,还公平公正地一颗心补了一刀,将那些新生出来的血管剔除了去。
一视同仁,小玠到时候还能多几个同龄人呢。
实在是自己下完手都觉得离谱的程度。
珠玉也就明白了,他们行事谨慎,怎么能不留人看管。
刚才的故事,提到的人无名有姓,风辛金缕不清,便又问:“那刚才故事里的男子,是你吗?”
姜玠看了他一眼。风辛金因为珠玉在的缘故,也不怕他了,底气十足地回看时,才察觉那种目光,包含的情绪很复杂。细看去,有浓重得化不开的悲伤,算得上年轻的面孔上,透出种不符合年纪的沧桑和凄然。
姜玠说:“是我的弟弟,姜珏。你见过的,就在溶洞中。”
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同族。
那个叫姜珏的,临终前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让姜玠这几天这么低沉,风辛金并不知晓,只是嘴比脑子快,还没想清,话就已经倒了出来:“故事里的那个女子又是谁?”
“是我们的阿姊,她一向行事肆意随心,偏偏小珏又最信她的话。叫他留他便留,让他死他便守到了死。”
姜珏的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几乎听不清了,要细听才分辨得出,但忽然想起了什么,像沉睡中突然惊醒一样,又带着怅然的笑,补充了一句:“没事的,待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我会带着秘密彻底睡去,他们用不着害怕的。”
累了。
姜玠不是多言的人,一晚上提了两次,他累了。
其实过得很是辛苦吧。
珠玉突然就有种酸涩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应该会觉得孤独。一个人死而复生,等到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相熟的普通人早已不在,甚至和他们相处的记忆都可能会丢失,也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家庭。原本同根生的族人不理解自己,还三番五次要斩草除根,那么存活于世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珠玉活得向来潇洒。
哪怕之前顶着一个捏造的身份,还要时时提防天辰及他背后的东西,她也过得自在。
头顶悬着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的刀又怎么样呢?纵使算到了前人已经给自己铺了条路,在那个人还没出现前,珠玉也从没想过束手待毙。
她有自己喜欢的事情,不时给烟女找些小鬼小怪作果腹的口粮,怎么不算是一种韬光养晦呢?
命运牵连错综复杂,如蛛网般千丝万缕,她便如同蜘蛛,在每一条线稳稳落下自己的棋子。
她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呢?
珠玉没有思索过,但此时只觉得一股悲凉涌了上来,便欠身将姜玠轻轻拉过来,环着他的腰紧实地拥了一下。
“没事了,接下来的路,我们会一起走。”
37.同归 · 伍
“我打扰一下哈。”
风辛金在沙发上小学生发言一样举起手来:“你俩可是演了好大一场戏啊,为什么单单瞒着我,就连老赵都知情?”
这句话一出,原本沉闷的氛围好似撕开了个口子似的,珠玉扑哧一声笑出来,问道:“你想知道?”
风辛金头点如捣蒜:“当然。”
珠玉又问:“那你猜,我的祖上,为何当初要提前这么多年去找姜玠让他护我周全?你再猜,我那名义上的哥哥,为何要天涯海角追我不放,又割我血肉,以锁链困我,要我一辈子都不见天日?”
她卷起袖子的手臂上,纱布白得有些刺眼。早先时就准备要说到此事,因此裤子兜里揣着那条不知什么材质的环和锁链,此时被手指勾着拽了出来,甩到了桌面上。
她这番话一连抛了好几个问句,颇有些问责的意思。风辛金摸着后脑勺,有些搞不清楚她这情绪的转折:“这怎么说得出来。我要是能猜到,还来问你吗?”
姜玠将链子放在手里端详,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去了楼上翻找。不多时便下来,把当时上层溶洞顶那枚镶嵌的金属多棱镜和通道里的镜子并列摆在了一旁,比较着道:“同一个材质。”
但颜色却不同。姜玠拿出的那些颜色发青,珠玉带来的则白如霜雪、冷中藏光,只是质地看起来一样罢了。
风辛金当时被吓得快要发疯,都没注意他把这些东西也都搜罗来了。
珠玉笑了一声:“是啊,女牀之山,其阴多石涅。一般都是青黑色,少有这样‘反化’的石头,还被他找来做了链子。”
当初共工怒触不周山,天地倾斜,河山崩裂,女娲炼石补天,方恢复乾坤。传闻中,始作俑者就是被这种石链,永生镇压在了无支祁。
那个口口声声说是她哥哥的人,就用这么阴的东西来锁她,就算人是死了,魂魄都会被禁锢在那方寸之间。
她那晚趁无人之时,摸去了镶嵌在地上的石环,地底有轻微转动齿轮的声响。她便伏在地上,像听保险柜一样把那东西从地底卸了下来。
天辰操控这链子的时候,手上空无一物。珠玉还推测,难不成是与时俱进,神物也整上指纹解锁了?
等烟女从他屋子里把一枚同样质地的钥匙盗了来,她才反应过来,锁嘛,可不得要用钥匙才能开。
虽然没有锁孔,但持钥者心之所向,锁链就能随之而动。
无所谓。
找到是好事,找不到她拖着这东西也能跑得挺快。
姜玠若有所思:“他们两拨人,有过交集?”
珠玉轻轻晃了下脑袋,思忖道:“不好说。我不知道女牀山在哪,兴许这东西漫山遍野都是,能随便捡也说不定呢,还是存在巧合的可能性。”
姜玠点了点头,觉得这些石涅或许后面还会用得到,找了个盒子一股脑装起来了。
风辛金一晚上接触了不少新鲜事物,脑子都快转不过来了,还没忘记自己的主线是兴师问罪,于是契而不舍追问:“所以呢,到底是为什么?”
“就像食物链一样,精怪里也有等级划分的。我们预知的能力被‘它们’所忌惮,而有一种鬼,是能借我们的手杀了‘它们’的存在。所以但凡有可能行捉鬼礼而被伴生的相天师,‘它们’都会本着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原则,赶尽杀绝。”
“‘它们’是谁?”
珠玉坦诚摇头:“我不知道。还活着的没有人见过,正面交过手的都不在了,因此仅仅存在于传闻中。后来传来传去,老是代指总说不明白,也不知是谁给起了个贴切的名字,也就这么用起来了,就叫作‘三尸’。”
风辛金倒是听说过这个名字,隐约记得是道教里的一种说法,引诱人们行恶的欲念。但他不了解“它们”,也不懂到底贴切在哪里,知道珠玉会讲,便把疑问搁置一旁,先抓着她话里的漏洞问:“不对啊,姓天的这么多,他们怎么知道哪个是相天师,又怎么找有特定伴生鬼的那个人啊?”
珠玉冷笑:“为什么称作‘三尸’?一是意同三尸神,‘人死后魂升于天,魄入于地,唯余三尸游走,名之曰鬼’,我们的人探查过多次,始终不见确切的踪迹,只得推测那大概率就是非实体的存在,或许是一种未知且高阶的鬼;二是其可寄生,现代医学里有些案例会用三尸虫来代指某类寄生虫,而‘它们’,能用不知道是什么的手段挑选‘幸运儿’,来做自己的眼和手。被选中的人,就会同化,慢慢从心底认同它们的所作所为,并竭力相助。那些被选中的人,似被鸠占巢之鹊,巢为人之躯壳,因此我们将他们叫作‘鹊’。鹊做的事情,三尸亦可知。”
姜玠也是首次听她提到家里的事,投来探寻的目光,珠玉随即回了一个“过去很久了已经没事了”的眼神。
风辛金诧异中将之前的蛛丝马迹罗列了起来,得到了一个诡异的推断:“所以,那个西装眼镜变态男,也是一只鹊?”
有相天师作鹊,如内鬼一样从里面瓦解,又可算天算地,无解。
这个名字倒是很符合天辰的特质。
她点头道:“是啊,鹊群在我刚出生没多久的时候就试图杀过我一次了,是妈妈替我死的。我倒是逃得远,可天辰追得也紧啊,再加上我俩虽然不是直系血亲,但好歹也是有关联的,他用自己的血做引子,自然能追到我的踪迹。所以久而久之,搁谁谁都得烦,干脆卖他许多个破绽,一头撞罗网里,闹个鱼死网破也好。”
懂了,不是亲哥,但也确实是同族。
风辛金看向她刚才卷起来的袖子:“他要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你方才说的那种鬼吗?可烟女不是能独立行于世吗,为什么他会认为会藏在你的血肉之下呢?”
姜玠听见珠玉干咳了一声清嗓子,又伸手去拿饮料,便知道她说得累了,自己接过话来道:“你应该知道,人在发誓的时候常常说的一个词,叫做‘五雷轰顶’吧。在神话中,亘古流传着一种说法,雷电被认为是神祇用来惩戒人世间妖魔鬼怪的力量,他们也认为雷能够主宰万物生长,常在惊蛰时节祈福,希望庇佑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风辛金恍惚间记得好像看到过类似的说法,便点了点头。
姜玠继续道:“确实有这种非自然力量的存在,你可以理解为雷鬼。但相天师一人仅可饲一鬼,多者不仅鬼会相噬,对饲鬼者也会有损伤。除非,用身体作为容器,引第二只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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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则可相安无事。”
他伸手捏过了风辛金的小臂,在桡骨茎突上方找到了那个穴位,摁下去道:“这里名为列缺穴,就是‘列缺霹雳,丘峦崩摧’的那个列缺。若要用雷以诛邪,只能在这里。天辰这番,是想找列缺在珠玉体内存在的痕迹。”
风辛金觉得姜玠手指摁着的地方也即将要被剖开了似的,凉飕飕的,瘆人得很,他看向珠玉:“所以你有吗?”
“当然没。要是有,我当时就给他劈成碳了,不解恨么?”
风辛金又问了一句实在欠揍的话:“这个穴位两边都有吗?他怎么只剖了一侧?”
珠玉被他问得噎了一下,又见他缺根筋似的只是单纯的探讨,好笑地解答:“引鬼上身,怎么可能完好无损。我这只手小时摔断过,他便以为是有迹可循了,另一只手正常得很,那他还废这个功夫做什么?”
风辛金“哦”了一声,依旧不解:“所以啊,这些我是听懂了。不过又绕回来,你们还是没解释当时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演戏啊?”
珠玉和姜玠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
风辛金即刻警觉地捕捉到珠玉的视线滴溜溜地、在屋子四周非常快速地扫视了一圈。
他便顺着她方才的视线看过去,细瞧下才发现在这一楼的客厅里,各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贴满了密密麻麻红纸剪出来的小人,那些小人连绵不绝,几乎是刚好把三个人现在的位置围了起来。
风辛金突然就觉得周身冷得很。他想到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走向,而这猜测非常不幸地有即将要被印证的迹象。
珠玉温和地拍着他道:“你还记得吧,我刚才提过了,三尸会挑人,来变成供它们驱使的傀儡。”
风辛金的冷汗猛地就下来了,因为她的手伸过来,不知道用了什么,但自己喉咙里突然就痒痒的。
有什么东西在往外钻。
他简直快要疯掉,半俯着身子狂咳,几乎要把肺咳出来的时候,终于有个什么东西从嘴里掉落了出来。
是一条细细的、身上生着奇怪花纹的寸长小虫。
风辛金还在拼命咳着,他只觉得这东西已经爬了他四肢百骸,马上就要破皮而出了。
姜玠镇定地上前,手起陨铁落,给铲成了两截。风辛金不知道是不是惊恐下产生的错觉,那小虫还像人一样凄厉地叫了声。
“如果不是这些纸人,‘它们’现在就能听到我们说话。”
风辛金在沙发上疯狂扭动:“那我现在还有吗?还有吗!快帮我都抓出来,抓出来啊!”
珠玉还在安抚地抚着他的背:“没了。两个专业人士在这呢,你吐出来一条,那就说明只有一条。放心,有我们在,没事的。”
姜玠也跟着应和道:“真的,你不会有事。”
风辛金这才慢慢从恐惧的状态中恢复,大口灌了两口水,后怕地摇头道:“怎么回事啊?当初被那玩意拖到水下去的时候是,现在也是,怎么就专挑我啊?你俩倒好,一个在山海经上,一个能未卜先知,两个满级大佬带我一个新手村菜鸡啊,我有什么脸啊?”
珠玉学着他刚才的样子举手,补刀:“不好意思,咱也是籍籍有名的哈。”
38.同归 · 陆
风辛金泫然泪下:“啥啊,你不是相天师吗,又成了啥了啊?”
珠玉耸肩:“名字倒是很多,元女、玄女、九天娘娘,传闻这么老些,你都没听说过?”
“你可拉倒吧,人家九天娘娘,那可是在上古的时候赐书协皇帝胜蚩尤的功臣,掌天地之道,又精通兵法,还……”风辛金慷慨激昂说了一半,突然想起来另一个传闻,不可置信地盯着珠玉,语气也不如刚才那样笃定,“还、还发明了香用于祭祀,你……真是?”
珠玉没想到他看着不甚聪明的样子,还是多少知道些东西的,思索着道:“嗯……怎么解释呢?神话传说多少有夸大的成分在,以讹传讹,传得多少有点没边了。我们只是能看星象,并不能飞。”
风辛金反驳:“那你怎么能叫玄女呢?相天师里,不是也有男的吗?”
就比如那个邪里邪气的天辰。
珠玉伸手比划:“必要不充分和充分不必要条件知道吗?相天师是很多,能称上玄女的并没有几个。你再接再厉,虽然改不了姓,也是能跻身‘相天’一列,但当不了玄女的哈,首先就是说,性别上就给你卡死了。”
见他瞠目结舌,珠玉笑着对他道:“好事多磨。为师说过多少次,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假以时日,也能跟我一样独当一面的。”
风辛金苦笑:“还天才呢,逢卦便是凶,什么时候才能行啊?”
珠玉反思:“我是相天师,也算星官,能直接观星推衍卦象。那些八卦图什么的,都是后人从三垣参透的,已经够用了。你跟着正统的学,又不得我之法,只能用他们的办法来看。两者相通却不相同,进度和流程肯定会有偏差啊。”
风辛金张了张嘴,觉得好像也是这个道理。
“我再给你打个最简单的比方。刚生下来的小孩,饿了,渴了,或者哪里不舒服,表达的方式只有一个,就是哭。等到学会说话了,就能用文字来清楚表达。你现在嘛,还处于嗷嗷哭的阶段,”珠玉想了又想,改口道,“不对,应该已经到牙牙学语的阶段了。你刚才不是都能推出烟女和姜玠的事么,已经算是很大的进步了。”
聊到看卦那件事的时候,主角之一还在厨房里忙活着煮水饺,此时正在沉思,突然被提及,完全不知所云,于是小声嘟囔着辩解了一句:“我和烟女?有什么事?”
那两人讨论地热火朝天,根本没人理他。
珠玉想了一下,又补充道:“你要从零开始学如何说话,我就不一样了——我生下来就是点读机,想算哪里点哪里。”
很贴切的比喻,没有转圜了。风辛金颓然地接受了这个不争的事实,但珠玉的夸奖到底让他找到了些许自信,又好奇发问:“那你到底是怎么算的?我可是从来没见过你起卦或是掐指啊,你也没带过铜钱蓍草龟壳之类的吧。”
她很多时候,就好像自然而然地就知道了事情会怎么发展。难道还真是点读机,还是那种pro max版本的?
果然,珠玉很难回答的样子,皱着眉头道:“我形容不出来,反正很玄妙,就好像有人送到脑子里一样。看得见,听得着,反正就是知道。”
风辛金投来艳羡的眼光,同时想到了一个触及核心的问题:“那为什么不能直接算出来‘它们’的事,还有我姜哥想要得知的真相啊?”
他对姜玠的情感反反复复,时好时坏。从一开始的不熟悉,到见他大方开工资还包吃包住时的亲近,再到以为他做了不法之事后的害怕,再到现在揭开真相之时——于是他又开始亲密地喊起“姜哥”来了。
珠玉道:“你没听过‘天机不可泄露’吗?一些重要的事,是算不出来的。要是事事都能算,那我们别的不用干了,天天去算彩票号码。”
他要学成后以此发大财的想法瞬间夭折。
“我说过了,你是伏羲八卦正经传人,根正苗红着呢。且等着吧,等交给你那本书,你早晚能赶上我一般厉害。”
风辛金面上一喜。
她口中的书,就是玄而又玄的三垣系辞。星象嘛,可不是观三垣得来的?不过这东西,他在认识珠玉前从来没听说过,只是这位师父的功力实在深厚,她说有,那就是有,她说学成就会变得厉害,那他就会成为最伟大的算命先生!
风辛金畅想着自己成为一代宗师的风光场景,心里敞亮了许多,又想起来问道:“对了,你刚才说,你也没让天辰好过?你做了什么啊?”
“下毒啊!还能做什么,都制香起家的人了,好歹知道哪些香料可入药、可作毒吧?要不然我怎么能偷到钥匙跑路,他又怎么能说漏嘴?”珠玉腿盘得有些麻了,于是把另一条腿换在了上面,下结论道,“他有得受了,那玩意我才研发出来,临床效果目前未知。”
她当时还准备故技重施,让烟女去搜刮点钱来的,顺便把他车钥匙也摸来。
谁料这个人身上一点现金也没有,都是些银行卡。手机也设置了密码,在烟女锲而不舍的尝试下,终于成功地提示“设备已锁定”。
倒是也能理解,当时要不是姜玠特意去取,他的钱包里也几乎是空的。
珠玉的身份信息还没从白榆改回来,也为防止天辰追着查到,银行卡一类的东西始终没有用过。好在姜玠当时给她的钱还剩了不少,她跌跌撞撞往记忆中的停车场奔去,车是很好找,毕竟如此烧包的外形还是很好认的。
但很快珠玉就开始气急败坏。
首先,车门她不会开。
其次,好不容易摸索着开了门,坐进去之后,发现不会操作。
还扭曲成影子的烟女趴在她旁边,及时补充道:“你不会的,我自然也不会哈。”
珠玉咬牙,她没有手机,打车也成了个问题。
而且现在身体的状态又实在糟糕,好在烟女借着夜色掩护,半掺半拖地把她带到了主干道,这才好容易坐上了出租。
气得她还忙里偷闲抽空去了趟公共厕所,把钥匙给冲了下去。
“说漏嘴?”姜玠很会抓重点,“所以你知道了?”
珠玉点头。
风辛金又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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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只能一叠声地追问:“知道什么了,说漏嘴什么了?快说啊,快说。”
珠玉本想说,看风辛金迫切的样子,起了玩心,作出一脸神秘的样子卖起关子来。
姜玠自然知道她在说什么,完全不急,就衬得风辛金更如猴一样,上蹿下跳,抓耳挠腮。
吊足了胃口,她才缓缓开了口:“桃源。‘它们’,在桃源。”
“桃源是哪里?我只知道《桃花源记》啊。”
“我也不清楚,但已经是很大的进展了,毕竟之前可是一无所知的程度。”
姜玠眉头又锁了起来,他想得明显比风辛金更远:“可是,鹊做的事,不是说‘它们’会知道吗?那么也就是说,三尸现在已经知道你得知了这个信息,会对你不利吗?或者,会迁移吗?”
珠玉不在乎地摊手:“它们一直在对我不利着,这不也好好活到现在了吗?再说现在有你们,胜算是原先的三倍不止。而且他说漏嘴的又不止这一句。缘由未知,但三尸动不了,或许是物理意义上的被禁锢,或许是没有实体,反正就是离不开,定死在了桃源。时间足够,慢慢挖就是了。”
她的话没有说全,刚才的话也一样。
姜玠靠猜推出了另一半。
如果说鹊是它们的傀儡,傀儡出了错,会有什么样的惩处?会换人吗?还是说,更严重点,直接抹杀?
不管怎样,珠玉拍屁股走人,把烂摊子甩给了天辰,就像她说的,他“有得受了”。
“可是要怎么去挖?现在一点线索也没有啊,”风辛金困得开始眼皮打架了,甩了甩头让自己保持清醒,“再说,到时候真的找到了你要怎么办?咱们连那东西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做准备?那东西还会给人下降头似的,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中得招,还好你们发现了,要是到时候故技重施怎么办?”
珠玉的视线扫过姜玠,话还是对着风辛金说的:“你又忘记了。我刚才说过,如果有列缺,是可以对付它们的。再者,从我刚出生时就开始布局要我命,三番五次用鹊追查,都是因为它们确信,我的身上存在这种可能性。它们追得越紧,可能性越大,我对它们而言的威胁就越大,这是好事。至于你,有烟女在,它们动手时,我自会知道。”
毕竟姜玠是泥塑的身,他那段时间还和珠玉天天呆在一起,第一次都没选他下手,应该是“寄生”有点难度,珠玉本人就更别提了。要发展眼线,只能还是风辛金。
姜玠当然没错过她眼里闪着的光芒,和那个夜晚,两人并排坐在水边时,她疯狂的神色如出一辙。
她要搅个天翻地覆。
而他心甘情愿作陪。
风辛金此时完全不会看眼色地又挤进来一句:“那现在呢,要做什么?我能帮上什么?”
珠玉的眼睛亮晶晶的,冲着姜玠一眨,又恢复了那副人畜无害的嘴脸。
实际不光有害,还相当危险。
她说:“再说吧。不是快过年了么,年后再说,什么妖魔鬼怪也得等过完年再闹吧!”
39.同归 · 柒
珠玉手里捏着遥控器,一个台一个台地调着节目。
姜玠也不是很困,就在旁边陪着她。
赵诚平日里也就看个新闻、听个天气预报什么的,姜玠还是给联了网,超大液晶屏的智能电视能打开的剧和电影都不少。
珠玉还是“噔噔噔”地摁个没完,也不知道在找什么,或许就是纯粹不想让手闲着。
姜玠也随她折腾。
大概翻了两遍之后,她就腻了,把遥控器一甩,整个人瘫在沙发背上,像有蚂蚁啃骨头一样,浑身不自在,嘴里念叨着:“无聊,好无聊。”
姜玠便问:“你想做什么吗?”
珠玉顺着天花板的纹路看,两条胳膊像鱼尾一样地拍来拍去:“我也说不上来,平时也不知道忙些什么,好像都还挺有意思的。现在一闲下来,心里头就不知道什么滋味,有点难受。”
也是,她现在不在自己家里,随身的东西又被天辰扔干净了,平时能拿来消遣的都没了。再说,先前也提了,要等年关过完再动身。不过实际到底因为什么,她不提,姜玠也就不打算问了。
现在也确实是一个相对悠闲的时光。
珠玉还在回想刚才的聊天,突然鲤鱼打挺一样翻身起来面向姜玠,一手捏成虚圈,假装是枚话筒递到他的嘴边,问道:“请问这位无启,地底一呆就是一百多年,虽然说脑子要重造,还是会记得某些东西。那也就是说,在地底的时候也是有部分意识的?动也不能动,你就不会无聊吗?无聊的时候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无聊?无聊么?
姜玠破土后的这些年时间,其实大部分时候也和在地底时相差无几。
家里那间背阴的房间,窗帘一拉起来,密密实实透不进来一丝光线,黑暗、潮湿,和在地底的感觉很相像,他反而能觉得更安心。
安静的时候,只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那些要见的人,要做的事,一遍遍,如走马观灯在脑中浮现。他应下的,便绝不能允许有出错的可能。
包括天珠玉这一桩。
姜玠眼眸垂下,如实道:“想事情。”
“什么?”
珠玉的手都举得有点酸了,猝不及防等来了说了跟没说一样的三个字,下意识地反问。
“因为能记得的东西不多,怎么能让有限的信息高效串成网,怎么布局以确保万无一失。没事的时候,会想。”
毫无水花的回答,珠玉倒是意料之中。自家祖上选他,自然有她们的道理。这么稳妥的性格,自己的计划中如果有不足,他自然会补齐。
姜玠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想了一下,开口道:“可以向你打听个事吗?”
“说呗,都说了是合作关系了,想问什么就问。”
姜玠道:“当时在苍郁镇,我们一起去过的那个壁画馆。有玄女赐书图,对吧,她的手上除了书以外,还有轮若隐若现的金色丝线,那个就是列缺吗?”
珠玉就知道他要问这个。
刚才风辛金虽然也在,但这人不算当地员工,又抠抠搜搜的,肯定不会舍得那八十块的门票钱,所以他定然不知情。
不知道也好,她跟姜玠说事情,比跟他说的时候要省事得多。甚至有许多东西,姜玠反而更清楚。
于是坦然点头,“是。”
看吧,她当时明明说的不知道。
果然,当初两人在馆内,正是相互猜忌试探的好时候,哪里能有几句实话了。
珠玉又道:“列缺不在相天师的手里,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充其量算个吉祥物,不过或多或少能起到震慑的作用。”
姜玠道:“列缺不止一条吧,那玄女的列缺,想来是足够强的。只送来做吉祥物,多少算屈才了。”
珠玉心中一动,斜着眼睛看他:“你想说什么?”
姜玠笑起来:“没什么。我只是想说,与其现抓不知道行的雷鬼,不如用现成的来得快,有玄女口碑保证呢。”
珠玉也跟着笑:“是哦,还得是你。咱直接去找四千多年前黄帝把那东西存放在哪了吧,正好,不用漫山遍野追鬼去了。”
姜玠抿唇,装作没听出来她话里明显的揶揄,又问:“那后面那幅画又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明说,但珠玉明白这话里在指什么,反问道:“你是知道的吧?”
“知道什么?”
珠玉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白日落星如雨,天地间殊状四起,非言能述,死者甚众。’当初天家应该对你说过的吧。你应该也知道,白榆意指繁星,我出生那日,黑白双鱼星盘显像,榆钱散落,所以才择了作为另一个名字。上一个命呈此星象的祖先,就是被它们杀的。那日,众星陨落,世间一片火海。虽然我总觉得,那时候的神仙,和我们现在完全不在一个量级上了。但如果真的白榆星陨,我也不知道会出什么岔子。”
原来如此,那句话,正是天家人告诉他的。
这也就是珠玉为什么必须活,她如果出事,或许真的会有什么大的动乱。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是因为他想求死,而珠玉向生,命运本该如此?
可珠玉是凡人,凡人就会有生老病死,她从这些事抽身之后,又会怎样?
不管怎么样,现在两人也算是生死之交了。虽然险象丛生时互相都不在对方身边,但珠玉之字条,姜玠之纸人,还是让两人多少萌生了些同生共死的意味,便也不藏着掖着了。
姜玠掏出手机,从相册中调出那面奇怪的口中镜来拿给珠玉看。
珠玉诧异的样子不像是假的,她皱着眉:“我确实没见过这东西,抽空问问那雕刻师吧。”
姜玠打趣道:“你不记得我的号码,但记得人家的?还说是合作关系,也太敷衍了些吧。”
珠玉笑着给了他一锤:“当然不记得啊。我谁的都不记得,连自己的都是勉强背下来的。”
姜玠问:“那要怎么找?”
珠玉又斜了他一眼:“你虽然是活了这么多年的老古董了,但好歹这回也是在新时代长大的,高科技还是知道的吧,你没听说过有种东西叫云盘吗?”
姜玠便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
珠玉看都没看一眼就拒绝:“不行,涉及商业机密。我怕你坑我。”
姜玠了然:“懂了,天亮带你去买。”
行动力高,可以。
珠玉满意了,又开始盘算起来到时候动身,还有什么东西需要提前准备的。
沙发不矮,她两条腿垂在边上,还能晃荡起来。
姜玠便又想笑,压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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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道:“你那时候,下得乱七八糟的棋,也是装的吗?真是无聊的话,家里有棋盘。”
珠玉忙摆手:“不是哈。太枯燥了,学不了一点。术语知道一些,棋术是半点没有,你也别想着教我,我可不陪你玩。”
姜玠笑着垂下眼睛。
他忽然觉得,待在珠玉身边,或许是因为知道命运走向已定,反而更能定下心来了。
天就快要亮了,透过窗子能看到已经呈现出一种暗沉的深蓝色。
只是,如果珠玉没有那金色的列缺,当初在水下时,又是谁帮他杀的青眚呢?
