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穿之福晋金安》
1. 第 1 章
康熙三十三年,初夏。
刚下过一场小雨,紫禁城上空,盛阳慢慢拨开云层,露出红红的小脸来。
宫廊外芳草地上雨露招摇,草木香袭人。如此凉爽天气,有人的心却急躁难耐。
“福晋,四阿哥整整五日没来啦。”
程嬷嬷和两个大宫女伺候扶摇洗漱更衣,这是扶摇起床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程嬷嬷是乌拉那拉氏母家的人,本不必做这活计,但自上一次四阿哥从这里踏出去,程嬷嬷每天都要念叨一遍。
四阿哥去了李格格那里。
四阿哥去了宋格格那。
四阿哥宿在了书房。
四阿哥好久没过来啦。
头两个月,扶摇还会安抚两句,后来她发现这老人家惯会顺着杆往上爬。但凡她接一句话,程嬷嬷就得拿出自个几十年的宅斗本领,教她该如何撒娇,如何讨好,如何将四阿哥笼到正房。
……还是算了。
扶摇花了三个月才勉强接受自己当下的身份。
现下正处康熙年间,她从根正苗红的现代单身女青年穿成了四阿哥后院的女主人,乌拉那拉氏。
将来可是皇后呢,有什么好争?
据她所知乌拉那拉氏子嗣缘薄,唯一的儿子未到十岁就没了,难道换个芯子就能改变她丧子无宠的命运?
扶摇想起穿来的头一个晚上。四阿哥就坐在她身边,穿着单衣,离得极近。他黑沉的眸子里映出火红的烛光,他静静望着扶摇,似乎在等她为她除去最后的衣裳。那会扶摇迷迷瞪瞪的,看什么都似一团搅乱的雾,她惊恐万分抓起他的辫子,然后晕倒了。
这一出应是吓坏了四阿哥和院里众人,大晚上的,阿哥所灯火通明,等扶摇回过气儿来,看到的就是太医在帘前为她把脉,四阿哥站在一旁紧皱着眉头,还有德妃和皇帝那里派来的小宫女小太监。
真是兵荒马乱的一夜啊。
太医叮嘱四福晋放宽心,切勿忧虑,开了缓解焦虑的方子,扶摇以为,自己纯纯就是被吓的。
在那之后,扶摇连着做了五日噩梦,这具身体的所有记忆——乌拉那拉氏灿烂和美的前半生尽数涌入她的脑海。
这姑娘会骑射,精通满汉双语且写得一手好字,不过,扶摇最后的回忆定格在小姑娘接受册封时。
阖族都在欢呼,只她躲起来,偷偷抹眼泪。
洗漱穿戴毕,扶摇被两个宫女带到妆案前,坐下梳妆。扶摇望着铜镜里的自己,摸了摸熟悉又陌生的脸。乌拉那拉氏竟和现代年少时的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即使看了几十遍,还是令她毛骨悚然。
扶摇刚按下妆镜,就听有人掀帘进屋,宫女春溪在门口蹲了个万福,禀道:“宋格格来给福晋请安了。”
扶摇想了想,拣起妆奁里两支粉蓝的纱花,道:“今儿我没精神,把这两支花拿去送她,打发她回去罢。”
春溪躬身应下,上前接花出去了。程嬷嬷听出这大抵是福晋的推脱之词,三个月里,两位格格三不五时过来请安,尤其是宋格格,没李格格那么受宠,几乎天天来。不过,无论是李格格还是宋格格,福晋对她们都是一视同仁——大多数时候她们都吃了闭门羹。
心中了然是一回事,为免有个万一,程嬷嬷还是得上前一问:“福晋哪里觉得不舒服?可要请太医过来瞧瞧?”
“没有大碍,歇歇就好。”
宫女替扶摇梳了个两把头,抹了头油,从鬓发到额发梳得一丝不乱。得了回应的程嬷嬷没退下去,对着扶摇后脑勺就是一通夸赞。
“福晋容色娇美,老奴瞧着今日竟更甚以往,若能让四阿哥也瞧上两眼,必然……”
余下的话程嬷嬷没说下去,因为扶摇微微侧头,面无表情地乜了她一眼。
程嬷嬷讪讪笑了两声,眼风在屋子里一扫,大宫女就领着众人退下了。
程嬷嬷上前语重心长:“老爷升授一品统领,四阿哥必来咱们这的。就这一两日了,福晋无论如何要好好打扮一番。”
扶摇听罢微微一愣,低头瞧了眼这身衣裳。
今日穿的是一件月白穿花长袍,外罩一字襟藕粉小坎肩。吸一吸鼻子,便闻幽香扑鼻。衣裳熏香本不奇怪,但扶摇隐隐记得有一回程嬷嬷同她说过,李格格院里早前植了一棵玉兰花树,因去过李格格那,四阿哥身上不时便带这种香味。
四阿哥从未与人直言喜欢什么花,他的喜好总是藏得很深,下人间传来传去,莫名就笃定四阿哥喜欢白玉兰。
近三个月扶摇脑子浑浑噩噩,对衣着膳食全不上心,任由程嬷嬷打理。
好啊,在这等着她呢。
“府上只等福晋送出好消息了,”生怕她不允,程嬷嬷往她肚子瞧了眼,道,“福晋就听老奴一回劝罢。”
程嬷嬷对乌拉那拉氏的衷心自不用说,娘家什么目的扶摇一清二楚。心下一思量,扶摇便道:“嬷嬷消息还挺灵通,放心罢,我知道嬷嬷是为我好,我听嬷嬷的。”
程嬷嬷心满意足了,扶摇请她给自己挑一支合意的宫花,程嬷嬷拿起一支玫瑰紫的花簪在她鬓边,虚虚捧着她的脸,眉开眼笑:“好,这样很好。福晋是天生的美人,风华都在骨子里,旁的人就是穿上千金裘也远不能及。”
……啊,这是隐射前日四阿哥给李格格赏了两匹江南绡纱呢。
果然,接下来就听程嬷嬷附耳道:“昨晚四阿哥又睡在李格格那儿。”
扶摇望着程嬷嬷眼里闪动的精光,想起草原上拿鞭子抽羊的牧羊人。
她是那只温顺的小绵羊,程嬷嬷便是族里派来鞭策她的那根皮鞭。扶摇挠了挠耳朵,忽然“咕隆”一声,肚子响了。
她照旧不接程嬷嬷的话儿,只低头指着自个肚皮,“嬷嬷,我饿了。早膳呢?”
程嬷嬷:“……”小绵羊还可爱可亲呢,此刻程嬷嬷看她约莫像看扶不起的阿斗。
早饭摆上来,一个大瓷碗盛了清蒸驴肉,三个小碗分别盛了熬白菜、溜鸡丝、溜海参,另有炸春卷、酱肉、卤煮豆腐各一碟,以及豇豆粥一罐。
扶摇双目炯炯盯着那一大碗满当当的驴肉,欢喜之色浮现在脸上。
“嬷嬷果然疼我!我就爱吃这个!”
阿哥所里的膳房置办食材自有一套规矩。一般阿哥们的份例会先拨到膳房,膳房总管再依着阿哥们的喜好将膳单提前定好,月初交由阿哥或内院主事人过目。定下膳单,每日采办食材就有了定数。当然,除了额定之外,膳房也会常备刚需食材。
主子们难免有心血来潮想吃什么的时候,各院若有现点的则另算在阿哥们账上,三个月统一清点账册,上报内务府。
尚未成亲的七阿哥八阿哥由各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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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奶嬷嬷管理膳食,三阿哥已成亲,他的日常膳单由三福晋负责,而四阿哥这边,据扶摇所知,他的膳食一向是由其贴身太监苏培盛负责。
但苏培盛伺候四阿哥,管不着内院女眷。
内院一应事务还是由四阿哥的奶嬷嬷——金嬷嬷主理。
论规矩,扶摇入门后,院中这内务大权得移手了。然而扶摇身子不爽利,撂挑子撂了三个月,现在大权还在金嬷嬷手上。
程嬷嬷想将内务揽过来,催了扶摇许多次,彼时扶摇沉浸在穿越的悲伤之中,压根儿没理会,后果就是她前日吃的驴肉,第二日还想吃,却吃不上了。因为膳单子上这道菜已经被划走了。
扶摇只想当一条咸鱼啊,她不想管四阿哥的宅子,索性不吃也罢。
没成想,今个这道菜又出现在了桌上。
扶摇这头哼哧哼哧享受美食,程嬷嬷舀一小碗粥放到她面前,低头时瞥一眼她碗中的驴肉,脸色沉下去。
吃过早饭,扶摇在院子里逛了一会,回屋歇晌。程嬷嬷步入廊檐下,叫来大宫女红蕊,低声劈头便问:“今早我叫你去提膳,你又打发了哪个小的去?”
“是……是张华。”
瞧程嬷嬷面色难看,一副兴师问罪摸样,红蕊心中惴惴,说话也轻了。两人都是乌拉那拉家族千挑万选随福晋入宫的,程嬷嬷知这蹄子平日犯懒,仗着自个是福晋宫外带来的人,就不把内务府拨来的小宫女小太监放在眼里。而红蕊听程嬷嬷这一问,就知是早上提的膳食出了篓子,惹程嬷嬷不快。
“请嬷嬷稍等,我这就叫张华来!”
红蕊眼神一瞟,瞟见张华正在梧桐树底下扫落叶,不必程嬷嬷吩咐,红蕊蹲了个半幅便往张华那里去。
她也不和张华搭话,直接夺了扫帚,攥住张华瘦削的手腕就往程嬷嬷那里拽。程嬷嬷已等在西廊尽头,离福晋住的屋子很远了。
“回嬷嬷,就是她。今早奴婢去提膳,这丫头非在我跟前献殷勤,早知她会闯祸,我定不把差事交给她!”
程嬷嬷冷冷打量张华。
小丫头十四岁,面黄肌瘦,颤颤巍巍,一副倒霉样。进宫那日福晋身子不爽利,杂务都由程嬷嬷打理。程嬷嬷代主阅视下人,头一个就把这丫头撵出屋去,打发到院子里做活。这样瘦小的丫头她们府上都不兴要,内务府却派给四福晋,也不知怎么想的。
“是你提的膳?”
小宫女条件反射跪到地上,缩着脑袋回道:“回嬷嬷,是,是奴婢提的膳。”
“进宫多久了?”
“奴婢进宫八个月了。”
“八个月?抬起头来说话!”
“进宫八个月就敢跟我耍心眼,你以为你能糊弄过我?!”程嬷嬷厉色盯着张华的眼睛,张华只抬头望了那么一瞬,登时浑身一冷,颤抖着伏到地面。
“奴婢……奴婢……”
“也不用惊动福晋,我这就回了苏公公,打发你回内务府,这里容不得你了!”
“嬷嬷!奴婢错了,奴婢知错!求嬷嬷别告诉苏公公,别撵奴婢走!”张华膝行到程嬷嬷脚边,不敢伸手去拽程嬷嬷的裤角,只能瑟瑟缩缩蜷在程嬷嬷脚尖前哀声乞求。
程嬷嬷肃容敛目,缓缓吐出一口气,“说实话。”
张华冷汗直淌,终于坦白。今日这一趟原来转过两道手。
2. 第 2 章
福晋的膳食一向由红蕊去提,半个月前红蕊将这事强塞给张华,张华每日勤勤恳恳两头跑,只今日实在事忙,无奈答应赵平安替自己跑一趟。
为了这一趟,赵平安半个月里姐姐、好姐姐、亲姐姐地哄了张华几百遍。
赵平安是个年仅十三岁的小太监,是内务府分来的六名太监之一。程嬷嬷从前没使唤过阉人,到了宫里也用不惯太监,六名太监里只有三个程嬷嬷瞧着稍顺眼的、稳重些的能不时分到些活计。另外三个几乎被弃置,赵平安便在其内。
无事可做对宫里的下人们来说绝非好事,不仅仅因为永无出头之日,更重要的是,若一直不能在福晋面前露脸,他们很可能被遣送回内务府。
四阿哥的名声虽不至于宽仁大量,但好歹是个有奔头的去处。宫里多的是陪主子一块遭罪挨白眼的下人。
为了能分个好去处,许多人拿出了毕生的积蓄,当然也有那家底儿不厚的诸如赵平安,那可是卯足了劲儿往上谄媚才换来今日能在四福晋的正院里伺候。
赵平安五官清秀,然而正因为他模样不错,嘴又甜,一双狐狸眼总是滴溜溜地转,才叫程嬷嬷看不顺眼。
一刻钟后,赵平安跪在了后罩房前头的空地上。
程嬷嬷也没明说为什么事罚他,只叫他跪在那里,令众人莫与之同,引以为戒。
“自作聪明有时候并不是好事,在福晋这里,只要你们的忠心,把那些小心思,歪门邪道都给我收回去。”
回屋伺候福晋前,程嬷嬷瞥眼红蕊,“今后你也别去提膳了,叫马勺去。”
马勺是程嬷嬷信得过的太监。红蕊低头应“是。”
赵平安就这么跪了一个日夜。
无人过问,更莫谈为他求情。
次日,将近卯时,天色未明,又下起小雨,周围一个人也无,赵平安正跪得浑浑噩噩,忽然一个硬东西砸进了他怀里。赵平安低头一看,是个冷掉的馒头。
饿了一天一夜,他滴米未进,早就饿得头晕眼花,冷掉的馒头在此刻犹如满汉全席。馒头滚到地面,他立马捡起来,连带面皮上沾的杂草一起塞进嘴里。
再往远处一望,那个给他扔馒头的小宫女已经跑没影了。
正房里,油灯尽了,窗帘子被拉开,漏出窗外一点昏沉的光。
扶摇今日早早就醒了,她没有惊动外间的宫女,单衣起身,坐在窗前,支起小窗,看外面落雨。
正巧就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缩着肩膀淋着雨,跑入她的视野。
扶摇叹了口气。
张华。
这个宫女的名字很陌生,进来三个月,她的印象里昨日竟然是头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春溪。”
“奴婢在。”
大宫女春溪应声掀帘入内,春溪一如既往将自己拾掇得整洁妥帖,进屋时手里还提着个茶壶。
“福晋昨晚睡得好吗?奴婢刚沏了茶。”
扶摇房里四个大宫女,也就春溪守夜时,无论多晚或多早,只要扶摇轻唤一声,春溪总能这样分毫不乱地出现在她面前。
春溪是内务府拨来的,之所以能贴身伺候,纯属是做给皇家看。
总不能进宫来,身边全用自个娘家的人罢?
但近几个月相处下来,春溪比红蕊更合她的心意。
“走,出去看看。”
扶摇从软榻起身,春溪上前搀扶,略犹豫道:“福晋这是……”
“昨日你就该料到,不是么?如何这会又问我?”
扶摇是笑着说这话,春溪听罢却一个激灵跪了下去。
“奴婢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思。”
“好了,起来,别总是一言不合就下跪。”扶摇揉揉额角,“我知道你没那个心思。”
春溪也不再多问,福晋叫她起身,她不会多跪一刻,摸清了福晋的脾气后她就知道,福晋说话一是一、二是二,叫你跪你就跪,叫你起你就起,别多此一举。
外间还守着一个宫女春兰,福晋只叫了春溪的名,春兰不敢擅自入内。
替福晋找好衣裳,春溪便叫春兰进屋,两人一起伺候扶摇梳洗更衣,陪扶摇一路绕过堂屋,往后罩房去。
后罩房既是太监们的起居之所,也是堆放各种杂物的地方,共三个大房间,六个太监睡一个大通铺,另两个房间用来置放杂物。极少有主子会踏足那种地方。
此时天刚蒙蒙亮,程嬷嬷捧着账册正在院里点人,就见红蕊急急忙忙跑来,报说:“福晋到后面屋子去了!”
程嬷嬷听后面色不改合上冊子,吩咐众人各司其职,勿听勿看,带着红蕊赶往后罩房。她隐隐有种感觉,福晋是去看后罩房跪着的那个小太监。
毕竟那道清蒸驴肉,是小太监为讨好福晋,特地跟膳房要来的。
以福晋的身份,跟膳房要一道菜其实一点不难,程嬷嬷刻意瞒下,是为逼着福晋去向金嬷嬷要管家之权。
程嬷嬷不许旁人钻这个空子。
然而千算万算,程嬷嬷漏了一个春溪。
昨日扶摇在房中醒来,问春溪早上那道菜是否是有心人故意奉承?春溪把自己所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说了。
她看见赵平安提着膳盒回来,把膳盒交给张华,张华又交给红蕊。
扶摇便问赵平安是何人,张华是何人,春溪又将二人身世以及平日行为说了一遍。
张华性格怯懦,被欺负也不敢吭声,因此总被欺负。
赵平安倒是一心想往上爬,只苦于程嬷嬷时刻拦着,总没得机会。
扶摇想见见赵平安和张华,刚出门就见远处回廊上,程嬷嬷在训话张华,扶摇没有惊动她们,默默回了屋。没多久春溪来报,赵平安被罚跪。
后罩房前。
春溪为扶摇打伞,扶摇站在雨中,看着浑身无力,也是瘦得竹竿一样的赵平安,突然心里有了决定。
“赵平安。”
她清润的嗓音穿透细雨,落入赵平安耳中。
“咱们院里还缺个管事太监,不如你来做吧?”
连素来沉稳的春溪都吃了一惊。小太监不可置信抬头,在即将看见福晋的脸时,赶忙埋了回去,脑袋磕进泥水里。
无人看见的地方,他像笑又像哭的咬紧牙关:“奴才定全心全意侍奉主子!”
地面溅起污浊的水花。一声又一声,赵平安连磕五个响头。
扶摇微微侧身,正见程嬷嬷往自己身边来,其表情不虞,已经是听到了。
在程嬷嬷开口想要说什么之前,扶摇打断她:“请嬷嬷去把大家都叫到院子里,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扶摇提起裙裾往回走,越过程嬷嬷时,忽觉通体舒畅,清风和顺。
唔……今晚或许能睡个好觉?
“嬷嬷……”红蕊看见程嬷嬷攥住伞把的手紧了又紧,不敢吱声却不得不吱声。
她想问接下来该怎么办,是顺着福晋的意思,还是再去和福晋疏通疏通?
程嬷嬷还没应呢,就见赵平安从地上爬起来,一身被泥水溅得脏兮兮的,抹了把脸,脸上也脏得不成样子。
但赵平安浑然不顾,露出一个贱兮兮的笑看着她俩。
程嬷嬷同样感受到赵平安不善的目光,瞥他一眼,冷冷哼了声,走了。
“嬷嬷!”红蕊踩着雨水追上去。
往后这正院怕是要热闹起来。
扶摇到房里补了点妆,出屋时披一件轻薄的氅衣。下人们站成整齐的四排冒着小雨等在院中,看起来像一个礼仪方队。不过他们都微弓着背,脑袋也都极为统一地低垂45度。
当先一排是扶摇屋里三个大宫女,春兰、红蕊、红燕,有个空位留给春溪,春溪在福晋身边打伞。
春溪春兰来自内务府,红蕊红燕来自乌拉那拉氏。接着是六个小宫女以及六个小太监,各站一排,年纪都在十三到十七岁之间。
程嬷嬷在方队之首,也跟着淋雨,见扶摇走近,程嬷嬷驱步退到一旁。
扶摇让每个人上前做自我介绍,说说自己家乡在哪,几岁入的宫,擅长什么。她仔细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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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神态,尽力记住他们的脸。
众人之中,属赵平安和张华得了一回脸。张华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厨子,清军入关时其祖父得摄政王多尔衮赏识,从此在内廷做了三十多年御厨。如今张华的父亲仍在御膳房效力,可惜张家手艺传男不传女,张华虽能背下一箩筐食谱,却没亲自下过厨。
天选的传膳人。
扶摇赐名张华为春华,吩咐她此后留在身边负责每日三餐。听到这个消息,春华当场泪流满面。
众人纷纷向她投去艳羡的目光。哎,去到福晋身边,对春华来说,算得上一步登天了,以后谁还敢找春华的麻烦?
至于赵平安。这人此前跪了七八个时辰,双腿都还在不停地打摆子,扶摇叫他上前,指他负责太监这头的事务,这小子洋洋得意得很,竟也不用人扶,艰难走到扶摇面前,两条腿定海神针一样杵着,又瞬间像折了一般,直直跪下去。
“咚”一声,极响。扶摇听得皱眉,但她很欣赏赵平安这股韧劲儿。
吩咐众人散后,察觉赵平安似有话说,扶摇让他留下。赵平安跪在扶摇面前,磕了两个响头后,额头抵在地面。
“奴才年纪小,骤然担大任,恐不能服众。”
扶摇听他言语虽如此,但又不像有退却之意,“你既有自知之名,我也不会勉强。”
赵平安噎了一下,身子伏得更低了,“主子对奴才有提携之恩,奴才定不辜负主子!只是……只是若有人私底下质疑主子的决定……”
“那就是你的事了。”扶摇道,“一个月为期,若有人到我面前告发你、弹劾你,或者让我发现你行为不端狐假虎威,这个太监总管你也不必再当。”
言下之意,她不会为赵平安出头。赵平安若想在这个位置立得稳,得拿出本事。
雨渐停,天空初霁,一束阳光照在赵平安的侧脸,因太瘦,他的双颊略微凹陷。赵平安再度伏下身,手臂紧贴地面。
“是,奴才明白了!”
扶摇走后很久,赵平安都没起身,他保持着谦卑的姿态伏跪在地上,嘴角一抹压不住的笑容掩在阴影里。
然后,他发现自己爬不起来了。
虚长他两岁的马勺提水路过,赵平安直起身子冲马勺招手,“马哥,马哥!扶,扶我一下!”
马勺当没听见,提着水桶走过去。不多时又路过一个小太监,赵平安阴沉着脸瞪他,“付贵!扶我起来!”
名叫付贵的小太监和赵平安同岁。付贵跑去扶起赵平安,无端觉得浑身冷飕飕的。不知赵平安瞪着马哥的背影想什么,总之眼神看起有些吓人。
半个时辰不到,四福晋训话下人的事已经传遍阿哥所。
扶摇一回房就吩咐春溪去膳房点一锅十七人份的姜汤,膳房小太监江岸提汤来时,趁着分汤的功夫,手肘不着痕迹戳了下赵平安,“你小子,真成啦?”
赵平安依然让付贵扶着,端了汤笑意盈盈,“托你的福,没有你和牛爷爷,哪有我今日?”
“算你小子识相。不过你也是舍得,那么好的珠子说送就送,好在结果不赖,牛爷爷叫我顺道来恭喜你。等会去膳房提蜜汁肘子去,上回你不是说福晋还喜欢吃这个么?”江岸压低声,“特地使唤人现做的。”
牛爷爷是膳房专管采买的老太监,赵平安瞬间明白这是膳房孝敬福晋的。
“我这里腾不开手,一会福晋有别的吩咐呢,晚些时候我叫人去提。”
“别。”江岸忙道,“肘子凉了就不好吃了,我一会亲自给你送过来。”
赵平安微微笑:“那就麻烦你了。”
“无妨,应该的,应该的。”江岸也对赵平安回以谦和的笑,心中却腹诽:好你个赵平安,这就跟你爷爷拿架子了!
申时,四阿哥从上书房回来,两个小太监伺候四阿哥更衣,苏培盛等在屏风前,沏了盏茶。沏茶的功夫,小徒弟张尧附耳与苏培盛说了几句。
苏培盛听罢,奇怪地看了眼张尧,张尧十分真诚地回应他师父的目光:“是真的。”
3. 第 3 章
“知道了,下去罢。”苏培盛一摆手,张尧弓身退出。
四阿哥从屏风后出来,换下了石青色的蟒袍,穿了件更舒适的月白常袍,手里还握着一卷书。苏培盛送上热茶,另一只手捧过四阿哥递来的书卷。
待四阿哥饮罢,方一边接茶盏,一边说道:“福晋今早检阅下人,指了院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小子,名为赵平安者为主事太监。”
四阿哥从苏培盛手里拿回书卷,垂目盯着书中文章,随口便问:“哦?这人有何特别之处入得她眼?”
“据奴才所知,那小子入宫两年,先是在奉宸苑,姜太监手底下做事。姜太监被罚入慎刑司后,赵平安受其牵连,在奉宸苑日子很不好过。”
“这么说的确有些本事。”四阿哥语气平平,字面上好像是夸赞,但苏培盛听在耳里却不是这么回事。
除了大婚后那几日和四阿哥一起去后宫叩头,以及偶尔受永和宫传召不得不出门,其余时候福晋都缩在自个屋子里,李格格、宋格格前去请安五次里能见到两次都是勉强。
福晋甚至对膳食也从无要求,膳房送什么她吃什么,瞧着应是个温吞的性子,怎么今日忽然做这样举动?
苏培盛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四阿哥是否也有此疑惑,微抬眼,只见四阿哥转身坐回书案前,又开始阅书了。
好吧,四阿哥根本就不关心。
苏培盛默然叹气,从旁边高脚几上提起一个食盒跟过去,眼睛眉毛再次弯起来,“李格格托人送了绿豆糕来,四爷可要尝尝?”
四阿哥头也不抬,摊开一只手,苏培盛见状便把食盒搁到一边小几上,把里面一碟绿豆糕拿出来,拾起一块放到他手心。
其实满宫里谁也不知四阿哥喜欢吃什么,但以苏培盛多年经验,只要四阿哥没将东西吐出来,就表示此物尚可。
“今个晚膳——”苏培盛刚开口,四阿哥咽下绿豆糕,道:“今晚去正院吃。”
“……是。”苏培盛谦卑颔首,瞄了眼那绿豆糕,得,今儿个这绿豆糕是白送了。
四阿哥要来正院吃晚饭的消息很快传至扶摇处,来传话的是张尧。
张尧刚告辞出去,程嬷嬷追着人到阶前,给张尧封了二两纹银。张尧一副受宠若惊模样,推脱几番收下银子,同程嬷嬷讲了几句忠告。
程嬷嬷回房后,当即便给扶摇出主意。
四阿哥今日胃口不错,午膳是在上书房和众阿哥一起吃的。十四阿哥近来喜吃烤羊腿,德妃娘娘叫人给送了两斤去,让阿哥们都分着一起吃。不过此物性燥,稳妥为上,晚上最好给四阿哥准备些清淡吃食。
四阿哥今日还没去过别的格格那里,因刚得了一摞书,他回来就一直待在书房整理书架,大约也没有闲暇再往别的格格那里去了,晚膳前可以给书房送些点心,提醒他早来。
如此这般听了几条,扶摇有些好笑。今早淋了雨后,程嬷嬷便神色恹恹,推说身子不适,张尧来一趟倒比大夫还管用,瞧程嬷嬷精神抖擞地又开始忙活起来。
扶摇提拔了赵平安春华,是该安抚程嬷嬷,索性让程嬷嬷看着办,扶摇乐得清净。
然而晚饭时间,四阿哥并未出现在正院,派去书房送银耳汤的马勺原样又把银耳汤端回来,报说:书房没人了,四阿哥去了李格格那里。
程嬷嬷气不打一处来,依从前在内宅的做法,当即就要以福晋的名义着人去李格格处问安。扶摇按下了她。
扶摇叫人把那锅被撇下的蜜汁肘子端上桌,自个在房里吃起来。
“你们……呃……”八仙桌前就扶摇一个四平八稳坐在乌木椅子上,周围站着春溪、春华、春兰、红蕊。
四个人围着她,双手交叠恭恭敬敬放在身前,低头看着各自脚尖,等候吩咐。
扶摇吃得浑身不自在。差点就要说:你们都坐下,一块儿吃罢。
这一大桌子菜,她一个人也吃不完呀?
好在扶摇未将后半截话说出口,她话音刚起,门口就响起掀帘的声音,一个清俊的身影穿帘而入。
“福晋今晚吃的什么?”
忽然间一屋子人哗啦跪地,扶摇撂下筷子,到桌侧福礼,嘴里尤包着刚咬下来的肘子肉,匆忙嚼两下咽下去,差点儿给噎着。
外头静悄悄的,悄悄瞥眼门口,便见苏培盛放下帘子守在门口。扶摇这便知道定是四阿哥特意没让外头的人进屋禀报。
四阿哥来她这里时总是行路匆匆,且不要人通传。扶摇像今日这样被他撞见啃肉、发呆、出丑也不知道多少次了。但四阿哥好像乐此不疲?
“原来啃肘子呢,正好我也尝尝。”四阿哥到桌前径自坐下,顺手扶了扶摇一把。扶摇站在一边,三个多月的相处和适应,她已不是当初那个手足无措,四爷一句话落在脑里半天转不过弯的人。扶摇微微侧身,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几人,使个眼色几人便屏息起身,去外头赶紧打水回来给四阿哥盥手。
手帕和碗筷全是经扶摇的手送到四阿哥手里。
扶摇给四阿哥分了一大块肘子肉,把碗摆到他面前,笑盈盈:“这肘子好吃极了,四爷先吃这个,若觉着腻,再尝尝那道白菜炖豆腐。”
胤禛“嗯”了声,端碗接筷吃起来。
他吃得慢条斯理,一点声音也不出,兼之清贵之气加身,浑然不似扶摇印象中那种粗旷不拘小节的满人。扶摇继承了乌拉那拉氏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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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她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马背上肆意飞驰的影子,那是乌拉那拉氏的兄长,是真真正正在草原上长大的人。
或许是因为从小就接受了汉家文化的熏陶吧。扶摇百无聊赖地想着,眼下她已经吃饱了,但四阿哥没停箸,屋里又站着一溜人,若不给自己找点事,只干坐着,实在有些尴尬。
她有一筷没一筷地吃着,微微低头,不着痕迹地拿余光瞥胤禛。
雍正坐她对面吃饭呢。
苍天……
四个宫女在扶摇的右手边伺候,春溪余光微抬,瞧见福晋偷偷在桌子底下掐了自己一把。
春溪眼睫速眨两下,心中替福晋数着。
这是第二十一次了。
四阿哥每次来,福晋都掐自己一把。
寂然饭毕,扶摇从春兰手里接过茶盏捧给四阿哥,那边早有两个太监捧着漱盂和盛温水的铜盆,四阿哥浅啜一口茶水,漱了口又净过一回手,扶摇再把巾帕递给他。
伺候罢这尊大佛,扶摇微微以帕掩口,也在这边漱了口,然后盥手。
待饭菜撤下去,扶摇亲自沏了茶。
前两次四阿哥来她这里都是吃过晚饭,喝了会茶就回去前院书房了,扶摇这是赶流程呢。哪知四阿哥接茶道:“今晚我留下。”
“……”扶摇怔住,胤禛喝了两口茶,抬起目光,两人目光交汇了一瞬,扶摇赶忙垂眼。
噗通、噗通……她心脏狂跳。
雍正,我的爷,你干嘛呀?!!!
“好。”扶摇掀起嘴角,温声笑应,两只手蜷起来,指甲轻轻嵌进掌心。
晚间,夜凉如水。两人挪到右边耳房,四阿哥在中央书桌前誊抄文章,据说是老师布下的功课,扶摇立在一旁为他研墨。
此处文房四宝都是上个月四阿哥离开正院之后,苏培盛底下的人送来的,平时收拢在匣子里,由专人看顾除尘。扶摇手持墨锭,在松花石砚上一圈圈推磨。墨汁如油粘稠发亮,这等好墨配上四阿哥颇具灵气的书法,只看一眼便觉赏心悦目。
扶摇多看了几眼。写的是某地山川风物,这个时候的四阿哥并未过多参与政事,从字迹到周身气度都给人自在闲适之感。
没多久,扶摇手酸了。
她揉了揉手腕,悄悄放下墨锭去一旁端茶,茶盏放到书桌上,四阿哥也不理会。扶摇便给自己也斟一盏茶,默默坐到东面临窗的短塌上。
这塌上设有一个小几,几上铜香炉里烟雾缭绕,香味却很淡,几乎被满屋子墨香盖过去。扶摇随手拿起小几上一本书册翻阅,坐着坐着,眼皮开始打架,身子不知不觉靠向手边的扶枕。
忽然,一道目光落到她身上。
4. 第 4 章
仿佛一道冰凌击中眉心。扶摇猛得惊醒,揉了揉眼,往前一瞥,发现不远处书案那头,四阿哥握着笔,笔尖虚落纸上,却不动。
他微侧首,目光淡淡瞧过来,另一只手支着额角,悠闲地靠在桌沿。
“……咳。”扶摇赶忙坐直身子。
等了一会,感受到那目光始终不走,扶摇只得起身,硬着头皮走过去,碰了碰杯壁,发现茶已凉了。
作为一个现代穿越人,扶摇实在不会伺候人,尽管赶鸭子上架学了几个月,做起来还是生疏,好在四阿哥并不会同她计较。
按照古人的说法,当下的四阿哥还未及弱冠呢,他性子沉稳,不过偶尔也会露出少年人直率的一面。四阿哥虽然不问,但扶摇能从他的眼神里感觉到他对她充满了好奇。
但这人又有些拧巴,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却非得端着,偏不问,偏要让你看出来,让你自己来问。
若是苏培盛在场,四阿哥憋着的这股气指定能舒舒坦坦地抒发出来。可眼下,苏公公不在呀。
扶摇默然叹了口气,替胤禛换了茶,端着茶盏到他面前,嘴角微微挑起,“四爷看着我作甚?”
