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令》 1、荒野岭故人再相逢 前引 在这六界三世中,曾有个神仙般的人物,男女不知,行踪不定,未有见其貌者。传闻这位神仙不爱风花雪月,不喜琼浆玉酿,不通人情世故,不善琴瑟萧笛,整日游山玩水,静坐时提笔落几行字。 神仙仙寿无疆,哪怕好几日才提一次笔,一次只写寥寥几个字,成百上千年,也足够凑成一套故事。 神仙看着空荡荡的书页,想为此书拟个名,却迟迟无灵感。一日外出游玩,见柳条布满金光随风而摇,亦像光随风而动。忽然福至心灵,化为一缕青烟返至仙洞,提笔在那空了许多天的纸上写下“扶光”二字。 因一套故事又分为互不相干的四卷,后又正式落名为《扶光四集》。 一日神仙出游,携着这《扶光四集》,却不慎掉落,后不知所迹。谁知机缘巧合,被一名穷苦书生所拾。 那书生打开书卷一看,只见开篇三个大字——诡契录。 此书编撰了大浮的几个时期——首卷乃大浮时期的浮南卷,记载了不少奇闻异事。其中有一首诗,据说写的乃是浮南时期两位风流人物的爱恨悲欢,诗名《诡契》,内容如下: 一舟一醉一独饮,一人一剑一春秋;一颦一蹙一抬眉,一步一停一回首;一悲一欢一离合,一思一念一蹉跎;一劫一运一红尘,一生一世一双人。 *** 深秋夜风如刀,满地银霜,笛声清越,不知从何而起。 此时一处荒郊野岭,出现了大规模数不清的灰绿色影子。若有人仔细辨认,便可见那些影子全是离地三尺的游魂。 他们似乎奉命来到此地,却听见笛声兀的停断。离开了笛音,游魂们显出几分六神无主,片刻后,也渐渐消散在原地。 游魂们一经消散,便露出被他们遮挡起来的一块巨石。 荒野岭寒风凛冽,一勾冷月从阴云中现出,照见了巨石上的人。男子面色惨白如雪,眉头紧锁,双目紧闭,似乎陷入了梦魇之中。只听一声夜枭怪叫,他猛地从石头上惊醒坐了起来。 巨石上的谢以令费力地睁开眼,脑中混沌一片。好半晌,他才慢慢找回思绪。 我是谁?我在哪儿? 谢以令努力回想着,脑海中前世记忆渐渐苏醒。 他原是仙门世家,南归天阁的弟子,因偶然得知天机,理应不可干涉。可对仙门中人而言,救济苍生本是职责所在。哪怕谢以令平日在他人眼中,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做派,关键时候,也分得清事情轻重。 所以明知会被世人遗忘,甚至永世不得超生。他亦孤注一掷,擅改天命后身死道消。 记起这些,谢以令抬手揉了揉涨痛的太阳穴,心乱如麻。他想看清身处何处,却见夜色冥濛,又听远林隐隐传来野兽低吠,不由得警惕起来,查看四周。确认附近的确无人,才动身从石头上坐起。 想起在浑浑噩噩、灵识神游间,隐约听见的那道熟悉笛声。谢以令眼眸闪过疑惑:“是赤南笛?” 他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入耳那低沉嘶哑的声音是自己发出的。 不待他想出个究竟,突然看见不远处绿光隐现。谢以令心中提起警惕,顾不得才重生浑身的疼痛无力,连忙站起身想寻个隐蔽处躲着。 可放眼望去,荒野岭除了几块巨石,其余地平如镜面,实在避无可避。反而是自己起身的动作,更加引起了对方的注意。绿光靠近,他看清楚了那些东西的模样。 那是一群作走兽状向他逼近的……人。 谢以令目光一凛,脚步顿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那些人四肢伏地,面带僵色,两眼深陷,身上腐臭扑面而来,使他不得已退后了两步。再看不出这些不是正常的活人,那也太愧对他仙门弟子的身份了。 眼见最前面的怪物裂开一嘴黑牙就要咬来,谢以令拖着提不上力的身体,迈腿想逃。谁知双腿一动,顿时酸痛无比。他侥幸躲过那不人不鬼的怪物,自己也被绊倒摔在了地上。 谢以令悲愤且快速地往前爬着,耳根不合时宜却又情有可原地红了起来。 丢人!简直颜面无存! 想他谢以令前世何等风光无限,如今却被区区邪祟逼得出此大糗,双手双脚都用来逃命,形如王八。就是这一秒钟溜神的功夫,身后的怪物便追了上来。浓重的腐臭味跟泰山压顶似的,从他头顶往下沉。 谢以令很久没有这么狼狈过了,没灵力没武功,甚至没什么力气。 难道他才重生就要再入黄泉吗? 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 他正绝望之际,夜空中“嗖嗖”几道白光如流星降临此地,一柄冷剑破空而来,直插入怪物头颅。听见动静,谢以令抬眼看去。那剑通体透亮,青碧含玉,剑刃锋利,削铁如泥。 与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这是,南宫赐的灵剑碧落?! 下一刻,冷剑被主人召回,消失在他视线里,却像是一并带走了他的心跳。 在看见冷剑的瞬间,谢以令双耳微微震鸣,似陷入了失聪状态。不过很快,他便反应过来,大喊道:“救命啊!仙君救我!” 剩余怪物对同伴的惨状视而不见,不怕死地围拥上来。谢以令奋力往前爬,听见一阵轻巧且急快的脚步声, 他挺起上身,双手一扑,抱住了来人的腿。 “仙君救命!” 被他抱住的人动作僵了一瞬,却纵容了他的举动,站在原地。一把冷剑射出,将剩下的怪物从头穿到尾,收剑时剑身轻震,上面的血迹尽数抖落。 一道清亮的嗓音在来人身后响起:“扶风道长,你怎么走得这么急?等等我们啊!” 谢以令听见这话身躯一震,意识到自己抱着的正是南宫赐。 虽然早有预料,但是也太巧合了,居然真的是南宫赐! 哪怕他早已认出对方的剑,可真正面对时,还是不可控地心脏骤停,连带着骨骼都颤抖。随即是千丝万缕的,从心底抽出来的愧疚。等先前那道声音再次响起时,谢以令赶紧松开了抱着的腿。 声音的主人急冲冲走过来询问:“公子,你怎么样?没事吧?” 谢以令撑了一下地面,借力站了起来。他垂着头,额前松散的头发被冷风掀开,露出双眸。 “多谢仙君相救。”他声音虚弱,透着一股命不久矣的衰劲。 见人没事,只是似乎被吓住了,思无眠忍不住上前一步问:“这位公子,为何三更半夜出现在这荒郊野岭?最近阴尸频繁出现在各城,切要小心啊!” 这人身上穿着谢以令再熟悉不过的仙门服饰,身量也比记忆中高了不少,看向自己的目光却宛如陌生人。 哪怕明知被世人所遗忘是不可避免、早已注定的结局,谢以令还是忍不住心头酸涩。 不再多想,他回话:“我……是从其他地方逃到这儿的。”说话时,他口中吐出冷烟般的白气。 思无眠打量了一眼面前的人,发现他模样十分惹眼。 男子双目明亮如星,皮肤白净带着病色。嘴唇颜色虽红润,但细看可见一点乌紫,想来被冻得不轻。脸上五官如玉雕磨,深的眉,淡的目,高的鼻,低的唇,凑成一种别样风姿。 “原来如此。”思无眠恍然大悟,转身向走过来的另一人提议:“扶风道长,要不我们先将这位公子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吧?” 谢以令睫毛抖了两下,像是不堪无休止的夜风。他强装镇定地抬眼,看向自己的救命恩人。 那是一位朗目疏眉,五官俊美的男子。雪白华服,全身不染一丝尘色。腰悬碧剑,双眼不含半分喜怒。 四目相对那刻,谢以令心跳一停。 他呆在原地,眼神发愣,直直地盯着眼前的人。直到听见旁人的笑声,他才仓皇收回目光。 思无眠像是见惯了有人如此神态观望南宫赐,爽朗一笑后自报家门:“在下思远,字无眠,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谢以令听见这话,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暗道:反正世间已无人再记得自己,也没必要谎报姓名。 他挤出一个笑,低头拱手行礼:“原来是南归天阁的仙君们,失敬失敬。在下谢辞,字以令。” 南宫赐握剑的手登时僵住,眼前人的话如瓢泼冷水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顶,寒浸心头;又如一个疾雷打在耳边,心头乱跳。 多年无处寻觅,一朝久别重逢。 故人重获新生,却已忘却前尘。 许久,他才听见自己沉声道:“晋城南归天阁,南宫赐。” 思无眠听见“谢以令”这名字时,心头一丝熟悉感划过,却又很快消逝无踪。 谢以令心口微疼,南宫赐果然也忘了自己。他没忍住多看了南宫赐两眼,在他抬脚时,眼疾手快地抓住对方的手腕,“仙君是要去哪里?” 隔着衣衫,南宫赐仍能感受到被抓着的地方,有冷意渐渐渗入。而抓着他的人,力道不算小,却连一丝灵力也探不出来。 一旁的思无眠只当他是惊吓过头,安慰道:“公子别怕,我们不会将你丢在这里的。” 他们这一行人,原是要御剑前往墨城。谁知半路,南宫赐突然独自疾行,赶往此地救了人。 如今谁与一副病弱样的谢以令一起,成了问题。 本欲毛遂自荐的思无眠,见谢以令抓着南宫赐不放,而扶风道长也没拒绝,便识趣地带着其余弟子走了。 弟子们纷纷御剑前行,很快只留二人在原地。 谢以令心中正疑惑,便见南宫赐拿出一枚丹药递给自己:“夜风入体恐受寒,吃了这个会好些。” 他眨了眨眼,有些受宠若惊地道了一声“多谢道长”,接过药丸吃了下去。一瞬间,周身顿感暖意。 二人登剑,谢以令站在剑上,前方视线被南宫赐遮住。他心跳乱得厉害,放轻了呼吸,脑中想着,得找个理由跟在南宫赐身边才行。 回想起先前的怪物,大概就是前世曾听过一耳的“阴尸”。他现在没身份没法力,重生却又遇上阴尸遍地生,运气不好很容易二下黄泉。 考虑到谢以令是凡人,南宫赐一行人半路找了间破庙暂且休息。思无眠一向话多,见谢以令一坐在地上便凑过来与他讲话。 “谢公子,”思无眠热切地问:“你是哪里人氏?又是从何处逃来这里的?” 思虑片刻,谢以令轻声道:“我是鬼城人氏,出来……”他顿了顿,脑中灵光一闪,“出来想拜入仙门,在现世求个安身之所。” 说完,他看向闭目养神的南宫赐,语气小心翼翼,“不知扶风道长可还收徒?” 思无眠被他的豪言壮志吓了一跳,忙看了眼南宫赐的脸色,低声提醒道:“谢公子,别说扶风道长了,就是南归天阁,这两年都没招收新弟子。” “这是为何?”谢以令不解。 “当然因为这横空出世的阴尸了!”说到这里,思无眠尤为愤怒,“不知是何人暗修鬼道,用这些阴损法子,炼出大批阴尸放出来,搅得世间不得安宁。我们几个仙门忙着收拾这些东西,哪还有时间招新弟子啊!” 这话里的信息,足够谢以令心里对当今局势有一个大致了解。他正想着如何将话题引回去,又听见思无眠问:“那谢公子你,接下来可有何打算?” 谢以令被这话问住,苦笑了一下,“我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姐妹,在这乱世也不知该投靠谁。就是有一天死了,恐怕也没人知晓。” “呸呸呸。”思无眠小声道:“谢公子别说不吉利的话,等我们把你送进城内就好了。” 谢以令看了他一眼,“城内没有阴尸吗?” “这,”思无眠挠挠头,“倒也不是。不过阴尸大多分布在城外,就算有个别进了城,也有守城的弟子对付。” 谢以令摇了摇头:“我不待在城里。”他眼里透出些许被丢下的担心,“仙君们要去何处?带着我行不行?” 思无眠有些急了,“谢公子你不过一介凡人,怎能跟我们进出那些险恶之地?我们可是要去邪祟丛生的墨城,那是不少修士都断送了性命的地方!就连我们这次,也是有扶风道长同行才敢前去。” 他这话说得委婉,就差没把谢以令是直接去送死说出来了。谁知谢以令不以为意,目光恳切:“我会小心跟着你们的!” 思无眠还要继续婉拒,却被南宫赐打断:“思远,静神。”他顿时端正了神情,赶紧回到了弟子堆里。 其余弟子一听这话,也纷纷调整姿势,开始闭目养神。 谢以令抿了抿唇,没人跟他说话,身体的疲惫感很快涌上来。他倚靠在柱子上,阖上眼假寐。 脑中前尘旧事走马观花般重现,片刻后,他尝试暗运灵力,确认自己一点灵力都没有了。 也难怪,重生后他没了金丹,所修仙道自然也跟着消失了。谢以令微微蹙眉,他实在不习惯这副普通人的身体。 可更不习惯的,还是他本就沉睡许久的灵识突然醒来。是何人,用了何种方法将他重生? 这世间,分明已再无一人记得他。 会不会是救错人了?这个可能不免让谢以令有些信服。 只是苦了那救人之人,重生之术本就逆天而行,到最后还阴差阳错为他人做了嫁衣,半生心血功亏一篑,实在可怜。 想到思无眠说要去墨城,又提到“邪祟丛生”,谢以令隐约觉得墨城估计出了大事。他有心想去,又犯了难,因为南宫赐他们,似乎并没有带上自己的想法。 若是偷偷跟去,一路上再遇见阴尸,恐怕难逃生天。不过,既然重生,谢以令自是不甘躲在安室利处,当个平庸之人。 所以当前第一要事,应是得想办法重炼金丹,恢复灵力。而重塑金丹最快的方法,便是寻一颗凝丹丸。 然而凝丹丸极罕见,就连部分仙门,恐怕也没有。 南宫赐会不会知道哪里有凝丹丸呢? 想到这里,谢以令忍不住想去看一眼南宫赐。 他以为南宫赐早已进入闭目静神的状态,谁知一睁眼向旁边偷偷望去,被人逮了个正着。 坐姿端雅的男子双眸颜色浅淡,如同无风无波的静水深潭,静静注视着谢以令。他看人时眼中没有半分情感,可又神色认真,似在审视,常让被看的人无端如坐针毡。 偏偏此人是谢以令,他迎着南宫赐的目光,不卑不亢地回望:“道长,你看着我做什么?” 南宫赐收回带了些审视的目光:“无事,夜已深,谢公子早些歇息。” 于是两人各自侧身相对,两颗不同的心脏,装着同样的心事。 一夜很快过去。 昏暗的破庙蒙上光亮,谢以令在舞剑声中醒来。他用力闭了闭眼,驱散了困意。 见人醒了,正跟众人一道舞剑的思无眠顿时停下,露出笑容:“谢公子,你醒了!” 谢以令对他点点头,环视了一圈,才看见破庙外南宫赐的身影。 天已亮,破庙外有处水源,谢以令与返回庙内的南宫赐擦肩而过,走向外面。 思无眠见人走后,才小声对回来的南宫赐说:“扶风道长,这位谢公子,我们要将他送往城内还是?难不成,真要带着他去墨城吗?” 南宫赐没作声。 思无眠心里大惊,他不敢打量南宫赐,只在内心揣测:莫非扶风道长真要收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为徒?会不会太乱来了? 他忍不住提醒:“他看着病恹恹的,恐怕受不住墨城那处的阴邪之气。” 南宫赐看向别处,淡声道:“此人命中有仙缘,我带他一程,也算顺应天命。” 仙缘?思无眠转头去看正巧回来的谢以令,眨了眨眼。怪不得人家是扶风道长呢,他怎么看谢以令,都没看出这人有仙缘。 谢以令回来得很快,脸上还挂着水珠。 “谢公子!”思无眠对他道喜:“道长说他要收你当徒弟!” 南宫赐不冷不热地看了思无眠一眼,然后扭头撞见谢以令有些诧异的目光。对方浸了墨般漆黑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像是在期待他说出肯定的话。 “嗯。”南宫赐鬼使神差地应下未曾说过的话。 谢以令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喜悦,伴着他一笑,额上残留的水珠倏地滑落,印在脸颊上宛如泪痕。 “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抬起的手臂被半道拦住,南宫赐语气轻缓:“不必多礼,走吧。” 谢以令抬起头,看向先他一步离开的南宫赐,一身白衣。 一别两茫茫,辗转又逢君。 身后人抬脚跟了上去,一如曾经。 2、探墨城活捉傀儡师 一行人再次御剑出发,晨间的清风带着侵略性的凉意。 四周高峰入云,薄雾萦绕。随着两侧景物变换,谢以令的视线内开始变得宽阔空旷。他远远便看见了被黑色邪气笼罩,几乎看不出原貌的墨城。 南宫赐在距离城门不远处停了下来。 刚一落地,极重的邪气便冲得谢以令眼前一黑,他有些不稳地晃了晃身子,被旁边的南宫赐抬手扶了下肩膀。 谢以令连忙殷勤道谢:“谢谢师尊!” 南宫赐别过脸去,语气平淡:“没事。” 眼前如同魔窟的墨城,不由得让思无眠生出几分惧意:“这,这地方邪气也太重了吧?”他不经意一回头,正好看见谢以令不可置信地望着前方。 不怪谢以令反应奇怪,坐拥千百年仙庄的墨城覆灭,放在何时提起都会让人唏嘘感叹。当初各个仙门也是震惊不已,很久才接受水墨仙庄没了的事实,就像接受两年前的天墉府灭门一样。 只是三年前墨城覆灭,上到仙门世家,下到凡人老幼,可以说是天下皆知。思无眠皱起眉思忖,怎么谢公子这副表情,竟像是从未听说过一样? 不对,现在他得叫谢师兄了。 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谢以令轻咳了两声,故作惊讶道:“这,这就是以前的墨城吗?” 思无眠解释:“没错。自从三年前墨城覆灭后,便成了一座死城,可最近里面却有了邪物的气息,并且时常躁动,所以我们才会来一探究竟。” 谢以令听得心惊胆战,快速消化思无眠话中的信息。脑中记忆飞转,总算在记忆某处找到了有关墨家的那部分。 只是墨家被屠城,已是他死后的事,残存的记忆里并没有过多的讯息。墨城被屠,无一活口。这么说来,想必墨南衣墨公子也已经遭遇不幸了。 谢以令不觉悲从中来,可叹世事无常。他顺口猜测:“会不会是墨城的亡魂聚集冤气成了怨灵?” “有这个可能。”思无眠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惊讶他颇为上道。“不久前卫城顾氏曾派了三批修士前去查看,此外各个家族都有修士闻询前去,但都无一生还。” “另外,听说有个修士胆小没敢进去,就在城外守着,结果亲眼看见一团黑气笼罩的怪物将一个拼命往城外跑的修士给活活生吞了。那个幸存的修士拼命逃了回来,将此事传扬出去,没过多久也疯了。” 前方的南宫赐静静地观察着谢以令的一言一行,他眸底有细碎浅光熠熠生辉,映出一个身影。 “走吧。”见二人说完,南宫赐才淡然开口。 荒芜七年的墟城,城门大开。方圆几里枯木丛生,风过黄土扬,闻不见半分人气。此时城门上空,层层叠叠是数不清的黑雾缭绕,妖气横生。 谢以令想要越过思无眠,跟在南宫赐身后,却被思无眠出于关怀师长一把拉住,嘱咐他道:“不可妄动!” 南宫赐回头,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思无眠抓着谢以令的手:“城内妖邪之气极重,恐怕妖物数量不少。”他向左半步,正好将谢以令挡在自己身后,同时也挡住了思无眠,后者不得不收回了挨着谢以令的手。 南宫赐抿了抿唇,没什么表情继续说:“进去之后,切记凡事不可轻举妄动,千万小心。” 谢以令连忙应道:“放心吧,师尊,弟子明白。” 其余弟子也连声应下,紧紧贴着走进城中。 城内黑雾更甚,万户人家都空,风肆虐跑窜荒街空巷,渐生萧凉。又恍然有巨妖狂啸,行径之处,旧门破窗都作响。 谢以令紧挨着南宫赐,心下警惕,忽然脚下一个趔趄。他低头一看,地面上横散着几根骨头,他默不作声地往南宫赐那边靠了靠,将手无缚鸡之力贯彻到底。 几团黑雾似有灵识般隔着距离在两人四周窜绕。那黑雾沉沉,如浸了墨,却又暗藏赤眼獠牙、铁钩利爪。 其间金线勾勒,丝丝缕缕挽出一个人形。 谢以令瞳孔微震,差点脱口而出“傀儡术”三个字,所幸忍住了。 南宫赐替他道:“这是傀儡术。” 谢以令心里微惊,傀儡术乃《诡契录》中记载的内容,南宫赐怎么会知道?莫非,他也偷偷看过那本禁书? 那黑雾金线似懂人语一般,当下不再犹豫,身形闪乱倒是直冲着谢以令而来。眼见快要碰到谢以令的手,却在还差半分时,被碧落一剑贯破。 南宫赐手执碧剑冷气凛人:“傀儡术乃四大禁术之一,可操纵人鬼兽妖,体内金线乃是施术者与傀儡间的唯一连接。金线若断了,傀儡便会消失。” 话语间,他已斩杀了数只傀儡。 看来不必猜测,南宫赐确实看过《诡契录》无疑,谢以令惊道:“怎么这么多?” 南宫赐沉声道:“这些傀儡杀一生一,杀二成双,无法除尽。” 谢以令闻言皱眉,努力表现得像个外行人道:“师尊,这些东西不简单啊!有手有脚,还会自己飞。”他有意引导他们,傀儡术既然为禁术,这些傀儡又如此凶煞,背后很可能有人操控。 其余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什么傀儡术,四大禁术,什么金线,他们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谢以令躲在南宫赐身旁,又问:“师尊,现在怎么办?” 南宫赐道:“想解决这些傀儡,要么找出背后操控之人,要么,取而代之。” 他一手执剑抵御,一手施展咒术,尝试反控傀儡。只见那傀儡不断冲撞着碧落形成的结界,企图伤到众人,却次次被南宫赐的灵力拦住,捆作一团。 四面八方的黑雾傀儡朝这边聚来,如同漫天黑笼,欲将他们囚在其中。 “铛”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断裂开来。 谢以令看得心焦,却不敢出声发问,怕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南宫赐抬腕,收了碧落。那傀儡从半空跌落了下来,再定睛看时,它已焉头焉脑地蹲在地上。南宫赐脚步一移,它吓了一跳,却又立刻忠心耿耿地跟上。 “这是?”谢以令惊奇地问:“师尊,你控住它了?” 南宫赐点头间咳了两声,轻按了按胸膛。 谢以令几乎是立刻凑过去问:“师尊,你怎么了?” 南宫赐摇了摇头,“无碍。” 这只黑雾傀儡可以被控制,其余的自然也可以。只是城中傀儡数量太多,仅凭南宫赐一人实非易事。 “思远,宁安。”南宫赐开口道:“看好。” 思无眠与南宫宁安被点到名号,当即聚精会神。只见南宫赐提剑,在半空中以灵力写出一道咒术。 黑雾傀儡距离众人越来越近,突然,最前面一只傀儡,受咒术控制,身形被拉扯张大。它拼命挣扎起来,然而徒劳无功。 不多时,又是熟悉的“铛”一道断裂声,傀儡掉落在地,安分了下来。 思无眠与南宫宁安点头,齐声道:“扶风道长,我们明白了!” 说罢,他二人立即现学现卖,仿照着南宫赐开始反控傀儡。 大概是第一只傀儡的下场震慑到了后面的傀儡,它们纷纷后退。 剩余的弟子则在南宫赐的命令下,开始围堵傀儡。就这样,一行人终于得以继续深入城内。 半空中仍有黑物飞窜,时不时猛地靠近他们,又被南宫赐随手以咒化符给定住,连是普通人的谢以令都能壮着胆子打上几拳。 走着走着,谢以令又发现了端倪,“师尊,这些傀儡,似乎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厉害嘛!” 南宫赐回他:“黑雾傀儡不过是背后人放出来封城的一道阻隔,所以并不算太凶恶。” 谢以令却仍有忧虑:“不过,虽然都是些小妖小怪,但数量众多,师尊你们一时恐怕难以除尽。” 南宫赐看了一眼黑物傀儡:“解铃还需系铃人。”忽然,第一只被收服的黑雾傀儡整只躁动起来,他下意识挡在谢以令面前。 谁知,黑屋傀儡并未攻击他们,反而一路向前飘去,宛如无家可归的游魂,在寻找生前自己的住所。众人连忙跟了上去,远远便看见黑雾傀儡停在了一间破屋前,张开身子肆意舞动。 谢以令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开口:“这么一看,这东西好像一张饼啊!” 思无眠:“……谢师兄好胃口。” 众人并未忽视傀儡的反常,只待它的下步动静。 突然,破屋的一扇窗口飞出一缕金线。试图往黑雾傀儡体内钻,谁知那金线左转右绕始终无法进入傀儡。 谢以令正担心,见状眼睛一亮,扭头问南宫赐:“师尊你看!那傀儡被你控制后,别人再想控就难了。” 南宫赐不语,只略一点头。 谢以令毫不吝啬地夸道:“师尊真厉害!” 南宫赐正色道:“仔细那屋内。” 黑雾傀儡一开始看见那金线显然被吓得呆住,等了一会儿,似乎是明白了金线如今对它已无作用,瞬间又得意嚣张起来。 它幻成人形,有了手足,将金线捏在手里用力扯断,然后丢在地上愤愤踩了两脚。像是不解恨似的,它低下头狠狠啐了一口。 黑雾傀儡自觉如今有了靠山,大摇大摆地飘进屋内,不一会儿,里面便传来打斗声。 过了一会儿,门窗开始抖动,又过了一会儿,屋顶开始晃动,再过了一会儿,“轰——”一声巨响,房子塌了。 一个人被丢到南宫赐和谢以令面前,黑雾傀儡邀功似的在二人面前舞动,谢以令只觉得它更像一张饼了。他咽了咽唾沫,退到了南宫赐身后,没忘记自己此时不过是个毫无灵力的普通人。 南宫赐冷声问:“你是何人?藏在墨城中有什么目的?” 那人低垂着脑袋,浑身颤抖,似是被吓得不轻。谢以令猜测道:“是你操控这些傀儡的吗?”那人依旧闭口不言。 “师尊,”谢以令回头道:“他不理人。”下一秒,碧落便无情地抵在了那人后颈处,略一用力,剑刃便见了红。 “是我,是我!”那人赶紧应道,感受着颈上传来的刺痛,忍不住想躲开,抬头时露出一张面黄唇紫的脸,又慌忙低了下去。 谢以令却觉得这人似乎有些眼熟,主动替南宫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剑刃仍放在傀儡师皮肉上,透着冷意,他不敢不答,有问必应:“小人名叫温自牢。” 谢以令闻言,倏地想了起来,他果然见过这人。晋城青州最大的家族温氏,温府大公子温良辰的随身下属,温自牢。 南宫赐低头审问他:“墨城如今这样,与你有关?” 温自牢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是。” 南宫赐继续审问:“你此举所为何故?” 温自牢并未继续回答。他干裂的嘴唇因为用力抿着缓缓崩开,乌红的血慢慢染红了裂口,如同枯叶上生出了斑斑锈迹。 谢以令又道:“师尊,他不说话。” 温自牢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这一眼被谢以令捕捉到,却因为速度太快,他没看清对方眼底潜藏的不满。 身后的思无眠冷哼一声,“扶风道长,这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必须得让他吃点苦头才肯张嘴。” 大概是思无眠的煽风点火起了作用,温自牢被南宫赐用南归灵鞭抽了足足三下,才终于捱不住松了口。 谢以令悄悄搓了搓胳膊上立起的鸡皮疙瘩。前世他因行事冲动犯了错,也尝过南归灵鞭的滋味。一鞭子下去,可谓一佛出世二佛涅槃。 温自牢死死咬着牙,牙缝连着有些黏稠的血液,一片腥红。他抬起头,看向传闻中斩奸除恶的扶风道长,长叹了一口气后,有些咬牙切齿道:“小人,只是在为大公子鸣不平罢了。” 大公子?温良辰? 谢以令一时忍俊不禁,转头问南宫赐:“师尊,你听这人说话好不好笑?他修炼傀儡术,操纵傀儡害人,使墨城内妖邪聚集,方圆三里内寸草不生,居然还有脸自称是鸣不平呢。” 温自牢发紫的脸庞登时涨红,辩解起来:“我、我自然是有苦衷的!人人都道‘冠以温姓,得以荣华半生,富贵一世’。殊不知,只因大公子从小不善言辞,与温城主之间少有温情,温城主便认为大公子暗藏私心。” “后来大公子性情逐渐乖僻,温城主对其更是不喜。大公子及冠后,甚少归家,温城主对此事也是不闻不问。我身为大公子的下属,最是了解大公子的为人,虽然看着冰冷难以接近,实则却是心软之人。温城主无缘无故疏远漠视,他面上看着不在意,又岂会不往心里去呢?” “然而温城主始终觉得,大公子比不上其他两位公子,哪怕大公子日夜勤练功法也对他冷眼相待。那年温城主忽患重病,大公子冒着风险去终年寒冻之地采取药物,回来后就生了一场大病,没能熬过第二年春。” “从头到尾,温城主竟是一眼都未曾来看望过!常言虎毒不食子,可大公子一片孝悌之心,温城主竟视若无物!温某这条命,虽然一开始是温城主给的,但心中,也仍为大公子感到不值!” 3、青枫林招魂鬼吟哦 谢以令思虑片刻,觉得这事还得南宫赐决定,便问:“师尊,你怎么看?” 南宫赐语气淡然得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如白雪崩于高山,带来不可忽视的威压:“是非真假,口舌之间。” 温自牢本就做贼心虚,被这语气吓得浑身一抖,面露急色,慌忙辩解:“温某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行了。”南宫赐看了看如今已是颓垣废墟的墨城,眼底冷意轻翻,“你修习傀儡术,究竟有何用意?或者说,你究竟受何人指使?” 温自牢一愣,似乎有些疑感南宫赐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扶风道长明鉴,墨城的傀儡邪崇全是小人一人所为,绝无人指使!” 他伸出四指立誓,神情坚定得大有若存在半句虚假,就天打雷劈的阵势:“我温某对天发誓,此生从未做过有害他人性命之事!至于修习傀儡术,也不过是,不过是……” 思无眠在一旁听得怒气填胸,追问:“不过是什么?你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通通说出来!” “不过是为了,”温自牢仰头望向上空,似在回忆故人,他很缓地道:“逆天改命罢了。” 南宫赐凛声问:“你想如何逆天?”若先前他的语气还是高山白雪,那现在应当就是天降冰棱,就连谢以令都心里微惊了一瞬。 南宫赐在他的记忆里,从来都是温如玉雅如风的形象。但是,似乎自他重生以来,看见的却一直是他难以接近的冰冷模样,整个人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是为什么?谢以令心里隐约有了不太好的猜想。 然而眼下,更让他惊讶的是温自牢说的话。谢以令几乎第一反应便是想到自己重生一事。难道他重生,跟温自牢有关?又或者,他知晓其中内情也说不定。 温自牢定声道:“让大公子重返现世。” 谢以令睁眼说瞎话:“人死怎能复生?” 温自牢看着他,摇了摇头:“人死的确不可复生。可魂未死,亦有一线生机。” “师尊,”谢以令眨了眨清澈双眸,求问南宫赐:“这是歪门邪道吧?” 温自牢还欲狡辩,南宫赐已不想再听这人胡诌下去,他眼尾扫过地上的人:“既然你能用傀儡术搅得墨城生灵涂炭,应当也有本事复原。” 温自牢张了张口,没说话。 思无眠闻言,当即道:“道长说得对,你现在就将功折过,把墨城内的邪祟都收回来吧。” 温自牢身子抖了抖,似乎想要起身。 思无眠又提醒他道:“你可别想在扶风道长面前耍什么花招。” 温自牢点头道:“不敢不敢!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能啊!” 众人暂且信他。 温自牢飞快地瞟了南宫赐一眼,站起身来,手一晃,一个木偶便出现在几人面前。那木偶全身光滑,各个关节处皆有松动,且都有金线控制。 思无眠扭头跟南宫宁安窃窃私语:“这木偶像不像?” 他话说了一半,南宫宁安却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认同。当年他们南归天阁有位师兄偷练鬼道,用的也是这样一个木偶。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是傀儡术,后来那位师兄更是叛离了师门,不知所踪。 温自牢十指快速翻动,那金线相互交错又顺利分开,而天上的黑色邪物也渐渐减少。待到墨城中再看不见一只妖物,温自牢已是满身大汗淋漓。 “扶风道长,”思无眠询问南宫赐:“这人该如何处置?” 南宫赐收回碧落,忽然间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根白金绳索。 只见白光一闪,那绳索弯弯绕绕,便将温自牢捆了个结结实实。 南宫赐音色淡淡:“近日墨城内的动乱不安,与此人脱不了干系,为防再生事端,带着吧。” 思无眠道:“好!”随后,又看向温自牢道:“这绳索是仙门独有,非仙门中人解不开,劝你还是老实些。” 谢以令靠近南宫赐,小声道:“师尊,我觉得这人说的话不可全信。”虽然他是凡人,但洞察人心的能力还是有的。就算把心中猜想说出来,应当也不会让人生疑。 “谎话往往真假参半最难以识破,这人所做之事恐怕并非为了他口中的大公子,至于他说的求重生,却也不像信口胡诌。” 南宫赐看他一眼,细想了重生一事。他记得以前看的《诡契录》中,有种回天之术,叫万鬼守尸。 录中记载:“万鬼守尸,由人以灵器为引召唤万鬼,替自己守护重塑之尸,直到苏醒为人。但召唤人必须跟鬼魂间有一定的关系。如血脉相连,生死之交,或熟识熟知,侍从奴隶等。” 墨城已经覆灭。便首先满足了“万鬼”这一条件。至于灵器,南宫赐眼神暗了暗,想到了原属于水墨仙庄的边灵。 “师尊,”谢以令见南宫赐若有所思,猜测他既已看过《诡契录》,那么应当会想到“万鬼守尸”上面去,便问:“你想到了什么?” 南宫赐收回思绪,只道:“去青枫林。” 思无眠与其余弟子互相看了看,不知扶风道长为何突然要去那里。 谢以令悄悄问思无眠:“师弟,师尊为何要去青枫林?” 思无眠接下这声“师弟”。他虽然不知道南宫赐有何用意,但还是尽力解释:“墨冢就在青枫林内,扶风道长肯定是发现了什么。” 经过温自牢一通收复,墨城内终于重见澄澈的碧空。当年一派繁荣的万家人户,如今人走城空,只余下陈旧的房屋残骸。他们沿着墨城继续深入,直抵青枫林。 青枫林外,阴风不断,幽泣连绵。一行人甫一踏入,顿感一阵阴气侵肌冷,悲风透骨寒。 “师尊,到了。”谢以令伸手指了指前方不远处一块黑石碑,上面乌红血字刻着“青枫林”。思无眠抬手扯了扯手中那根白金绳索,押着温自牢,跟着弟子们一同往里走去。 四下枯叶铺满地面,鞋面踩上去声声脆响,宛如碎骨。周围枫林密布,枝繁叶茂却又给人一派萧瑟之意。林中黝黑森森,只一条极窄的小道若隐若现,并不分明。 南宫赐在首位前行,先前收服的黑傀一步一趋,紧紧贴在他脚跟。谢以令身后是将他围在中间的南归弟子,再后面则是思无眠扯着温自牢紧随其后。 俞往深处,密林俞疏,小道也成两人并行宽度。那墨林绿叶间,隐有幽光闪动,满满涨涨,似要从那林中冲破出来。 南宫赐忽然停步,谢以令忙问:“师尊,怎么了?”忽见前方一片青光冲来,他顿时大惊。南宫赐手起剑飞,将那团散发着青光的东西从中斩碎。 刹那间,那物发出一阵怪叫。脚边的黑傀摇晃着,似乎很虚弱的身子不知所措。谢以令几乎瞬间就认了出来。 是冥蝶。 眼前之物,如蝴蝶般有着两对黑色翅膀,上有青色环形图,内点青睛,状似兽类双眼,三足同样带有青光,所过之处,落下一阵青粉。 《诡契录》中对其亦有记载:“冥蝶,阴也。两翅,三足,散青光,可食人肉。幼蝶全黑,无毒,可致幻。成蝶翅带青案,剧毒,可致命。身上青粉可入药解毒。常聚阴湿之地,可拟人声,其声如怨如诉,又作死人哭。惧火,畏光、热。” 那黑傀此时已紧紧贴到南宫赐的腿部,南宫赐便将它收入了锦袋中。然后,他捏了个诀,置于剑身。 碧落一剑挥去,霎时火光大现,浓烟滚滚,冥蝶围着火焰在四周打转。几名弟子初见奇物,满脸戒备,却并未退缩,反而上前几步,与南宫赐一道面对。 思无眠在后面道:“这青枫林里居然也有如此邪物。”他看向最有嫌疑的温自牢:“说!这里是不是也跟你有关?” 温自牢闻言连连摇头:“小人一直待在墨城内,从未来过这里。且温某术法不精,这青枫林多成精异物,怎敢擅闯其中!” 谢以令深感眼前之物有些棘手,偏偏此时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缩在一旁。 地上散落着石子,谢以令捡了几颗大小适中的捏在手指间,作势弹射出去,谁知竟聚起一点微弱的灵力,恰好附在石子上,击中了一只冥蝶! “啪”一声,那冥蝶便断了气。随后周身起火,化成一小撮灰。 怎么回事?谢以令愣住了,他分明不该有灵力啊! 想到这儿,他赶紧去看四周,发现没人注意到他时,才微微松了口气。只是他这一举动似乎惹恼了冥蝶,只见它们再次聚成一团,蝶翼飞快振动,发出“嚓嚓”声,地上也随之落下一大片青粉。 南宫赐眉头微蹙,过来两步将谢以令往身后挡了挡:“躲远些。” 谢以令依言往后躲了躲,心里忽然不合时宜地想道:南宫赐是对每个徒弟都这么好么? 他自然不知道如今的南宫赐是否有除他以外的徒弟,但现在的他,于南宫赐而言,就是除“谢以令”以外的其他徒弟。 碧落周身的白光足以让冥蝶畏惧。此物数量多且攻势猛,不宜久战,南宫赐打算速战速决。他执剑在地上不知画了何物,随后默念了几句短咒,地面很快显现出一地网状。 谢以令认出这网乃南宫氏云罗网。 南宫赐指尖掐出几滴鲜血,如给云罗网注入一脉,使其化成百十张网浮现空中。云罗网渐渐收缩,冥蝶一经触碰,顷刻化成灰骨。空气中顿时充斥着一股刺鼻的膻腥味。 终于,眼前之路再无阻拦。 思无眠好奇地问:“扶风道长,这些是什么东西啊?” “冥蝶。”南宫赐道:“幼蝶无毒却可致幻,成蝶剧毒,自身带的蝶粉却是解药。” 谢以令听到这里,跃跃欲试道:“师尊,既然这样,不如我们收些蝶粉备用,以防中毒,怎么样?” 南宫赐没说话,只递给他一只布袋。 思无眠摸了摸下巴,暗自觉得自己比起头脑灵活的谢以令,他的头脑确实差了一截。 很快,他们再次出发。此青枫林内,所生皆为青枫。待到眼前之景开阔空旷时,谢以令很快发现,几乎每隔五米,便有一株槐树,再往前走,已经全是槐树了。 他有些惊讶:“槐树乃木中之鬼,这青枫林内,怎么会有这么多槐树呢?” 南宫赐道:“不知。” 墨冢野坟成堆,那些坟无碑无名,只一座座丘堆耸立。足以看出当初埋他们的人有多敷衍。但这些坟堆,却又不完全胡乱分布,而是都朝向同一个方位。 谢以令往那方看去,竟是一块有墓碑的小丘。这坟比这里其他坟都要小得多,更像孩童的墓。他好奇地走近了看,那碑上却用刻刀清清楚楚地写着“墨氏南衣公子墨怜之墓”。 南衣公子的美名天下皆知,谢以令静立,哀悼了片刻,眼底划过哀色,他转身问:“师尊,墨城是怎么灭的?” 南宫赐望向他:“此事,说来话长。”话语间,忽然风生四野,雾涨八方,哀鸣乍起,经久不绝。 谢以令吓了一跳,下意识靠近了南宫赐。这阵阴风切切四面来,冤鬼悲泣地下生。周围槐树摇动,枝叶飒飒作响,那哭声直击人耳,又贯穿脑中。 他疼得脸色发白,伸手用力将自己两耳堵住。其余弟子也都感到了疼痛,但他们毕竟是修仙之人,相比如今凡胎肉骨的谢以令,情况要好太多。 这是,百鬼众悲? 思绪忽然回到前世。谢以令第一次同南宫赐下山除邪,也遇上了百鬼众悲。当时的痛不及现在十分之一,忍忍也就过去了,可那时的南宫赐还是护住了他,就像…… 正想着,忽觉熟悉的那点冷香再次袭来。南宫赐伸手在他额间一点,刹那间四下无声,连那疼痛也一起消失了。 ——就像现在一样。 4、叙往事墨城悲满天 谢以令抬头,只看到南宫赐薄唇张合,却听不见说了什么。不等谢以令辨别,他便转身走了。 碧落通身白光,剑尖入地挺立,四周符咒布列,金字浮现。南宫赐快速捏了个决,唤出一串金铃。那两只金铃被红绸系着,一只比另一只略大些,通体发金光。 谢以令看见那金铃,认出是可以招魂唤魄的降魂铃。 “叮铃铃——”铃声清响。 碧落的白光渐趋柔和,金铃声也逐渐轻缓。可这一切谢以令全都听不见,他只看见南宫赐的背影,一次又一次随风掀起。风定,衣静。 空气越来越冷,谢以令看了一眼周围的槐树上竟结了点点霜白,像是开了朵朵雾花。可墨冢周围,却什么也没出现。 谢以令心有疑惑,待南宫赐伸手,在他额间再次一点后,他才张口问道:“师尊,怎么了?” 南宫赐道:“这里都是些孤魂野鬼,并非墨城当年死去的人。” 谢以令觉得奇怪:“可这里不是墨冢吗?竟然会没有墨家的鬼魂,实在匪夷所思。” 说到这儿,他想起先前那个问题:“师尊,墨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南宫赐沉声道:“墨城之乱,始于一场病疫。” *** 七年前,一场疫病突如其来。 墨城内,先是几名百姓感染了病疫,七日后,纷纷不治而亡。又过了几日,新出现的几名病人,亦有同样的症状,七日后,同样不治而亡。 墨城内开始人心惶恐,不知是人///祸还是天灾。 墨城东南方,有一绝境。此境位于破姑山中,节令不同,四时之境亦有不同。常言道:春色幽幽绽雾衣,夏景烈烈湿青叶,秋有凛凛悲风急,冬时惨惨多寒日,一年好景难长留,花谢花荣几回时。 破姑山间,有一偌大仙庄,灵气缥缈,终年白雾不散。茂林墨绿,景色如画,这便是水墨仙庄了。 水墨仙庄生有一株年寿数百年的古枫。此树经风历雨,每十载经一次叶青叶落,其径需三人合抱,枝叶相持,根茎粗壮,破土而出。 其中有一脉略高的树根,上面正坐着一位仙风道骨、华发白眉的老者,下方一张平整木桌。 墨常卿举杯饮茗,待合上杯盖,方问:“近日,城中可太平?” 身旁的墨知年恭敬应道:“近日城中突然出现了一种病疫,已有多名百姓因此丧命,我已让南衣和无俦前去查明。” 墨常卿点了点头,看向墨知年的眼神清明:“蔺渊呢?” “还在修养。”墨知年叹了口气道:“养了这么些年,也总不见好。” 墨常卿放下茶杯:“蔺渊体质特殊,这些日子还是少出去为好。” 墨知年点头:“父亲所言极是。只是这几日,心中不觉惶惶,不知此次疫病,究竟是小灾还是大祸。” 墨常卿眉眼深沉,难辨悲喜,幽幽长叹:“红尘难断,听天由命。” 墨城,水墨镇上行人匆忙,红尘熙攘。墨南衣与墨无俦一道前往同春///药馆。 此时,药馆内外站满了人。 墨南衣等人一进药馆,迎面便见几张矮榻上躺着几名盖着白布的病人。墨南衣刚抬脚上前,药馆老板便行礼上前:“南衣公子,墨二公子,您二位怎么来了?” 墨南衣道:“听闻城中出现了一种怪病,特来查看。” 药馆老板姓华名灏,为人乐善好施。闻言,他面有憾色,摇了摇头:“此病怪哉,凭小人的医术,恐怕难以救治。” 墨无俦顿时皱起眉头,问道:“可知病源?” 华灏沉默片刻,才道:“不知。” 墨南衣等人心中一沉。 墨无俦上前,小心翼翼地掀开了一人的白布。只见那人浑身脓血,身体浮肿,榻边已经积了一圈人形血水,看起来似要消融了一般。 若不是那人还剩个眼珠在缓缓转动,墨无俦还以为此人已然断了气。连续看了三四个人,竟全是如此的惨况。 墨无俦见状,双眉不禁蹙起,对墨南衣道:“兄长,这些人身上,几乎是一样的症状。伤口是从内往外溃烂的,我猜,应是中了毒。” 华大夫闻言回答:“墨二公子所言不错。” 墨南衣也掀布观察,目光细细扫过那些伤口,然后捏了个约摸一寸长的咒童,放手任其在那病人身上游走。片刻后,收了咒童。 墨南衣皱眉,心知伤势并非寻常人所为,恐是什么精怪走了歪门邪道,炼了邪法为祸四方。 墨无俦在此时问道:“这些人是如何昏倒的?其中详情,还望知情人能够详细告知。” 一时之间,众人纷纷诉说,各个昏倒的人地点几乎都不相同,有的是在街上行走,便忽然昏倒;有的是正与他人谈话,便没了意识,约半盏茶的功夫,便口吐白沫,脸色发青,但不久后又恢复如常。 只是脸色一日不如一日,身上也开始发痒泛疼。差不多第五六日,便足不能行,手不能举,发痒处开始溃烂流脓,整个人如同无骨般不得动弹。 总之,实在怪哉! 墨南衣也不禁皱眉道:“此事非同小可,但请大家放心,墨某回去定会彻查,早日寻到解救方法!” 墨无俦也道:“华大夫,这里就辛苦你了。” 华灏连连点头:“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还望两位公子,莫要弃我们平民百姓于不顾啊!” 墨南衣颔首,两人随即离开同春//药//馆,在街上迅游一遍,方才回仙庄禀报此事。 是夜,暮色渐浓,白月过枝。墨南衣披衣于案前翻看众多古籍。随着烛光渐微却始终搜查无果,他双眉不自觉皱起。 片刻后,墨南衣放下古籍,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心中不觉焦急。古籍最下方,透出半角鹿皮卷。 墨南衣抽出,发现是一张古籍残卷,大概是夹在某本书中的,不知为何落了出来。只见鹿皮卷面上,刻着繁文古字,实属难懂。墨南衣却直觉,其中可能有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 于是他连夜翻阅古书,待到月落星沉之际,终于大致知晓个中之意。 “七阳丹……极阴之术,中此毒者只余七日,便可亡命。此术多损功德,乃诡契录四大禁术之一,后配方丢失,不得而知。” 墨南衣沉眸,放下鹿皮卷,面露疲惫之色,徐徐起身走向床榻,和衣而眠。这一觉便睡了两个时辰。 墨蔺渊来时,墨南衣正对镜正冠。 “兄长,”墨蔺渊笑了笑,进来屋中问:“怎么门也不关?” 墨南衣见他来了,微微一笑:“昨夜看到太晚,竟直接睡了。” 墨蔺渊已静养了有些时日,面色仍有些苍白,薄唇无色,单只有些水光。 墨南衣见状,不觉心疼道:“怎么不在屋里好好待着?” 墨蔺渊摇了摇头,仍笑着道:“再待下去,怕是要头顶长草,脚下积土了。” 墨南衣闻言,也不再多劝,只将昨夜的鹿皮卷拿过来,道:“你来看看这个。” 墨蔺渊便附身去看,不多时,便有些惊道:“这是,诡契录的残卷?” 墨南衣点点头:“不知从哪里掉落出来,不过上面记录的,的确是极难寻的古事。” 墨蔺渊顺道问:“兄长,昨日你与二哥去镇上巡游,可有何发现?” 墨南衣道:“镇上出现了一种怪病,我将其对比此卷上与中毒百姓的症状,发现两者几乎一模一样。” 墨蔺渊忙问:“此为何毒?” 墨南衣道:“七阳。” 墨蔺渊喃喃道:“七阳……” “不错。”墨南衣道:“用七阳之术,可炼出一味叫七阳丹的丹药,毒性强烈且极难解开。这上面单只有释义,却无配方与可解之术,想来这次疫病,怕是别有用心之人在背后操纵。” 墨蔺渊见兄长满面愁色,也不觉隐隐担忧:“此事可告诉父亲了?” 墨南衣点头,又道:“七阳丹一事,还未来得及说,不如三弟跟我一同前去?” 墨蔺渊无奈:“只怕又到了喝那什么苦根苦水的时候了。” 墨南衣一听,也催他道:“那你快去将药喝了,千万注意些。” 两人一道出门,一个往右回屋,一个向左穿廊。 墨蔺渊回到卧房,桌上已放好了一碗药。那药全然一片乌黑,墨蔺渊见状,顿时皱起眉头,走到床榻边,从枕下摸出一个长宽约四寸的红木匣子。 打开从里中拿出一块蜜饯,才又端起那碗药,一饮而尽后,赶紧将那蜜饯含在了嘴里。 墨蔺渊皱起脸,嫌弃道:“真苦。” 这边,墨南衣到了水墨阁将残卷与自己的发现一并告诉了墨知年。 墨知年眉头紧锁,片刻后,才道:“水墨仙庄的藏书阁中,最里面一层,收有半部世传下来的诡契录,那半部上记有众多人杰英雄、灵品神器、神兽良木等。恐怕,那丢失的半部上面,便全是些歪门邪道罢。” 墨南衣惊愕:“父亲,那诡契录竟在我水墨仙庄中,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墨知年道:“诡契录,诡契诡契,所记不过些诡邪异传奇事。我墨家世代守着这诡契录,不过是为了能在有需之时尽其所用,时机未到,不可声张。” 墨南衣听完,心下了然,便问道:“那七阳之毒,可在那诡契录上有解法?” 墨知年摇了摇头:“若知配方,自然可解,可我们守着的这半部诡契录上,并未有阴损之法。” 墨南衣再次道:“既然父亲今日告诉我此事,那我可否进藏书阁一阅?” 墨知年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去看便是。不过,切记莫要再让他人知晓。” 墨南衣颔首,转身退了出去,一路向藏书阁行。 藏书阁外,设有重重机关。墨南衣谨记行走顺序,顺利进入其中,从最内一层找到了藏在众多书卷后的那半部诡契录。 此籍书面漆黑,全无装饰,上面只写着三个血字——诡契录。 墨南衣翻开第一页,正是人杰英雄篇。 “沧南道长,沧灵都创始人。一生善举无数,常年离都为民解忧,消灾四方。命陨与万年古恶兽蛇蛟一战,与蛇蛟同归于尽。世间百姓悲恸不止,戴麻哀悼,长街送灵,一路悲歌。” 墨南衣心中陡然升起敬意。沧南道长名震百年,世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一代君者也。不再耽搁,他继续翻阅,不觉天色已晚,才终于看到“良木”部分。 “还灵叶……”墨南衣双眼微酸,在看到“可解七日毒亡之症”时,顿时精神一振。 “还灵叶,还灵叶!”他面露欣喜之色,只觉心头一块重石落地,眉宇间不复先前浓重的疲倦。 5、叙往事墨城悲满天 “生于冬日或极寒之地,其叶碧绿分为四瓣,中有淡色黄花,根茎雪白,遇水则化。”找到解术后,墨南衣合上古籍,放回原位,急匆匆出了藏书阁。 他一路向墨无俦的住处所去,还未走到,便在半路见墨无俦比他更急切些跑来。 “兄长!”墨无俦压低声音:“事情严重了!” 墨南衣心下一紧,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这几日我一直在镇上观察,试图找出行踪诡异、可能投毒之人,可没想到,始终不得结果,反而是中毒的百姓越来越多!”墨无俦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已经有人开始准备,打算上水墨仙庄求救。如果我们还无救治之法,恐怕是,人心大乱啊!” 墨南衣道:“我已经找到了解药,可短时间内无法取得。” “什么?!”墨无俦大喜,忙问道:“解药是什么?” 墨南衣顿了顿,道:“是生于冬日或极寒之地的还灵叶。现在正是仲商,恐怕要去一趟极寒之地。” 墨无俦立即自告奋勇:“兄长,就让我去吧。我一定早日将解药带回!” 墨南衣摇了摇头道:“极寒之地险恶多阻,还是由我去吧。” “兄长,”墨无俦看向他,神色认真道:“论在百姓心中的威望,你比我高,论处事能力,你更胜我一筹,论庄中长辈最信任之人,你亦是第一位,可论修为,我却自认并不输于你!” 墨南衣怔愣片刻,后不觉轻笑道:“好,既然如此,那你便带几名弟子一路协助,多加保重。” 待墨无俦走后,墨南衣翌日便带了三名水墨仙庄的弟子一同下山。不过时隔两天,水墨镇上却不复以往风光。街上寥寥几人,商铺客栈皆闭门关窗,一派冷清。 墨南衣径直走向同春//药//馆,华大夫仍与几名徒弟忙得焦头烂额。一见墨南衣等人,华大夫一张老脸顿时挤出几分苦笑,他迎上前去:“南衣公子,你可算来了!” 墨南衣上前,见药馆内已堆满了人。轻伤者或坐或站,重病者或躺或瘫,整家药馆腥臭不堪。 “华大夫,”墨南衣道:“您可听说还灵叶?” 华灏一愣,似在回想。片刻后,才摇着头道:“还灵叶?小人不曾听过。” 墨南衣道:“这毒名为七阳,中毒者只有七日寿命,那还灵叶,便是解药。” 华灏一听,又忧又喜,忙问道:“那还灵叶,在何处可得?” 墨南衣有些无奈道:“那还灵叶,在冬日或极寒之地才可生长。” “极寒之地?”华灏闻言,顿时眼生绝望:“南衣公子,那极寒之地距墨城有千里之远,可众多百姓危在旦夕,怎可来得及啊!” 墨南衣亦无奈道:“我已让无俦带人前去,嘱咐他尽早归来。” 华灏面容愁苦道:“可这一来一回,怕是要用上半月之久啊。” 望着满药馆的病人,墨南衣心中亦不好受,可这七阳,非还灵叶不可解,若是还有其他方法……想到这儿,墨南衣想起还未看完的诡契录,心里燃起一股希望,那上面或许还有其他救命的法子! 墨南衣再次重返藏书阁,将诡契录剩下的内容一一细阅。可直到把“良木”看完,他也没再找到与七阳有关的内容,反倒因为长时间俯首,颈部开始泛起酸痛。 墨南衣忍不住顺靠着书架坐到地上,翻到灵品神器第一样,便是碧落,他对此剑自然不会陌生。 这把灵剑乃晋城南归天阁扶风道长所佩,灵气浑厚,乃极上乘的宝剑,据说可通阴阳两界,识妖辨魔,邪诛杀鬼都不在话下。 不知看了几样,终于在无极鼎的内容中,看出些玄妙。“无极鼎,三足,圆也。将阴年阴月阴日阴时所生、心思无邪之人烹之,饮汤食肉,可解七毒延年寿。” 墨南衣愕然,心中顿生凉意,这诡契录中竟还有这等内容! 阴年阴月阴日阴时所生……不就是,蔺渊么? 墨南衣猛一合上书卷,后背竟是出了半身冷汗。以命救命,这又算得了什么良方?他心绪复杂地匆匆出了藏书阁,只当自己从未知道过此下等法子。 在等待墨无俦携还灵叶归来的时日,墨南衣与墨良、墨忠、墨信三名弟子每日都下山到水墨镇巡游。随着越来越多的百姓中毒,越来越多的人死去,墨城内,大量人家开始举行白事。 冥纸扬在墨城上空,飞过长街短巷,分明落地无声,却又如古井掷石般在人们心中激起阵阵波动。墨南衣知道,已有许多中毒的百姓按捺不住想上水墨仙庄求救的念想了。 可水墨仙庄并非万事万物都能解决,这七阳乃上古禁术,非寻常毒物,怎可轻易解除?哪怕墨南衣早已派人将可解之法与墨无俦如今正前往极寒之地的事散布出去,却也无法安下这动乱的民心。 距墨无俦离开已有六日。墨南衣每日带领大批水墨仙庄的弟子下山为百姓埋骨葬尸,动用灵力缓解毒发,以此暂慰人心。 这日,日渐西斜,昏光普世。墨南衣等一行人正要迎着这暮光回仙庄,却见一位苍颜白发、身形佝偻的老妪拄着一根木棍,正步履维艰地走向他们。那老妪一见墨南衣,便声嘶力竭地喊道:“南衣公子,南衣公子啊!救救老身小孙儿的性命吧!” 眼见那老妪薄如瘦风的身子前倾,墨南衣赶紧上前几步,将那老妪扶住。“南衣公子,还请救救小孙儿一条薄命吧!” 墨南衣心中苦涩,语气悲戚道:“老人家,并非我们不救,而是解药尚未到达,实在无能为力。” 那老妪一听,本是悲痛满面的脸顿时变了神色,鼓眼怒道:“你们墨家乃是仙门世家,起死回生都不在话下,怎么救个人还如此推三阻四?墨公子,老身敬你为人品性贞直,这才特意赶来向你求助!如今看来,原来传言世家仙门为自保而弃黎民于不顾竟也并非虚言!” 一旁的墨忠闻言,正色道:“老人家,话不可如此讲。水墨镇百姓所中古毒,本就十分难解……” 那老妪敛了神色,起身掸掸衣摆的尘土,叹了口气,随即打断他道:“何须狡辩多言,这几日墨城百姓死的死,没的没,可曾有仙君来为我们消灾解难?水墨仙庄千百年来,受百姓敬仰无数,没想到大难临头,竟是枉费了一片众望!” 墨良心中有些不平,正要反驳几句,却被墨南衣一句“不得无礼”拦了下来。老妪见救孙无望,本就遍布沧桑的脸上顿时愁云密生,颇为失望地看了墨南衣一眼,颤巍巍握住手里的木棍往回走去。 墨南衣轻叹了一口气,只道:“此次灾祸,墨家本就无功,百姓失望也在所难免。” 墨信在此时开口道:“可错不在我们,而是那背后投毒之人,那老人家怎能说出那番话语?” 墨南衣回头,看见满街都躺有体肤溃烂、命悬一线的百姓,不免放低了声音道:“待无俦归来之日,便是可救人治病之时。走吧,今日我们先回去,明日再来。” 话语间,当即有几名百姓断魂咽气,霎时悲哭声响,哀嚎满街。一位衣衫褴褛不堪的中年男子,一瘸一拐地当街痛喊道:“死人啦!又死人啦!” “天降大灾,世有大难!若想苟求一命,听我一言!!” 长街之上,哭闹皆静,一时无声。那男子慢慢从街头移到街尾,整个过程无人打扰。他张嘴,满脸疯狂之色,露出几乎没有血色的口腔,一字一句道:“此毒可解!此毒可解!那水墨仙庄的人收着藏着不肯告诉你们,那就由我来说!” “这毒名叫七阳,中毒者只有七日寿命。吃一口圣人肉,增十年阴阳寿!这是古书《诡契录》上写的,绝对错不了!” 墨南衣心中一惊,暗道此人定非凡人,不然又怎知《诡契录》上的内容? 墨忠怒道:“大胆贼人,竟口出狂言,惑乱民心!” 男子回过身,只见他唇色发紫,面如黄土。“我口出狂言?哈哈哈哈哈!”男子大笑着,反问道:“南衣公子满腹经纶,博闻强识,不如告诉诸位,我可是口出狂言?” 墨南衣看他一眼,凛声道:“一派胡言,岂可当真?” “不试试怎么知道是假的?”男子额前头发散乱遮住了双眼,他面向墨南衣等人道:“水墨仙庄乃百年仙门,个中子弟自然是灵骨仙气盈盈,心思无邪,至纯至善,不知何人最符合这‘圣人’一词啊?” 墨信冷冷道:“你若执意如此胡言乱语,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男子摆摆手,语气中颇有几分笑意道:“不说了不说了,在仙门世家的人面前,吾等平民怎敢嚣张啊?”他晃着身子,利索地往地上躺下。“吾等蝼蚁之命,又怎敢劳烦堂堂墨门来解救?” 墨南衣瞧出几分蹊跷,问道:“你究竟是谁?或是受何人指使?” “我?”男子指了指自己,眼珠转了转道:“无名小辈,不值一提。” 街中百姓已经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议,甚至有人站出来问男子:“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男子摇头晃脑,嘻嘻一笑道:“千真万确!” 那人听了,面上不由一喜,仿佛看见了救命仙人一般,喃喃自语道:“有救了。有救了。圣人,何处有圣人?!” 男子伸手,意味深长道:“远在天边,不就,近在眼前么?”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流动的黄昏与傲世挺立的墨南衣融合在一起,构成一幅不似凡尘的谪仙画卷。墨南衣身后是遥远的群山高岩,轮廓分明又随暮色来临而渐渐失色。 有风自南而来,有君从天而降。 6、叙往事墨城悲满天 百姓如梦方醒,“圣人……圣人!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南衣公子更像圣人的?” 躺在地上的男子已然换了个姿势,他笑道:“圣人心在天下而不偏,圣人身在人间而不死。救你们,不过需要付出些血肉罢了。” 墨良实在忍不住上前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拐弯抹角地说道,你究竟有何目的?!” “目的?”那男子坐起身,义正言辞般道:“我不过一心只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定罢了。” 墨良一眼看出他在胡言,沉声道:“百姓安定?我看你不过是想挑拨水墨仙庄与墨城百姓之间的关系,好引起一番恶斗罢了!何必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冠冕堂皇?”男子起身,如同听见什么笑话一般,抖了抖蓄了许多黄尘的衣袖:“要说冠冕堂皇,谁比得过你们墨家呢?” 墨南衣在他说话间已经走了过来。 “大难临头便各扫门前雪,白日无事就自称救世主。”男子看着墨南衣,仍是一副浑笑模样:“我说得对吗?南衣公子。” 墨南衣不再理会这人,看向四周百姓,将这段时间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又一次重复:“诸位,这七阳我们确已寻到解方,舍弟也已离城前去采取,最多不过十日便可归来。” “是啊。”那男子又在此时拖长了腔调道:“不过十日,最多再死一批人,便可等到解药。” 墨信冷声道:“我忍你多时。” 男子挑衅般笑问道:“怎样?” “南衣公子,真的吗?是真的吗?”先前那人忐忑地问道:“这人说,只要有血肉……” 墨南衣清雅如蘸水浅墨的眉,有些不适地皱起,回道:“自然不是。” 他本意为这种事实在不符合人伦常理,违背善念心性。但在百姓听来,却是不愿牺牲自我来解救他们的辩解。陆续有人站起身来,望向墨南衣的目光阴阴森森,像是看见了人形救命药。 “南、南衣公子,还请救救小儿一命吧!” “南衣公子,求您救救我们吧!” “是啊,水墨仙庄几千人,这点小事应该也不难办到,不是吗?” 墨南衣沉声道:“那人空口无凭,仅靠两句邪谣,岂可当真?还望诸位稍安勿躁,七阳一毒已有解方,只需再等待……” “等?我们已经等了许久,还要等几时啊!” “南衣公子,就算我们愿意等,可那毒却不愿等啊,我们家已经死了三个人了,就剩我那八十老母了!” “那人所说,是真是假,试试不就知道了?” 墨良出声打断这片纷扰:“关乎性命,岂可轻易一试?” 一人道:“你们的命是命,我们的就不是了吗?” 墨南衣心头感到此事逐渐棘手,他这几日用了太多灵力替中毒百姓缓解毒发之症,还未来得及修养,只怕体内灵力空虚,支撑不了多久。 夜色已愈浓起来,苍云染上黑色,水镜拉开幕布白河。四周景物的轮廓也逐渐模糊消失了,黑夜像是要把附近所有的一切都吞食。墨南衣脸色已不大好看,原本淡色的唇隐隐发白。 墨信暗自察颜观色,已看出墨南衣有几分不适,随即冷着脸开口道:“南衣公子这几日为七阳毒一事,并未有半点懈怠,哪怕透尽灵力也无半句怨言。你们却因一个来历不明的疯子几句疯言疯语,便想要弃天良伦理丢道德本心,妄图以命试命。若是一个不成功,又如何?你们还想让我们水墨仙庄将那劳什子法子试个遍不成?” 墨信的话多少起了点作用,一番话语下来,也有人觉得此事不妥。 一人却仍大着胆子道:“试个遍又如何?你们修仙之人,又不是凡胎肉骨,割一块肉不还能长吗?” “是啊!”有人立马附和:“修仙之人又不会死,反正水墨仙庄灵丹妙药无数,区区小伤,应该不会治不好吧。” 墨忠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一旁的墨良适时道:“大家冷静些,别着了那人的道!”他回头,见那男子不知何时没了踪影,又问:“你们看!那人已经走了,说不定就是个疯子。你们有谁以前见过那人吗?” 众人闻言,纷纷摇头。 一老翁道:“墨城之大,可容数万人,没见过不是常事?” 墨良被这话气得梗住,无奈摇了摇头,与墨忠“同病相怜”地靠在了一起。 墨南衣再次开口道:“今日已晚,我们几人也该回去了,待明日再来。还望诸位多多留心异样之人,好寻根问源,早日救治大家。” 众人面面相顾,复而纷纷叹气道:“南衣公子,可千万莫弃我们于不顾啊!” 墨南衣颔首,与墨忠、墨信、墨良三人转身离去。四道身影渐远,行至昏山中,乱入破姑里。 墨南衣这一夜心中百转千回,辗转难眠,夜不能寐。白日里痛哭哀怨的百姓,大街上胡言乱语的疯子,昏光下不依不饶的众人在他脑中叫嚣着,大骂着,求救着,凄苦哀愁的,面目可憎的,痛哭流涕的,阴冷骇人的,让他头脑开始生疼。 心中像积了一团火,烧得墨南衣五脏六腑都难受。他索性起身,出了屋,四处走动。 今夜月华如练,星挂枝头。枝绿不解梦无味,东风吹落愁人泪。墨南衣缓步走到中庭,过穿廊水榭,恰看见一方清明月。明月下,一道墨影屹立。 那道身影听见动静,转身过来问:“兄长?” “蔺渊?”墨南衣快步上前,语气虽带了些责备,眼中却是心疼:“怎么又不按时歇息?” 墨蔺渊摇了摇头:“这几日,山下的事,我多少也听说了。” 墨南衣沉默下来。 “兄长,这次,那幕后人怕是有备而来。” 墨南衣抬眼看他:“这些事,你不必担心,好好休养便是。” 墨蔺渊自责道:“若不是我常年疾病缠身,也能为兄长分担一二。” “别多想了。”墨南衣笑了笑道:“我并非应付不过来,只是这次实在太过古怪蹊跷,明日我会加派人手搜查。” 墨蔺渊皱眉,忽然压低了声音问道:“兄长可听过一人?” 墨南衣忙问:“何人?” “雁无羁。” 墨南衣喃喃道:“雁无羁?” 墨蔺渊道:“兄长可还记得,在两年前,墉城将府被灭门一事?” 墨南衣顿了顿,点头道:“自然记得。” 墨蔺渊道:“世人皆知一夜间火烧天墉府的乃无稽恶人雁展,可有人亲眼看见过温氏大公子温良辰,在那夜出没附近。” 墨南衣凝眉问道:“所以?” 墨蔺渊看向他:“兄长,你觉得呢?” 两年前,距离天旱结束已经过了一年。彼时正值浮南初期,天下六分。自六合一战凶煞峫宿后,天下太平数载。 卫城无稽却在此时出现一雁姓少年,名展字无羁,携鬼剑杀生,途径四地,作恶多端。 墉城将城主,因斩获峫宿的交///战//功不可没,在各仙门世家里地位、声誉扶摇而上。 虽然魔崇已除,但仍有人心中惶恐,余惊未消。果然,这年七月十四近亥时,众多仙长道人夜观天象,见有群星聚月,长星划空,大有贯穿冰轮之势。 墨城水墨仙庄中,墨常卿掐指算了算,眉宇间风轻云淡,只道:“因果轮回,善恶有报。劫运已生,孰可避过?” 卫城日月灵台内,顾守安棋子落地,眉峰蹙起,可堪感叹:“世有劫生,然后有应。生死难判,听天由命。” 晋城南归天阁处,南宫复走出大殿,举头观穹灵。半晌,才悠悠道:“一劫灭,又一劫生啊。”身后,南宫玥神色晦暗不清。 朔城沧灵都内,沈鹤霜长眉白发,一身玄衣,他望向一处,南斗星直指墉城。 鬼城不定世处,鬼怀慈身居高椅,闭目假寐,忽然心中暗惊,睁开眼匆匆出了殿堂。只见头顶赤星缓移,环月而生。 正近子时三刻,墉城万籁声宁,灯火冷息。 原本星斗横生的天墉府上空,忽然被一层看不见的幕布垂盖,吞食了遥遥卧在天空深处的明月。那紧缀在天上的星星,也像是忽然被敲得松动,落进了黑暗中。 四周全黑了,一霎间风起云积,如漆似墨的夜幕像是悬在头顶。将府位于天墉府内,一百三十四口将氏族人与几千天墉弟子却并不在一处。 不知从何而来的一丝冷风,带着风刮过剑刃的冷冷声。又不知从何处,飘来一丝若隐若显的潮湿腥气。像血肉被碾进腐烂的土里,滚了一圈后又破土而出。 一轮血月冲破黑云压城,一个人出现在夜色中。他紫衣凛凛,执剑站立,却目无所定。突然,像是听到一道无声命令,他抬头,盯着眼前偌大一座将府,下一刻,飞身直入! “铛——”一声巨响,冷剑与飞空而来的一柄宝剑凛空击中,将世宁正站在不远处。 “晏华?!” 待看清来人的面目后,将世宁敛了神色,一边警惕地望着他,一边收回了配剑义魂。将晏华却不等他回神,直接举剑杀去。 两把宝剑如双蛟相撞,又如猛虎伏击,抵死相拼。将世宁抖了抖有些酸麻的手臂,喝道:“逆子!醒醒!” 将晏华却不为所动,固定着一招一式与他相斗。剑光大有破风之势,随着出招的速度趋快而晃出道道虚影。 将世宁忽觉不对,在将晏华再次击剑向他劈杀过来时,猛然一用力,止住了那把剑。那剑通体乌黑,却有繁琐的赤色云波浪纹镌刻在上,剑柄上赫然是“不送”二字。 7、叙往事墨城悲满天 “这是谁的剑?你、你究竟是何人?莫非是峫宿那孽畜借身?!”将世宁话音稍落,却见一串黑白相环的阴蝶扑面而来。 《诡契录》中有载:“阴蝶,火也。遇物则燃,可烧百物。遇水不灭,遇土不熄,仅玄铁卷丝布可灭。” “这是阴蝶?!”将世宁眼底微冷,面上显出几分嘲讽,他看着被附身的将晏华,像是在看什么污秽一般,口吐讥讽之言:“原来真是峫宿这孽物,竟敢使如此阴招陷害我儿!” 将晏华一语不发,只召唤那阴蝶四处飞散。府中有人被惊醒,匆匆赶出来时正好与阴蝶迎面相撞,周身霎时火光乍起。 “啊啊啊啊!”那人顿时疼得满地打滚,嚎啕大叫起来。陆陆续续有人出来观看,戒备心重的,拿上武器小心探头,莽撞冲动的却是直接冲向那满地打滚之人。 “发生何事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着火了,快帮帮我!快帮我打盆水来!” 将世宁在别处喝道:“真是一群莽夫!都闪开,别去碰那些鬼东西!”他在这边应付着将晏华,那边应付着阴蝶。一个逐渐失力,一个火势逐渐扩大。 阴蝶化成的火名作阴火,外人不触不碰,所感乃阴冷之气,被烧者却是一阵白骨生裂、断筋去脉之痛,很快便皮肉焦黑着死去。越来越多的阴蝶来袭,将世宁见寡不敌众,一狠心便召唤出天墉府镇府之宝:“御魂,召来——” 电闪雷鸣间,一柄灵伞破空飞来,带着凛冽汹涌的气势,震得四周栽种的密林折腰,林叶翻飞。那伞呈清浅的紫色,伞面坚硬如玄铁,印着一只振翅羽鹤,每一面上皆有一道符咒。 将世宁手握如铁伞柄,撑伞而立。口中轻叱:“去!”伞面符咒隐隐浮动,闪电般飞向将晏华,将他团团围住。 紫光骤现,将晏华顿觉头痛不已,如同抽魂断魄,不得已双手抱头,口中大喊道:“爹!是我啊爹!好疼,好疼!住手!爹住手!!啊啊啊疼死我了!爹救我!!!” 将世宁未敢前功尽弃,只得安慰道:“我儿莫慌,待我将那孽障逼出来,定让他碎尸万段!” “不行!不行啊爹!”将晏华伏身倒地,不得动弹。“我要死了!我就要死了!疼死我了!快疼死我了!” 将世宁喝道:“孽障!还不快快显形!” 将晏华正痛苦着,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将世宁。“爹……”他勉强睁着眼,模糊间只觉得什么东西站在将世宁身后,顿时急道:“小心!爹,小心身后!” “噗呲——”一声,那黑影生生捅穿了将世宁的后背!将世宁不敢含糊,分出心神召来义魂将那黑影也捅了个对穿。黑影无声地叫喊着,连退几步,转身要跑。 “是傀儡术!”将世宁心中大惊,知晓今晚定非太平夜,“恐怕此人来路不小。”他连忙封锁穴位,使灵力不再过多流失,一记飞鹤掌打去,直将那傀儡打得晕混不堪,索性倒在了地上。 将晏华此时已面无血色,他恢复了神智,艰难道:“爹,你先停手,我没有被邪物附身!” 将世宁心中有疑不肯轻信,便问他道:“当真?那你为何半夜突然在此出现?” “我不知……不知道。”将晏华咬牙试图忍住身上那股剧痛,却在口中尝到了腥甜的血味。他继续道:“爹!快放了我去救人!” 另一边,早已火光冲天。 将世宁拿出一张警符,欲召唤天墉弟子,却无回响。一连用了三张符咒,平日里百用百灵的符咒偏偏在此时失了效。他顿时脸色大变,恍然觉悟道:“不好!有人在囚我天墉弟子!” 顾不上其他,将世宁转身去灭火。那阴火借着阴蝶扑翅的风势一路延绵至穿廊过道的尽头。大火封门,已无路可退。 将世宁此时身上只带着一个聚物袋,里面有几颗用不上的灵珠,他连忙摘了下来,抱着一试的想法,从中拿出水属性的灵珠飞快往火里一掷,竟也压下了一小部分的火。可这便是仅有的一颗了。 “城主救命啊!城主!” “啊啊啊!疼!城主!城主!!救救我们!!”“将城主!” “快灭火!快来人灭火!” 将世宁灵力暗涌,使出大量灵力将火势分出一条极窄的道路。 这些人全是将氏的亲眷,全靠将世宁养着,虽说大多与修道无缘,却也见识颇多。有人看出些玄机,连忙从那小道冒险冲了出去。 一人得救,后来者便争先恐后。 不少人冲撞着拥挤着往这条生路走,力气不敌他人的,被推进火中,速度不敌后来者的,被踩在脚下,一时间场面混乱无度。 将世宁先是与将晏华斗了一番,后是被那傀儡偷袭抓伤,伤口此时还在温吞地渗血。现如今,他又动用了大量灵力,早已支撑不住,索性收了将晏华那边的御魂伞,省了些气力。 将晏华一经放任,重获自由,顿时软绵绵倒在了地上。他微弱地喘着气,胸膛一起一伏间,缓慢地回力。前方,红光滔天,将世宁拼死维持着那所有人眼中的求生之路,将晏华却无力去帮忙。 他愤愤地看着在火光中求救呐喊的亲人,喉咙里发出一阵无力的哽咽声。忽然,那如同阴司泉下索命鬼般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响起,哪怕他下意识堵住双耳,却仍抵不过那声音尖利地往他耳中狠狠地钻:“去吧,去杀了他们,去啊,你快去啊!” “去……杀了他们……”将晏华愣愣地看着自己手上的剑,喃喃道:“杀了他们,我是峫宿,为我报仇,我是峫宿!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血丝布满他的眼球,将晏华瞪大了眼,用力握住手中的剑,像一具木偶似的,直挺挺站起了身,一步步朝前走去。将世宁此时灵力快要耗尽,见将晏华过来,忙命令道:“还不快过来救人!” 将晏华停下脚步。 “愣着干什么?”将世宁气不打一出来,喝道:“枉费我平日悉心教导,真是……啊!”将世宁话未说完,那剑穿过皮肉,正正刺中了他的心口处。 “逆、逆子!岂敢、弑父!”将世宁咬牙切齿,却抵不过一口血直逼喉咙,从嘴角流下。 那道可通人的小道,也终于湮灭于火中。将世宁还未说话,便被连续几番刺入,失了站立的力气,挺着身子直往后倒去。 将晏华双目全黑,无一丝白,口中一字一顿道:“为我报仇,杀了他们!为我报仇,杀了他们!”他抬脚迈入火中,挥剑斩落至亲的人//头。 将府内,几道身影如鬼魅般出没,冷光一闪,便取了逃命人的项上人//头。有人在狂笑,他怪声怪气地大叫着拍掌,仿佛报了隔世的血海深仇一般。 “杀得好!杀得好!”那人站在屋顶上望着底下火焰燃天,直逼苍穹,眼角甚至笑出了泪花。“死得好!死得好!都死了,都死了!” 一道身影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哑声道:“人生快事不过大仇得报,实乃痛快,不过,你可别忘了,与我之间的约定。” “哎呀,”那人擦了擦眼角的泪,一笑,露出唇角边一粒浅窝,眼神却冷得厉害,“自然,过河拆桥的事,我怎么敢在你这疯子面前做?” “那样最好。”他说完,影随音散,消失在屋檐下。 剩下那人站在风中,冷眼看着底下囚于烈火中的人们,心情颇好。他身后是血色的月,与缭绕如薄烟的黑云,赤光照剑,映出那剑柄上的二字——杀生。 夜凉如水,虫鸣水榭,墨蔺渊的话久久回响在墨南衣耳边。见墨南衣不答,墨蔺渊也不追究,只道:“不过,我倒是更倾向于温良辰与雁无羁联手灭了天墉府。” 墨南衣察觉事有蹊跷,问道:“可是,那位温公子不是早就……蔺渊,这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又是何人告诉你的?” 墨蔺渊轻笑着摇了摇头道:“此乃秘密,不可外言。” 墨南衣见他并不想说,也没逼迫,只道:“罢了。” *** 窗外虫鸣天欲曙,室内幽幽闻闹声。 墨南衣是被一阵惊呼声闹醒的,他起身整理好衣服,大步走出门,却见墨良急色匆匆向这边走来,一见他便慌忙开口:“南衣公子,一群百姓上山正欲强闯水墨仙庄!” “什么?”墨南衣面露惊色,心中却又有浮现出几分“虽在情理之外,却是意料之中”的感觉。他随墨良一道前去,边走边问:“可将此事告知掌门了?” 墨良忙回答道:“墨信已经去了,墨忠带着一众弟子还在水墨仙庄外拦着。” 墨南衣点头,又想到了什么,连忙说道:“赶紧去将此事告诉三公子,并护好三公子安危,不要有半分懈怠!”说罢,他加快了脚步。身后,墨良也忙不迭的向渊阁赶去。 等到墨南衣到达水墨仙庄外时,墨忠等人已累得满头大汗。这些个百姓皆是走投无路,誓死也要闯入水墨仙庄。一见墨南衣,纷纷扬言要他今日必须将解药拿出。 “南衣公子,我们已等了太久了!你们水墨仙庄,为何办事如此不力,究竟还要我们等到何时啊?” 墨南衣信步上前,正色道:“水墨仙庄中确无解药,诸位即便闯入也无济于事。” 有人冷哼一声,怪腔怪气:“南衣公子此话倒是坦率,可昨日那人分明说了解救的法子,你们为何不用?” 有人附和:“有总比没有好,死马当活马医嘛!” 有人怂恿:“就是!不如试一试,也让我们知晓真假,若是假的,往后再不提了。” 墨南衣对此情此景心有不适,看见一众人皆对他眈眈虎视,其念自不必明说。 墨南衣心头一凉,正要开口,人群末尾却在此时挤出一个人。那人行走动作颇怪,似乎因疼痛不大方便,可他却硬是咬牙穿过层层人群,来到墨南衣面前。 在一众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那人奋力捉住墨南衣的手臂,一口咬了上去。一旁的墨忠用力想要去扯开他,那人却死活不松口。 在墨南衣用力抽回手时,这人口中已然尝到一股血味。他大笑起来,状若癫狂:“有救了!我有救了!” 8、叙往事墨城悲满天 这人已中毒四日,眼看就要死到临头,心中常悲天苦地。谁料半夜回家途中,竟遇一黑衣鬼面人,告诉他七阳毒的解法,与那疯言疯语的人口中所说完全一致。 吃一口圣人肉,增十年阴阳寿的确不假。难的是找对人,而那人,现如今就在水墨仙庄中。 这人早已被吓得软了腿,求生的欲//望却使他胆子比平时大了不少,抖着声音也要问:“我怎么知道,你说的便是真的?” 黑衣人闻言,忽然笑了。他缓缓道:“毒是我炼出来的,你说我知不知道?这七阳毒除了我说的法子外,根本没有其他方法,更无所谓的解药,不过是那些仙门中人的缓兵之计罢了。待你们全因中毒而死,恐怕,还有不少不知内情的世人赞颂他们那虚缈无存的不世之功呢。” 黑衣人的话,如一根刺插在这人的心脏里,一旦想起墨南衣那副忧心忧民、惺惺作态的样子,这刺便如同活了一般,疯狂往肉里钻。 肉,肉!他要吃肉! 黑衣人见他眼射绿光,一副饿急了的模样,冷声留下一句“求人不如求己”便离开了。 墨忠气得一掌打在那人胸膛处,他收着力气,只将那人打得倒退了几步。“真是荒谬!”他满脸怒气,“哪儿来的疯子,竟如此大胆!” 然而,此时的百姓早已听不进墨忠的话,他们只盯着墨南衣,眼中是强烈的、想要撕咬血肉的疯狂。 墨忠挡在墨南衣前面:“南衣公子,不如您先进仙庄内,此事让我解决!” 墨南衣皱着眉掀开衣袖来看,只见鲜血淋漓,上面还有两排深深的牙印。正要说话时,四周忽然突兀地响起一道琴声。那琴声冷冽清绝,如穿松哀风,曲悲千里。又如冰泉绕谷,无欢凄凝。水墨仙庄四周环山绕林,正对着的一截断崖上,便是那琴声来处。 黑衣人面戴遮具,上有一簇飞花红蝶,兀自垂头抚琴。 琴曲哀哭此孤生,个中苦味谁人知? 墨南衣心中微惊:这人弹的是《葬衣冠》?似乎是终于注意到一众人在看他,黑衣人抚琴的动作停罢,抬眸望向众人。黑眸生戾,瞳光凛凛。 这时,墨信禀告墨知年后,带着人匆匆赶来。墨南衣忙行礼道:“父亲。” 墨知年摆摆手,示意他已知晓事情的详情。见此,墨南衣便不再多说。 众人见墨知年出面,不免多了几分敬畏,皆不约而同往后退了几步。墨忠见状,面上不觉露出几分鄙弃。 墨知年仰首凝视断崖,拱手问道:“敢问阁下姓名?” 黑衣人举止慵懒地抱琴而起,声音如鬼魅,隔空传来:“将死之人,何必多知?” 墨知年闻言,顿时脸色一变。 却见黑衣人挥袍,刹那间,蝶翼连天,如黑云压阵,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墨南衣当即抽出配剑,剑光冲斗,直击蝶群。 此剑通体乌青,黑雾缭绕却无邪气,反倒透着一股澄澈,如从水墨云山中提炼出来一般。剑柄处,刻着金波暗光的“天殊”二字。蝶群稀稀拉拉落了大片,浑身起了火焰。 “是阴蝶。”墨知年沉声道。 来者不善。 墨南衣聚力,只见剑影重重,被削割的阴蝶四处飞溅,火星乱点。水墨镇的百姓连连后退,有人更是趁着这动乱,跑进了水墨仙庄之中。 几名弟子瞧见,只好赶紧用灵力将那几人缚住。“放开我!放开我!”有人叫道:“你们水墨仙庄的人,便是如此不知礼数吗?” 一名弟子道:“水墨仙庄不得擅入,分明是你们无礼在先。” “我呸!”有人骂道:“这毒不中在你们身上,你们自然不知其中苦楚!” 弟子们不再理会,只留下一人拦住他们,其余的皆匆匆赶了出去。有大批弟子听闻,纷纷涌出仙门,围聚在了一起。 墨知年大喊一声:“列阵!” 众弟子立即肃然,排列整齐,剑尖划一,直指黑衣人。此阵乃解星阵,列序复杂,威力不可小觑。 风起时卷得横云猛裂,光乍泄映得白日含珠。 解星阵如同一个透明的铁罩,将蝶群统统挡在外面。天殊剑的剑光已经不甚明亮了,墨南衣的灵力也还未复原。墨信挡在墨南衣身前,劝道:“南衣公子,切勿逞强。” 墨南衣脸色早已泛白,只听墨知年一声“南衣,速速回来”,便由墨信搀扶着自己往后退去。 黑衣人眼见着蝶群就要全军覆没,却无慌张意,好似他本不指望那群阴蝶能为他做成什么事。果然,只听得琴声再度响起,却不似那悲切之声,反倒凄婉诡异得很。 那琴声断断续续间,似苦怨的妇人低声诉说,音色嘲哳,难以入耳,却唤来了一大群垂首前行的人。看衣着,竟全都是墨城的百姓! 黑衣人抬手在琴声上点了点,轻声下令道:“杀。” 破空一声“铛”响,那些百姓竟全部从断崖上跳了下来! 有极少数摔下崖去的,陡然没了声音。四肢怪异落地的,便半刻不停留地朝众人扑去…… *** 墨冢附近四下静谧,良久,谢以令哑声问:“后来呢?” 南宫赐看向他,缓缓道:“后来,便是各家族匆匆赶来援救,却只有满城血尸。” 黑衣人并未继续出手,反倒是雁展在这时出现,大开杀戒,虏了负伤的墨南衣下山,与城中百姓分其尸,烹而食。 那日墨城内架起一口大锅,中毒者不惧烈火围聚其中,或饮汤,或食肉,满脸都是逃过一劫的庆幸之喜。 雁展笑嘻嘻地看着四周百姓,凑近黑衣人问:“圣人的味道如何?” 黑衣人不作声,只斜了他一眼,便转身走了。雁展望着他的背影大笑道:“温兄,你怕什么?” 当夜,待南归天阁的人匆匆赶来时,城内已无一活口。墨知年半跪在水墨仙庄门口,身体冰冷一片。进入仙庄,寻到庭院,墨常卿不知何时仙逝。 墨信等弟子下山前去救墨南衣,苦苦哀求中毒百姓放过其余尸身。未果,皆被杀害。 百年仙庄,就此湮灭。 *** 雁展。谢以令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然后忍不住奇怪地问:“师尊,跟雁展同谋的那个黑衣人是谁?” 南宫赐沉思片刻:“不知道。” 谢以令心有愤恨:“师尊,这个雁展如此作恶多端,不杀了他替天行道,必定后患无穷!” 一语了,忽听四周一阵轻巧足音。 南宫赐几乎是下意识往前,还没来得及护住谢以令,那人已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来者墨发蓝衣,银剑生锋。突然在常年无人的墨冢见到一众人出现,他白净如霜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你们是?” 思无眠一眼认出来人,惊喜道:“顾三公子!” “无眠仙君?”顾桓之面露惊讶,他看向旁边白衣清冷的男子,恭敬地行了个礼:“扶风道长。” 南宫赐略一点头:“顾三公子,别来无恙。” 顾桓之欣喜道:“我见此处阴邪聚集,十分猖獗,便想一探究竟,不想扶风前辈在此,竟幸得一遇。” 南宫赐不冷不热地冲他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谢以令:“那便不打扰顾三公子的正事了,走吧。” 谢以令对这位顾三公子没什么印象,跟着南宫赐就要走,却听顾桓之连忙叫道:“前辈请留步!” 众人回头齐齐看向他,顾桓之道:“在下本是一路追拿雁无羁到此处,不曾想让他没了踪迹,不知诸位可曾见过?” “什么?”思无眠有些惊讶:“你是说雁无羁如今也在墨城?” 顾桓之点头:“不错,只是在进入墨城后,我就失去了他的踪迹。” 谢以令暗自在心里思索,偏头时正好与南宫赐相视。只见南宫赐虽然对着顾桓之说话,却并未将跟他相连的目光移开:“既然是捉拿雁无羁,以你一人恐怕不易,正好我们在墨城,不如与你一起。” 谢以令听见这话,心里正要一喜,却又划过一丝怪异。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南宫赐这话,是特意说给自己听的。还是他想得太多了? 顾桓之闻言又惊又喜,忙问道:“当真?多谢扶风道长!还不知这位,如何称呼?” 谢以令抱拳自介:“在下谢辞,字以令,是扶风道长的徒弟。” 顾桓之惊讶得嘴唇微张,多看了他两眼:“原来是谢师兄,在下卫城顾玄,字桓之。” 思无眠有些跃跃欲试地对身旁的南宫宁安说:“早听说那雁无羁的恶名,现在终于有机会斩除他了!” 南宫宁安冷静道:“那雁无羁修炼鬼道邪术,为祸四方,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思无眠瞪着双眼问:“你不相信我?” 南宫宁安无奈:“只是让你行事须万般小心,不要莽撞。” 两人说话声虽小,但还是传进了谢以令的耳中。他忽然生出一个猜测,对南宫赐道:“师尊,那雁展既然修鬼道邪术,会不会是他操纵阴尸的呢?” 见南宫赐看他的眼神微动,谢以令一下就明白了,原来南宫赐也有这个怀疑。他嘿嘿笑了两声,反问道:“师尊,我觉得很有这个可能,你觉得呢?” “嗯。”南宫赐肯定了他的想法,“雁展确实有嫌疑。” 这时,顾桓之注意到垂着头佝偻着身子,遮掩在思无眠身后的温自牢,便问:“这人是?” “哼,”思无眠温和的神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冷漠:“他是温自牢,墨城近年的邪祟就是他使用傀儡术所为。” 顾桓之闻言,面色微冷:“那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谢以令插话道:“不是说,之前有很多修士来墨城,结果都没有回去吗?可是为什么我们一路走来,倒还算顺利?” 顾桓之没想多久,便明白了,“你是说,他背后另有人指使?” 明明是谢以令引导其猜出,但他却微微一笑道:“顾三公子真聪明!” 一直低着头的温自牢,在这时飞快地抬眼,阴冷的目光扫过谢以令。这微小的动作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他自以为不会有人注意到。 南宫赐的目光回到谢以令身上,眼底蔑意翻滚。他扯动微抿的嘴角,一个不太明显的,带着冷意的讥笑转瞬即逝。 忽然,思无眠感到手中的绳索一沉,与此同时,他心里也跟着沉了沉。他立刻回头,却见刚才还好端端的温自牢,垂着头倒在地上,似乎陷入了昏迷,却因绳索牵制才没有整个人翻过去。 9、弄风山斗遇花尾狐 “他,他死了?”谢以令率先开口。秉着做戏做全套的规矩,他带着脸上的恐惧,往南宫赐那边挨了挨。青枫林时不时传来扑翅振林声,温自牢的尸体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跪着。 南宫赐上前查看了一番,没在温自牢身上看见伤口。他将人的脸抬起来,虎口掐着温自牢消瘦的脸颊,用力一捏,迫使人张大了嘴,露出乌黑的口腔。 南宫赐松了手,温自牢的尸体往旁边一歪。“他口中藏了毒,应该是趁我们不注意咬破毒药自尽了。” “他为什么要自尽?”谢以令问了一句。 “就是。”思无眠觉得有些可惜,“这温自牢之前肯定没对我们说实话,要是他不自尽,说不定扶风道长可以用灵咒让他说出真话。” 南宫赐道:“一句谎话,需要用千万个谎话去圆。他先前在墨城企图欺骗我们未果,反而让我们找到‘重生术’这条线索。估计是为防我们知道更多,所以干脆自断性命一了百了。更何况,他身上有诸多罪孽,早晚会被仙门处置。” “所谓,心怀谎言如织网,总有原形毕露时,以谎换安,并非长久之计。”南宫赐说到这里,状似不经意地看向谢以令。 后者神色一僵,随即笑起来:“师尊说的是,弟子受益匪浅。”心里却莫名忐忑,总觉得南宫赐意有所指。转念一想,南宫赐早忘了自己,大概是他多虑了。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走?”思无眠问。 “顾三公子认为呢?”南宫赐将这个问题抛给顾桓之。 “我?”顾桓之没想到还轮得到自己说话,他初出仙门,没什么经验。本想着遇到扶风道长,可以趁机“借他人之智,成自己之慧”,现在对方反倒让他来做决定,便赶紧在脑中想了个计划。 “我想先寻找雁无羁的下落,将他除掉。不过,他进入墨城后就没了下落,我的灵力感应不到他在哪里。”顾桓之有些苦恼道。 “如果他藏在墨城的什么地方,师尊,”谢以令动作小心地扯了扯南宫赐雪白的衣袖,莫名有几分像小狗扒拉主人,“你有什么办法把他找出来吗?” 南宫赐眼睫微垂,目光在谢以令抓着自己的手指上停顿了一秒。谢以令注意到后,有些心虚地松了手。 “可以。”下一秒,南宫赐取下灵剑碧落,念过灵咒,便见剑身发出莹莹白光。谢以令目不转睛地盯着碧落,看它升上众人头顶,剑身缓缓转动,最后在一处方向停了下来。 谢以令用眼神询问南宫赐。 南宫赐收回碧落,淡淡道:“在平安镇附近。” “平安镇?”顾桓之翘首看了看那方向,嘟囔道:“从这儿过去,要走弄风山吧?” 南宫赐拿出符咒贴在温自牢身上,口中默念了几句,很快,温自牢的尸体便化作了灰烬。他们即刻启程前往弄风山。不多时,一行人便到了。 弄风山位于墨城边界处,山上大片的红枫林如烈火遍野。走进去,却是冷雾横斜,阴风阵阵。 南宫赐提醒道:“这弄风山上有只狐妖,修为不浅,大家小心些。”“沙沙——”他刚提醒完,前方草丛中突然传来声音,其余弟子立即围靠在一起。 谢以令微眯着眼,兀自警惕。这里的妖气实在太强盛,恐怕那野狐的修为没有上千年,也不下五百年。 越往林中深处,白雾便愈渐浓厚,身旁的人间隔半米便看不清模样,只余一个朦胧的轮廓。大概是重生的缘故,谢以令在此环境下,竟能看得清楚分明。他一双墨瞳熠熠生辉,戒备地四处探望。 而那只威名远扬的野狐,正明目张胆地闲卧在他们头顶上方一根粗壮的树枝上,狐眸放光地盯着下面的人。 果然是那妖狐! 谢以令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南宫赐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他。南宫赐当下召道:“碧落!” 冷剑在鞘中晃动,“嗖——”地脱离银白色的剑鞘,剑气斩向上空,随即传来“咔嚓”一声树枝断裂声。 “嗷嗷——”一道咆哮声响起,其声如惊天霹雳。似乎是被这一剑惹怒,四周骤然卷起阵阵强劲的妖风。南宫赐一手护着谢以令,一手以灵力御剑冲向妖风中心。 “嗷——” 南宫赐收回碧落,快速抵挡在身前。一条巨大的狐尾猛力扫来,瞬间扫落了几棵树。他在这混乱中沉着道:“别慌,先往后退,找隐蔽处躲起来。” 妖风中再次传来野狐的嘶吼声,不计其数的狐毛如利针毒刃射来。部分弟子不慎被刺中,哀叫几声倒在地上。 南宫赐在浓雾中凭感觉出手,碧落直斩那条狐尾。饶是碧落这般用上等灵石和玄铁打炼出的灵剑,竟只割出了一道浅浅的裂口。那野狐却如同受了什么重伤一般,嘶吼声响震天地。狐尾再次不懈地挥扫过来,快如闪电。 谢以令心里骤然一紧,猛地挡在南宫赐前面,自身却被那狐尾用力一卷,重重地扫到了树上,顺着树干掉落到了草丛中。落地的一瞬间,他惨叫一声,倒不是受了多重的伤,而是地上有块不大不小的石子,正好硌到了他的腰。 南宫赐浑身一震,碧落白光乍现,如穿云箭般刺向前方。此时,他拿出玉清扇,手腕流转,一翻一扇,眼前登时明了大半。目光在看见草丛里疼得紧皱眉头的谢以令时,骤然深了几分。 那野狐见大雾散尽,自己俨然暴露在敌人眼中,当即转身逃去。顾桓之见此野狐逃奔,头脑一热就追了上去。 南宫赐来不及阻拦,收了剑与扇,快步走向谢以令。谢以令正揉着自己发疼的腰,抬头一看,见南宫赐正低头注视自己,动作顿时僵住。有些不自然地解释道:“这里,刚好被硌到了。” 南宫赐缓了神,垂眸看着谢以令,眼中诸多情绪,却又一一敛去,只向他伸出一只手:“先起来吧。” 谢以令看着眼前白净的手,愣了下,反应过来南宫赐是要拉他起来,便抓着他的手借力从地上站起,口中还不忘念道:“多谢师尊。”松开手时,南宫赐的手在他指端略一停留,谢以令并未注意。 “扶风道长!”思无眠运气好并未受伤,他跟几名弟子扶着受伤的弟子走过来,“这野狐好歹毒的心肠,居然在狐毛内/□□后又化作针,害弟子们不幸中招。” 南宫赐取出药来,递给他们,“快些服药。如果伤势太重,就先带他们回南归。” 受伤的弟子们服下药后,体内毒气散了大半。但余毒未消,恐有后患,南宫赐便让思无眠跟其他弟子,带受伤的人回去。 思无眠却有些犹豫,“可是,玥公子让我跟着你……”他的声音在南宫赐的目光下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句“好的,扶风道长放心,我一定将他们安全送回南归!” 思无眠他们一走,便只剩下南宫赐与谢以令两人,气氛忽然有些古怪起来。两人沿着道路去找顾桓之,一路无话。行至林深处,白雾已消散得一干二净。 谢以令不适应这种氛围,他捡了根结实的木棍拿在手上,玩耍般东敲西打,像为了打破这片沉寂,找话道:“师尊,你知不知道这弄风山怎么来的?” 南宫赐目光轻轻斜过去看他,问:“你知道?” 谢以令骄傲地一点头,开始娓娓道来:“听说啊,几百年前,这还只是一片荒山,山上只有些臭水沟烂石头,既无花草也无林木,甚至连个活物也没有。直到后来,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野魂寄居此地,吸收了荒山的灵浊二气,得了形,成了个半人半妖的邪物。 “得他所赐,山上也开始有树木生长,到后来飞禽走兽成群。那妖物每每现身,必有一阵大风刮过,发怒时更是狂风大作,足以倾倒大片树林,因此也得了个名号为‘弄风山鬼’。那邪物自己也觉此名不错,便直接取了‘风弄’二字做名,这山也逐渐被人叫做了弄风山。” 一番话说完,谢以令看向南宫赐,冲他挑了下一边的眉毛,似乎是在等南宫赐夸自己见多识广。然而,他却忘了,这段话是他在《诡契录》中看到的。 时年久远,曾经阅读过的书籍内容还留在脑中,但内容的来源却被主人遗忘。谢以令靠一路装傻充愣换来的安生,在此时因一时松懈的不打自招,而隐隐有破裂的前兆。 南宫赐的目光一下变得幽深如刻刀,一刀刀刮过谢以令的脸,似乎想在那张熟悉却完美无缺的脸上削刻出一丝破绽。 谢以令脖子后一凉,终于意识到什么不对的地方。他稳住神色眨了眨眼,主动坦白道:“这些传闻,都是我曾经在一本名叫《诡契录》的古书上所见。” 像是担心南宫赐会多想,他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有些犹豫道:“不过,据悉《诡契录》上不过是些奇闻异录,书上记载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南宫赐眼神微暗,蕴着谢以令看不懂的情绪。他喉中酸作一团,语气藏着不易察觉的轻颤:“你是在何处看的这本书?” 谢以令想了想,谨慎地回答:“时年太久,我也记不清了。”他面不改色地说,“我虽未能入仙门,但运气还算不错。偶然得以机会阅览《诡契录》,喜不自胜,所以记得牢了些。更何况,现在还成了师尊你的徒弟,可见老天待我不薄。” 南宫赐思绪百转,没再说话。忽然四周冷雾又起,有灵识般朝两人涌来。 谢以令下意识握紧手中木棍:“师尊,莫非这山上还有其他的妖怪?” 碧落在他说话间破鞘而出,分成数把将二人护在其间。狐鸣声从林深处响起,妖声阵阵如山崩地陷,震得谢以令两眼发黑,双耳生疼,五脏六腑都几乎绞成一团。 正痛苦间,一股新雪般凛人的浅香袭入他鼻间,一双手带着凉意捂上了他的双耳。耳边霎时平静下来,只隐隐感觉地面微震,有人向他们走来。 好一会儿,谢以令才终于可以看清眼前的画面。 十步之外,有一抹桃红。来人相貌绝艳,模样勾人,身姿卓约,又隐隐透着邪气,混着一股子妖媚劲儿,直教人难分雌雄。 谢以令只得看向南宫赐,眼中带着询问。南宫赐收回手,徐徐道:“听闻近年来,弄风山来了一只千年老狐,常化作人形害人,三尾,其色艳丽,人称‘花尾狐’,名为花也湖。” 10、弄风山斗遇花尾狐 “我道这大张旗鼓的是哪方仙家呢,原来是南归天阁的人。”花也湖冷声,目光幽幽在两人身上打着转。 “素闻南归天阁的扶风道长,一身正气浩然,四处斩妖除邪,怎么身边却有个如此邪物?”他看着谢以令,眼中带着探究,“邪气竟比我还要重上三层不止,扶风道长也不怕折了道行?” 花也湖语气不紧不慢,话语间也尽是媚意,听着却是个男子的声音。谢以令低头看了看自己,又嗅又闻,后凑到南宫赐身边小声问:“师尊,他是在说我吗?” 南宫赐道:“一派妖言,不必理会。”然后从身上取出一块颜色润泽的圆环形玉佩,递给他,“戴上。”谢以令从容接过,依言戴上。 花也湖似发现了什么奇事一般,一双勾魂狐眼意味深长地看着两人,继续道:“南宫道长身为南归天阁的人,应知南归天阁乃仙门世家首位,今日所举,就不怕传出去,令贵仙门蒙耻?” 南宫赐并不理睬,见谢以令戴上了玉佩,便道:“离远些。”谢以令见他指尖灵气隐现,当即明了,往后连退了三步,还不忘贴心嘱咐:“师尊小心些!” 无须跟狐妖多言,南宫赐已手执碧落,身形晃出一道虚影朝花也湖斩杀过去。花也湖未料到这人如此不经激,慌忙后退抵挡。只听“铛”一声,碧落与他手中的也湖剑在空中相撞,花也湖的手心被震得生疼。 两人打斗起来,但见:衣袂飘飘然如白衣仙,剑气煞煞乎如神明君。一白一艳,一绝一媚,彼此不分上下。但很快,花也湖渐渐难抵其势,喘着粗气躲避。 谢以令在一旁看得浑身热血沸腾,拍手叫好。花也湖心生怒气,分了神,被南宫赐一剑打中了手腕,手中的剑一歪,掉落在了一旁。 谢以令拿着棍子走了过来。只见他灿目弯眉,软唇飞扬,看向南宫赐时,竖起拇指:“师尊真是英姿神武,以一敌十!” 南宫赐微微点头:“谬赞了。” “你!你们!”花也湖有些气急败坏地揉着发红的手腕,红着眼睛道:“欺人太甚!” 谢以令好心提醒:“你也并非是人。” 花也湖狐眼愈红:“你们欺狐太甚!” 虽说花也湖因受伤败了下风,可谢以令心里仍有些怵,微微侧身半躲在南宫赐身后,用木棍点着花也湖道:“你修炼成精,妄想害人性命,欺人太甚的是你吧?”他说完,又恐自己太过武断,“当然,若你有难言之隐,倒是可以说出来博取一两分同情。” 花也湖闻言,火气反而被弄得消了不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究竟是何人氏?看样子不像是南归天阁的弟子,又为何跟在他身边?” 花也湖说到“他”时,伸手指了指南宫赐。谢以令顺着他的手指看向南宫赐,正要回答,忽被旁边人用力地扣住肩膀,耳边传来一声“小心”。 与此同时,碧落凌空一剑斩去,发出极重的一声碰撞。谢以令手中的木棍掉落,他一边低头躲避来的东西,一边抓着南宫赐,又一边往上看去。与碧落相击的乃是一柄黑棍,通体漆黑发亮,黑烟缭绕,不知从何而来。 正看着,忽觉地面树叶开始抖动,随即“哗啦”一声巨响,铺天盖地的枯叶飞来,丛树俱震,风声怒吼,霎时天昏地暗。这阵妖风来得极强,若非南宫赐紧抱着他,恐怕此时他已双脚离地,不知被吹向何处了。 “莫非……是那——”谢以令被狂风吹得几乎无法睁眼,只得艰难同南宫赐道:“山鬼——” 南宫赐手上的力道加大,绷着优美的下颚应他道:“是。” “师尊,那我们——”谢以令张嘴,竟吸了一口尘土,连忙低头用衣服擦净,继续道:“现在,怎么办——” 南宫赐的手掌离开他的肩头,用力按住他的后脑,保护之意不言而喻。谢以令只觉脚下一轻,还未来得及问话,便听南宫赐轻飘飘一句,由风带入他耳中。 “我在,放心。” 谢以令因他一句话,一颗心跳了跳,他定了定神后,才往下看去。此刻他们正隐藏在一棵参天大树后,勉强靠着树干躲避风与叶。 终于,妖风停休。 花也湖身旁不知何时多出个黑衣男子,端的是:相貌昳丽,气质不仙不灵。手执伏星尺,脚踩沉木屐,罪积三千不止,身长八尺有余。周身黑雾缭绕,山鬼多年成形。 “你来干什么?”花也湖见了此人,脸色倏地冷了几分,不由嗤笑一声,“不去顾好你那天仙似的妹妹,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风弄手提伏星尺,立于他面前,沉声问:“你受伤了?” 花也湖乜斜媚眼道:“真是稀奇,你怎么平白无故关心起我来了?”他一记眼刀横扫过去,语气更冷,“想来是你那妹妹走了,才又想起找我解闷了!” 说到这儿,花也湖心中顿生一股酸意,怎么也按捺不住,索性破口骂道:“真是长了胆了,反了天了!你不过是个浑身污气的臭山鬼,竟也敢在我面前摆谱了?当初哭爷爷求奶奶让我留下,如今竟敢那般待我!” “我看她是个女子,不屑与她争些什么,谁知你这榆木脑袋做的狗东西竟如此蠢笨,连哄人的一句话也不会说!你还来寻我做什么?要扒了我的皮,拿回去为你那妹妹做取暖的冬衣吗?” “我没有……” 奈何花也湖此时已气红了眼,半句解释也听不进去:“你为她熬粥,为她做衣,担心她夜里受风,还特意弄回来块破石头将洞口挡住,你把我当死的,还有脸来寻我!” 也湖剑“嗖——”一声掠过林间,花也湖伸手握住,提剑朝那山鬼风弄砍去。两人当下在南宫赐与谢以令面前打斗起来。或者说,是花也湖单方面在与那山鬼打斗,风弄手提伏星尺只防御躲避,却并不回手。 躲在树后的谢以令、南宫赐二人:“……” “师尊,”谢以令凑身过去,小声道:“想必这就是传闻中的山鬼兄?” 南宫赐点头默认。 “怎么总觉得,他与那野狐……”谢以令停下来,似乎是不知该如何表述,良久后,才道:“要不,我们趁机溜走?” 南宫赐应道:“好。” 两人一拍即合,趁着对面二人正斗得不可开交,行无言、动无声地沿树向外走去。 “何人?!” 突然,风弄一声大喊,转头看来。见了他们,忙携了伏星尺朝两人打来。谢以令被这一声吓得心头一跳,正慌不迭地寻地躲藏,南宫赐却径直将人一揽,足尖在地面一扫,霎时落叶卷起,直朝风弄袭去。 那黑棍挥来带风,却被落叶困住了行动,风弄猛一运气挣开,眼前白光骤亮,刹那间脖间抵上冰冷。 风弄看着颈上的剑,剑柄云纹为印,“碧落”二字为名,转将目光投向执剑人:“扶风道长?” 颈上剑刃施力,险些入肉寸许,风弄连忙道:“且慢!且慢!扶风道长,风某不过小小一只山鬼,何劳您亲自动手。” 风弄笑着,转而又将目光放在谢以令身上:“这位公子,生的相貌不凡,举止亦有风流之处,可别让我这等人污了眼。” 这时,花也湖冷冷说了句,“我的伤就是拜他二人所赐,风弄,你帮不帮我讨回公道?” “啊?”风弄一愣,一时左右为难。 凭他之力,与南宫赐斗一番未尝不行,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两败俱伤。只是扶风为人君者,斩妖除恶,他若对其动手,恐怕会成为众矢之的,遭仙门围剿诛杀。 花也湖见他无话说,当下气急:“我再问你一句,你帮是不帮?!” “帮,帮!如何能不帮,你哪回受欺负我没帮过你?”风弄说着,看着对面二人。“扶风道长,您看……” “你这般低声下气的做什么?!”花也湖又气又恼,“他既伤了我,你也伤了他旁边那人就是了!”他说完,只觉得身心疲惫。真是倒了八百年的血霉,遇上这榆木脑袋的山鬼! 南宫赐闻言,沉声道:“你若动他半分,这弄风山便留不住。” 有人撑腰,这威风不用白不用。谢以令狐假虎威道:“你们的性命也留不住!”南宫赐略一点头,竟然认同了这句话。 花也湖心中恼火,一是在南宫赐、谢以令面前多次败于下风,颜面尽失;二是风弄见他受挫竟毫无作为,今日,要是他那妹妹遭受如此,恐怕早就逞英雄出头了! 心中如此想着,邪念顿入膏肓,不禁眼射绿光,野性作祟,瞬间化作狐形朝着谢以令扑去。“也湖!”风弄顿时提心吊胆,出声间,南宫赐早已上前,欲拦住花也湖的去路。 谢以令眼见一张狐脸妖面靠近,迅速后退去。脚底踉跄着,一时不着重心,往后倒去。“嗷——”花也湖仰天长啸一声,震动山林。 面对妖怪,谢以令下意识运灵,可他虽重归完好无损的身体,却已无一丝半缕的灵力。眼看那利爪如钩似铁,直张开朝他袭来,索性眼一闭,打算生捱下这一掌。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掌风惊掀起额角细发,却在距离寸许处停处。花也湖低头一看,竟是风弄用法力将他缚住。 南宫赐趁机扯过谢以令,护在身后,出手迅速,毫无半分犹豫地举剑刺向花也湖。剑尖没入血肉,花也湖与风弄二人同时愣住。 谢以令见状,顿时额角直跳,直觉要遭。 南宫赐面无惧色,收回碧落,冷声道:“我说过,若敢动他,这弄风山留不住。” 花也湖在他抽剑的瞬间化为了人形,无骨般往后一仰,一旁的风弄连忙将他接住。 “扶、风、道、长!”风弄死死捂着花也湖血流不止的伤口,一字一顿道:“若也湖有事,就算是你,我风某也绝不轻饶!”他话音刚落,南宫赐竟已一剑挥去。 风弄紧抱着花也湖迅速躲避,剑气袭地,劈开地面寸许。谢以令一时不知该作何所为。他再次尝试着使用灵力,指尖只有微弱的一点金光,时隐时现。额角细汗渐出,体内却恍若寸草不生的空谷,仍无半分灵力。 终于,指尖的一点弱光也黯下去。谢以令浑身出了一场汗后,精力也失了大半。 “扶风道长!还请手下留情!” 那边,风弄已跪于南宫赐剑下,好言乞求道:“是我们冲撞了,还请扶风道长大人有大量,放了也湖,风某愿任凭处置!” 谢以令见状,连忙走过去。 “师尊!”他道:“风弄本就是此山的山神,这山因他而生,也因而他死,不如留他一命,让他以后莫再纵容这野狐害人就是了。” 11、虚惊险谢辞遇阿四 风弄一听,顿时感激涕零。 南宫赐在谢以令等待的目光中,点头答应下来。 风弄这才松了口气,赶紧谢恩道:“多谢扶风道长和这位公子!” 谢以令摆了摆手,一句“不用谢,来日好好做人”还未说出口,忽然整个人被一股力量强行拖走。 “南——”谢以令一惊,情急之下张口想喊南宫赐的名,却发现自己竟在瞬间远离了对方。他看见南宫赐回过身,那个似乎九重天塌下来也只会淡然挥挥袖子的人,如受当头一棒,面上一片慌张。 谢以令还来不及细想其中缘由,便觉得天正地平,那东西将他放了下来。他连忙朝四周看去,心存戒意。 “喂!”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他腿边响起:“我在这儿呢!” 谢以令往下一看,却见一个约摸六岁的男童。玉脸圆润,双眸黑亮,生得唇红齿白,一派天真烂漫。他看着眼前的孩童,有些不敢置信:“你是?” “你不认识我啦?”孩童望着他,眼中有些失落,“是我啊,我是小阿四,你忘啦?” “阿四?”谢以令低头,缓缓蹲下///身子端详他。 阿四见他一副对以往全然不知的模样,有些急了,“你真不知道了?他们都说你死了,我找了你好久,好容易再见到,你怎么就不认识我啦?” “你可不能想不起来啊,”他说,“我叫阿四,这个名字还是你给我起的呢!那年初春,你在路上捡了我,说山花开得正好,不如就叫我阿四吧……” “等等!”谢以令出言问道:“山花开得好,跟你叫阿四又有什么关系?” 阿四松了手,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我当时也是这般问你,你说——啊,也没什么关系,只是你在南归后山种了三棵树,一棵叫阿一,一棵叫阿二,一棵叫阿三,刚好轮到我,就是阿四了!” 谢以令道:“……原来如此。”他又惊讶问:“你还知道南归?” 阿四再次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你是在南归山脚下的路上捡到我的。” 谢以令点点头,表示了然。 “怎么样,你想起我来了吗?”阿四两手捧着小脸望向他问。 谢以令茫然地看着他片刻,见他眼中的期望化为乌有,忽然低头,轻笑了出来。“阿四,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么笨?” “谢辞哥哥!你戏弄我!”阿四脸上先是露出惊喜之色,后又转为气恼。他抬起用力握紧的拳头,假意要打谢以令。 一股凛冽的灵力带着肃杀赶来,从中阻断了阿四的动作,直将他整个人都掀飞了出去。 谢以令猛地站起身,刚要开口,却被灵力激得脑中一阵涨痛,眼前事物也开始生出重重虚影来。随即他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 谢以令醒时,入眼是摇晃的苍穹。他微微转动眼珠,见一道白影背对着他,那身形一看便知是南宫赐。 “你醒啦?!”耳边乍起一道惊呼,他吓了一跳,才看见一直趴在自己身旁的阿四。 南宫赐转了过来,静静地看着他。 谢以令脸上带着怔愣,转头看向南宫赐,开口问道:“师尊,我这是怎么了?还有,这是谁家的孩子?” 南宫赐少见地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阿四听见这话,看了看谢以令,又看了看南宫赐。 谢以令假装没看见阿四的欲言又止,撑起身,这才发现他们正在一辆马车上。那马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既老又丑,走两步便要喘三喘,恨不能下一刻便断气。 他回头看时,只看见风弄山微露的一点山尖,不禁眉头一挑,暗想:看来也不能以貌取马。 南宫赐靠过来,问道:“好些了吗?” 谢以令直起半边身子,有些僵硬地点点头,“好多了。晕倒前我似乎感受到了一股很强的灵力,只是还没来得及看清。” 南宫赐微微垂眸:“抱歉,是我莽撞了。” 谢以令有些惊讶:“当时是师尊?” 南宫赐解释道:“我以为这小鬼欲对你行不善之事。” 阿四嘟囔道:“我才不是小鬼。” 谢以令注意到他对阿四的称呼,扫了阿四一眼,轻声问:“师尊,这小孩真是?” 南宫赐看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捕捉到什么。 谢以令被他看得心跳有些混乱,佯装镇定地与他对视着。 “五鬼。”南宫赐收回目光,缓缓道:“集五种亦正亦邪的气入体,化为了人形。” 谢以令脸上露出几分惊愕来:“他居然是鬼?那又是哪五种气?” 南宫赐道:“耳鬼,行鬼,力鬼,饿鬼,魇鬼。想来是死后因某种原因,不愿归顺于阴司泉处,四处游荡,开化了半个灵根,这才机缘巧合凑成了五鬼。” “不过我探查过了,”南宫赐又道:“他虽为五鬼,却未失心智,一心向善,从未作恶。” 谢以令心里松了口气道:“那便好。师尊,你是要把这个小鬼一块儿带上吗?” 南宫赐听见这句话,朝阿四看了一眼,“是他自己赖着不走。” “我有名字,我叫阿四!”阿四冲他们嚷嚷:“我是好鬼,我就是要跟着你们。” 他说完瘪了瘪嘴,孤零零缩成一团,与边上二人形成泾渭分明的场面。 谢以令无奈扯了扯嘴角,“对了,顾公子呢?”他看了一圈,没发现顾桓之的身影,也不敢与阿四有过多交流,恐南宫赐看出什么不对劲来。因先前的《诡契录》一事,南宫赐本就对自己心有怀疑,这时再表现出与阿四之间的熟稔,只会加深他的疑心。 “前面。”南宫赐回答道。 果然,不远处屹立着一道蓝色身影。 “扶风道长,”顾桓之抬起手挥了挥,“你们来了!” 谢以令也挥了挥手臂回应他,忽然听见南宫赐开口,“你既为我徒,入了南归,也算是修仙之人。却身无修为灵力,行事多有不便。” “啊?”谢以令有些迟疑,“师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师不嫌徒废,你可别不要我啊。”他话音落下,南宫赐那边却没了动静。 谢以令抬眼去看,一只寸许大的盒子递到了他面前。 “这是?”他犹豫着接过盒子,打开打开来看,里面装着一枚莹润圆滑的药丸。 南宫赐示意他服下。 谢以令知道南宫赐不会害自己,问也不问,直接拿过丢进了嘴里,嚼了两口咽下,不忘夸赞:“不错,入口甘甜。”待吃完,他才想起问一句,“师尊,这是什么,怪好吃的。” 南宫赐平淡道:“这是可以重塑金丹的凝丹丸。” 谢以令吞咽的动作霎时顿住:“我现在还能吐出来么?” “可以。”南宫赐点点头,补充道:“市价九千金。” 谢以令一听,只觉心如滴血,含泪咽下了这九千金。 南宫赐见他吃下,解释道:“不过,这枚药是我自己炼的,大概不值市价。” 换作以前,南宫赐给他什么稀奇东西,谢以令都接受得理所应当。但如今的身份,却让他心里有些受宠若惊:“师尊,你对我真好!” 阿四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们一眼,满脸莫名其妙。 南宫赐顿了顿,面色如常:“放心,后面我会慢慢教你一些防身的法术。” “谢谢师尊。”谢以令之前还在想如何能弄到凝丹丸,没想到南宫赐身上就有。 不过,倒是有些奇怪,南宫赐身上怎么会带着凝丹丸? “师尊,”谢以令先是奉承了两句,“你真是神通广大,居然还有这种好东西。不过,”他问出真正想知道的,“这东西肯定很珍贵吧,你自己还有没有?” 南宫赐看着他:“你若还需要,恐怕得等一段时间。” “啊,不是不是!”谢以令一听,连忙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太麻烦了。” 南宫赐淡声道:“不麻烦。” 一枚凝丹丸,所需共九味材料。 一味还灵叶,生于极寒之地;一味生阳子,长于日盛之地;一味引魂香,立于断崖之壁;一味落凤花,藏于荒石之中;一味渡阴草,长于黑河之边;一味红绛珠,结于高崖之树;一味苦相思,生于不量之渊;一味三指莲,隐于负雪之地,一味回天水,取于阴司之泉。 他一共炼成一枚,往后几年,所炼皆不成丸。 谢以令以前奇书怪传都看遍,又岂会不知这凝丹丸所得有多不易? 只是他不明白,自己对南宫赐而言,不过是才收了几天的徒弟而已,似乎还没情深义厚到赠送凝丹丸这种东西的程度,怎的如此……这般照顾?他心中疑惑不已,也就忽略了一个细节。 凝丹丸,顾名思义具有重凝金丹之效,但若是从未修道过的凡人吃了,就像没中毒的人,吃下可以解百毒的药一样,毫无作用。 南宫赐浅色的眼眸错开谢以令的视线,在对方看向其他地方时,又窥视上去。 马车已到达顾桓之身边。只见他轻轻一翻,跃上马车。马车一路未停,临近日昏,迎着渐行渐浓的夜色一路往前。好容易看见了一户人家,是一间乌黑瓦房和一顶茅草牛棚。 快下马车时,谢以令忽然问:“师尊,这马是哪儿弄来的?” 南宫赐看向阿四。 谢以令有些惊讶,转头去问他:“这是你的马?你喜欢这种的?” 阿四气道:“娇娇已经快四十岁了,还被你嫌弃,真是出力不讨好!” 谢以令嫌弃得很光明正大:“一匹马,为何叫这名字?” 阿四瞥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见戏做足了,谢以令识趣地没再问下去。 顾桓之上去转了一圈,回来道:“这是一处空宅,不如我们今夜就在此歇下吧,后面的路上怕是都没有人户了。” 谢以令点点头,又看向南宫赐,却见对方思索片刻,忽然问道:“你还想吃饼吗?” “啊,”谢以令愣了愣,摸了摸后脑笑道:“罢了,现在哪里找得到。” 阿四本以为有东西可以吃了,一听这话,眉毛一皱,嘴巴撅得老高。 “行了。”谢以令弹了弹他圆乎乎的脑袋瓜儿,安抚道:“今晚就先这么委屈着,明天找地方带你去吃好东西。” 阿四摇头晃脑道:“我是为了吃的吗?我是为你们如此对待小孩儿而寒心呢!” 谢以令笑了笑,推着他往屋里走。南宫赐紧随其后,徒留顾桓之一人一马两两相望。 顾桓之看了看正望着自己的老马,认命地牵起了绳子,扯了扯道:“走吧。” 走到门前,谢以令松开推着阿四的手,正要推门时,却被南宫赐拉到一边道:“我来。” 门被缓缓推开,“吱”一声,扬起一阵尘灰。 12、鬼居处三坟吊白骨 谢以令扇了扇眼前的灰尘,微微掩住口鼻道:“这房子看起来,似乎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南宫赐抬手在空中画了一道符咒,指尖一点,那符咒便有了灵识一般在屋内转悠起来。虽只是个小小的符咒,谢以令却无端生出,它身上有着同南宫赐一样严谨气质的错觉。 符咒转了好几圈,没发现什么异常,南宫赐随手将它收了回来。 谢以令冲他笑得坦然:“师尊,这东西你还用吗?我觉得挺有意思的,能不能给我看看?” 南宫赐将符咒拿出来递给他。 谢以令伸手接过,像看什么新鲜事物一般,捧在手心里研究,他也确实是第一次见南宫赐使用这东西。 “此符咒名为‘检’,可查有无邪怨之物。”南宫赐在一旁为他讲述。 谢以令边看边点头:“真是个好东西,师尊,以后你教我的时候,我也要学这个。” 他带着好奇的脸落在南宫赐眼中,似乎勾起了南宫赐的某些回忆。只听南宫赐忽然话锋一转:“我后面还要去一趟墉城,拜访将前辈。” “好啊,我跟师尊一起去。”谢以令想也没想说道。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妙。 果然,南宫赐神色微变:“五年前,墉城天墉府被灭门,这件事,你没听说过?” 谢以令微微瞥开目光:“师尊这是何意?我因深居鬼城忙于生计,外界之事一概不知。”如此拙劣的借口,恐怕就连阿四也骗不住。 但令人意外的是,南宫赐并没有继续追究。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一丝质问,“那你可听说过大荒年?” 谢以令双手发凉,他抬眼直视南宫赐,嘴唇嚅动,却没说出来话。 祸从口出啊祸从口出。 南宫赐的目光再度落在谢以令脸上,像是审视,又像只是单纯的注视。 谢以令逼着自己迎着这目光看去,望见那双熟悉的冷眸。南宫赐的眸色很浅,有时候会让人觉得他的眼睛像是两颗琉璃珠,没有一丝温度。 这种想法简直是欲加之罪。 在南宫赐无数次看向谢以令的时候,甚至在谢以令没发现南宫赐的视线前,那双眼睛里就已经有了融不开的热意。 “十年前,”南宫赐沉默了良久,忽然开口,像是在缓慢启封自己的记忆,“曾出现过天洪降世的预兆。” 天洪,降世? 这不是当年他得知的天机吗?是他拼尽全力,哪怕拿命也要阻止的那一场天灾。 南宫赐的声音有些低沉:“虽说后来,天洪降世的预兆并没有成真,但是第二年却迎来了天旱。几乎所有的河流在一月内全部干涸,青山倾覆,土原荒凉,黎民的粮田也不能幸免。彼时,更有血蝗现世,所过之地,寸草不留。” 谢以令只觉被晴天疾雷击中,全身迅速凉了下去,耳边只有南宫赐缓缓的叙述。 “那是一场吃人不吐骨头的大荒。仙门倾尽全力,也没能阻止这场天灾。整整三年,只剩满目疮痍。” *** 顾桓之进来时,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劲。屋内已经收拾了个大概,谢以令沉默着找出来一根白烛,点亮后稳稳立在桌上。 屋内唯一一张木质床榻被虫蛀穿了大部分,几乎不能躺人。 谢以令收起符咒,去茅草房搜了些干净的茅草过来铺在地上,又翻翻找找从柜子里找出一条薄棉被,铺在了茅草上。整个过程,他有意避开了与南宫赐对视。 四人并排而坐,靠着床沿正好不拥不挤。谢以令将阿四抱到中间,让他挨着顾桓之跟南宫赐,自己则选择坐在最靠外的地方,脑海中,先前得知的事挥之不去。 无论是天洪还是天灾,都掩不住一个残酷的事实。 他谢以令自以为聪明一世,到头来不过是被天道耍了一番。 不是想为苍生挡灾么?你挡的是天洪,但我还能降下天旱。 谢以令心里压抑着一股火,焚得他百骨痛绝。他低头垂眸,觉得愧疚极了,以逃避的姿态,不愿也不敢去感受南宫赐的存在。 是他太过狂妄,误以为自己能违抗天道,到头来,不过是让珍视之人受到伤害,无端分离数十载。 可是……南宫赐为什么会突然跟自己提起这些?又为什么会想到用墉城来试探自己? 此刻的谢以令脑中一片混乱,被天道戏耍的火气冲昏了他的思路,以致于什么结论也没得出。 不甘与愤恨在屋外的虫鸣渐静中阵阵退去,谢以令冷静下来,弃了自重生后“走一步看一步”的打算,心中有了决定。 无论因何重生,因谁重生,都算是天道欠他的。他唯一对不起的便是南宫赐。 还好,既然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便要用这一世去弥补。 谢以令抚着早已睡熟过去的阿四的脸,静静地空望着木门,也逐渐有了睡意。 夜籁俱寂,一时间声响全无,屋内其余人熟睡的呼吸声竟也听不见。半睡半醒间,谢以令觉得似有一阵不温不凉的风擦过他的左脸,紧接着便是左手处,感到一阵潮意。寒气浸骨,他忍不住抖了抖。 可实际上,他分毫未动。 有什么东西站在了他的左旁。谢以令此时脑中一片清醒,身体却被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他右边就是南宫赐。 想到这儿,谢以令心中突如其来地放松了几分,只要这东西动手,以南宫赐的功力,不可能察觉不到。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什么藤蔓植物在瞬间生长,他心中不免好奇。 待那东西垂到他头上,在他脸上扫过几阵后,谢以令忽然明白了那是什么——那是人的头发。额上的冷汗在这种僵持下顺着眉眼往下滴,划过下颚时泛起一阵细微的痒意。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也或许只有半个时辰,谢以令陡然从一股失重感中惊醒过来。 “师——”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下意识抬起左手去抓南宫赐,一句话才冒出一个字,那只手便在半路被南宫赐捉住。 “怎么了?”南宫赐迎着仅剩的烛光偏头去看他,却见谢以令满头冷汗,脸色如纸,握住的手也是冰冷一片。 “有、有东西在屋里!”顾不得之前两人间微妙的尴尬,谢以令急促地喘息,对南宫赐说道。 顾桓之在谢以令叫的第一声时也醒了过来,他伸手半抱住还在睡觉的阿四,身子往他们那儿凑了凑,眉头紧皱问道:“谢师兄,你没事吧?” 谢以令摇了摇头,道:“并无大碍,只是心里恶心,那东西似乎还有头发。” 南宫赐眼神暗了暗,道:“能避开检咒,估计有点本事。” 话音落下,他递过去一方手帕,轻声对满头冷汗的谢以令道:“擦擦吧。” 谢以令接过手帕擦干净了额头的汗,小声说了句“谢谢师尊”。 南宫赐只轻轻摇了摇头。 