姜玠见她又开始打起哈欠,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当时在溶洞里,出来之前我检查过。那个按钮其实已经被小珏按下了,他自己却没有察觉,炸药也没有响。是你吗?怎么做到的?”
珠玉眼都没眨一下:“受潮了吧,这么多年了。”
姜玠摇头:“你知道我不会信的。”
虽然他环顾四周的时候就已经发现引线了,启动的瞬间也有把握能顺着暗河逃脱,那分量影响不到上层,风辛金也并不会有事。可若是珠玉,那一下的确帮他省了不少的功夫。
珠玉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不想说就不说了吧。姜玠声音很低地,向她道了谢。
珠玉打了个哈欠,又歪倒在沙发上蜷缩起来,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忽然叫了姜玠的名字。
姜玠俯身。
珠玉闭着眼睛说:“你放心,国家现在推行火葬,等你死了我一把火给你烧干净,安心吧嗷。”
姜玠婉拒:“倒也不必狠到如此地步。”
话虽这么说着,但一颗心仿佛已经察觉到了火焰一样,慢慢、慢慢地热了起来,在寂静的晨曦中,鼓点样强有力地跳动着,越来……越快。
***
陈之谨觉得自己好像昏昏沉沉睡了许久,再次醒来的时候,四肢同后背僵硬得发痛,嗓子也如同被灼烧过一般疼得厉害。
他慢慢从床上坐起来。
怎么就睡着了呢,桑桑不是还叮嘱他要去恒玉斋拿给阿玉定做的如意头长命锁吗?
思及阿玉,陈之谨用手指理了理头发,笑出声来。
他和桑桑的女儿,长得那般粉雕玉琢!尤其是一对漆黑的眼珠,同黑葡萄样,就水灵灵地盯着人瞧,直瞧得人心里去。
桑桑貌美,他们的孩子自然生得是好看。
陈之谨心里盘算着,阿玉的百岁酒就到了,要准备的还有好多,他得去糖人那多多买些喜糖回来,要进口的才好;要请胡同最利落的剃头匠来给阿玉剃胎发;讨来的碎布料已经浆洗晾晒了,他的手巧,到时按着图纸给缝起来;还要劳桑桑写些请柬——桑桑的簪花小楷写得漂亮极了,他一个读书人,完全比不上。
他走出厢房,外面一片漆黑,夜色携裹着一股寒风送过来,吹得他打了个冷颤。
不是入夏了么,怎么还能“倒春寒”,给热天倒回去了?
他脚步匆匆,伸手推开了大门。
正是晚饭的点,街坊院里传来饭菜的香气和热闹的说话声。
陈之谨拖着沉重的双腿向胡同口走去。
他要动作快些,桑桑还在家等着他回来,阿玉也定张着小手要他回来抱着唱歌好睡觉呢!
40.同归 · 捌
姜玠初次见到天家人时,是1641年的隆冬。
此为崇祯十四年,遍地干戈。
他是听说过,有个被推为闯王的中年人,短短几年已经连下永宁、灵宝和宝丰。就在年初正月时,还率兵攻进洛阳,捉了福王,同后园几只鹿一锅在院中烹了。
叫做“福禄宴”。
听闻那日,人声鼎沸,家珍皆为柴木,垫在千人锅下噼啪作响地燃着。锅中汤水沸沸,惨叫声不多时就歇了,随后被兵士们拆分吞吃入腹。福王府中的金银存粮,人拉车载,竟数日不曾绝。
河南本是富饶之地,连年大灾,闹到饥民相食的地步,穷苦人家非死即逃,或有群集为盗、造反者不下少数。明廷横征暴敛,这位天潢贵胄终日闭门畅饮,不闻不问,最终落得个命丧鼎镬的结果,算得上该有的报应了。
消息传来,平民拍手称快,富人或有胆战心惊者,或有作壁上观者。虽战乱尚未波及至此,但杭州亦有灾旱之苦,人心泱泱,也有骚乱之兆。
姜玠对此,倒没有多少感慨,做皇上的是姓朱还是姓李,于他而言差别不大。
他疲惫极了,已经对这些事提不起什么兴趣。
再说,姜玠那时候没有多余心力,主要正被家里之事闹得心神不宁。
无启姜家,满天星一样散落在各地,偶有书信往来互通些要紧事。就如族中热血沸腾之人,已经有两个已经跟着这李自成围开封城去了。
姜玠是知情的。
姜家人推崇强者,偏生姜玠这个脑子最好用、又体力出众的现任家主并没有什么远大抱负。他这几年正跟着位姓吴的先生探访瘟疫肆虐的村落,那位老郎中正准备要撰写些总结毕生所学的书类来。
好在姜家其他人也并没有要发展宏图的意愿。长生一事太过机密,如何过完此生纯看个人所愿,只要别闹得太大,闯出惊天动地的事业引来旁人注意,一切都好说。
姜玠此番到杭州,其实纯属意外。
小珏先前也给他去过信,说阿姊在此地似乎过得并不如意,他要来带她走。
姜玠把涂了又改的陈旧信纸照旧引火烧了。
小珏不喜他,许是因为平素不苟言笑的缘故,此番能给他写信,虽未说得多详细,但想来是事态有些不可控。
他本想回信,又觉得小珏定是送信给他时就已有行动,不防再等等那两人传回的消息。
小珏是个不错的打手,但无启也并非人人皆尚武,比如阿姊,向来擅于设计人心,又很是肆意妄为,所以姜玠原本是不担心的。
谁知等来等去,等到了他二人的死讯。且消息并非来自小珏,而是一封印了火漆的密信。
信中言之凿凿,将各式细枝末节描述得惟妙惟肖,姜玠半信半疑,但也决定动身来此一探究竟。
幸而苏州同杭州相隔不算太远,他到得也快。
快到那位富商家门外的纸钱都还没来得及被清扫干净。
也好打听。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虽然富商有息事宁人之嫌,但耐不住市井间的八卦之气,姜玠随便在街上抓一个都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这样乱世,能有些吊诡传闻,人们自然津津乐道。好似多聊些神啊、鬼啊的,就能将困苦的日子忘却些一般。
密信有言,阿姊早在几年前爱上了个做绸缎起家的富商。
据她说,同那人初见时,正是紫藤盛开的时节。微风拂过,落花纷飞,两人便一见钟情。
纵使富商身边莺莺燕燕环绕,没有止歇的尽头,阿姊依旧奋不顾身地一头扎进了深宅大院中,心甘情愿地做了他不知第几房的小妾。
小珏那时已经不算年轻,仍气得要去门上闹事。姜家低调,但好歹是长久不衰,家底并不比那人薄,怎能行这样自降身份的事,上赶着给人做妾?
阿姊不知怎么知晓了,将他拦下,还痛斥一番。她说一世苦短,能觅得心仪之人,怎样都不算有错。
但那时的阿姊已然另一副做派,脸上连同脖颈皆施了厚厚脂粉,唇脂红得瘆人,裙摆绣得满满当当的紫藤花,只因为那人说“瑜儿最配紫藤”,连鬓边也斜簪了满开的花枝。
阿姊给了小珏一巴掌,动作间衣领微开,漏出斑斑点点的青紫。
小珏疯了一般,攥着她的手腕质问:“他打你,是不是!他怎么敢、他怎么敢的!”
阿姊忙伸手去拢衣衫,斥道:“你懂什么!凡人想要子嗣,这本就是我的短处。再者,他已跪地起誓,以后便不会了!”
无启泥塑肉身,自然不会有可能生儿育女,这本是神赐,那人一介肉骨凡胎,有什么资格对他们指手画脚!
方才一眼,已经瞧见她的身上新伤叠旧痕,小珏狠狠咬牙:“他怎么会改?他如何会改!这是第几次了?阿姊啊,你是姜家人!你如何能受得了这样的气!”
两人那日争吵不下,阿姊最终还是回去了,是富商的轿子停在了门口接去的。
小珏遥遥一瞥,便觉此人实非良配,暗暗筹谋了,绑也要将阿姊绑走。于是他找了间偏僻的客栈,写了又划,最终还是决定给姜玠送去了那封破旧不堪的信。
只是潜入富商府邸之时,碰见的就是那人酒气熏天,满手鲜血地割了阿姊脖颈的场面。
小珏气得失了智,从房顶翻身落下,便要取他性命。
富商虽醉,求生之意却强,侧身躲过一击,寻了机会大声呼救,眼见家仆侍卫鱼贯而入,笑骂道:“我就说,你便是那奸夫!这贱人没给我生个儿子,还跑去见你,死得好,何其之好啊!”
小珏不敌,翻墙逃离之时衣襟被藤蔓缠住,挂落了一支紫藤。
***
姜玠立在荒坟林中,大雪漫漫,洋洋洒洒地飘落,堆积在那枚粗制滥造的石碑上,一旁扦插成活的枝条已经长到小腿高,如今落光了叶子,几乎被雪埋住。
也是奇怪,姜玠不知道这样靠南的地方,竟是能下这么大的雪的。
他伸手将雪抚落,指尖描摹着刻出来的“姜”字,一笔一画,凉得彻骨。
虽说百余年后便可破土重生,可姜玠连亲族肉身被殓都不知,又偏偏是这样憋屈的缘故,到底还是生起气来。
方才在街上捉到的那小童说得情真意切,同信上所写相差无几。
富商后来报官,说家中遭贼。那贼人先是偷盗不成,许是见了瑜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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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貌,又动贼心,复返回时,因爱妾誓死不从,继而杀之,携尸逃离。
多么顺当地给自己寻到了合适的替罪之人。
阿姊和小珏的身份虚虚假假,官府查来查去,查不到实处。再加富商本就意欲掩盖,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个老夫人就是在这个当口现身的。
她持一把油纸伞,就静静站在姜玠身后,开口道:“如何?”
姜玠回头,在漫天大雪中初次见到了天家人。
老太太通身的气派,一头银丝一丝不苟挽在脑后,正颇为慈爱地看着他,问他“如何”。
信上不光复现了种种,结尾时提及相天师一事,而后简短的一句作为结尾,“有要事相托,信则往,面谈之”。
姜玠缓缓站起身来,定定看着对方:“你不是会算吗?那你说,我会如何?”
老太太递给他一张纸条,掩唇道:“你现在有事要做,待到事成之后,到此酒楼一叙。”
姜玠接过,展开时见便是地址,那老太太已经转身往回走了,雪地路滑,她却走得飞快,不一会就已经远出了段距离。
“我若是不去呢?”
老太太的声音伴着风雪传来,“你会来的。”
***
富商家中并未见到任何白幡素镐,姜玠笃定,若不是怕鬼魂上身,阿姊下葬之时,他怕是纸钱都不想撒的。
自小珏一事起,府内看守增了许多,但姜玠依旧借着夜色遮掩无声无息地摸进了屋。
显而易见的,他已经将阿姊忘至脑后了。
房间内烧着炭盆,暖香阵阵,那人衣衫半解,搂着新欢说笑,手中一朵白梅往女子鬓边簪去,正说着些梅花如何相配的屁话。
姜玠的动作很快,手起刀落间富商的人头就已经提在了他的手上。
飞溅出的血将鬓边梅花染成赤色,女子的尖叫声还没落地,他便翻身出窗,不见踪迹了。
***
天家提出的条件很苛刻,进入地底迫在眉睫,需要在那位命定之人出生之前破土,且中途不能再现世间。
老太太并未言明,只言片语间透露,好像是有内鬼,已经到了威胁家族存亡的程度。她已是尽早地做了打算,就是要劳姜玠多死几次,以防被人察觉,坏了大计。
她开出的报酬又实在诱人,他若达成约定,便自能揭开长生的秘密,依他所愿逃脱这种没有尽头的人生。
可时间卡不上。
现在的话,会比那位天珠玉小上几岁才能出来。他也提到,至垂垂老矣时再动手,是最合适的。
老太太摇头,等不及了,他们的刀已经磨好,再不做决定,就进退两难了。
姜玠不知道她口中的人到底是哪路神仙,只是机不可失,或许这是唯一能做个了结的机遇。
他先前四处游荡的时候,也学了些许机关造法,复刻不出木牛流马,做个非常缓慢的沙漏用作“倒计时”还是绰绰有余的。
兵行险招,他准备得当后,亲手将陨铁做的利刃插进了自己的心脏。
姜玠在一片黑暗中,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弱,越来越远。
咚咚,咚咚……
41.同归 · 玖
珠玉半趴在玻璃柜台上,左右晃着看来看去,手指一戳一戳地在柜面上点着。
佩着胸牌的店员也是个会看人下菜的。这对年轻人穿得都不差,衣品又相近,盲猜不是兄妹就是情侣,不管是哪种关系,买单时总会是很爽快的,而且男方进门的时候不就说了嘛,让人家姑娘随便挑随便选呢。
现在已经近年关了,街道上都挂满了红灯笼,营业厅里也张贴了窗花,还给每个人都发了有新年装饰的头箍,一颤一颤地随着人的动作晃动。
也正赶上年底冲业绩的时候,所以珠玉指哪他就拿哪,不多时摆了满满一桌。
推销的话术他已经倒背如流了,这时候挨个介绍着产品性能优点,边捎带着推销办电话卡有优惠的活动。
珠玉不点头也不摇头,一点反应都没给到他,他便偷偷斜眼去看姜玠,就见后者正斜倚在柜子旁,正皱着眉头去揉太阳穴。
嘿,怎么回事?
姜玠头痛得很。
其实珠玉的计划他并不知晓。况且有些事情就算他开口,依照珠玉的性子,也不一定能得到回复,更大概率被她随口扯句谎来敷衍了,但赶上时机恰好的时候她自然会说,所以干脆就不问了。
而且自己也有自己的谋算。
因而珠玉到底想怎么“玩死”他们,怎么对付三尸与鹊,还有那材质一样但颜色有差的石涅,和她口中的“反化”等等,姜玠全然不知。
或许是凌晨谈天聊得实在深入,姜玠思忖着终于入睡,便罕见地做了梦。梦中又见多年前的旧事,又回到了那块土地之下,只听得心跳如雷。
还是珠玉给摇醒的。
她凑得很近,整个人踩在床上使了大力把他从床上几乎提了起来,才给从噩梦中晃了出来,见他醒了,松了口气道:“敲了半天的门,还以为你出事了。再不醒,我还预备着抽你嘴巴子呢。”
姜玠才发现自己那时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瞥了眼门口,方反应过来梦里那声音,就是珠玉的砸门声。
这人一旦睡醒了,就开始到处折腾。
他先前买的咖啡机,已经被珠玉翻了出来,做了两杯拿铁端来了,正在床头柜上冒着热气。她左右打量着,一步上前把窗帘哗地拉开,这才满意拍手,催他快些收拾出门。
房间背阴,但透进来的光还是刺眼,姜玠伸手去遮住眼睛,还记得问她:“你的手,要再上一次药吗?”
“不用,我已经好差不多了。”
姜玠也不知道她那可怖的伤口怎么能一天就好得差不多了,他依旧没问。
梦中场景重温了一遍,仿佛近在眼前一样。那时候还没有心理学这一说,现在想想,他这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觉得没意义又一门心思想死的人多少应该被叫做抑郁症患者。
只是,有一件事,姜玠自始至终都想不明白。如果说时间和地点是天家人算好的,内鬼出自天家,那么无启又是如何得知?那时候的阿姊和小珏都刚被埋在土里没多久,是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的?
他的头一抽一抽地疼,不知是不是做梦的缘故,便拿手指轻轻按着,用视线扫过珠玉的小臂。
她的手依旧用厚厚纱布包裹着,藏在羽绒服袖口里。好在是冬天,不用担心伤口化脓的问题。
而珠玉也确实没听进去,那些专业术语在她的耳朵里过了一边就溜掉了,一点痕迹没留下,她在低着头看电话卡的宣传纸,听人介绍了半晌,开门见山地问了句:“哪个最贵?”
店员心头一喜,指了指最新款。
珠玉头也不抬:“要最大内存的,他付钱。”
店员应了声,转身就要去开单子,就听见珠玉又叫他。
“能帮我办和之前的电话号一样的号码吗?”
店员点头:“可以的,之前的卡丢了是吗?”
珠玉淡淡道:“被一个智障偷了。”
他笑脸依旧:“哦这样,是可以找回的呢。这边需要提供一下身份证。”
珠玉愣了一下:“一定要吗?”
“是的哈,咱这边的规章制度是……”
珠玉的手指又开始在那纸张上敲来敲起,打断他道:“那办张新的吧。用他的证件,要最好的套餐,他付钱。”
***
年底不少自营的店都关了,两人在街上找来找去,好不容易看见家还开门的。
门头醒目的大字,写着“老天水麻辣烫”,两扇玻璃门开着,一面印着“麻、辣、鲜、香”,另一面印着“欢迎品尝”,里面垂着厚厚一层棉质挡风帘。
姜玠问:“这家怎么样?”
珠玉从拿到手机开始就一刻不停地在捣鼓着,中途还抽空让姜玠和风辛金给微信整了个什么好友验证,这时闻言降尊纡贵地抬了个头,吐出来个“行”字。
姜玠怕她走路摔了,扯着她的胳膊肘把人塞进了店里去。
珠玉一进门,脚跟长了眼似的,眨眼功夫就已经挑好座位了,羽绒服一拉一脱,抽了两张纸巾擦了擦桌面,坐定后继续在屏幕上点点戳戳,还不忘吩咐:“你帮我点,不要葱花不要香菜。”
姜玠应了一声,把那些牛肉串、麻辣鲜虾、鱼丸、土豆片、金针菇什么的挨样拿了两大盆送去柜台。珠玉平时吃饭不算挑剔,但细看就会发现其实还是偏爱些淡口的,他便都选了微辣。
待回来的时候,珠玉那一顿激烈的操作终于到了尾声。姜玠瞥到一眼,那个云盘里面零零碎碎,什么都有存,电话号码,银行卡号,各式密码,还有美食地图,和薅羊毛攻略。
珠玉把软件退了出去,调到通讯录,手机递给姜玠道:“把你的号码存一下。”
姜玠正在掰一次性筷子,听到这句,手头力道使得偏了,咔嚓一声,其中一根从尾部断裂开,劈出了几根看着就扎人的木质纤维。
他默默把这双丢去了垃圾桶,又去抽新的,问道:“你那个盘里,就没存我的?”
珠玉在专心地把靴子的鞋舌扯回正确的位置,手抬了半天,见没人接,有点疑惑地抬头,就见姜玠两手一撇,咔嚓又折了一双筷子。
她哧地一声笑起来,道:“咱俩几乎都呆在一起,弄丢了问就好了,备份你的号码干什么?”
她把手机往他的手里一塞,将那一长一短的筷子拿过去丢了,又抽了双新的来掰好给他。
是这个道理。
姜玠把号码输了进去,转手递给珠玉,问道:“那你的身份证要怎么办?”
珠玉将手机收进兜里,笑嘻嘻道:“后来办的不想用了,原本的现在不能用,连带着银行卡都不行,所以最近要麻烦你咯。”
得,成黑户了。
正巧柜台叫了号,姜玠起身去端了餐盘回来,思忖着道:“应该不影响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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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还有,你我合作伙伴,不能叫麻烦。”
***
珠玉是个急性子,找到了电话号,三两口填饱了肚子,就要出去打电话。
姜玠结过账跟在后面出门的时候,她就站在外面,招财猫一样冲他招手,示意他过来听。
电话被她摁了扩音,嘟嘟地响了没两声,就被人接起来。
是个清脆的女声,对方问:“哪位?”
珠玉清了清嗓子:“岑小姐。”
这位岑小姐显然对她的声音很熟悉,“哦”了一声道:“是你啊,怎么换号了?”
姜玠视线扫过,屏幕上显示两个字,岑楼。
倒是个好名字。
珠玉简短两句讲了个大概,电话那头明显沉默了,就连空气都有短暂的凝结,她同姜玠深深对视了一眼,就听见岑楼吸了口气,迟疑着道:“阿玉,你在跟我闹着玩吗?当初让我雕苍郁镇那几幅壁画的,不就是你吗?”
珠玉眉毛一挑,有意思。
她笑吟吟道:“是吗,我贵人多忘事,不好意思哈。你还记得当初是怎么沟通的吗?”
岑楼不太确定她这又是哪一出,但还是回忆了一下,答道:“草图是你发我的,只有个大致轮廓和概念,其余的让我自由发挥。哦对,你还给我打了十万。”
巧了,旧手机找不到了,这下死无对证。
珠玉的拇指压着食指关节,捏出了声脆响,她面色依旧,继续道:“那最后一副,那黑色的人脸,口中原本镶了块镜子,后来就不见了,这事你知情吗?”
岑楼又深深吸了口气:“什么样的镜子?”
珠玉冲姜玠投去了个眼神,后者立刻掏兜将那张照片发了过来。
她点了转发,那边很快就传来新消息的声音,岑楼的声音紧随其后:“有推论,但不确定。这样吧,我有答案之后再给你回电话。”
珠玉“嗯”了一声,准备挂电话的时候,岑楼突然踌躇起来,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
珠玉又看了眼姜玠,后者便识趣地走去了摩托车那里,她知道姜玠五感超出常人,把音量调到了最低,手机贴到了耳边,轻声道:“嗯,听着呢,你说。”
岑楼又有些手足无措似的,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她才终于又开了口:“最近,那些奇怪的梦又出现了,还……有些变化。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聊聊吧。”
珠玉抬头看了眼有些灰蒙蒙的的天,心里算了一下道:“最近有点够呛,能等吗?”
那头回了个“能”。
珠玉道:“给我一个月。现在手头有点事,不太好办。等解决了我去找你。”
“真的?”
珠玉应:“自然。”
岑楼便稳下心来,又听得珠玉声音软软地,唤了声“小楼”。
珠玉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那头姜玠似是想让她放心,已经发动了摩托。
发动机嗡嗡作响,他还把头盔戴上了,见珠玉过来,抓住刚才的盲点问道:“她怎么知道你原本的名字?”
珠玉伸手去接头盔:“自己人。”
姜家又问:“和马叔一样吗?”
“也不算吧。朋友,互惠互利。”
好嘛,姜玠抬脚把车子侧撑踹了回去。
这人真是家大业大,桃李遍天下,朋友一大把。
42.草木 · 壹
天辰站在重归于安静的房间中,颇为疲惫地抬手摘下了眼镜。
床上的小猫玩偶被他抓过来握在手上,窃听器和摄像头都被损坏得不能再用了,看痕迹还貌似是徒手攥裂的。
到底还是小瞧她了。
这时候应该已经走得很远了吧。
他看向那枚小泥人,没了烟女力量的支撑,正从土陶的质感慢慢变成烟雾,顺着他的指缝间,丝丝缕缕,漏了个干净。
天辰长长出了一口气,然后转身退了出去,回到自己房间里四下翻了一遍。果然,石涅钥匙和车钥匙都不见了。
他将房门反锁住。
卧室里没有开任何的灯,仅有微弱的月光透进来,他就静静地坐在一片昏暗中,看着面前的镜子模糊照出个黑黢黢的人影。
镜像中看不清五官,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是他,又不像他。
天辰就在这一片沉寂中等待着,他不知自己在等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也就是一个呼吸之间,他突然就感觉到周围的环境不太对了。
他转着看了一圈,房间内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但就是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待视线再次回到镜子上时,那轮廓已经扭曲得不再是个人。
不止是镜子,周遭的一切也开始旋转、变形,数不清的阴影交叠重复,将黑暗搅成漩涡。
虽然知道自己身处在地面之上,但天辰还是有了眩晕的感觉,闭眼也缓解不了。他手指抓着桌子边缘,那种要被水流淹没的恐惧已经将他浸没,他便如将要溺水之人般,下意识地想要大口喘气。
也就这时,他察觉到自己动不了了。
随后,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有了动作,抽搐着咧开,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阴森地从嗓子眼中挤了出来:“真是好样的,抓到手的还能放跑了。”
天辰一颗心猛跳。
他默想的字句,居然能在耳中听见,还清楚极了,好像身体里又长出来了一张嘴:“我知错,也确是有疏忽。请再给我一次机会,这次保证绝不会失手。”
他的嘴还在被操纵着:“不会再有任何妥协,你求情也没有用。找到她后,就地斩杀。”
“可她……还是我的妹妹。”
天辰从不知自己的声音笑起来能这么难听,现在在用他的嘴说话的东西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笑得发狂,“你这样的人,真以为还会有什么亲人吗?再说,你以为能用的就只有你一个吗?你来动手,起码证明你还有价值。不然,你是知道弃子的下场的。”
天辰的心便冷了下来,他极力控制自己的心绪不要乱飘,默默念道:“好,我来做。”
镜中的脸倏尔清晰了许多,这具身躯带着向前倾去,缓缓伸出了一只手,探进口中。
“小惩大戒,你掂量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随着这声音一字一字地吐出,手指已经捏住了枚牙齿,然后死死钳住,缓慢地生拔了出来。
牙齿末梢的神经末梢很丰富,痛楚瞬间电流般蔓延到全身。
天辰甚至能清楚地听到骨与牙龈之间的连接正被一点点撕开,如钝刀一样在嘴里来回割裂。那颗牙脱离的时候,有血涌出,浓烈的铁锈味占据整个口腔和鼻腔,继而顺着他的喉管向下滑。
偏偏他没办法吞咽,呛咳反射又让呼吸受阻,喉咙的肌肉不断痉挛,这种即将窒息的感觉让天辰头皮都麻了起来,他尽量保持脑子冷静,一遍遍地重复尝试,想重新拿回身体的主控权。
然而无果,他的手已经将那颗牙连带着手上的血甩去了地上,然后又伸了过来,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
天辰从昏厥中醒过来时,自己已经摔落到了地板上。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嘴,牙齿完好无损,嘴里那种铁锈味却还在。
是梦吗?还是说那东西把他拉到了什么诡异的维度里?
他撑着地起身,嗓子里一阵发痒,止不住的咳嗽随之而来,咳得他又伏回了地面上,喉咙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涌。
天辰用袖口去擦,便一发不可收拾。那东西倒不是咳出来,而是呕出来的,一滩滩地往外吐,他的肺好像成了个漏气的气球,哧哧作响。
好容易停住,天辰已经又快晕过去,他喘着粗气,勉强够着拧亮了床头阴影中的台灯。
是血。
大片大片的血,繁花一样开在他的睡衣上,地板上。
***
天辰仰面躺在地上,缓了许久才觉得恢复了力气,挣扎着爬起来,冲了个澡。
他的脸色没有分毫不好,身体也没有其他的异样。要不是那一片狼藉,自己都会怀疑只是做了个噩梦的程度。
而外面又太过骇人,找保洁来应该是会当场报警的程度。
他总不能向人说这血是他自己吐的,吐完坚强得跟没事人一样,还指望人家能信吧?
天辰用已经脏了的衣服将血擦到一起,又用抹布反反复复擦了许多遍,直到看不出来为止。
等一切都收拾完,天已经快要亮了。天辰倒了杯清水,在镜子中瞧见了自己有了红血丝的眼睛。
得联系那位护工,还要记得给人家加薪水。
他不在家的时候都是请人照看老爷子,等到回了家,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多少还是要亲自照顾的。
天辰推开房门,心中暗想,还好这事出在半夜,要是白天,多耽误——
他的手一顿,随即没管身上衣服单薄,便是长腿一迈直奔东厢房去。
房间的门和大门皆是敞开着。屋子里那股老人味儿还没散去,熟悉的微微腐朽的木头被药汤浇灌出来的味道。
但也只留了味道,没有深睡时的沉重呼吸和不知所云的呓语,什么都没有。
人就这么不见了。
天辰的脑子轰得一声响。
陈之谨的床上是有绑带的,天辰不愿太束缚他,只是疯得厉害的时候,谁也料不到他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或旁人的事,只得用棉质的约束绑带,尽量舒适地把人固定在床上。
而现在,那些带子被整整齐齐地从中间一刀割断,耷拉在了床沿两侧。
阿玉把他带走了?