四阿哥搁笔,没接茶。他抬手,握住了扶摇的手腕,“不早了,看你也乏得很,咱们早些睡吧。”
扶摇登时浑身一紧,垂下眼,轻轻应了“好。”
三个月里,许多事情歪打正着,她和四阿哥迟迟没有圆房。
其实并不是没有机会,第一次两人同榻而眠,四阿哥就看出她不情愿。或许是少年意气吧,那晚四阿哥一根手指头都没有碰到她,四阿哥盖着被子翻个身,自己就睡了,次日凌晨起床,也当做无事发生。烧好的两三桶热水放在净房都凉透了。
亏得四阿哥还不是皇帝,阿哥们的房事没有令人专门记录,也没有宫嬷检查落红。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扶摇心下急转,没发现胤禛握住她的手腕,手指正按着脉门。
那里的跳动瞬间比寻常快了数倍,昭示着此时此刻,这具身躯的主人是何等惊惶无措。
“来人,备水!”
“……”
苏培盛在屋外应了一声,立刻着人备水,不一会,几大桶热水抬入净室,三桶倒进楠木浴桶,另放两桶在一边备用。
几间屋子都是连通的,那头送水的功夫,扶摇随四阿哥步入寝卧,在宫女的帮忙下解衣拆发。
一切就绪,下人们陆续退出,扶摇和四阿哥在床边挨着坐下,四阿哥微微侧身,与她相对。
热撩的水汽几乎弥漫到四面八方,又在扶摇脸前聚拢。
热……
又走到她独自给眼前这爷解中衣的流程了。
扶摇迟迟没动,垂低的脑袋忽然一抬,眨了眨眼问:“四阿哥,喝水吗?”
四阿哥闲适极了,好笑地望着她,指腹抹了下扶摇鼻尖,声音低低淡淡:“你出汗了。”
“我饿……不不,我热,口渴,想喝水。”
“你去吧,我不渴。”
屋内只留了两盏灯,昏昏暗暗。扶摇摸到堂屋,哆哆嗦嗦给自己倒冷茶,连喝五回,胃里的灼热一点没消。
怎么办……
怎么办,难道她这清白的身子就要交待在这了么?!
老天给她开了一个玩笑,但似乎对她还不赖,至少在这里她算个主子。
哎,交待就交待吧,能怎么样呢?
就当给雍正交保护费。
如此一路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扶摇又回到榻前。胤禛未表现出丝毫不耐,他半靠在床柱上,一只手向后撑着,极有耐心地等着。
扶摇给他宽衣,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刚来时大婚的那一晚。
“总觉得福晋有些怕我,可有时候又觉得福晋胆子很大。”
胤禛淡声说着,扶摇一边解开他衣上的扣子,一边心虚地笑,“这是如何说起,四阿哥是我的夫君,是我的天,我……我是敬重四爷,对,敬重!”
“呵。”四阿哥轻笑,不说话了。
给他解完衣裳,扶摇还得解自己的,但她实在不好意思,便转过身,背对四阿哥,解开小衣。小衣上的衣带已松,轻轻一扯,里头就只剩一个肚兜了。
这肚兜还是程嬷嬷给她选的,上面绣了两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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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闻里四阿哥喜欢的玉兰花。当下扶摇十分后悔,干什么听程嬷嬷的穿这个?一会四阿哥瞧见了,会不会以为她是在模仿李格格呢?
正胡思乱想,身后褥子一沉,一个人影倒了下去。
“……?”扶摇回头,看见灯影中四阿哥明朗的五官。
四阿哥眼睛闭上了,他穿着那件薄薄的松垮的月白寝衣,脑袋倒在枕头上。
……睡了?
这就睡了?
那你叫水做什么?!!
风中凌乱了片刻,扶摇倾身去够内侧叠得豆腐块一样的簿被,展开被子盖到四阿哥身上。
床挺宽的,两个人躺下去中间还可以留出三四寸距离。说不好此刻是什么心情,扶摇一面窃喜,一面又隐隐担忧。
四阿哥对她毫无兴趣固然是好事,可若是一直如此生分,将来四阿哥登基,还会予她皇后之位吗?雍正这个人可是恩怨分明得很,对没有情分之人说踢就踢了。
乌拉那拉氏眼下看似如日中天,实则族里子嗣不盛,难以后继。不久之后随着其父的离世,宫里头乌拉那拉家就只剩扶摇一个说得上话了。程嬷嬷的费心绸缪不是毫无道理,甚至是极有预见性的。
哎。
一番天人交战,扶摇看着男人的睡颜忽而苦笑。想什么呢?现在是该烦恼要不要承宠的时候么?当事人都睡着了。
四阿哥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天不亮就得起床,外间那盏灯便是留作起床时照明所用,方便下人们到时间进屋伺候。但这位爷睡觉又不喜见光,因此熄了床前的灯,还得严严密密拉上床帘。
扶摇熄灯回床,拉上帘子,霎时陷入一片黑暗。刚寻着自个的位置躺下,枕边人冷不丁翻了个身。
他的额头忽然抵近,呼吸拂到扶摇鬓边。
这还是头一遭。
他的手在黑暗里慢慢攀上来,越过雷池。扶摇宕机了,僵直躺着,眼睛望向伸手不见五指的帐顶。
试探。
扶摇恍然明白,他没睡。
四阿哥……你真是个神经!
扶摇转身,寻着那片温热的呼吸,迎了上去。
5. 第 5 章
隐隐瞧见里屋熄了灯,苏培盛依惯例到西厢房前头抱厦打个盹,两名小太监守在正屋前。
福晋房里今日轮到春溪春兰值夜,两人穿戴整齐坐在西边耳房,不点灯,也不敢睡,只稍稍歪在椅上。四阿哥一来,这屋里所有人都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四阿哥起得早,他们得比四阿哥起得更早,索性都不睡了。
忽而听到寝屋传来前所未有的响动,春溪春兰的瞌睡登时就去了七八分。
按理,主子们完事后她们得帮主子梳洗擦身,但里头的动静迟迟没有消下去。
今个不同往日,小太监报给苏培盛,苏培盛立马又回来正房门前守着。
扶摇快散架了,她浑身酥软,觉得自己像一条赤条条被剥去鳞片的鱼,被按在砧板上,毫无还击之力。四阿哥虽然金尊玉贵,但他从小学习骑射,指腹早就起了一圈厚茧。扶摇被捏得浑身都疼,又羞又恼,一时情动,像抓浮木一样抓住他,咬在他耳畔。
男人闷哼了一声,账子里随即响起愉悦的笑。
一开始不是这样的。
一开始四阿哥没这么能折腾。扶摇身子起伏,无力地回想,到底方才是哪一点勾起了四阿哥的兴致?
原本黑暗里谁也瞧不见谁的脸,他轻轻来了一回就要下榻去的,哪知帘帐拉开了一瞬间,他的目光落回扶摇身上,眼神里忽然像点燃了小火苗,他又将帘帐拉上了。
扶摇早不在原来的位置,她侧着身子,半边脸埋进柔软的褥子里,身体一遍又一遍承受着,魂游天外的同时,鼻尖涌入一股淡淡玉兰花香。
原来是她的肚兜,被程嬷嬷熏过香的那件,不知什么时候被扔到这里,压在她脸下。
……
扶摇再也忍不住,叫出了声。
……
过了许久,寝屋内声音终于停了。
苏培盛守在门口,一脸冷静从容,边上两个小太监见里头四阿哥没有吩咐,不由得微微转头,奇怪地对视了一眼,苏培盛在他们脑袋上各拍了一巴掌。
主子没发话,谁也不敢进去,只能继续等。春溪春兰这边也是一样。
等着福晋和四爷喊她们,没一会,却只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然后净室里响起落水声。
四阿哥没叫人去伺候,他穿起亵裤,留扶摇摊在床上,自个就去了净室,先把自己拾掇好,叫人进去换水,再赶人出去,回到床前,把晕乎乎的扶摇抱起来放进浴桶。
扶摇半梦半醒间,就觉得自己总是腾空,落不到实地。四阿哥要放她进水里,她不愿意,死死搂住男人的脖子,一番拉扯下把已经拾掇整洁的四阿哥又拉进了浴桶。
苏培盛得以进屋时,四阿哥已经起床,两名宫女伺候四阿哥更衣,而福晋还睡得死沉。苏培盛等候在外间,看见四阿哥从屏风后出来,一脸疲惫却脸色红润得很。乍然瞧见四阿哥耳根有道齿痕,苏培盛目光惊颤,正想开口,四阿哥抬手止了他的话。
出门时,苏培盛吩咐人端了盆冷水,四阿哥用冷水拍了拍脸,神清气爽地离开。
“福晋……福晋……”
扶摇在一声声轻唤中醒来。醒时屋里还拉着帘子,遮住光,恍然仍在黑夜之中。
“福晋快醒醒,永和宫娘娘传您过去呢。”
放在往常,扶摇定然麻溜爬起来,娘娘传召,一刻也耽误不得,而今日,她恍恍惚惚,只觉得身上哪哪都疼,再顾不得甚娘娘不娘娘的。
见她如此,程嬷嬷只得吩咐春溪春兰架她起来,瞧见她脖颈上一圈吻痕,下颌至胸口处都是痕迹,程嬷嬷不由得心中诧异,吩咐红蕊把粉盖厚一些。
各人忙碌一通,像打扮一个木娃娃打扮扶摇。程嬷嬷拉开挡光的帘子,扶摇在镜中看见自己,穿一件粉色宫装,梳着沉甸甸的旗头,粉光脂艳,瞧着倒挺像那么回事。
正午的阳光照了进来,照在扶摇脸上,很暖,扶摇深吸一口气,仰起头,走出门口。
“走吧,侍膳去。”
福晋这个身份多数时候还是有便利的,比如可以对内务府拨来的下人挑挑拣拣,可以随自己的意在四阿哥院里立规矩。
上头赏下什么东西,从来都是先送到正院,扶摇若想全要了一丁点不留给底下两位格格,谁也不敢说什么。但有时候,这个身份也很令人烦恼。比格格还不得自由。
眼下就是如此,永和宫说是邀她一块用膳,其实就是去伺候德妃罢了。要扮演一个好儿媳,还要扮演好一个优质得体的四福晋,这活儿可不是那么容易。
永和宫内。
德妃拿着剪子给一盆正开得灿烂的月季修剪枝丫,宫人回禀四福晋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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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门前,德妃听罢“嗯”了声,命人去沏两盏茶,特意叮嘱:“还拿皇上赏的那罐松萝。”
上月皇上给永和宫赏了茶叶,德妃娘娘叫人开罐尝尝,正巧遇到四福晋来请安。二人在殿内品茗,四福晋对这茶赞不绝口。
大宫女秀云跟着德妃十余年了,秀云眼观鼻鼻观心,便打趣道:“娘娘对四福晋真好,四福晋若是知道娘娘这般用心,只怕一会都不舍得走了。”
德妃笑笑,“瞧你小嘴甜的,还不快去看看人到哪儿了?”
今个扶摇的步子迈得比以往都慢,到永和宫时,还差点在阶前摔一跤,幸好来接她的嬷嬷及时将她扶住。
这一路踩着花盆底鞋,加上昨夜被折腾狠了,腰腿俱酸,她浑身没有力气。见着永和宫大殿,莫名就有一股无形的威压散开来,迫使扶摇提心吊胆。她实在不愿意来。
其实德妃对她不差,娘娘言语温和,从不过问四阿哥院里的事,每次传她用膳都是聊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小事,比如问她可骑过马?问她草原有多大,是否能目穷千里?问她爱读哪些书,平日里玩什么打发时间?
德妃和四阿哥的关系看上去没有那么水火不容,至少在人前母慈子孝是做得滴水不漏的。
不过,扶摇也不会冒然以为这对皇家母子就是这样而已了,因为掌管四阿哥院中内务的金嬷嬷正是从永和宫过去的,而四阿哥从不让他这位奶嬷嬷插手他自个的事务。
正殿内,婆媳相见,扶摇行过礼请了安,德妃把扶摇招到榻上小坐,拉着扶摇的手说了好一会话。传膳时,扶摇依照惯例要先给娘娘布菜,德妃却拉她坐到身边,温声嘱咐:“别忙,安心用饭,今个不用你做这些。”
“……?”扶摇受宠若惊。以她往日观察,德妃是很讲究规矩的人。
你们皇室中人都是这么捉摸不定吗?
红枣莲子汤端上来的瞬间,扶摇明白了。到底是宫斗冠军,德妃哪里是不关心四阿哥,只怕四阿哥院中发生的一切本就在她掌握之中。
德妃把那唯一的一碗红枣莲子汤推到扶摇面前,脸上是慈母一般的笑容,“喝了它,补补身子,女孩子身体娇,最要常吃这个,身子养好了将来才能为皇家开枝散叶。”
“是。”扶摇脸颊滚烫,低下头。端起那碗红枣莲子汤,听话地干了。
6. 第 6 章
饭过半,忽有宫女来报四阿哥来了。德妃忙让人摆上碗筷,请四阿哥到偏殿一块吃饭。
见到扶摇,四阿哥也不惊讶,德妃盛请,他也不推拒,从从容容地入座,吃了一碗。其实此前他已在上书房陪他父皇用过饭,他父皇考校功课时随口问了句“最近去看过你额娘吗?”四阿哥回道:“上月中旬去请过安,陪额娘吃了顿晚饭。近两日儿子忙于课业,疏忽了。”
离开上书房,四阿哥就直奔这了。
四阿哥目光从扶摇桌前的空碗一扫而过,里面只剩了个枣核,他抬眼看向扶摇,“额娘这里的厨子比咱们那不知强多少,你若喜欢吃,以后咱们常来。”
德妃听了很高兴,眼睛微微弯起,笑道:“是啊,你们常来,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我,我叫人给你们做。”
说着侧头看向四阿哥,“天气越发热起来,我已打发人准备着,下次来就有冰碗吃了。浇上厚厚的一层冰奶酪,再添上枣泥糕、水果干,你定喜欢。”
“额娘赏赐,儿子自然喜欢的。”四阿哥笑着回应,“下次儿子带福晋一块来,紫禁城的夏日福晋还没经历,儿子替她求一份恩典,永和宫的冰碗素来可口,请额娘也赏她一份。”
“好,好,都好。”德妃一口答应。于是两个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到扶摇身上……
陪德妃说了会话,见着德妃略显乏意,四阿哥带扶摇告辞离开。
二人走在宫道上,正下台阶,四阿哥忽然抬手,托住扶摇手臂。扶摇一愣,疑惑地扭头,就见四阿哥轻轻叹气,“此处无人,你不必逞能。昨晚……”
四阿哥顿了顿,耳根竟然悄悄泛红,“咳,昨晚没节制,今个额娘又突然召你,你定然没休息好了。”
扶摇在心中冷笑。
呵呵,你还知道啊?
扶摇不能直接甩掉四阿哥的手,不发一言已是当下她唯一能做的。
不过,表情也不能太冷,不能让四阿哥觉得被下面子。于是,扶摇的表情就变成了——抿着唇,一言不发,看上去略显嗔怪。
不知道又戳中四阿哥哪个诡异的点,四阿哥看着她,忽然眼波动了动,手滑下来,竟然在袖子下轻轻牵住了扶摇的手。
“……”这……
触感很轻却如此真实。扶摇目光轻瞥,扫过年轻阿哥尤显青涩的脸颊。知他很是小心翼翼……可……
青天白日如此行径,这还是那个她印象里埋首案牍的四大爷吗?
看着眼前人,扶摇猛然意识到——他本来就不是呀!
这个时期的四阿哥在史书上不过只言片语。原来他也有这样一面,他也不总是循规蹈矩。想起昨夜那一幕,扶摇心头瞬间如有数万匹那个什么什么马呼啸跑过。
他一点也没有规矩!!!
二人安静了片刻,廊道上骤然响起一声轻快的呼唤。
“四哥!”
这一声底气十足,带着些少年人年少无畏的气势。扶摇向来人望去,只见一个六七岁左右,穿金蟒箭袖的阿哥抱着个大弓迎面跑来。
袖子底下悄悄松了手。十四阿哥跑近,在四阿哥身前立正,“四哥,四嫂,真巧,你们从额娘那来吗?”
扶摇微微低头,侧身行礼问好。四阿哥往他怀里大弓一瞥,笑问:“你这是去哪儿了?下学也不回永和宫陪额娘。”
“八哥约我们围场游猎,大哥非要找麻烦还抢地盘!大家约好了,等会马背上见真章!大哥近日来越发欺负人了,我得让他知道咱们不是好惹的!”
说着掂了下大弓,飞扬的神情沉下来,恨不得扔之而后快,“谁曾想这玩意这么不经用,这不,弓弦松了!我得赶紧回去求额娘想个办法。”
“既如此,那你快去吧。”四阿哥侧身让路。
“四哥,回见!”
扶摇也跟着侧身,又行了个礼,待十四阿哥风风火火地过去,扶摇微微抬头望了眼远处宫殿。
弓弦松了,找德妃娘娘做什么?
一转眼,撞上四阿哥的目光。
“他那把弓来历不凡,弓弦由牛筋所制,听说是温僖贵妃入宫时其母族所献。十四弟周岁礼上,额娘向贵妃借来大弓,没想到众多金玉礼器中,十四弟一把就抓住了大弓。一年后作为诞辰礼,温僖贵妃便将此弓赠给了十四弟。他这是去求额娘,向温僖贵妃讨要修复弓弦的法子呢。”
“原来如此……”扶摇点点头。
四阿哥低头理了理袖子,片刻功夫,便往前走了。扶摇落后两步,急忙碎步追至他身后。看着前方沉静的背影,刹那间心底涌出一种奇怪的微妙的感觉。
如此看来,温僖贵妃和德妃关系不错,而温僖贵妃之子……是十阿哥。
……
阿哥所。
四阿哥的正院里,苏培盛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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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久候,边上一个小太监抱着四阿哥的书箱。
送了扶摇回房,四阿哥转身就往外走,扶摇一个不慎没拦,扭头瞥见程嬷嬷无奈的目光。
好罢,扶摇嘴角悄悄一瘪,她不是不慎没拦,她就是故意没拦。什么“四爷坐一会”、“四爷喝口茶”……
扶摇觉着四爷不需要这些,离了这正院,有的是地方让四爷去坐坐。
扶摇换了身淡青旗袍,穿上软底绣鞋,晚饭时,只嚼了会筷子就把筷子放下了。
今个四阿哥不在这吃,便一切从简,支了个小几,将四个荤菜四个素菜都摆到靠窗的小榻上。
昏黄的暖光洒落屋内,堂中一片静谧,五个宫女加一个程嬷嬷在榻边站了两排。福晋思虑的样子不着痕迹地落进了她们眼底。
这几案上每道菜都是春华琢磨来琢磨去,费好一番功夫定下来,再亲自去厨房叫的,既有时令鲜蔬,又有煮得酥烂的肋骨肉,还专程请师傅焖了道蜜汁排骨。瞧福晋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可愁坏了春华。
春华正焦虑地揪着袖口,站她左手边的红蕊瞥见这一切,却嘴角冷冷一弯,料定这丫头必定挨骂!
程嬷嬷不动声色逡巡着众人脸庞,目光在春华脸上顿了顿,又在红蕊脸上顿了顿。
福晋落筷时,程嬷嬷叫人把饭撤了,待伺候罢福晋漱口洗手,方缓慢问道:“今日饭菜是否不合福晋心意?若不然,还是将春华打发回她该去的位置,莫在屋里碍眼了。”
春华正帮忙收拾饭桌,听了这话手里还捏着筷子咚一声就跪下来,朝扶摇磕了个头。没来得及求饶,扶摇先打断了她。
“春华叫的膳不错的,有荤有素,有热有凉,还都是我喜欢的口味,可见她的用心。可能是今日累了,我没有胃口,不怪她。”
程嬷嬷只得作罢,“既如此,我陪福晋去院子里走走。”她话刚落,门外响起断断续续的脚步声。
扶摇蹙眉看向春溪,春溪颔首领命,掀帘瞧了眼,片刻后回来,脸上表情古怪。
“是赵平安。”春溪道。
“又是他。”程嬷嬷皱眉,哀怨的眼神微微低垂,扫过扶摇身前,“我早知这奴才是个无法无天的,整日里净做些浑事。”
扶摇当没听见,问春溪,“他在外面做什么?”
春溪犹豫一瞬,面露为难,“奴婢实在说不好,不若福晋移步瞧瞧?”
7. 第 7 章
扶摇让春溪搀着出门,刚掀帘子,便见院中立着两个木架子,中间铺开一条宽大的白色布帘。
此时太阳落山,天色向晚,有人提着灯笼站在布后,布上就显出了清晰的影子。
见扶摇出来,赵平安提着灯笼从布后走出,到扶摇面前打了个千儿。
“赵平安,你这是要做什么?”扶摇摸不着头脑。
“主子请瞧好罢。”赵平安搬来椅子让扶摇入座,提着灯笼又退回了布帘后。
“砰砰——”
忽然不知从哪里发出铿锵有力仿似锣鼓的声响,随着这声响,前方布帘上,赵平安的影子消失了,他似乎是极快地蹲了下去,随后,布帘上映出小小的两个好像是披甲执锐的身影。
有人唱喝:“妖猴哪里走!”
扶摇微微一愣,看见帘上的两个灯影动了起来。
“吾乃——清源妙道二郎神,今奉命前来,擒你这泼猴狲——”
小宫女们陆续往扶摇身后靠拢,春华绞着的双手慢慢放松,春溪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程嬷嬷皱眉双眼睁大……众人望着那帘上灯影,唱腔入耳身临其境,一时都看得痴了。
“这是……”扶摇坐在大椅上往身旁侧目,“这就是那赵平安计划的浑事?”
清溪弯腰回道:“恐怕正是呢,亏他想得出,需要奴婢去叫停吗?”
扶摇摇头,“我还是头一次看影子戏。”
清溪“噗嗤”笑道:“这样子的影子戏奴婢也是平生头一次见。”
扶摇不再开口,坐正身子心内叹了口气。她是真没见过影子戏,不过这样的影子戏当真别有一番意趣。
一出《大闹天宫》唱毕,扶摇当先抚掌叫好,赵平安提着亲手做的影人出来,扶摇这才看清了。
原来那影人是由纸板剪的,不算精致,勉强能看出人物轮廓,还有那所谓的擂鼓,其实是付贵躲在帘后敲的铜盆。
“赵平安,想不到你竟有这样的本事。”
赵平安领着付贵到扶摇座前,二人打个千正要下跪,扶摇忙道:“勿跪。还有别的戏吗?左右长夜无聊,你们再唱两出来听听。”
“奴才遵命。”
赵平安和付贵退回帘后,两人接着唱戏,夜里微风渐起,春溪抱了件薄氅披到扶摇身上。
高亢洪亮的戏腔听得众人欢喜,窃窃私语声逐渐转化为惊叹,扶摇也不管她们,月上时,院中便热闹起来。
又一出折子戏唱罢,扶摇啜了口热茶,正琢磨赏些什么好,忽然有掌声从院门处传来。
院中倏忽静了一瞬,紧接着“哐当”一声,铜盆、影人争相落地。帘布那头的赵平安和付贵伏跪于地,扶摇坐在帘子这头,看不见院门口,侧着身子往院门望了眼,登时从椅子上弹起来。
宫女太监皆惶惶而跪,四阿哥便在一声声请安中走到扶摇身前。
扶摇向他行了礼。
“四爷,怎么这会来?”
“幸而来得不算晚,没错过好戏。”四阿哥走到大椅前,坐下了。
“‘快活林’……尚可,你们从前学过?”
这话是问赵平安和付贵,二人急忙膝行到四阿哥跟前,付贵喏喏不敢说话,赵平安回禀:“付贵从前跟家里的唱戏班学过几年,奴才听来有趣,想着为主子解个闷,便私下跟他学了两出。”顿了顿,赵平安伏下身,额头贴地,“奴才卖弄了,请主子爷恕罪!”
四阿哥听罢,偏头看了看扶摇,扶摇披着氅衣站他身边。撞上他的目光,扶摇微微一笑,“妾身正不知赏些什么好,既然四爷来了,给出个主意罢?”
四阿哥嘴角一扬,转了下拇指上的玉扳指。
“苏培盛。”
“奴才在。”
“赏点好的。”手指轻轻点了下前方跪着的两人,四阿哥起身进屋。
扶摇脚步一顿,看了眼苏培盛,转头跟上。青年太监沉稳持重的声音响在身后。
“是。”
“……”
屋外月华铺设,屋内灯影缭乱。
四阿哥穿过厅堂,径自走进右耳房——此处摆了许多书,算是小书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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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内一尘不染,平日里四阿哥若不来,此地便也无人踏足。不过,扶摇偶尔太无聊了,会过来往书架上翻一翻。
四阿哥就停在那书架前,不知在找什么,扶摇在一旁等着,等了一会,四阿哥从书架里抽出一本册子,然后转身,把册子递到了扶摇手边。
“?”扶摇微怔,接过一看只觉得有些眼熟。
……
…………这不是昨夜她随手翻的那本书么?!
四阿哥坐下接着抄书了,铺纸研墨十分娴熟。一个笔直的人影照在那灰白的墙壁上,影子随灯焰微微浮动。
扶摇放下书册,走过去,轻轻碰了他手,从他手上拿过墨锭,同往常一般为他研磨。
研了一会就坐去窗边小榻上,翻起手上这本书。
此书是晋朝张华所撰博物志,前几页看着倒是新鲜,可看久了总是让人昏昏欲睡。四阿哥莫不是以为她就爱看这个?所以随手递给了她?
唉。
误会呀!
这回可不能再睡着,扶摇略坐一会,感受到睡意袭来,忙起身到门前叫春兰沏茶,顺便吹会夏风。
回来时四阿哥乜了她一眼。
“四爷,吃茶。”扶摇笑盈盈。
四阿哥摇了摇头,扶摇听见他叹息了一声,“算了,你先去睡吧。”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扶摇立马应道:“那我就不搅扰爷了。”
离开内书房,扶摇如蒙大赦。洗漱毕,春溪伺候她更衣,说起适才苏公公代主打赏一事。
“也没说赏什么,只叫他俩明儿自个过去取呢。”
“明早你也记得找程嬷嬷拿二两银子去赏给他们。”扶摇道。正如金嬷嬷是这整个大院的内务总管,掌管着院中库房钥匙,程嬷嬷也管着扶摇屋里的小金库。
“接连得赏,那赵平安得神气好几天了。”
扶摇笑:“且让他得意两天,这院子里的人心思不在一处,须得出现赵平安这样一个人。我得让大家知道,谁向着我,谁就会有赏。”
“福晋说得是。”
8. 第 8 章
这还是第一次,四阿哥竟然连着两日留宿正院。
屋内留了盏灯,床帘虚掩,扶摇缩进被子,躺在床上,直愣愣盯着绣满帐顶的“玉堂富贵”。听说这床上一应软帘绣帐就连绣线都是大婚前,德妃娘娘亲自挑选的,说起这事时,红燕满眼艳羡憧憬。
每三日,红燕和春兰会将被褥帐子抱到后院晾晒、熏香,拾掇得比人还勤快。
寝屋后有一棵古柏,风起时带来沙沙声响,四阿哥来这里睡时,窗户会紧紧关上,因四阿哥睡眠浅,听不得这样声响。
可扶摇却喜欢听着窗外的种种夜声入睡,无论是风声、鸟声,还是别的。
神思游荡了许久,扶摇慢慢睡着了。
睡得很熟,以致于四阿哥掀帐上床时,扶摇眼睛都没睁就翻了个身,抱着被子滚到一边。
四阿哥头一回遭受这待遇。
床褥倒是已经十分温暖,就是大半夜的,没得被子盖。
四阿哥拽了拽被沿,没太用力,直到发现自个福晋似乎确实睡着了,且并不是在跟他玩什么情趣,四阿哥脸色瞬间沉下来,索性揪着被子用力一掀——
“啊。”一声极轻极轻的呢喃从枕头另一侧传来。
即便这样,福晋还是没醒,甚至没转身。
若她转身睁眼,必然被眼下这爷的神情吓一大跳。
但她没理会,四阿哥憋着一股气无处可施,他掀了她的被子,阴沉着脸钻进去,然后揽住了她的腰……
就这么睡了。
凌晨醒来,外头天儿还没亮。习惯了八小时深度睡眠的扶摇被四阿哥起床的动作吵醒。
四阿哥起床披衣,转个身就对上了扶摇的眼睛。
“以前未曾发觉,福晋夜里睡得这么沉。”
扶摇讪讪笑:“昨夜本想等着四爷,没想到还是睡着了。”
“难为福晋有这份心。”四阿哥说得冷冷淡淡,径自起床,宫女捧上铜盆伺候四阿哥盥洗。扶摇在床上略坐了一会,没听见四阿哥“开恩”叫她不必起床伺候,只好穿上鞋袜,麻溜从床上起身。
“我来。”扶摇接过春兰双手捧上的衣物,小心翼翼为四阿哥穿上,猜想他多半是因昨夜自己先入睡而心中不悦。虽然分明是他自己下的吩咐。
玉佩流苏一件件挂在他身上,在几乎令人窒息的静谧中轻响。
“今日早饭在哪里吃?”一面替他扣上衣裳,扶摇问道。然而四阿哥只是垂眸,沉默地看了她片刻,转身走了。
扶摇:“……”
“主子?”屋外天色灰蒙蒙,候在门外的苏培盛显然没料到今个四阿哥出来得这么快。
就连门帘子都是四阿哥自己掀的。
苏培盛心思微动,不禁用余光往里瞟了眼,只见门帘那一头,影影绰绰的,一个纤细的人影怔怔站着。
“天色尚早,我让人把早膳送到外书房。”苏培盛跟在后头道。
四阿哥面无表情“嗯”了声。他不高兴的时候,任谁哄都不好使,等他自己撒过气,消了气就好了,苏培心中了然,定然是里头没把四阿哥伺候好。
这下闹心了,他们做奴才的今儿一整日都得格外小心!
一行人刚出二门,就见金嬷嬷在甬道里站着。
四阿哥冷眼一瞥,脚下不停,苏培盛的眼尾却瞬间挤出两道皱纹。
明眼人都看得出那婆子是特意在此堵四阿哥,不然这大早上的,徘徊在二门上作甚?
金嬷嬷抱着几本账册,快步走到四阿哥面前,四阿哥顿住脚,嘴角微弯,“嬷嬷这是要上哪儿去?”
金嬷嬷蹲了个万福,禀道:“奴婢独理院中账务已三月有余,早该将大小内务禀与福晋。因福晋生病,迟误了数日,这不,喜闻福晋大好了,奴婢赶紧过来请安,顺道将账本和库房钥匙一并交予福晋。”
“她的病刚好,又是初来乍到,如何处理得来这些繁琐之事?许多小事还须你费心。”
四阿哥这话仿佛说到了金嬷嬷心坎上,金嬷嬷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四阿哥实在是折煞老身,奴婢自当竭尽全力协助福晋。”
“嗯。”
四阿哥带着人远去,金嬷嬷带着一脸笑意来到正院。
扶摇刚要睡下呢。
被四阿哥一番行径弄得稀里糊涂,扶摇在屋里呆立了片刻,最终决定不去理会。赵平安和付贵一大早从春溪那收了赏,神采奕奕前来谢恩,才被她打发走。
“这些是账本,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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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今年院里的收支明细,和库房的出入。”
那一摞砖块似的账本拍到几案上,连案上摆的汝窑花瓶都颤了颤,扶摇本恹恹地歪在榻上,不由得身子微微直起,眼皮跳了跳。
一、二、三……她默默数了数,一共四本。
“这才刚入四月,这是……每个月都记一本?”可若是每个月分开造册,为何每本册子都这么厚?
金嬷嬷微颔首,“回福晋,正是每月一本。咱们这里人口多,又是独门独院的,事务一点也不比外头那些大宅门里的少。事无巨细,每一笔都得登记在册,日后核查起来,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嬷嬷说得有理,”扶摇端茶缓吃一口,“那……先放着吧,我晚会再看。”
“还有一事请示福晋。昨日李格格差人来说,格格院里那棵玉兰树树皮脱落,有腐烂之象,恐树根害上什么病,要把树皮刮了。”
扶摇心道:找个手脚灵活的去帮她刮了不就是了吗?
转念一想,深宫里头规矩繁多,恐怕没有这么简单,便问:“咱们库房里有刮刀吗?以往遇到此事,是如何处理?”
“库房里没有刀锯,其实这种小事告诉奉宸苑一声,奉宸苑自会打发人来处理。”顿了顿,金嬷嬷道,“就是得等,等多久,却不好说。那树似乎状况很不好,李格格挺着急的。”
扶摇更奇怪了,规矩摆在那儿,着急能怎么办?难不成要我去——
脑子里忽地灵光乍现,扶摇突然好像明白了。
“既然事情这么急,我可以差人去奉宸苑走一趟,只是我入宫不久,也不知道我说话好不好使,毕竟是坏规矩的事。”
虽是桩小事,保不齐就被人拿住话柄。
“要说最稳妥的法子,还是将此事告知四爷,请苏公公出面。四爷的面子,奉宸苑总不会不给吧?”扶摇盯着金嬷嬷的脸,寻找蛛丝马迹,“这种事不会没有发生过,金嬷嬷从前找过四爷吗?”