几人当即收拾了东西出门,顾桓之念道:“今夜怕是只能夜宿林野了。” 谢以令提着阿四,朝四下看了看,唯天与山与林之间有深浅颜色之差。他转过身,看向南宫赐问:“师尊,连你都察觉不了,会不会是什么极其邪恶厉害的东西?” 南宫赐道:“‘检’并非万能,这屋子附近草木葱郁,并不像有邪气聚集的样子,应当不是。” 不是邪物,莫非是修炼的精物?谢以令心里猜测,回想起那发丝扫过脸颊的感觉,又起了些膈应。 南宫赐继续说:“‘检’可探邪怨,却不可探哀思,那东西恐是生前心有所哀所思,却又不生怨念,徘徊原地,不愿离去。” “嚓”一声,阿四摊开两手,左右掌心各有一团火,他眨了眨两只黑白分明的眼,问道:“那要去找找看吗?” 谢以令瞪着眼,看着他手心两团火苗,直惊讶道:“阿四,你还会这种法术呢?” 阿四一晃脑袋,颇有些神气道:“那当然了,我会的可多了!” 三人借着阿四手中的火光在附近寻找,拨开密密丛生的杂草,往屋后走去。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东西,那是三座极简陋的坟。 说是坟,不如说是三座黄土丘。许是经风历雨,三座土丘已被打得七零八落,不分你我,只勉强能看出几道深浅不一的轮廓。丘上白骨凌乱,野草横生。 南宫赐执手画咒,只见白光化烟,寥寥几缕钻入了坟中。不多时,每座坟头前都站了一个“人”。 一位是白头驼背的老翁,一位是苍颜白发的老妪,另一人则是位花信年华的女子。 那三“人”一见他们,顿时吓得浑身哆嗦,恨不能立即跪下道:“几位仙长饶命,我们生前虽非大善之人,却也从未害过人,死后更未丧失良性作乱,还请仙君饶了我们吧!” 谢以令问道:“先前是你们在屋内?” 那位女子一听,慌忙解释道:“此事与我公公婆婆无关,我并未存心吓仙君,打扰了仙君休息,还望恕罪!” 谢以令摆摆手,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她及腰的乌发,问道:“你为何突然进屋?” 女子也有些疑惑:“我也不知道。只是当时我忽然不受控制。仙君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吸引了我,让我一时失了神智,等我清醒时,便已经站在仙君身旁了。” 谢以令当然猜得出大概是凝丹丸的作用,但还是疑惑地看向南宫赐,似乎想寻求一个答案。 南宫赐道:“应该是凝丹丸的缘故,那东西灵气太重,不免会招来些麻烦。” 谢以令有些稀奇道:“这么看来,我如今还是个香饽饽了?” 南宫赐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微沉,抿了抿唇道:“不知几位姓甚名谁?” 那老翁道:“老夫姓罗,单名一个忠字,拙荆高本云,儿媳穆如兰。” 谢以令试着问了句:“几位既然已去,为何迟迟不轮回,反而停留此地?” 那老翁摇了几摇头,一开口,嗓音如哽黄沙:“我们又何尝不想离去?可是家有不孝子,难成大器不说,竟习得鬼术将我们三人困在了此地。” 三人一听,察觉不对劲,互相看了看后,顾桓之先行惊道:“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那老妪又道:“逆子初学鬼术,却不加控制,我与老头子年迈多病,受不住邪气便去了。如兰又是个体弱的,不久竟也被那孽障的法子夺了性命!他恐是听了什么人的指使,拿我们几人尝试,困住了却又没法解开,便自个儿走了,再没回来过。” 顾桓之闻言,气愤更甚:“世上竟有如此衣冠枭獍,若被我遇上,定要将他斩除!” 谢以令不禁叹道:“半生养子空相泪,一室白骨无地归,到也真是可悲。” 13、谢以令初入雨花庙 既然已经知晓三人是被阵法所困,顾桓之主动道:“不如我试试,看能否替几位解开这封锁。”霜客银光凛凛,在他手中挽转摇曳生出几道符咒。 谢以令看顾桓之一套动作下来,忍不住轻声道:“师尊,这顾师弟看起来,挺厉害的啊。” 南宫赐轻声道:“这是日月灵台放魂归道的其中一招。” 谢以令抬眼看着他,带着些笑意道:“师尊知道得真多。” 解阵未果的顾桓之叹了口气,有些羞臊地走过来,“这阵法实在古怪,我也解不开。” “没事,”谢以令宽慰他,“这种邪魔歪道,顾师弟肯定没遇见过,解不开也正常。师尊,不如你试试看?” 南宫赐不慌不忙地上前一步,取出碧落,指尖灵力已出。只见冷剑微茫,那坟前隐隐现出黑阵的模样,是个长横短竖、交叉相错的阵法,又名禁魂扣。 《诡契录》上有记载:“禁魂扣,属九邪鬼术。能禁三魂扣七魄,使人生生世世不得轮回,无法消散,拥无尽孤独,最为残酷。” 顾桓之与谢以令不约相视,一个神情凝重,一个面露茫然。这阵法与温府的释魂扣正好反其道而行之,所用手法却并无不同。 只见白光与黑气相互缠绕,彼此冲撞,又相斥分离,待听得“铛”一声巨响,那黑气便失了力一般往下掉,“哗哗”落了一地尘灰。 “解开了?”谢以令脸上一喜,上前两步查看。 南宫赐盯着地上隐约显出阵法原模样的痕迹,再开口时多了几分冷厉:“施阵人的手法虽说拙劣,但阵法门路不算低端,是温府的阵法。” 谢以令心下略一思索,将温自牢与温府联系起来,最后想了一通,将疑点落在温自牢口中的温大公子温良辰身上。 看来,那温大公子是否真的离世,还有待证实。 三“人”一得救,眼见就要跪地谢恩,顾桓之忙道:“不用不用!你们三人也是无辜受苦之人,还是早些离去吧!” 那老妪无力作拭泪状,只道:“逆子作恶,为人父母又怎能不心痛?只希望三位仙长,还有那位小仙长,” 阿四挺直了后背,竖耳听着后话。 “若见着逆子,定要将他捉拿,莫再让他害人了!” 顾桓之应下道:“那是自然。” “老身还有一事未言,”老妪枯瘦的脸上显出几分恐惧,像是树皮因年岁积聚了一层尘土,裂开后形成的褶子,恐惧在她的脸上流窜自如。 “我曾尾随着逆子,去过一趟忘恩山,见到了一个黑衣人。看不出年龄,也不知道模样,单只觉得他身上腥气太重,像是杀过许多人。他交给逆子一本破破烂烂的书,事后被我从逆子屋内偷了出来,藏在了牛棚中。老身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谢以令听完,眉宇间不免生出几分疑惑来。 黑衣人?忘恩山?看起来是他们实施计划的一处交接点。 谢以令收回思绪,摆了摆手跟他们告辞,只余三个孤魂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几人远去的背影。 到了牛棚前,谢以令先将娇娇牵了出来,放在外面,随后在茅草铺子里翻找起来。顾桓之也跟着进来帮忙,提着剑在茅草里一边四处挑戳,一边跟谢以令搭话:“谢师兄。”他表情还算淡定,但眼中藏不住的艳羡,“能不能冒昧问一下,你是怎么让扶风道长收你为徒的?” 谢以令偏头看他,抱住手臂,“顾师弟是想向我讨经验?” “啊,不是不是。”顾桓之声音小了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既是日月灵台的弟子,又怎么能拜入其他仙门。只是我曾听说扶风道长从不收徒……罢了,我以后还是少听些传言吧。” 怕也并非传言。谢以令不由在心里暗戳戳地想。以前南宫赐便说过不收徒这话,不过后面还是破例收了自己。那这次呢?他为何再次破例?难道……他对如今的自己有意思?! 虽说不太可能,但也不是绝无可能。毕竟南宫赐现在性格变化实在很大,说不定喜欢的类型也变了。 思及性格,之前因南宫赐性格变化的疑问再次浮出心头,谢以令站着没再继续找书,反而满脑子猜测。最大的可能,便是他死后,天道在抹去南宫赐关于自己的记忆时,误改了他的性格。 谢以令心念一动,换了性格的南宫赐,他还能追到吗?如果追到了,算不算他绿了曾经的自己? “对了,那个孩童又是怎么回事?”顾桓之见他半天没动,喊了一声后又问。 “阿四?”谢以令回过神,平淡道:“哦,他是由五气化形而成的五鬼罢了。” “五鬼?!”顾桓之反应极大,有些匪夷所思,“五鬼这物,我向来只在书里见过,说书人口中听过,亲眼所看,还是第一次呢!” “那你有眼福了,阿四就在外面,”谢以令指指门外,“现在就可以看个够。” 顾桓之笑道:“谢师兄,我没别的意思。我从小汇灵的本领就比家中其余人差,父亲有事也只叫大哥二哥去办,我则常年被关在日月灵台练功,对外界之事知之甚少。虽没遇见过几个精怪,不甚了解,可我觉得精怪也分好坏。我观阿四,便是没有一点恶念的好精怪。” 谢以令一听,随口道:“顾师弟心性纯真,实在难得。不过人心险恶,还是不要轻信他人。” “自然。”顾桓之说完,打量了他一眼,微微疑惑问,“不过,谢师兄你怎么没穿南归弟子的衣服呢?” 谢以令简单两三句解释了原因,收回思绪重新找书,这次很快就找了出来。不过是顾桓之找到的。 他还没反应过来,顾桓之已经兴高采烈地举着那本破破烂烂的书往外跑去,边跑边叫道:“扶风道长,找到了!” 阿四已经饿得趴在了娇娇背上,有气无力道:“我们什么时候,才有东西吃啊?” 南宫赐道:“快了。” 阿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我是想吃饼,不是想让你给我画饼充饥。” 南宫赐看着他,道:“你只要不做多余的事就行。” 阿四龇着牙,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道:“伪君子!” 南宫赐不置可否。 顾桓之出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幕,他走上去,拍了拍阿四的肩膀,“小兄弟,你知道这位道长是谁吗?” 阿四撅了撅嘴,背过身去不想看他。 顾桓之也不在意,转身献宝似的将找到的书递给南宫赐。 南宫赐接书道:“多谢。” 这书实在破得不行,几乎每页都残缺了一块,但大致可见其中内容。 南宫赐翻了翻书道:“这应该是一部纂改过的阵法图。” 谢以令散漫地走过来,将身子探向前看了看,一脸看不懂也要凑热闹的混样:“纂改?” “嗯。”南宫赐将书偏移了几分,让他正好可以看见上面的内容,“将温府的释魂扣改成了禁魂扣。” 顾桓之道:“这么说来,这温府很有问题啊。扶风道长,我们要不要也顺便去一趟温府看看?” 平安镇与温府是同一方向,过去不算麻烦。 谢以令心有余悸地瞟了眼南宫赐,唯恐温府也早出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所幸他观察着南宫赐,见他神色无异,才替他开口,“好,就按这条路线走吧。师尊,”他从南宫赐手里拿过那阵法图,“这个能借给我看看吗?” 南宫赐答应下来:“走吧,天快亮了。” 天将亮未亮,远处东方已有一丝曦白,如一汪清泉源源不绝地注入裹了浓墨的天,使阴黑色的天空泛起柔和又浅淡的水墨色。 四道人影同一道马匹,并肩行至古道,朝着那即将熙攘起来的镇子上走去。 墨城虽已空,四周的小州小镇却有几处尚存。谢以令一行人,在天光大亮之际到了墨城灵州平安镇。 阿四一路闻着各色吃食的香味,涎水都流了快三尺长。走到一家烧饼摊前,南宫赐上前买了五个烧饼。 谢以令奇怪道:“怎么买了五个?” 南宫赐道:“还有一个是娇娇的。” 谢以令听了直发笑,接过其中一个道:“多谢师尊慷慨解囊。” 这饼刚出锅,烫手得很。谢以令拿着饼,心里才慢慢惊觉,自己是真的再次回到了这人世间。 南宫赐道:“不必。你拿两个吧,我不吃。” 谢以令刚咬了一口饼,听到这儿便问道:“师尊,难道修仙的人,不能吃这些吗?那我以后是不是也不能吃了?” 这话当然是胡说的。南归天阁不仅风景极美,饭菜也格外可口,当年他每天一日三餐,顿顿不落。 南宫赐顿了下:“不是,不饿罢了。” 谢以令却只拿了一个,将多出来的给了阿四。阿四默默拿着三个饼,一边自己吃一边喂娇娇。顾桓之倒并非身无银两,只是见南宫赐将他的也一并买了,也就收下了。 “听闻这灵州平安镇,有一处庙宇,叫雨花庙,庙中供奉的雨花神,也叫雨花娘娘。据说此庙很是灵验,凡是去许愿过的人,不出三月必会再去还愿。”顾桓之将最后一口饼咽了下去后,忽然说道。 “雨花庙?”谢以令抬手捻去残留在嘴边的碎渣,疑惑道:“我怎么没听过,是近几年新建的吗?” 南宫赐道:“大概五六年前,不知是谁在此处修建了雨花庙,后来墨城一事后,周围其他州也跟着一起覆灭,唯有灵州留了两个镇,一处是永安镇,另一处便是平安镇。” 顾桓之道:“我听说啊,墨城覆灭那晚,阴蝶压城,所过处无人生还,平安镇不知是何人带领着所有百姓都往那雨花庙处逃命。奈何庙宇甚小,无法容纳全部百姓,可那阴蝶,却是半分也不敢靠近那个地方,只停留了一会儿便去了别处。” “此事传开后,与平安镇相距甚近的永安镇百姓也奔雨花庙而来,竟真的护住了性命。这番风波过后,两镇百姓便奉雨花娘娘为神,扩大了庙宇,重新修建了一番。” 谢以令听闻,不禁挑了下眉头道:“倒真有这种奇事。趁天色还早,不如我们去看看这传说中的雨花娘娘?” 14、谢以令初入雨花庙 他们找了间客栈托店小二喂了娇娇,并将它留在了那儿。阿四路过几处点心铺,拉着谢以令直往里面走。 南宫赐在身后掏出钱袋付钱,抬头时正看见一脸无奈的谢以令帮忙提着糕点与阿四说话。 顾桓之在一旁提醒道:“道长,该走了。” 谢以令被迫接过阿四递过来的点心,放在嘴边正要咬时,忽然愣了下,想起颈间戴着圆环玉佩,伸手掏出道:“师尊,这玉佩有何来路,戴着有什么作用?” 南宫赐看了一眼,那是他在弄风山给谢以令的那枚玉佩。 “这是我闲来无事自己炼的。”南宫赐解释说,“无意间得到的玉石,打磨后用南归驱邪咒术炼成此状,可收人身上邪气。” “邪气?”谢以令低头看了看自己周身,有些惊讶,“难道那狐狸还真没说错,我身上确实有邪气?” 南宫赐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不必担忧。”谢以令倏地怔了怔,心口的怪异感又冒了出来。 一行人沿街行了半个时辰,远远看见了雨花庙,不时有人进出。那庙通体朱红,仅上方盖着墨黑色玉瓦,庙门前竖有一块晶莹壁石,上面刻着两名飞天神女,风姿卓约,仪态万千。 进了庙中,谢以令发现脚下踩着的竟还是一层晶莹黄玉。南宫赐越过前面的阿四,走到了他身旁。 “这就是那位雨花娘娘的尊像吧?”谢以令看向庙宇上方道。 只见乌红的供桌上,红花供果满簇。往后,一尊镀金人像端立。那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女子,五官端正,两颊饱满,眉心一点玛瑙红似雨滴点缀,双唇轻启,仿佛在为百姓祈福呢喃。 她身着云袖圣裙,手间披帛飘逸,左手拇指与中指捏合,其余三指展开,置于胸前。右手举托着一朵流光红莲,缓缓流转,放于腰间。 顾桓之顺口问道:“这红莲可是什么灵器?” 南宫赐道:“那是如意红莲。” “如意红莲?”顾桓之有些稀奇道:“竟还有这种东西。” 谢以令想也没想地解释道:“这种红莲原本生在与刀山一处烈池中,十年孕一果,二十年开一朵,取出后,需用极大的心念来孕育。” 他这一番话让顾桓之心里有些波动,之前对扶风道长收他为徒的疑惑、惊讶等,种种情绪,全部在这一刻消失。他几近求知若渴地问:“要何心念?” 谢以令想了想,“大概是一些人的念想吧,因为太过强烈,就成了欲/望。如姻缘求子,祛病驱邪,招财进宝,招魂唤魄之类的。” 顾桓之惊叹:“那可真谓是无所不能了,不过,前面还有几分可信,后面那招魂唤魄,也是真的?” 南宫赐轻轻抬眼,扫了一圈金像道:“这镇上都是些普通老百姓,所谓的招魂唤魄,不过是求的人生了一场病,或神魂暂时离体罢了,于她而言,不足为难。” 顾桓之点点头道:“那看来,这雨花娘娘的确是一位造福百姓的良神啊。” 谢以令看着那红莲:“未必。”他上前两步,走近了些,细看那红莲,只见红莲花瓣,金光隐现,却在花芯处,透出缕缕黑气。 “如意红莲可探取人心之所念、所想、所愿,进而吸收为自身孕育成熟的养料。” 南宫赐在这时靠近谢以令,眼神微暗,目光落在他脸上,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唇,听他说:“红莲靠世人心念所存,可人心多变,其念自然也会变。” 顾桓之问道:“那若是这红莲成熟后又会如何?” 谢以令却没继续说下去,反而转身对着南宫赐浅笑道:“这些都是我从书上看见的,师尊,你觉得是这样吗?” 什么?顾桓之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可是信以为真地听了半天呢! 但好在南宫赐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顾桓之心里又松了口气。 “至于红莲成熟会怎么样,那就得看这位雨花娘娘,具体想做什么了。”谢以令说着,伸手,竟将那朵红莲径直拿了起来,托在手心。 “别慌。”他看了一眼被自己吓了一跳的顾桓之,道:“这红莲并非本体,不过是一个幻影罢了。” 果然,他刚说完,手中的红莲变得逐渐透明起来,直至消失不见。 而那位雨花娘娘手中,又凭空出现了一朵一模一样的红莲。 “几位公子,也是来拜雨花娘娘吗?”一道沙哑的声音在几人身后响起,众人回头,只见一位老翁正笑着看向他们。几人连忙让出了空地,站到一旁。 谢以令走上去笑答道:“我们初来这平安镇,听闻雨花娘娘很是灵验,便也来求个平安。” 老翁闻言,脸上浮起些得意:“几位可来对了,这平安镇,正是有了雨花娘娘才得以平安啊!” 谢以令意味深长道:“是啊,如今这般灵验的福神可不好找了。” 见老翁已跪下祈福,谢以令觉得没什么意思,便看了其余人一眼,走了出去。刚出庙门,便看见一位妇人牵着位约摸六岁的儿童满脸喜色地匆匆往庙里赶。 那儿童目光有些涣散,神色呆似木鸡,被妇人扯得走路都踉踉跄跄。还未走进正殿,妇人便“咚”一声跪在了玉阶前,两行清泪从她还有些红肿的眼中流出,不待谢以令反应过来,那妇人已经恭恭敬敬地开始磕头。 “多谢雨花娘娘施展神力救我儿一命!多谢雨花娘娘大发慈悲!多谢雨花娘娘!阿寅,快,快跟娘亲一道谢谢雨花娘娘!” 阿寅紧紧靠着妇人,口中小声念道:“谢谢雨花娘娘。” 妇人满脸堆笑,道:“快给雨花娘娘磕三个头,快!” 阿寅听话地低头在地面磕了三下。 谢以令见状,待妇人起身时,上前轻声问道:“这位姐姐,你也是来向雨花娘娘还愿的吗?” 那妇人抬头,见是一位俊眉善目的青年,心中不免少了些警惕,她点了点头,如实道:“我家阿寅上个月生了场大病,好多大夫看过了,都说不出是什么毛病。但就是身体发热,昏迷不醒。一开始还能喂些汤药,后面连药也喂不下去。我吓坏了,连忙到雨花庙求了娘娘。不曾想,回去后不过两天,先是身体不再发热,药也能喂进去了。后面又过了几天,阿寅就醒来了!” 谢以令面露惊讶道:“这雨花娘娘还真是神通广大啊!” 妇人笑道:“可不是嘛,要不是雨花娘娘,哪里还有我们这些人在呢?”说罢,她牵着那孩童就要离开。 “诶?”谢以令连忙拦住她,奇怪地问:“你不是来还愿的吗?怎么不进去?” 那妇人抿嘴一笑道:“公子你是别处来的,所有不知,我们这儿祈福不用给香火钱,还愿不用进正殿。” 谢以令看着妇人渐渐走远,她两边肩头绕着几缕黑气,在她身影消失前,黑气飘回到了正殿,像是从妇人身上吸收了什么东西带了回来。 南宫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旁边,他看着转过身来望着自己的谢以令,忽然问道:“你可知碧落?” “啊?”谢以令原本正沉思着,南宫赐的话题陡然一转,迫使他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碧落么?”谢以令回忆道:“我好像在师尊的剑上看见过这两个字,应该是师尊佩剑的名字吧。” 南宫赐因他这话,眼中浮起些笑意:“碧落为上等灵剑,对世间万物所具灵气极为敏感,遇邪则动,遇灵则盈。我方才才注意到,从进这平安镇以来,碧落一直没有动静。” “这世间,哪怕是未曾修道的凡人,体内也会有或多或少的灵力凝聚,可护筋脉寸肠。若说整个平安镇连一丝灵力也没有,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谢以令眼睛发直地盯着他,刚才那一瞬间,他仿佛又见了到曾经温润如玉的南宫赐。听完对方的话,他双眼微瞪,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师尊你的意思是,这平安镇一个活人也没有?” 顾桓之带着阿四走过来时恰好听见了这句,吓得脸色一变,忙走近了小声问道:“谢师兄,你刚刚那话何意?什么叫……没有活人?如果没有活人,那这满镇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谢以令没说太多,只道:“暂时还不知道。不过能确定的是,这平安镇绝对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顾桓之闻言,问道:“那出现我们眼前的,难道都是幻术?” 南宫赐摇了摇头道:“这些人不过是些空壳子,被人操纵了罢了。” 谢以令疑惑道:“通过操纵空壳来营造满镇百姓安乐的假象,幕后人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幕后人莫非就是这位雨花娘娘?”顾桓之猜测得有理有据,“毕竟,这镇上人人都崇敬她,她有如此能力也不足为奇。” 谢以令不敢妄下定论,蹙眉道:“只能说,这位雨花娘娘能力确实不小。整个镇子,并非幻术,可却如此真实,连我们吃的东西都……” 顾桓之闻言脸色一变,他用余光瞟了眼南宫赐,见他神色冷淡,才想起他从未吃过这镇上的东西。 “阿四,你惨了!”他转身去吓唬小孩子,“你今天吃了那么多东西,估计要闹肚子了!” 阿四满不在乎地咂咂嘴。 谢以令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顾桓之,心想:阿四连人都不是,还怕吃那些鬼东西?倒是他,跟着阿四吃了不少……应该没什么大碍吧?毕竟,他也算是重生之躯,怎么也得比顾桓之强些。 这想法还没撑到他们回客栈,半路上谢以令的肚子就疼了起来。 “哎!哎!”谢以令刚惨叫了两声,南宫赐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腕,并指按住他的脉搏,驱力往他肩膀处去。后从肩头平移到胸前,往下至胃部,用力一抵,谢以令顿时受不住,弯腰吐了一地黑色的秽物。 15、观雨花台抱骨祭天 顾桓之面有僵色,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你不会这样,”南宫赐看也没看他,只扶着谢以令道:“他身体与常人有异,这镇上的东西沾不得,是我疏忽了。你为修仙之人,体内金丹可化这秽气,不必担心。” 顾桓之连连点头,俯身去问道:“谢师兄,你还好吧?” 谢以令眉头紧皱,腹中穿肠痛消了大半,精力却像耗尽了似的,整个人站立不稳。 他艰难地伸出一根手指指向空荡荡的前方,气若游丝道:“……无、无良、奸商。”他说完,白眼翻到一半就昏了过去。 顾桓之:“……” 阿四害怕地叫了一声:“谢辞哥哥!” 南宫赐垂眸,低声道:“烦请顾三公子帮个忙。” 顾桓之自然十分愿意,在小心翼翼地将谢以令放到了南宫赐背上后,再迟钝也察觉出了南宫赐的心情不佳,便牵着阿四沉默地跟在身后。 “顾三哥哥,谢辞哥哥怎么了?”阿四攥紧了他的手小声问道。 顾桓之解释道:“这镇子上的东西不干净,谢师兄以后都不能吃了,否则就会像刚才那样昏过去。” 阿四看着他,一双眼睛漆黑如墨,“是阿四喜欢吃的,谢辞哥哥都不能吃了吗?” 顾桓之想起他们几人中只有谢以令中招,连眼前这个小鬼头也安然无恙,可扶风道长却并不惊讶,想来是知道怎么回事的,便道:“应该就是这样。” 阿四没说话,只沉默地往前走。 顾桓之摸了摸他的头,无声安慰。 *** 谢以令醒时,夜色已沉。他睁眼时头脑还有些昏沉,扭过头却见床边坐着一个手拿长剑的人,脑中一个激灵,猛一翻身过去压制住那人。 身下那人却并不反抗,他连忙松开了手,道:“师、师尊?” 南宫赐在他扑过来时,下意识将碧落拿远了些,知道是自己吓着了他,开口道:“抱歉,无事可做,便擦了擦碧落。” 谢以令松了口气,待回过神来,才道:“真是厄运专挑苦命人,疼死我了。” 南宫赐正要起身给他倒杯热茶暖身,又想起镇上东西不能入腹,便打消了这念头,只将桌上那盏油灯点亮了几分。 “诶,师尊,”谢以令忽然奇怪道:“我这次是幸被你救才无大碍,若是其他误入了这平安镇的人遇到这事,又该如何?” 屋内亮了些,两人的身影一站一坐,投在墙壁上。窗户半开,南宫赐盯着差点被风拦腰折断的油灯,抬手护了护:“这平安镇有结界,除非它想让外人进来,否则寻常人是看不见的。若是出现你这样的情况且无法解决,那大概,他们也会成为这镇上的一个傀儡罢了。” 谢以令不解,叹了口气:“凌云一梦身消散,方知万事皆为虚,又何必耗尽心神做这假象呢?” 南宫赐轻声道:“或许是执念太深。” 谢以令“哦”了一声,忍不住看向他:“听师尊这么说,可也有什么执念?” 南宫赐微微挑眉看了他一眼,他很少做这动作,常年的不苟言笑,让人忽略了他本身不过二十八九岁,在仙门算极其年轻的年纪。 他没再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而是说:“顾公子跟镇上的人打听出来,今晚是他们镇上一年一度的祭祀。” “祭祀?”谢以令问道:“是祭那位雨花娘娘吗?” 南宫赐道:“应该是。看天色,快到时间了。” 谢以令身上已经不痛了,一听这话顿时又有了精神,他从床上一跃而起,道:“师尊,我们去看看,这祭祀又搞的是什么花样。” 二人下楼时,店小二笑着迎上前,问道:“两位客官应该还没用晚膳吧?要不要用过晚膳再出去?” 南宫赐用剑柄挡住他,沉声道:“不用了,多谢。” 店小二后退两步,连连点头笑道:“那小的就不多打扰了。” 谢以令看了一眼南宫赐,南宫赐看出他在想什么,点了点头。 出了客栈,谢以令便问道:“这店小二果然有古怪,师尊,他刚才为何要避着碧落?” 南宫赐道:“他们不过傀儡之躯,碧落灵气太重,靠太近恐躯体破裂。” 谢以令方了然,抬头看见顾桓之跟阿四正站在长街上,裹着夜色寒气挨在一起。看见他出来,顾桓之忙问道:“谢师兄,你没事了吧?” 谢以令有些骄傲地抬了抬下巴:“有我师尊在,当然不会有事了,放心吧。” 这时,他怀里扑过来一个阿四,“谢辞哥哥,阿四以后再不给你吃东西了。”他顺手拍拍阿四的脑袋道:“以后换我请你吃东西,行了吧?” 阿四用力点了点头。 忽然,谢以令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僵,浑身血液一瞬间都冷了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阿四开始叫他“谢辞哥哥”。 可一路上,自己根本从来没向阿四说过“谢辞”这个名字。南宫赐有没有发现这件事不对劲?如果他早就发现了,心里会怎么想?如果他后面问起这事,自己又该想个什么理由? 谢以令皱起了眉。不如就说,在弄风山南宫赐没有找到自己之前,他跟阿四就已经互换过姓名了。至于阿四为何劫走他……就交给他自己解决吧。 纵使心里再怎么忐忑不安,谢以令还是镇定地松开了阿四。 顾桓之道:“我问出来了,祭祀会在雨花庙后的一处高台举行,据说那高台名叫雨花台。” 谢以令闻言,不免有些冷冷道:“既然这平安镇的雨花庙名满天下,前来一探究竟之人肯定不少,其中定不乏灵力高深者。可我们却从未听过平安镇有什么不对劲的传闻,究竟是那些人没有发现,或是发现了却有所隐瞒,还是说,他们根本从进了镇子后,便没再出去?” 南宫赐看着他,颇为认同。 顾桓之闻言,心中不免震惊,细想下来却隐隐生出惊惧。“原来如此。我只听过传闻,本想了解其中实况,却无人知晓,还以为是镇子本身颇为神秘的缘故。” 不再多言,一行人急匆匆向那雨花台赶去。 雨花庙后的雨花台,依山而建,谢以令他们便抄了山路爬上去,藏在了丰草茂木之间。只见高台之上,明火青烟,目光所见,竟远比那雨花庙宽阔。 平安镇百姓皆身穿红衣,头缠红布,一个挨着一个挤在火边。 谢以令看着底下情形,猛然记起之前在庙宇前说的话,低声问道:“师尊,那如意红莲不是需要吸收人心之欲念方可孕育吗?可这满镇皆是傀儡空壳,何来人心所念呢?” 南宫赐微侧过头道:“一,用满镇假象,骗取更多活人前来祈愿;二,便是这位雨花娘娘的确神通广大,有让傀儡生念的本领。” “那对付起来,岂不是很棘手?”一旁的顾桓之小声道。谢以令还未答话,便听底下传来一声惊响,原来是有人正在震一架大鼓。 那鼓面如皮脂,手掌打下去发出“咚咚”的响声,如雷轰鸣,细听之下,却似有人悲咽哭鸣。火焰本燃在一口紫灰色鼎中,如今火势借风势,涌出鼎外,蔓延在高台。 众人围着火鼎,低头闭目祷念,只听不远处一人叫道:“良时已到,恭迎雨花娘娘——” 一台人皆俯身道:“恭迎雨花娘娘!” 谢以令等人仔细望去,那人身后蹒跚跟着四个人,抬着金像一步步向众人走来。那尊金像跟谢以令他们之前在庙中见到的一模一样,却比之更大,也更加栩栩如生。 金像端端正正地摆在了雨花台上的一方圆台上。一道声音又响了起来:“抬,红莲童子——” 草丛中的几人闻言,皆放眼望去。 四名红衣百姓抬着一顶红莲宝座走上高台,宝座上,是个赤/身裸//体的孩童,约摸三岁模样。双目半阖,似昏昏欲睡,红唇如滴血,面白如珍珠,眉心一点黑,身上涂满了朱砂。 顾桓之见状,道:“这红莲童子,莫不是祭品?” 眼见那群人将红莲童子抬上去,放在了雨花娘娘面前。那尊金像,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动了起来。 金像抬了抬右手,那莲座上的童子便睁开了眼,双目漆黑无一点白。雨花娘娘继续抬手,众人围拥而上,将童子托在头顶,朝火鼎中丢去。 南宫赐眉头一皱,不自觉握紧了手。 一声幼孩哭泣的声音从火中发出,谢以令神色一变道:“遭了!” 那是个活生生的孩子! 顾桓之见他要起身,连忙道:“谢师兄,你要做什么,冷静些!” 南宫赐覆住他的手,轻声道:“那孩童从被选中当祭品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他没说出后面的话。那孩童现在的哭喊,大概是一种术法,叫痛魂。哪怕死后,身为魂体也会感受到疼痛,所以才会发出跟生前一样的哭喊。 谢以令心中知晓南宫赐也无办法,缓缓点了点头,轻声问:“所以他们所谓的祭祀,不过是为了找个好听点儿的借口罢了?” “应该是。”南宫赐低声道:“更何况,这两日平安镇只有我们几人进入,那孩童极有可能是早就从别处掳来的。” 雨花台上,先是一个红色身影往火中跳去,像是收到了某种命令似的,接着一个又一个的红色身影不断地跳入火中。 那孩童挣扎在鼎中,没入火舌里。 谢以令不适地蹙眉,忽感一阵锥心刺骨之痛。那火分明在百米之外,却犹如烧在他身上一般,融蚀他的皮脂,烹焦他的骨头,烧干他的血液。 前尘旧事凄凉不可忆。 正痛苦时,身边的南宫赐似乎注意到谢以令神色不对,手指搭上他的脉搏处,缓缓输入了一股灵力。 谢以令缓了口气,轻声道:“多谢师尊。” 灵力入体的瞬间,他周身暖了一瞬,连带着灵脉都一热,只是这感觉消失得极快,谢以令没来得及捕捉。 青烟俞浓之际,鼓声渐急,等到鼓声急停,霎时高台之上,风声皆静。那鼎中火势渐熄,竟隐隐现出一具人骨。 又是先前那人开始扯着嗓子喊:“请雨花娘娘抱骨——” “抱骨?”顾桓之倒是想起了什么般,道:“我曾偶然在一本书中看过这词,似乎是讲人生死轮回之事。” 谢以令好奇问道:“顾师弟,可还记得此书叫何名?” 顾桓之不觉皱眉回想:“好像……叫什么录来着。” 谢以令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诡契录?” 16、观雨花台抱骨祭天 “对,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顾桓之道:“我当时觉得那书实在太过破烂,所以便随便翻了翻,只记得上面记载着阴阳两隔之人,寻……寻什么红莲……” “阴阳两隔之人,塑死身,生活魂。取红莲为引,铸为心。寻怀戒之骨,接为形,抱骨祭天可成。” 谢以令正暗自庆幸顾桓之没追问自己诡契录一事,听见南宫赐接话,转身趁机问道:“师尊,你是如何得知的?” 南宫赐垂眸低声道:“早些年曾到日月灵台拜访过顾老前辈,有幸阅过。” 顾桓之一听,惊讶道:“扶风道长是哪年哪月哪日去的,我怎么没听他们提过过?” 南宫赐顿了顿,道:“时年太长,我也不太记得了。” 顾桓之颇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那鼎中人骨密密麻麻地被一层层红衣粘附,待鼎中火彻底湮灭,四周夜不分明。雨花娘娘手指微微翻动,只见台上凭空生出一群人来。 与众百姓不同的是,他们皆身着白衣,头戴白布。 谢以令认出其中一人正是之前去庙里还愿的那位妇人,她本早已跳入火中化为了灰烬,现如今又被雨花娘娘动动手指造了出来。 而那具人骨,已成森森白色,也不再似孩童般,反而像成人大小,在一众白衣人的簇拥之下,献到了雨花娘娘眼前。 那尊金像双臂抬动,将白骨挽在怀中。众人皆埋头叩首,一言不发。这时,山间拢聚的黑云破裂,有秋月溶溶之色洒落于高台,映着那金身人像的雨花神。 顾桓之问道:“这就是抱骨祭天?” 谢以令没说话,听见身边的南宫赐道:“用幼童献祭,出来的却是成人骨,说明她最后想要的是一个成人,而成人不论男女,身上共有两百零六块骨头。怀戒骨则是人身上最聚精华的一块,而具体哪一块也因人而异。” 顾桓之道:“这么说来,她至少要找两百零六名拥有怀戒骨的人?可这祭祀一年一次,那不得两百多年?” 谢以令冷声道:“她没那么傻,名义上一年一次祭祀,可私底下,就说不定了。” “那她岂不知残害了多少性命!”顾桓之愤言道:“居然还恬不知耻地为自己建了座庙宇,受他人供奉。” 谢以令拍了拍他,低声说:“快看,怀戒骨出来了。”只见原本还在雨花金像怀中的人骨,此时已化作小而明亮的一块。 一位百姓双手端着木盘迎上去,那怀戒骨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盘中。 欢呼声与明火在此刻一并生起,像是某种祭祀舞,红与白交错相织,如百条红鲤在白水中肆意游荡,又像白水囚着红鲤,不得自由。 顾桓之正色道:“无论这雨花娘娘有何用意,以滥杀无辜之人达成目的,终是恶行,我为仙门之人,绝不能无动于衷,让她继续行恶。” 谢以令心里认同,却又担忧道:“可她实力不容小觑,恐怕不能轻易降服。” 顾桓之忍不住看了一眼南宫赐的神色,道:“这不是还有扶风道长吗?我想,扶风道长对这类事绝不会坐视不管的,对吧?” 南宫赐回看他一眼:“顾公子心怀大义,扶风佩服。若能尽一份力,我自然不会推辞。” 顾桓之听见此话,心里立即有了几分把握,待看见谢以令,又犹豫道:“可是谢师兄……” 他想到谢以令不过才拜师几天,估计还没来得及学一些法术,不免有些担忧。 谢以令见话题扯到了自己身上,不觉有些汗颜:“放心,我绝对不会拖你们后腿的。师尊给我的凝丹丸应该也吸收得差不多了,不如我试试。”说罢,他便运起灵来。 或许是吃了凝丹丸的缘故,这次运灵,谢以令竟感到隐约有一股力量在体内横冲直撞。他心下微沉,尝试着操控那股力量。 一股熟悉的暖流从足底窜向两臂,直冲头顶,又捣脏肺,实在很不安宁。 然而这股不安宁带给谢以令的,却是灵力有可能恢复的好兆头。他不免想看看能否使出些许灵力,一抬手,却不想用力过度。一道白光从山间草丛迸发出去,阴差阳错地正好打在那端着木盘的百姓身上。 那百姓猛然被一股灵力打中,本就是傀儡之躯,哪里受得了此重击,当即身子歪斜,摇摇晃晃地左右摆了几下,“咚”一声摔在了地上。盘中的怀戒骨也顺着力道“咕噜”地往一边滚动。 要遭!谢以令心中大叫不好,以为被那雨花神发现了藏匿地点,下意识准备遁地而逃,身旁的南宫赐却在此时迎身而出。 “喂,南——师尊!”谢以令吃了一惊,差点忘了尊称,伸手去拦已是来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那白色身影径直飞向雨花台。 顾桓之见状,也不再躲藏,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谢以令索性也站起了身,低头一看,旁边的小鬼头正睡得口水横流,他无奈道:“阿四,阿四?阿四!” 见人叫不醒,他弯下腰,捏起阿四的圆脸,“碰见正事就睡大觉,谁教你的?” “啊?”阿四被人强行从满桌美味佳肴中拖出来,心情实在说不上好,睁眼见是谢以令,更气恼道:“谢辞哥哥,你赔我槐花斩肉、桂花滚肉、黄金碎香饼……” 谢以令不仅打断了他做梦,还要打断他抗议的一系列话。他道:“我赔,我都赔,不过你再睡下去,等我走了,小心山上的豺狼虎豹吃了你。” 阿四撇撇嘴道:“我才不怕。” 回应他的是,谢以令一记巴掌拍在他脑门上:“走了!我们赶快过去看看。” 那弄丢了怀戒骨的百姓正躬着腰在地上四处寻找,满脸冷汗如雨下。他一边找口中一边不断念道:“雨花娘娘恕罪,雨花娘娘恕罪!” 忽然,他瞪大了眼,眼睁睁看着一只修长如竹的手捡起了不远处的怀戒骨。 “还给我,还给我!”他扑上去,身子猛一撞上了那人手中的剑柄上,如黄纸遇火般顷刻间飞灰烟灭。 南宫赐收了怀戒骨,淡淡地扫了地上灰烬一眼,随后抬眼望向台上的金像。“听闻雨花娘娘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金像震了震,似被惹恼了一般。南宫赐神色未变,只冷冷看着她。众人伏在地面,如同断了线的傀儡。 忽然,金像于某处发出一声清脆的破裂声,随即一层一层的金粉脱落,逐渐露出了活人的肌肤。 紧随其后的顾桓之惊讶道:“这莫非就是雨花娘娘本尊?” 金像破裂后,出来的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妙龄女子,面若桃花,额间一点朱红,双目冷冽含水,如同冷彻入骨的坚冰。 “抱骨大业将成之际,我必佛挡杀佛,神挡诛神!扶风道长,若你们执意干涉此事,我定不会轻易饶过你们!” 南宫赐轻抬眉眼,冷冷看她:“稚子无罪,你滥杀无辜之人,昧良作恶,我等身为修道之人,本就以匡扶正义为责,又怎会坐视不管?” “哈哈哈哈!”那女子笑道:“匡扶正义?真是可笑!这世道凭什么由你们仙门来定义什么是正!什么是邪!” 顾桓之听了这歪理十分不服气:“正邪是非何须什么定义?你心思已鄙,所见自然受限。” 南宫赐缓缓道:“花解雨,回头是岸。” 顾桓之眼底闪过惊讶,原来两人竟认识? 花解雨喝道:“我的事还用不着你们来管,少惺惺作态,令人恶心!” 顾桓之见她执迷不悟,当时怒道:“你见惯了惺惺作态的人,便觉得世间所有人都惺惺作态,这又是什么道理?” 谁知话音刚落,一道红绫便如疾风射来,顾桓之瞳孔一震,忙用霜客去挡,只听“铛”一声,霜客竟被打落在地上。眼见红绫就要缠上顾桓之的颈脖,南宫赐抬手挥剑斩去。 那红绫布料极其柔软有韧,斩杀过去的剑气滑过表面,反被缠住了剑身。顾桓之见状,手掌一翻,霜客便回到了手中。他提剑,冷锋近身,花解雨也只微微侧身避过,又一道红绫朝他打去。 两人当即与她打斗起来。 花解雨到底是半路出家,修习道法最多不过五六年,原本仅南宫赐一人便可将其擒获,更别说如今还有一个顾桓之。 见寡不敌众,自己渐渐落了下风。花解雨刹那间转身,抬手射出几枚飞镖,“嗖嗖”而过时竟有铁器破空之声。 霜客迎镖斩去,正好将一枚飞镖打落在地。 “惊雨梅花镖?!”顾桓之惊愕道。那飞镖片薄而细,状如梅花,锋刃处亦有冷光摇动,见血后便如一朵初开的红梅。 南宫赐提醒道:“这镖有毒,小心。” 顾桓之赶紧缩回伸到一半的手,连连点头道:“好,好!” 周围原本僵硬的百姓忽如枯木逢春再生活气般动弹起来,顾桓之道:“他们开始动了!” 花解雨此时已灵力渐衰,冷冷笑了一声道:“扶风道长当真说得简单,我已深陷不复深渊,如何能回头?” 她一挥手,操控傀儡们千军万马般扑上去。 *** 谢以令几乎是被阿四拖着下了山,然后又一路被拖着爬上了雨花台。一上高台,他顿时吃了一惊。 只见南宫赐和顾桓之被那群百姓团团围住,隐约能看见两人佩剑的光亮。谢以令压着阿四的头弯腰躲在紫灰色鼎后,他看不清战况,心里担心会出事。 想到阿四的身份,谢以令动动胳膊:“阿四,你可有什么本领?” 提到本领,阿四脖子一仰,叉着腰道:“我可以连吃五十碗米饭!” “看来你这饿鬼之气果真不是浪得虚名,但现在用不着这个。”谢以令又问他,“除了吃饭厉害,还有什么其他厉害的吗?” 阿四点点头道:“有啊!”他指了指台上的那群傀儡,“我可以吃掉他们。” “……”谢以令默了默,“这倒不必。” 阿四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我还有本事!”说罢,他抬手,使出一团紫雾,幽幽向台上飘去。 紫雾所过之处,原本打斗激烈的几人动作缓缓停下,神情恍惚,有所滞愣,那些百姓也因雨花娘娘停了操控而静止不动。 17、雨花台双斗雨花神 谢以令见台上的人脸色逐渐不对劲起来,心道:阿四这小鬼头的确有些本领,这么一来,降服这雨花娘娘不过轻而易举。 他心中想着,却始终不见南宫赐与顾桓之有所动作,不免有些生疑,便趁此机会溜进人群一看究竟。只见南宫赐和顾桓之正与一位女子执剑相对,看相貌,应该就是那位雨花娘娘了。 谢以令上前一瞧,却见南宫赐双目虽睁,但两眼无神,似魂神出窍一般。再一看旁边的顾桓之,亦是如此。 “阿四,”谢以令连忙回头问:“你使的什么东西?” 阿四从鼎后探出半个身子:“我会造梦,当然是让他们都做梦了!” 谢以令有些无奈道:“你这法子难道敌我不分?” 阿四大抵也明白自己的法术有些鸡肋,便羞涩地提醒他:“谢辞哥哥,你再在那里多待一会儿,也会做梦的。” 谢以令当然不能在这时候做梦,因为四周的百姓们忽然全部动了起来,朝他慢慢围过来。兴许是少了花解雨的操纵,他们的举止处处透着僵硬诡异。 他猛然想起之前那女子说过的话,因他吃了凝丹丸,对这些阴物而言有极大的吸引力。只是没想到威力会这么大,能让这群百姓在没有雨花娘娘的操纵下,自主攻击他人。 而这些百姓虽对雨花娘娘来说是人,但对阿四来说,不过是一群傀儡,自然也就不受梦魇所控。刚才的静止不动,不过是暂时脱离操控的不适应罢了。 不过,幸好他此时灵力已恢复些许,对付这种躯体薄如黄纸的空壳,可谓绰绰有余。 谢以令迅速转身,一道灵力打去,三四个傀儡便化作齑粉。阿四躲在远处为他呐喊助阵:“谢辞哥哥,打得好!继续继续!” 他转身,扬眉朝阿四道:“看好了!”说完一运气,指尖聚集的灵力丰盈。 哪怕已隔多年,他私以为所修仙法已忘了许多,但需要时,各门术法却因早已熟练于心,自然而然地使了出来。 凡人修道,须有灵识,方可顿悟仙门秘术,汇天地灵气,日月精神,以助修行。 半仙者修道,须有灵根,开根化智,万物精华自然而收,再加以修行,更是仙道多得,绝妙领悟。 前者需要努力,后者需要天赋。谢以令便属于后者。 正打得浑身舒畅、忘乎所以时,一道剑光从谢以令肩处劈过。他回过头,发现紫雾隐隐散尽,原本困于梦中的南宫赐苏醒,而这道剑光正是南宫赐打过来的。 身后欲偷袭谢以令的百姓被打散,他慌忙停下动作,不管南宫赐看没看见自己当下的举动,转身朝他跑去,口中不忘喊道:“师尊,救命啊!” 南宫赐脑中还残留着谢以令一招一式皆行云流水的身影,见他跑近自己,不自觉握紧了碧落。 “师尊!”谢以令拍着胸脯,余惊未消地开始告状,“这群人刚才突然对我出手,吓死我了!还好我吃了你送的凝丹丸,这才没事。” “没事”二字刚说出口,南宫赐突然将他一把用力扯过,翻身挡在了他面前。 一股从背后袭击而来的力量打在了南宫赐后背上,甚至透过南宫赐的身体,将谢以令也一并震了震。 阿四在后面叫道:“谢辞哥哥快跑,我控制不住他们了!” 谢以令心里忧心南宫赐的伤势,飞快地对他说:“阿四,你躲起来!” 阿四显然被吓到了,忙不迭地点头,慌不择路往后退去。 “师尊,师尊!”谢以令扶着受伤的南宫赐,见他面色苍白,额上竟开始冒出些冷汗,急得说不出话来,一脚将旁边将醒未醒的顾桓之踢醒,道:“顾三公子,快醒醒!” 顾桓之猛然惊醒,戒备地握紧霜客,左右看了两下:“发生何事了?” 谢以令语气急切:“我师尊受伤了。” “这点伤于我不碍事,”南宫赐看着他,“还好伤的不是你,否则……”他闷声,没再说下去。 没人知道,在看见那红绫打向谢以令的那一瞬间,南宫赐的整颗心脏都被提了起来,什么也没想便替人挡了下来。 这些伤对他来说确实算不上什么,只是如果打在谢以令身上,那便真的两说了。所幸,他挡住了。 或许在别人看来,南宫赐未说完的话,只是对护徒的感叹,比如顾桓之。他满眼羡艳,思索着,要不回头自己也拜个师尊? 但这话落入谢以令耳中,意思却完全不同了。 那句没有被南宫赐说出的“否则”,不断在他脑中回荡。 否则什么?他为什么不说下去?眼前的景象有几分熟悉,似乎很久以前发生过,但谢以令现在却没有时间去回想。他知道自己不能问,便只是默默抬头,替南宫赐抹去额角的冷汗。 这动作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却把不远处的顾桓之看傻了眼,没想到谢以令胆子这么大——那可是扶风道长啊! 他浑身一激灵,对师徒情的认识又高了一阶。 南宫赐眼神柔了些,转头看见花解雨,恢复了那份冷漠疏离。“你既不知悔改,那便别怪我手下无情。” 先前那一击似乎耗费了花解雨所有精力,却在看见谢以令时,她眼中亮起痴狂的光。 “这人是谁?”花解雨笑起来,那张面容姣美的脸显出几分狰狞的狠意,“身上竟然有整整三块怀戒骨,是难得的祭品!” 她话语中毫不掩饰对谢以令的杀意,让南宫赐脸色愈发冷淡,他手腕一翻,提起碧落:“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说罢,他手执碧落飞身而去,两人当即打斗起来。 卿卿白衣如野鹤当风而立,展翅而击。花解雨连连后退,如困斗之兽,明显灵力不支。 一剑横,敌万人。 刀光剑影疾行如风,红绫飞镖含风射影,招招致命又招招被对方躲避。终于,碧落在花解雨纤细的脖子上绕了个圈,最后架在了她肩颈上。 顾桓之赶紧上前想帮忙控制住花解雨,然而他一动,四周的傀儡也立刻围上去,试图解救他们的雨花娘娘。 南宫赐见顾桓之过来,抽走碧落,示意他控制好花解雨,转身抬手朝百姓们一挥碧落,灵剑盛盈的灵气,将剩下的傀儡全都打散成一地粉末。 突然,顾桓之发出一声惨痛的叫喊:“扶风道长——” 谢以令当即转身看去,只见花解雨周身被黑雾吞噬,化成了一只金线傀儡。顾桓之则摔躺在地,已是面如黄土,难掩痛苦之色。 他心下一惊,这雨花娘娘竟是用傀儡术假扮的! 南宫赐一个疾行飞去,金线傀儡转身跟他对打起来。谢以令在一旁看着那招式,忽觉有几分眼熟。再欲细看时,操纵金线傀儡的人似有所察觉,换了另一种打法,招招阴险狠毒,力道极大。 幕后黑手就在附近! 谢以令的目光立刻从近到远地扫了一圈周围,此时除了雨花台上的火光,附近的事物全都是模糊不清的,看不见什么可疑的人。 地上的顾桓之咳嗽了两声,嘴角淌出乌红的鲜血来。谢以令吓了一跳,忙蹲下查看他的状况。他眉头一紧,抓起顾桓之的手。看见他指缝发黑,十个手指头已然乌紫。 这是中了……三断蛊?! 金线傀儡本不是南宫赐的对手,可奈何南宫赐之前替谢以令挡了一下,受伤颇重,而操纵傀儡之人所习道法终究不是正门路派,变幻莫测得让人一时难以降服。 只见傀儡一挥双臂,满地白烟乍起,迷了人眼,待尘烟消散,已不见了身影。 南宫赐一边走过来,一边克制地轻咳了两声,问道:“顾三公子如何了?” 谢以令语气算不上轻松:“师尊,他中了……中了毒。” 南宫赐眼前忽然一花,步子有些摇晃。谢以令赶紧过去扶他。不等他问,南宫赐便道:“不必担心,只是灵气有些混乱。待我回去后,好好调息便可。” 说着,他低头看了看顾桓之,断言道:“是三断蛊。” 《诡契录》上有记载:“三断蛊,断四肢,断五感,断六觉。中此蛊者,四肢不能动,五感不能分,六觉不能识,如活死人一般。体内蛊虫吸食寄主灵力,三四日后待灵力散尽,化为灰骨。须有何归根入水熬出汁饮之,方可解此毒。” 谢以令忧心道:“师尊,什么是三断蛊?顾师弟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问完这个略显白痴的问题,心里忍不住暗暗鄙夷自己。地上的顾桓之脸色已经不好了,要不是胸膛还有起伏,简直跟刚断气的死人无异,稍微有点儿眼力的人都问不出这话。 “还有三天,时间来得及。”南宫赐递给他一个放宽心的眼神,“这三断蛊需要何归根来解,不过何归根生长在深山巨林之中,怕是要费些功夫。” 深山?谢以令忽然想到了阿四。阿四身为五鬼,常年在山中久居,找药一事,说不定可以交给他。另外,他还有件事想让阿四一并去办。 想到此处,谢以令脸不红心不跳地指着阿四问:“师尊,那个小鬼能帮我们找吗?” 南宫赐没怎么细想就点了头。 谢以令于是招了招手,冲趴在地上,掩耳盗铃地用双手捂住耳朵的阿四道:“阿四,过来!”一连叫了好几声,阿四才抬起小脸幽怨地望向两人。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8、忘恩山智引罗怀机 谢以令嘀咕道:“以为捂着耳朵就躲过去了?人小鬼大。” 阿四大声嚷嚷道:“我能听见!” 谢以令被他这副模样逗乐了,笑道:“听见了就好,省得我们再费口舌跟你交代了。” 他说完,又回过身问南宫赐,“师尊,之前提过的忘恩山,离平安镇有多远?” 南宫赐道:“我也未曾去过。” 谢以令转头问:“阿四,你知道地方吗?” 阿四气呼呼地走过来:“知道不知道,不也要去吗?那个婆婆都说了山上有坏人,你们就不怕我出事!” 他的抗议没换来两人的同情,反而被谢以令弹了下脑门儿:“说不定你正好遇见他们,还能带回些情报呢。” 阿四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谢以令:“谢辞哥哥,你好狠的心!” 谢以令弯下身子,趁拍肩时将一样东西快速塞进他的衣服里,冲他眨了下眼:“阿四,拜托你了。” 阿四看了他一眼,意义不明地哼了一声,脸往旁边一扭,转身大步走下了雨花台。 目睹阿四走远,谢以令才收回目光:“师尊,我们现在要回客栈吗?” 南宫赐点点头:“娇娇不是还在那里?把它带走吧。” 谢以令轻轻一挑眉:“别人这么叫我倒觉得正常,师尊你这么叫,”他似乎有意拖着语调说出后面的话,“却是比旁人多了一种,不符合身份的可爱。” 南宫赐面不改色,耳廓微热:“人有名便唤名,动物不也如此?” 谢以令点头表示同意。他将已经昏过去的顾桓之扶起,抓起一条胳膊往肩上放好:“师尊,走吧,我们回去接娇娇。” 南宫赐也上前,扶起顾桓之另一边,替谢以令分了一半力,心里却不似表面这般平静。或许谢以令自己都没注意到,他先前叫了顾桓之一声“顾三公子”。 一个人不会在确定了对另一个人的称呼后,又忽然改变。 虽然只是个小小的猜测,但足以让南宫赐心里掀起波澜。“顾三公子”这个称呼,一般人绝对叫不出来。除非以前就叫过,有了印象,才会忽然间说出口。 或许……谢辞的记忆还有恢复的可能。 两人就着夜色很快回到平安镇,街上家家都亮着灯火,门窗紧闭,却看不见屋内有人影闪过。 谢以令望着亮堂的客栈,担心有埋伏便停住脚步。 南宫赐见状,问道:“怎么了,担心里面有花解雨的人?” “嗯?”谢以令抓住了他话中重点问:“师尊,花解雨是谁?”问完后,又灵光一闪,“那位雨花娘娘?” 南宫赐点点头道:“那女子名唤花解雨,与你差不多年纪。” 谢以令似嗅到什么不寻常的味儿一般凑近他,心里却酸酸地问道:“师尊怎会同她认识?” 南宫赐眼中闪过一丝无奈,道:“不过是萍水相逢,各不干扰,互相知道个名号罢了。” “哦。”谢以令有些不自在地望向客栈,“我去把娇娇牵出来,让它背着顾师弟。” 南宫赐口中说着“小心些”,见谢以令靠门放下顾桓之,自己两步跨进客栈后,还是跟了上去。 “遭了!”谢以令忽然一惊,回头道:“我们进镇时买了饼给娇娇,出门前也让那店小二喂了东西!” 南宫赐眼神复杂地安慰道:“你放心,我看过了,娇娇比寻常动物更有灵性,应该不会吃别人给的东西。至于那饼,”他看了看谢以令,像是不忍心似的,“那饼太小了,估计对娇娇没什么作用。” 合着就他谢以令一人遭了那天杀的饼的罪? 谢以令神情微滞,缓了缓道:“那就好。” 到了马棚,果真见娇娇半趴在地上,悠哉甩着尾巴,见他们回来,懒洋洋地抬起眼皮,似乎看出他们要带自己走,提前站了起来。 “行,”谢以令拍了拍它的背,“果然不一般!” “走吧,”南宫赐说,“去忘恩山。” 二人牵着娇娇,后者驮着顾桓之,原路返回,直奔忘恩山。 *** 阿四已经在山上等了许久,也不见人来。他一手翻着谢以令塞给他的阵法图,一手揪着地上的草根,忿忿不平道:“竟然让我一个人来找药,谢辞哥哥果然着了那伪君子的道了!” 身后响起枝叶被踩的破裂声,阿四的后背僵了一秒,回头看见一身着黑衣的男子,一手提灯,一手摇着折扇慢悠悠地朝他走来。 “真是稀奇。”他眼皮低垂,扫了眼估计还不及自己腰高的阿四,声音仿佛飘过来一样虚渺。“这山很少有人来,怎么会突然出现个小孩儿?” 阿四连忙合上阵法图,塞进有些破烂的衣襟内,不输气势地站起来,问道:“你是谁,报上名来!” 男子眉头一抬,言语间尽是主人气派:“我在这儿住了好几年了,按理应该是我问你才对。” “好吧。”阿四挠挠脑袋,“那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自然是不愿与人接触了。好了,小鬼。”男子耐心告罄,他将手中的灯提到阿四面前,好看个仔细,语气里多了分冷淡,“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阿四极擅长察言观色,见他态度转变,往后慢慢退着,“我,我叫阿四,我迷路了,不知道怎么出去。” “迷路?”男子微微眯眼打量着他,显然并不相信,在灯光照见他衣襟处露出来的阵法图时,眼神骤然一阴:“你怎么会有那本书?哪里来的?” “我捡的!”阿四立刻大声道:“捡了就是我的!”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捂着衣襟,不让人看。 “你不是迷路了吗?”男人忽然放缓了语气,嘴角一翘,收回扇面,将扇子一转朝向自己,然后才向他伸出一只手,用诱导的语气对他说:“那我带你走出去,好不好?作为答谢,你让我看看你那本书,怎么样?” 阿四歪着头,眨了眨眼道:“我已经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你也要告诉我你的名字才对。” “我的名字?”男子笑了笑,倒是很讲公平,一字一顿道:“罗怀机,你可知道,是哪几个字?” 阿四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又不认识字。” “走吧,我带你出去。”罗怀机催他。 阿四看了看罗怀机还伸着的手,目光顺着手臂过去,似乎落在他脸上。他正要将手也伸过去,忽然脸色一惊,看着罗怀机身后,叫道:“啊!有蛇!” 罗怀机被他突如其来的喊叫惊了一跳,还以为是什么,一听不过是条蛇,顿时松了口气。 这山中密林成片,多的是毒虫蛇蝎。他习以为常地转身,一道冷光闪进了他眼中。 罗怀机心里猛然一惊,脑子还懵着,身体却已经做出了回应。 手中的灯被晃落在了地上,铁扇与碧落相交时,两人都被狠狠一震。 看见来人,罗怀机恶狠狠地回头,刚才的小鬼早已不知躲在了何处。 南宫赐执剑继续向罗怀机斩去,后者一个仰身,那剑尖堪堪划过他颈间,一串血珠滴落,渗进他黑色的衣领内。 罗怀机沉了脸色,却并不太惊讶地开口:“南归天阁的扶风道长?” 南宫赐不语,碧落乘风而击,如破竹势。 谢以令与阿四躲在树后见二人打得有来有回,却不难看出南宫赐更胜一筹。 “谢辞哥哥,”阿四抬脸望着他:“我诱饵当得好不好?” 谢以令对他竖起大拇指:“当得不错,没人比你更会装傻了。” 阿四摆了摆头,“哼,那当然了!” “等师尊降服了这罗怀机,拿了药,解了顾师弟的毒,就带你去大吃一顿。” “唔!”随着罗怀机一声痛呼,两人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过去。 只见南宫赐动作迅速地用绳子将罗怀机捆了个结实,然后不慌不忙地捡起了地上的灯。 谢以令跳出去,跑到了南宫赐身边,“师尊可真厉害!” 南宫赐神色淡然,接下这句夸赞:“不算难事。” 罗怀机望向谢以令,眼中亮了一瞬,“原来是你啊,花解雨下一次的祭品。” 谢以令冷冷一瞥,丝毫没在意他的话,问道:“在雨花台使用傀儡术的人是你?” 罗怀机笑了笑,“不,不是我,但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南宫赐直截了当道:“是那个给你阵法图的人。” 罗怀机脸色僵了僵,转而又笑道:“你们去过我家了?” 夜起秋风,谢以令搓了搓有些冷的手臂,靠近了提灯的南宫赐,汲取了一些暖意后,道:“我们还救了被你这个不孝子,困在坟前的可怜父母和妻子。” “哈哈哈,可怜?”罗怀机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般,“那是他们活该!” “行了。”谢以令不愿听他的疯言疯语,道:“师尊,我跟阿四先去找药,这个人就交给你了。” “不行。”南宫赐想也没想就拒绝,“我跟你一起去。” “可是,”谢以令有些犹豫,一旁的阿四适时叫道:“那就交给我好啦!反正伪……扶风道长已经将他捆起来了,他肯定跑不了的。我牵着他,跟在你们后面走行了吧。” 南宫赐道:“放心,我封了他的穴道,一旦他动用灵力,势必会反噬。” 谢以令答应下来,两人开始四下寻找解药。 “师尊啊,”他忽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何归根到底长什么样子,你知道吗?” 南宫赐听见谢以令的话,正要回答,却听身后罗怀机插话道:“扶风道长,你们是要找三断蛊的解药吧?不如问问我。” “棕色茎叶,花小而圆,呈蓝色,靠近花蕊处蓝色逐渐淡而变白……”南宫赐话未说完,罗怀机又道:“真的不考虑问我吗?或许我会告诉你们呢?” 谢以令忽然停下来,顿了两秒后,转过身看向他:“罗公子真是好兴致,都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思说笑。” “我没说笑。”罗怀机认真道:“只要你们求求我,我说不定会告诉你们。” “比起这个,”谢以令语气正经起来,“我更想知道,你的同伴会什么时候来救你。” 罗怀机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你告诉我们的吗?”谢以令吐字清晰道:“你说你知道在雨花台使用傀儡术的人是谁,可从你的表现来看,你对花解雨并不关心,说明花解雨并不是可以对你下达命令的人,你们应该是同伙关系,对吧?” “你真正追随的,很可能是那个使用傀儡术,并且给你阵法图的人。” 罗怀机笑容渐渐凝固,变得阴冷起来。 谢以令得意地看了一眼南宫赐,语气轻快地继续道:“我师尊在看见你布下的禁魂扣阵法时说了,虽然施阵人手法拙劣,但门路不算低端。说明你实力应当不错,可从刚才你跟我师尊打斗来看,却不尽然。” “你被我师尊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与其说是修习不精,更像是修炼的法力被人抽走,身体枯如败絮。诶——”谢以令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本就明亮的双眸聚起一点精光,“罗公子,你说,谁能这么对你呢?”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9、一失足众入无尽洞 罗怀机脸色发黑,他怒目而视着谢以令:“这不过是你的猜测罢了!” “是吗?”因为站位关系,谢以令俯视着罗怀机,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势。“那你怎么解释自身灵力严重亏损的事呢?有人抽取你的灵力,你又怎么会不反抗,还是说,你根本无法反抗?” 南宫赐稳稳提着灯,他静静看着谢以令的侧脸,似乎全然没听他在说什么。 这时,谢以令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手上的灯也随之晃了两下。“师尊,你觉得会是怎么一回事?” 南宫赐回过神道:“抽取他人灵力,若不是为了提高自身修为,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以活人为引,修炼阴尸。” “哦,原来是这样。”谢以令惋惜地轻叹了口气,嘴角却翘着,看不出一丝可惜,“看来罗公子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个药引子啊。” 罗怀机垂着头,过了会儿忽然低低地笑起来,“你们仙门都是这样,毫无证据地猜测,然后给人定罪的吗?” 看来自己猜对了。 谢以令心情很好,他毫不留情地戳破罗怀机的自我欺骗:“罗公子,醒醒吧,你看看我师尊是谁。”他指了指站在后面,一言不发就已经威慑力十足的南宫赐,表情又欠又得意。 “想听你的真话,不过是我师尊动动手指头的事。可是,比起逼你说出实情,还是一步步将你内心击溃,更让我觉得有意思。” 罗怀机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他紧抿着唇,见识了谢以令的伶牙俐齿,开始逃避不说话。 这想法谢以令怎么会看不出,但他继续往罗怀机心里扎刺,道:“你被人当做药引子,会不会保持忠心?你对身为同伴的花解雨毫不关心,会不会叛变?你的主人既会傀儡术,又会下三断蛊,为了更好的掌控你,他会做什么?罗公子,你怕不怕?防不防?” 罗怀机这时才意识到不对,却已经晚了。 身后的南宫赐动作利落地拿碧落从他颈部劈了下去,只听一声重物倒地,人便昏了过去。 谢以令蹲下来,头顶上空立刻靠过来一盏灯,替他照亮。他在罗怀机身上翻找,很快扯出了一只布袋。他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何归根。 谢以令与南宫赐二人上山时,提前在空地处给顾桓之和娇娇留了个阵法,以护安全。 顾桓之被喂了解药好一会儿,才悠悠转醒。醒来后,他撑着树干正要起身,却看见一个人被五花大绑在树上,正望着自己,霎时吓了一跳道:“你是何人?!” 一旁的谢以令正靠着另一边的树干等他醒来,听见顾桓之的话,解释道:“他就是罗怀机。” “什么?”顾桓之闻言,顿时怒从心出,“原来是你!” 罗怀机活动了几下酸痛的后颈道:“我竟不知道,我何时变得这么有名?” 顾桓之打量了他一番,转身问谢以令道:“谢师兄,你们怎么捉到这人的?” 谢以令道:“找药时遇见的。” “找药?”顾桓之问:“为什么找药?” 谢以令道:“当然是为了解你身上的毒了。” 顾桓之想起自己昏迷过去时的疼痛,问:“我中了什么毒?” 阿四趴在娇娇身上,似乎已经睡熟了。不远处,南宫赐怀中抱着木柴回来。 “是三断蛊。”谢以令跟他说完,赶紧上前,殷勤道:“师尊,我来帮你!” 南宫赐摆好木柴,顺手生了火。谢以令坐在火堆前,右手按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没坑声,却见南宫赐从袖中拿出了两个小巧的野果。 “无毒,吃吧。” 不远处传来很小声的一句:“我的呢?” 南宫赐扫了一眼阿四,只见对方翻了个身,背对众人,手脚动了两下后又开始说话,“好吃,真好吃。唔,再来一碗……” “原来在做梦啊。”谢以令回头一看,笑了笑。 火焰在冷风中抖着身子,落在南宫赐浅色的眸子中,成了几点暖色的光斑。 南宫赐轻声道:“他说梦话,你先吃吧。” 顾桓之也坐了过来,三人围着火堆,抵挡了大半冷风,火焰终于站稳,沉默地烧着。 谢以令咬了一口野果,发现意外的甜,“师尊,你吃一个,特别甜!”他直接将果子塞进南宫赐手中,“真的,你尝尝!” 顾桓之舔了舔有些干的唇,抱着胳膊莫名觉得有些冷。他分明是修仙之人,早已不会再惧人间严寒。 “你吃就好。”南宫赐的语调很平淡,跟他平时说话没什么区别,但谢以令还是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没把果子拿回去,只是看着南宫赐,又咬了一口自己手上的野果,眼神里有些微妙的情绪,和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 野果带着凉意贴着掌心,南宫赐似乎轻叹了口气,又因为太轻,像是一道绵长的呼吸。他拿起野果,放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在谢以令有些期待的注视下,竟是少见地露出笑意,“果然很甜。” 谢以令一下绽出笑容,“还是师尊眼光好,这么甜的野果都被你找到了。” 顾桓之搓了搓胳膊,觉得更冷了。被绑在树上的罗怀机手脚早已麻木刺痛不已,他张口喊道:“要绑人也别绑在树上啊,能不能让我也去火那里?喂,你们听见没有?” 阿四撇撇嘴,抬起头跟罗怀机对上视线,他小声道:“吵什么吵,本来就饿,你一吵我更睡不着了。” 罗怀机命令道:“小鬼,过来给我松绑。” 阿四没好气道:“做梦!”说完一扭头,捂着耳朵继续睡觉。 火堆一直到快天亮才燃尽,南宫赐施了结界挡风,直到谢以令醒后才收回。 顾桓之解了三断蛊,此刻精神抖擞地问:“扶风道长,这罗怀机留着还有什么用?” 谢以令还有些困顿,为驱赶困意,他抬手打了两拳树干,结果落了一身露水,顿时清醒过来,连忙跳着远离了树下。 “这忘恩山上肯定有秘密。”谢以令抖着身上的露水道:“说不定罗怀机背后那群人现在就在山中。” 南宫赐解开罗怀机身上的咒,人瞬间从树上落了下来。 他一抬手,罗怀机身上的白金绳索自动伸长飞到他手中。“这忘恩山中,必然有一处巢穴供他们蔽身。” 他说着,目光冷淡地望向罗怀机,“是你自己带路,还是我们胁迫你带路?” *** 碧落拨开谢以令身前的一丛肆意生长的青藤,谢以令回头,对南宫赐笑了笑,“多谢师尊。” 在罗怀机的带领下,他们渐渐进入忘恩山的深处。顾桓之自觉接替了照看罗怀机的活,他走在罗怀机身后,能最先看见前面出现的事物。 不知走了多久,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顾桓之停下了脚步,道“扶风道长,有个山洞!” 谢以令与南宫赐闻言,赶紧走上前去。身后的阿四牵着娇娇,行走速度不输两人。 洞口之上,怪石乱放,与山间景致浑然形为一体,又有藤萝密布,遮掩了大半个洞口,掩人视线。 “无尽洞?”顾桓之走上前,用霜客挑开一簇藤萝,看着洞口上方露出的三个字,一字一顿念道。 众人的注意力被山洞吸引过去,身后罗怀机慢慢地挪动往后退,眼底掠过一丝诡计得逞的快意。 忽然地面一震,众人站立的地方赫然塌陷下去。 谢以令刚感到身子一歪,一只手立刻贴在了他后背上,将他稳住。 “糟了!”谢以令猛然意识道:“我们中计了!” 他说完,忙回头去寻南宫赐的脸,在掉落前,接到南宫赐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顾桓之一手抓着阿四,一手紧紧攥着娇娇的绳子,堪堪稳住了身子,在落地时,擦着石壁跌下。 阿四吓得尖叫一声,躺在地上摸了摸自己完好无损的屁股,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并未受伤,小脸微红地爬了起来。 娇娇倒像见过不少世面,从地上踉跄起身后又差点滑倒,却还是不慌不忙地拱了拱阿四,尾巴尖随意扫了两下。 “那罗怀机果然没安好心!”顾桓之语气间尽是被戏耍的怒气。他的手肘处此时火辣辣的疼,幸好隔着衣物并无大碍。 顾桓之又朝四周望了望,发现罗怀机没有跟他们一道掉下来,兴许在地面坍塌前,他就寻了处安全的地方。 “我们现在要怎么出去?”谢以令抬头望向他们掉下来的地方,此刻已经被石头封上,连同光线也一同隔绝了。 南宫赐抬手,一道白色灵力打在石头上,却被一道类似阵法的青光拦了下来。 “这,”顾桓之登时有些咋舌,“这是什么东西?阵法吗?好像把我们囚禁在里面了。” 谢以令沉着地看了看前方:“罗怀机为什么引我们进来这里?” 他眉头微皱,猜测道:“难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另外几人顺着他的话向前面看去。 这山洞空大,无风自阴,怪石乱簇,人行时,常有回声。 不过地面还算平坦,初入时,三四人并排走也没问题,再往里,似有一段通道,不仅距离变得狭窄,就连光线都暗了许多。 而谢以令却在此时注意到了洞壁上的刻痕。 “这是……”他看着洞壁上有些眼熟的步骤,脑中下意识开始回想。 炼尸之法?! 身旁的南宫赐注意到他这里的动静,探过身来细看,说道:“是炼阴尸的方法。” 顾桓之在此时忽然叫道:“扶风道长,谢师兄,你们快过来看看!”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20、无尽洞暗藏阴尸窟 谢以令与南宫赐几乎同时转身看过去。墙壁上,数百道划痕,入壁三分。映着斑驳的褐红色血迹,分外骇人。 一道又一道的抓痕,几乎遍布了整个山洞,一个又一个的血手印,连接着向山洞深处延去。 如此诡异的一幕,让几人一时间都没能说出一句话。阿四被满墙血印吓得用手捂住双目,只敢从指缝里看一两眼。 谢以令盯着眼前的痕迹,走近了些,道:“这些手印几乎一模一样,似乎是同一个人留下来的。” 南宫赐的声音在他耳后响起:“看形状,应是一位成年男子。手指骨修长偏细,且指关节处平整。这男子很可能体态偏瘦,不是善剑之人。” 谢以令轻声道:“阴尸,傀儡术。”他退后几步,再仔细看了看满壁的刻痕,“这上面不仅有鬼道邪术,还有山洞的路线。不过只有进去的,没有出来的。” “这里,”南宫赐抬手,指了指某处墙壁,“有个炉鼎图案,应当就是他们修炼阴尸的地方。” 谢以令道:“那不如我们跟着这路线图走,看看里面究竟有何秘密。” 见南宫赐点了头,他对着身后的顾桓之与阿四道:“走吧,我们进去看看。” 阿四牵着娇娇,越往深处,行走得越困难。顾桓之见状,忍不住开口:“扶风道长,这马实在不方便,要是遇上什么事,恐怕顾及不上。” 阿四直接道:“什么顾得上顾不上的,娇娇才不需要呢!”说完,他拍了拍马背,下了命令,“娇娇,回去!” 只一瞬间,马身涌出滚滚黑烟,娇娇甩了甩脑袋,朝石壁冲去。没有头破血流的场景出现,反而隐入石壁中,连带着黑烟都消失不见了。 顾桓之这才看出端倪,诧异道:“这是,冥兽?” “昂!”阿四点了点头,很是得意。 谢以令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娇娇是他捡的,阿四也是他捡的。想来阿四出了事后,娇娇也没活下去。 他收敛目光,继续往前探寻。 途中有白烟逐渐生出,顾桓之疑惑道:“怎么越往前,这烟就越大呢?” 南宫赐看一眼四周:“这烟不像人为,应当是山洞的原因。” 谢以令与南宫赐并排走在最前面,闻言也道:“烟虽是自然而成的,不过这驱烟的风,大概是因为洞中另类的构造。” 白烟从石洞的墙壁各处缝隙中倾泻出来,脚下的路被铺了厚厚一层。 顾桓之听到此处有些奇怪:“谢师兄,你从哪里看出这洞中,有什么另类构造的?” 谢以令也不知为何,自他重生后,视觉跟听觉变得尤其敏锐。他抬手挥了挥,试图挥散口鼻处的烟。 “前面有风声。”他解释说。 果然,不过行了半刻钟,山洞通道愈发宽敞起来。 通道口有一处向下石阶,众人走到石阶中央。 霎时,眼前一片开阔。 谢以令薄唇因震惊微微张开,眼前之景,竟一时难以全部收入眼中,需从下到上,由左至右一一观览。 首先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是两根铁链固定的木质吊桥。 吊桥一直延伸向前,不知尽头。吊桥下,黑压压一片,是排列紧密的头颅,群蚁排衙般铺满了地面。 所以,准确来说,谢以令他们所站之处,是这地宫的第二层。 谢以令抬首仰视上方,看清了这偌大地宫的整貌。 这是一座面积巨大、以环形为结构的地宫。上下吊桥、楼层错落有致。 往上数有九层,每一层不超过两米。且每层的黄泥色墙壁上,都嵌着紧紧相挨的阴尸。 在地底下挖坑建宫,已是匪夷所思。更别提这地宫就像一个蜂巢,藏着数不尽的阴尸。 这里显然是一个巨大的百万尸窟。 常人若误入此地,注定是死无葬身。 谢以令第一个抬脚往吊桥上走,南宫赐接着他的脚步跟上。顾桓之也放轻了动作,不紧不慢地往前。 行走了一会儿,两旁的场景几乎没有变化,无一不是如同陷入沉睡的阴尸群。 脚下的吊桥不太稳固,谢以令尽可能小心走过,吊桥仍时时摇晃。可以看出建造它的人,并不打算将它当作一条通道。 忽然,谢以令停住,他听见了不属于他们几人的呼吸声。 “师尊,”他神色严肃,第一时间将这件事告诉南宫赐:“有动静。” 南宫赐默契地停下脚步,在一瞬间敛声屏气。只见谢以令侧耳细听了一会儿,突然猛抬头,惊愕地看向墙壁上的那些阴尸。 “是他们。”谢以令压低了声音,“那些应该就是阴尸吧,他们在呼吸。” 顾桓之听了半天也没听见有什么声音,但被此时诡异的气氛影响,他也跟着声音压低,问道:“谢师兄,为什么我没听见什么声音?” 阿四皱着鼻子,在空气中闻了闻,小声附和:“我也没有。” 谢以令听见二人这么说,直接看向南宫赐。 察觉到谢以令的目光,南宫赐顿了顿,最后摇了摇头。 突然,上空传来一声巨响,像是启动了什么沉重的机关。 一束青光从地宫顶洒下,覆盖住地宫内的一切。 谢以令看着自己跟其他人身上的青光,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像是为了应证他的担心,原本柔和的青光一刹那变得锐利刺眼,如同一把数米长的巨剑高悬在他们头顶,并且从下方迸射出墨绿色的强光。 谢以令低头勉强眯着眼看了看,只见一道法阵在地面亮起,隔着密不透风的阴尸群,渐渐向四周扩大。 复杂的咒语随着法阵的变化变得气势汹汹,一串串符咒印在墙壁上,青光铮亮,映出阴尸们干瘪的脸。 “法阵动了,估计阴尸也会醒来。”南宫赐语气冷冽,“我们得快点出去。” 话音刚落,一道琴音从遥远处传过来。 数百万阴尸从沉睡转为苏醒,呼吸声如巨兽那样绵长有力。 “糟了!”谢以令喊道:“快跑!” 阴尸一动,尸腐味扑面而来,奇臭无比。 谢以令捂住口鼻,发现根本没有用,“这东西的味儿这么大,还用得着动手?吐口气就可以直接熏死我们了。” 顾桓之皱起眉道:“扶风道长,现在怎么办?” 忽然,南宫赐飞快将谢以令扯向自己,避开了吊桥上那双即将抓到谢以令双脚的枯手。 哪怕他已经将动作放到最轻,但扯人这个动作,不管怎么做,还是不可避免会让人失去重心。 顾桓之没得到回答,扭头去看时,正好看见谢以令跌撞进南宫赐怀里。 这其实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举动,可顾桓之心里却觉得有些怪异。他飞快转回了头,倏地对上阿四发亮的眼眸。 他一时间脑子里什么也没想,脱口而出道:“小孩子不许看。” 阿四眨眨眼道:“我什么都没看到啊。” “多谢师尊。”谢以令大脑空白了几秒,他耳根有些发热,装作自然地站稳了身子,一边躲避下面的阴尸一边说道:“这么看来,这桥应该不是人走的,我们占了阴尸的道。” 吊桥前后陆陆续续有阴尸爬上来,不断向众人靠近。那些上面的阴尸,翻过半人高的木围栏往下跳,大多正好落在吊桥上,激起一阵晃荡。 此情此景,可谓是:前有虎赶,后有狼追,上下无出路,插翅也难飞。 南宫赐冷了目光,道:“碧落。” 腰间所佩灵剑闻声出鞘,如同剑主一样清冷浅淡的白光,轻而易举便压过了那道邪煞青光。 碧落出鞘,诸邪尽消。 这百万阴尸几乎全是低阶阴尸,有的甚至仅被碧落丰盈的灵光闪过,原本靠着一股邪气支撑的身躯便四分五裂。 顾桓之也当即拔剑,与阴尸打斗起来,还不忘用空着的那只手,扯住阿四后颈的衣服,避免他被阴尸抓伤。 仙门灵气照亮了原本阴森的地宫,也暴露了藏在暗处的人。 顾桓之被第二层的一名黑衣男子吸引了注意,他目光凝聚那处,辨认出竟是他追寻了一路的雁展,心中又喜又急,立刻道:“雁无羁,哪里逃!” 谢以令闻声看去,只看见那人一闪而过的身影。 下一秒,墙壁上的阵法突然旋转起来!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谢以令赶紧凝神,防止自己被这些诡异阵法影响。 南宫赐眼神扫过人群,一道凛冽的剑气宛如波浪冲击出去。 “滋啦——”不断有阴尸遭受宝剑灵气所袭,化为一捧黑灰,散落一地。 很快,第一层紧紧相挨的阴尸除去大半,群体间竟有了较大的空隙。 谢以令却被因此露出来的地面吸引,他扯住南宫赐的一点衣袖,道:“师尊,你看下面!” 随着阴尸消散,地宫里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风,吹散了满地灰烬,显出被遮盖的东西。 只见这地宫的地面凿莲,莲是盛开的红莲,四周还有状如鬼魅的业火。 南宫赐顺着业火的轨迹望去,火焰一路延伸进地宫最深处。 “我们进去那里面。”南宫赐冷静道:“他们肯定还有别的藏身之所。” 谢以令也注意到了这点,地面上红莲的走向并非毫无规律,他猜测道:“外面的阴尸,应该只是些虾兵蟹将,最里面的,才是重头戏。” 南宫赐抓住谢以令的手腕,飞身带他离开地面,足尖在吊桥边上一点,两个人一同往底下落去。 谢以令刚站稳,又被南宫赐一道灵咒护在了其中。 他自然明白这灵咒的作用,老实地呆在里面没乱动。 周围的阴尸围聚过来,很快距离他仅一掌之遥,却在碰到灵咒的一瞬间化为乌有。 白衣翻飞在阴尸群中,数道灵光闪现,南宫赐四周瞬间空出了一块空地。 他以灵御剑,碧落悬于高空,化作万剑,齐发时恍若垂天流星,穿过一具具阴尸。 谢以令看着这一幕,眼珠里透出被碧落映着的细光,折射出南宫赐的身影。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20-30 第21章 无尽洞暗藏阴尸窟 碧落出鞘,诸邪尽消…… 谢以令与南宫赐几乎同时转身看过去。墙壁上, 数百道划痕,入壁三分。映着斑驳的褐红色血迹,分外骇人。 一道又一道的抓痕, 几乎遍布了整个山洞,一个又一个的血手印,连接着向山洞深处延去。 如此诡异的一幕, 让几人一时间都没能说出一句话。阿四被满墙血印吓得用手捂住双目,只敢从指缝里看一两眼。 谢以令盯着眼前的痕迹, 走近了些:“这些手印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 似乎是同一个人留下来的。” 南宫赐的声音在他耳后响起:“看形状, 应是一位成年男子。手指骨修长偏细,且指关节处平整。这男子很可能体态偏瘦,不是善剑之人。” 谢以令退后几步,仔细看了看满壁的刻痕:“这上面不仅师尊你说的什么鬼道邪术, 还有山洞的路线。不过只有进去的,没有出来的。” “这里,”南宫赐抬手, 指了指某处墙壁,“有个炉鼎图案,应当就是他们修炼阴尸的地方。” 谢以令道:“那不如我们跟着路线图走, 看看里面究竟有何秘密。” 见南宫赐点了头,他对着身后的顾桓之与阿四道:“走吧, 我们进去看看。” 阿四牵着娇娇, 越往深处,行走得越困难。顾桓之见状,忍不住开口:“扶风道长,这马实在不方便, 要是遇上什么事,恐怕顾及不上。” 阿四直接道:“什么顾得上顾不上的,娇娇才不需要呢!” 说完,他转身拍了拍马背,下了命令:“娇娇,回去!” 只一瞬间,马身涌出滚滚黑烟,娇娇甩了甩脑袋,蹄子一撒,朝石壁冲去。 没有头破血流的场景出现,马身反而隐入石壁中,连带着黑烟都消失不见了。 顾桓之这才看出端倪,诧异道:“这是,冥兽?” “昂!”阿四点了点头,很是得意。 谢以令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娇娇是他捡的,阿四也是他捡的。想来阿四出了事后,娇娇也没能善终。 他收敛目光,继续往前探寻。 途中有白烟逐渐生出,顾桓之疑惑道:“怎么越往前,这烟就越大呢?” 南宫赐看了一眼四周:“这烟不像人为,应当是山洞自身的原因。” 谢以令与南宫赐并排走在最前面,闻言也道:“烟虽是自然而成的,不过这驱烟的风,大概是因为洞中另类的构造。” 白烟从石洞的墙壁各处缝隙中倾泻出来,脚下的路被铺了厚厚一层。 顾桓之听到此处有些奇怪:“谢师兄,你从哪里看出,这山洞有什么另类构造的?” 谢以令也不知为何,自他重生后,视觉跟听觉变得尤其敏锐。他抬手挥了挥,试图挥散口鼻处的烟。 “前面有风声。”他解释说。 果然,行了半刻钟,山洞通道愈发宽敞起来。 通道口有一处向下石阶,众人走到石阶中央。 霎时,眼前一片开阔。 谢以令薄唇因震惊微微张开,眼前之景,竟一时难以全部收入眼中,需从下到上,由左至右一一观览。 首先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是两根铁链固定的木质吊桥。 吊桥一直延伸向前,不知尽头。吊桥下,黑压压一片,是排列紧密的头颅,群蚁排衙般铺满了地面。 所以,准确来说,谢以令他们所站之处,是这地宫的第二层。 谢以令抬首仰视上方,看清了偌大地宫的整貌。 这是一座面积巨大、以环形为结构的地宫。上下吊桥、楼层错落有致。 往上数有九层,每一层不超过两米。且每层的黄泥色墙壁上,都嵌着紧紧相挨的阴尸。 在地底下挖坑建宫,已是匪夷所思。更别提这地宫就像一个蜂巢,藏着数不尽的阴尸。 这里显然是一个巨大的百万尸窟。 常人若误入此地,注定是死无葬身。 谢以令第一个抬脚往吊桥上走,南宫赐接着他的脚步跟上。顾桓之也放轻了动作,不紧不慢地往前。 行走了一会儿,两旁的场景几乎没有变化,无一不是陷入沉睡的阴尸群。 脚下的吊桥不太稳固,谢以令尽可能小心走过,吊桥仍时时摇晃。可以看出建造它的人,并不打算将它当作一条通道。 忽然,谢以令停住,他听见了不属于他们几人的呼吸声。 “师尊,”他神色严肃,第一时间将这件事告诉南宫赐,“有动静。” 南宫赐默契地停下脚步,在一瞬间敛声屏气。只见谢以令侧耳细听了一会儿,突然猛抬头,惊愕地看向墙壁上的那些阴尸。 “是他们。”谢以令压低了声音,“这些阴尸,他们在呼吸。” 顾桓之听了半天也没听见有什么声音,但被此时诡异的气氛影响,也跟着声音压低,问道:“谢师兄,为什么我没听见什么声音?” 阿四皱着鼻子,在空气中闻了闻,小声附和:“我也没有。” 谢以令听见二人这么说,直接看向南宫赐。 察觉到谢以令的目光,南宫赐顿了顿,最后摇了摇头。 突然,上空传来一声巨响,像是启动了什么沉重的机关。 一束青光从地宫顶洒下,覆盖住地宫内的一切。 谢以令看着自己跟其他人身上的青光,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像是为了应证他的担心,原本柔和的青光一刹那变得锐利刺眼,如同一把数米长的巨剑高悬在他们头顶,并且从下方迸射出墨绿色的强光。 谢以令低头勉强眯着眼看了看,只见一道法阵在地面亮起,隔着密不透风的阴尸群,渐渐向四周扩大。 复杂的咒语随着法阵的变化变得气势汹汹,一串串符咒印在墙壁上,青光铮亮,映出阴尸们干瘪的脸。 “法阵动了,估计阴尸也会醒来。”南宫赐语气冷冽,“我们得快点出去。” 话音刚落,一道琴音从遥远处传过来。 数百万阴尸从沉睡转为苏醒,呼吸声如巨兽那样绵长有力。 “糟了!”谢以令喊道,“快跑!” 阴尸一动,尸腐味扑面而来,奇臭无比。 谢以令捂住口鼻,发现根本没有用:“这东西味道这么大是死了几百年了吗?还用大费周章动手,直接吐口气就能熏死我们了。” 顾桓之皱起眉道:“扶风道长,现在怎么办?” 南宫赐飞快将谢以令扯向自己,避开了吊桥上那双即将抓到谢以令双脚的枯手。 哪怕他已经将动作放到最轻,但扯人这个动作,不管怎么做,还是不可避免会让人失去重心。 顾桓之没得到回答,扭头去看时,正好看见谢以令跌撞进南宫赐怀里。 这其实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举动,可顾桓之心里却觉得有些怪异。他飞快转回了头,倏地对上阿四发亮的眼眸。 他一时间脑子里什么也没想,脱口而出道:“小孩子不许看。” 阿四眨眨眼道:“我什么都没看到啊。” “多谢师尊。”谢以令大脑空白了几秒,他耳根发热,装作自然地站稳了身子,躲避下面的阴尸,“这么看来,这桥应该不是人走的,我们占了阴尸的道。” 吊桥前后陆陆续续有阴尸爬上来,不断向众人靠近。那些上面的阴尸,翻过半人高的木围栏往下跳,大多正好落在吊桥上,激起一阵晃荡。 此情此景,可谓是:前有虎赶,后有狼追,上下无出路,插翅也难飞。 南宫赐冷了目光,道:“碧落。” 腰间所佩灵剑闻声出鞘,如同剑主一样清冷浅淡的白光,轻而易举便压过了那道邪煞青光。 碧落出鞘,诸邪尽消。 这里的百万阴尸几乎全是低阶阴尸,有的甚至仅被碧落丰盈的灵光闪过,原本靠着一股邪气支撑的身躯便四分五裂。 顾桓之也当即拔剑,与阴尸打斗起来,还不忘用空着的那只手,扯住阿四后颈的衣服,避免他被阴尸抓伤。 仙门灵气照亮了原本阴森的地宫,也暴露了藏在暗处的人。 顾桓之被第二层的一名黑衣男子吸引了注意,他目光凝聚那处,辨认出竟是他追寻了一路的雁展,心中又喜又急,立刻道:“雁无羁,哪里逃!” 谢以令闻声看去,只看见那人一闪而过的身影。 下一秒,墙壁上的阵法突然整体旋转起来!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谢以令赶紧凝神,防止自己被这些诡异阵法影响。 南宫赐眼神扫过人群,一道凛冽的剑气宛如波浪冲击出去。 “滋啦——” 不断有阴尸遭受宝剑灵气所袭,化为一捧黑灰,散落一地。 很快,第一层紧紧相挨的阴尸除去大半,群体间终于有了较大的空隙。 谢以令被因此露出来的地面吸引,他扯住南宫赐的一点衣袖道:“师尊,你看下面!” 随着阴尸消散,地宫里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风,吹散了满地灰烬,显出被遮盖的东西。 只见这地宫的地面凿莲,莲是盛开的红莲,四周还有状如鬼魅的业火。 南宫赐顺着业火的轨迹望去,火焰一路延伸进地宫最深处。 “我们进去那里面。”南宫赐冷静吩咐,“他们肯定还有别的藏身之所。” 谢以令也注意到了这点,地面上红莲的走向并非毫无规律,他猜测道:“外面的阴尸,应该只是些虾兵蟹将,最里面的,才是重头戏。” 南宫赐抓住谢以令的手腕,飞身带他离开地面,足尖在吊桥边上一点,两个人一同往底下落去。 谢以令刚站稳,又被南宫赐一道灵咒护在了其中。 他自然明白这灵咒的作用,老实地呆在里面没乱动。 周围的阴尸围聚过来,很快距离他仅一掌之遥,却在碰到灵咒的一瞬间化为乌有。 白衣翻飞在阴尸群中,数道灵光闪现,南宫赐四周瞬间空出了一块空地。 他以灵御剑,碧落悬于高空,化作万剑,齐发时恍若垂天流星,穿过一具具阴尸。 谢以令看着这一幕,眼珠里透出被碧落映着的细光,折射出南宫赐的身影。 阴尸消逝声不停,不知持续了多久,原本积满阴尸的地宫逐渐空旷。 南宫赐看着剩下的几十只阴尸,只见他们在被碧落贯穿了身体后,竟然完好地站立着,甚至冥顽不灵朝几人冲来。 他淡然执剑,眼见阴尸们越来越近,却在即将触碰到自己时,倏地停下动作。 那道不知何时停下的琴声,在此刻再次响起。 阴尸们在琴声中忽然掉转方向,开始后退,直到消失在他们眼中。 谢以令心里疑惑,不敢掉以轻心:“师尊,这琴声有古怪。为什么阴尸们一听,就跑了?” 第22章 机关道谢辞遇旧敌 他猛一回头,看清对…… 南宫赐道:“背后之人, 以琴操控阴尸。这种邪法,曾有过前例。” 谢以令心头浮起对这琴音的熟悉感,他想起南宫赐腰封斜挂的白玉笛, 小心询问:“师尊,可懂音律?” 南宫赐双眼微眯,他与谢以令对视一眼, 说出了他想要的答案:“是《葬衣冠》。” 《葬衣冠》这曲早些年间名扬六都,如今却甚少有人提及。 只因创曲人用这曲混糅鬼术, 可让人暂失心智, 操控行事。后被人揭发, 成为仙门禁忌。 琴声随着阴尸一起消失,南宫赐收回灵咒,谢以令才得了自由。四人谨慎地靠在一起,踩在红莲上, 缓步沿着图案前行。 行走间,谢以令突觉心生寒意,体内聚起一股阴冷, 只捣五脏。他还来不及反应,一口鲜血吐出,溅在地面的红莲上, 更衬得红莲栩栩如生。 “谢师兄!”顾桓之走在谢以令身后,见此情景吓了一跳。他连忙伸手去扶, 却慢了一步。 谢以令两眼昏黑, 努力想睁开眼,可倦意如山压住他的双眼,整个身子沉重地往下坠,如同置身一片暗无天日的深渊。 南宫赐稳稳接住了谢以令, 随即半跪着轻按住他的脉搏。他垂眸,神色认真而从容,无人注意到,他胸膛衣衫的细小褶皱上,掩盖不住的颤动。 在顾桓之跟阿四疑惑又担忧的目光中,南宫赐显得格外冷静:“地宫阴煞之气太重,他身体过于虚弱,承受不住。” 说罢,他思虑片刻,将一股灵力输进了谢以令体内。 周身的沉重感渐渐消散,谢以令睁开眼,看见三人正盯着自己。 “醒了!”顾桓之松了口气,“谢师兄,你刚才可吓坏我们了!” “抱歉。”谢以令还有些恍惚,“我这是怎么了?” 南宫赐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盯着嘴角残留的刺目血红。谢以令抿了抿唇,感受到嘴边还未干涸的血迹,他抬手想用手指抹去,却见南宫赐取出一块雪白手帕,抢先一步替他擦净血迹。 谢以令眼尖地瞥见那手帕一角,用银线绣着一只不易看见的鸟雀。 他心里浮出一个几乎不可能成真的念想,配合南宫赐的动作微微张唇,心思浮动。感受到周身带着暖意,他挣扎着起身道:“师尊,你又给我输灵力了吗?” 南宫赐点头,扶着他,淡定地将手帕收回去。 谢以令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等气息平稳后,一行人再次往前走。不知几时,前面终于出现了道路。 谢以令看着眼前的分叉口,望向南宫赐:“师尊,这里有两条路。” “这怎么办?”顾桓之问。 南宫赐略一思索,取出装着黑雾傀儡的锦囊,将傀儡放了出来。 黑雾傀儡一经放出,先是癫狂乱舞了一通,接着似是察觉到气氛不对,渐渐安分了下来。 南宫赐没什么感情道:“选一条。” 黑雾傀儡闻言,垂头恹恹站在两条通道前,不一会儿,它飘向右边,摇了摇身子。 “师尊,”谢以令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这傀儡认得路?” 南宫赐言简意赅道:“气味。” 是了,谢以令记起来,傀儡靠气味识人。 利用完黑雾傀儡,南宫赐再次将它收进了锦囊中。 这条通道比来时的通道更狭窄,只能勉强过一人。谢以令紧紧跟在南宫赐身后,看见两侧墙壁上的磨痕,心里有了底。 正走着,脚下触感忽然变化,他正要细看,踩着的地面在他低头的同时陷了下去。 身后的顾桓之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谢以令的衣服,“刺啦”一声,他手中只剩下一块布料。 变故发生在一瞬。 “谢师兄!”顾桓之一声惊呼。 哪怕南宫赐听见动静,第一时间转过身,也为时已晚。 陷下去的那块地,很快在众目睽睽下又升了上来,只是已不见谢以令的身影。 “谢辞哥哥!我来救你!” 阿四正要踩上那块地,被南宫赐单手拎了起来,放到了另一边。 “你干什么?”阿四不解又带着些愤怒瞪着南宫赐,“我可以下去救人的!” 顾桓之赶紧安抚他:“阿四你别急,扶风道长肯定有办法的。” 阿四被南宫赐挡住,没办法过去,无奈地想推开他,却发现这人跟两旁的石壁一样根本推不动,只能放弃。 南宫赐不语,他沉默地站在了谢以令站过的那块地。 “顾三公子,”南宫赐突然开口,“还请你看好阿四。” 顾桓之正色道:“是,扶风道长。” 四周安静下来,剩下两人紧紧盯着南宫赐。 等待的时间不算久,但足以让南宫赐眉头越皱越紧。就在他耐心即将消耗殆尽时,脚下突然一空,整个人落了下去。 谢以令从上面落下,一路下滑,直到一块空地处才得以停下。他起身活动了一下脚踝,所幸没受什么伤。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四下环视了一圈。 与南宫赐他们分散,虽性命存在隐患,谢以令却自在了不少,周身锋芒渐露。 建地宫御阴尸,背后操控之人究竟有何目的? 罗怀机将他们引入地宫,是不是得了背后之人的授意? 还有雁展,看来他们果真是一伙人。 突然,谢以令耳廓微动,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听动静还不止一人。他猛一回头,看清对方的脸后,额角一跳。 来人有着一张惯会骗人的脸,五官端正,笑起来时眉目含善,身姿挺拔,端的是不卑不亢,一派正气。 但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谢以令都极讨厌这人。他的同门师兄路堇年,一位装腔作势,伪善至极的人。 “怎么就一个人?”路堇年眉眼尽是不耐烦,他瞟了一眼谢以令,显然没放在眼里,“还是这种低等修士。” 他身后的罗怀机以扇遮面,掩住眼底那份冷意,笑道:“麻烦你了,我的情况你应该清楚,所以那位才让我们一起过来。” 路堇年被罗怀机一番话打动了几分,他脸色好看了些,问道:“这人是谁?” 罗怀机压低了声道:“这人貌似是扶风道长新收的徒弟。” 路堇年神情凝固了一瞬,终于仔细打量了一下谢以令,缓缓道:“你说,他是扶风道长新收的徒弟?” 谢以令撑着身后的石壁,身体做出防御的姿势,凭他对路堇年的了解,他当然知道这人此时在想什么。 前世他跟路堇年明争暗斗,便是为了夺南宫赐唯一弟子之位,只是后来谁都没得逞。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现今路堇年竟投奔魔道,与雁展他们勾结一处。 “我亲耳听见他叫扶风道长为师尊,错不了。”罗怀机用扇点了点胸脯,“不过,我观他有几分头脑,若能为我们所用,就留下来,若不能,便全看你了。” 路堇年一伸手,唤来一把谢以令十分熟悉的剑,破冰。 他轻嗤一声,道:“这种人还不配与我们为伍。”话音落下,剑气横波,直冲谢以令门面。 谢以令下意识运力,指尖竟有灵力闪动。他心里一惊,很快想明白,应当是南宫赐先前为他输了灵力的缘故。 破冰顾名思义,有破冰斩石之力,凭谢以令现在的灵力,单打独斗根本无法抵挡。 紧要关头,他下意识召出灵力,飞快地化作锁链的模样直冲路堇年。 这算是谢以令除佩剑不送外,用的最顺手的武器,符链。他私下极为擅长捣鼓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常自创自用。 路堇年对符链十分陌生,破冰进攻的方向微微一偏。 谢以令侧身避过,符链便如同蛟蛇一般死死缠上了剑身。 路堇年有些恼怒:“将死之人,何必做这无用的挣扎。” 谢以令勾唇,像是觉得好笑,道:“将死之人又不是想死之人,嘴上功夫也算本事的话,那我确实没你有用。” 身后的罗怀机看戏似的站在一旁,执扇遮笑。 路堇年被气得胸膛起伏不定,平时看起来温和有礼的脸,显出几分狰狞与狠毒。似乎只有将眼前男子乱剑杀死,才能一泄他心头之愤。 “少废话,受死!” 眼见路堇年攻势渐猛,且俞打俞近,谢以令借用符链欲拉开和他的距离。 路堇年却并不后退,死命抵着符链往前。 谢以令没法,只得一个猛力收回符链,随即一个半空翻身,落在了稍远的地方。 路堇年举剑飞身跃来,谢以令赶紧双手死死扯住符链两段,硬生生接下这一剑。恢复的灵力消耗太多,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再跟路堇年继续打下去,眨眼间,谢以令两手一空,符链凭空消失了去。 “住手。” 破冰顺势刺穿谢以令的左肩,眼看路堇年就要将人劈成两半,一道声音及时制止住了他。 谢以令紧紧抿着唇,没发出一声痛吟。他抬眼,看见一人抱剑从石壁后走出来。 这人长相十分年轻,给人的感觉却很怪异。似乎他的那张脸,是做出来的一张面具,而不是长在脸上的皮肉。 他目光状似漫不经心地扫过路堇年跟罗怀机两人后,才扭头看向谢以令,吐出一句命令:“别杀他。” 路堇年显然不愿服从:“雁展,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以令心里一惊,原来这人就是雁展。 雁展笑了笑,语气间毫不掩饰对二人的讥讽:“他的价值,可比你们两人都大。” 路堇年只得抽出剑,还不忘冷声恐吓谢以令:“等你没了价值,我定取你性命。” 谢以令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勉强咽下口中鲜血道:“随时恭候。” “原来是具重生之躯,难怪体内藏有灵器。”雁展走近谢以令,像是确认般盯着他。他收起了一向吊儿郎当的模样,眼神幽深,藏不住对灵器的贪念。 谢以令心头突突直跳,灵器?他身体里怎么会有灵器? 第23章 争锋斗惊动活死人 谢以令循声望去,看…… “好了。”雁展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缓缓说道,“把他带进去,那位还在等着。” 为防再生事端, 罗怀机上前锁了谢以令的穴道,这才与路堇年一道挟持着他沿密道走去。 谢以令低垂着头,身形狼狈地被三人带走, 眼中隐隐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无尽洞里面果然暗藏天地,不仅有地宫, 更有数条密道交错纵横, 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路堇年的耐心终于告罄, 将谢以令丢给罗怀机一人架着。 谢以令心里不觉好笑,路堇年架着他时,他浑浑噩噩似要马上昏死过去,全身重量都交于路堇年身上。 现在路堇年一撒手, 他立马就做出一副顽强不屈的模样,自己站稳了。 “哼!”路堇年冷冷看了他一眼,用力一推, 将谢以令推进了其中一条密道。 密道极窄极暗,雁展走在前面,以防谢以令耍花招逃跑, 路堇年堵在最后。 大约行了几百米,终于有光透进来, 隐隐约看见一方空地, 走近了才看清是一道暗室门口。 进去后,谢以令发现这暗室不小,四处角落都燃着明火,中间放着一口三足圆鼎, 鼎中青烟缭绕,变幻莫测。 鼎前有人长身站立,身披黑色斗蓬,周身气息冰冷。 听见动静,那人转身看向暗室门口,与谢以令记忆中熟悉的脸重合。 谢以令压下心里的震惊,那些蛛丝马迹一下在脑中串连起来。 他不由说出口:“温良辰?” “你认识我?”温良辰听见这话,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带着一身寒意走近他,直逼得人皱眉,“我倒是不记得何时见过你。” 雁展笑道:“温公子何须疑惑,早些年你的大名谁人不知?” 他将目光转向谢以令的腹部,悠悠道:“温公子,你要的东西就在这人身上,不如快点动手,免得夜长梦多。” 温良辰抬眸,眼中藏着疯魔:“灵器么?” 他突然发功,一掌打在谢以令心脏处。 罗怀机提醒道:“我封了他的穴位。” 温良辰看也没看他一眼,只道:“这样反倒更省事了。不用担心他反抗,灵器也更好取出来。” 谢以令忍痛道:“你想要我体内的灵器?那你倒是可以试试,看看就凭你,能不能取得出来。” 温良辰似是被这话激笑:“这你就别管了,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足足八年,只差这最后一步,即可大功告成!” 一道青光从他手中施展出,如闻见肉味的青面饿鬼般,迫不及待地钻进谢以令的胸膛。 谢以令因这青光霎时疼得脸色发白,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他的额角有冷汗不断落下,滴在地面上,慢慢扩大洇湿的痕迹。 “怎么会取不出来?”温良辰的目光陡然变得阴冷,缓缓扫过路堇年与罗怀机二人。 罗怀机扇子一抖,连忙解释道:“是雁展说他身体里有灵器的,我们只是负责把人带回来。” 雁展抱臂靠在墙身,在温良辰审视的目光下,有些散漫道:“取不出来,就送他进阵法,毁了他的肉身不就好了?” “我本想留你个全尸,”温良辰闻言,面上浮出一丝愉悦,“可惜了。” 谢以令心里暗道不妙,转身想逃。路堇年盯了他多时,一掌抓住了他受伤的肩,用力往后一甩。 暗室内突然亮起一道光芒,那是温良辰等人早已在地面布置好的法阵。 阵法高达二十米,压在众人头顶,照亮被强行打入法阵中的谢以令。 温良辰冷眼看着他脸上痛苦之色倾泻出来:“你运气不错,好歹重来一回,多见了几天人间风月。你可知,有人比你更有资格活在这世上?重生的人本不应是你。” 谢以令勉强撑起身子,擦净嘴角的血,突然笑了,他眼中闪着轻蔑的光,道:“你想说什么?” 温良辰神情微变。 “八年时间,用尽旁门左道寻灵器无果。如此没用,又在我面前逞什么凶?”谢以令对他们抬了抬下巴,“用不着这么麻烦,你们求我两句,跪下来说些好话,说不定我就把灵器送给你们了。” “呜!” 谢以令话音刚落,温良辰已是满面杀意,举掌就要劈下去,却在这时,一道极痛苦的叫喊在暗室内响起。 那声音沙哑沉闷,好像发声时整条舌头都裹着刀刃,喉间塞着砾石碎片,使他痛苦不堪,生不如死。 “呜!呜呜!!”那声音越来越大,还伴随着几道错时响起的铁链声。 温良辰等人脸色一变。 “坏了!”罗怀机一收扇,拍掌道,“怎么提前醒了?” 谢以令循声望去,看见一个几乎跟墙壁融为一体的人。 那人——谢以令暂且将他称作为人,他手足皆戴有沉重的锁链,最主要的一条,甚至嵌入了他的锁骨部分。 他的身体虽是站直挺立的状态,却呈一种极不自然的幅度,似乎是被人用什么力量强行表现出这副模样。 双臂僵直垂在身体两侧,破烂且宽大的袖口露出他枯瘦的一双手。 那双手十指修长,皮肤却紧紧贴着骨头,不见血肉,十个指甲有的乌黑,有的血肉模糊,且有的手指弯曲姿势诡异,显然是因为什么原因被折断了。 一头散乱的墨发虽然凌乱,但还算看得下去,可被头发遮了部分的脸,苍白如雪,眼下乌青,两颊深深凹陷进去。 他应当是被谢以令几人的争论吵醒,有些费力地睁开眼,露出异于常人的白瞳。 谢以令瞳孔骤缩,一时喉咙发紧。这张脸,虽然前世只有过几面之缘,但他却并未忘记,那是墨三公子,墨蔺渊! “你们,这群畜生!”谢以令早在十年前就参透了鬼道邪术,自然一眼看出眼下是何种情况,“竟然用活人来炼阴尸!” 炼阴尸之法乃四大禁术之一,很早以前就有心术不正之人,背着各仙门偷偷修炼此法。 当时那些人所用不过是已死之人的尸体,可眼前这个,哪怕模样再人不人鬼不鬼,谢以令依然辨别出来,这是个活人。 “哈哈哈哈哈!”一旁的雁展笑道:“活人又如何?世间不乏吃人喝血之事,不过区区炼尸之法,怎么,这就叫你害怕了么?” 谢以令看着死气沉沉,满身都是伤痕的墨蔺渊,气得红了眼:“你屠尽水墨仙庄满门,连百姓也不放过,如此丧尽天良。圣苍有眼,我咒你平生所求皆不得如愿!” 温良辰闻言嗤笑一声道:“如今你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与其担心他人,不如想想待会怎么求我,好让我手下留情一些。” 谢以令抬眼看去,他手心的青光早已跃跃欲试。 见谢以令沉默不语,温良辰神色冷冷:“冥顽不灵。” 青光冲进法阵的一瞬间,谢以令就感受到了法阵被启动时,传递到他身上的疼痛。 只是这痛仅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到两秒,陡然被外界的一股力量打断。 谢以令不明所以,抬眼望去,看见了那把熟悉的剑。他心中一动,是碧落。 法阵不是被暂时打断,而是被碧落强行摧毁,谢以令自然也跟着恢复了自由。 南宫赐一踏进暗室,便跟雁展几人打了起来。虽是以一敌多,可却丝毫不见下风。 罗怀机见势不妙,转身贴着墙壁想溜走,被谢以令从身后抓住了肩膀。 “罗公子,事情正到了精彩的地方,怎么急着要走?” 罗怀机回头看向他,煞有介事道:“你不要误会啊,我与他们目的并不同,他们要灵器,用活人炼尸,我虽都知道,但从未参与,顶多帮他们放个风罢了。” “是吗?可你不是还帮忙点了我的穴道?”谢以令歪了歪头,眼眸带笑,“我劝公子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那位扶风道长的灵剑,可化一为二,不想被一剑捅穿了肚子,就安心呆在这儿。” 罗怀机见他神情自若,脸上哪里还有半分虚弱痛苦之色,心里微惊,诧异问道:“难道,你一直在骗我们?” 谢以令的伤口仍在渗血,他脸色微白,道:“受伤是真,被你们抓也是真,哪里用得了骗?不过嘛,” 说到这儿,他眉眼浮出些愉悦:“我在来的路上……” 罗怀机凑近了些,好奇问:“来的路上如何?” 谢以令冷哼一声:“自然是留下记号了。” 先前在青枫林收的蝶粉,也算是派上了用场。 说完,他忽然抬手,当着罗怀机的面解了被他点的穴道:“忘了告诉你,我身上的穴位早就被打乱重塑过。” 这边,南宫赐与雁展打得越发激烈,一个是游刃有余想尽快解决,一个是灵力不支有鱼死网破之心。 谢以令看了眼雁展,道:“喏,你的同伙就要支撑不住了。” 罗怀机“哗”一声展开扇面,遮了遮脸道:“公子切勿血口喷人,那可不是我的同伙。对了,冒昧问一下,公子姓甚名谁?” 听到这话,谢以令差点被气笑,这人说话还真是不分场合。 不过,他还是回道:“谢以令。” “扶风道长!”顾桓之的声音在暗室门口响起,“我来了!” 谢以令倚墙回望,轻松一笑。 顾桓之一进暗室,便跟路堇年打了起来。两人实力不相上下,打得昏天黑地,彼此不甘示弱。 倒是温良辰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应当是趁乱逃走了。 雁展被南宫赐打得吐出一口乌红的血,硬撑着不肯认输,他咧嘴一笑,满口红牙:“我本来打算过段时间,再进行这个计划的。不过,看样子,诸位似乎等不及要看我的成果了。” 杀生锋利的剑刃划过雁展的手掌,皮肉顺着剑刃绽开,他握住剑身,以血染红,只见一道赤色光芒闪向墙壁。 “咔嚓”一声巨响,强行拷在阴尸手脚处的铁链尽数断裂,这只阴尸重获自由。 第24章 争锋斗惊动活死人 以血为引,招魂唤灵…… 阴尸嘶吼着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扑向南宫赐, 谢以令担心南宫赐认不出墨蔺渊,直接取其性命,连忙提醒道:“师尊, 这人好像还活着!” 南宫赐神色未变,手执碧落防御,却见阴尸忽然转了方向, 冲向距离更近的谢以令。 谢以令反应比谁都快,直接跑向暗室中间的圆鼎。他从一进来就认了出来, 这是用来炼阴尸的无极鼎。 无极鼎是炼阴尸的容器, 对每个阴尸都有一定的震慑力, 毕竟每只阴尸都是经它碾碎灵识后才铸成。 谢以令刚跑到无极鼎去,一股血气直窜他鼻间,同时还有背后传来的凛冽寒气。 阴尸“嘭”一掌打过去,被谢以令躲过, 打在了无极鼎上。谢以令躲过这一掌,气还没喘匀,又迎来第二掌。 “师尊救命!” 掌风带着肃杀迎面而来, 他偏过脸,几乎是擦着那只手躲开。 谢以令眉心微皱,这只阴尸, 似乎并不怕无极鼎? 碧落一剑震开阴尸的身体,将地上的铁链震起来, 南宫赐一把握住, 在手上缠了一圈,随即用力往后一拽。 阴尸胸前的铁链哗哗作响,瞬间离远了谢以令。 雁展的嘴角有血丝缓缓溢出,他看着不远处的二人, 颇有些看戏的意味,道:“多亏了这具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的身体,才能让我炼出从未有人成功过的阴尸王。” 他挑衅地看了南宫赐一眼:“你们仙家不是扬言要除尽天下邪祟吗?这阴尸王就在眼前,你倒是杀啊。” 阴尸王?!谢以令心中大骇,原来是阴尸王,难怪无极鼎对他没用。 南宫赐牵制着阴尸,低声嘱咐谢以令道:“你先过去,小心些。” 他与阴尸打斗起来,阴尸痛觉灵识全无,只会笨拙地一再扑向南宫赐。 哪怕明明看见南宫赐躲开了,阴尸却不会随机应变,一根筋地往固定好的方向砸去。 阴尸虽无灵识,却有灵力,且经无极鼎炼化,灵力倍增,破坏力极强,一时之间,整个山洞都开始震动。 “废物。”雁展抽空看了一眼仍在和顾桓之交手的路堇年,眼里藏不住的嫌弃,“早说过你们无用,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还愣着干什么?” 他回头,看向尽力让自己不那么显眼的罗怀机,一字一句几乎是从齿间磨出来道:“等死吗?” 罗怀机飞快地看了一眼谢以令的方向,犹豫了一下,还是果断转身离开。 没过一会儿,他缓缓倒退着重返暗室,胸膛前抵着一柄剑。 那剑白壁如玉,内注金器,一旦晃动,犹如金光生灿。 一道白影从外面缓步走了进来。 那人一身白衣赛雪,容貌与南宫赐有三分相似,气质却全然不同。 前者温润宛如琉白玉,后者清冷恰似凛冬雪。 墨城内近来邪气极重,引起了仙门的主意。 南归天阁人称玥公子的南宫玥,携带几名弟子来到了墨城。谁知一路上没发现什么邪祟,反而感应到忘恩山有异样,误打误撞进了这里。 顾桓之正面向暗室门口,看见南宫玥一行人,一时有些分神,被路堇年抓住这个机会,一剑打落了手中武器。 破冰趁机杀去,又在半路被阻拦。 一个人提着剑跳过来替他挡下这一击:“顾三公子,我来帮你!” 顾桓之一看,发现是思无眠。他心里一定,伸手召回了霜客:“一起!” 思无眠看见对打的人是路堇年,先是一惊,随即是压制不住的怒火升起。 他一向看不顺眼这个背叛师门的曾经师兄,如今相见,自是恨不得直接提剑冲上去斩了他。 路堇年见势不好,连连后退几步。 他回头见雁展不知什么时候跟南宫玥打了起来,自身已是难保,索性匆匆丢下两枚黑色球状物,“呲”一声放出大量白烟,快速隐入烟中。 白烟散去,人也没了影。 被几名南归弟子围着的罗怀机努力缩成一团,心里暗骂路堇年这卑鄙小人,逃跑居然不带上他。 雁展灵力早已透支,要不是之前放出阴尸王,支开了南宫赐,恐怕早就被斩于剑下。 此刻又跟南宫玥对打,显然撑不了多久。 就在这时,一道琴声传入每个人耳中。 阴尸王听见此琴,顿时发疯挣开了南宫赐。 他张开嘴,露出显然是经过炼化的、尖锐的两颗森白獠牙,甩着脖子冲南宫赐咬去。 后者以剑防御,獠牙咬在剑身上又滑落。 南宫赐抬手快速在半空中画了道极为复杂的符,阴尸王趁机一口咬向他握剑的手。牙齿碰到了皮肤,却始终无法向下咬。 阴尸王逐渐狂躁,他摆头想脱离脖子上那东西的控制。 谢以令看清那物是什么后,心里不由一惊,南宫赐……竟然也会用符链。 那不是他的独家术法吗?南宫赐什么时候学会的? 雁展此刻已是末路之徒,无力反抗。 南宫玥与众弟子得以时间,迅速施法布阵。五把灵剑位于五端,其余剑则在内辅佐,独在中心留出一处余地。 “阿令,快!”南宫玥喊道,示意南宫赐将阴尸王拉近法阵中。 南宫赐手中施力,勒着阴尸王的脖子往剑阵方向走去。阴尸王大叫,其声呕哑嘲哳,难以入耳,在场的众人面色严肃,皆有不忍。 他们显然认出了阴尸王的身份。 这不仅是当年水墨仙庄常年用药续命的三公子,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琴声自外面传来,蕴含着浑厚的灵力,强行进入里面。暗室的门开始倾塌,墙壁上不住有石子剥落往下掉。 南宫赐将谢以令拉入自己可保护的范围内:“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谢以令回头看了一眼暂时被剑阵困住的阴尸王:“师尊,那他怎么办?” “不必担心,我们会带他出去。”南宫玥不知几时来到二人身边,“阿令,我们出去后会合。” 南宫赐抿唇,点了点头。 谢以令心里有些发怵地看了南宫玥一眼,赶紧跟着南宫赐跑了出去。 暗室的门坍塌了下来堵住了出口,其余地方因此露出大大小小的空隙。 南宫赐以剑柄抵住挡路的石块,用力一击,便打出了一个可容一人进出的通道。 末了,他对谢以令道:“你先走。” 这种时候谢以令也不推辞,直接一躬身钻了出去。 南宫赐见他安全出去才放心,转身返了回去。谢以令走了一段距离,回头一看,身后空无一人,登时愣了:“师尊?” “哈哈哈哈!”雁展依靠着山壁,任血淌过下颚,“你们不会以为,这么多年我就炼了这一只阴尸吧?” 南宫玥神色微沉道:“当年你屠墨城,便是将墨城百姓炼成阴尸驱使他们攻入水墨仙庄,只是那些阴尸已被各仙门全部灭尽。” “自然,”雁展有些费力地喘着气,“那不过是最低阶的阴尸,能有什么用?” 能有什么用?那些阴尸屠//杀寻常百姓,导致百年仙门就此堙灭,拥有万千生灵的墨陵城化为废墟,到如今也无人气。 而这一切,便是雁展与他口中“能有什么用”的阴尸所为! 摇光毫不留情地刺入雁展的胸膛,乌红的血不断涌出,染红了摇光。 雁展死死用一双手握住剑刃,他双目怒瞪,额角青筋暴//露。 “想杀我,可没那么容易!”雁展几乎是吼出这句话,与此同时,杀生剑闯入剑阵中,一道剑气自阵中散出,震得所有人一时皆重心不稳。 南宫玥尽力稳了稳身子,回头看去,杀生剑被众弟子的剑围困其中,左挣右扎也不得解脱。可这样一来,也破坏了剑阵。 阴尸王离了剑阵,没了束缚,一双白瞳似乎漫无目的地扫过众人。 洞外琴声未停,却突然变了曲调,阴尸王整个身子一僵,随即躁动起来,身上的气息陡然变得可怖。 在这时折返的南宫赐道:“他能听懂洞外的琴声,那人应是在用琴声操控他。兄长,你先带其他人出去,这里交给我。” 南宫玥见他神色严肃,点点头嘱咐道:“你千万小心!” 顾桓之与思无眠正要上前挟住雁展,突然一把铁扇飞来,打断了两人。 一阵白烟在两人脚下炸开,他们赶紧挥袖散去白烟,可不过几秒时间,雁展已被罗怀机劫走。 顾桓之与思无眠彼此看了一眼,心有不甘。 “兄长,”南宫玥正要弯腰离开,听见声音,回头看向南宫赐,“还请你多留心一下他。” 南宫玥暗自猜测这个‘他’,应该是先前南宫赐身边那个面生的男子。 他虽然心有疑惑,却也来不及多问,只是点头答应了下来,俯身走了出去。 洞顶已经开始掉落较大的石块,洞内仅剩南宫赐一人。 阴尸王盯着南宫赐,不成形的十指开始颤抖。他嘴里不断发出怪叫,嘶吼着冲向南宫赐。 南宫赐挑剑相迎,碧落发出锋利的白光,剑尖凝聚灵力,重重斩向阴尸王胸前的铁链。 阴尸王削瘦却硬如玄铁的手指扣住剑身,挡下这一击。南宫赐划破食指,以指尖血画出血符,贴上阴尸王的脑门。 “以血为引,招魂唤灵,咒法相息,暂隐灵识。以剑为道,上过天门,下渡阴司,寻魄聚气,暂收灵力。” 血符骤然亮了一瞬,后化作乌黑血字。 阴尸王受了血符控制,顿了顿,行动开始变得迟缓。 南宫赐凝眉暗运灵力,眼见阴尸王一双白瞳就要闭上,忽听琴声骤变,阴尸王突然瞪大双眼。 森白的眼渐渐泛红,无数血丝布满他的眼球,千丝万缕浮动在他的眼眶中。 南宫赐猛一退回,以剑挡住阴尸突然袭击而来的利爪。 想来洞外抚琴操控阴尸的人,就是当年驱使阴尸攻入水墨仙庄的那个人,也就是传言早已去世的温良辰。 第25章 百鬼游魂万鬼守尸 哭声震动山河,响彻…… 见血符没用, 南宫赐再次拿出了符链。阴尸王一见此物,举止竟变得谨慎起来。 南宫赐心里了然,阴尸会记住攻击过自己的东西。他一甩符链, 阴尸王后退着躲避,符链却像认了主一般,任他怎么躲都不放弃, 穷追不舍地绕着他。 阴尸王一声怒吼,双手扯住符链, 想用力扯断它。符链灵活如蛇, 绞住了他的双手。 他剧烈挣扎, 震得符链当啷作响,眼见山洞就快要塌了。 “师尊!”通道外,谢以令不顾南宫玥的阻拦,坚持折返回来, “想办法蒙住他的眼睛!” 危急关头,他顾不上会不会被南宫赐怀疑,只想人平安无事。 南宫赐会意, 捏了个障目的法诀,“啪”一声覆在了阴尸王的眼睛上。 阴尸王浑身一抖,嘶吼声顿时小了不少, 呜呜咽咽,似婴孩痛哭。 阴尸的眼睛虽然在攻击人时用不上, 但却极为重要。 谢以令记得炼尸之法有言:“玄目铁爪”。想来只要弄瞎阴尸的眼睛, 也就相当于了断了他们的生命。 他在外面一边躲避着掉落的石块,一边冲里面喊道:“师尊,你快出来,这通道真的要撑不住了!” 南宫赐奋力一扯符链, 阴尸王跟着往前踉跄着走。 看见他安然无事出来,谢以令才放下心道:“我们快出去!” 二人带着阴尸王艰难又快速地跑出地宫。谢以令边跑边回头看,像是担心南宫赐又来一次突然消失。 南宫赐微微向上抿唇,隐住了浅浅笑意。 几乎是刚出洞口,整个地宫顷刻塌陷,琴声也渐渐低了下去。 映入眼中的是一块空地,他们穿过了山洞,来到了另一处地方。 外面日光照在身上,一阵发烫。 “阿令。”南宫玥带着一众弟子站在不远处的林下喊道。 此处三面被密林围绕,只谢以令他们背后有个山洞。 两人正要过去与南宫玥他们回合,碧落倏地剧烈震动起来,剑身不断碰撞剑鞘。 南宫赐抬头看向南宫玥那边:“兄长,小心身后!”他话音刚落,琴声响起。 震动天地的嘶吼声从密林里传出,接着是数不清的足底摩擦地面声,震动八方。 阴尸又来了! 南宫玥闻声立即道:“大家赶紧离开这里!” 这时,一人极快地踩着阴尸群出现,朝阴尸王而来。阴尸王也因琴声再次响起,变得躁动不安。 谢以令看见雁展要劫走阴尸王,本想去拦,可阴尸王已经发狂,不可轻易靠近。 南宫赐抓着谢以令的肩膀,将他往后推,手中符链套着阴尸王的身躯。 这样一来,即使雁展碰到了阴尸王,也不能轻易带走。 另一边的顾桓之反应极快,趁机跃过来一剑刺中雁展,成功将其擒拿住。 此时阴尸王已是双目血红,原本或乌黑或血肉模糊的手指,在短时间长出近半尺长的指甲,不时挥动双臂,竟有破空之声。 倘若挨上一爪,势必穿肠破肚。 琴声波动如潮,一声长啸从阴尸王的口中传出。 众人回头望去,浩荡天地间,阴尸王周身煞气凛人,瞪着一双血红的眼,张大了嘴,口中还能看见缕缕黑气往外冒。 “不好!”谢以令敏锐地感受到了危险。 果然,阴尸王这一声传出去,四周竟开始出现一群又一群的阴尸。 “啊!!”阴尸王又是一声咆哮,他奋力一挥,骨头里的铁链顿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一声令下,密密麻麻的阴尸在铁链声与琴声的驱使下,如潮水复涌,去而复返,瞬间将众人团团围住,使其无路可逃。 “列阵!”南宫玥在另一边大喝一声。在场的南归弟子迅速互相靠近,数把灵剑齐齐聚灵,立于上空。众弟子依次站好,运灵控剑。 雁展负伤,索性坐地不起。 顾桓之伸手欲将他提起,却闻一股腐臭味从旁飞快掠过,瞬间拔剑戒备。 一道粗重的、从喉咙发出的咕噜声从身后袭来,顾桓之一剑杀去,迎面又扑过来数只阴尸,红口白牙,甚是骇人。 霜客刺入第一只阴尸大张的口中,生生捅过喉咙。 雁展闭目而坐,任凭几只阴尸就在他耳边嘶吼。 谢以令贴着南宫赐左躲右藏,发现阴尸数量减少得极慢,心里猜测大概除了他跟南宫赐,其余人并不知晓,这种高于低阶的阴尸,致命点是眼睛。 想到这儿,他顾不上其他,当即大声道:“扶风道长说,刺它们的双眼!” 南宫赐动作一顿,没出口反驳。 其余人听了虽半信半疑,但到底没有其他办法,尝试后发现果真如此,顿时又惊又奇。 南宫玥双手合掌,灵力于掌心汇聚,摇光脱离他的手,在阴尸间游走,快得几乎只能看见影子的剑刃划过阴尸的双目。 阴尸阵阵倒地,或化作潮湿的尘土。 