天辰即刻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恨太强烈,阿玉又虚弱不少,大概不会选择冒险带一个随时会发作的老人在身边。
那就是把人放走了。又能给他添乱,又能让老人吃些苦头,她肯定乐意极了。
可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他脱口而出“桃源”一事的时候,就察觉阿玉定是给他下了什么东西,所以直到夜半惊醒时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状态,根本没注意到异常。
没时间了,陈之谨的脑子时好时坏,也不知道这当下又记起了什么,能去往哪里。
虽然说老人的脚力大不如年轻人,但走丢的时间未知,一个晚上的时间谁知道他能走到哪里去,要是再有个好心人让他搭个车什么的,到时候就更难找了。
天辰迅速摸出手机,映入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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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的就是手机已停用的提示,气得他几乎又快晕过去。
好在报警电话不需要解锁,简短说了下情况后,天辰想了想,还是翻开电脑登陆了账号给手机解锁,又点开通话记录,拨去了另一个人那里。
等待电话拨通的时间,天辰脑中又回想起同阿玉的对峙,他那时明明做了更大的错事,“桃源”都说出口了,它们为什么没有以此为罪名向他施虐。
是觉得不足为惧吗?还是说,它们这样的连接,也并不是时时刻刻的?
电话被接通,天辰伸手扶了下眼镜:“老四,有个事,还得劳烦你。”
***
陈之谨赤着脚在街上走着,路口的灯不算明亮,他被堆的建筑材料绊了一跤,跌得手掌都破了皮。
嘿,现在这些人,真是没素质!这些东西怎么就能放在外头呢!
他摇摇头,满心惦记着自己的任务,拍拍裤子上的灰,继续往前。
以前的夜晚也有这么黑么?
他不记得了,只恍惚间想起,天上本应高悬星子,静伴明月。怎么现在只见玉盘,却无静辉?
好在去恒玉斋的路他记得清楚,当初同桑桑一同敲定图样,又几番前去才选了合眼缘的料子。
那翡翠漂亮极了,玻璃一样透彻清明,到时用金丝镶嵌,戴在他们的阿玉身上,不知会有多相配呢。
寒风刺骨,也没将他从臆想中拉回半分,路上行人驻足,亦有热心者上前询问,见那衣着单薄的老人单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半点不搭理人,犹豫再三报了警。
只是老人走得越来越快,一副着急得火急火燎的模样,一头扎进哪条小巷子里又不见了。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天辰那里,可是时间距今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他丝毫没有头绪附近能有什么地方让陈之谨一点不觉得冷,就那么一直走。
陪同的警察还在宽慰他:“放心,现在的监控这么发达。再说还有热心群众呢,指定很快就能找到您爸。”
天辰眉头锁死。这么样的天,他爸冻死在哪条路上都不好说,恰巧铃声这时候响起,他摁下接通键:“老四,你说。”
电话那头不知道讲了些什么,就见天辰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他飞快挂了电话,冲警察道:“墓园,在墓园。”
***
夜班保安是在例行巡逻完,回到值班室后过了没多久听到那阵哭声的。
那声音如鬼泣,不间断地哭嚎着,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他听得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
虽说在这种地方工作,本就需要胆子大,他的胆子也确实不小,可那声音实在太过于凄厉,都已经不像人能发出的声音了,更像是什么受伤了的动物。
他又是一个冷颤,那可比鬼怪更吓人了,他可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同鬼怪尚有能讲道理的可能,要是野兽一类,才真是让人头疼。
值班室不大,砖头垒成的小屋,应该也是很牢固的。
好在那声音很快就停了,他连忙调监控镜头,能覆盖的面积不算广,但包含了进出墓园的主干道,看了半天,什么都没有。
难道真是鬼魂?
手机叮咚一声响。是平日几个爱一起喝酒打牌的弟兄,职业相近,许是现在也轮到夜班了,正无聊,在群里问有没有醒着的,大家伙线上搓一圈儿。
他长出一口气,把方才的事提了一嘴,便没有注意,有个人的残影,在某一个监控画面中极快地一晃而过。
43.草木 · 贰
陈之谨找到了写着阿玉名字的地方,席地坐了下来。
真是的,既然早就已经做好,为何不送上门来,也不言语,还要他来了才能取呢?
他拍了拍地面,示意自己确实不满,便用手指勉强钻进那层硬实如浇筑了水泥一样的土层,好容易才掰下了些碎掉的泥块,磨得他指腹钝钝地疼。
怎么回事,包装用得着这么牢固么?
陈之谨加快了动作。
再下一层的土壤是潮湿的,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直逼骨头。他指甲边缘的血肉已经磨破,渗出的血珠被混进泥屑里,给那深色又加了抹色彩。
就这么一捧一捧往外挖,终于才摸到了木质的棺椁表面。陈之谨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就这么徒手给撬开了。
里面一件零碎布帛缝制起来的百家衣已经发黄,原本平坦的布面分解了小半,变得支离破碎起来。
这是当初桑桑搜罗来了各样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的布料,经由他手一针一线拼起来的。阿玉小小的,用这么丁点布料就能包裹住了。
多好啊,百家庇佑,线打千结。阿玉啊,他们的阿玉,定能平顺度年年。
陈之谨哆嗦着,把手上和着血的泥在身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去掀开了那件碎得不成样子的衣服。里面露处枚如意锁来,周围用金做底座,镶嵌了数枚颜色各异的小小宝石,众星拱月般将依旧清透的玉石簇拥在中央。
他乐呵呵地捧着,对着身侧道:“桑桑,你瞧,多漂亮呀。咱们回家,去给阿玉戴上好不好?”
回答他的,只有猎猎风声。
陈之谨又重复了一遍,催促道:“你快瞧呀,你来瞧。”
身侧无言,他的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来了。
泪珠一滴滴砸落在如意锁上,他忙着去擦,袖口上也沾到了泥,于是越擦越脏。
陈之谨不知道是怎么了,也几乎不敢抬头去看。他不知道那里有什么让他害怕,只在心里一遍遍地想,桑桑为何不理他呢,是生气了么?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他那混沌了太久的脑子中有道闪电样的亮光一闪而过。
陈之谨的动作骤然停了,他好像,想起来身边有什么了。
他的脖颈锈住了一样,动作得很艰难。身侧,同阿玉的碑一样的质地,其上用桑桑最喜的簪花小楷刻着简短的四个字,“天桑之墓”。
桑桑和阿玉都走了?如何走的?
陈之谨才觉出来冷。怎么那样的冷呢,他的骨头里都结了冰渣一样,冷得他浑身都痛起来,冷到血液都凝固了,连时间都冻结在这一瞬间。
怎么遍地素镐,是给她们下葬的时候撒的吗?
他伸手去摸,触手冰冰凉凉,捻起来的化在手上,结成水珠复又滚落在地。
是雪,他也终于瞧见了自己苍老如树根一样的手。已经多少年了,这娘俩已经走了多少年了?
陈之谨终于跪在地上嚎哭起来,声音像从胸腔深处撕裂而出,要将喉咙、将整个人都扯开,可他竟然连一滴泪都没有了。
到了再也发不出声音时,陈之谨便从地上颤颤巍巍爬起来,他将那块玉坠小心地挂上了自己的脖子,慢慢向后挪去。
他准备一头撞死在这里。
桑桑,阿玉,你们等得很辛苦了吧。莫怕,我这就来陪你们了。
***
叶青濯家中行四,有结识他的,就称一声四哥。
这人自愿出来当混子头头,也属实有点暴殄天物。
叶氏做房地产起家,指缝里漏出来点都够他衣食无忧过一辈子,但他极其不愿意在家住,也不想在家里公司挂个虚职,就整天和一堆狐朋狗友搅和在一起,终日玩乐。
因他脑子最灵光,老爷子起初时是打算把他当作接班人培养的,只是几个孩子里加起来也没这一个叛逆。
老爷子不知多少次吹胡子瞪眼,有次气得实在忍不了了,命人把他摁在院子里,亲自上家法,给他打得那叫一个皮开肉绽。
伤好了,依旧不耽误出去潇洒。
好在后来家中又出了个优秀到能够继承家业的,老爷子也就放任自流,不再管他了。只要饿不死,不做违法乱纪的事,他就只顾定期往卡上打钱。
叶青濯乐得自在。他游手好闲,没事出去喝酒泡吧,不时飙个车,倦了就出国旅个游,日子过得滋润极了。再加上叶家名头不小,叶四为人仗义,又出手阔气,自然走到哪里都受追捧。
老爷子年轻时长得风流倜傥,也是个爱沾花惹草的主,他的几个孩子甭管品行如何,能力怎样,长得都是个顶个的好。
所以这追捧里就有时掺杂进去些莫名的意味。
叶青濯不在意,也不回应,只是专注地心安理得虚度时光,倒是把人脉度出来不少。
所以天辰给他打电话的时候,虽然还很早,但他和相熟的那些人叮嘱下去,各大乱七八糟的群里就相继有了消息。
这位四公子出手一如既往的豪横。赏金五万,能把人领到面前来,钱就直接拿走,能提供有价值的消息,也能拿。
他一向认为,有钱能使鬼推磨,没什么事情是砸钱解决不了的,而现在,这种思想很快得到了进一步的验证。
没过多久,就有消息传回来了。
不过消息百绕千转,是位司机的远方表姐,在老公那几个都做保安的弟兄群里看到了或许有关的信息。
叶青濯没功夫去注意消息是通过什么途径传回来的,他只关心内容的可信度,只瞄过去一眼,就觉得没跑了。
那个地方,是当初天阿姨和阿玉妹妹下葬的墓园。
还有谁会天还没亮就跑去哭嚎呢?
八九不离十。
只不过距离现在也得有一两个小时了,陈叔叔到底怎么样,很是难说。
叶青濯把那消息一转发,跳起来就往外跑。
***
等天辰赶到墓园的时候,上面早就已经没人了。
阿玉的坟被撅了起来,泥土扒拉得到处都是,棺椁里面已经烂了大半的婴儿百家衣,不知道是被人带走还是被风卷去了,只剩了两三块分不出颜色的布条,颇为孤单地留在棺底。
天辰气得笑了出来,转身就抓值夜班的工作人员的衣领。
那人比他矮半头,被揪着提了起来,吓得大气不敢出。
“你听到声音了怎么不出来看,值班是这么值的吗!监控也不盯吗!这么个大冷天,老人要是冻死在你这,你担得起责任吗!”
那块如意锁没了。
叶青濯着急来现场,身上还穿着睡袍。
他原是蹲在地上伸手进去摸索的,摸来摸去见少了样东西,便缩了回来,看着沾上了泥,站起身来借着拍天辰肩膀的功夫在他衣服上面擦了个干净,慢腾腾地劝说:“行了,当务之急是要看人到底去了哪里,你在这发飙能有什么用。”
他虽嘴上这么说,手上一下也是没拦着,那人的衣服领子被天辰拽得变了形,勒得脸都涨红起来。
叶青濯的跑车速度很快,路上又没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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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人,早一脚油门开到地方了,还是后面赶来的警察半劝半拉地将两人分开。
天辰冷笑一声,撞开那人,去查看监控。
摄像头覆盖的面积并不算广,只包括了主干道,墓园的主体也没有拍全。
墓园后面有片不小的林子,刚才去查看过了,确有人为攀爬的痕迹,且是赤足。如果说陈之谨是从那爬上来的,确实会进不到画面里去。
但只有来时的脚印。
快到年关,来烧纸祭拜的人不少,其余地方的脚印乱糟糟的,虽然没有完全被雪覆盖,但也没看到有赤脚留下的痕迹。
陈之谨又不能飞,总归不能原地消失了,多少还是能拍到一点痕迹的吧。
天辰的眼睛已经开始疼了,他依旧站在那里,死死盯着数块显示屏。
还是叶青濯叫了一声,指着某一块的角落里道:“这里。”
天辰便摁了暂停键,又倒回去看。
整体画面上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只是在一两秒的时间里,有一双明显是女人的脚,从最边上一闪而过。
那双脚踩着高跟鞋,从台阶上踏过,然后画面就再没有变化了。
天辰指着那块地方,问:“这是哪里?”
那人凑上来,确认了好几遍,才咽了咽口水道:“B区23排。”
天辰风一样转身就往外走。
地上有落雪,印记还是很好找的,确实有一串高跟鞋的脚印,从这里上去,到了阿玉和天桑的墓碑前,然后又原路折返。
警察指着一旁道:“不是只有她,应该还有一个人。”
另一个人的脚印同高跟鞋的轨迹高度重合,看鞋码像是个男人,步子迈得很大,脚印深深,在地面留下痕迹,还翻带出了些泥。
叶青濯也跟着蹲下身去看:“警察同志,正常一个人的体重,会踩得这么深么?”
有没有可能,还背着另一个人呢?
***
陈之谨算是入赘过来的,家里的老人已经不在世了,他同老家可以说没什么往来,除了胡同里的老人,朋友也少。
况且现在又疯了,到底是什么人要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带走?
这是绑架。
虽然不知目的是什么,但指定是有预谋的,那两个人的脚印到了没有积雪的大路,就再追查不到了,监控死角不少,完全没有能下手的线索。
天辰原本很久前就已经戒了,叶青濯递烟过来的时候他没犹豫多会,就伸手接了过来。
打火机咔嚓一声,橘黄色的火舌舔上香烟末端,将尼古丁的味道送入口中,高度集中许久的神经终于舒展了一些,整个人也没那么紧绷了。
叶青濯朝上面吐着烟圈道:“陈叔是怎么出的家门,你心里没点谱吗?”
怎么没有。
天辰冷笑一声:“少放没用的屁。”
叶青濯被骂,也不恼,依旧笑眯眯地:“别在这杵着了。哥们有人脉,全发动起来,保管把陈叔好好找回来送回府上。你还是快回去,操心操心家里,那不还有女朋友等着的吗?”
天辰扫了他一眼,将烟灰抖落。
这小子的消息快他是知道的,没想到会这么快。
叶青濯点着手机,啧啧道:“长得挺好,你倒怪会挑的。”
天辰没有接话的打算:“帮我查个人。”
叶青濯挑眉:“要查谁?”
天辰笑起来,又深深吸了一口,将烟在桌上捻灭,他说:“查查我的好妹妹,天珠玉。”
44.草木 · 叁
陈之谨是在助跑的时候,被人从后面一把挟住了嘎吱窝,像小鸡仔一样提了起来的。
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个子极高,生得又壮实,要搁在以前,一眼看上去就是个家养的打手。
只是嗓子不是很好,张口说话时声带里有沙子摩挲过的质感,干涩嘶哑,他低声喝了句:“别乱动。”
陈之谨太老了,又瘦,长期卧床让他耗得浑身上下就剩了把骨头和内脏,外头堪堪罩了层人皮。于是就轻松地被人拽离了地面,两条老腿加上胳膊在空中乱舞一气,意料之中地没起到任何作用,连那男人的衣角都没碰到。
他便泄了气,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盘在头上,那颗头了无生气地垂在了胸前。
然后,就听到了鞋跟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来者是个烫着大波浪的女人,一缕缕到腰际的发丝染成棕灰,尾梢沾了些许雪色。
她身上裹件黑色大衣,踩着高跟鞋慢慢地走了过来,直至站定在两人跟前,用涂着嫣红指甲油的手在墓碑上漫不经心轻轻弹了两下,念道:“天桑?还是天丧?当爹妈的怎么给起了个这么不吉利的名字啊,也不怪早早就走了。”
陈之谨生起气来,张嘴就反驳:“你谁啊,如何能说桑桑名字不好!你如何能……”
女人便勾唇笑了,伸出一只手来轻巧地捏上了他的脖颈,将那些剩下的话都掐断在了喉咙里,又翘起手腕来,抬着陈之谨的下巴迫使他直视着自己。
那白皙手腕上送过来一股浓郁的香水气息,让陈之谨莫名想到了绚烂夏花,是和她这个人一样般配的张扬气味。
她看模样或许能有个三四十岁,不过那张脸实在是保养得当,只眼角处在笑起来时会有几条不明显的细纹浮现,分辨不出确切的年龄。
唇上抹着和指甲同色的口脂,此时抿着笑起来。
声音在寒风中被吹送过来,听到他的耳朵里分外不真实,她说:“老东西,如果我说,你女儿还活着呢?”
陈之谨登时就呆住了,他皱着眉来尽量保持着头脑清楚,仔细地分辨着这句话。
这人到底是谁啊,自己认得吗?还是说是桑桑的朋友?
不,不对,两人应该不相识,她方才上来的时候还在嘲弄桑桑的名字呢。
那她说的话,能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呢?可他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老头,诓骗他又能捞着什么好处呢?
女儿,他的女儿,阿玉啊,竟还活着么?
陈之谨脑海中尘封的记忆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过了,往日那个最不愿想起的场景复又重现。
他惭愧地想到,是因为不愿面对现实,才逼疯了自己来逃避吗?
但、但是阿玉她,怎么会活下来呢?
他记忆里就从没见过声势能如此浩大的雷,兜头盖脸地劈下来,却又独将他隔绝在外。震动引起地鸣,连同他的呜咽声一起吞没,等到一切声音都终于消散时,只残留了满地焦黑,半点生命的迹象都没了,人哪里还能成活?
可……倘若呢。
陈之谨的身躯如遭秋风之落叶一样发抖起来,他已是残烛,再来次打击就能将这躯体彻底摧毁了。可就是这一点点的希望,犹如燎原星火,在他心底猛地烧了起来。
那就烧吧,他愿意以骨肉做燃料,就算将他这把老骨头都烧成灰烬也不怕。桑桑确实已经不在了,他就想再看一眼已经长大成人的阿玉,哪怕就一眼,看过一眼就立刻死去,他也心甘情愿。
且那孩子的身上,许是会有桑桑的影子呢。
女人见他动容,神色间有了变化,便知道他多少是信了些,于是率先开口摊牌:“当然,我也不瞒着你,她现在到底在哪没有人知道。但有你在,自然多一分可能性找到她。”
陈之谨浑浊的眼珠子微微一动,终于又开始滚出泪来,他压着心头的跳跃,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又小心翼翼询问道:“可是你又怎么会知道我家阿玉还活着呢,你们认识?那既然认识,怎么能不知道她人在哪里,也联系不了她?再说,你要找她做什么呢?”
女人见他既然发问,想必是同意了,耐下心来解释道:“当年的变故闹得实在太大,关心你们家的大有人在。而我么,遇到了些棘手的事,阿玉天赋异禀,能帮我不少。有能耐之人不少隐居以求其志,自然需要我们诚心去找。你放心,求人办事,怎么也不会亏待了她。”
她说阿玉天赋异禀。
她同她的母亲一样,也有那样的本事……么?
陈之谨一个激动,被口水呛得咳嗽起来。
女人用眼神示意那打手把他放了下来,又见这一把老骨头穿得实在单薄得不像话,便叫那男人把外套脱了下来,一整个裹在了他的身上,把人背了起来往外走。
这下暖和起来了,陈之谨伏在打手的后背上,还在问:“那你要我做些什么呢?什么时候能找到阿玉呢?她又为什么要藏?”
女人已经走远了,她双手揣着兜往下走去,尽量避开了监控能拍到的地方,踏过石阶,一直踩到覆盖了雪的泥地上去。
陈之谨的话在她耳边荡了过去,几乎是马上就被风吹得一点不剩了。
她终于畅快且无声地笑起来——
用你做什么?呵,你的作用可大了去了。不过放心,既然答应过了人家,就不会让你轻易地死了。
至于那位天家人,叫做阿玉的,她确实能帮到我啊,死了就好了嘛。
不藏起来,游戏怎么开始呢?
***
姜玮的嗓子早些年间受过伤,声音喑哑难听,所以阿姊一向不喜欢他开口,当年干脆让他装哑巴住去了赵家村。
他当下正开着车在高速上疾驰,视线不知是第几次地从后视镜里扫了一下在后排睡得哼哼唧唧的老头,又状似无意转向副驾驶,如此犹豫了能有个半小时,还是斟酌着开了口:“姐,这老头真要带上啊,我总感觉作用不大呢,还不时跟个神经一样闹个失忆,这样找下去哪里是个头啊?”
就快要开上高速的时候,陈之谨就开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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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心茫然了,他已经全然不记得那一套找女儿的说辞,言之凿凿地说自己只有个收养了的儿子,还在家等着他回去呢。
要不是车门锁住,他刚才那猛地一下就已经跌落出去了。见门打不开,老头嗓门一扯,就开始在后排撒泼打滚地吵闹起来,非说自己要下车。
那时候车子已经在排着队往收费站去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成地卡在了中间,陈之谨的声音实在太大,已经惹得旁边车道有人频频注视了。
还是阿姊问他想不想见天桑,又竖起手指起誓说睡醒了就能见到她,以此为由头哄那老头吃了颗催眠药,才勉强给弄睡着了。
姜瑜漂亮的指甲正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着,闻言冷笑一声,开口便呛道:“谁能比你有用啊?你最有用,有用到当年让他在眼皮子底下伤了我这么些人手又毫发无伤地带着一个‘凡骨’跑了,有用到还要小珏在地下苦守这么多年呢。”
姜玮挨了顿阴阳怪气的骂,更加像个鹌鹑,一米九的大个憋屈地窝在小小的座位上,缩着头老老实实地闭嘴开车。
可惜,话头已经挑起来了。
姜瑜将头发挽去耳后,还在继续:“当初都提前告知了这么久,会有个会算天卜地的来助他,破土之时除不掉,后续只会更麻烦。你可好,我们都已知道地点,还叫你提前许久去蹲点,你呢,做了什么?为何还会残有‘引灵人’?我要是那次出了事,大家该怎么办?”
车里打着暖风,但姜玮的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他其实也委屈,无启破土一般不需外界相助,遇到难以把握的情形才会请人护于左右,称之为“引灵人”。
可当初那对要为姜玠破土时引灵的夫妻,甚至连同那孩子,他分明都已经处理得干净极了啊。
只是实在不知道在他回去之后到底又发生了什么,现场被发现的时候,那孩子的尸首真真切切地消失不见了。
没过了多久老赵就说拾了个孩子,谁又能联想到就是那对夫妻已经死去的儿子?
人是怎么活过来的先搁置不谈,这事也怪他没斩草除根,早知道就摸进去再补一刀了,当然,兴许他再下一次手,那孩子再活过来一次也说不定。
再说,推测赵诚就是那孩子,其实也没什么切实的证据,可如若不然,要怎么解释清楚,那枚陨铁片,出现在了赵诚的手中?
算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归根结底是自己办事不利。
好在姜瑜的手机就在这时候响起,姜玮匆匆扫过去一眼,是弹了条新的消息进来。
姜瑜便“哼”了一声,注意力回到手头的事上,打了老长一段回复过去。
那头也很快有了动静,应该是发了个定位,因为姜瑜很快就对照着手机,更改了车内的导航。
机械声响起,“目的地已设置,导航开始,前方道路通畅,全程预计九小时十三分钟。”
姜玮愣了一下,低头扫过去,终点显示在孟津。
有点耳生,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去这个地方,但也是不敢再开口问了。
45.草木 · 肆
周正同前段时间运了趟年货拉到广州,因为不想空车回来,在当地逗留了几天,才终于抢到一单终点离家不远的,准备拉完这单就回家过年。
路上和往常一样顺利,他开车驶离卸点,虽然车上没有多脏,但他出门前看过黄历,今日宜洗车。临到年关,这大车又保佑他一年平安,还是该好好洗一遍。
这次没再去那种露天的停车场自己洗,而是一咬牙,找了专业的洗车场。
周正同溜达着去买福字和春联,回来的时候已经车已经彻头彻尾洗好了。该说不说,专业的事到底还是该专业的人做,连零件都给擦得锃亮,驾驶室里也香喷喷的。
他给车上换了新的对联,又封了168的红包,小心放在了储物箱里。
这段时间确实也挣了不少,周正同预备着买些年货就回老家。正巧这附近有几个同样开大车的伙计,也准备封车休息了,喊他在年前再出来聚聚。
地点还是定在了那家烧烤摊,价格划算,位置宽敞,口味也不错,所以这帮人常去。这时候凑来了七八个人,满满当当点了一桌子串和小炒菜什么的,又喊老板搬来件啤酒,几人坐定开始吃喝起来。
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下来了,谈话间不外乎出车期间的见闻,谁家又有了什么新的八卦,顺便催下某些还是单身又年纪不小的人士抓紧成家。
还单着又大龄的不过也就周正同一个,这话听多了,他也习惯了,说不上生气什么的,咧嘴嘿嘿一乐,将吃得油乎乎的嘴擦了擦,应和道:“是该成家了,这不,过两天回家过年,我娘张罗着给我安排了几场相亲呢。”
众人哄笑起来,也倒不是真的催,只是拿来当个打趣的由头,于是一窝蜂地说着些什么“周哥的眼光也不要放这么高啊”一类的玩笑话,也就把这个话题绕过去了。
待到吃得差不多,有些人的电话就开始响,连忙接起来冲那头赔笑,模糊地说着“这就回”,“真没喝多少”,然后略带歉意地笑笑,说着家里催呢,得回去了。
这伙人经常一块吃饭,彼此也不多讲究,去前台摊了钱后纷纷离场,没一会就剩下周正同和一个姓李的年轻人还在坚守在饭桌上清扫残局。
那年轻人他也熟,平时里爱插科打诨,性子也直爽,所以他还挺喜欢同这小伙子聊天的。正巧赶上小李也是当地人,家离得不远,再加上年纪小还没到成家的时候,回去也没什么事做,就在这陪着周正同有一口每一口的灌着剩余的啤酒。
周正同丢下手里的铁签子,觉得今天的小李话比之前少了不少,于是搬着红色的塑料板凳坐去了他旁边,用肩膀轻撞了一下,问道:“咋,心里憋着事呢?我可没见你这么沉默寡言过,遇到啥烦心的了,说出来,哥给你参谋参谋。”
小李咧嘴笑起来,往嘴里丢去炸的花生米,打哈哈道:“真没啥,喝酒喝上头了。”
周正同自然不信,没喝酒的时候这人也无精打采,指定是装了一肚子事。
于是他便软磨硬泡起来,小李耐不住他一直问,将杯子里的啤酒一口气闷了,压低声音道:“周哥,你相信这世间有鬼么?”
周正同怔了一下,没料到这话题的走向,他原本还以为是些什么职业恋爱方面的问题呢,便大着舌头笑:“什么时候了还信这个啊?”
小李被他这么一说,反而激起了要说服他的想法,四下里瞅了瞅,见已经到夜深,周围吃饭的几乎都走了个干净,就剩伙计拿着扫帚一桌桌地擦桌子扫地,才凑近来:“我拿你当哥们才说的,这话可不能乱传。”
周正同好奇地看他一眼,拍着胸脯保证:“那是自然,我这嘴你还不知道么,紧实得很呢。”
小李便道:“你前段时间看没看新闻,就是在苍郁镇出事的独居老人,溺水的那个?”
周正同在脑海中搜寻一番,确实有印象。好像说是失足落了水,被身上的包挂在了河底,才一直没找到,捞出来的时候躯壳不知道是被什么吃的,已经空了壳。
也是个可怜人。
对方见他点头,又四下打量一眼,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谁听了去:“恐怕溺水不是死因,我有些门路,才打听来的,说是那老人后来送去解剖,身子里都快被吃干净了。仅剩的些皮肉里面,钻出来些黑乎乎的东西,黏黏的,还会到处流,跟沥青似的。没人知道那是什么,盲猜是哪种新型的寄生虫,还用容器装起来想着能寄到什么科研所去研究研究。”
周正同便起了鸡皮疙瘩,耸肩想把身上虫子爬一样的感觉抖落掉,道:“那不是都送去做研究了,怎么还能跟鬼扯到一起呢,说不定是发现什么新物种了。行了,这还吃着饭呢,别讲恶心的事。”
小李摇头:“不是的,那东西一装起来,没过多久都死透了,就剩了层黑色的皮。不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老人不是要火化么,烧之前就停在太平间。那里头不是有监控啊,半夜值班的人就从屏幕里瞧见她自己坐了起来,然后满屋子里乱爬,电脑上传来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她说,‘水啊,我要水啊’。”
周正同嘴里的烤串突然就停了。
水?