金嬷嬷微微笑,“以前哪会告诉到我这里来。”
“……”琢磨着这话里口气,扶摇搁下茶盏,道:“此事我知晓了,我会打发人将此事告诉四爷,便请四爷拿主意罢。”
送走金嬷嬷,扶摇再也睡不着了。
9. 第 9 章
金嬷嬷是什么意思?
若传言不假,四爷对那棵玉兰树不会不闻不问。
适才金嬷嬷的语气耐人寻味,似乎从前李格格院中的许多事都未知会她。
扶摇索性坐起来,看了几页账本。果真如金嬷嬷所说——事无巨细。就连院中多支了一把扫帚、摔碎了一只碗都记录在册。
不过也有些事是难以被记录的,比如今日扶摇从私账上拿了二两银子赏给下人,这种事无需动用库房钥匙,也无需知会内务府,便不会惊动金嬷嬷。
春华提了早膳进屋,扶摇翻账本的功夫,榻上支起小几,摆上碗碟,一碗山药粥,两盘猪肉馅、鸭子馅、鸡肉馅的包子,一碟五香干、烧茨菇,还有一钵驴肉炖豆腐。
“以前格格们若有什么事,都是找谁?金嬷嬷吗?”金嬷嬷虽总管内务,可她和四阿哥之间生有嫌隙,这事既然扶摇能察觉,其他人未必不能。
春华为扶摇布菜,春溪盛汤,春兰端来漱盂,红蕊手捧巾帕侍立一旁,这屋里主子下人都是新进来的,哪里知道四阿哥这里从前的事?扶摇忘记了这茬。
屋内安静了半刻,红蕊扫眼屋内,见众人面色为难,无人回话,微挺了挺腰板,回道:“奴婢倒是有些耳闻。听说以前大伙有事都是找金嬷嬷,后来四阿哥去李格格那里次数多了,李格格那里就渐渐不找金嬷嬷了。有一阵宋格格也不找金嬷嬷,金嬷嬷……为人谨慎,比起找金嬷嬷,格格们乃至底下的人更愿意找苏公公,听说苏公公办事快。”
扶摇算是听明白了,金嬷嬷做事一丝不苟,没苏公公好说话。
可苏公公岂是那么好摆布之人?无非是哪位主子在四阿哥跟前得了脸,其与其手底下的人便能在苏公公这里享受到一时半会的优待。
如此看来,李格格近日没得这份优待了吗?金嬷嬷又为何找上门来,亲口说与这事?
扶摇百思不解其故。
可身为福晋,既这事报到她耳朵里,总不能不管。
扶摇看向春溪,“叫赵平安去,就说李格格院子里的玉兰树可能害病,看那边怎么说。”
春溪答应着出去了。
掀起门帘,春溪和红燕打了个照面。红燕怀抱着蚕丝被,小心翼翼侧身进屋。天气愈发热起来,大婚时内务府送来的蚕丝被也可以用起来了。这被子莹润华丽,看似轻盈却是比许多人的性命还重,为这一床被子,红燕守了好几个白日,就防着晾晒时天上下雨。
红燕抻出一只小手,拉住了春溪,小声:“我看见宋格格来咱们院了。”
“来就来了,去禀报主子就是。”春溪道。
“你去……”
红燕瘪嘴,去告诉主子,主子又得叫她打发人走。红燕打发了宋格格不下五次,实在找不到由头了。每次都见着宋格格那委屈失落的表情,叫人看了心里总不是滋味。
她话音刚落,就有小宫女快步走至门前,见到春溪红燕先蹲了个半福,然后将此事禀报了。
红燕讪讪踱去耳房,春溪只得回身报给福晋。
扶摇还没吃几口粥,听罢后,叫春华去问宋格格:“用过早饭没有?”
宋格格回:“还没有。”
扶摇便让春华再拿一副碗筷,将早饭摆到偏厅。
今日她打算见一见宋格格。
“不知你会来,正好今日我吃得也简单,这些菜你若有忌口的就告诉我,我叫人让厨房做去。”
“没什么忌口的,”宋格格坐在椅边,笑容温婉,目光只在自个身前的瓷碗上略顿了顿,却一点也不看桌上其他菜肴,“和福晋同桌用饭,这还是头一回。”
两人寒暄了两句,古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便是当下气氛再如死水无波,扶摇也只能埋头先把早饭吃了。待膳食撤下去,扶摇叫春兰将箱笼里一筐绣线拿来。
“我听说宋格格针线手艺厉害,你若不着急回去,便教我打络子罢。”这竹筐里其实已经打了一个络子,不过因为打得不好,被人给拆了。月前春溪收拾箱笼,发现了这玩意,扶摇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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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回想,才想起来,这是入宫前乌拉那拉氏自己打的。
不过记忆只是记忆,当时是以怎样的心情打这络子却是想不起来了。
“不过偶尔绣一两件玩罢了。”宋格格谦和地笑了笑,目光越过扶摇肩头,轻轻落在红蕊身上,“福晋身边才是真人不露相,听说红蕊姑娘身怀苏绣绝技,我这手艺怎能班门弄斧。”
“这可不好说,我这丫头自随我进宫,虽也动动针线,却也许久没动她那苏绣绝技了。”扶摇笑道。
红蕊侍立一旁,十分不同意这话,忍不住小声嗔怨:“奴婢天天练着呢,只是福晋穿着内务府送来的衣裳,哪里有奴婢的用武之地。”
红蕊祖上曾是姑苏有名的绣匠,家道中落后,红蕊被家中长辈卖给了乌拉那拉氏,正因看中她一手刺绣的本事,乌拉那拉氏才把红蕊放到扶摇身边,让红蕊陪伴扶摇进宫。也正因这一手绝活,红蕊自视甚高。
面对小丫头的嗔怨,扶摇只是笑。
“好了,下回内务府再送衣裳来,我一概不收,我让他们给咱送金线,让你好好展示一下绝活,可好?”
红蕊被逗笑,抿着唇不再说话了,宋氏目光在二人脸上扫了个来回,心知福晋这话不过是哄人,听听就罢,但——平日里福晋便是如此同下人们相处的么?
还是,这位红蕊姑娘在福晋心里的地位与别不同?
短短几息间,宋氏心下定了主意。
“宋格格?”扶摇唤了一声。
宋氏回过神,针线已经摆到案上。
扶摇拾起一团绣线,“有劳了。”
另一边。
估摸着赵平安和付贵已去找过苏公公,领了赏回来了,春溪正想拐到后罩房去找赵平安,却在回廊上与那二人不期而遇。
将福晋吩咐之事说了一遍,春溪发现赵平安似乎没在听。连赵平安身边的付贵也是神情恍惚,面如菜色。
“你两个怎么了?早上见着还高高兴兴的,怎么出去一趟回来这副模样?”
10. 第 10 章
付贵欲言又止,抬头正想说什么,就被赵平安拉住袖子,眼神晃了晃。
“我、我去提水!”付贵低下头,溜远了。
赵平安弯起眉眼,脸上挂起一个笑,“这不是又从福晋这里领赏,又从四阿哥那里领赏,陡然这日子好起来,我和小贵子都有些不敢信呢!好姐姐,你瞧,这是刚才苏公公赏的。”赵平安说着打开一个荷包,拿出一两银子,“这个给你拿去,以后出宫了裁些好看的衣裳买些喜欢的首饰。”
春溪忙往身后退,唬了一跳,“什么东西往我手里放!你吃饱了撑的!快快收起来,想害死我不成!”惊得四下张望,好在没有旁人。
赵平安立刻收回银子,荷包揣进怀里,仿若无事发生,“行吧,不收就算了,姐姐放心,我这就回去找苏公公,一定把福晋交代的事儿办妥!”
“哎——不用你办妥,探个口风就行!”
“明白!”
这个赵平安,迟早被打死!春溪尤在心中暗骂,忽地一楞。赵平安迅速抽身,刚才他和付贵的反常也就不了了之了……
“好你个赵平安……”
春溪感觉自己被赵平安摆了一道,跺了跺脚,回房去回禀福晋。险些露馅的赵平安来到院门,回头看见春溪进屋,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
付贵鬼鬼祟祟从屋后踱出来,两人到院门后大树根下汇合。
“咱们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不该说的别说,你给我记住了!”赵平安低斥。
付贵暗道:你老刚才不也被吓得一脸惨白?
“那这……”付贵从怀里掏出苏公公赏的荷包,“这怎么办?”
赵平安瞪他,“什么怎么办?咱们正大光明领的赏,四阿哥一言千金,给我们就是我们的。”
付贵叹了一声,默默收回了荷包,此言虽不假,心里总是毛毛的。
不久前两人去前头领赏,撞见江岸被架在长凳上挨板子,打得血肉模糊的。监刑的是苏公公手底下的小太监张尧。
赵平安壮着胆子问了两句,张尧便与他们透露了。
原来这江岸仗着自己在厨房做事,常把各位主子的膳单明码标价卖出去,而近来其愈发猖狂,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胆,连主子的行踪都敢卖!
“放心吧,整个阿哥所也不只我们同江岸和牛公公有过来往,几位阿哥但凡是娶了妻、纳了格格的,院里就没有人不去厨房打听的,咱们算什么?两只蝼蚁,不会查到我们头上。”
“可是偏咱们这里把江岸扣下了呀……”付贵仍觉得害怕,“苏公公特意让你我目睹江岸的下场,当着咱的面说那番话,是不是,是不是说明他已经察觉了什么?”
“察觉什么?”赵平安蹙眉。
“察觉那日的影子戏——”付贵话未完,赵平安扑过去按住了他嘴巴。
“你想干什么?找死!”赵平安低喝。
付贵险些喘不过气,捂了一会,赵平安慢慢松手,“这事给我拦肚子里!反正江岸被揪出来,咱们两只虫子也没得能说上话的人了,只此一次,以后咱们不再做就是了。”
付贵总算放下心,捂紧了心口的荷包,“好……我听你的,那我找机会把这银子给我额娘送回去。”
“你娘的病怎么样了?”
“菩萨保佑,日日请医疗治总算是有些起色,就是药不能停,且有得养呢。”
赵平安从荷包里掏出两块银子,略带不舍地垫了垫,摔到付贵身上,“拿去,给你娘。”
银子落到付贵怀里,不待他反应,赵平安已经转身,向院门走了。
“赵哥……多谢!”
偏厅内,扶摇拉着宋格格一边打络子,一边闲话家常。约过了一个时辰,宋格格打了个精美的络子,扶摇手里却只完成一半。
扶摇让宋格格将她那根络子带走,权当一点心意,至于自己手头这根……就留着以后慢慢打发时间罢。
送走宋格格,春溪将赵平安与付贵之事回禀扶摇,略去了赵平安假意送银子的部分。
扶摇打理着丝线,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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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平安这人一贯心眼多,且留意着。哎,我回去躺躺,乏了……”
扶摇回床补觉的功夫,那厢领了吩咐去找苏公公的赵平安风风火火走到岔路口,却是略顿了顿,出了大院。
赵平安没去找苏公公,他在阿哥所内轻车熟路走了一段,随后在距膳房不远的甬道里等着,没一会等到了赵士祥——三福晋院里的提膳太监。
两人在提膳时相识,本没甚来往,见到赵士祥走来,赵平安立马上去打招呼。赵士祥并不讨厌赵平安,赵平安模样好,瘦瘦的一个,又是笑嘻嘻的,没世面的小太监见了他压根提防不起来。
二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赵平安陪赵士祥走了一路,快到膳房门口时,赵平安眼珠子一转,“对了,先前我听说你主子院里新种了一片草?这会儿可长起来了?”
赵士祥翻白眼,“那不是草,那是乌草。”
“不还是草么。这草长起来了么?我们福晋近来总说院里瞧着有些空,若你那乌草长得好我也说给我们福晋试试。”
“乌草不在这个时候开,谁知道长得好不好?”赵士祥说着,语气微微轻下来,“不过奉宸苑的人来看过,说咱们院里土质不好,种植的位置不通风,能不能开花还两说哩。”
“那怎么办?若事情不成岂非枉费了三福晋的心血。”
“奉宸苑运了一车土来,眼下种子已经播下,能不能成就看天意了。”
“哦……那下回奉宸苑的人什么时候过来?”
“明日会再来——”赵士祥一顿,“你问这个做什么?”
赵平安已得到想要的消息,见赵士祥停了脚步,一脸狐疑,赵平安一手搭上赵士祥的肩,坦白道:“小祥子,我也不瞒你。我们院里也有点这个苑囿之事,急需奉宸苑帮忙。”
赵士祥听了,脸色顿时一垮,“原来你打这个主意。”说罢冷哼一声,把自个的肩膀从赵平安胳膀下拔出,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平安浑不在意,哼着昨日唱的那出“快活林”打道回府。
11. 第 11 章
扶摇尚未醒,赵平安在门口碰到春溪,直言自己没有去找苏公公。
面对春溪的诘难,赵平安小声:“我昨日就听到消息,说李格格有两日没见到四爷,咱们这个时候去给苏公公报信,岂不是把四爷往那院子里推?”
“那又如何?主子爱去哪便去哪,岂是你我能左右?福晋既这样安排,自有她的道理,要你自作主张?趁这会福晋没醒,你快去,把交给你的事办好。“
“你别急,不过就是一棵树的事,咱若能帮着料理了,就没必要惊动苏公公,李格格那里说不得还得感谢咱们福晋呢。”
“哼。”春溪冷笑,“你有法子?你若真有门路,你现在就去求奉宸苑。”
“放心吧,只要福晋同意了,明日我就能把奉宸苑的人带来。”
春溪见他一脸笃定,不似作假,不由得怔了怔,心下生疑,“你真有门路?”
赵平安把头一扬,“骗你作甚?等福晋醒了,你去替我禀报。”
“那你早些时候为什么鬼鬼祟祟?”
“谁鬼鬼祟祟了。”赵平安昂起的头顿了顿,转身,“我先去干活了,等会再来。”
“还说没有鬼鬼祟祟。”
扶摇再次醒的时候,已快到日上三竿的时辰。
厅堂正摆午膳,两汤八菜,其中三道凉菜三道热菜两道面点,都是春华一早便写好,交予提膳太监去提的。往常是马勺去,今日换成了付贵。
等里头摆饭的空当,扶摇坐在偏厅,听赵平安回话。
赵平安将心头打算禀了一遍。
“你说……明日奉宸苑会打发人来?”扶摇奇道。
“禀主子,奴才已经打听好了,三阿哥院子里近日种了许多花草,为使花啊草的顺利生长,三福晋不时便请奉宸苑过来察看指点。明日奉宸苑的人来,咱们只需在三阿哥院前等着,等奉宸苑的师傅看完那边,咱们再请他过来看看咱们那树,究竟那树是不是生病了,师傅一见便知。”
“不过是顺道的事,既不耽误师傅当差,咱们也省了多跑一趟奉宸苑的功夫不是?若那玉兰树果真不妙,咱们再告诉苏公公,若只是虚惊一场,又何苦劳动苏公公呢?”劳动苏公公便是劳动四阿哥,毕竟大家都知道四阿哥喜欢玉兰树。
赵平安没见过玉兰树,不知这树究竟有什么了不得,他巴不得树快点死了,这样李格格也不用费尽心思用一棵树来撩惹四阿哥。
当然,这事毫无真凭实据,只是当赵平安被分到正院的那一刻,四阿哥院里的其他小主就都被他统一划到了敌对的一方。
宫里头的斗争他看得听得太多了。
姜公公为什么栽跟头?好不容易被陛下发现园艺的天赋,陛下破例让姜公公去奉宸苑当差,然而只是因为此前其在宜妃宫里伺候,去奉宸苑不到两个月,姜公公便被惠妃以盗窃为由送进了慎刑司。进了慎刑司的太监,再清白也得先销层皮。
见福晋神色松动,赵平安接着道:“这事交给奴才,明日奴才一定把人请来。”
扶摇早便知道赵平安心眼多,但于这事上赵平安说得有理有据、头头是道,扶摇没理由不允。如今要紧的是先为玉兰树“看病”,省的日后四阿哥怪罪。
“你如此信誓旦旦,我便信你一回。”
当夜,听说四阿哥仍旧宿在书房。
次日一早,赵平安就出门了,去了没一会又回来干活,大约是打听到奉宸苑的人还没过来。赵平安第二次出门的时候,扶摇在院子里逛,发现赵平安跛着一条腿,一瘸一拐的。
“他的腿怎么了?”扶摇指着那个背影。
春溪凑近扶摇耳边:“早上春华拿膳单子给马勺,听见马勺和另外几个太监说话,似乎昨晚他们在房里起了冲突。赵平安……被马勺给打了。”
“为什么事?”
“奴婢只知道,马勺自恃强壮,自来这里后,一个人就占着两个人的床位,早前为了谁睡哪儿他们屋里已起过几次冲突了,后来有人告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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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嬷嬷那,不知程嬷嬷是如何料理,倒是没再听说起冲突。这回……”事出突然,春溪也不知。
扶摇叹气:“骤然提他来掌太监之事,还是有些勉强了。”
春溪不敢顺着这话说,福晋能自我反思,身为奴婢的却万万不能质疑主子。
“福晋无需如此想,赵平安本就有些本事,否则他也不会走到如今。只是他们几个这么闹,太不成规矩。”
“自然不能放任,等玉兰树的事情了结我再与他料理。太监们胡闹,不论是何缘由,他这个太监总管都脱不了干系。”
没费什么功夫,赵平安很顺利见到了奉宸苑的周苑丞。赵士祥送周苑丞出来时,没见到赵平安,还特意叫住周苑丞求问了会子话。
一听是四阿哥院里的玉兰树出毛病,周苑丞很爽快地跟着赵平安走了。
赵平安先带周苑丞去见扶摇,见了礼,然后扶摇叫人带周苑丞去李格格那里。没多久,周苑丞回禀,说玉兰树确实害病了,是腐烂病。这病早些治能好,奉宸苑那里有专治的药剂。叫人拿刮刀先将已有腐烂象的树皮刮去,再涂上药剂,慢慢就好了。
扶摇答应,命人跟周苑丞回去拿药,又遣了付贵去膳房借刮刀。
赵平安还要送周苑丞出门,扶摇把他拦下,“你歇会吧,这一瘸一拐的,都走得满头汗了。”
赵平安嘿嘿笑了两声,拿袖子往额头上抹了一把汗,扶摇又叫人拿茶给他。
一事归一事,扶摇是打算问罪赵平安的,然而不等她开口,门外却传来小太监的声音。
春溪立马认出:“是张尧。”
张尧……那不是苏培盛的小徒弟么?张尧毫无预兆来此,扶摇颇觉稀奇,心内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奴才给福晋请安,四阿哥有话要奴才带给福晋。”
“公公请讲。”
“四阿哥说,福晋大病初愈,正是需要静养的时候,正院里人多反而不便,不如退一两个太监回内务府。”
12. 第 12 章
按理,该打发的那个人怎么也轮不到赵平安,但扶摇头一个就想到了他。
张尧进门时,赵平安自觉退到了门边,他手里还握着茶杯,听了张尧的传话差点没站住,一只手悄悄在后头把住门框才勉强站稳。显然张尧也没打算低调。或者说,是四阿哥没打算商量,他不仅决意撵走一两个太监,还不打算悄悄地进行。
扶摇一时难以分辨是自己得罪了四阿哥,还是院里的人得罪了四阿哥。
或许,两者皆有。
“赵平安,是你吗?”
赵平安攥紧茶杯,扑通跪倒,“奴才……”他也没了主意,前一日还那般狡言善辩之人此刻支支吾吾,竟说不出一句解释的话。
扶摇便又看向张尧,“张公公,可否与我说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福晋果然要个理由,张尧心道。突然接了个这样的活儿,他出来前特意问了自个师傅,“福晋会不会起疑?如果福晋起疑怎生是好?”
苏培盛从容道:“无妨,福晋问起来,你就如实告诉,就说有人向咱们告发,赵平安同膳房那江岸有牵连,私底下多次打听主子的事,此行为十分不妥,请福晋小惩为戒。”
张尧一字不落转述了。
扶摇没想到竟是如此。
她叹了口气,看向赵平安,“我曾说过……若有人告发你、弹劾你,或者让我发现你行为不正……”
“奴才所做之事并非只为自己,奴才、奴才可以解释!”缓过神的赵平安瞬间给自己想了数个开脱的情由,但张尧打断了他。
“赵平安,多说无益,你屡次去找江岸是有人亲眼目睹,况且江岸都已经招了,由不得你不认!”赵平安为人狡猾,张尧早在他师傅那略有耳闻,今见赵平安企图为自己脱罪,张尧不由得心中怄气。
“张公公,四阿哥的意思——我知道了。”扶摇淡声。
察觉福晋略显不耐,张尧声音再度轻下来,懊悔不该意气用事,在福晋面前丢了礼数,但他实在见不得赵平安这种偷奸耍滑之辈,可恨,可恨不能立刻驱逐此人,还阿哥所一片安宁。
“那么赵平安就交给福晋处置了。”张尧低头,接着道,“至于退回内务府的人选,主子爷那里已有嘱咐。马勺挟私报复,为一己之欲将赵平安所行之事密告他人,视福晋威仪若无睹,与正院并非一心,马勺必为其一,其余人选,由福晋定夺。”
“……”扶摇一怔,跪在地上以为开脱无望的赵平安更是抬起头,惊掉下巴。
“马勺?四爷的意思是……将马勺退给内务府?”扶摇侧目,下巴点了下赵平安,“那他呢?”
“主子说了,赵平安由福晋自行处置。”
眼看着赵平安嘴角扬起笑意,扶摇冷斥:“你高兴什么?就认定我会留下你?”
赵平安赶忙低头,五体投地,再不敢动一动嘴角。
张尧走后,扶摇让赵平安去外头跪着,叫人将马勺唤来,告诉了四爷的意思。
马勺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谢了恩,大抵是明白他和赵平安是一山不容二虎的关系,而赵平安显然是在这阿哥所寻到了合适的生存之道。
收拾好东西,离开正院时,马勺在赵平安身边停了片刻。
“你给了苏公公什么好处?”
赵平安不解,抬头看他。
“否则,苏公公为什么帮你?”
赵平安咧嘴一笑,昨晚被马勺结结实实踢了一脚在膝盖,现在跪在地上,伤口更裂得厉害了,“苏公公不会向着我们任何一个人,他只会向着主子爷。”
马勺皱眉。
“真笨。”赵平安嗤了声,跪得笔挺,却扭过头,不再理会了。马勺气得甩起自己的包袱,包袱擦中赵平安的脸,疼得赵平安叫了两声,又扭回头。不过,马勺已经向着院门走远。
宫里挺大的,不会再见面,也挺好。
赵平安脸上疼,腿也疼,心里却高兴极了。
“春溪姐,福晋会怎么惩罚他?”
伺候罢福晋吃过午饭,春华和春溪正收拾好碗碟出来,瞧见赵平安神气十足地跪在那里,春华歪着脑袋,觉得奇怪。
春溪道:“反正不会敢他走,不过必须让他吃些苦头,好好长长教训。”
春华点头,“那……那咱们还给他送饭么?”
“不送,”春溪回得十分果断,“这人皮实得很,饿一两日死不了。”
“哦……”
“从明儿起让付贵去提膳,马勺走了,他们那些人也该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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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之前的事你也一概不许提了。”
“嗯,好。”
“记得别给他送饭啊。”
“嗯!我一定不给他送饭!”春华重重点头。她绝对不会给赵平安送饭的,赵平安捅了那么大的娄子,气得福晋午饭都没吃好,赵平安一定要受到惩罚!
满院里谁都没想到,春华竟是这样说一不二的人,说不给赵平安送饭,就一定不送。无她发这善心,自然也不会有人给赵平安送这份温暖。付贵倒是想送,只是他藏起来的食粮被春华给查没得干干净净,一粒馒头星子都没给赵平安留。
晚间,春溪春兰伺候扶摇卸妆,说起这事,颇觉好笑。
“想不到小春华还是这样的性情中人,以往是我小看她了。”春溪笑道。
“你还说呢。”春兰嗔道,“连程嬷嬷都不管,你倒好,让春华去盯着付贵,不许付贵藏东西。”
“我就是随口一说,哪知道春华那么认真?还有付贵,谁料到他真藏了一半馒头?可惜福晋没有看到,付贵那被春华当场抓包,好似吃了一瘪的表情,往常他也不怕春华啊。”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嗔又笑的拌嘴,扶摇静静听着,脸上浮起笑意。
其实春溪春兰从不是多嘴多舌之人,今日如此,不过是为了逗扶摇开心,三个多月的相处,丫头们知道如何宽解扶摇,扶摇也能明白她们的心意。
“赵平安现下还跪着么?”
“回福晋,还跪着呢。”春兰道,“奴婢刚才悄悄从门口看了眼,跪的还算端正,没有糊弄了事。”
“嗯,天也黑了,他也跪这么久了,让他回房去罢。”扶摇道。
春兰领话出去了,春溪伺候扶摇上床,见福晋面露忧色,不由问道:“眼下马勺走了,太监那边算是相安无事,福晋依然烦忧么?”
“倒不是烦忧太监的事,马勺离开,以后赵平安就能独当一面,安安心心做我的太监总管,只是……说到底,这还是四爷帮的忙。”
“马勺和赵平安之间嫌隙过深,一日不解决,一日就是隐患,福晋终究要做处置,四爷恰到时机帮忙,定然是为了替福晋分忧。”
呵呵。
扶摇冷笑。
“这么说来,我还欠上人情了?”
13. 第 13 章
更深夜阑,四阿哥站在书案前描字帖。
这习惯已伴随他十年之久,至如今四阿哥从未有一日懈怠,即便早在十二岁时他就练出一手好字,是陛下和老师亲口夸赞过的。
苏培盛将马勺与赵平安之事回禀,“经此一事,正院应当不会再起风波,福晋可以安心修养,那赵平安也算敲他一个警钟,叫他日后少走歪门邪道,本本分分为福晋办事。”
书房内灯火葳蕤,四阿哥棱角分明的侧脸却犹显冷意。四阿哥罕见地“哼”了声,道:“我知道了。”
苏培盛:“……”
茶水凉了,苏培盛提着茶壶出来,张尧候在门外,见师傅出来,忙双手接过茶壶,“师傅,四阿哥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赵平安如此兴风作浪,就看着他全身而退吗?”
苏培盛把小徒弟拉到一边,“你知道,主子为何弃马勺而留他吗?”
张尧摇头如拨浪鼓。
苏培盛一巴掌拍到他脑袋,“好好想想,今早叫你去传话,说的是什么?”
张尧想了片刻,恍然大悟,“哦!是说马勺与正院不是一条心?”
“正是如此了。”苏培盛道,“马勺和赵平安二人皆是正院的人,马勺却越过福晋将赵平安所犯之事告知于我。他计划着借四阿哥的手除掉赵平安,可这不是打福晋的脸么?这是大忌!”
顿了顿,苏培盛接着道:“不过,你莫以为赵平安从此万事大吉。眼下赵平安为福晋所用,四阿哥才勉强留下他。置之死地而后生,宫里头多的是这样的人,但往往只是昙花一现。赵平安故意趁四阿哥去正院时给福晋唱戏,他这点心思岂能瞒得过主子爷?你不要学他,否则将来我还得替你收尸!”
张尧打了个哆嗦,“徒儿明白了。”正要转身去给主子泡茶,苏培盛叫住他。
“等等,今个不续茶了,用预备的热水放点枸杞进去。四爷午膳就吃得少,晚膳还是在永和宫吃的,虽已入夏,但还是要防着寒气,用枸杞泡水给他暖暖胃。”
一入夏,十四爷就爱吃些凉菜、冷面,永和宫常备冰碗,然而四爷的胃却禁不住太过寒凉之物。以前有孝懿仁皇后替四爷留心,皇后走后,这事就落到苏培盛头上。
大半夜的,张尧找枸杞找到了正院。
苏培盛叮嘱他用枸杞泡水,却没告诉哪里寻到枸杞,张尧一拍脑袋,想到了春华。
扶摇正要躺下,就听门帘外忽然一阵骚动。
春溪皱眉,掀帘出去,原来是春兰端水盆出去时,差点和春华撞上。
不知几人在外边嘀咕什么,片刻后,春溪春兰领着春华进屋,春溪春兰脸上带着忍俊不禁的表情。
“趁福晋还没睡,你快说吧。”春溪柔声,对春华道。
自来到福晋屋里,春华事事小心谨慎,但即便如此依然时不时被程嬷嬷和红蕊捉住错处,春溪不忍,便让春华凡有不确定或难解决之事,就来找春溪,春溪给她出主意。
今夜张尧来要枸杞,给是能给,但东西在程嬷嬷那儿,春华不敢去叨扰程嬷嬷。
以为福晋已经睡下,春华来求助春溪,没想到险些撞到春华。差点又捅娄子了……
“怎么了春华,今夜非你当值,有何事么?”
春华把事情禀告了。在她看来天大的事,听在春溪春华耳朵里却不值一提。
扶摇笑了笑,“春溪,你到程嬷嬷那儿去一趟,给她拿两罐枸杞。”顿了顿,又问春兰,“我记得前日才喝了你泡的红枣枸杞茶,红枣你那儿还有吗?”
春兰道:“回福晋,有,我那儿还留了两包。”
“一并拿给春华,明儿你再去和膳房要。”
一刻钟后,张尧拿着两罐枸杞、两包红枣兴冲冲回去复命。
“春华说枸杞加红枣一块泡水效果更好,润肺补肾,还能消除疲劳!师父,一块放里头不?”
“这两样都是福晋吩咐给咱们的?”苏培盛问。
“正是,福晋还是很关心咱们四爷呢。”
“好吧,放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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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深露重,眼下也没更好的选择了。茶壶里已有枸杞,是张尧来之前春华帮忙兑的,师徒俩就在门口放了半包红枣进去,苏培盛提着茶壶摇了摇,冲张尧摆摆手,让他赶紧去打个盹儿,没多久又得陪着四阿哥起床了。
苏培盛回到书房,四阿哥已经描了一沓字帖,眼神澄明、目光如电,精神依然充沛。
苏培盛想,到底是自个儿多虑了,四阿哥果真是他见过精神最旺的年轻人。
还没喝上呢,茶壶里的红枣枸杞水一往杯里倒,四阿哥眉头微动,立马就闻见味儿了。
“你这里面泡的什么?”
“回四阿哥,是枸杞和红枣。”
四阿哥不记得自己喝没喝过这种东西,他从来不在意喝什么吃什么,倒是记得听别人提过。好像是在皇额娘宫里,还有额娘宫里。
他微微蹙眉,不语,眼神奇怪地看着苏培盛,苏培盛忙赔笑,“红枣和枸杞都是福晋给的,据说能润肺、补肾,还能消除疲劳。”
四阿哥便又往自个身上瞟了眼,苏培盛忙接道:“当然,主子爷身体康健,无需滋补,只是夜深了,就喝一些暖暖胃吧。”
四阿哥提起茶壶,揭开壶盖的瞬间,一股浓郁的甜味溢满书房,茶壶里红枣一颗挨着一颗灌得满满当当。
“去拿个杯子,你也喝。”四阿哥忽然笑了,看着更像是被气笑。
苏培盛听话地拿了个杯子,欲哭无泪。他也是会觉得委屈的,为主子爷好呢,没想到都这会儿了,主子爷还不忘报复他。
当着四阿哥的面儿,苏培盛给自己满上一杯红枣枸杞水,热水下肚,的确暖胃,但那甜腻的味道也实在齁人。
苏培盛刚饮尽了一杯,正抬头,便见四阿哥仰头,将手里那杯喝了。
放下茶杯,四阿哥的神色竟破天荒显得意犹未尽,“我记得前些天内务府送了根人参,你找找,明日送到正院去,就当回礼了。”
次日,张尧找金嬷嬷开库房,把这根手指粗的人参送到了正院。
14. 第 14 章
今日阳光明媚,万里无云,院中绿植摇曳,反射出绚丽的光。
趁着天儿好,红燕抱着两床被子往后院去,春华帮忙抱床单,两人经过廊道,脚步声惊得墙根下围着的五个太监登时作鸟兽散。
太监方平昨日傍晚在草丛里捉到一只蛐蛐,晚上众人都睡了,蛐蛐从他被褥里跑出来,在大通铺上撒欢。有人鼻梁被蛐蛐当跳板,于是大半夜的,年轻气盛的小太监们都爬起来逗了会子蛐蛐。
“赵平安,他们这样也就罢了,你怎么也瞎闹?当心我告诉福晋,治你一个管束不力!”红燕扬声。有太监上前帮忙拿被子,红燕侧身,“手拿走,做你的事去,这里都是福晋的东西。”
福晋的衣物、床褥被子太监是一概不许碰的,也不能看。听了这话太监们都自觉避开,赵平安腿伤没好,走得慢,付贵扶着他,察觉到红燕不善的目光又扫到他身上,赵平安忙将付贵往边上一推,“快干活去!别磨磨蹭蹭的。”
被推的付贵倒是没事,赶忙干活去了,赵平安却险些一个踉跄栽倒,模样又滑稽又可怜。
春华在一旁抿嘴忍笑,红燕摇头叹气,转身将床单拿过来,“好了这些都给我,你去给院里花啊草的浇浇水,再看看春溪那里有什么帮忙的?”