南宫赐按捺住质问谢以令为何对阴尸致命点如此了解的冲动,留意着与他之间的距离,有意控制在距他三步之内。 阴尸群中安然无恙的雁展缓缓睁开双眼,目光看向不远处正费力与阴尸周旋的谢以令,阴冷至极。 究竟是何人,创造了这副重生之躯? “小心!”南宫赐突然靠近,声音几乎就在耳边响起,细听如溪涧流水,却压得很低。 “铛”一声,碧落与谢以令身后阴尸的利爪相击。他没错过那只阴尸偷袭未果,反被碧落一剑穿眼的场景。 如今谢以令灵力稍有恢复,却不敢当着南宫赐的面召唤出符链,只能装模作样地模仿南宫赐的动作。 南宫赐护着他,垂着眼眸道:“你小心些,就在我身后,不要乱走动。” 谢以令心里一动,那股一路上出现了不少次的怪异感又浮上心头。他点了点头,低声道:“好,师尊,你也多加小心。” 南宫赐没回答,但很明显地点了下头。 南宫弟子的剑阵将一众阴尸挡在升起的结界外,但免不了有漏网之鱼,在结界升起前已然靠近了他们。 剑阵这处,思无眠盯着结界道:“玥公子,结界快撑不住了!” 果然,只见他守的地方已经隐隐有破裂的迹象。 结界外,阴尸们一批接着一批地往上涌,一下比一下用力的撞//击。 琴声骤急,温良辰、路堇年、罗怀机三人再次现身。 路堇年跟罗怀机没有停留,直接动手打了起来。 温良辰则抱琴轻抚,琴弦生急,化出条条虚影。 南宫赐看了一眼温良辰,冷静道:“温良辰下了这么大一盘棋,找了这么多人做棋子,行事定然十分谨慎。他心思缜密,就算出面,估计也不会是本尊。” 谢以令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看了看温良辰,仔细辨别:“师尊,你是说傀儡术?” 南宫赐点了点头,他找准机会,碧落快如闪电,一剑贯穿了弹琴的温良辰。 众目睽睽之下,温良辰整个人衣袍开始鼓大,突然生出一团黑气笼罩,随即变成了几只黑雾傀儡。 谢以令瞪圆双目道:“果然是傀儡假扮的!” 他紧跟在南宫赐身后,耳尖一动,又问:“什么声音?” 手中的碧落突然极为剧烈地晃动起来,南宫赐握紧了它,循声望去。 有一道惊天动地的哭声,从远方传来。 原本彻底失控的阴尸王在听见哭声的刹那忽然安静下来,所有阴尸皆因他而停下动作。 风云忽变,一股阴风刮过,几乎是扑面而来。四周树林摇动,卷起千万片树叶,如群鸟袭过,远处天空升起雾一般的灰色。 近了,愈来愈近了。 众人终于看清了那几乎遮掩了半个天空的灰绿色东西是何物。 那是一群鬼魂,似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在无人召唤的情况下于青天白日现身。 普通魂体,又无灵力延续,在日光下灼烧不过一刻钟便会魂飞魄散,难入轮回。 他们在哭什么?既为鬼,便已无眼泪。 可即使这样,他们也是愈哭愈敞亮,愈哭愈悲切,似在发泄他们心里共同的那片悲怆。 哭声震动山河,响彻忘恩山,那是墨家万千冤魂在为自己鸣悲。 谢以令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呢喃道:“这是,万鬼守尸。” 到处都是魂,一眼望不见尽头。 哭声渐息,有魂体开始叫喊:“墨三公子,醒醒吧!” “墨三公子,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常年给你熬药的药童!” “老朽在水墨仙庄几十年了,可是看着公子长大的。” “墨公子,你喝药后吃的蜜饯还是我下山给你买的呢!” “墨三公子,我是大公子身边的墨忠,常跟你见面的!” “墨公子……” 墨蔺渊在这些纷乱言说中不住摇头,似乎不愿听见这些过往。 第26章 百鬼游魂万鬼守尸 锋芒所向,长风皆破…… “嗬, 别……说了……”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眼里明明一片血色,模糊不清, 众人却似乎看见了其中无法掩饰的悲痛与绝望。 “别……” 别再说了。 别让我想起那年满城尸体的惨状,得知兄长被分而食的痛楚,看见跪地祈求的墨家子弟, 无力挽救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一寸寸覆灭。 顾桓之被这一幕震撼, 出神地盯着墨蔺渊时, 余光里见一个身影快速掠过, 想也没想便追了上去。 “雁展,别想逃!” 雁展听见声音,居然停下了脚步,冷冷看向他, 嘴角扬着诡异的笑。 “你们不会真的以为,解决掉阴尸,就能救得了所有人吧?”他大笑着, 那双冰冷的眼里渐渐泛出水光。 雁展边摇头边拭去眼角笑出的泪,继续道:“自相残杀,可谓世间最精彩的一场戏。看那些平日里披着人皮的畜//生, 为了活命,露出肮脏、自私的本性, 彼此撕咬, 吃得骨头都不剩。顾公子,你就不好奇,不想看吗?” “满口胡言,你休想说动我!”顾桓之双目怒睁, 握剑的手忍不住颤抖,声音愈大,“分明是你为了一己私欲,草菅人命,修魔炼尸,如今却反将他人做借口。你不仅自私,更是虚伪!” “虚伪?”雁展嗤笑一声,“我即是我,杀人的是我,作恶的是我,我雁展干的事,从来不怕世人去说,倒是你们仙门中,包庇门下弟子,究竟是谁更虚伪?” “你!”顾桓之似被戳中痛处,脸色白了又白,却无话反驳,他憋着一股气,提剑杀去。 霜客与杀生相迎,发出铮铮剑鸣。雁展伤口的血一直没止过,没几个回合他就被顾桓之擒住了衣襟。 “你且看看!”顾桓之厉声道,“这就是你口中自私的本性?” 雁展抬眼望去,墨家的魂魄有的已经开始消散,像一阵灰雾,风过后徒留下一个浅影,再要细看,已没了痕迹。 “我从来不信什么世间安宁无忧,再繁荣太平的都城也会暗藏污流。”顾桓之神色微冷,“我不需要知道你们为什么作恶,我也不想知道,我只要守好自己该守护的,这寥寥一生也就值了。” 数不清的魂体悲鸣,数不清的嘴在言语,声音太大,压过了原本的琴声。 他们企图用在太阳下一刻钟的灼烧,以魂飞魄散的代价,来唤醒墨蔺渊。 墨蔺渊痛苦大叫起来,他睁着一双赤瞳,茫然地四下张望,犹如寻不着归家路的孩童。 他抬手捶打自己的头,想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啊!啊啊啊啊!”墨蔺渊发了狂似的嘶吼,无法控制的利爪在脸上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嗬——”半晌,他张嘴似乎想说话,口中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响声。 墨家魂体们见状,一下子激动起来,叫喊的声音更大了起来。 “墨公子幼时爱猜灯谜,我出的灯谜,公子一猜一个准!” “每逢除夕夜,墨公子最爱瞒着墨长老在庭院玩烟火,我还常给你守门!” …… 众说纷纭中,谢以令的视线从不远处被擒住的雁展身上收回来,皱眉道:“师尊,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阴尸王真的这么容易,就摆脱他们的控制吗?” 像是应证谢以令的话,先前被盖住的琴声,突然打破魂群的声音从中渗透出来。 一黑衣人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面戴遮具,手抱一把桐木琴,一簇飞花红蝶在黑色面具上分外惹眼。 恐怕这就是温良辰本尊了! 在场的墨家冤魂一见此人,顿时生出极大的怨念。 “墨三公子快走!这人就是当年灭了墨家的凶手!” 墨蔺渊却不动弹,他举止缓慢地张开双手,身体竟再次随着琴声音调起伏动了起来,四周的阴尸也随着他的举动而行动。 温良辰抱着琴,简单动了动手指。 “铛——” 琴声被灵力推着以类似波浪状扩散出去。 谢以令被这股浑厚的内力震得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南宫赐从一旁接住他,两人稳住了身子。 破空声从身后传来,南宫赐凭直觉揽着谢以令侧身闪开。阴尸王却不打算放过他们,再次追了过来。 谢以令心知这是黑衣人的指示,与南宫赐各自闪到一边。 他左闪右躲,阴尸王在身后紧追不舍,利爪每次都堪堪擦过谢以令的皮肤。 万千冤魂没能唤醒墨蔺渊,他已经完全成了弹琴人的傀儡。 “师尊!”谢以令命悬一线,也不忘提醒,“他现在已经是傀儡了!” 不消多问,南宫赐便明白谢以令此话是何意。 擒贼先擒王。 他一抖剑,飞身向温良辰杀去。 锋芒所向,长风皆破。 温良辰身影灵活地避开南宫赐第一剑,面具中露出一双墨黑的眼瞳,透着寒意与南宫赐对视。 他十指翻动,游走于琴弦之间,南宫赐每一击他都能用琴声化去。 南宫赐运灵将碧落立于半空,念咒间,只见碧落剑身一震,以一化十,数把灵剑从不同方位刺向温良辰。 灵剑蕴含着运剑人的意念,温良辰一时躲避不及,肩膀与腰间的衣袍被深深割开了,露出流血的皮肉。 这一下显然激怒了他。温良辰一挥袖,一团黑雾从袖中飘出。 那黑雾模糊一团,看不出形状,慢慢扩散开来,分成了几小团黑雾,每一团里面都有一根时隐时现的金丝。 路堇年冲向南归弟子的法阵,想利用曾经所学的南归术法破坏阵法。 谢以令正逃着命,忽觉身后的血煞气息一时间全都消失了。他忙回过头,见阴尸王以惊人的速度,转头朝南宫赐扑去。 还没碰到人,便在中途早早露出让人见之生寒的獠牙。 “师尊!”谢以令心里一紧,眼见那獠牙就要咬上南宫赐的脖子。 南宫赐抬手用胳膊抵住,獠牙深深嵌进了血肉里。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冷着脸抓住对方的一只肩膀,一运力将阴尸王打到了一边。 趁阴尸王成功干扰了南宫赐,温良辰迅速出手,那些黑雾傀儡忽然全部朝顾桓之冲去。 正要去救雁展的罗怀机看见傀儡们过去,不知为何在半路停下。 顾桓之押着雁展连连躲避,拔剑利索地将首当其冲的一只傀儡劈开。 “怎么越杀越多了!”顾桓之惊道。 几名南归弟子见状,忙赶来帮忙。 会反控傀儡的思无眠及南宫宁安等弟子,更是快速与温良辰他们争夺起傀儡的操控权。 雁展不动声色地运灵操控傀儡,在顾桓之抓着他的手稍有放松的瞬间,驱傀儡蜂拥而来。 顾桓之被黑雾傀儡震得退后几步,手里揪着的衣襟顺势溜走。他眼神一凛,果断将霜客一掷,银剑带着决绝刺向雁展。 雁展化掌为爪,操控着一只傀儡,将不远处踌躇不决站着的罗怀机一把扯过来。 冰冷的剑穿过身体的一刹那,罗怀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瞪着双眼,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不断涌出的血很快浸湿了他的衣袍。 罗怀机晃了晃身子,嘴角溢出乌红的血,在血滴落时,身子向后一倾,倒了下去。 正好看见这一幕的路堇年,愕然将目光投向雁展,却一句话也没说,忙脱战跟了上去。 顾桓之召回霜客,雁展已经逃走。他看了一眼已经断气的罗怀机,不知出于怜悯还是悲哀,脱下外袍,扬手一丢。 外袍飘飘然落下,遮住了罗怀机的脸。 南宫赐手腕一转,数十把灵剑化作百千把刺向温良辰。 铮铮剑鸣混着琴音,在半空中相撞。 温良辰后退两步,只见琴身悬浮在空中,他将手轻放在琴弦上,猛一运灵,一阵可穿墙破门的琴音化作千万细针,密密麻麻射向众人。 在这猛烈的攻势下,南宫玥与众弟子的结界轰然破裂。 碧落毫无惧色,剑尖灵力丰沛,它领着其余灵剑环绕着温良辰,快剑成影,在对方仍警惕时突然进攻。 温良辰抚琴反击,却见碧落并未斩下,只一道剑气从旁袭来,听得一声清响,他手中的桐木琴已断了三根琴弦。 见势不妙,温良辰一挥袖,收回黑雾傀儡,飞身逃去。 南宫赐召回碧落就要追,却听谢以令在身后急切喊他,便止住了脚步。 南宫玥率众弟子合力制住了阴尸王,用定魂术让他静了下来。 阴尸王一安定,四周的阴尸全部停下动作,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南宫玥与众弟子念咒成阵,剑气万道,穿过阴尸,一股带着焦味腐臭散发出来,所有阴尸都化为了灰烬。 “师尊,你是不是受伤了!”谢以令跑过来,第一时间查看南宫赐的伤口。 他小心地掀开南宫赐的袖子,原本白皙的胳膊上出现了一排牙印,尤其是那两颗獠牙的位置,如同两个血窟窿,隐隐透出骨头的模样。 谢以令有些慌乱道:“快!快去找解药!阴尸的牙齿和指甲有毒,时间一长,一旦尸毒入体,恐怕神仙也难救!” 南宫赐这才皱了皱如墨的眉:“关于尸毒,世间书籍与传闻甚少,几乎没有详细记载。” 谢以令闻言微怔:“那、那怎么办?” 南宫赐见他神色紧张,心里微动:“不必太过担心,我先用封住穴位,再用灵力看能不能缓解毒发。” 谢以令忙点点头,脑中拼命回想着与之相关的传闻。 什么都没有。任他奇书怪传看了个遍,此时却想不出一个办法来救南宫赐。 第27章 谢以令求药白骨山 问心有愧而不敢,…… 在谢以令回忆时, 南宫赐已封住了身上穴位。 “扶风道长!”见这边气氛不对,顾桓之将剑收回剑鞘内,走来询问, “道长伤到了何处?” 南宫赐抬了抬手臂,唇色隐隐开始发白。 顾桓之看见伤口,吓了一跳。 “这也太严重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不知扶风道长可听过青衣散人的名号?” 谢以令顿时被这句话吸引过去, 忙问道:“那是谁?” 顾桓之解释说:“其实我也不太了解, 之前我说曾翻阅过诡契录, 见上面记着,朔城有一白骨山,山中长有紫微草,有肉白骨的奇效。只要你还有一口气, 确保神魂俱在,无论受了多大的伤,用了此药都可保命。后来传开了, 这山的名字——白骨山,就是这么来的。” 谢以令脑中闪过一些混乱的片段,他摇头驱赶, 一心扑在南宫赐的伤口上:“你的意思是,这紫微草可解尸毒?可这些跟青衣散人又有何关系?” 顾桓之挠了挠脑袋道:“能否解尸毒我倒不敢保证。只是我曾听父亲他们闲谈过, 那白骨山多年前就住着一位青衣散人, 传闻他精通药理,可解百毒,有妙手神散之称。” 谢以令不在乎这些称呼,只问道:“他真能解这尸毒?” 顾桓之道:“谢师兄, 我们如今也没别的办法了。我觉得,这位青衣散人可以一试。” 谢以令看向南宫赐:“师尊,可有不适?” 南宫赐点点头,坦诚道:“灵力似乎在流失。” 这还得了?! 灵力乃修仙人之重,自重生来,谢以令很能体会没有灵力的感受。 他垂着的手暗自握紧:“看来我们得赶快找到那位青衣散人了!” 顾桓之道:“谢师兄,我跟你们一起去吧。扶风道长受伤,若遇事你一人也顾不过来。” 谢以令道:“那就麻烦顾师弟了。” “谢师兄不必客气,先前我中毒,不也是你跟扶风道长救了我么?”顾桓之笑了笑,“况且与你们一道,我也能从中学到一些日月灵台不曾教的东西。” “阿令!”南宫玥解决完阴尸的事,急匆匆过来,“你怎么样了?” 谢以令下意识往顾桓之那边靠了靠,离南宫玥远了些。 南宫玥有所察觉,他一边盯着南宫赐的伤口,一边用灵力试图解毒,却没有成功,劝道:“阿令,不如你跟我回南归吧。” 南宫赐垂眸,沉声道:“兄长可以带墨三公子回南归,看诸位长老们有没有什么办法。” 南宫玥轻叹了一口气:“那,你这毒该如何?” 顾桓之将刚才的打算告诉了他。 南宫玥听完点头道:“也好。阿令,那你……” 他顿了顿,目光转了一圈,还是落到了谢以令身上。 谢以令赶紧道:“玥公子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师尊的。” 南宫玥点头应下。 谢以令感到一丝怪异,眼前的南宫玥,似乎跟他记忆中的不太一样。 地宫带来的震惊,在这时后知后觉地浮现众人心中。 南宫玥叹了口气,道:“没想到温良辰居然还活着,甚至还是阴尸出世的罪魁祸首。” 顾桓之道:“说起温家,我倒有些印象。据说他们家以前有三位公子,如今只剩一位了。” 谢以令在心里回忆起温家的三位公子,前世均见过面,不禁问道:“这是为什么?” 顾桓之面露迟疑,缓缓道:“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大概八年前温二公子溺水而亡,与此同时温大公子病逝,两人还是同一时间下葬的呢!” 思无眠道:“这个传闻我也听说过,可是也太巧了吧?” 南宫赐此时的语气已趋向虚弱,缓缓道:“无巧不成计,温二公子的尸体是被人打捞上来的,很多人亲眼所见,应该不会有假。至于温良辰病逝的消息,是他的随从传出来的,没人可以证实。” “这么大的事,”顾桓之迟疑了下,“就连温家家主也不清楚吗?” 南宫玥忍不住再次叹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温家主此人,的确不爱谈论家事。” 众人一时无话,南宫玥率先打破沉寂:“既然如此,这阴……墨三公子,我就先带回仙门,看掌门人是否有办法救他。” 南宫赐道:“好,只是这里距离南归遥远,若要及时救治,不如兄长先带他去距离最近的沧灵都。” 南宫玥想了想,觉得这样也不错:“阿令,那你们多加小心,我们就先走了。 “对了。”他突然想起什么来,“我来的路上察觉到灵器的气息,有些担心鬼城那边的情况。” 谢以令身子一僵,他偏了偏头,尽量不让自己去看南宫玥。 南宫赐扫了一眼其余弟子,最后将目光落在思无眠身上:“思远。” 思无眠一惊:“扶风道长,什么事?” “你去鬼城那边看看,若有异常,第一时间告诉我们。” “好!”思无眠应下。他刚送了在弄风山受伤的弟子回南归,又被玥公子带着到忘恩山,现在又要去鬼城,可谓忙得两脚不沾地。 一行人最后兵分三路离开。 谢以令搀扶着南宫赐,忽然觉得少了什么。他正要问,见正念着的阿四凭空出现,接着便是一声喜悦的“谢辞哥哥”。 谢以令等他过来,摸了摸他的头,问道:“你躲哪里去了?” 阿四得意地说:“我藏起来了,一个人都没发现我!” “好。”谢以令放了心,看向顾桓之,“顾师弟,带上阿四,我们一起走吧。” 白骨山位于朔城边境,距离此地有上千里,按他们目前的情况,御剑飞行估计要一整天时间。 “不用担心,”南宫赐安慰他,“御剑飞行我目前还可以。” 谢以令这次在南宫赐前面,脚下踩着碧落,耳边不断有呼啸而过的风声,身后传来温热的体温。 顾桓之御剑,带着阿四追上来,与二人并行。 眼见南宫赐神色越来越差,顾桓之没忍住劝道:“扶风道长,要不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吧,差不多还有半天就到了。” 谢以令感受到身后的南宫赐呼吸渐乱,又很快平稳,应当是在调息灵力,便开口问道:“师尊,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南宫赐低声道了句好,降下碧落。快接近地面时,一阵天旋地转。谢以令感到脚下一空,腰间一股缚力传来。 他心跳加快,落地后加快脚步向前,待脱离了南宫赐半搂半抱的怀中,才回头看一眼。 南宫赐神色如常,只是脸色十分苍白,毫无血色的唇微微抿着,朝近旁一棵树,缓步走过去。 谢以令见他似乎暂时没有大碍,心里短暂地松了口气。 他环顾四周,蹲在南宫赐身侧问他:“听这附近有水声,师尊,你要不要喝水?” 南宫赐暗暗攥紧了碧落,半晌才道:“多谢。” 顾桓之也道:“谢师兄,要不,我们一起去吧?” 谢以令下意识看了眼南宫赐,见他已经盘腿而坐,闭上眼开始调息灵力。 他点点头,道:“阿四,你跟师尊好好待在这里,我们很快就回来。” 待二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南宫赐睁眼,水墨色的眼中浮出些落寞,像空无一人的山水,终年静寂无声。 “喂,你是不是要死了?”阿四突然问。 南宫赐仿佛没听见他的话,沉默着没回答。 阿四走到南宫赐面前,面对面看着他:“你怎么不说话了?” “你太吵了。”南宫赐凝眉,闭上了眼。 阿四捂住嘴巴,小声说:“你真讨厌。”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虽然你很讨厌,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但是,但是……” 南宫赐又睁开眼看着他。 “但是你要是死了,谢辞哥哥怎么办?不是你死就是他死,你们两个真烦。” 南宫赐忍不住咳了两声,道:“闭嘴。” 阿四撅着嘴看起来很不服气,倒也真的安静下来,没再继续说话。 谢以令与顾桓之找了一条叶子较大的藤蔓,采了几片叶子后拿到河里洗净,再将底部封住,盛了满叶子的水。 “谢师兄,你怎么了?”身旁的顾桓之忽然问道。 “嗯?”谢以令回过神,“什么怎么了?” 顾桓之刚洗完脸,擦了擦下颚的水珠,道:“你从刚才就一直走神,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谢以令摇摇头,心中有些烦躁。他有时候,会突然有一种南宫赐还记着自己的错觉,可是又无从得证。 见时间有些久了,谢以令两手都拿着装满了水的叶子,起身道:“回去吧。” 他们回去时,南宫赐仍在闭眼调息。谢以令拿着水走过去,小声唤道:“师尊,水来了,喝点儿吧。” 南宫赐睁眼,看着眼前的澄澈清水,抬手接过。 “多谢。” 谢以令摇摇头,趁着南宫赐喝水的间隙,仔细观察他的脸色。相比他们走时好了许多,只是抬手时露出的伤痕,更加乌黑了。 谢以令无意识地皱眉,口中喃喃道:“那位青衣散人若真能解这毒也罢,若是不能” 南宫赐喝完水,将叶子放在地上,润过的唇泛着水光。 谢以令的目光被那点水光吸引,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他盯着那唇,在南宫赐偏头的瞬间,毫无防备地跟他对视上。 谢以令蓦然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认真看过南宫赐了。 之前是问心有愧而不敢,如今是问心有悔而失勇。 不过此刻,南宫赐主动并安静地待在他视线里,他借着刻意做出的茫然神色,看了个痛快。他看南宫赐如剑似山的眉,如墨点水的眼,如峰耸立的鼻,如珠饱满的唇。 直到南宫赐移开视线,谢以令才慢慢找回思绪。他后知后觉,脖子连着整张脸似乎都有些发热。 南宫赐偏过脸,却淡不去谢以令脸热的模样。他心里起了试探,抬手按住胸口,刚轻咳了一声,旁边立即伸过来一只手替他抚背。 “倘若尸毒无解,”南宫赐止住了咳嗽,语气透出一丝决绝,“我道陨身消,你便可自由来去。” 谢以令抚背的动作一僵,呆愣地望着南宫赐,似乎想从他的神情上找出些玩笑意味。 “师尊,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身上的尸毒肯定有办法解的,何必现在说些不吉利的。” 谢以令说时带着气,既气南宫赐早早决定了他的去留,又气他突然说些生死之类的话。 他实在没想到南宫赐这般不把自己放在心上,青衣散人还没见到呢,就赶客一样让自己走。 心里这么想着,气过了,又生出一股绝勇。 第28章 白骨山惊鸿见青衣 在这雾中,隐隐显出…… 谢以令瞥了南宫赐一眼, 有些生硬地想遏止这个话题:“师尊,你别想太多,不管你活着还是怎么样, 一日为师,终身为……” 这句话一出口,他脑中不合时宜地想起思无眠曾笑说, 他跟南宫赐是“一日为师终身为夫”。 于是,他倏地停口, 脸颊一热, 转身背对着南宫赐, 继续道:“反正我不走,师尊,你别想甩掉我。” 南宫赐没计较谢以令称得上“以下犯上”的语气,出神地盯着他的后背, 清瘦却不过分单薄,熟悉的背影轮廓与十年前的少年重叠。那时的谢辞对外盛气凌人,对他却从不发火。倘若自己惹他生气, 则会像现在这样,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背对着人。 可是,一个人失忆后, 言行举止真的会和以前一模一样吗? 南宫赐并不这么觉得。他微微皱眉,总觉得有些东西要呼之欲出。 谢辞与阿四之间相处时, 那些无意识间的熟稔举动;顾桓之中毒, 他脱口而出的“顾三公子”;还有……自称普通人,却熟知仙门秘术与阴尸弱点、在雨花台上熟练打出南归仙术…… 种种细节,似乎都在让南宫赐确信自己心中的想法。 或许谢辞自己都没发现,他的未尽之言, 早已被这些细节出卖了个彻底。 可他为何不坦白?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回想重逢那夜,两人生疏又怪异地互道名姓。 南宫赐的身体隐隐颤抖,他掐紧了掌心,像以前一样道:“好了,是我失言,你别气。” 几乎是刚开口,谢以令便急不可待地转过身,刺猬一样扎进他怀里。 管他什么师道礼则,这个人就该这样跟他抱着。 南宫赐不动如山,恍若入定。谢以令听着耳下如蝉乱颤的心跳,慢慢明白过来。 休息完后,几人又马不停蹄地前往白骨山。 白骨山名为白骨,除了长有可肉白骨的紫微草外,其山形也像极了一具白骨。 山腰宽大,山顶有一巨石,远远看去,仿佛一颗头颅。旁有一棵顶天青松,枝繁叶茂,状如扇面。 三人御剑飞至山腰,再不能进去,只得下了剑步行。 刚一挨地面,南宫赐突然身子猛地一倾,吐出一口殷红的血,止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谢以令眼疾手快地扶稳他,回过神来后背一瞬间沁出了冷汗。 “扶风道长!”顾桓之也吓了一跳,见南宫赐额角已是汗珠大滴大滴地落下,忍不住道,“不如我背你吧。” 阿四道:“我来背!” 南宫赐俯身的角度刚好没让血迹沾到身上,他摇头想要拒绝,却听谢以令说:“还是我来吧,顾师弟,烦请你在前面带个路。” 说罢,他走到南宫赐面前,弯腰半蹲在南宫赐:“师尊,上来。” 话音落下,背上一重,一股极淡的冷香从他颈间传到鼻中。 山路并不好走,尤其是谢以令他们走的这条,几乎算不上是路。 脚下的泥土湿软,黏得谢以令快要抬不起脚,每一下都走得格外费劲。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抬头看了看四周,问道:“怎么感觉这里的水汽很重?” 经他这一说,顾桓之才发现自己的袖子竟已湿润一片:“大概是林深总有水雾吧。这白骨山虽多灵芝仙草,可也不乏毒草凶树,还是小心为妙。” 谢以令道:“顾师弟似乎对这儿很熟悉?” 顾桓之将霜客作拐杖,一边走一边道:“我也是道听途说罢了,传闻那位青衣散人,名作柳微缘。” “柳微缘?”谢以令蹙眉,觉得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咳咳!他的姐姐,是墨知年墨前辈的发妻。”南宫赐的嗓音低而沙哑,说话间,有股温热的气息轻轻扫过谢以令耳廓。 “对!”顾桓之想起来,“墨前辈的妻子名为柳微兰,据说与其弟相差十多岁,柳家老来得子,对他尤其看重,可这位柳公子平生除了游山玩水,就是研究药理,常年不愿归家,直到两位老人去世,才回家看望过一次。” “他虽是墨家三位公子的舅舅,可墨家出事,好像从头到尾也没露过面。” 谢以令闻言,不免有些担忧。听起来,这人性格冷漠,不知道愿不愿意出手相助。 “累了吗?”正想着,背上的南宫赐忽然问。 谢以令摇摇头,没注意南宫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空灵,只继续往前走。 越往林子里,水汽越重,不大一会儿,竟然起了山雾。 山雾渐浓,谢以令紧紧跟着顾桓之,一步也不敢落下。霜客周身透出蓝光,他盯着那点蓝色,一步一步走上去。 山雾越来越大,谢以令几乎快要看不见霜客的影子,只能凭着感觉往前走。随着雾气入体,他胸口变得沉闷。 谢以令喘着粗气,背上有如巨石压顶,他颤抖着双腿想要迈开步子,脚下却似有千斤重,一毫一厘也挪不动。 嘴唇发干,喉咙里的水分也开始一点点被蒸发。 “师、师尊,”他的脸颊因接下来要说的话而发烫,“要不,你、你先下来,我们,休息一会儿。” 南宫赐没理他,一动不动地趴在他背上。 谢以令心里一慌,提高了音量道:“师尊!师尊你怎么了!” 他担心南宫赐出事,想要松开双手将人放下来,谁知他手一松,脖子上搭着的双臂立即收紧。 谢以令呼吸骤然困难,脸涨得发红,想喊却喊不出,只感到一阵窒息。 眩晕感从他的双眼传到心里,双腿渐渐不顾自己的意愿跪了下去。 一时间,眼前似乎有许多东西在飞,忽大忽小,忽远忽近。他摇了摇头,想看清到底是什么东西。 耳畔突然响起风过密林的响声,哗啦啦一片树叶扇动,如群蝶扑翅。 谢以令抬头,看见山雾渐远,如烟散去。 在这雾中,隐隐显出一道青影。像是游水而归的浮萍,男子手撑印有碧青竹枝的纸伞,轻缓而来。 明眸薄唇,周身染仙气,乌鬓朱颜,全然无俗态。 他好像听见南宫赐在喊他,也听见顾桓之跟阿四一声一声的谢师兄、谢辞哥哥,似乎就在他身边,又好像隔得很远。 谢以令就在他们的一声声叫喊中昏了过去。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被遗忘的十几年前的事。 多年前,白骨山便已有如此重的山雾。 少年模样的谢以令一边用佩剑不送拨开前路层层半人高的野植,一边问身后人:“六哥哥,你说那青衣散人,当真有传闻中那么厉害吗?” 身后的南宫赐步履稳重,五官俊美柔和,偏双眼蒙着白绫。谢以令抓紧他的手,一步步拉着他向前走。 南宫赐手中力道不轻不重:“掌门人说青衣散人曾治好了他的顽疾,应该并非虚名。” 谢以令轻哼一声,半信半疑道:“他若能治好你的眼睛,我才承认他的本事!” 南宫赐笑了笑,拇指轻轻摩挲着谢以令的手:“你待会儿可不要无礼。” 谢以令反抓住南宫赐的手,早已习惯他对自己的管教,口中直道:“知道了知道了!” 前面有一处斜坡,谢以令小心牵着南宫赐,时不时回头看。穿过层层奇形怪状的树,终于得见一间石屋。 “六哥哥,我们到了!” 谢以令眼里闪着欣喜的光,松开南宫赐的手,走到石屋前,拍了拍门道:“青衣散人,我们是南归的弟子,特来求您帮忙!” 一连叫了几遍,始终无人应门。 他皱起眉头道:“该不会是出去了吧?我听说,这些散人最爱游山玩水,没个三年五载的不归家。” 南宫赐默了默道:“无妨,本来就是碰个运气罢了。” 谢以令不依,几步下了门口的石阶,“可他分明还在信上说须得你亲自上门来,这不明摆着耍我们?” 南宫赐寻着谢以令的气息靠近他些,按住了他的手,轻声安慰道:“别生气,这次碰不着还有下次。要不,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看散人今日能否回来。” “何人私闯青衣散人住所?” 一道凌厉的声音响起,谢以令回头,看见一名年轻男子执伞而立,一双狭长的凤眼正瞪着二人。 谢以令反问道:“你又是谁?我们是来找青衣散人的!” 男子似早就料到,不客气道:“师傅近日出门去了,要几天后才回来,今日你们是等不到了,快走吧。” 谢以令一听这话,眼神顿时冷了下来:“真是好大的威风,把人呼来唤去,当我们南归的人好欺负是吧?” 年轻男子听见他们来自南归,这才拿眼神打量了他一番,问道:“你是南归的弟子?” 谢以令见他态度变化,得意地一挑眉:“我乃晋城南归天阁弟子谢以令,你又姓甚名谁?” 年轻男子亦不甘示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青衣散人的关门弟子柳微缘是也。” 谢以令微愣:“柳微缘?你是墨公子的舅舅?” 柳微缘眉头微扬道:“你知道我?” 谢以令不跟他攀关系,也不惯着他轻蔑的态度,直言道:“你师尊言而无信在先,你看见南归天阁的扶风道长无礼在后,怪不得是师徒呢,果然有其师必有其徒。” “你!”柳微缘登时气急,“你竟敢出口辱我师傅!” “谢以令。”见两人再说就要真吵起来,南宫赐忙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就此作罢。 谢以令面有愠色,看着柳微缘道:“六哥哥你别拦着我,我可有哪里说错了,难道不是他无礼在先吗?” “我无礼在先?”柳微缘气得剑眉倒竖,“你们擅闯我师尊住所,我已告知你们师尊今日不会回来,你们却不依不饶,死活不走,究竟是谁无礼?” 谢以令反驳道:“论身份地位,就算你不把我放在眼里,难道连见了扶风道长也一点礼数都不懂?” 柳微缘轻嗤一声,多看了两眼南宫赐,道:“谁知道你们南归捧上天的扶风道长,不过是个看起来刚及冠的瞎子呢?” 第29章 白骨山惊鸿见青衣 所以不是南宫赐不愿…… 谢以令一听这话, 火气“腾”一下冒了上来:“呸!自己长得一副斜眉歪眼的样,还有脸说别人。再好出言不逊,我非得好好教训你一顿!” “好!好!”柳微缘气得直点头, “你们不走是吧?那我就将今日之事宣扬出去,让大家看看,你们南归的人都是什么德行。” 好一招造谣生事! 谢以令差点没忍住抽出不送:“你有胆子抹黑南归, 我就有力气掀翻你这破屋!”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南宫赐终于插//进了话, “柳公子, 我们的确是收了青衣散人的信帖才来拜访的, 我师弟脾气急躁,刚才多有得罪,我替他赔个不是。” 谢以令瞪着柳微缘,心里很不服气, 却碍于南宫赐,只得忍了下来。 柳微缘脸色仍不好看,冷淡道:“得亏我大人不记小人过, 这事就这么算了。” 谢以令憋着气,回去的一路上都在骂那姓柳的狗眼看人低。 “谢辞,谢辞, 醒醒!” “谢师兄!” “谢辞哥哥!你醒醒啊!” 耳边不断响起南宫赐他们的声音,谢以令缓缓睁开眼, 看见一片遮盖了天空的树枝, 纵横交错在一起。 有叶子落下,谢以令盯着那葱绿的叶子,看它施施然落到了自己身上。 “谢以令,”是南宫赐在叫他, “你怎么样?” “我,”谢以令有些虚弱地开口,“我……怎么了?” 顾桓之解释道:“谢师兄,你这是中了瘴毒。这山中多瘴气,一旦吸入过多易昏迷,有致幻效果。还好有这位公子出手相救。” “是吗?”谢以令揉了揉太阳穴,从地上坐起来,余光里看见一抹绿影。 他仰起头,看见柳微缘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梦里那张傲气十足的脸与眼前的这张重合,谢以令心里不免有些复杂。 “谢师兄,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青衣散人,柳微缘柳公子。” 顾桓之见二人互相看着谁也没开口,又解围道:“柳公子,这两位分别是南归的扶风道长和他的徒弟,在下顾桓之,与他们二人一道同行。初来乍到,多有叨扰,还望海涵。” 被遗漏的阿四脆生生道:“我叫阿四!” 柳微缘淡然看了他们一眼,目光落在脸色已经惨白的南宫赐身上,微微蹙眉,道:“你体内有七阳毒?” 谢以令闻言,再顾不上什么脸面,忙问道:“你能救他吗?” 柳微缘点了点头,竟出奇地好说话:“走吧,跟我来。” 几人一听,明白这就是答应了,赶紧跟在人身后。 熟悉的石屋再次出现在眼前,谢以令有一瞬恍如隔世。 多年过去,这一次的石屋终于为他们敞开了大门。 石屋外,谢以令与顾桓之正坐在石凳上等待。 眼见日挂西树头,谢以令脸上藏不住的心急,强作平静地数飞过的鸟雀。 一阵风吹过,他下意识回头去看,石屋的门不知何时已经敞开了。 谢以令脚下一用力,猛一站起身,走进了屋内,进了屋却不见柳微缘的身影。 紧随其后的顾桓之道:“我去后院看看吧。” 谢以令点点头,看向脸色虽然苍白,但精神好了许多的南宫赐,问道:“师尊,怎么样?” 南宫赐坐在床边,挽了挽袖子,露出伤口,上面的痕迹短短几个时辰已淡了许多。 “这应该不会复发吧?”谢以令凑近瞧了瞧,有些担忧问道。 “应该不会,尸毒大部分都清理干净了,只是还有些余毒,需要用药,外敷内服,才能逼出。”南宫赐轻声说,“不用太担心,药不难找。” 谢以令看完了伤口,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二人一时无话,彼此眼神在空气中偶然交汇。 “没、没想到,”谢以令清了清嗓子,“这青衣散人竟如此菩萨心肠。” 他憋了半天,也只憋出这么一句。 南宫赐垂着眸,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眼中流露出几分悦色:“的确有些意外。” 石屋后还有一方小院,顾桓之刚一踏进去便被一株紫微草夺去了目光。 “这株紫微草少说也有二十年了吧?”他俯身细看道。 “他可比你的年龄都大。” 身后传来柳微缘的声音,顾桓之扭头去看,见他正端坐在一块状似凳子的石头上,用石臼捣药。 那装药的器皿,形状大小看起来都十分入眼,显然是使用过多年的东西。 柳微缘已换了一身浅色青衣,头发微微松散,发间随意插着几根细青竹枝。 柳家世代以文墨为生,即便成了散人,柳微缘举止间亦透露出一股书卷气。 “柳公子常年在山中,就不觉苦闷?”顾桓之信步走过去,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 柳微缘神情闲适道:“苦闷什么?” 捣药声有间隔地一下又一下响起,随着他的力度忽大忽小,听起来竟也十分悦耳。 顾桓之耸了耸肩:“我常年被关在日月灵台,关怕了。如今只想四处云游,潇洒自在一回。” 柳微缘将草药捣成薄饼状,用一块薄布覆住,轻轻取出。 顾桓之这才看见,地上还放着一只白碗。 柳微缘手上灵力轻运,草药汁渗透薄布,落入碗中。 他端起碗,似随口一问:“顾三公子觉得,何为自在?” 顾桓之想了想道:“没人限制我的来去,也没人左右我的想法。” 柳微缘笑了笑,轻轻晃了晃手中的碗:“把这药汁看做水,看着好像是碗困住了水。但事实上,水是抓不住的,无论你用何种方法,也改变不了。” “你若本是自由,又何必寻求,谁也困不住你。若本不自由,在不在碗中,都无济于事。” 柳微缘起身,拿着那薄布跟药汁闲步出了院子,只余顾桓之一人,愣愣待在原地看他离开。 柳微缘端着药进屋,径直将手上的东西一并递给了谢以令。 “这草药敷在伤口半时辰,药汁拿去煎,两碗水煎成一碗。” 谢以令赶紧过去拿药,点头应下。手上的草药仅巴掌的一半大,他掀开薄布,将草药轻轻敷在南宫赐伤处。 “师尊,药敷好了。我先去煎药。” 说完,他端着碗转身,正要走出门,突地听身后南宫赐闷痛一声,连忙回头。 南宫赐口渗鲜血,胸前白衣已被染得乌红一片。 谢以令心头一凉,忙放下药碗,上前查看。 南宫赐面如纸色,双目紧闭。谢以令抬手,手指微抖,去探他的鼻息,竟是已呼吸细微。 谢以令浑身都冷了下来,慌心又慌神。他张口,声音竟在一瞬间哑了:“柳公子!柳公子!” 柳微缘离得不远,听见谢以令的声音很快进了屋。 顾桓之闻声赶来,一看这情况登时明白恐怕不妙。 谢以令见柳微缘凑近了查看,眉头渐蹙,缓缓道:“他体内除了七阳毒,还有另一种毒,只是藏得太深,不易察觉。” 谢以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微颤:“连紫微草也没用吗?” 柳微缘解释道:“其实紫微草并不能解七阳,七阳之术阴邪至极,彻底根治只有还灵叶。恰巧我这里有,先前的草药,用的就是它。” 谢以令一听,追问道:“另一种毒是什么?需要什么药?我现在就去找!” 柳微缘探了脉,又用灵力仔细查看一番,神色有些复杂道:“此毒,恐怕棘手。” 顾桓之道:“柳公子尽管开口,不管需要什么药,我们都会尽力去找。” 柳微缘收回手,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这,扶风道长所中之毒,乃是咎由自取。” 谢以令倏地抬眼盯着柳微缘,听见他缓缓道:“扶风道长应是自己与人结下鬼契,本没有影响。不过我看这鬼契残缺,竟只有他一人。要知道,结鬼契的唯一条件便是两个人。可他愿承剜心剔骨之苦,也不愿解开这残缺的鬼契,不是咎由自取,又是什么?” 不待谢以令跟顾桓之开口,柳微缘继续道:“结契乃是秘术,甚少有人知晓,会用者更是少之又少,虽然两人结契并无危害,可也须谨慎行事。” “因为一旦结契,便是同生共死,一方丧命,另一方也绝不可能独活。可眼下扶风道长这般情况,分明像是强行续上了断契,否则他早已命丧黄泉,也不会承受此苦。” 谢以令脑子里似塞了一团凌乱的黑云。柳微缘说的每句字他都听得懂,可组在一起却没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他记得自己明明在死前解除了鬼契,按理说南宫赐不会有事,可是为什么没有成功解契? 当初结契的人是谢以令,因为南宫赐绝不会去学这种不入流的术法。 所以不是南宫赐不愿解,而是他根本不会解。 或许南宫赐在遗忘他后,也曾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是何时、又与何人结过鬼契。 他心口一时又苦又涩,像被利刃绞作一团。 无边的愧疚此刻无尽地蔓延,谢以令心里一时无滋无味,只觉得浑身发凉,心尖发痛,脑中混沌一片,忽听顾桓之惊愕道:“谢师兄,你没事吧?” 第30章 重续鬼契生死以共 相逢已是两心同,何…… 谢以令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这一抬头,立即感到脸上滚过一串冰凉。他抬腕去碰,摸到脸上的泪, 赶紧擦净。 顾桓之心里惊讶,不再说话。 柳微缘识趣地只当没看见,说道:“我只通药理, 鬼契之术单只听闻,从未涉猎, 几位还是赶紧另请高人吧。” 谢以令顿时一急:“青衣散人可有其他方法?” 柳微缘想了想, 不太确定道:“大概是, 要么替他解开鬼契,要么找人跟他结契,破除残契的局面。” 谢以令听完道:“我会。” 顾桓之和柳微缘两人目光震惊且带着几分探究的目光。 他无视两人的目光,语气坚定道:“我会鬼契之术, 不如让我试试。” 顾桓之欲言又止,但现在显然不是追问的好时机,他忐忑问道:“谢师兄, 你真的有把握吗?” 谢以令此时已经想通,并下定决心不再掩饰。 “放心,还请顾师弟帮个忙。”他认真地点点头, 拿过先前还没来得及去煎的药,“劳烦你去煎个药。” 这药没落到顾桓之手中, 反被柳微缘接过:“我去吧, 顾公子跟我一起。” 顾桓之顿时明白了柳微缘的意图,跟了上去,顺手带上了门。 屋内只余谢以令与南宫赐。 谢以令在床边半蹲着,目光细细临摹了一遍南宫赐的脸。 末了, 他轻轻拿过南宫赐的左手,一道柔软的红线时隐时现,衬得南宫赐皮肤更加苍白。 谢以令喉口堵塞,一阵酸痛。他在脑中仔细回忆了一遍鬼契的过程,确认无误后,才按结契的方法默念咒语。 红线逐渐跳跃起来,尝试着往谢以令手腕上攀爬缠绕。 南宫赐在昏迷中感受到鬼契的不安分,似担心失去它,抗拒地皱起眉,额上冷汗大颗大颗地渗出,往旁边滑落。 “别……”他用气音艰难吐字,“别碰……” 声音微弱,却准确无误地传进了谢以令耳中。他睁眼,看向还在轻喃的南宫赐。 “你说什么?”谢以令盯着南宫赐微微张动的唇,尝试理解听见的话。 南宫赐他,不想解开鬼契? “要找他,别解……” 谢以令眼眶猛地一红,抖着声音问:“南宫赐,你要找谁?” 他胸膛不受控地颤动了几下,闷闷的痛感传来。 “……我的线,断了……”说到这儿,他忽然顿住,没了下文。 以为他再度昏了过去,谢以令刚凑近查看,便听南宫赐用已经哑到极点的声音,虚弱但字字清楚道:“谢……谢辞,找到了……” 谢以令脑子空空荡荡,似轮亮且白的圆月。月照黑云开,他一下清醒过来。 南宫赐还记得他,南宫赐居然还记得他! 狂喜、凌乱、无措等情绪挤满了谢以令的一隅心脏。他想起南宫赐种种怪异又带着亲近的举动,在此时都有了解释—— 只是因为南宫赐还记得他。 几滴热泪在南宫赐手心积成一滩澄澈的湖泊,谢以令正兀自感伤,忽然听见一声熟悉的“谢辞”。 床上本应昏迷的人开了口,惊得他周身一僵,手里还握着南宫赐的手,缓缓抬头,关切地看过去。他嘴唇微张,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南宫赐的视线顺着谢以令的动作,落在自己手腕上。 那根红线像是一把利刃,一道鸿沟,将他与谢以令之间的虚假斩断,又将他与谢以令之间的距离隔开。 “你在做什么?”他坐起身,扯着手臂想往回缩,被谢以令用了点儿力按住。 “别动。”谢以令盯着红线,“你所中尸毒乃是七阳,毒发引得鬼契一并发作,如果不及时解决,恐会有性命之忧,我是在救你。” 南宫赐沉默,等鬼契结成,他轻声问道:“只是为了救我吗?” 很轻的一句话,花瓣一样从树上落下。明明没有任何质问的意味,纯粹而不杂,却偏偏是落到了人的眼睛里。 南宫赐盯着谢以令眼尾憋出的一层薄红,伸手轻轻在他脸上擦拭出一道水痕:“取证。” 什么也不消问,两人的心境一瞬之间回到曾经。 谢辞刚离开的时候,南宫赐几乎成了世间最求学好问的人。他夜夜梦中问谢辞为何无缘无故魂飞魄散,一字未留。又为何欺他瞒他解开鬼契,断情绝义。 问天天不应,求地地不语,渐渐地,他变得沉默寡言。 直到荒野岭终见谢辞重返人世,千言万语,化作了一盏昼夜独照禁书的孤灯。 南宫赐不想问了。 相逢已是两心同,何追旧离苦前踪。 见人陷入沉思,且愈思脸色愈白,谢以令腿一抬,压在床榻边,把南宫赐从沉思中吓了出来。 他盯着南宫赐苍白的脸,跟第一次结契一样,直直吻上了他的嘴角。 唇瓣贴合时,两人气息如蝶逢花,迅速缠绕在一起。 南宫赐双眼迷离了一瞬,心跳定在相吻那刻。霜白的唇被谢以令含住,一含一放带着辗动。齿磨舌抵,二人唇色逐渐红成一片。 “……取证。” 谢以令出口停下,气息凌乱,舔了舔湿润的唇,意识到自己现在姿势不甚雅观,不太好意思地把腿从床上拿了下来。 “师尊,”他曲起手指蹭过还在发热的唇,双眼发亮地盯着南宫赐,“刚才,有没有累着你?” 南宫赐刚翘起来的嘴角一顿:“我只是中了毒,才显得虚弱,身体并不差。” “好好。”谢以令搓了搓烫手的脸。 恰好这时,顾桓之端着柳微缘煎好的药走进屋内。他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气氛不太对劲,不过并非针锋相对。 见他进来,谢以令上前接过药碗:“多谢顾师弟了。” 顾桓之笑道:“哪里的话,谢师兄不必这么客气。” 他送完了药,想着进来前柳微缘嘱咐他没事就出来,别在里面待着。 本来他还有些疑惑,现在发自内心地觉得这话极对。 顾桓之回身关门,门掩上的刹那,他眼尖地看见南宫赐手腕的红线仍系在上面,可是又与先前的不太一样。 因为那根红线不再是孤零零的一条,反而在空中肆意飘荡,全然不惧迷失方向。 顺着红线飘荡的方向看去,另一端正牢牢地系着谢以令的手腕。 顾桓之没敢多看,他心情复杂地回到后院,直接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盯着面前的紫微草出神。 谢师兄一个普通人,怎么会鬼契之术呢?更何况,记载鬼契的那本诡契录,就在日月灵台的宝书楼,外人怎么会知道具体方法? 顾桓之不觉得是卫城看守不严的问题,就连他想看诡契录,都要经父亲同意后,再通过层层机关才行。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顾桓之眉头紧紧拧成一团,可谓十分纠结。 鬼契之术属于魔修,谢以令既是扶风道长的徒弟,自然也是仙门中人。如此一来,谢师兄岂不就是仙魔同修了? 这可是为仙门所不容的修道大忌! 意外得知如此重大的事,顾桓之无奈地叹了口气,余光里瞥见旁边立着块黑色圆石,他抬起手肘往上面一靠,谁知那“石头”竟往后一躲。 顾桓之吃了一惊,难道这不是石头,而是柳公子种的什么稀奇古怪的草药? 他转头仔细一看,阿四半个身子被紫微草遮住,露出半截上身跟圆滚滚的脑袋。那脑袋就像个圆石,不偏不倚正好杵在他胳膊的位置。 “阿四,你怎么躲在这儿?”顾桓之赶紧收回手,低头看着他。 阿四蹲在地上,对他眨了眨眼:“我没有躲呀,我一直在这里,你怎么没注意?” 说完,他又道:“我知道了,你是有烦心事。” 可不是烦心事吗?顾桓之叹了口气。 按理说,仙魔同修是要通报仙门然后处决的,可谢师兄一没害人,二没生事,甚至还救过他的命,他实在没法恩将仇报。但若是隐瞒不报,他又愧对仙门多年教导。 顾桓之再度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一脸懵懂的阿四身上,思绪一转:“阿四,你跟谢师兄,认识多久了?你了解他吗?” 阿四黑亮的眼珠从左到右转了一圈,最后盯着顾桓之道:“你真的要从我一个小孩子嘴里套话吗?你真的舍得利用我小阿四吗?” 心思被戳穿,顾桓之也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入流,担心阿四去跟谢以令说,连忙轻声道:“好好好,阿四,你就当我说着玩的,不对,你就当我没说过这话,行不行?” 阿四意有所指道:“我想吃东西。” 正在这时,悬挂在屋檐下的灯亮了起来,刹那间驱散了后院的暮色。 顾桓之抬头看了灯一眼,扭头对阿四说:“好,我明早去山上给你找果子吃。” “一言既出!”阿四一听,高兴地站起来,对他弯了弯小拇指。 顾桓之与他拉钩:“驷马难追!” 两人达成一致,一起走出了后院。 谢以令将窗户全部推开,往外探了半个头,外面已经没有了顾桓之的身影。 “阿四到真机灵。”他说了句,关上了窗户。 晨时山中鸟鸣空灵,一群群从这片林飞到那片林,更有胆大的直接落在石桌上。 柳微缘端着药粥,挥袖赶走那只鸟,他刚将碗放在石桌上,阿四忽地从桌子底下冒了出来,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 柳微缘有几分诧异道:“你这小鬼,也要吃饭?” 阿四头点得极快:“要的要的,我好饿啊神仙哥哥,你给我吃点儿吧。” 谢以令小心关了门,迈步走了过来,闻见粥香,有些惊讶道:“柳公子做了粥?”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30-40 第31章 重续鬼契生死以共 我没你想的那么聪明…… 柳微缘顿了两秒, 转身去把煮好的一锅药粥端了出来,阿四十分上道地去给谢以令和自己拿了碗勺。 谢以令现在已金丹重塑,不会再感到饥饿, 但闻着粥中药香,还是坐了下来。他吃完了一碗后,不知是心理原因还是药粥的确有功效, 原本有些收敛不住的灵力全都被按压下去,浑身一轻。 他想着南宫赐正处于修养中, 说不定吃了这药粥会痊愈得更快。 谢以令刚放下筷子, 阿四就抢着道:“谢辞哥哥, 我去给你添饭!” 他伸手要去拿谢以令的碗。 “你坐好。”谢以令按住他,“我不吃了。我去给南宫……我师尊盛一碗。” “他们修仙之人早就不用吃饭了。”阿四一边说一边又给自己盛了一碗,“谢辞哥哥你不用这么担心。” “咳咳。”谢以令小声对他说,“你懂什么, 这粥里不知放了什么好东西,又不是谁都能吃上的。” “是吗?”阿四一听,更高兴了, “那我再多吃两碗。” 谢以令无奈摇了摇头,忽然想到什么,“柳公子既然知道七阳, 大概也知道如今外面到处都有阴尸一事了吧?” 柳微缘面不改色道:“知道” 谢以令看了眼柳微缘,迟疑了一下:“据说, 现在的阴尸跟当年袭击墨城的那些一模一样。” “是吗?”木勺从柳微缘手里落到碗中, 又被他淡然拿起,事不关己地喝了口粥,“不过我已远离尘世,谢公子应该知道。” 谢以令也没勉强:“柳公子心之所志, 我自然明白。不过,我有一事想请教。不知解尸毒的还灵叶,柳公子从何而来?” 柳微缘只当他关心南宫赐,道:“你师尊身上的尸毒已解,只是余毒作祟才需要修养调理,过几日就会好全。” 谢以令见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解释说:“我求解药并非此意。如今阴尸现世,各城伤患不少,只因尸毒难解,诸多无辜百姓断送了性命,若是有了解药,他们也不用白白送死。” “不过是杯水车薪。”柳微缘神色未变,“一株还灵叶,最多救两三人。而还灵叶又极其稀少罕见,不可能分配均匀。若未得救,原本仇恨阴尸的,转将仇恨你,何苦?” 谢以令听后一怔,正要坚持,一道声音比他先开口:“救不救在我,恨不恨在他。” 在后院替药草浇了一早水的顾桓之大步走过来,行了个礼道:“若柳公子知道哪里有解药,还请告知我们。” 柳微缘放下木勺,揉了片刻太阳穴,才道:“还灵叶生于冬日或极寒之地,遇水则化,极难保存下来。” 他顿了顿,接着道:“不过,白骨山有一处冰崖,常年积雪不化,我也是偶然去那里,才发现了还灵叶。” 谢以令一听,站起身道:“就算是杯水车薪,也是如今唯一的出路了。多谢柳公子,我这就去那地方找找看。” 阿四连忙放下舔得一粒米都没剩的碗:“我也要去,谢辞哥哥带上我。” “还是我们一起去吧。”顾桓之提议,“那冰崖听起来,似乎没那么容易发现还灵叶,我们一起找也能快一些。” 三人决定好,当即朝山上走去。 柳微缘盯着他们的背影隐入丛丛树木里,眼底划过一丝动摇。 往山上已经没了路,谢以令他们抓着一路上的草藤爬了上去。越往上,越有一股呼啸的寒意。 等爬上山顶,三人齐齐被眼前的冰崖惊住。比山顶略低的另一面,一望无际白茫茫一片。参差不齐的锋利冰峰连接,根本无路可走。 顾桓之不禁看向谢以令,询问道:“谢师兄,这怎么找?” 谢以令盯着冰崖底:“还灵叶灵气盛盈,仔细看很容易认出来。” 若是冰崖只生长着还灵叶,的确如谢以令所说容易找到。偏偏它还长有其他花草,大多是不易辨认的浅色。 阿四拍拍胸脯道:“看我的吧!” 他一行动,足不沾地,顷刻到了冰崖另一头。 一阵冷风刮过,人又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堆花草。 “这,”谢以令望着阿四手中几种形状不一的花草,想起一个关键问题,“谁知道还灵叶长什么样子?” 顾桓之跟阿四一同沉默下来。 “那就先别管了。”谢以令当即决定,“一起带回去问柳公子吧。” 接下来,阿四几乎是将冰崖能去、能见之处的花草摘了个精光,谢以令跟顾桓之则挑近处的摘,三人满载而归。 为了避免还灵叶碰到林间未干的露水,顾桓之拿出收物袋,将草药全放了进去。 来时走的路早就分不清是哪里,谢以令他们凭记忆返回。途中阿四眼尖地看见一树野果,于是扯着顾桓之的衣袖不放,要让他去摘。 顾桓之想起自己之前答应阿四的话,偷瞟了一眼谢以令,见他没注意这边,压低了声音道:“好,我去给你摘,不过,别忘了我们约好的。” 阿四也学着他的模样小声道:“放心吧。” 谢以令盯着不远处因风晃动,而露出草丛的几株从未见过的奇花,一字不漏地听完两人的对话后,他走了过去。 眼前粉白双色的奇花足有碗口大小,花瓣层层叠叠,既多且密。他伸出食指碰了碰花梗,没什么反应。又摸了摸花瓣,还是如此,便放了心,折下三支。 折花时,地面上矮小的野花又映入视线中。谢以令蹲下来挑选着采,很快,他手里多了一捧大小花交错插放的花束。 这不是谢以令第一次做这种事,他熟练地扯断一根细长的野草,用力时被划破了手指。直到用草梗将花束牢固捆定,他才感到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痛意,低头一看,拇指上渐渐凝出一颗血珠。 阿四抱着野果走过来,谢以令看了一眼道:“怎么这么快就摘好了?” 阿四道:“看他卡在树上不好摘,我就大发慈悲放过他了。” 顾桓之从树上跳下来,一边走一边问道:“谢师兄,你在做什么?” 谢以令直接抹去血珠:“采花。” 阿四皱了皱鼻子,追着谢以令收回去的手指闻:“有血味,谢辞哥哥,你受伤了?” “什么?”顾桓之一听,连忙上前查看伤口,“谢师兄,你伤到了何处?” 谢以令摩挲了两下指腹,没好意思拿出来:“只是采花划破了皮,不碍事。” 阿四眼珠一转,突然道:“我要先回去了!” 他说完,几乎是眨眼消失在两人眼前。 五鬼之“行”气,果真名不虚传。 谢以令略微皱眉,阿四这小鬼,别是又想到什么鬼点子了。 阿四在石屋前停下,没有立刻进去,反而躲在了外面。他估摸着谢以令跟顾桓之快要回来了,用力在原地跑了一通,直到呼吸急促,才慌慌张张地跑进院子。 柳微缘正在院里晒药,见他这模样,有些奇怪:“出什么事了?” 阿四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大声道:“谢辞哥哥!谢辞哥哥他,他受伤了!还流了血!” 卧房内,南宫赐盯着桌上仅动过一勺的药粥,喉结微动,面上流露出一丝抗拒。似乎那不是什么滋灵养神的补品,而是难以下咽的毒药。 下一秒,外面传来阿□□风火火的动静,声音格外吵。 待听见一句“受伤流血”后,南宫赐当即推门而出,雪白衣袍拂过门框,灌了一袖清风。他赶到前院,倏地顿住脚步。 谢以令边理着手中花束,边走进院中,抬头看见南宫赐,眼睛骤然一亮,笑得纯然且明朗。 秋日光如金,占了满庭院。白骨山常年青绿如碧,偶尔的秋风不冷不冽,只带着一股生气。 “师尊。”谢以令落了一身金光,迎着又轻又柔的风大步走向他,额头两边的发丝随之被吹向耳后,更添了几分不羁。重生最初的病弱气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如今看他,浑身上下流露出意气风发。 谢以令笑吟吟道:“给你摘的,好不好看?” 南宫赐接过,目光在他身上从上到下仔细检查:“你伤在何处?” 谢以令转头看向阿四,后者立即闷头吃着果子,假装没看见。 他只得对南宫赐竖起了大拇指:“喏,这里。” 怕南宫赐看不见,他特意掐了掐指腹的软肉,企图挤出来一点血,好证明自己的确“受伤”了。 无奈比针眼大不了多少的伤口已经凝固,指腹的肉被他掐得由红转白,也没能成功。 柳微缘拿着止血的草药,走过来看了一眼,一个字也没说,转身继续捣药去了。 见南宫赐神情呆住,谢以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了师尊。”他推了推南宫赐,“我们进去找个瓶子把花装起来吧。” 南宫赐没异议,跟他一道进了屋。 顾桓之取下收物袋,找了块空地把所有的草药都倒了出来,抓了一把草药,走过去问不知在捣什么药的柳微缘:“柳公子,这里面哪种是还灵叶?” 柳微缘略微看了一眼道:“有四瓣碧绿叶,花色淡黄,根茎雪白的就是。” 顾桓之看见最上面一株就是还灵叶,择了出来,放在一处干净地。 他一边挑选,一边对旁边啃野果的阿四道:“阿四,你想不想来帮忙?” 阿四说:“不想。” 顾桓之又问柳微缘:“柳公子,你这捣的药有什么作用?” “静神的。”谢以令把花束放进瓶中,“南宫赐,你来闻闻。看来,我选花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不错。” “谢以令。”南宫赐突然连名带姓喊道。 “什么?”谢以令被他这样一叫,心里无端一慌。 南宫赐的阴影在他眼前落下,随后又将他拥入:“我已经学会了鬼契,不管你解开多少次,我都能续上。” 谢以令心尖一酸。 南宫赐的声音轻如羽毛:“只是无论何种情况,能不能告诉我一声。我没你想的那么聪明,一个真相,或许花上十年的时间,也不一定找得到。” 第32章 遇峫宿小阿四现形 徒弟指使师尊,这大…… “什么?” 南宫赐唇角还残留着温热的触感, 眼里柔情还未化去,乍一听见谢以令这话,一时没反应。 三人抱回来的草药不少, 全堆在一起估计成了小丘。这么一大堆草药,全交给顾桓之一人,谢以令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然而等他跟南宫赐坦白出来, 顾桓之已经将还灵叶全部选了出来。 谢以令惊讶道:“顾师弟,你动作怎么这么快?” 顾桓之苦笑了一下, 指了指地上高度没什么变化的草药丘, 又指了指旁边约摸就一把的还灵叶。 谢以令更惊讶了:“怎么这么少?” “还灵叶本就数量稀少, 能有这些,已经很不错了。”柳微缘看了这边一眼说道。 谢以令跟顾桓之小心翼翼地将还灵叶收起来,因为不能直接服用,只能拜托柳微缘。 见柳微缘答应, 两人又是数声感谢。 柳微缘这几天听的最多的就是“谢”字,他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只点了下头, 继续捣药。 师傅在时,对他说过一句话:“尘缘未了,难安于山”。 这么些年, 他从未想过下山。偏这段时间,他隐约有所预感, 于是在山中走了一遭。 遇到谢以令他们时, 他便明白。要想解了师傅的话,他不得不下山, 柳微缘停下动作:“我去做饭。” 一听做饭,阿四反应最快。 “神仙哥哥, 我来帮你!” 谢以令也不愿闲着,对南宫赐道:“师尊,我们去帮忙捡些柴火回来。” 顾桓之道:“我把这里收拾干净。” 不远处就是树林。虽说这里的树木一年到头都是翠绿,但掉落的枯枝也不少。 谢以令与南宫赐挨得很近,等手里的枯枝捡得差不多了,他才停下,望着冷脸干活的南宫赐出神。 “怎么?”早发现了谢以令盯着自己,却一直不说话,南宫赐终于忍不住问,“累了吗?” 谢以令笑着往前凑了一步,碰了碰他的唇。 亲完人,他立刻变正经脸道:“六哥哥,路堇年怎么会跟温良辰勾结到了一块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气氛一下从暧昧旖旎中脱离,南宫赐回过神来道:“你……刚离开的那年,游荡世间的邪魔增多。路堇年经邪魔蛊惑,私下修习鬼道,不惜残害同门,被无眠发现。” “此事一经败露,路堇年很快逃离了南归。兄长带人去捉拿,却始终找不到他的行踪。当时我便猜测,应当是有人在暗中协助他,替他掩护。” 听到这儿,谢以令明了,忍不住又道出心中积存已久的疑惑:“你有没有觉得,玥公子似乎……” 他踌躇着用词:“跟以前相比,哪里不太一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南宫赐点点头:“你也看出来了。” 谢以令顿时十分惊讶:“莫非,如今的玥公子确实不是本尊?可我瞧着,无论是模样举止,身段个头,都没什么奇怪的地方,脸上也没有易容的痕迹。” 南宫赐道:“兄长的神识早已经不在世间,如今的不过是一副空壳。都说血脉至亲间,冥冥中会有某种割不断的联系,可就在几年前,我与兄长的这道联系,忽然就断了。” 谢以令思索道:“这期间,可是出了什么事?” 南宫赐想了想道:“你刚走不久,兄长便到了飞升阶段,独自前往灵台飞升。整整三天三夜,无人打扰。等到第四天回来,便极为陌生了。” 谢以令闻言更加惊讶:“可我怎么觉得,他如今看起来,并不像一个飞升得道的人。” “那是因为,”南宫赐缓缓道,“他飞升失败了。” 飞升失败,轻则金丹破裂,修为受损,重则神识离体,魂飞魄散。 谢以令恍然大悟:“一旦神识离体,肉//身极有可能被其余游荡的神识,趁机抢夺霸占。” 南宫赐道:“不错,只是似乎又有些不一样。兄长的肉///身,对如今侵附身体的魂魄并没有排斥。” 谢以令不解地皱起眉头:“难道说,他是自愿让其他魂魄占据肉///身的?” 南宫赐摇了摇头:“无从得知。” 等到二人回去时,阿四坐在石桌上嗷嗷待哺。 谢以令跟南宫赐放好柴火,五人围着一张石桌用饭。 午时阳光正好,头顶有稀疏的枝叶遮挡,抬头可看见大片缝隙明亮如镜。 用完饭,南宫赐回屋里调理灵力,谢以令跟顾桓之两人则帮柳微缘把需要晒的药出去。 搬完药,谢以令悄悄溜进房里。他蹑手蹑脚地靠近南宫赐,放轻了呼吸,伸出手指摸了摸他的睫毛。 南宫赐抓住他的手,拿远了一点,睁开眼有些无奈一笑:“忙完了?” 谢以令点头,顺势挨着他坐下:“好累,胳膊好酸,南宫赐你给我捏捏。” 徒弟指使师尊,这大概是从古至今头一人了。 南宫赐口中说着“没大没小”,还是心甘情愿地替他揉着胳膊。 突然,南宫赐停下动作。他挺直了背望向窗口,一只金蝶从窗外飞了进来。 谢以令察觉他停下,回头看见南宫赐抬手接住了一只金蝶,不消一会儿,便在二人眼前化为一道金色的风消散了。 他认出是南宫玥的法术,静静等着南宫赐告诉自己。 南宫赐收回手,神色严肃道:“兄长传来寄灵蝶,朔城阴尸入侵,已经堵上了沧灵都,让我们尽快去支援。” “什么?”谢以令立刻坐起身,“看来温良辰他们已经开始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两人出去将此事一说,顾桓之大惊失色道:“阴尸围上了沧灵都?他们莫非想让当年墨城的惨剧再次重现吗?” “不好说。”谢以令眉头紧皱,“我们现在立刻出发,前去除尸。” 几人商量间,柳微缘走过来道:“我与你们一起。” 谢以令神色微惊,与南宫赐互相看了看:“既然如此,柳公子便跟我们一起走吧。” 阿四这时倒勤快,眨眼间将满院晒着的草药搬了回去。 五人一道下山,不久前才走过一次,自是轻车熟路。 不知过了多久,谢以令忽然停下脚步。 “师尊,”他语气试探道,“我怎么觉得,这条路我们已经走过了?” 南宫赐半挡在他面前,警惕地注视四周。 “山雾有异。”他言简意赅,“有邪祟在附近!” 一股腥风传来,谢以令微微蹙眉。他看了一眼阿四,有些担心道:“阿四,你先下山,或者找个地方躲起来!” 阿四并不想临阵脱逃,但见大家都神色严肃,只得点点头,转身向山下跑。 谁知,还没跑几步,他猛然撞到一堵墙似的东西,整个人跟滚南瓜似的被弹开,在地上滚了两圈。 阿四利索地从地上爬起来,忙跑向谢以令:“谢辞哥哥,我们被困住了!我出不去!” 谢以令将阿四护在了身后。那邪物以山雾遮身,来去极快,穿过时带着凛冽腥气吹得他额前发丝乱舞。 顾桓之与柳微缘背对彼此,片刻也不松懈。 这怪物不似山鬼风弄,由精魂化成,而是本就有三魂七魄,却身无实体,常年抢夺他人之舍行恶。 峫宿。谢以令心里忽然想起,他曾听过这样一种怪邪之物。 《诡契录》上有记载:“峫宿,与上古恶兽蛇蛟齐名,并列两大凶恶。无形无神,邪力无边,无惧无畏,亦无良性。” 自蛇蛟被沧南道长以自身性命为代价所灭,多年来再无人物能与峫宿相匹敌。 但谢以令没想到,他竟目无仙门,胆大到青天白日现身白骨山。 “师尊!”突然,谢以令发现周围除了阿四,其余人竟全部不见了踪影。 “师尊,你在哪儿?”他有些慌乱,“南宫赐,南宫赐!” 阿四紧紧揪着谢以令衣摆,闭着眼,一张脸吓得惨白。 他虽为五鬼,但遇上上古凶兽峫宿,浑身被压制得极为难受,法力也很难使出来。 谢以令眼里尽是戒备,他唤出符链来,手隐隐显出青筋,冷声道:“少装神弄鬼的,有本事现身,露出你的真面目!” 山雾原本疾行如风,闻听此话停在了离谢以令不远处,渐渐化成人形。 无脸无躯,单只有一个身形屹立。 “好久,”那人形山雾拖长了音开口,一大股秽气直冲门面,熏得谢以令连连倒退几步,他才缓缓补上下半句,“没闻见人味儿了。” 谢以令上下打量着这怪物,嘀咕道:“怎么生的这副鬼样子,让我看了回去怕是得做上三天噩梦。” “谢辞哥哥,你别惹怒他啊!”阿四小声提醒,“万一他一生气,今日,我们两个不就得交待在这里了吗?” 谢以令低声道:“你怕什么,你可是堂堂五鬼。” 说完,他又抬头对面前的人形山雾装傻充愣道:“阁下是何来历?我们与你无冤无仇,因何拦住我们的去路?” 峫宿听见谢以令的话,似乎被羞辱了一般:“尔等凡人,竟不识得本尊!本尊在六界中来去自如,无人能降,也轮得到你来问?” 谢以令见好就收道:“原来是峫宿,早听闻你是什么上古凶兽,世上没人能降服得了你。今日一见,果真凶煞无比。不如你放这小鬼出去,我跟你打一场。” 只要阿四找到南宫赐他们,到时候一起对付这东西,应该胜算不小。 对面的峫宿低声吼叫了两声,随后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嗤笑。 “蝼蚁之辈,也配与本尊谈条件?” 他挥手弹出一道强力,打向谢以令。碧落浑身白芒如明珠,照透重重山雾飞射而来,挡在了谢以令面前。 却不曾想那邪力强势地穿过碧落,还是打了出去。 谢以令只觉胸膛处一阵剧痛,整个人像一片枯死的树叶在空中翻了两圈,最后重重摔在了地上。 阿四垂着的眼睫一抖,颤着声音喊了句:“谢辞哥哥。” 谢以令眉头紧皱,蕴着化不开的痛色。原本才恢复凝聚的灵力,又被这天杀的峫宿一掌打散了。 所幸,体内金丹还完好无损。 谢以令死死咬着牙,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 不知道南宫赐在何处,但应该就在他们附近。只是这邪物暗中作怪,将他们几人给分开了。 碧落没挡住峫宿对谢以令的伤害,被主人召了回去。 舌尖尝到一丝血腥味,谢以令强压下喉头那股腥甜的血,眉宇间渐生戾气。 “还能站起来?”峫宿有些惊讶,他凑近了谢以令,那山雾如铁臂,禁锢在谢以令的脖子上,迫使他不得不抬起头。 “不是凡人?”峫宿似在睥睨而视,饶有兴味地笑了一声,“重塑金丹?看来是仙门中人了。临死前,本尊给你个机会,报上你的门派。” 谢以令迎着那雾团般的脸,不甘示弱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知道我师承哪门?” 第33章 遇峫宿小阿四现形 林间轻动,阿四又看…… 颈间传来不可忽略的力量, 谢以令一把握住身前的手臂状的山雾,想要用力掰开。 喉咙越来越紧,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谢以令的视线渐渐模糊,身子向内蜷缩着跪倒在地。他死命按住脖子处的那双手,使出一个逃命的咒法。 没有用! 谢以令惊讶之余心头闪过一丝慌乱, 这百用百灵的咒法竟也有失效的时候! “嘭——” 一声巨响在谢以令耳边炸开,恍然间他误以为自己已经乘鹤西去了。颈间的力道连同头顶的压迫感, 忽然同这声响一齐消失了。 他摇了摇头, 视线清明后赶紧站起身。 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孩童。他双目雪白, 一点黑嵌在其中分外诡异。 他的脸上乃至身上都无一完整。红的、青的、紫的、黑的,是淤血的伤,见骨的疤,烧焦的皮, 腐烂的肉。 谢以令兀的顿住,双脚似钉在了原地。 峫宿直起身,目光没再放在谢以令身上。 山雾蠕动着, 走向阿四:“原是个小五鬼。” 他懒洋洋地一挥手,山中顷刻间起了狂风,漫卷而来。 这风由峫宿的邪力所化, 暗藏杀意。 五鬼张嘴,露出血红的口腔与森白的尖牙, 他的双手化为了利爪, 双脚也变成短而粗壮的模样,活脱脱一尊恶煞凶兽。 只听得一声愤怒的低吼,震得山林欲摧,一道快影闪过, 穿过了那团山雾。 风更大了。 谢以令用力抹去脸颊上被割伤流出的血丝,他无意与这峫宿硬碰硬,可人家压根不打算放过他们,便懒得再费口舌。 白光一闪,碧落竟又再次回来。 谢以令抬手正好接住,一施力,灵力骤现。 他以灵力御剑,冷剑杀意波动,不消持剑人多言,径直杀向峫宿。 正面交锋,难避邪风。谢以令脸颊上传来密密麻麻针扎似的痛,他抹了一把脸,全是血,皱着眉将手上的血在衣上抹干净。 “呵,区区五鬼,竟有胆量在本尊面前动手,可笑!” 言语间,数根大树被他拔地而起,地面一阵晃动。 五鬼无惧无畏,迎面扑上峫宿,一口咬下去。 虎啸一声大叫,从山雾中传出。 谢以令神灵一震,喉中那口血终是吐了出来。 五鬼锋利的双爪直直插///进峫宿的体内,发了狠劲地搅弄,一大股黑气染黑了那本就面目全非的手。 “阿四!”谢以令挑剑刺进那山雾中,接着唤出符链,将峫宿周身皆捆住,用力向后一扯。 冷剑刺中的地方,一股黑气从山雾中缓缓流出,质如流水。 峫宿抬手抓住符链,奋力一抖,震得谢以令双臂一阵剧痛。 见符链不甚管用,谢以令利索地咬破手指画了道血符,贴于峫宿身上。 他闭眼凝神,下意识地开口念道:“以血为引,招魂唤灵,咒法相息,暂隐灵识。以剑为道” 谢以令忽然顿住,一时忘了后面几句。 “以剑为道,上过天门,下渡阴司,寻魄聚气,暂收灵力。教了几遍了,怎么还不会?” 谢以令眼前白光乍现,耳边声音却没停。 “南宫赐,你嫌我笨?”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还真敢嫌我笨?” “南宫赐,你再笑话我,我就到南归门口哭去!” 周遭的嘈杂声再无法入耳,他如今满脑都是一道少年嗓音的人对另一人念念叨叨。 “六哥哥,下次你去除邪,带上我吧!” “你要是不带,我可自己偷偷下山了啊!” “听说墨城不久后有个聚义节,各都商人都要去,到时候,肯定很热闹!” “思无眠!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六哥哥,别管他,他啊,肯定又犯傻了!” “还差最后一味药草,我就可以炼成了。南宫赐,等我从点苍山回来,你就可以重新看见了。” “……” 耳中声随山雾一道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团黑气。 “哈哈哈哈!”峫宿嗤笑,“不自量力!竟将本尊当做寻常邪祟,可笑至极!” 他发了力,身上的五鬼震出了十余米。随后他掐上谢以令的脖子,将人举了起来。 谢以令满眼昏光,不甚看清,只觉脑中钝痛万分,手上失力一松,冷剑当啷落地。 另一边,南宫赐正与峫宿幻化出的山雾结界斗争,突然眉心皱起,心口处感到一股强烈的慌乱。 他低头,看见手腕上不知何时显出的红绳,渐隐渐现,似乎下一刻就要随风而逝。 是谢辞。 南宫赐眼中有阴霾密布,心口一时疼得厉害,如坠冰窟,又疼又冷。 不知过了多久,那痛忽然渐渐消散。他下意识去看手腕。红绳明晃晃的还在,如同被心头血浇过般,触目惊心的鲜艳。 “放、放开他!”五鬼四肢着地,以头在前的怪异姿势冲了过来。 他周身燃起火焰,状如一个滚动的火球,靠近峫宿时,发出狰狞一声怪叫! 这一击,叫峫宿整个身子都偏了偏。 “我叫你,放开他!” “本尊玩够了,你也该魂飞魄散了,小五鬼。” “啊啊啊——”咆哮声响彻山林,五鬼仰天怒吼,他周身的伤口流出黑色的黏液,一团紫雾飘向了峫宿。 四周都静了,峫宿动作迟缓地垂下手。 许久,他都没有再动。 魇鬼,会造梦,中者会陷入梦境,贪者会放大欲///念。像峫宿这种凶兽,估计会沉醉在天下独尊的美梦中。 五鬼满脸黏液,想要靠近谢以令,忽然想到了什么,生生顿住脚步,开始擦拭自己的脸。 擦不掉了,反而弄得手上都是散发着浓烈的腐臭,一遍遍提醒他不过是具死了多年的尸体。 “谢辞哥哥,”阿四站在不远处,泪水直流,“你醒一醒,不要再睡了。” 地上碧落震动起来,“嗖”一声不见了。下一刻,剑光似初阳溶化残雪,破开了峫宿建造的山雾结界。 林间轻动,阿四又看见了那道白衣。 他望着踏雾赶来的南宫赐,恍然间回到很久以前,这人无视三界规矩,把自己从阴差手里抢走。 谢以令的手无力地动了动,隐隐听见了脚步声。 是南宫赐。 哪怕没看见身影,快要昏迷的他,也还是凭着那股极淡的、说不出名字的冷香,认出了来人。 南宫赐半抱起谢以令,轻轻碰了碰谢以令的脸,见他缓缓睁开眼才松了一口气。 顾桓之与柳微缘随着山雾消散,一同跟了过来,看见化作一团山雾的峫宿,悄悄挣脱了阿四的控制,正欲偷袭两人。 柳微缘手中青伞飞去,伞面飞叶如刀,射向山雾。 飞刀穿过峫宿的身体,然而没能让他的动作停下来。 南宫赐察觉到危险,他一抬手腕,地上碧落回到他手里。 谢以令哪里还顾得上痛不痛,他赶紧起身,将体内浊气逼了出来。 符链再次出现,谢以令开口,嘴里血味还在:“这峫宿也不过如此,依我们几人之力,未尝不能诛灭。” 南宫赐认同道:“峫宿曾被将城主斩获,其魂魄借身修炼,如今虽邪气极盛,但已不如从前。” 几人说话间,各自站好位,准备齐攻峫宿。 “哈哈哈哈!”峫宿对此不屑一顾,他不过因温良辰保住了他的魂魄,才屈尊降贵地答应来收拾这群人。 原本杀几个蝼蚁让他兴致甚缺,眼下出乎意料的情况,反而生出了几分兴味。 “既然如此,本尊倒要看看,你们有几分能耐!” 南宫赐眉眼冷意凝结,吟咒结出灵阵。 谢以令一眼看出此阵法,也念咒协助。 南归天阁在众仙门中,一直位列首位。其独特的仙术灵阵,便是最好的服众原因。 顾桓之虽看不懂南宫赐布下的灵阵,但他能看懂谢以令的举动。 谢师兄,居然这么快就学会南归灵术了! 峫宿又岂会原地等死,他掀起狂风,意图摧毁阵法。 柳微缘与顾桓之不甘示弱,两人灵法武器并用,率先跟他打斗起来。 灵阵压顶,困住了峫宿,他抬手以为能轻易推翻,谁知灵阵竟沉如大山,纹丝不动。 见峫宿乱了阵脚,谢以令当即召出符链,使出一道咒术。 只见赤光照林,有乌红魔气形成一把长剑,斩峫宿而去。 四方各有迅猛攻势,碧落一剑贯破峫宿的头颅,符链死死缠绕住其身体,霜客锋刃的剑身斩落他的双臂,青伞从背后袭来,带着刀刃破空声。 “轰”一声,山雾被挤压成一团。 “啊啊啊——”峫宿怒震青山,地动山摇。 原本一人高的山雾渐渐被压制下去,淅沥沥化作一地黑水。 终于,声息停休。 谢以令因刚才强行使用了魔道诡术,心神大耗,眼前一阵晕眩,符链也随之消失。他手抬到一半,来不及扶头,直挺挺往前倒了下去。 所幸,人没昏迷。 南宫赐接住他,对他施了道固灵的灵咒,又握着他的手腕,自身的灵力探进去,替他稳固住体内有些躁乱的仙魔两股力量。 谢以令感激地看他一眼,目光转而去寻阿四。 他看见阿四蜷缩在树根下,用草丛隐藏自己,企图瞒天过海,招招手道:“过来。” 阿四惊讶地看着他,伸出一只看起来十分骇人的爪子,指着自己道:“我啊?” 谢以令点点头:“就是你,过来。” 阿四“哦”了一声,以蠕动的方式靠近他。 谢以令看不下去了,直接走过去拎起了他。 顾桓之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谢以令手上,那团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物体,一想到是阿四的原形,心里先是惊疑了一瞬,然后涌出一股悲悯。 阿四用爪子捂住脸,小声道:“不要看我,不要看我啊。” 谢以令心里一酸,晃了晃他:“别喊了,你还能变回去吗?” 阿四四肢离地,动了动道:“好像,不能了。” 谢以令看向了南宫赐,问道:“师尊,现在怎么办?” 南宫赐摇头道:“暂时只能这样了,过段时间他自然会恢复。” 出了山,可御剑飞行。南宫赐御剑带着谢以令,谢以令拎着阿四,顾桓之则带着柳微缘,一起前往沧灵都。 第34章 恶阴尸围困沧灵都 夜已至,星正亮。…… 谢以令他们到时已临近黄昏, 穿过沧灵都大门,一行人直接落在殿堂前。 谢以令担心阿四这模样会被误会,对他道:“阿四, 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要是被人发现,就说是南归的人, 知道了吗?” 阿四点点头,迈开爪子跑走了。 柳微缘虽有灵力, 但他此行主要目的是救人。于是, 在看见有弟子被阴尸所伤后, 他急匆匆赶过去:“我先去救人,你们多加小心。” 沧灵都门派服饰皆为玄色,一眼望去,人与阴尸混杂, 一时竟分不清敌我。 形势紧急,几人也不再耽搁,纷纷加入打斗。 沧灵都的弟子见一道白影自头顶飞身而过, 待看清是何人后,顿时又惊又喜道:“是扶风道长!南归的人来援救我们了!” 沧灵都大公子沈万孤,听见这话的时候, 正死死以剑抵住阴尸大张的血口。 “呲”一声,一把碧剑穿过阴尸的双眼, 阴尸抖了抖身子, 倒在地上再不能动。 “传下命令,攻击阴尸的双眼。”南宫赐说完,动作迅速地飞向另一边。 沈万孤感激又复杂地看了南宫赐一眼,当即将这命令传了下去。 正与阴尸打得精疲力尽的众人闻言, 顿时如有神助。他们想方设法刺穿阴尸的双眼,不一会儿,局势便由下风转为上风。 顾桓之边杀边疑惑问道:“怎么只有这么些人?” “其余弟子都被派去山下保护百姓了。”旁边传来一道清丽的声音回答他。 “原来如此。”顾桓之回头去看与自己搭话的人,兀的一惊,“沈小姐?” 沈闻君一对玄色匕首挥得极快,她面容清丽且有几分英气,眉毛不似寻常女子弯如柳叶,反而更像她手中的匕首。 沈闻君利索地转身,匕首精准地划过阴尸的眼睛,她一脚轻松抵住一只阴尸,另一把匕首飞出,在阴尸脸上绕了一圈,回到了她手里。 顾桓之看得直咋舌:“没想到沈小姐身手竟如此巧妙。” 沈闻君笑了一下,脱口道:“这都是跟我二哥学的” 她脸色一顿,突然止住下话。眼里浮出些悲痛,匕首似的眉也无意识折起。 顾桓之无意窥探他人隐私,赶紧转身继续与阴尸相斗。 谢以令与南宫赐并肩而战,符链在他手上使得炉火纯青。碧落与符链反方向而挥,总能在关键时替对方或挡或刺上一击。 阴尸的致命弱点是眼睛,谢以令脑中突然想起前世所学的一门术法。 “师尊,我有一法。”谢以令有些迟疑,“只是不知该不该用。” 南宫赐道:“正邪在人而不在其道,你若问心无愧,就不必顾虑。” 谢以令微微一怔,明白过来当即念了段灵咒。只见玄光将灵咒托起,他挥动符链在空中画了个阵法。 隐隐有扑翅声自四面八方传来,众人皆惊,唯恐又来了什么邪物。 最先入眼的,是一片黑压压如乌云的东西,将本就即将染上暮色的天空压得更暗。 随着距离渐近,众人看清了它们的原貌。灰色的长喙头部弯曲如钩,双眼的位置被一片平整的羽毛取代。 它们振翅齐飞时,如蓄势待发的苍鹰,双爪棕色,张开时几乎可以抓住任何东西的头颅。 此为追目鸟,是可以与鹰一类相媲的猛禽。 《诡契录》上有记:“追目鸟,听觉、味觉敏锐,眼盲不辨方向,能闻出眼睛的味道,三界五行之中,甚爱有眼之人、物。惧火,厌水。” “这是什么东西?!”有人大惊道。 “不知道,没见过啊!” “看样子像是老鹰,不过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多?” 沧灵都殿堂内,沈鹤霜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以法阵抵挡想要冲进殿的阴尸。 沈明枫与沈明桐紧紧搂着沈鹤霜,脸蛋因恐惧变得苍白。 “爷爷,这些是什么东西啊,我好怕。” 沈鹤霜撑着法阵,安慰他们道:“枫儿、小桐莫怕,爷爷这就将他们赶出去。” 浑厚的内力震透法阵,阴尸被震得连连后退。 这时,沈万孤闯进殿内,劈开一只阴尸道:“爹,这些阴尸的致命点是眼睛。” 话音刚落,那只阴尸又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沈万孤连忙提剑,一剑刺破了阴尸的双眼。 “爹爹!”沈明枫和沈明桐一见沈万孤,当即叫道。 “枫儿桐儿,乖乖跟着爷爷,切勿乱跑。”沈万孤左右手分别摸着两个孩子的脸,“爹爹去把这些怪物全部赶出去,听话,等爹爹回来,就带你们上街去玩。” 他说完,转身对沈鹤霜低声道:“南归的扶风道长来了。” 沈鹤霜闻言,属实惊讶不已:“我们有亏于他,他能不计前嫌,前来解围,日后必得重谢才是。” 众弟子对突然出现的追目鸟仍疑惑万分,一边与阴尸相斗,一边警惕着半空之中盘旋不下的鸟群。 有人注意到了不远处的谢以令。 “那人是谁?看样子不像是仙家子弟啊。” “他用的什么术法?我怎么从未见过?” “不知道,该不会就是他将这些奇怪的鸟群引来的吧?” “看这架势,可不像什么正派术法!” “莫非是什么魔道中人?那我赶紧去禀报大公子!” 谢以令咬破指腹,以血为令,一声令下,追目鸟俯冲而下,降落在沧灵都殿堂。 鸟啼鸣天响,振翅击双目。 相比刀剑,它们灵活的身形显然对付起阴尸来更加有效。 “天哪!”有人震惊,“它们是在挖阴尸的眼睛?” 群鸟齐下,溅起一阵飞羽浪花。 此景尤为壮观震撼,随着阴尸一个个倒下,四周的弟子也开始用灵力化去阴尸的残迹。 南宫赐忽有所预感地回头,沈万孤正打量着专心召鸟灭尸的谢以令。 沈万孤平复了一下情绪,转头望见南宫赐。他张了张嘴,似乎有话想说,却见南宫赐冷漠地移开了视线。 沈鹤霜察觉外面的情况好转,安置好两个孩童,解开结界走出殿堂。他看见漫天追目鸟,不禁一愣,四下望去,目光在跟南宫赐对视时不由闪烁了几下。 谢以令以灵化出符链,链条穿过鸟群,与它们的利爪撞得咔咔作响。 沧灵都的阴尸在众人齐心协力下已除,但朔城内早已阴尸成河。 “师尊,我们走!”谢以令一甩符链,精准地套中鸟群中一只体型较小的追目鸟。 这只追目鸟的毛色与其他鸟乍一看相似,实则更浅一些,甚至腹部还有一块白点。在追目鸟中,它的地位相当于“公主”。 谢以令以这只鸟为质,径直与南宫赐赶往朔城。身后群鸟怒鸣,不甘不愿地跟着二人低飞。 “这!”沈万孤看向沈鹤霜,脸上隐隐担心。 沈鹤霜摇了摇头,道:“快带剩下的弟子赶去城中吧,切记,不可轻举妄动。” 沈万孤应下道:“是。” 身后的顾桓之见谢以令与南宫赐离去,心里一思索,也跟了上去。 二人赶到时,朔城内哭叫连天。 一名孩童不慎与家人失散,被奔逃的人群遗落,无措地站在街上啼哭。他身后是三五成群的阴尸,疯魔般朝他扑过来。 谢以令猛飞身过去,足尖利落地踩着路过的阴尸,借力将那孩童一把捞起,随后跳上屋檐,把人放下。 他摸摸孩童的头,道:“你就在这儿待着,不要乱动,他们不会上来的。” 说完他就要走,谁知孩童一把抱住他的腿,哭嚎道:“大哥哥你不要走!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 谢以令有些为难地扒开他的手,脚还没往前动几步,又被死死缠上。 无奈,谢以令低下头安慰道:“那我找个人来陪你玩,好不好?” 那孩童眼中泪水盈盈,看着谢以令良久,才点了点头。 “阿四!阿四!”谢以令冲下面喊,“你恢复了就出来!” “干嘛!”阿四在谢以令背后现身道。 谢以令回头,见阿四已经变回了生前模样,便对他说道:“你在这儿陪着他,可以吗?” 阿四叉着腰,扫了一眼比自己高了小半截的人,不满道:“你让我看着这个小鬼?” 谢以令拍了拍他的头:“三盒梨酥,如何?” 阿四脱口而出道:“不许反悔!” 谢以令下了屋顶,南宫赐已在各个地方布好了云罗网。他挥链而出,将链子中困住的追目鸟放了出去。 那只追目鸟发出一声惊鸣,成群的追目鸟应声而下。 南宫赐趁这时收紧云罗网,挣扎不开的阴尸顿时嚎叫起来。 扑腾双翅的声音不断响起,谢以令身影快速地阴尸间穿梭,符链所过之处,阴尸接连倒下。 沈万孤带着众弟子匆匆赶来,腥气冲天的腐臭弥漫着整座都城。 阴尸的嚎叫,追目鸟的鸣啼,刀剑碰撞的清响,以及满城的人声纷杂。有痛哭声,有惊叫声,还有人在破口大骂,痛斥这天///灾///人///祸。 恍惚间,谢以令似乎看见了当年墨城是怎样的惨状。他叹了口气,抬眼望见背着自己的南宫赐。 察觉到谢以令的视线,南宫赐身子微微一顿,随即回头。 夜已至,星正亮。 碧落的锋芒映在南宫赐身上,使他多了几分柔和。一把冰冷锋利的剑,忽然收敛了冷冽的锋芒。 谢以令心跳都停了一瞬,他冲南宫赐笑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动作行云流水地刺中了一只阴尸。 第35章 思无眠偶逢落魄人 如同一支流年利箭…… 待到群尸灭尽, 众人皆是精疲力尽,追目鸟群也已围着那只特殊的鸟散去。 谢以令甩了甩酸疼的肩,看着满城狼藉, 对南宫赐道:“也不知今天过后,又要面对何种险境。” 南宫赐知道谢以令是在担心温良辰等人的下一步动作,宽慰道:“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 此次阴尸围城,谢以令他们虽然及时赶到, 但仍有百姓弟子受伤。柳微缘此时人在沧灵都上, 沈万孤只能派弟子们将伤者们送进沧灵都。 他一转身, 看见谢以令二人似乎要走,忙收了剑将人拦住。 “扶风道长,此次阴尸一事,多亏道长与这位……” 谢以令连忙道:“在下谢辞, 字以令,是扶风道长的徒弟。” 沈万孤不由多看了他两眼,道:“承蒙小仙君出手相助, 沈某感激不尽。天色已晚,想必二位也累了,不如随沈某前往沧灵都歇息, 也算是对二位的报答。” 谢以令道:“我只听我师尊的。” 南宫赐不语,沈万孤继续道:“玥公子他们也在沧灵都, 跟掌门人一同寻找解救墨三公子的办法。” 南宫赐这才回话:“多谢。” 一名妇人在此时抱着被谢以令所救的孩童, 低头匆匆而过。 谢以令神色轻松,唤来了阿四。 “好了,我们去吃饭。” 阿四原本困得快睁不开的眼瞬间一亮。 沧灵都山灵力丰盈,菌类鲜美, 且大多无毒。谢以令他们到了沧灵都,没麻烦其他人,自己煮了一锅菌汤。他不知从哪儿逮了一只山鸡,拉着顾桓之一起兴冲冲地烧水杀鸡。 阿四围着锅已经闻了几百遍,南宫赐见状,递过去一块手帕:“口水,擦擦。” 阿四不客气地扯过手帕,擦干净口水后,又瞪了南宫赐一眼:“要你管!” 南宫赐微微勾唇,没跟他理论。 火烧得极旺,不一会儿锅中的水便开了,再等了一会儿,肉也熟了。热汤滚肚,谢以令全身都轻松了不少,一阵舒服。 比起饱腹,吃饭对他来说更像是跟下河捞鱼、后山摘桃一样的乐趣。 顾桓之喝完一口汤,尝到了鲜味,又连着喝了两口:“很早就听说过沧灵都菌锅鲜香无比,今日一品果然如此。这各种鲜菌摆得整整齐齐在锅中,配上青的菜,红的肉,简直就是一顿盛宴!” 谢以令点头认同,转头见南宫赐半天没动筷,低声问道:“怎么了?是这汤不合胃口?” 南宫赐摇了摇头:“没有,只是现在烫口,我待它凉会儿。” 谢以令闻言,将碗中早早放凉的菌菇挨个儿夹到他碗中:“来,你先吃这个,已经不烫了。” 南宫赐微微一笑,垂眸轻言道:“好。” 秋月悬空,已是更深露重。 谢以令几人用完晚膳,便各自回房。顾桓之走得最早,阿四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只余他跟南宫赐踏月而行,一道走往住所。 两日后的清早,晨阳升上苍穹,白云聚散。 思无眠走在鬼城街上,听见酒楼里一阵接着一阵的唏嘘声,似又出了什么稀奇的事。 他被激起了好奇心,进了酒楼也想一听究竟。 说书人一连喝了好几杯水,才又继续道:“只见那南归天阁的扶风道长,单那么冷剑一挥,刹那间便让万千阴尸化成一捧黑土,灵剑所过之处,诸邪皆退” 思无眠看着说得唾沫渣子乱飞的说书人,又看了看台下满脸惊愕不已的看客,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他步子轻快地走出酒楼,就在这时,一位周身尘土扑扑、弓背跛脚的男子进入他的视线。 思无眠一眼就被他腰间挂着的荷包吸引住了。 那荷包布料虽有磨损,却色泽如新,他不禁在肚里思量:这人看起来像个乞丐,腰间的荷包却材质上乘,恐怕是位家道中落的贵公子。 正想着,只见一位衣着华丽的公子哥从那跛子身后走过,姿态傲气,一派纨绔之态。 他右手摇扇自得,左手飞快地伸向跛子腰间,神不知鬼不觉地顺走了那个荷包。 思无眠目光刹那冷了下来,当即一声厉喝道:“大胆小贼!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公然行盗窃之事!” 那小贼一听,脚底抹油般就要逃走,却被思无眠使出一股灵力束缚了四肢。 “来人啊!仙门中人欺负无辜百姓,还有没有天理了!” 四周行人闻听此声,纷纷驻足围观。 衣衫华丽的公子涨红了脸,大声道:“堂堂仙门子弟,竟在大庭广众之下虐待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不觉得有损门派颜面吗?” 思无眠沉声道:“休得狡辩!我分明亲眼看见你偷了这位兄台的荷包!” 那小贼一听,忍不住直发笑:“哈哈哈哈,仙君好眼力啊,竟觉得如此精美的荷包是个臭要饭的,能拿出来的!” 四周百姓亦有所发笑,有人小声对思无眠说道:“仙君怕是看错了吧?怎么看,这荷包都像是这位公子的啊。” 思无眠冷声道:“若非亲眼所见,恐怕连我也要被这小贼糊弄过去,诸位莫被此人的花言巧语所迷惑。” 他看向那垂头一言不发的乞丐,心里隐隐怒其不争,但还是秉持公正道:“你既然说这荷包是你的,那你一定知道这荷包里装的是什么了。” 荷包里还能装什么?当然是钱啊! 小贼只觉得眼前的仙君问了句废话,他有些艰难地转动手腕,掂了掂沉甸甸的荷包,听见隐约传来细碎的碰撞声,心里有了底。 他很快应对道:“今早上府中丫鬟替我整理了这荷包,我想出门逛逛,就让她装了些碎银进来。” 思无眠闻言,见他一脸胜券在握的模样,心里不禁有些发毛。 “荷包里,装的是枣核。” 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思无眠惊讶地回头看向那乞丐。声音虽然哑如钝刀,却不难听出此人年龄跟自己差不了多少。 “哈哈哈哈!这要饭的倒是稀奇,不猜金银珠宝猜枣核?” “我看,大概是脑子有点呆痴,倒是可怜。” 思无眠一抬手,将那荷包从小贼手中夺过来,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荷包。 荷包鼓鼓囊囊的,他伸手进去抓了一把,手掌里满是干出了纹路的枣核。 “这!怎么可能!”小贼脸色涨得通红,几乎快要冒烟,“一定是你,将我荷包里的东西掉包了!毕竟你是仙门弟子,这点障眼法对你来说,不过雕虫小技,你骗得了他们,骗不了我!” 思无眠装好荷包,递到那乞丐面前:“这位兄台,给。” 那人顿了顿,仍低着头,抬手接了过来。 那双手极瘦,布满了结疤后深于皮肤的伤痕。 思无眠心里一颤,耳边传来一句“多谢”。他张了张口,男子已经拿着荷包,一瘸一拐地走了。 思无眠回头看向还在死不悔改,似乎据理力争的小贼,冷冷道:“念你不过贪婪之举,未及人命,今日暂且饶过你。” 小贼闻言,渐渐安静下来,面色略有古怪地看向思无眠。 “我当然不会就这么放过你,”思无眠说完,捏了个诀放置在小贼身上,“这是自省符,若你一年内再犯,我必会知晓,天涯海角也会找到你。” “你!”小贼顿时急得奋力挣扎,殊不知思无眠早解开了束缚,他一个用力过猛,脚下一踉跄,摔倒在地。 周围人皆发出大笑,四散离开。思无眠摇了摇头,忽然愣住。 那个荷包上绣着的图腾,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思无眠心头一惊,连忙转身朝那跛子离开的方向追去。 他想起来了!那图腾形如“山”字,实则是个砚台。早些年,他跟同门师兄弟拜访水墨仙庄时,见过三位墨家公子,他们身上皆有一个这样的荷包。 “还请兄台留步!”眼见离那跛子越来越近,思无眠赶紧叫道。 跛子顿住脚步,回首间,三粒枣核飞快射向思无眠。 思无眠反应迅速,“叮当”三声清响,三枚枣核全部打在他的知行剑上。 “兄台,我并无恶意!”思无眠收了剑,忙解释道,“我,我见兄台遇事淡定,处事沉稳,想来不是常人。没想到,果真是高人不露相啊!” “你有何事?”那人沉着声问,语间尽是戒备。 思无眠行了个礼:“我是晋城南归天阁弟子思远,字无眠,先前在兄台的荷包上,似乎看见了一个颇为眼熟的图腾。不知兄台是哪里人氏?” 思无眠瞥了他一眼,没错过男子轻轻摩挲了一下荷包的小动作,静静等着对方回答。 “你说,”男子张了张口,那沙哑的嗓音像是在思无眠耳中摩挲,“你是南归天阁的人?” 思无眠赶紧应道:“正是!” 那人沉声道:“与我何干?” 思无眠愣了愣,见他转身要走,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胳膊。 “诶!不是,兄台,我” 被他这么一拉扯,那人倏地抬起头看向思无眠。杂乱成结的头发下,仅剩一只漆黑的左眼。 思无眠的话一瞬间卡在了喉咙里,他看着男子眼皮深陷、血肉已干的右眼眶,嘴唇动了动,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他仔细看了看男子的脸,从轮廓中找出些记忆。 “墨、墨二公子?” 眼前这张脸,如果不是的确长得令人难以忘记,思无眠是绝对想不起来是谁的。 时隔多年,这张脸削瘦了许多,且一道刀疤从右额角划到左下颌。疤痕很深,几乎是正好穿过右眼,如同一支流年利箭,割断了此人一身风华意气。 第36章 思无眠偶逢落魄人 举杯对余阳,回首见…… 然而思无眠挑挑拣拣, 还是从陈年记忆里将人挖了出来。 “墨公子,真的是你啊。”思无眠忍不住往前两步,“北邙山一别后, 我们快有十载未见了吧。” 墨无俦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手中的荷包微微变形。 不同于思无眠的又惊又喜,墨无俦神态僵硬, 往后退了半步,语气生硬, 偏头想走:“我还有事, 先行告辞了。” “诶!”思无眠赶紧拦住他, “墨公子,等等!你我好容易重逢,怎么这么急着走?” 见墨无俦停下脚步,思无眠不觉带了些笑意道:“不如我们好好聚聚?我请客!” “不必了。”墨无俦眉头一皱, “没什么好聚的。” 思无眠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心里清楚,一旦开口, 必会戳到他人心中的伤痛。 不如索性抛却那些,只谈些往年交情。 “墨公子,单我们两个一聚, 不带其他人,行不行?” 日渐西沉, 群鸟皆散。只余远处山尖一点余光, 斜斜落在孤凤楼窗边的桌上。 思无眠看一眼茶杯里细碎的光,拿起来轻晃两下,然后看向面前的墨无俦。 二人早已用过饭,让店小二撤了饭菜, 上了一壶茶来。 “墨公子以前,来鬼城这家孤凤楼吃过饭吗?”思无眠喝了口香茶问道。 墨无俦想了想,垂睫轻声道:“没有。” 思无眠闻言一笑道:“那我可算请对地方了,这孤凤楼坐落山腰,可见西落的余阳,举杯对余阳,回首见故人,岂不快哉?” 墨无俦沉默地看他一眼,半晌,那双搁了筷子就没动过的右手,缓缓伸向早已被思无眠斟满茶水的茶杯。 思无眠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颇为上道地将自己的杯子伸过去,与墨无俦在半道上清脆一碰。 “我敬你!”思无眠扬眉冲他一笑道,一仰头喝完了杯中的茶。 这一敬,便是长久的沉默。 许久,像是为了不让两人之间这般相顾无言,墨无俦舔了舔唇,尝试开口问:“南归,禁酒?” “不禁啊。”思无眠下意识回答,过了几秒才明白他的意思,“是我不常喝罢了,况且我身有重务,喝醉恐误事。” 见墨无俦眼中隐有探究,思无眠索性告诉他道:“我本跟随扶风道长一起历练,结果玥公子感应到灵器的气息,派我前来鬼城一看。” 对面的墨无俦猛一抬头,漆黑得透不进一丝光亮的眼眸紧盯着思无眠,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些玩笑的踪迹。 可思无眠一脸认真道:“所以我就先行到了鬼城,打算去不定世拜访,看一眼灵器是否安好。” 墨无俦有些艰难地开口:“可知,是何灵器?” 思无眠摇了摇头道:“这我倒不知道。” 世间皆知的灵器,全六都唯有两件。 一是墨城水墨仙庄的灵器边灵,二是原属于朔城沧灵都,后交接给鬼城不定世保管的灵器引钺。 南宫玥既感应到灵器,大抵是不会错的。若不是引钺因何缘由离开了鬼城,便是自墨城覆灭就没了踪迹的边灵再现。 外面已经完全没了残阳的余光,思无眠付了钱,打算就在这家酒楼歇脚。 “墨公子,”他神色很是认真,“我看得出,你也很关心灵器,不如随我一起,前去不定世拜访?” 墨无俦眉头微皱,带着几分抗拒:“思公子一人足矣,何必带着我。” “那可不一样。”思无眠抓住他的肩不让他走,“墨公子,或许你不知道,这些年各家族从未放弃过寻找你。当初因为没找到你的……尸骨,所以我们都觉得你还有一线生机。” “若是大家知道你还在,定然会十分高兴的!墨公子,你就跟我一道去看看吧,也算是了结众多仙门,这些年的一桩心事。” 墨无俦听完,眼神有些茫然,思虑片刻后,很快变得清明。 “我,”他犹豫了几瞬,还是答应道,“我跟你去。” 思无眠订下两间面对着的房,叫店小二去准备了一套新衣裳给墨无俦。 墨无俦拿着衣服进门前,思无眠对他道:“墨公子,好眠。” 墨无俦点点头,关上了门。 第二天思无眠醒来,主动去敲了墨无俦的房门。门开后,他看见一位年轻男子。头发高束,银冠端正。面容雅俊,右眼被一只黑色皮质眼罩覆盖,却并不显邪魅怪异,反而有股凛然正气。 他穿着一身绣有精美暗纹的水蓝色锦袍,腰封挂着荷包。站立时如临风玉树,坚不可摧。 思无眠面上闪过惊艳,傻愣愣地问了一句:“墨公子?” 墨无俦神色仍十分淡然,可眼中含着明显的笑意:“是我。你不必与我如此生分,既相遇,则有缘,以后叫我无俦便可。” 只一夜过去,他似乎心境大变。 思无眠笑着点头,道:“无愁无眠,真是极相衬的名字。无俦兄,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遇事你尽管告诉我。我思无眠别的没有,就是时间多。” 他拉着墨无俦出了酒楼,两人朝着不定世走去。 这两日,柳微缘白天下山救治百姓,晚上回沧灵都调养。 南宫玥在阴尸来临前,已将墨临渊带到沧灵都的静室看守,跟沈掌门每天探讨该如何将被炼化的“阴尸”转为“常人”。 谢以令夜里曾与南宫赐来静室,偷摸着看墨蔺渊的情况,却发现静室外早已站着一人。 那天夜晚,柳微缘在静室门口站了不知几个时辰,还是没有进去看一眼。 两天时间,朔城内受伤的百姓终于一个也不剩。于是这天,一众人齐聚沧灵都大厅。 沈万孤率先开口:“扶风道长接下来,有何打算?” 南宫赐面色不变,道:“我们答应协助顾三公子缉拿雁展,不过他现在与温良辰勾结,降服并非易事。另外在平安镇,我们发现,他们还在暗中协助花解雨,残害无辜生灵,罪恶滔天。” “花解雨?”沈万孤若有所思,“我们到从未听过这号人物。” 谢以令提醒他:“那花解雨在平安镇以雨花娘娘自居。” 一提到雨花娘娘,众人有了几分印象。 南宫赐道:“她以活人祭祀,傀儡作身,逆天而为,恐又是一场大局。” 沈闻君忍不住一拍桌子,道:“天理之下,岂容这些人放肆!” 她转而将目光看向沈鹤霜:“爹,我想随扶风道长他们一起,把这些为祸世间的恶人全都抓回来。” “不可。”沈万孤想也没想便出声否决,“朔城边缘仍有阴尸徘徊出没,你得留下来。何况,沈家已经失去了千秋,不能再失去你。” 沈闻君本想力争,一听二哥的名字顿时眼眶一红,忍了下来。 沈鹤霜在此时道:“那温良辰,是温家那个八年前就去世的长子?” 顾桓之道:“不错。他也正是当年屠杀墨城的凶手之一。” 南宫赐道:“我们在墨城捉住了温良辰的随身下属温自牢,他自称是傀儡师。但我观其灵力不过中等,最多只会操控,那满城邪气极重的傀儡,不像是他一人就能做到的。” “此外,我们还在一户人家的坟头,发现了由温府的释魂扣,改成的禁魂扣法阵。” “既然是温府的人,”沈鹤霜看向自家长子,吩咐下去,“万孤,你找时间去一趟温府,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另外,这件事非同小可,你去告知其他仙门,让他们留心,待商议好再做定夺。” 传闻中早已死去的温氏大公子温良辰与闲散恶人雁展狼狈为奸,又有入了歧途的路堇年和花解雨等与其勾结,这一连串事情暴露出来,明眼人都看得出其中必有蹊跷。 令众仙门惊讶的是,这几人的野心之大,竟敢肖想重生之术,并为其杀人作恶,逆天而行。 只是,还没等到各仙门的回音,尸潮在子夜时分卷土重来。 这夜,谢以令在屋内调理完灵气,感到体内灵力已经恢复到与前世一般,甚至更高后,本想将这好消息告诉南宫赐。结果见天色已晚,便作罢。谁知一觉睡到半夜,被惊呼声吵醒。 谢以令猛地坐起身,抬眼看去,门外已有光亮,他睡意顿消,连忙走出门。 刚一打开门,谢以令便看见南宫赐抬手正要敲门,忙问道:“六哥哥,发生什么事了?” 南宫赐微垂着头看他,道:“阴尸夜袭,朔城已经沦陷,沈掌门已千里传音请求其余仙门派弟子援助,想必此时正在赶来的路上。” 谢以令来不及震惊,与南宫赐两人边说边赶往沧灵都大殿。 全都上下,所有弟子皆严阵以待,沈万孤正带着大部分弟子匆匆赶往山下。 顾桓之也在人群中,一见他们,眼睛一亮,忙走过来道:“扶风道长,谢师兄!” 谢以令微喘着气,有淡薄的白雾在他嘴边化开:“看来温良辰跟雁展,根本就没有想过后退,他们打算一举覆灭朔城。” 顾桓之点头道:“的确如此,所以我已将此事传回了日月灵台,过不了多久,我兄长他们应该就会收到消息前来支援。” 南宫赐道:“他们的阴谋时年已久,阴尸只是他们的第一步。” “阿令!”南宫玥边走过来边道,“墨三公子不知受何影响,又开始发狂了!” 南宫赐道:“阴尸王用处极大,兄长,还望你亲自守着他,渡过了这场难关再说。” 南宫玥点点头:“好,我先去控制住他,你们一路小心。” 南宫赐道:“好。” 三人正要赶往山下,不想半道上碰到了沈鹤霜。 第37章 歃血为引道长献灵 南宫赐正站在阵眼处…… 见沈掌门手拿法器, 想要递过来,南宫赐出言婉拒了他的好意:“多谢沈掌门,不过扶风已身有南归法器, 足以抵御此次尸潮,助朔城渡过险境。” 沈鹤霜轻叹了一口气,只得将法器收回道:“沧灵都在扶风道长所需时未能相助, 实在过意不去……” 南宫赐淡淡道:“沈掌门不必对过往之事耿耿于怀,形势紧急, 我们先行一步。” 说罢, 他转身看了一眼谢以令:“走吧。” 谢以令从来沧灵都那天便感觉到南宫赐对沈鹤霜等人的冷淡, 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去问。 眼下就更没机会了,他暂且将两人对话的内容压在心底,跟了上去。 朔城的城门已关,这段时间有守城人日夜防守。只是尸群在背后人的操控中, 翻墙跃门都不在话下,吓得守城人仓皇而逃,边跑边呼救。 这一闹腾, 自然惊醒了刚经历过阴尸袭击,正处于草木皆兵期间的朔城百姓。 万家灯火一户户亮起,从窗户泄出昏黄的暖意, 本是凡世温情,却没有令人感到半分安心。 沧灵都的弟子们已经分散赶往朔城内的各个大小州镇。朔城地方众多, 但所幸大部分的阴尸都围拥在朔城主城。 谢以令他们赶到时, 沧灵都弟子们与阴尸酣战已久,皆精疲力尽。 街上人山人海,天色与拥挤的人群融为一体,朔城上空如同坠了阴暗的云。放在平常本该是热闹繁华的景象, 此时却全然不同。 街道上,阴尸伸出的利爪如铁钩,正死死扣住一名逃窜的百姓。它十指深陷进百姓肩膀,将他半边身子撕拉下来。 可怜那无辜百姓,连呼救的话都没来得及喊出口,就生生痛断了气。 旁边一人见了当场吓破了胆,双腿软得像面条,挣扎了半天也没力气站起来逃命。只得眼睁睁看着阴尸逼近自己,张开了血盆大口。 坚硬的獠牙穿透头骨,那百姓整颗脑袋顷刻间血流不止,双目死死瞪着没了气息。 数名百姓被追赶的阴尸扑倒,落入尸群中,几秒后阴尸散开,地上只剩一些带血的碎骨和残肢。 刺鼻的血腥味笼罩着长街短巷,彻底倒地不起的阴尸身上淌出看不清颜色的黏液,潮湿了地面。像是浓稠的血,与百姓及仙门弟子负伤滴落在地的积血汇聚,形成一汪血潭。 血液淌过之处,一条条,一道道,如同交错的疤痕,贯穿长街。 谢以令看了眼南宫赐,低声道:“南宫赐,你千万小心。” 说完,他一个飞身,落入阴尸密布的街道。手中灵力大盛的符链,不断冲震着阴尸。 顾桓之抵挡阴尸之际,余光里瞥见南宫赐一掠而过的身影。他忙着对付眼前发狂的阴尸,没去细看,也就没注意到,南宫赐已经一个轻巧飞身,落在了一栋楼阁的屋檐上。 他将碧落取下,从容出鞘,垂眸看着底下与阴尸厮杀的众人。 虽然仙门人竭尽全力在厮杀,但速度仍旧太慢了。百姓死伤无数,而中了尸毒的,不可能全靠柳微缘一人来救,更何况还灵叶也并非取之不尽。 若是有一个方法可一劳永逸呢? 寒风鸣过高楼,碧落通体发出有些灼眼的白光。南宫赐抬手在脚底下画了一道灵阵,随即一挑剑,冰冷的剑刃贴上掌心的皮肉。 只略一用力,霎时皮开肉绽,殷红的血顺着剑身缓缓流下。 他面不改色,眼见血越流越多,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脚下的血顺着灵阵的路线,一路蔓延开来,形成一个血阵。 灵阵周身显出赤色的微光,并随着血液增加,开始震动。 风更大了,似乎预示着不久后将迎来一场怎样残酷的扼杀。 南宫赐原本整齐的墨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衣衫婆娑起舞,不小心沾了血后落下鲜红的痕迹。 灵阵一经形成便开始汲取南宫赐的灵力,四海之内,竟隐隐动荡。 谢以令正疑惑是哪路神仙出手,抬头四处望去,在看见高楼的瞬间,一阵刺目的疼痛。 入眼是一道浸染了血色的灵阵,南宫赐站在阵眼处,以血为引,贡献灵力。 天风卷入衣袍中,激得一身白衣猎猎作响。 谢以令整个人被当头打了一棒似的,心脏骤然一疼,愣在原地。 待他好容易回过神,才急切想要出口阻止:“南宫赐,住手!” 一声叫喊传出去,引得最近的沈万孤侧目而视,看见楼阁上的南宫赐,自是大惊失色。手中宝剑一出,绞得身前阴尸双目尽毁,随后赶紧趁着这空脱身。 “这是,歃血献灵?!”沈万孤看出其中招术,愕然地摇了摇头,并不赞同南宫赐的做法,“这方法实在,实在铤而走险啊!稍有不慎,轻则自身灵力亏损极大,重则被血阵反噬失命……” 话还没说完,旁边的阴尸又围了上来,他赶紧抽剑抵挡。 谢以令听了他的话,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不顾一切飞身而上,落在距离南宫赐不足三米的屋檐另一处。 他以掌聚灵,源源不断地传向南宫赐。灵阵的光芒,也因为他的助力而愈发强烈。 赤色的微光如池中涟漪,悉数向四周泛开来去,扫过低下朔城的大小州镇。那些受伤却侥幸逃脱阴尸魔爪的百姓,被赤光照过,周身感到一股淡淡的凉意,体内一轻,似乎有股阴秽气体消散而去。伤口只剩单纯的疼痛,不再有古怪的感觉。 沈万孤看了一眼正与阴尸殊死拼搏的弟子们,也飞身上去。 谢以令瞥见身旁的沈万孤,向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前方南宫赐神色未变,任风声凛冽,细如刀刃,在他因灵力流失过多变得苍白的脸上,雪上加霜地添了几道伤口。 脸颊处一阵火辣辣的疼,细小的血珠不断渗出,流下一道道血痕。 突然,灵阵忽地震动起来,南宫赐被阵法反噬了一瞬,喉头腥味猛起,猝不及防地吐出一口鲜血。 身后的谢以令心如刀绞,顿时提心吊胆,对他喊道:“师尊!你先停下!” 沈万孤仔细查看情况:“不好,扶风道长这是遭阵法反噬了!” 谢以令一听,忙问:“沈公子,有没有什么办法帮帮我师尊?” 沈万孤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恐怕没有。据说上一个使用歃血献灵还是沧南道长,自他去后,再无人参透此术。” 灵力流失的速度加快,谢以令也有些撑不住了。他死死咬着牙,看着南宫赐尽力压住阵法的背影,忽然一瞬息明白了什么。 南宫赐不过是做了跟自己前世一样的选择。原来那时,他是这样的感受。 偌大苍穹不再是浸了墨的浓黑,天色与山色渐渐分明起来,东方将白。 南宫赐勉强稳住心神,压住了灵阵。 满城的阴尸嘶吼狂叫,无数哀嚎声起,刀剑乱舞中冷光相接,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密密麻麻的阴尸接踵而至,将朔城紧紧包围。沧灵都的弟子们就在这令人望而生畏的尸潮中,杀出一条血路,奋力解救朔城百姓。 而就在此时,各仙门救援的人终于赶到。 顾子衍带领着卫城日月灵台的弟子刚到,鬼问心领着鬼城不定世的弟子紧随其后。 两方加入沧灵都弟子的阵列,这一下除尸的速度快了许多。哪怕尸群庞大如潮,也架不住各仙门弟子挥剑即灭。 顾桓之自离开卫城,这一路所探查到的信息都会定期毫无保留地传送回日月灵台,其中自然包括所知的阴尸致命弱点。 因此日月灵台的人一来,便勠力同心,杀得阴尸们节节败退。 他闷头与阴尸打斗着,忽然发现不见南宫赐与谢以令,就连沈万孤也没了人影。正疑惑着,抬头一看,差点没吓得神魂俱散。 阵眼处的南宫赐已是力微神疲,强撑着灵阵。谢以令与沈万孤二人,皆是力尽筋疲力尽之态,已要支撑不住。幸好鬼问心在这时上去,替南宫赐渡送灵力。 谢以令尝到了口中的血味,却没有停手。前世,他与鬼问心关系不算太熟,但见对方能在此时伸出援手,不由观感颇好。 看着上方的谢以令他们,顾桓之于心不忍:“二哥!这里暂且由你照看着!”说罢,不等顾子衍反应过来,已轻然飞踏上高楼。 晨阳初泄,天地万物在刹那间明亮起来。 南宫赐剑走偏锋开灵阵,着实惊到了一群仙门中人。 鬼问心本身对未接触过的仙门术法尤为好奇,今日亲眼得见,对南宫赐更是生出钦佩之意,心中暗自思忖:若是掌门人不介意,他倒想拜这扶风道长为师。 谢以令等人齐心聚力,希望灵阵能多撑一阵。 殊不知,南宫赐目光落在碧落上,掌心触目惊心的伤口血流缓慢,已经放不出更多的血了。 他身影一晃,半跪在了地上,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故技重施割破掌心。 “南宫赐!” 意识恍惚间,南宫赐听见一道语气熟悉的声音。 谢以令一步步靠近法阵,厉声呵斥:“南宫赐,你给我住手!” 南宫赐心头微动,知道自己应当已经临近意识崩溃的边缘。 谢以令不敢贸然闯入灵阵,隔着一段距离观察。边上的顾桓之见状,正要提醒他,下一秒,想说的话顿时卡在了口中。 谢以令凝神,无视周遭所有目光,捏了个诀飞向南宫赐。 那灵诀渐渐放大,竟是与南宫赐的灵阵严丝合缝盖上,融为一体。只是灵阵的阵眼忽然闪了闪,迸出一道极强的赤光。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起火了?” “沈师兄,沈师兄!” 随着那道赤光闪过,沈万孤听见自家弟子在底下响起乱作一团的惊呼,忙低头去看。 只见原本与仙门弟子撕咬恶缠的阴尸,忽然齐齐周身起火,人形火棍一样四处乱窜。 第38章 谢以令劫后生疑虑 南宫赐接住了那滴泪…… 那火焰不似寻常, 一旦沾上便扑不灭。不像仙门术法,反而更像阴蝶之火。 而地面上的阴尸虽然已无灵识,但在人为操控下竟也懂得趋利避害, 躺在地上翻滚扑腾,亦或是想要抓住仙门弟子同归于尽。 众仙门弟子又怎是坐以待毙之人,迅速反应过来远离了阴尸, 且开启了结界。 一声高过一声的嘶吼经久不息,响彻朔城上空。火舌吞噬着阴尸群, 众人耳鼻间充斥着劈里啪啦的骨头烧烈声与皮脂腐臭的焦味。 这一招让众人都心惊胆战, 心有疑言却不敢问出口。 身后鬼问心双眼微眯, 打量着谢以令,心里思索道:这人又是谁?似乎与扶风道长关系匪浅。所用的法子他也从未见过,若是可以,他倒想两个一块儿拜了。 降下阴火, 谢以令沉下脸色走向南宫赐,半蹲下用力握住他的手,滴答几滴血溅在他手腕, 他视而不见,低头端详着南宫赐没什么表情的脸。 南宫赐抬起眼皮,看见谢以令, 他抿了抿唇,好半晌才吐出两个字:“谢辞。” 谢以令看着南宫赐比任何时候都苍白的脸, 握着他还在发抖的手, 忽地眼眶一酸,毫无征兆地落下一滴泪来,正好打在南宫赐手掌心。 南宫赐接住了那滴泪,扯了扯没什么血色的唇, 似乎是轻笑了一下。随即他身子前倾,头倚着谢以令的肩,点了两下,昏了过去。 灵阵渐渐失去光芒,消散在风中。 阴火黏附着阴尸,烧毁了它们的躯体。它们在烈火中呐喊,逐渐化成一地灰烬,一场浩大的屠城杀戮就此被烧没。 太阳照在身上终于有了些暖意,却很快被一阵阵沁凉秋风带走了余温。 灰烬四起,被吹散开来,不知飘向何处。 谢以令小心翼翼将南宫赐几乎是半搂在怀里,搀扶着想沿屋檐下去,突然被一人挡住了眼前去路。 鬼问心义正词严道:“我要拜你为师!” 话音刚落,一旁的顾桓之勉强呵呵笑着将人带到了一边去:“谢师兄,这人是鬼城不定世的大公子鬼问心。” 谢以令少见的面无表情道:“我师尊灵力重损,后续还请顾师弟与其他弟子去城内各处巡视一番,谨防有阴尸余存。” 顾桓之本就有这个打算,自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见人走后,鬼问心一脸不解:“你为什么拦我?” 顾桓之看出这人是个比自己还没眼力见的,也不跟他计较,转移注意力道:“事情还没结束,我们还得去察看朔城各处是否有残留的阴尸,须得斩草除根,不能留下任何隐患。” 鬼问心听完暂且将拜师的事放到一旁,与顾桓之一道带领着大批弟子于朔城大街小巷巡游,彻查清楚确定再没有阴尸存活后,才携弟子而归。 谢以令没带南宫赐回沧灵都,而是就近选了一家客栈。 街道四处都被阴尸破坏过,哪怕是闭门不开的人家,也有被阴尸围攻直接破门而入的。 譬如眼前这家客栈,大门已是千疮百孔,阴尸的抓痕道道入木三分,清晰可见。 客栈内放眼望去空无一人,谢以令进去时还是礼貌地询问了一声:“有人吗?” 原本以为店里的人应被阴尸吓得全都逃命去了,谁知最里边的墙角处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客官,是……用饭还是,住店啊?” 一个反光的脑袋在谢以令惊讶的目光中,从被一张翻倒的桌子掩盖住的墙角里探出来。 见有来客,钱通习惯性想整理头上那顶四方小帽,却扑了个空。他弯着腰四下寻找,从另一张倾倒的桌子下捡起了帽子,工工整整地戴在了头上。 谢以令细细打量一看,这人长着一副贼眉鼠眼相,衣着却讲究,与自己说话时还不忘掸干净长袍上的灰尘。 随着他的动作,腰间别着的一张算盘嗒嗒作响。 钱通脸色浮起迎客的笑,只是先前受阴尸惊吓的恐惧还未完全消下去,一时间脸上表情哭笑参半,精彩极了。 谢以令收回目光道:“给我开一间房。” “诶!好好好!”钱通俯弯着身子在前面带路。 谢以令见他上楼时两腿还打着抖,忍不住问:“你是这客栈的老板?” 钱通点头道:“没错,仙君还有什么吩咐?” 谢以令摇摇头,扶稳了南宫赐,问他:“你怎么没逃?” 钱通笑着解释道:“仙君有所不知,这家店就是我的身家性命,我往哪里逃?” 谢以令想了想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以后若是遇见危险,还是保命要紧。” 钱通点头哈腰地夸了谢以令一番,对于他所说的话,一个字也没回应。 说话间,他们到了二楼厢房。 钱通特意选了一间有日光的房间,将谢以令送进房后退了出来。 南宫赐掌心的伤口已经没再继续流血了,谢以令坐在一旁空余的榻上开始调理灵力。 调理好后,他靠近南宫赐,坐在了床边,以南归仙术护住了南宫赐的灵脉,再慢慢运起灵来。 灵力流窜四肢百骸,充盈周身。 南宫赐长睫微颤,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在自己身边萦绕。手心稍一动作,就牵扯起一阵剧痛,他忍不住皱了下眉。 谢以令注意到南宫赐的神情变化,出声提醒道:“别乱动。” 南官赐立刻安静了下来。 此时窗外日头正盛,生死一夜天后,有了片刻人间静好。 谢以令慢慢收回灵力,见南宫赐不知何时已经睡了过去。他的脸色比先前好了许多,虽然还是白,但基本属于原本肤色。 谢以令的手极慢地伸过去,落在南宫赐脸上,轻轻抚过。摸完脸,他莫名有些心虚地舔了下唇,又顺着脸往脖子那里摸。 皮肤上传来的温热,胸膛处平稳的跳动,都让谢以令的心安了安。 就在他考虑要不要陪着南宫赐一起躺着休息一会儿时,突然感应到什么,抬眸看向门口。 门被撞开,一只兽状的东西迅猛地冲了过来,飞奔时隐隐可见身上的火花。 “阿四。停下。”担心会吵醒南宫赐,谢以令下意识出声制止他。 “谢辞哥哥救命,有个坏蛋要打我!” 谢以令一听,赶紧起身过去,将他一把提过来藏在身后。紧接着,门口出现了鬼问心的身影,他身后是一直在拦着他的顾桓之,以及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茫然跟上的沈万孤、顾子衍等人。 “鬼公子,诶,鬼公子!”顾桓之扯着鬼问心的袖子不让他进去,偏偏鬼问心跟入了魔似的往前走。 阿四立刻嚷嚷起来:“就是他,谢辞哥哥就是他!” “小兄弟,”鬼问心忽然对他行了个礼,“我对你没有恶意,只是觉得你一身本领着实厉害,想长长见识罢了。” 他撩起衣摆抖了抖,谢以令看见上面已经被烧出一个焦洞。始作俑者是谁,自然很明了了。 阿四哼了一声:“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受惊吓变回原形,短时间内又不能变回去了。” 原来是个误会。 