“这还没完。盯电脑的人瞧见不对劲了,又不敢去看,这种事情报警了也没法说,就只能看着她在地上乱爬着,找了一个大师来瞧。”
“那、再后来呢?”
“后来啊,大师说那东西要水,就得用火来克之。找了几个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又是拿着桃枝,又是拿着符的,把那些都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然后吓人的就来了,焚烧炉上头不是有个小窗口么,火苗蹿起来的时候,就从她的身体里又爬出来了几只黑色黏糊糊的玩意。那东西刚出来时还是一摊,然后就突然扭成了一起,还化出来了大师的脸,一直在用触手哐哐砸门,等到烧尽了,里头的动静才停。”
周正同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他原本已经把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但现在突然又想起来,那个叫阿淼的姑娘。
真的是双胞胎吗?
可是阿淼当时把他锁在地窖里,下来看他的时候,当时不也是一步一个湿脚印的吗?
***
周正同原本是想天亮了就去医院的,结果预约的时候才想起来刚喝了酒,于是在家里辗转反侧又心惊胆战地等了一天,试图通过喝酒和运动把酒精代谢干净。
好不容易等到第三天,立刻马不停蹄去医院整了个全套的体检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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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血常规、肝功、眼科、耳鼻喉,还因为长期开车,多加了个肺部CT和腰椎检查。
现在的报告结果出得都快,周正同东跑西窜地,没过多久就差不多拿齐了。指标大都正常,只是肝酶升高,算是轻度脂肪肝,医生叫他少喝酒适量运动。
周正同大多看不懂那些字符凑成的报告单,坐在椅子上扭捏了半晌,又跑去问,自己有没有可能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寄生。
医生照常问了一番,有没有吃过生肉、喝过不干净的水,有没有感觉有消化呼吸系统方面的异样,皮肤下感觉到什么东西在动,或者头痛类的神经症状。
不问还好,一问周正同浑身都不自在,只觉得哪哪都不舒服,于是又去开了各种化验检测,还去照了x光。
等待的时候最是难熬,但结果拿到手里的时候,连医生都有些不耐烦了,这不是很健康么,年轻人,到底还是不能那么多虑。
可是那个黑色的东西,原本也不能用常规来解释吧?
周正同拿着满满一大袋子报告往回走的时候,还是觉得放不下心,正巧小李最近也没什么事,于是他又一个电话过去把人喊了出来。
小李插着兜来的时候,还问晚上要不要再喝点酒。
周正同拒绝,苍白着脸笑笑:“脂肪肝,医生让戒酒。”
小李“哦”了一声,凑上来看:“脸色这么差啊,就一个脂肪肝就给吓到了?”
周正同还是有点犹豫,他当初明明答应了阿淼的姐姐不往外说的。
虽然他不确定那个自称是姐姐的人身份是好是坏,但……
诶,等等。
阿淼的力气大得不像话,她那个“姐姐”当初拉他从地窖里出来的时候,也完全不像费劲的样子啊,一个普通的女生,再怎么说是练散打的,能练到那个程度吗?
还是说,姐妹俩难道都是那东西?
周正同又害怕起来,忙抓住他道:“你认识的人多,当初老人火化的时候请的大师,能帮我联系到吗?或者说别的人也行,只要是懂的,都行。”
小李才觉出来不对,这人的手上净是虚汗,还在发抖,于是拍了拍他示意冷静,又连声问他怎么了。
周正同也做贼一样,周围打量了一圈,压着声音把来龙去脉简要一提:“你昨天说的那东西,我遇到过。没猜错的话,还是一双。”
小李许是没料到这事竟然能离得自己这么近,一时也呆住了,还是在周正同的催促声中回神,答应抽空帮他打听打听。
周正同急得团团转:“现在,你现在就问。”
小李心想也是,这事搁谁谁不急,便转过身去打电话。
“我帮你找到个法子,”他一连打了好几个才回来,手机操作着把一条消息转发给了周正同,继续道,“你下载,在那里找人问问。只是别声张,这东西外人没法用,你用我朋友的账号登录,会有能处理的人联系你。”
周正同感激地打开链接,出来了个询问是否要安装的弹窗。
他忙点了“是”,没一会就提示安装成功。
手机壁纸上多出来了一个图标空白的APP,他用账号密码登录进去,是一个页面简洁的论坛。
46.草木 · 伍
周正同的疑心很重,所以要么觉得有东西正在皮肤底下爬来爬去,要么就是做噩梦。
梦见阿淼和她姐姐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狰狞地笑着,像个奇行种一样冲他爬来。
搞得他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安稳,折腾了几天倒是瘦了不少。这下脂肪肝也没了,指标直接正常。
中间老家还打电话过来,问他怎么还不回去,准备几号出发,都被他用了各种理由搪塞掉了。
如果说,真的被那种鬼东西缠上,哪怕概率不大,他也不希望把老家的人牵扯进来。
在那个论坛上传的时候,周正同其实也在疑心。
这个软件从来就没听说过,内部专用吗?还能聚集多少能人异士了?
但也实在没什么再好的办法,于是将大概说了一些,再加上周正同自己也稍微有点绘画基础,就照着记忆中的那两张脸画了像,一起放了上去,点了发布。
原本确实是没抱希望的,直到有一个晚上,他还在半梦半醒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才发现手机从刚才开始就开始一亮一亮地,已经弹出了好几条消息。
他害怕突如其来的声响,手机干脆静音了,这才一直没注意到。
忙爬起来去解锁。
确实有个人回了他的帖子。
是个默认的头像,昵称也像是自动生成的默认版本,字母和数字掺杂在一起,一长串的乱码。
这种不拘小节的态度反而让周正同多了点信任。
他点开来看,私发的消息说,那东西是水中灾气化成,叫做青眚,确实会以人体做养料,然后生出密密麻麻一大片来。
还询问了最近有没有不适感,这事情还有没有谁知道一类的。
消息看得周正同又是一阵恶寒,他字只认了一半,去查了词典才知道读音是什么。
他连忙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起来,推敲着用词回过去消息:“目前没什么异常,也没几个人知道,但怎么确定我没有被那东西寄生呢?您能教我点什么祛除的方法吗,符咒什么的都行,价格不是问题。”
那头显示正在输入中,很久才发过来了条长长的话。
一共说了三件事:
首先,当务之急是帖子要尽快删掉。那姐妹俩也不知道有多大的能耐,省得叫她们看见了,重又找上门来;
其次,让他发去地址。他们作为专业人士,指定是要上门的;
最后,身边人也不可全信。虽然说青眚化型之后不能再改变容貌,但谁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别的存在,群起来害他。
好啊!亏他当时还心软那姑娘照顾妹妹,竟都是坑他的!
周正同回过去定位,心里终于慢慢放下心来。
他想起来什么,补充问道:“可我到时候怎么确定您不是呢?”
对方发来一张照片,导航显示还有九个多小时就能到,又打字过来:“青眚怕盐,你多准备些。”
周正同一一照做,把那条帖子删了个干净,大门咔嚓一锁,他自己做饭,盐肯定是有的。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大师上门。
***
只是没想到,上门的是个美得张扬的女人,虽然年纪大了点,但依旧遮不住惊人的美貌。
周正同精神紧绷,开门的瞬间眼都没睁开,手里的盐就一满把地撒了出去。
大师没有动作,是她身后的一个保镖样的男子猛地侧了身子挡了去,仅有小半实在没挡住,零星撒在了她的头发上。
保镖明显有点生气,用沙哑的声音喊了句:“你干什么,找死吗?”
周正同也是愣了一下,不是说好的不能相信身边的人,要用盐来防身吗?
看架势那人还准备伸手推他,好在被大师拦了下来。
她伸出染着红指甲的手随意打理了下头发,温和道:“有警觉心是好事。周先生是吧,您好,我们是本次解决事件的负责人。”
那保镖依旧明显的一脸不服气,但还是适时递过来张名片,周正同忙赔着笑脸伸手去接,就见撒金硬卡纸上印了两个字,“姜瑜”。
客厅里已经准备好了茶水,他将两人迎进去,绘声绘色地把当时的事讲了个遍,一点都没藏着掖着。
从自己怎么因为一时鬼迷心窍把自称阿淼的青眚带进了家里来,她如何把自己锁在了地窖里,如何搬起冰箱堵住地窖口,她那个姐姐又是怎么把自己从地窖里拉了出来。
姜瑜想笑,用手挡了下嘴,随即轻咳了一声做遮掩,问道:“什么样的地窖,能看看吗?”
周正同点头:“当然可以。”
他当时装修的时候用的都是好料子,窗户上也装了双层玻璃,谁能想到那个姐姐的就轻松地一脚给踹碎了,所以现在干脆装上了防盗窗。
但他不知道姜瑜是想看什么,因为她明显只是匆匆地扫了一眼,完全没仔细瞧,就转身坐回了沙发,然后从兜里掏出手机调出了什么图片递了过来。
是一张拍摄的工笔画,笔法巧密精细,而宣纸明显老旧,应该是画了有些年岁了。画中人着素衣,披发,但面孔分明就和阿淼同她姐姐一样。
难道真的是活了许多年的鬼!
周正同庆幸那帖子还好是删掉了,不然自己的画技实在是班门弄斧。
姜瑜见他没反应,出声确认道:“是她吧?”
“哦没错,没错的。神韵、长相几乎算得上一模一样,”周正同点头,追问道,“您怎么有她们的画像啊,也是一直在追查吗?”
姜瑜把手机收了回来,点头道:“是啊,找了她好多年。要不是她,我家人也不会死。”
周正同便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不过姜瑜也没打算从他这听到什么,继续问:“你刚才说那个姐姐,还给了你钱?钱还在吗,我们需要看看。”
自然还在,就在他卧室的保险柜里。
一是他日常开销小,也用不到;二是,他当时虽然答应了这事情不能外传,可心底总有一种,这钱如果不动,他就算哪天说出来了,也不会因此背上道德谴责的感觉。
周正同打开了柜门,正准备去拿那一摞的时候,被姜瑜制止了。
保镖的手上已经带好了白手套,尽量减少接触面积地给拿了出来,他身上带了瓶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往上面均匀喷去,不多时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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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蓝紫色的纹路。
是指纹。
这一通通操作唬得周正同一愣一愣——这就是专业人士!
不过,那个姐姐,当初为什么要搅了妹妹的事呢,还要将他救出来,她们不应该是一心的吗?
而且灾气,竟然也有指纹?
姜瑜抱着胳膊,看姜玮拍照留存,又看向周正同,有指向性地引导问道:“还有什么细节没有说到么?比如,她身边是不是跟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个头挺高,长得也不错,约莫不到三十岁。”
“没有,她是一个人——啊不,一只鬼来的,”周正同摇头,突然想起来最后要走的时候那只鬼说的话,补充道,“不过她临走前提了一句,好像是说什么,‘她妹妹的主治医生已经找到人了,在陪着她’,不知道是不是你提到的人。”
姜瑜心里一沉,大概是了。
果然,姜玠已经找到她了,那么小珏怕是凶多吉少。
***
周正同缠着姜瑜给他做检查,想看是不是有被青眚寄生的可能性。
姜瑜哪会这个,她只知道要被那东西钻进去,断然不会生龙活虎活这么久。
因此装出副道行很深的模样,把脉看瞳孔,然后在不知道是不是穴位的地方乱捏了一通,做足了表面功夫才下结论,“绝无感染的可能”。
周正同欢天喜地把他们送出门,非要付现金,姜瑜又不肯收,推搡之中余光好像瞥到他们那辆车的后窗上依稀闪过了张苍老的脸,一晃就不见了。
他以为自己眼花,呆愣的功夫被姜瑜瞅准了空把钱又丢了回去,转身就走。
***
车子驶上大路,姜玮又问了一句,话音还没落就想把自己舌头咬掉。
他说:“姐,怎么不把他处理了。”
姜瑜眼神都没给他一个:“你脑子在土里没长出来是吗?天家人已经见过他了,且又不是旧时候,我们动手的话,能遮掩多久?到时候新闻一出来,你猜她算不算得出来是谁做的,会不会找我们麻烦?”
姜玮闭嘴。
姜玮老老实实开车。
姜瑜继续吩咐:“刚才那个人的地窖不错,回头也整一个。”
他不敢再多言了,硬挤出来了个“好”字,便目不斜视地继续开车。
陈之谨已经被收拾得板正利落,头发剪短了不少,戴了顶坠个毛球的厚帽子,一身衣服也是新买的,标准的老年人穿搭,就脖子上一枚金镶玉的如意锁显得不伦不类。
姜瑜说过太扎眼了,叫他收起来,或戴到衣服里头去。陈之谨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虽然又忘了那东西是什么,但旁人只要一碰,他就开始发疯,所以姜瑜干脆就不管他了。
她的手机没锁,拿出来的时候还显示着那张画像。
陈之谨一眼就看见了,飞扑过来,口中嚷嚷着:“桑桑,我的桑桑,你把我妻子藏到哪里去了?”
姜瑜已经见怪不怪,药瓶里倒出来一粒药,递回去:“你把这个吃了,睡醒我就带你找到她了。”
陈之谨一把抢过来,也没喝水,就着急忙慌地咽下去了,然后老实且自觉地爬去了后座上。
47.祭神 · 壹
风辛金过了自有记忆以来最幸福的一个年。
这帮来自不同地方的朋友,哪怕说细分下去都不能算是同一个物种,都比他那些正儿八经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对他好得超过太多了。
珠玉的身体修养了没几天就已经恢复如初,于是赵诚的小院里也开始热闹起来,一堆堆的年货往屋里子运,年夜饭也提前了好几天开始准备上了。
春晚当作背景音放着,客厅暖呼呼的,暖得人都慵懒起来。
风辛金一点不会包饺子,就充当这流水线的最后一个环节,把经由姜玠擀好的皮,再由珠玉填上馅料、捏好褶子的水饺一个个蘸了干面粉码到托盘上,还没等到摆满一盘,就看见赵诚拿了三个红包,笑吟吟地从卧室走了出来。
他算过自己的存款,跟着姜玠打工也有段时日了,再加上就在昨天还额外收到了一笔转账,备注上写的是“年终奖”。
这么一来,存折上的数字就到五位数了。
风辛金乐颠颠地去银行,特意存了个定期。
回来之后捧着一张纸质存单在床上扑腾,高兴地一晚上睡不着觉。
他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多余钱了!
当然也有这段时间在赵诚家纯纯白吃白喝白住的加成。
不过年终奖也就算了,现在怎么还能白拿压岁钱呢?
他实在是不好意思接,还没推脱几句,珠玉就探着脑袋挤过来了。
她的手上残留着面粉,伸手去捏,在红包上面留下了两个小小的指印,没打草稿就有一长串的吉祥话嘟噜冒了出来,她呲牙,冲风辛金道:“你不要啊,那两个都给我咯。”
风辛金还没吭声,赵诚就呵呵乐起来:“都有都有,怎么能不要呢?辞旧迎新,驱邪避灾,过年就是图吉利嘛。再说,长到多大在老人跟前都算孩子,拿着。”
姜玠也伸手接了过去,只是拿在手里,转头就给了珠玉:“我的给你。”
珠玉也完全不跟他客气,投回去一个颇为赞赏的眼神,还不忘冲他竖个拇指,然后大大方方都揣自己兜里去了。
赵诚便将剩下的那个塞进了风辛金的口袋,还颇为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风辛金才勉为其难地收下了,当然,也是去存上了个定期。
当初珠玉说过,要等过年后动身,所以大家几乎是默契地享受着这长途奔波之前的宁静。
珠玉打算将黑户的身份进行到底,要是留下什么痕迹,被天辰查到可就不好玩了,思来想去还是自己开车比较合适。
他们准备的东西风辛金并不懂,于是秉承着不操能力之外的心的原则,专注将自己的东西仔细收好了,临了时瞧见陈大勺那包抽了一半的烟和五毛钱一个的打火机,想了一会,还是一股脑地都塞进了包里。
他的行李箱烂得不行,姜玠看不下去,反正也要买装备,捎带着给带了个崭新的回来。
和那个破旧的尺寸一样,只不过年前添了不少新衣服,风辛金又哪个都想装,最后还是整个人跪在上头用体重压,才勉强扣上了锁扣,还额外塞满了两个手提袋。
出门时见到珠玉和姜玠,依旧是简简单单两个背包,就连赵诚也是,东西并不多,清爽极了。
“你们都只拿这么少吗?”
“少吗?”珠玉闻言又把包打开来翻开,查看一番道,“该带的都带了啊,要紧的一样都不缺。”
风辛金“啊”了一声,指指自己的行李,又确认道:“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什么的呢,我塞了这么一大包呢,你们怎么收纳的?”
珠玉闻言很是奇怪:“衣服带一两件就行了,用的东西能买到的拿了干啥,不占空啊。”
风辛金老老实实闭了嘴。
他又差点忘了,这两户出身都有钱得很,比不了一点。
***
姜玠新换了辆越野,车内空间比之前车内宽敞不少,坐着也舒适。
珠玉坐在副驾驶,刚连上蓝牙,正忙着选歌,就听见后座上“嗷”地一声大吼。
她被吓得一抖,转过头去问:“你干啥啊。”
赵诚也被吓到了,四双眼睛一起盯着风辛金,看他手一点一点地指着家的方向,语无伦次道:“东西,东西忘带了。”
姜玠后视镜扫过去一眼,打了右转的方向灯停去路边:“翻一下行李,是不是塞到角落里了。也没开出来多久,可以再回去。”
风辛金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不是,不是,就是没带。”
珠玉把墨镜摘了下来,耐着性子问:“到底是什么?”
谁知风辛金指着她,更加诧异地反问:“你还问我,自己没带香台啊,要用到烟女怎么办?”
姜玠原本是开了双闪的,这句话一出,和副驾驶上的人对视一眼,便抬手把摁钮揿灭了,起步往主道驶去。
赵诚挠了挠头:“那是祭拜我爹的啊,带了干啥,又关烟女什么事?”
“是我的错,我总默认身边的人都有相同的知识储备,所以介绍时没有说得特别细,”珠玉深深吸了一口气,诚恳认错,“我说过吧,烟女可以自烟中化形,你也知道她会在香炉里栖息。那么我问你,在那个晚上,她出来的时候,我有没有造烟?”
风辛金微张着嘴巴回想,好像还真没有。
那时候珠玉甚至没有什么动作,烟女就从影子中生出来一样,还披了个漆黑的外皮。
他的脑子顿住了,这么明显的事情,当时怎么一点察觉都没有呢?或许是因为那个晚上接收到的信息和冲击太杂太激烈,所以忽视了?
而且,当时珠玉从他的肚子里驱出条虫的时候,烟女已经睡去了香台。
风辛金甩了甩脑袋,经过秦岭溶洞那一遭,他已经下了决心,既然要同行,不能拉后腿才是。
毕竟姜玠和天珠玉都不是寻常人,赵诚耳濡目染,知道的肯定也比自己多。
他原本有些着急,见珠玉只是抛出了问题,然后静静等着,神色中没有半点督促或者不耐烦的意思,心里登时反应过来,这是引导式提问呢。
风辛金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先提出了自己刚冒出来的一个假设:“相天师会获得伴生鬼的能力,是吧?”
果然,珠玉唇角就带了笑,点头道:“不错。”
风辛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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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那就说得通了,虽然烟女不在,但珠玉依旧有察觉和捉到邪祟的能力。
他又细细思索,突然想到,珠玉有提起过两次,她可以让烟女在烟中“化形”,那么化出来的都是什么形呢?
再或许,能够做到“无形”吗?
他心里这么想,便这么问了。
珠玉嘴角的笑意更浓:“你也挺聪明。”
风辛金轻轻松了一口气。聪明就行,只要肯学就能稍微赶上点,只是不知道她这个“也”是从哪来的。
珠玉继续:“和你猜的差不多,确实能做到‘无形’。我虽然有和她一样的能力,但比源本弱了不少,虽然说一直把她留在身边很是浪费精神,但有她在,比我自己要安全很多。”
风辛金恍然:“所以你那时候才会那么虚弱是吗?”
珠玉点了点头:“至于回香台、或者香炉,那可以说是她的‘壳’。”
风辛金又听不懂了:“什么叫‘壳’?”
珠玉皱着眉头,在搜刮有什么合适的比喻,片刻后开口道:“你可以这么理解,公司需要员工在公司上班,但长时间的加班,员工累,看他们干活的人也累,所以需要定时让他们回去休息。相天师和伴生鬼之间,这种休息是双向的。”
风辛金听懂了,但还是没明白刚才的问题:“如果说烟女现在在家里的香台休息的话,需要她‘上班’的时候,要怎么让她过来呢,‘外派’?”
珠玉笑起来:“你挺会找词,但是别忘了,她是鬼,不需要通勤。”
驾驶座传来很轻的一声笑,是姜玠。
珠玉看过去一眼,轻飘飘来了句:“好好开你的车。”
姜玠虽没明说,但行动完全表明了他不太信任珠玉的开车技术,毕竟当时在苍郁的时候见过老马被刮蹭不知道多少次的车门。
开车确实挺累人的,他愿意主动包揽对珠玉来说是好事,但是她可以主动拒绝,而这种提前就不准备让她插手的态度也实在是激起了些许不满。
姜玠转移话题:“你座位前面有水果零食,帮我看看这次挑的橘子怎么样。”
珠玉甩了他一记白眼,伸手去解袋子。
还准备了垃圾袋、手套和湿纸巾。
行,还算是有心。
***
此番的目的地说来好笑,当时姜玠“就去找玄女留下的列缺”的那句,珠玉暗着嘲笑了一番之后就回过味来了。
因为他说的确实有道理。
玄女御雷,正史野史传说中都没有相关记载。
而相天师要捉列缺鬼,以身饲魂这种事,珠玉也只是听说过,真正如何实施,她实际毫无头绪。
那为什么不干脆去找找有记载的那条呢?如果能找到如何使用或者操作的文字呢?
于是两人商讨一番,就这么拍板定了。
黄帝于蚩尤战于涿鹿,大胜。
涿鹿,在中冀之野。
只是珠玉说,既然已经胜了,列缺还会留在那里吗?让玄女所赠之物去守败者墓,听上去总不是那么合理。
姜玠便问:“那么,轩辕坟呢?”
48.祭神 · 贰
不出意外,这一条提议依旧被珠玉大手一挥,一票否决。
姜玠就明白了,她心里这是已经有自己的打算了,于是问她:“你觉得应该在哪?”
珠玉摇头晃脑道:“我觉得吧,咱不能只着眼于黄帝会把列缺放在哪,而应该着重于列缺本身。他可能出于各种考虑,我们猜不到他的想法,当然无从下手。但玄女赠丝,那纶丝线算是神物,也得多少起到点自己的作用吧?祈福或者辟邪,总会有迹可循。”
列缺为电之神,既然是神,对周遭产生影响也是可能的,那就先找找看,有哪些地方对雷电有崇拜或神秘仪式之类的。
姜玠搜了没一会,就看到了关于篆刻符箓请列缺神将下凡助阵的词条。
现存的一些道教宫观,供奉雷神时,供桌上也确实会有“雷公列缺”并称的情况。列缺主召雷火劈邪,镇煞除障,需以朱砂或鸡毛笔,人持清戒,焚香沐浴,请神入笔写天符,后按雷部星位行步,掐诀持咒,再焚符施法,神灵接令便可行事。
有些熟悉。
姜玠视线再往下扫,又看到了其他熟悉的内容。
“道家可行天罚,祭召列缺,斩三尸。”
他微微一愣。
道家中的“三尸”,意为居于人体内的邪灵,“上尸名彭倨,又号青姑,主伐人眼,令人目暗齿落;中尸者名彭质,又号白姑,主伐五脏,令人心耗健忘;下尸名彭矫,又号血姑,主伐胃管,令人骨枯肉焦”,需斩之、锁之或炼化。
这和珠玉口中的它们,是同源同生么?还是说,因为列缺有诛邪的能力,才将它们称为三尸?
孰为因、孰为果?
“它们到底是不是这东西,暂未可知,只是——”珠玉也在盯着页面看,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手指在屏幕上点着那行字道,“不觉得巧合吗?刚好都对得上。”
是啊,风辛金当时那只传声虫,就缩在胃管。
珠玉就在刚才,脑中电光火石间闪过天辰着重让她注意的那只三花玩偶,它的左边的玻璃眼珠里镶嵌了监控摄像头。
他是在暗指什么吗?
再者,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重合?列缺、星象、三尸,现在出现在同一句话中了。
姜玠看向她,问道:“可不是说,列缺只有玄女手中才能起到作用吗?”
珠玉出言纠正:“在玄女手中才能使出十成。这种符咒只是借用神的力量,来达成目的,但如果自己成神,指定比借来的要强啊。”
那倒也有道理。
姜玠默默回想,就像珠玉当时送给思源的三柱香,就可以说是短暂地借出一部份力量,故而他撞门而入的时候,那烟雾正将瞳鬼网住,但如果烟女出手,应该能做到瞬间就地斩杀吧。
不过驱除他体内的青眚时,好像也没看到什么杀招,兴许是太过低级,过期的盐化的水都能有效果,无需本尊吧。
姜玠在页面上调出画像,是敦煌佛教壁画的相片,图中那位电之神人身兽头兽爪,双手持了尖头铁杵,正作出向下猛击的神态来,他的手敲一敲屏幕:“可是,神明的形象好像都是这般,怎么会是一条金色的绳子呢?”
珠玉思索了一会,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或许那只是一个能够接近神明的钥匙,就像手腕的列缺穴,名字一样,意义差得多了,总不能说我摁摁穴位就能放电吧。”
姜玠又轻声笑起来,想到苍郁那副壁画,问道:“你当初说,觉得当时的相天师和现在不是一个量级,会不会神也一样?”
“怎么说话呢,要有敬畏之心好吗?”珠玉忙上手给了他一拳,想了一想也觉得不无道理,“盘古能开天,女娲会造人,有那样能力的神,现在或许真的已经不在了。但不管怎么样,手头现有的证据摆在眼前,走一步算一步吧。”
既然已经有如此多的“巧合”都撞到了一起,不如先挑个地方看看,说不定能有什么收获呢。
只是道观众多,一一探查的话时间和精力都不允许。
珠玉在键盘上敲了两下,看着弹出的信息道:“就这里吧。”
姜玠低头去看,是天师张道陵于青城山以雷法诛魔的科普。
天师,相天师。
雷与电又密切不可分。
两者之间或许有联系呢?再或者说,珠玉是否已经知道了些许线索?
反正拍了板,目的地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定在了青城山。
***
甘肃同四川交界,天水又处于东南部,从家里出发开过去十来个小时就能到。
姜玠将车拐进了高速公路休息区给车加油。珠玉闲得没事,去过洗手间后在便利店溜达,出来的当口就瞧见一辆黑色SUV正好驶离停车场。
车子后面的玻璃上贴了防窥膜,看不清里面有谁,只是因为刚起步,速度不快,珠玉就听见里面砰砰地响起来,好像什么在敲砸玻璃,还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喊叫声。
有点怪怪的。
副驾驶的女人回头,不知道做了什么,里面就突然安静了。
珠玉的视线飞快扫过去,和她视线有一瞬间的交错,只是驾驶座上的男人一脸络腮胡,虽然没见过,但她就是莫名地觉得有种意外的熟悉感。
SUV很快提起了速度,开上高速去了,珠玉匆匆一瞥,记下了车牌号,怕自己忘掉,掏出来手机打在备忘录上。
姜玠已经开了一天,虽然中间停下歇了半个多钟头,也终于是累得不行了。
哪怕是土造的躯体,也还是需要休息的,再开就要算疲劳驾驶了,风辛金和赵诚不会,所以只能珠玉来。
她美滋滋地坐去左边,将帽子和口罩一并摘下。这堆装备也是保险起见,为防止天辰有什么不可言说的手段能查得到监控录像,珠玉在外面的时候都是包裹地严严实实,甚至还戴了顶棕色的短假发。
姜玠显然还是不放心,皱着眉头问:“你驾驶证怎么办?”