难得李格格宋格格今日像约好了似的一块过来,更难得的是福晋还留她们说话。
春兰奉命去膳房拿红枣和枸杞还未回来,春溪在屋内伺候,红蕊没个人影,现下就春华四处露脸,哪儿需要往哪儿搬。至于程嬷嬷,早上刚在院子里点完了人,就被金嬷嬷叫去对账了。
春华正浇花,正好春兰回来,两人一起泡好茶,送进偏厅。
红枣枸杞茶。
其实要这茶时,扶摇只是随口一说并未多想。但李格格和宋格格各喝一口之后,赞不绝口。
“好香的茶!我屋里的竟不能及万一。”李格格惊叹道。
她穿一件淡青旗袍,皮肤白皙,巴掌大的脸蛋,装饰没有很多,妆容也淡,但一眼望去,就是显得小巧精致。
宋格格是圆脸,若银盆,穿一件藕荷色的旗袍。听罢李格格此话,她抿了口茶水,抬头微笑,“正院的东西自然比咱们的都好,你要真喜欢,就和我一样,常来。福晋这里有的是咱们没见过的东西。”
“你倒是常来,”李格格不甘示弱,“可我听说你也没进几回,下次你若要来,给我递个话儿,我和你一块来。便是不得入门,也能去我那儿坐坐,好过白跑一趟不是?”
宋格格嘴角笑容微微一顿,“听说?谁这么大胆敢背后嚼舌?那几日福晋身子抱恙,我来看望是我的一片心意,总比待在自个院子里不闻不问的好。”
“我也来看望了,可太医特意叮嘱过,福晋需要静养,少叨扰才是,四阿哥也曾嘱咐,无需探望,等福晋大好了有的是机会来往亲近,你难道不知道么?”
眼见两人之间那簇互不相让的小火苗快燃烧起来,为免烧到自个身上,扶摇停止了外场看戏,“春溪,来给两位格格接着满上。”
“既然都觉得好,那就再喝点。”扶摇笑眯眯,心道:这红枣、枸杞都是膳房拿的,也不是甚金贵珍稀之物,哪里就那么好了?转念一想,自己月前上德妃那儿,不也是对着一壶完全不懂的茶叹赏不已吗?
嗐,大家都是讨生活罢了。
“李格格,你院里的玉兰树怎么样了?上面坏掉的树皮刮掉了吗?”扶摇问。
“回福晋,腐烂的树皮都已经叫人刮掉了,奉宸苑送的药剂也定时涂着,虽只过去一夜,但瞧着是向好的。为这棵树,福晋费心了。”
“只要它不再腐烂就好,你要当心护理着,我们这里就那一棵玉兰树,别给养没了,多可惜。”
“奴婢记住了,定然好生照料,等四爷——”话到半道,戛然而止。
似乎是发觉说错了话,李格格面色难堪了几分,但话已出口,还得硬着头皮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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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四爷来看看好好的树。”
她的声音愈发轻下去,扶摇只是笑,“好,那就好,四爷平日辛苦,到咱们这里可莫要再令他烦恼了。”
说了会子话,李格格和宋格格陆续起身告退,扶摇让春华将枸杞和红枣一人分一半给她们的随侍丫头拿着。
便宜福晋做到这份上,勉强能及格了罢?扶摇如此想着,心中慢慢安定,两位格格虽各怀心思,至少愿意做做表面功夫,如此,将来大家还是能好好相处。
直到张尧来告诉,四阿哥等会要过来吃午饭,扶摇脸色一下就垮了。
但很快,她又打起精神。
“春兰,人参送去了吗?”
“回福晋,送过去了。”春兰回禀道,心中却惴惴不安,“是否要奴婢现在去拿回来?兴许还没下锅呢?四阿哥等会过来,若是看见,看见……”
“给了咱们那就是咱们的了,为何要拿回来?”扶摇不解,“正好,四阿哥这会来,还能喝上一口新鲜的人参鸡汤,这汤也算是他赐的吧,等会咱们要好好谢谢他。”
是的。
四阿哥前脚赏的人参,后脚就让扶摇吩咐拿去膳房给煮了。
一整根,专叫膳房煮了两锅,扶摇原本的打算是她和房里的丫头们吃一锅,外头太监们吃一锅,既然整个阿哥所都传她的病大好了,那便当她痊愈后赏给大家的礼。
只是四阿哥一来,她的那锅就不好分给丫头们了。
春兰和扶摇所愁全然不同。
早前四阿哥给宋格格赏了一罐茶叶,宋格格妥帖收藏不舍得喝,四阿哥知道后又叫人拿了一罐给宋格格……
两件事没什么联系,但春兰就是忽然想到了。
午膳时分,四阿哥准时光临。
纯鲜浓郁的鸡汤味盈满大堂,明明天公作美,今日大好晴天,四阿哥的脸色却似乎比前日所见黑了一些。
“前脚刚赏你,后脚……就炖了?”
15. 第 15 章
他沉着脸,以质问的语气说着,但话刚出口,就嗤地一声,又笑了。
“好好,福晋会过日子!”他说着拾起汤勺,不等人布菜,先自己盛了一碗,看扶摇望着他迷迷瞪瞪,又给扶摇盛了一碗。
“你都不知那是什么参,不过既然煮了就好好尝尝。”他大喝一口,望着扶摇。
“……”扶摇摸不着头脑,上一刻看四阿哥脸色黑沉沉的以为要怪罪,这会又看他脸色放晴了,她是真糊涂了。
但四阿哥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扶摇只得紧随其后,也跟着喝了口。她还偷偷瞟了眼四阿哥的碗底,估摸着四阿哥大致喝了多少,她便也喝多少。
没多久,鸡汤见底。汤足饭饱,扶摇陪四阿哥去院子里散步。
四阿哥手里拿着一只玉骨扇,二人走到梧桐树下,蝉鸣声悠远,四阿哥仰头看了会儿树叶间漏下的光,光点在他脸上照出明亮的印子,然后照进他眼睛里。
扶摇等了一会,觉得这样不好。正午的光太刺眼了。
她伸手,替四阿哥挡了挡。
温暖的阳光洒到她的手背,四阿哥脸上落下纤细的手的影子。
“四阿哥,烈阳,刺眼。”
四阿哥侧首,缓缓笑了。
“怎么了?为何,为何这样看我?”扶摇碰了碰脸。
四阿哥将她打量一番,“福晋不爱戴首饰么?大婚时内务府给了那么多首饰,你怎么不戴?”
扶摇嫌重。
但她不敢说。
“反正就在屋里,也不出去,简简单单的就好。”
四阿哥抬扇扶了下她的脸,目光停留在发髻上。虽梳着两把头,发髻却稍松,早上起床扶摇特地叮嘱了,不要梳得那么紧,拽得她头皮疼。其实春兰手艺好,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好像少点什么。”四阿哥低声。
扶摇便又摸了摸发髻,“少什么?”
四阿哥扬眉,“过几日我让苏培盛给你送来。”说着,牵住她的手往院门去,“得走了,一会和兄弟们去围猎。”
扶摇的手背早就被太阳烤得热乎乎,此刻被四阿哥握着,仿佛那热气从手背一路蹿到全身。
“好,顺便让苏培盛带点跌打膏、止疼药什么的,注意安全。”
“放心吧,有太医跟着。以后有机会带你去见识。”
扶摇眼睛一亮,握着他的手稍稍用力,“真的?”
“真的。我说的。”玉骨扇点着扶摇的额头,把她推远,四阿哥的手也松了。在自个福晋期待的目光下,四阿哥转身,十分洒脱地跨出门去。
苏培盛跟在后头,扶摇叫住他,“苏公公,你听见了,此话当真?”
苏培盛顿了顿,脸上露出一贯的谦和的笑,“回福晋,四阿哥向来言出必行。”
好耶!
扶摇美美睡了个午觉,一觉醒来,窗外落叶飞花,竟然下起瓢泼大雨。
宫女太监打着油纸伞有条不紊地穿行雨中,付贵将膳房提来的食盒交给春华,春华摆上晚饭,用膳房给的酱、醋、辣椒油和一小罐冰糖现拌了道凉粉。这凉粉是用豌豆粉做的,调汁恰到好处,撒点葱花,酸辣中带甜,吃下去清爽滑嫩,开胃又解腻。
晚饭摆在靠窗的短榻上,扶摇临窗吃饭,有雨水飘进碗里,给舌尖带来丝丝凉意。正吃着,忽有人来报,说张尧过来了,来送四阿哥赏的东西。
扶摇想起中午四阿哥的确说过给什么东西,不过不是说过几日吗?
张尧送来一个长锦盒,里面是一支梅花簪。
这梅花簪簪体由檀木制成,带着檀木独特的芳香,簪首是一朵红玉雕琢的梅花,触手温润,艳似朱砂,里头还镶了一粒晶莹的白玉珠,约有指甲盖那么大。春兰把簪子簪到扶摇发间,春华和红燕各拿一个铜镜,一个去正面一个去侧面捧给扶摇看。
“好看!”
“特别好看!”
窗外的雨声几乎被一声声赞美盖过去。
红蕊守在门边,对屋里众星捧月不屑一顾,她拿着自己不舍昼夜绣了数日的手帕细细摩挲。簪子再好又如何?终究是死物,比不过沈家几代传承的手艺。
当年她们家的绣件也是受万人追捧的。
百无聊赖间,红蕊眼睛不经意一瞟,瞟见雨中出现几道人影。赵平安和几个小太监冒雨追在后头,竟然追不上前头那人。
“四……”红蕊瞪大眼,赶忙跑进屋内,“福晋,四阿哥来了!”
通消息的这片刻功夫,四阿哥已到了廊檐下。苏培盛浑身湿透,只顾着给四阿哥打伞了,后边还跟着好几个小太监,其中一个太监手里抓着两只野兔子,将至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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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阿哥转身,随手从太监手里抓过兔子。
扶摇刚到门口,差点与兔子来了个亲密接触。
四阿哥风风火火的,走得太快了,他把那兔子往身前一送,扶摇最先看见的就是灰扑扑的兔子的脸。两只兔子吊在一块,四目无神,表情生无可恋。
“恭喜四爷。”扶摇蹲了个半幅起身,“这是今日狩猎所得么?”
“正是。”四阿哥的脸从兔子后露出,他似乎格外高兴,脸上晴朗得不得了,“养着玩,或拿去放生,随你。”
“……先养着吧。”扶摇叫赵平安把兔子带下去。
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四阿哥。
扶摇悄悄看他,穿一件白蟒箭袖,踩着鹿皮靴,身姿倒是利落笔挺,只是一路踏雨,靴底乃至裤角全是泥。
“看起来这一趟四爷玩得很尽兴,”扶摇仰起头,捏着手帕替他擦去脸上的雨水,“怎么把猎物也带回来了?”
“今日本是兄弟们约着玩闹,未曾想皇阿玛竟然亲临。皇阿玛心情好,令我们分组狩猎,你猜猜最后谁赢了?”
“这可不好猜!”扶摇假作为难,“阿哥们都是人中之龙,能文又能武,我瞧着赢面都很大!”
转眼就见四阿哥一副“你好好说话”的表情乜着她,扶摇赶紧认怂,蹲了个半福,笑道:“恭喜四阿哥!”
哎,到底是十六岁的四阿哥,任他再稳重,在自个父亲面前赢下一场比赛,还是会开心成这个样子,开心到忍不住和身边人炫耀。
“若非中途下雨,兴许还不能早早分出胜负。而且,我也是沾太子的光。”四阿哥一面说着,一面解开扣子往内室去,“我手里的猎物基本都放走了,回来时见三哥特意留两只兔子要带给福晋,我想,也许你也喜欢这个,所以我也留下两只。”
扶摇更在意前半句话,太子既然在场,只怕也没人敢越过太子去,四阿哥到底是谨慎,赢了虽高兴,却绝不独揽功劳。
扶摇在后边问:“吃过晚饭了吗?”
“吃了,就在围场吃的。”
下人们都自觉留在外廊,只有扶摇身边的大宫女跟进去。
毕竟宫女要伺候更衣。
但她们很快就被赶出来了。
春兰无辜地看着扶摇。
扶摇叹气,“没事,去把饭菜撤走。”
16. 第 16 章
扶摇到里屋的时候,四阿哥已经敞开衣裳,四阿哥在那边脱衣服,她便到衣柜里找常服,最后帮四阿哥把干爽的衣服换上。
等膳房烧水的间隙,俩人又挪到耳房,读书的读书,研墨的研墨。
等到暴雨停歇,天也黑了。苏培盛来告诉热水已经备好,扶摇道:“我叫人进去伺候。”
四阿哥却拉住她的腕子,二话不说把人往净室带。
扶摇只得撸起袖子。
白花花的一片在她眼前展开。并不十分白,而是带了点健康的小麦色。
好容易熬到四阿哥□□地下水了,扶摇正去后头给他搓背,四阿哥冷不丁转过身,长辫绕在颈项,两条水光泠泠的手臂扒在木桶边。看着扶摇慌张低头,他好笑地问:“咱们是夫妻,而且都见过了,你羞什么?”
热撩的水汽还在升腾,扶摇心道:你是看了,我可没有看。我都是闭着眼睛……虽然……虽然吧,也感受到你身材好了……
“你去把灯熄了……不用那么惊恐,我又不会吃人……去。”
“……”扶摇去了。
好在外间灯火明亮,廊道各处也挂着灯笼,即便熄了里面的灯,也不至于无法视物。扶摇回到桶边,“四爷,夜里水凉得快。”
意思:赶紧洗吧你!
可四阿哥置若罔闻。他的手伸到扶摇鬓边,沿着半披的发髻向上,最后停在梅花簪旁。
水滴落在扶摇脸颊,热气拂面。四阿哥取下簪子,捧到扶摇面前。簪首的梅花被他双手盖住,扶摇却敏锐地察觉到他指缝间漏出的光芒。
“这个是……”好像即将发生什么,扶摇的心微微提起。
“这才是这只簪子的好处。”四阿哥轻声说着打开双手,皎若月华却更为明亮的光芒从他手心迸发。穹顶被照亮。
“我从前只是听说,没想到真有这样的东西……”扶摇盯着花芯那颗发光的珠子,拿手指碰了碰。
夜明珠……
“好漂亮。”
四阿哥捧着发簪任她手指摸来摸去,等她看够了,把发簪插回她发间。
扶摇还意犹未尽,下一刻,骤然响起哗啦的水声,一个人影站起,俯身把扶摇抱进了浴桶。
“等等!”
“……”
呼声被淹没,只闻水流激昂。
转眼盛夏。
堂屋里用铜盆盛着冰块,扶摇坐在案边,弯腰给两只兔子喂萝卜。边上三个大宫女忍不住微微探身俯看。
赵平安把兔子安置在后罩房的寝屋外,搭了个小小的木棚再垫些树叶杂草作兔子窝,每天开工、收工前路过门口,就顺手一喂,期间春华不时给两只兔子“开小灶”,至如今,俩兔子都养得比刚来时大一圈。圆滚滚的。
原本就叫“圆圆”和“滚滚”,扶摇给取的名儿,后来四阿哥说这名不得体,便改叫“团团”和“圆圆”。
“你来瞧瞧,团团的眼睛是不是比前几日好多了?”扶摇拿着萝卜问。
春华腰上系着围裙,抱着一捆萝卜,闻言凑上前去仔仔细细端量一番,笑起来,“回福晋,是好多了,太医院配的消炎药果然有用!”
“那就好,等会你去告诉赵平安,把兔子窝再清理一遍,喂食的时候注意些。”
春华愉快地答应,正喂兔子,程嬷嬷抱一只洗得溜光澄净的花瓶进屋。
“马上摆早饭了,送兔子回窝去罢。”程嬷嬷到扶摇身前请了安,将花瓶顺手递给春兰,扫了眼地上两只兔子和几根萝卜,不由皱起眉头,埋怨地瞪了春华一眼。
“我、我这就带兔子回去。”
春华赶忙抱起兔子,怀里掉出两根萝卜,春溪帮她捡起,笑道:“我们这就打扫,福晋和程嬷嬷请先去里面说话罢。”说罢拉着红蕊拿簸箕扫帚去了。
见人都走了,程嬷嬷叹气,从案上拾起自兔子进屋就没动过的——打了一半的络子。
“福晋。”程嬷嬷压低声,语重心长,“说好的今日将络子打完,送去书房,怎地又搁下了。”
扶摇讪讪笑:“今日不是还早嘛,难道我手酸了,歇一会也不成?”哎,牧羊人又拿着小皮鞭来鞭策了。
屋里许多事由程嬷嬷统管,确实给扶摇减轻许多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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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比如那三天两头就来找扶摇对账的金嬷嬷,德高望重,又死板教条,若无程嬷嬷与之周璇,只怕这正院任何人都难以应对。不说别的,只凭这个,扶摇乃至宫女们就得对程嬷嬷敬重三分。
“福晋若是累了,奴婢给福晋捏捏手,只是这络子……哎,四阿哥又有五日没来了,听说昨儿歇在了李格格处。也不知是谁走漏的消息,说她受不住天热,给热晕了过去,您瞧瞧,这李格格多会来事儿,略施小计就把四阿哥引过去了。您何苦还从自个的分例里给她分冰,我看啊,她就不需要这个。”
扶摇起身,程嬷嬷扶着她,二人往里屋去。
“中暑可大可小,我身为当家福晋,怎么能不闻不问?”福晋是正儿八经的主子,格格被人尊称一声小主,实则仍是奴婢。盛暑之下,内务府送来冰块都紧着正院用,两位格格院里却是遭罪的。五阿哥院里就有格格中暑请医,这事阿哥所都传遍了,说五福晋克扣冰需。
其实不只是李格格,宋格格那边扶摇也给分了冰,这宋格格也太能忍了,入暑之后,竟一句牢骚也无。
“这事我才吩咐下去,或许冰都没送去呢,嬷嬷怎么先就知道了?”顿了顿,扶摇偏头,“红燕告诉你的?”
“福晋别怪红燕,是我见她去传话才拦住问的。哎,这事也罢,只是这络子……”
程嬷嬷举起缠结的络子,扶摇扶额,“嬷嬷,我不舒服,我头疼。”
“是不是昨晚没睡好?”程嬷嬷赶忙将她扶到里屋榻上,手指轻按太阳穴,“是这里不是?”
“嗯……嬷嬷按摩的手艺就是好……嬷嬷你别说话,给我按一会……”
四周蓦地安静下来,扶摇闭眼享受了片刻,不一会,响起掀帘声。
春溪掀开帘子,见程嬷嬷在里头给福晋按摩,正要放帘子而去,扶摇睁眼叫住了她。
“什么事?”
“禀福晋,宋格格过来请安了。”
“来谢恩的?叫她回去吧,就说我歇着呢,心意收到了。”扶摇道。
“是,还有……”春溪看了眼程嬷嬷,“金嬷嬷也来了。”
17. 第 17 章
听见金嬷嬷来,程嬷嬷浑身舒缓的气息忽地紧提起来,仿佛将要上战场。
这些时日她和金嬷嬷对账,有时因院里多添了几盆兰草,有时因下人多支了几笔需用,两人一言不合就疾言厉色起来。别的院里程嬷嬷不管,但正院这里的事,程嬷嬷和扶摇一样,极护短。便是真有正院的不是,在外人面前,也得先撑起体面,回头再行处置。
“才与她对过账,怎地又来?等我去会她!”
程嬷嬷说着就要出去,春溪忙解释:“金嬷嬷此次过来没拿本子,倒是领着两个面生的妹妹各抱一个木盒子,说是奉永和宫的命令来给福晋送东西的。”
“……”
扶摇在偏厅见了金嬷嬷,原来她刚从永和宫过来,奉德妃之命来给四福晋送纱罗。
“娘娘说这次内务府呈上的纱缎极好,宫里头主子们都抢着要呢,就是其中几匹颜色太艳,娘娘用不惯,与其收着霉坏了,不如送与四福晋,裁衣裳做帐子都是极好。娘娘说四福晋很适合这样的颜色。”
扶摇看向那盒里的纱锻,薄如蝉翼,隐隐透光,便是色彩再艳能艳到哪儿去?不过前几次去永和宫,确实未见德妃穿红色的衣服,她似乎更偏爱素一些的颜色。
“谢娘娘赏赐,明日我会亲自去永和宫叩谢。”扶摇给春溪递个眼神,春溪意会,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笑盈盈向金嬷嬷走去。
“辛苦嬷嬷为我走这一趟,天气热,嬷嬷快回去歇会。”
金嬷嬷没收荷包,她不卑不亢,双手依然稳稳交握在身前,“福晋的心意奴才心领,为娘娘和福晋办事是奴才的本分,不敢邀功。”
扶摇也没坚持,招回春溪,又道,“嬷嬷刚正,令我敬佩。不过我也不是没心之人,今日厨房给做了冰酸奶,一会我让人给嬷嬷送去。虽不收银子,这份心意总得收吧?”
“奴才——谢福晋赏赐。”
扶摇能感觉到,金嬷嬷看她的眼神变得些许柔和了,告退前,金嬷嬷略向扶摇走近两步,道:“明日温贵妃在寝宫设宴,德妃娘娘受邀前往。福晋可早些动身,若去得晚了恐难面见娘娘。”
“谢嬷嬷提点。”扶摇面露感激。
“另——在娘娘那里,福晋不必过于拘谨,娘娘为人亲厚,喜欢与人说话。福晋多去永和宫走动,多与娘娘说话,说烦恼也好,说趣事也罢,或者说说四阿哥。娘娘是很关心四阿哥和福晋的。”
“好。”扶摇嫣然一笑,“我明白了,我定多去永和宫,给娘娘解闷。”
——才怪。
金嬷嬷走后,扶摇叫红蕊把盒子里三尺石榴红的素纱收下去。春兰斟茶上来,缓缓舒出一口气,“金嬷嬷果然和传闻中一样,铁面无私,谁的礼都不收呢。听说两位格格进门时也送过礼,但金嬷嬷通通给拒了。”
红燕听了,奇道:“可咱们刚来那会,也给金嬷嬷送过礼,金嬷嬷照样收了呀,我记得是送的燕窝。”
“嗯?”扶摇亦奇怪,“我怎么没有印象?”
程嬷嬷道:“那会福晋身子抱恙,这些事都是奴婢打点的。”
“原来如此。”扶摇豁然开朗,“那就不奇怪了。”
“为何?”福晋和程嬷嬷脸上的表情意味深长,程嬷嬷看着福晋的目光里忽然增添了一抹赞赏之色,自入宫后这是极少见的,使得红燕更摸不着头脑。
春华和春溪却瞬间明白了。
春溪正筹划着按下红燕这好奇心,程嬷嬷敛容正色道:“金嬷嬷不收格格的礼,那是她心里明白谁才是这院的主人。格格如何与福晋相提并论?红燕,府里没给你讲过宫里的规矩么?入宫这么久了,怎么依然口无遮拦,尊卑不分!”
金嬷嬷脸色愈发冷肃,“等会你跟我去领罚。”
挨手板子,程嬷嬷亲自掌罚,比起内务府的严刑简直不值一提,但也是会痛那么一两下的。红燕欲哭无泪跪下认错,扶摇并没替她求情,只是叹了口气,让她老老实实去受罚,以后不可胡言乱语。
午饭后,红燕跟着程嬷嬷去后头挨手板子,扶摇叫赵平安把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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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带来梧桐树下,和她一块晒太阳。
树下一把藤椅,一个大理石的小几。扶摇躺在斑驳的树影下,将要入睡时,收了板子的程嬷嬷来到她身侧。
察觉程嬷嬷似有话说,扶摇屏退左右,“春溪春兰,去瞧瞧我的酸奶到了没?”
“嬷嬷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们之间无需顾忌,有话直说便是。”
程嬷嬷接过团扇,继续给扶摇扇风。
“奴婢记得,福晋小时候喜欢吃关内的糖人,六岁就吵着要上街。老爷不允就昼夜啼哭,谁劝都不管用,最后还是大公子偷偷上街去买了一串。后来公子因此被老爷打板子,您知道后又开始哭,还和老爷保证,以后再也不偷吃糖人,老爷这才绕了公子。”
扶摇静静听着,抬头看向树叶间照来的光芒。莫说乌拉那拉氏的六岁,连她自己的六岁都记不清了,不过,可以想见那时的情景。
“红蕊刚来时,天天躲在房里哭,不吃饭不喝水,闹着要去死,要变成恶鬼去向她叔叔婶婶索命,为此差点被太太发卖,也是您将她劝回来。”
“我在府里时,就总和丫头们说,你们要尽心尽力服侍姑娘,你们能在姑娘屋里伺候,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要知道,咱们姑娘可是大好人呐,可如今……”
怀念的神色渐渐从程嬷嬷脸上褪去,“奴婢时时刻刻担心着,福晋不争不抢,对谁都如此和颜悦色可怎么办呢?须知宫里不比咱们府上,非是人人都能以心换心的。”
原来是担心扶摇待人宽和,又拢不住四阿哥,压不住别有用心之人。
扶摇回顾前身,心中却想:这嬷嬷实在是多虑,岂知乌拉那拉氏不争不抢,笑到最后,那才是高瞻远瞩,早已在大气层?
就是有点短命。
“嬷嬷。”
沉默许久,扶摇终于开口。
“许多事我不记得了,请你一定要替我记住。将来时时讲与我听,我喜欢听从前的事。”
如果她真的那么好。
请记住她。
18. 第 18 章
自进宫以来,程嬷嬷总觉得福晋有些不似从前,但宫里和外边岂能相提并论,人会变也是人之常情。听扶摇如此说,程嬷嬷心中那怪异的感觉卷土重来。
“嬷嬷。”没等到程嬷嬷回应,扶摇笑起来,“且放宽心,我省得的。人生漫漫,我不过是想日子好过一些罢了,你以为我真和以前一样一派天真,没半分为自己着想吗?”
程嬷嬷一怔,“福晋的意思是……”
藤椅微微摇动,扶摇闭眼,任日光照在脸上,“你不了解四阿哥,所以你不知道。四阿哥不喜有人背着他搞小动作,更不喜宅里内斗,你没见为此他特意把手伸到正院来,叮嘱咱们要上下一心么?连太监们那点小事他都看不过去,莫说我与别人争抢了。”
程嬷嬷恍然大悟,“原来福晋是为了……福晋总算将我说的话放在心上,这一切都是为了笼住四阿哥。”
“正是呢。”此番话并非作假,记忆中乌拉那拉氏便是如此得到雍正的敬重,虽一生无子,却能稳坐后宫。
哎,男人的恩宠算什么,不叫他抓住错儿,平平安安,悠闲又自在地活下去才是正经。
当然了,扶摇也不想与人为难,且顺着乌拉那拉氏前半生走过的路这样走下去就挺好。
干什么费那老劲搞宫斗?
想至此,扶摇又隐隐发愁,金嬷嬷此前一番话看似提点,却有意无意把她往德妃那里引,德妃和四阿哥之间当下不明,扶摇不想躺这趟浑水啊。
程嬷嬷亦眨眼想到此处,但与扶摇所虑不同,“既如此,明日福晋早些去永和宫,和德妃娘娘多说说话。”
“和娘娘多说话吗?”扶摇慢悠悠,若有所思,“说些什么好呢?”
“就说说咱们院里的事,四阿哥不是送来两只兔子?说团团和圆圆,德妃娘娘听了一定高兴。”
梧桐树下正商量,远处回廊上,春溪提着食盒等着。食盒里正是扶摇要的酸奶。
撞见春华走近,想起红燕被打手板子,春溪便拉住她问:“你刚才去给红燕送药膏,她怎样了?”
春华乖乖巧巧回道:“姐姐放心,那药膏管用的很,给红燕姐涂上立马就不疼啦,而且程嬷嬷手下留情了,打得并不重。”
春溪点头,“那就好,毕竟是和她一块进宫的人,嬷嬷也是念情分的。”
“春溪姐……”春华向远处望了望,眉宇间忽地一股愁绪萦绕。
“怎么了?与我还吞吞吐吐的。”
“红燕姐为什么……为什么挨打啊?”金嬷嬷来时,春华正在后面安置兔子,听闻金嬷嬷来了,便更不敢往前头去了,因此没经历堂屋那事。
但红燕挨罚后,院里总有闲言碎语传出,她听了个大概依然没听明白。
春溪叹气,“和你此刻所做之事一样。”
“啊!那我,我不问了。”春华忙捂嘴,一双小鹿眼陡然睁得溜圆。
“你要记住,在宫里,好奇心会害死人这并不是唬人的话……”春溪把她手拉下来,“不过在这里倒是不必太担心,今日程嬷嬷也是为了红燕好,在咱们自己人面前说错话,长个教训便罢,总比将来在别人面前说错,惹祸上身还不知错在哪好。”
春华似懂非懂地点头。
“好了,你该干嘛干嘛去,此事不许再提。那边瞧着快完事,我也要去给福晋送酸奶了。”
梧桐树下犹在分说,只是这样躺着晒着实在太舒服,困意渐渐卷入扶摇脑海。
“那金婆子浸淫宫里几十年,远比我们想象得更老谋深算。福晋应也看出来了,金婆子不沾染格格们的礼,显然是不屑与她们亲近,可永和宫人在时,她同样不收福晋的赏银。”
“嗯……”扶摇昏昏欲睡,“跟娘娘表衷心呢……”
“咱们进宫前,这里事务皆由金婆子操持,两位格格见着她也是毕恭毕敬,可见这金氏在永和宫是能说上话的,否则怎么一切都听她摆布,连四阿哥都不曾过问?”
“四阿哥……嗯……”
“好在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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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得娘娘喜爱,金婆子此番大抵是有永和宫授意。既如此,福晋不如乘着这股东风,向娘娘表明心迹,有德妃娘娘撑腰,日后这院子里看谁敢有二心?”
顿了顿,程嬷嬷打定主意:“我这就让春溪去准备,明儿福晋早些过去。”
扶摇快要睡着,被金嬷嬷最后一句话惊醒,她微睁眼看见院墙上的光。顺着光,又看见快伸出墙去的梧桐枝丫。
阿哥所的规矩,伸出墙去的那部分枝干,甭管是什么珍稀之树,都得被修剪。
最迟到今日傍晚,这截枝干就会被剪掉。
四阿哥如今潜龙在渊,许多事不是不过问,是他且记着呢。
“嬷嬷,我知你是为咱们好,但你听我的,明早别来叫起我,我要睡到……唔,睡到巳时吧,巳时再叫我。”
“巳时?太阳都挂中天了,岂不是赶不上——”
许是自觉逾矩,程嬷嬷声音蓦地顿住,地上两只兔子踩着新落下的梧桐叶蹦来跳去,发出无忧无虑的沙沙声响。
扶摇仍望着那伸长的梧桐枝,“赶不上便赶不上,又如何?咱们不做违心之事,也不盼着登高封爵,犯不着给自己找事儿。本本分分待在这所小院里,不惹麻烦,将来说不得四爷还记着咱们的好呢。”
“嬷嬷,你说是不是?”
半晌,程嬷嬷才出声,“这个……是……福晋说得是。一切,一切听福晋的。”
沉默了一会,又支支吾吾地问:“酸奶……酸奶送来了,福晋,喝酸奶吗?”
扶摇听见脚步声,想是春溪回来了,“嗯,端上来吧,我尝尝有什么特别。”
话刚落,便有一股浓郁醇香的酸奶味入鼻,与此同时,程嬷嬷退下了,一道颀长的身影来到扶摇身侧。
半道影子落在地面,半道影子打在院墙上。
挺拔的脊背、朗阔的身线,还有……整齐束好的长辫。
扶摇眼皮一跳,着急起身,险些滚落下去。
“四阿哥!”
19. 第 19 章
“见到我这么惊讶么?你扶好了,站稳。”
四阿哥一手端碗,一手扶着扶摇,多亏他立得稳,力也大,扶摇几乎是从藤椅上连滚带摔地下来,差点双腿下跪给他拜早年。
“四阿哥如何这会子来?怎么,怎么不让人通传?”扶摇看了程嬷嬷一眼,程嬷嬷低着头也是生无可恋,想来与她一样十分懊悔在这宽旷之地说体己话。
扶摇忽然想不起来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心里恐惧无限放大,只觉得自己要完了。
但四阿哥的神色并不像要她完的样子。
四阿哥将酸奶递到她面前,碗里搁了只银匙。
“今日膳房给各院都做了酸奶,四阿哥吃过了吗?”
“没,你先吃吧。就当替我试试有没有毒。”
“……”呵呵。一点都不好笑。
扶摇不好再推脱,只好拿起银匙,低头啜了口。
“好喝吗?”树影斑驳,四阿哥在日光下笑问。
“好喝。”有点甜甜的。扶摇点头。
下一瞬,视线骤然模糊,呼吸亦被阻截,四阿哥的脸顷刻放大,直至什么也看不见,一片温热落在唇瓣。
仗着梧桐树的遮挡,四阿哥俯身,吻了她。
轻轻舔舐了一会,待到四阿哥起身,扶摇的脸已经烫得像个火炉。她不得不四下里张望,好在苏培盛和几个太监都背过身去,程嬷嬷也背过身去了,没人瞧见。
不过,他们是什么时候转身的?
忍不住胡思乱想的功夫,四阿哥捏了捏她的脸,“发什么楞?还想我记着你的好吗?”