谢以令把阿四放下来,转身对几人道:“我师尊还在休息,几位有什么事,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谈?” 顾桓之连连点头:“好的,我们去外面。” 说罢,几人退出了房间。 谢以令看了一眼南宫赐,见他仍在睡觉,轻轻戳了戳他的脸,然后快速收回手,走了出去。 门外,阿四两爪放在胸前站立起来,鬼问心好奇地盯着他,忽然问:“你收徒吗?” “啊?”阿四往后退了一步,又跳开了。 “他的本事你可学不会。”谢以令关了门,走过来说。 鬼问心看向他:“这五鬼是你养的?”他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仔细看了看谢以令的相貌,又回想了一下阿四人形的原貌,打消了二人可能是父子的荒谬想法。 谢以令道:“我捡的。”他看着鬼问心一行人,心里想着朔城此次阴尸一事。 当务之急,是解决掉温良辰等人,根除隐患。 顾桓之看谢以令神色严肃,知道他是想说正事,便替他开了个头:“既然大家都在,不如我们趁机谈一谈,朔城此次出事,温良辰他们有何目的?” 谢以令顺势接话,语气不由郑重起来:“他们散播七阳,以活人炼尸,祸乱仙门,这一切总该有个原由。” 是了,如今发生的诸多事都与当年墨城经历的几乎说得上是一模一样。 沈万孤等人陷入沉思,心里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 谢以令问出心里疑惑:“为何他们当年的首要目标是水墨仙庄,而不是其他仙门?” 此时旁听的几人也都疑惑了过来,顾桓之稍加思索:“我们已经知道,温良辰他们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为求重生术,而灵器,是最有可能达成重生的。” 一语出,众人皆被点醒过来。 “边灵!”沈万孤斩钉截铁,“他们一定是为了边灵!” 鬼问心道:“所以当年,他们虽然屠了水墨仙庄,可是并没有得到边灵,所以现在才想卷土重来?” “那他们此次为何又偏偏选择了沧灵都?”谢以令一边观察着几人的表情,一边明知故问,“难道沧灵都内,也有跟边灵一样的灵器么?” 沈万孤神色微变,他咽了咽口水,答道:“原本是有的,只是在几年前已交于鬼城保管了。” 其余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鬼问心,后者一脸坦然:“那灵器我也没见过,是我爹负责送往灵室的,我也同大家一样,单只知道个灵器名罢了。” 第39章 谢以令识破离山计 但见灯火明,不闻人…… 见众人都望着自己, 鬼问心语气笃定地继续说:“引钺不可能离开鬼城,灵室周围每天都有弟子把守,严加看管。爹也时常去查看, 确保灵器一直在灵室内。” 谢以令却从中听出几分不对劲,他眉头皱着,细想之下, 神色一变:“不好!今日朔城一乱,恐是调虎离山!” 沈万孤不解, 忙问:“何以见得?” 谢以令解释道:“此次沧灵都被袭, 从数量上看, 温良辰他们几乎是放出了全部阴尸,看起来的确是像是动用一切势力倾巢而出,势必要倾覆沧灵都。可这些阴尸,虽庞大, 但都是些低级阴尸,根本不可能在沧灵都上下都戒备的情况下,顺利攻灭朔城。” 顾桓之明白过来:“当初天墉府是遭遇夜袭, 一时增援不及,所以才会灭门。而他们对付墨城,先用病疫挑拨, 离间仙门与黎民,让水墨仙庄失了民心, 提前埋下了危机, 因此才一举得逞。” “可是这一次,沧灵都早有准备,甚至已向其余仙门求助,按正常逻辑, 任谁都知道此时不是攻城的良机。可他们还是做了,这也太不合理了。” 谢以令接着道:“这没什么不合理的,因为他们真正的目标本就不是朔城。而是想趁所有仙门都援助沧灵都时,偷袭唯一有灵器的仙门——鬼城。” 鬼问心自是最关心鬼城安危,闻言连忙出去给家中传音。 谢以令看着鬼问心匆忙的背影,道:“来不及了,既然这是他们的计划,想必如今鬼城已被他们入侵了。” 他低头看着不住拿脑袋拱着自己腿部的阿四,拍了拍他的头:“阿四,你就先待在朔城,帮我照看一下师尊。” 谢以令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温良辰他们眼中的目标,不可能在这场计划中全身而退。 与其躲避,不如迎敌。只是南宫赐重伤,他心里并不打算让其一道去鬼城。 阿四有些委屈地低吼两声,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突然,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南宫赐单手扶着门框,出现在众人眼中。 谢以令一见他出来,脸色微变:“师尊,你怎么出来了?” 他抬手接住南宫赐从门框下落下来的手腕,紧紧握住,半边身子不着痕迹地挡在了门口。 南宫赐没看他,对着众人道:“若是边灵真的重现,诸位应如何处置?” 谢以令想起自己体内的灵器,大概率就是边灵无误了。他下意识捏紧了双手,手背上传来属于肌肤的温热触感。 他因心虚一顿,面不改色地低头看了眼,南宫赐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抽出被他握住的手,反覆盖住他的手背。 不必担心。 谢以令看懂了南宫赐的眼神,明白了他为何执意要与自己去鬼城。 既然南宫玥能感应到灵器气息,想必南宫赐早就猜出他身怀灵器。只有自己在他眼前,他才会安心。 沈万孤等人没注意两人的动作,他与顾子衍互相看了看,有些迟疑道:“这,边灵本属于水墨仙庄,若是真的找回,理应还于墨三公子。只是……墨三公子如今已失神智,恐怕无法尽保管之职责。” 顾子衍道:“那就哪个仙门找回,就交于哪个仙门保管,如何?” 南宫赐浅勾了下唇,同意道:“好。” 几人商定,一起下了楼。 谢以令悄声问南宫赐:“你怎么样?伤势那么严重,不可硬撑。” 南宫赐道:“放心,歃血献灵只是当时损失大,结束后没什么大的影响。” 谢以令眯着眼睛审视他:“那你还晕了过去。” 南宫赐“咳咳”两声,靠在他肩上:“徒不嫌师废。” 鬼问心传完音信,正要带弟子离开,看见众人出来,还是行了个礼道:“朔城危机已除,我也该回去了。” 沈万孤知道鬼问心归心似箭,也不留客:“沈某万分感谢此次来协助沧灵都渡过难关的诸位,鬼公子不必担心,我这就带沧灵都的一部分弟子,与鬼公子一道前往鬼城,尽一份薄力。” 虽然南宫赐跟着一同前了鬼城,但阿四还是被留了下来,谢以令嘱咐他多加帮衬柳微缘。阿四甩了甩尾巴,一溜烟儿跑没了影。 谢以令前脚刚踏出店门,后脚便不小心与一人相撞。 那人是从身后直直迎着谢以令的后背撞上去的,等谢以令回头看过去时,他抬手虚行了个礼:“抱歉,这位公子,你、你没事吧?” 谢以令听他说话有些不流畅,似是喝醉了酒,也没计较:“没事。” 眼前的男子一身墨绿色长袍,浑身散着酒香,腰间还挂着个酒葫芦。或许是因为醉酒的缘故,他面容微红,眼神迷离覆着水光,神情极不清醒。 男子慵懒地撩起眼皮看了一眼谢以令,身形摇晃着继续往前走,边走边摆手道:“没事、就好。没事,好,没事……” 见人走远了,谢以令才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他察觉此人不简单,偏头眼神询问南宫赐,却见对方摇了摇头,表示并不认识。 鬼城不定世。 思无眠带着墨无俦确认了灵器无恙,本想离开,恰又得知鬼问心带弟子支援沧灵都一事,心里忽然涌起一丝怪异的不安,便在鬼城主的挽留下没有离开。 墨无俦察觉到他的情绪,私下问道:“无眠,你怎么了?看起来心神不宁的。” 思无眠叹了口气,如实回答:“我也不知道,就是心里感到怪怪的。” 墨无俦找了座僻静凉亭,与他坐下道:“有何烦恼,可否与我一说?” 思无眠蹙眉,有些犹豫:“无俦,你觉得,那么多阴尸攻打沧灵都,有何目的?” 墨无俦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想摧毁沧灵都了。” 思无眠听了,认同了这一说法,又道:“可我觉得不止如此。它们为什么偏偏想摧毁沧灵都?为什么不是南归,也不是日月灵台?” 墨无俦见思无眠对这个问题似乎起了些执着,配合着道:“或许是因为沧灵都更近,他们想由近及远,各个击破。” “你的意思是,他们想踏灭整个仙门世家?”思无眠说着,想到自家仙门的实力,摇了摇头,“这不太可能。而且,从他们的行事上来看,他们并非求独霸天下这种虚名。如果真是,那他们也该开宗立派,成立个魔教才是。世间妖魔邪祟如此聚杂,还怕招不到弟子?” 墨无俦听完,觉得十分在理:“听你这么一说,的确有些奇怪。” “他们一定有个目的。”思无眠眉头越皱越紧,脑中恨不得将一路上获得的信息一个字一个字地掰碎去想,尤其是在地宫看见的那些诡异的阵法。 “对了,玥公子让我来鬼城看灵器!”终于,思无眠灵光一闪,“可鬼城灵器好好的,那玥公子所感应到的,岂不就是边灵?” 墨无俦心里一跳,看向他:“倘若他们是为了灵器,那不定世……” 思无眠一下站起身:“果然有问题,他们用阴尸引人耳目,让各仙门派人援助沧灵都,趁机来个声东击西。” 两人急匆匆地想要将此事告诉鬼城主,刚走到大殿,一位红衣女子正好下台阶。 虽隔着距离,却无法忽视她出尘的气质。红衣衬着雪肤,莲步快移到二人面前。 这女子正是人称不定世鬼公主的殷风月,她见思无眠面容严肃,心里隐隐不安道:“两位仙君来大殿可有事?” 思无眠与墨无俦向她行了礼,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只听一名弟子的叫声从远处传来。 “报——鬼城有妖物来犯!瞧不出是什么名堂!” 思无眠心里“咯噔”一惊,飞快地跟墨无俦对视一眼:“鬼公主,沧灵都阴尸围困恐是背后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夺得贵仙门的灵器。” 殷风月神情瞬间冷冽如霜:“多谢仙君,我这就带领弟子前去抵御!” 话音刚落,突然有几名弟子被一股力量从远处击飞过来,狠狠摔在三人面前。 鬼城距离朔城御剑飞行最快只需半日,谢以令他们一刻也未耽误,很快到达。 看着几名守城人躺在血泊中,众人顿时心里一沉,胸中怒火攻心。 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进城,只见鬼城上空已黑云压城,满城风雨摧残。 鬼城的百姓纷纷房门紧闭,一时竟显得荒凉。这些傀儡没有冲进房里伤害百姓,显然是特意在城中等着他们一行人的到来。 谢以令目光扫过四周:“又是傀儡术。” 成群的黑雾傀儡闪过,欲伺机而动。 南宫赐道:“这些傀儡杀一生二,普通仙法根本除不尽,诸位若会反控可以试试。” 谢以令记起墨城时南宫赐所用反控之术,两人同在南归修道十载,他自是也会那些仙法。 可惜这次的傀儡并非墨城里的那般简单,它们具有灵识且狡猾多端,四处躲避,任凭谢以令等人如何反控也没能成功。 鬼问心看出这些傀儡有意拖延,焦急道:“这里就先拜托诸位了,我先带弟子们回不定世看看!” 众人自是没意见,继续与黑雾傀儡斗智斗勇起来。 鬼城多山,地势逐渐降低。不定世处于低平天地之间,被崇山峻岭所围。进入前有一处百米长吊桥,桥下清水见白石,左右景致不同。 半天通明的苍穹,碧天浮云,绿林可见麋鹿跑窜。半边漆黑的夜城,灯火如星,街市喧嚣人声鼎沸。 可如今,但见灯火明,不闻人声起。 鬼问心与一众弟子悬心吊胆地过了吊桥,进入仙门不定世。 先是听见利器相击的打斗声,众人赶紧上前。又见一道如鬼魅的黑影,格格不入地交错在不定世身穿暗红仙服的一众弟子中。 鬼问心当即握紧佩剑冲星,提剑杀去。 剑气射天破云,那人却看也不看反手接住了鬼问心偷袭的一剑,回过头,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乘人不备可不是仙门君子所为,鬼公子,你说呢?” 第40章 易报新仇难解旧怨 谢以令冷笑,笑意中…… 鬼问心瞪着眼, 怒喝道:“雁无羁!” 雁展神情狂傲而嚣张,浓墨扫过似的双眉飞扬,丝毫不惧盛气凌人的鬼问心。 鬼问心见他这模样, 心中怒火更盛,手执冲星剑,蓄满了气力, 狠狠刺了过去。 雁展不躲不避,待剑尖就要刺进肩膀时, 将身子一扭, 趁剑落空, 抬手直接握住了鬼问心的剑。 鬼问心甚至听见了剑身划过皮肉,发出细微的割破声。那声音令他浑身不适,汗毛竖起。 雁展笑了笑,感受不到疼痛般晃了晃剑身:“鬼公子, 我让你三招如何?这是第一招。” 鬼问心脸色有些难看,他咬紧牙根试图收回自己的剑,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抽不出来。那剑跟在雁展手里生了根一样牢固。 鬼问心松开剑, 改用灵力御剑。 “冲星,回来!” 一声厉喝,灵剑摇动。雁展原本就鲜血淋漓的手更是血流如注。 雁展忽地一声轻笑, 歪头看向鬼问心身后道:“鬼公子,小心。” 鬼问心来不及回头, 反应迅速地操控灵剑抵挡。 “铛”一声震动, 他被那道力量从背后狠狠地重击。 “啰嗦。”温良辰周身寒意深重,语调冰冷,“不过是杀一个小小仙门之子,竟也能把自己搞得血淋淋的。” 雁展举起受伤的那只手, 冲温良辰无辜地笑了笑。 鬼问心看见温良辰,顿时惊愕失色:“温、温良辰?!” 温良辰没有叙旧的心情,他动作果决,一掌打向鬼问心。他的掌风透着狠厉,猛然出手丝毫不留活路。 鬼问心一时躲避不及,生挨下这一掌,瞬间只觉得两眼发黑,神魂都差点被震出来。他仰面朝天,视线模糊,吐了两大口血,喘着粗气呼出满嘴的血腥味。 温良辰手心黑气混沌,半点喘气的机会都没给鬼问心留,再次打了过去。那黑气状似骷髅,咧开嘴就要再次背上一条罪孽,却在半路被一道铁链劈成了两半。 急忙赶来的谢以令一抖符链,手中的链子越伸越长,缠住了重伤倒地的鬼问心,将他一把拽了过来。 身后的顾桓之等人,立刻动作迅速地扶住鬼问心。 夹杂在不定世弟子中的思无眠看见南宫赐,仿佛一下找到主心骨,欣喜地叫道:“扶风道长,你们来了!” 谢以令他们在鬼城内被那些黑雾傀儡戏耍了好一番,无论是南归天阁,还是日月灵台,亦或是沧灵都的仙术,竟皆对这些傀儡无用。 顾桓之这才见识到了傀儡术的厉害,不由道:“难怪被仙门百家列为禁术,这是根本没有东西能制得了它们啊!” 不知为何,在一众资深仙门人中,他下意识先问了谢以令:“谢师兄,你可有什么法子?” 谢以令此时满头大汗,他眼眶微湿,摇了摇头,汗水随着动作渗进眼中,有些刺痛。 然而他顾不上这痛意,只偏头问另一边的南宫赐:“师尊,你怎么样?” 南宫赐神色一顿,先前因歃血献灵,看似伤灵动脉,实则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时的浅痛。 他抬手按住胸膛处,感受着体内完好无损的灵力,轻咳了两声,声音几乎是飘向谢以令耳中:“不碍事。” 谢以令放心不下,正要过去,一只黑雾傀儡趁机略过他四周,“刺啦”一道布料撕裂声响起。他捂住胳膊,指缝间隐约可见血迹。 那黑雾傀儡拉长了身形,一前一后冲谢以令摇摆着,似在嘲笑。 南宫赐眼神冷下来,一剑过去,精准刺中傀儡,却没什么用。那傀儡毫发无损,摇摇晃晃地飘远了。 “欺人太甚。”谢以令咬牙道。 他飞快地看了一眼其余人,见他们忙着对付傀儡,没人注意到这边。指尖灵力微现,光芒血红,连带着整只手掌都透出红色。手掌的骨骼、筋脉和纹路都清晰可见。 谢以令凭借记忆默念了几句咒语,忽然间,四周事物一举一动在他眼中都变得缓慢起来。他抽动符链,一道又一道地鞭打在附近的黑雾傀儡身上。 不过三五下,便见它们体内的那根金丝被抽打出身体,掉落在地上,化作一股灵力随风而逝。 谢以令轻而易举便将被抽掉金丝的傀儡控制住。与此同时,他十指间出现一根金丝,缠绕复杂地裹住他的手指。 竟然是……与在墨城时,温自牢用过的傀儡术一模一样! 谢以令静下心来,解着手上的金线,随着他的动作,鬼城内的傀儡感受到有另一股力量在争夺它们的身体,登时慌乱起来,四处隐匿着想要藏身。 他目光一沉,一抬手,电光火石间将符链掷出去,“哐当”一声巨响打在一只傀儡身上,一团黑雾眨眼消散。 “这是?”沈万孤察觉到附近出现了另一股力量在与黑雾傀儡抗衡。他与顾子衍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谢以令。 反观南宫赐,神色无异,似乎对谢以令会鬼道邪术一事完全不在意。 众人一时沉默,谁也没开口问话,心里却惊之又惊。 扶风道长所收的弟子竟是个魔修!不对,他会南归仙术,分明是仙魔同修! 谢以令暂时控制住黑雾傀儡,南宫赐一挥碧落,黑雾成烟,纷纷散去。 顾桓之见氛围有些怪异,眼珠飞快一转道:“我们还是快些去助鬼公子一臂之力吧!” 众人回过神,只能先按捺住追问谢以令的心情,匆匆赶往不定世。 谢以令救下鬼问心,这是他重生以来,第二次与温良辰碰面。他目光平静,淡然看着温良辰。 温良辰周身的黑气收敛了些,他盯着谢以令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你究竟是何人?又是谁用灵器将你复活的?” 此话出,四周哑然失声。无数道目光一下聚集在谢以令身上,尤其是沈万孤与顾子衍,目光几乎化作实体,好似要将他看穿。 谢以令浑身紧绷,面上却云淡风轻,嗤笑一声,语调轻慢:“温公子是在害怕什么?担心我是你的某个剑下冤魂,前来寻仇的么?” 温良辰神色一变,眼神陡然变得阴鸷。他掌心黑气大涨,动作又快又狠地打向谢以令。 谢以令反应敏捷,当即以符链作挡。碧落如常赶来想要护住他,谁知半路又杀出一把飞镖,夺了碧落“英雄救美”的机会。 谢以令错愕回头,看见一张有几分熟悉的脸。是那位在街上与他相撞、身着墨绿长袍的公子。 只见他取下腰间的酒葫芦,仰头痛快地饮了起来。待葫芦空后,他又猛一抖长袖,几滴酒液蕴含灵气化作利器直直射向温良辰。 温良辰抬手,接住了这几枚利器,反射了回去,却被绿衣公子轻松躲过。 他大笑一声,微红的眼框隐隐含泪:“温良辰,我今日特来取你狗命!” 雁展咂舌,津津有味地看戏:“又是一个寻仇的,你仇人还真多啊。” 温良辰勾了勾唇,嘲讽道:“也是你的仇人,他是来替墨家报仇的。” 雁展微讶,看向那绿衣公子的目光多了几分兴味:“哦?是吗?” 他轻笑着,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反而冷得厉害。 顾桓之凑到谢以令身边,小声问道:“谢师兄,这人是谁,看着与温良辰他们似乎有很深的仇冤,不如我们将其拉拢过来,也多了个帮手?” 谢以令低声道:“别急,先看看再说。” 雁展随意扯断一截衣袖,将受伤的那只手缠绕了几圈:“让我来。” 他握着杀生,咧开嘴角笑了笑。 温良辰不与他争抢,刚略一点头,便见雁展身影如鬼魅闪到绿衣公子附近。 杀生煞气浓烈,沾了人命带着血味,势不可挡刺过去。 那绿衣公子面无惧色,一抬手,指间几枚飞镖冷光一闪。 雁展常年刀尖溅血,自然知晓如何快速击杀对手,因此,一招一式都朝着要害打去,招招透着狠劲与把对方一击毙命的杀意。 绿衣公子不慌不忙地防御,身形敏捷地一边躲避一边反击。忽然他身形一闪,徒手接住了雁展朝他砍过来的杀生剑,反应极快地一脚踢中了雁展的腹部。 这一下他几乎用了全力,顿时让雁展整个人飞出去一段距离。 飞镖发出响亮的破空声,朝坐在地上的人刺去,带着刺破苍穹的凌厉直击雁展。却在离他还有半寸时,陷入了另一人的皮肉中。 路堇年忍痛用手臂接住了飞镖,眼中杀意波动。 “小心!”谢以令忽然喊道。 他抬手想要甩动符链阻止从背后刺向绿衣公子的剑,却还是差了毫厘。幸好绿衣公子双腿迅速轻点地面,身子腾空往后一翻,恰躲过破冰的一击。 路堇年脸色有些惨白,他没去看一脸戏谑的雁展,捏住手臂上的飞镖,缓缓用力扯了出来。 谢以令冷笑,笑意中带了一丝嘲讽。 想不到路堇年这等自私冷血的人,竟会做出替同伴受伤这事,究竟是他们情深意厚,还是另有原因? 路堇年清楚地看见谢以令的神情,既恼怒又有几分疑惑。 除了无尽洞那次,他想不出自己何时见过谢以令,不明白为何这人会露出与自己早已熟识的讥笑。 待绿衣公子稳稳落地,手一翻,指间又亮出几枚飞镖射向路堇年。路堇年提剑挥打,清脆的利刃声铮铮作响。 思无眠带着墨无俦趁他们打斗时过来:“扶风道长,谢师兄!你们怎么会突然来这儿?” 谢以令将温良辰他们调虎离山的计谋一说完,便见思无眠表情既惊又喜:“谢师兄居然跟我想的一样!” 谢以令心里也是微微惊讶,随即又注意到一旁的墨无俦,问道:“这位公子是?” 思无眠看了看两人,道:“这是墨无俦墨公子,与我在鬼城偶然相遇。” 谢以令一愣,眼前的男子居然是墨无俦?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40-50 第41章 易报新仇难解旧怨 谢以令双眸微瞪,这……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多年前, 那位英姿焕发的少年上。 分明和自己是同龄人,如今身上已带着一股和年龄极不相符的沧桑与落寞。 “墨公子,谢辞, 字以令,是在下扶风道长的徒弟。” 墨无俦回了个礼。 此时谢以令灵力已然恢复,他回头对南宫赐道:“师尊, 谨防他们留有后手,还是速战速决得好。我上去帮忙, 你伤势未愈, 切莫逞强。” 说罢, 他一个箭步上前。放在平时,他与路堇年单打独斗都不在话下,更何况此时还多了一人。 两人愈发俞占上风,终于, 路堇年灵力不支,一时不察被谢以令以符链捆住了右手。绿衣公子也趁机抬脚,踢中了路堇年受伤的左臂。 路堇年喉中溢出一声饱含痛苦的闷哼, 他死死拽着符链,双臂渐渐脱力,咬牙切齿地吼道:“雁无羁, 你还要看戏到什么时候!” 雁展眉梢浮起冷意,向来玩世不恭的嬉笑模样隐匿起来。 顾桓之看得眼热, 对其余人道:“我也去帮忙!” 顾子衍头点一半, 人已经冲了上去。四周不定世的弟子见其余仙门的弟子加入了这场生死战,顿时士气大振,重新提剑冲了上去。 温良辰,雁展与路堇年三人被团团围住, 面对着层层叠叠的仙门子弟,他们就算是飞天遁地,估计也难逃生天。 场面焦灼,战杀似乎一触即发。温良辰忽然低声一笑,黑气笼罩着的一把桐木琴出现在他怀里。 谢以令见状,道:“你的那些阴尸大军几乎全军覆没,能迎战的早就没有了。” 温良辰目光如厉鬼恶煞,他五指一动,一道琴音响起,婉转凄凉,似怨女哭诉。 谢以令一道符链打过去,欲阻止温良辰下一步动作,谁知符链竟被琴音震了回来。 “这是,”他听着这琴音忽觉得有几分耳熟,“《子母悲》?” 半空中传来衣衫猎猎如风之声,一道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人身形举动十分僵硬,像是在人操控下不得已做出的行为。 他面有僵青色,双眼灰白,一双外露的獠牙几乎长到了下颚处。胸膛前有一个血洞,四周一圈还有血液干涸的乌红痕迹。 谢以令双眸微瞪,这人竟是……罗怀机?! 顾桓之尤其惊愕:“怎么会是罗怀机?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雁展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原样,颇有耐心地解释道:“也没说他现在还活着啊。死了,不是更好么?” 他目光微动,勾起一抹说不出意味的笑:“只要被做成阴尸,便可得永生,不用经历生老病死,哀伤疼痛,还不好么?” 顾桓之虽不同情罗怀机,却不代表他认同雁展他们的做法:“你们这样为非作歹且冥顽不灵,终究要遭天道谴罚!” “天道?”温良辰神情轻狂,“天道算个什么东西,我想做的事,谁都不能阻止。”说完,琴声响起,罗怀机随音而动。 罗怀机四肢僵直但行动迅疾,十指指甲如铁钩挥向众人。几名弟子躲避不及,当场被划破胸膛断送了性命,一时场面残酷不已。 数把灵剑从四面八方刺向罗怀机,只见他坚硬的十指抵住灵剑,用力一撑,整个身子翻起来往后一跃。 谢以令心道他果然没有猜错,温良辰他们一直在对罗怀机的身体下蛊。所以哪怕罗怀机已经死了,但他的身体经过炼化后却成了仅次于阴尸王的高阶阴尸。 温良辰手指翻动如浪,他赤目注视众人,口吐狂言:“任凭你是何方神圣,都叫你今日命丧于此!” 顾桓之不服气道:“我绝不会让你得逞!” 思无眠举剑,杀过去之前注意到身旁僵硬的人。 墨无俦直直站立,面色惨白,垂落的双手也紧握成拳。想来是心头阴影重现。 “无俦,别怕。”思无眠拍拍墨无俦的肩,感受到他浑身的肌肉紧绷,如同一根拉紧了的弦,便捏了捏替他松缓。 墨无俦吐出沉重的一口气。这些年,他拖着残缺的金丹,孤身游荡世间,希望有朝一日能找到亲人魂魄。 但残缺的金丹修炼效果甚微,他的灵力早已大不如前。面对眼前的情况,他若是贸然上前,不但帮不上忙,还会拖众人累。 恰好南宫赐在这时道:“思远,你带着墨公子先行离开。” “这怎么能行!”思无眠刚要表明自己如论如何都不愿临阵逃脱的决心,便被南宫赐后面的话堵了回去。 “墨蔺渊,墨三公子如今就在沧灵都。” 墨无俦乍然得知这喜讯,面上却没显出半分喜,只是两眼空了一瞬。他茫然一眨眼,转而去看思无眠。 “这是……真的吗?” 思无眠叹了口气:“是我忘了告诉你,我们之前找到了墨三公子,只是他……” 想也知道,如果墨蔺渊平安无事,又怎么会这么些年毫无音讯。 “好。”思无眠见墨无俦这副模样,明白他现在一心只想见到胞弟,“扶风道长,那我就带无俦先走了。” 他们二人很快离去。 眼见温良辰攻势越来越猛,谢以令顾不得其余人异样的目光,捏了个诀运转灵力。 四周陡然卷起一股强风,吹得地面枯叶乱舞,与此同时,他身前显出一道黑白太极图。 顾子衍定睛一看:“这,这是三境太极!” 沈万孤反应不比顾子衍小,三境太极虽然并非什么百不一遇的奇术,可对修炼者要求极高,且高深莫测,捉摸不透。修炼成功到底是因体质还是灵力,至今也没人知道。 他原以为谢以令不过是个略懂仙术、又误入魔道的散修,谁知这一出三境太极让他彻底明白,自己与对方的差距何止一星半点。 绿衣公子眼底闪过一丝惊讶,这才认真打量起谢以令来。他在脑中翻来覆去地想了半天,终于接受了自己在街上撞到谢以令前,从未与他有过接触的事实。 黑白太极图如深渊漩涡,温良辰手中的琴音被这漩涡尽数吸进化解,沈万孤与顾子衍趁这时机准备朝温良辰杀去。 谁知雁展与路堇年半道出来拦住众人,一人一剑打斗起来。 “你究竟是何人?”温良辰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至今也未能学会的太极图,起了心思,“你既是重生之躯,不如归顺于我,待我大功修成,一定不会亏待你!” 他的语气又阴又柔,缓缓吐出诱言:“到时候我所求不论是重生术还是长生,都可与你一道分享,如何?” 听了这话,谢以令俊美的面容上露出一抹讥讽,一字一句道:“我为仙门中人,此生绝不与你这种人同流合污!” 这话一出,温良辰像听了什么笑话般,为他鼓掌道:“好,好好好!” 南宫赐趁此机会,执剑杀来。 他拍掌躲避间,被南宫赐划破双腕,仍坚持说完:“好一个清风明月的仙门中人,真是好极了。” 谢以令没管他话语中暗含的讥讽,举剑飞身向他斩去。 两人攻势猛烈,温良辰脸色一变,强行催动灵力,打算与谢以令的太极图鱼死网破。 谁知谢以令并不准备接下这一招,他身形灵活一避,整个人手执三境太极在半空转了一圈躲过这招。 碧落正好见缝插针,刺向温良辰。 “铛”一声,剑尖深入琴身。 顾子衍与沈万孤两人对打雁展,绿衣公子对打路堇年,顾桓之则与鬼问心一同牵制着因温良辰停止弹琴而失控的罗怀机。 一群人打得火热,场面混乱,但不难看出正派仙门已占上风。 这时,一道清丽的女声传来:“大哥!” 鬼问心一听这声音连忙回头去看,见高阶上一位亭亭玉立的红衣女子。 他喝道:“月儿!你怎么出来了?还不快回去!” 殷风月掌法灵活,半句都听不进鬼问心的劝告。 “我不要!”她不服气地抿了抿红唇,“我乃不定世鬼公主,遇敌若作缩头乌龟,以后这仙门的人又该怎么看我!” 这话被不远处的谢以令听见,不由勾起了他的回忆。 谢以令前世就听说过这位鬼公主,之所以称为“鬼公主”,缘因她幼时人小鬼大,小小年纪便在修道上颇有天赋。 三次随父前往北邙山除祟,性格直爽,为人仗义。鬼城城主对她亦格外宠爱,连她想同母亲姓殷,也是一并迁就。 鬼问心趁机询问:“爹呢?” 殷风月道:“爹在镇守灵器。” 鬼问心闻言,这才放下了心。 殷风月所使法器乃是一根由玄铁打造的鞭子,经过煅炼,铸成灵器,名为断恶。 断恶灵活如蛇,缠上罗怀机的手臂。 面对那张可怖的面容,殷风月丝毫不惧,她借灵鞭猛一发力,一道污血从罗怀机身上喷泄而出,竟是直接将那条手臂扯断! 然而,她虽扯断了罗怀机的手臂,面色却不见轻松:“他的断臂会动!” 只见那条断臂手掌僵直张开,竟宛如活了一般在地上行走起来。它似乎能够感应到活人的气息,攀附在周边弟子身上,寄生怪物般将活人的血肉全部吸尽,直至变成一具干尸! 周围弟子如退潮般连忙往后倒去,躲避不及的,当场被吸干血液。 顾桓之一剑掷出,精准预判到断臂的下步落点。见断臂被剑刺穿在地不能动弹,鬼家兄妹连忙施法布下阵法压制住此物。 顾桓之收回剑,眼疾手快地替殷风月挡去罗怀机的一记偷袭。随即他展示出日月灵台的仙法剑术,变幻多端,虚虚实实,惹得罗怀机不能分辨,连中了好几剑。 高阶阴尸的血乌红发臭,其味熏得人恨不得退避三尺。 顾桓之面有菜色,忍住恶心一剑刺中罗怀机一只右眼。 冲星见缝插针,势若闪电,将罗怀机捅了个对穿。 殷风月灵鞭一挥,又将罗怀机打得翻飞出来在地上滚了两圈。 下一刻,罗怀机竟一个弹跳而起,又冲了过来! 第42章 路堇年魂断不定世 黑衣乱舞,刀剑无眼…… 还在与雁展恶斗的顾子衍、沈万孤两人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雁展越打越猛,本来高束着的黑发,此时已经散落下来。 杀生连连进攻, 两人给雁展造成的伤口似乎毫无用处。哪怕血流不止,雁展也没有停下。他似入了魔、发了疯,哪管前面有多少人、几把剑, 一股劲闷头直冲,甚至还有余心躲过他们二人的进攻…… 如此胡来的招数, 反而逼得顾、沈两人节节败退。 顾子衍身子后倾, 剑往前一刺, 没入血肉。旁边沈万孤唰唰唰连打出三剑,皆被雁展用肉//身硬抗下。 “真是个疯子!”沈万孤喘着粗气道。 雁展手握杀生,脸颊带血,却嘴角含笑, 他的胸膛因情绪激动不住上下起伏:“再来!再来!有本事就杀了我!” 沈万孤与顾子衍面面相看,再次提剑迎了上去。 谢以令用三境太极图暂时抵挡住温良辰的琴声,南宫赐更是差点将他的琴劈成两半。谁料, 路堇年强行中断与绿衣公子的打斗,反而径直向谢以令杀来。 绿衣公子一看,连忙过去想要帮忙, 却被谢以令阻止:“公子不必过来,我与师尊足矣!” 绿衣公子转身去帮沈、顾二人。三人齐心, 打起来轻松了不少。 沈万孤拂剑而动, 疾行生锋。杀生不甘示弱,一剑击开。两把剑气势相高,各不相让。 绿衣公子见状,摸了摸许久未出过鞘的佩剑, 思及往事酸辛不已。他眼眶微红,像多年前为好友舞剑那样召唤佩剑,喊道:“空了!” 银白宝剑一出如雪生辉,他执剑向雁展斩去。 谢以令眼见路堇年挥剑杀来,当即收起三境太极,运灵幻化出一把灵剑,挡下一击。 温良辰与路堇年两人合力,阴险招数尽数使出。谢以令御剑一挑,剑影如电闪而过。 温良辰反应灵敏,半路收手躲避。路堇年却没那么好运,正好被一剑刺中左心。一道邪气袭来,温良辰趁路堇年中剑,念谢以令一时不能顾及,意图重伤他。 碧落盛气冲天,硬生生将温良辰的邪气压灭。 铁链声哗啦作响,谢以令早已备好的符链蓄势待发。他使出全力,绷得整条符链都笔直如峰,势不可挡地穿过路堇年的身躯。 路堇年只觉得胸腔内五脏俱碎,修炼多年的金丹也随之破裂,身体内灵力亦渐渐流失。符链穿透了他的身体,链条上鲜血淋淋,被谢以令用力一抽,又沾血穿骨地抽了回去。 “不——”路堇年僵硬着身子,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似乎只要他不动,就能活下去。 “可惜了。”温良辰见路堇年已无力回天,轻声道,“好容易收了条忠心的狗。” 路堇年瞪大了双眼,猛地回头盯住温良辰。 “你已助我的大业走到最后一步,”温良辰嘴角微微扬起,竟莫名有几分慈悲,“不若我再还你一个真相?当年灭你路府的真凶,那人姓温。你要不要猜猜,会是谁?” “啊啊啊!!”路堇年悲愤怒吼,字字带着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恨意,“温、温良辰!你算计我!” 温良辰冷笑一声,毫无愧意:“只有杀了狗主人,才能成为狗的新主人。怪只怪你头脑愚笨,不过略微挑拨,便恨上了南归。” 谢以令看着地面上奄奄一息的路堇年。 “不!我的金丹!我的灵力!”路堇年捂住胸膛,似乎这样就能阻止死去的结局,“我要杀了你,温良辰!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在阴曹地府等着你!” 他尝试握紧破冰,可金丹已破,曾经轻松拿起的灵剑此时已经重如千斤。 “醒醒吧,”谢以令的声音似淬了冰,“路堇年,你自负了一辈子,死到临头,还不敢面对么?” 他再次挥动符链,重重打在路堇年身上,断送了他最后一丝活命的机会。 直到咽气前,路堇年仍旧不解,他拼尽全力,不顾口中不断涌出的血沫,抖着声音问:“虽说仙魔对立,可我能感受到,你对我的憎恨,太过强烈……你究竟,究竟是谁?” 谢以令握紧了符链,双目睥睨他:“我是谁你不必知道,你只需明白,如今这一切,都是你自食恶果罢了。” 前世路堇年多次设计陷害谢以令,他是恨过的,但不至于真的手刃同门。直到因为路堇年,南宫赐负伤眼盲了半年,那是他唯一一次起杀心。 更何况,路堇年这十多年恶事做尽,残害无数性命,本就该死。 谢以令冷眼看着路堇年满眼不甘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心里生出畅快之意的同时,还有股说不出的怅然。 路堇年一死,温良辰不再慢悠悠继续弹琴,他收了琴背在身后,见谢以令将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忽地一笑取下佩剑千骨。 温良辰手里拿剑,却并不出鞘,反而怡然自得地跟谢以令与南宫赐打斗起来。 黑衣乱舞,刀剑无眼。温良辰剑不出鞘,不消一会儿便被两人杀得浑身是血。 谢以令见他这种打法,心生疑惑。 忽然,温良辰一挥衣袖,放出一只黑雾傀儡。 谢以令赶紧念了几句咒语,梅开二度使出傀儡术。很快,这只傀儡便被制服。 “你居然也会傀儡术?”温良辰哪管朝自己杀来,直夺自己性命的南宫赐,单看着谢以令,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他以剑击挡两人攻势,抬剑时,剑柄处有一道亮光闪过。 谢以令正欲细看是何物,却在此时听得一声惨叫。 那声音并未让谢以令这一剑此偏,反而正中温良辰锁骨。 温良辰浅笑接下这一剑,口中吐出鲜血,手上出手迅猛,一掌打向谢以令。 谢以令没料到温良辰竟在中剑之时,还能分心对付自己,一时反应稍有不及,差点被打中右肩。 南宫赐强行收回刺到一半的剑,替谢以令挡了下来。剧痛传来,他没忍住流露出一丝痛楚,没等痛意缓解,迅速反击。 两人有来有往地打了几个回合。 谢以令瞧见南宫赐的神情,心脏顿时紧紧悬起。又想起刚才那道明显属于顾桓之的痛叫,不知那边发生了何事。 殷风月见顾桓之捂臂痛呼,满脸痛色,连忙察看伤势。 原来,方才罗怀机突然阴煞之气大振,重伤了因杀敌心切靠得太前的顾桓之,用煞气打中了他肩膀。 “你这孽障!”殷风月愤恨瞪过去,“一再伤我仙门中人,我定要你百倍偿还!”说罢,断恶如疾风而过,打在罗怀机身上宛如晴天里响起一个霹雳。 罗怀机断臂处淌出的血,在地面上汇聚成了一处血洼。他歪着头,曾经面容俊逸的脸此时已面目全非,青面獠牙,分外骇人。 殷风月与鬼问心对视一眼,彼此心有灵犀一点通,使出不定世的仙术——绝命定化咒。 此咒一出,被下咒人周身不能动弹,是谓定身。而绝命之意,则是被定身时,那人肉//身会迅速腐烂,化成一滩脓水。 这法术专门针对于阴邪之物,且需消耗大量灵力。平时殷风月或鬼问心一人绝不可能完成,如今生死关头,他们不得不冒险一试。 两人同时开口:“万物归尘,断恶行,诛百邪!天道三千,修善德,正阴阳!” 灵咒念完,一道咒语形成的链锁将罗怀机上下束缚住,任他如何挣扎都逃脱不得。 “啊啊啊啊啊!!”罗怀机张开血盆大口连声嘶吼,应当是被尸骨腐化刺激到发狂。 雁展身上已是千疮百孔,他却像失去了痛觉一样,狰狞笑着打出大杀四方的气势。 眼见罗怀机再无利用价值,温良辰看了一眼雁展,后者接收到那意味深长的目光,霎时止住了疯意。 二人心里已有了下一步打算,几乎是同时向人群中甩出几颗烟雾丸,转身逃离。 谢以令见状正要去追,温良辰一抖衣袖,几枚惊雨梅花镖嗖嗖嗖射来。 他连忙一个空翻,躲过这些暗器,等站稳身子,已经不见了温良辰与雁展的身影。 狼狈为奸的四恶人,逃走了两人。留下的一名死后已成阴尸,在嘶吼中化作一滩尸水。另一名尸骨渐冷,魂断不定世。 罗怀机一死,顾桓之肩处的痛竟也少了几分。他连忙运灵,自己化解了剩余煞气。 本以为此事告一段落,谁知,南宫赐神色忽变:“不好,碧落有异。”只见他手中灵剑震动,似乎受邪气影响极大。 “出了什么事?”谢以令忙问。 南宫赐放开手,碧落径直飞了出去,在半空中旋转着。 剑尖左摇右晃,辨别方向。 终于,它静下来,指向众人侧方。 谢以令顺剑尖而望,看见无边的天染上暮色。 不对!不是暮色,是一股即将吞噬天地的邪气! “那是定渊的位置。”鬼问心神色严肃,“连接着阴司泉府的往生桥,有人在动定渊结界!” 谢以令看向突然出现的绿衣公子,终于有机会问道:“还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那人抱拳道:“在下姓季,单名一个别字。” “原来是季公子,”谢以令回以同样抱拳之礼,“在下谢辞,字以令。不知季公子因何出现在此处?” 季别扫了一眼众人,坦白道:“实不相瞒,我是暗中跟随诸位仙君,一路来到这里的。我与温良辰与雁展有私仇,虽不是仙门中人,但如果诸位需要,愿尽一份薄力相助!” 谢以令看向南宫赐,见他点头,道:“好!那我们快赶去定渊!” 第43章 沧灵都柳墨暂相逢 定渊破裂,鬼门关开…… 定渊被仙门结界封印着, 底下是滚烫的岩浆,赤色波浪翻涌,拍打着两侧深渊。 而温良辰就立在结界之上, 无数阴蝶在他身后,状如黑云。忽地一同散开,大面积往四周扩散。 火光照天, 如同巨大的羽翼,连着温良辰的肩背。 谢以令道:“温良辰是想强行打开结界, 放出恶鬼!” 他说话间, 南宫赐以灵力御剑, 白光映山,刺得无数阴蝶化为灰烬。 但马上又有源源不断的阴蝶出现,杀不完,除不尽。其余人纷纷各出招术, 阻止温良辰打开结界。 “结界绝对不能被打开!”鬼问心猛运灵力,额头滴落豆大的汗珠。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定渊的结界一旦打开, 必须有人以肉身重新封上,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谢以令听着鬼问心语气严肃, 猜测定渊打开的结果,恐怕比他们想象中严重。他一咬牙, 突然一个飞身, 上了结界。 “谢辞!”南宫赐唤了声,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扶风道长,谢师兄,你们!”顾桓之见状, 也欲上去,却被顾子衍一把拉住。 “阿玄,别冲动!既然扶风道长已经过去了,你又何必添乱。难道你比扶风道长还要厉害?” “二哥,你这是什么意思?”顾桓之诧异地看向顾子衍,并不认同他的话,“我为仙门中人,护世诛邪乃职责所在,遇事必上谈何能力强弱。若是这样,那我又修的什么道?” “你!”顾子衍被他一番话堵得哑口无言,一时没法反驳,只能看着他上了结界。 定渊结界上火热无比,谢以令很快汗湿了衣襟,浑身闷热。他看了眼南宫赐,见他同样如此,额头上细汗浸湿了眉眼。 两人同时发功,白色灵力与赤色灵力交错相连,气势迅猛打向温良辰。 阴蝶展翅扑面而来,一股热浪燎过二人面门。 一阵通天声浪震彻定渊,结界破裂痕迹如蛛网遍布。三千恶鬼即将出世,一时天地昏暗,似乎预示着,即将有一场腥风血雨。 结界下面的仙门中人拼尽全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缺口越来越大。 恶鬼接连从定渊内钻出,淌过岩浆,开始顺着深渊两侧陡壁往上爬。 鬼问心心急火燎,大喊道:“不好!结界破了!” 定渊破裂,鬼门关开,人间恐乱。 朔城内,两名男子行色匆匆,正是思无眠与墨无俦。 清理过的朔城大街仍有一股腥臭之味,思无眠边走边扇风,欲驱散鼻间令人不适的腥腐气。 二人走到一家客栈,见里面有两三百姓出来,个个面带喜色。 思无眠不禁疑惑道:“这间客栈可是有什么好事?墨公子,要不我们去看一眼。” 墨无俦望着客栈,心里忽然隐隐有些预感。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因缘在牵引着自己。他点头,与思无眠一道踏进客栈。 柳微缘这一天几乎没有歇息,沧灵都派来专门为他捣药的弟子,也是一刻未停。 虽伤神耗力,但所幸中毒的百姓越来越少。南宫赐以血开灵阵的事情他听说了,他明白南宫赐的做法是因为自身血液中含有还灵叶,也正因如此,柳微缘现在轻松不少。 他只需治伤,而不用解毒。 他看着最后一位对他感激涕零的百姓,起身道:“不必言谢。天色已晚,老人家你也早些回去罢。” 百姓刚出客栈,一个人便从外面与他擦身而进。那人穿着柳微缘前不久才见过的南归仙服,走进客栈时还探望了一下。 在发现自己的举止被柳微缘注意到时,明显一愣,随即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这位公子,我见这里不时有百姓欣喜而出,不知是什么原因,特来看看。” 柳微缘正要回话,男子身后走进来另一人。那人比说话的男子略高一截,看着少言寡语,一副闷样。 两人视线如磁石般互相吸引,一时都愣在了原地。 思无眠见两人神色有异,心里疑惑。 正在这时,钱通端着茶走了出来,一见又多了两人,笑容更深,正要问是用饭还是住店,瞧出几人要谈事的模样,放了茶水便退到另一边,继续收拾店内。 墨无俦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相识的人与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人,总归是不一样的。他看着眼前虽说不上不好亲近,但也谈不上温情的舅舅,一时情绪复杂极了。 “你,是墨遥?”柳微缘轻声问。 墨无俦这才找回自己的心跳,他喊了声“舅舅”,声音都在发抖。 思无眠瞪大了双眼,仔细看了看,发现二人相貌竟真有几分相似。 柳微缘僵硬地点了点头,他上前一步,忍不住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 还是思无眠开口打破这微妙的氛围:“墨公子,这人是你舅舅?” 其余弟子纷纷收拾了东西,拿出酬谢交给钱通,双方低声客气了几句,便出去等候了。 墨无俦对思无眠一点头,低声道:“这是我舅舅,柳微缘。” “柳、柳公子,”思无眠难得说话有些不利索,“在下南归天阁弟子思远,字无眠,是墨公子的朋友。” 柳微缘听见这姓,倒是想起了什么:“你是思家的人?” “是。”思无眠忙点头,“柳公子可与家中人相识?” “不错。”柳微缘点头,“我见过你姐姐。” 这一问一答,气氛好了许多。 柳微缘将目光重新看向自己的亲外甥:“墨遥,你……” 他久久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抬手放在墨无俦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墨无俦情绪稳定下来,他问:“舅舅怎会在此?” 柳微缘道:“朔城阴尸围城,不少百姓中了尸毒,我方下山来一看。你们呢?” 思无眠回道:“我们是……”他突然止住了话,看向旁边的人墨无俦。 “舅舅,”墨无俦眼眶微红,“你见过蔺渊了吗?” 柳微缘神色一僵:“还没。他在沧灵都,只是……他如今已被温良辰他们炼作了阴尸。” 墨无俦闻言脸色发白,压住心口钝痛,沉声道:“那我们现在就上沧灵都看蔺渊。” 三人出了门,沧灵都的几名弟子还在等待,于是一行人急匆匆地上了山。 沧灵都此时一派肃静。 南宫玥与沈鹤霜两人正在禁室内,用灵力化解墨蔺渊身上的邪气。墨蔺渊最近的情绪变得极不稳定,始终处在随时可能发狂的边缘。 “墨三公子金丹已失,体内邪气反而是支撑他活下去的一股力。”南宫玥化到一半,忽然停手道。 沈鹤霜见状,也收了灵力,仔细一看墨蔺渊的神色,发现他双眼已开始涣散无神。 “这可如何是好?”他忧心忡忡,“墨家难得还有后人在世,绝不可就这么断送了。” 南宫玥一时束手无策:“墨三公子如今靠邪气活命,却也因此生邪念,难辨是非。只能试着将体内邪气抽出,可是这样又不能确保不伤其性命。” 正议论着,忽听外面有弟子禀报:“掌门,前去捣药的弟子们跟青衣散人回来了,一并回来的,还有南归的无眠仙君跟墨二公子。” 两人几乎是同时看去,沈鹤霜抬手对弟子道:“去,快将他们请来。” 思无眠、墨无俦与柳微缘三人跟随弟子来到禁室,见南宫赐跟沈鹤霜已在门口等候。 “玥公子,沈掌门。”思无眠行了个礼,“墨二公子与青衣散人想要看看墨三公子现况如何了。” 沈鹤霜看了看他们,道:“蔺渊他,受尽折磨,不成人形,你们见了恐怕” 墨无俦身子一颤:“我经受得住。” 他看了柳微缘一眼,两人缓步走进禁室。 开门的一瞬间,一股腐臭从里面涌出,那人有些狂躁地想要摆脱身上的铁链,却反而让自己的伤口处不断流出刺鼻的污血。 墨无俦僵在原地,视线如蛛丝紧紧黏着墨蔺渊,看他无能扯着铁链,那张清俊的脸早已辨不出原貌。墨蔺渊企图用牙齿挣脱束缚,嘴里血沫跟着外溅。 “阿曜!”墨无俦唤他,“你还认得我吗?” “啊啊啊——”墨蔺渊察觉到他的靠近,本能地挥爪想要抓伤面前的人。 柳微缘赶紧将墨无俦扯了回来:“小心,蔺渊现在神识不清,贸然靠近,只怕会伤了你。” “怎么办?”墨无俦看向柳微缘,眼里带着一丝期望,“舅舅,有什么办法可以救阿曜吗?” 当初墨城出事,柳微缘隐居深山,两耳不闻。等知晓时,为时已晚。长姐一家连同墨城上下,皆无活口。柳微缘时常午夜惊醒,每每思及,总觉内心有愧。 长姐自小待他不薄,知他不愿入世,也从未生疏远离。三个外甥每次见面都彬彬有礼,虽不亲近,但眼中总含崇敬之意。 血缘是一把无形的线,斩不断、割不掉、磨不灭,更生千丝万缕。 “或许,我可以试试。”良久,柳微缘道。 墨无俦眼中一亮,却又很快止住了喜悦:“舅舅,你要怎么做?我可以忙。” “不必。”柳微缘摇头,“我一人足以。” 墨无俦忽然有些不安:“舅舅,蔺渊还活着已经是逢凶化吉了,你不要逞强。” 柳微缘一愣,然后笑了笑:“阿遥考虑的,比以前周全不少。” “以前门派诸多事,总是大哥在处理,我难免迟钝了些。如今……”墨无俦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墨蔺渊,“幸好,还有阿曜。” “啊啊啊——”墨蔺渊突然又发起狂来,外面三人闻声走进来。 南宫玥道:“墨三公子似乎又被琴声所扰了,得尽快安抚住他。” 几人听完,赶紧运灵替他净心神。谁知,墨蔺渊完全没有安静的意思,他大叫着,不住往前扑。 不过为以防万一,他身上的铁链早已被固定在墙壁上。这时候,自然是碰不到铁链范围外的众人。 那道凄异琴音来自墨蔺渊内心,任其他人如何压制,也始终不能阻止琴音对他的操控。 第44章 殷风月投身锁定渊 绯衣投定渊,从此逝…… “为什么我听不见琴声?”思无眠疑惑问。 “墨公子已被温良辰炼作阴尸, 恐怕体内有着类似蛊一样的东西,所以才能感应到。” 话音刚落,禁室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几人不明所以, 连忙出了禁室,只见外面也是同样的景象。 天地间光线骤然全灭了。九霄黯,大地昏, 山间树折狼虎奔,更有邪风吹动, 磨人心神。 “这是怎么了?”思无眠看向遥远天际最深处。 沈鹤霜道:“冥夜幽幽, 鬼门大开, 莫非是定渊出事了?” 南宫玥想到定渊是何作用,又困着何物,不由心里一紧:“沈掌门,定渊有乱, 我们必须得过去一趟。” 沧灵都的弟子很快放上夜明珠,仙门上下明光照起。 见沈鹤霜还在考虑,柳微缘道:“沈掌门, 你们放心去吧,蔺渊交给我就好。” 他看向墨无俦:“阿遥,你先随无眠仙君去休息一下。” “不用。”墨无俦摇头拒绝, “舅舅要做什么,我可以帮忙吗?” 思无眠道:“无俦, 青衣散人大概是想到救墨三公子的办法了, 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为好。” 墨无俦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柳微缘,方点了下头。 沈鹤霜见几人已有打算,也不再多虑,道:“定渊事关天下苍生, 绝不可出什么岔子,玥公子若有此意,便与老朽一同前去!” 南宫玥与沈鹤霜两人,很快离开了沧灵都。 一名弟子将禁室的明珠催动,照亮了里面,退了出来。 柳微缘进了禁室,合上了门。 珠光在黑暗中勾勒出墨蔺渊的身形,他两眼翻白,将头往后仰着,抵着墙壁。呼吸急促间,胸膛剧烈起伏不停。垂落的双手指甲又长了,只是这一点柳微缘并不能看出来。 一团轻盈的青光缓缓扑向墨蔺渊,柳微缘使了个指法复杂的灵诀,强行让眼前情绪不稳的人渐渐安静下来。 有淡淡的药草味在禁室扩散,柳微缘神情未变,似是下定决心孤注一掷。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一命换一命。 外面电闪雷鸣,不一会儿便传来哗啦的雨声。像是被风吹赶着过来,雨势如注,倾没天地。 雨淋风,风吹雨,打湿了走廊。 思无眠往里退了退,一挥袖洒落了雨珠。这一退,他撞到了墨无俦。 墨无俦稍微扶了扶他的背,嘴角刚扬起,想到柳微缘如今在禁室艰难替蔺渊摆脱阴尸身躯,又沉了下去:“无眠,你觉得,扶风道长会不会有办法救蔺渊?” “这,”思无眠思索着,认真回答,“我不确定。不过,依柳公子的修为,应当是没什么问题的。” 院中满枝绿叶低垂,雨势太大,也不知要下到何时。 夜幕已悄然降临,光线昏暗,思无眠望着远天那一抹诡谲深色:“玥公子同沈掌门已前往定渊,希望能成功阻止这场祸乱吧。” 他的话被风吹散,一时竟有些缥缈虚无。 雨珠成线,雨线成帘,落入人眼中一阵涩意。 谢以令用力眨了眨眼,挤出眼中雨水。 这场秋雨来得及时,又不及时。 定渊周围一时温度下降不少,却也裹风挟雨,吹得人身形摇晃,视线不清。头顶是震耳欲聋的雷鸣,脚下是如履薄冰的地狱。 温良辰掌心黑气凝聚,化作强力朝南宫赐袭去。 南宫赐脚下的结界受此一击,终于撑不住陷落。他反应极快,连退两步。不想此时的运气奇差,落地处再次陷落。 南宫赐一只脚已经掉了下去,他手腕一动,握住碧落剑身中间,想由此挂住。 谁曾想差了一截,碧落穿过了那处空白。 失重感只存在了两秒就消失了,南宫赐抬头,看见一只青筋隐现的手。 谢以令一手死死抓住碧落,一手握住南宫赐手腕。 “别动!”他低声说,“我拉你上来!” 他手上一使劲,脚下传来“咔嚓”一声轻响,两人同时愣住。 “谢辞,”南宫赐冷静道,“你先别动了。” 谢以令看着自己脚下隐隐破裂的结界,放轻了呼吸。 一颗雨珠从他的额头缓缓流到鼻尖,悬挂了一会儿,“啪”地滴在结界上,像是穿石的最后一滴水。 “完了。”谢以令面无表情道。 话音刚落,他身子一陷,两人一齐朝下掉落。 谢以令下意识想抓住些什么,却发现手中握着的碧落何时不见了。他的手腕被南宫赐用力握住,顺着拉扯的力道靠近了对方。 南宫赐抱住了他。两人衣衫尽湿,几缕湿发贴在脸上,起了些痒意。脚下忽然有了踩地的实感,原来是碧落载住了他们。 南宫赐御剑,堪堪停留在半空,欲乘着热浪直上。 一只扒在山壁上的恶鬼跳起来,差点抓住了南宫赐的衣摆。然后“噗通”一声,没入岩浆中。 阴蝶堵住了入口,正与温良辰周旋的顾桓之注意到,用灵力画了张符咒打向蝶群,想要驱散它们,让南宫赐他们顺利上来。 阴蝶振翅散开,又很快重新聚堵在那里。 “师尊,冲过去,我来对付它们!”谢以令盯着那些阴蝶。 南宫赐应下,对准那处缺口飞了过去。 谢以令指尖赤光环绕,他微向前一步,稳稳踩着碧落,双手合一,聚集了灵力。 碧落穿过蝶群,发出“滋啦”一片噪音。 火光后,谢以令与南宫赐完好无损地回到结界上,只留了地上一片阴蝶残迹。 定渊上的结界开始崩坏,谢以令对顾桓之喊道:“顾师弟!快走!” 顾桓之也不耽搁,他躲开温良辰连续打来的几团青色骷髅状邪气,飞身离开结界。 但温良辰又怎么会让他们轻易脱身。他紧跟在三人身后,一伸手抓住了最末的顾桓之的肩膀。 顾桓之偏身跟他打起来,两人掌心相对,两拳相抵,纠缠在了一起。 谢以令回头看见道:“师尊,我去帮忙!”他使出符链,朝两人挥去。 顾桓之早有预感,他突然扑向温良辰,擒住了他的一只手,让符链顺势捆上。 温良辰挣了挣,发现挣脱不了,反而握住符链,在手腕上缠了两圈。 他用力一扯符链,谢以令脚下晃了晃,险些被他扯了过去。幸好南宫赐扶住他,站稳了身形。 下一刻,结界终于四分五裂,荡然无存。 南宫赐对谢以令道:“谢辞,先走!” 可符链还被温良辰拽在手里,谢以令力不及他,一时拿不回。索性收了灵力,符链也随之消失。 南宫赐趁符链消失,温良辰愣住的那一秒,一掌打去,正中心口。 温良辰被这一掌震开,口中一股腥味涌起,来不及压下,便吐了出来。 顾桓之学着南宫赐在岩浆上御剑,这里温度高了许多,他感觉自己身体的下半部分被烤得干燥炙热,上半身却冰凉湿透。 “顾玄!”顾子衍在下方看得心紧,“快回来!” 他目光原本是朝着上空的结界,待结界消失,又跟随顾桓之掉落的身影一起往下。 在看见顾桓之乘剑安然无恙时,松了口气。 “顾玄!”顾子衍语气比先前更加严厉,“我叫你赶紧回来,听见没有!” 顾桓之当然听见了,但是听见了他也装作没听见。 定渊此刻遍布了恶鬼的黑影,岩浆一遍遍冲刷过它们的身躯,甚至托着它们往前流去。 定渊的出口在一道狭窄的地缝。恶鬼一旦越过,便再难收回。 温良辰没了符链束缚,又受了伤,整个人开始往下掉。他双臂微张,仿佛放弃了求生。 谢以令心里甚至生出些期待来。 可惜事与愿违,一道红绫从上空使来,在温良辰腰上牢固地缠了几圈。 谢以令连忙看去,只见山壁上,一名女子稳定那处,如悬崖峭壁上生出的一朵红梅。 她额上朱砂格外醒目,双目冰冷,睥睨众人。 是花解雨! 温良辰笑了一声,他被花解雨救起,脸上露出一丝遗憾:“还以为我就要命丧于此了,倒是让诸位失望了。” 谢以令重重鄙弃一声:“呸!” 自重生后,他还是第一次被逼得无语,露出这稚气模样。 南宫赐以灵力御剑,化作千万剑刃射向山壁上的两人。 花解雨挥袖,长袖柔软却百击不破,次次躲过剑刃,但终归有躲避不及之时。 她垂眸看着手臂上一处割伤,红唇微启:“这一剑,我花解雨记住了,来日必十倍奉还于扶风道长!” 谢以令凌声道:“何必来日?不如今天就算清!”他说完,默念了几句咒语,十指翻动。 温良辰双眼微眯,看出谢以令所用法术分外熟悉,竟是他用来驱使阴蝶的那套。 “哗啦”一阵蝶翼飞动声,黑沉沉一片压来。 “走!”温良辰冷声道。 花解雨携着他,两人从山壁上飞上去。 阴蝶追赶着,触碰到二人,化作一团明火。 花解雨停在一处空地,用长袖将二人裸露在外的皮肤裹住。阴火在上面燃烧,碰不到肉身。 “灭不了。”花解雨简洁说完,当即抽到斩断长袖。 红绫挥舞,在蝶群中旋转。那些阴蝶纷纷附在红绫上,烧不掉,吹不灭。 温良辰脱了身,目光发亮地看向花解雨:“你以前,可听过谢以令这号人?” 花解雨神情淡漠:“没有。我查了下,至今不知道他的身份来历。不过,据我这段时间的观察,他的确是个棘手的人物。” “他不愿归顺我,”温良辰说完,忽然低声笑了笑,“不愿归顺,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花解雨毫不留情地提醒他:“没有灵器,你的大功根本练不成。别忘了,他身边可有南宫扶风。” 温良辰一瞬间收了笑容,神情阴冷:“对,灵器。雁展那里怎么样了?” 花解雨摇了摇头:“有鬼怀慈镇守灵器,他拿不到。” 正说着,雁展捂着腹部从另一边出现。 看见两人的表情,知道他们大概是猜到自己没得手了。 温良辰勾了勾唇,到也没生气:“走吧,就看他们怎么解决定渊一事了。” 谢以令见温良辰等人逃走,跟南宫赐也飞身追了上去,谁知刚到悬崖上,突然听见一道惊慌之声。 “月儿!”鬼问心一声呐喊,随后他几乎是没有犹豫地纵身跃下。 殷风月手持的断恶迎面缠上鬼问心腰间,一股强力打去,竟直接将他飞震回上面。她闭上眼,直直坠落下去。 谢以令与南宫赐回头,正好看见殷风月一身红衣如枫,在滚滚岩浆中凋零。 定渊下是有去无回的必死之地。鬼问心踉跄几步,没有摔倒在地。他长伸向外的手定住,双臂仍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似乎想把谁揽入怀中。 “轰”一道火舌涌出,像在咀嚼着什么,食到兴处,发出“噼啪”的愉悦声,而后又平息了下去。 有细细的金光被热气冲上来,它慢慢地往上,又慢慢地靠近鬼问心,消逝在他虚抱的怀中。 谢以令愕然看向南宫赐:“这是?!” 南宫赐皱了下眉,他也不知内情,定渊位于不定世,几乎自结界布下便从未出事。 所以,其余仙门的人并不知晓,一旦结界破裂,需有人献祭才能重新封上。 “月儿。”底下流动的岩浆生出层层虚影,模糊了鬼问心的视线,他眨了下眼,眼前顿时清晰。 几乎是殷风月刚跳下的那一瞬间,南宫玥跟沈鹤霜便赶到了。 前拥后挤的恶鬼只差一步就能脱离阴司泉管控,却在最后一刻发现结界重新出现。原本感受不到岩浆滚烫的魂躯,此时如在油锅中,煎熬难耐。 “啊啊啊——”恶鬼惊天叫,很快被一个浪打来吞吃掉。接连的恶嚎响起,淹没,直至定渊恢复如常。 下了许久的雨,也在这时停了。 鲜红的岩浆源源不断地往前淌,不知尽头。 流势平静,甚至有些安和。 似乎先前众人所见,不过是一场错觉。 只是,绯衣投定渊,从此逝风月。 不定世再没有了那位红衣公主。 第45章 不入世柳不出世墨 秋风不识下山路。…… 顾桓之走到鬼问心身旁, 想要安慰两句,但站了一会儿,还是什么都没说。众人一时都极安静, 不定世的弟子们眼眶通红,皆隐忍着一语不发。 谢以令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前不久才见过的人,这刻已经尸骨无存, 神魂俱散,仿佛从没存在过。他心里不由一阵发慌, 连南宫赐叫他也没听见。 “谢辞, 谢辞?”南宫赐眉心蹙起, 他揽住谢以令的肩,将他抱在了怀中。 感受到不属于自己的心跳与体温,谢以令才缓缓回神。他以为自己无坚不摧,连前世面对天道抹杀都不以为意, 更别提什么贪生怕死。 可如今,仅仅是目睹了殷风月以身殉道,却不由心生惧意。 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 其实他害怕的从来不是死亡,而是遗忘。也是因为太害怕,刻意不去思考这件事。 两人站位明显, 拥抱的动作吸引了不少人注意。 谢以令侧着脸,看见底下的人, 退出了南宫赐的怀抱。 “怎么了?”南宫赐不解问。 谢以令低声道:“玥公子与沈掌门来了。” 南宫赐往下看, 见南宫玥正望着他们。 “下去吧。”他语气温柔,似在安慰,“放心。” 两人一道飞身下去。 “兄长,沈掌门。”南宫赐行礼道。 沈鹤霜摆手, 示意不必多礼,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谢以令扭头去看鬼问心,只见他浑浑噩噩地收回佩剑,神情麻木地往不定世走去,所有不定世弟子纷纷跟了上去。 还没来得及回收视线,他又看见朝自己走来的季别。 “谢公子,”季别对他道,“既然没能抓住温良辰他们,那我也不便留在这里了,就此别过。” 谢以令心中诸多疑问,比如季别的来历,又是为谁报仇,可眼下实在没有机会一一去弄明白,只好说道:“季公子,有缘再会!” 季别点点头,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 “兄长与沈掌门,”南宫赐的声音勾回了谢以令的注意,“是特意为定渊而来?” “不错。”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让沈鹤霜面容憔悴了不少,“只是没想到,鬼掌门之女如此英勇大义,等我们赶到,已经……” 南宫赐道:“鬼掌门还在镇守灵器,这件事,恐怕对他有很大的打击。” 突然失去多年来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无疑是人生一大痛事。 沈鹤霜想了想,道:“既然来了,那便去看看吧。” 南宫赐看向谢以令:“我们走吧。” 一行人刚进入不定世,便听见一声奇特的“咻”声,随即一朵赤红的烟花在夜幕中炸开。 这是“金灯烟火”,为仙门中有人仙逝所放。 他们连忙加快脚步,见不定世上下,所有弟子皆在殿堂前静默站立。 一连三枚金灯烟火在不定世上空绽放,鬼怀慈缓缓从殿堂内走了出来。 他双目含泪,望着天上一点金灯烟火的残痕,沧桑开口:“吾之女,生为英,死为灵,虽已逝,然气不失。圣苍在上,还望护送小女神魂,顺遂入阴司!” 谢以令心里明白,殷风月投身定渊,极有可能三魂七魄俱被粉碎,难入轮回之道。入阴司,已是最好的结果。 鬼怀慈仿佛一时之间,苍老了十多岁,却还是提着精力吩咐弟子们,给前来相助的谢以令一行人,各自安排好寝处。 谢以令被不定世的弟子领着去了寝处,南宫赐就在他隔壁。 或许是受殷风月自甘献身而亡的影响,谢以令在屋里如同无头苍蝇一样转了几圈,始终不能静下心来入眠,脑海中反反复复想起四个字——以身殉道。 突然,隔壁响起轻微的开门声,南宫赐路过他房前,却又走远了。 谢以令趴在门上听脚步声渐渐消失,小心翼翼把门推出一道缝。 这么晚了,南宫赐要去哪儿? 他瞧见门外法阵,惆怅之余,又感叹不定世的护客之道周全。随后他出了门,沿着墙根边走边猜测南宫赐往哪个方向走了。 走了一会儿,谢以令觉得这办法太费劲,索性飞身上了高墙,半弯着身子,脚步轻盈地朝前去。 他低头四下看去,很快在庭院里找到了南宫赐的身影。空庭深院,南宫赐白衣半融入夜色,只身静坐在石桌前。 夜风乍起,风过竹林,桌上不知哪里来的三四瓶酒壶倒倾,肩头落了一两瓣花。他眉目锋利,如峰蹙起,愁连剑眉藏入黑鬓,悲从冷眸浸入眼底。 谢以令忽然心头一疼,恍然窥见不知多少个夜晚里,南宫赐都是如此度过。 大概是他目光太强烈,南宫赐很快有所察觉,略一偏头看过来,正好对上他情绪复杂的眼眸。 凉风旖旎,四周林深影浓,高墙耸立。 谢以令被他看得心里发虚,本能地后退一步,没曾想脚步一软,身子一歪,脑子里全忘了自己身怀灵力,傻愣愣地顺着黑青色屋瓦“咕咚”一声滚了下来。 他疼得叫唤一声,还没来得及爬起,南宫赐担忧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谢辞,可摔伤了?” 谢以令原是闭着双眼,听见声音,他睁开来,南宫赐俯身要将他扶起。 布料柔软,酒香袭人。他眼前全是南宫赐的仙服,雪白一片。 “这里疼不疼?”南宫赐看了看他周身,揉了揉他的手臂跟膝盖。 谢以令不回答,反戳着他的胸膛:“好啊南宫赐,自己跑出来喝酒也不知道叫我,还害我这么丢人。” 四下无人,南宫赐右手绕过他的后背,左手揽着他的双腿,只一用力,将人抱了起来。 谢以令吓了一跳:“你做什么?成何体统。” 南宫赐一路抱着他回到卧房,轻放在了床榻上。 “我看看。”他慢慢捏着谢以令的手脚探伤,“疼要告诉我。” 谢以令躺在床上捂着心口:“得到了就不珍惜了,出去也不跟我说了,南宫赐你帮我看看,我心脏是不是裂开了,不然怎么这么难受啊。” 南宫赐低着头,唇角勾起一个不甚明显的微笑。 “你笑什么。”谢以令歪着头看他,“知道错了没?” 没在他身上发现伤口,南宫赐放心地挨着他一块儿躺下。 “下不为例。” 谢以令道:“这话不是应该我说?” 南宫赐笑:“让我一回。” 谢以令哼哼两声,困意渐来,翻身压在南宫赐胸膛上。等人睡熟,南宫赐帮他摆了个舒服的睡姿,才继续睡。 曾几时,在南归也是这样相偎而眠。 第二天一早,谢以令神清气爽地跟南宫赐一道醒来,他出了房间,抬头望天,见今日万里无云,偶尔吹过秋风,心里想着:不知朔城那边,柳公子他们如何了。 墨无俦已经守在禁室门口快一整天了。自从雨停后,他就一直在这儿没挪过地方。 “无俦,”思无眠按着佩剑,大步走来,“你这是一夜没睡?” 他以为这人最多站一会儿就回去,谁知对方竟站了一夜。 墨无俦也不打算瞒着:“我不困。” 思无眠一脸不认同:“你这么干站着哪行,今时不同往日,我去给你拿点儿吃的来!”说完,他又像来时那样,踏着清早的风走远了。 墨无俦想说的话,也在思无眠的脚步声里被踏平。 身后传来动静,墨无俦赶紧回头,见禁室的门从里面打开。 柳微缘从禁室里缓步走了出来,他的神色看不出变化,只是呼吸缓慢了许多。 “舅舅!”墨无俦忙走上去,“你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柳微缘摇了摇头,对他笑了下,“去看看蔺渊吧,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虽然治好了他,但恐怕不能完全回到以前。你进去吧,我恐怕得回白骨山修养调理。” 墨无俦有些不放心,跟着他走了几步:“舅舅,我送你回去吧。” 柳微缘清冷的眉眼难得柔和几分:“放心,我还不至于回不了家。” 墨无俦的心脏倏地被这句话刺中,疼了一下。准确来说,是被“家”这个字刺中。 是了,柳微缘有自己的家,哪怕他们是亲舅甥,可他天生偏爱独来独往,并不追求阖家团圆,否则以前也不会离家多年不归。 亲情是人记忆里的旧客。短暂的温情后,是长久的余痛。 “好。”墨无俦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舅舅,路上小心。” 柳微缘不愿在此处久留,或许他更愿意跟自己养的奇花药草作伴。 墨无俦跟在柳微缘身后,送了他一段路。他站在快要走出沧灵都的路口,望着那道青衣朝山下走去。 他步履轻盈稳重,一步步消失在墨无俦视线中。 思无眠从膳房拿了两个香软的馒头,用布包着。他回到禁室,看见墨无俦仍站在门口,只是禁室的门已经被打开了。 “柳公子人呢?”思无眠走过来问。 墨无俦脸上带了几分迷茫,他抬头看着思无眠,半晌,才道:“舅舅他已经走了。” “走了?”思无眠有些惊讶,“怎么走得这么急?那墨三公子如何了?” 墨无俦看着一脸担忧的思无眠,对上他澄澈干净的双眼,没来由得流露出一抹脆弱:“我不敢看。” “怕什么。”思无眠塞了一个馒头在他手中,“我陪你去,说不定墨三公子正好也饿了,你们兄弟俩一人一个。” 他推着墨无俦进了禁室,瞧见了安静坐在地上的人。 铁链落了一地,墨蔺渊的身上已经彻底没了束缚。变化最大的,莫过于他那双原本有着极长指甲、弯曲的手,现在已经变得跟寻常人一样了。 “阿曜?”墨无俦音量极低,似乎怕吓到他。 听见声音的墨蔺渊茫然地回过头,之前那双白瞳也已变得黑白分明,只是过于清澈,给人一种他如今是个孩童的错觉。 墨蔺渊瘦得几乎不成人形,动一下就让看的人心惊胆战,担心他会不会散架。 墨无俦眼眶有些热,他观察着面前的胞弟,小心翼翼把手里的馒头递了出去:“饿不饿?” “啊?”面前的人发出第一声语音,他歪了下头,目光落在墨无俦手里的馒头上。 墨蔺渊凑近,用鼻子好奇地闻了闻墨无俦手中的东西,喉咙忍不住上下滑动一下,张嘴咬了一口。 思无眠与墨无俦见状面面相觑,一时心里复杂无比。 墨蔺渊就着墨无俦的手吃完了整个馒头,然后目光转移,落在了思无眠的手上。 “啊?”他发出了第二声语音。 思无眠一瞬间心领神会,懂得了对方的意思。他把馒头轻轻放到墨蔺渊的手上,见墨蔺渊捧着馒头露出一个傻笑。 “墨三公子,似乎,还有些神智不清?”思无眠纠结着用词道。 墨无俦摇了摇头:“不是。舅舅说,蔺渊虽然被治好了,但是很难回到以前一样。他金丹被毁,灵识也惨遭折磨,所以心智受损,大概是恢复不了了。” 思无眠听完这话,沉默了半晌,开口道:“平安就好。” “嗯。”墨无俦目光温柔地望着埋头只顾着吃的墨蔺渊,重复了一句,“平安就好。” 柳微缘离了沧灵都,出了朔城,朝白骨山走去。或许是因为昨夜下了场秋雨,今日格外冷。他走得极慢,边走边感受着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疲惫。 柳微缘抬手,掌心轻轻靠近腹部。原本藏有金丹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他笑了笑,毫不后悔地继续往前。 秋风吹动他的头发,无情地将他的伪装拆穿。原本如墨的青丝,此时一半乌黑一半雪白。并且雪白的那部分,正慢慢将乌黑的那半吞噬,贪婪地想融为一体。 柳微缘心知他与墨家的缘分已尽,从此以后,大道三千里,只有青衣散人,不再有神医柳敬。 秋风不识上山路。 眺目望去,古道上只一位青衣华发,朱颜白鬓的男子,悠哉往那碧山中去。 墨蔺渊身上的邪气彻底没有了,相反,如今他看什么都是一副新奇纯净的模样,整个人就跟个仙物成精了似的。 “来,墨三公子。”思无眠用树叶扎成一朵花递给了墨蔺渊,教他辨认,“这是银杏。” 墨无俦看着两人玩的不亦乐乎,不由弯了弯嘴角,但心里却始终沉甸甸的,挂念着柳微缘。 “那位,是你的兄长。”思无眠用手指着不远处的墨无俦,“墨三公子,跟我念兄——” 墨蔺渊看着他,半天憋出了一个音:“啊?” “不是啊,是兄——” “无眠。”墨无俦忽然叫他。 “什么事?”思无眠赶紧问。 墨无俦有些惆怅,他身上的落寞因为与墨蔺渊相聚消散了不少,但偶尔还是会流露出来。 比如现在,思无眠便觉得,若是墨无俦再不找人倾诉积压内心的情绪,恐怕就要化成落寞本身了。 “我不知道,该带着阿曜何去何从。”墨无俦终于开了口,“墨城,已经被毁得干干净净,不可能重建。所以我想,先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好好照顾阿曜。” 思无眠一听,瞬间生出一个想法:“诶,不如你跟我回南归吧!” 他笑容灿目,语气满是期待:“南归已经快两年没招新了,我每天都无聊极了。你要是去了那里,既能修道,照顾三公子,又能跟我作伴,岂不是一举两得?” 墨无俦不知此刻自己是什么心情,墨城灭后,他四处流离,哪怕亲眼所见满城尸骨,也固执地认为世间一定还有亲人。 原是痴人为自己编的梦,直到他遇到了思无眠。 他想要亲人,思无眠就带他见到了墨蔺渊。他想要家,思无眠就说带他回南归。 “你放心吧,我们南归一定不会亏待你跟墨三公子的!”思无眠越说越起劲,“南归的饭菜每天都不一样,可好吃了。后山还有一片桃林,等到春天,满山都是桃花,那场景你肯定喜欢。对了,后山下还有条溪流,我们偶尔还能去溪里捉鱼,掌门他们都不会说什么,我记得以前……” 他说着说着,突然顿了一下,似乎想不起是哪位弟子:“反正就是南归的弟子们,经常练完功后去捉鱼。” 思无眠说到这儿,见墨无俦并没有表现出喜悦的样子,渐渐收了激动的语气:“不过,无俦你要是不愿去南归,我也可以帮你们另寻他处……” “没有不愿。”墨无俦认真道,“无眠,多谢你。” “谢什么!”思无眠顿时喜笑颜开,拍了拍墨无俦的肩,“你放心好了,掌门他们要是知道你们会来南归,想必会十分开心!” 今日的天空是灰白色,像淡淡的水墨。 墨无俦心里的阴霾大有一扫而空的趋势,他看向蹲在地上玩银杏叶的墨蔺渊,笑着喊了一声:“阿曜!” 墨蔺渊不明白这是自己的名字,但他现在极容易被声音吸引,所以回过了头。 “走了。”墨无俦冲他招手,“我们要回家了。” 第46章 不入世柳不出世墨 秋风不识下山路。…… 墨无俦已经守在禁室门口快一整天了。自从雨停后, 他就一直在这儿没动过地方。 “无俦,”思无眠按着佩剑,大步走来, “你这是,一夜没睡?”他以为这人最多站一会儿就回去,谁知对方竟站了一夜。 墨无俦也不打算瞒着, “我不困。” 思无眠一脸不认同,“你这么干站着哪行, 今时不同往日, 我去给你拿点儿吃的来!”说完, 他又像来时那样,踏着清早的风走远了。 墨无俦想说的话,也在思无眠的脚步声里被踏平。 突然,身后传来动静。墨无俦赶紧回头, 见禁室的门从里面打开。 柳微缘从禁室里缓步走了出来,他的神色看不出变化,只是呼吸缓慢了许多。 “舅舅!”墨无俦忙走上去, “你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柳微缘摇了摇头,对他笑了下,“去看看蔺渊吧, 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虽然治好了他, 但恐怕不能完全回到以前。你进去吧,我需要回白骨山修养调理一下。” 墨无俦有些不放心,跟着他走了几步,“舅舅, 我送你回去吧。” 柳微缘清冷的眉眼难得柔和几分,“我还不至于回不了家。” 墨无俦的心脏倏地被这句话刺中,疼了一下。准确来说,是被“家”这个字刺中。 是了,柳微缘有自己的家,哪怕他们是亲舅甥,可他天生偏爱独来独往,并不追求阖家团圆,否则以前也不会离家多年不归。 亲情是人记忆里的旧客,短暂的温情后,是长久的余痛。 “好。”墨无俦听见自己的声音,“舅舅,路上小心。” 柳微缘不愿在此处久留,或许他更愿意跟自己养的奇花药草作伴。 墨无俦跟在柳微缘身后,送了他一段路。他站在快要走出沧灵都的路口,望着那道青衣朝山下走去。 他步履轻盈稳重,一步步消失在墨无俦视线中。 思无眠从膳房拿了两个香软的馒头,用布包着。他回到禁室时,看见墨无俦仍站在门口。 只是禁室的门,已经被打开了。 “柳公子人呢?”思无眠走过来问。 墨无俦脸上带了几分迷茫,他抬头看着思无眠,半晌,才道:“舅舅他已经走了。” “走了?”思无眠有些惊讶,“怎么走得这么急?那墨三公子如何了?” 墨无俦看着一脸担忧的思无眠,对上他澄澈干净的双眼,没来由得流露出一抹脆弱,“我不敢看。” “怕什么!”思无眠塞了一个馒头在他手中,“我陪你去,说不定墨三公子正好也饿了,你们兄弟俩一人一个。” 他推着墨无俦进了禁室,瞧见了安静坐在地上的人。 铁链落了一地,墨蔺渊的身上已经彻底没了束缚。变化最大的,莫过于他那双原本有着极长指甲、弯曲的手,现在已经变得跟寻常人一样了。 “阿曜?”墨无俦音量极低,似乎怕吓到他。 听见声音的墨蔺渊茫然地回过头,之前那双白瞳也已变得黑白分明,只是过于清澈,给人一种他似乎是个孩童的错觉。 墨蔺渊瘦得几乎不成人形,动一下就让看的人心惊胆战,担心他会不会散架。墨无俦眼眶有些热,他观察着面前的胞弟,小心翼翼把手里的馒头递了出去,“饿不饿?” “啊?”面前的人发出第一声语音,他歪了下头,目光落在墨无俦手里的馒头上。 墨蔺渊凑近,用鼻子好奇地闻了闻墨无俦手中的东西,然后喉咙忍不住上下滑动一下,张嘴咬了一口。 思无眠与墨无俦见状面面相觑,一时心里复杂无比。 墨蔺渊就着墨无俦的手吃完了整个馒头,然后目光转移,落在了思无眠的手上。 “啊?”他发出了第二声语音。 思无眠一瞬间心领神会,懂得了对方的意思。他把馒头轻轻放到墨蔺渊的手上,见墨蔺渊捧着馒头露出一个傻笑。 “墨三公子,似乎,还有些神智不清?”思无眠纠结着用词道。 墨无俦摇了摇头,“不是。舅舅说,蔺渊虽然被治好了,但是很难回到以前一样。他金丹被毁,灵识也惨遭折磨,所以心智受损,大概是恢复不了了。” 思无眠听完这话,沉默了半晌,开口道:“平安就好。” “嗯。”墨无俦目光温柔地望着埋头只顾着吃的墨蔺渊,重复道:“平安就好。” 柳微缘离了沧灵都,出了朔城,朝白骨山走去。或许是因为昨夜下了场秋雨,今日格外冷。他走得极慢,边走边感受着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疲惫。 柳微缘抬手,掌心轻轻靠近腹部。原本藏有金丹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他笑了笑,毫不后悔地继续往前。 秋风吹动他的头发,无情地将他的伪装拆穿。原本如墨的青丝,此时一半乌黑一半雪白。并且雪白的那部分,正慢慢将乌黑的那半吞噬,贪婪地想融为一体。 柳微缘心知他与墨家的缘分已尽,从此以后,大道三千里,只有青衣散人,不再有神医柳敬。 秋风不识上山路。 眺目望去,古道上只一位青衣华发,朱颜白鬓的男子,悠哉往那碧山中去。 * 墨蔺渊身上的邪气彻底没有了,相反,如今他看什么都是一副新奇纯净的模样,整个人就跟个仙物成精了似的。 “来,墨三公子。”思无眠用树叶扎成一朵花递给了墨蔺渊,教他辨认,“这是银杏。” 墨无俦看着两人玩的不亦乐乎,不由弯了弯嘴角,但心里却始终沉甸甸的,挂念着柳微缘。 “那位,是你的兄长。”思无眠用手指着不远处的墨无俦,“墨三公子,跟我念兄——” 墨蔺渊看着他,半天憋出了一个音:“啊?” “不是啊,是兄——” “无眠。”墨无俦忽然叫他。 “什么事?”思无眠赶紧问。 墨无俦有些惆怅,他身上的落寞因为与墨蔺渊相聚消散了不少,但偶尔还是会流露出来。 比如现在,思无眠便觉得,若是墨无俦再不抒发内心的情绪,恐怕就要化成落寞本身了。 “我不知道,该带着阿曜何去何从。”墨无俦终于开了口,“墨城,已经被毁得干干净净,再不可能重建。所以我想,先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好好照顾阿曜。” 思无眠一听,瞬间生出一个想法,“诶,不如你跟我回南归吧!” 他笑容灿目,语气满是期待,“南归已经快两年没召新了,我每天都无聊极了。你要是去了那里,既能修道,照顾三公子,又能跟我作伴,岂不是一举两得?” 墨无俦不知此刻自己是什么心情,墨城灭后,他四处流离,哪怕亲眼所见满城尸骨,也固执地认为世间一定还有亲人。 原是痴人为自己编的梦,直到他遇到了思无眠。 他想要亲人,思无眠就带他见到了墨蔺渊。他想要家,思无眠就说带他回南归。 “你放心吧,我们南归一定不会亏待你跟墨三公子的!”思无眠越说越起劲,“对了,南归的饭菜可好吃了!后山还有一片桃林,等到春天,满山都是桃花,美极了!山下有条溪流,我们偶尔还能去溪里捉鱼,掌门他们都不会说什么,我记得以前……” 他说着说着,突然顿了一下,似乎想不起是哪位弟子,“反正就是南归的哪名弟子,经常练完功后去捉鱼。” 思无眠说到这儿,见墨无俦并没有表现出喜悦的样子,渐渐收了激动的语气,“不过,无俦你要是不愿去南归,我也可以帮你们另寻他处……” “没有不愿。”墨无俦回答道:“无眠,多谢你。” “谢什么!”思无眠顿时喜笑颜开,拍了拍墨无俦的肩,“你放心好了,掌门他们要是知道你们会来南归,想必会十分开心!” 今日的天空是灰白色,像淡淡的水墨。 墨无俦心里的阴霾大有一扫而空的趋势,他看向蹲在地上玩银杏叶的墨蔺渊,笑着喊了一声:“阿曜!” 墨蔺渊不明白这是自己的名字,但他容易被声音吸引,所以回过了头。 “走了。”墨无俦冲他招手,“我们要回家了。” 第47章 赴卫城夜宿见春楼 画中寒山寂暮,怪石…… 翌日, 天隐约放亮。思无眠推开门时,正好将来敲门的阿四撞开,他吓了一跳, 也不知在问谁:“这怎么有个孩子?” 阿四捂着坐得太用力,有些微痛的屁股站起来,看见思无眠, 语气很不客气,“你怎么用门撞我啊。” 思无眠下意识道歉, “抱歉抱歉, 诶, 不对啊。”他反应过来,有些奇怪地问:“你是哪里来的孩子?怎么会出现在沧灵都呢?” 阿四叉着腰,盯着他左看看右瞧瞧了一番,像是确认他真的不认识自己了, 才笑嘻嘻道:“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扶风道长走之前说了,要是我有事直接找你就好了。” “你还认识扶风道长?”思无眠惊讶地看着他。见这孩子生得水灵, 乍一看,似乎与扶风道长还有几分相似。 莫非是……思无眠赶紧摇头,将脑中荒谬的想法一甩而空。 “你, ”思无眠斟酌着用词,“你与扶风道长, 是何关系?” 阿四笑得灿烂, 偏不回答他,“我饿了,你现在要去吃饭吗?带我一起去吧。” 思无眠正要解释,旁边的门在这时开了, 墨无俦领着墨蔺渊走了出来。 “怎么样?”思无眠关心道。 “还好。”墨无俦笑笑,“阿曜很安静,一个人睡也没吵。” “一个人?”思无眠问:“那你呢?” 墨无俦道:“我睡另一张榻上。” 墨蔺渊不愿听他们说话,挣开墨无俦要往前走。 思无眠扯着阿四跟上去,边走边对他说道:“我们现在要回南归了,你也要去吗?” 阿四一听南归二字,连忙道:“我不去我不去!你放开我,我不跟你走了。”他被思无眠抓着胳膊,挣扎时像一只扑腾的鹅。 思无眠不放心他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走,“既然扶风道长交代过,我肯定不能不管你。” 被自己搬起的石头砸了脚,阿四有些无奈,只得实话实说,“好了好了,我是骗你的。其实不是扶风道长让我来找你的,是我自己想来。” 眼见墨无俦追着墨蔺渊越走越远,思无眠听见这话,干脆停下来,低头盯着他,“你为什么想来找我?” “当然是找你玩儿啊。”阿四赶紧抽回自己的胳膊,生怕他又把自己拎起来。 “找我玩?”思无眠有些奇怪地打量他,“我们认识吗?” 阿四冲他做了个鬼脸,“不认识不认识!我要走了!”他说完,往墨无俦那边跑去。身后的思无眠追上去,“那你叫什么名字?看你年龄不大,还是不要乱跑,小心遇到危险。你的父母呢?” 阿四一个问题也没回,只朝他挥挥手,大声道:“我要去找谢辞哥哥了,下次再跟你玩。” 思无眠眼睁睁看着不过一个六岁孩童,眨眼消失在自己眼前。 “这是,什么?”他错愕道。 墨无俦自然没错过这一幕,他想了想,回答道:“不知道,大概是个什么精怪之类的。” 这话反叫思无眠放了心。真是精怪的话,应该就不会受欺负了。 离开沧灵都的时候,天虽然已经通亮,阳光却并不刺眼。这段时间城郊小路上的阴尸减少了许多,所以思无眠他们一路上还算顺利。 墨蔺渊白天喜动,很不安分,若是平时御剑飞行,思无眠一人载两个也不是不行,但现在有个随时会乱动的墨蔺渊,恐怕会出事。于是他们干脆慢悠悠地走,半路遇到阴尸,尽数杀干净。 柳微缘回了山,思无眠等人又离了沧灵都,独身一鬼的阿四便想去找谢以令。他一动身,则足不沾地,顷刻千里,很快到了鬼城。只是到了地方,阿四又不知该去哪里找人。 而他想找的人,此时正在跟南宫赐商量,接下来该去何处。 “师尊,我觉得,我们还是得亲自去温府看一趟。” 南宫赐挨着他并排走,“温良辰他们此次大败亏输,应该会安分一阵。我们可以趁这段时间,去查查温府。” 思无眠要带墨无俦与墨蔺渊离开沧灵都回南归一事,很快就被谢以令从南宫赐那里听说了。而南宫赐则是从南宫玥口中得知的。 走之前,南宫玥特意来问南宫赐,“阿令,你的那位徒弟,可是真的身怀灵器?” 虽然是询问,但南宫赐心知兄长与两位掌门,已经在谢以令身上感应到边灵的气息,也不欲隐瞒,只面不改色道:“灵器认主,如果没有其主的授意,很难驯服。” “也就是说,灵器认了他?”南宫玥脸上有一丝惊讶,“难怪。” “或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南宫赐悠悠道:“就连谢辞,也并不知情。” “不知情?”南宫玥皱眉,“既如此,可知他的来历?以前师从哪门哪派?” 南宫赐道:“不知来历,不知从前,如今师从扶风阁。” 听完南宫赐讲述这些事的谢以令,一时不知道是该惊讶思无眠将墨家兄弟带回了南归,还是南宫玥及另外两位掌门对自己的宽容。 “就这么,结束了?”谢以令有些感叹,“我还以为会被关起来,审个七七四十九天呢。” 与此同时,顾桓之大清早地过来找他们,似乎担心两人一声不响就走了。 “什么,你要回卫城?”谢以令听了顾桓之的话,忍不住道:“可顾师弟,你不是为了缉拿雁展才出来的吗?怎么就要回去了?” “我也不明白。”顾桓之叹了口气,不太情愿道:“父亲忽然召我回去,有二哥看着我,我走不了。” “原来如此。”谢以令与南宫赐互相看了下,“可是,我跟师尊刚才还在商量着,要不要去温府一趟。” “沈师兄他们不是安排人去了吗?”顾桓之道:“若是有问题,他们应该不会隐瞒。” 谢以令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顾师弟是想,我们与你一道去卫城?” 心思被看穿,又被谢以令与南宫赐两人盯着,顾桓之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谢师兄应该还没去卫城看过吧?” 卫城吗?谢以令心道:他怎么可能没去过。毕竟他现在所学的傀儡术、阴蝶之法,全因他多年前拜访日月灵台,参观宝书楼时,意外发现了《诡契录》。 谢以令记性一向不错,当时他看完了那部《诡契录》,回到南归便一字不漏地誊写下来。 后每日阅读,直到彻底领悟,便夜里挑灯自学。这么一回想,实在有些不道德。 谢以令脸上微热,下意识避开顾桓之的视线,“师尊,既然顾师弟热情相邀,倘若拒绝了,岂不是寒了他的心。不如,我们去卫城看看?” 南宫赐自然没有异议,他回望了谢以令一眼,两人都在彼此眼中看出三个字——不对劲! 顾桓之提前告诉顾子衍,要跟谢以令他们一起去卫城,这才得了自由。 巧的是,三人打算出了鬼城城门后,再御剑飞行。结果从街道经过时,恰好遇见在包子摊前眼巴巴望着,恨不得流下三千口水的阿四。 阿四盯着刚出锅的包子,余光里看见有人掏钱买了一袋,他目不转睛,眼神还落在那蒸笼上。直到那袋包子被人拿着,在自己眼前炫耀似的晃了晃。 阿四小脸往下一垮,恶狠狠地看过去,待看清是谁后,脸色顿时由阴转晴,变化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谢辞哥哥!” 谢以令摇着包子,围着他的脸转,“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阿四一张圆脸随着包子转动,像极了水中打转的浮萍。谢以令越看越想笑,在止不住笑出声前,一把按住了阿四的头。 “好了别转了。”谢以令把包子递给他,“就是给你买的。” “谢辞哥哥,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阿四一连吞了两个包子,潦草嚼了两下,便咽了下去。 “咳,”谢以令指了指南宫赐,“出钱的是这位,我只是出个力。” 阿四顿了一下,捂着耳朵继续吃起来。 吃完包子后,阿四一听他们要去卫城,扯着谢以令的衣袖不放,“带我一个!谢辞哥哥,我也要去玩!” 突然,阿四感到脚下一阵悬空,他低头看了看,又抬头望了望,发现南宫赐竟将他直接拎了起来。 “你干什么,放开我!” 南宫赐面色平淡地把他拿远了些,“要想跟着我们去,就不要闹。” “谁闹了?”阿四不服气地反驳,“我才没有闹呢,你放我下来!” 话音落下那刻,南宫赐松了手。阿四好悬站稳,连忙躲到谢以令身后去。 如今谢以令灵力恢复,南宫赐也伤势痊愈,一行人御剑飞行,赶在太阳落山前到了卫城。 卫城有一闻名六都的酒楼,名曰见春楼。之所以闻名,缘因一神秘画师曾在此酒楼住过一段时间。在那期间,画师一连十天没出房门,店小二每日将饭放在门口,轻敲三下后离开。 第十一天的清早,店小二估摸着时间去收托盘,发现饭菜没动,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便大着胆子推开门走了进去,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画师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桌上只留了一幅两米长的画卷。 画中寒山寂暮,怪石嶙峋,枯树无枝,冷水过桥,一笔一画堪称鬼斧神工。更诡秘奇异的,要数满山错乱堆放的白骨。 一具压着一具,一排踩着一排,气势如腾屳,然整幅画色调灰暗,阴森至极。店小二被吓得脸色惨白,连滚带爬逃了出去。这一番动静惊动了酒楼东家,特上楼查看。谁知东家看见这幅画,却十分喜爱。还特意请来有名的画师临摹,每间房里都挂了一幅。 从那以后,酒楼的生意渐渐红火起来,还有不少喜画的客人,听说酒楼有幅神秘画师所留的稀世奇画,特意来观看。见春楼的名声愈发响亮,从此传了出去。 第48章 画中画入画见画女 “谢辞,”南宫赐哑…… 顾桓之讲完, 他们正好走到见春楼前。 “顾师弟,可曾见过那幅画的内容?”谢以令转过身,望了一眼前面人满为患的酒楼。 顾桓之摇了摇头, “我没进去过,这些传闻都是从仙门中,一些小弟子那里听来的。” 黄昏落后, 即是夜幕。谢以令望向酒楼的目光深不可测,“既然如此, 不如我们就在这酒楼暂且住下, 也好见识一下那幅稀世奇画。” 阿四一听要住酒楼, 激动得撒开腿就往里面跑。谢以令担心他一身蛮力冲撞到旁人,赶紧跟了上去。 从外面看的时候,谢以令就觉得这酒楼实在过于华丽,处处精雕细琢, 宛如兰宫。进来后,里面果真如他预料的一样更加富丽。 谢以令刚逮住阿四,店小二就迎了上来, 一见他们的衣着打扮,恭敬地行了个礼后,才问道:“几位仙君光临小店, 可谓小店的荣幸,不知仙君们前来, 是用饭还是住店?” 南宫赐拿出钱袋, “住店。”他看了看阿四,在对方别扭又期盼的目光下,添了一句,“再准备一桌饭菜。” 阿四小声欢呼了一声。 店小二收了钱, 领着他们上了二楼,选了间单只用饭喝茶的雅间。门一关,外面的喧闹立刻远去。 谢以令一进门就开始在屋内找画,只是让他失望的是,用饭的雅间里并没有挂画。等店小二进来上菜时,他特意问了句,“这屋里怎么没有画?” 店小二道:“仙君莫急,画挂在哪些房里都是我们范掌柜,也就是东家吩咐的,等仙君们到了歇息的房里,自然就看见了。” 菜上齐了,店小二关门退下。 “奇怪,”谢以令看着满桌的美味佳肴,没什么食欲,心里觉得店小二的话有些说不通,“画本身是用来欣赏观看的,挂在用饭喝茶的房里,难道不是更合适吗?为何一定要挂在睡觉的房里?” 阿四拿筷子的姿势十分别扭,总夹不起来菜。他干脆两手各拿一根,用力插进肉里,举起来吃。 “吃相,吃相。”谢以令的思绪被阿四这模样打乱,“你怎么还不会用筷子?” 阿四嘴边蹭了一圈油,听见谢以令的话,乖巧地放下筷子,直接用手拿起卤过的鸡腿啃起来。 “晚上先别急着睡。”南宫赐接着谢以令的话说起来,“看看那画是否有什么古怪。” 一桌饭菜被阿四吃得干干净净,他用袖子擦了擦嘴,开心地问道:“谢辞哥哥,今晚我们一起睡吗?” 南宫赐瞥了他一眼,唇角微扬,却怎么看怎么冷,“明天还想吃吗?” 阿四求助地看向谢以令。谢以令低着头,用手指抵着鼻尖,心虚地移开目光。 “哼,那明天我也要吃这么多!”阿四放弃指望谢以令,转身扯着顾桓之的衣袖,“还有,今晚我们一起睡吧。” 顾桓之忍不住笑,摸了摸他的头道:“好。” 天色完全黑下来,谢以令他们按两人一间,各自进了屋。 这家酒楼布置得雅致极了,推门第一眼,最先看见的,便是正对着门口,挂在墙上的一幅画。 谢以令与南宫赐对视一眼,关了门,朝里面走过去。 谢以令看了一会儿,皱着眉心,压下心里那股不适,道:“这幅画,怎么有些诡异?”。 画卷的右上角,写着《倒春山居事》,字迹风格与画卷相似,应当是画师提笔所写。 南宫赐看了眼画名,想了起来,“这上面画的,是卫城的一座山。” “倒春山?”谢以令没听过这地名,他将目光再次放在画上,伸手指了指,“南宫赐,你看。这山上的树没有一棵是完整的,全都是掉光了叶子,折断了树枝,离远了看,就像是一个个瘦得不成形的人站在那里。就连一株草、一朵花也没有,地上也只有些奇怪的石头跟模糊的黄土。” 听谢以令这么一说,南宫赐也觉得十分怪异,作画人似乎想通过这幅画表达一些什么情绪。 他端详着画,分析道:“而且这些土,颜色很深,似乎是湿的,但画中却没有下雨。天空虽然灰暗,却有云丝,很明显是晴天。” “从整体看,这幅画凄凉寂寥。孤山黄土,空无一人。”他说完,灵光一现间,想到了这幅画怪异的地方。 “是‘居’这个字!” 两人几乎同时说道。 “居”,一般意为“居住”。而画上的确有间茅草小屋,从远密近疏的枯树林中,隐约露出半个屋檐。 “这里根本就不像会有人住的样子。”谢以令说着,打了个哈欠,看向南宫赐,“那为何还要叫倒春山居事呢?居住着何人,又发生了何事?” “困了?”南宫赐皱了下眉,抬手抚住他的脸,“你今天怎么困得这么快。” “不知道。”谢以令又打了个哈欠,这一下后,收不住的倦意涌出,他有些疑惑地问:“南宫赐,我怎么突然这么困?” 南宫赐神色一紧,感到一丝不对劲,他猛地捏紧谢以令的手腕,仔细盯着他的脸,“谢辞,你怎么了?” “困。”谢以令原本想摇头让自己清醒些,谁知刚一摇头,霎时满目晕眩,天地都倒转过来。 南宫赐搂着谢以令,连退到床边坐下,远离了墙上的画,却不管怎样都叫不醒怀里的人。 这困意来得蹊跷,南宫赐自然不会觉得正常。他一狠心,手掌扣着谢以令的后颈,将他的头往下压了压,贴近脸咬了一口近在咫尺的唇。 谢以令唇肉饱满,尤其是下唇,极容易被咬住。南宫赐这一口带了不小的力道,直接咬破了唇上皮肉,一时两人的嘴唇都沾染了血色。 谢以令被痛醒,倒吸了一口气,清醒过来。他感到嘴唇传来的痛意,下意识舔了一下,唾液反刺激得伤口痛意更甚。 “你咬我?”谢以令摸了摸下唇,见指腹沾了血,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南宫赐。 南宫赐替他擦去唇上鲜血,轻声道:“醒了?” 明白过来南宫赐的用意,谢以令皱起眉,“刚才我好像突然陷入了不可控的昏迷,是因为那幅画?” 谢以令唇上的血已经擦干净了,南宫赐却没收手,只一下又一下继续轻抚着那块地方,“应该是。只是不知为何只有你中招,我却没事。莫非,它还可以自己选定某个具体的人?” “这有点欺负人了吧?”谢以令的腿因昏迷有些酸软,他抓住南宫赐的胳膊站起来,盯着那幅画。 “南宫赐,如果真是这幅画在作祟,那它想让我昏迷,是为了什么?” 南宫赐心里一思索,与他同时道:“梦境。” 这么一来便说得通了,难怪这画只在睡觉的房里挂着。 谢以令道:“要想弄清楚其中的谜团,看来我们不得不顺着它的意睡着。” 南宫赐凝眉,语气不太赞同道:“万一我们进入的不是同一个梦境呢?又或者,只有你进去了,我却不行。” 谢以令朝他笑了笑,道:“这家酒楼生意如此兴旺,每天人满为患,若是所有前来住店的客人因画进入梦境,齐齐出事,难免不会引人注目。” 南宫赐听懂了他的意思,“梦境里有条件。” “对。”谢以令转身,干脆躺在了床上,抬头望着南宫赐,“所以说,进去了也不一定会出事,我们先试着入画,看里面究竟是何人在作怪。” 南宫赐闻言,也躺了下来,紧挨着谢以令。不过几息时间,困意便压住了二人。 与其说是困意,不如说是窒息。 一阵失重感过后,谢以令感到口鼻处被什么潮湿且有些粗糙的东西堵住,一呼吸那东西便钻进了鼻中。脖子下传来被挤压的不适与痛感,他努力想睁开眼看看是怎么回事,谁知双眼像是被铸在了一起,紧紧连着无法睁开。 眼睛没法用,谢以令便想用手拿开口鼻处的东西,岂料他的双手同样动弹不得。 于是,每一次呼吸过后,下一次的呼吸便愈发艰难。这种看不见还动不了的状态,让谢以令不由心慌了一瞬。他想到了南宫赐,下意识喊了一声。 没曾想刚一张嘴,堵在嘴前的东西顺势滑入他口中。谢以令心里一阵恶心,随即心一横,想着东西都到嘴里了,不如尝尝是什么。他品了品,发现嘴里的应该是泥土,并且这泥土里还掺着一股腥味儿。 是血。 谢以令想把嘴里的泥土吐出来,又担心恐怕会有更多的泥土涌进来,只能含着。结合目前的状态和知道的信息,谢以令想,他大概是被“活埋”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的身体被封在泥土里,手臂虽然不能动,但手指可以勉强伸展。眼睛看不见后,其他感官更加灵敏。比如从一开始就时不时轻扑在他脸上,若隐若现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热气息。 是南宫赐吗? 谢以令迫切地想知道这人是谁,就在他忍不住冒着被泥土塞满嘴的风险询问时,对面突然出声道:“谢辞?” 听见熟悉的声音,谢以令心头一松,却只能发出呜呜两声,跟南宫赐表明身份。 “我看不见,你也是吗?”南宫赐的声音几乎是贴着他的耳畔响起,两人应该是面对面地被封在一起,距离十分相近。 “你不能说话吗?”南宫赐继续问着他的情况,“是被泥土堵住了吗?” “呜!”谢以令应了一声,他用力仰着脖子,让口鼻处的泥土尽量往下缓慢滚落。 如果两人可以看见的话,会发现他们之间只隔了薄薄的一层泥土,只要彼此把头往前伸就能碰到。 不过,就算是不能用肉眼看见,南宫赐也很快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听着谢以令逐渐缓慢艰难的呼吸声,心脏随之紧紧悬起。 “谢辞,”南宫赐哑声唤他,“靠近点。” 第49章 画中画入画见画女 这哪里是入画,简直…… 谢以令胸腔里被迫积了一团气却无法吐出, 他猜测自己的脸大概已经因憋气涨得通红。就在他试着用唇缝往外缓缓吐气时,听见了南宫赐的话。 哪怕下一秒就要窒息,谢以令还是选择拼力将头凑了过去, 心道:这哪里是入画,简直是入阴曹地府。 不想他一动,身下的泥土顿时黏得更紧了。 南宫赐寻着气息贴过去, 碰到了散发着腥臭味的泥土,他用嘴唇轻轻擦过, 感受着泥土簌簌往下掉落。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个动作, 直到碰到谢以令紧紧闭着的唇。 南宫赐艰难地将堵在谢以令口鼻处大量的泥土拨开, 为他开了一条呼吸的通道,“谢辞,呼吸。” 谢以令听见这句话,第一件事就是将嘴里的泥土全部吐了出去, 然后狠狠地喘了两口气,胸腔里积攒的气体换了新,憋出来的闷痛也消减了大半。 “我们是被活埋了吗?”口中残留的泥土在谢以令吞咽时进入喉咙, 他感到一阵发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是。”南宫赐的语气听上去还算冷静,“在这画里, 我们没办法用灵力。” “那怎么办?”谢以令试着挣扎了一下,使出去的力全部被周身的泥土给弹了回来, 越挣扎反而束缚得越紧。不仅如此, 他还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逐渐往下陷。 南宫赐与谢以令额头互相抵着,自然也感受到他的陷落。他慌了一瞬,抢在泥土堵住谢以令的口鼻前,用力吻住了他的唇。 泥土仍在不断滚动, 围着地面上仅露出的两颗人头,挤着他们的脸颊往嘴边涌。谢以令只敢稍微张开一丝缝隙,从唇缝里汲取着南宫赐渡过来的氧气,小口小口地呼吸。 两人脸贴着脸。南宫赐原本温热的呼吸在唇舌相抵间变得滚烫,将谢以令的唇灼烧得血红。担心谢以令喘不过来气,他渡气渡得有几分急躁,却还是抵不过对方身下的泥土下陷得越来越快。原本面对着面的位置,变成了一上一下,他们被迫拉开了距离。 南宫赐低着头,追着谢以令的唇不愿松开,然而身体能动的范围已经到了极致。他用力挣扎着,口中不忘安慰道:“谢辞,别怕,这只是梦境。” 如果忽略掉他慌乱的语气,或许这句话让人心安神定的作用更大。 几乎是刚跟南宫赐分开,谢以令嘴里就被迫吞了一捧泥土,随后一层又一层,接连不断地黏在他脸上。他听着南宫赐的语气变化,在彻底被封住嘴巴前,一边用舌头往外推着泥土一边提醒道:“南宫赐,别……强行用灵力,这画卷不知还有什么机关,当心被……反噬……” 泥土没过他的鼻子,再是耳朵,最后淹没了他的头顶,一并淹没的,还有他的话语。 周遭所有的空气一瞬间凝固静止不动,谢以令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片无尽的黑暗与窒息当中。此刻他身下的泥土就像一处吃人的沼泽,一旦嗅到血肉的味道,就死死地吸附住,不断将人拉扯向下,直至深陷它的胃腹里。 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呼吸,在窒息死亡前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房间布置,谢以令偏头一看,自己跟南宫赐在床上好端端地躺着,身上完好无损。他用舌头在口腔里转了一圈,一粒泥土都没找出来。 谢以令赶紧起身,见南宫赐闭着眼,眉头紧锁,一副梦魇之兆。 “南宫赐?”他小声喊道,不敢贸然推醒。谁知,在他喊后的下一秒,南宫赐睁开了双目。 谢以令心头松了口气,他凑过去,观察着南宫赐的神色,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 南宫赐没说话,只猛地抱住了他,力道大得甚至不逊于梦境里吃人的泥土坑。 “没事,我们出来了。”谢以令忍着双臂被紧抱的痛,拍了拍他的背,“南宫赐,现在我们得去看看顾师弟跟阿四,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也进去画中了。” 被禁锢的双臂渐渐松散,南宫赐眉眼低垂,似落了一丝余悸。“好。”他松开谢以令,语气如常道:“我们过去看看。” 屋内蜡烛过半,烛台上积了一圈油脂。谢以令看了一眼墙上的画,与南宫赐一道出了门。 顾桓之跟阿四就住在他们房间的对面,走廊上空无一人,谢以令小心推开门,两人迅速走了进去。不出他所料,顾桓之与阿四一个倒在桌上,一个躺在床榻上,都陷入了昏睡。 谢以令放轻了脚步,先向阿四慢慢走去,不想刚靠近床边,阿四突然坐起身,搜了揉眼睛,看见是他后,又闭上了,嘴里嘟囔道:“谢辞哥哥,你不是不跟我睡吗?怎么过来了,难道是我在做梦?” “阿四,你没睡着?”谢以令有些疑惑,伸手拦住他躺下去的动作。 阿四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却又被扶起来,心情很不好,“我睡着了呀,睡着了!是你走过来吵醒我了。” “你没进画?”谢以令又问,“你有没有做梦?梦见了什么奇怪的事情没有?” “没有没有。”阿四脑袋摇个不停,“让我睡觉,我要睡觉。” 谢以令听完,将他脑袋往枕头上一放。阿四立刻安静下来,重新睡着了。 做完这些,谢以令看向南宫赐,见他正盯着顾桓之,便问道:“阿四没有进画里,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南宫赐想了想,又说:“大概是因为他五鬼的身份。既不属于普通人,又不属于修道者。” 谢以令若有所思:“听起来,这画收人也有条件。” 南宫赐淡声道:“画不收同类。” “那顾师弟——” 谢以令快步走近,伸手掰过顾桓之的脸一看,见他神情与先前南宫赐十分相似,想来是进了画中,问道:“要叫醒他吗?” “可以。”南宫赐说完,手按住碧落一转,带着云纹的青碧剑柄抵着顾桓之的肩膀,将他一击惊醒。 谢以令连忙抽回还捏着顾桓之脸的手。 “谁!谁在暗处装神弄鬼?!”顾桓之大喊一声,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眼前黑了一瞬。他弯腰撑着桌面,等视线清晰后,左右看了看。却发现四周不再是阴暗的雾林,而是亮堂的客栈。 南宫赐与谢以令两人,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边,宛如镇守他的守护神。 “扶风道长,谢师兄。”顾桓之闭了闭眼,全身卸了力般坐回凳子上,额头上冷汗连连。 南宫赐见状,收回了剑。谢以令问道:“顾师弟,你也进画里了吧,你梦见了什么?” 顾桓之平复了一下情绪,脸色有些难看,“我,我梦见自己在一片浓雾四起的树林里,有人在哭,不对,是在笑。不不,好像有很多人,但是我看不见他们。” 谢以令盯着他看了两秒,坐了下来,“我跟师尊两人的梦,与你不同。看来,进入画中的人,并不一定都会遇见。” “什么意思?”顾桓之抓住他话中的重点,问道:“难道谢师兄你跟扶风道长不仅做了同一个梦,还在梦中遇见了?那你们梦见了什么?” 谢以令神色有些别扭地看了南宫赐一眼,他沉默了一下,含糊道:“没什么。还是说说我们现在知道的吧。这幅画挂在房里,就是为了让客人在睡觉时进入梦境,也就是画中。究竟是谁如此设计的?他这么做又有什么目的?背后之人是酒楼的老板,还是那名画师?” “画师的嫌疑更大。”南宫赐也坐了下来,“毕竟画是他所作。” 顾桓之道:“可若是酒楼的老板不识货,或者不喜欢,不去请人临摹挂在房里,也不会出现这种事啊。” “没错,”先前受梦境影响带来的疲倦还在,谢以令一挨着桌子,就忍不住用手背撑着下颌卸力,“所以酒楼老板一定得喜欢这幅画,不,喜欢还不够,他必须得痴迷。” “痴迷?”顾桓之乱成一团的思路倏地被这句话打顺,“谢师兄,你的意思是,画师用画迷惑了酒楼老板,操控了他的意志,让他做出这些事吗?” 他一拍掌,语气带着茅塞顿开的惊喜,“这样的话,画师根本不用出面,直接靠操控老板,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达到目的。” 阿四被顾桓之那道清脆的掌声惊醒,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他脑后的头发扎成了一股小辫儿,前面的头发若是梳理好了,前可齐眉,中可过耳,现在却被他一通睡后,变得乱糟糟的。 阿四嘴角向下,刚要嚎叫,却见南宫赐正盯着自己,眼神不冷不热。他后背莫名一凉,声音卡在喉咙里,慢吞吞地下了床,走过去问道:“你们在聊什么呀?” “不接着睡吗?”谢以令抓过他,用手将他翘起来的几根头发压下去。 阿四摇摇头,乖顺地坐下,手臂交叠着趴在桌子上,听他们说话。 “那这个画师,到底有什么目的?”谢以令继续道:“我们进去后,虽然会身处险境,但是却没有真正受伤。” 南宫赐手指轻敲了两下桌面,谢以令一看这动作,便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之前我们说过的,条件。这次平安出来,应该是我们进去后,没有触碰画卷杀人的条件。” “一定是杀人吗?”顾桓之不解地问:“或许是其他目的呢?” 他问完,南宫赐站起了身,朝墙壁走去。顾桓之的房间跟谢以令他们的布置一样,墙上自然也有画。 谢以令见状,也站了起来,跟在南宫赐后面,想知道他发现了什么。 第50章 画中画入画见画女 谢以令笃定道:“这…… 南宫赐走到画前, 伸手点了一下画中覆盖地面的那些颜色较深的泥土,“我们进入画中的场景,是被活埋。而那些泥土中, 有明显的血腥味。” 谢以令想起那股充斥着他口鼻的味道,忍不住露出一丝嫌恶,结合两人当时的处境, 他恍然大悟道:“所以画上这些黑色的石头,其实并不是石头, 而是人的头颅!” 南宫赐嗯了一声, “顾三公子说, 听见了有人或哭或笑,如果不是画师故意所为,便是进入画中枉死的冤魂作祟。” 顾桓之心里惊讶这画师如此胆大,同时也费解道:“可是这样一来, 那些进入画中却没事的客人醒来后,不就会因此受惊恐惧,再也不来了吗?甚至还会将此事传扬出去, 酒楼的名声也会一落千丈。” “问题的关键就在此处。从酒楼的客人数量来看,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又或者, ”谢以令放慢了语速,语气听起来严肃了许多, “他们进入画中看见的, 跟我们看见的并不一样。” 屋内窗户被推开一半,一股带着寒意的夜风吹进来,谢以令跟顾桓之浑身一激。“上来时,我留意了一下。”南宫赐站在窗口, 低头往下看。此时已是半夜,但仍不时有人进出这里。 “这家酒楼住店的客人,比来用饭的还要多。正常来说,大多住店的都是外地人,就算见春楼再怎么闻名,也不会每天都有大批外地人特意前来住店。” “所以其中一定有很多都是卫城本地人士。”谢以令接住他的话,继续道:“可本地人士在卫城都有住处,为何一定要来见春楼住?” 顾桓之一语道破:“鬼迷心窍!” “不错。”谢以令点点头,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我们从一开始进入见春楼,就被藏在背后的画师盯上了。所以我们进入的梦境,跟其他客人不一样。” “意思是我们的身份暴露了?”顾桓之顿时毛骨悚然,“可敌人在暗我们在明,又该如何对付?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是谁。” “就算我们记不清,顾三公子也不应该忘记。”南宫赐关上窗,转过身道:“毕竟那个传闻,还是你告诉我们的。” 顾桓之仔细揣摩着南宫赐的话,回想起传闻内容,却百思不得其解。 身旁的阿四连叹三声:“唉!唉!唉!小孩子都知道的事,你怎么想不到呢?临摹跟真迹,能一样吗?” 顾桓之听完生生愣了两秒,想通后忍不住扶额,无奈笑了笑,“还是阿四聪明。” 阿四翘着脚,晃悠了几下,“我这么聪明,你要不要认我当师父啊?” 谢以令抬手去敲他的头,“你还想当人师父?你的那些法术自身携带,谁能学得会?” 阿四乐呵呵地被敲了一下,神色还颇为得意,见顾桓之望着自己,又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可不是我不想教哦,是你根本学不了呀。” 谢以令没跟阿四继续闹,转而看向南宫赐,“师尊,那我们现在就去找那幅真迹。” 觉是睡不成了,一旦睡着,说不定还会再次入画。 南宫赐点了点头,道:“真迹极有可能在酒楼老板的房中。” 谢以令立刻道:“没记错的话,店小二提过一句,老板姓范。趁着夜里好行动,我们先找到这位范老板的房间。” 说做就做,谢以令半分也不耽搁,推开门率先走了出去。谁知刚出走廊便出师不利,撞到一名路过的客人。 “公子小心脚下。”被撞到的人没生气,反而关切地对谢以令道:“走廊昏暗,看不清路,公子还请走慢些。” 这位客人的声音缓如泠泠寒水,一柔一冷,融在一起,说不出的怪异。 谢以令抬头,看见对方长着一副极容易让人放下戒备的模样,心里却对此人的第一感受并不太好。他拱手行礼,浅笑道谢:“多谢公子提醒,原是我冲撞了,在这里向公子赔个不是。” 南宫赐从屋里走出去,站到他身旁,“没事吧?”顾桓之带着阿四跟上去。 “我没事。”谢以令回头冲他一笑,道:“就是不知道这位公子,有没有被我撞伤?” “我无大碍,公子别担心。”男子往前走了一步,清俊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在下名为白折,方才睡醒后,感到腹中饥饿,所以出来吃点东西,几位也是吗?要不要一起?” 对方态度坦然,谢以令只好与他互相告知了姓名,权当认识了。听见吃东西,阿四正要说话,被顾桓之一把捂住了嘴。 “不了不了,”谢以令摆手道:“我们几人只是……觉得房间太闷,出来走走罢了。白公子你先去吃。” 四人齐侧身,让出一条路来,目送白折下楼,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处。 “什么味儿呀。”阿四突然抱怨起来,“好奇怪,好难闻!” 谢以令注意到这句话,问他:“阿四,你在说什么?” “有味道。”阿四小脸皱成一团,捏着鼻子道:“刚才那个大哥哥走过去的时候,身上有味道。” 这种时候,谢以令自然不会觉得是什么所谓的体味,他认真道:“阿四,你能不能给我讲一下,那是什么样的味道?” 阿四两条短短的粗眉拧在一起,他想了想,说道:“闻了以后,感觉心里闷闷的,就好像,好像被埋在了土里,喘不过来气。” 被埋在土里,喘不过来气,不就是他跟南宫赐经历过的“活埋”吗? 谢以令笃定道:“这位白公子跟画卷有关。” 南宫赐开口道:“关于范老板的房间在何处,我去问。” 谢以令看向他道:“你去问谁?” 南宫赐快速在空中画了道符咒,对他道:“上次的符咒为‘检’,这个名为‘问’。” 说完,他指尖一点,符咒上附了一缕他的灵力,立刻飞身飘远。 南宫赐闭目,符咒所过之处,场景同时传入他脑海中。它找到今日带他们上楼的那名店小二,轻轻贴在他的腰后。店小二毫无察觉地忙活着,他将两盘精致的点心,放在托盘里。又拿出特意去果脯铺子买的蜜饯放进去,这才端着往楼上走去。 见春楼共有三层,也是卫城唯一有三层的酒楼。店小二上了三楼,走到最里间的房里,抬手摇了下门口挂着的一串铃铛。 铃声响过后,他又摇了下,一连重复了三次,里面才传来脚步声。 门开后,店小二低着头,双手端着托盘举上前,语气毕恭毕敬。“范老板,您要的东西。” 托盘被里面的人端走,只见他挥了挥手,店小二便离开了。 南宫赐睁开眼的一瞬间,店小二身上的符咒瞬间消失,回到了他手中。他将符咒像丢什么小玩意儿似的,递给旁边看了许久的谢以令,开口道:“问到了,走吧。” 谢以令好奇地捏了捏立在手上的符咒,触感软绵绵的。听见南宫赐说要走,他便将符咒收了起来。 谢以令贴着南宫赐,小声道:“师尊,进入赝品的画不能用灵力,真迹该不会也不能吧?” 南宫赐道:“说不准。” 几人飞快上了三楼,找到范老板的房间。南宫赐按所看见的,完整重复了一遍店小二的步骤。 * 见春楼的老板范裘金,像往常一样将准备好的点心蜜饯放在画前,不一会儿,画上出现了一道纤细的身影。范裘金眼睛一下亮了起来,他露出一个带着讨好的笑容,搓了两下隐约在哆嗦的双手,“雨花娘娘,这是您指定要吃的蜜饯,小人给你送来了。还望娘娘往后继续保佑小人的酒楼红红火火,日进斗金。” 画中的身影动了动,一阵白烟从画卷里飘出来,如同一道纱衣被风吹过来,裹着盘中的蜜饯与点心绕了一圈。范裘金瞟了一眼,见托盘里的东西已经没了,便放下了心。 谢以令他们静待在门口守株待兔,果然,三道铃声过后,屋里很快响起了脚步声。几乎是门打开的瞬间,谢以令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灵咒立刻将人控制住。随即他推着范裘金,身后的南宫赐与顾桓之接连进了屋内。 仔细关好门后,顾桓之小声道:“我们现在就要进画吗?要是中途有人来怎么办?” 谢以令言简意赅道:“阿四。” 阿四正失望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托盘,纳闷明明闻见了香味,却没看见食物,嘀咕道:“怎么全都吃完了呀。” 南宫赐在门外布下一道结界,对谢以令道:“我先进去看看,半个时辰若没有出来……” “不行。”谢以令刚把范裘金平稳放在床上,担心符咒失效,又加了一道。还没听完南宫赐的话,便打断了,“我不同意。” 南宫赐顿了一下,“那好,我们一起进去。” 范裘金的房间比普通客人的要大,谢以令选了块空地,跟南宫赐盘腿坐了下来。 顾桓之拍着阿四的肩,再次语重心长地嘱咐他:“阿四,你可一定得守好门,不要让其他人进来,知道吗?” 阿四在正事上倒不迷糊,他点点头,对顾桓之挥手保证道:“我知道了,放心吧。” 三人慢慢放缓呼吸,逐渐心无旁鹫。谢以令静静等待着入画的时刻,却发现始终没有睡意。 身旁南宫赐跟顾桓之的呼吸声,已经从轻缓平稳到听不见一丝一毫,谢以令心里不禁生出疑惑。他的双腿开始酸麻,只轻微一动,就像某种动物粗糙的毛发,一齐扎进肉里。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50-60 第51章 画中画入画见画女 谢以令上身往后一仰…… 时间一分分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谢以令始终没有进入画中。屋内愈发安静,他心里难免等出几分焦躁来, 越想睡着却越睡不着。于是干脆睁开眼,发现左右两侧皆已空荡荡。 南宫赐呢?难道他们已经进入画中了吗?不对,之前顾桓之进入画中的时候, 分明是趴在桌子上的。 谢以令起身看了眼墙上的画,心里思索着:或许, 这就是真迹跟赝品的区别也说不定, 毕竟整个过程里, 他确实没听见一点走动的动静。 谢以令看了眼对面的床,范裘金中了他的灵咒,还安静地躺在上面,只是原本守门的阿四, 不知为何没了身影。他走到门口一看,发现门口被人打开一道缝,南宫赐布下的结界还在。 阿四应该是自己开门跑了出去。 这个想法一出现在脑中, 谢以令就忍不住皱眉,下意识地不认同。阿四如今的心智早已不是几岁的孩童,分得清事情轻重, 如果不是十分重要的事,他绝不可能轻易离开。 所以, 现在是南宫赐跟顾桓之进入了画中, 而他却没能成功进去,阿四也被什么事引开了。 只是不知道为何,画卷这次似乎并不打算让谢以令进去。 屋外有南宫赐的结界,短时间内, 范裘金被控的事情不会暴露。然而谢以令心里总有一股说不上来的不安。他回头,再次看了眼墙上的画,没发现什么异样,转身决定出去找阿四。 酒楼里彩灯悬挂,灯火通明。不过客人数量明显减少了许多,从虚无坐席到只有寥寥几人醉趴在桌上。 一楼只有一名眼生的店小二靠着柜子前打盹,忽然,他像是接到了什么命令,一下从瞌睡中清醒,上前提醒其中一人道:“客官,轮到你了,还请随我上二楼。” 那醉沉沉的客人一听,迷离的双眼顿时清明不少,连连笑道:“好好好,可算是等到了。” 谢以令下楼时与两人擦肩而过,闻到一股淡淡的土腥味。他皱了下眉,环视四周,并没有看见阿四。 走到门口时,谢以令抬头望着天,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天黑如漆,似乎永远也不会亮。他暗中使了个灵咒出去找人,谁知灵咒却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飞。 “奇怪,”谢以令盯着回到掌心的灵咒,疑惑道:“怎么寻不到阿四。” “这位客官,”先前那位送客人上楼的店小二走了过来,“夜这么深了,您这是要去哪儿?要是想买什么东西的话,尽管吩咐我们就是。” 谢以令迅速收起灵咒,鼻间又闻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土腥味儿。他皱了下鼻子,转身见店小二微弓着腰望着自己,黑色的瞳仁相对眼白,似乎有些过于大了,看久了竟觉得瘆人。 谢以令不说话,打量着他的表情,店小二等了一会儿,并不因被客人冷落感到尴尬,好声好气地再次道:“客官要是想吃什么肉喝什么酒,只管招呼一声,我们马上端上来。” “你们这儿,都有什么酒?”谢以令终于屈尊降贵似的开了口。 “诶!我们这儿酒可多着呢!”店小二见他回话,笑容立刻真诚了不少,“有醇香的梨花酒,清香的桃花酿,甜香的荔枝醉,客官想喝哪种?” 谢以令绕过他,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桃花酿。” “好嘞!客官且稍等,我这就去给您打来。” 一楼此时除了谢以令,还剩三个人,都是各占一张桌子。 一名离窗较近,盯着漆黑窗外的年轻女子,一名不停吃着菜的瘦弱书生,还有一名自饮自乐的白眉老者。 店小二很快上了酒,细心地为他倒上,然后才离开。 谢以令面不改色地看着桌上的酒杯,没打算喝。跟南宫赐千杯不醉不同,他是个半杯倒的酒量。