原来是担心这个啊。
她当时遇见天辰的时候是开了车的,证件估计也一股脑全被他扣下了。
珠玉无所谓耸肩,从兜里摸出了个打火机,就是刚才在便利店顺手买的,抽出张纸巾撕了一条在手上烧了,火苗很快熄灭,那股烟凝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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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聚成了个黑色的本。
她得意极了,两指一翻,带了照片的内页就显示在眼前,栩栩如生。
那张和她一样的脸翻了个白眼,烟女的声音传来:“无不无聊啊你。”
***
没想到很快就再见到了那个车牌号。
天色渐晚,赶夜路也没必要,于是他们决定当务之急要找个地方先休息一晚。
也是巧了,那辆SUV也这么想的,珠玉见他们拐进一家酒店停车场,还特意在街上绕了圈拖了二十分钟才进去。
那辆黑车就静静停在角落里,姜玠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珠玉速度丝毫不减,甚至还给了点油。车子猛地蹿过去,就听见车身哐当一声响。
又撞了。
姜玠吸了口气:“我刚要说我来停车。”
这车还是新的呢!
再下车一看,得,把人家的车给刮掉漆了。
珠玉还是笑眯眯的,拿出手机开始拨黑车上头的电话,还不忘吩咐姜玠:“你们先上去,用你的名字开四间房,要挨着的。我的房卡放前台就好了,我一会去拿。”
姜玠见她笑得这般开心,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默默照做,将东西都搬了下来,临了不忘嘱咐:“你小心点。”
珠玉的电话已经拨通了,她一边对着那头说着情况,一边冲着姜玠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那头说了些什么,珠玉应声:“行,我就在停车场等你。”
姜玠回头的时候,珠玉揣着兜踢路边的小石子,见他又转过来,配合着夸张地挥了挥手臂。她笑得眉眼弯弯,灯光映在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好像星星。
***
珠玉没一会就回来了,说自己道歉得那叫一个卑躬屈膝,好在那人也爽快,都没让赔偿。
正好赶上点的烧烤送到。
她打完电话就在看外卖了,远程指挥着姜玠快点下单,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大家也累,都打不起精神来,尤其是赵诚这个中老年,稀疏的头发垂了下来,显得有些可怜。所以东西分一分,风卷残云地吃完了饭,话都没说两句就各自回房间休息去了。
当然,珠玉挨个屋子巡查了一遍,最终挑了个她最喜欢的房型。
那间窗子最大。
她把自己的东西往屋里一堆,就开始分配起来,实施一强一弱搭配,如果夜里有什么事,直接敲墙对方就听得到,于是姜玠被分在了最边上,然后是风辛金、赵诚和她。
这里能有什么事?如果遇上那种东西,砸墙也不定来得及啊。但姜玠也由她去,回到安排给自己的房间,火速冲了个澡,就躺去了床上。
他的后背酸痛,也懒得动弹,静静平躺着看头顶的天花板出神,几乎快要睡着的时候,就听见不远处的房门咔嗒两声,踩着拖鞋的脚步声很快到了他的房门口。
“你睡了吗?”
是珠玉的声音,他撑着从床上爬起来去开门。
她也已经洗完了澡,穿着睡衣,肩膀上裹了一条缀着金黄色小桂花的披肩,正笑眯眯看着他。
49.祭神 · 叁
珠玉的头发半干,黑漆漆、湿漉漉地垂在披肩上,水滴凝聚在一起,时不时滑落两颗下来。
姜玠侧身让她进房间,瞧着那点缀的一粒粒小桂花,突然就很想笑。
珠玉已经不客气地摔进了沙发,招呼他也坐过去,见到这副表情,歪头问道:“想什么呢,笑这么开心?”
姜玠也坐过去,眼角带笑地摇头:“没什么,只是突然回想起来你在苍郁镇的装扮。”
他那时候还真当她性子就是那样呢,谁知出了镇子,不光穿衣风格突变,连真实的脾气也藏不住了。
不过现在这样,挺好的。
只是不知道她会这么喜欢披肩,他当初见到这条,莫名就觉得很适合她,现在再看,还是如此。
珠玉也笑,屈膝盘腿上来,又摸出手机打字,口中道:“不是都给你说了,是员工服啊?你再仔细想想,镇子里的工作人员不都穿得很复古啊。”
还真是,老马也是,一身古朴气息,更不用说风辛金了,一身长褂,还专门配了个圆框眼镜,乍一看挺像那么回事的。
珠玉的手机屏幕递了过来,是备忘录的页面,上面加大加粗的标题写着:假装什么事都没有,继续说话。
姜玠眉毛一挑,果然有事。
他应和着,接过来在下面打字。
——怎么了?有人偷听?
珠玉点点头,口中道:“时间过得真快啊,也不知道老马这个年过得怎么样,孤不孤独。”
——是啊,就在隔壁。
姜玠笑起来:“你不是才打过视频吗?马叔刚接待了个夕阳红旅游团,还不够他忙得?”
——小风?
珠玉又点头:“你懂什么?我是亲人,亲人好吗!亲人和顾客在身边,那感觉能一样吗!”
——他一直不对劲,我能感觉到,根本除不干净。
姜玠反应过来,她在说那虫子,又将手机接过来:“好,知道你想家,等忙完这阵,咱就回去看他。”
——耽误事吗?要不就不让他跟着了?
珠玉愁眉苦脸又唉声叹气,没耽误手指如飞地打字。
——不行,会打草惊蛇,你忘了,它们可以和鹊共感。
姜玠也沉默下来,半晌手指虚空一点自己敞开口的背包。
——用纸人看看那边现在怎么样了吧,我带了。
珠玉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又为了掩饰,便道:“我想家你跟着愁什么啊?”
——老古董,我是不是说了,要学会与时俱进。
她备忘录的页面退了出去,点开了一个监控画面,从角度来看,这镜头应该是摸上门框,装在了上方,将整个房间拍得清清楚楚。
应该是她借口看每个房间的时候装上的。
风辛金双眼紧闭,看模样确实是睡着了。
但他正呈现着一个正常人做不到的姿势,肚子的位置紧紧贴在墙上,四肢则无力地被重力拉扯着垂着,整个人像一只被人拍在墙上的死蜘蛛。
***
陈之谨之前,也不能说被天辰照看得不好,只是人整天卧床,活动的时间有限,所以总是显得弱不禁风。这段时间跟着到处跑,别的不说,人晒得黝黑,还强健了不少,因此一旦闹起来要安抚就变得格外费劲。
姜玮不止一次地默默想,这是给他俩干成护工了啊。
他这种癔症不定时发作,说不准在路上看到个什么,就开始吵闹着说自己见到天桑和天珠玉了,一张嘴就是嚎,也不管那是男是女,是人非人。
就在傍晚时,还在快要离开休息区的时候哐哐砸玻璃,非说看见桑桑了。
好在姜瑜已经学会了如何掌握这个人的命门,回头冷哼一声:“太吵了,你再闹下去,桑桑和阿玉都不会想见你。”
他就老老实实闭了嘴,只是人还扒在玻璃窗上死死往回盯,手中紧捏着那枚如意锁,直到再也看不见人影,才怅然若失地坐了回去。
***
姜瑜手上拿着一个造型复杂的纸人。
纸人的头颅、四肢和躯干折出了许多三角压成得痕迹,连接处能够做到旋转。手臂上一根红线伸去后面,和陈之谨的手腕连接起来。
那纸人也是红色,但显然不是红纸做的,颜色斑斑点点,是放了陈之谨的血染就,那根系了同样被血染成红线的手臂正指着前方。
这是血引。
血者,情也;引之,可通生魂。
纸人牵线承灵,当然,需要用到血亲。
放养状态的陈之谨现在体格好了不少,放他这点血完全没什么问题。
那纸人的手一直指着一个方向,身体旋转时,手臂始终定向,那就没错了。
姜玮已经连着开了几天车。
纸人只能定方位,显示不出具体的地理位置,所以是不知道还有多久能到的。再说,手指的方向也不是一直都有路,免不了绕着开。
但人总得休息,姜瑜随便挑了家酒店,说是同弟弟一起带得了老年痴呆的长辈出来散心,工作人员很通情达理,迅速安排了个家庭套房。
晚上休息时间对半分,得有人时刻看着陈之谨。这小老头现在活力无限,睡够了就开始折腾人,没人在旁边制着他可不行。
时间紧任务重,这头东西还没收拾妥当,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
车被人刮了。
姜瑜皱眉,这趟出行不能有一点差错,她生怕哪里生出事端,所以从心底里抗拒同陌生人有任何接触。
因此在电话里说问题不大的话就放在那,她第二天自己能处理。
那头是个小姑娘,好像很害怕的样子,声音发颤,又带着哭腔,说刮得好像还挺厉害的,就算不严重肇事者也不能甩手走人呀,让车主还是下去看看,好商定怎么赔偿。
姜瑜不擅长应对这样半是撒娇半是央求的话术,她倒是不累,瞅了眼已经蜷缩着睡着的陈之谨和守在旁边的姜玮,还是穿上外套下了楼。
到了停车场才发现那小姑娘有些眼熟,带着顶棒球帽,棕色的短发,正捂着脸抽泣。
好像是在服务区停车场出口遇到的,她瞥到过一眼,正赶上陈之谨犯病的时候。
姜瑜心头一跳,步子也减缓了。
会这么巧合?
小姑娘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过来。
五官平平,丢人群中眨眼就再找不到了的普通人长相。
姜瑜悄悄松了口气。
小姑娘见来人,慌张地抹了把脸,迎上来道:“姐姐,真是不好意思了。您瞅瞅车身这块,我刚给保险公司打过电话,您看咱是先找地方修还是?”
她的声音哭得有些沙哑,在强装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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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瑜打开手电筒查看,见就车门的地方蹭掉了点漆,不仔细瞧看不出来的程度。
她用手指抹上去,心里有了数,回道:“不用,就这点,犯不上。”
小姑娘着急起来:“那怎么行呢?这事错在我……”
姜瑜将她打断:“真不用,我还有事,没时间。”
边说话边不动声色地往停在旁边的那辆越野车扫过去,车身已经调整过,正正地停在了白框圈出来的停车位里。簇新的车门上也有一道撞过的痕迹,车内干干净净,什么额外的内饰和装饰都没有。
小姑娘就要去掏兜:“那不打算修的话,我还是得加您个联系方式,等到时候产生的一切费用,都由我来掏。”
姜瑜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小姑娘脸颊处生着一片小雀斑,随着说话的动作牵动脸上肌肉,雀斑也跟着一跳一跳。
风从她的背后吹来,捎带来一股淡淡的香气。
姜瑜继续摆手拒绝:“不用,我不喜欢。”
不喜欢和不认识的人留联系方式?还是不喜欢别人掏钱?
许是没想到对方这么说话,小姑娘就有些怔住,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姜瑜已经转身往回走了。
风吹动着她棕色的发丝,拂在脸上,被她拨开,她又喊:“姐姐。”
姜瑜抱着胳膊回头看她。
她问道:“您这发色真好看,我也想染,该怎么跟理发师说啊?”
姜瑜斜睨了她一眼,撂下句:“染发剂,随手拿的。”
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酒店大门,两个人两班倒地抓紧休息,天一亮就继续上路才是正经事。
所以她并没有看到,那个生着小雀斑的姑娘,身形渐渐隐去了阴影当中,在监控拍不到的地方,整个人如同拉高了透明度一样,消失了。
***
周正同万万没想到,当初那桩在他心里完美解决了的双生青眚鬼事件,还能迎来又一轮反转。
彼时他正处于一段相亲的尾声,用餐时和女方相谈甚欢,隐约觉得有戏,饭后想要彰显自己绅士风度,询问要不要一起散步的时候,就看见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子朝着他迎面走过来了。
“请问是周正同周先生吗?”
来者俨然保镖的装扮,耳朵上都戴着无线耳机,还有自己的近期照片,正捏在其中一个人的手上,和本人比对着上下打量。
周正同心里没由来地打起了突突,但还是强装镇定地安抚了下女方,走近两步拉开了距离问道:“是我,请问有什么事吗?”
拿照片的人两指一动,露出后面那张来,正是他当时在那个空白图标的APP上发帖时附的手绘图。
周正同打了个冷颤,他突然想到当时那位姜大师所说的,“不知道会不会有别的青眚存在,群起来害你”。
这不完了吗,帖子都删了,这群鬼东西还是顺着蛛丝马迹光天化日就来害他来了!
周正同还不忘大吼一声,让自己的相亲对象快跑,随即自己也不管不顾了,手里刚买的奶茶猛地一摔,拔腿就蹿。
但那两位保镖显然也不是吃干饭的,很快就把他捉小鸡一样提在了手里。
一张人口失踪的报警回执贴在了他的眼前。
“周先生,现在您是我们领导妹妹失踪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请跟我们走一趟。”
50.祭神 · 肆
叶青濯听到“天珠玉”这个名字的时候,立刻抬手在天辰眼前晃了一晃,又犯贱地要去试他有没有发烧,挨一巴掌之后才消停,问道:“你没疯了吧?阿玉妹妹不是已经走了二十来年了?还是说有人盗用了她的身份啊?”
天辰看向他,嘴角扯出一个笑容来,从兜里摸出一张薄薄的卡片递过去,问道:“眼熟吗?”
叶青濯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待看到那张证件照,“嗷”地叫了一声:“这不你那小女朋友吗,叫白榆啊。”
天辰还在笑:“是吗?白‘榆’还是‘白玉’?你查吧,就这张脸,换名字和身份也就算了,我不信她还能换长相。”
叶青濯登时反应过来了,一面制止天辰叫他可别再笑了,一面把身份证接了过去,感慨道:“阿玉妹妹好能耐。”
天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好能耐,所以这事,只能你来。”
叶青濯擅长游走于灰色地带。
他又聪明,编程、电子类的东西一学就通,所以当时在论坛还流行的时候,有模学样地建了一个软件,给起了名字叫做“无为”。他不懂设计,干脆图省事,图标就用空白代替。
为了好玩,也为了收集消息。这里面也少不了天辰的授意。
毕竟当时天阿姨和阿玉莫名出事, 叶青濯虽不知道其中缘由——他又有分寸得很,天辰不说,他就不问——但总觉得怪力乱神,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当然,这分寸感就像薛定谔的猫,当着人家的面保持保持,背地里他爱怎么查就怎么查,只要不声张,又有谁会知道呢?
陈叔叔走丢还能报警,现在这事却不再好声张了。毕竟阿玉的假身份到底是怎么来的,她为什么隐姓埋名,是否在躲什么,总感觉会牵扯到一些不能摆在明面上说的秘密。
那就不能在群里大张旗鼓地问了。
叶青濯先是查了身份证号,意料之中的,从她跑掉那天起就没再留下什么痕迹了,名下的几张卡也没有金额往来及变动。
虽然证件和卡都可以挂失再补办,但这要是他,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到要尽可能避免在现在这个万事信息化的时候留下蛛丝马迹。
只有照片能用了。
人脸一经识别,比叶青濯想象中更快地就在“无为”里匹配到了曾经发过的手绘图。
虽然初始的帖子删掉了,但数据还留有痕迹。恢复不难,他没花多久就查到了,那个账号是七拐八拐借给别人用了,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回复帖子的人破解了密码,占了别人的账号。
软件安全保障问题堪忧。
但发帖人好找。
周正同是被提溜来的。
路上两个保镖尽职尽责,只说是协助找人,多余的信息一概不透露,给他吓得够呛,直到被带到叶青濯面前时,人还是懵的。
现在想想,他俩不说,或许有可能是真的不知道。
房间的门打开后,就示意周正同走进去,随即两个保镖一左一右,站在了门外,还贴心地把门带上了。
里头站着个穿着打扮极其烧包的男人,年纪很轻,留着狼尾,衬衫袖子挽了上去,正弯腰打台球。
他打得专注,周正同也不敢贸然出声,就拘谨地站在一旁,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圈,房间内没第三个人,装饰也简单,不远处一个打开的笔记本电脑静静放着。
球相互撞击和落入网袋的声响不时响起,最后一个八号球进洞,叶青濯才擦着球杆,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道:“聊聊吧。”
***
天辰的电脑放在膝上,带着耳机静静在听。
良久,叶青濯一张大脸骤然出现在了屏幕前,“都清楚了吧?”
听清了,也看清了。
周正同交代得很清楚,他们也提前了解了,可以和帖子的内容相互佐证。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时间相隔这么久,就算他当时知道阿玉的打算,也推不出她现在要做什么,最终又去了哪。
真正让他在意的,是那一对男女。
周正同自从经过阿淼的事情后,虽然那时还不知道是青眚,但为安全起见,在家里装了不少监控摄像头。影音会自动储存,还没到被覆盖的时间,于是刚才一股脑地全展示了出来。
叶青濯已经把视频打包传了过来。
画面里有卷着大波浪的女人和一直站在她身后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女人脚上踩一双高跟鞋,脚踝纤细,和那晚墓园监控镜头上一闪而过的如出一辙。
叶青濯当然也发现了。周正同的监控装得哪里都是,门口当然也有。
车牌号拍得很清楚,他查过,车主和那张名片上的姓名是一致的,叫做姜瑜。那辆车的轨迹也有了,于是问天辰要报警还是跟上去看看。
天辰还在沉思,他又把室内的录像倒回去看,那个叫姜瑜的女人手机上,有张明显是阿玉的小像,工笔画,画得精致,纸质明显老旧。
怎么看都很可疑。
谁画的?怎么会年岁这么久远就画出了阿玉成人后的样子?不过硬说的话画中人和天桑也有神似的五官,难道是她的?
他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对,和天桑有五分,而和阿玉能算得上八九分相像,他们有备而来的话,不会拿一张旁人的画像。
可怎么能有人提前这么多年画下或许还未出世的孩童成年后的样貌吗?还是说,像叶青濯刚才搪塞周正同那样,只是单纯的做旧工艺?
退一步讲,这两个人的目的是什么呢?只知道要找阿玉,可为什么要带上陈之谨呢?
如果说,让周正同删帖子又不要外传是行事低调不想引人注意,那为什么要用真的名字和自己名下的车?
是百密一疏,还是,根本不在意是否会有别人知道?
是敌是友暂且不知,知己知彼才好下决断。
天辰道:“你去看看怎么回事吧,别轻举妄动。随时联系。”
叶青濯答应地很爽快,然后扫了一眼天辰周遭的环境,又问:“你忙什么呢,不急着找你爹你妹,跑哪去了?”
天辰那边像是位于候机厅,还夹杂着人来人往的嘈杂声,将机械的播报声扰乱得听不出来具体内容。
他顿了一顿:“不关你的事。”
叶青濯还想说什么,就看见天辰那边极快地关了电脑。
信号丢失,视频自动挂断了。
天辰将东西收进背包,手里拿着登机牌站起身,思绪还停留在刚才的那张画上。
画的左下角,有一个很不明显的印记,像是印章,或者暗纹。但监控拍得不清楚,远远看过去,能认个大概,是个云朵的形状。
***
来都来了,景点还是要看看的。
珠玉站在买票口外望景兴叹,见风辛金和赵诚一脸跃跃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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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耸肩道:“你们去吧,这地儿我之前来过,就在外面等你们。”
买票要实名,她没身份证,也没补办,当然进不去。
姜玠于是把身上背包递给了风辛金,说他也来过,那时候老君阁还没建呢,旧景新看也没什么意思,就和珠玉一起在外头逛逛。
四个人先前面对面建了个小群,到时候汇合在群里共享个定位就好了。
群名是珠玉起的,叫美少女战(4)。
赵诚一直乐呵呵的,不光对此,对任何事都没有任何异议,姜玠也没反应,就风辛金一蹦老高,提出了坚决抗议。
他们三个,就珠玉一个女生,怎么能一概而论,叫美少女战士呢!
珠玉不为所动,甚至都没扫他一眼:“我是美少女,你们仨是战士啊,想什么呢。”
***
天气和北方比暖了不少,带着水气的微风吹得人舒服极了。
珠玉背着手像个老大爷一样溜达:“你不是说很多事记不得了,怎么还有印象来过这里啊?”
“时间太久了,确实会忘,但到了就记起来了。”
重重叠叠的记忆,有时会逼疯人的。
珠玉点了点头:“其实啊,我觉得你们无启这个机制有点漏洞。”
姜玠看着她的眼睛,听着她继续道:“你们心脏和血管震鸣来叫名字的方式,不是自己就暴露了吗?”
姜玠坦然:“我不知道。”
但他没有说,当年天家人明明是选了处荒地的,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发展成村落了。无启入土,常会选荒无人烟之地,就像那个溶洞一样,能避免不少麻烦。
到底是卦象出了问题,还是纯粹故意的,他无从得知。
珠玉洒脱一乐:“没事,互帮互助,总会找到原因的。放心吧就,咱们在一起呢,什么事解决不了啊。”
是啊,什么事是一起解决不了的呢。
姜玠也笑:“东西其实不在这吧。”
他的语气笃定,珠玉也不瞒他:“不在这里,不过也不远了。我认识个朋友,到时候会帮我们——哦对。”
她从兜里摸出手机,打开一个页面给姜玠看:“查到明细了,是我的卡,确实打给了小楼十万,但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还在笑:“姜玠,你说,我的脑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呀。”
明明还不到一岁,却异常清楚地记到现在的回忆;以及现在明明发生了,她却一点印象都没有的情况。
真的太怪了。
姜玠安慰她:“没事的,我们一点点找线索,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风在两人身周绕过,有日光洒在水面上,亮闪闪、金灿灿地,漂亮极了。
珠玉的低落没持续多久,注意力很快被风景吸引了去,就要拍照。
她现场教学,怎么拍照显腿长,怎么聚焦能不显人像黑,姜玠很快就掌握了要领。
那些照片珠玉翻看一遍,颇为满意,也没修图,选了几张,直接就发了朋友圈。
姜玠刷新了一下,很快就弹出来了新的那条。
配字是,“刷新地点咯”。
姜玠如果这时候照照镜子,就能瞧见自己的嘴角已经弯起来了。他打开手机相机,对着水面也拍了一张。
看着珠玉蹦跳着走远的身影,敲下了字眼。
“星星就在我眼前。”
51.祭神 · 伍
天色微暗,风从山谷的深处吹来,裹挟着松脂和艾草混合的气息。
他们一行人抵达寨口时,一名中年妇人已经在路边等候着了。
再往上路的情况就复杂起来,车不好走,只能弃车徒步,珠玉率先下车,唤了句:“珍姨。”
泽布珍头缠素巾,身穿黑麻布窄袖立领上衣和对襟长裙,臂弯处挂几条细长白布条。她的眉眼间已经染上了风霜痕迹,嘴中念念有词,又将一捧艾叶扫上珠玉的肩膀,念道:“落身,落气,不带邪。”
方才在车上时珠玉也同他们说了大概,此时几人都着黑色衣服,静默地将白布系在腰上,心中默念着“阿拉纳”,从烧着柏枝和香草的火盆上跨了过去。
是珠玉提前教会的一句羌语,意为“请祖先宽恕接纳”。
羌族人认为,人是带着“气”的,生人进家门,会把外面的煞气和鬼气一同带进来,因此要行“进门仪式”。
泽布珍引着他们到了自家。窗下安放着一小块洁白如玉的石头,由木托盘承接着,那是白石神的化身。
相传白石为神灵所留,羌语叫做“阿布确克”,是太阳神的意思。她点上香,向神灵禀明家中来客,若不遵仪而入,便会“惹神不喜,招病入梦”。
姜玠他们照着珠玉的动作,双手合十站在后面,肃静地等待着。
良久,泽布珍才抬起头来,看向珠玉,眼角不觉滚下一颗浊泪来:“阿玉都长这么大了,你阿妈要是能见到,肯定欢喜得不得了。”
珠玉喉头一哽,眼眶忽然就湿润了。
天桑和泽布珍同岁,若她还活着,或许现在在烦恼自己又生了几根白发,长了多少皱纹这样的问题呢。
她垂着眼:“我妈走时……”
泽布珍抹了把脸,带着笑道:“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叫做天桑的汉人女子,在寨子里住了三年,临到走时把他们的阿玉托付给了她。
真是奇怪,天桑那时候才刚刚认识了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陈姓小伙子,怎么就认准了是他,还知道以后要生女儿了呢。
她问天桑,自己的女儿为什么不养在自己身边呢,又怎么能忍下心来呢。
天桑的眼神就在那时变得怅然,她看着很远的地方,说只能陪阿玉九十九日,到那天时,母女缘分便尽了。
而缘尽时,就是天桑的死期。
泽布珍不懂,但还是在白石神前发了誓,定会将那个叫做阿玉的孩子好好照料。
天桑却笑起来,纠正她,只要保阿玉好好活到八岁,就要送走。
她已经都准备妥当了,有一个地方适合阿玉在那生活,取“藏玉”之意,将镇子更名为了苍郁。
她说,阿玉的机缘在那,但能否化解还要看自己造化。她说,她能做的已经全做了。
泽布珍此生出的唯一一次远门,就是去见证天桑的死亡。
等她按照约定的时间到时,山体的一面已经被雷劈得焦黑,天桑那条白色的披肩被烧掉了一大块,剩余的被风吹到了枝桠上,在风中晃得孤寂。
烟女也只留了一口气,原本纯白的躯干焦化了不少,还尽力佝偻着将那个小娃护在身下。
那就是天桑的孩子,那就是阿玉。
泽布珍从过往回忆中抽离,给珠玉擦着眼泪,轻轻抚着她的脸颊,认真道:“她还说和你会再有一面的缘分呢,你会再见到她的。”
她的指腹粗糙温暖,珠玉伏在她的怀里,闷着声音问:“妈妈她骗我。她已经走了,我如何能同她再见呢?”
泽布珍将她环在怀里,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一下下地拍着后背:“天桑从不对我讲假话。不怕,白石神会指引她归山。”
***
族里有位老人去世了,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远远看去,安详地就像睡着了一样。
身体已经被柏枝水擦拭过,有着一股草木的气味,手里攥着铜钱、白石碎和香草,额前用白灰压印。
释比穿着青布长袍,头戴白羊角饰,腰间系了铜铃,正和他手里的羊骨杖上的铜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羌文珠玉并不全懂,只知道那是“安魂词”,待到咏诵完毕,释比端起一个木碟,两指蘸了些白灰,抹在人的双耳后。
据说这样就能让魂听得到亲人的哭声,亦能封住阴气的入口。
白灰便是山石化土,可净邪,也可接引灵魂。
他们认为,人死后灵魂是不灭的,在神的指引下,最终将重归自然。
所以泽布珍虽然悲伤,也不会过分追忆。她坚信,天桑的魂魄,已经回到了孕育出她的最初的家乡。
及至黄昏,便到了送灵的时候。释比将白灰挥洒在地,路上铺着青松枝,有人在前面持香引路,也有人敲锣驱邪。
此为灵路,为亡者引路之用。
珠玉不是本族人,原本是不许跟着的,但她小时在这里长大,不少长者都认得,再加上她铁了心地要来,最终还是单为她破了这规矩。
此时她跟在队伍的最尾端,默默地跟着走。
落葬前需要祭神。
白石神坛位于一处高地,周遭由石堆垒成,中心一块洁白的半人高的大石,周围插了香棒和青松枝,还挂有风铃与经幡。
傍晚的风从山口吹下来,释比舞动铃杖,开始跳起送路舞,模仿灵魂过山涉水的旅程,好让那位老人的灵魂免于迷失和游荡。
他念起,“白石引魂,山神启门;白石归山,山魂启路;祖灵现形,带魂归山。”
珠玉一言不发地看着渐燃的柏枝,仿佛透过这么多年能看到妈妈的灵魂,穿过山路,回到那一切起始的祖地去。
***
此时被安置在泽布珍家不允许同去的三个人,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能出门,只能老实听着远远近近传来的羊皮鼓声。
等到天都黑透了,珠玉和泽布珍才一前一后地回来,两人都神色疲惫极了,手上还拎着饭菜。
有丧事的主家是不能动手的,动火会断亡者魂气,所以常由寨子里的邻里亲友帮忙。
她俩才忙完回来,给家中蹲守的仨人带口粮回来了。
风辛金实在是饿得惨了,吃的那叫一个狼吞虎咽。
泽布珍去提了热水壶来,有些歉意地笑笑,向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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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贵客远道而来,原本该好好招待的,正好赶上,实在是不好意思了。”
姜玠客气:“怎么会,突然到访,本就是我们的不是,没给您添麻烦就好。”
他看向坐在摇椅里的珠玉。
后者身上披一块白色的围巾,正在那给风辛金显摆,那是她小时候珍姨给织的,用得手纺的羊毛线,老珍贵了呢。
白色为净,天清地明。
姜玠突然就想笑,怎么能叫突然到访呢,分明是珠玉算好的。
为什么要挑年后那日启程,为什么要来这里,怎么就突然碰上了白事,她怕是都有她的谋算。
那还跟他在那正儿八经地讨论了半天什么雷啊电啊道啊的!