“……”扶摇额角猛抽一下。好吧,四阿哥约莫是听到了这里。
“是啊,整日净想着怎么让四爷记着我的好,我真是日也想夜也想——唔!”
这回四阿哥按着她挪到了树后,后背抵在树干上真是不那么舒服。
但愿四阿哥只听到这一句,不再深究,扶摇祈祷着,十指抠住树皮,努力地回应。
“呼……呼……”
许久,两人分开,扶摇喘不上气,扶着树干平复呼吸。那人倒像个没事人似得,悠哉哉躺到扶摇的藤椅上,长腿交叠跷起个二郎腿,挑起银匙开始吃酸奶了。
吃了两口,他问:“明日你去永和宫么?”
“去。”扶摇懊悔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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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只不过方才金嬷嬷来说,明日德妃娘娘去贵妃宫里赴宴,或许会错过。但娘娘今日赏赐我,明日若不去显得我没规矩,我正打算明个尽早起来赶过去呢。”
四阿哥斜乜她一眼,却不戳破,“你有这心就行,若只是谢恩倒不急着去。缓一缓,明日你随我去见太后。”
又一个晴天霹雳。
扶摇无语凝噎地盯着他。
“怕什么?太后柔惠,不会吃了你,况且有我在,太后若真为难于你,我定替你解围。”四阿哥笑了笑,拉着扶摇坐到膝上。
这话听得扶摇更害怕了。
记忆里雍正和仁宪皇太后的关系——倒真不知是什么关系。
“三福晋、五福晋,她们去过么?”
“没有,所以明日你好好表现。太后亲自召见,小辈里孙媳之中这恩典可不常见。”
“……”
午饭后,四阿哥还要去别处,扶摇送他到院门口。
临走时,四阿哥抬手碰了碰扶摇头上的发簪,“你真喜欢?”
“嗯,我是真的喜欢。”扶摇笑眼盈盈看着他。
两人相视而笑。
20. 第 20 章
回到房里,春兰兴奋不已,“幸好今日给福晋簪了这梅花簪,四爷看见福晋戴这簪子,眼神里可高兴了!”
扶摇取下簪子,拿在手里摩挲片刻,递给春兰,“东西放回去,明日去宁寿宫,千万别给我戴这个。”
“为何?”春兰不解,原本欣喜之色在看见福晋脸色的一瞬间也跟着消散殆尽。
扶摇也说不清为什么,她只是忽然有一种感觉,叫宫里这些主子们记住还叫到跟前并不是什么好事。
“按我说的做就是了,还有,”顿了顿,扶摇深吸口气,伸出食指对着屋内丫头们点了点,表情前所未有严肃,“以后你们要记得每天同我说四个字。”
“谨、言、慎、行。”
今日被偷听之事万不可以再发生了!
扶摇在屋里告诫谨言慎行时,四阿哥一行已上回廊,来到岔口。
四阿哥脚步顿住,脸上笑意渐然淡去。
“苏培盛,几日了?”
今日休沐,四阿哥有一整日闲暇,可他偏只在正院待了一小会。苏培盛原当他要去看李格格,然而在四阿哥问出这句话时,苏培盛忽然明了,四阿哥哪儿都不想去。
“今儿个难得闲下,主子爷不如顺从自己的心意,想在哪里留宿,奴才立刻着人去告诉。刚吃过饭,想来福晋尚未歇下,要不……再回去坐会?”
四阿哥皱起眉头,偏头,“我问你几日了?”
苏培盛默了默,在心中计算一遍,回道:“李格格那里爷昨日才去过,宋格格那儿有四日,至于福晋……若是不算今早这一回,今儿是第五日。”
“嗯。”四阿哥应了声,提步走向了宋格格的院子。
下午,梧桐树顶那节伸出墙外的枝干就被修剪了。地面满布落叶,赵平安招呼两个太监去打扫,打扫干净后扶摇再去看时,那个地方光秃秃的,实在是不好看。
可这就是宫里头的规矩。
原本定好晚上吃烤肉,因隔日扶摇见太后,怕她夜里上火,影响状态生出不必要的麻烦,春华赶紧到膳房将菜单里烤肉换成了紫菜虾肉汤,再加一道凉拌豆腐皮。
晚上院中点上灯笼,夜风徐来,比白日凉爽不少,丫头们组队踢毽子,扶摇在边上一边当裁判,一边喝酸奶。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毽子还是红蕊拿布扎的,里头卷了一枚铜钱再插上春华去膳房顺来的几根鸡毛。兴起时扶摇也上去踢两把,玩得快出汗了又赶忙歇下来,换成翻花绳。
毕竟这大晚上的,出汗没得热水洗澡,麻烦。
院里热热闹闹,院门外,张尧鬼鬼祟祟扒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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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缝,偷偷往里觑,回去后立刻将此事报给了苏培盛。
趁着宋格格去偏厅安排宵夜的空档,苏培盛将张尧所述又禀给四阿哥。
四阿哥无声站在院子里,四周零星点着灯,院中有一座秋千,不过看上去已经很旧了。
见四阿哥一手摸上秋千架,以为他要坐下去,苏培盛忙道:“这秋千久未修理,恐不能坐了,明儿奴才叫人来看看。”
“不必。”四阿哥面色冷冷,“既不领情留它作甚?明日你就叫人拆了。”
“……是。”苏培盛心中叹气。秋千这事宋格格也是挺冤。
去岁宋格格生辰日,恰逢太后身体抱恙,诸位阿哥前往侍疾,四阿哥也不例外。
轮到李格格生辰,宫中一切太平,四阿哥不仅陪李格格过了生辰,还应她的心愿,给李格格送了一个秋千。秉承一视同仁,顺便叫给宋格格也做一个。
可谁又高兴自己是顺带的?这秋千宋格格大抵是从没坐过。
苏培盛微抬眼,看见四阿哥冷峻的脸微微扬起,看向的是正院的方向。
其实宋格格还是很盼着四阿哥来的,今日晚膳八菜一汤,都是近日四阿哥吃过的,可见其用心打听了。可惜啊,四阿哥偏只瞧见了这秋千。
心不在,就是如此了。
21. 第 21 章
次日凌晨,四阿哥先去上书房读了两个时辰的书,辰时到正院时,扶摇已经穿戴妥帖,等在房中。
四阿哥打量她一番,肯定地点点头,伸手到她头顶,忽然顿住。
扶摇解释道:“听闻太后尚俭,今日我去见她,不好显得太奢靡。”
“嗯。”四阿哥放下手,手指滑过平平无奇的玉簪,“这样也好。”
宁寿宫在紫禁城东,是康熙二十八年所建。扶摇随四阿哥乘轿穿过几道宫门,到宁寿宫前第一道大门下轿,再穿过一条幽长甬道,抵达永寿宫侧门。
扶摇一路紧提着心,不料,宫门外等了半晌,一个宫嬷出来,回说:“太后今日身体不适,无法见客了,请四阿哥和福晋先回去,改日再来罢。”
扶摇心里直欢呼,就怕四阿哥不痛快,毕竟他是从百忙之中抽身。听说近日万岁爷已经让他试着参与一些政务,在太子手底下做事。
但,出了宁寿宫,扶摇扭头看见四阿哥,发现她好像是想多了。
四阿哥一上轿就开始闭目养神。
扶摇也想睡,又怕不合规矩,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被四阿哥捉住。
“困就睡一会,没人说你。”
“四爷,你没睡啊?”
“睡了。”四阿哥闭着眼,“但我能听见你。”
“哦……”差点忘记四阿哥睡眠极浅,扶摇心道,但浅到这个地步也是种本领了。
“那四爷,午安。”扶摇靠向后壁,放心睡了。
厚毡帘外日头正盛,不断有蝉鸣声涌入,轿内却昏暗静谧。几息之后,四阿哥默然睁眼,目光凝视身旁,又将那截皓腕往上提了提,握住五枚青葱玉指。
那恬静的睡颜似乎没有让他的心情更好些,相反,四阿哥的脸色愈发冷冽。他皱起眉头,一寸一寸打量妻子的容颜,仿佛要将她掰开,为近日的失眠找一个答案。
扶摇毫无知觉,不知什么时候手被四阿哥握起来的,不知自己怎么睡着的,脑袋还不知死活地搁到了四阿哥肩上,更不知轿子是何时停的、四阿哥是何时醒的……
总之……没人叫他们下轿,扶摇睁眼便撞进四阿哥一双深不见底的墨瞳里,四阿哥看着她,似乎就在等她醒来。
扶摇手心汗涔涔的。
“今日你做得很好。”四阿哥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扶摇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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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有愧,她什么也没做呀?
许是读懂了她的困惑,四阿哥伸手,将扶摇发髻上的玉簪取了下来,然后,从怀里拿出一只木簪。
“昨日忘记提醒你,太后不喜奢华靡费,梅花簪上那颗夜明珠是江南提督敬献给皇阿玛,皇阿玛又赏我的。礼物贵重,早知你如此聪慧,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原来……原来四阿哥早有打算……”面对四阿哥如此轻言细语,扶摇却心底一沉。
是忘记了吗?连寻常的簪子都准备好了……到底是忘记,还是试探?
试她是否细心稳重,是否真能撑起一个四福晋的名头?
轿子停在了院门前,扶摇下轿时,四阿哥把两只簪子都递给了她。
他俯身,轻轻吻在扶摇耳畔,“晚上,我去你那儿。”
“好。”扶摇垂眸,接过簪子扬起一个笑,“我叫人准备。”
大约到正午了,院里传来饭香,程嬷嬷、春溪春兰春华红蕊红燕,以及赵平安付贵方平——一屋子人都等在大门后,个个如沐春风。程嬷嬷扶着扶摇入内,忽觉她神态有异。
“福晋?”蓦地,程嬷嬷轻呼,“怎么手这样凉?”
22. 第 22 章
打开来看,手里握着两只簪子,手心全是汗。
“我没事,嬷嬷,太后身体不适,没见着太后,快叫大家都散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扶摇淡淡一笑。
程嬷嬷只当她失落了,毕竟若真能在太后跟前露脸,那是多大的荣耀啊。
“好,都散了都散了,别在这儿杵着!”
程嬷嬷发出话去,人皆四散,程嬷嬷回过头来,拍了拍扶摇的背,“今日这一趟福晋也累了,快去屋里歇歇,马上饭就摆好啦。”
食物和程嬷嬷的嘘寒问暖勉强治愈了扶摇。
适才进门来那一瞬间,她看着一张张翘首以盼的脸,忽然感到一个巨大的包袱落在自己肩头。
而这个包袱,身为她夫君的四阿哥是不能帮她扛的。
……夫君?
竟起了这个荒唐的念头。饭吃到一半,扶摇赶忙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荒唐。
天家皇子,何谈夫君?
轿撵离开阿哥所,在出宫的宫道上,四阿哥换乘一辆青蓬马车,拿着牌子径直出了宫门。
太后寿诞将至,太子奉命筹办寿宴,得了请帖的群臣均已呈上礼单交太子检阅。其中有一样绣百鸟朝凰缂丝绣屏,据说是明万历年间韩希孟所绣,这绣屏应为当世孤品,却分别出现在了工部尚书王大人、光禄寺少卿杨大人呈送的礼单上。
两方同献此物,必有一为假,然而王大人、杨大人都说自己这份才是真品,二人在太子面前吵得不可开交。太子责令两家重审礼单,命礼部尚书张英验明真相,督查的差事交给了四阿哥。
四阿哥自是不懂绣品,他勉强挂个名让此事得以顺利进行,此番四阿哥出宫便是借查验绣屏的由头,到宫外看看。其实事情张英早就查清楚了,王大人、杨大人所得屏风皆是其夫人在一绣娘手中购入,那绣娘仗着技艺了得,据此行骗,从苏杭一路北上骗了不少达官显贵。
只是事关两位朝廷大臣的颜面,况且太后寿诞,不宜将丑闻宣扬,如何将此事奏明圣上,让万岁爷不至于太生气,又能助两位同僚解怨释结,却尤须斟酌一番。
马车行至城西一家茶馆,四阿哥在车里换了件青袍,手持一柄折扇。这袍子是在宫外比着寻常样式做的,用料做工都是平平,然而四阿哥穿上去依然俊朗端方,看上去根本就是个绝不寻常的翩翩公子。
道旁行人纷纷侧目,不过四阿哥似乎早已习惯,他毫不理会。
茶馆小二最喜欢这样的公子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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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就是个赏钱大方的。
“小店有西湖龙井、武夷乌龙——”
“一壶普洱!”不待人问,四阿哥直接吩咐了,提起袍角就迈上了二楼。
二楼临街一列位置坐满了人,四阿哥走到最后一排靠窗处,那是茶楼视野最开阔的地方,同样已经有人落座。
光洁的木桌上一壶茶、两叠花生米,茶未动,左边那叠花生米只剩一半。
“四爷。”
张廷玉起身让座,将右手边的花生米推了过去,对小二喊道:“小哥,茶凉了,烦请拿去热一热!”两人约好在此碰面,他可是等了整整一上午。不碰茶,只吃自己那碟花生米以表尊敬。否则,他要饿死。
四阿哥颔首落座,见张廷玉面前叩着茶杯,便问:“你怎么不吃茶?”
张廷玉叹了口气,“茶多贵呀,得等您来不是?”
四阿哥不置可否,从袖衬里拿出一个银饼放桌上,“让你久等,再吃点什么,我请。”
张廷玉嘿嘿地笑,取出几个铜板将银子换走,“谢四爷,这里吃的贵,等会儿咱们去街角的面馆里头吃。”
四阿哥哪有那个功夫等他吃面?出了茶馆就抓着张廷玉到街边包子铺买两个包子打发了。
23. 第 23 章
张廷玉的父亲张英为人敦厚勤慎,张廷玉却不是这么回事。张廷玉虽亦好学,比起其父却更有一股虎劲儿。
四阿哥鲜少出宫,关于国计民生大多是从书本、老师、诸大臣、以及他父皇口中得知,而张廷玉出现得恰到好处。
眼下四阿哥是经历尚浅,时候未到,但他已经迫不及待了。这次课业里有一道关于民生的题目,他要亲自求证。
张廷玉带四阿哥先去西市米行问了米价,又去东市盐店了解盐价,还到闹市里最大的一家牙行看了看。
街市热闹喧天,有人呼天抢地被赶出赌坊,有人新店开业锣鼓齐鸣,有新人调笑,亦有小儿啼哭。东走走,西瞧瞧,漫无目的。便有不平之事,或遇百姓议论官僚时政,四阿哥皆只做旁观旁听,半点心思不表露。
张廷玉安静作陪,心中却知,身边这皇子早就将所见所闻都记到了心里。他亦不多管闲事,只在偶遇官府缉盗时,不动声色伸腿,绊了那小盗一脚。
最后一处,到了城郊,广济寺。
得知四阿哥要去找广济寺的住持□□禅师,张廷玉十分意外,“近来城中盛传□□禅师能为人解梦消厄、预言吉凶,莫非四阿哥在宫里也听说了?”
“略有耳闻。”四阿哥道,“是真是假一探便知。”
近日城中疯传□□禅师身怀奇能,能看破古今、未卜先知,城里百姓趋之若鹜,纷纷登门求请禅师算命。张廷玉却知其中内情,不过是因月前西郊有一猎户走失,其妻陈氏前往广济寺祈福,禅师得知猎户遭遇后,开解了两句,说“生死有命,亦如梦幻,你莫太伤心,且顾着家中老少,要尽力过活才是。”
后来没几日,猎户自个归家了,原来是打猎时掉入铺兽陷阱,昏迷中被一顾姓农夫所救。陈氏突然想起禅师说过的话,就因这一个“顾”字,认定是禅师神通显灵。不知怎么事情渐渐传开,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离谱。
张廷玉偷乜了眼身旁模样周正、浑身正气的皇子。
不应该呀。
四阿哥会信这个?
“想不到四阿哥也对这个感兴趣。刚才那蒙眼方士说咱们印堂发黑,命里有劫数,四阿哥若也想请人卜算,何不刚才就问问那老道?”
四阿哥冷哼,“江湖骗子,如何能信?”
“……”张廷玉闭嘴了。咬住下牙,忍住顶嘴的冲动。
那□□禅师的谣言,你怎么就信了呢???
片刻后,广济寺。
主殿外,一个小沙弥双手合什,对两人拜了拜,“师父已经离京云游去了。师父让我转告施主,流言虚妄,不可当真。若遇难事,请立刻求助官府。愿佛祖保佑您。”
“简单来说,就是传言是假的,别信。”张廷玉叹道,“看来禅师不堪流言滋扰,外出躲麻烦了。”目光忽一转,向着殿前的杏子树走去。
“哎哟!”
一个光头被揪了出来,背上还背着几捆柴火。
“从刚才进寺你就一直跟着我们?你是做什么的?”
张廷玉话刚落,小沙弥惊呼起来。
“师弟?”
“快放开我师弟!”
这两声喊得张廷玉愣愣的,他不得不松开手,看着眼前半人高的小沙弥,和看上去有四十多岁的这中年和尚,打量又打量。
“小师父,他是你寺中人?”
“那当然,元觉是师父亲授了三皈五戒,收入寺中的。”
“哦哦,”张廷玉转头,“可你为什么鬼鬼祟祟跟着我们?”
法号元觉的和尚没有回答张廷玉的话,他拍拍被捏皱的袖袍,笑着走向了四阿哥。
“住持虽不在寺内,但贫僧往日听住持讲经耳濡目染,略通佛法,不如施主和和尚我说一说,难保我能开解一二?”
四阿哥不耐烦地瞥他一眼,皱眉,“你怎么在这?”
“想来是天意吧,能在此处偶遇,也算一桩造化。”
“哼。阴魂不散。”
面对四阿哥直言无讳,元觉眉峰微不可查地轻轻一抽,仍保持着礼数,向回廊抬手,“施主,请。”
四阿哥没应声,却大步流星地去了。
张廷玉瞪大眼,扭头看向小沙弥。小沙弥合手,阿弥陀佛道:“施主那位朋友,应是我师弟的故人。师弟虽晚于我入寺,却早已熟背我佛经要。施主的朋友似乎正困于某些迷惘之中,或许师弟可以为他解惑。”
“迷惘?”张廷玉讶然,“他……这么明显么?”
小沙弥点头。
进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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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房,四阿哥开门见山,“梦中之事可能当真?”问出这话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可事实正是如此,困扰他的正是接连数次梦境和现实的交替循环。
“梦?”元觉微蹙眉,看了眼前少年片刻,问,“四阿哥有心事吗?思虑过重或者执念过深,皆易成梦。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都在一念之间,世人难以自心如水,所以世人总有所梦。”
四阿哥听罢摇了摇头,“我没有执念。”
“那是什么样的梦?能与我略说一二吗?”
四阿哥沉默。
从哪里说起?大婚夜?还是交欢时?说那晚他本不想动她,可当他看着自己的妻子,却忽然间生出一种强烈的感觉,不能放任?说他无意疏远发妻,可与她躺在那阴晦的床帐中,渐渐地他感到如芒刺背,如剑悬颈?说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竟然能预见皇太后召见福晋?
“我……”四阿哥斟酌着说辞,“我梦见的事,发生了,但是……又截然不同。”
“发生了但有所不同?是梦醒之后,梦中的事情发生改变了吗?”
四阿哥的梦里,皇太后见了福晋,福晋欢天喜地戴上他送的簪子,但这簪子……这簪子后来溅上了血。
如何有血却是不知,梦境支离破碎,令他彻夜难眠。
早上去见福晋前,四阿哥先让苏培盛找了根素雅木簪。可福晋根本没戴梦里的梅花簪。
四阿哥拧起眉头回忆,始终无个头绪,半晌,怒而拂袖,“算了,我与你说这个做什么!真是昏了头了!”
“哎——等等,四阿哥,四——施主!”
四阿哥满脸懊恼,如风一般迈了出去。
张廷玉正蹲在厢房外台阶上,和小沙弥打听元觉。此地乃僧众清修之所,若无本寺僧侣相邀,寻常香客到不了这里。
“原来元觉师傅是这么来到这里的,□□禅师慧眼识英呐。那明净寺住持招摇撞骗,昧香火钱的事我也听说了,只可惜牵连一众禅僧落得无处容身的地步。”
正说着话,忽然就看见四阿哥从厢房出来,目不斜视,脚下生风。
直接就走了,半点没想着还落下个人。
“小师父,今日多谢招待,来日再奉香火!”张廷玉赶忙追了过去。
24. 第 24 章
只消和程嬷嬷说一声晚上四爷要过来,程嬷嬷便会替扶摇打点好一切。
备上新鲜瓜果,令人将房间好生打扫,耳房里再摆上厚厚一沓宣纸,内务府新送的墨锭也准备好了。然而到了晚上,四阿哥没去。
苏培盛亲自过来递话,说四阿哥有事耽误,叫福晋今夜勿等。
扶摇是没所谓的,她早已看清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一只被圈养的金丝雀。
好在她这只金丝雀虽不能展翅高飞,但也有自己的趣儿可寻。
扶摇又拉着大伙儿踢毽子了,这回连腿伤刚好的赵平安也没放过。
“停停停停停——”
月挂柳梢,院中灯花璀璨。扶摇将毽子一脚踢飞,指着额角,朝春溪歪头,“你瞧瞧,瞧瞧我这儿是不是快出汗了?行啦,这轮结束,不玩这个了,玩别的!”
“福晋想玩什么?要不还是翻花绳?”
“别,那个我也玩腻了,你们各自搬把椅子来,咱们就坐在这院子里一块说说话,可好?”
扶摇话刚出口,围在身边的丫头们忽然安静下来。陪福晋玩也罢了,可和主子坐一块那可是大不敬呀!
众人唯唯诺诺不敢说话,扶摇扫望一圈,心下了然,顿了顿,道:“那我坐椅子上,你们……你们坐地上,这总可以吧?哎呀,这漫漫夏夜,不正是讲故事的好时候吗?”
没人敢应,还是春溪大着胆子回道:“那……那咱们就陪福晋说说话。”
“好!那你们快去屋里找找旧衣裳、破垫子垫着,都坐我身边来!”
丫头们都听话地各自去了,被激发了蹴鞠天赋、眼看就快拿下魁首的赵平安努努嘴,不敢说话,毕竟他是个没地位的,在正院的女孩子们面前比春华还说不上话。
“赵平安!”见赵平安罚站似的缩在边上,扶摇道,“你也领着你手底下的人坐在外边!将那灯笼拿远一些,氛围,氛围!”
“好嘞!”赵平安虽不懂什么叫“氛围”,但听福晋也喊他,立马就来了精神,领着付贵几人将挂在树上的灯笼挪远,又蹑手蹑手回来跪坐在外围。
春华刚坐下又弹起来,“我去为福晋准备冰饮,等会福晋若是渴了立马能喝上。”
“好!”扶摇高兴道,“多准备几壶,要是一会说得高兴,大家口渴了,尽管过来拿!”
一场好似露营的夏夜小集就这么草率地开始了。朦胧的夜、燥热的风,还有明月当空、星辰万里,以及梧桐树叶的沙沙声都汇聚在这里。
付贵学过唱戏,他最先讲起了白蛇传的故事,然后是赵平安,他说起了从付贵那里听过的闹天宫的故事。轮到红燕,她讲了一个还魂的故事,这出戏还是从前跟在福晋身边时,陪福晋溜出去听的。
红蕊说起苏绣的千年传承,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个名叫“女红”的姑娘,因针扎到手指,鲜血滴到衣料上侵染出美丽的血花,从而得到灵感最先制成了绣衣。
“红蕊,你的绣功那么好,就算不进宫,一定也能好好活下去。”春兰羡慕道。
“那当然。”红蕊下巴一扬,拂了拂袖口。袖口有一朵极小的小花,虽是用毫不起眼的细线缝的,但也是旁人都没有的。
“好了。春华到你了。”
“我……”春华刚给扶摇续上冰镇的酸梅汁,听见点她,捧着铜壶不敢转身。
红蕊一下就夺了她的壶,按着她肩膀,迫使人转过来。
“人人都说了,你还想躲过去?快说!”
“我……”春华只好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我没有看过戏,小时候额娘去的早,阿玛整日围着灶台转,我也就整日待在厨房了……我,要不然,要不然我给大家背个菜谱吧!”
“啊?”众人愕然。
赵平安摆手,“春华,菜谱就算了吧,咱们又记不住!还不如你直接烧两道菜给大家尝尝呢!”
扶摇也笑应,“春华,将来有机会,我一定让你去厨房练手!”
“真的!”春华眼睛瞬间亮起来。
“当然是真的。”扶摇拍拍胸脯,“你记着,这事包我身上了!”等将来四阿哥出宫建府,她就是正儿八经的一家主母,这点事难道还办不成吗?
廊檐下,程嬷嬷刚给福晋铺好床出来,远远看着院中热闹成一片,叹口气,又回到房中。
榻上还放着福晋未打好的络子,依然是数日前的模样,竟没有动一丁点。程嬷嬷摇了摇头,拿过去握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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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抽屉里找出针线,接着做了。
两日后的清晨,安静的正院竟然出现鸟鸣声。
扶摇被这鸟鸣声吵醒,叫春溪到房中问话。
春溪表情颇为无奈,“回福晋,是金嬷嬷。”
“又是她。”扶摇皱眉,“程嬷嬷呢?叫程嬷嬷快打发她走得了,我这里是藏着金矿给她挖吗?怎么一天比一天来得勤快。”
“……”福晋大抵是生起床气了,幸好如今宫里头的主子们都没有每日请安奉茶的规矩,否则自家福晋还得比着别人的时辰每日早起,那多辛苦。一面想着,春溪微微弯低了腰,“回福晋。金嬷嬷这次……带来一只雀儿。”
“说是内务府送的,她在门口碰见,就顺便带进来了。”
揉了揉额头,扶摇问:“她还等着么?”
“等着呢。”
“好吧,替我梳洗更衣。”
或许是因为还生着起床气,扶摇倒没很着急,她洗漱更衣的功夫,程嬷嬷陪着金嬷嬷在偏厅说话。
“我来迟了,嬷嬷久等了罢?”进入偏厅,扶摇扬起笑脸。
金嬷嬷和程嬷嬷起身相迎,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表情都有些不痛快。
“是奴才叨扰了。”金嬷嬷微笑道,窗边日光最明媚处,一只雀儿关在笼子里,发出清越的叫声。扶摇循声而望,微微怔住,那是一只上身暗褐下身棕黄,瞧着羽毛十分丰软的画眉鸟。
“内务府忽然送这个做什么?各院都有吗?”
“是内务府奉陛下的命令送给阿哥们的,奴才来向福晋请安,正好在门口遇到张尧送这小东西,就替他拿进来,让他先回去了。这鸟儿啊是四阿哥送来的。”
原来是这样,扶摇点点头,“有劳嬷嬷。”
“有些事身为奴才本不配开口,”迟疑片刻,金嬷嬷道,“但事关福晋的名声,老奴实在不能坐视不理。”
“程嬷嬷,你们先下去。”扶摇下令。
待屋里只剩两人,金嬷嬷温声:“瞧着四阿哥心里还是挂记着福晋,但四阿哥已有数日未留宿正院,这件事都传到老奴的耳朵里了。是否因那李格格使了下作手段……”
扶摇皱眉,看她,“嬷嬷是听谁说的?”
25. 第 25 章
金嬷嬷只说听到不雅风声,却闭口不言是谁透露的风声。
扶摇对此存疑。那金婆子天天盯着正院,难道就不会是她放出消息,贼喊捉贼吗?
至于李格格在其中的作用……扶摇不知。但以她对四阿哥的了解,凭李格格使什么手段,若四阿哥真心不愿意,李格格也是留不住四阿哥的。
所以在知道四阿哥去探望中暑的李格格后,扶摇是一点感觉也没有的。
她不怪李格格为了见四阿哥用这样手段,囿于内宅的女人为了见自己的男人,用点伎俩有什么不对?那何止是男人啊,那是她们的天,是她们的生存资源。
只要不害到正院这里,扶摇是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况且,那个男人也吃这一套不是?
只眼下却不能放任此流言继续,若是传到德妃那里,还不知会如何。
下午,扶摇继续打起了络子。这次竟破天荒地很快完成,傍晚前听说四阿哥回到书房,扶摇叫赵平安把络子送过去,并问一问四阿哥要不要来正院吃虾。
“回福晋,苏公公说今日四阿哥有书要背,恐怕来不了了。”
扶摇微微靠在门前,百无聊赖搅弄袖口,听罢回禀“哦”了声,“那算了,我自己吃。”
“彻夜背书伤神得佷,膳房刚送来一壶梨汁,你给他送去。”梨汁是不是能治伤神不知道,不过,尽人事。扶摇转身,走向特地吩咐膳房做的两盘美味香辣虾。
太阳慢慢落下去,一院之隔的书房内,高几上也摆着香辣虾。
苏培盛刚刚洗净了手,正在小心翼翼剥虾壳,贯来沉稳持重的脸上,五官微微拧起,显得严肃又有点笨拙。
四阿哥在里头背书,他在给四阿哥剥虾。
不能剥得太丑,不能让虾仁看起来焉头巴脑的,否则四阿哥不会吃。苏培盛心里叫苦,很不得抽小徒弟几鞭子。
吃什么虾啊?
早在正院打发人去膳房点膳的时候,苏培盛也叫张尧去给四阿哥点几道晚膳。
春华前脚刚走,张尧后脚就进了膳房。然后,张尧就点了这么一桌和正院一模一样的晚膳。
四阿哥在对待吃这件事上,从来只有两种态度,能吃,或者不能吃。能吃,他便吃几口,不能吃,他皱一皱眉,苏培盛就会赶紧伸手过去让他吐出来,然后拿茶水漱口。之后,这道菜就会从饭桌上撤下去,再也别想上桌。
今个一整日四阿哥就没吃几口饭,香辣虾虽咸香可口,可是要剥了壳去,这种麻烦的吃法,尤其是在四阿哥专心读书的时候,他是最不喜的。因此侍奉晚膳时,香辣虾被单拎了出来。
这可好,正院打发人来请,四阿哥虽嘴上不去,可他也想吃虾了!
香味满屋,馋得苏培盛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涎。不知不觉一盘虾已经剥好,苏培盛端起盘子,放在眼前仔细检查欣赏,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端进去给主子。
窗外渐渐暗下来,书房又点上满屋的灯。
四阿哥手握一卷《尚书》,背靠书案背书。
苏培盛从他背后走去,看见他撑着书案的那只手,手边还放着不久前正院送来的络子。
“主子,虾剥好了。”
四阿哥转身,瞧一眼盘里,苏培盛给他递上银筷,等他放下书,吃上了,苏培盛又回去高几旁,拿来温过的梨汁。
“福晋打发人送来的梨汁,交代了四爷一定要尝尝。”
四阿哥点点头,让他倒上,吃着虾,喝着梨汁,放松下来,手便伸向了差点淹没于书香墨海的红色络子。
“苏培盛。”四阿哥拎起那络子,“是谁说她惠德媖娴,绣艺极好?这打的什么?”
“这……”苏培盛当然能看出这是什么,四阿哥如此问,并非看不出这是个什么,而是四阿哥平素身上绫罗绸缎都是宫里最好的绣工做的,福晋亲手打的络子,手艺自是不能与那些人相比。
“总是福晋一片心意。听送络子的人说,福晋打这络子已经很久了。”
四阿哥把玩了起来,一边还在夹盘里的虾仁吃。
“苏培盛,几日了?”
“回主子。昨儿主子在李格格处待了小半个时辰,宋格格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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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倒是五日没去了,正院——”
“我没去看她,似乎她还过得挺高兴。”四阿哥忽然打断。
“……”苏培盛再次噎住。
“行了,东西收走,下去罢。”四阿哥把络子重新扔回了桌上,放下筷子发出“哐啷”一声。
苏培盛撤下盘筷,还琢磨着要不要把络子一并收走,可再看时那络子已经掩盖在书卷之下。
除非他不要小命了才会去翻四阿哥爱惜的书。
最后瞧一眼生死难料的络子,苏培盛退了出去。
到扶摇这里,张尧给春华的原话是:“四阿哥喜欢那络子,拿在手里爱不释手呢!你且叫福晋安心,等四阿哥忙过这阵就来了。”
春华又把这话传回来,程嬷嬷听了高兴不已,双手合十对月祈祷,祈望四阿哥早点过来,莫让她家福晋再独守空房了。
扶摇听了却很纳闷。
“就算我做得再好,也不至于爱不释手罢?他没见过做得好的络子么?”
春溪嘴角抽了抽,“这就是福晋不知了,四阿哥怎么会没有见过更好的,分明就是爱惜福晋的手艺呢。”
“你别哄我。”扶摇奇道,“他——能爱惜我做的东西?”可他人都不愿意来啊。
哎,可满屋人都听不进这话。她们比扶摇自己还要高兴。
扶摇不愿扫兴,她抬起原主这双从未沾过阳春水的双手,瞧来瞧去,嘴角扬起笑意。行罢,便当四阿哥真的喜欢她打的那个络子吧!