只是不知南宫赐他们何时出来,自己现在又进不去……等等。 谢以令看着面前的酒,忽地想道:如果喝醉了,昏睡过去,是不是就能进入画中了? 他刚把手放到酒壶上,忽然听见一旁桌上的人道:“谢公子,怎么要了酒却不喝?” 谢以令心头一沉,这道声音,是白折。他扭过头,旁边桌上放着几盘动过的菜肴,看得出白折是一直坐在这里的,可是谢以令却几乎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我拿上去喝。”谢以令对他笑笑,心里警惕了不少。 白折也笑了下,拿筷子夹了块肉放进嘴里,细细嚼着:“那两位公子怎么没跟你一起下来?” 谢以令扫了一下四周,想起阿四的话,决定诈他一下,便将身子凑过去,低声道:“他们为什么不在,白公子比我更清楚吧。” “嗯?”白折夹菜的动作停顿下来,“此话怎讲?” “别装了。”谢以令冷下语气,“我早发现你的身份了。” 对面的人神色自若,垂眸放下筷子,再抬眼时,眼中多了几分戏谑。 “那谢公子说说,我是什么身份?” 谢以令猛地直起身子,站了起来,一字一顿道:“《倒春山居事》的画师,我没说错吧。” 白折忍不住笑出了声,轻拍了两下手掌:“谢公子真是太会抬举我了,我若是有此画技,何至于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 谢以令一把抓起他的手:“是吗?那你的手是怎么回事?这么厚一层茧,不像是练剑练出来的。还有,画师常年沾墨,你的身上正有一股墨味。” 前半句纯属是他胡扯了,白折的双手上几乎没什么茧子,十指粗细适中且带着一股秀气。被抓着手腕的白折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明白过来谢以令是在胡搅蛮缠。 “谢公子,你……” 谢以令不等他说话,直接手上一使力,提着白折的手,将他整个人都拽得从桌子里离开了。 白折一脸无辜又无奈地被提拽过去,腿部撞到桌子,发出不可忽视的声响,“谢公子非要如此?” 谢以令另一只手用力揪住他的衣襟,低头看着他:“你为什么没有让我入画?” 白折摇了摇头:“谢公子,我想你是误会了,我真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入画,我根本不知道。” 谢以令冷笑一声:“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用的什么阴邪鬼术?这点伎俩,我上辈子就用过了。” 白折脸色变了一下。“是吗?”他愣了两秒,忽然缓缓笑了,“那谢公子一定知道解法了,怎么还来问我?” 谢以令手心蠢蠢欲动的灵咒正要冲出去,忽然肩上搭了一只手。他回头,看见是靠窗那桌的女子。 女子面上带着青色面纱,只露出一双看似多情却无情的双眸,她冷盯着谢以令道:“这位公子,未免太吵闹了些。若是要打架,还请出去打。” “就是啊!”另一边一直在吃菜的瘦弱书生也跟着抱怨:“吵死人了,吃个饭都不安宁。” “咳咳!”最远处的白眉老者冲店小二招了招手,“小二,再来一壶酒!” 店小二很快端着酒上来,路过剑拔弩张的两人,看也不看一眼。 谢以令抖了下肩,将女子的手抖下去,心里对这位突然正义出面的女子留了个心眼,“姑娘,打架这种事你还是离远点,刀剑无眼。” 女子道:“那你的刀剑呢?” 谢以令:“……” 差点忘了,他的佩剑不送现在都还没找回来,不知道丢在了何处。 南宫赐那里应该是没有的,有的话早就给他了。 “刀剑自然是有的,”谢以令看了眼她,又看了看白折,“就看白公子配不配合了。” 三人僵持着,谢以令不肯松手,白折不肯松口,那女子则看戏似的盯着他们。直到店小二过来,对白眉老者道:“客官,轮到你了。” 谢以令心里突地一跳,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 他们一行人进入见春楼时已是夜晚,从第一次进画到现在,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四五个时辰了,可外面仍旧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见春楼还亮着。 谢以令当即松开白折,几步跑到门口看了看。 果然,外面的天跟他之前看时一模一样,毫无变化。 白眉老者已经跟着店小二上了楼,谢以令慢慢转过身,冷声道:“是你做的。” 一声嗤笑从白折口中发出。 “这时候发现又有什么用呢?”他一挥手,一片墨色灵力打来,谢以令抬手用灵力化出结界挡下。 白折手中出现了一只毛笔,只见他手指翻转,毛笔在他手上悬浮着滑动。 白折画完,口中念道:“去——” 水墨中钻出一条巨蟒,张开骇人的獠牙朝谢以令咬来。 谢以令召出符链,正要将巨蟒捆住,一旁的女子突然出声:“够了!” 巨蟒霎时停住,僵着身子在半空一动不动,看起来莫名有些滑稽之态。 白折道:“你要阻止我?” 女子道:“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把他带到那里去。” 谢以令听了,道:“我人就在这里,当着我的面商量,不太好吧?”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早看出你们是一伙的了。” “哦,”白折道:“那我应该夸一句,谢公子你眼力真好了?” 比起磨蹭多话的白折,那女子显然更加雷厉风行,她出手迅速,身形极快地闪到谢以令面前,想抓住他的肩膀。 谢以令上身往后一仰,道:“男女授受不亲。” 女子面纱下那张脸似乎扭曲了一下,“管你是男是女,你的命,我要定了!” 第52章 画中画入画见画女 “是你吗?南宫赐,…… 谢以令避开她的攻势, 瞅准时机往门口跑去。符链逆着方向朝女子猛力一击,他没收着力道,直接将女子震飞了回去。 白折在后面接住女子, 口中不忘奚落一句,“原来你也不是他的对手。” 谢以令没时间听他们变相吹捧,出了见春楼沿着街道一路快跑。离远了见春楼, 最后一丝光亮也无,他似踏入了一片无边无底的不测之渊。 身后, 那女子与白折不知为何没有追上来。 就在他打算接着之前感到不对劲的地方想下去时, 不远处突然传来阿四的声音, “谢辞哥哥!” 谢以令心头一喜,连忙向四下看去,“阿四?你在哪儿?”黑暗中,他听见一道轻微的脚步声, 随着距离声音也愈大,最后停在他面前。阿四一把抱住了他,“谢辞哥哥!我可算找到你了!” “阿四, 你去哪儿了?不是叫你在屋里看着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四紧紧抱着他不放,“因为有坏人,谢辞哥哥, 就是之前我们见过的那个人。他有一支笔好厉害,画什么就出来什么。他还想闯进屋里, 我为了赶跑他, 就出来了。结果被他带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现在才逃出来。” 谢以令摸了下他的头,来不及安慰,问道:“奇怪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地方?” 阿四松了手, 仰起头看着他,“谢辞哥哥我带你去,我还发现了那个地方跟画卷有关系,上面也画了一座奇怪的山。” 奇怪的山?谢以令心里揣测,莫非是那倒春山? 他让阿四赶紧带自己去。两人夜间视觉极佳,周遭虽无灯光却并不影响行走。很快,他便到了阿四所说的奇怪地方。 是一处巷子尽头。 阿四指着那巷子道:“谢辞哥哥你看,那墙上就有画。” 巷子的墙是用石块堆砌而成的,表面粗糙且凹凸不平。谢以令用灵力照亮那面墙,发现墙上画的跟酒楼挂着的那幅内容一样,都是枯败调零的倒春山景象。 突然,谢以令感到脚下一震,随即周围迸出数道光芒。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好站在一道诡异阵法中。 “阿四!”谢以令大喊了一声,却见阿四站在阵外,对他似笑非笑,竟是一副全然陌生的神态。 “玩阴的?”谢以令差点被气笑,“我本来就要入画,何必大费周章呢?”他说完,底下法阵启动,周身顿时感到一阵挤压的疼痛。 谢以令被法阵强行推着前行,一头撞在了巷子墙上,没了意识。 * “谢辞,谢辞,醒醒。” 头顶落下一道熟悉的声音,褪去重逢那时冻人三尺的冷意,显露出原本华丽低沉的声线。 谢以令一听,当即挣扎起来。他的双眼像第一次进画卷那样黏在一起,睁开很费劲。但他还是奋力撑起身子,一把扑在南宫赐身上。 “是你吗?南宫赐,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南宫赐的手覆在他双眼上,施了一道灵力。下一刻,谢以令轻松地睁开了眼,看见南宫赐脸上少有的惊讶神情。 “什么真的假的,”他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睡了一觉,怎么还睡傻了。” “这是哪里?”谢以令脑中一空,愣愣地问了句。 “画中。”南宫赐给他解释,“我们进来后,你一直在昏迷。” 谢以令盯着他,试图从一些细微的神情中找出他并非南宫赐的证据。 南宫赐任他盯着看着,最后有些无奈地笑了下,把他推开坐了起来,“要不然,我证明一下?” “怎么证明?”谢以令第一反应是看向他腰间佩戴的碧落,“画中任何人任何事都能变幻出来,这算不得证。” 哪知南宫赐抬起手腕,用法术催动鬼契,一根红线出现在两人之间。他不知念了几句什么口诀,然后捏了自己手腕一下,谢以令跟他同时感到轻微的疼痛。 鬼契是没办法作假的,它既不能上碧落,也不能下黄泉,只能在真实的浩荡尘世间生存。 知道眼前的是真正的南宫赐,谢以令摸了摸鼻子,“哦。” 他站起来,转移话题道:“对了,我之前就想问你,你怎么学会鬼契的?” 南宫赐收了鬼契,起身道:“你留下来的那本书。” 谢以令恍然大悟后,又有些匪夷所思,“你不仅偷看,还偷学了?” 南宫赐没什么所谓道:“学了。” 谢以令昏迷的时间,他趁机熟悉了周围地形,这时他便带路往前走去。 谢以令边走边拱了他一下,扬了扬眉,语气带了几分调侃道:“看不出来啊扶风道长,竟然也学会这些旁门左道了。” 南宫赐眼神微暗,看不出什么意味,“倒春山到了。” “这里就是了?”谢以令抬头看去,眼前之景,跟画卷上一模一样。走近了,才看清地面上确实是头颅,一颗颗挤挨在一起就像是破土而出的蘑菇。周遭怪石参差,似藏有野虎猛兽。 “好大一股腥气。”谢以令皱眉,看向南宫赐:“之前我们应该就是被埋在这里吧。” 南宫赐点头,道:“进去看看。” 一进入倒春山,谢以令便明白先前那股腥气为何如此浓重。倒春山外边最下面是荒凉的黄土堆,愈往山里,山路崎岖,道间白骨散乱持续了一大段路。 谢以令不慎踩中,连忙移开,地面的白骨瞬间碎成了粉末。 “这一路走来,有多少白骨了?”谢以令沉声道:“不像是山,到像是一处乱葬岗。” “这些白骨何故在此,又是谁人所为,估计到了里面就知道了。”南宫赐说着,用碧落替他拨出一条路。 谢以令走上去越过南宫赐,又回头拍了拍他:“诶,南宫赐,这里阴气如此重,不如我们找一处空地,随便招个孤魂野鬼出来问问?” 南宫赐应了一声好,谁知这倒春山看着大,竟寻不到一块好地。两人走了许久,眼前除了白骨还是白骨。 谢以令的耐心在看见前面一堵拦路时白骨墙告罄,他直接一掌打去,白骨墙轰然坍塌,露出后面的墓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坟墓,他面上刚要一喜,突然半路神情一变,“南宫赐,不对劲。” 坟墓处赫然是谢以令先前撞见的阵法! 似乎察觉到有人闯入,一道邪力凭空打来,两人均被震得往后退了几步。 “这是什么阵法?”谢以令正说着,突然几枚形状、大小如棋子的玉石朝他射来。他迅速躲过,催动灵力打向坟墓。 阴风骤起,一女子白衣如雪,乌发如墨,出现在他们面前。发丝遮住她上半张脸,只能看见她形状姣好,颜色血红的唇。 谢以令第一眼以为是见春楼的面纱女子,仔细一看,发现并不是同一人。他与南宫赐不约而同相互一看,不知这女子来历,便想套些近乎:“那个,姑娘,有话好好说——” 说话间,一枚玉石倏地射来,击中他手腕,霎时留下一个浅浅的坑印。 “姑娘,”谢以令呲牙皱眉,揉了揉疼痛处,“我们是仙门中人,只是想来查一些事情,无意冒犯啊!” 南宫赐走过去,托着他的手背,仔细看了看受伤的地方,面色微沉,用灵力替他缓解疼痛,消磨了痕迹。 女子却不听他们的解释,“擅闯我禁地者,死!”一股阴风袭来,吹起她额前的头发,露出细弯眉毛下,左眼赤红,右眼银白的一双鬼魅异瞳。 万千玉石悬在半空,包围住两人,蓄势待发。风倒向谢以令那方,玉石也紧跟着宛如密集的骤雨打落。 地面上接连响起“噼啪”声,碧落挥舞间,则是清脆的“叮铃”声。 谢以令飞快甩动符链,只闻破空呼啸,不见符链真影。快如盾墙,玉石打不穿,攻不破。 胜负很快分晓,南宫赐注入灵力到碧落身上,一剑斩去,竟然将那坟墓直接劈成了两半。 谢以令心里想着罪过罪过,手上动作却没停,符链当即飞过去囚住了女子。他语气比先前严厉不少:“说,你是何人,为何帮着那白折在画中害人?” “你们,你们对我哥哥做了什么?!”女子一听“白折”二字,反应极大一听。原本姣好的面容崩开一道裂缝,隐约可见里面被火烧过的痕迹。 “原来你们是兄妹。”谢以令道:“只可惜,为兄作伥,也罪该万死。” 南宫赐道:“你是鬼魂。” 女子道:“是又如何,你们仙门中人,还要管阴间的事吗?” 谢以令抱臂冷笑:“阴间鬼害阳间人,你说我们该不该管?” 白娍抬起头,瞪向他,“谁说我害人了?” 谢以令反问道:“你没害人,那这些满山白骨从何而来?你没害人,又为何要对我们出手?” 女子默了一瞬,道:“这山上的白骨与我无关,至于你们,谁知道你们来这里有何居心。” 谢以令看了一眼南宫赐,南宫赐接话道:“你身上煞气虽比寻常野鬼浓烈些,但确实不是厉鬼。你叫什么名字,又为何在画卷中?” 女子挣了挣,发现没办法挣脱符链,很是识时务地回答:“我名白娍,这是我哥哥给我建的墓地,画卷也是哥哥为了保护我所为。” 谢以令道:“你所谓的保护,就是害得他人丢失性命吗?” 白娍咬了咬牙,“你们根本不懂!这些都是画,根本不是真的。白骨,死人,全都是哥哥画的。鬼魂不能长时间待在阳光下,所以哥哥才为了我,特意画了这幅画,创造了一个虚假的世界。” 第53章 阵里阵设阵引阵师 谢以令道:“南宫…… 谢以令看她的眼神有些复杂, “你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发生的都是虚假的?你连画都出不去。” 他抬手点了点地上的阵法,“这个阵法虽然可以让我们无法靠近你,但同时也会让你无法离开阵法覆盖的范围。如果你哥哥真是为了你好, 为何要把你困在这一隅之地?” 身上的符链灵气太盛,白娍不过鬼魂之躯,接触的地方灼烫不已, 她满脸痛苦,替白折辩解道:“哥哥法力不够, 只能如此。” 担心再囚下去, 白娍会撑不住魂飞魄散, 谢以令抬手收回了符链。一获自由,白娍立马想退后远离这两人,无奈精力消耗太多,刚一动就软绵绵地要往地上倒。结果半路被南宫赐一道灵咒再次缚住, 不得不再次绷直了身子。 谢以令见她没办法再动,走上去查看了一番坟墓周围的阵法,问:“这阵法是谁设下的?” 白娍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南宫赐不跟她多言, 操纵灵咒让她往前移动了一段。接着举起剑,剑尖离她的喉咙只有一指距离。 白娍神情一畏,想往后仰避开碧落, 偏偏被灵咒困住,动弹不得。 谢以令又问了一遍, “阵法是你哥哥设下的吗?” 白娍用力咬着唇, 摇了摇头,说:“不是。” 谢以令半信半疑道:“你说的是实话吗?不是你哥哥,那是谁?” 白娍瞪他一眼,“我现在这样, 有必要说谎?” 谢以令一想也是,何况南归天阁让人吐真言的灵咒并不是没有。现在比较棘手的,便是地上的阵法了。 他认真回想了一下,确认自己并没有见过后,才问南宫赐,“你对这阵法有印象吗?” 南宫赐细看后,摇了摇头:“大概并非书上记载的法术,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阵法诡奇,不属于仙门。” 谢以令还欲再靠近阵法一些,被南宫赐拦了一下。 “不用担心,我就看看。”谢以令说完,又看向暗自跟灵咒斗争的白娍:“白姑娘,你应该不是人吧。” 白娍眼神微妙:“这位公子,我都死了,当然不是人了。” “我是说,你的真身。”谢以令捡起地上一枚白玉石看了看,往上空一抛,又随手接住。 白娍嘴硬道:“你什么意思?” “你还是告诉我们最好。”谢以令好言相劝:“就算你不说,我们也有办法知道。不过,我想,选择权在自己手上,可能会更好。” 白娍低下头,乌黑的长发遮住了她半张脸,黑白两种颜色对比太过明显,组合在一起有一种不协调的怪异。她沉默些许后,笑了一下,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忘了说,”谢以令指间把玩着那枚玉石,语气有些骄傲:“我们是南归天阁的弟子。” “南归?”白娍微愣,“原来是南归天阁的人。也难怪能够看出来。我的确不是人,而是这山上的玉石成精。” 谢以令诧异道:“玉石精?” “怎么?”白娍抬起素淡的眉眼,“莫非名门的仙君,看不起我们这种山野精怪?” 谢以令不背莫须有的罪名,否认道:“没有的事。白姑娘,我们此次来是有事相问。” “这就是你们问事的态度?”白娍挣扎了两下,却只是无能为力地耸动了肩膀。 谢以令对南宫赐道:“师尊,给她解开吧。” 南宫赐抬手给白娍解了灵咒。 白娍全身一松,到底撑着身子没让自己倒下去,“但问无妨。” 谢以令盯着她的脸:“我们想知道,关于这幅画的事。白折是否操控了见春楼老板,是否有客人进入画中,进来后你们又对客人做了什么。” 白娍表情莫名有些羞意,“我不过是让他们买些蜜饯果脯罢了,这也不行?” “你跟你哥哥长得很像。”南宫赐忽然道:“是双胞胎吗?” “对。”白娍摸了摸自己的脸,又问:“怎么了?” “这么说,白折也是玉石精了。那你是怎么……”谢以令顿了一下,换了种说法,“变成鬼的?” 这话一问出口,附近忽然起了风,稀疏的几根野草被折断,发出几声咔嚓的轻响。白娍的脸色阴沉下去,鬼气一刹之间从她身体里钻出来。 谢以令往后退了两步,小声问南宫赐,“我是不是触碰到了她的禁忌?” 南宫赐挡在他身前,碧落发出极具威压的光芒。然而,不等白娍有所动作,她脚下的阵法突然震得地面一阵猛烈的颤抖。 整座倒春山都开始颠动,谢以令脚下的土地裂开蛛网一样的缝,他连退几步,在掉下去之前,被南宫赐从背后接住。 “画卷要坍塌了。”南宫赐语气冷静。他把碧落一甩出去,打算御剑离开这里。 谢以令靠着他的肩维持平衡,“塌了我们应该就能出去了。” 白娍那里已是骤风狂舞,她被困在阵法中痛苦不堪,身体里这段时间好不容易蓄养回来的法力,正在一缕缕流失。 她心里涌出一股慌乱,又是这样!每次这个阵法一启动,她就会失去几乎所有的法力。 “救我。” 白折忽然朝着谢以令的方向喊了一句。 谢以令心里略微有些复杂,假若白娍如她所说的确没有害人,说不定他当真会出手救一把。只是眼下,他跟南宫赐两人都被阵法逼得节节败退,自身难保,更遑论救一只鬼。 南宫赐尽力以灵力御剑,在飞到半空时,被阵法迸出的一股力量打中。剑身歪斜摇晃,极速往下降落。 离开画卷的最后一秒,谢以令看见白娍周身燃起了火焰,她那张雪白的脸迅速失去了水分,像是与树根分离,枯死许久的树皮。唯有一双异瞳,紧紧盯着他。 眼前的眩晕感消失,谢以令从一个昏暗的世界,进入另一个更加昏暗的世界。 他朝周围叫了一声,“南宫赐?” “我在。”南宫赐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黑暗中,他准确无误地牵住了谢以令的手。 这里不知是什么地方,谢以令一抬头,看见远处的光亮,明白过来,他们在距离见春楼附近的街上。 南宫赐握紧了他的手,说道:“走,回酒楼。” 谢以令边走边说:“那个白折有同伙,是一名神秘女子,我先前跟他们交过手,实力不小。尤其是白折,他的武器比较特别,是一支笔。” 南宫赐皱眉道:“一支笔?” “对。”谢以令问他:“你想到了什么?” “我记得以前也有一支可以作武器的笔,名叫阴阳墨。”南宫赐讲述道:“它本是阴司记录事件的产物,后面被替换丢弃,流传到了妖魔间。” “应该就是那东西。”谢以令想起白折使用阴阳墨时的场景,语气笃定。 他们到达见春楼时,谢以令脑中灵光一现,“不对,天怎么还黑着?” 他终于想了起来,之前自己一直感到奇怪的地方是什么了。 是天色,也是时辰。 谢以令道:“南宫赐,是天!天有问题!”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头顶的天空忽然动了动。 没错,天就当着二人的面,动了起来。平滑的天空出现了重叠的褶皱,裂开的缝隙中,一双巨大的异瞳正在注视着他们。 是白娍? 不对。谢以令看着那双眼睛,较白娍的更加狭长,阴冷。是属于白折的双眼。 谢以令掌中运灵,与碧落同时冲上天空。赤色与白芒交相辉映,照亮了大半个卫城。 黑色幕布后的那种眼睛十分缓慢地眨了一下,在两道光芒射来时,闭上了眼。 光芒消失,如沧海一粟,毫无波澜。 难道是障眼法?谢以令与南宫赐互相看看,转身快速朝见春楼进去。 店小二迎面而来,还没开口说话,便被大步往前的谢以令,以不轻的力道撞到一边。 他又笑容满面地看向稍微落后的南宫赐,再次被撞开。 “两位客官真着急啊。”店小二盯着二人的背影笑着说。 回到自己的房间,谢以令检查了一下,没什么异常,又赶紧去了顾桓之的房里,同样空荡荡的没人。 南宫赐道:“三楼。” 两人又回到范裘金的卧房,发现门口南宫赐留下的结界仍然在,甚至进屋后,范裘金还躺在床上。 谢以令看了一圈道:“阿四跟顾师弟不见了。” 南宫赐问他,“你觉得,这里是什么地方?” 谢以令眼神一冷,道:“画中画。” “哈哈哈哈哈!” 床上的范裘金突然大笑起来,在安静的氛围中,笑声格外刺耳。 谢以令走上去,把他扯起来看了一眼,“灵咒失效了。” 范裘金看也不看他,笑完后一下站起来,径直跪到画卷前,“小人竟让这等俗民扰了娘娘的清静,小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希望娘娘大人有大量,莫要怪罪小人!小人明日,不对,是日日!日日都给娘娘供奉最佳的蜜饯!” “蜜饯?”谢以令想起什么,道:“他在供奉白娍?” 南宫赐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见范裘金再次癫狂大笑起来,“我发财了!发财了!多谢雨花娘娘!雨花娘娘万福金安!” 谢以令神情一下变得认真,心里生出一股果然如此的感叹,就像在悬挂在悬崖残树上的人,终于等到了树枝断裂的那一刻。 “还真是无孔不入。”这句话自然说的是温良辰等人。 谢以令上前一把揪起范裘金的衣襟,质问道:“你口中的雨花娘娘是谁?” 范裘金坐在地上,双手不断拍打地面,玩闹似的,显出痴傻的憨态。“你也想发财?哈哈哈想发财就赶快拜雨花娘娘啊,拜了娘娘你就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第54章 阵里阵设阵引阵师 一笔生万妖,点墨成…… 谢以令见他满脸疯癫之态, 举止不像正常人,用灵力一试探,果然有问题。 “魂魄受损, 神智残缺。” 南宫赐问:“是画卷所为?” 谢以令沉默了一瞬,“很有可能。他三魂七魄早有不全,但因受人操控, 自身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现在被我的灵咒一控,两股力量相争后, 身体意识到这件事, 便开始崩溃。” 换句话说, 谢以令的灵咒打破了范裘金自欺欺人的梦,让他夺回了自己对神智的掌控权,只可惜夺回后,神智残缺的后果也就出来了。 南宫赐道:“若是还活着, 看能不能替他找回魂魄。” “好。”谢以令点头,用一道符咒让范裘金安静下来,“他口中的雨花娘娘, 应该就是花解雨。没想到,他们居然已将计划实施到了卫城。” 余光里墙上的画卷似乎动了一下,谢以令偏头一看, 见画卷上出现了一道蓝影。这道蓝色算不上艳丽,但在整幅水墨色中格外显眼。 蓝影在画卷中不过一豆大小, 并且还在不断地移动, 看轨迹似乎在与什么东西打斗。 谢以令眯眼一看,认出来是顾桓之。不过,他并没有急着去救人。现在进去,只会又像前两次那样, 毫无头绪地一通乱斗罢了。 谢以令决定先把阵法当做一个突破口,有了首要目标,他很快想到一件事。巷子口的阵法,与白娍坟墓处的阵法并不相同。 他把这件事告诉南宫赐,猜测道:“巷子那里的阵法是通往画卷的入口,而画卷中,又是另一种阵法。我想,这两处的阵法作用并不相同。画卷中的,大概是为了囚禁住白娍。” 南宫赐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抬了下眉道:“有道理。所以你打算如何?” 谢以令戒备地看了看四周,凑近南宫赐,附耳低言了几句。 南宫赐听完,垂眸看见谢以令眼里划过熟悉的狡黠,勾了勾唇,“好。” 唯一有光亮的见春楼像是被永囚于漫长的黑夜中,楼阁顶的天好似永远也不会亮起。 谢以令与南宫赐在夜里摸索着回到那个巷子口,这一次,他谨慎地没有上前,而是隔了一段距离站定。 之前被阵法困住的时候,虽然有些许惊慌,但谢以令还是分出心神来辨别了一下阵法。这一辨别,果真看出了里面的玄机,是个不属于仙门的传送阵。 若是其他仙门弟子遇见,除了想办法破阵外,就再没有第二个办法了。偏偏是对魔道鬼术研究颇多的谢以令遇见。他飞快地在脑中记住阵法的布局,用了哪些法术层层相叠,当时心里就有了主意。 谢以令回头问道:“南宫赐,你能试着解开这个阵法吗?” 地面上,阵法若隐若现。南宫赐点头,指尖白芒化作一缕飘带状,进入法阵。在他破阵的一瞬间,谢以令快速念咒,布下了一道新的传送阵。 “好了,”谢以令松了口气,“现在这个阵法就不会强行把我们传送进去了。” 南宫赐看了他一眼,捏了个诀,朝阵法里弹去。谢以令有些惊讶地看他,“心有灵犀啊道长。” 他的本意便是想通过复制阵法,然后利用它向顾桓之传递消息。没想到还没开口,就被南宫赐猜中了。 谢以令同样掐了个诀,却只是单纯地用来照明。灵诀跨越阵法,将巷子墙壁上的画清楚地展现在两人眼中。 画上果然有个蓝色点影,只是现在已经不动了。 谢以令跟南宫赐耐着性子等了一段时间,阵法里飞出一点蓝色灵光。 南宫赐抬手将灵光拿过来,一行字浮现在半空。 “已找到阵法。” 谢以令道:“顾师弟现在在白城的坟墓那里?” 南宫赐点了点头,“我先教他如何破阵,只是不知行不行得通。”说罢,他又传过去一道灵咒。 谢以令道:“试试也没什么。” 巷子口的阵法有变动一事,很快惊动了白折等人。 谢以令正跟南宫赐等着顾桓之的回信,突然感到背后一股凉意窜起。他头也没回,一把将南宫赐推到一边。 一条巨蟒冲进了阵法里,若是刚才谢以令没躲过,现在估计已经在蟒蛇的腹中了。 阵法因外物闯入而启动,发出刺眼的红光。白折眼神微眯,察觉到阵法有问题。他身后,之前那位蒙着青色面纱的女子也在此时赶来。 “阵法被换了。”女子一眼看出问题所在。 白折皱了下眉,笑容也懒得再挂上,对谢以令道:“你们还真会找事。” 女子道:“拿剑的归你,旁边的归我。”说着,她便朝谢以令打去。 白折挥笔,一笔生万妖,点墨成精怪。并排走不开三四人的巷子里,顿时挤满了妖邪。巷子两侧的墙壁也挂满了浑身冒着黑烟的邪祟。 谢以令避开青纱女子的一击,与南宫赐交换了一个眼神,双腿一跳,落进了阵法之中。不计其数的妖邪一跃而上,冲着他露出妖齿。 谢以令一进阵中,立即运灵,只见那些妖邪一进入阵法范围,倏地消失不见。他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对不住了,顾师弟。 南宫赐一剑斩去,将冲在前面的妖邪尽数挑飞于半空,几秒后,残肢断臂下雨似的落下,堆积在一起。 青纱女子盯着谢以令,杀意之下,更多的是迫切的渴求。她身影如蛇,从南宫赐剑下逃脱,来到阵法前。 两道红影从她袖中射出去,抵着被篡改过的阵法强行入阵。 谢以令一下认出来,喊道:“花解雨!” 碧落发出铮铮剑鸣,离开主人,挡在谢以令面前。 红绫缠上谢以令的左腕,欲将他从阵法里拖出来。 “你在做什么?!”白折看见这一幕,有些怒道:“这种时候何必争这口气,直接杀了便是!” 谢以令勾唇,心里明白花解雨并非想发泄之前被他打飞的气,而是为了怀戒骨。 他假意被红绫带出阵法,在靠近对方时突然以灵力化剑,刺中花解雨的琵琶骨。 花解雨闷哼一声,两手扣住谢以令的手腕,红绫不断收紧,勒出紫红色的痕迹。 谢以令忍了又忍,没忍住,抬脚踢中花解雨的腿部,趁她吃痛时召出符链。只是还没打出去,突然地动天摇,谢以令被花解雨带着一阵摇晃。 嗖的一声,碧落终于斩断了红绫,谢以令一掌打开花解雨,握住碧落的剑柄,使了一招南归仙术,再度伤了花解雨。 末了,他将剑直接一丢,南宫赐伸手稳稳接住。 这一场剧烈得好似天塌下来的摇动,源自于顾桓之在画卷里,用南宫赐刚教的破阵之法,对着阵法不断实施破解,意外将困住白娍的阵法给解开了。 阵法一经摧毁,白娍重获自由。然而,她却没有趁机离开,而是有些茫然地看着顾桓之,“你做了什么?” 顾桓之冲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地下,“我只是把阵法解开了。” 一听这话,白娍仿佛觉得天都塌了,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见春楼外,风声吹窗响个不停,墙上画卷发出细微的纸颤音。白娍头顶的天空被撕开一道巨大的裂缝,原本昏暗的天色逐渐变得亮如白昼。 顾桓之道:“我得快点出去了,姑娘,你……你自便吧。”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朝南宫赐所说的阵法传送口走去。刚一站上去,人便消失了。 倒春山下,黄土泥中,一颗颗头颅涌出,伴随着摇晃开始四处滚动。山上的白骨倒倾,尸体风干后,形成栽种在土里的人树也随之倒塌。 白娍愣了一会儿,迟疑地慢慢往外走。当她踏出熟悉的阵法范围,发现并没有被打回去时,双眼微瞪。 她真的,可以出去了。 白娍第一时间往倒春山脚下跑,她跟哥哥住的茅草屋就在那里,她想回家看看。谁知出了坟墓附近,眼前的景象让她僵硬地站在原地。满山白骨,让她如同置身百年后的尸山血海。每一步踩下去,都是咔嚓的碎骨声。 白娍忽然失了力气,腿一软,从山上滚了下去。身上泥土柔软,没什么痛感,只是停下时,她撞到一堆硬且圆滑的东西。 白娍撑起身,一颗颗头颅空荡荡的眼眶正对着自己。饶是她这样成精多年的精怪,心头还是重重一骇。 “都是假的。”白娍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哥哥说过,这些都是他画出来的,并不是真的。” 她抬头,看见雪白的天,像是一片冰湖,又像是一面银镜。 画卷内天破地裂,画卷外风雨已来。 白折感受到手中的阴阳墨不受控地震动,明白画卷里的阵法出了事。他用力握住笔杆,埋怨地看了一眼受伤的花解雨,后者毫无惧意地看回去,眼神冷冽。 谢以令心里正想着顾桓之何时出来,突然听见一声“扶风道长,谢师兄”。下一秒,顾桓之从墙壁上的画里掉了出来。 谢以令眼疾手快地扶住他。顾桓之站稳身子道谢,随后抽出霜客,一句废话也不说,直接朝白折、花解雨两人杀去。 谢以令与南宫赐同时出手,再次打斗起来。 在一阵天地颠簸中,五人打得有来有回。 “这么打下去行吗!”顾桓之喊道。 谢以令回他:“这里本就是梦境,打它个天翻地覆也不怕!” 顾桓之又问:“梦境打不死人吗?” 谢以令道:“你试试。” 第55章 阵里阵设阵引阵师 谢以令点头,道:“…… 顾桓之当然不会傻到以身试险, 他出招迅猛,且带着一股愤怒,“先前解阵时, 要不是他们放出那些妖物,害得我不得不中断破阵,要不然, 我早就提前出来了。” 谢以令不动声色地边打边远离他,反正是白折作的孽, 这罪名就让他背吧。 白折此时满心都是他的画卷, 恨不得立刻抽身离开。忽然, 他心口处被拉扯出一股剧痛,眼神骤变。 白娍出画卷了! 他低声道:“走,别打了。” 花解雨冷哼一声,“那也要走得了。”她素净的衣衫被血浸染, 偏偏还无所察觉似的继续打斗。 白折道:“要不是你多事,怎么会是现在这个局面?” 花解雨冷冷扫他一眼,道:“我说过, 我只要怀戒骨。” 谢以令见两人起了内讧,扬声出主意道:“要不然这样,你们两个打一架, 赢的人再跟我们打。” 白折看着他,吐出两个字, “白痴。” 谢以令指着他, 回头对南宫赐道:“他骂我。” 碧落一下飞过去,白折当即挥笔,画出诸多飞禽走兽,想趁机逃走。谁知那些画物很快被碧落追上, 全部捅穿后消失。 白折看着即将刺穿自己的灵剑,心里一狠,手中笔不停,勾勒出一个身影,念了几句召鬼的口诀。等身影成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碧落在刺中那道身影前,被谢以令喊停,“南宫赐,不要!” 墨气散去,白娍虚弱又茫然地出现在众人眼中,异瞳里带着惊慌,无措望着四周。 花解雨看见白折狼狈而逃,在心里冷笑,她看出谢以令他们不想伤害白娍,便召出红绫将白娍缠住,一扯一推间,用白娍掩护自己离开。 若是条件允许,她甚至还想劫走白娍。 花解雨利用完白娍后,便将她一掌随意打开。幸好顾桓之离得近,出手及时,在她落地前接住了。 白娍因是鬼魂,出了画卷后,身体边缘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模糊消散。 顾桓之抱着她,问:“谢师兄,这,是打得她魂飞魄散还是?” 谢以令道:“你要真想她魂飞魄散,刚才还救什么?” 顾桓之咧嘴笑了一下,“她刚才冲出来替白折挡伤,的确助纣为虐得让人气愤。但是之前扶风道长传消息给我时,说她不过是一个鬼魂,手上没沾人命。” 谢以令也是念着她并未作恶,能救一下是一下,便随手将她的魂魄暂时收进了南宫赐之前给的“问”咒上。 他看着小人模样的问咒,问道:“白姑娘,刚才是怎么一回事。” 过了两秒,白娍空洞的声音从问咒里传出来,问:“还不知道三位的姓名。” 顾桓之第一个道:“在下日月灵台顾桓之。” 谢以令道:“南归天阁弟子,谢以令。”介绍完自己,他又一并介绍了南宫赐,然后便等着白娍回答前面的话。 “方才,是兄长将我召唤过来的。” 谢以令听完,有些干巴地“嗯”了一声。 这回答属实是打脸了白娍前不久,口口声声“哥哥保护我”“哥哥为了我”之类的言论。 等气氛缓和一些,谢以令又问:“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们,你的死因了么?” 未等白娍开口,天空忽然又有了变化。还是那双巨大的双眼,明目张胆地在漆黑的夜幕里盯着他们。 谢以令把问咒收起来,对白娍道:“白姑娘,你先好好待着,后面有需要我们再叫你。” 白娍应下,没了声音。 谢以令抬头直视着这双眼睛,发现既不是白娍的,也不是白折的,而是……温良辰。 这是怎么回事?谢以令不禁疑惑起来,怎么谁的眼睛都能挂在天上? 等等,挂在天上…… 之前他们看见天上的那双眼睛属于白折的时候,不久,白折便找到了他们。现在这双又变成了温良辰的,如果接下来温良辰也找到了他们,是不是表示,有一个地方可以看见整个虚假的卫城! 是哪里?这个地方会藏在何处? 范裘金的卧房?不对。谢以令很快否决了这个猜测,那里也属于被“窥视”的区域。 还有哪里遗漏了?谢以令此刻恨不得自己能多长几颗脑袋,去过的地方他全都想了一遍,却还是没线索。 南宫赐见他愁着眉,知道他是想到了什么关键信息,轻轻碰了下他的脸,语气温柔道:“别着急,慢慢想。” 谢以令心头缓了缓,“我们现在就像被困在一个黑色的瓶中,瓶口被人用黑布蒙住,在黑布不拿开的情况下,我们却还是会被人时不时窥视。” 南宫赐听完,想了想,道:“你怀疑那个瓶口,没有放在‘瓶口’的位置?” “对。”谢以令一拍掌,道:“所以我在想,那个瓶口到底在哪里。” 顾桓之听得云里雾里,想着大概是自己收集的信息不足,所以听不懂,也就没有多问。 “不一定是具体某个位置,也可以是某个人。”南宫赐声音低沉,盯着他的眼,缓缓道:“谁能混淆我们的视线,最不惹人注意。谁游走于画卷的整个过程,却最没有嫌疑。” “酒楼的老板不一定见过每一位客人,但这个人一定见过。”谢以令顺着南宫赐的思路走下去,“所以他能根据客人的衣着打扮,举止言行判断出身份,然后给客人分配进入画卷后,不同的梦境。” 到这里,谢以令心里已经有了人选,“原来是他。” 头顶上,温良辰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可是现在,谢以令他们没功夫傻愣愣地抬头看他。 三人立刻返身回到见春楼,不过出了趟门的光景,见春楼的景象已经跟之前的大相庭径,没有一点卫城最大酒楼的气派。 酒楼外表蒙着厚厚的灰尘,刻着“见春楼”三个字的牌匾摇摇欲坠,蛛网悬结。褪色的红漆柱上,隐约可见红漆剥落的斑驳痕迹。 眼前的酒楼也变得只有一层楼的高度,店中也只有一人背对着谢以令他们,站在柜子前一动不动。 谢以令从容走进店中,敲了敲桌子,在桌面留下两个指印。 那人转过身,对着他们笑道:“三位客官,是吃饭还是住店啊?” 谢以令一掌打过去,毫不客气道:“吃贡品去吧你!” 店小二不躲不避,被谢以令打中心口,凹陷出一个坑印。谢以令诧异地看了眼自己的手,攥成拳头,再次出手。 店小二身子软如面团,挨了谢以令接下来的几拳,脸颊与身体严重变形,却还是稳稳站着。 顾桓之瞪圆了眼,看着这一幕。 被一个店小二耍得团团转,谢以令心里难免憋屈。他打了一通出了气,对南宫赐道:“你来。” 南宫赐一挥碧落,剑尖从店小二的头顶划到脚底。只见店小二的笑容裂成两半,从裂缝里冒出黑气来。 外面光线变化,他们没管店小二的尸体,出了见春楼抬头一看,整个卫城笼罩在一道青色光芒下。 温良辰的脸代替了黑天,谢以令他们在他眼里,不过蚂蚁大小。他抬起半截手臂,遮挡了半个卫城。青光从见春楼下扩散出去,经过几个阵点时,齐齐冲上天空。 谢以令看出他的意图,道:“他想重新布阵,将我们彻底困住!” 南宫赐握紧了碧落,淡然道:“直接把这里打塌吧。” 顾桓之用微讶的神情看着南宫赐,总觉得扶风道长跟之前相比有了不小的变化。 “不用打也要塌。”谢以令道:“如果说画卷里是第一重梦境,我们现在所处的是第二重梦境,那么温良辰那里就是第三重。” “我明白了!”顾桓之终于听懂了一段,“就好比一座塔,最下面的第一重已经塌了,上面的自然也会跟着坍塌。” “没错。”谢以令打了个响指,“所以现在我们主要就是——” 顾桓之连忙道:“等死。” 谢以令点头,道:“悟性不错,但过于坦率。” “太慢了。”南宫赐皱了下眉,“温良辰想修复画卷,继续等下去,说不定最后真的会成功。” “那就打吧。”谢以令说着,召唤出符链,听见一道细微的声音问:“……温良辰是谁?” 南宫赐解释道:“是一堕魔之人,他与另外几名恶人勾结,犯下弥天大错,罪恶滔天。且心狠手辣,就算是同伙,也毫不顾惜。” “没错。”谢以令十分认同这话,“白折与他们接触,只怕不会有好下场。” “扶风道长与谢师兄说得对!”顾桓之连忙加入其中表明立场,增加信服力,“白姑娘,我们绝不会诓骗你。这些事,整个仙门都传遍了。” 白娍再开口时,声音都在颤抖,“我哥哥他,他真的害了许多人?” 谢以令默了默,道:“等出了梦境,自然就会真相大白。” “不管哥哥出于什么目的,画里的世界是为了我创造的这一点不会有错。”白娍恢复了冷静,语气听起来坚定了不少,“因我而起,也只能因我而灭。” 谢以令感到放问咒的地方一轻,白娍从符咒里飘了出来。 “几位仙君,就用我的魂魄铸阵,灭了这十恶不赦的画卷吧!” 南宫赐控住她,防止被温良辰的阵法吸走。谢以令没拒绝,点了下头,与南宫赐联手设阵。 赤白两道光芒沿着青色阵法一路覆盖,所过之处,青色阵法被镇压化作碎片。地往上裂开,天往下掉落。眨眼间,卫城诸多房屋楼阁破碎倒塌。 一个人从天上掉下来,正好砸在谢以令他们附近,几点肉泥溅上他们的衣摆。是先前那个店小二。 高天边上,温良辰已经不见了。黑色的天幕掉落,露出熙白的天,整幅画卷终于在这一刻由黑夜转为白昼,然后在白昼中彻底崩塌。 第56章 不周林知晓春山事 谢以令忍不住道:“…… “啪——” 一滴沁寒的水珠顺着枯叶干皱的纹理滑落, 好巧不巧砸在树下其中一人的眉上,又沿着眉毛根缓缓逼近眼睫。 那人眼睫乌黑似鸦羽,睫毛被水珠浸湿, 几根黏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小簇。 谢以令先是眉上感到一点凉意,然后凉意转到了右眼, 风一吹,格外冷冽。他皱了下眉, 缓缓睁开眼。 昏夜里, 一只不知什么鸟发出一道惊啼, 谢以令一口冷气吸进肺里,呛得他坐起咳嗽了两声。这声音惊醒了身旁的南宫赐,连带着顾桓之也悠悠转醒。 南宫赐开口,嗓音略带沙哑, “冻着了吗?” 谢以令摇头看天,估摸着现在应是丑时,转身时又看见被顾桓之遮住的一团黑影, 起身去拨,发现是埋头大睡的阿四。他将人摇醒,回头问南宫赐, “师尊,这里是什么地方?” 南宫赐看了眼四周, 他们此时在临近卫城城门的一处山林中。 “这里是不周林。”顾桓之拍去身上的寒意, 很快认出了地方,“大概我们一开始进的,就是画卷中的卫城。” 阿四被弄醒,抬头茫然地问:“天黑啦?我们要在这里睡觉吗?” “你已经睡了一觉了。”谢以令揉了一把他冰凉的脸。 南宫赐从躺坐的姿势换成站立, 他按了一下碧落,说:“让白娍出来吧。” 他们之前虽然借白娍的魂体铸阵,但是在画卷崩塌之际,谢以令还是尽力救下了白娍,将她收入问咒中。 现在是夜晚,身为魂体的白娍出来并没有什么大问题。谢以令拿出问咒,放出白娍的魂体。 夜色中,白娍的魂体周围微微泛着一层灰绿色的浅光,她出来后,便安静地站在一旁,双手不由攥紧了衣衫,她知道自己被放出来是因为什么。 谢以令等了一会儿才开口,“白姑娘,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们了吗?” “好。”白折看了看三人,神情微黯,娓娓叙述:“卫城人杰地灵,很早以前就以珠宝良玉闻名。其中,又以倒春山盛产的美玉最为上乘。” “倒春山,”谢以令听见熟悉的山名,有些惊讶:“原来这山竟是盛产美玉的。” “是的。”白娍点点头,继续道:“只是可惜,现在那座山上,已经找不到一块美玉了。” “是因为,”顾桓之有些犹豫地问道:“过度挖采吗?” “不错。”白娍眼中闪过恨意,“商人重利,为满足贪婪,不惜竭泽而渔,导致美玉枯竭。” “山上没了美玉,但商人却并不认为是自己的罪行。”南宫赐忽然开口道:“他们急需找一个借口,或者说,替罪羊。” 幽暗的光在白娍眼中一闪而过,她轻声笑了出来,“没错,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是自己的责任,出事后却总想找理由推卸。” 她脸上的笑容淡去,继续道:“倒春山下,原本住着相依为命的一户兄妹。妹妹生来便面带胎记,双目瞳色不一。因害怕吓着他人,且心里又因容貌生卑,便常年带着斗笠示人。” 谢以令心里隐隐猜到了故事后续,不由皱起眉细听。 “明明已经生活得如此小心翼翼了,可还是难逃人心险恶。”说到此处,白娍原先温和的神情彻底消散,只有隐忍不住的冷意,“倒春山的玉让那群商人赚得盆满钵满,如今玉采没了,他们为了推责,便想到了一同合作采玉的顾大公子。于是,他们编造了一个谎,自导自演了一场戏。” “那些人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道士,向顾大公子毛遂自荐计谋。说倒春山上藏着一只妖,只要找到后将其以火焚之,骨灰撒在倒春山上,淋一场春雨,来年美玉必将重生。” 谢以令忍不住道:“荒谬。” “就这样,一则倒春山有邪祟出没,邪祟喜玉,凡采玉者,皆会被它盯上报复的传闻,就这样凭空而出。我们正气凛然的顾大公子,带着一众弟子,前往倒春山锄奸惩恶去了。” 谢以令等人听出她的暗暗讥讽,默不作声,顾桓之的脸色更是难看得吓人。 “也是命运弄人,那天妹妹收到哥哥的法术传音,刚要离开家,迎面撞上了顾大公子一行人。顾大公子不由分说地用剑挑开了妹妹的斗笠,只凭一眼,便断定她是妖女。妹妹因双瞳招来无妄之灾,被视为不详。” “顾大公子听信谗言,为美玉再生,派人将她捆住,活活烧死。如此荒唐之事,他们却觉得理所应当,并且口风极严得没让仙门知道真相。” 谢以令心里一坠,后背生出一股冷意,“故事里的妹妹……” 白娍道:“是我。” 顾桓之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真正看清过那个曾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大哥。 “那天是立春,下着雨,我收到了哥哥让我快逃走的传音消息。”白娍缓缓叙述着,神情似乎陷入了回忆。 倒春山最顶上的一块玉石,因吸收天地精华有了灵识,所以当土地松动,玉石掉落在地断成两半后,两截玉石几乎同时,一前一后化作一男一女两具人形。 这便是白折与白娍。 他们用自身的力量,在山下建了一间房子,从此居住下来。白折先为人,是哥哥,白娍比他慢了半秒,成了妹妹。 白娍对人间的一切虽好奇,却并不热衷,喜欢待在自己的一方小屋。白折却与她恰恰相反,他尤为喜欢山川美景,常常离家远行,去各城游玩,看尽繁华。直到世道大乱,阴尸横行,他才减少出去的次数。 白折喜欢当凡人的感觉,他学着他们饮酒作诗,弹琴画画,哪怕只要传音,白娍很快就会收到消息,他还是要写信回去。 所以,在看见白折久违地用法术传音回家时,白娍第一反应便是出了大事,可惜她逃走得还是晚了一步。 谢以令听到这里,忽然看向顾桓之,问道:“顾大公子做的这件事,你们知道吗?” 顾桓之喉咙动了动,他长吁一口气,道:“大哥之前有跟二哥提过类似的事,当时我也在场。只是大哥说的是,他与商人合作采玉,因为改变了地形,导致有人意外坠落死亡。” 谢以令又有了疑惑,“顾大公子身为仙门人,怎么会想到沾染商人之间的事呢?” 顾桓之解释说:“好像是因为倒春山的美玉,有极少数的对修炼有益,可增进功力。” 说完,他又道:“大哥向二哥说了这事后,二哥生了好大一通气,还训斥大哥糊涂,要他去死者家中赔礼道歉,并替人守灵三天。” “这事就这么完了?”谢以令惊讶地问:“你们也没有去现场看吗?” 顾桓之道:“当时我还不能出日月灵台,父亲也在闭关,此事是二哥跟大哥一起解决的,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 他说完,沉默下来,只是从胸膛起伏来看,心里并不平静。 气氛一时有些沉重,顾桓之也因此事出在自家门派而羞愧得双耳通红。他突然道:“我现在就回去问大哥二哥!” “好。”谢以令立刻道:“我们一起。” 把白娍收进问咒里后,谢以令自觉扶上南宫赐的肩,“师尊,靠你了。” 阿四一个疾行可抵千里,这是却偏要挂在顾桓之身上,说道:“顾哥哥,我也靠你了。” 日月灵台不像其余仙门,坐落山间,或坐落云层。它面朝街道,台阶漫长。 虽是深夜,但日月灵台无论白日黑夜都有光亮。守夜的两名弟子一见夜空中两道灵光闪过,等靠近后立刻认出是仙门中人御剑前来。 “是顾师兄!顾师兄回来了!”两名弟子又惊又喜地说道。 顾桓之下剑时步子晃了一下,他看了眼谢以令,小声道:“不知父亲为何突然召我回来,要是这次回来,又不被允许出去的话,谢师兄可不可以让扶风道长,帮我在父亲面前求个情?” 谢以令心里了然,难怪顾桓之想让他们二人来卫城,原来是请他们来当“说客”的。 他笑了下,宽慰他:“顾师弟别慌,若真如此,我们定会帮你。” “顾师兄,你终于回来了!”守夜的两名弟子像是松了口气,“二公子先你一步回来,现在已经去见掌门了。” “是出什么事了吗?”顾桓之问。 弟子的眼神躲闪了一下,“这,顾师兄,你还是自己去看吧。” 意识到事情并非单纯地召自己回来那样简单,顾桓之赶紧前往正殿。 日月灵台风格不似仙境,到像富丽堂皇的古宫。还没进殿,便听里面传来瓷器摔地声。 “混账东西!” 谢以令心里一惊,下意识看了南宫赐一眼。 “你为我仙门子弟,竟敢偷炼鬼术!实在是!实在是大逆不道,乃我仙门之污!” 这句话一出来,几人瞬间加快了速度往里走。谢以令心里,倏地颤抖了一下。 只见殿堂中,年近半百的顾守安怒视着浑身煞气的年轻男子,顾子衍站在一旁,惊愕得嘴唇微张,看着自己的亲大哥。 一看这情形,谢以令顿时明白,顾斩云这是走火入魔了! “是!”不知为何,顾斩云原本束好的头发散作了一团,他听见顾守安骂自己,意识还算清醒,“我是混账!那你呢?你居然因为一个外人,要杀自己的亲儿子!” 第57章 父子离心手足离情 亲手弑兄,何其哀也…… 顾斩云的话让后来的三人一阵心惊, “那妖物本就该死,我是为民除害!”他举起剑,坐实了大逆不道, 指着顾守安与顾子衍,恨恨地说:“你!你!你们都该死!竟然想要处罚我,还要将我逐出仙门?!” 阿四见情况不妙, 扯了扯谢以令的衣袖,在他看过来后, 瞬间消失, 只剩一股黑烟远去。 “顾斩云!”顾桓之终于按耐不住, 冲着顾斩云的背影,怒不可遏道:“你闹够了没有!” “还有你!”顾斩云猛地转过身,将剑对准顾桓之,剑尖抖动不止, “从小到大,父亲最疼爱的就是你!我为了门派四处奔波,斩妖除魔, 几次命悬一线,死里逃生。可你呢?一个悟道都比别人慢的废物,被娇养在门派, 什么也不懂!” 顾桓之心口一疼,那剑分明离他几丈远, 但却好像刺在他的心脏软肉里。 “你……大哥, 你一直这么看我?” 还没等顾斩云回话,旁边的顾子衍脱口而出道:“阿玄与你自是不同!” 顾桓之一下抬头望向顾子衍,听见他说道:“顾斩云,你身为大哥, 怎么不懂兄友弟恭的道理?阿玄一直对你恭敬有加,而你明面上友善,内心却对自己的亲弟弟如此仇恶,不是你虚伪在先?阿玄可不欠你什么!” 顾桓之呐呐喊他:“二哥。” “是!你们俩深情厚谊,可这与我何干?!你们跟顾守安才是一家人,我不是!”顾斩云握剑的手哆嗦着,正在渐渐失控,“凭什么我要没日没夜地练功,他却从小就能有母亲陪伴在身侧?我为日月灵台做了这么多,还不够吗?不就是一次失误死了人吗?何至至于我的亲人对我刀剑相向!” “住口!”顾守安厉声喝道:“逆子,你竟还不知悔改!” “我不悔!”顾斩云一双眼猩红,“我为什么要悔?如果不是我们仙门镇守世间,那些邪祟不知要害多少人的性命。我只不过犯了一点小错,怎么就罪孽滔天,十恶不赦了呢?我功大于过,你本就不该罚我!” 谢以令听着这些话,忍不住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他小声向南宫赐求证:“师尊,我记得顾大公子是位……纨绔不羁的人物来着,怎么听他说的,似乎并非如此?” “你没有记错。”南宫赐回他道:“日月灵台的事,我虽了解不深,但多少听说过。仙门上下,大多事宜是顾二公子处理。后来顾三公子法术长进许多,也开始协助处理。至于顾斩云,应是曾经的确做过一两件事,从此就挂在嘴上了吧。” 谢以令有些惊讶:“厚颜如此,倒也佩服。” “顾斩云,”顾子衍毫不顾及兄弟情面地拆穿他,“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以为外面那些百姓为何尊你敬你,叫你一声顾大公子?那都是日月灵台千百年积累下来的声誉,如今却要毁于你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顾斩云大笑一通,随后朝他狠狠啐了一口,“你顾子衍又算什么东西?也配来质问我?!” 顾守安胸膛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来人,”他指着昔日顽皮但良性未泯,如今却误入歧途,怙恶不悛的顾斩云,下令道:“将孽障顾斩云拿下!” 顾桓之与顾子衍几乎是同时出手,拔剑冲上去。 顾斩云后退飞出了殿堂,一直守候在殿外的弟子们立刻围住了他。原本以为很容易就被制服的顾斩云,突然煞气大涨,将一圈弟子震飞好几米。 谢以令与南宫赐互看一眼,默契地飞身出去相助。碧落一剑贯之,顾斩云避挡不及,左臂被捅穿。剑刃刮过他的骨头,剧痛袭来,冷汗直流。 “师尊,”谢以令道:“要不要用灵咒问问,是何人传授他鬼术的?” “好。”南宫赐抽出碧落,突然化出一道灵符,飞向顾斩云口中。 顾斩云口不能抵,吞下灵符的瞬间,双手用力掐住了自身的脖子,企图吐出灵符。他艰难地吐着气,不愿屈服。 “顾斩云,事到如今,你还要替背后之人隐瞒吗?”南宫赐冷声问。 “是……温、温……”在灵符的作用下,顾斩云哪怕死死咬住了牙,也还是抵着“咯吱咯吱”的磨牙声,说出了几个字。 忽然,一股阴风千里来。那风过来时有血红的飞花飘来,带着淡淡的奇香。 顾斩云的腰上被缠上一条赤色长绫,红绫那头一施力,便将他整个人拖拽了过去,灵咒也随之失效。 话语被打断,但不用明说,谢以令他们也已知道是谁。 顾桓之眼疾手快,霜客刺中红绫,却在触碰到的一瞬间被反弹开。 “是花解雨!”他认出了这红绫。 谢以令召出符链,也欲缠上顾斩云的腰。“铛”清脆一声,符链与半路出现的惊雨梅花镖相撞。 谢以令偏头,飞镖擦着他的耳朵而过,“好险。”他摸了摸完好无损的耳朵,劫后余生道。 这时,一道浑厚的灵力从身后传来。 顾守安两手运灵,掌间灵力大聚,朝红绫那头冲去。 “师尊,”谢以令道:“不能让他们劫走顾斩云!” 南宫赐会意,趁顾守安那道强劲的灵力打过去时,也提剑上去。谢以令跟着红绫寻去,却见那红绫竟极长,远远的看不见花解雨的身影。 “没有人?”他疑惑问。 顾斩云双足离地,被红绫缠住,风一般飘走。一道白衣乘风追去,南宫赐一挥剑,碧落追上红绫,拦在了顾斩云身前。 顾守安也追了上来,忍痛朝顾斩云打了一掌。 这一掌,彻底打碎了两人之间仅剩的那点父子情。 顾斩云重重喷出一口鲜血,放声大笑起来,“虎毒尚且不食子,顾守安,你好狠的心!” 他体内仙魔两股力量已经逐渐压抑不住,若任由它们膨胀,恐怕很快会爆体而亡。 又一道红绫飞来,缠住了碧落。南宫赐收回剑,飞身轻踩在红绫上。 红绫一收一放,直教人眼花缭乱。 顾守安打了那一掌已经用尽了所有狠心,他举起手,第二掌怎么也打不下去。 顾斩云眼底划过得意,心下以为逃过一劫,嘴角还没来得及扬起,一把利剑快如闪电,穿过他的左胸膛。 浑身的力气在这一瞬间消失,顾斩云的头因此低垂而下,看见了插在血肉里那把熟悉的剑,双耳刹那间听不见一丝声音。 顾桓之冷着脸追赶上来,“霜客!”他一抬手,召回了灵剑。 顾守安与顾子衍两人同时愣在了原地。 日月灵台的弟子们纷纷低着头,心里既震惊又惶恐,不敢看地上的尸体一眼。顾三公子他,他竟然真的杀了自己的亲大哥! 如此罔顾人伦之事,若是传出来,不知道会在世间,掀起一阵怎样的惊涛骇浪。 似乎是察觉到顾斩云已没了气息,那不知几丈长的红绫也松了劲,很快回到主人身边,整个过程,花解雨都未露面。 没了束缚与支撑,顾斩云身子软塌下来,跪倒在地,缓缓溢出一地血水。 谢以令上前看了两眼,转身对南宫赐摇了摇头。 顾守安还未发话,便听顾子衍叫两名弟子,一起将顾斩云的尸身抬起,打算送往灵幽台处理。 顾桓之握住佩剑,剑身一转,剑柄朝前,手背筋脉鼓起。他走过去,沉声道:“孩儿行事鲁莽,还望父亲莫怪。” 顾守安沉默着摆摆手,才问道:“刚才那红绫,便是你之前提过的平安镇主谋?” 顾桓之点头道:“是的。” “好。”顾守安脖子偏转了一下,似乎想要回头看一眼,但却在半道上忍住了。 见事情以顾斩云的死暂告一段落,南宫赐出声道:“顾掌门公私分明,不要太过悲伤。” 顾守安表情木然,他勉强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却没能成功。一向自视威严的掌门,难得在晚辈面前显出几分狼狈。 等弟子们跟随顾守安走远,顾桓之手中的剑终于拿不稳,掉在了地上。他垂落在身体两侧的双手颤抖如筛,脸色白得不成样子。 胸膛似乎破了一个窟窿,初冬的冷风止不住往里灌。很快,他的血液与身体都冷下来。 亲手弑兄,何其哀也。 这种事情他人没办法感同身受,谢以令虽能理解顾桓之的悲痛,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等他们去解决。 顾斩云在灵咒逼问下吐露出的“温”,只有可能指的是温良辰。 倒春山,白家兄妹,顾斩云,温良辰,画卷,法阵……不用想,温良辰他们这么做的目的,肯定还是为了练成重生术。 可是求重生术,为什么非要利用白家兄妹? 从谢以令这段时间跟温良辰打交道来看,他们的计划应该只差最后一步了,不再会把时间浪费在找同伙的事情上。 谢以令眯了眯眼,除非,白家兄妹身上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顾师弟,”见顾桓之在沉默中渐渐平复了情绪,谢以令才开口道:“顾大公子受温良辰他们蛊惑,修鬼术入魔道,仙魔两力无法制衡,所以才会走火入魔。” 顾桓之手腕一转,地上的霜客回到他手中,“我知道了。”他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表情也有些淡然,“谢师兄,我们现在是去找温良辰还是白折?” 谢以令微讶,难道他表现得很明显吗?顾桓之居然看出了他的想法。 “先找白折,不过他们现在可能在一处。”谢以令道:“我们得弄清楚温良辰设阵囚住白娍的目的是什么。以及白折,他分明知情,却助纣为虐,究竟是有难言之隐,还是有利可图。” 第58章 倒春往事真相大白 寒压凛冬雪,飞飘如…… “但是我们现在要去哪儿找人?”顾桓之问。 谢以令忽然想起来, “我听说,有些兄弟姐妹之间,会有心灵感应, 白娍跟白折既然为双生子,或许感应更深。” 顾桓之带他们进了一间厢房,谢以令再次将白娍的魂体放出来, 然后往后退了两步。 白娍在问咒里将他们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出来以后, 她看着几人, 问道:“如果事实真如你们所说, 那你们会把我哥哥怎么样?” 听见这话,谢以令觉得有些头疼,他单手撑在太阳穴处,揉了揉。 南宫赐道:“如果他真的勾结魔道, 想必会废去灵力,若是手上沾了性命,只能替天行道。” “我……我可以帮你们找到他, 只是,找到他之后,能不能让我先问问他?”白娍垂下眼睫, 带着一丝期望,“我想亲口听他将事情告诉我。” “好。”谢以令答应下来。 白娍闭目, 双脚离开地面, 悬浮在半空,周身的灰绿色暗芒比之前更浓了几分。 不消片刻,白娍便缓缓落地,她捂着心口, 脸白如纸,几近透明,“哥哥他,他就在日月灵台下的长明街。” 得到想要的信息,谢以令拿出问咒正要把白娍收回去,却听她道:“仙君等等,不用让我进去,哥哥他想见我,我就这样,跟着你们一起去吧。” 谢以令见她一副随时都会魂飞魄散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给她输入了一股灵力护住心魂。 白娍怔愣了一秒,对他笑了笑,正要道谢,突然浑身一阵剧痛传来。她身子蜷缩得如虾一般,吓得谢以令脸色一变。 “怎、怎么了?”顾桓之说话都打着结。 谢以令也疑惑,但情急之下,他却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在画卷里时,白娍被阵法压制,迫不得已向他说过一句“救我”。 他现在怀疑,那阵法并不是为了保护白娍。 南宫赐另起了一道灵咒,探出白娍体内所剩无几的法力在迅速流失,他轻皱了下眉,强行制止住那股神秘力量对白娍法力的掠夺。 谢以令看着为白娍输灵力的那只手,有些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仙门子弟。 是他的灵力有问题吗? “不是你的问题。”南宫赐收回手,对谢以令道。 白娍勉强稳住身形,靠着桌子坐下来。 顾桓之小心翼翼地问:“这是怎么了?” 白娍气若游丝,声音极小:“不知为何,我的灵力总是会无缘无故地消失,就好像有谁在暗地里偷走了它。” 听见不是自己的问题,谢以令眉目舒展开,又想起阵法的事,猜测道:“是因为那个阵法吗?”他盯着白娍,“你在那个阵法里面时,有没有感觉到很奇怪?” 白娍回想了一阵,点了点头,“其实,每次阵法启动,我都能感觉到它在吸收我的法力。一开始我以为是我的错觉,几次之后,我就确定了。我问过哥哥,他说是因为阵法在保护我的同时,需要灵力加持才会这样。” “这不对吧。”顾桓突然开口道:“不管哪种阵法,都含有设阵人的意念,除非设阵人想要吸取你的法力,否则阵法是不会自主做出这种事的。” 谢以令再次问她:“你确定阵法不是你哥哥设下的吗?从你说的话来看,这应该是个夺灵阵,作用就是将人困在其中,一旦感应到被困之人体内灵力涌现,就会启动夺取他人的灵力。而且这种阵,随着时间久远,还会对被困之人变成记忆,哪怕被困的人最后离开了阵法,还是会被设阵人夺取灵力。” 室内一阵默然,最后还是谢以令打破这片沉寂。 “算了,现在先不讨论这个。”他说道:“我们还是赶快去长明街吧。” 白娍撑起身子,跟在他们身后。 谢以令他们刚出日月灵台,忽然听见一声熟悉的“咻”声,三人同时回头,看见接连三朵赤色烟火在即将破晓的天幕中炸开。 顾桓之双眼映出金灯烟火的形状,一点水光泛起,又被他压了下去。 想来顾掌门思虑许久,还是希望顾斩云能走得体面一些。 * 长明街上,冷灯残夜。万叶纷落,风催黎明。 空旷的街道上,一道白影静立。 谢以令他们慢慢靠近,在距离那人三米远时,停了下来。 “哥哥。”白娍越过谢以令,对着那人喊道。 白折回头,看见白娍对自己一向充满信任的眼神,多出了一些看不懂的情绪。 “你都知道了。”白折对她说。 “你……”白娍秀丽的眉头一皱,她的头微微向左一偏,左眼滑下一滴眼泪。 虽然在谢以令他们告诉自己时,她对白折就心存怀疑,但亲耳听见他一句解释也无的承认,还是猝不及防地落了泪。 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 她以为的患难与共,齐心抵御共敌,不过是另一人处心积虑的利用。 “你为什么要这样?”白娍心口处首次出现了一种她从未有过的感觉,像是心脏被人大力捏住,传出阵阵痛意。她的嗓音已经沙哑,听起来有种被撕裂的痛感,但还是用尽力气吼出来质问白折,“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了?!” “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白折的声音冷漠得让人忍不住后背发凉,“你是我的妹妹,我不过是想要变得更厉害,你会愿意帮哥哥的,对吗?” 白娍红了眼,摇了摇头,“所以你设下阵法,根本不是为了保护我,只是,只是为了吸收我的灵力?” 她忽然想到什么,猛地看向白折,嘴唇颤抖道:“你只是设下了阵法,对不对?” 白折冷漠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笑了一下,“你不是猜到了吗?” 风越来越急,夹杂着凉意。 谢以令抬手摸了摸脸颊,指腹上一点湿润,看起来似乎是要下雪了。天也快要亮了,真相即将大白。 白娍也笑,只是笑容十分难看,“那个传闻,与那场火,你也知道?” 顾桓之死死握紧了手中剑,眼前的兄妹一方算计虚伪,一方真心相待的戏码,像极了他跟顾斩云。 就算白娍是玉石成精,并非凡人,但肉身被焚,也痛苦无比。 “这么多年,我们的兄妹感情到底算什么?”许久,白娍才开口,她的语气有些悲伤,但更多的是平静,“我以为你只是看上去薄情,心里还是有我这个妹妹的。没想到,白折,你根本没有心。” 谢以令听不下去了:“温良辰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竟然让你对自己的妹妹下此毒手!” “哈哈哈哈!”白折笑道:“你们不是已经见识过了它的厉害吗?” 南宫赐道:“那支阴阳墨。” “没错。”白折取出阴阳墨,轻抚笔身,道:“阴阳墨需要大量灵力滋养,我找了许久都没有合适的人选,于是,那位温大人便给我出了个主意。他用手下人扮做道士,骗那个早就心术不正的顾大公子,将白娍抓住烧死,简直轻而易举。” 飞雪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那一刻,纷纷扬扬下了起来,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寒压凛冬雪,飞飘如白絮。这场雪来得格外大,格外急,像是预示着某种危机。 “小心!”突然,白娍大叫一声,在谢以令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飞身扑向白折,挡住了那道差点卷走他的红绫。 谢以令道:“又是花解雨!”他召出符链,顺着红绫寻找它的主人。 顾桓之冲向白娍,刚要碰到人时,突然被一阵巨力推开,飞了出去。 “顾三公子,好久不见。”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顾桓之捂着剧痛的胸口从地上爬起来,看见来人是雁展,脸色难看道:“谁跟你好久不见,这次果然又是你们在搞鬼!” “我们只是抓个鬼魂罢了。”雁展笑笑,语气关切,“顾三公子没事吧?怎么瞧着一副虚弱模样,莫非是大哥刚死,还没来得及从悲痛中走出来?” “呸!”顾桓之啐了他一口血沫。 雁展正要还口,脸色突然一变,他挟制住白娍挡在自己面前。 “扶风道长,可别轻举妄动。” 南宫赐停住手里的符咒。 “你也知道,我们这些人,常年动刀提剑的,下手没个轻重,若是一不小心,捏碎了白姑娘的魂魄就不好了。” 雁展笑看了看一脸平静的南宫赐,又看了看被自己掐着脖子的白娍,啧啧摇头道:“真是兄妹情深啊。” 他扫了眼另一边好端端站着,没受半点伤的白折,眼里闪过轻蔑的讽意。 原本就是魂魄之躯的白娍,受了花解雨一击后,更加虚弱了。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一动不动地被雁展捏在手里。 “白姑娘,你说,他们会在乎你的死活吗?” 谢以令顺着红绫发现了不远处的花解雨,他一挥符链,重重地打在了她手臂上。 花解雨一转身,红绫飞舞,变幻不停。 谢以令一动,发现自己脚上缠了一条红绫,他眉心一跳,直觉不妙。 红绫那头一施力,谢以令当即重心往后,他落地时,双手小臂在地上一撑,勉强稳住了身子。 红绫收紧,拖着谢以令不断往花解雨那头靠近。其余红绫缠住他的手臂,双腿与腰,想要束缚他的行动。 谢以令双掌一拍地面,整个人从地上弹了起来。两手各抓住几条红绫,往自己这头扯动。 他凝神,与花解雨对峙时,心里默默念咒。 掉落在地上的符链开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慢慢离开了地面。 “缠住她!”谢以令大喊一声,道:“你以为就你能捆住人?” 第59章 风雪积灵长明除魔 “天弘地济,咒令有…… 符链不像红绫那样柔软, 粗糙且坚硬的材质缠上花解雨雪白的手腕,勒出紫青的痕迹。 身上的红绫松了劲,谢以令趁机凝聚灵力, 一掌打了过去。花解雨躲避不及,正中心口。 一掌接着一掌,谢以令毫不手软地继续, 掌风强劲,夹带着飞雪打在花解雨身上。 四周景物覆盖了一层薄雪, 白茫茫一片。 花解雨吐出一口血, 收回了红绫。接着, 她身后出现了数不清的红绫,舞动间像是修炼成人的九尾狐精,摇曳着狐尾。 红绫横平竖直,交错在一起, 犹如一张巨大的网笼罩在谢以令头顶。 花解雨眼神阴狠地盯着谢以令,口中喝道:“灭!” 红网沉沉地落下来,谢以令赶紧躲避, 谁知那网跟长了眼睛似的,穷追不舍。 越来越近了,在红网挨上自己头发的那一瞬间, 谢以令快速以灵化境,生出一道结境。 红网包裹住谢以令, 开始收缩, 并且越收越紧。到最后谢以令就像一个蚕蛹般,立在了地面上。 花解雨冷眼看着那红色的蚕蛹物,用法术变出一把长剑来。她紧握长剑,谨慎又带着杀意, 一步步走过去。 “多次阻扰我们的大业,你该死。”她说完,双手合力握住剑柄,朝被裹成了蚕蛹的谢以令刺去。 “铛”一声,一道白影飞过,将花解雨的剑撞向一边。 花解雨定睛一看,那道白影原是一把白扇。 白扇在空中转了几圈,最后回到了使出来的人手里。南宫赐手执白扇,倏地展开,一挥扇,风雪万飘。 谢以令在里面听见外面的打斗声,心里焦急地想出去。无奈这红绫从里面竟怎么也打不破,他冲外喊道:“南宫赐!南宫赐!” “谢辞,我在外面。”玉清扇将花解雨吹得差点整个人翻过去,南宫赐收了扇,只道:“碧落!” 灵剑一出,满街生辉。碧落向蚕蛹斩去,灵力绽开最外面一层的红绫。 谢以令想起一个法子,虽然心有余悸,但却是他目前为止,唯一可能出去的方法。指间阴火渐现,他将阴火引到红绫上,双目沉沉地看着红绫被点燃。 顾桓之见南宫赐去了另一边,忍不住开口打破跟雁展的僵局,“你们想抓她做什么?”他扭头质问白折,“事到如今,你还想着利用白娍?” 白折扯了下嘴角,“天命如此。她是阴年阴月阴时的体质,是修炼的绝佳容器。况且我并没有要她性命,如果不是你们干涉,阵法与她之间的平衡也不会被打破。” 顾桓之心里一惊,这个体质,跟他之前得知的墨三公子被练成阴尸的原因一样。 雁展悠悠道:“好了,白公子,你也别看戏了,去帮花解雨吧。” 白折眼里闪过一丝抗拒,“她刚才差点杀了我。” 雁展嗤笑一声,“如果可以,她早就杀了你了。” 白折嘴角向下紧抿,握紧了阴阳墨,从雁展身后越过,目光从始至终都没往白娍身上看一眼。 顾桓之道:“我绝可不能让你们在日月灵台前如此嚣张!” “那便试试。”雁展说完,正要动手,忽然神情一僵。 顾桓之见状,得意地哈哈一笑:“雁展,你中了我的灵咒了!” 他说完,趁机夺过白娍,学着谢以令将她收进了灵咒里。 他刚做完这事,雁展挣破了灵咒束缚,脸色难看至极。 一把利剑朝顾桓之刺来。 顾桓之一挑剑,霜客飞转,挡住了雁展的攻击。 突然,又一人乘着风雪而来,飞身落在长明街上。 温良辰今日摘了面具,腰间佩戴上了佩剑,手上没再抱着琴。经过这段时间的斗争,他们耗费多年时间炼的阴尸已经所剩无几。 “温良辰?!”顾桓之瞬间瞪大了双眼,却毫不畏惧,提剑迎战,气势汹涌地杀了过去。 * 日月灵台处,顾子衍在顾守安门前站了许久,也不见里面出来人。 “父亲,”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长明街魔气聚结,定是温良辰等人蔑视仙门,在此行恶,如此气焰嚣张,您为何迟迟不出手?” 屋内的踱步声消失,半晌后,传出顾守安苍老的声音:“天意如此,子衍,你不要插手此事。” “可阿玄已经介入其中!”顾子衍不明白,“父亲,为何一定要顺从天意?难道天墉府与墨城覆灭都是天意吗?若是天意要我日月灵台也如此呢?我们真的要坐以待毙吗?” 门从里面打开,顾守安看着神色焦急的顾子衍,终于妥协,他轻叹了口气,道:“你去吧。” 顾子衍眼里一喜,他告退顾守安,转身带着一群弟子往长明街赶了过去。他们到时,看见半空升起一股白烟。 白烟弥漫,借风势吹向顾桓之这头。他有些艰难地与温、雁二人周旋,分心看了谢以令那边一眼。 只见阴火烈烈,正焚烧着一蚕蛹状的东西。嘭的一声,那东西从里面炸开了。 谢以令以手臂挡脸,从中一跃而出! 他不给花解雨反应的机会,当即一把符链打出去,抽在她清瘦的背上。 花解雨握剑的手一紧,双目迸射出狠厉的光芒。 顾子衍带来的弟子们瞬间围上去,想要将她一举拿下,却被白折画出来的妖物阻拦住。 顾子衍冲上前去,与白折打斗起来。 碧落与弟子们的数把灵剑一同,直直地刺向花解雨。随着花解雨长剑一挥,惊雨梅花镖顺势射向众人。 南宫赐用碧落一挡,好险没被划破皮肉。 几名弟子不慎受伤,竟在眨眼间浑身无力,面色渐渐青紫,倒地不起。 “大家退后,这飞镖上有剧毒!”谢以令出口提醒。 花解雨不顾对面人多势众,飞身踩着弟子们朝温良辰那里靠近。 谢以令与南宫赐赶紧追了上去。 逐渐力不从心的顾桓之见又来一人,心里一惊,忙喊道:“谢师兄!扶风道长!” 符链哗啦响起,缠住了花解雨的脚踝。 花解雨翻身一剑砍在符链上,却没有砍断。 “找死!”花解雨冷声道。 “花解雨,”谢以令企图劝她回头:“我看你生得一副仙子模样,怎么会与温良辰那种人为伍?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解决,偏偏要去祸世作恶?” “我想要让死去的人重返人世,你能做到吗?”花解雨看着谢以令,眼中夹杂这嫉妒与不甘,质问道:“你能吗?!” 谢以令停止了劝说,他有些悲悯地看着花解雨,摇了摇头。 “啊!!”花解雨举起长剑,猛地刺向谢以令,“都是你们坏了我的事!那些仙门派人毁了平安镇,我辛苦多年的计划也被阻断,要不是你们,要不是你们!我早该了结心愿!” 谢以令用掌心灵力抵住了剑尖,任凭花解雨再施力也无法往前半分。 “南宫赐!”谢以令大喊一声,碧落闻声而来,速度之快带着破空声。 花解雨只得收回长剑,一手挥动红绫招架碧落,一手舞动长剑攻击眼前的人。 但一心二用,难免有破绽。 谢以令瞅准时机,用灵力化出一把灵剑,将花解雨手中的剑挑飞。 灵剑剑身灵活,剑气四射,逼得花解雨手腕上衣袖不堪重击,碎成了片状。 她赶紧收回手,一抬手腕,用几枚飞镖回击。 谢以令快速用剑将飞镖弹开,然后手中剑一抛,换了个方向握住剑柄,身形一闪,已经逼近了花解雨。 他用力握紧灵剑,深深地从花解雨的锁骨处刺进去。 一股温热的血溅上谢以令的脸,很快在风吹中变得冰冷。 花解雨瞪着眼,像是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她的脸变成雪一样的颜色,谢以令才抽出灵剑,静静地看着她的身体倒在了地上。 一剑难敌两人的顾桓之,终于等来了救兵。 谢以令抹去脸上的血珠,留下一道深红的痕迹。“温良辰,”他问出那个早就疑惑的问题,“你为何剑不出鞘?” 温良辰冷笑道:“对付你们,用得着这么麻烦?” 雁展意味不明地看了温良辰一眼。 顾桓之受了温良辰一掌,现在心口疼得厉害,他强撑着将重力全放在霜客上,勉强维持站立的姿势,弯腰抬头看着他们。 “顾师弟,你没事吧?”谢以令问。 “谢师兄不用管我,”顾桓之咽下嘴里的血腥气,对他道:“你跟扶风道长先对付他们。” 南宫赐执剑站立,听见温良辰忽然提议道:“正好,一对一,谢以令,你跟我打!” 南宫赐出口反驳:“用不着。” 谢以令想了想,猜到温良辰今日出面应该是有了新的计划,回头对南宫赐温声道:“师尊,不必担心。” 刚说完,温良辰飞身离开,谢以令赶紧追了上去。 南宫赐心一紧,正欲跟上去,却被雁展拦住了去路。 雁展冲他挥了挥杀生,笑道:“扶风道长,你的对手是我。” 南宫赐抬眼看他,眼神冷如漫天飞雪,“让开。” 雁展哈了一声,“怎么可能呢,扶风道长若是真想过去,不如与我速战速决?” 话音止下的一瞬间,碧落如离弦之箭杀来。 雁展没想到这一剑力量竟如此之大,飘絮般的雪花被南宫赐的灵力利用,变成了层层利器。 他的脸颊,脖子以及裸露在外的皮肤,全部被划破,殷红的血肉一点点绽开,在雪景里分外显眼。 南宫赐动作决绝,挥剑果断,雁展被他击得节节败退。 一道白光照亮黑夜,雁展被刺目的灵光照得睁不开眼。他只能一直往后退去,凭借破空的风声来躲避。 杀生剑不断击碎坚如铁的雪花,待碧落灵光黯淡下去的一刹那,雁展猛地聚集邪气,一团黑气朝南宫赐吞去。 南宫赐召出串串灵咒,列咒成阵。 “天弘地济,咒令有灵,破!” 雁展浑身如同被天雷击中,骨头一阵剧烈疼痛。 “啊啊啊!!!” 第60章 雪埋血以血付天地 一片天地间,两处残…… 雁展惨叫数声, 拼命用杀生剑抵御南宫赐的灵咒阵。然而,结果却似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一道清脆且沉重的声音响起, 他的杀生剑竟然从中生生折断,成了两截。 一口鲜血从雁展心脏涌上嘴里喷出,剑身如人心, 意念一致。 剑在人在,剑亡, 人亦难独活。 雁展擦拭了一把嘴角的血迹, 突然发功, 一把黑色的剑慢慢出现在南宫赐眼前。 那把剑通体呈黑色,却是一种十分纯粹的黑。看得出它原本应该是灵气丰盈的,剑主人不是修道有为的惊世子弟,便是悟道破迷的得道仙君。 南宫赐神情微僵, 一向惊不起半点风波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 “这把剑,你是如何得来的?” 他目光掠过剑柄上的“不送”二字,眼底隐隐有怒火。 “如何得来?”雁展眼珠一动, 似在回想,“啊,想起来了。真要说起来, 这剑还是在你们南归附近捡的呢,也不知道是哪位弟子的灵剑, 用起来倒是顺手。”他拔剑出鞘, 熟练地挥动了两下。 不送经他人之手,沾染了几分邪气,原本清透的光芒也变得有些浑浊。 南宫赐看着雁展,不再多语, 一挥碧落,凌空斩去。 乌黑如墨的宝剑,上有赤色云波浪纹隐隐发光。 莹白似雪的灵剑,碧色游走在其间,冷光堆砌。 两把绝世宝剑一出,黑白两道光芒冲破日月灵台上空。 天色渐明,或许是因为打斗声太吓人,附近不远处,本应该早早起来支摊的百姓都没有开门。 顾子衍与白折的战况尤为激烈,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他占了上风,且还有弟子围上来帮忙。一时间,白折陷入了逆境。 他从白娍身上吸取的灵力几乎全都贡献给了阴阳墨,自身不过是才修炼小百年的玉石精,对付仙门出身且勤学苦练的顾子衍已是十分勉强,更别说以一敌多。 忽然,白折的目光扫过不远处,寻了块空地调息灵力的顾桓之,心里一狠,用尽灵力画出巨蟒。这只巨蟒比之前的体格大了两倍,长度更是惊人。 巨蟒一出,直冲着顾子衍咬去。若是寻常人看见雪中有蟒行,估计会吓得当场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顾子衍凝结灵力,一道盾形结界在他身前凝成,只待巨蟒过来时给它致命一击。 谁知,那巨蟒却在即将撞上盾形结界时,陡然转头,朝毫无防备的顾桓之而去。 “阿玄!快躲开!” 顾桓之闭目运灵,刚吐出胸口郁积的一团浊气,就听见了顾子衍的提醒。他双眼还没来得及睁开,感到一股邪气迎面而来,接着便听见“噗呲”一声,谁的剑刺中了谁的身体。 想象中的重击却没有降临。 顾桓之睁开眼,看见一条巨蟒正吊在自己的头顶上空。他眼睛都瞪得大了一圈,立刻飞身而起,远离了巨蟒。 而刚才那道剑刃入肉的声音,则是因为顾子衍拼尽全力刺中了白折,让巨蟒中断进攻,自身也被巨蟒周身的煞气所震。 仙门中人佩带的本就是灵剑,刺中妖邪精怪身体里,灵气入体,便在其中肆意乱窜破坏。 白折清俊无暇的脸上出现了一块块玉石状裂痕,快要耗尽的灵力无法支撑阴阳墨画出的妖物继续维持形态。他感到脸上的变化,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脸,却摸到一片凹凸不平的皮肤。他脸色一下阴沉下来,放在脸上的手隐隐颤抖。 被剑捅过的地方嗖嗖放出冷意,身体中的温度却越来越高。好似一团火愈燃愈烈,将他腹中五脏六腑都烧得一干二净。 “不。”白折语气还算冷静,说的话好似在安慰自己,“这点伤根本伤不了我。”他再次拿起阴阳墨,画出一道女子的身影。 顾桓之感到衣袖中,寄放白娍魂体的灵咒躁动不安。他赶紧握住灵咒,压制住白折强行对白娍的召唤。 顾子衍与四周弟子们一拥而上,数把灵剑刺上去,白折被淹没其中。 随着一道撕心裂肺的痛叫,一束光芒从众人群中发出。接着,一块玉石掉落在积了一层薄雪的地面,碎成了几瓣。 顾桓之手中的灵咒猛的震动了一下,然后平静了下来。 长明街空地上,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打得不可开交。顾子衍正要去帮忙,却见那道白衣一剑刺中了黑影。 南宫赐手腕一转,碧落抽出时,血液一并洒出,却一滴也没沾上他的白衣。 雁展咧开嘴笑了,露出满嘴腥红。他往后一退稳了稳身子,喝了一声,不送剑身震动,发出道道剑鸣。满天的雪花被那股力量威慑,静止了一般缓缓在半空悬浮。 南宫赐一抖灵剑,血珠滚落。滴滴落入地面覆了一层的积雪上,似雪中红梅,竞相盛开。 碧落接住了不送第一击,没给它挥出第二剑的机会。 削铁如泥的剑刃划过雁展的脖子,一道血柱飞了出来。颗颗血珠似琼珠乱撒,扬了雁展一双乌黑的眼,映出他眼底深处的悲绝。 他死死捂住伤口,直到整只手很快被染红,才终于不得不丢下了不送,换做两只手紧紧摁住自己的喉结处。 血流不止,很快,雪地被浸红了一片。 那血缓缓地流向另一边,而在它的对面,花解雨尸身冰冷,与雁展死状如出一辙。 一片天地间,两处残红落。 “阿玄!”顾子衍赶到负伤的顾桓之身边,关切道:“你哪里受伤了?” “金丹。”顾桓之脸色看上去不太好,“二哥,我金丹受损,恐怕需要修养一段时间。” 南宫赐目光看向谢以令离开的方向,口中说道:“这里就交给你们了,我先走一步。” 他捡起地上的不送,目光中带些怀念的柔意,将它拿在了手中。 不等顾桓之他们开口,雪白的仙服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 谢以令紧紧跟随着温良辰,来到一处断崖。他看着在悬崖边停下来的温良辰,听下追赶的脚步,对他道:“温良辰,你已经无路可逃了。” “逃?”温良辰被这个字逗乐,脸上讥笑浅浅。 “我要是想逃,从一开始就不会踏上这条路。” “踏上这条路?”谢以令问他:“你是因为渴望长生吗?” 温良辰反问:“你猜?” 谢以令又摇了摇头,道:“若你渴望长生,不管你在温府过着怎样的生活,受着怎样的待遇,到底是温府的大公子,送你去仙门修道一事,应该不会太难。可若你不渴望长生,又为何用尽手段求重生之术?” “哈哈哈哈哈哈!”温良辰点头,“不错,我并不渴望长生,什么修道成仙的,我也不在乎。你应该明白,我要的,是能让人死而复生的重生术!” 这话跟花解雨说的一样,谢以令忍不住皱眉,“你想让谁死而复生?难道你跟花解雨是为了同一人?” 温良辰却并不打算回答,他道:“别磨磨蹭蹭了,谢以令,既然你不愿成为我手中的剑,那便让我的剑来了结你!” 温良辰的那把剑,剑身带着煞气,不需出鞘,便可震得人连退三米。 谢以令召出灵咒,列成了一个阵法。 赤色光芒照亮了模糊的断崖周围,凛风呼啸,寻常人稍有不慎就会被吹下悬崖。 灵阵的力量与温良辰的煞气相撞,两者不甘示弱,稍微修道的人,隐约可看见空气中赤色灵波跟黑青灵波渐渐扩大。 寒风刺骨的冬晨,谢以令却打出了一身热汗,他咬破食指,画下血咒。 “天鸿地济,咒令有灵,破!” 温良辰咬牙承受了灵阵的重击,他身影快如鬼魅,瞬间靠近了谢以令。却被灵阵压身,让他一瞬间犹如背负巨山,直不起腰。 谢以令一道灵力打过去,化作数把刀刃。 谁知,灵阵内的温良辰突然全身长出了密密麻麻的阴蝶,那些阴蝶带着火焰,将他组成了一个火人。 周身烈火焚烧的温良辰,无视了谢以令灵阵带来的痛苦,强行突破阵法闯出来后,遍体都是骇人的伤痕。 他衣衫碎成了几大块,里面的皮肤被火焰灼烧渐渐发黑,可他却毫不在乎。 “谢以令,”温良辰的目光就像是狩猎的毒蛇,他看着谢以令的腹部,“只要让我的魂魄进去你的躯壳,成为新的掌控者,你体内的灵器为我所用,重生之术很快就能实现!” 他闪到谢以令眼前,一把遏制住了他的双手,抬手将人踹飞了出去。 谢以令一时五脏都被捣动起来,胃里一阵翻涌。在落地之前,温良辰又抓住了他的衣襟,将他提了起来。 谢以令一掌打在温良辰身上,却发现他纹丝不动,并且他手上的力气突然间涨大了数倍,接着将他狠狠往地上一摔! 这一摔,摔得谢以令眼冒金星。眼前的温良辰越来越模糊,对方的魂魄开始出窍,企图进入谢以令的躯体并且挤走他的魂魄。 “谢辞!” 远处南宫赐传来一声呼喊,“接着!”他道:“不送!你的剑!” 谢以令神魂一震。 南宫赐为他送来了不送! 黑色的剑划破夜空,像一道闪电,精准落入谢以令手中。 熟悉的触感让谢以令脑海中尘封的记忆重现,他奋力挣开了温良辰的桎梏,一剑斩去,后面断崖轰地断了半截。 夺取他人肉//身被迫中断,温良辰稳住心神,目光在谢以令与不送之间扫了扫,“这居然是你的剑。” 谢以令重获佩剑,有如神助。他使出南归仙术,与温良辰打斗起来。 身后,南宫赐也即将赶到。 胜负只是时间问题。 只一瞬间,同归于尽的想法便在温良辰心里生了根。心中邪念突起的那刻,如落入干草的火苗,瞬间将他的理智烧没。温良辰动作慢了一瞬,谢以令见状抓住机会,一剑贯之,却只是擦过温良辰的腰! 而温良辰却倾尽全力,一掌打偏在了谢以令右胸。顷刻间,他化掌为爪,穿透了谢以令的胸膛,满手鲜血淋漓。 “谢辞!!!” 南宫赐一向波澜不惊的神情在看见这一幕时破裂,他双目睁大,看着谢以令第二次在自己眼前倒下。 碧落从他手里掉落,雪白的仙服在逐渐浓郁的夜色中,与飞雪混为一体。 谢以令用尽最后的力气,握紧了不送,从温良辰后背狠狠地刺下去! 在阴火引到他身上前,他松开了不送。 谢以令只觉得被穿透的地方冷得厉害,他的牙齿开始打颤,眼前一片明亮,却看不清东西。 倒下去前,他心里便知道自己不会撞到冰冷坚硬的地面。 及时赶来的南宫赐,从身后稳稳地接住了他。 这一剑下去,温良辰法力尽失。很快,周身被阴火吞噬。他不死心地用踉跄的步伐,朝谢以令这边走来,微弱的青色光芒从他手中流出来,如同一条青蛇,想要缠住谢以令。 南宫赐一挥手,将温良辰最后一丝机会彻底碾碎。在温良辰的身体被阴火烧得粉碎时,顾子衍带着弟子们,终于赶到了这里。 雪地里,南宫赐将谢以令抱在怀里,源源不断地往他身体里输送灵力。他一言不发,像是没发现顾子衍他们的到来,又或者说,并不在意。 一名弟子发现了掉落在化作一团焦尸的温良辰身边的剑,察觉有些不对劲。他向顾子衍说明后,上前捡了回来。 那把剑无疑是把上好的利剑,弟子尝试着拔剑,却发现拔不出来。他仔细一看,那剑柄处竟融了一块灵石,将剑牢牢封住。 顾子衍接过剑,有些疑惑,却对温良辰为何要封剑的原因不感兴趣。他把剑丢给弟子,道:“回去扔进炉子里焚化。” 谢以令的手越来越冰,他摸到南宫赐的手腕,感到体内的血液流失得越来越快,但又有一股暖流进来,护住了他的心脉。 他用手指轻轻挠了一下南宫赐的手腕。 南宫赐为他输送灵力的动作不停,神情却变了变。他知道谢以令想表达什么,手腕上,是他们定好了一命共生的鬼契。 南宫赐神情比漫天飞舞的白雪还要冷,他沉声道:“你不会死。” 谢以令扯了扯嘴角,想要故作轻松地笑,却因为胸膛的剧痛没有成功,“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吐气艰难,“只是,还有些愧疚……” “不想……连累你,南宫赐,我不想……” 谢以令眼神开始涣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南宫赐却听清也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 不止这一次,还有上一次,都是不想连累你。 不是抛弃你,不是离开你,只是不想连累你。 “我要是怕被你连累,”南宫赐运灵,开始催动金丹,“从第一次见你,就应该远离。” 金丹出体,顾子衍等人目瞪口呆,他张口想劝说,却在看见南宫赐坚毅且不为任何人事改变的眼神后,闭上了嘴。 雪越下越急,一众人头上都堆了雪。 谢以令乌黑的长睫颤动,抖落了几粒雪花,黑与白清楚分明。 他靠在南宫赐怀里,一边是彻骨的寒夜,一边是温暖的怀抱。冷热交加中,他意识逐渐模糊。 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慢慢进入他的脑海。 谢以令知道,那是南宫赐的记忆。因为一命共享,他拥有了南宫赐遇见他后的所有记忆。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60-70 第61章 天远人散燕孤人哀 人潮远去,他什么都…… 鬼城有一州, 名为玉州,玉州有一镇,名为玉泉镇, 镇中有一地,名作乌衣巷。 这深巷里,住着的大多是普通人家。一日, 巷子里来了一辆马车,一位看着不过二十五六的清丽女子, 拖着包袱跟一对姐弟从马车里走下来, 从此在乌衣巷久住。 一开始, 人们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富贵小姐,时间长了,才逐渐明白过来,大概是个命苦的可怜女子。 女子名唤谢婉。那对姐弟, 姐姐名叫谢清,不过六岁,弟弟名叫谢辞, 刚满四岁。放在同龄孩童身上,正是贪玩的年纪,可这对谢家姐弟, 却比其余孩童更加早熟聪慧。 姐弟俩同娘亲一道起早贪黑,到集市上售卖谢婉绣的手帕、荷包。 只可惜乌衣巷这地方, 人人都为谋生难以自保, 谢婉的生意着实不景气。她只能想办法,到更加繁华的玉泉镇去。 玉泉镇与乌衣巷不过三四里之遥,谢婉每日都要披着夜色醒来,眼见两个孩子满脸困倦还要闭着眼跟她下床, 心中又酸又涩。 “阿清,”这日,谢婉将谢清拉倒一旁轻声道:“你跟阿辞从今天起,就不用再跟着娘亲去镇子上了。” 谢清一听,睡意顿时没了,她不解地看着谢婉:“可是娘亲的东西很多,提着走那么远的路肯定很累,阿清跟弟弟帮娘亲分担一些,娘亲就不用那么累了。” 谢婉轻抚她的头,安抚道:“娘亲提得动,阿清不用担心。倒是你在家要注意看好阿辞,可别让他出去乱跑跟人走了。” 谢清点头答应,她倚在门上,看着谢婉清瘦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 谢辞醒后不见了娘亲又气又急,谢清只得哄他,曲儿也唱了,故事也讲了,好容易他才不闹。 “姐姐,”谢辞吃完蒸笼里最后一个馒头,问谢清:“要是娘亲受欺负怎么办?我想去看看,我认识路!” 谢清埋头在屋外给谢婉新种的菜浇水,听见弟弟所说,虽然心里确实有担忧,可也谨记娘亲的话,对谢辞说道:“娘亲说了不让我们出去的,你要是想娘亲累了一天,回来还要怄气,你就去。” 谢辞不说话了,怏怏地也到小院子里,提着水桶帮忙浇水。 日子虽清苦,但也算过得安稳,直到有一天,谢婉比以前回来得更晚。 谢清已会做一些简单的饭菜,每顿都是她做好了让谢辞端菜碗上桌。这日谢婉神情恍惚,像丢了魂一样回到家。 谢辞跟谢清早已饿得不行,见谢婉回来,顿时齐声笑道:“娘亲,你回来啦!” 谢婉恍然回神,她清丽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道:“阿清阿辞真乖,娘今天有点累,你们吃吧,娘先睡一会儿。” 谢辞看着她有些跌跌撞撞地进了屋,扭头问谢清:“姐姐,娘怎么了?” 谢清沉默半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阿辞,我们先吃饭吧。” 从那日后,谢婉的身子便开始虚弱下去,脸色一日胜一日苍白,眉宇间尽是谢辞看不懂的悲色。 反倒是谢清,家里大小事样样承包,谢辞只能跟她抢着做。 “姐姐,你说,娘是生病了吗?”谢辞坐在门口石阶上,扭头问旁边的谢清:“生病了是不是要吃药?姐姐,我们给娘亲买药去吧!” 谢清撑着下巴,看着远处只剩光溜溜一截树干的山道:“阿辞,你不懂。” 谢辞摇着她的胳膊,央求她:“那姐姐,你告诉我,我也要懂。” 谢清神情复杂,她拗不过谢辞,却也不知该如何说得让他明白,娘亲定是被人欺负了,才这几日都没出去卖东西。 谢清叹了口气,起身去收挂在杆子上的衣服。留下谢辞一人坐在石阶上,脸上挂着疑惑。 秋末冬初,已是分外凛冽。屋外寒风打门,谢辞紧紧挨着谢清,二人双足相促围坐在火炉旁,互相用脚挤着玩。 谢婉今日回来得晚,身上的棉衣看着便单薄,她身子抖得不成样子,手里却紧紧握着一锭白银。 谢辞瞪大了眼,惊喜道:“姐姐,是银子诶!好大一锭银子啊!” 谢婉动作轻柔地拍了拍谢辞的脑袋,道:“阿辞原来还是个小财迷。” 谢清捂着嘴直发笑,闻言便道:“他不仅是个小财迷,还是个贪吃鬼、小气精呢!” 谢辞一听,臊红了脸,知道谢清是在说自己之前因抢吃的,跟她生气的事,连忙扑过去捂她的嘴道:“姐姐也是小气精!又提那件事!” 谢婉等二人闹够了,才催着他们赶紧去睡觉。 谢清与谢辞爬上谢婉前不久才新铺的床,自觉给谢婉留了一块空地。 睡意渐浓,谢辞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边躺下,一道低柔的声音从头顶落到他塞满棉絮的枕头上:“阿清,阿辞,你们要平安长大,娘亲也不知,今后该如何是好……” 谢辞在睡梦中皱起眉头,没能听见后面的话。 * 谢婉得病是在冬末,屋里整日都是她令人揪心的咳嗽声。 谢清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头,一遍又一遍替谢婉擦去白净额头上的细汗。 “阿辞,药煎好了没?” “来了来了!”谢辞端着用布隔开的滚烫药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将还冒着热气的药放到了床边的矮柜上。 待药碗不再烫手,谢清端起来,看了谢辞一眼,后者立马会意,走上前将谢婉扶了起来。 一勺接着一勺的药喂进了谢婉口中。 喂完药,谢清静静地看着再次陷入沉睡的谢婉,她的五官已经逐渐显出谢婉的模样,只是那双眉毛与谢婉全然不同。 密而直,像是两把长剑,而非谢婉那般,像一折就断的细柳。 谢辞蹲在谢清身旁,有些依赖地靠近了谢清。 “姐姐。”他轻声喊道。 谢清转动久久未动的眼珠,低头看向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她抬起手,用跟娘亲一样的力度,轻抚谢辞的头。 “阿辞别怕,姐姐在呢。” 屋漏偏逢连夜雨不假,第二天,一场冬雨差点将这间石瓦茅屋摧毁。 谢辞耳边传来“滴答滴滴答”的雨声,声音不是从屋外传来,而是来自他眼前的木盆。 谢辞抬头,看见屋顶那个漏雨的小洞,屋外是雨天,可光线却比屋内亮。 一缕昏光泄入屋中,谢辞伸手去抓,那光却从手中逃出。 谢清有一下没一下地去探谢婉的鼻息,感受到微弱的一点热气,才松了半口气。 谢辞忽然开口道:“姐姐,我想快点长大。” 谢清回头望他,没说话。 谢辞盯着盆里因雨滴泛起的小小涟漪,继续道:“等我长大后,就买大房子。像之前住在墉城时,看见过的那种大房子,买很多很多,全部给你和娘亲住。” “傻子,”谢清没忍住道:“那你呢?” 谢辞抬起头去看她道:“我跟姐姐和娘亲住,我只要娘亲和姐姐。” 谢婉没熬过那个刮风屋里便灌风、下雨屋里便积水的寒冬。 那天夜里,谢清正睡着,忽然听见一阵歌声,像是有人附在她耳边轻声唱。 她费尽地睁开眼,看见谢婉穿好了一身素净的青底白裙,站在屋内咿咿呀呀地在唱着什么。 谢清愣愣地看着,一时竟忘了叫醒谢辞。 “我本林中鸟,难立红尘中,心有千千情,比翼与君同。” 谢婉的身子如袅袅轻烟,背上像生出一对羽翼般轻快地舞动。 “为君折双翼,甘愿入冷笼,心有万万悔,悔我与君同。” 音色清越婉转,透着唱曲人极力压抑的沙哑,一声一声打在谢清的耳膜上。 谢清轻声唤了一声:“娘亲。” 她的瞳孔黑白分明,眼中似乎有一道瘦若悲风的身影。随后,那道身影猛地颤了颤,缓缓倒在谢清眼中。 谢婉的尸骨埋在葬庾岭,是谢清请人帮忙挖的。 谢辞脸上淌着泪,却一声不发,直到请的人开始埋棺。他才猛地哭了出来,喊了一声:“娘亲!” 谢清用力将想要去碰棺材的谢辞揽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头,“阿辞不哭,还有姐姐呢。不难过了,不难过了。” 谢婉留下来的东西不多,只够两个孩子撑一小段日子。 当用完了最后一枚铜钱,谢清毅然决然地带着谢辞离了家,前往玉泉镇。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走那条通往镇子的路,但却第一次觉得,那条路又远又长。 玉泉镇比乌衣巷热闹繁荣许多,人潮熙攘的大街,处处响着吆喝叫卖声,谢辞紧紧抓着谢清的手,穿梭在人流中。 以为到了玉泉镇,日子会好过一些的两人,在看见了街上巷口里露出来的一双双带着探究的眼睛后,心里隐隐不安起来。 那是一群面黄肌瘦的小叫花子。 谢辞将身子躲在谢清胳膊后面,同样带着探究看了回去,却被他们恶狠狠地瞪了回来。 “姐姐,姐姐!”谢辞轻声叫道:“我有点害怕。” 谢清回头,给了谢辞一个安抚的眼神,道:“阿辞别怕,我们去找酒楼帮忙做事,等有了钱,我就可以给你买巷子口卖的糖葫芦了。” 很多年后,每当谢辞吃糖葫芦时,总会想起谢清对他说的这句话。 谢辞是亲眼看见谢清被一帮人带走的。 大概六七人,全部骑着马,从街上奔腾而过,扬起一阵尘土。 有人大叫道:“秋水堂又来抓孩子了!” 谢辞还来不及躲避,就被人提住了后背上的衣服,他分明已经两脚离地了,竟然还能被谢清拉下来。 等他摔在地上,抬头看时头,马已经跑远了,连同他身边的谢清。 “姐姐,”谢辞先是愣神似的唤了一声,随即一股巨大的恐慌涌上心头,他拼命追上去,大叫道:“姐姐!姐姐!坏人!还我姐姐!” 他听见谢清在叫“阿辞”,声音越来越模糊。那时,他才忽然意识到,谢清虽比他年长,比自己高,也比自己壮,可同样也是像娘亲一样,需要被保护的女子。 马蹄声渐远,谢辞心中的恐惧却越来越大,恍然间似乎天地都只剩下他一个。 人潮远去,他什么都留不住。 第62章 南宫玥救孤入南归 谢辞听见此人喃喃自…… 谢辞哭喊着, 直到那群人最后一匹马的影子消失在地平线上,再也看不见。他成了一个孤儿,无父无母, 也没有了谢清。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谢辞回头去看,竟是一群小乞丐。 为首的那个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 他抬起下巴看着谢辞道:“喂,小子, 被秋水堂抓了的人是回不来的, 你现在是一个人了吧?要不要加入我们?” 谢辞傻愣愣地看着他,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加入我们,才能吃饱肚子,”他冷哼一声道:“否则,你就会饿死在这儿!” 谢辞小声问:“如果我加入, 你能告诉我,秋水堂是什么地方吗?” “没问题!” 谢辞擦了擦脸上还未干的眼泪,点点头道:“好, 我加入。”随后,他就被带去了一间大院,那院子极大, 也极破旧。 他们一群人一进去,里面便涌出来许多孩子, 各种年龄的都有, 最小的看着甚至不过三岁。 “我叫林致,”为首的少年说着,转身给众人介绍道:“这是我们新来的成员,他叫——你叫什么?” 谢辞连忙道:“我叫谢辞。” “好, 大家都听清楚了,他叫谢辞,以后就是我们的人了!” 谢辞打量着众人的同时,其余人也在打量他。那些丝毫不加掩饰地防备与不喜落在他身上,像是一声声逐客令。 谢辞低下头,心里想道:“只要弄清楚秋水堂的事,我就去找姐姐,不会一直待在这里。” 一晃眼便是三年。 谢辞跟着林致跪过玉泉镇每一条街,他看见过许多从其他地方来的人,但是那些秋水堂的人,却再也没来过。 他每日忙着乞讨,偶尔运气好,遇见出手阔绰的外来人,替人四处打听消息得些报酬。 这三年里,他似乎从未吃饱过。 破院里等着吃饭的人太多,谢辞总抢不过他们。 吃了上顿没下顿几乎是一种常态,而谢辞在这种饱受煎熬的日子里,已经快分不出精力去想谢清。 他偶尔会在闲暇时,猛然觉得自己忘了什么,惊出一身冷汗。 院里很少有人愿意跟他说话,他听过最多的一句,便是林致每日使唤他:“谢辞,该轮到你去跪了!” 谢辞应一句“就来!”,这时候,他总会听见身后有一些窃窃的笑声。 而今日,当谢辞像往常一样,拿着碗对一位路过的人说“公子行行好,给一口饭吃吧”时,那人停下了脚步。 谢辞低着头,一双雪白的靴子站在他眼前。他顺势抬头往上看,对上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大概十五六岁的少年,银冠束发,眉宇生锋,一身雪白的仙服,腰间佩着金剑。他居高临下看了谢辞许久,脸上浮现出几分不可思议。 谢辞听见此人喃喃自语,“想不到,这孩子竟还有几分仙缘。” 随后,他冷声问他:“小乞丐,你可愿修道?” 谢辞茫然又谨慎地看着他,问:“修道,是什么?” 那人道:“修道乃是一门术法,慧灵贯通者可飞升成仙。” 谢辞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缺了几个口的破碗,扬起脸时眼里明光细碎。 “我愿意修道。” 少年仍是面无表情,只略微一点头道:“我叫南宫玥。” “我叫谢辞!” 谢辞没跟任何人道别,他径直跟着南宫玥走了。因为没人会需要,也不会有人在乎。 见二人走远,路边一个小叫花子才道:“那人是谁?他为什么要带走谢辞?” 林致轻飘飘看一眼两人离开的方向,满不在乎道:“管他是谁,少个人还少了张吃饭的嘴。” 谢辞一路跟着南宫玥出了玉泉镇,后面的路程全是靠南宫玥御剑而行。 谢辞一颗心在胸腔里跳个不停,他眼里的崇敬从登剑开始就没减少,忍不住对南宫玥叫道:“神仙哥哥,我也想学这个!” 南宫玥不冷不热地应一声:“这是最基础的入门术法,你自然要学。” 御剑飞行的速度极快,南宫玥已尽量控制剑身平稳,身后的谢辞仍会时不时地失衡。他想抓着前面少年的衣服,可低头一看,双手上的脏污还没来得及洗净,对方一袭白衣,若是沾上必定会弄脏。 谢辞靠着自身的平衡力,勉强站稳在剑上。 不知飞了多久,眼前渐渐不再是空旷的碧天,而是一眼望不到顶的群山。一阵暖风迎面打来,他抬眸望去,竟恍然置于仙境中一般。 所见之处,景色旖旎。诸多仙庭璟阁,既错落有致,又孤立成景。三宫九苑,遥相呼应,瑶池圣林,依形傍势。 四周翠微环抱,山川相缭,与世隔绝中。有泉石萦绕,茂林修竹,奇花异草,共居此一地。 云雾缭绕,灵鸟惊啼,若说是仙境,又有四季更替,冬暖夏凉,更胜仙境几分自然之美。 那山间石阶数千,自山脚而起,环山而去。更近些,便看见两座小亭,一座长离亭,一座久归亭。 一条位于两亭之间约半丈宽的石梯小径蜿蜒通入山下,不见其尽头。 而底下的地面,有一座殿堂。偌大的空地上,一群白衣弟子正在练剑,剑端整齐划一。顺着那剑端往上望去,那巍巍大殿,尤为壮观,月白色的琉璃瓦片在淡淡的晖光中,映出一片流光溢彩。 殿堂高处,有一红匾,上面似乎还有几个金字。 谢辞盯着那两座亭子,逐渐看见身后高大的正门。 南宫玥在此时道:“我已用灵蝶传音,到时会有人在门口接应,你跟着阿令就行。” 谢辞应了一声好,在心里默念了几遍阿令二字。 到达门口时,下面果然站了一群白衣弟子,一见他们纷纷叫道:“是玥公子!玥公子回来了!” 谢辞握紧了双手,眉头不自觉皱紧。他一颗心悬在半空,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群灵洁若仙的人。 灵剑骤停,谢辞正兀自紧张,哪注意到脚下已是悬空,当即重心不稳,直往前跌去。 南宫玥也是落地后,才意识到后面不过是个寻常孩童,伸手去抓时已经晚了。 眼见就要重重摔在地面,谢辞吓得脸色苍白,没曾想一只手拉住了他,顺着力将他接住了。 完了。谢辞满脑子都是这两个字。他的双手按在了来人雪白的衣服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污渍。 谢辞一瞬间涨红了脸,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对着接住他的人道:“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服,我,我会洗衣服,我可以帮你洗干净!” “不是什么大事。”那人嗓音带着些许稚气,丝毫不在意道:“你先起来吧。” 一只白净的手伸到谢辞眼前。 谢辞抬头,看清了此人的面貌。 面容白净,五官俊逸,看着不过与他差不多的年纪,神情却是稳重冷静。分明是清冷的面貌,举止间却温和平易。 谢辞怯怯地伸出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我叫南宫赐,你就是兄长带回来的,那个有仙缘的小孩?” 谢辞茫然地点点头,心道:这人跟我差不多大,怎么言行举行却像极了大人? 又听见他自报姓名,连忙道:“我叫谢辞。” 南宫玥嘱咐道:“阿令,你带他去收拾一番,我先去见掌门了。其余人,都练完功了吗?今日功今日毕,若是没有,赶紧去练功。” “好。”南宫赐一笑,双眼微弯,“兄长一路辛苦了。” 围观的弟子虽然好奇谢辞,却不敢不听南宫玥的话后,很快纷纷离散,忙自己的事去了。 南宫赐看着谢辞,见他垂眸不敢看人,语气温柔道:“你跟我来吧。” 谢辞一路随着此人走,穿过道道长廊,座座室院,才在一户楼阁前停下。 他抬头,看见门上一块墨匾上写着三个金色的字。 南宫赐回头,跟他说话,“这里是兄长的住所,名叫怀风阁,你跟我进来。” 进了屋,南宫赐引他到屏风后道:“你先在此沐浴,我去给你拿套南归弟子的阁服。” 见谢辞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南宫赐不禁放轻了声音,拍了拍他瘦得硌人的肩膀:“你不必紧张,我很快就回来。” 谢辞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才回头看着不知何时已经备好了热水的浴桶。 几乎是刚洗完,南宫赐便回来了。 谢辞洗去一身污泥,换好衣服。南宫赐盯着他看了两秒,有些惊讶道:“原来你长得这么白净。” 谢辞有些羞赧地低下头,他鼓起些勇气,想要夸回去,思来想去,只憋出一句:“比不上阿令哥哥。” 南宫赐愣了下,又恍然笑道:“是不是我兄长让你这么叫的?” 谢辞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 南宫赐本想带谢辞去弟子们的住所选一间房,目光落在他颧骨明显的脸上,不知怎的话锋又转道:“你饿不饿?我先带你去吃点东西。” 去膳堂的路上,南宫赐不紧不慢地给谢辞讲着关于南归的事。 谢辞听得认真,一双眼睛始终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仙门中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谢辞却不知道这一点,他从开始吃饭,就时不时问南宫赐一些问题。 谢辞一边听南宫赐说话,一边吃饭,待南宫赐说完,他又追问一句,南宫赐就会慢声细语地替他解答。 等吃完了饭,南宫赐才道:“走吧,我们该去见掌门人了。” 谢辞一听,顿时紧张起来,他寸步不离地跟在南宫赐身后,到了南归正殿。 只是殿中无人。南宫赐见状,有些无奈道:“跟我到后面庭院来吧。” 谢辞不明所以地点点头,赶紧跟了上去。 第63章 南宫玥救孤入南归 原来掌门人口中的“…… “吃你的黑!” “掌门, 该我出棋,你又抢了。” “呵,怀风, 你年岁尚小,不可心浮气躁。这连珠是我专门寻来训练你静神的能力。” “多谢掌门,只是还请掌门把刚才偷偷移动的白棋移回来。” “” “兄长。”南宫赐站了一会儿, 见没人注意,不得已出声打断二人道:“我带谢辞来见掌门了。” “哦?”南宫复举棋不动, 捋了一把胡须道:“怀风说他带回来一个颇具仙缘的小孩, 来, 过来让我瞧两眼。” 谢辞抿着唇,双手绞在一起,看了南宫赐一眼,走到那仙风道骨的掌门面前。 眼前的人大概五十岁的模样, 留着较长的白眉,一双眼睛却亮而有神。 他打量着谢辞,脸上逐渐显出赞许。“怀风, 你年纪不大,看人的眼光倒是厉害。” 南宫玥语气多了几分谦虚道:“掌门谬赞了。” “这孩子几岁了,叫什么名, 家住在哪里?” 南宫复说这话时,虽是问南宫玥, 目光却看向了谢辞。 南宫赐看见谢辞呆鹅一样站着, 头不敢抬高,眼不敢看人,于是轻轻用手推了推他。 谢辞得了提醒,反应过来, 连忙道:“回掌门的话,我……弟子名叫谢辞,今年七岁,家……我已经没有家了。不过,之前住在鬼城乌衣巷中。” 南宫复顿了一下,道:“如此,那你便在南归住下吧。只是南归今年的新弟子初训时间已过,你就先跟着以令,有什么不懂的,尽可去找他。” 以令是谁? 谢辞心里正奇怪,不知该不该问,等看见旁边的南宫赐行礼,又听见他说“弟子一定不负掌门厚望”后,心里才明白过来,原来掌门人口中的“以令”,就是南宫赐。 像是想起了什么,南宫复又问:“可有字了?” 谢辞抿着唇,轻轻摇了摇头。 “不急。”南宫复一笑,眉毛也跟着动了动,本就不严肃的脸多了几分和蔼,“待你熟悉了南归以后,再取也不迟。” 辞别了掌门,南宫赐带着谢辞去今年的新弟子住所。还未进门,两人便听见院中传来一阵嬉笑声。 有人拉长了嗓音道:“哎,他不会是要哭了吧?我说,要不算了,要是闹大了被玥公子他们知道,到时候一块儿挨罚。” “那怎么行!这小子竟敢对路师兄无礼,胆子也太大了吧!” “就是!让他跪下来道歉,我们就放过他!” 谢辞抿了抿唇,他偷偷地看了一眼南宫赐,见他脸色倏地冷了下来。 南宫赐快步走进院中,沉声道:“兄长让你们好好练功,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刚才还嬉笑无形的弟子们一听见此话,连忙噤声,个个成排站好,挺直了身板。他们这一动作做完,直接将趴在地上的人暴露了出来。 谢辞看见那人蹲在地上抱着头,背影有些可怜,便忍不住上前,想将他扶起。 “你没事吧?” 那人听见谢辞的话,低着的头摇了摇,搭着谢辞的手站了起来。这一站,谢辞发现他比自己高了快小半个头。 南宫赐走过来,放缓了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与他们之间发生了何事?” “我叫思无眠,没,没什么事,就是一个误会。”思无眠不敢去看南宫赐的眼睛,只垂着脑袋轻声道。 谢辞不解地问:“他们不是在欺负你吗?有什么误会?” 他话一出,那群弟子中立即有人站出来道:“你是哪儿来的判官?何时看见我们欺负他了?” 谢辞抿着唇,求助似的看了一眼南宫赐。 南宫赐看向那搭话的弟子,目光沉静却令一群人不由得心虚。 “我分明在院外听见你们欺负同门,还敢狡辩。”南宫赐道:“南归不会留欺下瞒上的弟子。诸子末,念你是初犯,这次便罚你打扫完这座院子,下不为例。” “还有你,”南宫赐看向为首的个子较其他人更高的弟子道:“路堇年,此事是不是因你而起?还望你从实将事情叙述一遍,否则,我只能将此事禀告掌门。” 谢辞不尴不尬地站在南宫赐身旁,听那名叫路堇年的人,涨红了脸磕磕巴巴地解释。 事情无非就是,这思无眠与谢辞一样,也是今日才新来的弟子。不同的是,人家是家里下人送进南归的。初来乍到,免不了不认路,思无眠不小心撞到了跟一群人打闹的路堇年。 他及时道了歉,路堇年却开口说他没长眼睛。思无眠抖着声音说明明是路堇年先撞过来的,一群人就这样吵了起来。 南宫赐道:“他们可有动手打你?”这话自然是问思无眠。 思无眠飞快地看了路堇年那群人一眼,见他们眼神紧张又带着威胁,凶狠地盯着自己,下意识缩了下脖子,摇了摇头道:“他们只将我推倒在地,骂了几句,踢了我一脚而已,没有动手打我。” 路堇年听着思无眠的话,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南宫赐厉声道:“所有人,去将南归阁训抄十遍,明日午时交给我,记住了吗?” “弟子记住了!”一群人忙应道。 “都下去了吧。”南宫赐话音刚落下,路堇年垂着头,忙不迭地退下了。刚才那名“诸子末”的弟子跟另外一人连忙跟了上去。 等他们走完,谢辞也意识到了南宫赐跟普通弟子并不一样,于是看向他,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声:“师、师兄。” 他刚叫完,便见南宫赐弯了嘴角道:“这么快就叫上师兄了?我在南归没有拜师,可不是你的师兄。” 谢辞有些不明白,却没多问,只道:“那,他们叫你什么,我就叫你什么吧。” 南宫赐不回答,话锋一转,“先去替你选一间住所。”他看了眼思无眠,道:“你也跟我们一起来吧。” 思无眠闻言,抬起头看向二人,眼里掺杂着惊讶与感激,“多谢。” 三人一道往前,直到思无眠选好了住所,南宫赐让一名稍微年长的弟子带他进去去后,这才回答谢辞先前的话,“南归各种仙术,我大多都是看了书后,自己领悟清楚才修习的。” “阁中的长老们虽对我有颇多教导,但是大部分时间,我都在自学,所以我没有拜师,也与阁中弟子相处甚少。甚至,还有不少弟子不认识我,毕竟阁中的大小事,都由兄长掌管。” 讲到这儿,他看了谢辞一眼道:“所以说称呼不重要,我在南归排行第六,不如你就叫我” 谢辞听到此处,脱口而出道:“六哥哥?” 南宫赐默默将原本打算说的六师兄收了回去,“也行。” “那,”谢辞有些犹豫道:“别人又该如何叫你?” “不知道。”南宫赐道:“总归是些不重要的事,他们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况且我很少出扶风阁,弟子们看见我的时候也很少,所以不用担心这些。” 见谢辞一脸茫然,他又解释道:“扶风阁就是我住的地方, 谢辞点了点头,因南宫赐一路走来对自己有问必答,过程中没有半分不耐,而露出一个受宠若惊的笑容。 南宫赐一眼看出他的心思,却没有挑明,只是也笑了下,“你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便来扶风阁吧,我教你。” 谢辞用余光偷看着南宫赐,心里因他的话一阵安定,那些自玉泉镇生出的飘摇无所依靠的失落感,在此刻全部消失殆尽。 他知道,他从此就要在南归扎根了。 * “抓住它!抓住它啊!别让它逃了!” “诸子末你行不行啊!它飞到那边去了!” “还差一点,你怕什么,直接捏住不就行了?” 昨夜刚下过一场酥油般的春雨,直到清晨时,南归天阁的屋面还残留着湿滑的雨迹。几名弟子摇摇晃晃地踩在屋面上,竞相捕抓一只红头绿毛的鸟雀。 这只鸟雀常年在南归天阁照日晒月,有了灵识不说,还总爱飞进南归捣乱,把弟子们摘抄的阁训撕成一堆纸条。 思无眠拿着自己抄完后,还没来得及去给南宫玥看的阁训,欲哭无泪。他的手腕酸痛极了,偏偏这鸟打不得杀不得,就算抓住也只能口头上骂一顿。 所以,他只是站在下面看路堇年那群人在屋顶上阵仗十足,又如履薄冰地抓鸟。 收拾完了自己的,思无眠又把落在旁边的那份阁训捡起来,上面的字迹潦草得,就像是那只绿毛雀的爪子蘸墨后,在纸上舞了一段南归剑术一样,看得人眼花缭乱,头疼不已。 不用猜,这份就是谢师兄的。 思无眠刚弯下身子,一道破风声从身后传来,接着,他的背上落下不轻不重的一点力道。 “谢师兄!”思无眠猛地直起身,反手摸自己的后背,却差了一截。他朝那道潇洒恣意的背影道:“你是不是又拿我背垫脚了?!” 谢以令一出现,路堇年的神情变得极快。一次平常的捉鸟,瞬间变成了两人你争我夺的竞赛。 周围弟子一看这熟悉的架势,赶紧落到地面,给两人留下足够打斗的空地。 绿毛雀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临怎样可怕的斗争,不知死活地一会儿飞到路堇年面前,甩甩尾巴,一会儿又飞到谢以令面前,晃晃脑袋,神气又得意。 “阁训没抄够是吧,谢以令。” 路堇年先开了口。 八年光景一晃眼而去,少年如今剑眉星目,身姿挺拔修长,身量也早比思无眠高了半个头,与路堇年面对面站着时,快要分不出高低。分明是中规中矩的白色阁服,穿在他身上却显出几分洒脱桀骜。 第64章 南宫玥救孤入南归 谢以令脑海里突然想…… “抄得多有什么用?”谢以令语气如常, 说出来的话却夹枪带棍,“路师兄阁训抄得堆成了山,不也还是没懂什么是道义礼法?背地里对我使绊子、下套子的事, 做得还少吗?” “你!”路堇年扫了眼下面的同门,咬牙低声道:“你别太得意了。” 谢以令扬了下唇,不跟他继续废话, 踩着屋面的白石瓦纵身一跃,仙服如白鸟忽惊开来。他动作快且准, 一把捏住了还处在嚣张状态的绿毛雀, 不管它惊慌挣扎, 用大拇指摁住了它的头。 底下响起一阵惊呼声,夹杂着思无眠的叫好。 随后,谢以令看也没看路堇年一眼,从屋檐飞身而下, 刚好落在思无眠前方,“拿好,撕毁阁训的凶手。” 他用法术困住了绿毛雀, 将它抛向思无眠。 “诶!”思无眠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接,绿毛雀“啪”地落在他胸前,愤怒地用光滑的鸟喙啄他的肉。 思无眠嘀咕道:“你要把它摔死了, 你也是凶手。” “站住。”路堇年见谢以令出完风头就要走,飞身过来拦住他。“谢以令, 你什么意思?” 四周的弟子担心水火不容的二人打起来后自己受牵连, 一时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少数几人,离得远些静静观望。 思无眠见状, 冷嗤一声,把绿毛雀团在手心,刚想站过去给谢以令撑撑场面,两道身影同时挡在了他面前。 诸子末道:“思师弟,这是要去哪儿?” 他的双胞胎弟弟诸子善也道:“担心什么,谢以令不是挺厉害的吗?你还怕他被路师兄欺负?” 思无眠冷冷道:“蛇鼠一窝。” “是是是。”诸子末道:“随便你怎么说,反正今天你就是不能过去。” 思无眠心里顿时来气,他推了诸子末一掌,道:“让开!” “诶,思师弟你怎么动手打人啊!”诸子末喊得响亮又夸张。 旁边有弟子过来劝道:“三位师兄各走一道,各退一步吧,要是等会儿把玥公子喊来就不好了。” 弟子这话看起来是在一视同仁地劝导三人,实则却是暗言诸子末高声闹事。 “用你多事?”诸子善刺了他一句,到底没敢做什么,只是继续一左一右地拦着思无眠。 思无眠让那弟子先回去,自己站在原地不动了,只抬起下巴,隔着诸家两兄弟望向谢以令。 “什么什么意思?”谢以令站立不动时,身形挺拔得像一截青竹,“路师兄的话,我不明白。” “我看你心里明白得很。”路堇年道:“从以前开始就什么事都要跟我争个高下,我对你而言,就这么不可战胜吗?” 谢以令嘴角抽了下,没忍住笑了出来,笑完又后知后觉有几分恶心,脸色一变道:“少说些恶心的话,这些年你输给我的次数还少吗?如果你想挽尊,行,半个月后,我们试灵大会上见!” 说完,他越过路堇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思无眠猛地撞开眼前这堵人//肉//墙,追了上去,“谢师兄,你等等我啊!” 谢以令走得极快,没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了身影。思无眠顺着通往扶风阁的那条路找去,边走边喊,手中的绿毛雀锲而不舍地一路挣扎。 思无眠心知谢以令抓它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气气路堇年,最后还是得让它回后山。但就这么放了……想到还得重抄一遍的阁训,恐怕又是不眠的今夜,他就觉得眼皮在打架。 “你呀你,”他举起绿毛雀,数落起来,“撕什么不好,偏偏要撕阁训。