珠玉察觉到了这道视线,面不改色地看了回来,还附带露出了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
泽布珍的家里有间空闲的屋子,只是要这三个男人挤一挤睡一起了,珠玉自然同她一起休息。
她揽着珠玉,摸着那头浓密的长发,极轻地叹了口气:“阿玉,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珠玉闭着眼睛,看着就快要睡着了:“珍姨不想让我回来吗?”
泽布珍又是一声叹息,她怎么不想呢。
阿玉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妈妈”,这妈妈还是冲着她喊的,怎么能轻易地说送走就放下了。
虽然后面也知道了,阿玉那声妈妈,是叫她去找天桑的意思。
但阿玉是在她眼前长大的,当然是放在心尖尖上疼的,纵使这么多年没见,还是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孩子看待。
“天桑当时不是说过,要叫你在苍郁等你的机缘吗?怎么能乱跑呢?”
珠玉宽慰似的在她手里回握了一下:“等到了呀,这不是和我一起来的么?”
泽布珍回想着阿玉的同行人,里头确实有一个长得还不错的小伙子,身板也壮实,也会说话,于是“哦”了一声道:“是那个姓姜的吧,看着还行,不过这事还是得考察考察,才能定亲。”
珠玉哧地笑出来:“姨,想什么呢,此缘非彼缘,不是一码事哈。”
泽布珍又“哦”起来,她确实不懂天家人的这些门道,知道没事,也就放下心来了,问道:“那你这次来,要做什么呢?”
珠玉撒娇:“怎么,想你了回来看看不行啊?”
“当然可以,”泽布珍虽知道这句是盖在真相上头的,还是心里暖了起来,又郑重其事道,“阿玉,你是我看着长大的,瞒别人也就算了,瞒不过我。姨老了,照理说不该管年轻人的事,但你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就尽管说。”
珠玉点头,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嘟囔着道:“也没别的事,回头得进趟山。”
泽布珍便在心里盘算起来进山要带的东西,再抬头想要数一遍时就看见珠玉已经睡着了。
***
姜玠睡得不沉,所以身边有动静的时候很快就清醒了。
外面天色微微亮,赵诚还在打着呼噜,而风辛金正在往地上滑去。
说是滑,其实也不准确,只是有什么在控制着他腰腹,于是整个人便虫子一样地涌动到了地上去。
52.祭神 · 陆
泽布珍给珠玉准备了一块白石,用绳系成网兜装着,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本来头天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爬起来给其他人也准备了,但一清早,天还没亮,就听到了“风辛金整个人像虫子一样飞速地拱了出去,姜玠追了得有半个点,愣是没追上”的消息。
姜玠原本是在犹豫的,见珠玉在泽布珍背后冲他使眼色,于是也接了过来。
而赵诚对自己有着清晰深刻的认识,他这体格、这年纪,场外提供点支援也就算了,跟着进山保不准要横着出来。
装备早就从车上搬到了家里,里面如珠玉所说,“要紧的一样都不缺”,不光不缺,还很充分。
防水防滑的登山短靴、带护膝的战术裤、保暖夹层和防风冲锋衣一人一套。卫星电话和对讲机都是满电的状态,给赵诚留了一个,方便两头有情况的时候随时沟通。还装了个带防潮垫的睡袋,另外一袋装了能量棒、压缩饼干和水囊,一袋装了急救包。
两把弹簧刀,能别在腰带内侧,那里离手最近,要用的时候拔出来最快。
折叠登山杖,可调节的防水手电,以及一把应急照明棒。
还没忘记给珠玉带了枚打火机。
连珠玉都不由得佩服起来,这么多东西,姜玠到底是怎么收纳的,来的时候还有平常的衣服,都能就这么全塞进两个登山包里。
现在该上身的上身,还能腾出来点空装吃喝。
她换好了自己的装备,想起来什么,走去他们那屋的门口问道:“小风睡觉的时候穿了什么?”
其实本来想说“拱走的时候”,又觉得不礼貌,话到嘴边还是换成了现在的说法。
姜玠指了指风辛金当时带出来的那个包:“秋衣秋裤。放心,给他也准备了一套,都塞进去了。”
不然真怕这个现在半人半虫的物种,在山里不知哪个角落里能突然醒转然后被冻到失温。
屋门开着的,他正在换衣服,才刚套上速干短袖,用腰带扎紧。
虽然珠玉当初在香坊的时候见到过他肌肉量不低的胳膊,但现在这么整体来看,这人身材真是好得有点太过分。
她的脑子一点没转,自己完全没察觉,就已经上手了。
姜玠正要装刀,猝不及防后腰上就贴了个手掌,那手完全没跟他客气,顺着背肌往上,又摸着胳膊滑下来,还伴随着一声尾音拖得极长、极其夸张的——“嚯~!”
他的脸登时就热起来了,就听见珠玉开口:“怎么练的,等回去了教教我呗。”
姜玠整个人僵得不行,也没转身,清了清嗓子道:“行,到时候带你一起。”
珠玉于是又笑眯眯地背着手走出去,一等出了房间门到院子里时才察觉刚才干了什么,忙用手扇起风来。
真是,这身材,谁能忍得住不摸。
泽布珍正和赵诚一同看GPS,那是姜玠怕风辛金再闹出什么幺蛾子,等人睡着了之后把定位器卡死在了他的脖子上的。
那红点还在移动,但速度显然已经降下来了,不知道是在山体上徘徊还是已经进到了山的里面。
因为这个位置,在她的印象中,貌似就是一座山。
泽布珍正掏了本子在上面写写画画着进山的路线,见珠玉做贼一样从那个房间里出来,“咦”了一声,问道:“阿玉,你忙什么去了,怎么耳朵这么红啊?”
***
泽布珍原本也是准备了一些能用得到的东西的,见比不上他们的装备,也就没提,只拿了些盐块来说是驱野兽用。
珠玉照单全收,又检查了装备,正式出了门。
赵诚还是按原计划留在家里,泽布珍对这附近的山群熟悉,她会将他们带到风辛金所在的山前,再回来。
她是担心的,尤其见到了阿玉腰上别着的那把看着就锋利的刀,总觉得心里直打突突。
阿玉昨晚才说要进山,那个风姓的小伙子就钻到山里去了,还跟中了邪一样,要不然怎么能不用腿仍然在地上拱得那么快呢?
再说,葬礼刚举行完不久,山神启门,山魂开路,有些通往不是人该去的地方的通道或许还没有关闭,他万一拱去了禁地,冲撞到白石神,神会不会降罪于她的阿玉呢?
泽布珍越想越害怕,还是决定和他们一起去,被珠玉毫无回旋余地地拒绝了。
她那时叉着腰,理直气壮地质问:姨,你是会打架,还是咋啊,到时候制起小风来,你一点忙都帮不上,我俩还得分出来一双眼睛看你呢,可别了,嗷。
姜玠又想笑,等泽布珍好不容易退步,在前面走得有了些距离时,才俯到珠玉耳边道:“我怎么记得,有人在苍郁时,跟我说不会水也不会打架呢?”
珠玉还在嬉皮笑脸:“对啊,我一点都不会,到时候你可要保护好我哦。”
寨子坐落于山群之前,后面便是连绵不绝的山体,泽布珍拿着显示定位信号的仪器在前面探路。
毕竟生在山中,在山中长大,对山有敬畏心,也对山熟悉。
珠玉体力不错,更不用说姜玠了,所以很快就到了山脚下。而在这段时间里,风辛金身上的信号一直没出过这座山的范围,一直在里面兜兜绕绕地,看着像被困住了一样。
或者说,是在找什么东西。
珠玉确认了一眼,只是不显示定位的海拔,不知道风辛金到底是蹿到上面还是下面了,只能慢慢找。
泽布珍虽然同意了不跟着进去,但还是想多看看他们,小心别出什么差错。
珠玉也就不管她了,把对讲机别在背包的袋子上,就开始往上爬。
姜玠怕她脚滑,用根登山索将两人扣到一起,亦步亦趋跟在她的身后。
这山不算难爬,登山杖都没用到,重心放低些就如履平地似的,爬了没多久,对讲机就开始滋滋响了起来。
留下的那个现在在泽布珍的手里,她早上刚学会怎么用,捏在嘴边喊:“阿玉,怎么样,好爬么?”
珠玉在一块平坦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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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站定,回头还能看得到她,就冲山底挥了挥手,对着收音的地方道:“珍姨,你回去吧,我们还不知道要耽搁多久呢,先去家里等着我们。”
泽布珍回了句“好的”,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家里走。
回第一次头的时候,珠玉连同姜玠还在冲她挥手。
再回时,他们开始继续专注于爬山了。
再回,就好像看花了眼似的,那两个身影卡帧了一样,在没有缝隙的山上,突然消失了。
泽布珍登时就慌了神,她冲着那头喊:“阿玉,怎么回事,你那边怎么样?”
边喊边拔腿往回狂奔,到了山脚下,也不管自己穿得什么鞋,手脚并用着开始往上爬。
电流的滋滋声很快又响起,阿玉的声音从那头传来:“我们没事啊,找到了个进山的口子,就钻进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隔了一层山壁的原因,听上去有些失真。
泽布珍才察觉出刚才手被山石划开了一道,正汩汩往外涌着鲜血,她又抬头,或许是角度的原因,始终没看到阿玉说的那个口子。
阿玉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你快点回去吧,我们要往里走了,等我们的消息。”
***
珠玉将对讲机揣回兜里,姜玠已经从背包一侧抽出来了手电筒,扭亮往四周照去。
她说谎了。
山上没有进来的口子,也不是钻进来的。
一分钟前,他们还在正常地爬山。
珠玉当时是低着头的,脚下黑色的土壤就在那一个瞬间骤然扩大,将两人连带着吞了进去。
里面空间不小,脚下一时没踩到实地,就忽的开始往下坠。姜玠拉着连接两人的绳索,在落地之前将珠玉甩到了上面,自己垫在了下面。
现在打着光去看,干燥的石壁上一点缝隙都没有,再往上看,顶端也是一样的质地。
珠玉自己先爬了起来,打量着姜玠的胳膊和腿,伸手去拉他道:“刚才多谢你,骨头没摔到吧?”
姜玠活动了下四肢,摇头。
他的背包也厚实,再加上还给风辛金拿了一个,顶多是有点肉疼,不碍事。
这个空间里,如果说把跌进来的地方看作山的外面,那么左右都没路,只有一条往山体内部的小道,看着勉强能过人。
他问:“进去看看?”
珠玉把这一块挨个打着手电看了个遍,确定没有什么玄妙的机关和别的痕迹,才凑过来端详了一下,说道:“珍姨带我们来的路线最短,风辛金又好像接收到了什么指令一样,看样子想要快速完成某件事,那么我猜有概率会是相同的路。而且刚才在爬山的时候,确实没看到过什么能进到山体里的缝隙洞口。所以他应该也是和我们一样的途径被山吞进来的。再说了,又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来都来了,看看呗。”
姜玠点头,刚才在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他们走的那条路上有几乎察觉不到的拖拽痕迹。
像是什么爬过去留下的。
53.祭神 · 柒
张思源从小就聪明,中学的时候跳过级,所以去年秋天的时候本来都已经拿到录取通知书了,但因为某些不可明说的身体原因申请了推迟入学。学校也通情达理,现在重新办理了手续之后,已经把该修的学分补上了。
虽然说眼睛已经没有再能挽回的余地,但她还是很开心。
戴着眼镜呗,自己可是捡回了一条命诶!
这下更得充实过好每一天了。她于是在家里过完了年,准备假期好好放松一下。
现在报的这个旅行团是在网上看到的,旅行路线主要在都江堰市内,青城山、熊猫谷这类有名的景点都包括在内。
环境看着就不错,于是利落地定了下来。
跟着领队爬了山,思源累得半死,回到住的地方冲了个澡就只想躺着了。
他们住的是青旅,干净整洁,一屋子住六个女生,有两个和她是一个团的。
思源的床在上铺,她爬上去,将整个人瘫在床板上,安静地放空。
想到白天拍的照片还没整理,她从枕头下把手机摸了出来,挑了几张风景和餐食的照片,加上定位发了出去。
房间的网络速度挺快的,既然手机打开了,就想随便看会。思源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一滑不要紧,连着刷到了两条认识的人发的图。
阿榆姐的那条在下面,她穿着件棒球服,长长了些的头发卷过,随意散在肩头,前面碎发用墨镜当发箍卡了上去,揣着兜斜倚在栏杆上,冲着镜头笑得明媚。
姜玠和她就隔了一分钟,明显就是阿榆姐背后的景,拍得都虚了焦,只能看见水面上的波光粼粼,还配了个文邹邹的,“星星就在我眼前”。
思源皱了皱鼻子,嘿,牙都被酸倒了。
这人的头像和背景还是纯黑,点进去看就这么孤零零的一条,阿榆姐在底下回了句“嚯,大文豪”。
这俩人,分明就是有情况啊!
思源八卦的心猛地燃烧起来,贱嗖嗖地给两人都点了赞。
给白榆评论一条:哇,姐姐,谁给你拍的呀?
又给姜玠发去一条:哇,姜哥,去给谁拍照的呀?
还没忘记给两人都私发了消息,说自己现在也在附近,这么凑巧,不得找时间凑一起吃个饭啊啥的。
她等了十来分钟,始终没人回她。
思源安慰着自己,或许他们到了信号不好的地方,收不到消息呢?
她困得眼皮打架,正打算关手机睡觉,房门就被敲响了。
和她同住的那两个姑娘结伴回来了,和一群同龄人一起,站在门口问她要不要去夜爬。
有几个也是同一旅行团的,另外几个不认识。这个团的行程安排还挺合理的,消耗体力过大的活动不会安排得太紧密,还给留了自由活动的一天。
赶巧了,就是次日。
思源迟疑着从床上探头出来:“你们爬了一天山了,不累么,还要去?”
其中一个姑娘笑嘻嘻道:“年轻人,说啥累啊累啊的。快起来收拾,夜爬和白天肯定不一样。”
思源还是有些抗拒,想了又想摇头道:“我就不去了,总感觉晚上爬山很危险诶,你们小心。”
那姑娘还想再劝,就听见思源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她一边接,一边抱歉地冲他们摆手。
实在不想去也不能硬绑,他们于是把门带上,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往楼下去了。
旅行团的领队人挺好,知道他们要出去玩,还给租了辆车,坐七八个人都没问题,还一再叮嘱注意事项,让他们千万注意安全。
自告奋勇作司机那人才刚将车子打着,就看见思源背着她的那个包,着急忙慌地奔了下来,边跑边拉外套的拉链,还到处张望着。
那两个姑娘以为她想通了,便开了车窗,打着招呼喊她过来。
思源于是奔了过来,气喘吁吁趴在车门上:“你们要去哪里,能捎我一段吗?”
他们目的地定在了赵公山,已经在网上查好攻略了,爬个五六小时就能登顶,然后就在山顶找个地方看云海日出。
那姑娘诧异三连问:“你要出门?做什么去?不跟我们一起吗?”
思源咽了咽口水,挤出一丝笑来,眼睛还盯着手机道:“我刚不是发了朋友圈嘛,正巧一个远房亲戚瞧见了,给我打电话,说好不容易来一趟,好歹得叫我去他家里玩两天呢。”
坐在驾驶位上的也是个年轻人,热心得很,已经开始捣鼓起导航来了:“没事,我们的时间安排充分,一脚油门把你送过去就是了,还能花多久时间啊。你说吧,那地方叫什么。”
***
思源在车里的时候就给领队说明情况了,她有自己的事,后面的行程就不再跟了。
领队颇有些为难,这趟刚玩了一半,后续有很多都订好了,没法退。
思源也想到了对方在纠结什么,直言这是她自己安排的问题,不会找他们退钱的。
不退钱就好说,领队这回没再犹豫,爽快地同意了。
这边车停到了思源刚才报出的地址,同行的人不放心地确认:“小源,就是这里吗,没走错吧?”
思源也有点打突突,现在已经到了山群深处,四周黑黢黢的,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声,风一吹,树叶簌簌作响,说不害怕指定是假的。
但面上还不能显露出来,呵呵乐着说要给家里人打个电话,电话被接得很快,没过多久路边树干阴影遮挡的地方就蹿出来个人。
是个中年男人,头发有些稀疏了,尤其是头顶,车灯一打,增光瓦亮的。
他穿着灰色右衽斜襟短褂和同色系的宽腿裤,手里握着个电话,跑得直喘,冲着车里挥手:“思源,诶呀思源,我在这!”
等到思源拿着包跟他重新钻回了重重树影里,他们才开车打道回府,有人疑惑地说了一句:“小源不是汉族吗,怎么会有羌族的亲戚啊?”
***
赵诚检查了下张思源的装备,见上山应该没问题,才把泽布珍编的白石吊坠递给她道:“实在不好意思,大晚上还要你跑一趟。”
思源摇头,将吊坠戴在了脖子上。
这是羌族的护身符,刚才赵诚已经给她提了一句。
而具体情况电话里也跟她说了,刚才过来的路上又查缺补漏了一下。赵诚说得很急,但思源也理解了大概。
那个算命的年轻人到了这里就发了癔症一样,珠玉和姜玠去山里找了,到现在都还没回来。他们在家里等得焦灼,直到下午的时候对讲机里才传来消息,是珠玉的声音。
她说有点棘手,但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找不到风辛金,又给赵诚报了一个电话号码,让他找人来。
赵诚从见到思源的那时候起心里的嘀咕声更大了。
他原先还以为最起码是个和珠玉一样有能耐的人。为什么呢?他和泽布珍的年纪都大了,可寨子里这么多年轻人呢,她怎么就偏要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来呢?
这才走到山脚下,他还不累呢,思源就已经呼哧呼哧地了。放她进山里,不危险吗?
思源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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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团乱麻,她从刚才就想问了:“珠玉,是谁啊?我阿榆姐呢?”
赵诚一愣,才想起来这小姑娘完全不知另一重身份的事:“珠玉,就是白榆呀。”
***
思源的背包里有登山的装备,比不上姜玠准备的专业,但也够用了。珠玉没给她什么额外的东西,只留了一句叮嘱。
留得莫名其妙,只有几个字。
赵诚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复述过来,又再三叮嘱她多加小心。
“攒足劲,给他一耳光。”
给谁一耳光?为什么要给那人一耳光?
思源攥着拳头,咬牙开始往山上爬,她的手电筒光线不是特别强,照在土石上,显得黑黝黝的。
没过多久就累得喘不上气,撑着一旁的树歇息。但她很快就发现,自己脚下的那块漆黑的地方,好像开始不一样了起来。
她凑近了想去看,那块黑色登时就像漩涡一样变得不真实起来,不待她反应,随即抽真空一样将人吸了进去,思源整个人被甩着狠狠撞在了石壁上。
她痛得直抽气,急忙检查手电,还好能用。
这是个一人高的腔室,也不知道是怎么进来的,反正周围的石质墙壁一点缝隙都没有。这个空间还挺宽敞,一直往着一个防线延伸,好像看不到头似的。
思源不敢耽搁,因为她记得,赵诚很急,珠玉很急,虽然不知道急在哪里,但就是很急。
她哆嗦着站起来,顺着这条通道往里走。
空间却越来越狭小,再往里,就只能弯着腰走了。
思源低着头往里挪,一低就看见了地上一块尖石,上面挂了些青灰色的衣服纤维,还沾染了点血迹。这血滴滴答答,一直往前延伸,又走了十来分钟,到了面石门前,就没痕迹了。
当然,也没路了。
思源闭了闭眼睛,她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条路细细分辨的话,是能感觉出来是斜着往上的。门扇上有圆柱销,嵌进了山体的凹窝中,在这框的四周,有止口,托举着石门不会向下划落。
而且,有倒钩状的挂钩机关,和石门上连接起来,思源看不太懂,但心中隐隐猜得到,如果从这头能打开的话,应该是个只进不出的装置。
阿榆……啊不,阿玉姐是不是要她进到这里面呢?
还有那一句,“给他一巴掌”,那个人,就是在这条路上受伤的人吗,是那个算命的吗?
而且,不是说阿玉姐和姜玠一起进到山里了吗,通道只有一条,为什么没有见到他们,他们到底在哪?
是困住出不来了,需要她来开门吗?
空想得太多也无益,思源终于下定了决心,将手电筒咬在嘴里,在地上找了快坚实的地面,以此做着力点,用了全身的力气去顶石门。
但那门比她预料中要轻上很多,劲头使大了,便收不住力气,把门撞开来,人朝里面跌了进去。
踉跄几步就站稳了,四下打量就看到,里面不再和外面一样除了石头什么都没有了,思源脚下有一地瓦罐残片,被什么撞碎,满目狼藉。
在这狼藉之中,还有一个似人非人的物种,躯干扭曲,四肢撑在地上,像蜘蛛一样到处乱爬乱拱,此时还没察觉有人进来,还在毫无头绪地找着什么。
思源一路上都在做心理建设,所以一直在心里预演着那一巴掌。
这时遇到,来不及多想,直接一个箭步奔了上去,将浑身的力气都调动了起来,以躯干为中心,手臂带动手腕,抡圆了甩了上去。
54.祭神 · 捌
思源从没想过自己的力气能这么大,或许是人在害怕状态下会爆发未知的潜能。
反正那东西挨了这一下,整个人飞出去得有一米多远,直滚到一堆碎瓦片中,才停下来。
思源心头打鼓一样,揉着手腕缓缓向后退着观察情况,预备着如果还不恢复正常,就再给他一下。
风辛金闭眼前还在泽布珍家的小屋里睡觉,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脸上挨了一击重击,人重又清醒起来。
这一清醒,再打量一圈,倒还不如让他晕过去算了。
什么鬼地方啊,而且自己身上就穿了身秋衣秋裤,外套和鞋都没有,四肢都有划痕,像是徒步了几十公里一样脏兮兮的,胳膊肘上还被什么挂了道不小的口子,此时还在滴血。
冷,太冷了,风辛金下意识就想蜷缩,身下的那堆瓦片又硌得他生疼,视线再往前扫时,才注意到站在阴影里的女生。
他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嗷”地一声喊了起来,那女生也让他吓到,陪了一声尖叫。
风辛金跳起来就要质问,没留神脚下踩到碎片,又疼得吼了一嗓子。
思源紧紧攥着手里的手电筒,颤颤巍巍试探地喊了句:“风……辛金?”
听见自己的名字,风辛金一时没敢应声,生怕自己一答应就被什么吸走了似的,等到看到那女生的脸,又觉得莫名熟悉,脑海中搜寻半天,才跟名字对应起来:“张思源?”
这下暗号对上了,两人在这诡异的地方见到了亲人般,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过了好一会,风辛金才想起来问:“你怎么来这里了,我又是怎么来的你知道吗?刚才那一巴掌是你打我的?我咋了啊?”
思源原本有点心虚,又想起来是珠玉叮嘱的,理不直气也壮:“就是我打的啊,阿玉姐说的,叫我见到你的时候,攒足劲了打。再说,不打你能醒吗!你刚才跟个蜘蛛一样满地乱爬!”
她这么一说,风辛金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四肢酸痛得不行。
他抓着她问:“珠玉和姜哥让你来的吗?他们现在在哪,咱怎么出去?”
思源如实道:“是阿玉姐拜托赵叔给我打的电话,他们俩今天早上就进山了,说‘有点棘手’,找不到你。奇怪,怎么我就能找得到你啊?”
珠玉在山里,却要赵诚来打这个电话,就说明她因为某种原因打不了。风辛金赶忙叫思源找手机,果然,一格信号都没有。
思源就慌了,那扇石门她刚才试过,从里面确实打不开,推或拉都不行,这下出不去,又怎么能联系到他们?
风辛金再三确认:“赵叔送你进山的时候,没给你什么东西吗?”
对讲机?卫星电话?
思源一直摇头,茫然地重复:“没有,没有啊。只给了我一条吊坠,阿玉姐留了一句话,其余什么都没给我啊。”
风辛金冷得牙齿都打颤了,这下更是觉得生存无望,仰天长叹,欲语泪先流。
他这一仰头,思源就瞅到了那条卡在脖子上的项圈一样的东西。
“你带的什么,自己知道吗?”
***
地上铺着防潮垫,珠玉已经钻睡袋里休息了,姜玠就坐在一旁抱着胳膊闭目养神。
就在这一片寂静中,突然有隐约的声响,隔了很远传来,听到耳朵里不是很真切。
珠玉细细分辨了一下,等到后续再没有别的动静传来时,抬眼问道:“你听没听到什么,像猴子一样此起彼伏的叫声啊?”
姜玠的耳朵比珠玉好用很多,他还闭着眼,回道:“一男一女,在尖叫,具体位置听不到。”
那就是两人碰上面了,珠玉从睡袋里爬起身,去捞那个能看定位的平板。
他们现在的位置和那个红点是重合的,但往上往下都没路可走。GPS被改装过,除了定位,还能传声,当然为了省电,需要摁下摁钮才可以。
姜玠见她起来,便将地上的东西都往包里收,留了一块垫子让她坐。很快就有了滋滋的电流声,风辛金发颤的声音传来,“珠玉,是你吗?”
珠玉“嗯”了一下,确认道:“思源在你身边吗?安全吗?”
那边又传来一个同样颤抖的女声:“阿玉姐,我在。我俩都没事,只是找不到出去的办法。”
姜玠凑过去:“你们那边什么情况,能看清么?有光的话大概描述一下。”
思源和风辛金一人拿手电筒,一人拿手机照光,分头将那个空间摸索了一遍。空间里摆的都是些普通的瓦制器具,小点的有杯子,最大的像个水缸,能装进去两个人,多数都被风辛金蜘蛛形态的时候撞碎得差不多了,在墙上掏洞放置的那些还完好。
来时的那面石门,他们俩合力都挪不动一点,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门了。
珠玉和姜玠对视一眼,又问思源是否也是被山吞进来的,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叫她描述一下往山体内走的那条通道。
和他们的完全不同。
果然,山吞的途径不止一处,或者说,吞进来之后把人划分到了不同的入口。
他们在沿着那条狭窄的通道走的时候,还会不时在地上用防水的荧光记号笔留印记,走了约莫三个小时的时候,就在地上重新看到了痕迹。
可两人都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珠玉提议倒着退回去,又过了差不多的时间后,非但没有退回到最初的路口,反而又在地上看到眼熟的印子了。
这条路,变成了贝果的形状。
不过本来就知道这山中有古怪,现在两人也不慌,挑了个平坦的地方原地开歇。反正东西带得齐全,在这里消磨个几天都不是问题。
但现在的问题是,风辛金去了哪里?
珠玉问:“会不会和他肚子里的东西有关?”