这夜,整个正院的主子下人都好好睡了一觉。然而三日之后,因四阿哥始终未曾踏进正院,那股愉悦的气息又变得奄奄的了。
扶摇也恹恹的,倒不是因为四阿哥,而是早上德妃又召她去侍膳了。每一次前往永和宫都是一次精疲力尽的冒险,不但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笑脸迎人,还得仔细琢磨娘娘说的每句话、每个字,以便在瞬息之间想到万全之策。这太耗神。
及至傍晚,扶摇歇了一觉方才感觉到精神恢复些,正更衣,忽有下人来报。
“福晋!四阿哥往正院来了!”
26. 第 26 章
这一声让精神又绷起来,扶摇快速穿好衣裳,刚到门口,四阿哥大步流星迈了进来。
他一句话也不说,阴沉着脸径直往堂屋里走,苏培盛和几个小太监候在门槛外。扶摇在门口略顿了顿,看向苏培盛。
苏培盛:“……”
“苏公公,什么情况?”扶摇悄声。
福晋眼神抓着他不放,苏培盛实在是躲不过去,只好四下里一瞟,低声,“咳,刚从永和宫回来。”
难怪。扶摇暗道不好,在她走后,德妃又找四阿哥说话了?
看来这一次四阿哥来者不善。可是……关她什么事?
扶摇硬着头皮进去,四阿哥已自个靠在软榻上,闭着眼支起一只手按揉眉心,扶摇只好去他身后,给他捏捏肩,按按手臂。
反正扶摇也不会按摩,就瞎按吧。
按了两下,四阿哥就耐不住了,他睁开眼,把扶摇拉到一边。
“你故意的?”
扶摇缩缩脑袋,“那……四爷先歇着,我去看看晚膳准备得如何。”
四爷又把她拉回来,“继续按,”指着肩颈处,“这里,用力。”
下人们都退出去了,该泡茶的泡茶,该摆膳的摆膳,扶摇站在小榻后,手里一边按摩,也不知翻过几回白眼,四阿哥终于慢慢开口。
“额娘跟我说,你早膳时有些咳嗽,着凉了么?吹冷风了?”
扶摇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在德妃面前咳嗽,但她很清楚,她没着凉。她能吃能喝能睡能玩儿,她身体好得很呢!
脑中急速运转着,双手就不知不觉慢下来,四阿哥用手拍了拍肩,拍到她手背:“再用点力。”
“哦……咳……大抵是昨晚上窗没关严,漏风了,回来喝些热茶现下已然好了,多谢娘娘和四阿哥挂念。”
四阿哥听罢偏头瞥她一眼,又转了回去。
“那就好。”
今个晚膳三凉四热,晚膳前春华将菜单给苏培盛报了一遍,苏培盛听后表示菜单没大问题,只里头有一道冰镇米酒,最好别让四爷吃。
春华想起早上出门前福晋交代的话,“米酒是福晋指名要的,就指着拿它配粉蒸肉吃呢。”
苏培盛懒与她多解释,“四阿哥要在里头用饭,甭管谁要的酒,都往后稍稍!”顿了顿,接道,“你去问福晋,看福晋怎么说。”
“哦……”春华委屈地去了,瞅准时机去问福晋,而福晋那里自然是以四阿哥为上,她只好让付贵去膳房传话,把冰镇米酒换成南瓜汤。
晚上,四阿哥仍去耳房练字。扶摇在旁研墨,没一会,四阿哥停笔,问:“今个饭菜不合胃口么?刚才几乎没见你怎么吃。”
扶摇面上微笑,心中恨不得丢了墨锭。我才要问你怎么了?要不是你,我的米酒能被撤掉吗?!
“中午吃得多,晚上就少吃点。”扶摇温声应道。
夜深时分,盥洗更衣毕,两人仰面躺在床上,肩挨着肩。
因四阿哥一句“窗户关好,别叫福晋又吹了风去,否则拿你们是问”,春溪春兰就仔仔细细检查好几遍窗户,最后把帘帐也严严密密地拉上。
黑灯瞎火里,呼吸声格外清晰,扶摇甚至能从这呼吸声里听出四阿哥并没睡意。
扶摇实在是忍不住了。
她侧身,面向四阿哥。
“四阿哥,永和宫那里,我只是去陪娘娘用了个早膳,别的我什么也没说。”
我没和娘娘告状,也没说你的不是。
四阿哥闭着眼,片刻后,也侧过身来对着她。
“嗯,继续。”
“我……我不是故意在娘娘面前咳嗽的,娘娘对我关怀备至,自然是我的殊荣,但我不愿因此让四阿哥以为,永和宫就是我心里的靠山了。”
“永和宫还不是你的靠山吗?那谁是你的靠山?”
“那当然是……”扶摇想了想,壮起胆子伸手,在被子底下拽了拽他单衣,“是你。”
手还没收回来,忽然一热,四阿哥摸索过去握住她的手,睁眼,好笑地望着她,“想这两句话想很久了罢?终于吐出来了?”
“我说的是实话。”扶摇正色。她忽然明白,四阿哥这人眼里容不得沙子,和他说实话比动脑筋容易些。
“好,我喜欢你说实话。以后你都得和我说实话。”四阿哥唇角微扬,说罢便拽手把扶摇拽了过去,扶摇靠入他怀里,听见他的心跳声,舒缓而稳沉。反观自己……
可能四阿哥早就听见她紊乱的心跳了。
第二天,没被折腾的扶摇很顺利地在凌晨起床,她乖乖巧巧自觉十分贤惠地伺候四阿哥洗漱穿衣,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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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哥出门,再回去补觉。
到了吃早饭的时辰,膳房竟然多送来一壶米酒。
“今日没要米酒,拿什么下酒呢?”春华端起铜壶摇了摇,奇怪道。
“说是四阿哥的吩咐,既然膳房愿意多给,咱们收着就是。”付贵道。
两人正在廊下商量,房中扶摇悠悠醒转,与此同时,张尧过来传话了。
“四阿哥让留着米酒,等他晚会过来陪福晋一块品味。”
春华听了,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你的意思是,晚上四阿哥还来我们这?”
张尧点头,看见春华笑,也忍不住心里高兴,“正是,快准备着吧。”
“太好了!我去告诉福晋,还有程嬷嬷!还有春溪姐姐!”
“……”
听闻这噩耗,扶摇可不怎么高兴。
她很不高兴,蒙着被子又跌回了床上。
“……”
下午,程嬷嬷令众人将正院里里外外打扫一番,换上熏了玉兰香的被褥。然而,比四阿哥的消息来得更早的,是李格格的消息。
李格格院里那棵玉兰树似乎又开始腐坏了,心急如焚下,李格格打发底下太监去找了苏培盛。
赵平安从苏培盛身边一个小太监处得知此事,几番思量后,没通禀福晋,而是先告诉了程嬷嬷。
两人虽有过龃龉,程嬷嬷直至今日依然瞧不上赵平安,但俩人对福晋的祈望却是一致的。
“苏公公那里怎么说?”程嬷嬷问。
“只叫华安回去等着,别的什么也没说。”
华安便是李格格院里那掌事太监,琢磨稍许,程嬷嬷瞧一眼赵平安,“这事你与我说有何用?难道我还能挡住那边不让去找李格格不成?”
赵平安听了,眼睛微眯,笑意微冷,“奴才还以为程嬷嬷有好法子,原来也是听天由命,若今日主子爷又被那边的雕虫小技给糊弄走了,程嬷嬷是不是只能寻福晋哭去了?”
“你!”程嬷嬷瞪大眼,“你竟敢这么和我说话!”
“奴才错了,奴才给嬷嬷致歉,既然嬷嬷没法子,奴才自个想去。反正这回奴才绝不让福晋空等!”
赵平安嘴上认错,神情却是没所谓,程嬷嬷气得脸上充血,正要追去算账,却见张尧亲至正院,与赵平安打上了个照面。
27. 第 27 章
张尧也是众多不待见赵平安的人之一。马勺之事后,赵平安私底下寻过张尧,要与他拜把子。
然而张尧把赵平安狠狠骂了一顿,斥赵平安泥猪疥狗一个,不配和他攀亲道故。
彼时赵平安听这话只是笑笑,说张公公真是明察秋毫,竟然能看穿他这泥猪疥狗的真身。
张尧气得失语,仿佛一腔愤懑打在棉花上,回去就将此事报给了苏培盛。
而苏培盛却也是笑笑,破天荒夸起赵平安,对自个徒弟说:“你呀,有些方面还真得学学他。”
他赵平安算什么东西?
张尧直接越过赵平安,走向程嬷嬷。
“程嬷嬷好,苏公公让我过来传话,李格格院里玉兰树又不好了,烦请找人去看看。”
“哦,知道了,那个……四阿哥知道这件事吗?”程嬷嬷问。
“四阿哥事务忙,何须劳心这种小事。”
“好,我明白了,我会禀告福晋。”
“有劳了。”
张尧走后,程嬷嬷瞪了赵平安一眼,“你不是有法子吗?去啊。”说罢转身,去寻福晋。
张尧奉苏培盛的命令过来,明显就是给福晋传话,让福晋去处理此事的。放到明面儿上,就再不能瞒着福晋了。
这厢,丫头们正在屋里如火如荼地收拾,扶摇给她们腾地儿,顺便到后院瞧瞧两只兔子,再溜溜鸟儿。
不料,却见红蕊躲在树桩后哭。
两只兔子跳到红蕊脚边,扶摇放轻步子走过去,脚步声还是惊动了红蕊。
“福晋!”红蕊小声惊呼,慌乱之下跪了下来。
“起来说话。”扶摇笑笑,将她扶起,“怎么了?谁欺负你吗?”
红蕊抿唇摇头,扶摇发现她手里紧握着两条纱带,似乎是用碎布料拼接而成。
“红蕊,你不愿说我也不逼你,但你是随我一起入宫的,若遇到什么难处,我希望你不要瞒我。”
“回福晋——”
“福晋。”红蕊正开口,程嬷嬷来到二人身边。看见红蕊模样却一点也不意外。
“红蕊。”程嬷嬷冷声,“你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不就是叫你丢两块布,这你也要闹到福晋跟前吗?”
“布?”扶摇把红蕊手上两块布拿来仔细一瞧,忽然,“噗嗤——”笑了。
“这是……”她低头,看了看地上两只埋头啄草的兔子,哭笑不得。
哎,你们这两只兔子,还真是好命。有吃有睡,现下还有人给你们做衣服?
“红蕊,你给团团和圆圆做了两件衣服啊?”
红蕊脸上一红,低喃,“可是,嬷嬷叫我把衣服扔了。”
“福晋,不是我要她扔。”程嬷嬷解释道,微微凑近扶摇耳边,“她做这个,不知怎么让金嬷嬷知道了。金嬷嬷找我要说法呢,我只是叫她把这两件玩意剪回原来的样子,回头咱们就跟金嬷嬷说没有这回事都是别人胡乱编排,这孩子,就这样她都不舍得。”
程嬷嬷面向红蕊,“红蕊,咱们做奴才的,就算是主子不要的东西,便是让它坏了,烂了,做奴才的也不能私自挪用,你不懂这个规矩吗?”
红蕊紧紧捏着衣角,自知理亏无从争辩,扶摇再仔细瞧了瞧两件幼小的衣裳,展开一角给程嬷嬷看,“嬷嬷你瞧,这丫头还有小心思呢。”
程嬷嬷瞧后,眉眼微微柔和下来,“她绣了两只兔子。”
“多好看的兔子呀,”扶摇笑道,“绣得和团团圆圆一模一样!剪掉岂不是可惜?”
程嬷嬷讶然,看福晋表情欢喜,心中顿觉不妙,“福晋——”
“留下罢。”扶摇蹲下身,把团团抱进怀里套衣裳,程嬷嬷和红蕊赶忙跟着跪下去。
扶摇又将其中一件衣裳递给红蕊,使个眼色,红蕊泪珠儿滴落,明白过来,接过衣裳抱住圆圆也给它套上去。
扶摇一面忙活,一面平静道:“又不是什么大事,嬷嬷无需担忧至此,金嬷嬷再找来,就说是我让红蕊给团团和圆圆做衣裳。我喜欢这两件衣裳,你瞧,团团和圆圆也喜欢。”
程嬷嬷叹气,不再说什么。
扶摇命红蕊带兔子回窝,待红蕊走后,程嬷嬷接着道:“此番金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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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想在咱们院里头立威呢,众丫头里就数红蕊常常冒头,福晋应知晓红蕊的脾气,我虽不愿金嬷嬷拿咱们的丫头出气,但也是时候杀杀红蕊的傲气了。”
“红蕊之事你思虑得很周到,但拿这么一点事就想在我的院子里立威,金嬷嬷是想看看我对她的态度?”
“上回她刻意讨好,提醒福晋早去永和宫,福晋虽表面答应,可这些日子依然……”
“嬷嬷是想说我还和以前一样,没那么殷勤,甚至娘娘召见才去,金嬷嬷疑心了?”
“恐怕是的。”
扶摇冷笑,“关她什么事,未免手伸得太长。”
“金嬷嬷是永和宫的人,她的态度很有可能就是永和宫的态度。”
扶摇摇头,“嬷嬷,这话说得太早。”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奴才可以替主子传话做事,但永远也不能代表主子。
扶摇数次侍膳,德妃都未曾直言相问四阿哥的事,这次德妃又利用咳嗽一事将四阿哥引来正院,怎么看都是帮她。
德妃并未为难过她,许多时候都是金嬷嬷在这里蹦跶。
金嬷嬷的态度,还真不一定就是德妃的态度。
忽然,扶摇脑中灵光一现,也许是时候主动一些,去探探德妃的态度。
难保就是有刁奴借由四阿哥和德妃之间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嫌隙,自作聪明两头卖好,以此立身。
“嬷嬷,”扶摇缓缓道,“晚上替我选好衣裳,明一早我去永和宫给德妃娘娘请安。”
程嬷嬷只当福晋开窍了,高兴应下,没高兴多久,忽又想起李格格的事,刚舒展的眉再次拧起。
苏培盛打发人来告诉,不能不禀。
“还有一事容禀。适才,李公公打发手底下张尧来,说李格格院子里那棵玉兰树又不好了,请咱们去瞧瞧。”
“我又不会医树,我去瞧有什么用?叫赵平安去奉宸苑请人。”
吩咐完,扶摇忽觉哪里不对,“这是李格格吩咐人去找了四阿哥吗?怎么苏培盛把事情又推回我这里?”凭他苏培盛的本事,去奉宸苑传个话不难吧?
28. 第 28 章
“听说四阿哥今日事忙,李格格虽着人去找了,但苏公公似乎……还没把这件事告诉四阿哥。他叫张尧来找我们,意思已经很明显。”程嬷嬷道。
也就是不要为这点事去打扰四阿哥。扶摇心下明了,便道:“我知道了,叫赵平安去请人吧。”
回到厢房,程嬷嬷叫春华去寻赵平安,没一会,却见春华急急回来,神情焦灼。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叫你去找赵平安,找了吗?”程嬷嬷厉色。
“找,找了,赵平安已经去了。”春华喘着粗气,手指屋外,“外头,红蕊,红蕊和人打起来了!”
“……”
片刻功夫,厮打起来的两人被带到偏厅。
一个是红蕊,一个是李格格院里的宫女,芳彤。
据芳彤所述,她本在李格格院里洒扫,是红蕊把她叫出去的。
“奴婢不知哪里得罪了红蕊,红蕊这样拿我撒气!请福晋做主!”
两人都跪在地上,芳彤伏下身去,捞起衣袖,手臂上赫然出现一排掐痕。
红蕊却跪得笔直,她的衣袖显然也经过磋磨,皱成了一团。她理着袖口,看也不看旁边的“苦主”,只是仰着一如既往不服输的头颅,对扶摇道:“禀福晋,她就是那个告密之人,咱们这里的事,通通都是她告诉金嬷嬷的!日前金嬷嬷到我们这里,我看见她拉着金嬷嬷到树底下说话,适才我拿银子去试她,她果然亲口承认了!”
说罢红蕊扔出一个荷包,里面碎银声响,荷包上亦绣着精美的芙蓉花,扶摇一眼认出那是红蕊的毕生积蓄。
“我告诉她,只要不将我的事告诉金嬷嬷,我的钱就都是她的,她答应了!”
“我没有,你胡说!”芳彤激烈驳斥。
“啪——”扶摇按下茶盏。
“红蕊,先不提她和金嬷嬷之间如何,这次是否是你挑衅在先?”
红蕊眉头微微松动,“是她先不做人事!”
“程嬷嬷。”扶摇叹气,“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此事红蕊挑衅在先,罚三个月月钱,再打二十下手板。”顿了顿,看见芳彤唇边扬起笑意,程嬷嬷补充道,“但芳彤,你也动手了,所以,你也罚一个月月钱,十下手板。”
芳彤登时面容失色,“可是,可是是她先——”
“就这么办,若有不服,叫你李主子来说。”扶摇打断。
扶摇话刚落,就有下人来报,李格格来请罪了。
“来得正好,”扶摇笑,“叫她进来。”
李格格今日这妆容,倒叫扶摇吃了一惊。一身淡蓝旗袍,簪一只木簪,脸上几乎看不出脂粉,简直素到极致。
再加上她唇无血色,眼角泪光微闪,瞧着真是我见犹怜。
“李格格,大热天的还出来走动,你的病好些了吗?”
李格格见礼道:“回福晋,妾身好多了。我是听说我的丫头惹事,开罪了福晋身边的大丫头,这才赶来请罪。平日里妾身疏于管教,请福晋责罚。”
李格格言辞恳恳,却是难倒扶摇。下人们惹事,她还可仰仗程嬷嬷出主意。格格毕竟身份有别,总不好也叫程嬷嬷安排。
扶摇忽然笑了,“芳彤之过,有你管教不力之罪,那我这丫头同样闯祸,岂不是也有我的罪过了?”
李格格脸色一白,直直跪下,“妾身绝无此意!”
“好了,起来吧。你说得对,下人惹事,咱们做主子的都得担几分责任。不过,我不罚你,你回去自省,以后好生管束下人。”
“妾身跪谢福晋开恩!”
这时候赵平安正带人往回赶,他照旧去找了奉宸苑的周苑丞,周苑丞好说话。四阿哥随时会来,最好是和上次一样悄悄地就把事情办妥。
可惜,刚到院门口,赵平安就遇到了四阿哥。
赵平安是很不想提玉兰树的事情,可周苑丞就在身边,四阿哥一双凤目冷冷凝视如鹰隼,叫人不敢囫囵欺瞒。
赵平安只好将事情和盘托出,四阿哥表情淡淡将他打量,也不叫他起身,就那么居高临下听他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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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格格带着芳彤出去,不经意望见四阿哥在远处,于是,该拐的弯没拐,放慢步调,略等了等,终于等到四阿哥走到近前。
扶摇浑然不知,还在屋里头一边吃瓜果喝凉茶,一边听程嬷嬷教训红蕊。等到下人来报四阿哥来了,她迎出房门,只见到四阿哥和李格格一同离开的背影。
赵平安仍跪在院门口,直到四阿哥身影消失在回廊,苏培盛回过头来看他一眼,赵平安才敢起身。
周苑丞也随四阿哥一起过去了。赵平安抬眼又看见福晋一脸莫然的表情。
然而福晋只是出来望了望,摆摆手又回去了。
赵平安捏紧手心,咬牙切齿。
“周苑丞来了,四阿哥也来了,这玉兰树的事也无需我们操心了,你们苦着个脸作甚?哎,红蕊,你怎么还哭起来?快别哭了,不许哭了!”
扶摇脑袋疼。
看见四阿哥去李格格那儿,忽然间这一屋子人就好像天塌了似的。程嬷嬷这表情就和刚才跪在外边的赵平安一模一样。
尤其是红蕊,方才任程嬷嬷如何斥责都忍住眼泪,这回却抽抽泣泣。
“奴婢真该死,要不是奴婢,怎么给她们可乘之机!呜呜呜,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对不起福晋!”
“这会你知道认错了,要不是你,四阿哥现在就在咱们这里吃饭了!”程嬷嬷恨不得剥掉她的皮,“伸手!”
扶摇挪到了窗边塌上,春溪端来一盘青果,春华准备好米酒。
扶摇就这么吃着看着,很平静地叹气。
春溪也叹气,但看见福晋一脸无动于衷,又轻轻地笑了。
其实这样也好。君恩如雨露转瞬消逝,今日有李格格,来日有宋格格,将来还有数不清的闺秀入门,若是天天心思放这上头,还怎么过活?
趁着那边程嬷嬷打红蕊手板子,春溪弯下身来,轻声问:“膳房多送了一盒如意糕,福晋是现在吃,还是等会再吃?”
扶摇手指点点前方,“现在罢,趁这会唱着戏呢。”
29. 第 29 章
晚膳还没上,扶摇吃点心已经吃饱了。反正四阿哥今晚不来,她便吩咐了春华去膳房,将原先定好的八道菜减为四道,顺便把米酒也拿到冰块里冷藏一会。
熟料,一个时辰后,晚饭摆上桌的同时,四阿哥去而复返。
傍晚天色斑斓,四阿哥手持玉骨扇,从从容容地回到正院,踏进院门的一刻仿佛身披着霞光。
他虽从从容容,正院一干人等却是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扶摇才吃一口菜,刚到屋门口就撞上四阿哥快意的目光。然而,见到扶摇,四阿哥的脸色立刻就跨了。
他皱起眉头,俯身往扶摇身上轻嗅。扶摇想躲,被他用扇子按住肩膀往身前带。
“你先喝上了?”
扶摇看见四阿哥映着霞光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不可置信。扶摇只得讪讪笑,“我以为,我以为四阿哥不来了,怕浪费,就喝了两口。”
“哼。”四阿哥垮着脸,再往她身上嗅了嗅,“这是两口?你我看你都喝光了吧!你是不是就盼着我不来!”说罢转身要走,扶摇忙绕去他身前,将人拉住。
“还有,真的还有!足够让四爷小酌了!屋里刚摆上菜,我还没吃,就等爷呢!”
扶摇铆足了劲拽,这人却纹丝不动。他冷冷低眸看着扶摇,四目相对,扶摇抿唇,“四阿哥多久没在我这里吃饭了?若不愿留下,在我这略坐一坐也行,我也欢喜的。”
满屋子人看着她闹呢,扶摇心里十分后悔,若非已经上手,她是断然不愿再拉下脸皮求四阿哥。可是现下已然冲动上手拉着四阿哥,若没个结果,她可就成全院的笑柄了。
四阿哥看她片刻,突然一拂袖,扶摇手被甩开,忐忑之际,四阿哥转身步入屋内。
“……”扶摇惴惴的一颗心总是平稳落地了。
不过,就落地了那么一瞬。
当她跟进屋,看见四阿哥愈发阴沉的脸,和短榻上摆的四盘菜,扶摇忽觉后背发凉。好啊,四道菜,还没有米饭,叫四阿哥吃什么?还不如刚才就让他走了!
“春华!”扶摇当即转身,“去膳房,把下午咱们减掉的饭菜再取来,另再要半壶冰镇的米酒!”
转身,只见四阿哥径自坐到了榻上,冷眼盯她。扶摇赶忙过去,笑眯眯给他倒酒,“虽是膳房自个酿的米酒,不易吃醉,但明儿四爷还要早起呢,不好多吃。”
四阿哥饮尽一杯酒,眉眼稍稍柔和下来,盥了手,扶摇站在边上为他布菜。四阿哥提起银筷,忽伸手,手指在扶摇脑袋上点一下,“你啊,当众与我拉扯,成什么体统?”
扶摇却隐隐有一种感觉,若刚才不拉着他,让他走了,这人只怕会更生气。
呵。男人。
“妾身失礼了,妾身心甘情愿受罚。”扶摇端起自己的空杯,正要往里倒酒,手刚碰到酒壶,酒壶忽然被四阿哥拿走。
四阿哥把酒壶从右手边放到左手边,饮罢一口酒,挑眉,“想得美,喝这个岂非便宜你了?”
“……”扶摇最终给自己倒了茶水,以茶代酒向四阿哥赔罪。
至于那两半壶米酒……自然是通通进了四阿哥的肚子,扶摇没有分到一丁点。
夜晚,繁星点缀苍穹。带着暑气的风吹过屋后古柏,拂拭纱窗。
四阿哥难得道乏,扶摇服侍他早早上床就寝,四阿哥躺上去没一会就闭眼。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扶摇也入睡得很快。身上披着蚕丝被,屋里四角都置了冰盆,然而,扶摇睡得越沉,身上便越如火烧一般,炽热无比。
她梦到一个穿旗袍的妇人,头上梳了个两把头,脚下踩着花盆鞋,妇人哼着满族歌谣抱她在怀里轻声安抚……
“额娘……”
扶摇猛地睁眼!
她很快明白过来,那是原身的记忆。
“呼……”长舒一口气,发现身旁床褥空空荡荡,而帐内隐隐透着光。
扶摇坐起身,掀开一点帘帐,不算明亮的光照了进来,床前不远处一个高挑的人影独立。
“四……”扶摇把声音吞了回去,下床多点了一盏灯。
四阿哥转身,“吵醒你了?”
“吵到你了?”
“……”两人同时开口,楞了楞,都笑起来。
“四阿哥,大半夜的,怎么睡下了又起来写字?”扶摇发现他在宣纸上写了什么东西,但扶摇走过去时,四阿哥直接把宣纸一扯,揉成了一团。
“你倒是来看看你画的是什么?”四阿哥轻笑。
扶摇不明所以,走近仔细一瞧,登时冷汗直冒,脸颊更热了。
“我那个时候病糊涂了!瞎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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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刚穿来那会,扶摇受不住穿越的打击,夜夜做噩梦被砍头,神志不清时写的字。她写的简体字,写得还如此潦草,难怪四阿哥看着像画画儿。
“写?”四阿哥捕捉到她话中玄机,拿起宣纸到灯下又仔细瞧了瞧。扶摇伸手去夺,指尖只能沾到四阿哥的衣袖。
“这是你写的字?写的都是什么?”
“咳……是我的画,只是我画它时也是稀里糊涂,胡乱勾画,哪晓得会留到现在。”扶摇的记忆里,乌拉那拉氏可是写得一手好字,虽是盲婚哑嫁,但想来四阿哥不会对乌拉那拉氏没半点了解。还是小心些。
四阿哥笑,“你的东西下人们自然是妥善收藏的,还好没有往外扔,否则怎么让我瞧见?”
“四爷说的是。”呵呵,天一亮就把它们全烧了!
“过来。”四阿哥忽然放下涂鸦,执笔蘸了蘸墨汁,“知道你爱读书,但从未见过你写字。写两个让我看看。”
“……”
“怎么了?”
“妾身许久没有执笔,有些生疏,恐污了——”
“少说那些话。写罢。”
扶摇并不是不会写,多亏原身,满语和汉语她都能读懂。但陡然用这手去写,却是另一回事。
扶摇写了两个字,写完就知道自己要出糗,“不太好看,许久没有写字了……”
四阿哥抬纸打量片刻,忽然微挪几步,走到她身后。
扶摇的后背堪堪贴到四阿哥胸口,热意不止来自后背,就好像她被四阿哥拥进了怀里。四阿哥抬起右手,握住她的,“扶……摇?”
扶摇点点头,“这是我的名字。”
四阿哥听罢略颔首,手指微微用力,带着扶摇的右手在空白处勾勒。
“扶摇。”他又念了一遍。伴随这声低喃,两个刚劲飘逸的汉字跃然纸上。
扶摇的心砰砰跳。
这是雍正写的字。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好像随着这两个字落在纸上,扶摇这个人忽然也变得具象化了。
“能得四阿哥写这两个字,扶摇三生有幸。”
四阿哥没有回应扶摇的话,他的呼吸却在扶摇脖颈间游走。
渐渐地,扶摇觉得不对劲了。后颈忽地酥麻难耐,她眼皮一跳,“四阿哥?”
30. 第 30 章
“痒……没多久四爷便要起床,这样……”
“别动……无妨……”
扶摇脖颈及下颌处一片肌肤都被划分领地般给那人尝了去,最后四阿哥扳过她的身子,直接把人打横抱起,抱上了床。
扶摇又被折腾了。
入睡不到两个时辰,天穹刚露出一点曙光的时候,四阿哥就起床更衣了。扶摇还昏昏睡在帐内。
得知扶摇今日打算去永和宫,四阿哥挥退了宫女,亲自回到床边叫醒扶摇。但无论他如何威逼利诱,扶摇就是不起床。
“成何体统?”四阿哥坐到床边,“叫人瞧见笑话。”
扶摇在被子里嗫嚅:“他们……他们不敢笑话……”
“怎么不敢?你看看你,乌龟一样缩在壳里不出来,哪里还有半点主母威严?你这屋里的丫头们将来一定有样学样。”四阿哥拽了拽被角,竟然拽不动一点,里头的人似乎意志格外坚定,严防死守到令人吃惊的地步。
“快起来,”随着时光流逝,四阿哥渐渐失去耐心,“不是说今日去永和宫请安吗?”
“不,不去了……明儿再去……昨晚……昨晚没有睡好……”
提到昨晚,房内突然安静,但片刻后扶摇的被子又被人拽住。
“你先过去,见过额娘再回来休息,我叫他们今一整日都不许来打扰你。”
“现在就……”扶摇努力守护温暖的被窝,一大半被子都被压在她身下,“现在就不许打扰我……”
“你——”看着那蚕蛹一样蠕动的一团,四阿哥皱眉,无奈摇了摇头。突然,一只小手从被沿开出的细缝钻了出来。
“求你……”那手带着散不去的温热,慢吞吞沿床边摸索,终于找到四阿哥的手,握上去,“求你了……”
四阿哥低眸一瞥,“手都出汗了,大热的天这么捂着不会捂出毛病吗?”
“不会……啊!”扶摇正小声应着,忽然一股极大的力量拽住被子一角,将整条被子掀翻!扶摇陡然暴露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刺目的光照到眼皮颇为不适,她下意识蜷缩起来,紧闭双眼想寻回自己的被子,可是四阿哥眼疾手快将被子卷成一团扔去了床尾。
但下一刻,一条更为轻薄的纱被重新盖了上来,在扶摇开始感到烦躁加一点心酸预备妥协的时候,四阿哥捏着袖边,叹了口气,拂去她额头的汗水,“算了。睡迷糊的人就和醉酒的人一样不讲道理。这回放过你,好好睡吧,别把自己再捂进去。”
“谢谢谢谢谢谢……”扶摇闭着眼笑呵呵,看到她这表情,四阿哥生气得笑了。
四阿哥点下她脑袋,“真想等你醒了,让你也瞧瞧自己这副样子。”说罢喊程嬷嬷进屋,吩咐道,“福晋不去就算了,让她歇着吧,叫膳房备些……”
四阿哥没有在书上读到过人晕睡的时候应该吃什么,话到嘴边突然卡住,顿了顿,他道:“总之备些能让人清醒的吃食。”
“奴婢遵命。”
扶摇睡到日上三竿,也不知四阿哥是何时走的,醒时只觉得自己的腰都快断了。
但程嬷嬷告诉她,四阿哥哄她起床哄了好久,最后还是耐不住她撒娇耍赖,放她继续睡了。扶摇对这个说法表示怀疑,她?撒娇?对四阿哥?
怎么可能!
今日午膳,膳房送来了一壶温热的蜂蜜水。扶摇吩咐春华把蜂蜜水拿去冰块里冷藏,春华却回说:“膳房的公公特意交代了,蜂蜜水不要冷冻,让就这样温着用呢。”
扶摇奇道:“天儿这么热,做什么一定要喝热的?”
春华摇头,“听说是苏公公的安排。”
扶摇更觉好笑,“苏公公?他倒还管起我来?”
扶摇话刚落,赵平安带着膳房的小太监前来请罪,赵平安把小太监安排在院中,自个进屋向扶摇禀明原委。扶摇这才知道,原来苏公公也要了一壶蜂蜜水,膳房把四阿哥那壶错拿给了春华。
“奴才刚才特意打听了,每逢夏日,四阿哥冰饮都用得很少。”赵平安道。起初听到这个消息他也是惊讶得很,若四阿哥不喜冰饮,那昨个四福晋特意为四阿哥要的那壶冰米酒,岂非费尽心思倒大霉?
“可是……”扶摇沉默了。犹记得数日前在永和宫,德妃还盛邀四阿哥吃冰碗呢,四阿哥怎么会不喜欢用冰饮?
膳房的人都知道,而德妃不知道吗?
扶摇稀里糊涂地让春华收下了小太监送来的冰镇蜂蜜水,作为赔礼,膳房还额外送来一盘马蹄糕。
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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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小太监,赵平安回禀扶摇,轻声,“冰饮之事似乎是因先皇后下过的一道命令。听说有一次四阿哥吃冰饮伤了脾胃,先皇后知道后将膳房上上下下都责骂了一顿,此后膳房再不敢给四阿哥做冰饮了。”
“那你可知道,这些年四阿哥还伤过病过么?”扶摇不由问道。
赵平安摇头,“奴才再去打听!”
“哎——别!”赵平安眼神坚定得可怕,扶摇忙制止,“先这样吧,你别轻举妄动,叫四阿哥知道咱们都没好果子吃!”