我问你,想不想回后山?” “啾!” 绿毛雀点了下头。 “那你就将功折过吧。”思无眠解开它身上的法术,“帮我找到先前抓你的人,不难吧?” 绿毛雀再次点了下头,它蹦跶两下,从思无眠的肩头蹦到头顶,然后“啾”了一声,蹬腿飞远了。 思无眠在原地僵住:“……” 鸟耍人,鸟奸诈! 而他要找的人,此刻就躺在离他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嘴里百无聊赖地叼着根细草。 谢以令看完了思无眠被绿毛雀戏耍的整个过程,心里只觉得好笑。眼见底下的人僵完又开始找人,一副不找到他誓不罢休的架势,无奈出声道:“思无眠,你是不是闲得没事做了?” 思无眠听见他的声音,顿时喜笑颜开道:“谢师兄,我可算找到你了!” “你找我做什么?”谢以令从树干上坐起,单手撑着下巴,望向地面上的人:“今日的功课练完了?” 提到功课,思无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道:“练完了,玥公子还夸我了!” 谢以令身子一顿,原本因为刚才那出戏带来的笑意顿时少了大半,“废话少说,你跟过来有什么事?” 思无眠这才想起自己找谢以令的目的,道:“你刚才跟路堇年说,半个月后试灵大会见。” “对,我说的,怎么了?”树叶晃动,沙沙作响。谢以令一边回答,一边吐了口中野草,从树上跳下来。 “你记错了吧?试灵大会哪里还有半个月,分明只有五日就开始了。”思无眠不忘劝诫他,“谢师兄,你可抓紧点儿啊!” “什么?五日!”谢以令落地的动作都有些不利索了,惊道:“之前不是说还有半个月吗?” 思无眠叹了口气,“已经改时间了,谢师兄,你是不是又没认真听长老说话?” 谢以令原本悠闲的神情收敛起来,愁绪上脸,声音也有些闷道:“我知道了,谢了啊,我先回去了。” 思无眠见他忽然就没了精神,不免有些担忧:“谢师兄,你还好吧?” 谢以令摆摆手,道:“没事。只是想到,只有通过了试灵大会的弟子,才能去试灵台挑选属于自己的武器。我要是没通过,今后一年没有武器不说,”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膈应,“还不知要被路堇年那群人怎么笑话。” 思无眠脸色微变,“诸子末跟诸子善那两个人天天跟在路堇年身后伏低做小,每次看见总得恶心人两句。” 谢以令想到什么,眉眼生笑,忽然说道:“路堇年再怎么给我使绊子又如何。”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思无眠心里却比谁都清楚。 自八年前初入南归,思无眠亲眼看着谢以令从一个跟人说话都打绊的软柿子,变成如今这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硬骨头。 而造成这一切的,除了谢以令的天性,恐怕……扶风道长的纵容也脱不了干系。 硬骨头的身影渐行渐远,思无眠扭头,也转身走了。 此时正值晚春,扶风阁内海棠已是满树粉红,谢以令一进阁中,便见肥花细枝相簇。 那海棠枝头高,沉着腰枝像是给人行礼。谢以令受了这礼,大步往里走去,忽然听见一阵清脆铃声。 他停下脚步,见垂着的海棠枝头下露出一角南归天阁雪白的仙服。 今日风清日朗,海棠树下,有一白衣道长,腰悬银铃,叮当作响。 南宫赐回头看见了谢以令,如墨点成画的眉目微微展开,抬步走来。似走过千山万水,跨过千秋万代。 谢以令脑海里突然想到一句“天降神明,临凡渡我”。他站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地向南宫赐行礼道:“见过扶风道长。” 南宫赐只觉好笑:“兄长又不在这儿,你装模作样叫给谁听?” 谢以令一笑,问道:“六哥哥今日可有要事?” 南宫赐的目光轻飘飘落在他脸上,“你又有什么事?” 谢以令叹了口气:“六哥哥有所不知,眼见试灵大会只有五日就要召开了,我却还是不太会运灵,到时候,可就要让全阁的弟子们看笑话了!” 南宫赐见他说着说着,眉间倒真聚起焦虑,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有些无奈道:“你随我来,我教你。” 谢以令一听顿时面上一喜,褪去婴儿肥的脸颊露出一个浅涡,“就知道六哥哥肯定会帮我!” 南宫赐顺手敲了敲他的脑袋,“独门秘诀,只教一次,好好学。” 谢以令神色立即严肃起来:“多谢道长教诲。” 南宫赐看着他只笑不语。 谢以令板着脸,神情像极了另一人:“阿令如今已是南归的扶风道长,谢以令,你从今以后便要改了以往的称呼,不可没规没矩。” 南宫赐轻笑一声,宽慰他:“兄长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谢以令点点头:“我知道。” 因离试灵大会只有五天,谢以令恨不一天十二时辰都待在扶风阁里。只是,虽然他有时间,南宫赐却是分//身乏术。 如今的南宫赐已在一年前,被掌门授予“扶风道长”的称号,协同南宫玥管理南归上下。也就是那时,他改了字,由“以令”改为“扶风”。 曾经的字被当时在场的谢辞,向掌门提议要了过来。 现如今,南宫玥时不时就要去各地除祟,所以现在的南归,几乎都是南宫赐在照看。 谢以令自己练了一会儿,见南宫赐还没有回来,便收了木剑,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打算歇会儿。 “谢师兄!”思无眠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只听一阵脚步声,人便到了院子里。 谢以令正觉得无聊,见他来了,情绪也有所高涨。他扬起带着薄汗的眉眼,问道:“你怎么来了?” 思无眠应当是一路跑过来的,原本白皙的脸上,此刻显出几分充血的红,说话间还喘着粗气:“别、别提了!气死我了!” 待气息平稳了些,思无眠才愤愤道:“你说,像路堇年那种人怎么好意思来修道成仙的?” 谢以令闻言还真认真思考了一番,得出结论道:“靠脸皮。” 思无眠十分认同,伸出手,跟他握拳对着碰了一下。 就坐了这么一会儿,谢以令便站起身,重新捡起了地上的木剑。 思无眠让开了些,边看谢以令以灵运剑边说道:“今日听其他弟子说,试灵大会后,南归的长老们就要挑选弟子了,好像扶风道长也会收徒。” 第65章 试灵大会一举夺魁 乖崖峰?谢以令暗暗…… “什么?”谢以令在运灵时没太听清思无眠的话, 却将“扶风”二字捕捉了去,忍不住分了些注意力。 “我也不太清楚,”思无眠想了想道:“如果扶风道长真要收徒的话, 那这次试灵大会就不止是挑选法器这么简单了。” 谢以令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若是普通的试灵大会,合格的弟子可以去试灵台挑选法器, 他这次不过,明年也还有机会。 可偏偏此次试灵大会后紧跟着各长老们收徒, 那么, 试灵大会的夺魁者, 很可能会是各长老们收徒的第一人选。 “对了,”谢以令问道:“你刚才说气死你了,是什么事?” 思无眠一听这话,刚降下温度的脸控制不住变得难看, “我能知道这些消息,路堇年自然也知道了,他还让我转告谢师兄你。” 他看了看谢辞的脸色, 有些小声道:“他说试灵大会第一名他就替你收下了,扶风道长唯一弟子的名额他也会拿到。顺便‘好心’提醒了我一番,试灵大会不要输得太难看, 我没忍住,跟他争了两句。” 谢以令问:“争赢了吗?” 思无眠小声道:“我一张嘴怎么争得赢三张嘴。” 谢以令神色没怎么变, 只是语气冷下来道:“真是巧了, 试灵大会的第一我要,道长的徒弟之位我也要。” 他沉下如墨般的眼眸,语气带了些讥讽,“路堇年越是想赢过我, 我越是不让他得逞,等着吧。” 思无眠背后隐约升起一股凉意,他耸了下肩,转身时正好看见南宫赐回来。 思无眠行了个礼道:“见过扶风道长。” 南宫赐冲他一笑,颔了颔首,走向谢以令,“还在练?” 谢以令回过头,眉眼耷拉着,嘴角微微向下,看起来无辜又颓丧。 “怎么了?”南宫赐有些关切地上前问道。 谢以令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练了这么久,好像还是没什么长进。” “不急。”南宫赐回头看了一眼,早没了思无眠的身影,他抬手摸了摸谢以令的头,安抚道:“慢慢来。以你的能力,通过试灵大会没有太大问题。” 谢以令抬眼望向他,低声道:“真的吗?可我不想只通过试灵大会,我还想当第一。” 南宫赐笑了笑,道:“好啊,那就拿第一。” 谢以令瞪大双眼:“你相信我能拿第一吗?” “怎么不相信?”南宫赐语气理所当然:“你既没日没夜地练了,我也没日没夜地教了。” 谢以令被这句话逗得心里一阵欢喜,脸上梨涡将现未现,“六哥哥,我听说,这次试灵大会之后,很多长老都会收徒啊?” “应该是。”南宫赐点点头,忽然问道:“你有想拜师的长老?” 谢以令偏着头,没看南宫赐,轻声道:“长老没有,道长倒是有一位。” 身边的人发出一声轻笑,“是吗?不过,这次试灵大会之后,我并不打算收徒。” 谢以令闻言,一脸惊讶道:“为什么?” 南宫赐道:“试灵大会后,我得下山一趟。听说乖崖峰上邪气聚集,许多上山打柴的百姓遇难,掌门命我前去查探。” 乖崖峰?谢以令暗暗在心里记下这个地名。 * 试灵大会这天,几乎全阁都被召集起来,于试灵台下集合。试灵台有十余米高,地面广阔平坦,最适合比试。 谢以令与思无眠一路你追我打地到达比赛场地,脸上的笑容还没消下去,便听见一道惹人厌的声音:“谢师弟,看来你对此次比试很有信心啊?” 路堇年脸上挂着惯用的一抹讥讽,他打量了一番谢辞与思无眠二人,嗤笑一声道:“真是物以类聚,我就等着看二位师弟的好戏了。” 思无眠斜了他一眼,有些好笑道:“不知道真正物以类聚的谁。” 路堇年身后的诸子末,闻言当即道:“少逞口舌之快,咱们试灵台上见。” 谢以令看向对面三人,笑意未达眼底,“路师兄,等会儿比试,我先让你三招,可别输的太难看啊。” 路堇年顿时脸色一僵,瞪了他一眼,用力一甩袖子,一言不发地转身走远了。 思无眠凑近谢以令道:“哟,谢师兄你看,路堇年气得脸色都青了。” 谢以令压低声音提醒他:“小声点儿的,让长老们看见,又要定一个与同门不和的罪了。” 这话勾起了思无眠不太好的回忆,他有些忿忿不平:“又不是我们单方面与他们不和,怎么每次就罚我俩啊?” “你要是能学学路堇年在长老面前哭诉,想要与师弟交好却被拒这一招,免罚还不简单?” 思无眠想了想,脸上逐渐露出几分抗拒。 谢以令见他整个脸色都不好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辰时二刻,试灵大会正式开始,众长老们在高地处按序就坐。 为首的是掌门南宫复,一圈长老就坐后,最边上的是扶风道长南宫赐。 台下弟子排列有序,南宫赐视线在人群里扫了一圈,与一直盯着他的谢以令对上视线。 谢以令连忙冲他粲然一笑,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一旁的思无眠默默地移开视线。 场地最前方摆着四张长桌,每张长桌上都有号牌。谢以令与思无眠一道排队领了号牌,互相看了看。 谢以令的是六,思无眠则是二十二。 少年漂亮的手指把玩着号牌,眼里浮起些笑意道:“还不错。” 由于是六号,很快便轮到了谢以令。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他正好跟路堇年对打。 试灵大会,比武是基础,比灵力是主要。两人双双走进场内,彼此行了个礼。 随后,只见两把木剑出招迅速,你来我往地打了起来。 四周不约而同响起弟子们的窃窃私语声:“诶,你们猜,这谢以令跟路堇年,谁会赢啊?” “这还用猜?当然是路师兄!”“我看未必,不是说谢以令前些天都在扶风阁找南宫道长学习运灵吗?” 其中一人闻言,不屑地一笑道:“也就他谢以令爱干这些事,仗着从小与扶风道长一同读过书,可劲儿攀关系。上次他把诸子末一脚踢下台阶,还说诸子末的师尊明南长老教徒无方,你没听见玥公子怎么骂他的吗?” “怎么骂的怎么骂的?说给我们听听啊!” 那人端了端身姿,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冷哼道:“此子顽劣,品性不端,不求上进,乃仙门之污!” 南宫赐目光平静地看着正在比试的两人,他身后姗姗来迟的南宫玥见状,就坐的动作顿了顿。 两人一开始还打得不分上下,时间久了,谢以令逐渐落了下风,而比武的环节也差不多要结束了。 路堇年指尖灵力聚集,操控木剑与谢以令相斗。 谢以令赶紧以灵铸盾抵挡,木剑周身带着灵力,变得锋利无比。 “咔”一声,他面前的灵盾碎成一地。 谢以令灵活地侧身躲过一剑,抬手使出一道灵环禁锢住了路堇年的手腕。 木剑忽然快速攻向谢以令的双眼,少年并指,挡下了这一击。 谁知,下一刻,他的腹部就受了一掌重击。 谢以令剧烈地咳出一口气,重心不稳地朝后倒去。 路堇年收了木剑,颇有些得意地笑道:“谢师弟,还站得起来吗?要不,你大喊一声我输了,我就考虑放过你!” 谢以令眼底掠过一丝冷意,他勾唇露出一个极具嘲讽的笑,眼中含着不加掩饰的鄙夷:“再让你两招,你又能如何?” 路堇年狠狠咬牙道:“这是你自找的!” 他用力一挑木剑,手中灵力骤出,木剑以一化化三,陆续刺向谢以令。 谢以令当即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一连三个后空翻,躲过了这三剑。只是以灵力化成的木剑又怎么可能让他轻易躲过。 还来不及转身抵挡,“刺啦”一声,谢以令肩上的阁服被木剑割破。 对方的灵力来势汹汹,他低头飞快看了一眼左肩,表面的皮肤翻开,露出浅红的肉。 第二招了。 路堇年见对面的少年仍是一副“能奈我何”的神情,心头怒火中烧,面上却不显半分,只能加大了出招的力道。 这一次,他蓄力朝谢以令的胸膛打去。 由于他动作太快,谢以令躲闪不及,只得生生挨下这一掌。 场边的弟子不由得发出阵阵唏嘘声,又碍于长老们在场,迅速安静了下来。 明南长老看着台下,摇了摇头道:“还是太冲动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不知道是在说谁。 旁边的南宫玥不紧不慢地接上一句:“试灵大会最能看出哪些弟子平日里在偷懒,结束后,必须得再针对不合格的弟子,延长练功时间。” 末了,他看向南宫赐道:“阿令,你觉得呢?” 南宫赐语气没什么起伏,目光始终落在比赛的场地上,“兄长说的是,那便由兄长决定吧。” 而一直盯着台上的诸子末与诸子善二人,在看见这一幕时,双拳猛力一握,无声地叫了声好。 三招已到,谢以令放下捂住胸口的手,站直了身子。 思无眠对着前面两人的后脑勺斜了一眼,心里暗暗道:两个蠢货,连谁更胜一筹都看不出来。 路堇年没意识到谢以令现在的气息已经有了变化,他笃定谢以令刚才受了自己那一掌,现在肯定不能大动灵力。 “师弟,承让了!”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一道光芒打向谢以令。 几秒后,一个人飞出了试灵台。 第66章 试灵大会一举夺魁 “就叫不送吧!” …… “路师兄赢了!路师兄赢了!”诸子末虽然还未看清飞出来的人, 心里却十分肯定出场的一定是谢以令,忍不住当场欢呼。 旁边的诸子善回头似乎是寻找着谁,在看见思无眠时, 朝他抬了抬下巴,轻讽一笑。 “呸!”虽说思无眠打心里认为,谢以令不可能输给路堇年, 但周围的弟子在听见诸子末的话后,第一时间都互相传开了。 不管真假, 思无眠都得上前面去看个清楚。万一下来的真是谢以令, 也好替他缓解现在的局面。 光芒消失, 试灵台上站着的少年意气风发,随着他目光所及之处,那些与他对视的弟子纷纷噤声。 “怎么会……”诸子善、诸子末两人神情一变,连忙跑向先前飞出去那人的落地点。 路堇年半边身子都僵麻地躺在地上, 脸色发青,显然生气到了极点,却又毫无发泄的理由。 诸子末跟诸子善彼此看了一眼, 什么话也没说,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他。 路堇年盯着谢以令,始终不相信对方居然当着全门派的人, 堂堂正正地打败了他。 并且只用了一招!这根本不可能! 对,怎么可能呢?路堇年在这一刻, 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 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谢以令中了他那么多下,怎么可能一招就赢了他? 他才不会相信,之前连运灵都做不好,还被玥公子罚练到半夜的谢以令, 仅仅在几天时间内,灵力就能突飞猛进至如此。 就算是有扶风道长亲自教导,也根本不可能。这背后一定有古怪,他得找机会弄清楚! “谢师兄!”思无眠松了口气,对着四周弟子欣喜大喊:“是谢师兄赢了!” 谢以令的胸膛隐隐发痛,他暗自调理气息,将那阵痛意压了下去,回头对着试灵台挥动了两下手臂。 南宫赐微微低头,抿唇轻笑。 “不错。”南宫复眼神里透露出几分赞赏,“以令这小子,整天都听说他贪玩,功课倒是没落下。” “谢辞平日里对于功课从未懈怠,此次试灵大会的结果,也算是对得起他的努力了。”南宫赐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道。 明南长老的视线在对面三人身上打转,见南宫玥已经面无表情地盯着下面新上来的两名弟子了,笑着极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继续观看。 谢以令等着思无眠比完后,两人先是一道去后院找地方吃了茶,觉得比赛差不多快结束了才又回去。 试灵台有一处深不见底的空井,井口布下一层水色光芒,朦朦胧胧,看得并不分明。 轮到谢以令抽取武器时,他将手伸进去,在里面摸索了一下,发现什么也没有。又往深处探了探,碰到几处冷硬的兵器。 最下面忽然微微震动,谢以令心里一动,然后抓住那把剑抽了出来。 井口的水色光波变成了墨一样的颜色,隐隐有几缕赤色冒了出来。宝剑出井的那一刻,试灵台短暂地剧烈震动了一下。 谢以令眼中惊喜几乎化作了晃眼的灿星,他盯着手中漆黑的灵剑,抱着它走到一边,给后面的人腾出了位置。 思无眠拿着自己刚抽出的灵剑,左看右看稀罕了好半天,才注意到谢以令已经抽剑结束。 “谢师兄,你的剑是什么样子的?让我看看呗!”他凑过去,看见一把黑色的剑。 剑身隐隐散发出寒气,上面的赤色云纹如同岩浆上下流动,哪怕再不懂行的人也能看出来,这绝对是上乘的宝剑。 “哇!”思无眠一下瞪大了眼,“谢师兄,你运气可真好,这剑一看就不简单!” 谢以令心里自然欢喜,他拍了拍思无眠的肩,“你自己回去吧,我先走了!”几乎是随着话音落下,他人已经几步跑了出去。 手上的剑带着温热的气息,莹莹如温玉。谢以令知道试灵大会一结束,南宫赐肯定直接回了扶风阁。 他兴致冲冲,走路都带着一阵风,谁知,却正好撞上从扶风阁出来的南宫玥。 谢以令脸上喜色瞬间消失,他微低下头,身上那些傲气顽气全都收敛起来,对着来人毕恭毕敬道:“弟子谢以令,见过玥公子。” 两人几乎如出一辙的面无表情,南宫玥眼神轻瞥了他一眼,“今日练过功了?” 谢以令心里一沉,如实道:“还没来得及。” “既然没有,那便先去练功,此次试灵大会,你虽然赢了路堇年,但若因此懈怠,下一次,他未必还会再输给你。且他争强好胜,你更不可得意忘形。” 南宫玥几句话,将谢以令原本迫不及待想跟南宫赐分享的喜悦之情压了下去,他点了点头,“多谢玥公子教导。” 谢以令看了扶风阁一眼,转身朝训练场走去。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穿廊转角处,南宫玥才收回了视线,往另一边走去。 没过多久,穿廊拐角处探出一个脑袋。确认南宫玥离开,谢以令一个箭步窜进了扶风阁,关上门直接走向后院。 庭院中央跟一棵海棠树下各有一张石桌,地上铺满的残红因来人的匆匆脚步,往两旁滚动。 谢以令到时,南宫赐刚好洗完一套酒杯,把酒摆在石桌上。 “南宫赐。”谢以令小声叫他。 两杯酒斟满,南宫赐笑盈盈看向他:“你来时没被兄长看见?” 石凳一开始带着凉意,在谢以令坐下不久后,逐渐变得温热。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些可怜神色:“你还笑我。怎么没被他看见,他刚才还叫我去练功呢!” “你抽武器抽出了什么,想让我看?”南宫赐再了解他不过,一眼看出他来找自己的目的。 一听这话,谢以令当即站起身,解下那把剑递到南宫赐面前。 “六哥哥,你看!” 南宫赐喝完一杯酒,面不改色地放下酒杯,接过剑仔细看了起来。 “不错。”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讶,“这把剑很适合你,好好跟它配合,将来一定对你帮助很大。” 谢以令微微抬头看着他,黑色瞳孔里倒映出南宫赐的小影。 “这把剑我还没取名字,六哥哥有没有什么建议?”谢以令靠近,没什么力道地用肩膀一下又一下地撞他。 南宫赐单手把他扶稳,“别闹了,起了剑名也不一定能用,还需剑的同意,最好你自己想。” 谢以令摸着剑,眉头微蹙,“一时半会儿我也想不出来。”他仰头看见一树海棠,试探道:“要不就叫海棠?” 他对着南宫赐手里的剑喊道:“海棠,海棠,这个名字行吗?” 黑剑一动不动,连光芒都收了起来。 “这个不行啊。”谢以令轻捏着下巴,有些苦恼。 “你回去好好想想吧。”南宫赐把剑放回他手上,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去练功吧,别又让兄长抓到了。” “好。”谢以令看着南宫赐放下手,心里有些留恋。 “我就不送你了。”南宫赐坐回石桌,继续饮酒。 谢以令走出去两步,忽然动作一顿,他回头,脱口而出道:“不送!” “就叫不送吧!” 手里的黑剑忽地亮了一瞬。 “它喜欢这个名字!”谢以令笑道:“等练完功我就把名字刻上去,六哥哥,我先走了!” 南宫赐看着他离开,低头见杯中一片海棠花瓣落在了酒中。他想起先前南宫玥来这里,对自己说的一番话。 “阿令,我们南宫家人,一心为仙门,绝不沾红尘。或许一开始,便是我错了,不应该带他回来。” “我知道,你心里已经开始疏远兄长,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南归,为了你。” “兄长,谢辞与守护南归之间,不过是守护一个,与守护两个的问题,于我而言并不算难事。为什么,你一定要带着偏见去看他?” “你现在深陷其中,我只是担心你会越来越感情用事。你多次纵容他,难道对阁中其他弟子公平吗?” * “咚——” “咚——” “咚——” 三声古钟鸣,南归天阁全体弟子出动,前往后山。 谢以令拿着三株小树苗,突发奇想去抽思无眠。 像是后背长了眼睛,思无眠灵活一闪,指着谢以令笑:“谢师兄,哈哈哈,今时不同往日,我可不是以前的思无眠了!” “啪!”另一人的树苗突然偷袭,打中了思无眠的后脑。 带着几分懵的神情转瞬即逝,思无眠回头看见了罪魁祸首,“好啊!宁安,你敢打我!” 谢以令看着有些面生的脸,在思无眠与他闹完后问:“这人是谁?” “南宫宁安,今年的新弟子,掌门说让我先带着。”思无眠解释说。 谢以令诧异地看他一眼,“你都能带,为什么我没有?” “你以为是什么容易事吗?”思无眠道:“我一天恨不得眼睛都长在他身上,从最最简单的法术教起。那些基础的东西,我以前练过成千上万遍,现在一想起来都快吐了。” 谢以令立刻远离他,“别。” “你想什么呢!”思无眠好笑道:“我就是说说而已。” 到了地方,一时间后山长满了人。 谢以令望着这景象,忽然道:“过不了几年,这里便是一片桃林了。” 思无眠嘻嘻笑道:“到时候又有桃子吃了。” 两人分别开始种树,谢以令挖好坑,将三棵树苗一一栽了进去。 种完后,一起身他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第67章 南归仙涉险乖崖峰 初阳照石阶,春风吹…… 谢以令跑过去, 有些惊讶:“南……扶风道长,你怎么来了?” 四周的弟子听见,也纷纷讶异地侧目而视。 南宫赐晃了晃手里的树苗, 像是没听出他话中的惊讶,“种树。” “噗哈哈哈哈!”虽然心里已经猜到是这样,谢以令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道长你,你来种树?!” 南宫赐无奈地看着他, 耳边传来其他弟子克制不住的哄笑声。 南归天阁谁人不知, 扶风道长南宫赐, 一双手提剑可斩妖除魔,扶世救人,偏偏种树树死,栽花花枯。前年心血来潮养了只灵龟, 不出三月就眼一闭,腿一蹬去了西天。 南归人称——“活阎王”。 思无眠低头捂住嘴,笑得肩膀颤抖不止, 扭头发现南宫赐正好看过来,吓得脸上笑容顿时凝固。 南宫赐道:“无妨,想笑就笑吧。” 谢以令望着自己的三棵树, 对南宫赐说:“道长,我那边还有空位, 你要不要跟我的阿一、阿二、阿三种在一起, 凑个阿四?” “谢师兄,你居然还给它们起了名字,我也要想一个!”思无眠转身去找自己种的树,却遗憾地发现已经分不出是哪一棵了。 南宫赐把树种在了谢以令旁边那块地, 他看着迎风展叶的小树苗,嘴角微扬。 “你也在想名字?”谢以令见他看得出神,好奇询问,却发现那棵树苗上,已经有了隐约的两个字。 他走近些,弯着腰把头凑到树前细看,用手指抹开上面残留的木屑,一字一句念了出来:“阿——辞。” 谢以令一下没了声,他维持着半蹲的动作,定定地看着南宫赐用灵力刻上去的那两个字。然后慢慢地,从脖子开始红到了脸上。 “别声张。”南宫赐面不改色地抓住他的手臂,欲将他拉起来站直,趁机在他耳边轻声道:“你知道就好。” “你、我。”他转身,目光有些不舍地再看了那字一眼,“它,会不会被其他人发现?” 南宫赐嘴角噙着一抹笑,“无妨。” 晚春的风像丝绸缎子拂过人的脸,贴心地替谢以令带走了脸上的热意。 一群弟子种完树后,结伴下山。谢以令与南宫赐在人群最后并排而走。走动间,手臂轻摆,他的手背不小心擦过南宫赐的手背。 心里微微一动,一个大胆的想法萌生。谢以令五指缓缓张开,碰到了南宫赐的小指。 “阿令!” 一声喊叫吓得谢以令一哆嗦,瞬间收回手,将手指全部攥进掌心,心脏平复后长舒了一口气。 南宫赐回头看他一眼,眼底隐约有笑意。 “兄长,”他问迎面走来的南宫玥,“怎么了?” “你去乖崖峰一事,我已经向掌门说明了,明日就启程。”南宫玥说完,目光扫到一旁的谢以令。 没等他开口,谢以令连忙道:“我去练功了,玥公子,扶风道长,弟子先行告退!” 见谢以令的身影远去,南宫玥才问:“你去乖崖峰,需要另外带弟子吗?” 乖崖峰虽称不上什么极凶之地,但毕竟从未涉足过,多个帮手也能多份力量。 南宫赐看着他:“兄长有合适的人选了?” “我倒不会推荐,不过,路堇年找到我,自荐想与你一道,助你一臂之力。” 南宫玥说完,观察着南宫赐的表情。 “既然兄长不推荐,那就算了吧。”南宫赐道:“兄长,我还有事,先走了。” * 夜色笼罩扶风阁的一刹那,谢以令熟练地溜了进去。 桌上放着已经打开的药膏,南宫赐见他来,指了指旁边的空位:“过来吧。” 谢以令摸了摸今日比试时,身上受的皮肉伤,坐在了南宫赐身边。 “你还没涂药吧?”南宫赐雪白的手指刮出一抹几乎同肤色一样的药膏,转身对着谢以令道:“衣服。” 谢以令表面气定神闲,仔细一看,耳朵已经红得快滴血了。他松开南归阁服,将衣服褪到臂弯。 只见他线条分明的肩膀跟手臂上,诸多细小的割伤明显。绽开的皮肉已经结痂,摸起来已经变得硌手。 南宫赐的手指轻轻抹开药膏,一点点涂在那些伤口上。 药膏见效极快,原本有些刺痛的伤口,很快愈合了大半。 屋内烛光明晃,墙上阴影暧昧。 涂完药,南宫赐净了手后回来,见谢以令已将阁服穿好。 谢以令抿着唇,抬眼看着南宫赐。黑色的瞳孔里,烛火摇晃。 “不早了,”南宫赐看着他道,“快回去吧。” 意料之中的话,谢以令虽心有失落,但还是挤出一个笑容,“谢谢六哥哥,那,我先回去了。” 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身后的南宫赐走过来,站在了他身后。谢以令抬脚的动作顿住,下一秒,脸颊传来被触碰的感觉。 南宫赐的手顺着他的脸颊,游走到他双目前,在半空中停了一瞬,然后微微用力,盖住了他的眼。 一个似有若无的吻,就着从身后半搂半抱的动作,轻轻落在他唇角。 晚春夜里,时不时响起虫鸣鸟啼。 红烛昏光,半开的门缝映出静立的人影。 不久,朦胧夜色中,有一道白色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扶风阁外。 翌日,天刚有亮色。南归天阁的石阶上已有两道白影,一左一右相伴而行。 其中一人步子跳脱,行动间束起的头发扬出欢快的弧度。 另一人步履沉稳,眉目温柔如玉,听着身旁人滔滔不绝。 “哈哈哈哈!路堇年可笑死我了!”谢以令眼角夸张得有浅浅的泪花隐现,“一听见是我跟六哥哥你一同去,那脸立马就变成了一个……一个茄子!” 他这形容莫名贴切,南宫赐想起路堇年当时的脸色确实如此,忍不住勾唇:“你光顾着路堇年的脸色,怎么不转头看看我兄长的?” 一语出,谢以令当即收了笑,“还用看吗?想也知道,肯定很吓人。” “唉。”不知想到什么,他唉声叹气道:“玥公子对我有雨露之恩,我自然不可跟他造次。只是……” 脑海中回忆起南宫玥突然开始对自己诸多苛刻的要求,以及更多的处罚,不由烦闷。 “别想太多。”南宫赐歪了下头跟他对视,“我们的事,我会解决。兄长跟掌门,以及南归所有人,我都会告诉他们,你不要太担心。” “啊?”谢以令一听,脸色惊恐,“还要告诉南归所有人?” 倒不是他不愿意,但是这种行事风格,从南宫赐身上表露出来,着实有些诡异。 南宫赐似乎是被他的反应逗乐,笑了出来,笑声清朗如冷泉流响。 初阳照石阶,春风吹百木,谢以令在此刻心间一动。 雅道长悦世一笑,玉公子在劫难逃。 见自己的话骗到谢以令,南宫赐笑容更甚,“走吧。” 身后的谢以令反应过来,连忙追上去,“南宫赐,你骗我!” 乖崖峰距离南归不算太远,不过御剑飞行近两个时辰,两人便到了地方。 南宫赐解下腰间银铃,捏了个灵诀放置银铃上。 山间的确有邪气,谢以令用灵力探了探,发现这股邪气不算太凶,但却透着诡奇。 突然,一串不同于银铃的细碎铃声响起,碧落瞬间出鞘,挡住了前方忽然出现并撞飞银铃的一串金铃。 南宫赐轻运灵力,碧落一剑斩开了金铃,回到了他手中。他抬头看去,见那串金色的铃铛正飘浮在半空,周身金光。 “叮铃铃——叮铃铃——” 金铃很快回来,南宫赐执剑正要斩去,那从金铃中倏地飞出一条金绳,极速驶来,欲将南宫赐捆住。 谢以令赶紧去挡,谁知那金绳竟避开他,直朝南宫赐飞去。 南宫赐迅速后退,剑气横飞,金绳却丝毫不受影响,缚住了他的腰身。 手中的碧落忽然沉重万分,南宫赐暗暗咬牙,却还是提不起力气,只得松手,碧落掉落在地,发出一声清响。 这是……缚仙绳?! 南宫赐刚一运灵力,便发现涌出来的灵力被这金绳全部吞噬干净。 “是缚仙绳!谢辞,你别过来。” 话刚说完,谢以令便看见南宫赐整个人腾空,被金绳带去了另一处。金绳缚着南宫赐,将他升到半空中,金铃跟着后面,一路往前飞去。 谢以令不甘眼睁睁看着南宫赐被带走,抽出不送,几道剑气斩去。 金绳被打得歪了歪身子,带着南宫赐差点撞到一旁的峭壁上。 谢以令赶紧停手,不敢有动作,只能眼看着南宫赐被带走。他捡起地上的碧落,暗暗握紧了剑身,漆黑的眼中涌起冷意,不再耽搁,立刻追了上去。 前面已经不见南宫赐的身影,但却出现了一座古怪的宅子。 宅子里外都有人镇守,密不透风。 腰间的不送震动,谢以令再次抬头,发现那些宅子里的,全是各种各样的精怪化形而成。 他在宅子外围仔细观察了一番,最后捏了个灵咒放在最边上一个小喽啰身上。 灵咒有操控作用,小喽啰所看见的,都能通过灵咒传给谢以令。 小喽啰进入宅子里面,一群人正面朝几步台阶跪拜。 “恭喜大王,一出手竟然就擒住了一个仙门中人,看这绳子上的光芒如此夺目,怕是修为不浅!” “大王,你取出他的金丹自己服下,岂不是,也算个仙君了?” 第68章 南归仙涉险乖崖峰 不。谢以令很快放弃…… 从宅子里面传来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笑声, 想到南宫赐眼下的处境,谢以令心口怒火烧得厉害,却因忌惮那缚仙绳, 不敢轻易出手。 毕竟那东西能轻而易举将南宫赐压制住,着实不好对付。况且,也难保那位“大王”, 手里不会有其他法器。 身上的缚仙绳越收越紧,南宫赐颈上青筋隐隐显露, 心里奇怪:缚仙绳本是仙物, 为何会出现在这儿?还是说, 是哪位带着缚仙绳的修仙者在此被俘,使其落到了贼人手中? 他浅色的冷眸扫过那些不怀好意的面孔,最终落在一个看着像头目模样的人身上。 囚刹罗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铺着虎皮的高椅上,睥睨着下方的南宫赐, 视线在他用金线绣有“南归”二字的仙服上停留。 “原来是,南归的仙君。”囚刹罗随意歪着身子,支着下巴, 看上去对“金丹”“修仙”一丝兴趣也无。过了会儿,他站起身,负手看着南宫赐, “真是无聊至极,还是丢进山里, 送给山神吧。” 南宫赐被缚仙绳捆住的手臂发麻, 小心控制着灵力避免外泄。若是继续让这缚仙绳吞噬他的灵力,就算得以解开,恐怕也无力再对付妖物。索性按兵不动,看这群妖怪要将自己送往何处。 一群精怪喽啰押着南宫赐, 又笑又闹地走进了深山。 谢以令操控的那个小妖,原形是一只小鸟雀,所以极为好控制。透过雀妖,谢以令发现他们似乎打算把南宫赐送往乖崖峰山顶。 他心里思量,眼看那位大王几乎将大半的手下都遣了出去,如今宅子里外势孤力薄,此时突袭,说不定可以直接擒住他们的首领。 不。谢以令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为了确保南宫赐万无一失,他现在不能冒险。 乖崖峰上,阴风切切,一群精怪喽啰到了山顶,一个个被吹得身歪体斜,差点现出原形。 他们收起手中押人的棍棒,直接转身,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去。 “诶!老大的缚仙绳!”一个小妖叫道。 “你这脑子,怎么这么不记事?”另一个小妖推搡着他,“缚仙绳哪次没有自己回来?走了走了!” 南宫赐听着那群精怪跑远,感受到一股邪气潜伏在风中,慢慢向他靠近。 那物来时带着一股阴湿的潮气,像是刚从水里出来。南宫赐敛声屏气,绷紧了神经。 “妖孽受死!” 一声厉喝传来,一直尾随精怪的谢以令从草丛中飞身出现。他眼神凌冽,坚冰一样注视着南宫赐前面模样诡异的东西。 那东西在不送的映射下,渐渐显出一道人似的黑影,褪去一身黑雾,露出人一样的皮肉。 不送所蕴含的灵力强盛如刀刃,霎时让那半人半怪的东西身上多了几道割伤。 “仙君手下留情啊!” 待不送回到手里,正准备再战的谢以令听见这声求饶,虽心有警惕,但还是停了下来,口中警示他,“妖孽,你想对南归天阁的扶风道长做什么?!” “南归?”怪物愣了愣,赶紧否认道:“不不不!小的不敢!” “哼。”谢以令收了剑,仍戒备十足地挡在南宫赐面前,“你且说说,你是个什么东西?” 那人弯着腰,做了个行礼的动作道:“小的原本是弄风山的一介山鬼,名为风弄,图个新鲜,暂住在此处罢了。” 谢以令质问:“你与这乖崖峰的妖魔有何关系?为什么他们捉了人要供奉给你?” 风弄一脸无奈:“仙君,我也不知道啊!自从我来到这里,那个囚刹罗每次遇到运气不好,上山打柴的百姓,总是捉了送到我这里。我又不吃人,所以每次还得自己把那些百姓给送回去。” 谢以令观他言语恳切,心里有了分辨, “囚刹罗,是那群妖怪头目的名字?” “正是。”风弄道:“仙君,我虽是个精怪,但也略懂些生存之道。若是学囚刹罗那般行事,想必今日二位就是来要我的命了。” “行,我暂且信你。”谢以令这才有机会回身看南宫赐,他抬手想把南宫赐身上的缚仙绳解开,谁知指尖刚一触碰绳身,便感到体内丝丝灵力被吸去。他赶紧收回手,问风弄,“你可认识这是什么?” “知道知道!”风弄几乎是有问必答,“这是缚仙绳,据说那囚刹罗曾在水墨仙庄悟道修仙过一段时间。后来不愿服管教,便逃了出来。这绳子,就是那时从水墨仙庄偷出来的。” “竟然是水墨仙庄的宝物,”谢以令思索,“看来得找个时间还回去,你。”他指了指风弄,“能不能将这绳子解开?” 话音刚落,风弄当即取出法器伏星尺来。随着法器触碰到南宫赐身上的缚仙绳,原本紧紧束缚着人的金绳瞬间脱落,掉在了地上。 谢以令心里一喜,这一刻才真正信任他,行了个礼道:“多谢山鬼兄,那囚刹罗我们会亲手将他除掉,只希望你日后也能秉持良性,切勿残害无辜。” 风弄点头,“风某谨记仙君教导。”说罢,他化作一股黑雾离去。 松绑的一瞬间,南宫赐感到周身的力气与灵力恢复如常。谢以令盯着他,问道:“六哥哥,你怎么样?刚才我碰这绳子,发现它还会吸人灵力。你是不是灵力被它吸走了许多?” 南宫赐摇头,“不必惊慌,我没事。”他拾起地上的缚仙绳,放进了锦囊中。 见他收起锦囊,谢以令又道:“没想到那山鬼有此悟性,省的我们费力抓他了。” 南宫赐道:“他以吸食其他妖物为生,但不论好坏,所以身上还是有些罪孽。” 谢以令听了,心想:这便是妖魔之间自相残杀的事了,与他们仙门无关。 他想起一事来,“听说墨城不久后有个聚义节,各都商人都要去,到时候,肯定很热闹!不如我们趁那时去一趟墨城,然后把法器交还给水墨仙庄?” 南宫赐想了想,点头道:“好。” 两人等到天色渐晚,守在那座宅子外面,静观其变。 囚刹罗等待着缚仙绳自己回来,殊不知金绳早已被南宫赐收进了锦囊中。他派去峰顶看情况的几名小妖,全在半路被谢以令与南宫赐二人斩除。 “不对劲。”囚刹罗意识到情况不妙,率领众妖打算亲自前往峰顶。 一出门,两名白衣人,一左一右,持剑立于宅子前守株待兔。 囚刹罗心里懊恼大意,嘴上却道:“想不到,南归的人居然有这等本事,能逃离我的缚仙绳。” “你的缚仙绳?”谢以令嗤笑,“不过是个偷鸡摸狗的黄鼠狼精,装什么阎罗大仙?” 不想自己的真身被人看穿,囚刹罗顿时恼羞成怒,他道:“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管你是南归还是什么地方的臭道士,统统给我拿命来!” 众多小妖听了命令,纷纷化出原形团团围上去。 南宫赐道:“我解决这些,他就交给你了。” 谢以令点头,心想正好拿这妖怪磨炼一下他跟不送之间的默契。他大喊一声:“不送!召来!” 黑色的剑破空飞出,囚刹罗手心汇聚了一团妖绿的光,妖力猛地击中冲他而来的不送。 剑身没有半分歪斜,坚定地刺向囚刹罗。趁他分神之际,谢以令一掌打去,囚刹罗被震得连连后退,“噗”的喷出一口乌黑腥臭的血来。 不送折身回到了谢以令手中。 囚刹罗气得浑身发抖,他仰头长天一哮,化为了原形。 眼前的鼬妖,身长两米,直立在地,半面似鼠半面似狼,青眼獠牙,口中流出浑臭的口水。四肢强壮,爪牙锋利无比,它长尾一扫,扬起一阵尘土。 “我的掌门人啊!这鼬妖真是奇臭居第二,无人担第一!”谢以令被熏得一阵反胃,连连后退。他舌苔上沾了气味,往外呸了数声也无济于事,只好忍着往嘴里钻的浓臭,皱眉喝道:“万剑破空!” 无数黑剑冲破长空,刺向囚刹罗,剑气强劲,带着肃杀狠厉。 囚刹罗张开血盆大口,吐出一团绿气。刹那间空旷的山庄妖风阵阵,黄沙飞扬。 谢以令赶紧道:“六哥哥,闭眼!”他伸手,在南宫赐身后打下一道屏障。 南宫赐微微偏头,眉头微蹙,道:“谢辞,小心点。” “好!”谢以令说着,突然腾飞到半空中,他手执不送,厉声道:“妖邪堕落者,残害生灵者,除之!”说罢,对着地上的囚刹罗猛力斩了下去。 剑气破空横飞,碎石散乱作一地。 谢以令落下地,看着囚刹罗被这一击打得痛苦哀嚎了几声,应是妖丹破碎,五脏俱伤。 南宫赐背对着他,纵剑急杀。小妖虽妖力低微,但数量居多,稍有不慎就会受伤。 谢以令一剑斩落鼬妖的头,霎时一股黑血飙了出去,一股黑气直冲他门面而来。他赶紧捂住口鼻退后,待黑气消散才放开。 “六哥哥,我来帮你!” 两人合力,很快将这妖宅里里外外的精怪,杀得片甲不留。 谢以令抽出刺穿最后一只小妖的不送,拉着南宫赐快速离开了妖宅。两个人身上的白衣都脏污不堪,气味更是难以入鼻。这都拜那些死了也不忘扒在他们身上,最后恶心人一把的精怪所赐。 “六哥哥,要不,我们先找个水源洗洗吧。”谢以令用手指遮在鼻下,五官都恨不得皱在一起。 “好。”南宫赐微皱着眉,也有些无法忍受身上的恶臭。 只是,乖崖峰附近并无河流,临近百姓居住的地方,水源又极其重要。他们身上都是妖物的血,若是普通人饮用,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于是南宫赐干脆御剑飞行,跟同样浑身污臭的谢以令挤在碧落上,忍了两个时辰终于到了南归山脚下。 第69章 谢以令无定河捡孤 谢以令抿了下唇,咽…… 于是南宫赐干脆御剑飞行, 跟同样浑身污臭的谢以令挤在碧落上,忍了两个时辰终于到了南归山脚下。 南归山脚下有一溪涧,名叫无定河。河面平常不过三四米宽, 此刻折射着日光,金灿灿一条从山缝里飘出来。 这条河流不经过百姓住处,他们也不用担心会影响他人。 谢以令好容易洗去一身脏污, 南宫赐抬手用灵力先将他身上的水分化去。他蹲在河边,感到衣服湿度变化, 仰头笑看了南宫赐一眼, “谢谢六哥哥。” 拨了两下沁凉的河水, 谢以令不自觉往河流上方望去,忽地视线一凝,站起身道:“六哥哥,那儿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南宫赐顺着他目光方向望过去, 看见一团黑影趴在河边,一截在地上,一截在水中。 谢以令赶紧跑过去, 走近了,才认出来是个孩童。“六哥哥,是个孩子!” 他俯身探了一下孩童的鼻间, 还有微弱的呼吸。南宫赐跟他分别抬起孩童浸没在水中的两条腿,把人挪到了岸上。 谢以令不解:“这儿怎么会有个孩子呢?” 南宫赐摇头表示不知道, “可能是走失, 或者是被丢在这儿了。” 孩童额前的头发湿漉漉地遮了半张脸,谢以令小心地拨开,露出一张清瘦的小脸。谢以令皱了下眉,“这孩子也太瘦了。刚才抬他的腿时, 摸着全是骨头。六哥哥,我们能把他带回去吗?” “可以。”南宫赐手掌放在孩童的胸膛上,输了一股灵力探脉。“还好,没有性命之忧,给我拿吧。” 谢以令“啊”了一声,被南宫赐带偏了方向,“你要,怎么拿?” 孩童没有溺水之兆,纯粹是饿晕过去的。南宫赐把孩童还在滴水的衣服用灵力催干,又将他从地上轻轻提起来,然后拦腰抱住。 “走了。”他说。 最后一段路程,还是南宫赐御剑飞行。谢以令与不送相处时间太短,虽懂了御剑之道,但到底还未实践过,不敢涉险。 谢以令随扶风道长乖崖峰除祟一事早已穿遍南归天阁,因此他们一回去,就收获了无数目光。 思无眠碰巧在门口附近教南宫宁安一些基础灵咒,看见谢以令他们回来,拍了拍南宫宁安的肩膀,“你自己先好好练着,我回来检查啊。” 谢以令一落地,往前走了两步后,转身抬起双臂,“六哥哥,给我抱着吧。” 怀中的孩童双目紧闭,回来途中一直处于昏迷。 南宫赐道:“你先带他回房,我去见掌门人,稍后来找你。” 谢以令应了一声,把孩子接过来抱住,往居住的地方去。思无眠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边,跟他并排走着。“诶,谢师兄,你跟扶风道长出去一趟,怎么还多了个孩子?” 这是什么话。 谢以令看他一眼,脚下速度加快,想把人甩在身后。思无眠却不让他如愿,紧跟着他走,“你们怎么回来这么快,乖崖峰那里是个什么妖怪?” “一只黄鼠狼精。” “什么,黄鼠狼精?”思无眠张了下嘴,凑近了些,问道:“臭吗?” 谢以令认真道:“奇臭无比。” 思无眠嫌弃地“咦”了一声,又问:“那这个孩子是?” 谢以令走到弟子住所,思无眠非常有眼力地替他开了门。 “捡的。”进屋后,谢以令弯腰,将臂间孩子轻轻往枕头上一放,摸了摸他的脸颊。得南宫赐先前输入的灵力保佑,这孩子体内的寒气已经驱散得差不多了,摸起来也已是正常人的体温。 孩童虽瘦,但因年幼皮肤细腻柔软,谢以令忍不住多摸了两下才收手,“他醒来估计要吃东西,我去膳堂拿点儿,你反正也没事,就在这儿替我看着。” 思无眠不过好奇过来看一眼,结果被告知留下来看孩子。偏谢以令走的又快又急,他想拦人时只看见空荡荡的门敞开,一片衣角消失在门边。 “看就看吧。”思无眠提了张凳子在床前坐下来,“别说,这孩子长得眉清目秀,跟谢师兄看着,还真有几分相似。” 他盯着那张脸看得认真,突然跟一双黑黝黝的瞳孔对上,一瞬间心脏都骤停了两秒。 思无眠差点咬到舌头, “你、你醒了?” 孩童直愣愣地看着他,两眼恍惚。思无眠见他神情不妙,赶紧摸着他的头,问道:“怎么了,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吗?” 正问着,谢以令端着食盘进来,“醒了?” 他把饭菜放到桌上,“这孩子饿狠了,短时间不能吃太多,我挑了几样药粥,你把他……” “蹭”一下,刚才还呆若木鸡,一动不动的孩童,一闻到香味,撞开思无眠,朝桌子扑了过来。 谢以令眼疾手快,挡在他面前,缓冲了那道冲力,“别急别急。”他摸了两下孩童溜圆的脑袋,摆好饭菜递给他筷子。 “吃”字刚发出一个音,孩童当即埋进碗里,“咕噜”两口下去喝完了粥,转而去端第二碗。 思无眠惊住:“这,怎么跟饿死鬼投胎似的?” 谢以令道:“少胡说了,就是饿狠了。” 他坐下来,看孩童一口气喝了三碗粥,还要去端第四碗时,他按住了那双细小的手。 孩童用如同被水洗过的黑色眼睛看着他,脸上有不解,也有乞求。 “不能吃太多了。”谢以令声音少见地带了些温柔,“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怎么一个人在河边玩?” 孩童舔了舔嘴唇,眼珠子没离开第四碗粥,他听清了谢以令的问题,如实答道:“我没有名字,三岁……四岁,不知道了。河里……河里有鱼,我饿了,想吃……想吃。” 他说了两遍想吃,第二遍时终于舍得抬眼看谢以令。 谢以令叹了口气,他伸手去摸这孩童的肚子,发现不鼓不涨,是个天生大胃口,只好道:“吃吧吃吧,反正是最后一碗了。” 谁知,这孩童一听,反而不吃了。他吞了吞唾液,兀自纠结了半天,才开口:“能带走吗?我想留着,下一顿饿了吃。” 谢以令道:“别留着,下一顿还有。” 思无眠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我们这么大个南归怎么会饿你一个小孩子,你敞开肚皮尽管吃就是了。” 孩童听了,脸上这才露出一点放松的神色,他在谢以令跟思无眠之间来回看了看,没像前面那样狼吞虎咽。 趁这孩童喝粥时,思无眠低声问道:“谢师兄,这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谢以令道:“先养着呗。如果是谁家遗失的,过不了多久自然就知道了。不过我看他这样子,倒像是个……” 无父无母的。 谢以令抿了下唇,咽下这句既伤他人又伤自己的话。 饭毕,谢以令带着这孩童去找南宫赐,半道上两人就碰了面。 不等他开口,南宫赐就道:“孩子的事我已经跟掌门禀报过了,暂且就让他住在南归吧。” 谢以令笑了下,还要再问,南宫赐又道:“去墨城的事也告诉掌门了,三日后就出发。” “诶,”谢以令神情顿了一下,道:“知我者,南归扶风也。” 南宫赐因他这话露出一点笑意,“少贫嘴。这孩子的来历,问了吗?” “问不问都是一样的,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谢以令道:“可怜见的,连名字也没有。不如我给他取一个?总不能一直孩子孩子地叫他吧。” 南宫赐一想确有道理,“那就先取一个。” 一到这种咬文嚼字的时候,谢以令就眉头紧皱,面带难色,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最后一拍掌,道:“有了。” 南宫赐静静看着他。 “就叫阿四。” 南宫赐笑了出来,“你倒是会偷懒。” 谢以令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捏着阿四的脸,面前捏出来一点软肉,“以后你就叫阿四了,知道吗?要是听见有人叫你阿四,你要答应,不能不说话。” 他叮嘱完,又当场喊道:“阿四!” “嗯。”阿四一点头,用力应声。 “好好好。”谢以令笑得慈爱。 这几日,谢以令每天练完功后都带阿四去后山打坐美其名曰:吸收天地灵力。 阿四年纪小,耐不住坐,趁谢以令不注意就东倒西歪,见人不管更是得寸进尺,往密密麻麻的桃花小林里钻。 谢以令用“不给吃饭”吓了他两回,发现作用大,但是时效短。 阿四还是那个阿四,屁股上长钉子坐不住、肚子里挂无底胃吃不饱的那个阿四。 三天虽短,但是谢以令过得风平浪静,路堇年等人不知为何,竟然没来招惹他。 三日后,谢以令要跟南宫赐去墨城,他早早把阿四托付给了南宫宁安。 思无眠这次与他们一同前去,故而谢以令失去了第一信任的带娃人选。 墨城距离晋城,有两三天御剑飞行的路程。谢以令与思无眠头回御剑,既新奇又紧张,好在中途没出什么岔子。因为不赶时间,三人夜晚则是找客栈住宿,等到第二日天明继续启程。 到达墨城那天,正好是七日聚义节的首天。谢以令还没降落地面,便听见塞满墨城的鼎沸人声。 第70章 聚义节谢辞赴仙庄 进入境内,白雾埋…… 从城门到城中, 一路挤满了穿着各种服饰的人,鱼龙混杂。蒸笼里塞包子似的,肉贴肉, 肩碰肩。谢以令本想走在前面领路,让南宫赐跟在他后面能稍微通畅些。谁知一入人潮,各方力道推动他不知往哪个方向去。 他就这样被你推我挤地送到了长街中央, 到了稍宽阔处,人与人之间终于有了空隙。回头一看, 南宫赐高出人群一截, 有些艰难又从容不迫地朝他靠近。 等距离缩短到谢以令能够拉住南宫赐的衣袖时, 他道:“我要是再消瘦些,都不用走,直接被人架着就行了。” 凡前往仙门修仙者,势必与家人聚少离多。 思无眠这些年, 除了某年回家探过一次亲外,其余时间都在南归。此次出山,心中激动之情不比谢以令少, 他左顾右盼道:“这些商人都卖些什么东西?” 谢以令兴致勃勃道:“看看去!” 因为聚义节人流实在太大,街道两边几乎没有摆摊,只有固定的店铺敞开大门迎客。街上游走穿行着许多挑担小贩, 担里装着五花八门稀奇古怪的东西。 谢以令相中一人担中的灯笼,拦住问:“老板, 你这个怎么卖?” 思无眠见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料定他身上摸不出一分钱来。 “哎哟客官,您真有眼光!”小贩并未放下担子,只是将它往边上一移,方便取出客人看中的东西, 指着担子道:“这个通常叫做走马灯,不过我的这个走马灯,与寻常的走马灯可不同。” 说到这,他突然浑身一颤,像是被什么掠去了精气神,眼神空洞了一瞬,嘴角却不住上扬。对着谢以令挤眉弄眼一阵,腰弯得更深,压低了声音道:“我卖的这个,可通灵!” 谢以令略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平静地问:“多少钱?” 小贩含糊了一句却不说价钱,看样子还想继续把这东西里外奇特之处,都扒开细细讲一遍。不像是求着养家糊口,倒像是跟人讲这担子里的东西有何作用,才是他主要目的。 谢以令手臂交叉放在胸前,对小贩点了下头道:“那你就给我们讲讲吧。” “好好好!”小贩一听,忙将肩上扁担重新抖了下,两手离开扁担,就这么挑着稳住了姿势。做完这一动作,他才表情神秘地说道:“几位看着仪表不凡,定然不是普通人了,想必一定听说过沧南道长的名号吧?” 沧南道长,朔城沧灵都的开创者之一,谢以令他们的平日功课里,专门会学一本《洗明志》的书,里面记载了为民为世诸多杰出人物,所以自然不会对这个称呼陌生。 谢以令道:“听过。” 小贩一听,言语间兴致更高道:“传闻沧南道长与万古恶兽蛇蛟一战后陨落,蛇蛟也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只是那蛇蛟虽身死魂消,但却有余煞未清。” 说到此处,小贩一拍掌道:“那可是万古恶兽的煞气啊!虽是为人不齿的邪魔歪道所出,却也极其罕见,甚至珍贵无比。” “你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们,你卖的走马灯上,有蛇蛟余煞?” 四周人多眼杂,这小贩音量并未刻意收低,擦肩而过的行人只要有耳朵就能听清,他故作的神秘之态也显得没那么必要起来。因此,谢以令并不太相信他的话,反问道:“既然是蛇蛟余煞,你拿来卖,岂不是害人?” 如此莫大罪名下来,压得小贩脸色一白,“公子可不要胡说啊!俗话说以毒攻毒,蛇蛟不论威慑、地位,在一众妖魔中那是一骑绝尘。利用得好,便是辟邪保平安的神符,怎么会害人呢?” 谢以令起了点兴趣,“听起来倒也是物尽其用了,不过,你一个手无寸铁的商贩,是怎么弄到这东西的?” 小贩弯腰的动作慢了一拍,身子再次一颤,从头到脚打了个激灵后,他像没听见谢以令的话,自然取出一盏精致小巧的走马灯,递给谢以令,“来,公子拿好。” 谢以令眼神微变,多看了小贩两眼,接过走马灯,转动几圈后,没发现有什么不同,更没有所谓的煞气。 谢以令提着灯扭头就走,小贩脸上笑容一滞,正要喊住他,旁边伸过来一只玉骨精雕般的手,指间捏着一锭银两。 小贩忙道:“多谢公子!” 走了一段路,谢以令还没听见思无眠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只有南宫赐跟了上来,找了几眼,才发现思无眠还站在小贩面前。 那小贩又翻出了一盏灯,口似悬河,对着思无眠讲了起来。 谢以令晃着灯催人,“思无眠!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末了,又对南宫赐道:“六哥哥,别管他。他啊,肯定又犯傻了!” 那边的思无眠不知为何,只愣愣地盯着小贩手中的玩意儿,两眼出神至无神,如元神出窍。 南宫赐脸色瞬间变得肃然。谢以令也意识到不对劲。先前因小贩的古怪反应,在心底埋下的疑虑之种破土而出。 他脚步点地,跟南宫赐一道快速回到思无眠身边。一过去便推了小贩一下,质问道:“你对我师弟做了什么?” 小贩神情茫然,“公子,我在给这位公子讲手中这盏走马灯啊,虽然跟你的样式不大一样,但是价钱相同……” 他话没说完,被谢以令一把夺过手中灯的举动打断。 谢以令看了一眼南宫赐。两人目光相接,南宫赐点了下头。 手中两盏走马灯乍一看没什么区别,但在谢以令与南宫赐眼中,第二盏灯身上,有明显的煞气寄附。 谢以令明白过来,原来那时小贩是被灯上煞气所控。向他们透露蛇蛟余煞一事,也是煞气所致。 好一缕阴险狡诈的余煞。 谢以令弯腰,目光在担子里扫了一圈,把原先的那盏灯放了进去,道:“我要换一盏。” 思无眠眼神随着谢以令晃灯的动作逐渐清明。 小贩自然无二话,换了灯,挑着担子去其他地方卖了。 谢以令道:“六哥哥,你看看他,是不是傻了?” 南宫赐观察了一下思无眠的脸色,道:“没什么大碍。” 思无眠神识去九重天上晃荡了一阵,渐渐回到窍里,他扭头,看见站在身边的谢以令提着灯,挠了下脸颊,问道:“谢师兄,你还真相信这东西上有什么余煞啊?” 谢以令盯着才被余煞戏耍一番的他,“原本是不相信的。” “那你怎么买了?”思无眠对刚才发生的事浑然不觉,疑惑道:“假的还好,要是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岂不麻烦?” 谢以令听了直摇头,“等你反应过来有麻烦,估计人都没反应了。”他没过多解释灯的问题,只是与南宫赐对视一眼,彼此心里都有了考量。 穿过时挤时宽的街道,三人朝水墨仙庄走去。进入境内,白雾埋路,不辨方向。幸好远远望去,有一古枫树指引迷津,其体型遮天蔽日,令人难以忽略。 谢以令第一次来其他仙门,只觉得处处新奇,处处有趣。守门的弟子看见他们,眼尖地认了出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南宫赐表明来意,其中一名弟子便带着三人去见掌门。 走到半路,谢以令就想离身,还没开口,南宫赐早已看出意图,道:“出门在外,行事需万分小心谨慎。若遇事,尽快找我。” 带路的弟子自认为隐蔽地看了两人一眼,又看了看旁边的思无眠,心里奇怪:这两人看着都是普通弟子,怎么扶风道长只对另一个这般叮嘱? 谢以令道:“知道了!”说罢,拉着还在状况外的思无眠离开。 思无眠道:“谢师兄,我们要去哪儿?” 谢以令道:“这么大的仙门,还怕找不着去处?” “诶,你可别乱闯啊。”思无眠担心他胡来,有些顾虑道:“毕竟我们现在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就算无意坏了规矩,也是我们没理。” 谢以令见他瞻前顾后,自己又没有强人所难的兴趣,便对他摆手道:“那我自己去了,你就待在原地,等鸟落在身上筑巢安家吧。” 他本想将手上提着的灯交给思无眠拿着,又担心灯上煞气对他再次出手,还是自己保管最为妥当,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等思无眠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谢以令早不见了人影。 巧的是,谢以令进入的地方正好是藏书阁。他虽平日里不愿看书,但字还是认识的。不知这水墨仙庄的藏书阁内容,与南归的有哪些不同,抱着开眼界的目的打算进去一看。 不巧的是,藏书阁有弟子镇守,谢以令刚踏进去,就被两名弟子握剑拦住。 “抱歉,藏书阁乃仙庄重地,没有令牌不可擅自进入!” 两名弟子语气和善,态度却十分坚定,谢以令笑嘻嘻道:“南归与水墨仙庄一向交好,两位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进去观赏观赏。” 两人掷地有声:“不行。” 谢以令没办法,正打算离开另寻入口,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既然是南归贵客,那便请进去一看吧。” 他诧异回头,见一墨袍男子信步走来。来人生的仪表堂堂,器宇不凡,周身气质儒雅,中和了不笑时面上带着的一点威压。 看起来应当是墨家三公子其中之一,只是不知具体是哪一位。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70-80 第71章 初阅诡契煞气见血 谢以令走近一看,漆…… 墨袍男子先开口道:“在下墨怜, 字南衣,不知兄台名姓?” 谢以令回道:“南归谢辞,字以令, 你是墨大公子?” 旁边弟子道:“正是,这位就是我们水墨仙庄的南衣公子。” “多谢多谢。”得墨大公子口谕,又有人带领, 谢以令顺利进了藏书阁。 藏书阁阁楼共有五层,镂空的天花板, 两边木梯旋转往上。谢以令边看边说道:“果然跟我们南归不同, 真是别有一番风格。”他又拍手鼓掌两声, “甚好,甚妙。” 墨南衣跟他并行,见了他这举动,不禁道:“谢公子言行也别有风格。” 谢以令一笑, 道:“有什么书推荐吗?” 墨南衣想了想,“我以前看过一本,里面记载的内容生动有趣, 我去给你找找。” 虽然跟谢以令不过短暂的爬了个楼梯,但所谓观其行知其性。他观谢以令,大概不爱看那些晦涩难懂的古本。 墨南衣没多久找到那本书, 刚递给谢以令,外面便有弟子道:“南衣公子, 掌门有事传你!” “好。”墨南衣应下, 扭头对谢以令道:“抱歉,我有事先走一步,谢公子自便。” 谢以令不甚在意道:“你忙你的去吧,多谢墨公子找书了。” 墨南衣浅笑了一下, 快步下楼出了藏书阁。 没了旁人在,谢以令自在许多。他翻开墨南衣找的书,看了几页发现内容的确有趣,大多是些百年前的奇闻异录,其中不乏缠绵情意的故事。 他看得起兴,不由走动起来。先是靠着书柜,后面干脆盘腿坐在地上。来回切换地点,从最外一层不知不觉间挪到最里面。 又一次走动,谢以令突然听见有声响从头顶传来,他抬头望着天花板,眉心皱了一下。 那上面还有四层,谢以令合上书,搁到柜子上,踏上二楼,找到对应第一层的位置。 “难道是建的时间太久了?”谢以令敲了敲书架,附耳倾听,一阵微弱且清脆的声音从墙那边传来,像是铁链轻撞,又像是铃铛遇风。 可这藏书阁构造密实,连窗户也只是第一层才有,哪里来的风? 谢以令走过去,刚想伸手触碰,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若是真弄坏了人家的东西,最后给人交代的还是南宫赐。 他转身,身上的走马灯忽然贴着他的衣服颤动了一下。低头一看,灯上煞气在灯内打转,似乎感应到什么,想要出来。 谢以令控住它,目光再次看向那面墙。墙后面,估计有东西。他画了道灵咒附上去,谁知灵咒竟直接失效了。 就在谢以令以为行不通时,墙面咔嚓一声,宛如断裂,露出一道缺口。他缓缓抬手摁上去,灯中煞气愈加躁动。 身后书架上,一本书在这时“啪”地倒下。 一瞬间,绝世秘籍、仙门独学等猜想在脑中齐齐冒出。谢以令走近一看,漆黑书封上三个血字——诡契录。 外表看着已经十分奇邪,内容指不定有多古怪,只是仙门中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而且还被藏了起来。 谢以令搓了搓手指,往外看了一眼,小心地翻开第一页。 * 南宫赐将缚仙绳交还给水墨仙庄后,本欲离开,却被墨家掌门开口挽留。因他不好推辞前辈好意,便答应下来。 于是七日聚义节,谢以令跟思无眠在墨城痛快地玩了两天。 白天他在街上观看各种民间杂技、品尝各色地方带来的美食。与墨家三位公子见了面后,又一起切磋舞剑、射箭、结咒等。 夜晚则与南宫赐盯着走马灯,尝试用各种方法化解煞气。只是这煞气鬼精得很,每当这时就闷头装死一动不动。 离开那日,谢以令应墨南衣的邀约去赏古枫。思无眠特意寻了几片形状优美的枫叶,想要带回去夹在书中。 没过一会儿南宫赐就找来了。谢以令辞别墨南衣,临走时突然想起放在屋里的走马灯没拿。他返回卧房,却发现藏在床头的灯不翼而飞。他在屋里其他地方一番寻找,被门口的南宫赐看见。 “怎么了,灯不见了?” 谢以令点头,“我出门前放在了床头,应该是被人拿走了。” “弟子们应该不会随便动他人东西,”南宫赐道:“应该是灯上煞气趁人不在,像之前对付思远一样,操控弟子拿走了自己。” 谢以令心里一沉:“本想带它回南归好好研究,它倒是机灵,找机会跑了。” 南宫赐道:“去找吧。” 两人出了住所,直奔大殿。南宫赐抬手在水墨仙庄外布下一道结界。 仙门人不可随意离门派,如果那弟子被操控后欲强行出仙庄,势必会被其他弟子拦住。 所以现在,他应该藏在仙庄的某个地方。 谢以令在南宫赐布界时,一口气化出十几道追煞符,四面八方而去。思无眠在殿外等待两人,见状顿时意识到出事了。 “无眠!”谢以令道:“用追煞符找一下附近哪里有煞气。” “好。”思无眠动作利索地起灵念咒,三道灵符从手中飞出去。 三人的举动自然惊动了仙庄其他人。墨南衣匆匆赶来,看见天空升起的结界和四处乱窜的灵符,道:“扶风道长,我水墨仙庄可是出了什么事?” 谢以令带着歉意跟他解释了原由,又保证一定找出煞气的藏身之所。 墨南衣听后,下令全仙庄弟子一同追查煞气,很快发现庭院的古枫附近有煞气存在。 谢以令他们赶过去时,那名被操控的弟子已经浑身冰冷,鼓着眼躺在树根下,手里还攥着走马灯。 思无眠想上前去查看,被谢以令一把拦住,“小心!煞气就躲在他眼睛里!” 众人脸色一变,不约而同往后退了一步。 那弟子眼睛鼓得极不正常,谢以令甚至清楚地看见煞气在他眼球上自如穿梭,如鱼戏水般游动。 思无眠按住剧烈震动了几下的心脏,劫后余生道:“多谢谢师兄。” 南宫赐驱一张灵符过去,那煞气立刻藏进眼球深处,弟子的眼眶随之缓缓流下一行血泪。 众人皆面露不忍。 谢以令道:“它赌定我们不敢破坏弟子尸身,道长,我们换种方法试试。” 商量间,煞气突然冲出弟子眼眶,猛地朝天空逃去。 谢以令道:“蠢东西,看你能往哪里逃。” 空中灵符整齐地一道接着一道,朝它围去。 煞气形状抽动变化,贴着结界不住躲闪。南宫赐收紧结界,迫使它逼近。 谢以令提心悬胆,目不转睛盯着那团煞气。四周人同样敛声屏气,担心煞气突然发作。 在煞气距南宫赐三米远的时候,谢以令插空操控灵符靠近煞气,在碰上煞气的那一刻,一点阴冷钻入血肉,深至骨髓。 他猛一抖手,并指点在阴气流窜到达部位的前一寸。断骨般的剧痛让他皱眉紧锁,发出闷痛一声。 这煞气竟能通过灵符,寄附在画符者身上! 南宫赐听见谢以令的痛声,腰间碧剑震动,闪电出鞘,却不敢上前,只围着谢以令转动,将他护在剑涡中。 谢以令右手抖如筛,牙齿不住打颤,一开口,一句话碎成了几瓣,“道、道、道长,它、在我,手、手臂里。” 南宫赐道:“别怕,我跟它谈条件。” 有弟子听见这话,心里不太平衡道:“跟妖物谈条件?我们水墨仙庄的弟子可是丢了性命,有什么好谈的,难道只有你们南归的人金贵?” 墨南衣斥了一句:“墨忠,不许胡说。” 虽然墨忠有失礼仪,但他的话不无道理,不少其他弟子也是同样的想法。 同门惨死之状还历历在目,扶风道长这时却要跟个妖物谈判。是了,就算南宫赐担了个“道长”称号,也不过十六的年纪,跟他们差不了几岁,既不可能会有极其丰富的除邪经验,也不可能会有高明的捉妖手段。 就在这一思一念间,南宫赐在他们的心里高不可攀的形象,一下破灭许多。 谢以令视线在那些弟子脸上又快又准地扫过,垂头时一咬牙,驱灵符进入血肉中。“滋滋”的灼烧声在他手臂里响起,他单手拔剑,欲从煞气那处斩断右臂! 南宫赐几乎瞬闪到他身边,大力握住他的左手腕阻止:“谢辞,住手!” 剑刃割开皮肉砍在骨头上,煞气瞅准时机从伤口冲着南宫赐门面去。幸好他反应极快,迅速闪开身体。 煞气扑了个空,但与此同时也没有了束缚。墨南衣飞身去追,却抵不过煞气流星般划过天空的速度,只能望尘莫及。很快,煞气不知所踪。 思无眠收了灵符,道:“谢师兄,你现在怎么样?” 谢以令脸色如常,只是额头痛出了豆大的冷汗,一摇头便如断线的珠子迸了出去。 他慢慢抬起不送,抹去剑身的血迹,道:“没伤到筋骨,止了血就好。” 南宫赐面色微沉,拇指划破食指指腹,画了道血咒,贴在谢以令的伤口上。 血渐渐凝固,血咒也溶于他皮肤里。 第72章 布灵阵温府擒邪煞 日渐西颓,昏风悄然…… 墨南衣追逐未果, 回来后道:“刚才那团煞气似乎朝晋城逃去了。” 谢以令道:“正好我们要回去,墨公子,实在对不住, 给你们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墨南衣认真道:“这话不对。煞气并不只与你们有关,任何妖邪魔物都是仙门的敌人,此事错不在你们, 只怪煞气狡猾,难以对付。” 南宫赐道:“这不是普通的煞气, 而是蛇蛟的余煞, 非同一般。” 墨南衣恍然道:“难怪如此难降服。扶风道长, 若不嫌弃,我这就带弟子同你们一起回晋城,齐心抓获煞气。” 南宫赐道:“多谢墨公子好意,还是不劳烦了。届时煞气落网, 一定告知贵仙门。” 三人离开水墨仙庄,回去时谢以令与南宫赐共乘一剑。虽然手臂上伤口已深到骨头位置,但谢以令到底修了八年仙道, 愈伤能力比普通人更好,两天时间就已经结了厚厚一层疤。 若非故意按压,痛感并不十分强烈。但南宫赐还是坚持给他缠了一圈又一圈裹了药粉的纱布。 黄昏拉长朱红栏杆之际, 他们回到了晋城。南宫赐化灵蝶传信到南归,在客栈一边替谢以令疗伤, 一边等待弟子增援。 第二日, 南宫宁安奉南宫玥之令,带着一群弟子下了山。 与弟子们会合后,南宫赐用佩剑碧落探出煞气逃走的大致方位,乃是青州温府。 温氏青州最大的家族, 在整个晋城都布有产业。 一行人不再耽搁,临近落日时分便到了晋城青州。 日渐西颓,昏风悄然,一群白衣子弟在远道上缓缓而来。早在门口等待的家仆忙上前行礼:“想必诸位,就是南归天阁的仙君了吧?” 谢以令心里微疑,温府的人怎么会知道他们要来? “正是。”南宫赐不动声色地点头,问道:“不知你是?” “小的乃温府的下人,名叫温才,温老爷听说几位仙君要来,特意让小的在此等候。” 思无眠与谢以令奇怪道:“我们来之前没跟温府打招呼吧,这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谢以令回他四个字:“静观其变。” 南宫赐道:“温大人料事如神,那便多有打扰了。” 温才恭恭敬敬地带路道:“诸位仙君,请随我来。” 温家家大业大,府邸占地广阔,进入高墙深院,随抄手游廊而行,至穿堂而过。长廊连接拱门,清泉流过石桥。 南宫赐一行人穿过几道拱门,到了温府的大厅正房。 “扶风道长!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温青流从正厅出来,一见他们,面上一喜,连忙行礼。 南宫赐一行人回礼:“温大人客气了。” 温青流又忙笑着道:“扶风道长,里面请!” 刚进入正厅坐下,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人约摸与谢以令同龄,面若削玉,眉目不刻而深,举止风雅,步如踏风地走进屋内。 温如玉行了个礼:“见过父亲,和诸位仙君。” 温青流闻言,道:“如玉,来得正好,你也坐罢。” 待温如玉入座,温青流才问道:“几位仙君特意来温府,可是有什么要事?” “的确有一件事。”南宫赐道:“不知温大人府上近日可太平?” 温青流愣了一下,道:“府中从来没出过什么大事。真要说的话,只有孩子们还小时,常常哭闹。长大了,也就懂规矩明事理,省心多了。” 温如玉听到这里,低头抿嘴轻笑,一丝因儿时顽皮的羞涩闪过。 南宫赐便将煞气一事说了出来。温青流越听脸色越白,“扶风道长,那妖怪真的是朝我温家来了?这这,”他站起身,来回走着,“这可如何是好?我们温家与它无冤无仇。” 谢以令观他神情不像有隐瞒,道:“温大人莫慌,这两天,煞气在贵府安分守己,背后定有原因。不是有所忌惮,便是养精蓄锐。所幸,在它动手前,我们赶到了这里。” “是是是。”温青流忙点头,“仙君说得对。天色已晚,我这就让下人去给诸位仙君备好房间。” “多谢。”南宫赐站身道:“只是今晚,恐怕要辛苦府上的人了。” * 南宫赐口中的辛苦一点没作假,温府的下人们忙到半夜,才把南宫赐交代的东西准备完。 谢以令跟其余弟子一起布阵,每一道步骤都要反复检查好几遍。 一直到丑时,才终于完毕。 南归弟子一半站在屋顶,一半守在地面。谢以令低头看着布满整个温府的阵法,道:“道长,可以了。” 最外围四面高墙上,灵咒成幡,随风舒卷。沿着墙角,一路洒满了驱煞粉。驱煞粉这名字听起来正义凛然,良善十足,实则是那些被仙门斩除的邪祟,其尸身烧成的骨灰。 不过变成骨灰后,自然是仙门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了。 等到这一切做完,温府上上下下的人都聚在偌大的院子里,一步也不敢离开脚底下的防护界,胆战心惊地左右乱瞄。 温青流清点了人数,低声问:“温衡呢?” 温如玉犹豫了一下,“大哥他,在屋里,我先前叫了,他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出来。” “胡闹!”温青流声音虽低,但屋顶上的谢以令还是能听见几句,“南归天阁的仙君都来了,他这时候又耍什么脾气?枕河,你去叫你大哥。” 温如玉旁边,五官稍显稚嫩的少年应下,转身快步离开,没一会儿又回来了。 温枕河垂着眼眸,支支吾吾道:“爹,大哥他……” “哼!”温青流一看小儿子这样子,就知道结果了。他压着怒火,一甩袖子道:“罢了罢了,由他去吧。” 谢以令对这家人的父子关系有了初步的了解。 随着南宫赐启阵,藏在温府某处的邪煞果然忍耐不住,从某间房里窜了出来。 谢以令注意到,那是先前温枕河去叫人时走的方向。他目光紧随着煞气,发现它肉眼可见地涨大了两倍,于是提醒道:“道长,这团煞气变强了许多,会不会是杀人了?” 南宫赐道:“不太可能。它若是吃人能增强功力,何必借小贩之口让我们买下它。这样一来,反而多了被我们发现后除掉的风险。” 谢以令很快反应过来,“它是想接近我们,趁机夺取灵力。那现在这种情况,又是?” 南宫赐道:“融为一体,或者说,重归一体。” 谢以令猛地看向灵阵内四处冲撞的煞气,恍然大悟:“原来它是来这里找靠山了!” 南宫赐下了令,弟子们御剑守阵。碧落不送齐出,温府上空瞬间亮如白昼。煞气已不是几日前孤立无助的状态,它与分散的另一团煞气融合后,气焰凌人。面对两道白衣交错杀过来,不躲不避不说,还迎剑而上。 天空时而剑照如昼,时而吞光归暗,底下灵阵困着煞气的行动,墙边驱煞粉发出一抹亮眼的莹绿光芒。 谢以令学着南宫赐分出一股灵力御剑,点指成诀,接成道道长咒,对着煞气穷追猛打。 墙上灵幡发出阵阵灵力撕裂的清响,弟子们体内灵力动荡不稳。思无眠看了灵幡一眼,见幡身几乎要被煞气压折,咬牙道:“谢师兄,灵幡!” 灵幡是他们所有南归人的灵力汇聚一体化出,谢以令自然有所感应。但现在战况正烈,他分不出心神查看,只道:“无眠,你先撑住!” 思无眠喉咙发腥,一口血憋在里面要吐不吐。他还没与煞气正面交锋就已承受不住,要是对打恐怕性命休矣。 谢以令同样憋着一口血,右手腕原本快要愈合的伤口再度裂开,不一会儿纱布就变了色。 煞气闻到血味更加疯狂,形状聚成一颗巨大的骷髅,对着众人张开深不见底的口部。一股阴风卷起,谢以令脚下一悬,身体一下失了重心,朝前平移了两步。 南宫赐及时出手拦住了他。 谢以令道:“这鬼东西做什么,想生吞了我?” 没成功吞了心仪的盘中餐,煞气暴跳如雷,无视碧落,骷髅头里伸出一只模糊黑爪,直朝谢以令抓去。 南宫赐站在谢以令身前两步的地方,碧落修长剑身斜在他腰腹,铮铮剑鸣呜啸,声音尖而锐。 碧落穿过黑爪,白光割开煞气,黑爪分离身体。谢以令看出它想与煞气的躯体重新融合,甩出不送拦住它的去路,然后飞快结出一个状如织网的灵咒,将它困住。 灵咒缩成核桃大小,谢以令将其塞进锦囊,死死封住。静等一会儿,里面果然没了动静。 这么看来,将这煞气碎尸万段,分别装进锦囊里的方法是可行的。只是要怎么靠近它,砍碎它,这是个难题。 底下温府人,有胆小的,已经撑不住晕了过去。温青流站得脸色铁青,嘴唇绷成一条平直的线,旁边的温如玉跟温枕河皆带忐忑之色。 谢以令心里忽然闪过一个想法:温大人跟温家两子的神情如此奇怪,很可能不是因为煞气,或许是因为,那位不愿出来的温大公子。 第73章 邪煞尽未灭狼子心 他眼底快意恨意交织…… 思无眠跟其余弟子双手被煞气震得不住颤抖, 佩剑也呜呜咽咽。 谢以令收回思绪,与跟煞气打得不分上下的南宫赐道:“道长,你拖住它!” 说完, 他闪到煞气背后,灵力化剑,踩着呈台阶状衔接的剑身, 趁其不意驱使不送刺入煞气内。 不送的灵气如明火过草垛,灼烧吞噬得骷髅扭曲的幅度越来越大, 形状也愈加四不像。 南宫赐对下面的弟子们道:“转阵, 出剑!” 终于等到这句话的思无眠, 迫不及待地换了御剑的姿势,一动手臂,酸涩麻意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弟子们脚步随灵阵移动,阵光冲天, 且缓缓缩减灵阵覆盖的范围,煞气被迫挤压。这时,阵中显出万千剑气, 交错纵横,每一道都穿过煞气庞大的躯体,噼里啪啦的切割声此起彼伏。 一股浓郁无比的腥臭味传来, 如尘封多年的腐尸棺木开封,土腥味、血腥味、腐臭味彼此碰撞, 刺激着所有人的嗅觉。 气味所过之处, 草木悲凄,失水成枯。顽石粉碎,风吹可落。 众多弟子几乎同一刻弯腰、低头,吐出憋在喉咙里多时的那口血。 谢以令擦掉嘴角血迹, 吐出来后,身体好受许多。 煞气被分裂成无数碎块,弟子们人手一只锦囊,起咒捉煞,再缚于囊中。 很快,煞气在剑气下,不断减小体积,终于,全部进入了南归弟子们的锦囊中。只是空气中,那股让人闻之欲呕的味道还在。 四方墙上,灵幡全部被召回。 谢以令快憋不住气时,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口鼻。 “唔?” 他眼珠一转,扭头看见南宫赐正面不改色地吩咐弟子们收拾东西,又告诉仅剩的没晕过去的温家父子三人如何去除这股恶臭。 谢以令眨了下眼,在他掌心内轻轻吹了吹。 南宫赐淡然收回手,又递给他一个小巧的三角香囊。 谢以令接过,放在鼻下掩盖臭味。心里软了软,软完又想起那温大公子,低声道:“六哥哥,那煞气出来的方向,似乎是温大公子的房间。” 南宫赐点了下头,“我也注意到了。” 果然如此。 谢以令皱了下眉,“总觉得奇怪。煞气有一缕遗失,附在物体上,因贪婪想吞灵力,被我们发现。按理说,它不应该暴露整个煞气的存在。” 南宫赐道:“妖邪多怪,难以揣测。” 弟子们收拾完后,尽量收起狼狈之态。今日除煞,虽无外伤,但内里受了重创,回去大概要调养半月以上。 温青流上前道谢,又提出要赠数箱珠宝,被南宫赐婉拒回去。 谢以令过去,道:“钱财就不必了。不过,我有一问,不知温大人可否解答?” 温青流道:“温某知无不言,仙君尽管问。” 谢以令道:“我们前来除煞,既没提前告知,也没后来传信,温大人怎么早早派了人在门口等候呢?” 温青流身后两步的温如玉道:“仙君,是这样的。我大哥他略懂占卜之道,我们也是从他那里,才知道诸位仙君会来的。” 南宫赐道:“有如此本领,看来温大公子绝非池中之物。” 温青流满脸堆笑,“要是真有扶风道长说的这么能干就好了。长子脾性乖僻,不喜见人,到让我整日操心!” “爹,好了好了,您别总说大哥的不是了。”温如玉提醒道:“人家仙君们受了伤,还急着回去疗伤呢!” “对对对!”温青流连忙道:“差点将这事忘了,扶风道长,要不你们今晚就在府中歇息,反正卧房已经安排妥当,需要什么药只管开口,我一定竭尽所能差人去买。” “不了。”南宫赐道:“天也快亮了,我们还是回去的好。” 温青流亲自出门送客,远天微明,见一群白衣弟子消失在半空。他收起笑容,沉声道:“温瑞,让你大哥来见我。” 温如玉看了眼温枕河,后者无奈地摇了摇头。 温青流在正厅坐了没一会儿,门口出现一个人。 他神形出色,脸上既有几分温如玉的硬朗,也有几分温枕河的清秀,更带了两人所没有的慵懒风态。只是脸色太过苍白,唇又似血一般红,乍一眼,犹如精怪。他长发胡乱垂在脑后,看上去许多天没有梳理。 温良辰入门后一言不发,黝黑的眼珠只盯着温青流。 座上的温青流不怒自威,几步走下来,二话不说先给了他一巴掌。这一掌下去,脸颊很快浮肿。 门外,温枕河拦住想要冲进去的温如玉,苦口婆心道:“二哥,你别冲动。就算你进去了,大哥不会感激你,爹也不会停手,何必两边不讨好。” “混账东西,你老子还使唤不动你了?让你出个房门,还得对你三叩九拜是不是?” 温如玉听着温青流暴怒的声音,心里发紧,“爹又要责罚大哥,我还是得进去!” “你别进去。”温枕河制住他腰身,“唉,说句实话,我也不知道大哥怎么想的,他要是好好跟爹说话,也不至于总受罚啊。更何况,你之前不是没帮他说话,可他根本就不领情啊!我有时候甚至怀疑,大哥是不是故意激怒爹的。” 温如玉不理解道:“好端端的,谁会想受罚?” 左脸如有火燎,温良辰被打偏了头,又缓缓转了回去,“您这又是生什么气?” “逆子!逆子!”温青流见他这表情,气不打一处来,“成天人不人鬼不鬼,我问你,今天那怪物,是不是你用什么邪魔外道引到府上来的?” 温良辰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出来,“爹,您老糊涂了吧?我要是真有那么大本事,那么第一个死的,您猜会是谁?” 隔墙偷听的温如玉跟温枕河心里咯噔一惊。 温青流气得脸色煞白,恨不得把温青流的鼻子戳进脸里,“好,好啊!你这孽障,来人!” 等了半天,温如玉跟温枕河犹豫不决地走了进去。 温青流眼神一变,竟往后退了一步,“你们两个想干什么?!” 温良辰看见他的动作,轻蔑地勾了勾嘴唇。 温如玉解释道:“爹,今日实在惊险,我们就让下人们都去休息了。一夜未睡,您也去休息吧,身体为重啊。” 温青流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个心里打什么算盘。把你大哥带到地室关着,戒食三天!” 说完,他愤然甩袖出门,留下温如玉跟温枕河面面相觑。 “大哥,我去给你拿药……” 温良辰没接话,目不斜视地绕过他们。他眼底快意恨意交织,折出一抹幽光。 温青流猜错了,煞气并不是他引进府中的,但却的确是因为他。煞气在他身上感受到比寻常人浓重几倍的恶意,主动找到了他。 他们互利互惠,彼此利用。 可惜,不可一世的蛇蛟余煞,到底只是残留的煞气,终究抵不过那群仙门中人轮番上阵。 温良辰走到地室,头也不回地进去。 * 回到南归后,除煞的一群弟子着实修养了一段时间。等到身体内的创伤痊愈,南归的海棠已经全部凋谢了。 扶风阁内,陈设井井有条。碧山屏风外,置放着一桌一凳,窗台旁有一梨花木书台,上面还有未抄写完的阁训。 屏风内,只有一榻软床。 谢以令躺在床上,闭眼喊道:“渴了——” 门外应声出现一个矮小的人影。阿四双手抱着茶杯,路过屏风时,好奇地看了眼上面的图案。 重重叠叠的碧山,只一条时隐时现的小道,路上一个人缓缓走着。 这段时间,由于阿四坚持不懈地用饭,不漏下每一顿餐,且食量堪比一个成年人,终于让身上养出了一圈肉,填补了之前过于消瘦的部位。他脸颊变得雪白圆润,每每遇见其他南归弟子,总要被揉捏一番。 谢以令没睁眼,一歪头,嘴皮子碰到杯口,沾了沾水,又道:“饿了——” 阿四任劳任怨,打算去给他拿吃的。门外脚步声轻响,刚才还烂泥一样瘫在床上的谢以令鲤鱼打挺地从床上跳起来,“走走走,道长回来了。” 南宫赐一进门,听见谢以令上扬的尾音,“六哥哥你回来了,今日怎么样?煞气除掉了吗?” 自他们把煞气带回南归,已有近一月时间,只是带回来容易,除掉却无比艰难。 掌门人与南归各长老没日没夜,想尽方法彻清煞气,结果发现此煞气软硬不吃,任他们用刀枪毒剑,捶打淹烧都杀不死,只能先将它囚禁在无尽底中。 南宫赐摇了摇头,道:“治标容易治本难,不过,只要严加看管,它出不了无尽底。” 谢以令拍拍阿四,把他手中的茶拿过来,“来,喝口茶,天也快热起来了。” 他推着南宫赐在桌前坐下,“无眠说他前两天,都听见南归有蝉鸣了。” 南宫赐喝了口茶,道:“哪有这么快。” 谢以令挨着他坐下,盯着他傻笑。 南宫赐不消多看,垂眸闻茶:“不行。” 阿四看了看谢以令立刻颓下去的表情,大着胆子戳了戳南宫赐的手臂,抬起脸表情严肃地看他,“说行。” 谢以令刚收回去的笑容一下又扬了起来,“六哥哥,你就让我去看看吧。凭什么路堇年能看守无尽底,我却不行?论灵力强弱,我并不比他差吧?” “不让你看守,是兄长的意思。”南宫赐放下茶杯,“他担心你玩忽职守。” “这明明是偏见!”谢以令反驳。 南宫赐道:“是你有前车之鉴。” 第74章 再阅诡契修魔心起 谢以令披着一身寒霜…… 谢以令没法反驳, 他之前被派去密牢看守一只成年鼠精,确实一时轻敌,放松了警惕, 结果那只鼠精半夜掘地逃走了。 因这件事,他被罚去净神洞关了两天。后面很长一段时间,路堇年更是见面便拿这件事笑话他。他自己也觉得既没面子又愧疚, 除了每日练功,其余时间则不出房门。 “好。”思及过往错事, 谢以令沉默了一会儿, 不久就提起了雄心壮志, “我这就下山除祟,让玥公子看看,我能不能守无尽底!” 南宫赐按住他,语气带着几分严厉道:“切不可一时起兴。除祟危险不定, 若遇穷凶极恶之祟,又当如何?” 谢以令垂头抿唇,看他一眼。 南宫赐压了压没收住的情绪, 问道:“身上的伤好全了吗?” “好的不能再好了。”谢以令顺杆子往上爬,立刻回话。 他边说边把阿四抱过来,放在怀里, “六哥哥,你捏捏看, 小孩子的脸软得像面团。” 南宫赐没捏, 只说道:“我知道。” 他没忽略谢以令眉梢的一点失落,终是不忍他难过,道:“真想历练的话,我会去跟兄长商量。不过, 万事以自身性命为重,不可逞强。” 谢以令垂下的眉梢因这句话挑了起来,乌黑的眼珠点着一星流光。 “放心吧,六哥哥,我一定不会让自己有事。” 这天过后,谢以令就背着不送到处游历。大多时候,他都是跟思无眠一起,偶尔也会一人前往邪祟出没之地。 北邙山意外破阵,阴差阳错救了困于阵中的墨南衣一行人。与刀山精怪初诞,他冒着熔岩前去,一剑封山。 不知是心里憋着一股劲,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如此出生入死了半年,谢以令肉眼可见地成长起来。 蔓延南归后山的青翠之色几乎在一夜秋风后染上金光,其间更有枫红如火,一派秋意深浓。 谢以令披着一身寒霜,连夜回了南归天阁。 他敲开扶风阁的门,没有进去,从怀里拿出块白玉,塞进南宫赐冰凉的手心。 “我这次去了日月灵台,交还捡到的灵雀。顾掌门人很大方,为了答谢我,送了一块灵玉。”他笑着甩了甩头上的霜粒,继续说,“听他们那儿的人说,这玉极好,戴上可通脉、舒筋、活络,还能滋养灵力。戴的时间越久,效果越好。” 南宫赐凑近他,抬手半环住他的肩,沾了些冷气:“屋外冷,先进去。” “不了。”谢以令笑盈盈地拿下他的手,搓了搓,又放开了,“我就是过来送玉,六哥哥,你早点歇息。” 他恋恋不舍地看了南宫赐一眼,转身匆匆离开。 掌心暖意贴着皮肉透进四肢百骸,南宫赐皱了下眉,心里一丝异样刚冒头,就被手中发热的温玉压了下去。 谢以令回到住所,抱着纸笔小心避开熟睡的阿四,来到床上。他跟阿四各一条被子,纸笔塞进被里,人也跟着挤进去。 今日拜访日月灵台时,他突然想起之前在水墨仙庄看见的那本诡契录,心里忽然开窍:既然水墨仙庄有,其他仙门会不会也有? 于是,谢以令借观赏之名进了藏书阁,竟真让他找到了。只是时间紧迫,他快速阅览了一遍,匆忙将书放回了原位。 然而日月灵台的诡契录内容跟水墨仙庄相比,可谓大不相同。谢以令从看见第一页第一句开始,心脏便噗通跳个不停。他呼吸急促地看完,强行冷静下来,镇定自若地走了出去。 整本书上,密密麻麻,记录的全是鬼道邪术。如傀儡、阴尸、御魂、禁魂等不入流的内容,并且所有修炼方法都清楚完整地注明出来。 在回南归的途中,谢以令时不时走神,控制不住地去想书上的内容。偏偏他记性极好,可谓过目不忘,睁眼闭眼,脑海中全是书上字迹。这么下去,怕是很快就会魔怔。 于是夜深人静,谢以令在被窝里以指尖灵光照明,将记得的内容一一写在纸上。写完时,指尖灵光已经看不见了。他挑开被子一角,见外面天已经亮了。 盘腿写了一夜,谢以令手腕骨发疼。被子外,阿四朝他这方滚了过来,习惯性喊道:“谢辞哥哥快起床,我们要去吃饭了。” 谢以令赶紧收好纸,折叠后塞进枕头下,瓮声瓮气地回答:“你去吃吧,我再睡会儿。” “那我给你带回来吃吧。”阿四下了床,穿好衣服,洗干净了脸。 “嗯。”谢以令在被子里等了会儿,等彻底听不见声音后,才一把掀开被子,把足有一节指头厚的纸拿了出来。 纸上字迹连滚带爬,除了谢以令本人,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认得出来写了什么的人。 他甩了甩酸痛的手腕,将纸收进衣襟内,困意终于得以倾盆。他躺下来,直接和衣而睡。 醒来时,脸颊边隐约贴了什么东西。谢以令眯着眼仔细看,发现是个用纸包住的馒头。他顺手拿在手中,坐起身,咬了一口:“阿四!” “谢辞哥哥你醒了?”阿四探出头,站在门外,“我给你带了馒头。” 谢以令边吃边问:“你就不能放桌上?” “那样就冷了呀。”阿四搓了搓双手,“谢辞哥哥,这里什么时候下雪啊?” “快了。”谢以令说着,下了床,走到外面一看,差不多已经未时。因为现在时不时就要出去除祟,所以南宫玥已经不再严管他的功课。 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谢以令伸了个懒腰。睡够一觉后,神清气足,浑身舒坦多了。 阿四忽然问:“谢辞哥哥,你晚上偷偷躲在被窝里做什么呢?” 谢以令差点被还没咽下去的馒头哽断气,他捶了捶胸膛,等馒头下去,才有些痛苦道:“你在胡言乱语说些什么?” “我没有胡说啊。”阿四表情认真,“我昨晚醒过一次,看见谢辞哥哥的被子好像山丘。” 谢以令伸手掐他的脸,眼珠左右一转,神秘地说:“我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啊。其实,我是在偷偷看书。” 阿四看着谢以令,嘴唇动了动:“谢辞哥哥,我就好骗这一次,下次我就不相信你了。” * 次日清早,思无眠练完功回家,兴致冲冲地来找谢以令,拍门喊道:“谢师兄!谢师兄!” 第三下时,阿四开了门,神态困倦:“无眠哥哥,你找谢辞哥哥吗?他已经出去了。” “什么?”思无眠有些惊讶,谢师兄一向不愿早起,怎么今日出去这么早?他又问,“那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阿四想了想,然后摇头道:“我不知道,他没有跟我说。” 思无眠只好悻悻离开,走了几步,忽然转身对阿四道:“阿四,如果谢师兄回来了,还请你帮我告诉他,玥公子让他明日去无尽底看守。” 阿四打了个哈欠道:“好。” 虽已入秋,南归天阁的温度却不算太低,正殿前两座小亭至今没挂霜。 一座名长离亭,一座名久归亭。 长离亭内,路堇年抱剑坐在椅上,目光出神地望着蜿蜒通往山下的石阶。 诸子末跟诸子善找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两人你推我搡地走到亭子外,诸子末先开口道:“路师兄,你在这儿做什么?今天风这么大,当心受寒。” 路堇年眼珠都没动一下,半个眼神也欠奉。 诸子末走进亭子,隔着距离在他旁边坐下:“路师兄,别丧气,我跟子善都认为你比谢以令强多了!” “但赢的人的是他。”路堇年吐出一口气,“这是所有南归弟子亲眼所见的事实。” 诸子末道:“眼见就一定为实吗?” “就是!”诸子善附和,他踩着亭子的台阶,跨步走进来,“再说了,这半年多来,路师兄你背地里为修习下了多少功夫,我们都看在眼里。真要比起来,这次趴在地上的肯定是谢以令!” 路堇年听到这里,终于动了动。他缓缓往后靠在椅背上,扯了下唇角道:“背地里下功夫,哪比得上人前出风头。谢以令现在四处除祟,威名在外,南归谁不知道?” 诸子善翻了个冷眼,语气不屑:“论身份规矩,路师兄毕竟是师兄,再怎么也应该比谢以令先下山。” 诸子末赞同道:“要不是靠扶风道长,有他谢以令什么事?还有那个思无眠,连带着也一起下山,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真是不懂扶风道长究竟是怎么想的,路师兄哪点儿比不上谢以令?还有玥公子,要是他肯提拔路师兄……” “好了。”路堇年越听心里越不舒服,“都闭嘴。” 他从椅上站起,丢下一句“都别跟来”,往另一边走了。 诸子末跟诸子善的话实打实地扎中了路堇年的心。 是啊,谢以令是师弟,他是师兄,理应他才是首位跟扶风道长下山的弟子。 第一次下山,他一定会表现出色,然后顺理成章地获得自由下山除祟的权利。 同门谈论他时,语气艳羡。长老提起他,则满口夸赞,这才是他路堇年的道路。 现在这条道路也一直都没有变,但走这条路的人却成了谢以令。 事情是怎么到这一步的? 路堇年眉头紧锁,闷头朝前走。他回想着,记忆一步步退到试灵大会那天。 谢以令当着全南归弟子的面,把他从试灵台上打飞了下来,害他颜面扫地。一直对他期望不错的长老们,在高座上摇头叹惜。 还有南宫玥那时的眼神,冷漠地落在他身上,甚至连失望都没有。 可是,他根本没看见谢以令出招! 一切的变故,都出在谢以令最后一招上。 路堇年眉头仍皱着,但已经换了一种情绪。他握紧拳头,朝后山走去。 第75章 初守无尽同门生乱 若是二者皆修,岂不…… 后山是谢以令常待的地方。春夏跟思无眠河里捞鱼, 秋冬到山上摘果推雪。 谢以令不太明白为什么其余弟子不爱来这里。不论闲忙,到这群山高树中一坐,内心自然就清净安宁下来了。 不过, 没人来也好,正好方便他看那本带在身上的手抄诡契录。 上面的内容对于谢以令来说,实在是过于晦涩难解, 但只要弄懂了一句,就像饥寒交迫的濒死之人手里突然被塞了碗热乎的白粥, 后背披上了从天而降温暖的棉被。 但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 在看见下一句时, 又回到了原有状态。如此驴前吊萝卜般重复,然后一句接着一句翻译。 在领悟了几个魔修术法后,谢以令发现了一件事。 对付邪祟妖魔,修仙者习仙法, 用的是降、灭、囚、除为主的方法。修魔者习鬼术,则是以控、驯、惧、合为主。 若是二者皆修,岂不是如虎添翼? 这想法一出, 谢以令心里一阵惊吓,全身血液沸腾,烧红了他的脸。冷静下来后, 又褪去了血红,变得白如雪色。 他用力握住不送良久, 在手腕脱力后, 喃喃自语道:“只要我好好运用,不行差踏错,就算修魔道也没关系吧,反正都是为民除害。” 谢以令轻轻摩挲纸上字迹, 内容在脑中还很清晰。他试着调动灵力,发现两者意外地不冲突。 不送微震,谢以令看着它问:“你也这么觉得,是不是?” 见不送再度震动,他拿起剑雀跃起身,道:“既然你同意了,那就跟着我练吧!” 谢以令再次细细读了一遍内容,然后将纸折叠后放进衣服里。 天地之间,他身穿仙服,手执灵剑,修魔之道。 谢以令心里自然明白一体不容两气的道理,若是一个不慎,心神不定,极容易走火入魔。因此,每一个动作他都聚精会神,绝不敢分心。 也正因如此,他没察觉到,在不远处的树后,路堇年目光错愕,且带着几分得知“真相”的兴奋,正窥视着他,眼里两团算计的火苗蹿升。 谢以令练的是什么? 他在心里不断思索:南归天阁从没教过这样诡异的剑法,这一定不是南归的。难道是其他仙门?不对,这根本不像是仙门术法。 路堇年嘴角止不住高高翘起。不是仙门术法,还能是什么?自然是歪魔邪道了。 难怪谢以令能赢过他,原来是偷偷修炼魔道鬼术去了。 怪不得,怪不得! 一股莫大的愉悦从心口迸开,路堇年正要冲出去将谢以令当场揭穿,远处突然传来一道高声呼喊。 “谢师兄——” 路堇年瞬间变了表情,藏身回了树后。 谢以令硬生生中断剑法,神情一慌,收剑稳住了表情。 “是无眠啊。”他颔首问道,“什么事?” 思无眠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谢师兄,你怎么了?怎么感觉怪怪的?” 谢以令推了他一把,移开视线:“有事说事,没事我继续练功了。” “我有事啊!”思无眠见他真的要转身继续练功,连忙开口,“玥公子让你明日去守无尽底!虽然我已经告诉过阿四,但总怕他年纪小会忘。为了稳妥些,还是自己找来了。” “让我去守无尽底?”谢以令猛回头,先前装出来的平静一扫而空,确认道,“这是真的?” “真的真的!”思无眠笑道,“谢师兄,玥公子肯定是觉得以你现在能力,看守无尽底绰绰有余了!” 全南归能去看守无尽底的,除了掌门跟长老们,只有南宫玥、南宫赐以及路堇年三位弟子。 然而能下山除祟的,却又只有谢以令跟思无眠。 因此,谢以令跟路堇年两人心里都有一个共同的疑问,那就是对方凭什么。 而现在,平衡被打破,他又压了路堇年一头。 “我得回去准备准备!”谢以令大力拍了下思无眠的肩,“走了!” 思无眠追上去:“谢师兄,我还没说完呢!无尽底可是很危险的,你还是得多加小心啊!” 待两人走远后,路堇年从树后出来,满脸阴沉地盯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翌日,谢以令起了个大早,带着佩剑出门。他照例先去了一趟扶风阁,看见南宫赐正好开门。 “六哥哥!”谢以令小跑过去,压着激动道,“我今天看守无尽底,玥公子吩咐的!” 南宫赐愣了下,低头笑了笑,道:“现在就要去吗?” “对。”他说完,注意到南宫赐衣服底下有一道痕迹,伸手去摸,惊喜道,“六哥哥,你把我送你的玉戴上了?” 南宫赐道:“嗯,昨晚就戴了。” 谢以令忙问:“怎么样,有用吗?” 南宫赐认真感受了一下,回道:“有。” 谢以令道:“那我就放心了。六哥哥,你是不是打算出去,我们刚好一起走。” 出了扶风阁,谢以令跟南宫赐分道而行,去找南宫玥领了进出无尽底的通行玉牌。 无尽底位于南归一座无名山峰,虽无名,但因有个无尽底在此,所以南归人习惯叫它无尽峰。 谢以令远远看见偌大一座山峰,被阵法封锁。他刚一靠近,便被周围风墙吹开。身子在空中后仰一翻,幸得一棵树拦截下来。 怪不得之前他没有资格来看守,这无尽峰果然不是那么谁都能驾驭的。 不过,那也是之前了。路堇年都能进去,谢以令自认不会比他差。他站在树上,腰间宝剑铮鸣出鞘。然后腾空一跃,脚踩不送,乘风直冲风墙。 谢以令他点指掐诀,做了张避风符夹在手中,顺利渡过了风墙。 一入无尽峰里,他就收了剑,先观察起四周的布局。 因无尽底从来都只关押大凶大恶的邪祟,所以四面都有阵法封印。一条锈红色封魔灵链自深不见底的山峰底下,围着山体蜿蜒而上。裹粽子一样的绕法,蟠绕到峰顶。 谢以令向深处走去,到了无尽底处,看见上方覆盖着封魔灵链。他提起精神,在扫过某个地方时,神情凝结,眼神骤然变得冷漠。 “今日我当值,路师兄似乎并没有名义来这儿?” 谢以令与无尽底前的路堇年冷冷对视,彼此气势相压。 “谢以令,我看你还能得意几时。”路堇年拔剑指着他,“身为仙门子弟却私下修习魔道,欺师灭道,按律当打碎金丹,逐出仙门!” 谢以令暗中咬紧牙关,绷着脸看不出情绪。 “是吗?”他轻飘飘地回话,“路师兄为了陷害我,还真是什么理由都编造得出来。证据呢?” 路堇年就等他这句话,将所掌握的信息一口气全说了出来:“证据就在你身上!你是不是把那些邪魔歪术都抄在纸上,便于随时查看?” 谢以令眼里燃起一星暗火,沉声道:“你想做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路堇年见他这副被人拆穿却又不能发作的模样,终于得以肆无忌惮地笑了出来:“谢以令啊谢以令,你总算是栽在我手里了!我要把这件事告诉玥公子,告诉掌门,在全南归宣扬。你,谢以令!斩妖除魔的仙修皮下,实际是个恶心不堪的魔修!” 谢以令嘴唇微微颤抖,全身的温度像是被萧瑟的秋风瞬间带走。他冷声吐出两个字:“蠢货。” 路堇年面上一黑。 “你以为掌门他们都像你这般蠢笨至极?证据都没到手,倒是先把如何惩治我想好了。” 路堇年被谢以令镇定自若的神情刺了一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着了对方的道。 然而下一刻,谢以令的举动却让他目眦欲裂。只见他从衣襟里拿出一张多次折叠的纸,两指夹着挥了挥。 边挥还边笑道:“既然被你知道了,当然是要销毁证据了。难道我还会乖乖等着你去告状,然后再带人来搜身吗?” 路堇年理智一下全无,他死死盯着那张足让谢以令身败名裂的脆弱薄纸,剑比人先冲了过去。 破冰剑剑如其主,对上谢以令没半点好态度,剑气横冲直撞地划过去,割断了他的袖子。 谢以令盯着衣衫破开的地方,带了几分怨气道:“什么下三滥的手段,也配拿出来跟我打。” 不送与破冰飞到半空两剑相击,谢以令与路堇年在底下就地打了起来。 今日是谢辞第一次看守无尽底,南宫赐心里始终放心不下。与掌门商议完事情,从南归大殿的台阶下来时,他便想着去看谢辞一眼。 临近无尽峰,南宫赐瞧见峰间一缕黑烟几乎冲到了阵法顶端。他心下一紧,加快了脚步,匆匆赶去。 “你疯了!”谢以令吼道:“你要是掉下去就没命了!” 路堇年咧开嘴,牙缝里全是黏稠的血。他呸了一口血沫,笑得肩膀颤抖:“证据没了又如何?现在你可是把封魔灵链给砍出了一道缺口,这么大的责任,看你怎么推脱。” 谢以令瞪着眼,眼眶有些充血的红:“路堇年,你是不是有病?刚才要不是我救了你,你早就掉下去被煞气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那又怎么样?”路堇年无所谓道,“你自己要装好人救我,总不能赖在我身上吧。” 谢以令气得咬牙,不再继续跟他做些无谓的口舌之争。他跑到破了个口的封魔灵链前,打算用灵力将这个缺口重新封起来。 一股重力打来,谢以令手上受力一偏,封错了位置。 第76章 护谢辞道长失双目 一片猩红里,他辨认…… “路堇年, 你有完没完!”他扭头骂道,“说你没脑子还真没说错,争输赢也要看场合, 你知不知道这煞气有多危险,又有多难收服?!” 路堇年嘲讽地笑了笑,慢条斯理道:“师弟啊, 你不是下山除过那么多次邪吗?什么等级的邪祟没遇见过,至于这么紧张?” 谢以令懒得再跟他废话, 使出灵符打算定住他, 不想他再坏事。路堇年自是不会轻易让他如愿, 两人再次打了起来。 谢以令一颗心分成两半用,一半注意着封魔灵链的缺口,另一半迎接着路堇年的攻势。 幸好因为分心,他很快发现了一丝黑气正从缺口企图挤出来。 “别打了!路堇年别打了!”谢以令有些慌张地欲终止这场打斗, 奈何路堇年铁了心要跟他分出个胜负。 “就当我输了还不行吗?”谢以令连连后退,“再这么闹下去,这件事你也绝不可能脱得了干系!” 后背传来一股阴冷气息, 谢以令被迫停下打斗。路堇年趁他不动,一剑刺去,从锁骨直划到胸膛, 笑道:“我赢了!” “赢了我输了命,这句话留到棺材里再说吧!”谢以令顾不得伤口冒血, 转身一看, 半空中已经聚了一小团黑气。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他使出灵力暂时堵住缺口,用力时身上的血明显流得更快了。 血腥气刺激了煞气暴戾的嗜血性,它本来应该逃走, 却半道折返回来,缠住了谢以令。 这团逃出来的煞气不过原本煞气的三分之一大小,谢以令不认为自己降服不了它。 如果路堇年不在一旁阻挠的话。 谢以令警告他说:“如果煞气逃走,你我都要背责,谁都不能全身而退。再说了,此事因你无故来无尽底而起,真出了事,就像你们说的,我还有扶风道长担保,你呢?” 路堇年原本拿剑的手僵了僵,谢以令话中的利弊,常人不消权衡,就知道该如何选择。他虽心有不甘,但也明白这个道理。 谢以令暂时松了口气。以他对路堇年的的了解,这人是铁定不会跟自己联手共降煞气的。他没抱期待,凭自己一人也不是做不到。 谢以令御剑杀去,道:“万剑破空!” 上有天罗,下有地网,中间无数灵剑围攻,煞气走投无路,但仍垂死挣扎。 电光火石间,它化身一支黑烟缭绕的利箭,使出穿风破空的疾速,对着谢以令的心□□去。 距离太近,速度之快,谢以令根本躲不开,他甚至连灵盾都只幻化到一半。乌黑的瞳孔里,一支黑箭正中瞳孔中心。 然而,比利箭先赶到的是一股淡淡的冷香。人随香至,谢以令的心跳在这一刻停住。 他被南宫赐带来的一股毫无控制的力道撞开,眼前一眩,连步往后退。眩晕后,视线恢复清明。他睁眼,目睹那支黑色利箭穿过南宫赐的脸。 南宫赐以最快的速度偏头,闭目。箭身滑过,他神情呆愣了一秒,然后轻拧了下眉头,雪白的脸上缓缓落下两行血泪。 谢以令心口一窒,似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死死捏住了心脏。痛感如血刃,一道道刮过他的四体百骸。眼前景象阵阵模糊,他冲过去,拼力喊道:“南宫赐!!” 喉咙里裂开丝丝疼痛,他分明用了最大的力气将声音传出去,落在自己耳中,却如同一句微不足道的呢喃。 路堇年这时才理智回笼,意识到自己今日都做了什么,顿时心惊肉跳,不由屏住呼吸站在不远处,尽量不发出动静惹人注目。 “南宫赐,你、你怎么样?”刚才那一幕画面对谢以令的冲击太大,他靠近南宫赐,全身血液凝固成冰。双手颤抖,一时间,连替他擦去脸上血泪的勇气,都随着体温消失了。 痛苦、悔恨、愧疚、愤怒几种情绪揉杂在一起,他的情绪从未如此强烈过。强烈到恍然让他又回到了娘亲故去,长姐离散的那天。 “我、我,我不是。”谢以令用尽力气抓住南宫赐的手,语不成句地捏着他的脉搏探息。只是他的手抖得太厉害,最后反而要南宫赐抓着他的手才行。 “谢辞,别担心。我只是眼睛上面受了点伤,没什么大碍。煞气现在在哪儿?我们配合对付它。” 南宫赐的语调如平常一样冷静沉稳,但又好像冷静得太过分。 他说话时,嘴唇张合,牵扯到面部肌肉,眼里立刻传来几乎捣碎眼珠的剧痛。 忍着这份痛楚,南宫赐缓慢地一点点睁开眼,只看见密密麻麻、或深或浅的血点浮在视网上。一片猩红里,他辨认出谢以令轮廓模糊的脸。 一句“煞气在哪儿”,让谢以令的心如坠冰窟,他遏制自己现在不去问南宫赐的伤势。 想起煞气,谢以令回头看见它在上空对着无形结界不断撞击。当即手腕一转,挥剑上天,与煞气打斗起来。 南宫赐闭目,听声识方位,新召出封魔灵链朝无尽底上空飞去。 那道缺口处,还有煞气在蠢蠢欲动,感受到灵链的威压后,纷纷缩了回去。不过片刻,缺口便修复完毕。 南宫赐偏头,左上方传来打斗声,他捏了个灵诀过去探路。 谢以令注意到,立刻提醒他:“道长,这里交给我就行!” 或许是受剑主的影响,不送赤色的光芒比之前更盛,煞气为避开赤光的炙烤,东躲西闪,最后被逼至一个角落。 谢以令用灵力化作铁链。他目前还不能召出封魔灵链,索性仿照着变一个。 灵链毫不留情在煞气身上抽打了几百下,打得它几乎散架。 这一瞬间,谢以令想起诡契录上的内容。 控尸御邪,乃是鬼道入门术。他昨天才看过,自然不会忘。 南宫赐现在看不见,路堇年那个蠢货又看不懂,只要他动作谨慎些,应当不会被发现。 煞气被打得呜呜低鸣时,感应了一股同类的气息。更让它无措的是,这股气息正在试图控制它。 它可是万古凶兽蛇蛟的余煞,世间除了峫宿,不会有比它更邪的东西了。 就在它想反击回去时,发现这股气息还蕴含着一股灵力。煞气浑身一哆嗦,正欲逃,一只灵笼拦去它的退路,罩住了它。 终于,煞气所致的骤烈阴风停休,尘埃落定。峰顶的黑气消散,四周也没了邪气的味道。 谢以令后背一阵冷一阵热地出汗,他小心翼翼地把煞气重新封印进无尽底中,直到彻底看不见煞气后,才长吐一口气。 南宫赐感受到周围的变化,心里松了松,道:“还好及时收回了煞气,未能酿成大祸。要是……” 他话未说完,听见灵剑落地的清脆声。跟煞气的恶斗一结束,谢以令便丢下不送,猛地朝一直旁观的路堇年冲去。人未到,拳头已高高举起。 一拳下去,路堇年嘴里立刻尝到血腥味,他舌尖抵了抵牙,发现居然有些松动。 谢以令发疯一样掐着他的脖子,不管不顾地把人拉过来后,膝盖狠狠撞了两下他的腹部,然后手上施力,迫使他弓着身子往地上趴。 路堇年的脑袋被谢以令按着重重磕在地面,顿时头破血流。等到血流进嘴里,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被谢以令摁在地上打。 “路堇年,你真是恶心到了极点!到现在还在袖手旁观,你这种人,到底凭什么修仙?!” 拳头接连落在他脸上、肋骨、腹部,直到谢以令说完了整句话,路堇年的身体才开始有疼痛的感觉。 他脑中混沌如烂泥,接连挨了十几拳,彻底糊在一起。口鼻溢出鲜红的血,淌了半张脸。 在谢以令停歇的瞬间,他突然一个暴起,挣脱了桎梏。反压着谢以令,挥拳下去。 “一个沿街要饭的乞丐,真以为能修道成仙脱胎换骨呢!”路堇年被打得鼻青脸肿,报复性地狠狠打向谢以令那张令自己痛恨无比的脸。 南宫赐闻声,握紧了拳头道:“路堇年,住口!” 然而,路堇年现在根本听不见。说话间,他力气不减:“臭要饭的凭什么处处跟我争?要不是玥公子把你捡回来,你现在不知道在哪个街头跪着呢!一天是要饭的,就一辈子是要饭的!” “像你这种出身的人,难怪心思龌龊,惯会巴结往上爬。” 因太过激动,他肋骨岔气痛得不行,只能他停下动作稳住呼吸,却忽然被自己说的话点醒。 目光在南宫赐与谢以令之间来回转了转,他脑子里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谢以令趁机抬起膝盖踹开了他,站起身,咧着破口的嘴角道:“那你就是被乞丐处处压一头的废物。路堇年,你一无是处!” 说完,他踩着路堇年又打了起来。 边上的破冰一动,飘过来想救主人。谢以令头也不回地用灵力打飞了它。 “谢辞,你在做什么?”南宫赐站在原地问 谢以令边打边回道:“惩奸除恶!为民除害!” 过了会儿,南宫赐听见了路堇年痛苦的呐喊声,他叹了口气,道:“谢辞,住手。” 才说完,他便察觉有人进了无尽峰。 第77章 护谢辞道长失双目 “你可能误会了。”…… 南宫玥在怀风阁感应到无尽峰阵法的波动后, 想起今日是谢以令当值,心里忽然有些不放心。 虽然他之前答应了南宫赐,要像对待普通弟子一样对待谢以令。但他对谢以令态度严苛了至少有五年时间, 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不过,他就是去看看情况而已,又不是去训人, 应当不算违反对南宫赐的承诺。 在去无尽底的路上,南宫玥遇见了南宫复跟明南长老。他对两人行过礼, 走了一段路, 发现不对劲。 南宫玥道:“掌门, 你们也是去无尽底?” 掌门点头说是,于是三人一起朝无尽峰飞去。 一进入无尽峰,三人立刻都察觉到封魔灵链有变动。 这封魔灵链,南宫复每年都要带领各位长老及南宫兄弟二人来加固一道封印, 确保不出岔子。 南宫玥皱眉道:“阿令动过灵链了。” 南宫复道:“扶风?你不是说,今天是以令看守吗?” 南宫玥表情微变,加快脚步赶过去。谁知, 未到其地先闻其声。 路堇年被谢以令强摁在地上打,时不时发出忍受不住的痛喊。 南宫赐听着声音,慢慢走过去, 正要继续劝阻,一阵风掠过, 路堇年的叫喊随之消失。 身后一股灵力打来, 谢以令还未反应,后背一痛,随即被掀飞了出去。 “兄长!”南宫赐心里一紧,“你做了什么?” 南宫玥回头一看南宫赐, 满脸的冰冷瞬间破裂,露出急切又担忧的神情,问道:“阿令,你这是怎么了?” 南宫复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扶风受煞气所伤,不可耽误,还是快些净化煞气为妙。” 他跟明南长老今日来这里,正是因为找到了有可能化解煞气的方法。 在南宫复与明南长老合力下,南宫赐眼中的剧痛渐渐消散了一部分,但伤在双眼,且又是煞气所伤,并不能像治疗寻常伤口一样,即刻复原。 路堇年撑起身子,低头飞快瞟了一眼南宫赐,然后又看了看南宫玥铁青的脸色,把方才心里的念头摁灭了,换了个告状的名头。 “我要揭发谢以令!他修魔道!”路堇年拖着的身子,一把扑在南宫玥脚下,“玥公子,谢以令私下修魔道,是我亲眼所见!” 四周瞬间静如空林,谢以令后背疼得像脱了一层皮,心里暗想:南宫玥下手这么重,说不定是公报私仇。不对,没有私仇,他就是看自己不顺眼。 想完又听见路堇年这么说,他紧紧抿着唇,下意识看向南宫赐。 见其余人一言不发,或怀疑或沉思地看着自己,路堇年为力证自己说的属实,继续道:“玥公子,不信你去搜谢以令的身,他身上肯定还有证据!或者,或者用灵咒让他说真话,我发誓,我绝没有骗……” “你可能误会了。”南宫赐忽然打断了路堇年。他的声音不可否认很好听,清波流水般的悦耳,且又低又磁。 但现在,路堇年怎么听这声音怎么刺耳,心脏跟着狠狠往下一沉。 “你看见的,应该是我教谢辞的剑法。”南宫赐的脸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痕,偏着头微微一笑,替谢以令解释。 路堇年后背一凉,眼神闪过惊恐,坚持道:“若是用灵咒问后,谢师弟确实清白,弟子甘愿受罚。” 南宫赐乜了他一眼,道:“谢以令,你有什么话要说?” 谢以令在旁边嘶嘶抽着气,听见问话,扭身的同时后背痛感呈波浪阵不断扩大。 “我能说什么?路师兄跟我作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招污蔑更是从小用到大。”他撇了撇嘴,露出些许嘲讽,“不知道是把我当傻子,还是把别人当傻子呢。” “你!”路堇年一激动,身上伤口立刻疼得他龇牙咧嘴,“扶风道长,既然您认为我误会了谢师弟,不如就给谢师弟一个证明清白的机会,当场把那段剑法展示给我们看,如何?” 南宫赐面不改色道:“我现在看不了,就让掌门定夺吧。谢辞,还能起来吗?” 不能起也得起。 南宫玥那一击是半分情面也没留。谢以令咬牙硬撑着起身道:“能。路师兄这么想看,我一定让他看个明明白白。” 他召剑一动,后背骨头咔咔直响。在疼痛中,他心里冒出几分莫名的同情:不得不说,路堇年运气奇差。很久以前,南宫赐倒真教过他一套独门剑法,不过招式略为复杂。需剑与灵有极高的配合,而他当时还没有佩剑,所以到现在,他只学会了开头。 虽然只有一个开头,且这剑法对在场其余人来说都十分陌生,但不难看出,的确是南宫赐所创。 更巧的是,谢以令在施展剑法时忽然发现,这个剑法开头与自己学的鬼术竟然有几个动作相似。 路堇年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怎么会这样?如果谢以令练的是扶风道长教给他的剑法,那自己今天所做的一切,岂不是从头就错了? 最后一个动作做完,谢以令差点连人带剑扑在地上。他身体倚靠住插在地面的剑身,将全身重力卸放在上面。 南宫玥问:“路堇年,你看见的,是这个吗?” 路堇年胸膛起伏得厉害,他张了张嘴,差点没发出声音,吞吞吐吐道:“不,是有点像……但是这不能,不能证明……玥公子,我还是觉得应该用灵咒问一问。谢以令曾当着我的面拿出一张纸,上面……” “你想看这个?”谢以令突然出声,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纸,“路师兄,不是师弟我僭越。我记得南归阁训中有一条,不可窥探他人隐私。罚抄过那么多遍,我以为你早已铭记于心呢。” 他抖开那张纸,上面鬼画符般写的正是南归阁训。 路堇年彻底哑口无言,他看了看旁边已经当了多年甩手掌柜的南宫复,又看了看铁面无私、绝不可能从轻处理的南宫玥,最后把希望放在了最宽容的南宫赐身上。 “扶风道长,我……” 南宫赐似没听见这句,道:“今日发生的事,谢辞,你从头到尾讲一遍。” 说话时,他的睫毛里缓缓渗出血泪。 谢以令看得心口难受,想过去帮他擦干净,又顾忌在场的几人。 他把自己进无尽峰发现路堇年早在此等候,然后两人起了争执的事娓娓道来。 听完他的话,南宫复白眉皱成了一条线,道:“怀风,这件事还是你处理。” “是。”南宫玥语气恭敬,“掌门放心,怀风一定按律行事。” “老了,管不了这么多了。以令,”南宫复忽然看向谢以令,“日后练功可得更加认真啊。” 谢以令心虚想移开视线,手上掐了自己掌心一把,忍住了这个举动,道:“掌门放心,弟子一定不辜负掌门厚望。” 南宫复点点头,随即与明南长老一道离去。 “谢以令,”掌门一走,南宫玥半刻时间都不停留地说,“净神洞面壁思过三天。路堇年,去南归祠堂受鞭三下。” 谢以令先是松了口气,后又担心起来。自己去净神洞面壁思过,南宫赐怎么办? 眼睛受伤总归是不方便,要是没人照顾,少不了磕磕碰碰。虽然可以用法术复原,但当时的疼痛没法避免。 像是猜到谢以令会担心自己,南宫赐道:“南归有灵药,眼睛的伤不会影响太久。你也要好好反思,以后做事情不能这么冲动了。” 谢以令鼻尖酸意迅速蔓延到眼眶里,他低头用手背按了按眼睛,道:“多谢扶风道长教诲,弟子知错了。” 南宫玥道:“阿令,走了。你们两个,若再有下次,我绝不留情。” * 关押弟子,面壁思过。一听这八个字,南归的弟子们不难想象出净神洞是个什么地方。 据说那地方阴冷空旷,夜风呼啸时像猛兽出林,洞里还有跑来跑去的影子。 然而实际上,它风景优美,位于南归大殿旁边的山崖,洞口正对着另一边山间。白雾湿绿林,早晨时可以看见一串串水珠挂在碧翠的枝头。若是遇上日出,水珠映金光,更为奇妙。 不过,这些景色谢以令通通看不到。他面壁思过的地点在净神洞最里面,每天能看见的,除了滴水的怪石,就是头顶偶尔漏出来的几缕阳光。 如今昼短夜长,天色暗得很快。谢以令在巨石上盘腿打坐,调理灵力。按理说夜深人静,心安神定,正是运灵的好时机。然而,此刻他却完全静不下心,满脑都是南宫赐受伤的场景。 不同的是,他脑中浮现的南宫赐,不是被煞气射伤了眼睛,而是被一箭穿透了胸膛。 在血溅到脸上前,谢以令猛地睁开眼。感受到体内金丹躁动,他心里有些不安,不知是不是因为修炼了诡契录上的内容。 心里担忧着南宫赐,谢以令没办法再运灵。他从巨石上滑下来,落到地上。 净神洞四面墙壁平整,只有上空是倒垂的笋状石头。他百无聊赖地数着一个个石头的尖端,数到一半发现自己记不清哪些数过哪些没数了。 谢以令叹了口气,摸到身上的不送。他观察了一遍周围的墙壁,天然无雕刻,心里一痒,打算刻点儿什么东西。 他挑起剑,用灵力在墙上一笔一划写下三个字。 他的字一向潦草奔放,然而,墙上的字却丰筋多力,有云游雨骤之势。字迹工整,很是漂亮。 南宫赐。 谢以令用手指摩挲了几下墙面,一边默念一边擦去字旁的碎屑。 第78章 天道警启梦得天机 天机不可泄露。…… 净神洞面壁思过结束后, 谢以令在南归遇见路堇年,便再也不搭理了。不管对方用怎样的态度对他、眼神看他、言语激他,他都视如空气, 每天除了练功,就是去照顾南宫赐。 其实也说不上照顾。 南宫赐虽然双目暂且失明,但这并不影响他日常做事。走路的速度比以往慢了些, 却也更稳了。 尽管如此,谢以令还是一天三趟地往扶风阁内跑。 思无眠被他的反常弄得心里七上八下, 忐忑不安。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 他终于忍不住去问:“谢师兄, 你跟路堇年的恩怨,了结了?” 谢以令擦着佩剑,语气平常道:“哪有什么恩怨,不过是一个争强, 一个好胜,彼此不肯退让的闹剧罢了。” 思无眠像见了鬼一样,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本想说些什么,想起南宫赐受伤,心里忽然明了。 虽然那日他并不在场, 但扶风道长受伤一事仅半天时间便全南归皆知,弟子间炸开了锅, 纷纷互相讯问原因。 有的传扶风道长练功失控, 误伤了双目。当然,这一说法很快被其余人群嘲并排除。 有人说看见扶风道长跟玥公子一起从无尽底那边回来,说不定是被封锁的妖物所伤。 也有人注意到谢以令跟路堇年双双受罚,大胆猜测扶风道长受伤跟他们二人有关。 虽然谣传不少, 但都没有确切证据。因此,这件事不久后就渐渐平息了。 思无眠却觉得,扶风道长受伤这件事的背后肯定不简单。 不过,他虽想知道原因,但也不会直接去问谢以令,因为就算问了,也大概率是得不到答案的。 就在思无眠思考时,谢以令已经擦完剑,收进剑鞘后往外走去。 不消多问,思无眠便明白谢以令这是去藏书阁。他望着对方越来越远的身影,眼中带过一丝愁绪。 这段时间,谢以令把南归藏书阁涉及药理的书翻了个遍。白天他专研医书,苦寻药方。夜晚几乎只休息一个时辰,然后趁弟子们熟睡后,一个人到后山练功。 他昼夜不闲,忙得快忘了时间。 一日清晨,谢以令看见屋檐悬挂的凝冰,才恍然回过神,惊觉寒秋已过,凛冬悄至。 也是同天,继试灵大会后长老们再次选徒。 上次谢以令虽然夺魁,但南宫赐并不收徒,他也无意拜其他长老为师。这一次,南宫赐也在其中。掌门人念他目前失明,直言让他收徒。一来为传承剑法仙术,二来是有人伴身,方便照料。 与扶风道长收徒这事一同传到谢以令耳朵里的,还有他被掌门点名进了扶风阁门下。 这么多些天来,谢以令第一次由心展颜。 确定了消息属实,谢以令二话不说,立刻收拾东西搬去扶风阁。