也不无道理,白石辟邪,也有可能在山魂的作用下把那东西辟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了。
所以才需要思源。
烟女现在不在她身上,而当初给思源的三柱香,不出意外的话还剩一支,香当初救了她的命,她应该会带在身上的。
再说,她就在附近。
珠玉又对着收音的地方道:“你刚才说,墙面上有洞是吧,把墙上的东西挪开,小心点别摔了,看看有什么异样。”
思源应了一声,随即就有挪动东西的声音传来,收音的地方在风辛金的脖子上,所以思源的声音再次传来的时候就显得很是模糊。
她说:“阿玉姐,这里有根链条。”
看着像是铁的质地,一端嵌在石壁里,一端镶在瓦瓮底部,这个洞深且高,瓮又重,思源和风辛金一起才抬动了不到一寸。
就动得这么点距离,不用姜玠提醒,珠玉就已经察觉到了,脚底有震动传来,随着瓦瓮放回原地,那动静又消失了。
好,不白来,都不白来。
珠玉看了眼姜玠,见后者也点头,就冲那头道:“把锁链拽到底。”
思源毫不犹豫下手,那瓮实在太重,抬不起太高,干脆两人合力把它挪动着滚到了地上去。
锁链卡哒哒地响,直到瓮滚到了石室的另一端,才终于到了底,有轰隆的震鸣声从头顶和风辛金脖子上同时传来。
原本一点缝隙都没有的石壁,在顶端开始出现裂缝。没多久,有水从上面泄了下来。
风辛金也顾不得那水冰凉了。跑,得赶紧跑,那道裂缝不知道会不会闭合,要是水灌满了整个空间,他俩都得死。
还有多余的瓦罐,被他快速搬了过来,思源也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脸上的水都顾不上擦,也跟着一起垒。
水流越来越大,再不上去就晚了,风辛金将思源托举着往上送,一面吼:“快爬,逆着水流爬!别管我!”
思源的眼镜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面前白花花一片,耳边也轰隆作响,她从裂缝中顶着湍急的水流往上,手在慌乱中摸到了块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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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的石头得以稳住身子,又探下去伸手拉风辛金。
那个被推落在地的瓦瓮开始发出和地面摩擦的声响,风辛金还以为是被水冲击,得空看过去一眼,心都凉了一半。锁链已经拖着瓦瓮开始归位了,再细看,裂缝也正在慢慢闭合。
刚才堆起来的瓦罐堆被水流冲走了不少,风辛金心一横,爬上最高的地方,冲着裂缝纵身一跃。
珠玉说过,他能活到九十四岁,他命不该绝。
冰凉的水中,有一只同样冰凉的手,力气不大,但将他稳稳握住了。
***
脚下又传来了那种震动,很快地面裂开了一道缝隙,断口错落有致,怪不得合起来的时候天衣无缝。
透着越来越大的口子向下看,底下有道暗河,水流不是特别急,姜玠踢了块大点的石头下去,看溅起来的水花,应该不浅。
他看向珠玉:“跳吗?”
珠玉已经收紧了背包,开始做起跳姿势了,“当然得跳啊,留在这干啥。”
姜玠笑了一声,冲着她伸手。
珠玉疑惑:“干什么?”
姜玠指着暗河旁边,“洞道旁边有干地,我给你甩过去,别沾水了。”
珠玉也不跟他客气,她虽然会点水,但能不弄湿身上,何乐而不为啊。于是被他牵着向下栽去,快落到水面时,姜玠在半空中用腰腹的力量,卸了些力道,把她推着送到了岸上。
她动作很敏捷,重心压得很低,在地上打了个滚便站稳了,见河面有些宽度,够不到姜玠的手,便将登山杖甩直了递去他的手边。
姜玠的水性很好,这条河又不算很凶险,但看到岸边的珠玉,还是捏住了伸过来的登山杖的尾端,凫水爬上了岸。
就这么一会功夫,裂缝已经闭合了,他们俩的体力都不错,就算这么跳下来,也没觉得多累,可就是听得到两股粗重的喘息,始终萦绕在身侧。
姜玠也听到了,他们落地的时候没有注意,现在才察觉,后面依靠着的石壁,并不是普通的石质。手电筒的光线调到了最低,映射出了白玉一样的光泽,和他们脖子上带的吊坠如出一辙。
依稀能看到风辛金湿透的秋衣秋裤扒在身上,冻得他瑟瑟发抖,思源虽然穿得厚实,被水一浇也没好到哪里去,两人背对着他们,正在离白石壁有点距离的地方挤在一起取暖。
珠玉手边就有一块小石子,被她捞在手里弹了出去。
石子入白石壁,如入水一样起了波澜,速度不减,正好打在风辛金的头上。
他被吓了一跳,回头时见是珠玉,高兴地就要往这里凑。
珠玉喝了一声:“别动!”
她想伸手时,被姜玠抢了先,他的手掌贴在那方石壁上,无论使了多大的力,都纹丝不动。
珠玉将给风辛金的包提了过来,在手上甩了两圈掷了过去。包和石子一样,没被拦住,稳稳落在了他们那侧的河岸上。
思源有样学样,也捡了粒石子,在得到了珠玉的点头后,掷了过来。
石子打在石壁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撞击,然后被弹了回去。
懂了,珠玉记起来了,白石引魂归山,引的是“魂”,“无魂”则不可归。
她和姜玠这边,或许是魂归的祖地,虽然不知道是怎么进来的,但两人是活人,自然有魂,从这里出不去的,而物体无魂,可出不可进。
风辛金他们倒是过得来,不过到时可就不好出去了。
她笑着摆手:“思源,多谢你。你们这趟旅程就到这里结束吧,顺着暗河流向向下走,能找到出山口的。”
思源扑过来,但碍于珠玉说过让他们不要碰那墙,还是止步,带着哭腔道:“阿玉姐,那你们怎么办,怎么出来啊?”
当然有路。
珠玉猜了个大概,这个地方,当年天桑应该也来过。
天桑既然好端端地出去了,那么青出于蓝,她也定能做得到。
55.祭神 · 玖
包里有当初照着风辛金身材买的整套衣服,再往外拿,还装了些珠玉平时穿的衣裳,防水袋的最底下,塞了一块羊毛线织成的披肩。
隔着白石壁的两拨人井然有序地重新整备,风辛金很有绅士风度地背过身去,让思源先把湿透的全换了下来。
过了不到半个点,原本能清楚看得见人影的石壁已经开始影影绰绰起来,就连声音透过来都蒙了一层纱样,听不清楚。
思源趴近些去听珠玉进山腹前最后的交代。
她的眼镜丢了,眼前本来就雾蒙蒙的,看珠玉和姜玠的身影也更不清楚,只能模糊地目送着两个身影往山的更深处走去。
他们两个都穿着黑色的冲锋衣,和山洞昏暗的底色渐渐融为一体,再看不见了。
风辛金换好了衣服,又啃了两根能量棒,才终于觉得自己活过来了,本想问问珠玉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想到人已经走远了,于是凑过来问:“珠玉刚才说了什么啊,提到我没?”
思源有些愣怔:“哦,说山神昨夜启山门,现在看样子应该是到了要关门的时候了。还让我们和赵叔联系一下,让他来山脚接应咱们,阿玉姐和姜哥五天之内就会出来,让家里别担心,还说这是在走‘天桑当年走过的旧路’,所以不会出事。诶,天桑是谁啊,你知道么?”
自从几人组成小分队之后,风辛金也听珠玉简短讲过她家里的情况,再加上泽布珍同天桑也是老相识,这几天对于珠玉的身世多了不少了解,便更觉得难受,将原要脱口而出的“已经去世很久了”隐去了,只简短回道:“是珠玉的妈妈。”
思源恍然:“阿玉姐随母姓啊,好酷。”
风辛金去包里找对讲机,心想着,那能不酷吗,人家可是相天师诶,都叫“九天娘娘”了,指定传女不传男啊。
对讲机已经调到了当时说好的频率,风辛金喊了没几声,赵诚的声音就传了回来。
他将情况粗略一讲,泽布珍原本还着急着要再进山,待听到“天桑”的时候明显愣怔了,过了许久才闷闷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思源的包也是防水的,正打开检查着,里面进水不多,不该湿的一样都没湿。
她小心翼翼将背带勒紧,看了一眼正在沟通的风辛金,又转身往石壁的方向望过去。
纵使有光照着,那种玉一样的光泽也已经在慢慢减退了,逐渐恢复成了和普通石头一样的质地。
珠玉的身影当然已经看不到了,但她最后说的那句还萦绕在思源脑子里。
因为那时山门已经开始“关闭”,所以听着并不是很真切,再加上珠玉明显不想让风辛金听到,声音压得极低。
然后也不管她听没听清,就很是洒脱地摆手,和姜玠一起踏上征途了。
珠玉是潇洒了,留思源一个人苦苦思索,“他伸手咬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
虽然折腾得又累又困,但两人谁都不想在这个诡异的地方多待,所以原地休整了没一会,觉都没睡就开始按着珠玉刚才说的,顺着河流的流向往外走。
这座山的里面,好像并不能简单归类于正常情况。
虽然思源上山的时候是夜晚,对整个山也大概有个认识,光看山体,总不能有如此大的空间。
他们走走停停,照着思源手机上的时间,已经过了快十个小时,都已经从半夜走到天亮了,不光没出去,连洞口的亮光都没看到一点。
还有,思源在进来的时候,虽然对方向没有太大的概念,但是能察觉到一直在走上坡路的,进到那个都是瓦罐的密室后,暗河居然在头顶。而照珠玉的说法,他们被山吞之后,是往下走的,走着走着路就变成了环,可无论怎么算,又怎么还能在暗河之上呢?
难道说涉及到神鬼,山体里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就连接到什么异空间里去了?
思源相信珠玉,他们只要照着做,肯定就能出去。但现在就算再相信,身体也快撑不住了,再看风辛金,抢着把两人的东西都背在了身上,现在比她好不了多少。
再加上照着赵叔所说,他在前天晚上就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像个蜘蛛一样手脚并用地爬进了山里,又在石室里没头乱窜,肯定更累。
风辛金确实已经快要不行了,两人视线对上的瞬间,一拍即合地决定充分休息过后再出发。
包里装了一套配备了防潮垫的睡袋,风辛金理所当然地让了出来。
思源忙摆手拒绝。她本来就是半道插进来的,当然,珠玉属于她的救命恩人,来这一趟能帮上她的忙实在是心甘情愿。
再说,这人简直就是个神算子,进山之前就能想到她会来,还给准备了衣服,已经解燃眉之急了。毕竟这个温度下,衣服湿漉漉贴在身上是真不好受。
但这些装备原本就是风辛金的,她怎么好意思。
正主却已经裹紧了衣服坐去一旁了,知道她在想什么,还笑嘻嘻开玩笑:“没事,我就喜欢坐着睡,这样还能更警醒呢。你要是过意不去,就更得好好休息了,有精神了咱才好一起找出去的路呢。”
思源百般推辞不过,才爬进了睡袋里面。
人真的是累到极点了,思源几乎是头躺下去的一瞬间,就睡死了。
思绪飘散的前一刻,她还在想,什么叫他伸手咬我呢?他应该指的就是风辛金,咬谁,咬珠玉还是咬她?为什么伸手咬人?手上有嘴?
***
但毕竟也身处这样的环境,潜意识里还是会比平时睡觉时更警觉,所以思源虽然睡了过去,在耳边传来声音的时候还是清醒得很快。
那声音近极了,就在她的头顶,是“嗬嗬”的喘息声,很有节奏。
思源冷汗腾地一下就冒出来了,她忽然想到了钻墙而出的瞳鬼,那样的场景,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声音还在继续。
怎么回事,风辛金呢,他听不到吗?
思源的背包也塞进了睡袋里,她觉得把东西放得离自己越近越有安全感,尤其在这种陌生的地方,谁知道会遇到什么东西。
现在不知道是什么,但她的登山杖塞在侧兜,已经握在了手里。
思源微微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这一看更是把她吓得几乎要叫出来。
风辛金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她的身边,眼中全是眼白,正用这双没有瞳孔的眼睛,静静看着她。
她登时没了主意,原先还以为是什么奇怪的东西或者动物,想着物理攻击或许有效,可现在,风辛金又是怎么回事,跟满地乱爬那时候似的遭梦魇了,还是说被什么控制了?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像昨晚把他抽醒一样给他一拐杖的时候,风辛金的眼球突然快速地跳了起来,黑色的瞳仁转了回来,定定盯着她,开口道:“张思源,你相信天命吗?”
思源心里咯噔一声,坏了。
风辛金只有在初见确认身份的时候连名带姓地叫过她。
这个壳子里,好像钻进去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她不想打草惊蛇,也不想这样被他居高临下的俯视,于是缓慢地爬了起来,半跪着回看他的眼睛,模棱两可地回答:“或许吧。你呢,你信吗?”
她一腿跪地,另一边屈膝半撑,手还藏在背后紧紧捏着那根登山杖。这个姿势会更好发力,到时候如果有异,迎头猛地一击,人在下意识时会躲的,或许那个间隙就是自己的一线生机。
这一细看,就察觉风辛金脸部肌肉动得很奇怪,好像是被什么控制,拉扯着做出笑的模样:“我不信,我也不想知道。窥探天命者,都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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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源心中凉得更透彻。
能窥探天命的人,除了珠玉,也没别人了。
就在这关头,她脑中却然灵光一闪,手指无声地抠开背包的拉链,向着里面摸去。
如果说珠玉可知天命,那么她应该知道自己的包里带着什么,那么刚才那句话,会不会说的是,“他身上有火”?
思源强装镇定,继续试探:“为什么啊?”
风辛金咬牙切齿:“人本肆意妄为,为何要有天道规定,将行径框住呢?”
思源的手指已经触到了那枚锦盒,她的指腹出了一层薄汗,试了好几次才抠开了盖子,小心翼翼地抽出来最后一支线香。
要说之前给风辛金一巴掌,能把他打醒,是因为他那时候完全失智。而现在整个人好像疯了一样,但又残留着人应有的理性,思源觉得,现在的情况倘若她抬手,不等巴掌抽出去,风辛金就能抬脚给她踹飞。
她只能附和:“好像有些道理。”
风辛金猛地凑近,细细端详着她的神色,片刻后退了回去,笑起来道:“你该摒弃你所知的,来追随我。我能治好你的眼睛。”
思源紧张地吞咽了口水:“追随你,你是什么?”
“我?我是神,不死不灭的神,真正的神。”
她缓了又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有火吗,你说的太深奥了,我想抽根冷静一下。”
不管壳子里装了什么,但既然有人的理性在,就说明是可以沟通的。
果然,风辛金抬手摸向包侧,把塑料纸包裹的烟和打火机一起递了过来。
思源掐着掌心让自己不要发抖,伸手去接,单手拆开了包装。那支香已经藏在了她手腕内侧,火苗点燃的瞬间,她以这辈子都没有的速度将香弹了出来,又两指迅速一捻向前送去,整个人蹬着地朝旁边滚去。
淡淡的烟雾在这狭小的空间中猛地蹿向风辛金。
风辛金神色骤然就变了,他的动作也快,向着来时方向拔腿就跑。
烟雾如束缚瞳鬼一样缠上他的身躯,但很快就被挣脱开了。
遇强则强,那烟的势头便猛地起来了,有滚滚的白色浓烟源源不绝地从思源手上向外涌出,很快,有一个女人的身形从烟中浮现。
刚化出形的时候,女人还长着一张和珠玉很相像的脸,口中说着被截断了一半的话,“……都忘了是谁为你‘引灵’,还要恩将仇报呢?”
眼前场景的转变显然也让她愣了一下,但袅袅烟雾直指已经跑了出去的风辛金,她反应了过来,身躯眨眼间就变了个样子。
纯白色的长发和宽袍荡在半空中,她通体白得没有半分杂色,在击杀猎物前还不忘给思源打招呼:“3472,好久不见啊。”
啊!怎么会不去记名字,反倒记人的手机尾号啊!
思源咬牙,凭着香是珠玉给她的,将生存的希望寄托在了这最后一招。
瓷人飘在半空中,疾风一样朝着风辛金逃窜的方向冲了过去,烟化实体,随她手指暴长而动,长袖一挥,就将人粽子一样捆了个结实。
思源没有眼镜什么都看不清,跌跌撞撞奔过去的时候,满目如瀑布一样弥漫开来的白色,将风辛金倒挂着吊在了半空中。
他气得要炸了,还试图奋力挣扎,口中不干不净地咒着珠玉同族。
思源听得心惊,瓷人也没打算惯着他,那只纯白的手狠狠摁上他的口鼻,又化做烟雾,从七窍钻进他的体内。
那股白烟的力量实在太过于强大,他“呜呜”地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
思源努力眯着眼睛去看,只能瞧见她硬生生地从风辛金的身体里掏出了个什么东西,被白色烟雾紧紧包裹着,甚至还在颤巍巍蠕动,就被她张开嘴吞了下去。
56.旧途 · 壹
虽然挨着河,这里的湿度却不算高,再加上处于地表之下,地气汇聚,越往里体感反而温暖。姜玠便懒得再换衣服,就这么穿着往里走,没多会衣服就干得差不多了。
里面更开阔,到顶目测能有十来米的样子,再往前去隐约有个折角,水流和脚步声掺在一起,在这个腔体中荡起了回声。
珠玉挑了块凸进去的河岸,蹲下去用手电探查。地下水流经过岩层长期过滤,清澈见底,流水接近地温,探手进去不觉得刺骨,反而很舒服。
间或有通体呈淡粉色的小鱼,从石头中蹿出来,灵活游动着。细看就能发现,它们都没有眼睛。
珠玉觉得新奇,想伸手去戳,指尖刚一入水时,腕子就被姜玠轻轻握住了。
不过激起了这么一点涟漪,粉色小鱼就警觉起来,在水里灵活极了,也没有撞到什么,倏地游进了某条缝隙中,不见了。
姜玠将珠玉的手松开,解释道:“在纯粹黑暗的环境里,鱼出生时还是有眼睛的,慢慢就退化消失了,所以其他感官发达。有种说法,这类叫做‘听水鱼’,因为没有眼睛,反而能看到我们所看不到的东西,不能捉的。”
珠玉倒也不是真的想去抓,脑子里一直在想别的,手头就会不自觉做一些无意义的事,姜玠一说,就甩了甩手上的水,抱着胳膊站了起来。
她问道:“我记得刚才小风不是说,他俩怪冷的,那头的河水也很凉啊?”
姜玠点了点头,他们这边不至于说炽热如夏,但刚才一路走过来,也并没有什么刺骨的感觉。
那么白石壁隔开的,到底是什么?
阴阳两界,还会有温差啊。
珠玉抬脚向前走去。她当时捞起来的小石子,对面相同的位置上,也有一颗,而在准确击中了风辛金滚落在地之后,没过多久又出现在了她的手边。
她弹出去后掉在思源脚下的那颗,就那么消失了。
姜玠也察觉了,和珠玉并肩同行,思忖着道:“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我们所在的地方,是现实世界镜像过来的,属于一个虚无的空间?”
珠玉道:“镜像应该是没错,但空间或许是真实存在的。如果说我们是出于某种莫名的原因闯进了活人本不该进来的地方,那些鱼呢?能孕育正常生命的地方,不会是虚拟的吧?”
姜玠皱眉:“鱼或许也是活在另一边,投影过来的呢?”
他还想再说,看见珠玉意有所指地竖起了刚才玩水的那只手,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了。
就像石子,珠玉捡起那颗的时候,石壁对面的那颗并没有受到影响。思源和小风顺着河流向下走,总不能突然跑到了和他们一样的位置搅水逮鱼玩吧?
珠玉收回了手道:“这里,算不算是黄泉?咱们两个,算不算是漏网之鱼啊?”
一边阳界,一边阴间,困生魂,囿亡灵。
姜玠道:“或许吧。”
他的视线随着珠玉的手而动。
刚才珠玉伸手搅水,袖子向上拽了一把,她已经没缠着厚厚的绷带了,他只窥见一道很淡的疤痕,在衣袖口那里探出了头,还是没忍住问道:“你刚才撑地,用的也是左手,没事吗?”
珠玉闻言低头,突然想起来当初要往下跳的时候,姜玠说不叫她沾到水。除了安全问题,估计就是想到这道伤疤了。
她心里忽地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些怪怪地、黏黏糊糊地,催得心跳都快了起来。
为了遮掩,便大咧咧笑起来,将袖口整个挽了上去,展示着道:“好多了。你呢,你胳膊怎么样了?”
姜玠便也将袖口挽起,他当时被青眚破开的皮伤得很深,又被珠玉拉扯过,纵使愈合,还是留下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状瘢痕。
珠玉的疤恢复得显然好很多,虽然不知道天辰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缝合手法,但还是只留下了一条笔直的痕迹,不仔细看分辨不出来。
不过这条伤口也是拜他所赐,缝得再好,珠玉也是记了仇,这一刀到时候指定是要还回去的。
两人卷起袖子的胳膊挨着放,好像叛逆少年约定了一起做的纹身,一边秀气,一边粗旷。
姜玠的包里装了盒未拆封的膏药。先前珠玉的手一直缠着绷带,现在既然解开了,他怕她又会像之前一样痛起来,这时翻了出来,问她要不要贴。
那种隐隐的肿胀一直持续着,珠玉都熟悉了这种感觉,一开始忙,连自己都没想起来去买,他却记得。
姜玠看着她欣然接过,熟悉地撕去塑料纸,甩在了手腕上,便又想起在苍郁的日子,突然道:“我许久前,有一晚梦到你了。”
珠玉抬头看他,有些狐疑地问:“梦见我?做什么,是好事吗?”
那件事发生得有点久,再加上后面珠玉同天辰交过手,陶俑人一事在姜玠心里已经算解决了,于是一时没想起来。
他将那段不太吉利的梦境描述一番,又捎带了下房间的细节。
珠玉才想明白,当时两人还不算相熟的时候,这人为什么突然会问她“有没有摆在床头好用的台灯”了。
但这个房间的描述,怎么听上去这么熟悉呢?
珠玉细细回想着,又确认道:“那个房间里,有没有别人?有没有挂着画?”
姜玠也在回忆,梦境中的房间很昏暗,开了台灯才能依稀看清人影,但也能确认再没有别的人了。里面的布置年岁很久的样子,在书桌那里的墙壁上,确实挂着一副画。
作画人丹青了得,笔下寻常的山水亦是栩栩如生,老旧的宣纸左下角,有一个不仔细分辨看不出的痕迹。
珠玉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关节被她压着,骨头发出“咔哒咔哒”的脆响,她问:“离得远了看,是不是像一朵云?”
云么,这么说也像。
姜玠甫一点头,就看见珠玉的眼眶红了起来。
“你为什么会梦到我妈妈的房间呢?”
天桑的屋子,现在住的是天辰。
珠玉甚至不敢自己亲眼去看,生怕控制不住的情绪喷涌而出,她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她不能出任何的纰漏。
但到了真的离开时,还是会忍不住地打探,烟女沉默了许久,说房间大部分的东西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天桑的画,已经都没了。
不知道是天辰还是陈之谨做的,总之,一幅都没了。
陶俑是天辰手下的傀儡,为何会引姜玠去看那样的幻境?
梦中的情景又是什么,她会如陶一样碎掉么,碎了之后,就能再见天桑了吗?
珠玉的眼泪就快要落下来,她一遍遍地重复着:“为什么是你呢?这么多年了,她都不曾入我的梦,为什么你会梦到她的房间呢?”
***
姜玠慌了神,他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揩去珠玉脸上的泪,又照着泽布珍那晚安慰她的样子,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珠玉的个子不矮,在姜玠面前身形还是显得小了一圈,她将头靠在了姜玠的胸前,长长叹了一口气,似乎要将这些年积攒的情绪都吐出来一样,声音闷闷地道:“姜玠,你将来也会像我妈妈一样离开我吗?”
她这一生,才过了二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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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好像始终都在离别。
出生后没多久就同天桑死别,长到八岁时又被迫和泽布珍生离,珠玉恨极了生父以及那个名义上的哥哥,马叔虽说尽心尽力照顾她,但两人的血缘关系扯了八丈远,平日相处更像职工与任务。
珠玉喜欢热闹,所以交的朋友不算少。
热闹归热闹,但她心里始终清楚地知道,她的肩上担着别的东西。那东西太沉重,或许会让她同大多数朋友走向殊途。
所以珠玉是知道的,自己会一直孤独。
但姜玠不一样,他们两个人早不知道在多少年前就被命运绑在了一起,不管途中是否会踏上不同的道路,终究是会同归。
人在无牵无挂时,是最不会患得患失的。
珠玉平日办事时一个人惯了,现在和姜玠相处半年,不知不觉间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伙伴的存在,还得加上风辛金、赵诚,甚至于是思源。
她的害怕便在心底滋生、疯长、如影随形。
她怕等到真的再也过不回那种离群索居的日子,身边人又会像往日一样一个个地离开她。
所以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不如现在就做好准备。
姜玠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也将她的心境猜了个大概,那泪落在手上,烫得他心头一梗。
继而钝钝地痛起来。
会吗?会的吧?
痛楚从心中弥漫,散到了口中,还夹杂了些淡淡的血腥气——他将唇咬得太狠了。
姜玠缓缓舔去血渍,连同那些情绪一起咽了下去,沉声道:“当然不会。说好的,会陪你走到最后。”
珠玉抬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真的?骗人是小狗。”
姜玠微抿着唇,冲她认真点头。
珠玉也不知道情绪怎么波动得这么大,此时颇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胡乱抹了把脸,催促道:“快点,别在这耽搁时间了。”
前面就到了刚才远远瞧着的那个折角处,走到了跟前才发现,并不是什么突出的石头拦去了路,而是一扇“门”。
底部有一道约莫三十公分宽的缝隙,所以暗河没被阻断,依旧静静流着。
其实说是门,也不算很贴切,因为搜寻了一番,也没发现什么门把手,好像只是简单的一扇石墙,又在底下掏了个洞。
要不要钻进去就成了个问题。
珠玉将头靠在了石墙之上,不知是因为这算“天机”,还是受到了白石的影响,她什么都看不出。
是吉是凶,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但没时间犹豫了,因为姜玠突然出声:“珠玉,有东西来了。”
珠玉转过身去,暗河上起先还看不出什么,但很快,“听水鱼”一个接一个地跃出水面,水花四溅,好像很焦灼的模样。
远处的头顶,传来了一阵阵震动声,有什么在逼近。
珠玉当机立断:“现在进门。”
话音还没落,姜玠手上的包就贴着地甩了进去,然后人贴着岩壁滑了进去。
手上的灯同时扭亮,目光所及之处还是和之前差不多的石质腔室,看不到尽头,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他便对着外面道:“珠玉,这里是通的。你过来吧,我接着你。”
头顶的震动声还在继续,但珠玉意料之外地没吭声。
姜玠就有些着急,他伏在地上,朝外扫了一眼,心就凉了。
外面还能看到不断跳出又落入水面的鱼群,但没有珠玉的身影了。
在他想要钻出去的前一瞬,上方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鸣,石门猛然落下,将缝隙堵死了。
57.旧途 · 贰
珠玉听到了姜玠叫自己的声音,回头又确认了一遍来时路。
听水鱼还在接连跃出水面,头顶的声响也还在继续。
她应了句,将背包提在手里,一个滑铲轻松进到了门里,才刚进去没爬起来,几乎是贴着头皮地、石门就在脑后轰然砸落在地。
珠玉被轰鸣声震地脑子一懵。
她手上的灯还在照着,这里和门外几乎没有区别,暗河里的听水鱼渐渐停歇,头顶的震动也戛然而止了。只是因为石门阻断,河水开始在地上慢慢积聚起来。
刚才伴着石头的撞击声,姜玠还大声喊了声“珠玉”,此时正伏在地上,颤抖着手去砸石墙。
珠玉也跟着趴过去,纳闷地问道:“怎么了,这什么反应啊,你有东西掉在外面了?”