扶摇用午膳喝蜂蜜水的时候,四阿哥早读完毕,趁着吃午膳的一点空闲离开上书房去了永和宫。
一起用膳的还有十四阿哥,德妃热情招待了两个儿子,给每个人都捧了一碗由她亲自浇上糖水的冰碗。
十四阿哥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对永和宫一草一木都熟得很,对德妃也是无话不谈。今日早读,皇帝考校阿哥们的功课,答得满意才能走,答得不满意就留下自省。哥哥们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做得很好,他自觉不差,可要脱颖而出也是难比登天。
今日他文章做的好,皇阿玛难得夸他,连哥哥们也投来肯定的目光,这种事他是一定要和额娘分享的,要额娘同他一起高兴。
用膳时本不应说话,可十四阿哥高兴起来什么也不顾了,放在往常德妃会温声细语地教导,可今日见儿子高兴成这样,她不愿劝阻。十四阿哥绘声绘色地说,德妃就在一旁聆听,不时与十四阿哥夹一两道菜,再由衷地褒奖几句。
德妃也与四阿哥夹菜,但四阿哥仿佛将食不言寝不语刻进了骨子里,十四阿哥上桌一开口,四阿哥就放下筷子安静听着,再没动筷。
两个儿子一静一动,分坐在德妃两边。德妃回头时,也发现了四阿哥这习惯。
“你吃你的,不用管他。别瞧他这会高兴,我顺着他,但等一会我也是要罚他的,这上桌不许说话的规矩说多少次了,全当耳旁风!”
“哎额娘——儿子今日高兴,你怎么扫兴来?也罢,只要额娘高兴,罚罢罚罢!”十四阿哥嗔道。
四阿哥只是微笑,“十四弟说得对,他难得挨皇阿玛一回夸,额娘何必扫他兴致。看十四弟这样高兴,我也高兴,还有时间,儿子慢慢吃就是。”
31. 第 31 章
饭毕,德妃送四阿哥出永和宫,二人在廊檐下徐徐走着,一列宫女太监随侍身后。
德妃叹了一声,眺望廊外园景,“下个月便是孝懿仁皇后的忌日,不知不觉你也长得这么高了。”
四阿哥垂眸,没有说话。
“我估摸着去年做的袍服你穿着已不合身,我叫造办处早些去阿哥所为你量身,衣服会赶在忌日前做好。”
四阿哥表情依然平静,左手微微握住又松开,他停下步子,侧身一拜,“让额娘费心了。”
礼数做得叫人挑不出错,但德妃心里却无端觉得堵。好像无论先皇后在与不在,他母子间的感情都没办法再进一步了。
德妃不由想起四福晋。数月前和小四提起乌拉那拉氏,他言语间对乌拉那拉氏不咸不淡,如何短短几个月态度似乎就变了?
德妃又想起皇上当着她面赏儿子的夜明珠,听说还用来给四福晋做了发簪。
那簪子……德妃凝起了眉。孝懿仁皇后刚进宫时,皇上就赏了她这么一颗不起眼的夜明珠,后来孝懿仁皇后拿夜明珠制簪,在宫宴上风光无限。
在那场宫宴之后,嫔妃但凡有夜明珠者无不争相效仿,孝懿仁皇后反而不再戴那簪子了。
四阿哥拜别德妃离开了永和宫,桐树下落英缤纷,德妃站在树下,忽然陷入无尽的回忆之中。
宫嬷见娘娘久久站立,上前劝道,“我扶娘娘回去吧,十四阿哥还等着娘娘呢。等会我再叫人把这打扫了。”
蓦地想起什么,德妃浅笑,“佟佳姐姐要是还在,定会说——扫它做什么?宫里本来就被你们收拾得这样寡味,果然一点颜色都不给我留么?”
宫嬷也跟着笑,“孝懿仁皇后喜欢满地落英,但奴才们要是被发现没好好干活,可是要挨板子呢。”
“是啊。”德妃叹道,“所以她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人。”
扶摇知道忌日的消息还是在造办处的女官给她量身之后,说是为下月孝懿仁皇后的忌日仪式做准备。四阿哥近些年个子长得很快,每年都得赶制新衣,而她是顺带捎上的。
程嬷嬷给扶摇讲了祭奠的规矩,扶摇认真聆听的同时,惊讶地发现,她对这套繁复的祭奠规矩并不陌生。
早在进宫前,原身就已经将这些个礼仪规矩背得滚瓜烂熟了。
傍晚,四阿哥到正院用膳。扶摇特别准备了两盘香辣虾和两碗奶茶。这奶茶不是清廷一般的奶茶,是经扶摇亲自选配,又由春华改良过的甜奶茶。里面铺了半碗花生碎、红豆、西瓜和桃肉。
一碗冰奶茶放在冰块里冻了两个时辰才拿出来,一碗热奶茶从头到尾用热巾子包着。
扶摇把热奶茶端到四阿哥面前,笑盈盈邀他品尝,四阿哥却眼睛一眯,撂下汤匙。
“怎么你那份和我的不同?”四阿哥望眼扶摇那份放了冰块的奶茶,又低头瞧了眼自己这份,语气不善,“福晋好啊,真是招待周到,天儿这么热就让我吃这个。”
他那碗还冒着热气。天知道扶摇是如何花了大心思才保住这热气不散,又是让热巾子捂着,又是拿荷叶密封,还特地让人拿到太阳底下晒了一小会儿。
再听不出这阴阳怪气就真蠢了,扶摇讨好的笑容僵在脸上。这人咋不领情?
“四爷你……”扶摇想说:四爷你不是不喜欢冰饮么?忽又想到也许四爷不是不喜欢冰饮,只是受限于身体。可瞧他生龙活虎的,全不像身体不好的样子呀!
一时想得多了,扶摇目光不自觉地在四阿哥身上打量。
四阿哥顺着她目光低眸一瞥,脸色沉下来,“咳。”带着警告清了下嗓子,“我没说我不喜欢。而且,我现在身体好得很。”
看见扶摇嘴巴微微张大,眼神里藏不住惊讶,四阿哥探身把扶摇那份奶茶拿了过去。他挑匙吃一口,眉毛挑了下。
“……”扶摇嘴角一抽,闭上嘴巴。这人……四阿哥不是在挑衅她吧?!
“我以为,我还以为……”
扶摇挠着额角,不知如何解释。四阿哥又吃一口,“道听途说做不得数。”
“可是……”捏紧指尖,扶摇决定直面他的挑衅!扶摇微微前倾,盯着四阿哥的眼睛,“那四爷喜欢吃什么?喜欢温的、冷的还是热的?喜欢天上飞的水里游的,还是地上跑的?”
“爷不挑食。”四阿哥眼帘一掀,淡声,“冷热也都随意。当年皇额娘下令不许膳房给我做冰饮,是因为八岁那年夏季我连着吃了八份冰碗,吃进了太医院。皇额娘是有意惩治我。如今不像那个时候,不会再那般没有节制。”
四阿哥一面吃得津津有味,一面平静地说,竟然就这么轻易地说起往事。扶摇惊讶于他毫无戒备的袒露,不是说他们这样的贵重人物都忌讳让人知道喜好吗?四阿哥是真没有喜欢的东西?
带着心中疑惑,扶摇便这么问出来了。
四爷依然道:“没有。”似觉此话不够严谨,又补充了一句,“也许以后就有了。”
扶摇只好换个话头,“那……四阿哥不喜欢什么呢?”
四阿哥手指点了点桌面,回想片刻,反问:“福晋猜猜看?”
“……”猜你个头啊!扶摇心中纳闷,嘴上讪讪,“我本以为四阿哥不食冰饮,结果还是个误会,要不然以后我还是直接去问苏公公好了,苏公公总是知道的!”
四阿哥笑了一声,“苏培盛?”他放下银匙,微微前倾,虽在笑,却仿佛顷刻之间陡然升起一股威势朝扶摇压下,“福晋进宫这些日子都打听过哪些事?你成功了吗?”
扶摇陡然心口一怵,后背发冷,本以为只是闲聊调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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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差点又被这人带沟里去,“苏公公他,他没有透话。”
“当然。他不似你,他知道见好就收,知道什么时候该开口什么时候该——”
“闭嘴”两个字就在嘴边,然而最后一刻,四阿哥目光微抬,把这两个字吞了回去。
对面那低眉垂眼的人儿,好似已然猜到他想说什么,未等他说完话就乖乖把嘴给闭上了。一副分明觉得委屈,却不得不挨训的可怜样。
四阿哥的确有意敲打自己的福晋,只是这一瞬间,他晃了神。
扶摇低头,闷闷挑起银匙,吃了口被四阿哥换过来的热奶茶。不过是问他喜欢什么?对正常人而言算是一种关心吧?怎么到他这就是疑神疑鬼,没半点柔情?
静谧中,蓦地听见他说——“奶茶不错。”
这突然温柔下来又加一点点尴尬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就在扶摇吃下第二口奶茶时,又听见四阿哥的声音。
“以后常做。”
“四阿哥的意思是……”扶摇愣住,将这话在脑袋里转了转,问,“以后叫膳房送到四阿哥那儿去?”
四阿哥吃口奶茶,道,“我来你这吃。”
“四阿哥的意思是……以后常来我这?”
“嗯”了声,四阿哥不说话了。
“可是……”扶摇低头,声音弱弱的,“我嘴巴笨,我怕不小心说出什么爷不爱听的话,要是哪一天……惹爷生气了怎么办?”
四阿哥停匙叹气,眸光扫过屋内陈设。数月过去,屋中布置已和大婚时迥然不同。角落里有一把摇椅,灯架下挂着红结,窗边榻上还放两个大迎枕,又不知从哪拿来的据称“漏钟”的东西,里面灌了小半壶细沙。
“你嘴巴可不笨。”忽然,他好笑地反问,“而且,我的福晋,就算说了我不爱听的话能怎么办?”
“是啊,到那时怎么办呢?”扶摇愣愣望着他的笑颜。或许是因为奶茶味道不错,或许是因为四阿哥此刻笑得太温柔了,趁着这个奇妙的时刻,她想在四阿哥这里寻一寻以后的生路。
如果以后她真的惹四阿哥生气该怎么办?
似没料到随口一说竟然引得枕边人如此真心实意地相询,四阿哥认真地沉默了。一双大眼睛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眼里充满了求生的渴望。
“我不喜欢……”四阿哥眼睛一眯,话锋一转,回道,“我喜欢犯错的人自己去想怎么办,求原谅这种事怎能假手于人,福晋以为呢?”
啧……
年纪轻轻,老奸巨猾。
“是……爷说得是……”扶摇埋头,继续吃起被四阿哥换来的热奶茶。
稍顷,只听四阿哥唤了苏培盛一声,吩咐“去膳房再要一份四福晋特制奶茶。要冰的。”
不久,膳房送来的冰奶茶被扶摇吃上了。
32. 第 32 章
四阿哥没在她那睡,四阿哥带着苏培盛去了书房。
四阿哥走后,扶摇才得知四阿哥白天去过永和宫,并且也量了身。四阿哥从上书房回来后并非直接进的正院,而是先去了书房,造办处的人在那儿给他量尺寸。
整晚忌日之事倒是一句没提,四阿哥不提,扶摇更不敢。德妃和孝懿仁皇后的关系宫里头众说纷纭,有说两人亲如姐妹,也有说二人势同水火,总之都是底下的人以讹传讹,真真假假只有当事人知道了。
至于四阿哥,扶摇实在看不出他的情绪,不过孝懿仁皇后已经故去多年,纵然他曾经心中悲戚,如今也该习惯了罢?
扶摇早早睡下了,以便第二天能养好精神去给德妃请安。书房这边一如既往灯火如昼,苏培盛站在门外哈欠连天打瞌睡。张尧提着两个食盒,左手是李格格送的,右手是宋格格送的,苏培盛看他这殷勤的样子就知道徒弟拿了人家好处。
“今个主子爷不食宵夜,哪儿来的还哪儿去。”小恩小惠上苏培盛并不会管得太严,毕竟水清无鱼,要是在这个位置上一点好处没有,谁愿意拼命爬到这个位置?四阿哥知道且默认,苏培盛亦随其主。只要不触及底线,他也对底下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尧下去后,苏培盛回头看向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内务府开始筹办忌日仪式,令苏培盛也想起了早逝的孝懿仁皇后,进而忧心起总是这么勤奋的四阿哥。
四阿哥虽年轻,可,他的身子难道是铁打的吗?他怎么就不会累呢?
第二天,计划顺利进行,扶摇早早起床梳洗,精神抖擞地叩响了永和宫的大门。
婆媳两个正寒暄,德妃目光往扶摇发髻上扫过,扶摇便顺势摸了摸发髻上那朵黄色的纱花。
“我用额娘给的纱做了两件衣服,余下的制成纱花每天换着颜色戴,连四阿哥也说我戴着好看呢!媳妇不敢邀功,就说这是额娘送的,四阿哥听了羡慕得紧,还吩咐我也用这纱给他打一个络子!”
德妃一眼认出扶摇头上的纱花,听她说得如此兴奋,愈发高兴,“你年轻,长得好,就该戴那样的花儿,花簇锦绣似得多好看。”德妃拍拍她的手,“改日再有合适的,我还叫送你那儿去。”
“那我就不与额娘客气了。”虽如此说,扶摇还是下榻谢礼,低头时双唇轻抿,眼角忽冒出一行晶莹。
德妃惊呼,“这是怎么了?”忙拉扶摇到榻边,为她拭泪,“怎么好好儿的伤心起来?跟额娘说,谁欺负你了?是不是小四?”
扶摇嗤地又忍不住笑了,四阿哥啊四阿哥,人在上书房锅从天上来。
她擦擦眼泪,对德妃道:“四阿哥何苦担这无妄之灾,是德额娘待我实在太好了。”
“你这孩子。”德妃嗔怪,依然拉着扶摇上榻,揩了揩扶摇眼角,“怎么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是……想府上亲人了吧?”
扶摇抿唇迟迟不语,德妃了然道:“姑娘家都会有这一天,放心吧,将来会有机会再见面的。以后想家人了,就上我这来。咱娘儿俩一块儿排遣。”
“我晓得了。”扶摇一边抹泪,一边高兴道,“媳妇入宫才不到半年,总是想来看望额娘,却又胆小怯懦,生恐频繁叨扰,让额娘不便,更时常担忧行为越礼引人微词。今日有额娘这句话,我便知道我早该听金嬷嬷的,实在不该畏首畏尾。”
“金嬷嬷?”德妃讶异,“这里头有她何事?”
扶摇道:“金嬷嬷早就劝我多来永和宫走动,多和额娘讲讲院里的事,好叫额娘不必时时挂念我和四阿哥。”
德妃笑意顿了片刻,嘴角慢慢耷拉下来:“金嬷嬷也真是的,和你说这个做什么?你的顾虑我都明白,不来我这额娘也不会怪你。她知道我挂念你,却自作主张和你说这些话,不是叫你为难吗?宫里多少双眼睛看着?你想做得好些,并无不妥。”
“我不觉得为难,说到底金嬷嬷是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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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更是为了额娘。”
“她是为了我,不过却不该使这样法子。”德妃说着又拍了拍扶摇的手,“这些话……你和小四说过吗?”
扶摇笑着摇头,“告诉他做什么?四阿哥素来忙,我却是个闲人,若是等他抽空才和我一块来,那我想见额娘的时候怎么办呢?”
德妃被逗笑,“好,既如此就别告诉他了。你不知道,那孩子是个心细的,金嬷嬷同你说的这些话若叫他听了去,那孩子又得千思万虑,以为是我对他不满呢。其实金嬷嬷是好意,想着小四忙,我想他想得紧,才叫你常来陪我。”
话说到这个地步,摆明是告诫:若叫四阿哥知道此事,就是故意离间她母子。扶摇是绝对不可能再和四阿哥说的了。
不过扶摇本也没有此意,“额娘千万放心,媳妇知晓分寸。”
“真是个好孩子。”德妃摸了摸扶摇脑袋。
另一边。
扶摇在永和宫陪德妃用早饭的时候,李格格打发了一个太监到奉宸苑请周苑丞。
自数日前四阿哥得知玉兰树腐坏之事,命务必治好,周苑丞就彻底接下了这活,每隔三日过来诊视。
“算算日子,周苑丞下次再来应该是明日,李格格却挑着福晋外出的时辰,一大早火急火燎地去请人,难道是……”宫女夏柳提早膳时意外撞见李格格的掌事太监领着周苑丞回来,赶忙禀报宋格格。
宋格格端坐桌前,吃了口莲子粥,“看这光景多半是树不好了,李氏就指着这一棵树固宠,树快死了,她当然着急。”又吃了两口,搁下银匙,“前几日她不是邀我去她那小坐么?去拿我的纱裙来,今儿天好,我们就去她那儿坐坐。”
伴着好天色和好心情,宋格格打发人去传话,不久,传话的人回禀:“李主子说她今日身子不适,不便招待,改日再来看望宋主子。”
意料之中的回绝,但宋格格依然换好了衣裳,施施然走向正院。
33. 第 33 章
所谓正院,便是位处整个大院的正中。宋格格和李格格的院子都在正院的左后方,两间小院之间就隔了两堵院墙。
宋格格要去正院,必经过李格格的院子。
在从前许多个时候,挨着李格格的院子令宋格格十分难受,因为四阿哥去看李格格的次数远超于她。不过那已经是去年的事,自从福晋进宫,李格格再没那样的好时候了。
宋格格稍稍觉得扬眉吐气了些,虽然这扬眉吐气并不是她带给自个的。
周苑丞离开不久,宋格格路过李格格院前,正撞见华安指挥两个小太监将一个糙袋子往外搬,尽管封了袋子口,袋子口还在簌簌往下掉土,最后竟从腹部支出来一截树枝把袋子给戳破了!
地上顷刻磊起个小土堆,伴随一地残枝落叶。宋格格惊呼:“你们在做什么?!”
华安和两个小太监登时一惊,来不及收拾残局,赶忙转身请安。
“这是里面那棵玉兰树么?”宋格格皱眉问,“前儿才听说好些了,怎么竟成了这个模样?”宋格格看了眼被剜下来的腐烂的树皮,用帕子微微捂嘴,有点儿想吐。
“回宋主子,”华安哈腰解释,“这是照着奉宸苑给的法子给树治病呢,刮下来的都是坏死的地方。这秽物脏得很,宋主子且请绕着些走,奴才们马上清扫。”
“你们李主子呢?”宋格格忽觉有些不同寻常,不愿就此离开。
“回宋主子,咱们李主子在屋里休息。”
“听说她身上不舒服,我来看看她。”
两个主子是什么关系,各院的下人心知肚明,几个太监极快地对视一眼,华安挡住地上土堆,吩咐一个小太监进院通禀,宋格格忙叫住那小太监,提醒:“告诉她,姐妹一场,我是好心来看她,若她不见我,我这便直接往前,等着福晋回来了。”
这话转达给了李格格,不久,李格格打发一个宫女出来请她进去。
李格格迎出房门,二人姐妹一般亲昵地挽住手。
“姐姐,何必总盯着我?”屏退下人,李格格给宋格格递茶。
宋格格从窗隙望一眼兀立中庭的玉兰树,接茶浅笑,“让我来的可是你,妹妹忘了?从前你这里忙,我哪里敢冒然打扰。”
李格格笑着的眼浮现一丝冷意,“我今儿也不见得闲,姐姐就这么来了,让我一点准备也没有。”
“还有甚可准备的,赏我一盏茶就是你有心了。”宋格格吹开茶沫,轻啜了口,“适才我见到从你院里抬出去一大袋子土,那是什么?”
“栽树的土呗,还能是什么?树腐败了,土也不好了,我正忙着使唤人将奉宸苑送来的新土填上呢。姐姐,我真的不空。”
玉兰树外围确实围着几个填土的太监和宫女,宋格格往外瞟了眼,叹气,“你这树还能好吗?”
李格格盯着她。沉默片刻,忽然大笑起来,“姐姐啊姐姐,”她一面摇头,一面打量宋氏,眼神怜悯,却不是真的可怜宋氏,“原来你特特地走这一遭,就是想看我如何受挫么?莫非姐姐以为这区区一棵树真能左右我的恩宠?姐姐,怎么到这个时候你依旧如此天真?我不妨实话与你说了,就算玉兰树顷刻坏死,我也不会和你一样。”
宋格格咬牙切齿,眼里几乎要蹦出火来,“什么和我一样?”
“和你一样自怨自艾!你不仅自怨自艾,还自视清高,没本事将男人叫到自己屋里,就看不起我用自己的方式逢迎四阿哥。可是你看”李格格忽地一挥袖,“我这屋里,字画、绣屏、瓷器、糊窗的纱,还有你手上这盏汝窑茶杯,你可认得这些东西?哪一样不是好东西?”
宋格格鄙夷,“真当什么好东西?哪一天四阿哥想收回,你什么也没有。”
“那又如何?以后你我还都要死呢,难道现在就要抹脖子去?”
“你!”宋格格辩不过她,气得脸色脖子通红,二人都是去年被送进来,相差不过两天,李格格的日子确实过得一日比一日更好,好到连下人们都敢在背后腹诽,说宋格格不比李格格招人疼。
宋氏眼底含泪,自忖自己这一年来并无对不住李氏之处,李氏却纵容自己的下人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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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编排她,其人可恨!
一怒之下,宋氏摔了茶杯,拂袖而去。
茶杯摔在榻上,未碎,但发出一声清响。李氏任由宋氏离开,宫女闻声进屋时,李氏脸色冷冷坐在榻边,擦着小几上被茶水打湿的茉莉花瓣,一言不发。
宫女很快摸清状况,捡起茶杯,收拾被茶水濡湿的小榻,“格格……何苦激怒宋格格,她若真去福晋那里告我们一状……”
“告状?”李氏浑不在意,“便是她去找了福晋又如何?无非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她根本就不知道这里的事。”
李氏接过宫女递来的锦帕擦了擦手。时至今日,宋格格依然不知道,去年生辰日,是李氏向四阿哥求的两架秋千。
那曾是她二人刚来时对未来的遥想。那时宋格格笑着打趣,说将来四福晋要是容不下她俩,她俩就乖乖避其锋芒,结伴在院子里晒太阳。
那时,李格格拉着宋格格的手点了点头。
在永和宫待了一上午,吃过午膳扶摇才回来,回来后立刻派人监察金嬷嬷动向。
果不其然,她前脚刚走,德妃后脚就把金嬷嬷叫去了永和宫。
“看来金嬷嬷确有自作主张之嫌。”程嬷嬷倒一盏茶捧给扶摇,“只是福晋就这么和盘托出,将来娘娘想召福晋说话,恐怕还得思虑一二了。更甚者,将来四阿哥若有所察觉,会否误会福晋?”
扶摇接茶,“误会什么?”
“误会福晋……和永和宫……”
扶摇笑,“嬷嬷,你也发现啦。”德妃如果真的不想打听四阿哥的消息,就不会帮金嬷嬷开脱,既然她想保下金嬷嬷,就说明她也是想知道四阿哥这里的风吹草动,只是她并不想四阿哥知道。
四阿哥知道后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但绝不会是好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四阿哥那样人,这么多年他真的不知道吗?
烧脑。
太烧脑了。
“嬷嬷,四阿哥今天来正院用晚饭么?”
正说话,下人来禀:“宋格格过来了。”
34. 第 34 章
“早上就来过一次,”程嬷嬷奇怪,看向扶摇,“看上去宋格格好像是有什么事。”
扶摇待要吩咐请宋格格进来,又有人来禀:“李格格也来了,现在两位格格都在外头等着呢。”
“……”扶摇揉了揉眉心,“让她们进来。”
二人进门就互瞪了一眼。
一个鸟笼挂在屋外廊檐下,画眉鸟的叫声传入屋内。见过礼,李格格拿出一个香囊,“此香由我亲手调制,比不上内务府的香料,但胜在新鲜,不知福晋喜不喜欢这个味道。”
“我听说以前你在永和宫就时常为娘娘制香,你的手艺自然是不差的。”扶摇接过香囊闻了闻,一股淡雅清爽的香气扑面而来。
“两位今日如何像约好了似的一起过来?”扶摇看向宋格格,“听说你今儿还走了两趟?”
“来了两趟还是两手空空么?”未待宋格格说话,李氏却是笑了一声,“看来李格格对福晋也不似自己说的那么有诚意。”
扶摇略皱眉,这两人怎么又开始说话夹枪带炮了?就听宋氏不急不缓应道:“我带着我的心意来看望福晋,我又不需遮掩什么,又没有做贼心虚。”
听见这话扶摇愈发奇了,宋格格话刚说完,李格格就捏着手帕,抿唇低头,蓦地发出一声啜泣。
“福晋容禀!”李格格突然跪下,“我辜负了四阿哥和福晋心意,我院里的那棵树,恐怕是要坏死了!”
扶摇回来时就听说了早上周苑丞来过的事,“事已至此就尽早通知内务府过来处理了,别让四阿哥看着生气。你来找我就是为这事吗?”
李格格一边哭泣,一边点头,“妾身甘愿受罚,只求福晋绕过我身边的下人,她们已经尽心竭力照顾此树,都是我,是我……”
听她哭了一会儿,扶摇微微靠向椅背,“李格格,难道你做了什么事致使玉兰树腐坏吗?”
李格格愣了愣,摇头。
扶摇有些好笑,“那为何要把过错揽到自个身上?”
李格格眼圈通红,“若有人终将因此受罚,这受罚之人应当是我,我愿意承担一切罪责,若四阿哥”
“李格格。”扶摇冷声打断,“四阿哥会如何不容你我在这揣测。”
“……我知错。”李格格再度垂下脑袋,缩在地上。
宋格格握紧茶杯,眼神鄙夷地乜了眼地上缩成一团的人儿。在她看来,李氏这是又在福晋跟前演呢。宋格格心中暗啐,此时才明白李氏跟着来的目的。
原来李氏并不像她表现出的那么没所谓,李氏来此正是为了先一步澄清玉兰树之死与她毫无干系……可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此地无银三百两。她绝对有问题!
宋格格正想说些什么,提醒福晋别被李氏轻易糊弄,转眼就见福晋目光一转,看了过来。
她反倒不敢开口了。
“时候不早,你们都回去罢。李格格,等会我派人去奉宸苑,等四阿哥回来这事也必得告诉的。在四阿哥面前,你勿要如此失礼了。”
“是。”李格格咬了咬下唇,福晋此话说得十分委婉,却将她实实在在敲打一番。言她失礼,由警告勿在四阿哥面前如此,这不是拐着弯叫她不要这么样求情……这不是断她的后路吗?
两人离开后,扶摇正要找赵平安去奉宸苑另请人来,这回别请周苑丞了,赵平安却先一步前来求见,禀告道:“不久前奴才在院外遇到周苑丞,见他神色异常,似有不忿,便斗胆拦住问了问。福晋您猜怎么着?”
扶摇瞪他,“别给我卖关子!”
“是!”赵平安赶忙立正站好,抹了抹鼻头。
“周苑丞与奴才透漏了一件事,他说李格格院子里的玉兰树本来没有病那么严重,只要换了土、刮掉腐烂的树皮,好生养护应该是没有大碍。但不知为何,那片栽树的土壤又成了秽土,土里头带着脏东西,自然而然……”赵平安已经猜到答案,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扶摇沉吟,“奉宸苑不会故意送来秽土,否则日后查起来他们怎么跟四阿哥交待?”
赵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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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和:“福晋说得很是。”
“如果不是奉宸苑,还有谁能进院子里搞鬼?”扶摇回想起先前宋格格和李格格的情形,好像有什么即将浮出水面。
“去请周苑丞过来吧。”
下午,周苑丞过来回话。依他所见,确实有人在栽树的土里倾倒秽物,致使土质受损,树也无了生机。
同时,周苑丞还透漏,在他第一次来给树诊病时,他就发现那土不干净,并且提醒李格格勿在树根底下倒残羹剩炙,那时李格格解释说是自己无知疏忽了,在生病时将一点药物残渣倒到了树下。
李格格恳求周苑丞别告诉四阿哥,否则她会没命。原本想着树反正会好,不必节外生枝,周苑丞没有对外提及。没成想,现在到了这个境地。
“李格格言辞恳切,极力辩说自下官告诫之后,她就一直令下人好生看护,没有再往树下倒不干不净的东西。可今早下官刨土看时,土里依然有倾倒过药物的痕迹,而且李格格看上去极为震惊。下官原想立刻禀告福晋,只是当时福晋不在院中,下官只好暂回了奉宸苑。”
送走周苑丞,扶摇思虑良久,是一查到底,还是铲了树,就此揭过?想了又想,她决定把问题丢给四阿哥。
近傍晚,听说四阿哥回来了,在书房,扶摇立刻打发人将周苑丞所诉之事告诉苏培盛。然而张尧过来传话:“苏公公已禀明四爷,四爷的意思是——由福晋自行做主。”
其实四阿哥原话是“这么点事也来问我,她是不是忘了她也是个主子?”苏培盛一边擦冷汗,一边把这话重新编排了一下传给张尧。
皮球就这么又踢回来,扶摇抱起手臂在门边站了一会,对赵平安道:“明儿叫人去把李格格院里树铲了,再问问奉宸苑能不能重栽一棵玉兰树过去。”
赵平安惊掉下巴,“就这么着了?”
扶摇点头,“就这么着。”
“前面那些疑点……”
“先这么着吧。”扶摇依然无所谓道,“一切等问了奉宸苑再说。”
35. 第 35 章
张尧告知四阿哥要来正院用饭,扶摇等了又等,稍晚的时候,张尧又来告诉四阿哥不来了,叫拣点菜到书房,四阿哥在书房吃。
扶摇将三菜一汤,以及一碗热腾腾的米饭装到食盒里让张尧带走,剩下的她自个关起门吃。猜想四阿哥晚上不会来,又拉着丫头们在屋里翻花绳。
张尧提着食盒回去,苏培盛正在屋里给四阿哥研墨。书房里鸦雀无声,远远瞧见门缝里露出个光溜溜的脑门儿,苏培盛放下墨锭,悄悄出来。
苏培盛揭开食盒看了看,又拿手在每个装菜装饭的碗碟上一一试过温度,方满意地点点头,“好,趁着饭菜没凉,我这就给爷送进去。”
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四阿哥若在书房吃饭,伺候的人越少越好。因为书房吃饭表示四阿哥没有时间享受美食,在书房,他总是吃得又快又简单,也只愿意留苏培盛一个人在旁边伺候。
苏培盛进去不久,伺候四阿哥吃完饭,又拎着食盒默默出来。张尧在外边接了食盒,悄声询问:“师父,要不要我去正院再要一壶去热解暑的花茶来?”早上还好好的,从太子那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张尧琢磨,四爷多半是在那边上火了,连正院也不去。
苏培盛道:“不用,主子在里面翻书,没要紧的事别进去打扰。对了,明日毓庆宫宴请张尚书家两位公子,主子奉太子之命作陪,你记得去正院通知一声,午饭和晚饭都别等了。”
...
一大早赵平安又去了奉宸苑,扶摇伴着鸟鸣声醒来。
这画眉鸟好似受过调教,深夜里从不出声扰人,只在清晨人将醒未醒的时刻恰到好处展示歌喉。但今日一反常态,原本婉转缠绵的啼鸣变得有些急促,画眉鸟在笼子里拼命扑闪翅膀,几根棕黄色的羽毛落到廊道上。
小宫女正打扫羽毛,红燕端着铜盆路过,“它这是怎么了?好端端怎么闹起来?”
小宫女道:“不知呢,今儿吃的还是小米和萝卜丁,没换别的呀。”望了眼蓝澈的天,笑,“可能瞧着今个天气好,也想出去放风吧。”
红燕只好摇了摇头,吩咐,“那就把他挂到树上去,拿远些,别吵到福晋。”
小宫女答应着拿下鸟笼走远。红燕进屋时,扶摇已经半坐起身。
“外边怎么那么吵……”
红燕放下铜盆,同红蕊一块服侍扶摇起身,顺口道:“回福晋,想来是鸟儿在一个地方待腻了,我已让人带去树下给他换个风景。”
扶摇叹气,“鸟儿也知道腻味啊……”
这话听得红燕心里咯噔一下,环顾屋内,几名大宫女都不约而同拿眼睛剜她。
“福晋。”
幸而春华提着早饭回来,打破了片刻诡异的寂静,同时禀道:“赵平安回来了。”
扶摇在偏厅一边吃早饭一边听赵平安回禀。她喜欢坐在窗边的小榻上吃饭,那里能望见窗外的蓝天。
“禀福晋,奴才直接去找了周苑丞告诉挪树的事,奉宸苑那边稍后会派人和骡车把树运走。”
扶摇点头。
赵平安接着道:“那树……”
他是绝对不想再让那边栽玉兰树的,大好的机会压那边一头,何苦兜兜转转又扶一把?可周苑丞明明白白告诉他,想重栽玉兰树,不是不可行,甚至是极简单的一件事,只要福晋往奉宸苑递个牌子,约好要什么树,多高多壮,调用多少人,就成了。
赵平安听见这个说法特别上火,反复询问,周苑丞始终是这个说辞。于是赵平安换了个方式,问周苑丞:“周大人,为一棵玉兰树兴师动众,这样好吗?而且这树还不是放在我们福晋院里。承蒙周苑丞照看,然而这树依然不见好,您说,这问题到底出在哪呢?若依大人之言再弄一棵玉兰树回来,大人能保证同样的事不再发生吗?大人能保证新栽下的树不再腐坏吗?”
周苑丞如何能保证?天下就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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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问得哑口无言,周苑丞只好道:“树本可无恙,是那土——”
不等周苑丞说完,赵平安截断道:“是么,既然是土的问题,那恐怕不好轻易栽下去,周大人,您说对是不对?”