阿四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脚步不停地跟在他身后。 带着孩子搬到扶风阁的谢以令,并没有因此闲下来。有几次,他半夜练功被南宫赐发现,强行带进了屋休息。 后面他就学聪明了,出去时会在门口布下静音结界。 冬夜的南归天空无一丝乌云,繁星似乎就挂在人头顶。谢以令练了一通,热气聚在体内,很快驱散了周身寒意。 他估摸着现在差不多是丑时,找了块石头坐下,耳边是潺潺流水声。南归的溪流常年不冻,但凭水温可知季节。 春夏时温凉,秋冬则刺骨。 谢以令蹲下去,用溪水洗脸。冰刃一样的水,激得他本就没几分的睡意全无。冬夜月色如霜如雪,与河流清冷相照。 水面映出一张年少俊美的脸。眉目分明,水流滑过,洗得他眉梢与嘴角处嵌着的四颗星愈加明亮。 谢以令顿了一下,这是……四颗星星构成了方形,照在自己水中的脸上? 他仰头看夜空,只见天幕如同一条平铺开的静止黑河,刚才还在的月亮暂时失辉,隐入黑云。 刚才看见的那四颗星星闪了闪,位置竟已变动到了一条线上。 四星连珠? 谢以令有些奇怪地盯着它们,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没读过关于天象的书,唯一一次接触,还是水墨仙庄看见的诡契录。上面没什么出格的内容,都是些仙门要点。其中有篇讲日月星辰的,提过日月星三者的运行变化,息息相关。 不止日月星,还有风云雨雪等,但是并没有详细记载。 那上面只记了两个天象,一个正好就是四星连珠,另一个则是双星伴月。 谢以令心里忽然有股强烈的不安,在他刻意回想下,那篇内容很快重新浮现脑中。 四星连珠,是天道降洪的预示。这种由天象转灾的,不是普通的灾。它几乎会对人世造成毁天灭地的伤害,一旦降下,势必生灵涂炭。 谢以令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正要细看,发现刚才的天象忽然不见了。黑河边缘呈块状聚集着几团星星,月亮明晃晃地挂在正中,似乎刚才所见只是他的错觉。 但谢以令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是天道改变了天象。 人观天象,以测天机。会不会有其他人也看见了刚才那一幕? 想到这儿,谢以令拿起剑,赶紧跑向南归大殿。 整座南归天阁沉睡在黑夜里。各方路径上,明珠映出不同方向,但都空无一人。 谢以令甚至大着胆子去了一趟怀风阁,确定南宫玥没有发现天象的可能。 他心里既茫然又忐忑,仅凭一个天象,便断定不久的人世间会发生灾难,会不会太武断了?还是等白天与南宫赐商量一番,再做打算。 因心里装着这件事,谢以令练功时总无意识分神,于是提前结束,回到屋里歇息。 这一觉他睡得很沉,睡梦中听见周围有许多人的声音,此起彼伏。他被吵醒,心脏跳得很快。 他揉着心口,推门而出时,看见阿四害怕地回过头,对他说:“谢辞哥哥!外面下了好大的雨啊!” 谢以令走到外面一看,昏天黑地的,不像白昼。但群山有鸟兽齐鸣,光线虽暗却透着白天独有的清亮,不似黑夜那样黏稠。 水漫南归,从山上往山下流。后山河水奔腾,声势磅礴如三千瀑布倾斜,倒灌天地。雨打殿堂,夹杂着弟子们的惊呼。 “天上这是漏水了吗?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雨?” “听说北邙山倒了,不知道是不是跟这雨有关。” “完了,这雨这么大,肯定会造成洪灾,不知道有多少人没命……” “怎么回事?”谢以令问完,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他让阿四回屋,打算出去看看情况。谁知刚出屋檐,瓢泼大雨瞬间淋湿全身。 紧密的雨幕,像是在他眼前落了一层又一层薄纱。在风吹下,斜斜地打在人身上。 他耳朵里如同有一架鼓,雨点狂击时鼓面狂震,震得他耳膜发颤。 一道闪电把天空割裂成几块,雷声随即滚滚而来。 谢以令穿过暴雨,来到扶风阁。 “师尊!”他一遍又一遍地抹去脸上的雨珠,眼睛传来渗水后的涩意。 南宫赐身上穿着一套偏蓝的仙服,眼蒙一条白色绸带,推开了门。他微微偏头,问道:“外面下暴雨了吧,你怎么来了?” 摸到谢以令还在滴水的肩,南宫赐眉头皱起,道:“怎么淋成这样,快进来换了。” 谢以令把额头前的湿发往上捋,用力压了一下后,才说道:“师尊,如果我说,我看见了天洪之象,你相信吗?” 南宫赐手臂上搭了一套新仙服,关柜门的动作一顿,转身道:“天象瞬息万变,若真窥得,应是得了上天启示。” 谢以令一听,便将凌晨所见全部告诉了他。话音刚落,外面持续不断的电闪雷鸣突然更加猛烈。 隔壁传来阿四受惊后害怕的哭声,谢以令来不及换掉身上的湿衣,转身出去一看,惊愣在了原地。 只见天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天水飞流直下,溅落大地发出巨响,看得人震撼之余又头皮发麻。 谢以令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一幕,在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呼救声后,脑中一闪,无端顿悟了眼前景象因何出现。 天机不可泄露。 是因为他跟南宫赐说了天象的事,所以天上才会破了个窟窿? 谢以令头脑一震,视线昏暗了几秒,一时重心不稳,踉跄后退了一步。 湿漉冰冷的衣服贴上温热的手掌,南宫赐脸上因无法看见而显出几分急色。 “外面怎么了?声音这么大,是哪里坍塌了吗?” 谢以令心里正慌着,听见南宫赐问话,不知道怎么回,找了个借口说:“阿四哭了,我先回去看看。” “衣服……”南宫赐话还没说完,谢以令已经跑远了。一进雨中,他如受无形的闷头一棒,被砸倒在雨里。 地上的积水已经蔓延到人的大腿处,水流湍急,堵住了谢以令的口鼻,一张开嘴便被强行灌下几口新鲜的雨水。 他憋着气想从水里抬起头,却感到水里一股吸力把他往里面拽。 窒息感隐匿在水流中并迅速扩散,谢以令眼前越来越黑,他记得自己分明会水,却无论如何都挣扎不出这片水底。 直到他彻底脱力,意识浑浊时,身体被一股力道推得左右摇晃,才猛地睁眼惊醒。 阿四歪着头,正看着他:“谢辞哥哥,你醒了?外面下了好大的雨啊。” 第79章 天道警启梦得天机 那可是死啊。 …… 谢以令后背发凉, 听见这似曾相识的话倏地寒侵心头,连忙翻身起来。 低头瞧见阿四脸蛋被冻得紫红,他伸手摸了摸, 起身时问道:“怎么这么冷?衣服不够吗?” 阿四捧着脸搓了搓:“外面刮风下雨才这么冷的,雨太大了,我都没办法到膳堂去吃饭。” “我去看看。”谢以令推门, 看见了梦境中几乎一模一样的暴雨景象。他心里发紧,扶在门框上的手暗暗用力。 不过, 值得庆幸的是, 这场雨看起来十分正常。 谢以令眉心紧皱, 抬目远眺。天空是寻常雨天的阴暗色调,对比梦境,好歹看得出来是白日。地面盛着没过靴面的积水,雨滴落下时接连开出了水花。 他刚要移开目光, 却注意到水中的涟漪有些不对劲。那些泛动的波纹并非寻常大大小小的圆环状,而是扭曲的、不成形的奇特纹路。 谢以令直觉这些东西的出现并非偶然,他抬手用灵力化开地面积水, 发现雨水避开灵力,更清晰地显露出一地字符形状。 有了先前天象的经历,他迅速浏览了一遍。刚记下这些字符, 地面果然恢复如常,看不出半点异样。 暴雨渐息, 谢以令送阿四去膳堂后, 往藏书阁去。半道上碰见南宫玥,恭敬地行了个礼,正要离开时,被对方喊停脚步。 谢以令回头道:“玥公子还有何事?” 南宫玥注视着他, 半晌,才开口道:“最近在看什么书?” “跟药理有关的书。”谢以令如实回答。 南宫玥神情变了变,眼中冷冽消减了几分:“好,去吧。” 谢以令垂下头,飞快地进了藏书阁。 今天他并不打算继续看医术方面的书,而是去了以前从来没去过的第三层楼。 一上楼梯,谢以令明显感受到这层楼的空气比底下两层闻着味道更重。大概是因为存放的都是些弟子们看了也不常用的天象奇甲之类的书,所以书架柜子上的灰尘不免厚了些。 他找了本记载天象的古书,挑了个亮堂的地方看了起来。看到一半,他有些精神涣散地把书拿开了,身子往后一仰,靠在墙上,长吐了一口气。 怪不得没什么人看,简直是天书。 话虽如此,他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还是继续攻克了。 那串字符深深刻在了谢以令脑子里,因此,当他在书上看见相似的字符时,一下就认了出来。 他一字一句地将字符对比上去,一一翻译其意,最后得到了破解天象的方法。 原来很早以前,就有人通过观测天象,预测未发生之事,想要提前化解天灾,但都无一成功。 而出现四星连珠的天象,大多会在一年后带来天洪。书上记载的破解方法是,需一人修为达到飞升境界并且不能飞升,以身献命,才能阻止天灾。 简单来说,就是替死鬼。 达到飞升?先不说这破解方法是否真的有效,单拿南归来说,能达到飞升的,恐怕就只有掌门及长老中的几位年长者。 南宫玥跟南宫赐虽然离飞升差的不远,但到底还未及这个阶段。 只是飞升神台,上去容易下来难,这么些年没听过哪位长老要上去的。 毕竟稍有不慎失败了,轻则修为尽废,前功尽弃,重则魂飞魄散,谁也不能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因此不到修炼的最后一刻,大概不会有人站上去。 谢以令算了算自己与飞升的差距,虽然希望渺茫,但也并不是绝无可能。 如果他在一年内达到飞升境界,是不是就可以阻止这场天灾了? 只是…… 谢以令捏着书的手指微微发白,如果他没有看见天象,这件事是不是就不会落在自己头上? 为什么非得是他呢?与天道对抗,只有死路一条。 那可是死啊。 人都有一死,他自然不可能逃脱,但他也没想过会这么早就面对这件事。 一想到这里,谢以令心里涌起一阵后怕与退缩。天塌地陷的失重感让他头重脚轻,出去的步子都透着虚浮。 * 入冬后的水墨仙庄除了一棵青枫古树外,其余地方看不见一点碧色。或深或薄的白雪覆盖群山,又从群山吹向人间。 墨南衣收了伞,进了走廊。他抖了抖衣摆上无意间沾到的雪粒,对候在门口的弟子道:“药给我,你先歇着去吧。” 弟子应声,递过药就下去了。 屋里传来一阵咳嗽声,墨蔺渊虚弱的声音飘到门外。 “不想喝,拿走。” 墨南衣敲了敲门,出声道:“阿渊,是我。”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听起来比先前更虚弱了:“那也不想喝。” 墨南衣只好未经允许推门进去,他一手稳稳端着药碗置于身前,一手在袖子里藏着什么东西。 “喝了药,大哥有东西给你。” 墨蔺渊卧病在床许久,皮肤苍白如雪。屋里门窗禁闭,光线晦暗,但进来的人还是能第一眼就注意到他。 “什么?”墨蔺渊勉强抬了抬眼皮,“给我看看。” 墨南衣把碗递过去,道:“你先喝。” 墨蔺渊皱着眉偏过头:“闻着就想吐。” 墨南衣安静等了一会儿,见他妥协地转回头,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唇,低头一口气喝完了。 舌尖碰到药汁的一瞬间,墨蔺渊的脸就苦成了一团,他张嘴正要说话,墨南衣飞快地往他嘴里塞了块蜜饯。 墨蔺渊的脸颊因蜜饯鼓起一个圆滑的弧度,他动了动牙齿,咬碎的那刻,甜味一下压淡了满腔药苦,他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 “喜欢吗?”墨南衣把剩下的都拿出来,搁在他床头,“听说你这几天不肯喝药,无俦特意去给你买的。” “药方改了以后,我实在喝不下。”墨蔺渊有气无力地说,“不知道新加了什么,比之前的苦多了。” 墨南衣道:“药方改动是因为你的病在好转,再坚持一段时间,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你就痊愈了。” 墨蔺渊低声道:“天生病体,哪有什么痊愈不痊愈的,不过全凭药吊着一口气。” “不要胡思乱想。”墨南衣替他掖好被子,“我今天要去藏书阁看看。” 墨蔺渊抬头问他:“看什么?” “你的病,还有一些甜食。你不是觉得药太苦了吗?甜食去苦,但有的甜食跟药犯冲,须小心为妙。” “藏书阁里,居然还有这种书?”墨蔺渊着实惊了一下,“我还以为全是些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 墨南衣忍不住笑了出来:“等你好些了就去那里看看吧,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好。大哥慢走。”墨蔺渊看着墨南衣出去,门开的一瞬间,雪光短暂地照了进来。他眼底闪过一丝向往。 原来外面下雪了。怪不得大哥靠过来时带着一股沁人气息。 墨蔺渊自出生便体弱,最严重的时候身边一时一刻都离不开人,稍微转身的功夫他就可能没了呼吸。 在水墨仙庄成长十四载,墨蔺渊最远只到过那棵巨大古枫树下。也因为去过那一次,半夜后背冷汗连连,差点没了命。 后面被墨知年严禁不得随意出门。 墨无俦跟墨蔺渊则是双生子,不过两人相貌并不相似。真要说起来,反而是墨南衣跟墨蔺渊长得更相像。 因为是双生子,墨无俦很长一段时间,都陷入了“自己与弟弟争夺营养,导致弟弟生病”的愧疚里,并且每每探望墨蔺渊,总是站在门外跟他说话,很少进屋。 墨南衣看出其中不对劲,一再追问下,才听他亲口坦白。既哭笑不得,又将此事放在了心上。后经他认真开导,墨无俦总算不再有这样的想法。 回忆起往事,墨南衣边走边浅笑着摇了摇头。他走到藏书阁,门口的弟子立刻上前道:“墨公子,掌门人也在里面。” “好,我知道了。”墨南衣应下,快步进去。 他在二楼看见墨知年背对自己,似乎在端详那面墙壁。 墨南衣道:“父亲。” 墨知年听见声音,回头时脸上严肃的神情还没有收起。 “怎么了?”墨南衣察言观色,谨慎问道。目光在墙上扫了一圈,没看出什么异样。墙壁光滑,连一道刮痕都没有。 墨知年盯着他,问:“最近,都有什么人进出藏书阁?” “这,”墨南衣想了想,“除了我,还有取书的长老,弟子每天也时不时有几位,就这些了。” 墨知年默然,又问了一遍:“真的没有了?” 墨南衣点头:“是的,怎么了,是不是什么东西被弄坏了?” 墨知年摇了摇头:“没什么大事,你安心待在这里,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墨南衣望着他的背影下楼,心里虽仍存疑惑,但也不知如何问,只得先将重心放回了找书上。 * 过了冬至,南归的霏霏繁雪就没停过。梅花压雪,满山梅香。谢以令路过时,折了一枝红梅。 他携带这枝梅花回到扶风阁,插于半开半掩的窗台前。 南宫赐端坐书桌前练字,闻见梅香,便问他:“南归的梅花开了?” 谢以令道:“今早刚开。味道怎么样,香不香?”说完,他把摸过梅花的手放在南宫赐鼻前。 一股清幽的香味跟谢以令的手指一起飘过来,南宫赐弯了下唇,握住他指尖冰凉的手指,拿下来时用掌心掩住。 第80章 正邪在人而非其道 这话有点太昧良心了…… “嗯, 是梅花。” 谢以令听了,弯腰凑过去看他写的字。看见纸上字迹从刚开始的字形歪歪斜斜,到现在端端正正跟以前如出一辙, 他不禁感叹道:“思无眠还真没说错。” 南宫赐边写边问:“他说了什么?” 谢以令闻言,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学起思无眠跟自己说话时, 那股欠欠的语调:“谢师兄,不是我乱说, 你这个字, 怕是有人闭着眼写, 都比你写的好。” 南宫赐听完,落下最后一笔,停手道:“勤加练习就好,你的字不难看, 只是个人风格太强烈。” 这话有点太昧良心了,谢以令听了直低头发笑。 “对了,”南宫赐话锋转变, “你最近没跟无眠一起练功?” 谢以令顿了下,随即面露诧异之色:“他莫非还因为这个,跑到你面前告状了?” 南宫赐笑了起来:“哪里是告状, 只是昨天他来找你,说最近总不见你, 我才知道的。” 谢以令应了一声, 煞有介事地解释说:“我前段时间学到一个故事,里面讲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所以才想独自练功, 看能不能也有这种效果。” 南宫赐笑了笑,没有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转言道:“今早掌门特意过来一趟,向我推荐了一个人。” 谢以令一下被扯走了心思,问道:“是谁?” 南宫赐道:“一位深居白骨山的神医,名作青衣散人。” “掌门的意思是,这青衣散人能治好你的眼睛?” 想到这里,谢以令当即挺直身板,差点没跳起来。他一合掌,发出清响,大有一拍即合的架势。 “那还等什么?”谢以令扯着南宫赐的衣袖,“我们现在就去请他过来!” 白骨山那地方,谢以令虽然没真正进去过,但除祟时路过,也曾遥遥相望,并不难找。 南宫赐劝住他:“别着急。既然有事求人家,自然要书信一封提前告知,商量好时间。” “对。”谢以令回过神,拍了下额头,“我差点给忘了。” 他说完,主动替南宫赐研磨,看他写完后,舌尖微卷,抵着牙齿吹了个口哨。一只浑身雪白的鸟雀很快出现在他视线中,然后降落至窗台 鸟雀被梅香吸引,鸟喙微张,想咬那枝梅花,半道上被谢以令用手按住脑袋,换了个方向。 等纸上墨水干透,他平整地折了两下塞进信封,随后将信放在鸟雀的爪子里,摸了一把它光滑的羽毛,口中嘱咐道:“切记,一定要准确无误地送到白骨山青衣散人的手中。” 南宫赐道:“你与这南归鸟倒是熟悉了。” 谢以令答道:“跟绿毛雀比起来,它简直称得上神鸟。” 白毛鸟雀双爪抓着信封,抖了抖羽毛,仰着脑袋清鸣一声,展翅飞远了。 午时,谢以令按时给南宫赐双目涂了药,看他躺下后闭目吸收药性,便慢慢地退了出去,走进了后院。 这段时间他的确没跟思无眠一起练功,原因自然是跟修魔有关。那本诡契录他已经全部参透,熟记于心,不消再翻阅。所以他找了个时间,把书塞进了南宫赐床底下。 扶风道长的床板,想来南归没人敢翻。 早上的繁雪到现在,已经小到肉眼看不见了,没有簌簌的、刮得人面部生疼的冷风,南宫赐也在休息,可谓天时,地利,人和。 谢以令心里胆子壮了不少,生出“干脆就在扶风阁直接练功吧”的想法。 明晃晃的日光渐渐黯淡,直到练得口干舌燥得不行,谢以令才停下。他有些纳闷地自言自语:“怎么今天这么渴?” 边说边走向放着茶水的石桌,倒茶时余光里看见门口有道人影,他后背瞬间一个激灵,冷汗顿出。 “南、道长师尊,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以令脑子里一片空白,吓得口不择言,哪里还顾得上称呼。 南宫赐面不改色,语气如常道:“在练功?” “对。”谢以令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先前我看天气不错,就懒得去试炼场了。而且我后面又要下山,得多加练习,要是遇到什么穷凶恶极的……” “你练了多久了?” 一语出,整座院子静如幽谷。 “从午时练到现在。”谢以令语气听起来没什么异常,他放下茶杯,手中力道不稳,发出一声瓷器轻磕的脆响,有些心虚地抬头看向南宫赐,“怎么了,师尊?” 南宫赐缓缓走过去,每一步都如同踏在谢以令心上,踩得他呼吸渐紧。 “如果你的一鸣惊人是这种方式,不惊也罢。” 他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变化,旁人很难察觉出其中的怒意,然而谢以令听了,心头却似纤薄的草梗上,坠了冷沁的露珠,狠狠往下一沉。 担心自己说错话,他下意识闭紧唇,沉默以待。 南宫赐继续道:“术法气息生厉,隐有煞气之兆。你是在何处,又是跟何人,学的这些邪门歪道?” 背地里所做之事被南宫赐直白地挑破,谢以令如浑身赤//条条站在他眼前,一股寒意从背后突起。 院中同样赤//条条的海棠树上,几只鸟雀扑翅飞远,下一刻,冷风骤起。 傍晚起风,寒浸骨缝。谢以令后背一时热一时冷,出的汗经风一吹便干透。 “你,”他一开口,牙齿先打了个颤,“是不是要把我交给掌门?” 南宫赐只道:“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全部告诉我。” 谢以令闭了闭眼,将诡契录一事和盘托出。 * 冷窗黄灯,人影立墙,屋内两人对桌沉默而坐。 良久,南宫赐道:“你当真不收手?” 谢以令心绪复杂,硬着头皮回:“不收。” 之前他距离飞升境地本来差得远,又卡在修道扼要处,不上不下,于是心念一动,想了个仙魔同修之法。 仙魔同修,听起来荒唐至极,若传出去,更是能激得仙门千层浪起。但谢以令初试却无比顺利,功力一下长进不少。 若是这时收手,岂不前功尽弃? 可他仙门弟子的身份摆在眼前,南宫赐绝不会对此事坐视不理,这又该如何是好? 谢以令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直言道:“师尊,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对我很失望。在做这件事之前,我也考虑了许久。” 屋外夜风吹过,谢以令搓了搓失温的手指,继续说:“后来我想明白了,正邪在人而不在其所修之道。就算我修习鬼道,但只要善用它,也不会造成什么危害,不是吗?” 南宫赐呼吸加重了几分,他头微微侧向屋内烛火,五官轮廓明明暗暗,落进谢以令眼中。 “你可知仙魔两道如水火之力,互不相容,稍有不慎,便会自毁而亡。” 视觉的缺失让南宫赐听觉更加灵敏,他说完这句话后,捕捉到谢以令因惊愕而倒吸了一口气,以及一下比一下重的心跳声。 谢以令先是后怕了一阵,又疑惑地开口:“但是我练时进展很顺利,没觉得哪里有问题。” 南宫赐沉默了一会儿,抬起手腕,道:“手放上来。” 谢以令看他这要给自己探脉的架势,将手伸过去搁在了桌子上。 温热的指腹接触肌肤的瞬间,谢以令无意识抖了一下。 片刻后,南宫赐手指动了动:“你体内确实有两股气息潜藏,虽然暂时风平浪静,但难保后面不会有意外之事发生。” 这意思还是要他及时收手,回头是岸。 谢以令没应声。 南宫赐得不到他的回应,又问:“那本书呢?” 谢以令表情僵了一瞬,起身道:“我去拿。” 他走到南宫赐床边,回头看了一眼背对着自己的南宫赐,开始翻手下的床板。 听见动静,南宫赐有些疑惑地皱了下眉,回头问:“你在做什么?” “稍等。”谢以令弯着腰好不容易摸到那本诡契录,赶紧抽了出来回话,“以防万一,我之前把它藏在了床板下。” 这本书拿给南宫赐他也没办法看,谢以令犹豫了一下递过去,南宫赐接过后直接收了起来,口中吐出两个字:“没收。” 谢以令飞快撇了下嘴角,眉眼浮出几分带着侥幸的光芒:“师尊,你这是什么意思?” 南宫赐带了几分命令的口吻道:“不早了,去歇息。” 谢以令注视着南宫赐的身影走出门,他跟着往外走了两步就停了下来。屋外几盏残灯仍明,只是无月。 白影隐入夜色深处,于竹林穿过,至石径,过穿廊。 南宫赐步子平缓且沉稳,银冠束发,白绫蔽目。夜风吹起,仙服嫳屑间,他已走过众多院落,止步于一座雅致幽静的居室前,门上墨匾刻着清风阁。 修仙到一定境地之人,并不惧怕四季变换,更不畏严寒酷暑等天气。 南宫赐站在清风阁外,眉心紧皱,风吹不平。 伫立了半个夜晚,他还是没有敲响那道门。 回到扶风阁时,屋内空荡无人,只有一盏灯火将熄未熄,原本屋中的人也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闭眼躺在床榻上,南宫赐脑中不断想起谢以令那句话——正邪在人而不在其所修之道。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80-90 第81章 师徒求医问妖朔城 三人在南归天阁的亭…… 两日后的午时, 青衣散人的回信到了。信上写着让扶风道长亲自去一趟白骨山。 谢以令得知这个消息后,一刻也等不了,向南宫赐提议即刻启程。而昨天的事, 两人则默契的互相没提及。 听说他们要去白骨山找神医治眼睛,思无眠急匆匆找来。 “谢师兄,你们要去白骨山?” 屋内, 谢以令手里捏着一把之前留着的桃脯,正往阿四嘴里丢。 “你消息还挺快的。”他偏头看了进门的思无眠一眼, 又转头朝前丢了一颗。 阿四舔了舔沾到糖霜的嘴唇, 原地跳起来稳稳接住。 思无眠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笑完他想起自己来找谢以令的目的, 又道:“谢师兄,咱们这回可巧了!” 谢以令停下手上的动作,对阿四招招手。等阿四走过来后,拿手帕给他擦了擦嘴, 把手中剩余的桃脯都给了他,好奇问道:“什么巧了?” “你们不是要去白骨山吗?”思无眠摸了摸桌上茶壶,发现是热的, 便给自己倒了一杯,边喝边坐下说,“白骨山在朔城, 我此次正好要去朔城除祟,我们可一道同行。” “你要去朔城除祟?”谢以令奇怪完又说, “我倒不是觉得不行, 只是,难道沧灵都的弟子们,没有管自家城中的邪祟吗?” 思无眠不由深吸了一口气,面露纠结道:“倒不是这个原因。玥公子派我前去时说了, 朔城最近有一小妖作祟,虽妖力不深,但阴险狡诈,极擅长蛊惑人心。沧灵都的弟子们甚至连小妖的面都没见过,所以让我过去……” “长长见识?”谢以令听明白了。 “对。”思无眠点头,“不止我们,其他仙门的也都派了弟子过去。” 谢以令道:“原来如此。” 他跟南宫赐去白骨山不用收拾包袱,于是谢以令回来跟阿四解释了一番,嘱咐他按时睡觉吃饭外,再陪他玩了一会儿,也就没别的事了。 “好了阿四,”谢以令捏了捏阿四的脸,“我又要下山一趟了,还是像之前那样,知道吗?碰上下雨下雪时,就找其他人帮忙,带你去膳堂吃饭。” “我知道了,谢辞哥哥。”阿四从手里拿了块桃脯,想喂给他。 谢以令摇头拒绝了,跟思无眠一块儿离开。 三人在南归天阁的亭子前会合,下山时便开始飘雪。渐渐的,石阶上留下一串由浅至深的鞋印。 谢以令带着南宫赐御剑而行,在朔城城门处与思无眠分道行之。 思无眠对他们扬手道:“谢师兄,一路小心啊!” 直到离得远了,谢以令才后知后觉道:“这不是师兄对师弟说的话吗?这小子怎么反着来。” 南宫赐突然开口道:“可以下次先对他说。” 谢以令见他主动接自己的话,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也有了心情说笑:“原来是在教我怎么当师兄啊。” 到达白骨山时,谢以令眼前一亮。 来时满眼雪纷纷,原以为白骨山一定积雪满山,谁知这里却绿意浓重。最外面的地上覆着薄薄一层雪,再往里,便只看得见青绿之色了。树林间更多的,反而是浓雾暗瘴。 谢以令指着前面,欣喜道:“师尊,我们到了!” * 朔城。 雪落长街,街上纸伞交叠,思无眠手中拿着探妖盘,穿梭在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伞面中。 见他冒雪走路,一个卖伞的小贩叫住他:“小公子,雪这么大,买把伞吧。” 思无眠本欲拒绝,但见小贩这么冷的天还在外面摆摊卖伞,心软地答应下来。他随手拿了把素色纸伞,问道:“这个多少钱?” “六文钱一把!”小贩见自己随口一说,思无眠竟真的要买,顿时笑开了脸,“这些伞都是自己做的。我们家做了十几年的纸伞了,质量绝对好。” 思无眠伸手去摸钱袋,发现放钱袋的位置空空如也。他面色一僵,第一想法是自己没带钱袋,但又很快想起,分别前谢以令还从他的钱袋里拿走了一两银子。 不是在路上掉了就是被偷了。 思无眠反应过来,迅速压下脸上的尴尬神情,笑道:“实在抱歉,在下不慎遗失了钱袋,这伞恐怕不能……” “哎呀,这可不得了!”谁知,那小贩一听,反而比他还急,“公子,这伞就送你了,你赶紧去沿原路回去找找吧。地上雪也厚起来了,说不定掉在雪里没人看见,还能找回来呢。” 这人看起来十分热心肠,思无眠没拂他的好意,接过伞后,趁机问道:“兄台,你一直在这里摆摊,有没有听说,朔城最近有什么怪事发生?” 小贩几乎没怎么想便答道:“公子,你是想问妖怪的事吧?” “是。”思无眠有些惊讶,“难道这里人人都知道?” 小贩左右看了看,咳嗽一声,确认自己说话的声音其他人听不见后,才道:“公子,你算是问对人了。那妖物在城中作祟,都说没人看见它长什么样子,但其实,我见过。” 思无眠问:“你怎么会见过?” “当然是误打误撞了。”小贩抖了抖肩膀,心头阴影仍旧挥之不去,“毕竟是妖怪,能有什么好看的。” 思无眠点头:“这倒是。那你还记得,它长什么样子吗?” 小贩斩钉截铁道:“我死也不会忘记,那东西真的太可怕了。它,它根本就没有脸!身体也跟水一样,好像还在地上流动。我就看了一眼,赶紧跑开了。” “有点意思。” 打听完妖物,思无眠按原路返回。只是一直走到城门口,都没在路上看见钱袋。 他看了看手里的伞,打算回去还给那个小贩,脑中一闪,突然想起一件事。 刚进朔城时,有个及他腰高的孩童,走路太着急撞了他。那孩童低着头连连道歉,思无眠没来得及说话,甚至连对方的脸都没看清,他就跑远了。 “该不会……”思无眠心里生出一个可能,没觉得失去钱袋可惜,只觉得有些悲哀。 他不再继续寻找钱袋,回到小贩那里,打算把伞还回去。 那小贩察眼观色,知道他是没找回钱袋,于是好心道:“公子,这伞你就拿去用吧,这雪越下越大,别冻坏了身子。” 思无眠心里流过一股暖意,他低头在灵物袋翻找一番,掏出一张灵符,双手递了过去。 “这位兄台,我不能白拿你的东西。这是我自己画的灵符,还望你不要嫌弃,收下它。” “你,你是仙门中人?”小贩的眼神茫然了两秒,目光落在灵符上,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了。他反复看了看,见灵符还散发着微光,咧开嘴,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线。 “多谢仙君赠送宝物。”小贩谢言,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仙君那钱袋若不是掉了,恐怕就是被人给顺手摸走了。” 思无眠闻言,抬眼看着小贩,将被孩童撞了的事讲给了他。 小贩听完,情绪激动,语气笃定道:“那孩童肯定就是小偷!仙君,你初来乍到,可能不清楚。这些人在朔城四处偷窃,有好长时间了。且大多都是些孩子,就算抓了也没什么用。” “很多孩子?”思无眠皱了皱眉头,“他们没有父母吗?” “那也要找得着啊。”小贩叹了口气,“他们几乎都是外地人,估计是被拐来的,而且根本不近人,抓到了问什么都不说。” “拐来的?”思无眠神色逐渐严肃,“朔城怎么处理这些孩子的,不管吗?” “管?”小贩边摇头边摆摆手,“管不了。他们虽然没有父母,但是有人养着,外人也插不了手。每次行窃被抓到,就会有自称收养他们的人出现,对他们训斥打骂,低头道歉,被偷的人也不好说什么。” “那他们偷的东西呢?”思无眠问道,“可归还了?” 小贩道:“众目睽睽之下,自然是归还了。不过,过不了多久,怕是又要丢失了。”说到这里,他抬手指了指思无眠身后,“仙君刚刚过来的方向,叫作东乐街,他们就住在那里的巷子里。” 东乐街。 思无眠想了想,对小贩道:“多谢了,在下告辞。” 他撑开伞,转身又沿之前的路走去。 小贩望着他离开的身影,收回目光,动作珍惜地将灵符放进了胸口衣襟。 冬雪未消,路上行人因雪势不减反增,纷纷赶往家中,思无眠这次回去,街道比前面清冷了不少。 离东乐街最近的,是一家红楼,名叫春拂楼。思无眠路过时,忽然瞥见一道身影,觉得有些眼熟,正打算看清楚时,那人已经进了酒楼里。 “大概是看错了。”思无眠喃喃自语,“温二公子,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呢?” 没走多久,他便看见了小贩口中所说的巷子。刚进去,一颗石子迎面飞来。 思无眠反应敏捷,轻松躲过了那颗石子。 “略略略。”一道稚嫩的童声从里面传出来,“你来找我呀!” 这声音听着耳熟,正是先前那个撞到自己的孩童。思无眠开口道:“小小年纪,谁教你行窃的。” 孩童见是来找东西的,蛮横道:“我凭本事偷的,你有本事,就自己来拿回去好了!” 思无眠抿了抿唇,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他手指一动,召唤出一缕灵力往巷子里钻去,同时灵识也跟进去探看。 眼前是有些昏暗阴冷的石壁,石壁尽头有扇半人高的小门,声音就是从门里传出来的。 第82章 师徒春拂楼夜寻妖 “聿穷,一种不视不…… 思无眠走上前, 用佩剑敲了敲门:“开门。” “不开!有本事你就自己进来啊!”那孩童仗着有一堵木门庇佑,也不管思无眠看起来跟平日里被他偷窃的人有什么不同,只语气嚣张, “你要是能进来,我就把东西还给你。” “你还记得我?”思无眠问道。 孩童嘲笑中,又不自禁带着得意的语气, 从门背后传出来:“我每天偷那么多东西,怎么可能记得。倒是你, 这么大个人了, 连东西被偷了都不知道, 真是傻透了。” 思无眠听着不太舒服地皱了皱眉,心里闪过一句:孺子不可教。 不想再跟孩童废话,他抬手把灵力布在门上,正要将门强行打开, 身后突然窜出来一人,把他拦腰抱住。 思无眠周身灵力一震,将腰上双手的主人震远开。随后灵剑出鞘, 几步过去横压在那人胸膛上,厉声问道:“你是何人?” 剑下是一名衣着邋遢,不修边幅, 但五官饱满,甚至第一眼看上去有些富态的中年男子。 男子脸色变了变, 没想到这次居然碰上了硬茬, 赶紧求饶道:“公子,不对,大侠、大侠手下留情!” “说话,你是什么人?可认识门里面的孩童?”思无眠手上用力, 剑刃逼近,“若有半句虚言,休怪刀剑无眼。” 他刻意压低眉眼,露出几分狠厉神色。本因雪白仙服托衬的周身正气尽数褪去,一时竟显得亦正亦邪,唬住了人。 “我说,我说!”男子借墙撑起身子,哆哆嗦嗦开始解释,“我,我是那孩子的远方亲戚,刚才见大侠所举,误以为是要对孩子不利,一时着急才冲撞了您。” 思无眠抿了抿唇,怜悯地看着不知死活的男子,摇头道:“我给了你机会,你却执意装傻充愣,看来的确不怕死,既然如此——” 冰冷的剑刃贴上中年男子的脖子,思无眠佯装用力,顿时听见男子一声惨叫。 这声音让门里面的孩童打了个激灵,也让他想起了什么。他主动打开门,朝思无眠冲了过去。 在即将撞到思无眠的一刹那,他被一股肉眼不可见的力量拦了下来,困住了行动。 孩童拼命挣扎无果后,心里涌起沉寂许久的害怕。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嘴上不服气地丢给思无眠:“呸,也没多少银子,还给你就是了!还快放开我!” 思无眠接住了飞过来的钱袋,抬手间拉开了佩剑与男子的距离。 中年男子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确认毫发无损后,赶紧道:“多谢大侠饶命。”他瞥了眼孩童,咬牙瞪了一眼,又转瞬消逝,转头对思无眠赔笑,“小孩子不懂事,手脚不干净,我这就带回家好好教训他。” 思无眠余光里看不见孩童,但灵力与灵识相连,他感受到孩童在听见男子说出“教训”二字时,身体像被吓住,无意识微微颤抖。 “慢着。”思无眠出口制止道,“你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中年男子状似不明所以,眼神却左右飘移问:“大侠此话是何意?” 思无眠回想起小贩的话,目光在男子与孩童之间转了转:“这孩子看着,竟跟我几年前走失的侄子相似,便想问个名姓。” 中年男子神色瞬间变得紧张,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很快镇定下来道:“大侠怕是认错了,这孩子是我从小就带在身边的,因他父母走的早,没来得及取名,平时就叫他水生。” 思无眠听罢,心里一思索,收了剑道:“念他年岁尚小,我便不计较此事了,你们走吧。” “多谢大侠,多谢大侠!”中年男子怔了怔,本以为今日碰上了个硬茬,没想到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软性子。他内心嗤了一声,连忙走到一言不发的孩童身边,把人扯进怀里训斥,“水生,还不快给人道歉。下次再偷人家东西,看我不打烂你的爪子!” 孩童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对不起”。 思无眠看着两人互相拉扯着出了巷子,飞身上了墙壁。他沿着墙壁一路跟着二人,见他们走到了春拂楼。 中年男子左右看了看,拍了拍孩童的背,看起来像是交代了孩童几句话,便自己离开了。 衣衫褴褛的孩童混在一群光鲜亮丽的男女之中走进春拂楼,门口的小厮竟也没拦他。 思无眠心里觉得不对劲。一个靠偷窃为生的小贼,背后藏着一群同伙,甚至城中许多人明知他们是惯犯,怎么这春拂楼偏偏视而不见? 思来想去,他怀疑春拂楼里或许有跟中年男子接应的人,决定进去走一遭。 * “呸,什么治病救人的青衣散人。”白骨山下,谢以令气了一路还不消减,“师尊,你看刚才那个人,哪是什么有礼数的样子?能教出这样的徒弟,想来他师傅也好不到哪儿去。难怪选择隐居深山,要是活在市井之中,早被人群起而攻了。” 南宫赐道:“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就好,其他人面前,可要小心。” 谢以令点头应下,看了眼天色,想到思无眠此行来朔城,心里也对那小妖起了好奇,不免道:“师尊,既然下山一趟,不如我们也去会会无眠说的小妖吧?若是他应付不了,我们还能顺便帮一把。而且,能让众仙门集体派人出马,我也想看看,背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在作怪。” 事关为民除害,南宫赐没有异议。 两人没有回南归天阁,在朔城内找了家客栈暂时住下寻找小妖。 夜色与雪色同临,谢以令倚在窗前,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外面。他手指间隐隐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药味,是先前替南宫赐抹药染上的。 待药性吸收得差不多了,南宫赐道:“谢辞,过来歇息。” 谢以令身体没动,头也不回地轻声道:“师尊,有妖气。” 南宫赐皱了下眉头。妖气?他怎么丝毫没有察觉到。 像是会读心一般,谢以令兀自开口:“师尊没察觉也正常,这妖非一般妖物,而是一种名叫聿穷的妖兽。” “聿穷?” “没错。” 窗外街道,雪白如镜。谢以令目光如电,一寸寸扫过被黑夜包裹的街面,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 他本想再次捕捉到,先前偶然看见,一闪而过的银灰色物体的踪迹,然而对方像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再也没有出现。 “聿穷,一种不视不可察,入眼知存在的怪妖。”谢以令心里感叹妖物的机警程度,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双臂,“只要肉眼没有看见它,那么就算它距离人再近,都不会被察觉出来。” 南宫赐沉默了会儿,问道:“这些,是从诡契录上知道的?” 没想到南宫赐会突然提起这事,谢以令不敢表露其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又把看见聿穷的事说了出来。 随后,他把注意力重新放回聿穷上,继续盯着窗外。 南宫赐从他语气中听出对聿穷的较劲:“既然灵力探不出,若是将灵识开到灵力上,以灵代目呢?” 这门术法是南宫赐失明后,夜里独自研究出来的,作用类似奇书怪传中的“开天眼”。 但南宫赐自学成后并未用过。谢以令大抵明白缘由,南宫赐所熟悉的人事,早已刻入脑中,不需肉眼去看。 况且这法子伤神费灵,谢以令也是央求了好几次才得以传授,自然也是一次也没机会使用。 如今南宫赐主动提出用这门术法,老早就想尝试,却因不敢违背师训默默忍耐的谢以令喜不自胜。他轻闭双目,与南宫赐同时启灵运灵,两道灵力一红一白,从窗口同时飞了出去。 谢以令脑中浮现出窗外的景色。夜深人静之中,灯火人影落寞。但往前走,开始出现七扭八歪的路人。 他逆着人行的方向飞去,最后跟南宫赐的那道灵力在一家酒楼下会合。倏地,他看见酒楼楼顶,一道银灰色残影闪进楼阁。 “师尊。”谢以令睁开眼,语气势在必得,“我找到了。” 妖物狡诈,谢以令猜测那聿穷估计已经发现了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过酒楼是一定要去的,毕竟聿穷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那里。 为了不惊动客栈里的其他人,谢以令拉着南宫赐的手腕,推开窗户,两人直接从窗台一跃而出,踏空飞行,很快便到了酒楼。 谢以令抬头,瞥了眼酒楼上空:春拂楼。 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刚一进去,立刻有一股未曾闻过的香味扑面而来。两名女子一粉一黄,目标明确地左右各揽一人,口中熟稔道:“怎么才来啊,都等了许久了!” 谢以令浑身一僵,双脚定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他原以为这春拂楼不过是座奢华酒楼,谁知竟是寻/欢作/乐的场所。 鼻间充斥着浓郁却并不让人感到烦腻的香味,谢以令面露难色,小心推开面前的女子,趁机收回自己的胳膊后,双臂紧贴着身体一动不动。 女子不甘心地继续扯他的胳膊,谢以令刚推开她,又被立马贴了回来。拉扯间,他飞快地瞟了眼旁边的南宫赐,见他看似面不改色,但紧抿成线的唇,暴露了他内心同样不知所措。 这种时候,难道要指望一个看不见的人替自己解围吗? 一股责任感油然而生,谢以令突然抓住南宫赐的手,胳膊挡在身前,隔开了两名女子:“姐姐们,借过一下,我们要进去找人。” 说着,他头也不回地牵着南宫赐往里走,后面上来打招呼的,他也只装作没看见,闷头朝前冲。 “到这儿来谁不是找人啊。” 身后隐约传来那两名女子的交谈。 “怕是又来找聂姑娘的吧……” 第83章 一入秋水便恨相思 “我说,那位聂姑娘…… 春拂楼内灯火通明, 金碧辉煌,装潢分外华丽。朱红漆柱上金蛇环绕,层层暗红栏杆上, 倚靠着数不清的罗裳美人。 思无眠甩开纠缠自己的女子,跟着那孩童上了三楼,却不见了人影。 他环顾四周, 冷静下来后,才感受到三楼气氛格外安静。楼下欢歌乐舞声穿透了地板过来时, 隔绝了一半的热闹, 听起来有些不真实。 思无眠确定自己没看错, 那孩童的的确确上了三楼,可是又怎么会找不到?难道是躲进了某间房里? 他抬脚往走廊里走,发现三楼有一大半的房间都是锁着的。 走到尽头寻查无果,思无眠转身回去时, 才注意到自己右手边的房间门是敞开的。一股幽冷的香气从屋里面飘出来,他赶紧捂住口鼻,警惕地后退两步。 这一退, 让他更好地能看清了屋内的情况。 屋中昏昏暗暗,只桌上一豆黄火,看不清其他陈设。空中轻烟寥寥, 应焚着香。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窗边站着位身着紫色绒衣的女子, 正低头注视着外面, 鬓边散落的乌发模糊了她雪白的侧脸。 思无眠闻见的香气,大概是她身上散发,由窗口的风带到走廊里来的。 女子身形曼妙,加上雪夜朦胧的微光, 从背后看宛如一节细韧的紫竹。 思无眠不自觉地往前踏了一步,肩膀突然搭上一只手,一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无眠仙君?” 不知为何,听见自己的名号在此时此地被人叫出来,思无眠突然一阵心虚。他先是浑身一抖,而后淡然转身,神情做出恰到好处的微微惊讶之色:“温二公子?” “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闭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气氛一时十分微妙。 思无眠暗想:得赶紧解释清楚,自己来这里是为了查清正事,不能平白让他误会了。 他看了眼温如梦,心里又忍不住猜测起来:不过温二公子他来这里,是因为什么? “我来这里是为了查事情。” 两人又是同时开口,思无眠心道:好险,差点错失了先机。 一阵沉默后,思无眠释然一笑:“原来如此,不知温二公子查的何事?说不定我们还是同一件。” 温如梦道:“最近朔城小妖作怪,无眠仙君可听说了?” “自然。”思无眠一听,笑容更真切了几分,“这不巧了吗,我也是为此事而来。 温如梦正要开口,屋内女子不知何时挪到门边,望着两人道:“两位公子,还要站在我门口说多久?” 思无眠这才惊醒,想起还有第三人在场,赶紧低头道歉:“在下唐突,不慎叨扰了姑娘,还望姑娘莫怪。” 他说完刻意停了两秒,没听见余光里的温如梦出声,正想提醒一番,扭头却见这人低着头,不怎么好意思直视眼前的女子,耳尖还挂着一抹惊人的红。 思无眠内心奇怪,这温二公子莫非不擅与女子对话? 他转头看向女子,这才有机会看清她的模样。不过二十出头,容貌跟身段都是极好的,在这春拂楼算是佼佼者,但气质却跟其他女子不同。 虽肉眼可见媚骨天成,但依稀有几分没藏好的锋芒冷意。 此刻她略为慵懒地双臂交叉倚靠在门框上,斜着一双水波眼打量他们。那眼睛黑白分明,亮得很,眼睫细长,眼尾勾人,思无眠一瞬间觉得有些熟悉。 就在他思考像谁时,温如梦终于回过了神,打断了他的思路:“聂姑娘,在下……偶然路过,多有打扰了。” 思无眠回头不解地看着他。 要多偶然才能路过别人的房间门口?这话听起来也太欲盖弥彰了。况且他们才说完寻妖之事,大门敞得这样开,这位姑娘看起来也并不像听觉有问题的样子。 “原来是你啊,温公子。”这位聂姑娘笑了笑,如黛的柳叶眉随着她抬眼的动作轻轻挑了挑,“你刚才低着头,我差点没认出来。” “你们,认识?”思无眠问道。 “嗯。”温如梦矜持地点了点头,“这位是春拂楼的琴师,聂相思聂姑娘。聂姑娘,这位是——” “思无眠。”见温如梦有所顾虑,思无眠干脆自报家门,“南归天阁的弟子。” “南归天阁。”聂相思轻念了一遍,眼神看不出情绪,“既然是仙君,怎么会来这儿?” “说来话长。”思无眠并不打算把自己来这里的原因,告诉眼前这个刚见面的女子,哪怕她与温如梦认识。毕竟就连温如梦对他而言,都尚且不可全心信任。 不信任归不信任,话还是要问的。思无眠道:“聂姑娘一直在屋内,有没有听见外面有什么动静?比如,小孩儿跑动的声音。” “我在赏雪,没怎么注意,可能有吧,楼下太吵了,屋里听不太清楚。”聂相思拢了拢衣服,“这么晚了,我也该歇息了,二位慢走。” 思无眠听出了明显的赶客之意,道了声谢,转身要离开,见温如梦还跟个呆头鹅似的愣在人家门口,顺手给他拉走了。 聂相思刚关上门,谢以令跟南宫赐就寻了上来,看见思无眠跟温如梦时,他神情一顿:“无眠,温二公子。” “谢师兄!”思无眠惊喜地松开温如梦,大步走过去,“你跟扶风道长怎么来了?” 他对上谢以令的双眼,之前没想起来的事倏地灵光一闪,冒了出来。 那位聂姑娘的眼睛,跟谢师兄的双眼有七八分相似。 谢以令扫了眼温如梦:“你也发现那只妖了?” “没有。”思无眠如实把事情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所以,我就跟着那个孩童进来了。谢师兄,你觉不觉得很不对劲?” 谢以令点头:“这春拂楼,大概率有问题,去查查酒楼主人是谁。那位中年男子,很可能是拐卖孩童的关键人物。” 说到这儿,他不由想起幼时的事,心情一阵复杂。 这还是思无眠第一次跟凡人交手,他想着仙门法术不能对凡人用,便搓了搓手,有些激动:“要是到时候对方不愿配合,我们是不是得把他抓起来严刑拷问?” 谢以令看着他:“当着扶风道长,这种话你也敢说?” 思无眠一下哑了声。 “温某见过扶风道长。”一直安静不语的温如梦终于有机会插进话,他看着南宫赐面上的白绫,眼底划过惊讶,“道长这是?” 南宫赐温声道:“近日双目不便,若有失礼之处,还望温公子勿怪。” “怎会怎会。”温如梦连忙摆手,他看了看其余几人,手指忍不住捻了捻,“那个,南归仙君既有要事,我便不打扰了。” 思无眠“诶”了一声,没叫住人,只能眼看着温如梦头也不回地离开。他有些想不明白:“先前不是说一同寻妖吗?怎么这就走了。” 谢以令望了一眼温如梦匆匆消失的背影,说道:“看来是找不到了,无眠很可能已经打草惊蛇。师尊,我们下去吧。” “那孩童是报信的?”思无眠有些懊恼,“可我亲眼看见他到了这层楼,怎么就不见了。” “刚才那屋里有人?”谢以令突然问。 “没错。是位跟温二公子相识的姑娘,叫聂相思,也是春拂楼的琴师。”思无眠说起这位聂姑娘,便想起自己的发现,不由笑起来,“诶谢师兄,我先前看那位聂姑娘觉得眼熟,你猜像谁?” 谢以令猜不出来,无意识皱了下眉头,问:“像谁?” “像谢师兄你呀!”思无眠扶着楼梯两侧的栏杆,一边走一边说,“真的,尤其是一双眼睛,特别像!要不是没听说过你有姐姐,我还真以为你们是失散多年的姐弟呢。” 谢以令脚步猛地顿住,脸色一下变得沉重:“你说什么?” 思无眠的笑容顿住,他下意识去看南宫赐的脸色,注意到他白绫上方的眉头,此刻也拧成一团。 他心里忽然有些不确定,语气弱了许多:“我说,那位聂姑娘跟谢师兄你,长得挺像的。” 谢以令呼吸一紧,眼神一下变得不对劲。他双手失力,差点连南宫赐都扶不住,口中喊了句“师尊”。 南宫赐反握住他的手:“好。” 剩下思无眠一头雾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难不成,谢师兄还真有个失散多年的姐姐吗?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看谢以令跟南宫赐两人的反应,又觉得只有这种可能。 谢以令重返三楼,沉默地站在门前,抬手敲门时,思无眠看见他整只手都在颤抖。 等了片刻,屋内亮起橘黄的暖光,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窣声。接着是比这声音更响些的脚步声,慢慢停在了门前。 屋里人问:“是何人?” 谢以令对这道女音十分陌生,他原本激动的情绪瞬间平复了不少。 “聂姑娘,在下南归天阁弟子,有要事相问。” 聂相思隔着门道:“三更半夜敲一女子闺门,就算是仙门弟子,怕是也有些不妥吧?” “这,”思无眠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谢师兄,要不然我们白天再过来吧。” “就今天。”谢以令突然态度转硬,“聂姑娘,三楼可不算低,小心摔断了骨头。” 门后没了声音。 谢以令继续道:“你一介红楼女子,吃穿不愁,何必蹚拐卖行窃的浑水?” 他话刚说完,门从里面打开,聂相思衣着整齐,抱臂看着他们三人,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 她身后的窗台,趴着一个孩童,正是思无眠跟丢的那个。 第84章 一入秋水便恨相思 “你有没有听过,…… “就是他!”思无眠低声对谢以令说, “谢师兄,他就是那个偷我钱袋的小贼。” “东西我明明还给你了!”水生动作流畅地从窗台滑下来,咬着唇小心看了一眼聂相思, “轮不到你来叫我小贼。” “你果然跟他们是一伙的。”思无眠一边生气一边庆幸他们再次回来。 他居然就这样被瞒了过去,什么也没发现,差点让这群人继续逍遥法外。 谢以令盯着她的脸, 径直走进屋内:“你可知一个叫秋水堂的团伙?” 他比聂相思高了半个头,说话时低着头, 垂眸俯视她。 聂相思斜挑着眼神, 打量了他一眼, 轻飘飘道:“没听说过。” “别信她。”思无眠长了记性,连谢以令口中,突然冒出他从未听过的名称也没注意到,“谢师兄, 她肯定是一句实话都不会跟我们说的。” 聂相思脸色微冷:“既然不信,又何必多问。” 水生指着他们叫道:“你们以多欺少,以大欺小, 不是什么好人!” 思无眠气不过,反驳道:“你还倚小卖小呢。” 谢以令抬手,示意他安静:“据我掌握的信息, 秋水堂的人,手臂内侧会有水纹图案。聂姑娘, 可否借手臂一看。” 这句话让思无眠不禁诧异望过去, 谢师兄何时知道秋水堂的?又怎么掌握了秋水堂的信息? 聂相思嗤笑一声:“好一个仙门子弟,若是我不愿呢?你们又要如何?” 谢以令道:“那不如聂姑娘先为我们解释解释,先前为何要说谎,替这孩童隐瞒。” “我原以为你们修仙的只管妖魔邪怪, 没想到连我的私事也要管。”聂相思用下巴点了点思无眠,“我不知道他的身份,所以临时搭救了一把这孩子,有何不可?” “就是就是!”水生接话道,“姐姐人美心善,不比你们凶神恶煞,就会欺负人!” 什么都还没做的三人被扣了顶“欺负人”的帽子,沉默地跟聂相思对峙,互不退步。 谢以令刚燃起的一丝找到谢清的希望破灭,对两人的耐心全无:“师尊,我要破规矩了。” 南宫赐知他心切,也没阻止,反而点了点头。 谢以令掐指捏诀,放在水生身上。 聂相思神色一变,扑过去想阻止,但比不过灵符速度极快。 谢以令放的是道吐真诀,对人体并无伤害。 他开始审问:“你跟聂相思有何关系,又跟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为何来春拂楼?” 水生两眼定定地看着某处,眼珠一动不动:“我给三堂主报信,最近又来了新人。” 谢以令问:“三堂主是谁?” 水生僵硬地抬起细瘦的手臂,指了指聂相思。思无眠见状,直接用灵力将她束住。 聂相思反抗无果,眼神冷冷地看着谢以令。 谢以令道:“你可知你们堂的全名?” 水生道:“秋水堂。” 思无眠恨恨地对聂相思道:“你还说你不知道,这下还有什么话好说?” 谢以令双手攥拳,发出“咯咯”的骨头响。他双目微红,侧头看向聂相思:“你有没有听过,谢清这个名字?” 聂相思原本有些狰狞的面容在听见“谢清”这个名字时愣了愣,她看着谢以令,似在思考要不要说实话。 就在谢以令耐心告罄之际,聂相思终于开口:“听过。” 她抬眼,与谢以令带着期待的视线在空气中相汇,报复似的一字一顿道:“不过,早就已经死了。” 如愿看见谢以令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聂相思唇角勾起弧度,轻轻笑了,吐出一句: “真是可惜了。” 谢以令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他的脸似乎被窗口灌进来的风吹得麻木了,五官维持着一个诡异的静止状态。 “死了?” 好半晌,谢以令才重复问了一句。 他瞳孔漆黑无一丝光,有些森然地盯着聂相思:“怎么死的?” 思无眠觉得他状态有些不对劲,上前按住他的肩膀道:“谢师兄,你冷静一下。” 他这一动,被他灵力束缚的聂相思突然痛苦地闷哼一声,跪在了身上,身子蚯蚓似的蜷缩成一团。 “我可没动她!”思无眠赶紧举起双手澄清。 南宫赐忍不住抬手去寻谢以令的位置:“谢辞,注意分寸。” 谢以令没解释,只收回了吐真灵符,问水生:“你知道她怎么了吗?” 水生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呼吸急促,拼命摇头:“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你应该知道。”谢以令语气很淡,他取下不送,冰硬的剑刃折射出雪白的冷光,几块光斑不均匀地映在聂相思脸上,构成一张明明暗暗的美人图。 剑尖挑起聂相思的衣袖,谢以令看似小心,却无情地剥开她左手的半截袖子。暗紫色水纹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起来就像一道结痂的旧伤疤。 四目相对,聂相思无话可说。 谢以令刚要审问,就见她脸色唰地变得惨白,那种惊为天人的脸皱在一起,如同瞬间失去水分的花朵,枯败萎靡。 “啊啊啊!” 聂相思痛喊,死命捂住左手,染了凤仙的指甲深陷进雪白的肌肤,戳出一个个坑印。 在听见声音的一刹那,南宫赐抬手布下一道消音结界。 “这,这是怎么回事?”思无眠惊疑交加,“被反噬了吗?” “这个图案恐怕不单单是纹身那么简单。”谢以令用灵力仔细查看了图案后,明白过来,“这是子蛊咒。” “怎么有蛊又有咒的,”思无眠上前看了看,“到底是蛊还是咒啊?” “两者皆有。”谢以令收了剑,“以蛊作咒,为了更好控制人,比直接下蛊灵活许多。” 南宫赐道:“听名字,大概是子母蛊一类。” “没错。”谢以令点了下头,“母蛊咒在种蛊人体中,能感知中了子蛊咒人的情况,由意念控制,并且解咒方法也较为简单。只需把母蛊召唤出体,放在中蛊人身上,子蛊闻见味道后,就会自己爬出来寻找母蛊。” 谢以令突然蹲下,扯起水生的裤脚一看,见他的小腿肚子上果然有一道同样的纹身。 水生从茫然的状态醒过来,看见这一幕,立即大哭道:“完了,我也要疼了!我要疼死了!” 谢以令被他哭得有些头疼,转身见聂相思仍痛苦地趴在地上,不住发抖,头更疼了。 赤色灵力避嫌似的隔着一指距离环住聂相思的手腕,渐渐止住了痛感。 聂相思额头的发丝津了汗更加五黑,她哆嗦着,慢慢松开捏出一圈血红痕迹的左手,抬头愣愣地看着谢以令。 谢以令语气平淡地问:“秋水堂的位置在哪儿。” 聂相思呼吸缓慢:“不知道。” 谢以令道:“大堂主是谁?” 聂相思闭了闭眼:“我不知道。” “她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正在想办法让水生安静下来的思无眠不由得奇怪,“你不是三堂主吗?怎么可能没见过大堂主。” 谢以令见聂相思跟水生抖得厉害,过去把窗户关上了,回来时从桌下拉出一张凳子,扶着南宫赐坐下。 做完这些,他才淡然道:“你身上的咒我可以解除。” 聂相思明白过来,扯了扯嘴角,笑得艳丽又苦涩:“解除了又如何,一入秋水,哪里还有我们的活路。” “离开朔城也不行吗?找个安全的地方生活。”思无眠终于止住了水生的哭声,松了一口气劝道。 聂相思望向思无眠:“若你知道我双手沾满鲜血,还会劝我活下去吗?” 思无眠一下哑然。 “三堂主的头衔,是二堂主给我的。”见他不回答,聂相思自顾自的缓缓说道,“秋水堂并没有固定的居住地,六城之中都有它的存在。有的是客栈,有的是显达贵族,有的是普通人家,还有一些沿街乞讨的人。” “大堂主只用书信向我们下达任务,或许,连二堂主都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蛊咒也是二堂主给我们每个人种下的。” “这么说,母蛊在二堂主身上?”思无眠若有所思。 聂相思虚弱地点了下头。 “只有二堂主身上有母蛊吗?”谢以令突然问。 聂相思顿了一秒,从容道:“是的。” 谢以令看了看她,又看了眼水生,倏地笑了出来。 聂相思心里一沉。 他继续问:“那二堂主姓甚名谁,你知道吗?” 聂相思心里打鼓,直觉眼前的少年并没有那么好糊弄,甚至敏锐得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凝眉,用力咬了下嘴唇让自己冷静些:“二堂主没有透露出自己的名姓,不过我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南宫赐轻咳了两声,好言相劝:“聂姑娘,坦诚些对你我都好。你此前已步步踏错,此后尚可回头。” 聂相思瞪着眼看过去,见谢以令跟南宫赐均是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 谢以令不等她问,直接道:“据我所知,母蛊咒一旦发作,所有子蛊咒皆不能幸免。你说只有二堂主身上是母蛊,那么为何他在你蛊咒发作时安然无恙?” 思无眠看向怀中被他半抱半挟持的水生。 “我想,大概是因为不止一个母蛊。又或者说,秋水堂的子母蛊等级层层递进,十分严格。好比说你身上的子蛊咒受二堂主身上的母蛊咒所控,但水生身上的子蛊咒却受你所控。所以你身上的子蛊咒,对于水生来说,其实是母蛊咒。” 谢以令说完这番话,静静地看着聂相思,等待她的反应。 “没错。”许久,她才开口,“不愧是南归天阁的人,果然没那么容易对付。” 第85章 一入秋水便恨相思 一双手稳稳地接住了…… “你!”思无眠满脸怒其不争, 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以令道:“秋水堂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连命都可以不要。” 聂相思语气变得缥缈,像是一缕随时会消散的轻烟:“好处?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 随时会失去性命的好处吗?” 她说完又开始发抖,谢以令感受到灵力的不稳定,低身一看, 聂相思的左手竟开始腐烂。 “不好,母蛊又动了。” 聂相思痛的肝肠尽断, 身体全凭本能开始挣扎, 谢以令差点没按住她。 “这就是……”聂相思满脸狰狞痛苦, 笑得极难看,“背叛的处罚,哈哈哈哈!二堂主他,他一定知道了。” 寒气逼人的冬夜, 水生不停擦着额头滚滚而出的汗珠,口中喃喃道:“不是我,我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别惩罚我。” 谢以令道:“师尊,帮我一下。” 南宫赐起身, 协助他控制聂相思身上的蛊咒。 原本子蛊必须由母蛊引出来,但谢以令另有一套术法。 母蛊之所以能引出子蛊, 根本原因在母蛊身上的味道。 只要能变幻出母蛊的味道, 聂相思体内的子蛊自然能被吸引出来。 再想到聂相思身上的蛊对于水生来说就是母蛊,他先用灵力在聂相思埋蛊的地方尝试与蛊接触,然后变幻出与之一模一样的蛊味。 这一牵引,聂相思体内的蛊虫发作, 水生大叫一声倒在地上。熟悉的痛感袭来,他的手脚条件反射地剧烈摆动,如同濒死仍挣扎不止的游鱼。 思无眠一下没抓住,怀里就空了。他于心不忍地看了眼在地上疼得翻来覆去的水生:“谢师兄,这孩子……” “别着急。”谢以令语气跟神情都十分平静,给思无眠打下一颗定心丸,“你注意他纹身那里,还有脸上。” 思无眠如得圣令,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水生。 不多时,一只黑紫色蛊虫出现在谢以令手中,他拖着蛊虫,在水生双腿跟脸上绕了一遭,静等片刻后,水生的腿肚子上出现了一块凸起。 谢以令跟思无眠眼神一变,戒备地看着这块凸起在水生血肉里蠕动,然后慢慢往上爬。 期间,水生哀嚎不断,哭的撕心裂肺。 “好疼!好疼啊!疼死我了!三堂主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而他口中的三堂主聂相思,此时的痛苦只多不少。 庆幸的是,水生体内的子蛊被母蛊的味道吸引,爬行的速度越来越快,没多久就从他的鼻子里爬了出来。 谢以令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子蛊,攥在手心用力收紧,直将它化为齑粉。 水生正嚎啕着,突然全身痛感消失,他愣在地上,任由没从痛苦里反应过来的眼泪哗哗往下流。 “好了好了。”思无眠叹了口气,“你身上的蛊已经解除了,以后不用受他人控制了。” 水生脸上先是惊喜,然后是莫大的恐慌,好像思无眠的话不是让他活下去,而是让他去死。 思无眠心里也明白,哪怕是受制于人,被迫同流合污,当一条随叫随到的狗,对水生而言,也叫作“依靠”。 陡然获得自由,反而是一种失去。 谢以令故技重施,引出了聂相思体内的蛊虫。 在捏爆蛊虫的瞬间,聂相思全身放松下来,如卸重担。 她疼出了一身汗,迫不及待想沐浴,但看谢以令等人的神色,大概是还有一番审问等着自己。 “该说的我都说了。”聂相思主动开口,“不过,关于二堂主,我确实有隐瞒。” 没了二堂主的干扰,谢以令总算可以听聂相思好好坦白。 他引着南宫赐在桌前坐下,对聂相思道:“你也坐下吧。” 聂相思这才渐渐感受到自己的手掌已经冰凉透骨,她撑着地面起身,先前的蛊咒几乎耗尽了她的精力,眼前一黑,黑中带着眩目的金光,往前摇摇晃晃地倒去。 一双手稳稳地接住了她。 谢以令头往后仰了仰,双手各用半个掌心扶住了她的胳膊。 思无眠让水生也坐下,给他们两个人各倒了一杯茶。 聂相思谢过他,饮下一口,垂眸缓缓道:“二堂主不是凡人。” 第一句话就震惊了谢以令等人。 “他是,”聂相思思索着用词,眉头跟着心思皱起,“阴阳同体的妖物。” 水生看了眼聂相思,后怕地握着茶杯,默默喝茶。 “聿穷居然是阴阳同体?”谢以令有些惊讶,诡契录里并没有记载这个细节。 “我跟他见面,时而听见他是男子声音,时而又是女子声音。他喜穿宽大的长袍,仅凭衣着打扮,看不出身段,更分辨不出男女。不过应当很瘦,面对面站着时,我需仰着头,才能看见他的眼睛。” 传说中的聿穷,不仅是阴阳同体,还是秋水堂的二堂主,谢以令的脑海中一时有些混乱。 能与妖兽同谋,这秋水堂的大堂主究竟是何来路。 谢以令暂且不去想这些,问:“那你们是如何拐卖幼童的?拐卖后,又要怎样训练他们?” 聂相思恢复了些力气,声音比之前大了不少,又变成了先前宛转悠扬的语调:“二堂主擅蛊惑,只身一人也能带回来十几名孩童。他稍用妖力,甚至有父母抱着孩子往他手里送。不过,这种方式他一般只在偏远地方用,仙门脚下弟子众多,他不常出现。” “就这些了吗?”思无眠问。 “没了。”聂相思摇摇头。 思无眠看向谢以令,用眼神询问是否还有其他事。 许久,谢以令才问道:“那谢清,当真……不在了吗?” 聂相思仔细回想,摇头道:“这个名字实在有些久远,大概是我刚被拐到秋水堂时听谁提过,后面就再也没听见了。” “秋水堂三天两头地死人,派出去做任务的,打探消息的,扮作乞丐乞讨的,刚开始总想着逃跑。却不知人难抵妖,无一例外地都被二堂主杀害了。” “真是罪孽滔天!”思无眠气道,“这么大的事,怎么现在才传出来?我以前从未听过什么秋水堂。” 谢以令抿了抿唇,一想到谢清极有可能已经遇害,全身的温度禁不住一降再降。 谢清的事他只对南宫赐坦白过,这些年南宫赐每每下山也会帮他打听,但秋水堂自拐走谢清后,彻底沉寂在尘世中,一点消息都没有。直到现在,终于死灰复燃。 南宫赐的手慢慢移动,在众人的视线下,他轻轻握住了谢以令的手。 一片冰冷。 谢以令下意识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让人宽心的笑容后,想起南宫赐看不见。 正欲开口对南宫赐说没事,心里莫名一紧,有所预感似的,他猛然抬头看窗,与此同时,手中一道灵力飞出,刺破了窗户,只见一抹银灰色闪过。 “师尊,聿穷出现了!追!” 他喊了一声,思无眠立即跟上。两人跃窗而出,紧追着聿穷不放。 聿穷需用眼,南宫赐就算跟上去也没办法看见,便留在这里,看能不能多问聂相思一些更加详细的情况。 门却在这时被人敲响。 南宫赐心中警惕,他在屋中布了结界,外面听不见声音,谁会在半夜突然拜访? 他收了结界,微微侧耳倾听,外面人敲了门,静待一会儿没听见聂相思出来,又继续敲门。 “聂姑娘,聂姑娘。” 温如梦柔和的声音传进屋内三人耳中。 聂相思正踌躇着要不要应门,南宫赐发话道:“温公子或许有急事找聂姑娘,还是开吧。” 聂相思这才起身去开门。 “聂姑娘,你还没睡啊。”温如梦一见聂相思,便耳根发红。他问完,有些羞涩地抿唇露出关切的笑容。 聂相思清了清嗓子,笑问道:“温公子如此急切地敲门,哪里还睡得着。不知公子可有什么急事?夜半敲门,也不怕人误会。” “我,我,”温如梦一听,脸瞬间红了个透顶,“不是,聂姑娘,我不是有意的。只是我刚刚在外面看见你的窗户。” 他顿住,不知接下来的话该如何说出口。 聂相思问:“我的窗户怎么了?” “你的窗户,”温如梦大着胆子看她一眼,又赶紧移开目光,“你的窗户怎么飞出来两个……两个男……” 他言尽于此,聂相思却听明白了,没忍住笑出了声:“不止窗户飞出来两个,屋里还坐着两个呢。” “什么!”温如梦大惊失色,“可是有贼人入室抢劫?你没受伤吧?” 聂相思看着他,虽然感叹倒真是个呆货,但心里还是涌起阵阵暖意,她眼底划过一丝温柔:“别担心,是南归天阁的仙君。” 温如梦恍然大悟:“哦,原来是扶风道长他们,他们怎么又回来了?” 结界一撤下,春拂楼的欢声笑语又重现耳边,南宫赐听着门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将二人的关系也听明白了七八分。 为避免引人注目,他开口道:“温二公子,不如进来说吧。” 温如梦一听,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关上了门,除去聂相思的身份外,温如梦将秋水堂的事知道了个大概。 听完,他自然义愤填膺:“没想到世间竟有如何魔窟,草菅人命,为非作歹!扶风道长,有什么需要温某的地方,你尽管说,只要能铲奸除恶,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在所不惜!” 南宫赐轻轻勾唇,道:“温公子的好意扶风心领了,不如劳烦温公子辛苦一趟,将朔城内,乞丐受命秋水堂,而秋水堂又下蛊行凶、与妖同谋一事,告知沧灵都。” 第86章 一入秋水便恨相思 “妖孽聿穷,还不现…… 谢以令跟思无眠一同出了春拂楼, 脚踏虚空,一路追着聿穷。 聿穷并非坐地等死之辈,逃窜时分出几缕妖气, 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们两人。 谢以令抽出不送:“无眠,我们分头行动。” 思无眠应了声,知行剑伴随灵力朝目光锁定的聿穷刺去。 “噗呲”一声, 剑中妖身,却化作白雾消散。 障眼法? 不送半道折返, 朝谢以令背后飞去。 “噗”一声, 身影又消散了。 还是障眼法。 谢以令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安。 他停下脚步, 不再继续追聿穷。 “怎么了谢师兄?”思无眠疑惑地看向他,“不追了吗?” 谢以令正要说话,半空突然划过一道水墨金光。紧接着,另有几道灵力从各方驰来, 袭击聿穷最后一道身影。 谢以令一一分辨着,水墨仙庄墨无俦,不定世鬼问心, 天墉府将晏华,沧灵都沈万孤,以及日月灵台首次被放出来的顾桓之。 “各仙门的人都来了。”思无眠在他耳边小声道。 随着数把灵剑刺中聿穷, 妖物的身影却再次消散,谢以令心中的不安落实。 或许从一开始, 他们追赶的聿穷就是假的! “回去!”谢以令当机立断道。 说完, 他不顾身后那几位转身主动跟他打招呼,直接飞身离开了。 不远处,沈万孤有些不悦地皱眉:“那是南归天阁的人?怎么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年岁最小的顾桓之盯着那两道逐渐看不见的白色身影,有些向往:“原来是南归的人啊, 独来独往,真有个性。” 旁边的墨无俦收了剑,不愿参与这话题:“这妖物千变万化,不知又去了哪里,我们还是继续寻找吧。” * “扶风道长,温某这就去沧灵都了,告辞。” 温如梦行完礼,转身时一道白光打在他剑上,震的他身子一晃,佩剑掉落在地。 不过幸好出招的人控制了力道,他很快稳住身子。 “扶风道长?”温如梦回头错愕地看着南宫赐,有些不敢置信,“你,你这是干什么?” 南宫赐腰间碧落瞬间出鞘,对聂相思道:“聂姑娘,还请离远些。” 聂相思心跳加快,她扫了眼水生,后者会意地跟她躲到里面去。 温如梦一看情况不对,但自己仍一头雾水,更是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对南宫赐道:“扶风道长,发生什么事了?就算是要我去死,也该让我死个明白吧?” 南宫赐做了个收灵的动作,周身隐隐散发出一股冷意。 “妖孽聿穷,还不现身?” 温如梦愣住,茫然地摸了摸身上,似乎企图把南宫赐口中的妖物用手摸出自己的身体。 “哈哈哈哈!” 一道尖锐的笑声从温如梦掉落在地的剑传进每个人耳中。 屏风后,聂相思和水生两人一听这熟悉的声音,瞬间寒入心头,浑身颤栗。 “是,是二唔!” 聂相思迅速紧紧捂住水生的嘴,在他耳边用气息说道:“嘘,别出声。” 她眼中惊惧交加,面上却强作镇定,死死咬着唇。 “天眼?”温如梦的佩剑名清霜,剑名处若隐若现一寸银灰色浮现。 聿穷见踪迹暴露,化作一团轻烟从剑里出来,施施然落在地上,成了个鹤发青颜,玉身长袍的男子。他神情有着跟聂相思如出一辙的风情,侧身挑眉看着南宫赐:“你是哪派仙门的弟子?” 温如梦震惊了几秒,见眼前的妖物没注意自己,赶紧捡起佩剑,慢慢退到远处。 南宫赐不语,手上一挥剑,剑气破空,震的聿穷步步后退。 温如梦一看,自己好不容易跟妖物拉开的距离,眨眼间又连在了一起,眼前正要一黑,一把冷银宝剑飞插/进他跟聿穷之间,隔开一段距离。 温如梦急中生智,趁聿穷被碧落震慑时,猛然将清霜刺进聿穷的胸膛里。 屏风后的聂相思双目瞪圆,心脏瞬间狠狠揪起,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渐渐放松下来。 感受到温如梦的动作,南宫赐隔空运剑,拦住聿穷想要追杀温如梦的去路。 “叮呤当啷——” 碧落与聿穷胸膛上插着的剑两两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的清霜!”温如梦边跑边回头看道。 聿穷冷哼一声,似在嘲讽温如梦的不自量力。他运功一震,清霜剑轻松被震出了身体。 “聿穷,你残害无数百姓幼童,罪孽深重,今日,定断了你猖狂作恶的命数。” 聿穷抬手一抹,胸口的裂缝便完好如初:“黄口小儿,不过十几年仙龄,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温如梦见他们马上就要打起来,自己一介凡人,虽会几招剑术,但在真正的仙门妖邪面前根本不够看,于是跑到聂相思旁边,想带着两人趁乱从窗户逃走。 “聂姑娘,你别怕。”他见聂相思面如雪抖如筛,估计她被吓得不轻,温声宽慰,“我带你们出去。” 南宫赐先前以灵代目发现聿穷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身上留了一缕自己的灵力。毕竟“开天眼”耗灵巨大,也不方便行动。 有灵力作引,又以碧落御敌,他仅凭耳力就能判断出聿穷的下一步进攻。 窗户打开,温如梦说了句“冒犯了,聂姑娘”,便一手环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抱住水生,站上窗台。 一跃而下的瞬间,南宫赐反手使出一道灵力护住了他们。 哪怕为了避嫌,聂相思已经尽可能地离温如梦远了些,但在降落途中,还是不可控地贴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紧紧攥着温如梦的衣衫,心跳声震得她阵阵耳鸣。 风雪交加的夜里,她脸热如火炉。雪花落在她脸上,瞬间融化成一点冰凉。 一落地,温如梦赶紧松开了聂相思,又放下了水生。 还未说话,两道身影踏空而来,雪白的仙服在夜里与雪色交相辉映。 “师尊!”谢以令急切地从窗户侧身跃进,见南宫赐跟一疑似男子的人打得惊心动魄。 刀光剑影中,谢以令见缝插针地加入进去。 思无眠没急着进去,他从窗口往里望,明白过来,手中立即化出一只灵蝶,朝先前墨无俦他们的方向飞去。 不久,墨无俦等人收到灵蝶的讯息赶往春拂楼。 聿穷感应到四周的灵力越来越强,心生不妙,想分//身而逃,被谢以令看穿意图,直接用灵力作绳捆住了他的身体。 拉扯间,谢以令跟聿穷一起翻出了窗台。 “谢师兄!” 思无眠守在外面,一见此景,赶紧过去接应。 谢以令踩着不送稳住身子,手上不断施力。 而不远处,墨无俦他们已经到了。 聿穷狠狠道:“堂主的宏图大业,岂能毁在你们几个小辈手中!” 谢以令冷嗤一声:“没听过什么宏图大业是从拐卖孩童做起的,若真是这样,劝你们堂主趁早死了这条心。蝼蚁之志,志不过溃坝!” 一番冷嘲热讽,听得聿穷怒火攻心,周身妖气逼慑众人。 然而这群仙门的初生牛犊根本不怕,一见这传闻已久的妖邪,二话不说,纷纷提剑杀来。 一剑接着一剑刺中聿穷的身躯,他痛苦之际奋力挣开了身上的灵力,腾空而起,逃到春拂楼上空。 谢以令见势不对,皱眉眯眼一看,当即道:“不好!快让酒楼里的人全部出来!” 话音刚落,众人眼前光线骤亮,一团团火焰从天而降! 谢以令飞身上去,在火焰落在酒楼前,聚起一道结界挡住。 他大喊道:“无眠,去救人!” 不用他说,思无眠早已跑进了酒楼:“失火了,春拂楼失火了,大家快出来!” 喊到一半,他看见南宫赐已经将三楼二楼的房间敲了个遍。 住店的客人骂骂咧咧地开了门,听见是失火后,吓得外袍都来不及穿上,哆哆嗦嗦地往外面跑。 一时间,酒楼拥挤不堪。客人们争先恐后地往门口涌去,堵在门口后,谁也不肯退让。 “大家不要挤,堵住了谁也出不去!”思无眠一边说一边过去疏通人群。 南宫赐落在最后,步履平稳且缓慢地下楼。 “公子,我来扶你吧,逃命的时候,你这样走不行的!” 一道女声在他身边响起,是之前的粉衫女子。 南宫赐闻见有些熟悉的香粉味,微微放松了戒备。 “多谢姑娘。”他语气听起来温和又疏离,“你还是先走吧,虽然用不上,但还是多谢你。” 粉衫女子见他衣着不凡,身上又有佩剑,想来不是普通人,也就没有强求,赶紧跟着人群出去了。 几乎是南宫赐刚出春拂楼,谢以令的结界就被聿穷袭破,滚滚大火落地而起,愈燃愈烈。 火光照亮了半个朔城,迎着微亮的天光,可见风中火,烟中雪。 “我的酒楼啊!我的心血啊!!”春拂楼老板见此情景,忍不住跪在雪地痛哭,“我花了大半辈子才经营起来的酒楼啊,就这么没了!老天爷,你何苦如此,何苦如此啊!” “别哭了。”思无眠刚疏散完人群,又急忙过来安慰民心,扶起老板,“命重要还是钱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能活着就已经是莫大的喜事了。” 哪知酒楼老板是个爱钱如命的性子,一听这话,不甘心道:“钱就是我的命啊!钱没了,命又什么用?苦命,烂命啊!” 思无眠无话可说,如此爱钱之人,他竟颇有些佩服,问道:“敢问老板尊姓大名?” 酒楼老板擦擦眼泪:“小人钱通。俗话说人有钱事事通,就是这个意思。” 思无眠暗道:哪里的俗话,该不会是自己编缀的吧? 第87章 一入秋水便恨相思 本以为隔着一条长街…… 编缀不编缀的, 真假亦不重要了。 思无眠带着固执的钱老板,把人交给了温如梦,请他照看。 一个也是看, 两个也是看,温如梦自然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这时,思无眠才想起春拂楼门口, 极有可能是秋水堂人的小厮,便问钱通:“钱老板, 你看酒楼大门的小厮, 都是哪里找来的?” 钱通瞥了一眼聂相思:“她!都是她带来的, 说是远方亲戚找个事做,不用给工钱,管吃管住就行。” 众人的目光一时间都落在聂相思身上。聂相思羽睫轻颤了两下,低声道:“他们的确是秋水堂的人。” “什么堂?”钱通精亮的眼睛一眯, 察觉事有蹊跷。 思无眠简单给他解释了一番,专挑秋水堂做的恶事来讲。 钱通听完,脸色先是被前面杀人拐卖吓得发白, 听完后直接黑如乌云:“聂姑娘,你要害死我啊!我是哪里得罪你了?这酒楼,众多舞姬歌姬琴师, 你当属第一。吃穿用度,我样样都是挑最好的给你, 你你你!你怎么还引狼入室呢!” “不对, 是狼狈为奸!” 温如梦嘴唇紧抿,脸色不太好看,他站到聂相思面前,替她挡下钱通的唾沫星子。 思无眠道:“事已至此, 你们还是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一下吧。” 温如梦立刻接话道:“我带他们走,其他的事,等仙君解决了妖物再说。” 思无眠看着四人离远,这才放心地转身。 聿穷虽是少见的妖邪,但抵不过仙门各家招式百出。何况他行踪已经暴露,再想隐藏起来,实属难事。 腹背受敌,他只能生生扛着丰盈剑气,被割得浑身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可他并没有血,流出来的只有乌黑的浊水。 淅沥沥的一串浊水,飞溅到底下谢以令的肩膀跟后背上。 折腾了一夜,天已经快要亮了。原本街上行人并没有多少,毕竟冬日清晨实在难起。 但从春拂楼逃出去的客人们大呼小叫,扬言有妖火降临,周遭居住的百姓听闻,开窗的开窗,出门的出门,好奇又畏惧地窥视火光来源。 火势冲天,春拂楼房梁倒塌,救是救不了,但是热闹还可以看。 见只是普通走水,百姓们唏嘘不已,想仔细看看这朔城顶富丽奢华的酒楼,如何倾塌化为灰飞的。于是围着慢慢靠近,形成一张收拢缩小的人网。 谢以令刚被浇了一身污水,满心嫌弃。低头一看,地面上乌泱泱一片人,好悬没两眼一黑晕过去。 不用他说,思无眠也知道事态多严重。 聿穷正愁走投无路,难逃生天,一看百姓浑然不觉危险就在头顶,一股邪念顿生。 他分散出几缕妖气,悄悄靠近百姓。想抓几名人质,威胁这群仙门人放自己离开。 妖气无影无形,悄然逼近,就在即将缠绕住一名百姓时,被一道强烈的灵力灼伤。 南宫赐隔空捉住聿穷的妖力,轻轻一掌便将它们悉数震碎。 思无眠趁机喊道:“妖邪现世,仙门奉命在此除妖,诸位还不快走!” 一句“妖邪现世”,威慑力堪比黑白无常来人间索命,百姓们这才抬头看向春拂楼附近的屋顶。 “天上的是妖啊!” “有妖怪,有妖怪!快跑啊!” 百姓如惊林之鸟四散逃开,街上瞬间空无一人。 春拂楼在妖火迅猛的火势下,很快只剩一片乌黑的灰烬,妖火渐熄渐冷。 聿穷止住破洞窟窿似的,不住往外淌浊水的身躯,声音由语调尖扬的男音,变成了清冷阴森的女音,一字一顿道:“坏我好事。” 没时间处理身上的浊水,谢以令在剑上附好灵力,提剑杀去。 南宫赐虽目不能看,但这群仙门人中,他灵力最强,道行最深,自然不可能观坐一旁。 聿穷逃不出层层仙术的包围,忽见一道强大的灵诀从那白绫瞎子身上迸射出,直冲自己门面而来。 进也是死,退也是死,聿穷一瞬间心生恶念,那白绫瞎子的道行跟其他弟子相比更胜一筹,说不定在仙门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死之前拉个陪葬的,也不算白白浪费了性命。 一念间,数把灵剑跟随聿穷齐齐射向南宫赐。 “师尊!”谢以令察觉聿穷的心思,赶紧开口,“不送,停下!” 银灰色妖形快如星,闪如电,眨眼到了南宫赐面前。 其余人被迫收手想停住灵剑,奈何强行中止免不了自身灵力受损,且灵剑仍往前刺了一段距离。 一道妖气袭来,南宫赐面不改色,站地不动。在聿穷的妖气包裹住自己时,碧落一亮,映着东方第一抹明亮的晨光,将银灰色身影一剑击碎。 成千上万的碎片夹杂在飞雪中落下,翩翩如絮,被风卷向远方,或与地面积雪融为一体。 墨无俦等人快速锁住胸前的穴位,抑制住喉口的腥甜。 谢以令速度奇快,胆战心惊地赶到南宫赐面前,不顾旁人的眼光,抬手在人身上探伤:“师尊,可有哪里受伤了?我看看。” 南宫赐任他查看完,确认无恙后,才开口:“放心,我没事。聿穷已经除掉了。” “对。”谢以令后知后觉松了口气,“聿穷已除,我们此行的目的也如愿完成了。” 墨无俦一行人落到地面,对南宫赐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多谢扶风道长出手相处。” 南宫赐道:“职责所在,墨公子客气了。” 聿穷的尸/体碎片散发出一股恶臭,星星点点弥漫在空气中,谢以令跟思无眠很快消除了味道。 刚做完这些,温如梦带着聂相思和水生回到这里 思无眠问:“钱老板呢?” “已经在其他客栈住下了,钱老板遭受的打击太大。”温如梦看了眼已是废墟的春拂楼,“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缓过来,毕竟他的亏损实在巨大。我将身上带的银钱都给了他,凭他的本事跟性子,东山再起应该不成问题。” 谢以令微微诧异地看了温如梦一眼:“温公子如此心善,必定多福多贵。” 思无眠凑到谢以令耳边,轻声提醒:“谢师兄,你之前拿了我一两银子。” 谢以令勾唇:“回去用这钱给阿四买些蜜饯点心,就当你送的。” 思无眠摸了摸下巴,道:“原来谢师兄是这个打算,还是你想得周到。” “师尊。”跟思无眠说完,谢以令转言到正事,“秋水堂未铲除,恐怕后患无穷。” 几人看向聂相思,思无眠耐不住性子,直言道:“聂姑娘,可有什么办法?” 聂相思摇了摇头:“大堂主只有二堂主才能见到,如今二堂主没了,恐怕大堂主已经察觉,不会出面。” “这就难办了。”谢以令有些惆怅,目光被躲在聂相思身后的水生吸引,“水生,你应该知道些什么吧?你平时住在哪里,谁带你出来的,还记得吗?” 水生现在全然不见之前的顽劣脾气,他瑟缩着脖子,怯生生地抬眼看一眼谢以令,又赶紧低头:“记,记得的。不过,我不敢回去,我害怕。” 安慰孩子这事,谢以令可谓熟能生巧,手到擒来。他直接摸着水生跟阿四一样圆不溜秋的脑袋,来回打转,又轻拍了拍他的肩:“别怕,你也看见了,我们会保护你。从现在开始,谁也伤不了你。” 水生咬着唇,脸上害怕的神色未消,但紧绷的身体放松了许多,小声道:“我,我带你们去找。” 思无眠体会到他前后性格反差之大,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明明他没有将这感觉说出口,南宫赐却不知是神机妙算,还是歪打正着:“蛊咒会放大人的恶性,泯灭人的善性,使其前后判若两人。” 谢以令瞥了思无眠一眼,无声笑了。 聿穷了结,墨无俦本该回仙门禀报,然而他观南归弟子的神情,又听其对话,感觉事情并没有结束,道:“扶风道长,听起来,你们似乎还有其他事。” “墨公子聪慧。”谢以令正愁人手不够,听墨无俦话中有意帮助,便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众人一听,皆互相对望,面露晴天霹雳般的震惊之色。 “这,居然有这样的事!”顾桓之气得浑身发抖,“仙门脚下如此胆大包天,人妖勾结,视人命如无物,简直太猖狂了!” “是啊!”思无眠十分认同,又觉得奇怪,“不过,就算人妖勾结,怎么会这么些年毫无风声呢?” “或许是那位大堂主,”谢以令目露深沉,“有一手遮天的本事。” 无论真相是什么,当前要事,是尽可能地挖掘更多秋水堂的信息。 聂相思却在这时道:“诸位仙君,请恕相思不能跟你们一同前去。一来我久居春拂楼,对城中秋水堂人手的确不熟,二来一夜惊扰,身体难消,心有余而力不足。” 温如梦见她脸上毫无血色,看了看众人,忍不住道:“仙君,不如我先带聂姑娘去歇息吧,就在前面的那家客栈。” 南宫赐道:“既然如此,那就劳烦温公子了。” 温如梦摇头表示并不劳烦,正要带着聂相思离开,谢以令突然道:“聂姑娘。” 两人转身看着他。 谢以令拿出一枚折叠成雪花状的符纸,神情认真道:“若你日后遇到困难无法解决,只要打开这道符咒,念出上面的口诀,不管多远,我们都会出现。” 聂相思心口一窒,一股难言的感觉涌现,她盯着谢以令乌黑如漆的眼眸,张了张嘴,似有千言万语,却只说出两个字:“多谢。” 南宫赐道:“走吧。” 谢以令转身回到他身边。 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雪花落在聂相思手中同样形状的符纸上。 她跟谢以令他们背对而行,二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本以为隔着一条长街,殊不知是近十二年的大雪。 第88章 秋水暂落道长复明 风雪中,三人行,逐…… 虽然谢以令他们路上半点也没耽搁, 但还是迟了一步。 水生带着他们回到他住的地方,是一间普通人家的大院。 往日里,院中总是人声嘈杂, 种了蛊咒的孩童性情会逐渐恶劣,耍阴招的手段不比大人仁慈。 内讧、排挤、欺凌的行为每天都会发生,阴暗充斥着这座大院, 头顶的日光照不透他们被蛊咒捂得几乎发霉的内心。 而今天,院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谢以令在队伍后面, 看墨无俦用力推开沉重的木门, 鼻间的血腥味当即重了三分。 他挤到前面,跳进门里一看,登时一阵心惊。 满地冷尸,血凝成洼, 可照人影。大院中长着一棵又老又干的梧桐,井口边的杂草被人拔干净,留出一圈空地。 瘦小的尸体三三两两地堆在一起, 树干上一排排孩童悬挂,井口里三四个脑袋挤在一起,面目狰狞。 还有些健壮男子的尸体, 横躺在台阶上,双眼瞪天。有的拖着半截身子滚进杂草里, 神情痛苦。自称水生亲戚的中年男子也在其中。 显然, 秋水堂放弃了他们这一批人,杀而除之。 此景可怖,此心可惧。 谢以令不由往后退了一步,碰到身后的水生。 他按捺住浑身的不适, 低头一看,看见水生满脸泪水,瞳孔放大,透出深深的恐惧与绝望。 他刚要安抚,水生突然大叫一声“救命”,形同脱缰野马,猛力撞开其他人,失控地往外跑。 幸好思无眠就在门边,将人及时截拦,用力抱在怀里。 水生双腿乱蹬,挣扎不停,边哭边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 “不杀你,没人能杀你。”思无眠语气平平淡淡,却字字清晰地落入水生耳中,“别怕,不管有多厉害的坏人,我们都会打败他,也会保护你。” 水生用手挡住眼睛,又控制不住地从指缝里,偷看昔日跟他同吃同住的人的尸体。 谢以令跟其余人用灵力把树上、井里的尸体放到地上,又小心地检查了一遍。 “师尊,他们均是子蛊咒发作而死。” 验完死因,谢以令站起身,环视了一圈眼前的大院:“这里虽然看起来阴冷诡异,但我用灵力把里里外外都探查了一遍,院中除了这些尸体,确实没有其他东西了。” 秋水堂的线索,就此断在这里。 众人处理好尸体,慰问了不甘的亡灵,走出院中,关上了大门。 沈万孤道:“此事发生在沧灵都,我已传音回去禀报掌门人,加强朔城巡查,一旦发现可疑人物,必定严查到底。” 谢以令皱着眉头试图整理思绪,秋水堂最开始出现在他的记忆里,是在鬼城玉泉镇。 不过这些事他早告诉过南宫赐,南宫赐几次除邪都特意去过那里,并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沈万孤见谢以令神情不耐烦地盯着别处发呆,抿了抿唇,问道:“这位南归弟子,对我的话可有什么意见?” 谢以令被思无眠用胳膊碰了一下才意识到沈万孤在跟自己说话,于是愣愣回头,不明所以道:“没有,沈公子何出此言?” 沈万孤不知为何,突然闷闷不语,扭过头去。 顾桓之道:“这个孩子该怎么办?” 鬼问心弯下腰,问道:“你还记得自己是哪里人,父母长什么样子吗?” 水生摇了摇头。 众人一时犯了难。 “要不,”顾桓之看了看其余人,试探开口,“我把他带回日月灵台吧。” “还是我带回沧灵都,好好教养吧,毕竟是发生在朔城的事,该由我们负责。”沈万孤说完,牵起水生的手,见他脸上没有抗拒之意,放了心,“那我就先走了,告辞。” 墨无俦等人见他先提了分别,顺势跟南宫赐道别,也陆续离开了。 谢以令一头雾水地望着沈万孤走远,然后把脸转向思无眠:“怎么回事?我哪里得罪他了?” 思无眠虽不明白,但还是尽可能地配合他回答:“可能,每个仙门都有一名我行我素的弟子吧。” 谢以令眯起眼睛:“那你说说,南归那位我行我素的弟子是谁?” 思无眠神情一凝,飞快地扭头对南宫赐道:“扶风道长,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谢以令故意冷哼一声。 南宫赐点头道:“秋水堂一事,只能暂时告一段落,若是日后有消息,那时再去查。” 三人返程,思无眠撑开伞,半路忽然转雪,洒了谢以令一脸。 “思无眠!”谢以令甩了甩头,从地上抓了满手心的雪,捏成一个雪团打过去。 思无眠伞一歪,躲过了雪团。然而雪团却没有伞面那么结实,受力后从中裂开,顺着伞面四处飞溅,胆大包天地挂在了南宫赐鬓边。 完了。思无眠面无表情地想。 谢以令扬了扬唇角,带着几分恃宠而骄的意味,瞟了思无眠一眼,然后从容不迫地走到南宫赐身边,自然抬手:“师尊,你发上落了雪,我来帮你拿掉。”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头微低,一个目微抬。手指捏着那颗雪团碎屑,谢以令轻轻顺着发丝取下。 雪团再小,落在头发上也比雪花重。南宫赐不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只是微微笑着,让谢以令在自己头上装模作样地翻找。 思无眠望天,莫名想叹气。 “好了,走吧师尊。”谢以令拍拍手,对师弟则换了副语气,“无眠,好好走路,不要再胡闹了。” 思无眠点头:“是是是。” 风雪中,三人行,逐渐成了模糊的雪粒。 * 聂相思吹了半夜的寒风,后面又一惊一吓,遭受了蛊咒,到了客栈很快发起了热,温如梦守了她整整三天才见好。 醒来时,屋内只有聂相思一人,枕边当着一套干净的衣服。她穿好衣服,头仍有些昏沉,抬眼看见桌上茶杯压着一张纸条。 她移开茶杯,看见一行工整的字迹。 “聂姑娘,温某家中有事,三日后归。” 聂相思神色不明地盯着纸条,眼底划过一丝温柔。她将纸条仔细折好,放在了心口位置。 南归最近这段时间十分太平。没有争吵,没有打架,没有舞刀弄剑。简单来说,路堇年跟谢以令都不在南归。 路堇年受南宫玥之命,跟随他四方除祟。谢以令则去了点苍山寻药。 不枉他日夜看医书寻良方,果然找到了能让南宫赐重见天光的药。 临走前,他信誓旦旦道:“还差最后一味草药,我就可以练成了。师尊,等我从点苍山回来,你就能重新看见了!” 说完,他又哼了一声,对之前的事耿耿于怀,“用不着去求什么青衣散人,凭我也能治好你!” 南宫赐但笑不语,赠给他一把扇子。谢以令打开一看,惊讶道:“玉清扇?” 南宫赐道:“保你平安。” 谢以令看了看扇子,又看了看南宫赐,心里软得厉害。 此扇是掌门人赠给南宫赐的上好仙门法器,说它是镇门之宝也不为过。 “南宫赐,你对我真好。”谢以令心里感动,从衣袖里掏出一枝垂头丧气的梅花,“这个送给——咦,怎么变成这样了,香气都快没了,我去给你重新摘……” 南宫赐没忍住笑了出来,为了南归的美观,伸手阻止他“辣手摧花”的行为:“南归的梅树都快被你摘秃了吧。” “哪有。”谢以令有些不好意思,“我又不是在同一棵树上摘的,怎么可能会秃。” 本想再跟南宫赐多说几句,可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谢以令只好道:“那,我走了?” 南宫赐道:“好。若遇凶险,切记不要冲动行事。” 谢以令一一应下,抿了抿唇,转身走了。 * 难渡三冬雪,易过九月秋。 冬日一过,谢以令在思无眠跟阿四的迎接中回到了南归。 他将费尽千辛万苦寻来的药交给掌门人,日夜坚守在炉鼎旁,直到丹药炼出来,又第一时间拿去给南宫赐。 南宫赐服下药丸,一股清冷的寒气从体内生出,渐渐在眼眶内流动。 剧痛从眼珠炸开,他面不改色,脸上挂着一丝让谢以令放心的浅笑:“你的手。” 谢以令低头一看,南宫赐的手腕已经被自己捏红了一片。 “我,我不是故意的。”谢以令难得说话打绊,“你,你怎么样啊?眼睛里是什么感觉?” 痛,很痛。 寒气化作一根根针,一把把刀,势必要把南宫赐双目上残留的煞气余毒一点点剔出来。 “没什么感觉。”南宫赐听出谢以令的声音在抖,不想他太担心,“可能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睡一觉?”谢以令觉得不太对,“怎么要睡觉?我把白绫取下来,你睁眼看看,好不好?” “好。”南宫赐同意道。 谢以令动作温柔地解开白绫,露出南宫赐轻阖的双眼。 他嘱咐道:“可能会一时不太适应,南宫赐,你记得慢慢睁开。” 他手掌放在南宫赐眉毛上,替他挡住外面的光线。 南宫赐缓慢地睁开眼,眼睛里的痛忽然消减了许多。 眼前是许多白色的光斑。他看不清谢以令,但是能分辨出他的脸就在自己面前。 不过很快,那张脸变得清晰,熟悉。 “怎么样?”谢以令紧张地盯着他,“南宫赐,你认得出我吗?” 南宫赐不说话,眼神看起来有些陌生。 “南宫赐。”谢以令又喊了一遍,心脏一下提起,“能看见吗?” 他抬手在南宫赐眼前挥了两下,见人没反应,心一点点沉下去。 “南……” 僵在半空的手被握住,南宫赐往前倾身,带着轻笑碰到了他温热的唇。 第89章 痴道长结契消忧情 他不仅自己有嘴,还…… 南宫赐双目复明, 无疑解决了谢以令心头两件大事之一。 只剩最后一件事,天灾。 春雨一洗,去年谢以令栽种的小桃树已经冒了嫩青的芽。这天, 他跟思无眠带着阿四去给桃树浇水。 “阿四,”谢以令指着那三棵笔直的小桃树,“快来拜见你大哥二哥三哥。” 阿四严肃地走过去, “腾”地跪在湿润的泥土里,对着它们磕了三个头。 旁边, 寻找桃树无果的思无眠一转身, 看见的就是这滑稽, 却又因为是谢以令而显得情理之中的画面。 “阿四长大了一定会恨你。”看完,他言简意赅道。 “这叫儿时乐趣。”谢以令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你要是没体会过,也可以过来磕一个。” 思无眠呵呵一笑, 不置可否。 三人把整片去年种的桃林都浇了水,下山时谢以令有些憧憬:“不知道还有几年才会开花。” 阿四期待道:“还有几年长桃子?” 思无眠逗他:“我们种的是无果桃树,只开花, 不长桃子。” 阿四一听,顿时一脸失望,但又对思无眠的话半信半疑, 扯了扯谢以令的袖子:“谢辞哥哥,真的吗?大哥二哥三哥它们, 真的不长桃子吗?” 谢以令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一夜春风过, 南归后山往年的桃花梨花竞相而开。有碎花落在窗台,谢以令拿布袋将它们装起来,潦草地扎了个锦囊,让阿四挂在身上。 “谢辞哥哥, ”阿四闻了闻锦囊,有一股花香,“我为什么要戴这个?” 谢以令怎么知道为什么,不过闲来无事顺手做了。但看着阿四天真的清澈双眸,似在期待这是什么表达情谊的方式。 他摸了摸鼻尖,编了个理由:“这是我家乡的一种习俗,说是花开的时候,把落花装在锦囊里送给他人,寓意,寓意……” “人与人如花,岁岁年年,周而复始。” 南宫赐听不下去了,开口替他解围。 “对!就是师尊说的这样!”谢以令一拍窗台,掌风吹落几片碎花,“你就好好戴着这东西吧。” 阿四欢喜地摆动手上的锦囊。 今日天气甚好,看够了锦囊,他收起来,想让谢以令带自己出去玩。 谢以令一看他张嘴,便知自己接下来会听见什么话,先发制人道:“去,跟我师尊学写字。” 阿四一下敛声屏气,慢慢地退出屋子,跨出门槛的瞬间,撒开腿跑远了。 谢以令正乐着,忽然听见南宫赐道:“你最近去了飞升台那里?” 他手上扎锦囊的动作顿了顿,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往锦囊里塞花。 “对啊。师尊,你想过成仙吗?” 南宫赐这段时间几乎都待在扶风阁里,他的眼睛虽然好了,但看见强光还是会有些酸涩刺痛。 “你想成仙了?”南宫赐问了句。 谢以令笑笑,把锦囊封好口,丢给了南宫赐:“哪个人不想修道成仙呢,能长生不老,腾云驾雾,不必拘束在尘世。” 南宫赐接住锦囊,指腹慢慢摩挲布料,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得道飞升,岂非易事。不过,若你真想如此,我会帮你。” 谢以令沉默下来,不知在想什么。这时,搁在桌上的不送及时发出微光,他拿起剑道:“师尊,我先去练功了。” 南宫赐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心里忽然十分抗拒这种场景。隐约有一颗不安的种子埋伏心底,像是在等待某个时机,以离别作养料,疯狂抽枝展叶,占据全心。 谢以令觉得南宫赐可能发现了什么。 自从那天说了成仙一事后,之后每每见面,他都会收到南宫赐时不时投来的,不明意义的视线。 可当谢以令神情疑惑地看回去时,南宫赐却什么话都没跟他说,只是收回了视线。 然而过不了多久,又会默默转回来,继续盯着他的脸。 这天,谢以令破天荒想练字。南宫赐的视线就像在他身上生根了般一动不动。 大概是因为有事瞒着南宫赐,谢以令心虚地舔了舔唇,手上软了力。本就看得人眼睛疼的字,更加令人敬畏了。 “师尊,我写字呢。”他忍不住提醒,“你怎么总看着我?” 难得阿四被思无眠带走,耳边没了个吵得他头疼的人形唢呐,谁知又多了道幽怨的视线,并且视线主人还是南宫赐。 古怪,太古怪了。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谢以令再次想:南宫赐一定发现了什么。 他放下笔,挪到南宫赐旁边:“六哥哥,你可有什么心事不成?” 南宫赐这人有个好处。 他为人坦荡真诚,从不虚情假意。对亲近之人,内心亦不有所隐瞒。心里想什么,嘴上便说什么,实打实的表里如一。 什么“难言之隐”“欲言又止”,在他这里通通不作数。 以前二人偶尔也会有口舌之争,每次闹到最后,谢以令都闭口不言,闭门不见,将自己伪装成缩在壳里乌龟,谁也打不开。 对此,南宫赐则直抒胸臆,字字句句,真真切切。等谢以令愿意听,且听进去了,又逼着人述说自己内心的真情实感。 他不仅自己有嘴,还要撬开谢以令的嘴。 所以当谢以令问他时,他丝毫不掩饰道:“我总觉得近日有些不安。” 谢以令神情认真:“如何不安?” 南宫赐勾唇,淡然一笑:“不知。只是最近总担心你我之间生出间隙,渐行渐远。” 谢以令心里震惊南宫赐的细心敏锐,表面上举起双手道:“冤枉啊,六哥哥,我怎么可能会疏远你?只是现在不比以前年幼时无忧无虑,我总得稳重起来,不可冲动莽撞,冒冒失失,不然出去,丢了南归的颜面怎么办?” 南宫赐心里郁闷散了些,问道:“怎么突然想到这些了?” 谢以令点头:“自然要考虑到的。以后跟六哥哥免不了下山游历,总不能让人指着后背议论:‘这哪里像南归的弟子,别是滥竽充数的吧?’我可不想听见这样的话,多丢人啊。” 南宫赐被他的话逗笑,然而笑过后,眉宇间仍积着一团忧虑。 谢以令有些心疼,可不管如何,他都不可能将真相说出口。 两人视线一经交织,立刻如蛛丝黏在一起。 “咳咳。”谢以令移开目光,对于南宫赐患得患失的情绪,他当然不能忽视。 只是要如何安抚,他也一头茫然。 南宫赐并不是那种,可以随便几句话就打发的人,何况这种事谢以令也做不出来。 就在他绞尽脑汁不知怎么办时,一个方法浮现脑中。 鬼契。 诡契录中记载的四大禁术之一。 一旦结契,两人便会一命相连,生死以共。 虽说他一年后会因天罚而死,但只要在死之前解开契约,南宫赐便绝不会被牵连。 想到这里,谢以令下定决心。 他神秘兮兮地对南宫赐道:“六哥哥,我有个办法,能让你跟我永不分离,你试不试?” 永不分离。 这世上有多少人是能永不分离的? 这种誓言许下,大抵没多少人能做到。 但南宫赐不得不承认,谢以令说出这句话时,他十分心动。 他毫不犹豫:“试。” 谢以令闻言,起身把门窗关好,屋内随之陷入了一片浅淡的昏暗。 赤色灵力在指尖跃起,谢以令盘腿而坐,全神贯注地在空中以灵力画符咒。 一条红线自他右手手腕飘出,从隐约可见到鲜亮红艳只在一瞬之间。 南宫赐看着谢以令当着自己的面,毫无隐瞒地使出他不曾见过的奇门术法,将这些天心中的不安压了压。 等那条红线的另一头,软软地缠在了南宫赐的左手手腕上后,谢以令飞快地写下几行字,对他道:“六哥哥,忍一下。” 一点刺痛从南宫赐指腹传来。 谢以令取了他一滴血,又取了自己的。他将两滴血结合,印在了那几行字右下角。 南宫赐看明白了,这是一份契约。 等结完契,两人之间由一条红线相连。 “这就是鬼契。”谢以令给他解释,“一种同生共死的契约,这下你不担心了吧?” 南宫赐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心口热,眼眶也热。他第一次露出好奇的模样,晃了晃手腕,双眸含笑看向谢以令:“永不分离?” 谢以令见他宽了心,也笑道:“永不分离!” 春夏秋三季,不过须臾。谢以令终于在第二年初冬,达到飞升阶段。 思无眠得知后,惊讶得久久合不拢嘴。 “谢师兄,你没骗我吧?你要成仙了?!” 谢以令心里喜悲交加,面上得意一笑:“我用得着骗你?” 思无眠神色激动,摇了摇一旁的阿四:“诶,听见没,阿四,你谢辞哥哥要飞升成仙,到天上去了!” “到天上去?”谁知,阿四一听,顿时哭丧着脸,“那不就是死了吗?” 谢以令心里因这无心之话“咯噔”一响。 “呸呸!你说什么呢。”思无眠知道凡间有种好人死了升天当神仙的说法,想来阿四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不是死,是成仙。长生不老,你懂吗?” 阿四听不明白,他抓着谢以令的手:“谢辞哥哥不死就好!” 最近几日天色阴沉,似有一场蓄势待发的大雨。 扶风阁内,南宫赐第二次问谢以令:“你当真不会去飞升台?” “不会。”谢以令摇头,“我虽达到飞升,但不想太冒进。再说了,掌门人跟几位长老都没打算去,我去做什么。” 南宫赐无端松了口气。 “更何况,”谢以令身子往后一倒,靠在南宫赐腿上,对他眨眨眼,“我要是真成仙了,你怎么办?到时候,只怕是‘离人心上秋’。” 南宫赐一细想,明白过来,笑道:“学识长进不少。” 第90章 一佛出世二佛涅槃 红线消失的刹那,他…… 一连三日阴云覆盖南归, 乌云层层叠叠,厚如棉被。朔风渐起,吹得密云移转。 午时, 地面上出现了点点雨滴。阿四急着去膳堂吃饭,见外面不过绵绵小雨,便拿了伞打算自己走过去。 谁知一出门, 暴雨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差点把伞压垮。 阿四迅速退回屋檐下, 疑惑雨怎么突然间变大了。他本打算找谢以令送自己, 又想起他早先就出了门。 冬日的雨似刀, 雨声也如利器。 谢以令刚在飞升台确认自己达到飞升境界无误,还没来得及出来,就被突如其来的雨从头到脚淋了个透。 奇怪的是,他明明已是修道之身, 却感到一股寒意黏在身上,任他用灵力如何驱赶,也撕扯不下来。 伴随这场严冬烈雨一起出现的, 是声势浩大的雷鸣。 谢以令心脏狂跳,下意识想远离这个地方。他快步往外走,一道雷倏地打在他脚前。 泥土四溅, 距他身前不过六寸的地方劈开了一个土坑。 这雷,想劈他? 不等他缓过来, 又一道惊雷落下。 谢以令翻身堪堪躲过, 感到灵力凝结,使出困难。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在心里算了算时间。距离自己发现天机,已有一年。 而飞升台, 正是受天罚的最宜场地。 虽早知有此结果,但直到这天真正降临,谢以令才感到一股莫大的恐惧。 他第一反应是跑,并且边跑边抬头往天上看。闪电过后,一道天雷对准他的头直直地劈了下来,正中眉心! 被天雷劈中的刹那,谢以令几乎神魂离体,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不到自己灵识的存在了。 不仅如此,天雷的作用还将他击飞,甩出去十多米远。 痛。 痛感挤满了谢以令每一寸骨骼,寒气攻心,他受冷发起抖,喉咙涌起一股腥甜,猛地吐出一口血。而后头重重垂落,身子往前一扑,跪在了地面。 顿时,一阵骨头咔咔断裂的声音从谢以令身上响起。求生的本能让他忍着剧痛,十指紧扣着冰冷的地面,慢慢往飞升台出口爬。 又一道天雷劈下来,谢以令眼前一白,顾不得痛,陷入了一片漆黑中。他用力眨了眨眼,试探地转头,左右看了看,不可置信却又不得不接受了自己被雷劈瞎的事实。 接连几道天雷都无情地劈在他身上,宛如天地间最铁面无私的判官,势要他付出与天道作对的代价。 一番天罚下来,谢以令已是一身碎骨。 他才知晓,原来人痛到极致时,是发不出声音的。他只能拼命在心里呐喊: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耳边安静下来,谢以令以为到这里就结束了。他心底庆幸,原来天罚不是必死不可,他还留着一口气。 岂料下一刻,雷鸣如天破,飞升台旁边的山被劈成了两半。 山石炸开,谢以令无力躲避,雨水几乎浸没他。身下土地湿滑,他顺着泥土往劈开的山脚下慢慢坠落。 “轰隆——” 天上风云撼动,雷鸣就像在人耳边炸开一般。 阿四饿得不行,打算冒雨出去,随便找个弟子带他去膳堂。 雨打伞歪,他踩着水洼往前跑,听见雷声,忍不住从伞下抬头看。 道道闪电过后,清楚的天雷轨迹反复打在同一个地方。 阿四盯着天雷落下的方位,心里突然莫名害怕。这时,雨中隐约传来嘈杂的人声。 “怎么回事?飞升台好像被雷劈开了!” “莫不是有妖物在那里渡天雷劫?” “不可能!这里可是南归,可不是随便什么妖都能进来的。” “掌门在闭关,我去禀报玥公子,你们先去飞升台看看,究竟发生了何事!” 几名弟子边说边匆匆从雨中飞过。 阿四望着他们的身影,摸了摸肚子,受内心预感驱使,还是选择跟了上去。 扶风阁内,南宫赐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巨大的慌乱,催使他立刻找到谢以令。他推门而出,撞见正好前来找他的南宫玥。 “阿令。”南宫玥神色严肃,“今日天有异象,飞升台不知为何被天雷劈开,你跟我速去看看。” 南宫赐心下一沉,跟着南宫玥赶往飞升台。刚到地方,便看见一连串天火石如流星落下。 谢以令被火石砸到山底,身子跟沾了水的泥巴似的,软塌在地。山底石头众多,大到两三米的巨石,小到核桃状的石块,滚下来时又撞又硌。 脸颊在滚下来时被石头的棱角划破,雨滴砸在伤口上,火燎般的痛。 但这些谢以令已经顾不上了,他身体附近燃起一圈天火,将他困在中央。雨浇不灭,无草自燃。 血红的明火在水中扑向地上的人,一阵钻心蚀骨的痛从皮肤往里渗。 这种痛不是天雷劈在身上,压制神魂的沉重闷痛,而是刺激感官、凌迟般的肉身之痛。 “啊啊啊!!!” 皮肉烧焦的味道从他身上散发,谢以令翻滚着,扑腾着,拉扯着仙服想要脱下来。 “天呐!” 飞升台断裂处,不知何时围了一圈弟子。 “那个人看着,怎么这么像谢师兄?” “快去救人!谢师兄不小心坠下去了!” 几名弟子抬脚要往下面跳,一道天雷将他们劈了回去。 思无眠火急火燎赶到时,正好看见这一幕。他只当弟子们鲁莽,训斥道:“你们在做什么?谁让你们往下跳了!” “无眠师兄,你快看啊,谢师兄他在下面呢!” 思无眠心下大惊,赶紧看去,下面一团火人不断扭动,看身形,听声音,可不就是谢以令么? 这下,他跳得比谁都快,但同样的,被天雷挡了回来。 谢以令浑身冒出股股白烟,皮肉被天火烧得发白,他双手颤抖想要去拿不送,一道天雷打得他仰面朝天,伸着脖子只能不停喘气。 “谢师兄!谢师兄!!” 思无眠的声音在上空回荡,传进谢以令耳中。 谢以令喉咙里被熏得没有一丝水分,连啊啊叫痛都不能做到。但很快,他口中干裂,血液湿润了口腔。 天火不仅能烧肉身,还能焚金丹。金丹破裂时,他倏地想起一件事,在滚滚热浪中竟生出一阵寒意。 鬼契! 他还没有解开鬼契! 南宫赐……不行,他不能带着南宫赐一起死! 谢以令咬牙翻身,腹部被烧穿,血水脏器往外漏。他一只手按住腹部,另一只手抬起,在红线出现时,用最后的灵力开始解契。 然而,他身上的灵力已经不够了。 谢以令心里升起莫大的悔意,反正肉身已经痛得麻木,那么再痛一些又何妨? 他一狠心,抬头咬住手腕,想要将红线扯断。血液从他口中缓缓溢出,浸染得红线更加鲜亮。 南宫玥刚到飞升台,身后忽有异动,他转身一看,见南宫赐突然脸色惨白,口吐鲜血,雪白仙服上绽开了朵朵血梅。 他连忙上前几步将人扶住:“阿令!你怎么了?” 他伸手探了探南宫赐的灵脉,发现他竟气息微薄,呈现将死之兆。 “不可能。”南宫玥清冷的脸出现一丝裂缝,“怎么会这样?” 南宫赐双目涣散,心口抽痛。他强撑着不断流失灵力的身躯站稳,气若游丝:“兄长,去找、找谢辞……”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莫非是他害你这样的?”南宫玥语间尽是不虞,但现在显然不是追问的时候,“你别动,我先替你护住心脉。” 他抬手,往南宫赐体内输入一股灵力。 南宫赐浑身发冷,心里徒自焦急:“别,先找谢辞,兄长。” 就在这时,思无眠的声音穿过层层雨幕:“谢师兄!坚持住,我去找扶风道长!” 南宫赐捕捉到思无眠话中的人,目光闪了闪,努力站起身,借着南宫玥的手腕想走过去。 “扶风道长,太好了!”思无眠跑过来,差点喜极而泣,似终于找到了救星,一时没注意南宫赐的神情,“谢师兄坠到山底去了!不知为何身上竟带了火。玥公子,道长,请快救救谢师兄吧!” “我去救。”南宫赐心脏狠狠一坠,强行站直身子,想要松开南宫玥的手。 “阿令,别胡闹。”南宫玥拦住他,“你现在根本救不了。” 南宫赐一掌打开他的手,忍痛走到飞升台边。 弟子们还来不及高兴,便被他突然吐血吓了一跳。 一时间,“扶风道长”四个字此起彼伏。 南宫赐抬手让他们安静,目光聚集在底下的谢以令身上。他眼眶一红,心疼得无言可表。在众人皆没反应过来时,他义无反顾地纵身往下一跃! 南宫赐身上的雪白仙服早已湿透,从后看如打湿羽翼的飞鸟,于山间展翅。却在半空中,被南宫玥的灵力缚住腰身,猛地拉了回来。 “咳咳咳!”南宫赐口中血红一片,不死心地往前走,“兄长,别拦我。” 南宫玥语气冷静得有些令人心惊:“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还没弄清楚。飞升台为何被劈开,谢以令为何出现在那里,如果我们贸然行事,说不定也会跟他一样。” 南宫赐死死握住腰间的灵力,一字一句道:“我本就跟他一样。” “阿令!” “轰隆——” 雷声再起,再度劈下。所有人都能听见谢以令凄惨的叫声。 “谢辞!”南宫赐眼中充血,可任他如何撕心裂肺,南宫玥始终不愿放开他。 南宫赐回眸,冷冷看向南宫玥:“放开我。” “不行,阿令,你现在不能……” 南宫玥话未尽,眼前一闪,碧落已经握在南宫赐的手上。 “你若不放开我,我只能用碧落自断腰身。” 南宫玥抿唇,目光冷漠:“今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下去。” 周围弟子们敛声屏气,皆不敢言,只是心里隐约觉得玥公子跟扶风道长两人,都有些不大对劲。 一个对谢以令似乎过于冷漠,一个则是…… 没等他们猜测出个所以然,“铛”一声,剑刃斩在了灵力上。南宫赐举剑,即将落下第二剑时,体内金丹突然暴动。 他浑身一轻,碧落从他手中掉落。眼前明明灭灭的光斑,耳边是谢辞痛苦的呐喊,可他却灵识渐沉,被迫陷入了黑暗。 与此同时,谢以令终于解开了鬼契。 红线消失的刹那,他心里空了空。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90-100 第91章 三魂归尘七魄入泉 谢以令斩断了鬼契。…… 思无眠不断抹去脸上的雨水, 红眼叫住南宫玥:“玥公子,谢师兄生死在即,不如我带扶风道长回去, 求你救救谢师兄!” 南宫玥侧身瞥了他一眼:“从刚才的情况来看,我也无能为力。” 其余弟子面面相觑,似是对眼前之人是否是南宫玥产生了怀疑。 有弟子于心不忍道:“玥公子, 同门如手足,于理于规我们都应先救谢师兄, 人命关天啊!” “那掌门人呢?”有弟子出来说话, 又见南宫玥神色似有松动, 思无眠连忙趁热打铁,“我去请掌门出关,求他来救!” 南宫玥皱了下眉,不甚认同:“掌门在闭关中, 怎可去打扰?” “可是谢师兄……” “世间因果循环,旁人插手必成祸端。谁知道他谢以令触犯了什么天条?今日所受,或许是他的劫难。天意如此, 你我只在局外,入不得内。” 一番话直教思无眠惊愕失色,满目凉意, 满心寒颤。 南宫玥招来一名弟子,两人扶着南宫赐回扶风阁。 离开前, 南宫玥特意遣散其他人, 命他们回去好生待在弟子居处,不得胡来。 思无眠见状,不甘心地转身往下跳,一道惊雷打得他身子半空翻转, 摔回了地面。 “无眠师兄!”南宫宁安见他起身还想继续试,连忙按住他的肩:“没用的,你这样只会伤害你自己。” 思无眠抓紧他的手腕:“那怎么办?那我应该怎么办?宁安,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该不会在做梦吧……” 南宫宁安见他一副失魂落魄之相,劝慰道:“无眠师兄,虽然玥公子不赞同你去找掌门,但就算你真的去了,也不过受点惩罚罢了。若是掌门真能救谢师兄,这点惩罚又算得什么呢?” “对。”思无眠眼中一亮,“我得去找掌门,受罚还是受死都无所谓,救谢师兄要紧!宁安,谢谢你,我先走了!” 南宫宁安见他朝掌门闭关之地过去,心里微微松了口气,赶紧回到弟子居处。 思无眠走后,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飞升台被劈开的另一边走出来。 阿四原本是跟着那些穿着仙服的弟子过来的,但是弟子们跑得太快,他一不留神就跟丢了。迷路后他朝记着的大致方向过去,谁知竟不小心拐到了飞升台另一边。 “这里什么都没有啊。”阿四举着伞,四下望了望,只看见一个破了的石台。 他苦着脸,身上又湿又冷,还饥肠辘辘,仅剩拿伞的力气。 阿四搓了搓起了颤栗的胳膊,伞一歪,夹风带雨被吹下了山底。 “啊,我的伞!”阿四懊恼出声,盯着伞一路滚落,最后落到一处起火的地方。 阿四惊讶地张着嘴,那团火竟然能在雨中燃烧! 但很快,他眉毛一皱,看出了不对劲。 那团火居然还在动! 阿四眼睛瞪得更大了,他不由往前走了几步,想看得清楚些。脚下的湿软泥土一塌,他踩了个空。 落下去的一瞬间其实是没有任何反应的。 直到断壁划破了他的皮肤,凸出的石块磕到了骨头,意识才被疼痛拉回。 飞升台到山底的距离不过二十余米,并不算高。但阿四到底是个孩子,跌落山崖这种跟性命挂钩的事,足以让他吓破胆。 冰冷的雨水刺痛伤口,原本要昏迷过去的阿四,凭借极强求生欲睁开了眼。他转身往那团火旁爬,想要取暖。 爬近了,他忽然看见了熟悉的仙服。 那团火里面包着一个人,已经被焚烧了近一半的身躯。身体中水分流失,露出被烧得干干瘦瘦的两条腿跟手臂。 阿四吓得脸上毫无血色,但心里隐隐有股预感,让他慢慢靠近。 天火不烧外物。除了谢以令本身,他身上的其他东西毫发无损。 佩剑,锦囊,和一枝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梅花。 “谢、谢辞哥哥!”惊惧与悲痛交加,阿四终于嚎啕大哭,“谢辞哥哥!你怎么了,你快出来啊!” 他扑上去,一道天雷劈在他眼前,刚好劈中佩剑。 黑色的剑飞出去,落进了水里。 一山劈开成了两山,两山之间汇聚成川。 暴雨如注,川流成河,越涨越高。阿四明白佩剑对谢以令来说有多重要,他扭头去找剑,刚踏进河中,猛然被巨大的水流冲倒,淹进了水里。 思无眠求掌门出关却得不到回应,无奈重返飞升台,哪知正好看见河上一沉一浮的阿四。 他当即跳下山崖,本来做好了被天雷劈飞的准备,不曾想这次天雷竟没有阻拦。 