姜玠没有理她,连一丝一毫听到身旁人问话该有的反应都无,只是疯了般,在墙上来回摸索着,好像想重开石门。
珠玉的眉头皱起来,起先拿着手在他眼前晃了几番,见依旧没起效,抬起腿来就是一脚。
姜玠被她踹得一个趔趄,但就同没发生一样,愣都没愣,又站回了原地。
暗河的水已经积起来了,被他踩得一圈圈涟漪,相撞着往外扩散。
不算很妙。
姜玠看不到她了。
或者说,他“感知”不到她了。
珠玉不想沾水,将两人的装备提在手里,向后退去,边退边想刚才在门外,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导致了现在的场面。
姜玠还在一声声叫着她的名字。
珠玉就静静地站在高处看着,也不再应声。姜玠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在这里一直耗下去的。
石门嵌在山体内部,虽然砸落了下来,往上看去还是和一整个的山连在一起,没有缝隙。他试了几种办法,确定了这扇门并不能用人力打开,就开始找刚才进来时甩飞的背包。
珠玉伸着手递去,姜玠从她的手里把包接了过去,两人的手指甚至短暂地接触了一下。
依旧无事发生,珠玉都要怀疑这人是存心假装了。
无线电设备被他拿了出来,“珠玉,你现在在哪?情况有些不太对劲。”
珠玉知道他大概率不会听到回信,还是从背包带上取下来,回道:“我就在你身边。”
果然,即使是响起了两遍的声音,姜玠还是毫无反应。
他的神色凝重起来,又道:“珠玉,我不知道你听不听得到,但这条路比我们想象地诡异。时间有限,我会按照初始计划,往山的深处去,希望能和你在某处碰头。”
珠玉又一次回头看向那堵石门,视线虚虚实实,在透过厚重的石质看远处的什么。
这么巧么,头顶的那种震动,在把他们赶到门里之后,就消失了。
是好心,还是赶猪入笼?
听水鱼是始作俑者之一,还是作警醒之用?
姜玠也警惕着,用冷水扑了扑脸让自己冷静下来,将装备飞速过了一遍后重新整装,又把刀取了下来握在手里,向着深处走去。
两人虽然沟通不了,但想法显然是一样的。现在也没路可退了,既然想让他们进来,那就干脆进去看看。
***
沿途一路两侧都有凹进去的洞穴,里面间或会有些样式稀奇的建筑。
说是建筑,倒也不然。空间狭小,能支起来的木质架子大的能钻进去个人,小的也就拳头大小。
不过不管规格,都清一色地精致,雕花彩绘,大半都由于年岁久远的缘故,看不清到底刻画的什么了。
珠玉拿着手机拍下又一个木制框架,在备忘录敲下“右十三”。
她往前翻看,左左右右,大大小小,丝毫没有任何规律。
到底是什么,给某种生物住得吗?还是说祭祀用的?那又是谁建造出来的呢?
这里不是在“山魂”里面了吗?山门开启,飘荡在外的魂魄才得以回归祖山,难道说是趁着开门时,关了一批活人进来,等到建造完了也无法出去,死后直接魂归故里了?
珠玉摇了摇头,那也太混蛋了,再说,刚才那厚重的石壁,怎么能算是山门呢?
这种事情,前面遇到的都玄妙莫测,等真到眼前发现就是平平无奇的一面大石头,搁谁谁能信。
再往前,就到了暗河的源头。是一道深不见底的石缝,从山体腹地蜿蜒裂开,好像是古老生物尚未愈合的伤口,清澈的水从缝隙中涌出,没有水花,也没有声响,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流淌着。
这里也有听水鱼,它们在源头活跃了许多,在水体中飞速地来回穿行。
再往前就没路了,急也没用。姜玠坐在一块石头上,头微微后仰,抱着胳膊开始闭目养神,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走下一步。
珠玉拿着手电筒四处扫着,四周的石壁布满了锈色,似有似无地浮动着种腥气,光束扫过一个角落时,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心跳已经加速了。
她又将手腕转了回去,那里还没有完全被矿渍覆盖的地方,露出了一小块刻了字的痕迹。
珠玉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轰隆作响。前兜有块毛巾,被她慌乱地拽了出来沾着池水去擦拭。
字迹越来越清晰,虽然是刻在石头上的,也能瞧出来是簪花小楷,字迹娟秀,一如人般。
是天桑的字。
好像是副对联,竖着刻的是:逢鱼不虚语,逢泉不背恩。
再往上去,又有横着的四个字:听水不欺。
珠玉的手指摸上划痕,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想哭,又想笑,还有一股怒气隐隐直冲脑门。
她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站起来的时候,视线从刚才擦拭过的地方经过,心头突然咯噔了一下。
那里,有几道深浅不一的痕迹,不像是人工,却带着种重复的规律,仿佛是什么生物来回爬行时留下的痕迹。
身体的反应迅速极了,珠玉撑着地向后猛地滚去,就在那瞬间,一股腥臭的气息从上方蔓延开来,一只带着长长弯钩的爪子就扑在了她刚在蹲着的地方。
珠玉在地上翻滚两圈,稳住身形,单手卸掉身上的包裹,伏在地上从腰间摸出了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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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东西许是在石壁的某个缝隙中藏身,才一直没被注意到,这时已经从上面跳了下来,若是不考虑身形,倒长得是个人的形状。
只是躯干足有三五米长,身上似毛似羽覆盖,兽面正中,生了只冒着绿光的独眼。
刚才的声音,或许就是它发出的,想要将人引进洞穴中,逼到退无可退之时再击杀。
珠玉不动声色地向后瞥了一眼,姜玠还在原位,只是将刀刃弹了出来,冷静地瞧着这边。
独眼兽死死盯着他,露出一嘴尖牙来,黏稠的涎水滴落,攀在地面上,似是在蓄力。
珠玉再向上面望去,那里确有个洞穴,洞口隐隐约约,有森森白骨。
这东西,好像会吃人啊。
而且怎么感觉,它的目标只有姜玠一个呢?
珠玉慢慢朝后退去,果然它一点不在乎的样子,只看着姜玠吞咽口水。她看着手里那把二十多公分的弹簧刀,这已经是保证便携的前提下的最上限了,但在这个场合显然不够用。
它的重心降得很低,呈前倾姿势,显然是作捕食的准备了,四肢末端的肌肉早紧绷了起来,利爪紧紧抓地,在石头上留下了一道道印子。
有了。
珠玉的脑子动得飞快,身形也闪电样有了动作,整个人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贴着地,在独眼兽腾地而起的瞬间,从下方略过,随后抓着它的前肢,借力将自己甩了上去。
人的躯干需合理利用,要即便是在最别扭的状态,也能打出最大的力。
而天珠玉实在精通于此道。
再加上从刚才起心头就憋了一股气,下手更是没轻没重。
手中刀在近身时就对着独眼兽前爪刺了过去,随后借着身形扭转,将力道全挂在了手腕上,刀柄翻转,血没溅到身上,就已经把那爪子割了下来。
独眼兽才觉得痛,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躯体不由向前跌去的时候,就莫名看着自己的爪子直直冲着面门来了。
珠玉下了死手,定不会给它反应的时间。她将刀抛起来反手握住猛地刺进它的后脖颈,另一手攥着割下来的五指利爪从前面捅进喉管,随后两手一同用力,将那颗头切了下来。
***
姜玠攥着刀柄坐在原地,正所谓敌不动我不动,静观其变。
那只怪异的巨大怪物跑起来时,他也从石头上跃了下去。野兽类么,无外乎脖颈处就是命门,故而会格外小心防护,所以不如攻其腹部。
他这么想着,就瞧见那东西的前爪突然被什么锯掉一样断开了去,随后那爪子长了眼睛一样抓去了喉咙处,向一旁撕开,然后在一片鲜血纷飞下,断掉的头颅和爪子一同甩飞掉落在地。
有一个人的身形眨眼间重又出现。
珠玉的身上沾了不少血,连脸上也溅到了些许,温热的血迹洒在她的眼睑下,衬得那双眼睛更是冰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她安安静静站在原地,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声音出口时也冷冰冰的,她说:“姜玠,‘逢鱼不虚语’,变故因你而生。所以,你骗了我哪一句?”
58.旧途 · 叁
姜玠的眼睛一如既往地好用,就算光线昏暗,也看到了珠玉身后那块被擦拭掉浮在上面痕迹的石壁,以及上面錾刻的楷书。
他要说什么呢?他要从何说起呢?
平时的话本来就不多,这下更是哑了炮,手中的照明也扭灭了,就静默地站在一片黑暗当中。
珠玉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在原地等着听从他嘴里说出的。
两人僵持许久,珠玉原本在门外时,心里头现出了端倪的、催着心跳急促的某样情绪,倏尔被撤去了承重一样,无声坍塌得干净,反倒叫她松了口气,叹息着笑了出来。
她那时因为天桑的缘故,心境飘摇不定,只是方才杀独眼兽面的怪物时,将胸膛里堵住的一口气发泄了,也就不再别扭,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重又找回到了在苍郁时的状态,话说出口时已经带上了自己都没察觉的疏离:“你会离开,对吧?”
不欺听水,姜玠说不得谎。
但他也不想亲口承认,垂在身侧的拳头紧了又紧,终于还是松开,再抬眼回看珠玉的时候,她已经抹了把脸上的污垢,没事人一样找起什么来了。
姜玠的眼眶有些酸涩,为了缓解这种不适,快速地眨了眨眼睛。
好像在他的人生中,每次都是这样。一遇到些什么事,总会下意识地往心底里藏,闷葫芦似的一棍子敲不出三个字来。
所以小珏不喜欢他,所以阿姊有事也不同他讲,所以珠玉也同他生气。
如果那时候好好解释,是不是就不会闹得同族离心呢?
分歧已成,再弥补不了,可现在的情况,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姜玠向着她走去,声音嘶哑,带着下定了的决心:“珠玉,我……”
珠玉抬着头端详,食指竖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用气声道:“你的眼睛比我好用,你来看看,上面是不是有洞。”
姜玠的话头被堵了回去,一时不知怎么再重提,加上现在的情况实在不太适合静下心谈天,便住了嘴,顺着珠玉的视线向上。
这里离暗河源头有段距离,两面青黑的山壁矗立着,中间有七八米的样子,笔直着向上。除了刚才爬下来那只在洞口堆积了不少白骨的独眼兽人,再往上去,约莫每隔几米就有一个孔洞,密密麻麻地镶嵌在上面。
底下的血腥气太重,刚才闹出来的动静也不小,有不少还在栖息着的被吵醒,从洞口钻了出来,莹莹的绿眼珠如同鬼火,一个接一个地亮起,点缀在幽暗的、看不见尽头的山体缝隙中。
这下不用姜玠提醒,珠玉也看见了。
原本扎着的辫子在打斗中松散了,在脸颊旁滑落了几缕,被血粘在了皮肤上,她把皮筋拆开,头发拢在一起重新绑在了脑后,又整理了下衣服,将抽绳都拉到最紧,活动着肩颈和胳膊。
姜玠看向她:“珠玉,你走吧。”
这些东西是他引来的,总不能让珠玉折在这里。
“我要找的东西没找到,要走你自己走,我能在这里替你扛一阵。”珠玉正在袖口擦刀,闻言抬头,眼神平静无波,“这里不是终点,还有路的。”
姜玠向上看去,发现已经有蠢蠢欲动的顺着山壁往下攀爬了,他道:“抱歉,我非有意骗你。”
珠玉挑了块开阔些的平面,方便动手,又去捡刚才砍掉的断掌,将五根长长利爪挨个锯了下来,边锯边道:“人都有苦衷,你有你的,我也有我的,不必向我解释什么。”
姜玠还要说什么,就看见珠玉抛了抛手里一根弯月牙状的爪,随即整个人向后微仰,用了十分的力气,朝着他的方向掷了过来。
尖锐的爪子带着血腥味,擦着他的脖子飞过,深深刺中了身后一只悄无声息靠近的独眼兽人。
珠玉将照明开到最大,甩到高处的突出的石块上,照亮了不小的一块地方,又冲着他招手:“过来,咱得合作。现在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了,我不会不识大局,你也别小心眼。”
***
珠玉没有虚言,独眼兽人吃不了她,不过先前殒命的那只就没把她放在眼里,才能死得那么快。现在兽群目睹她杀一伤一,纵使做不了口中餐,愤怒下也开始群起攻之,所以虽然她仗着身形灵活,没有负伤,时间一久,喘息声还是越来越重。
弹簧刀在手间转过一圈,又割断只兽人的喉管,只是这只还没摔倒在地,后面的立刻补了上来,攒足了劲地朝着珠玉冲了过去。
珠玉抬腿踹开一只蹿过来的体型略小些的兽人,才得空伸两臂去挡,缓冲掉了些力道,但还是被顶得一个踉跄,脚下脱力,整个人摔倒在地,滚了两圈撞上暗河河沿才停下。
她只来得及护了头,没提防腹部直直撞上块尖锐的石头,痛得直抽气,又不敢多耽搁,咬着牙迅速翻身时,却见那堆兽人并没有追上来,短暂地观望了片刻,便转身朝着姜玠的方向奔去。
珠玉大口地喘着气,这没尽头的消耗战打得她累极了,地上已经被她杀了不少,但独眼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旦地面上有伤亡,便源源不断地从无数的洞穴中向下输送着,石壁上阴森的一大片绿色光点没有丁点要减少的迹象。
珠玉抗过了开头那阵最尖锐的刺痛,小腹处钝钝地,已经在能接受的疼痛阈值内,她攥紧了自己贴着膏药的手腕,脑子飞速转动着。
为什么不乘胜追她,它们在害怕什么吗?
经刚才那记重击,她反而冷静下来了,细看下就能察觉,虽然独眼兽人没有什么技巧,一味地撕咬啃抓,场面有愈发混乱的趋势,但从她站的地方、绵延向外的暗河边还有那处静静向外流淌着地下泉水的源头,四周都没有兽人靠近的痕迹。
是巧合吗?
珠玉抬头看向另一侧。
姜玠的打法和她很不一样,她动起手来实在太不管不顾,只求能最短时间取对方首级,姜玠远远看着好像没怎么出力的样子,但已经伤了一满地。
胜负欲突然上头,珠玉心里小小地不忿了一下,但也没耽误正事,冲着姜玠幅度很大地挥起胳膊,叫道:“姜玠!水!”
姜玠早就察觉到了这边的异样,他尽量在节省体力,但不似珠玉那样斩草除根般,到底还是会有隐患,闹得分身乏术。他绞住一只独眼兽人的脖颈,蹬着石壁借力将自己荡了出去,滚落在离珠玉不远的地方,又确认道:“水怎么了?”
珠玉抄起刀来,连同手掌一同兜起,去河里搅起捧水来,劈头浇了过去。
姜玠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下意识歪头一躲,那水流就直飞进了身后追得最紧的那只的独眼里。
水一沾到,冒着绿光的眼睛如同被火焰灼烧流一样,滋啦的声响连带着白烟冒了出来,兽人嘶鸣着嚎叫,痛苦地挣扎着倒在地上。
两人对视一眼,懂了。
那么听水鱼确实就是警示的作用,“逢鱼不虚语”,归根结底不是因为鱼,而是因为虚言诳语能招来这种半兽半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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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泉不背恩”,泉水有恩,不止解渴,亦能救命。
这条暗河就好像门神一样,将它们禁锢在此,起克制之用。
姜玠退到河边,兽群果然不再靠近。珠玉不由松了一口气,但还没放松多久,就见它们开始躁动起来,拥挤着往回退去,两面山壁之间,发出了一阵在门外时听到的震动声,还有明显低沉的叫声,在头顶荡起了一波波的回音,空气也开始微弱地流动起来。
姜玠心中一动,他刚才在体型稍大的兽人关节处,看到了不甚成形的蹼质半透明组织,如果说这些还没有长到成体,那么完成形态,是不是就会长出翅膀?
他冲珠玉道:“跑!快跑!上面有东西下来了!”
珠玉依旧摇头:“要走你走,我说了,东西没找到之前我不会离开。”
姜玠伸手抓她,但她倔得很,小猫一样灵活地躲了过去,将灯拿了回来,装备重新背在了身上,朝着暗河源头走去。
那处深不见底的缝隙,就算手电照下去也瞧不出什么,珠玉已经爬到了水沿边高出不少的边缘,语气平和对姜玠道:“我不是在同你置气,那东西我必须拿到,我也有把握拿得到,但不勉强你同行。”
姜玠咬牙,都这时候了,还说什么勉不勉强!
头顶风声越来越大,原来两面石壁往上相距越远,有生着巨大翅膀的独眼兽人相继从顶端俯冲疾下,体型是刚才在地面上的五六倍不止。
它们的速度明显就比那些幼年的快许多,眨眼间就没剩多少距离了,珠玉还在低着头往腰间别刀,姜玠想也没想,向着珠玉的方向飞奔,来不及说上什么,待到人前,借着股冲力,捏着她的肩膀猛地将人摁进了水里。
珠玉先前在苍郁时同姜玠说不会打架,是假的,但不会游泳,却是真的。
在水里也不是完全束手无策,只是有浮力在,总会影响她的动作。
珠玉虽然猜到了“入口”就在这里,但说实话,自己一个人的话,确实会有些不安。
这点不安不会影响她要做的事。
当然,姜玠这一个猛推,实在是她意料之外,跌入水之前仓促吸气,甚至差点被呛到。
珠玉用手捂着口鼻,在水下睁眼有些难受,但她得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
水面上生着翅膀的独眼兽人还在低空处盘旋,体型小些的,不乏有胆大的,已经攀到了这潭水的周围,在不沾到水的边缘探着脑袋往下看。
珠玉口鼻间有细小气泡溢出,她一口气就快到头了。
便竖起手指冲着姜玠晃动,示意自己要上去。
为什么非要在水里呢,头冒出去不行啊?反正它们不敢沾到水,那就泡着呗。
姜玠眉头紧皱,但还是带着她向上。
珠玉的灯挂在大臂上,周围水波一荡一荡地,不知道是不是氧气不足的缘故,眼前竟有种氤氲开来的粉色,而就在这片蔓延开的色彩中,不慌不忙地游出来了一只小小的鱼。
通体是淡淡的粉色,悠哉悠哉晃到了珠玉的眼前,头圆圆的,没有眼睛,但也很可爱。
珠玉鬼使神差地,又想伸手去摸,也就在这时,脚下有股压力传来。
姜玠显然也察觉到了,他调整着照明的方向,往两人脚底照过去。
鱼群,是鱼群。
大片的听水鱼,以一个方向旋转着,将水流搅成漩涡,几乎在瞬间就将两人包裹着,飞速向着那道看不见底的石缝拖去。
59.旧途 · 肆
水底的那道裂缝看着幽深,两人被鱼群挟裹着疾速向下时,才发现里面的空隙还算得上宽敞,姜玠把珠玉圈在怀里,用手肘隔出了空来,防止四周的石壁撞到她的头。
珠玉其实无所谓会不会被撞到,她现在有更要去担心的事,被扑进水里时短促吸入的那口气快要吐完了,她现在氧气不足。
肺上仿佛被压上了块巨石,灼灼发烫,胸腔也胀,每一根肋骨都在隐隐作痛,鼻腔和喉咙因憋气而剧烈地收缩着,耳膜传来嗡嗡震响声。
珠玉的头皮发紧,心跳越来越快,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我要喘气。
身体本能地想要张开嘴呼吸,却被拼命克制住。
再这么下去,就快到溺水的临界点了。人在这样的极端情况下,意识不清时,口鼻会条件反射地张开,这四周的水就会像蛇一样钻入她肺中,冰冷、粘稠又致命。
那么她就会开始剧烈呛咳,反而吸进更多的水,那时候就离死不远了。
挂在肩旁绑带的灯还在发出着稳定微弱的光线,映在黝黑光滑的石壁上,珠玉的眼睛四处搜寻着,看着哪里或许会有传来的光亮。
“入口”就在这里,她是确定的,但过程太过漫长,人已经在呛水的边缘。要是再不出去,还没找到东西她就得直接一个魂归白石。
珠玉的手指紧紧抓着姜玠的腰,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她好像已经开始产生幻觉了,从刚才开始,就总是觉得,弥漫在粉色听水鱼群的中间,水也被染上了淡淡的颜色。
姜玠察觉到了她的状态不对,凑过来用额头轻轻触碰她的,用眼神询问到底怎么了。
珠玉艰难将手伸了上来,缓缓比划出了个“V”形,然后一左一右,虚虚握在了自己喉咙两侧。
这原本是个表示无法呼吸的手势,姜玠也立刻懂了她是什么意思。
脚下还是一片漆黑,听水鱼群也依旧在绕着两人飞速旋转游动着,但他有些犹豫。
在水下渡气确实有些困难,需要双方配合地极好,两人的闭气和吸气间要无缝连接。这里已经很深了,水压不小,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将水带到气管里,一旦呛水,就无法挽回了。
但珠玉眉头紧皱,实在难受的样子,也撑不了多久,姜玠便腾出手来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她的,手掌摊开,做了一个“推送”的动作。
他要把氧气给她。
珠玉没什么回应,但借着水下的照明也能瞧见,那一双眼睛几乎就要失焦。
姜玠心一横,也不管她到底懂没懂,手掌托住珠玉后脑,在水中贴近。他紧贴上她的唇,缓缓地吐出仅剩的空气。
珠玉一个激灵,从那种游离的状态中剥离,小心翼翼地汲取着微薄的气息。
鱼群太过于庞大,转动的水流将两人禁锢在了中心,并不能做出多大的动作,但不管怎么样,两人心底清楚地知道,他们如果不能尽快脱身,就再也无法离开了。
就在珠玉又一次觉得缺氧的时候,周遭鱼群的速度好像变慢了些,空间也豁然开朗,她低头看向脚下的方向,好像确实有隐约的另一重光亮。
珠玉攥着拳头,尽量让自己的心跳慢下来,不要消耗不必要的体力,伸手将灯拧灭,又确认了一遍。
确实有光。
意识尚存,生的希望一旦乍现,催着股本能的冲动将人的潜能调动起来,珠玉即便不会游泳,也能察觉到刚才环绕着积压的力度减轻了许多,挣扎着向着光亮扑腾起来。
姜玠的脸色不是很好,珠玉这么一闹腾,带着游就更费劲,他轻拍了拍她的脑袋,示意不要慌,随即划开水流,也不再保存体力,用最后的一口气带着她向那个方向潜去。
水流从耳边掠过,珠玉心中急跳,眼见着亮光的光圈越来越大,已经隐约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水面了,身后猛地传来一股推力,她整个人被抛出了水面。
珠玉剧烈地呼吸着,带着青草气息的空气骤然灌入肺中,呛得她连声咳了起来。
姜玠还在下面,珠玉没敢耽搁,稍回过点劲就又一头扎了回去。他刚才扔她那下,给自己反推回去不少的距离,好在水流已经平稳多了,有小鱼还在绕着姜玠游动,珠玉没费太多力气就逮到了姜玠的手,薅着将人扯到了岸边。
这下是真的脱力了,珠玉没费功夫爬上去,只撑出上半身躺在了草地上,大口喘着气,脑中一片嘈杂。
有新鲜的青涩气息钻入鼻尖,被味道唤醒,珠玉的眼前才慢慢有了色彩。
是绿色,铺天盖地的绿,将这片山洞样的地方填满,翠玉样的叶片在阳光下跳动着闪耀光泽。
……嗯?
山体里面怎么会有太阳、有植被?
珠玉猛地坐起来,这是……出去了?
她去拍姜玠:“快起来,你瞧瞧这是什么地方,我们不是一路往下吗,怎么会有光照啊?”
手一落到姜玠身上,立刻就察觉出来不对,姜玠从被她拽出来起,就静静地伏在岸边,动都没动一下。
他的大半个身子还泡在水里,衣角微微荡漾着。
珠玉心里猛地一沉。
但还强笑着去拉人:“干什么啊,刚在水里亲完,现下不好意思了就装死?”
姜玠的体型比她壮实,珠玉着力于左手,还是费了不少功夫才将人从水里捞到了岸上。
她的手指有不易察觉的颤抖,凑到姜玠的鼻尖,还好,还有喘息,胸腔也在起伏。
珠玉尽量稳重地扶着姜玠的后背让他保持着侧卧的姿势,最起码可以保证呼吸道是通畅的。
这人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或许是在水里泡得时间太久、又渡气给她导致的溺水吗?
她试着叫了几声,姜玠都没什么反应,就在准备去背包里找找有什么能用得上的药的时候,珠玉突然察觉,揽在他后背的那只手,摸到了股温热的液体。
地下河水不算冷得彻骨,但也绝对称不上暖。
珠玉脑子里突然就有根弦噔得一声响,绷得要断掉似的,她慢慢将手缩了回来,就看见掌心一片湿热,红得刺眼。
水边还荡着氤氲开的粉色,原来是血,姜玠的血。
珠玉遇到事时反而会更镇定,只想着不是溺水就好说,边动手把姜玠翻了过去,又轻缓地脱去了他上身的衣服。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横亘在姜玠的后背上,被撕裂着割开,掀起的边缘处浸泡得发白。姜玠的呼吸越来越浅,随着他微弱的起伏,鲜血不断地汩汩向外冒着。
还有两道平行的划痕,略浅些,没伤到内里。
显然是扑她入水的时候,后背被生翅膀的独眼兽人抓的。
急救包里有小瓶的生理盐水,被珠玉迅速翻了出来冲洗伤口,又极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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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擦拭干净,将止血粉撒上,又用纱布覆盖着,在附近不断按压地找着出血点。
涌出来的血很快浸湿了薄薄几层,珠玉不敢松手,也不敢更换,怕再牵扯到了皮肉,只能层层加压。好容易等血流肉眼可见地停了,她便用绷带绕到姜玠胸前,简易地包扎了起来。
人一旦失血过多,失代偿期就会开始觉得冷。
珠玉闭着眼给姜玠扒了个干净,又找了备用的保暖层给他套了上去。
因为顾及到伤口,不敢动作太大,又秉承着“非礼勿视”的原则,换好衣服时已经给珠玉难出了一身汗。
地面绿草如茵,又铺好了防潮垫和睡袋,还在昏迷中的伤者半趴着,想来应该不会太难受。珠玉累得睡倒在姜玠身侧,一根胳膊垫在脑后,仰着头看亮着的“天空”,还不忘伸手去探姜玠的脉搏。
她刚一出水时,以为从山门里出去了,但现在细看下,才发现并没有太阳一类光源的存在,被郁郁葱葱的树木遮挡得大半的顶部,本身就在发着光。
白石石脉吗?
或许。
她当下累得没有力气深究了。
手上的膏药被水一泡,翘起了边,颤颤巍巍的,几乎就要掉下去,被珠玉揭掉,又在姜玠的包里找到了已经拆封的袋子。
新的膏药贴上,没多久手腕处就有了冰冰凉凉的感觉,珠玉将换下来的那块捏在手里,又去包里把打火机摸了出来。
火苗舔上带着湿气的贴布,烟气很快弥漫了出来,开关在手里摁了又摁,她这边已经要腾云驾雾起飞一样了,烟女始终不曾现身。
果然有壁,妖鬼一类不附着于载体,单召,是召不出来的。
烟雾太大,呛得姜玠终于睁开了眼,他本下意识就要起身,被珠玉眼疾手快地制止了。
“我好不容易才把血止了,你可别乱动。”
姜玠鼻间溢出一声闷哼,见她全须全尾的,老实又放心地趴了回去。
珠玉趴在地上,和他对视:“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不和我说?”
话说到一半,才想起来在水里时人说不了话,脑筋一转,又道:“受伤了还不知道保存体力,就这么无私啊?你把我甩上来了,万一我还生你的气,你不就下半辈子都泡水里了?”
她装作生气的样子,想起来到底还是姜玠给她渡了一口气,于是拖到尾音时还是透露出些底气不足,听得姜玠想笑,又不敢真的笑出来,便轻轻道:“我还活着,说明,你不生我的气了?”
珠玉一愣,转而板下脸来:“当然生气,你等着,等好了我再找你算账。”
姜玠还是昏昏沉沉的,虽然带着笑,声音还是越说越低:“好,我等着你。”
珠玉的眼皮也重起来,打了个哈欠,就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姜玠再唤她。
“阿玉。”
“嗯。”
“我有些冷。”
珠玉迷糊着,将身上裹着的保温毯抖开一半盖到了姜玠身上,又摸了把脉,见没什么大碍,只是皮肤冰得吓人,便整个人挤了过去,依偎在姜玠身侧,把他冰凉的手攥在掌心暖着,头靠在了他的肩颈处。
“这样好些吗?”
她身体的温度一点点传过来,姜玠忽然觉得没那么冷了。
“好多了。”
“那快睡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