思无眠稳稳落地,看了一眼谢以令残缺的尸骨,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他忍痛转身,踏入河中去追阿四。 河流湍急,思无眠几次差点追上,又遇到一个拐弯错失,打出去的灵符也全部失效。 “阿四!我来救你了,别害怕!阿四,听得见吗阿四!”思无眠紧紧盯着水中那个小小的身影,唯恐一眨眼就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小了。在临近瀑布的地方,思无眠终于抓住了阿四的衣服,然后环住他的胸膛,将人从水里捞了起来。 “阿四?阿四!”思无眠抱着他到岸边,手指颤抖地去摸怀中人布满水渍的脸。 经过一年多的养活,这张脸本是粉雕玉琢的,如今却冻得发紫,遍布淤青与擦伤。 他紧握阿四的脉搏,又按在心脏许久,最后将头缓缓低了下去,搁在阿四幼小的肩上。 眼泪如温热的雨,滴滴砸进阿四衣服里。 雨停了,云开见日,日坠山头。昏光洒在粼粼水面,思无眠抬起僵硬的脖子,怀中的阿四冰凉入骨。 他直起麻木的双腿,抱着阿四一步步往回走。 黄昏下,他的影子佝偻,仅一日,已不见少年意气。 走回山底时,天火已灭,只余一团骨灰散乱。 思无眠心如死灰,将骨灰旁的仙服,锦囊以及梅花一一拾起。 * 扶风阁内,南宫玥不断给南宫赐输入灵力,重续他的灵脉。 床榻上,南宫赐汗如雨下,双目紧闭,喃喃自语:“……谢辞,谢辞,兄长,救谢辞……” 南宫玥神情不变看了他一眼,小心停下手上的动作后,身形不稳地往后踉跄了一步。 他失灵太多,大概需要调养一段时间了。 “阿令,好好休息,不要多想。” 说完,他转身离开。 而南宫赐始终眉头紧皱一团,似陷入了梦魇。他挣扎着想睁眼,但肉身受损,无法苏醒。 南宫赐调动灵识,想要灵识代替躯壳出窍,忽地全身一坠,急速往下落,最后落到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地方。 前方隐约有一丝惨淡的白光,南宫赐慢慢往前走,想要看个究竟。 突然,眼前冒出两个人拦住他。 “哪里人氏,叫什么姓名,死于何年何月何时何地?” 南宫赐端详着眼前两个青面獠牙,如同恶鬼的人,如实道:“晋城人氏,南宫扶风,死于浮南年冬月初三。” 那两个人看了看他,又对了对手里的账簿似的东西,最后说道:“原来是个修仙的,你没死,还是快点回去吧。回晚了,当心肉身被什么孤魂野鬼钻了空子。” 他朝南宫赐挥了挥手,让他赶快离开。 南宫赐上前一步道:“二位可否宽限一下,我想进去找人。” “阴司泉岂是你想进去就进去的?”其中一人推了他一把,“还不快走,别挡着后面的魂魄。” 南宫赐见说不通,低声道了句“得罪了”,出手将他们震开,趁机跑进了去。 “哎哟!你敢打鬼?” “别追了别追了,让他进去也无妨。这人呐,一颗心不死,是永远不会回头的。” 南宫赐甩开那两人,穿过群群魂魄,到了一座桥前。 他淌过黑水,刚想上桥,发现前面有一道无形屏障拦着自己。 余光里,旁边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屏障,上了桥。 “谢辞?”南宫赐猛地偏头,同时伸手去抓,触碰到的却是一片冷硬。 “谢辞!别往前走!” “谢辞!谢辞,你回头啊!谢辞!” 南宫赐死死盯着那缕魂魄,声音几乎嘶哑,他眼中滑下两行血泪,乞求道:“谢辞,你回头啊!” 那道魂魄走到桥中,忽然停了下来。南宫赐心跳如倾盘落地的珍珠,既乱且急。 他不断拍打着屏障,手掌拍得血肉模糊,在半空留下一张张血红的手印。 “谢辞,你听见了吗?谢辞,你回头,求你回头……” 那道魂魄慢慢往后转,南宫赐心脏高悬,几乎停止了跳动。 直到两人面对面。 “谢辞,”南宫赐紧紧望着他,“你过来,别往前走,你过来点,好不好?我带你回去,我一定把你带回去。” 谢以令静静地看着泣不成声的南宫赐,慢慢抬起左手。 南宫赐的神情慢慢凝固成一股静止的绝望。他看见了谢以令沾血的袖子里,是一截断臂。 谢以令斩断了鬼契。 * 南宫赐从噩梦中惊醒,窗外闪过一声鸟啼。天气晴朗,不似前几日的狂风暴雨。 他愣愣地坐在床上,一时有些分不清年月。 直到南宫玥端着一碗热粥进来,他才缓缓转动身子看过去:“兄长,谢辞呢?” 南宫玥置若罔闻,淡然道:“阿令,这是明南长老特意取药给你做的药粥,喝点儿吧?” “我问你,”南宫赐目光一下变得犀利,“谢辞呢?” “你问我,”南宫玥道,“我也没办法告诉你。” “什么叫没办法?”南宫赐双手死死握住,瞪着他,“难道他的死活,你当真一丝都不在意?他是你带回南归的,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就是因为是我带回来的。”南宫玥淡然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冷漠,“所以我已经给了他太多宽容。阿令,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谢以令修魔的事吗?” 第92章 三魂归尘七魄入泉 可不论哪种状态,他…… 南宫赐瞬间哑然。 半晌, 他颤声问:“所以,你是故意不救他?” “不是。”南宫玥摇头,“阿令, 我的的确确没有办法。就算是掌门来了,也无济于事。” 南宫赐听出端倪:“你怎么知道掌门来了也无济于事?还是说,你知道谢辞为何会遭受此事?” 南宫玥沉默了一会儿, 对他道:“粥要趁热喝。” 南宫赐眼眶慢慢滑下一行泪:“你不该拦我。” 南宫玥见他执迷不悟,拧起眉头:“阿令, 别想这么多了。世间各人有各人的因果。或许, 这就是他谢以令的因果。” 一语出, 只叫南宫赐心如刀绞,难以语表。他刚苏醒,本就灵识不稳,此刻悲怒攻心, 当即又昏了过去。 这一昏,便昏迷了整整十日。期间南宫赐时而发热如火炉,时而发寒如冰窖。 南宫玥日夜守着他, 耗尽心神,几次将命悬一线的南宫赐救了回来。 十日后,南宫赐终于灵脉稳定。醒来后, 他情绪平静地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南宫玥端来药粥, 语气难得虚弱:“阿令, 你灵力尚未恢复,吃了药粥好得快。” 好一会儿,南宫赐的眼珠才慢慢转向他手里的药粥,盯了许久, 抬手接了过来。 南宫玥见状,松了口气。 一勺药粥入口,南宫赐脸上出现一丝凝固。他开口,嗓音似在沙砾中滚过:“苦的。” “什么?”南宫玥看了看药粥,“不会苦,这是明南长老用药材做的,我先尝过了。” “苦的。”南宫赐没什么感情地重复了一遍。 南宫玥意识到什么,四下望了望,看见桌上放着一碟所剩无几的蜜饯。 他拿了块过来,递给南宫赐:“阿令,尝尝这个。” 蜜饯散发着一股果香,然而南宫赐含进嘴里一咬,苦得他舌根发麻,几乎要呕吐。 他抬起头,盯着南宫玥,目光从未这般冷漠:“苦。” 南宫玥不由往后退了半步:“阿令,你的味觉……” * 这段时间,南归天阁笼罩着一股说不清的气氛。 思无眠那天把谢以令的遗物拿回来,跟阿四的尸体一块儿葬在了后山,几乎所有弟子都去祭拜了。 恰在第二天,路堇年回到了南归。 诸子末和诸子善添油加醋地把谢以令的事告诉了他:“要我说,肯定是他谢以令触犯了什么天规天条之类的,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一个雷把他劈死了。” 路堇年听完,心里震惊了许久,最后道:“行了行了,别说了,晦不晦气?” 诸子末诸子善相视一笑:“晦气晦气,我们不说了。” 路堇年忽然又道:“你们说,扶风道长跟玥公子,都没有去救他?” 诸子末想了想:“扶风道长倒是想救,可是老天不让啊,用天雷把人打回来了,现在还在修养中。” 路堇年点点头,没说话了。 他这次下山不仅成功除祟,还认识了一位神秘高人,赠给了他一本仙门秘籍。 谢以令的生死他并不关心,他现在只想赶快找个地方好好研究那本秘籍。 可惜在这之前,他必须得先去向南宫玥汇报此次下山经历。 路堇年到了清风阁,被那里的弟子告知玥公子在扶风道长那里。于是他只能转身去了扶风阁,不曾想在那里看见了思无眠。 昔日对方跟谢以令,一见自己便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如今却耷拉个脑袋,从他身边路过也不看一眼。 路堇年心里痛快,勾唇笑了笑,大步踏了过去。 南宫赐醒后,几名弟子特来探望。几人相对无言,确认南宫赐无恙后,便纷纷告辞了。 出去时,其中一人道:“怎么不见无眠师兄来?” 另一个人道:“无眠师兄前几日来过了,只不过当时扶风道长还昏迷着,没醒呢。” “原来如此,那扶风道长知道那件事吗?” “你说阿四?” “是啊,那天无眠师兄把阿四带回来的时候,人看着已经没气了。好像是不小心掉下去,摔没的。” “唉,这事儿我可不敢去说。” “……” 南宫赐坐在窗边,目光看向窗外的海棠,似在发呆。白雪压枝,直到彻底承载,“咔嚓”一声断裂,雪簌簌而下。 他盯着那根断枝,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弟子们的对话,只是现在他无心也无力去问。 那日发生的事,像是一场被雨水浸泡的噩梦。梦里的天气阴沉如晦,而今日,外面正飘着小雪。天光明亮,却没有一丝照进他心里。 南宫赐时而脑中昏昏沉沉,时而分外清醒,可不论哪种状态,他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一件事:谢辞已经死了。 醒来第三日,他开始出扶风阁,像往常一样监督弟子们练功。 夜里,他去了一趟后山,看思无眠为谢以令跟阿四立的墓碑,一看便是一宿。 天亮后,人影离去,只剩摆放整齐的一排酒壶。 南归的冬日是很少下雨的,哪怕下雪也常会出现太阳。 金光照雪,雪衬红梅,南归天阁渐渐恢复了往日的人声。 南宫赐时常会看见思无眠一人,独坐在以前常跟谢以令坐的石坛边,神情郁郁寡欢,不知在想什么。 整个冬天,石坛边总有思无眠的身影。 直到春光作序,万物和鸣。思无眠待在石坛边的次数少了,他身边多了个结伴同行的弟子,南宫宁安。 “扶风道长好!” 思无眠的声音打断了南宫赐出神,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面前的人,颔了颔首。 “无眠师兄,一块儿去练功啊!”南宫宁安从另一边跑过来,看见南宫赐,连忙行礼,“见过扶风道长。” “扶风道长,那我们就先走了。”思无眠说完,跟南宫宁安一道转身离开。 南宫赐默默望着他们并肩远去,这场景他曾看过无数次,可思无眠身旁的人,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 不久后,掌门出关。南宫赐前去拜访时,发现南宫玥早已到了。 他没避着南宫玥,直接求问掌门可有寻魂问魄之术。 南宫复得知谢以令的事后,在院中棋盘前静坐了许久,还是南宫玥开口劝导好一阵,才缓解了他心中伤郁。 听见南宫赐的请求,他悲痛道:“扶风,你我同样师承南归,寻魂问魄都学的是一门术法,你不早就知晓了吗?” 南宫赐握了握拳,哑声道:“掌门,您真的,别无他法了吗?” 南宫复长叹一口气:“生死由天,你我怎可改变。” 南宫玥走过来,拍了拍南宫赐的肩:“阿令,不要再难为自己了。” 南宫赐偏了下肩膀,辞别二人,转身离开了。出去时,与前来找南宫玥的路堇年擦身而过。 “见过扶风道……”路堇年话未说完,南宫赐的身影已经远去。他抿唇,回头看了南宫赐一眼。 “掌门,谢辞的事……” 南宫复闭眼,手指按着太阳穴:“怀风,人究竟是该顺天,还是胜天呢?” 南宫玥不轻不重道:“凡事量力而行。违抗天道给世间所透露的天机,是谢以令一意孤行的决定。您不是已跟其他仙门的掌门商议好,一致决定顺应天意吗?毕竟天道不可逆转,天机不可泄露。因由果生,果由因起。若我们插手,其后果难以承担。” “只是可惜了以灵那孩子,年岁尚小,又有天赋。” 南宫复面露遗憾,“还有扶风,他重情重义,是个有心之人,这件事,恐怕他不会轻易放下。” 南宫玥轻声道:“放不放得下,也只有自己知道。” 突然,外面传来路堇年的声音:“掌门,玥公子。” 南宫玥神情一凛,道:“进来。” 哪怕已经跟南宫玥汇报过好几次,路堇年还是有些拘谨,他下意识吞了吞唾沫,道:“我来向玥公子禀报这次下山的事。” “好,你们谈吧。”南宫复摆了摆手,“我继续下棋。” 南宫玥看了路堇年一眼:“到这边来谈。” 路堇年赶紧点头,袖中的手微微发抖,满脑都是刚才自己听见的话。 掌门人跟玥公子竟然知道谢以令的死因,什么天机天道。看来,诸子末他们并没有猜错,谢以令果真因此而死。 心虚又忐忑地从掌门那里离开,路堇年一路快跑了回去。 晚春花暮之际,南宫玥已达到飞升境界,他把自己要去飞升台的事告诉了南宫赐。 此时南宫赐正在院中的海棠树下打坐,听见南宫玥的话,他仍旧闭着眼,朱唇轻启:“那便祝兄长得道飞升,位列仙班。” 南宫玥道:“阿令,你还在怪我吗?” 南宫赐没再说话。 “兄长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南宫玥情绪忽然激动,“你一再纵容谢以令,甚至包庇他修魔,这已是犯了仙门大忌!若是掌门知道,他定会收了你的金丹,将你逐出仙门,你到底明不明白?” “兄长。”南宫赐睁开眼,淡色的眸子隐有疏离,“心中不净乃是飞升大忌。” “阿令,你我凡世十余载手足之情,我又怎么会害你?”南宫玥还要再说,却见南宫赐已经闭上了眼,半晌只得叹了口气,“你不愿听,我走便是了。” 待他走远,海棠树下响起一声轻叹。 不同的人飞升所需时间并不一样,短则一两天,长则三五天。到了飞升那日,南宫玥却有些犹豫不决。 他想起南宫赐的态度,不禁在心里问,自己是否真的做错了。 手足血亲之间疏远淡漠,这就是他想要的吗? 可是不管他怎么想,飞升台已经到了。 第93章 南宫玥飞升落神台 你这一生,可问心无…… 南宫玥盯着飞升台许久, 最终还是踏了上去。 飞升台两边仍可见当日天雷暴雨袭击过的痕迹,但这并不影响飞升。 飞升台底下金光渐渐亮起,南宫玥打坐在中央, 闭目静心。 一连三天,皆是如此。 期间,他体内的灵力逐渐蓬勃, 似灵力化形出仙体,飘在他脑中。 到了后面, 仙体充满禅意的声音响起: 你可愿位列仙班, 普度众生? 你可受断筋去脉之痛, 脱胎换骨? 南宫玥心如止水,默默应承。 仙体继续问: 你这一生,可有后悔之事? 南宫玥皱了下眉,心乱了一拍。 你这一生, 可有后悔之事? 你这一生,可问心无愧? 你这一生,可有对不起之人? 南宫玥双目禁闭, 额头上开始沁出细密的冷汗。 他张了张嘴,“无”字就在嘴边,却怎么说不出口。 没有吗? 南宫玥问自己, 回答他的,是脑海里闪过一张稚嫩的脸。 那张脸的主人跪在街道旁, 手里捧着一个破碗, 抬头望着他时,脸上的眼睛极亮。 那时他以为自己捡到了修道奇才,便带回南归,听到掌门人的赞扬, 他心里难免虚荣。 后面,他把希望寄托在那个孩子身上,希望他恪守仙规,稳重上进,所以对他不由得更加严格。 别人练一个时辰,他必须练两个时辰。 别人刚会运灵御剑,他必须已经力拔头筹斩获邪祟。 可是渐渐的,南宫玥发现事情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顺利。 那个孩子性子贪玩,跳脱,不求上进。整日上房揭瓦,与弟子们打闹玩耍。 他多次提醒,但效果甚微。 南宫玥自视清高,若是日后有人道:原来这就是南宫玥带出来的弟子。他岂不是颜面扫地? 所以,他对那个弟子说:你真是劣根难改,实乃仙门之污! 这句话着实让那名弟子深受打击,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活跃。 后来,是南宫赐去跟他说了什么,他才恢复精神。 彻底对那名弟子失望后,南宫玥便放弃了对他的培养。其实他的能力在南归众多弟子中算是翘楚,仙术剑法都勤学苦练了许久。 可是南宫玥却觉得,他应该更努力,更出色,更惊人,不可得意过早,这样才能站的更久更稳。 可是后来,那名弟子为了所谓的天机,粉身碎骨在那场天火里。 所以,竟是他错了吗? 胸口一阵窒息的剧痛,南宫玥猛地睁开眼,口中溢出鲜血。 他赶紧调息灵力,谁知体内早已气息紊乱,一运灵,当即喷出一口腥红。 南宫玥双目微瞪,低头看自己的腹部。 他的金丹,竟然碎了。 修仙之人金丹破碎可重炼,如果仅仅只是金丹,已是最好的情况。 但从眼下灵脉尽碎,气息渐微来看,他大概撑不到走出飞升台。 南宫玥挣扎着起身,却被剧痛覆盖,仰面朝天倒在了飞升台上。灵识消失之际,他看见一缕野魂发现了自己。 “哎呀,又一个飞升失败的。”野魂啧啧摇头,“怎么都想着要成仙呢,成仙了犯了错,像我这样成个野魂?不过现在看来,你应该是要死了,连野魂都做不成咯。” 南宫玥眯着眼,看这缕野魂围着自己飘来飘去,心里忽然想道:他若是这样死了,不知南宫赐会不会怪罪自己。 “什么?你要把肉身给我?”野魂惊讶得飘远了一些,“我可不想假装另一个人活一辈子,这得多累啊。” “……求我?”野魂有些为难,“那我先看看你的记忆,看有没有留什么烂摊子给我。” “……唉,好吧好吧。”野魂离他近了些,“救不了你的命,那就帮你一个忙吧,能遇见说明你我之间也算有缘。” 南宫玥勾唇,有些艰难地笑了。他与南宫赐容貌有三分相似,笑起来其实十分好看,但他短短一生中笑得次数极少。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野魂在他闭目的一瞬间,附身上去。 * 南宫玥飞升失败,在怀风阁修养了半个月。 众多弟子前去探望,南宫赐也去了几次。他探查了南宫玥的灵脉,没发现什么不对劲,但总看南宫玥有一丝古怪感。 “阿令,怎么了?”床榻上,南宫玥浅笑道。 南宫赐摇头:“没什么,兄长好好修养,此次飞升失败,幸好没伤及性命。” 南宫玥点头:“放心,我会好好修养的。” 走出怀风阁,南宫赐有些怀疑地回头看了眼,忽然想起一件事。他以前,似乎从未见南宫玥笑过。 除了南宫玥的异常外,思无眠最近似乎也有些不对劲。 他曾有天跟思无眠提起谢以令,对方一开始竟不知他在说谁,直到他提醒,才恍然记起,神情悲痛道:“谢师兄刚走的那段时间,我每晚都会梦见他跟阿四。现在虽然他们很少来我梦中了,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 而在跟南宫玥谈事情时,南宫赐也有意提起过一次。他仔细观察对方的表情,见南宫玥先是皱了下眉,几秒后舒展开,浅浅一笑,又语重心长道:“阿令,浮生如流水,水过千山而不回。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 南宫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沉默了一会儿便告辞了。 他不愿相信地去找了掌门人,问他是否记得谢辞。 掌门疑惑地道:“谢辞?可是新来的弟子?扶风,南归的弟子不都是你跟怀风在管,怎么忽然来问我了?” 南宫赐仓皇离开,原来门派上下渐渐没人提起谢以令的名字,讨论他的事迹。并非时间从中作祟,而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抹杀他的痕迹。 南宫赐慌乱地意识到一件事,所有人,包括自己,都在渐渐遗忘谢辞。 白驹过流年,夏尽不闻蝉。 后山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座无名墓碑,南宫赐去看过一次,询问其他弟子,都说并不记得是谁。 或许是曾经仙逝的弟子,又或许是南归带回来,在此长眠的凡人。 这天,南宫赐卯时醒来,觉得浑身轻松。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许久没有这么精力充沛过了,似是丢掉或者忘掉了一些令人烦心的事。 他在腰间悬好佩剑,正打算出门,窗台响起鸟喙啄窗的声音。 南宫赐过去抬起窗,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鸟雀,口中衔着一枝新开的金桂,正站在外面。 “啾啾。”见有人开窗,鸟雀丢下花枝,展翅飞远了。 花香馥郁,南宫赐心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伸手慢慢拾起花枝,忽然觉得心头有些堵。 不再多想,他将花枝放进桌上的花瓶中,离开了扶风阁。 今日是考察弟子们近段时间练功成果的日子,南宫赐与南宫玥一同前去迎接掌门。 到了大殿,南宫玥跟南宫赐二人同时行礼道:“见过掌门。” “不必多礼。”南宫复笑着打量了二人一番,“许久未考察了,这段时间,弟子们可有认真练习?虽说不可懈怠,可也别累出问题来,切勿操之过急。” 南宫玥道:“掌门放心,弟子们一切都好。” 话音刚落,殿外不远处突然传来弟子的惊呼。 “来人啊,出事了!” 南宫玥脸色微变,察看了一眼南宫复的神情:“掌门,我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南宫复道:“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发出尖叫的是今日要去净神洞受罚的弟子,他从净神洞一路连滚带爬地回来,本就因惊惧褪去大半血色的脸,在看见掌门跟南宫玥南宫赐三人时,瞬间变得苍白。 南宫玥严厉道:“掌门在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弟子双腿发软跪在地上:“请掌门人,玥公子还有扶风道长恕罪,弟子、弟子并非有意惊扰。昨日弟子犯罪,玥公子让我今天练了晨功后,去净神洞面壁思过半日。谁曾想,我进了净神洞,发现里面,里面……” 他哆哆嗦嗦,半天没说清楚净神洞里有什么。 南宫玥正要发作,一旁的南宫赐出口安抚道:“别急,慢慢说,净神洞里可有什么妖怪?” 那弟子摇摇头飞快地瞟了南宫赐一眼:“我,我不敢说。” 南宫复道:“但说无妨,这次不会罚你了。” “咚”一声,那弟子在地上磕了个头:“还请掌门人,玥公子还有扶风道长亲自去看!” “那就去看看吧。”南宫赐望向南宫复,“弟子谨言,并非过错。” 周围的弟子皆被这一出弄得一头雾水,心里忍不住好奇,纷纷跟了上去。 到了净神洞外,前面的南宫三人小心谨慎又从容不迫地走了进去,身后几名胆大的弟子也慢慢地跟进去,剩下的则在洞口等待。 洞内光线微暗,但不至于看不清,南宫赐他们刚一进去,就愣在了原地。 所见之处,是高大光滑的四面墙壁,如同巨大的牢笼,将人囚在最底下。 而现在,这座牢笼里,不知被何人,一笔一划地刻满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三个字: 南宫赐。 密密麻麻,累如繁星。 南宫玥脸色难看,沉声问弟子们:“是谁做的?” “不、不知道。” 身后的弟子们诚惶诚恐,纷纷摇头。 南宫复捋了捋胡须,见兄弟二人,一个神情阴沉,一个僵在原地,开口劝道:“我看这些字迹,走势工整,暗藏敬慕,想来刻字之人没有恶意。若是南归弟子,就传令下去,以后不得再犯。” 在场的其他人,均因一时震撼而迟缓了思绪。而无人注意,最前面的南宫赐,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个字。 一笔一划,皆剑所为。净神洞万壁刻君名。 那人写字向来潦草,但现在满壁姓名,皆工整漂亮,是刻意练过,还是心诚所致? 他怎么就忘了呢。 胸膛如空谷,风过时留下阵阵悲鸣,南宫赐心哀欲绝。 从海棠花落,到金桂花开,他遗忘了谢以令,整整九十二天。 第94章 南宫赐十年沉沦苦 鬼契重续,他再也不…… 南宫玥上前, 见他面无表情,便道:“阿令,你别生气, 此事,我定会查出来是何人在背后所做。” 南宫玥目光拂过那些字迹,眼眸深处泛起温柔的底色:“此事无伤大雅, 不必追究是何人所为。时候不早了,掌门, 开始考察吧。” 其余人对南宫赐不予追究的做法虽然心有疑惑, 但很快得出解释:扶风道长一向宽宏大量, 这么做倒是情理之中。 出了净神洞,南宫赐推辞身体不适提前离开。回扶风阁之前,他先去了一趟后山,找到当初自己种的那棵桃树。 指腹轻轻擦过“阿辞”二字, 南宫赐忽然想:或许是因为他刻了这两个字,谢辞才会死。 他从来种不活任何东西,他明明早就知道。 今日想起谢辞是偶然, 明日若是忘了又有几个“偶然”?这种遗忘,他无法抗拒,也不知如何抗拒。 脑中灵光一闪, 南宫赐想起以前从谢辞手里没收,后来被重新放回了床底下的那本诡契录。他快步赶回扶风阁, 找出了那本书。 吹散第一页的薄灰, 南宫赐在书桌前坐下,沉默地注视这本书。 最终,他动作轻而慎重地翻开了第一页。 满目鬼画符的字迹,南宫赐却笑了。笑完, 他不禁轻叹了口气,其实他也只能勉强认出一半。 之后每日,南宫赐醒来第一件事,便是仔细地在脑中回想一遍谢辞,然后夜里入睡前再想一遍。 有时他仍旧会无可避免地忘记,然后在某个时刻突然想起,惊出一身冷汗后,反复在脑中默念,企图记得更深。 有时那只雪白鸟雀会来敲他的窗,开窗的瞬间,他会倏地找回差点被抹去的记忆。 就这样时而清醒时而遗忘了一段时间后,南宫赐终于找到了鬼契的方法。 上面清清楚楚地记载了,鬼契相连的两个人,生不离,死不忘。 如他猜测的一样,谢辞的鬼契的确是从这本诡契录上学到的,旁边还有他提笔的注解:烦烦烦!难学! 学鬼契容易,难的是重续断契。 熟练掌握鬼契后,南宫赐便开始研究如何与已故之人建立鬼契。 这种做法属于学一半改一半,若不能一举成功,等待他的最坏结果,便是死亡。 而无论成功还是失败,于南宫赐而言,都是一种解脱。 于是,在南宫赐自创出重续鬼契的方法后,他先是在屋外布下一道遇人便消失的结界,随后义无反顾地按下血契。 起初是细而密的微痛,从全身每一寸皮肤攀升,然后痛感加剧,不断腐蚀他的血肉。 每一滴血液里藏了成千上万只食肉的蚁虫,疯狂地用四肢钻进他的骨缝。 书桌“吱嘎”一声,被南宫赐推到与墙紧密相抵的地步。桌上物品震动出虚影,然后被“哗”地全部扫落地面。 南宫赐死死按住心口,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四周的景物旋转晃动,他抬起另一只手,想稳住桌子,谁知刚站起身,瞬间头疼如裂,连呼吸都成了奢求。 鼻间潮湿,他闻到一股黑水的味道,似乎又回到了阴司泉府,前面就是谢辞走过的奈何桥。 “谢辞……” 口中吐出两个字,南宫赐灵识一空,重重倒了下去。 …… “咚咚咚” “咚咚咚” 谁在敲门? 南宫赐躺在地上,轻轻喘着气。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滩干涸的血。 敲打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这次,南宫赐听清了声源是从窗外传来的。 他撑着地面站起,伸手在后脑疼痛最剧烈的位置一摸,拿到前面一看,满手心里的殷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发生了什么。 看来结界已经破了。虽说结界遇人便破,不过对于鸟兽其实是同样的作用。 打开窗,还是那只熟悉的鸟雀。不过这次,它口中叼着一枚半泛黄的银杏。 接过那枚银杏时,手腕上的红线落进眼里,南宫赐一怔,内心过于激动的情绪化作无声的心跳,在胸腔里一下又一下震鸣。 鬼契重续,他再也不会忘记谢辞了。 暑气已退,秋意渐深。 南宫赐决定云游六都,为民祛除妖邪。他要去的第一个地方,便是夷山。 南宫玥知道后,万分担心:“阿令,夷山险恶多阻,恐怕你旧伤未愈,又要添新伤了。” 南宫赐注视着他早已化冰为水的一双温和眼眸,心中隐约知道了什么,他摇了摇头:“我去意已决,兄长不必多说。” “那要不要带几名弟子同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南宫玥在路堇年跟思无眠之间看了看,似犹豫该选择谁。 这两名弟子关系不合,他是知道的。 “不用了。”哪知南宫赐根本没这个打算,“我一人足矣。” 碧落随着他的话,在腰间闪了闪,大有冲出剑鞘,势破夷山的架势。 “兄长,告辞。” 南宫赐行了辞别礼,在众弟子的目光中,头也没回地走出了南归天阁。 此后风餐露宿,如闲云野鹤。只一剑相伴,寻一魂之魄。 夷山一行,南宫赐伤势不轻,所幸最终还是收服了最邪的妖物。 他从夷山出来,往六都内赶往。距离夷山最近的,分别是墉城与墨城。 南宫赐用灵力止住伤口的血,打算下一步去墉城。一个人没有住客栈的必要,他在野外一处树下停歇,打坐调理起灵力。 忽然,一股阴风吹来。南宫赐睁开双眼,仔细辨别,心有疑惑:这是,阴差? 看来又是哪里的孤魂野鬼,不愿入地府投胎,所以阴差来收魂了。 他无意干扰他人轮回,正打算继续闭眼充耳不闻,却听见一道稚嫩又熟悉的声音:“滚开!我是不会跟你们回去的!” 南宫赐猛地睁开眼,寻声望去。不远处一道身影正往这边跑来。只是那身影四爪着地,面露凶光,行如凶兽,怎么看怎么不似人。 身后,两名阴差拿着锁魂链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其中一名阴差道:“阿四,你阳寿已尽,魂魄停留在世间太久,现在必须得跟我们回去,入轮回之道。” “我不要!”阿四发出一声怒吼,“入轮回要喝孟婆汤,喝了我就什么都忘了!” 南宫赐浑身僵直,紧紧盯着那边。 “这,”阴差们互相看了看,“入轮回不都这样吗?算了,跟你说不通,快跟我们回去。” 阿四喉中发出野兽似的低吼:“我说了,我不要入轮回!再过来,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两名阴差彼此对视一眼,同时甩出锁魂链往阿四身上套。 一把灵剑隔空飞来,震开了锁魂链。 阴差察觉到南宫赐的气息,厉声道:“何人阻碍阴差办事?” 一道白衣乘风而来,落在他们面前。只见他手腕一转,灵剑回归手中,剑身灵光莹莹。 南宫赐不卑不亢道:“在下南宫天阁弟子,见过两位阴差大人。” 见是个修仙的,多少会懂点儿规矩,阴差心里松了口气:“没事没事,烦请这位仙君让一让,别耽误我们的正事。” “不巧。”南宫赐提剑,“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你!” 两名阴差头都大了,先是一个小鬼不知为何练成了五鬼,始终不肯投胎轮回。现在又来了个仙门弟子阻拦,怎么收个魂还有这么事? 南宫赐微微侧身,道:“阿四,是我。” “滚开。”阿四冷冷道,“我自己也可以,不用你帮忙。” 南宫赐心口一窒,但现在不是寻根问究的时候:“阿四,你先走。” “你现在装什么大英雄!”阿四恶狠狠地瞪着他,眼里毫不掩饰的厌恶,“谢辞哥哥受伤的时候你在哪里?谢辞哥哥死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什么道长吗?为什么那时不出现救谢辞哥哥?!” 他说完,趁南宫赐愣住的瞬间,低头用尽全力撞向他。 南宫赐被这一撞,刚止住的伤口再度裂开,血慢慢从仙服内渗透出来。 阴差连忙甩去锁魂链,道:“仙君,你快让开!这五鬼刚成型,控制不好恶念。” 南宫赐忍痛,口中道:“二位,得罪了。” 说罢,他一抖灵剑,半道接住了锁魂链,与两名阴差打斗起来。 阿四见阴差无暇顾及他,也不愿看下去,拔腿便跑远了。 等阿四彻底远去,南宫赐停下剑,吐出一口鲜血:“抱歉了。” “唉!”两名阴差叹了口气,“仙君啊仙君,你糊涂啊。那小鬼不分善恶,这下回去我们该如何交差啊?” 南宫赐只能道:“抱歉了。”说罢,他边吐血边退回树下。 阴差见状,也别无他法,只好哭丧着脸消失了。 南宫赐闭眼靠在树干上,阿四的话不断在耳边响起。直到察觉灵脉有异动,他才醒悟过来,强行让自己不再继续陷入消沉的情绪。 他本就自学禁术,违逆仙道。一旦滋生心魔,后患无穷。 休息了两个时辰,南宫赐起身,继续赶往墉城。临走前,他不动声色地扫了眼远处的野林。 雪白仙服走远后,林中慢慢走出来一个身影,看了南宫赐许久,终究没有追上去。 一日奔波,天暗时,南宫赐到了墉城。他随便找了个巷子,打算坐地将就一晚,谁知却把路过的两名女子,吓得惊骇失色。 两名女子尖叫一声,不过很快在看清南宫赐的外貌后住口。 “抱歉,这位公子,我们还以为你是……” “姑娘不必道歉,此事错在我。”南宫赐起身,有些愧疚地行了个礼,然后往巷子里面走了一段距离,“请问,这里是不是就看不见了?” 这两名女子打扮不似寻常人家,不过看得出一位是千金小姐,一位是贴身丫鬟。 那位丫鬟装扮的女子听见这话,对那位千金道:“小姐,这人看着仪表不凡,又长得这般俊美,怎么会沦落到睡大街的地步呢?” 第95章 南宫赐十年沉沦苦 只是,换一人生,必…… 玉生香摇头不认同:“暖玉, 不可这样冒犯。” 暖玉低下头,低声道:“知道了,小姐。” 天色沉下来, 巷子里随之陷入漆黑。虽行动不便,却也挡住了三面夜风。南宫赐盘腿而坐,暗调灵力,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在距他两米远停住。 “这位公子可是居无定所, 所以才会在此夜宿?” 暖玉点燃新买的引路灯, 从玉生香背后走过来, 听见她的话,心知玉生香定是又动了怜悯之心。 “小姐,”她低声提醒,“老爷说过, 让你以后不要随便带人回家。” 玉生香迟疑道:“可是这么冷的天,若是待上一夜,不死也该冻伤了。人命关天, 爹肯定会同意我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没注意南宫赐起身,正静静等着她们说完。 “公子。”玉生香见他沉默站着, 不由面露愧疚,“我们不是有意打扰你休息的, 只是天气寒冷……若不嫌弃, 公子可否到寒舍将就一晚?” 暖玉撇撇嘴,没说话了。 南宫赐婉拒道:“多谢姑娘好意,不过在下乃修仙之人,并不受四季之苦。” 暖玉一听, 手上的灯笼跟着她几乎跳起来的动作晃了晃:“小姐,你听见了吗?他是仙门弟子诶!” 玉生香红唇微张,脸上闪过惊讶:“原来是仙君,小女有眼不识泰山,还望仙君莫怪。” 南宫赐并不在意:“无妨,天色已晚,两位姑娘还是早些回去吧。” “仙君且慢。”玉生香突然叫住南宫赐,“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让您夜宿此地了。” 暖玉见状,自然是丫鬟随主,附和玉生香劝说。 看来一时半会儿,他是不可能安静打坐了。 南宫赐按了下佩剑,道:“那便多有打扰了。” 玉府在墉城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但府邸看起来跟普通人户一样,只是门上多了个牌匾。 玉老爷乐善好施,在墉城的口碑一致极佳。玉小姐更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每年都会发衣布粥,接济穷人。 南宫赐一踏进玉府,便感到一阵福泽之气扑上来,在即将碰到南宫赐时,又极有分寸地退了回去。 碧落震动了两下,适应了周遭福泽之气便安分了下来。 南宫赐住进了玉生香安排专门给客人准备的厢房里,调息了整晚。 眼前由暗转明时,他睁眼看向窗外,天将亮未亮,玉府的劳作已经从灶台升的第一把火开始了。 他推门出去,昨日见过的那名丫鬟看见他,端着早膳走了过来。 “仙君仙君,你起啦?” 暖玉本身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不笑时脸颊如紧合的石榴,笑时便是果实熟透,露出夺目的嫣红。 “这是小姐吩咐,让我给你送的早膳。虽然你们修仙的人好像会学什么辟谷,但是今天的八珍粥特别香!” 南宫赐顿了下,道:“不用了,替我谢过玉小姐,在下还其他事,先告辞了。” 暖玉看着他离开,遗憾的同时又有些开心:“看来我可以再吃一碗了!” 南宫赐不愿在玉府过多停留,他打算先巡游一圈墉城,然后再离开。 街上随处可见天墉府弟子,尽心尽责镇守墉城百姓安危。南宫赐没了用武之地,也不再留恋此地,转身便要出城。 快到城门口时,百姓们不知为何沿街排成长龙。 南宫赐观他们衣着简陋,身形消瘦,心里有了个大概。到了前面一看,果真有人在发衣布粥。 而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玉生香。 南宫赐路过人群,余光注意到蹲在街边的一名瘦小少女正眼巴巴地盯着装着热粥的木桶。 他只轻飘飘扫了一眼,却被少女敏锐地捕捉到视线,恼羞成怒地瞪了回来。 瘦弱的身影转身往巷子里跑去,南宫赐神情不惊,走出了城。 “慢慢来,别急,每个人都有。”玉生香在旁边温声向后面的百姓保证,嘱咐舀粥的家丁,“多盛一些吧。” “玉小姐,您真是菩萨下凡啊!” “玉小姐,您救济了我们这么多人,定会福寿康宁,平平安安!” “是啊,玉小姐,你们玉家人,当真是墉城第一善人!” “……” 玉生香浅浅一笑:“大家谬赞了,我不过是尽些微薄之力罢了。” 直到木桶见底,那些百姓才慢慢散开了。 几名家丁各自抱起木桶,提醒道:“小姐,东西都发完了,我们回去吧。” “别急。”玉生香从袖中拿出还没动过的点心,朝对面巷子里走过去。 家丁们疑惑地彼此看了看,脚下跟了上去。 “给。你一定饿了吧?刚才怎么不过来呢?”玉生香望着蹲在地上的少女,蹲下来看着她。 少女抬眼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正想逃走,却闻到玉生香白嫩的手里飘出的香味,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吃吧。”玉生香对她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下次我再来,第一个给你发吃的,好不好?” 少女死死盯着玉生香手里的点心,突然出手一把抢过。积了厚厚一层黑泥且被咬得坑坑洼洼的指甲,在玉生香手上用力留下一道红痕。 手掌边有些刺痛,玉生香没在意,轻声道:“慢慢吃,小心噎着。你,可有家?” 少女狼吞虎咽地把点心往喉咙里塞,听见这句话,她咀嚼的动作缓慢了两秒,然后起身撞开玉生香,受惊兔子般冲了出来。 “什么人啊!”家丁抱着桶,没来得及抓住少女,“拿了小姐你的东西,谢谢也不会说,果然是个野……” “住嘴。”玉生香打断他,目光难得冰冷,“不许你们出口侮辱人。” “是。”家丁赶紧低头认错,“小的再也不敢了,小姐息怒。” 隔日玉生香再次布粥,在队伍末尾看见了那名少女。她跟暖玉耳语几句,后者便拿了件厚衣服走到少女面前。 “我家小姐让我给你的。”暖玉把衣服递上去,“这么冷的天,穿这么单薄,会生病的吧?给,穿上这个就不冷了。” 少女咬着唇,缓缓接过衣服。 “哎呀,你害羞什么。”暖玉见她磨磨蹭蹭的,直接抖开衣服将她包住,“暖和多了吧?” 少女感受着身上传来厚实棉花的触感,抵御了她最怕的寒风。刚穿上怎么会暖和呢?可是她的心里的确燃起了一点火。 玉生香端着粥,笑着对她招招手:“过来吃吧。” 热粥下肚的一刻,少女终于体会到暖玉所说的“暖和”。 玉生香贴心地替她添了一碗:“上次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不语。”少女接过碗,又吐出两个字,“谢谢。” “不语。”玉生香有些惊讶,“好特别的名字,我叫玉生香。” 不语喝着粥,小声道:“我知道。” “你知道我?”虽然不语声若细蚊,但玉生香还是清楚地听见了,“那你以前怎么不来找我呢?” 不语摇了摇头,只一个劲地喝粥不说话。 玉生香看着她,捧脸轻笑:“以后不要害羞,尽管来找我吧。” 末了,她又添了一句:“任何事都可以。” * 从墉城离开后,南宫赐四处漂泊,碧落剑斩下的妖邪越来越多。他饮晨露睡草垛,独来独往,行不留名。直到有一天,晨露凝结成了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黏在叶片上,他才意识到,又是冬天了。 谢辞的坟墓在南归后山,南宫赐忽然想回去看看。 此次回去他没惊动任何人,趁夜色溟濛回到南归,在后山待了一夜。 今日是谢辞的祭日,但除了他以外,不会有第二个人记得这件事。 南宫赐与坟墓面对面蹲下,抬手轻抚冰冷的墓碑,他的心脏很难再有情绪波动,并将这种波动产生的情感从双眼恰当流露。 他只是麻木,所以冷漠地注视。以及冷漠下,无法控制的痛与爱。 “谢辞,我找遍了所有去过的地方,都没有找到让你回来的办法。”南宫赐呢喃低语,“或许,你早已轮回,忘却前尘了。” 世间真的没有重生之术吗? 是有的。 那本诡契录上写得清清楚楚,重生之术乃四大禁术。虽难如登天,却并非虚无。 只是,换一人生,必要让千千万万人死。 南宫赐不可能这么做。他只能另寻他法,期望上天垂怜。 夜里风急且密,吹得南宫赐头脑分外清醒。他忽然想起还有一种方法,虽不能直接实现重生,却是目前最接近重生的。 ——灵器。 而世间两大灵器,分别在墨城与朔城。 南宫赐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膝盖撞到了墓碑。他一刻也等不了,恨不得立刻到达墨城与朔城两者中的一个地方。 然而,乐极必伤。一股熟悉的不安再次浮跃而出。南宫赐握紧碧落,隐约觉得天地之间,形似混沌。 万物灵气渐息,妖邪蛰伏蠢蠢欲动。连同南宫赐心底的不安,一道挣扎欲破土而出。 远方,正暗如深渊。 夜色中,一名紫衣女子撑伞回到门府中。刚收了伞,一名男子迫不及待从书房跑了出来。 “阿思,你回来了!” 温如梦替她接过伞,搂住她的肩,脸色一变:“你身上怎么这么凉?” 聂相思自知理亏,只好认错:“抱歉,出去太急,把斗篷落在家了,梦郎别生我的气,我再不犯这样的错了。” 温如梦捏捏她的脸,佯装严肃:“再有下次,看我怎么教训你。”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紧紧围住了女子。 “你家里……不是叫你回去么?怎么没回?”聂相思有些试探道。 温如梦神情微僵,露出落寞之色:“我爹他,太顽固了,根本说不通。回去肯定会把我关在家里,逼我娶亲。” 聂相思垂眸,眼底划过哀色:“门当户对,再般配不过了。” 第96章 南宫赐十年沉沦苦 幸好,他们此生还见…… “阿思, 别说这样的话。”温如梦心知聂相思的郁郁心事,语气认真,“我爹一日不同意你跟我之间, 我就一日不回去。总之,我绝不会负你。只是,我靠字画挣的钱不多, 买首饰的事,要先缓一缓了。” 一番承诺叫聂相思心里又软又蜜, 她假意冷哼一声, 俏声声道:“我饿了, 想吃冬梨酥。” “阿思你瞧,这是什么?”温如梦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拿出包好的冬梨酥,笑呵呵地递到她面前,“我早便准备好了。” 两人互相依偎走进屋里, 与外面的萧萧寒夜隔绝。 庆新岁的日子越来越近,聂相思出门打算买些灯笼剪纸回来,给家里添些新气。 外面飘着小雪, 她撑开伞进入雪中。白茫茫一片里,一抹风雅的紫色摇曳如莲。 聂相思买完东西,出店时察觉到一丝威胁。她轻蹙黛眉, 不着声色地瞥了眼身后,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一道危险又熟悉的气息从背身贴上来, 聂相思握紧手中的伞柄, 雪粒从伞上滚落。 她肩头微抖,强忍惧意开口:“我已与秋水堂断绝,从今往后再无瓜葛,也绝不会对外透露半句。” 身后人低声道:“大堂主找, 若敢喧哗,后果自负。” 这话让聂相思听着不合时宜地想笑,照做难道就没有后果了吗?只怕两者留给她的,都只是死路一条。 聂相思僵直脖颈,慢慢走进一条巷子中。她缓缓转身,看清来人是名面生的高大男子。若只是明面上体格健壮,她尚可侥幸逃脱。但男子腰间黑色令牌上,明晃晃的秋水堂三字。 实力悬殊,她难逃一劫。 聂相思步步后退,直到抵住冷且硬的墙壁。她望着眼前的高大男子,眼中慢慢浮现出绝望的水光。 “求你放过我……” 男子不为所动,只是侧过身,让出一条道路,恭声道:“大堂主。” 一名中年男子从高大男子身后一步步走了出来。 跟高大男子比起来,他身量矮了些,但气势却强了数倍。一身材质极佳的锦绣衣袍彰显出他显赫的家世,华贵又高不可攀。 尤其是他放在身前的双手,几乎每根手指都戴着宝石玉戒。 聂相思脸上流转的害怕之色中,多了几分惊愕。这个人,她是见过的。 温如梦的父亲,温青流。 “温伯父,您……”聂相思,想起高大男子的身份,脸色惨如白霜,“你是……大堂主?” “你叛逃秋水堂,我原本是打算网开一面,留你一命的。”温青流冷冷地注视她,狼一样的眼眸透出狰狰杀意,“不过,如今看来,不得不除掉你了。” 他抬手对高大男子招了两下,后者立刻会意,上前两步亮出袖中匕首。 聂相思悬在眼眶的眼泪定住,神情一滞,认命闭眼前,手上一松,伞倾向前掉落的瞬间,一阵迷香扑向二人。 “别让我失望。”温青流转着拇指的戒指,语气看似淡然却释放出一股威压。 高大男子低头道了句“遵命”,转身追聂相思的瞬间,摸出一枚可解迷香的药丸服下。 聂相思翻墙跃门,穿梭在巷子里,想甩掉身后的高大男子。虽然心慌成一团乱麻,但好歹动作还算利索地拿出随身携带的灵符。 或许是心里早知有这么一天,她一刻也没取下过灵符。 脑海中浮现出那位少年俊美的脸庞,许下承诺时认真的神情,她心里潜藏着一丝生机。 一字一句地念出灵符上的咒语后,聂相思逃命的脚步不停,心中祈祷仙君救命。翻身出了巷子,藏进人群中。 咒语灵验的瞬间,一把黑色的宝剑于遥远的水下响应,剑身震动激起千淘浪,从河底破水而出,随后朝千里之外的求救地飞来。 谁知半路上,却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打断。不送晕头转向,剑身在空中晃出一圈残影,不知消失在何处,不知何时下次现世。 聂相思用大街小巷的地形拖延着高大男子,直到天色渐暗也不敢回家,唯恐撞上温如梦。 她虽然心知温青流不至于对亲子下毒手,但想起秋水堂内种种腌臜事,不敢拿温如梦去赌。 身后的高大男子似乎并未全力追逐,而是猫捕老鼠般跟着她。每每聂相思以为自己成功逃脱,他便在下个巷子口出现。 直到聂相思彻底精疲力竭,胸腔内遍布贴骨的痛,才不得已扶墙停下。她稍一用力喘气,腔腹便如火灼。 仙君,救救我…… 聂相思茫然四顾,没等来那白衣仙君,只等到一阵暗藏杀意的风逼近。 “别做无谓的挣扎。” 追了这么久,高大男子气息丝毫未乱,虽面无表情,但聂相思却从中看出了几分气定神闲。 银凉的匕首先是抵在她脆弱的脖颈,然后慢慢从她胳膊划到手臂。 聂相思满眼警惕,大气也不敢出,只紧紧盯着刀尖。 高大男子毫不怜惜地划破她的衣袖,目光找到她那枚藏在衣袖下的秋水堂图案,冷漠地吐出一句话:“秋水堂的人,死不留痕。” 意识到他想做什么,聂相思用尽所有力气挣扎,哪知高大男子的手如铁似钢,跟她死死焊在一起,纹丝不动。 痛声尖叫被淹灭在男子的手掌之中,匕首陷进她的皮肉,男子顺势切割下完整的图案,然后随手丢在地上。 聂相思唇色与脸色全白,她身冷如冰,心冷如雪,颤抖望向男子时,双眼不自觉带了几分乞求。 高大男子盯着她那双水光盈盈的眼眸,忽然收了匕首。 聂相思心里先松后紧,见男子往外退了一步,猛地迅速出掌打在她心口。 这一掌毫不留情,生生打断了她的心脉,却连接了断开的前尘旧忆。 墉城,鬼城,玉泉镇,娘亲,谢辞,秋水堂。 她全都想起来了。 脑海中尘封的记忆苏醒时似一点火星子引燃全部火花,炸开的瞬间头疼如裂。 如此剧痛她本承受不住,但是竟被断脉之痛轻易镇压。 聂相思口吐鲜血,身子受掌力砸在坚硬的墙壁上,后脑当即磕出一个血窟窿。 她气若游丝,瞪着站在不远处的高大男子,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还有一丝气息。 她的脸本是艳丽妩媚的,却在恢复记忆的刹那,水墨化开的柳叶眉上,平添了一股英气。 “……阿……阿辞……” 她想:原来那个少年就是阿辞。他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了。 幸好,他们此生还见过一面。 高大男子俯视着墙边临死的女子,注视着她逐渐呈现灰败的脸。 然而在下一刻,女子嘴角弯起一个释然的弧度,像是了结了多年心愿。 眼前黑晕重重,两道白色身影出现在遥远的另一头。 聂相思身子一轻,状若云片,飘了过去。 那两道身影像是感知到她的到来,忽然一起回头。 “阿清。” “姐姐。” “我们一起走吧。” * 在鬼城一条人迹罕至的道路上,一名少年正对着一对母女发愁。 就在不久前,这对母女中的母亲还有气息,哀求他救救自己才十二岁的女儿。 可少年也不过才十五岁的年纪,靠自己学的三脚猫功夫勉强为生,怎么可能再养个孩子? 那位母亲的尸体渐渐冰凉,她大概是病入膏肓,脸色蜡黄,俯趴在地,半边胳膊下夹着一个瘦小的女孩。 这少年名为雁展,早些年娘亲去世后,便独自一人在世间谋生。 他有一把父亲留下来的无名剑,虽然他从没见过父亲,但娘亲说他是个练剑的,毕生愿望是加入仙门,求仙问道。 不过跟娘亲成亲后,他自觉要承担起身为一家之主的责任,便放弃了加入仙门,教人练剑为生。 再后来他就跟人打架死了。 娘亲每次说到这里,都会摸着那把剑,叮嘱他:“阿展,你以后可不能跟人打架,像你爹那样,丢了性命。娘只愿你喜乐无忧,平安一生。” 所以在刻剑名时,雁展给它取名“乐生”。只是他这一生,没体验过几时欢乐的时光。 “唉。”雁展叹了口气,稚气未脱的脸满是无奈,“你别这么看着我啊,该不会多年以后,你还会因为我现在没救你来找我报仇吧?” 少女尖瘦的脸上,一双黑亮的眼睛显得格外大,她懵懂地望着雁展,从冰冷尸体下钻出来。 “哥哥。” “你别乱喊啊!”雁展吓了一跳,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他搓搓手臂,脸色不自在,“我可没你这么大的妹妹,我娘亲走的时候,什么都没留给我。” 少女听完,愣了几秒,然后低头在身上翻找,最后找出来一个小小的银镯子。 “给。” 雁展瞪大了眼:“我没说要你的东西!” “哥哥。” 雁展别过头:“说了不要这么叫我。” 两人僵持着,最后雁展率先败下阵来。 “行了行了,你愿意跟着我就跟着吧,饿了别哭就成。” 少女站起身,个子比同龄人矮了不少。明明只跟少年相差三岁,却矮了大半个头。 雁展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抬手在自己胸前比了一下:“你怎么长得这么矮,叫什么名字?” 少女舔了舔干裂的唇:“卫箩。” “我叫雁展。”他把剑递给卫箩,“拿好,我去刨个坑,把你娘亲埋了。” 黄土盖上脸的那一刻,雁展听见身后卫箩低微的抽泣声。 “走了。”雁展拿过剑,拍了下卫箩的肩。结果这一掌过去,差点没把她拍飞。 “怎么这么弱啊你。”雁展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眼她。 卫箩抿着嘴唇,露出一个很浅的笑:“没事,雁展哥哥。” 拜别卫箩的母亲,两人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 “你们从哪儿来的?” “从……墉城。” “那还挺远的,你爹呢?” “娘说,我们不能告诉别人。” “哦,其实我也没有很想知道。” “……” 第97章 南宫赐十年沉沦苦 世道的劫难在某一天…… 世道的劫难在某一天某一刻突然降临。 又或者说, 在更早以前。从河流开始降低水位,从一月内不见一滴雨。只是人们习以为常,认为这不过是普通的一段天气。直到河流干涸, 青山倾覆,天气阴冷却没有一片雪花。 肉眼所见之处,慢慢呈现裸露的黄土。百姓们开始恐慌, 各处请人摆祭台求雨,却无济于事。 今年的春天便是在这样绝望的环境中到来的。天气回温, 人们期盼万物复苏, 却只等来整整三个月的干旱。 期间百姓们按时播种, 四处挖水浇灌,直到最后一滴水也挖不出来。 庄稼勉强冒芽,恰逢进入盛夏,又被晒得焉黄。就在百姓们为之叫苦连天时, 更绝望悲惨的事发生了。 一群不知从何而来的血蝗,一夜之间遍布六都。所过之境,寸草不生。凡庄稼野植, 皆被啃食消尽。 黎民粮草短缺,水源见急,四处投奔他地。仙门听闻, 纷纷取出粮食支援。然而,不过杯水车薪。 这些血蝗光从长相来看, 就不同于普通蝗虫。它们通体成黑褐色, 双目血红,似嵌着两颗红豆。身躯是寻常蝗虫的三倍,且后足粗壮有力,可弹跳极远的距离。 不仅如此, 血蝗的生命力顽强,反应敏捷,抓不到打不死,甚至会主动袭击咬伤百姓。 仙门派遣大批弟子灭蝗,却发现这些血蝗是修炼成精的邪祟所繁衍,身带妖邪之气,要想彻底消灭,有一定的困难。 如此看来,这便不是一场普通的蝗灾,而是人与精怪之间的厮杀了。 六都之中,各仙门的人日夜无休地驱赶、消灭血蝗,效果却不尽人意。血蝗数量之多、速度之快、繁衍之密,都是人力所不能及的。 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一直持续着,似乎看不到尽头。 直到城中空空如也,几乎所有房屋都被血蝗啃得摇摇欲坠,不能住人。大批城中百姓纷纷迁动到野外寻找可以吃的草根、树皮充饥。 灾难面前,不论贫富,皆不能幸免。 以前富可敌城的人户,无粮食买卖,守着家中粮米,只能走向坐吃山空的结局。即使有大把的银钱,也换不回一碗白米。 脚下黄土干裂,头顶日光毒辣,遍野有饿殍,日夜闻哀嚎。 流民骨瘦如柴,在荒野扒着泥土翻找。成片的流民聚集在土地上,黑压压的攒动,状如行走的血蝗群。 南宫赐在除血蝗途中,与南归天阁的弟子们偶遇。不过二者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寒暄,匆匆扫了一眼,便各自继续除蝗。 山上树林干枯成线,偶尔有野兔山鸡之类的窜过。雁展背了把自制的弓箭,一箭射去,听见“咕咕”一声,便知道射中了。 他跑过去提起山鸡,舔了舔唇,兴奋道:“好肥一只!阿箩,准备生火!” 卫箩背着装柴的竹篓,笑着道:“雁展哥哥,这就来。” 她跟着雁展已有一年,曾经尖瘦的脸如今圆润如珠,皮肤雪白透着血红,小巧的鼻下一张樱唇张合,可以看见排列整齐的一口银牙。 卫箩对生火早已熟能生巧,摆好柴后,她快速用火折子引燃,然后轻吹柴火底下,让火稳定燃起。 皓腕凝雪,一只银镯子在她手腕上轻轻晃动。雁展过来时,卫箩已经收了火折子。 烤鸡逐渐出味,雁展转动树枝,期间不停逗着卫箩,听她发出一连串的银铃笑声。 “雁展哥哥,好像熟了!”卫箩鼻子动了动,虽然口中说着好像,但手上已经捏着鸡腿往外扯。 “小心烫。”雁展看着她那副馋猫相,有些忍俊不禁。 卫箩举着鸡腿递给他:“雁展哥哥,你先吃嘛。” 雁展毫不客气,直接凑过去将鸡腿咬在嘴里。 两人吃到一半,突然地面震动,似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奔跑逼近。雁展立刻站起身,把卫箩护在身后。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群蓬头垢面、恨不得手脚并用飞奔过来的流民。 他们面如饿狼,眼射绿光,直直朝火堆上的烤山鸡扑去。 “诶!”卫箩被吓得用力攥紧雁展的衣服,看见他们扑到火上,忍不住出声提醒。 然而没人理她。十几名流民围着那只烤山鸡,互相用嘴撕咬。现场如群狗互咬,彼此不甘败落。 直到连骨头渣都不剩了,流民们才逐渐安静下来。 他们终于意识到旁边还有其他人,尤其是雁展,腰悬剑,背带弓,一看就是习武之人。 如今食物就是命,就是天,他们抢了这少年的食物,说不定会因此丧命。 谁都不想死,流民们不约而同跪倒在地,磕头不断。 “大侠饶命!” “大侠,放过我们吧,我们真的是太饿了!” “求求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我们一条生路!” 雁展听得直皱眉。这些人刚才争夺吃的时,分明互相厮杀,六亲不认,怎么这会儿又一口一个“我们”了? 他仔细观察起这些人,见他们中既有男子也有女子,既有老人也有婴儿。虽年龄不同,但都瘦骨嶙峋。 雁展自然知道是因为什么。现在到处都在传天灾的言论,他跟卫箩走南闯北,飘无定所,血蝗也遇到过几次。 但是他仍旧有些不悦。天灾面前,众生皆苦,这些食物也是他好不容易打来的。 卫箩看他神情有异,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雁展哥哥,我们走吧。” 那群流民见他们要走,互相给了个眼色,一人挺身而出道:“大侠留步!” 雁展不耐地回头。 “大侠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猎到野味,实在是超凡脱俗,非寻常人能比……” 雁展蹙眉,直接打断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时,妇女怀中的婴儿突然干哭一声,这一哭便停不下来了。 那名流民趁机道:“求大侠帮帮我们,为我们寻些食物吧。实在是……找不到一点儿吃的啊!你看这孩子,从出生到现在,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整日跟着我们颠沛流离……” “我又不是孩子他爹。”雁展冷嗤一声,抱着双臂,口吻无情又无义,“都死到临头了,还想不劳而获?” 这番话没有让那名流民脸上显露半分羞耻,其余人同样神情未变。经过这段时间的折磨,他们早已丧失了一些本该存在的东西。 雁展看了卫箩一眼,后者明白过来点点头。两人转身离开,不愿再理会这群人。 然而,不管他们走到哪儿,这群流民就跟到哪儿,中途还陆续饿死了几个。雁展实在不堪其扰,有时有多余的食物,也就分给了他们。 就当积德行善了。雁展心想道。 捱过了烈日炎炎,气温凉爽不少,只是仍旧没有雨。 食物越来越难找,时不时还会遭受血蝗袭击。有时候,雁展跟卫箩甚至一整天都没有着落,更别说一直跟着他们的流民了。 这天,雁展跟卫箩发现一处山洞,里面不仅可以遮风避雨,还有柴火跟锅灶,大概是之前住的人留下的。他们在山洞暂时歇脚,流民们也跟着陆续进来。 这几天雁展找到的食物都不多,只够卫箩咬两口充饥。因为担心卫箩的安危,他并不会去很远的地方觅食。 可腹中饥饿煎熬,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雁展见那些流民们或坐或躺在地,宛如死尸,又想到外面蝗虫成群,便道:“你们愿不愿意跟我一块儿出去捉蝗虫?捉来烤着吃。” 提议虽好,但流民们如今饿得两眼发昏,哪里还有力气去跟蝗虫斗智斗勇?于是摆摆手道:“大侠,那些蝗虫一看便不是普通的蝗虫,我们手无寸铁,如何捉得到它们?” 雁展怒其不争地冷哼一声。 火焰烘烤着泥土,流民们把烤过的土当米往嘴里塞。雁展从未见过这种吃法,他有心阻止,却又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哎哟,我的肚子!” 突然,有人痛喊一声,捂着腹部满地打起滚。 “疼疼疼!疼死我了!” 剩下的流民对此视而不见,只顾着埋头吃土。雁展看不下去了,上前问那人:“你怎么样?” 地上那名流民来不及回答,在雁展面前生生疼断了气。 少年面上一骇,外面日头高照,他却后背一凉,下意识退后两步。 卫箩走过来,脸比雪都白,低声道:“他,他好像死了。” 雁展神情复杂地点点头。那流民死前痛苦地拧着脸,五官扭曲,死不瞑目。他对上那双突出的眼睛,心里忽然有些恐慌。 他不禁想:自己跟卫箩最后也会落到这步田地吗? “别担心,雁展哥哥。”卫箩拍了拍他的背,“我们一定会活得好好的。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以后每年都要陪我放天灯呢。” 雁展挤出一点笑意,眼神逐渐坚定:“阿箩,今天,我去远一点的地方找食物,你就在这里乖乖等我回来,好不好?” “嗯!”卫箩理解他的用意,点了点头,“我不会乱跑的,雁展哥哥。” 雁展把那名流民的尸体拖出去,随便刨了个坑埋了。他做这件事的途中,剩下的流民总在悄悄地打量他。 雁展没当回事,他嘱咐完卫箩,转身对那些流民道:“今日回来,我会给你们也带食物。只是劳烦各位,照顾好我妹妹。” 这话直叫流民们眼中一亮,忙不迭答应。 雁展留了把匕首给卫箩,转身朝外面走。 卫箩坐在山洞口,托腮望着雁展远去,哪怕最后看不见少年的身影了,她也依旧对着那个方向发呆。 第98章 南宫赐十年沉沦苦 日沉山低,暮色生悲…… 身后, 流民们窃窃私语:“听见了吗,那人说要给我们找吃的呢。” “是呀,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 “可我们这么多人, 找到了恐怕也不够分啊。” “能有一口吃的就不错了。” “……” 卫箩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心里总觉得不太舒服。她回头看了一眼那群人,默默叹了口气。 烈阳似火, 卫箩身上穿着一件粉绿襦裙,只是这段时间四处奔波, 显得灰尘扑扑。她白净的额头在阳光下泛起晶莹的一层水光, 水光凝结成珠, 慢慢滴落。 粉面如桃,双臂似藕。流民们的目光一下又一下地往她身上扫。 卫箩有些不悦,用强势的目光看了回去。 流民们齐齐低下头,盯着手里的土, 然而一口也没再继续吃。 有人忍不住吞了吞唾沫,吞咽声引起其他人注意,纷纷侧目而视。 最先咽口水的那个人两眼出神地盯着卫箩, 目光流连在少女露出的雪白肌肤上。 卫箩搓了搓手臂,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凉意。她百无聊赖地把玩雁展留给她的匕首,或用匕首敲击银镯, 听两者碰撞时清脆的打击声来消磨时间。 身后,恶鬼泯灭人性,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落地成斧。 血色夕阳染红了半边苍穹,雁展提着两只野兔凯旋。他一路脚步不停赶回山洞,在山洞外闻见一股肉香味。 是谁提前找到了食物? 雁展心里突然沉重,毫无缘由的, 像是一块绳索捆之的巨石,从天而降吊在了他的心口。 他大步走进山洞,第一眼看见的是白色的烟。 炊烟从锅灶下的柴火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原本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的流民们,此刻却容光焕发,不停往灶口添柴。 雁展对他们在做什么不感兴趣,只问了句:“卫箩呢?” 无人理他。 墙角的妇孺们嘴角泛着油光,靠着山洞惬意躺下,嘴里哼着婉转的曲调,哄怀中的孩子入睡。 孩子口中不知含着什么,嘴巴一下又一下上下嚼动,依稀可见骷髅骨形的小脸上,黑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心口的重石不住往下沉,雁展随手丢下野兔,一剑砍在锅边,把锅劈开了一块,“我问!我让你们看着的那个女孩儿呢?” 这一剑似乎唤起了流民们的一些理智,他们中有人望过来,语气低如鬼魅:“我们不知道,她好像自己出去了。小孩子嘛,就是贪玩。” “不可能。”雁展眯了眯眼,目光如刻刀,一寸寸刻在他们虚伪的笑脸上,将皮肉撕烂,露出里面可憎的原貌。 “她说了不会乱跑,就一定不会出去。”雁展步步逼近,凑近了,他微微低垂眼眸,凝视锅内滚滚沸水中红一块白一块的东西。 他眉心一皱,问:“哪儿来的水?” 一个人骄傲地站出来:“是我找到的!就在山洞里面,有个小水洼,我们一点点运过来的。” 山洞多岔路,雁展盯着他:“在哪里,带我去。” 那人却一下支支吾吾,含糊其词道:“就在里面,水已经全都拿出来了,没有别的了。” 雁展环顾一周,猛地揪起这人的衣襟,剑身抵在他脖颈前:“带我去,快点。” 四周的流民诡异地安静下来。 “大侠找人心切,我们理解。只是,何必动刀呢?”有人劝解开口,“要是不小心伤了人,可就不好了。” 那人被拎得脚不沾地,眼神左右飘忽,挤出几近谄媚的笑容:“大侠,你别生气,要不,先吃点儿东西填填肚子?” 其余流民闻言,眼神变了变。隐含着不同情绪的目光照在雁展身上,看得他更加心烦。 “看什么看?”雁展把人前后推搡,像极了一片在江面沉浮波动的小舟,“别磨蹭,动作快点儿。” 那人带着雁展往山洞里面走,山洞深处阴冷,并不潮湿。不过越往里面,越闻到一股水腥气,地面还有凌乱的一串脚印。 直到雁展嗅到一丝血腥味。 他沉下脸,问带路的流民:“里面有什么东西?” “水……”流民擦了擦脸,眼神有些畏惧,可细看他眼底深处,还有一丝诡异的满足之色。 雁展走进去,狭窄的通道变得稍微开阔,入目可见一些衣服碎片。 那些碎片被踩得面目全非,但隐约能看见原本的粉绿色。 巨石绳断,雁展心口一片血肉模糊。视线成虚,他摇了摇头,不可置信地捡起一片碎屑。 一低头,才发现地面到处都是黏稠的血液。 胸中顷刻间被汹涌而出的滔天怒意填得满满涨涨,雁展双眼发红,怒意驱使行动,一挥剑将带路的流民杀死。 他提剑出去,本以为那些流民全都逃走了,谁知竟一个也没少。 日沉山低,暮色生悲。 洞口阴影浓重,洞内人影重重。一双双黑色的眼睛,透过火光与寥寥轻烟盯着他。 雁展双手颤抖地握着剑,一步步走近那口锅。水面上,带骨的肉翻滚出阵阵肉香。他胃里一阵紧缩,几乎快要抽搐。 齿尖咬穿口腔软肉,雁展歪了歪头,看向那群人:“这是什么?” 流民们沉默不语。 “咿呀。” 一名妇人怀中的婴孩突然叫起来:“咿呀,吃——” 妇人轻拍婴孩的肩,垂眸轻哄。 “没人说话是吗?”少年面容清绝,平日不笑时嘴角微扬,总含着一缕笑意。笑时如朝阳,晨光般洒在人身上。 眼下却如恶鬼,如蛇蝎,红眼血唇。漆黑的眼眸纯粹,火光也照不亮眼珠。 雁展举剑指向他们,这动作多少让流民们生出些理智。 “大侠,切勿——” 一剑封喉,血溅三尺。 雁展手起剑落,捅穿了他的喉咙。他面无表情,手上剑不停,流民们反应过来,竟不顾锅中沸水,捞起吃剩的带骨肉便啃。 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孰知嘴唇还没挨到肉,冷剑已杀了过来。 流民一声不吭接连倒下,山洞如鬼窟,少年杀人如乱麻。 直到最后一名流民倒下,雁展终于停手。他一脚踢开脚边死去的婴孩,从火堆里抽出一根柴火,进洞内把卫箩的残骸一一拾起。 火光照映下,一点冷光落在角落。 雁展走过去,伸手先摸到一滩冰冷的积血。他往旁边摸索,碰到一个冷硬的物体。 银镯带血,血液嵌进简单的纹路中,慢慢绽开。 雁展眼角滑下一滴泪,手上一用力,银镯陷进了掌心。 他抱着卫箩剩下的尸骨,走出山洞。洞口一股股血流外延,打湿了他的鞋底。 一个接着一个的血色鞋印,在月光下拓向远方。 直到前方无路。但东方已明。 雁展全身冷硬如铁,他走了一夜,不知该走向哪里,也不知该做些什么。 恍然间,他又成了孤身一人。与卫箩相依为命的一年,像是一场仓促赶路的梦。 可他眼前的路明明没有尽头。 到处都是黄土,他要为卫箩寻一处坟墓。 冷剑挖坑时,雁展想了起来,当初他也是这样,替卫箩的娘亲挖坟。 眼眶酸涩,眼泪止不住往下落。雁展双腿一伸,坐在地上痛哭。 他生平第一次杀人,手软,心慌,剑不稳。 眼前好多血,飞溅在他脸上,他尝到了一股刺激的血腥味。 他杀了人,报了仇,可是卫箩已经死了。 埋完卫箩,雁展浑浑噩噩地往前走,脚下突然踢到什么东西。他本不想看,但那东西发着微光,想不看见也难。 是一把黑色的剑。 剑身锋刃无比,通体漆黑如墨,暗红色云纹蓄势待发,剑柄处可见不送二字,无论从色泽,还是材质,都看得出这是一把上好的宝剑。 雁展心里咯噔一响。这剑名可谓锋利箭无情刀,瞬间戳中了他的心。 故人已逝,慢走不送。 他弯腰,想捡起这把剑,刚碰到剑身,手臂突然被震了一下,酸麻无比。 雁展明白了,这大概是哪座仙家的剑。 据说他们修仙之人,佩剑忠心耿耿,认主人血脉,寻常人得手也无济于事。 只是刚才那一震,他原本掖在箭袖里的银镯掉了出来。 银镯与冷器相碰,发出清脆声响。上面的血迹雁展并未擦拭,不过经过一夜,血迹早已斑驳。 他动作小心地捡起银镯,没注意剑身光芒更甚了一瞬,像是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 “不能为我所用,便是破铁一块。”雁展本想把它一脚踢开,但心里又有些不甘,换了只手继续拿剑。 这一次,宝剑不知什么原因没再震开他。 雁展握紧了这把剑,将它挂在了腰间。 娘亲在时,没有给他取字。娘亲死后,无人给他取字。卫箩曾问过他,他回答说不曾有字。 那时,卫箩望着天,笑吟吟道:“我第一次看见雁展哥哥,就想到了一句话,‘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真乃无拘无束,无羁少年也。” 于是此夜,雁无羁横空出世。他抹去剑上“乐生”中的“乐”,改为了“杀”。 杀尽天下人,才为乐。 * * * 人死不能复生,天旱亦未结束,大批流民仍在逃亡途中。 偶尔找到一点食物,便会爆发大规模的争夺,且往往是以头破血流,一方人亡结束。 在这群流民中,有一名几乎瘦成骨架的女子,总是两眼哀哀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不争不抢,靠吃些软泥苟活。 这些流民里,有很多女子曾经熟悉的面孔。他们接过她的棉衣,喝过她的粥,说她福寿康宁。 这名女子,正是因天旱沦落至此的玉生香。 天旱来临后,玉家本以为这场灾难会很快过去,便开仓放粮,救济百姓。 到了后面,玉家没有多余的粮食,之前救济的百姓们突然对他们怨声载道,围在外面嚷着叫他们开门。 言词激烈,甚至还有辱骂之意。 玉家自然不可能开门,那群百姓竟然想硬闯,所幸仙门弟子赶来制止,驱散了他们。 玉家粮尽,四处购买粮米,却一滴米也没见着。玉老爷心急如焚,夜里难以入眠,不慎猝死。 玉夫人抱着玉生香哭了一宿,第二日竟悬梁自尽,随夫而去,独留玉生香一人支撑玉家。 千金难买一斗米,玉家下人很快各自逃命去了,唯有暖玉陪伴在玉生香身侧。 两人不得不跟着流民们东奔西跑,为了一点食物抛弃了所有礼数与尊严。 可即便如此,暖玉还是活活饿死了。 她把仅剩的半个馒头塞进玉生香手中,嘴唇艰难地动了动。 玉生香看清楚了,那是一句没喊完的“小姐”。 纵使心疼如刀绞,玉生香却是一滴泪也挤不出来。 她记不清有多久没喝过一口水了。 今日跟流民寻找食物,玉生香眼尖地看见一截树皮,她正要弯腰去捡,一股重力从旁边撞过来。 “滚开!”那人边骂,边粗鲁地推开了玉生香。 许久未进食的玉生香根本禁不住这股狠力,眼前一黑,往后倒去时,下意识抬手想抓住什么。 手里多了另一只手,有人揽住她的腰背,接住了她。 待玉生香站稳身子,眼前不再昏黑后,抬眼望向救了自己的人,随即惊讶出声:“不语?” 不语点了点头,从身上来看,她的处境跟玉生香差不多。 玉生香淡淡一笑,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不语看着她:“我一直在。” 第99章 南宫赐十年沉沦苦 金枝玉叶绕梁凤凰,…… 从很早之前, 她看着那群人意图砸开玉家的大门,不明白他们为何反应那么大。不就是没有粮食了吗?她常年吃不饱饭,早已习以为常。 可是望着那群人逐渐扭曲狰狞的面孔, 听着他们理直气壮的指使,不语慢慢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掌肉, 内心一股郁郁之气腾升,积攒成愤恨与厌恶。 她从一开始, 就很讨厌那群人。 在接受玉生香的救济时, 一言一行都虚伪至极。她冷眼旁观玉生香, 因为一点菩萨心肠,饲养一群披着羊皮的白眼狼。 可是玉生香发现了角落里的她。 她最不屑一顾的愚善,在冬日里为她捧上了一碗热粥,披上了一件棉服。 所以不语一直守在她家门外, 看她跟那位眼熟的丫鬟局促地加入流民的队伍。直到现在,她暴露了存在。 金枝玉叶绕梁凤凰,一朝落没无根浮萍。 可玉生香面上没有一丝窘迫, 只是神情有些滞愣道:“我不知道你在……” 不语默然,她是从暖玉还在时,就默默跟在她们身后的。但她若现在提起, 只怕玉生香会想到暖玉,心中又要难过, 便只是摇了摇头。 玉生香也不再过多探究, 她对不语到底比对其他人多了几分信任。两个相识的人在如今凶多吉少的境地相遇,心里自然而然生出几分温情,不谋而合地彼此依靠在一起。 天旱一天天过去,玉生香与不语一颗心已紧紧系在一根绳上。其余流民也无形中抱团, 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只是她二人到底力量微薄,无论发现什么,根本不可能拿到手。 玉生香嘴唇干裂如泥,裂开时流出鲜红的血,她全部舔干净,倒还能解渴。结疤后,一道道深褐色的痂痕耸立,像是丰满高山被劈开而成的峡谷。 不语同样饿得两眼一抹黑,站都快站不住。她靠在玉生香身上,几乎饿成一片薄纸。 “不语,”玉生香察觉她神态恍惚,伸手摸上她的额头探了探温度,又滑下来摸了摸她的脸,“你怎么样?是不是坚持不住了?” “我……”不语张了张嘴,上下嘴唇因严重缺水紧紧黏在一起,张合有些困难,“好饿……” 玉生香愣了下,下意识用手臂蹭了下腰间一处微微鼓起。还没等她纠结,不语便道:“我们跟他们分开,看能不能找些东西。” “好。”玉生香垂下眼睫,点了点头。 她们跟众流民分道扬镳,临走前被他们用目光送了一路。 “好可怕。”玉生香搀着不语,心有余悸,“那些人的眼神,怎么感觉那么古怪呢?” 不语回头望了一眼,留了个心眼:“我们要当心他们跟过来。” 玉生香应下,她把不语带到一处偏地,从腰封里掏出来半个干硬的馒头:“给,快吃吧。” “这是……”不语看见馒头的那刻,全身血液都凝固在一起,她抬眼,神情说不上复杂跟震惊哪样情感更多。 “暖玉给我的。”玉生香眼里闪过一丝温柔,“那个傻丫头,宁愿自己挨饿也要给我。” 那你现在给了我,不也一样傻吗? 不语望着她,却没能说出这句话。她看见玉生香眼里有对现状的哀伤,和对以往亲友的留恋,唯独没有对手中仅剩存粮的不舍。 “吃吧。”她把馒头塞进不语手里,“不必多想,我是愿意给你的。” 双眼与心脏齐震,前者被热泪浸湿,后者被热血灼烫。 不语握紧馒头,撕成了两半。 “一人一半。” 两人饿得太久,腹中早没了知觉。长期未进食产生的不是饿感,而是痛觉。 一痛起来,整个脏腑翻江倒海,吃不下,但内心又明白必须得吃,身心俱不好受。 半个巴掌大的馒头,玉生香咬了一口,在嘴里咀嚼了好几十下才咽下去。 不语则狠狠咬了一口,冲她笑了一下。 玉生香艰难吞下,正要再咬第二口,手指突然一阵剧痛,馒头掉落在地,往前翻滚。 她痛得拧起眉,五官往里皱,弯曲的手指微微颤抖。 不语连忙捉住她的手,四下察看:“谁?” 这句话有些多余,因为不用她发问,下一刻,一群流民朝她们狂奔过来,准确说,是朝玉生香掉落在地的馒头奔去。霎时,一阵地动山摇。刚才袭击玉生香的,大概是弹弓一类的东西。 一群人冲撞过来的威力,不亚于一群脱缰野马。不语心里一紧,正欲扯过玉生香远离人群,孰料流民的速度实在太快,她帮玉生香不成,反倒自己也卷入了人流。 四方冲撞,不语五脏六腑斗转星移,她脚步不知被谁绊住,踉踉跄跄往后跌。身体失重前,玉生香用力抓住她的胳膊,拼尽全力把她推了出去。 不语挤开一个豁口,拼命往外钻,终于冲破障碍,得以出去。她回头,黑压压的人头挤在一起,她看不见玉生香的身影。 心里陡然生惧,不语不断寻找玉生香,可只看见流民们为争抢馒头,大打出手,场面混乱不已。 隐约有哀痛声从人群底下传来,似在呼救。不语死死咬着嘴唇,血珠滚落,在她下颌蜿蜒出一条血河。 下定决心般,她用力抹干血迹,高举胳膊,大喊一声:“我这里有吃的!都来我这里!” 数不清的双眼猛然回头望着她,不语浑身一激灵,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爬了全身。 她用最大的力气把剩余的馒头掷向另一边,流民们似见了肉的饿狗,仰面朝天跟着跑过去。 人潮退去,地面凌乱地分布着无数踩踏的痕迹。玉生香面朝黄土,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不语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过去的,等她回过神,已经跪在了玉生香身前。 “玉……玉生香?”不语想试探她的鼻息,手指却抖得厉害,不慎戳到了她的脸颊。 手上的触感温热,柔软,地上的人却毫无反应。意识到摆在眼前的玉生香已是一具死尸,不语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点。 明明前一刻还在跟自己说话的人,此刻却跟她阴阳两隔。 “玉生香,玉生香……” 不语重复念着她的名字,不知道眼下该怎么办。她自有记忆起,就在街上流浪,分离的感觉于她而言,实在陌生。 她学着以前见过的类似事情,张嘴想求人救命,可乱世中,郎中药铺早就不知所踪, 无助的情绪挤满了脑海,不语放慢了呼吸轻轻将玉生香翻过来,看见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底下被血迹洇湿的泥土见了光,散发着一股腥味。 胃里一阵剧烈抽搐,喉咙更是一下接着一下打呕,不语偏过脸,不敢再看玉生香。 睫毛湿润,泪水从紧闭的眼皮缝隙里渗出来。牙齿陷进唇肉里,刺破表皮,几滴鲜血落在玉生香身上。 接着又落下几滴泪,打在相近的位置,晕染开了血迹。 感受到心脏抽痛的一瞬间,不语疑惑又诧异地睁开眼。她不太明白自己现在是什么情绪,只觉得眼眶酸涩,喉咙酸痛的滋味并不好受,甚至称得上难受。 悲痛之余,她心底又生出另一股从未有过的念头。 受人之恩,当知恩图报。可那群流民中,不乏恩将仇报之人。冷眼旁观也就罢了,偏偏他们不顾恩情人命,竟将玉生香活活踩死。 他们那些人,全部都是杀人凶手。若不是他们……若不是他们! 不语低头,望着自己细如竹竿的双腕,深知自己如今有多无能为力。然而下一秒,她眼底划过一丝不符合年龄的狠厉,十指收拢成拳,用力攥紧。 被烘烤过的黄土很难挖开,不语每挖一会儿便不得不歇息许久,然后继续挖。挖了整整一夜,才挖出一个可以埋人的土坑。 玉生香虽然极瘦,没什么重量,但不语跟她差不多,甚至更加削瘦,所以背人时十分困难。 她埋完玉生香,丢了魂魄般在荒野游荡。直到再次遇到那群流民,她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融入了进去。却从来不跟他们争夺食物,也不靠近,只隔着一段距离同行。 没有流民在意一个弱小的少女,直到某一天,有人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那名少女忽然消失了。 * * * 天旱刚开始时,温府发生了一件事,不过那时众生都在为了一口吃的争得头破血流,哪有闲情管别人,后来也没有多少人知晓,仙门中倒是传了个遍。 据说温府的大公子温良辰病死,二公子温如梦溺亡,都在同一天下葬。 与此同时,沧灵都沈家二子沈千秋莫名失踪,不知去向。 彼时尚有青山覆盖,虽然没过下雨,但河流仍日夜不休地流淌。 温良辰以假死骗过亲爹温青流,独自走在世间。最近天灾的传闻闹得很大,他却对众生的死活不感兴趣。 好容易摆脱家中那个成日起架摆谱的老东西,他不愿去想那些扫兴的人和事。 只是身后那人足足跟了他三日,饶是他再漠不关心,也有些受不了。 温良辰脚步转向一片竹林,慢悠悠地踱步进去。 那人果然跟了进来。 温良辰藏在竹林后,目光冷冷盯着走进来的那人。 来人一身墨紫衣袍,腰挂一把灵剑,箭袖上用金线绣着精致图案。在看清他的脸后,温良辰不由眉梢一跳,神情似笑非笑。 他脚下一迈,跃过竹林走了出去。 “一声不响尾随他人,沧灵都便是这样教育门下弟子的么?” 那人寻人的动作僵硬了一秒,很快收起被人发现的尴尬,扭头看向他,语气轻松:“温兄。” 第100章 南宫赐十年沉沦苦 只是月能重圆,金丹…… 温良辰指名道姓问:“沈千秋, 你跟着我做什么?” 沈千秋为仙门世家的公子,按理来说温良辰不应这般语气同他说话,但毕竟是他跟踪在先, 且一向不在意称呼,也就对此一笑而过:“一段时间不见,温兄还是同以往一样格外戒备。” 他语气寒暄, 面色无异地靠近温良辰,看见对方脚步往后一缩, 停了下来。 “温兄, 我本是听闻你因病过世的噩耗, 特地前来温府悼念。”沈千秋知温良辰的性子,也不隐瞒,“结果却发现你尸骨有异,于是心中存疑, 有心留意。不想阴差阳错,目睹了这一切。” 温良辰听完,眼神复杂地盯着沈千秋。这人不仅抓住了他的把柄, 还堂而皇之地说出来,究竟是扮猪吃虎还是真心坦荡? 他道:“所以沈兄要作何打算,去温青流跟前揭发我吗?” “不不, ”沈千秋头摇作拨浪鼓,“我只是觉得可惜。” “可惜?”温良辰挑眉, 头一回听见有人这样形容自己。 “是啊!”沈千秋点头, “温兄之前到我沧灵都听学,一闻千悟,举一反三信手拈来,是难得的修道奇才, 如此没落,可不就是可惜吗?” 他说到后面有些激动,不自觉凑近了温良辰:“若是你愿意,可入我沧灵都门下,潜学修道,也不辜负了天生灵慧。” 温良辰道:“若我偏要辜负呢?” 沈千秋话语一塞,望向他的神情呆愣空白了数秒,似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多少人求之不得拜入仙门,一旦开悟,结出金丹,更是延年益寿,可腾云驾雾,御剑飞行,从此光宗耀门。 温良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半逗乐半嘲笑道:“省省吧沈公子,我若有心修仙自不必他人劝说。” 话已挑明,他不再搭理沈千秋,拂袖而去。 然而沈千秋并不放弃,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如影随形。 温良辰权当没他这个人,兀自往前走。 “温兄,最近的天灾你听说了吗?”沈千秋特意顿了一会儿,见温良辰没有回话的意思,自顾自语,“确实已经许久没下过雨了,若真如此,恐怕世间会掀起一场大乱。” 风过幽篁无力,竹叶落地有声。温良辰按了按眉心,回头道:“沈公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千秋踩着一地竹叶,眼神有些复杂。他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他看出温良辰所用假死之法不像正经门路,不想好端端的人误入歧途,才一路跟着。 可这种话,无凭无据,终究是他心中猜测,不可说出口冤枉人。 沈千秋神情变化被温良辰扫了个遍,明了道:“哦,原来是怕我堕入魔道,成个鬼修,与仙门对立。” 说完,他莞尔一笑:“若真如此,又与沈公子你有何干系?” 沈千秋道:“你我相识一场,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你入魔。” “奇怪。”温良辰随手接住一片竹叶,几下折成一只小船,“沈公子不去操心你们沧灵都,亦或是那些大难临头哭天喊地的百姓,来管我做什么?” 沈千秋正欲开口,竹林深处走出一个姿态畏缩的男人。 “大少……主子。”他停在温良辰身旁,姿态低眉顺眼,“您跟二少的尸体老爷一起埋在了温家陵园。” 那只竹叶船载风落地,温良辰手指轻搓了几下,略一点头:“知道了,这儿没你的事了,不必出来。” 温自牢自觉退下,离开前看了沈千秋一眼。 沈千秋认得温自牢,便没有多看:“温兄日后有何打算?要不,还是去沧灵都……” 温良辰扭头就走:“好意心领,慢走不送。” 在此之后,沈千秋锲而不舍地跟着温良辰。不过他担心彻底惹对方不悦,刻意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温良辰去哪儿身后都有了个尾巴,他尚无去处,城内现在逐步混乱,他不想掺和,便在城外席地而寝。 只是他出城,尾巴便跟着出城,整日活在沈千秋的目光里,时间久了,竟像是一种纵容。这么一想,他心里的滋味有些难言。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温良辰彻底将沈千秋视为无物,虽然沈千秋并不这么觉得。 他在温良辰多次吞咽时会递上水壶,或估摸时间拿出备好的白面饼。 温良辰很看不起这种没滋没味的东西,身为晋城青州首富之子,从小到大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细,无一不奢侈。要不是沈千秋当面掰了一块“以身试毒”,他还真不知道这是吃的东西。 “这是白面饼子。”沈千秋见他眼神疑惑,退下前解释道。 温良辰举着头回见的白面饼子,与天上烈日缓缓重叠,遮住了刺眼的光线。过了会儿,他才放到嘴边,用牙齿咬住撕下一小块。 倒也没那么难吃。 路边两三人高的芭蕉树早已枯死,熔金的日光束成一把长剑,虎背熊腰的芭蕉叶腰斩在地,痛缩成一串串剑穗。 脚下的泥土越来越干硬,硌着足心,走路久了便酸痛无比,温良辰打算进山。 天色暗下来,山中夜微凉,以往还能看见灯火杳杳,现在只剩野兽夜奔的杂声。 夜是一片漆黑的,温良辰怀中抱剑,后背是一块天然削平的巨石,他靠在上面,闭目而眠。 夜风吹过,不远处的沈千秋摸了摸衣衫,指尖的布料泛着冷意。 虽是夏季,但山上气温比山下低,若不注意还是会着凉。 他看了眼温良辰,一动不动似乎睡得很熟,便解下外袍,双手提着慢慢靠近。 沈千秋有意收敛气息,无声无息来到温良辰跟前,他抬手,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 衣衫还未碰到温良辰,一把出鞘冷剑利落刺穿。衣服破了个洞,剑身穿过了沈千秋的胸膛。 温良辰手中力道不由一松,剑屹立在血肉中,两人之间只有血流的滴答声。 温青流自小不喜他这个大儿子,横竖看不顺眼,随着温良辰长大,自主不受拘束,甚至连秋水堂的秘密,也被他无意知晓,心里萌生巨大的危机,哪儿顾得上什么血缘不血缘的,接连找了许多人暗杀他。 什么样的人都有,男女老幼,各种伎俩都用了,无一成功。 做父子做到这种份上,温良辰只觉得好笑。他最骄傲得意的,便是生来异于常人的反应与戒备,这也是他能活到现在的原因。 无数次深夜,他闭着眼就能将藏在房中的人一剑穿心,只是这一次,站在他面前的沈千秋手里没有拿着剑,而是举着一件外袍。 “夜里冷,我……衣服借你。”沈千秋低头看了心口一眼,在温良辰看似冷漠实则放空的神情里,缓缓往后退。 银刃红血,在冷冷的月光下染红了温良辰的瞳孔。 剑身抽离,沈千秋皱眉又很快舒展,他手一松,衣服掉在地上。什么话也没说,转身晃着身子想走。 温良辰终于有了反应,他扬手把剑一掷,剑身稳稳插进沈千秋脚边的地上。 “你们修仙之人不是都有金丹吗?这一剑会不会要你的命?” 沈千秋没有回头,侧过脸的目光落在脚边剑上:“我回去调息一阵子就会好,倒是温兄,千万保重。” 金丹结于人的丹府,汇天地灵气,以助修行。 但他没说的是,因初除邪祟毫无经验,他曾被一缕邪气入体,坏了灵脉,丹府受损,差点性命不保。 后经沧灵都掌门人出手,逼出了邪气,将金丹转移到心脏,才活了下来。 温良辰那一剑,可谓精准,不偏不倚,正好穿过心脏,刺破了金丹。 沈千秋用力捂着胸口,手背青筋条条绽开,掌边渐渐湿润。双腿似缠着万斤铁索,朝着远处拖行。 若他这时灵力传音回沧灵都,未尝不能活命,只是沈家人不是傻子,见了他身上的伤,定是要查个究竟的。 到时候,温良辰难辞其咎不说,行踪也会暴露。他好不容易假死脱离温府,沈千秋不愿牵连他。 山中的夜风带着一股子湿泥气,周遭光秃如镜,一草一木也看不见。沈千秋仰起头,天上挂着半张白面饼子般的冷月。边缘坑坑洼洼,像被人啃了一圈。 丝丝凉意往捅穿的胸口里钻,沈千秋还要继续往前走,眼中事物却开始模糊不清。 身形摇摇晃晃,似水中投石激月。只是月能重圆,金丹难合。 几刻后,沈千秋终于撑不住,头往下一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直到白月沉西,皎洁的光辉渐渐隐没,地上的人始终安静如木石,了无生息。 日升月落,昼夜交替。在天灾出现的第二年中,仙门彻底消灭了血蝗,只是仍未见雨。 血蝗得以除尽,各仙门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又急匆匆去各地疏散自相残杀的流民。 吃人肉在流民间已经是最常见的存活方式。 仙门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控制了小部分人,失智失控的流民占大多数。 第三年末的一天,南宫赐出手救了寻弟心切,误入一无名邪祟陷阱,被困整整两日的沈万孤。 此陷阱他从未遇见过,一时不慎反伤了灵力,不过好在人救了出来。 沈万孤感激涕零:“还好遇到扶风道长,不然沈某还不知道会困到何年何月。” 南宫赐道:“不客气。” 沈万孤跟南宫玥年岁差不多,但对南宫赐的态度十分尊敬:“今日恩情,沈某永世不忘,倘若扶风道长以后遇到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沧灵都找我。” 他这么一说,南宫赐倒真想起来一件事。 并且这件事,沧灵都一定能帮他。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第 101 章【VIP】 第101章 南宫赐十年沉沦苦 碧落不间断地闪烁,…… “什么, 借、借灵器?”沈万孤万万没想到南宫赐会提出这个要求,他脸上浮现出一丝为难,“可是灵器只有父亲……掌门人才有权决定使用, 就算我答应,也过不了掌门人那关。” 南宫赐无意难为他,道:“既然如此, 那我便亲自去贵仙门拜访,求请掌门。到时候, 还望沈公子替我说句话。” 沈万孤一听, 不是什么难事, 便点头答应下来。 两人一同朝朔城御剑飞去,在天黑前到达。 沧灵都多山峰,四周高中间低,唯一大片平地建着正殿。 进了沧灵都, 很快有弟子前去通报掌门人。 南宫赐跟着沈万孤到了正殿门口,拜过掌门人沈鹤霜。 “晚辈南宫扶风,见过沈掌门。” 沈鹤霜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看了眼旁边的沈万孤,对南宫赐笑道:“扶风不必多礼,你到我这里来, 南宫掌门可知道?” 南宫赐摇头道:“还没来得及告诉掌门。晚辈突然拜访,多有打扰, 望沈掌门见谅。” “不打紧。”沈鹤霜吩咐沈万孤, “扶风初来沧灵都,你可要好生招待,不可怠慢。” 沈万孤赶紧道:“孩儿明白。” 他说完,神情犹豫不决, 抬头呈给沈鹤霜一个眼神。 沈鹤霜心里会意,不紧不慢道:“扶风此次来,想必是有正事吧?” 南宫赐道:“沈掌门明鉴,晚辈这次不请自来,的确有重要的事想跟您商量。” 沈鹤霜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坐下慢慢谈。万孤,你先下去替扶风安排住处。” 沈万孤内心刚松了半口气,便听南宫赐道:“不急,此事我已经向沈公子提过了。” 这话之意就是让沈万孤留下来了。 “那好。”沈鹤霜看了看沈万孤,“你也坐下吧。” 沈万孤刚坐下,看见桌上泡好的热茶,又起身给他们各倒了一杯。 南宫赐接过茶道:“多谢。” 沈鹤霜看着沈万孤点了点头,虽一语未发,但眼中可见满意之情。 南宫赐观察着沈鹤霜的神情,见他喝了口茶,茶杯轻放在桌上,适时开口道:“沈掌门,晚辈听说,沧灵都守有一件灵器。” 沈鹤霜眉心一跳,面不改色道:“的确如此。” 南宫赐不着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不知沈掌门可否将灵器借给晚辈一用?到时一定完璧归赵,如期归还。” 沈鹤霜不甚赞同,严肃道:“灵器乃镇世之宝,我沧灵都奉命保守,怎可随意借出?” 沈万孤神色纠结,鼓足胆量起身,将南宫赐救了自己一命的事徐徐道来。 沈鹤霜神情缓和许多,按住眉心思虑片刻,有些无奈道:“按照我沧灵都的规矩,这灵器本不该借给他人,可我沈家也并非不懂知恩图报。扶风,你年岁尚轻,却心智稳重,行事又知分寸,我便破例一次,将灵器借给你。” 南宫赐双目微亮,沉寂几年的心脏首次生出激动的情绪。他起身,恭恭敬敬地朝沈鹤霜行了个礼:“晚辈多谢沈掌门!若沧灵都日后有需要扶风的地方,扶风定在所不辞。” 沈万孤这时才真正松了口气,笑道:“扶风道长言重了。” 沈鹤霜道:“天色已晚,扶风,不如你先作休息,明日再跟我去拿灵器。” 南宫赐道:“好。” 他们给南宫赐安排的住所在一座山峰上,御剑不过须臾。房间静且雅,几盏明灯悬挂屋檐下。 送走了沈万孤,南宫赐进了门,屋内布置一应俱全。一想到借到灵器就能机会寻到谢辞的魂魄,他心潮澎湃,毫无睡意,在房中时站时坐。 后半夜,南宫赐推开窗,守着夜色一直到东方隐约发白。 曦白天色中阴云覆盖山峰,似酝酿着一场大雨。 南宫赐出了山峰,到了沧灵都正殿,瞧见一个不断徘徊的身影。 他走上前,道:“沈公子。” 沈万孤一听他的声音,脚步登时定在了地上,动作不太流畅地转过身,皮肉堆出一个略苦的笑容:“扶风道长,你来了。” “嗯。”南宫赐笑笑,“我们现在是要去请沈掌门吗?” “这,不是,扶风道长,你听我说。”沈万孤捏了捏双手,吞吞吐吐不敢直视他的双眼,“灵器昨天半夜……就已经送去鬼城了,所以现在……” 南宫赐笑意消失,五官线条恢复成以往的冷硬,确认道:“你说,灵器现在不在沧灵都了?” 沈万孤硬着头皮道:“是。” 南宫赐道:“为何?” 沈万孤道:“灵器不能借人。” 南宫赐道:“那一开始又为何答应我?” 沈万孤叹了口气:“扶风道长,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南宫赐心里明白了,道:“我要见沈掌门。” 雨落下来时,南宫赐得到了沈鹤霜闭关不见人的消息,他清楚自己是彻底不可能借到灵器了。 与此同时,天地间爆发出一通欢呼。 “下雨了!终于下雨了!” “雨来了!有水了,大家快去接雨啊!” 沧灵都上下,弟子们抱着盆桶等器具摆在雨里,欢欣雀跃,奔走相告。 乌云层层积压,看得人透不过来气。天阴雨急,南宫赐在沧灵都外站了半日,身上没有一处不被淋湿。仙服湿漉漉又沉甸甸地贴着身躯,驱散不开的寒意。 明明是正午,光线却全没了,暗如牢笼。 碧落不间断地闪烁,似催促他离开这里。雨水渗进眼眶,又被涌出的眼泪推搡滴落。 沈万孤提着避雨灯,打着伞跑出来,距离南宫赐三米远的地方放慢了脚步,一边靠近一边愧疚道:“扶风道长,这件事是我们做得不对,你看这样行不行,除了灵器,不管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南宫赐用力握紧碧落,手臂青筋条条鼓起,暴戾的情绪随雨势渐大而升腾。 沈万孤举着伞到南宫赐头顶,张口正欲说话,一声冷剑出鞘的锋芒之音在他耳边迸开,银光闪过他的双眼,肩上落下片片碎屑。 南宫赐收回剑时,沈万孤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等颗颗冷冽的雨珠砸在他脸上,他才赶紧用袖子遮在头顶。 “扶风道长,雨太大了,我们先进去……” 雨幕似一道围墙,隔绝了他的话。南宫赐把碧落狠力按进剑鞘,头也没回,一挥袖迈进雨中。 衣袖甩动幅度之大,似白剑怒割雨幕,地面随即响起一阵雨的痛泣。 南宫赐离开了朔城。 天灾后幸存的百姓重新回到了城内,在仙门弟子的帮助下建立了新家。此时此刻,所有人皆因下雨喜极而泣,所到之处,遍地狂欢。一直到荒郊野岭,都还能隐约听见。 日出而云散,雨停而光泄。南宫赐沿路行走,经过一片刚翻过的农田时,看见一名霜发老者坐在地上。 南宫赐用灵力驱散仙服上的水分,理了理衣衫,上前道:“老人家,您怎么了?” 老者道:“身子不中用了,我在这里歇一会儿。” 南宫赐闻言,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两人同在田埂上歇息。 许久,老者先开口道:“我看你器宇不凡,可是哪路修仙门派的弟子?” 南宫赐道:“在下师承晋城南归天阁。” “哦,原来如此。”老者胳膊搭在腿上,眺望远方,“下雨了,明年百姓就有收成了。仙君,你这是赶路要是哪儿啊?” 南宫赐道:“去哪里都行。” 老者抚须一笑道:“朝同舟,暮同车,江无尽,路难寻。怎么会去哪里都行呢?总得有个目的地。” 南宫赐想了想,道:“无人同舟,无人同车,无人同路,有没有目的地,也不重要了。” 老者被他这番话梗住,挥袖打了他一下:“这是什么话!” 南宫赐摇了摇头,起身道:“老人家,您在这儿歇着吧,我先行告辞了。” 他往前走了数米远,身后突然传来老者不轻不重却浑厚的劝诫:“红尘因缘了,仙君莫执着——” 南宫赐心里一颤,连忙回头,田埂上已空无一人。 天灾后,各地邪祟蠢蠢欲动,凶煞峫宿逍遥现世,又被各家联合斩杀,逍遥不过十天。 峫宿战败而死的地方,此刻有一少年操控傀儡,寻找侥幸逃生的峫宿残魂。 “找到了吗?”少女声如黄鹂轻啼,从石头堆后走出来。 雁展道:“应该有,不过就算找到了,它大概不愿屈尊与我们为伍。” 少女冷冷一笑:“被仙家打得落花流水,现在连个像样的躯壳都没有,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们。” 雁展道:“你别逗我笑了,来帮我找找,要是那群仙家的人回来,事情就不好办了。” 少女过去帮忙,问道:“找到峫宿残魂后,你们打算做什么?” “做什么?”雁展语调有些漫不经心,“六派围剿,峫宿必定心有怨恨,不如就让它报个仇。” 少女道:“是哪里?” “墉城。”雁展冷声道,忽然扭头对她笑了笑,“我最讨厌墉城。” “花解雨,雁展,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呢。” 雁展看了眼来人,轻声冷嗤了句:“关你什么事。” 花解雨转身道:“在找峫宿的残魂,路堇年,你也来帮忙找找吧。” “我不干。”路堇年往一块干净的石头上□□一坐,手肘撑在腿上看着二人,“要找你们自己找,反正有的是时间。” 看了好一会儿,他又道:“温良辰说要找个炼阴尸的人引子,找到了没?” 雁展没理他,花解雨回道:“没有。” 路堇年道:“要我说也是,适合当引子的体质多稀有啊,我们上哪儿去找。” “找到了。”雁展不耐烦地打断他,收回的傀儡中包裹着一缕峫宿残魂。 “这么快?”路堇年惊讶道。 雁展目不斜视地绕过他:“走了,回去。” 路堇年被无视,脸色不大好看。 花解雨也懒得调解二人之间的矛盾,不过是互相看不顺眼,便跟上雁展直接走了。 “为什么是墉城?” 走到半路,花解雨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雁展提着傀儡,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熟悉却随着年月日渐模糊的脸。 “阿箩,你跟你娘亲,为什么会从墉城到这个地方来?” “因为娘亲说,爹爹已经不记得她了。” “你爹失忆了?” “不是。娘亲说什么露水情缘,齐大非偶。反正就是,她跟爹爹是不能结为夫妻的。” “呸,这摆明是占了便宜不想负责!他叫什么名字,以后等我们阿箩长大了,厉害了,找他要说法去!” “将,他姓将。” …… 思绪从沉浮中拉起,雁展够了勾唇道:“因为我高兴。”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第 102 章【VIP】 第102章 南宫赐十年沉沦苦 至此,赤南笛引灵聚…… 令各仙家没想到的是, 前不久才在剿灭峫宿中,立下战//功的天墉府,竟一夜间化为乌有。 墉城百姓惊惧恐慌, 没了主心骨,他们不得不向其余都城求助。 天墉府乃墉城仙门居地,如今惨遭毁灭, 其余门派若是想迁过去,还得重建。为免兴师动众, 仙家经过深思熟虑, 决定把墉城按距离划分成五块区域, 各仙门分配一块管辖。 至于夜袭并火烧天墉府的真凶,仙门除了知道是雁无羁外,没有其他线索。 就连雁无羁这个线索,都是他自己留下的。 这段时间, 为了清理天墉府旧址,各仙家几乎从早忙到晚,同时也未松懈对雁无羁的追查。 只是查遍了各地, 都没有下落。 水墨仙庄,渊阁。 墨蔺渊才喝完药,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台前, 望着窗外枝枝红石榴花发呆。 视线一发散,眼前事物就变得模糊。一道人影一歪, 闪进他眼帘。 “墨曜!” 那人摘了朵石榴花, 朝他头上一丢,把人打醒。 墨蔺渊“哎”了一声,捡起落在窗台的石榴花,抬眼一看, 疑惑的神情转将欣喜。 “季兄?” 季别弓着身子,从窗台边翻进屋。 还没落地,他五官先皱起:“你这屋怎么一股苦味?还在喝药吗?” 墨蔺渊下意识用衣袖扇了扇空气:“所以我特意把窗户打开,通通风呢。” 季别知道他身子常年不好,也没再多说什么。他衣袖一抖,手一展,食指吊着一包油纸袋。 “从卫城路过时给你带的,长明街生意最好的点心铺刚做的果脯,尝尝看。” 墨蔺渊双眼一亮,仔细拆开袋子,刚缝隙,一股浓郁的果香钻出,瞬间挤满了屋子。 他长了块果脯,在季别颇具期待的目光下,夸赞道:“果然是刚做的,软硬适度,我爱吃。” 季别在他屋里随意坐下,倒了杯茶一口饮尽:“要我说,你别老待在屋子里了,偶尔也该出去走走看看。” 墨蔺渊笑着摇了摇头:“我现在能走能动已是难得,其余的不多奢求。” 季别叹了口气:“不说这个了,我最近又学了一套剑法,跟以往大有不同,你就在这儿,我去外面舞给你看。” 墨蔺渊坐在窗台边的软榻上,看季别在石榴花中舞剑。 他跟季别相识,也是因为剑法。 那时季别为学剑法,扮作新弟子混入水墨仙庄,但又不愿受仙庄规矩约束,于是常躲到没多少人气的渊阁。 第一次撞见墨蔺渊时,他吓得脸都白了,还以为见到了鬼。 舞完剑,季别身心俱畅。他收了剑,往窗台上侧身一坐,对墨蔺渊道:“对了,天墉府的事,你听说了吗?” 墨蔺渊果然一脸茫然:“什么事?天墉府,发生什么了吗?” 季别道:“看来你身边的人,的确不爱跟你说这些事。天墉府在几天前被人灭门了。” “什么?”墨蔺渊先是一惊,随即又笑了笑,“季兄,我对外界的事所知有限,你就不要逗我了。” 季别道:“我哪能拿咒人灭门的事逗你呢?这也太缺德了。” 墨蔺渊见他语气神态不似作假,心里一颤道:“真、真的灭门了吗?那可是天墉府啊。” 季别道:“时运不济,就算是天墉府又如何。之前天灾来时,我还差点死在那个时候呢。” 墨蔺渊见他鼻尖有汗珠慢慢滑落,起身倒了杯茶递过去。 季别喝完茶,眼前又出现了一条手帕。他抬手用袖子把脸上的汗抹去,道:“你留着用,我不讲究。” 墨蔺渊笑了笑,笑完又想到天墉府,神情一滞,忍不住道:“到底是何人如此胆大凶狠,竟能灭了天墉府?” 季别道:“都在传是一名叫雁无羁的人。” 墨蔺渊道:“雁无羁?没听说过。不过,能一人灭满门,可见其心狠手辣,段位高深。” “我看不一定。”季别摇了摇头,“这事儿我就告诉你一个人。其实天墉府灭门那天晚上,我刚好路过,那雁无羁我也见到了。不过看见他时,他身边还有一名黑衣人。你猜,我看见了谁?” 墨蔺渊摇了摇头,他认识的人屈指可数。除了水墨仙庄常见的,几乎没有来自外界的人。 “你应该不认识。”季别一想也是,干脆告诉他,“不过可能听过。青州首富,温府的大公子温良辰。” 这段话带给墨蔺渊的震撼不小,因为他的确听过这个名字。可是上一次听时,大哥明明说这位大公子英年早逝,很是可惜。 他的表情太过好猜,季别笑了笑:“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看来那位大公子的假死之法不错,骗过了所有人。” 墨蔺渊突然想到什么,忙问道:“他们有没有发现你?” “没有。”季别没什么所谓,“就算发现了又如何,他们找不到我。” 见墨蔺渊听完发愣,季别伸手弹了下他的头发:“好了,别想这么多。你就安心养病吧,外面世事变化无常,件件桩桩想也想不过来。” 他起身,伸展了一通四肢,转头对他墨蔺渊道:“我得走了,阿曜,你自己多注意身体,不要总闷在屋里。” 墨蔺渊本想送他,季别双腿一跃,直接从窗台翻身飞了出去。 “下次见啊,阿曜。”季别挥挥手,“不过可能得等久一点,我打算这次去鬼城闯一闯。” 墨蔺渊只来得及挥了下手,人就没影了。 如以往一般,他目送季别离开,此后再没有见过一眼。 石榴花开落七回,人间已过了七年。七年里,南宫赐一日不曾停止对重生之术的专研。 借灵器无望一事后,他便歇了对灵器的心思,从诡契录以及其他古籍中寻找方法。靠一把碧落,一曲引灵,在阴阳两界一点一点探索。 这时,远方传来墨城覆灭的消息。 仙家接连出事,南归天阁掌门人急召南宫赐回去。 墨城的情况比墉城更加惨烈,除了周边几个小州还幸存,其余地皆成了尸山血海。 虽然各仙门竭尽全力寻找,但墨城的确无一活口。他们只能把满城尸体运到青枫林,一一埋葬。 结束这一切后,各仙门皆派弟子四处云游,打探雁无羁的下落。 南宫赐重回南归后,带弟子下山历练的任务便落在了他身上。不过,倒也有独身一人的时候。 那时他走在世间,夜幕里用碧落作琴,灵力为弦,谱一首引灵。 偶尔引来一些不知来路的鬼魂,他便用碧落通阴阳,去昧度化,送入阴司泉下。 这夜,南宫赐引灵时心有预料,等回过头,他看见一道半虚半实的身影。 心悬浮半空,在看清那身影的面容后,又重重落下。 “墨公子?”南宫赐轻声道。 已为魂魄的墨南衣寻声看向他,浑不相似:“你是?” 南宫赐拧了下眉心,只当他是魂魄受损,记忆残缺。他解释了两人的身份,问道:“墨公子,你怎么没去阴司泉,反而在世间游荡?” 墨南衣反应迟钝,语调轻如薄雾:“我……身上还有一件东西,不知交给谁。” 南宫赐道:“若是需要托付给谁,我可以帮你。” 墨南衣顿了许久,才道:“世上已无血亲,无托无依。” 南宫赐沉默下来。 墨南衣如一团雾飘到南宫赐面前:“不过,我心里隐约记着一件事,只是想不起来。扶风道长,不知你可有办法帮我?” 南宫赐虽没十成把握,但不至于最后情况比现在更糟。他点头答应,用灵力帮墨南衣探了下情况。 三魂七魄俱在,灵识也完好无损,按理说不应如此。 “怎么了?”见南宫赐不言,墨南衣忍不住问道。 “有些奇怪。”南宫赐思索片刻,忽然想到了谢辞。 他问道:“墨公子你还记得谢辞吗?” 墨南衣一愣,神情陷入回想。 “不,”他摇头,“我不记得。但是,又似乎在何时听过这个名字。” 南宫赐明白了情况。 冥冥之中,似是天道从中作梗,定要彻底抹灭谢辞在世间的痕迹。 不等他想出对策,墨南衣忽然道:“我想起来了。” 南宫赐惊讶抬眼,听见墨南衣继续道:“不知为何,以令仙君明明在我记忆里,却总像蒙了一层布,看不清,望不透。不过,我还记得他在北邙山救了我与墨家弟子之事。” 这件事谢辞对南宫赐提过一句,他是有印象的。 墨南衣想起了谢以令,问道:“以令仙君怎么没跟扶风道长你一起?” 南宫赐抿了抿唇,神情回避,半晌,才启唇轻声道:“谢辞他,已去世七年了。” 墨南衣被这消息震得定在原地,好半天才道:“实在是造化弄人,以令仙君那样的人怎么会……” 却不曾想过,他自己也是口中所说的“那样的人”。 南宫赐心绪凄且乱,勉强道:“墨公子,那你接下来也该入阴司泉了,再拖下去,恐怕阴差就要找来了。” 墨南衣谢过他的好心提醒,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扶风道长,我想交给你的,是这个。” 他缓缓张开五指,掌心出现一件四方明亮的物品。 南宫赐虽然奇怪,但并未多问,只道:“墨公子想让我如何处理这东西?” 墨南衣笑了笑:“扶风道长不问这是什么?” 南宫赐依言道:“是什么?” “边灵。”墨南衣抬了抬手,把东西递到南宫赐面前,“墨城不复存在,我心已死。边灵跟着我没用,扶风道长你拿去,处置随你。” 南宫赐想了想,摇头道:“不必了。灵器作用非凡,岂我一人能定。墨公子还是另想个安排。” 墨南衣道:“扶风道长先前吹的,是引灵曲?” 南宫赐眼神立刻扫过去,后知后觉失态,又微微垂眸道:“是。” “引灵曲聚碎魂,”墨南衣笑了下,“扶风道长总不可能是在引我之灵,聚我之魂吧。” “那便是了。”见南宫赐不语,墨南衣自顾自的继续说,“既然你需要,何不拿去?就当还了北邙山的恩情。” 南宫赐握紧了碧落,双臂颤抖,双眼泛红。 墨南衣道:“在幼时,掌门便告诉我,世间有重生回天之效的,只有灵器。可是具体用法我却不知,扶风道长,这么些年,你找到方法了吗?” 南宫赐喉咙似被酸涩涨裂,一开口声音极哑:“找到了。” “那就好。”墨南衣神色轻松了些,忽地又拿出一截白骨,“灵剑弹出的引灵曲功效终究不如正经乐器,可惜如今我手中也没有多余的,只能用骨笛做个赤南笛了。” 白骨成笛,递到了南宫赐面前。 “墨公子,”南宫赐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感激之情在胸腔几乎烧成了灰,“今日之恩,扶风铭记于心。” 灵器离开掌心,墨南衣的魂魄愈渐透明:“恩情使然,不必多谢。” 下一刻,他消失在湛然夜色里。 南宫赐低头望着手中的灵器与骨笛,乌发随夜风吹散。他将骨笛放到嘴边,白衣送魂,笛声暗哀。 须臾三年,阴尸现世,南宫赐带着一众弟子下山。 途中,他暗运灵力,避开弟子们,将引灵的笛声传向远方。 时年十月初二,他首次动用万鬼守尸,把灵器交给墨家不肯入轮回的万千鬼魂,让他们静候下步指令。 至此,赤南笛引灵聚碎魂,故人在云开见月时分重生。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全文完结】 第103章 君意逢我我意逢花 千万里风烟…… 谢以令睁开眼, 自己正躺在地上。他侧身坐了起来,眼中带着探究。 这是一个无风无声,无边无尽的雪境。 脚下是没过鞋面的沙雪, 头顶是翻转过来的雪地。 虽身在冰天雪地,却感受不到一丝寒冷,反而周身被一股暖意包裹。 他在雪中走了许久, 直到脚下的积雪愈来愈浅,触感也从起落间的厚实变得轻盈, 直至一片柔软。 “嗡”一声, 耳边传来浸油灯草发出的“噼啪”炸裂, 以及隔着窗户的狂风呼啸。 白茫茫之中,谢以令茫然四顾,寻找这些声音从何而来。 “谢辞……” 风雪中卷过来一句轻唤。 谢以令伸手去抓,几片雪花从他指缝擦过, 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凉意。 “谢辞,该醒了。” 那道声音再度响起,谢以令正要问他是谁, 肩上落下一双手,将他猛地往前一推。 雪融化春,远方飘来一朵粉艳的花, 随风浮动,正巧贴上他的唇。 是桃花。 谢以令心念一动, 拿下桃花, 闻到了清幽的冷香,却不属于手中的花瓣。 神魂归窍,心灵合一。他于万境中苏醒,看见了梦中冷香的主人。 灯油炸了一声, 打破这场沉寂。 “这是哪儿?”谢以令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 南宫赐替他拨去眼角发丝,道:“晋城的客栈。” 谢以令一动,伤口隐隐作痛,本想坐起身的想法一下疼灭了,干脆躺在床上问道:“我们回晋城了?那其他人呢?” 南宫赐语调又轻又缓,似是担心声音大一点儿便把他的魂吓跑了:“都已经回去了。” 谢以令握住不停帮自己梳理头发的手,似乎觉得他这样很有意思,忍不住开口调戏道:“南宫赐,怎么我一觉醒来,你变成贤夫了?” 南宫赐动作一顿,抿了抿唇,被握住的手一动不动。 他棱角分明的脸在一豆烛火中忽明忽暗,明亮时清秀俊雅,晦暗时勾心夺魂。 色字头上一把刀,谢以令头上更是一片刀山。 他舔了舔唇,抬起下巴,白皙的脖子落了大片柔暖的烛光,话未出口,笑颜先展道:“南宫赐,你过来点儿,低头。” 咚!咚咚! 两人距离渐近,门外响起头撞木板的声音。 谢以令颇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推了推他:“你去开门,看看是谁。” 南宫赐的背影在他视线里走远,谢以令莫名从中看出了一丝不开心。 门刚打开,阿四就迫不及待地把头塞进门缝,看见来的人的是南宫赐,脸上的笑下意识想收回去,但不知想到了什么,收到一半又还了回来,表情可谓精彩。 南宫赐侧开身让他进去,关上了门。 “谢辞哥哥!”阿四跑到床边,眼泪汪汪开始小声告状,“他在屋外设了阵法不让我进,我只能敲门。” 谢以令道了句难怪,安慰他:“道长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不是针对你,别太难过。” 阿四努努嘴:“我才不会生他的气呢。” 说完,他回头瞥了一眼南宫赐的神情。 南宫赐走过来:“这是我的位置。” 阿四一愣,不情不愿地换到床尾去蹲着。 “你别逗他了。”谢以令按了按胸膛,“我这儿的伤……” “已经止血了。”南宫赐握住他消瘦了些的手腕,不让他碰伤口,指腹在脉搏附近轻轻按揉,“因为伤到了心脉,所以想带你回南归静养一段时间。” 谢以令长舒了一口气,忽然问道:“南归的桃花是不是快开了?” 南宫赐道:“以前的会开,后来种的从未开过。” 后来种的,想来是阿一阿二阿三它们那一批桃树了。 谢以令歪着头,疑惑道:“为什么?种得不好吗?” 南宫赐道:“不知道,可能是不想开。” 谢以令一听,笑出了声:“你别光按这里,换个地方按按。” 他把另一只手也递过去,塞进南宫赐的掌心。 阿四在床尾悄悄道:“谢辞哥哥,我来给你按。” 南宫赐回头看了他一眼。 阿四缩了下肩膀:“我又不想按了,我想睡觉。” 谢以令拍了下南宫赐的手问:“还有多余的床吗?” “有。”南宫赐把他的胳膊放进被子里,仔细掖好,然后去给阿四铺床。 这间房布有两张床,皆靠墙而摆。 说是铺床,其实客栈早已弄好了。南宫赐只是把被子展开,掀开一角示意阿四躺上去。 阿四雀跃睡下,眼睛亮亮地望着他。 南宫赐不解风情地转身就走了。 谢以令一觉睡到天亮,睁眼时南宫赐就在床边看着他。 “你是不是没睡?”他抽身想从被子里出来,被南宫赐按住,然后轻轻掀开被子,半抱着他的身子慢慢往床边挪。 南宫赐道:“本来我也不用睡。” 谢以令随他去了。 阿四也醒了过来,知道他们要回南归,不吵不闹,安静地跟在谢以令身后,像条小尾巴。 平时整天闹腾得像只疯了的兔子,今日成了个乖巧的哑巴,谢以令心里不免有些在意。 “阿四。”正好南宫赐下楼去端饭菜,他抬手唤道,“到前面来。” “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遇到什么事了吗?” 他把人抱进怀里,如十年前一样,阿四的脸在他手中变形。 “谢辞哥哥,我害怕。”阿四小声道,“那个大台子还会用雷劈你吗?” 谢以令全身抖过一阵冷意,他用灵力驱散,嘴角露出一抹轻笑:“不会了。” “真的吗?”阿四又惊又喜又疑,想了想,还是相信了他,“谢辞哥哥,没关系,我现在也很厉害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可以保护你!” 南宫赐敲了敲门,走进屋道:“吃饭了。” 阿四双手一伸,道:“我好饿!我要吃饭。” 南宫赐摆好饭菜,欲言又止几番,还是道:“把筷子拿好。” 阿四端着表情耸了耸肩,手上努力拿着筷子加菜。 “这什么东西?”谢以令望着碗里黑乎乎的一团,又看了看桌上的佳肴,脸上闪过一丝不敢置信:“你虐待我?” 南宫赐脸一红:“这是,我给你熬的药汤,一时没看住,火有些大了。” 谢以令闻言,没再说话,他端着碗,仰头一口气喝完。 “谢辞哥哥,厉害!”阿四冲他竖起大拇指。 谢以令面不改色放下碗,不紧不慢道了句“救命”,闭眼昏了过去。 阿四手一松,筷子从桌上滚到地下,带着兵荒马乱的步子跑到床边,刚喊了一句“谢辞哥哥”,床上的人突然笑了起来。 谢以令捧着肚子,眉弯眼勾道:“阿四,你又上当了,真好骗。” 阿四不干了,气急道:“你又骗我!” “诶诶诶。”谢以令拉住他,丝毫不给南宫赐留情面,“谁说我骗你了,这药汤真的很难喝,一般人闻一下就晕过去了。我全喝了,晕一小会儿也很正常。” 一句话,阿四又被哄好了。 三人收拾完毕,御剑回南归天阁。 谢以令因为养伤,每天都躺在扶风阁。直到伤彻底痊愈,南归的桃花正好开了。 谢以令在南宫赐的陪同下出了门,来到后山,指着自己的坟笑得前仰后合。 “哎,”他擦了擦笑出来的泪花,忽然收敛了笑,转过头认真地问,“疼不疼,苦不苦,值不值?” 南宫赐道:“不疼,不苦。为你,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心甘情愿。” 千万里风烟长去,数十年寒灯不语。他飞蛾赴烛般换来的,正是一生所渴求的。 后山一眼望去,十里桃林无尽。两人沿着桃林走,走得深了,听见一阵人声。 “阿曜,慢些跑。”墨无俦追着前面两人,不住提醒,“无眠,当心撞到树。” 思无眠回头,额头有些红,想来墨无俦的提醒并非不无道理。 思无眠抓起铺着的一层桃花花瓣,撒向墨蔺渊:“无俦,你怎么连蔺渊也跑不过?” 跑到前面,他突然看见树上的阿四,眼睛一亮:“你是那个小孩儿?” 阿四把树爬遍了也没看见桃子,正伤心着,听见有人叫自己,低头一看,顿时笑了。 “你怎么也在这里,好巧啊。” “不巧,”思无眠对他眨眨眼,“我就住在这里,你呢?” 阿四指了指更前面:“我跟他们一起来的。” 思无眠眺目望去,远远的看见两道身影缓缓向这边走过来。 是扶风道长跟谢师兄。 “谢辞哥哥!”阿四见思无眠抬起手,赶紧抢在他前面打招呼。 “扶风道长!”思无眠没察觉他小孩子的心思,笑着挥了挥手道。 墨蔺渊闲不住,四处找花,捧了一大把在怀里,走到墨无俦面前,然后全部撒在他的头上。 “诶,阿曜你。”墨无俦一边扒拉身上的花瓣,一边伸手去抓墨蔺渊。 谁知墨蔺渊速度极快,他抓了个空。 谢以令看见这一幕,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当初种树的地方。”他看了看四周,眼底泛起一丝过往余情。 南宫赐在他身旁道:“是,它们今年开花了。” 春风拂面,人面依旧。 谢以令捏着下巴道:“你说,我要不要先去拜见掌门?” 南宫赐摇了摇头:“掌门在闭关。” 谢以令一摊手:“又闭关了?” 不远处,思无眠等人的乐声回荡在桃林。 谢以令神情安静,一切都跟昔年一样,似乎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生。 只是花确实开了又落,不知第几个年头。 南宫赐目光静静地落在谢以令脸上,看他发间夹杂着细碎的花瓣,鼻间传来沁人的桃香。 “阿四,我来了!” 谢以令喊了一声,扑向落如红雨的桃林。 南宫赐眼底带笑,一路注视着他远去,慢慢踩着步子跟在身后。 又一阵风。脚下花瓣滚浪,头顶漫天花舞,底下人影散乱。他只看着其中一人。 此番情景,从种下桃树的那一刻开始,南宫赐已等了十三年。 ——全文完——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