周苑丞沉默的功夫,赵平安拔腿就撤。
小心觑着福晋眼色,赵平安继续禀道:“栽树一事恐怕还得三思。依照周苑丞的意思,玉兰树之所以腐坏,皆因李主子院子中那一块土地,若冒然续栽,难保新树再次坏死。奴才以为,可以先种点小花小草。”
“既说了土不好,何必再去侵害别的花草?”一反昨日态度,扶摇脱口而出,“什么都别种了,叫他们拔了树就把树坑填起来吧。”
赵平安怔住。他原想做做表面功夫,给李格格留点儿花花草草,福晋竟然直接不让栽了。
从未预想过能如此轻易说动福晋,须知昨个福晋有意重栽玉兰树时,赵平安还真情实感地头疼了一会。
此刻观福晋神情淡淡,说那句话时丝毫犹豫也无,他蓦地有一种感觉,感觉不似他牵着福晋鼻子走,倒像是他递给福晋一个台阶,而福晋顺着台阶就下来了……
“是!”赵平安窃喜,底气十足地应了声,下去传话。
吩咐很快传达下去,拔树的工程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
另一边,毓庆宫内,太子坐上首,左下坐着三阿哥四阿哥,右下坐着礼部尚书兼翰林院掌院学士、詹事府詹事张英的两个儿子张廷瓒和张廷玉。
张廷瓒进士出身,如今乃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讲学士,和其父张英一同入值南书房,而张廷玉仍是白身。两人眉目间有几分相似,性情却大不相同。张廷瓒多年来恪尽职守,在同僚间是出了名的尔雅温文、正直不阿,至于张廷玉……
今日之前内廷还没有他的传说,不过今日之后或许就有了。因为今日这场筵宴就是太子为了见他特意命人张罗的。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36. 第 36 章
“素闻张家家风清正,老师的才学品行自不必说,张学士也是学贯古今,令孤仰慕已久,今日终于又得见二公子,始知传言不假。圣上常对孤言,张学士年纪虽轻,学问却一点不轻,嘱孤勤学善问,多和张学士请教。平日忙里忙外的没机会讨教,今日终与君相聚,望请畅所欲言,切莫拘礼。这杯,孤敬你们二位!”
太子于主位举杯,张家俩兄弟忙惶惶起身,双手端起酒杯,臂与肩平齐,紧随太子饮尽了杯中酒。
二人刚坐下,三阿哥二话不说紧接着站起,唬得二人赶忙屁股离座,匆匆往杯里倒酒。
“张学士无论是为人还是学问,颇具乃父之风采,张尚书亦是我自小敬重之人。此番太子相邀,我虽是个陪客,也想来一杯!”
三人一同饮尽。
以这架势,接下来似乎轮到四阿哥。二张小心坐下,在突如其来的宁静中,四道目光齐刷刷投向了正端起杯子独自浅酌、看上去好像魂游天外的四阿哥。
“……”四阿哥没法再独酌。
好话都被说尽,他和对面二张“不熟”,实没甚可说。于是,四阿哥起身,端起酒杯,遥遥举向上座。
“太子有仁孝之心、惜才之心、好学求渴之心,臣弟受教了,臣弟当约束己身,勤勉苦学,方不辜负太子的一番言传身教!”
太子在座位上受了这一敬,摇头笑道:“老四,今日咱们是向张学士和张二公子讨教学问,你没头没脑地提我干什么?快坐下。”
四阿哥饮罢一杯,听话地坐下,也是笑,“只是突然想到了。”
“你啊……”
三阿哥话不多说,挥手,“老四,拍马屁也看看时候,罚酒罚酒!”
四阿哥笑,又喝了一杯。
太子先拍出一本《太上感应篇》,命各抒己见,知无不言,几人借着酒劲探讨了一番。酒过三巡,太子提及不久前张尚书和张廷瓒被弹劾一事,面露忧色。
“孤已查明,张二公子此前行事并非有意有拦阻官府办案,二公子闵惜弱小,愿为百家院乞儿奔走说情实乃义薄云天之举。有人借机诬告老师与张学士,孤会禀明圣上,还你父子清白。”
张廷瓒与弟对视一眼,双双起身,合手微拜。
“太子明察!”张廷瓒朗声,“于此事上我和阿玛的态度是一样的,一切听凭圣上裁断!至于我这二弟在家里骄纵惯了,素来不知天高地厚,他若真有触犯国法,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和阿玛不会插手。倒是那个孩子小山……”
张廷瓒的声音轻下去,语气怜悯,“听说那孩子入狱已逾半月,前日染上了伤寒。虽整件事是因他而起,但此人在贩鬻案中乃重要人证,衙门迟迟不允大夫与他诊视实在是说不过去。”
太子蹙眉,“可孤却听说那孩子身患疯病,逢人就咬,衙门给请的几位大夫都被那孩子赶走了啊。”
“太子殿下!”张廷玉绕到堂中,袍子一掀,向主位拜跪。
“小山幼时为亲眷所弃,确实曾患离魂之症,但经元氏夫妇多年悉心照料,他的病已许久没有发作!那孩子少不更事,狱中伤人绝非他的本意,草民有一不情之请,请太子看在小山家世可怜,又是因牵挂至友才落得如今境地的份上,容许草民亲自携大夫前往探视!”
他话音清朗如玉石落盘,虽跪于人下,却挺直腰板,不卑不亢,“草民与小山相识三载,知他本性纯良,有草民在,他定不会再发狂咬人!”
百家院还有许多和小山一样被弃于襁褓中的孤儿,稍大的几个孩子们偶尔会学街头乞丐端一个破碗在街头乞讨补贴百家院家用。月前在街上行乞时,小山突然发狠咬人,因此入狱。
但这一咬,接连牵扯出人口贩卖案、勒逼行乞案。一案扣着一案,使原来极简单的一个案子突然复杂起来。小山作为拉开这一切的起首,被官府扣留至今。
张廷玉去过百家院无数次,心里明镜似的。其实案子并不复杂,只是里头有人浑水摸鱼。
小山最初在街上咬的那个人,是个人牙子,常年混迹于市井,将城里那些被遗弃的、无家可归的孩子贩卖到城外,有从京城卖出去的,自然也有外地卖过来的,中间倒个手赚赚差价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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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百家院走失了一个六岁的女孩,女孩叫小蕙,生来不会说话。小山是认出这人牙子正是当日诱拐小蕙的男人,才不管不顾死死将他咬住!
城里几个牙行相互勾结买卖人口确有其事,而所谓的百家院逼幼童闹市行乞却是有人恶意诋毁。
百家院的主人元氏夫妇均已年过半百,自十年前独子夭折后开始收容孤儿。夫妇俩开着间不大不小的客栈,为养活自个和孩子们起早贪黑,日子过得极为拮据。因此才有孩子趁夫妇两不在,自发外出乞讨。
张廷玉接触百家院是在三年前,后来他成了那儿的常客,院里摆的木秋千是他做的,去岁孩子们过冬的新衣,炉子里烧的炭也是他给买的。
如今揭发牙行不成,元氏夫妇反遭污蔑锒铛入狱,孩子们的避风港眼看就要被毁灭。连日来张廷玉为此事奔走上告,被人认出他是张英之子,才有了后来张英张廷瓒被双双弹劾一事,说张廷玉仗着父兄之清名在民间兴风作浪,阻碍官府查案。
太子手指在杯壁上摩挲,似在斟酌,三阿哥望眼上座,对张廷玉道:“此案非由太子一人裁断,二公子——”
他话未完,太子抬手。
“孤会告知府尹,你去吧。”
“草民替小山,谢过太子殿下!”
宴后,太子留张廷瓒殿中说话,三阿哥、四阿哥带张廷玉一块出来,张廷玉稍稍落后两步,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三哥,明早见。”
目送三阿哥走远,四阿哥脚步一转,和身后的张廷玉对视上。
张廷玉走了两步,走到他身边。
“我修书一封,让冯太医明天跟你一起去。冯太医治过离魂症。”四阿哥道。二人并站在石阶上,望向毓庆宫外一片悠悠蓝天。
“小山没有得过离魂症。”张廷玉轻声。四阿哥诧异望他一眼,瞬间明白张廷玉之所以跟太子这么说,是为了之后为小山咬人开脱。
四阿哥顿了顿,淡声:“冯太医也很会治风寒。”
张廷玉笑起来,立刻侧身拜谢,“我替小山谢过四阿哥!”
37. 第 37 章
傍晚。暮色深浓,遍地暖阳。
李格格等在临墙拐角处,往前就是廊道,上了廊道多走几步就能摸到正院。
一旦四阿哥现身,她就可以立刻冲上廊道,为没能照顾好一棵树去向福晋领罚了。
“芳彤,看看我的妆花没花?”天气热加上心里急躁,李格格额头不停地出汗,宫女芳彤一边拿手帕给她擦汗,一边拿手给她扇风。
“今日格格的妆化得淡,一点也没有掉妆,格格放心吧。”
“那就好。”李格格深呼吸,刚吐出一口气,忽觉背后有人走近——一瞬间这走动的声音和说话声都离她极近。
“你在这等什么呢?”
李格格大骇一跳,转身只见宋格格手持团扇,笑盈盈站在她身后。和李格格一样,宋格格身边也只带了一个宫女,大抵是不愿让更多下人瞧见自个猫着步子捉弄人的画面。
李格格不留神脑袋撞到墙上,梳了半个时辰的发髻也撞歪了。
“你做什么这样吓人?”李格格怒目圆瞪。
“我还要问你呢,”宋格格欣然得意,“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往拐角外一探,顿时了然,“哦……等四阿哥啊?你怎么知道四阿哥这时候来?”
李格格不耐烦道:“哪个跟你说我等四阿哥?我吃了饭出来走走,不成吗?”实际上她还没有吃饭,她期盼着若事情顺利,她可以回来和四阿哥一块吃。
正小声斗嘴,忽一个小宫女蹑手蹑脚从廊道上赶来,在李格格耳边说了两句。李格格眼中露出一丝喜色,立刻要走,然而宋格格哪会让她得逞?
“哎——”宋格格一把抓住李格格手腕,“上哪儿去?”
“你松手!”李格格低喝,“管得着么你?”
越叫她松,宋格格就越攥得紧,二人在拐角不出声地拉扯起来,不可开交之时,芳彤突然低呼一声,朝两人中间晕倒。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宋格格下意识将芳彤扶住,千钧一发时,李格格终于得以脱身。
“……”原来芳彤是装的。宋格格神情一冷,甩开芳彤。
看着步履匆匆、已走上回廊的李格格,夏柳悄问:“格格,咱们追上去吗?”
“既然她非要去丢脸,就让她去吧。”宋格格哂笑,“明知福晋就是存心不让她继续养树了,还这样明目张胆在福晋眼皮子底下截人,她能有好果子吃?”
没拦住人,宋格格摇着团扇打道回府。
廊道上,李格格一面走着,一面理了理发髻。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句话对她来说并不是说说而已。
刚进宫时,她泯然众人,全靠自己每天起早贪□□掌事嬷嬷干活,辛苦整整半年才打动嬷嬷,求嬷嬷传了她制香的手艺。
凭着那手艺,她被选入永和宫,经好一番苦心经营才能终于走到娘娘面前。
服侍四阿哥不是她本来所愿,但已然走到这里,毫无理由是要继续好好走下去的。
远处,瞧见李格格气势汹汹独个儿走在来正院的廊道上,刚提膳回来,把食盒给了春华的付贵赶忙回身,叫住春华。
放在以前付贵指定没这觉悟,只是前次李格格叫走四阿哥叫赵平安看见了,赵平安为这事记仇记了好几天,连晚上睡觉也在气愤叹气。付贵想不受教都难。
付贵原是要叫春华,不经意把红蕊一齐给叫住了。红蕊今个心气儿不顺,借着迎晚膳的当口,正把春华堵在门口训斥。
听付贵说李格格正往这来,红蕊浑身竖起棘刺,立马掀帘进屋。
“福晋?”程嬷嬷担忧地望向扶摇。
四阿哥要来正院这事,正院也是不久前才接到消息。为这消息,扶摇不得不吩咐付贵和春华再去一趟膳房,给四阿哥加点儿菜。
扶摇想了想,或许就是那个时候,李格格也知道了。
她还真是时刻关注这边的动静。
“走吧,去瞧瞧。”瞧瞧她又作什么妖。
扶摇不紧不慢走向院门口的时候,落下几步的芳彤已经赶到李格格身边。
扶摇出来便见回廊上躲着两个欲进不进的身影。
似吓了一跳,两人一时愣住没有走近,扶摇冲她们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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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身跪禀福晋万福金安!”
到扶摇面前,李格格埋下头去深蹲行礼。扶摇没叫她起身。
“李格格,掐着这个时辰来此,是想找我一块儿用晚饭么?”
“妾身哪里还有脸用饭,回福晋,妾身……是来领罚的,玉兰树在我院中坏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好。”扶摇回得干脆,“既你有此心,我便罚你三个月的月俸。”
李格格心中落定,在她说出领罚的时候已经料到这结果,正想谢恩,扶摇继续开口了。
“——另你院中也不知究竟是土质不好还是风水不好,拼死拼活也养不活树,没得叫人伤心一场。以后你院里什么也别种了,明个我叫赵平安去你院里,你把现有的,还幸存的那些花草都收拾出来,正好我院里许多地方还空着,就放我这里。听说你院里有几盆茉莉近些日子开得极好,上回你送我的香囊里是否也有茉莉花?”
李格格听得迷迷瞪瞪,“是……有茉莉……”
“我很喜欢那个香气,都搬来吧。”
李格格酝酿着的眼泪登时落下来,她抬眼望向扶摇,陡然反应过来,面色煞白。
“回福晋!那几盆茉莉是妾身精心栽培,是妾身的心血……”那是她最喜爱之物。
扶摇低眸,直到此刻才看见李格格眼中真心实意的惊惶之色。
她叹了口气,“好了,回去吧。”
“福晋……”李格格跪在地上。
“若无事,这三个月你就别出来走动了。”扶摇转身,“回去思过……我不夺走你的心血。”
…
争端结束了。
四阿哥抱臂靠在影壁旁,藏身落日的余晖之中,众人目光被福晋攫住,除了苏培盛和张尧,没人瞧见他。
直到众人散尽,四阿哥才悠悠上前,迈入正院。
扶摇一只脚刚进屋,就听身后传来声响,宫女太监全部跪地,高大的黑影很快笼住了她。
在一阵浓郁的酒香中,扶摇转身,没看清人脸,先就行了个礼。
“四阿哥。”
38. 第 38 章
四阿哥进屋,顺手牵起扶摇。
“我听说李氏院里的树,你命人拔掉了?”
四阿哥往榻上坐,扶摇为他斟茶,“拔掉了,运走了,留下的树坑也叫人平平整整地填上了。四阿哥若想再往那栽一棵,可以让苏公公去告诉奉宸苑。”
四阿哥接茶,觑着扶摇神色,有些好笑,“福晋已经发出话去,我要是横插一脚,岂非打福晋的脸?”
“我的脸算什么?”放下茶壶,扶摇正要坐去另一边,四阿哥忽然拉住她手腕往身前带。
四阿哥盯着她的脸,像不认识她似得看了好一会。
扶摇微微低头,被他勾住下巴,又将脸抬了起来。
“怎么了?”扶摇轻问,下人们还在屋里伺候,光天化日之下这亲昵的举动让她耳根微微发热。
“好像……”四阿哥轻声,“比从前更多一些认识福晋了。”
扶摇笑,“这是什么话?四阿哥说这样的话也不怕我伤心么?难道在今日之前四阿哥都不认识我么?”
四阿哥咂摸了一下,无辜蹙眉,“我本没有这个意思,倒是你这张嘴……今日怎么这么厉害?果然女人生气的时候一点道理也不讲,冤有头债有主,福晋,可莫要累及无辜。”
扶摇替四阿哥理了理本就整洁得一丝不苟的衣襟,把玩起他衣上的扣子,“我没有生气。”
但扶摇也说不好自己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总之不痛快。
“奉宸苑周苑丞来找过我,你可知道?”不知不觉四阿哥把她圈了起来,他的双手轻轻挂在扶摇后腰。
扶摇摇头。
“你提拔的这个太监确实诡诈,他找周苑丞略说几句话就把周苑丞唬得目瞪口呆,将周苑丞原本要说的话曲解了再回来呈给你。”
四阿哥望进福晋眼底,微微收紧双臂,“周苑丞的意思不是不能栽树,他怕我们误解他的意思,特地过来解释原委。没想到咱们这边动作倒是快,一个下午的功夫就已经尘埃落地了。”
他总是这样循循善诱,话说一半停下来,等人主动招供。扶摇笑了笑,“是我的意思。为这一棵树来来回回地闹腾,实在是有些腻烦了。”
四阿哥眉梢一挑,“福晋怎么不说是你的掌事太监自作主张?别的太监做事大多有主子授意,但你这太监,你若说你全不知晓他做的事,我是信的。”
扶摇仍道:“与他无关,是我的意思,是我授意的。”
“四阿哥叫我自行处理,我就这么处理了。说起来,其实我也没想这么做,只是李格格心中过意不去,一定要让我罚她,若是不罚,她就要死要活的。我想她也不容易,听说没了玉兰树四阿哥就不会去看她,我想她定然很担心后怕。”
“可是,要是再给她一棵树,再给她养死了怎么办?真到那个时候,不知道又有多少流言蜚语传出来,既如此,不如我来做这个坏人,断了李格格的念想,免得李格格日日夜夜饱受心灵上的折磨。”
四阿哥怔然听了半晌,“……你的意思是,你还是为她好了。”
“正是!”扶摇郑重点头,“不过我虽禁了李格格的足,但四阿哥若舍不得,还是可以去看她的。当然了,四阿哥也可以带玉兰树去。四阿哥带去的树,自有四阿哥一身浩然正气护着,什么病啊风水啊,不值一提。”
扶摇说得起劲,站这么久也站得累,一边大言不惭说着,一边就无意识地坐到了四阿哥腿上,还亲密地环住他的脖颈。
四阿哥的双手也不知不觉间从松松环住变成了紧紧扣住她的腰,一番话说完,四阿哥许久没有反应。
“呵……真是不能小瞧你了……”他脸色沉得几乎发黑,看着扶摇的眼神愈发咬牙切齿。
扶摇背后一凉,但她已经下不来了。
“苏培盛!”
下人们都自觉退到门外,掩住门,听候吩咐。听见四阿哥呼唤,苏培盛在门口应了一声。
“守好门!”四阿哥喊道。
扶摇眼皮一跳。
只听哐啷一声,门被彻底关上了。
门外,苏培盛扫一眼众宫女太监,无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往前走走。众人会意,走远了些,这时,门内传来福晋的呼声。
“四阿哥!马上就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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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等会再吃。”
“四……”声音被压低,听不见了。
张尧偷偷侧耳,被苏培盛一巴掌扇在后脑勺。
苏培盛低喝:“还不快去吩咐膳房速烧热水!”
红蕊、春燕面面相觑,耳根都红了起来,春溪叹气,“你们也跟春华去,去把晚膳先收好。”
其实没主子的吩咐,谁敢踏进这房里去?偏偏喊那么一声“守好门”……生怕人不知晓他要欺负福晋……
扶摇在四阿哥臂弯中挣扎了两下,被扔到床上。
四阿哥挠她,挠得扶摇浑身酥软,又哭又笑求饶,“我错了。四阿哥四爷哈哈哈……饶了我吧哈哈……”
四阿哥根本没功夫回应她,他发狠地亲吻,一边挠扶摇痒痒,一边剥去她的衣裳。
一件。
两件。
一次。
两次。
直到扶摇哭叫。
直到她好像被抽碎浑身的骨头。
月升日落。画眉鸟在院中嘹唳,夏蝉在窗外聒噪。
当一切如翻卷的浪花逐渐平息,扶摇抱住胤禛,在他肩头哭泣。
“好了好了,不疼了……”胤禛手掌在她腰上轻揉,安抚着。
“我要死了,我要没命了……四阿哥,你是不是特别恨我……”扶摇泪眼婆娑,不管不顾地抱住胤禛,眼泪鼻涕全滴到他单衣上。他的白衣皱得不成样子,都是扶摇扯的。
“胡说。”四阿哥叹气,“我怎么会恨你。”
“那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四阿哥沉默。扶摇哭声更大了。
如此嚎啕大哭没得到他更多安慰,四阿哥只是默然地按摩扶摇的小腹、双腿,放任扶摇抱着他哭,等扶摇哭够了,夜也深了。
“哭好了?”四阿哥低头,勾起手指擦了擦她的眼泪。
扶摇是怎么也哭不够的,但她的确哭累了。眼睛酸酸的,已经哭得发肿,再加上……她还没吃饭,饿。
“先吃饭,要哭……吃完饭,回来继续哭。”
……扶摇点头。
39. 第 39 章
但吃完饭,扶摇根本就哭不出来了。
她哪还有脸见人?顶着两只桃儿大的肿包眼,她连内室都不愿意出。
四阿哥亲自去接了食盒回来,在床边支起个小几,把晚饭摆在小几上,再拉一把椅子到床边。扶摇坐在床上吃,他坐在床边吃。
两人沉默着,没有说话。
吃完饭,下人来报热水已经备好,四阿哥转头对扶摇道:“你先去。”
扶摇恹恹的,但再萎靡不振,她也知道不该越过四阿哥去。
“四阿哥去吧,我再吃点。”
“好。”四阿哥先去了。
“福晋。”红蕊上前悄悄禀告,“刚才四阿哥提晚膳的时候,我听他吩咐苏公公,叫把赵平安放了。”
扶摇一惊,“什么时候捉的人?”
红蕊摇头,“不知。但我叫春华去瞧过了,人没事。”
“好。”扶摇咬着银筷,听见净室隐约传来水声,手慢慢摸到心口。差点……是不是差点……她就保不住自己人了?
四阿哥洗浴毕,红蕊红燕伺候扶摇洗澡。等她洗完回来,四阿哥却不在寝屋内。
张尧指了指灯烛辉煌的耳房,扶摇颔首,沉思片刻,向耳房走去。
苏培盛正在书案边为四阿哥研墨,见扶摇过去,他默默退出来。
扶摇去到四阿哥身边,拣起墨锭,忽然手被四阿哥握住。
“你去歇着。”四阿哥犹在写帖子,没有看她。
“已歇好了。”
四阿哥微顿,抬眼。扶摇冲他扬起一个笑,“这会儿反而不困了,想做什么事。”
“还想做什么事……”四阿哥嗫嚅,其实他自己也是精疲力尽。
扶摇脸颊顿时变得绯红,她可不是这个意思!她赶忙拔出手来,转身往书架上探,“我记得我好像在这里见过一个话本,突然想看话本了。”
四阿哥起身,他个子高,伸手便越过扶摇脑袋,在最高一格书架上抽出个本子。
《西游记》
翻看第一页便是师徒四人的白描画,画得栩栩如生,丝毫不亚于现代画作。更令扶摇惊讶的是——这一本居然是四阿哥的藏书。
整本书都有些老旧,线装的书,打孔穿线的地方都有些松了。
扶摇捧着书本,抬眼便见四阿哥站在她身后,四阿哥目光锁在书上,一只手带着余热覆住她手背。
“四阿哥原来也会看这个?”
“没什么不能看,除了这我看的还多了去。不过……”四阿哥声音低下来,艳红的唇往扶摇耳朵靠近了些,“别告诉皇阿玛。”
热气撩过耳郭,扶摇挠了挠痒,忍不住笑,“好,我定为四阿哥保守这个秘密。”但她哪儿有机会见皇阿玛?便是见着了,也断然不会说这种事啊。
四阿哥在那边写帖子,扶摇歪在这头榻上看话本。
过了许久,画眉鸟消停了,连蝉鸣声也不见了。月光舒朗,照见临窗一个熟睡的身影。
四阿哥搁笔,吹了吹帖子上的墨迹,然后放下帖子,向短榻走来。
话本落在扶摇小腹上,四阿哥拿起话本放到一边,把熟睡的人儿打横抱起,踏着入内的一点月色回到寝屋。
这一夜,扶摇睡得很沉,也不知四阿哥躺在她身边看了一夜。
想着那句“你为什么这么对我”,思来想去入睡不得。
那样烦乱的心情,和他以往所学所知都不同,嬷嬷没教过,书里没写过。
他不知道。
那好像是种本能。
…
七月初十。孝懿仁皇后忌日。服缟素,祭奠三日。
三日内,阖宫食素,阿哥所内各院的膳食由膳房统一调度。四阿哥宿在书房,没有踏进正院。
八月十五,中秋。
乾清宫办家宴,扶摇和四阿哥到时,殿前已聚了一批皇室宗亲,扶摇紧紧跟在四阿哥身边,恨不得抓住他的袖袍,叫他不要离开自己三步之内。
筵宴正式开始之后,娘娘们和皇帝才会出现,此刻时辰还早,众人都聚在殿前问安闲谈热火朝天。虽大殿早早就敞开了,但入内者寥寥。
这是扶摇第一次和如此多的清庭皇亲勋贵近距离接触,满眼绫罗锦衣、金玉辉煌,贵族女眷们戴着厚重朝冠,冠顶镂金三层,饰东珠,镶红宝石,与廊下、树上悬挂的彩灯交相辉映。女眷们一个个脚下踩着高跷似的花盆底鞋,行动却又稳又优雅。
扶摇走得慢极,一不留神四阿哥就不见了。
她彷徨张望,动也不敢动。
忽然,一个穿着石青花卉纹吉服褂的贵妇人过来和她打招呼,那女子一双笑眼明艳如霞光,待扶摇分外热络。
上月祭礼时扶摇见过这人。
皇三子胤祉的嫡福晋,董鄂氏。
“四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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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怎么独个儿站在这里也不找我们去?”
五福晋他塔喇氏瘦瘦小小,被董鄂氏拉住手一齐过来,略带几分腼腆同扶摇见礼。
扶摇矮身回礼,对三福晋道:“就快开宴了,不好冒然走动。三嫂。”
“你瞧。”三福晋指了指远处,“他们几个在那边玩呢,哪还管我们?你可别眼巴巴等着四阿哥了,和我们说说话儿。”
扶摇向她所指处望去,三阿哥、八阿哥、十阿哥正勾肩搭背在湖畔投石子,四阿哥和五阿哥在边上陪着行动不便的七阿哥。
扶摇望去时正好对上四阿哥找过来的目光。
“哎哟,四阿哥还惦记着你。”三福晋看见了,打趣道。
适时,五阿哥也望了过来,扶摇瞥眼身侧一直没开口的五福晋,微微一笑祸水东引:“看来五阿哥也惦记着五弟妹呢。”
五福晋耳根一红,低头,“没……没有……他没有看我……”
“看就看了,你羞什么?”三福晋手肘捅她一下,“看我们家三爷,那脑袋都不往我这偏一下,你知足吧!”
扶摇被逗笑,心中咂舌,三福晋这样不管不顾地抱怨三阿哥,真的没事吗?真的可以吗?
五福晋好像是当真了,轻声安慰:“三嫂,三阿哥心里是有你的。”
“用得着你说?”三福晋回敬她一个白眼,“担心担心你自个儿吧,还替别人操心。要我说,趁今日大好的机会你赶紧和五阿哥多望几次,把他的心望过来,别再让屋里那侧福晋爬到你头上去了!”三福晋说着伸手,作势要去掰五福晋的脸,五福晋直往扶摇身边躲。
许是因今日是家宴,娘娘和陛下也还没来,大家相处格外放松。一双清瘦的手轻轻拉住扶摇的袖子,扶摇想起夏日时一则关于五福晋的传闻。
这样一个人,瞧着糯软可欺,真会克扣底下人的冰需吗?
“你们看——”三福晋蓦地停下捉弄的动作,望向一个方向,“瓜尔佳氏也来了。”
扶摇正琢磨瓜尔佳氏是何许人,就听三福晋嘀咕:“明年才大婚,今日就请来,看来今日家宴不止我们。”
“还有谁?”好奇心起,扶摇和五福晋同时问道。
“瓜尔佳氏尚无个实打实的名分,她既然要来,自然有人陪同。喏。”三福晋下巴往西边一棵灯火稍弱的树下点了下,“太子爷在那里陪着的是不是她阿玛石文炳石都统?”
40. 第 40 章
董鄂氏家世显赫,高祖父是开国大臣、曾祖父是和硕额驸,其父朋春乃正红旗都统,承袭一等公爵位,历经两朝战功赫赫。生长在这样的家族,董鄂氏天然便带了一种勋贵的气度。别说私底下谈论未来的太子妃,便是和太子妃面对着面,也丝毫不会露怯。
“三嫂,快别瞧了!”他塔喇氏慌张催促。她没有董鄂氏那般显赫的来头,她的阿玛只是一名五品员外郎,当年圣上将她指给五阿哥,阖族欣喜若狂都说是祖上烧高香。进宫前她读完了所有《女四书》。
扶摇也向那边望了一眼,太子爷穿一身明黄蟒袍,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扶摇还想找找自己的族人。如果瓜尔佳氏的阿玛也在此次受邀之列,那么乌拉那拉氏的阿玛是不是也能来呢?
“别找了。”看穿她的心思,董鄂氏苦笑,“我得到的消息,这次只请了石文炳。”
其实几位皇子福晋中,不乏如董鄂氏一般家世显赫之人,然而这次只邀请未来太子妃的阿玛,算是为明年太子大婚造足了势,也给了瓜尔佳氏万中无一的体面。康熙对他亲自抚养的这个孩子,确实宠爱有加。
扶摇略有些失望,情绪转瞬即逝。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一起从湖边走了回来。三阿哥走在前头,笑问:“你们在聊什么?”
见过礼,阿哥们都自觉回到各自的福晋身边,三福晋理了理三阿哥的衣襟,若无其事:“没什么,聊聊女儿家的日常,没有你们可听的。”
三阿哥笑,“是是是,我们不听。”
正此时,内侍高呼即将开宴,请主子们进殿落座。众人陆续进殿,扶摇身侧,四阿哥刚迈出一个步子,兀的脚下顿住。
袖子底下,一根手指轻轻勾住他。只是勾住了袖口,扶摇跟在他身边,什么也没说。
然而,四阿哥反手握住了那只手。
“兄弟们找,不得不去。”他低声解释。
扶摇微怔,低头瞧了眼被捏住的五指,“那下次至少要让我看见。”
“知道了。”
席上已经摆好糕点酒水,众人入座毕,稍顷,便听内侍又一阵高呼。先是后宫近年较得宠的几位嫔妃入殿,接着是荣、惠、宜、德四妃,最后贵妃钮祜禄氏伴驾入殿,帝妃携手落座主位。
今个人不少,扶摇随四阿哥坐的这位置离康熙甚远,前边席位不只四阿哥的兄长,还有两位皇叔裕亲王和恭亲王以及他们的家眷。
皇帝和贵妃分别说了几句节庆之语,表扬了大阿哥两句,又表扬了太子两句,别的阿哥一句没提。扶摇偷偷看眼四阿哥,他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等到正式开宴,宫女依序递菜,乐师奏乐、舞姬进舞,终于可以不那么拘谨。
食案上先来了一锅海蟹,又来了一盘烤羊腿,另有红烧鹿筋、干菜鸭子、清炖狮子头,其余河鲜小吃不胜枚举。扶摇刚吃一颗肉丸,再低头,发现碗里满满羊肉、蟹肉。
四阿哥……刚刚还在剥蟹,这会开始片羊腿了。他动作娴熟,片下的肉片薄且多汁,一部分肉片进了他自己的碗,一部分进了扶摇的碗。
以前屋里吃烤肉,扶摇都是直接拿手里啃,有一回被四阿哥撞见了,四阿哥也没说什么,只是叫她把手洗干净。
礼尚往来,扶摇给四阿哥倒酒。
三阿哥和三福晋就坐在隔壁,三阿哥正饮酒,不经意看见,点头调侃道:“老四可以,挺疼媳妇。”
四阿哥听了面色不改,把刚片下来的一块羊肉递过去,“三哥。”
三阿哥“嘁”了声,捂碗,“别,叫我不好意思了!”
他俩个说没两句就互相敬起酒来,扶摇心安理得吃着四阿哥给的肉,扭头看见三福晋提着酒壶,冲她眨了眨眼。
扶摇:“……”
鬼使神差,扶摇提起酒壶,也在这边给四阿哥满上了。
筵宴散后。
扶摇后悔不迭。
没想到三阿哥竟如此海量。两位阿哥喝了差不多的酒,下席后三阿哥还能走几步,四阿哥却已经人事不知。
约近亥时,扶摇坐在回阿哥所的骡子车里。夜风呼呼吹过,帘内漏风,冷得她一哆嗦。
四阿哥躺在车里,两条腿蹬着侧壁,脑袋枕到扶摇腿上。扶摇一路用手帕给他擦脸,也不知这人什么毛病,只是擦脸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唇,这人就抱着扶摇的手胡乱亲起来……
好在除此以外他没有再做出格的事,否则……否则要叫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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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拐弯去个僻静处。
回到正院,扶摇叫苏培盛把四阿哥背回去,顺道把伺候四阿哥梳洗的活也扔给苏培盛。几个太监伺候四阿哥更衣盥洗再把人放到床上,这边扶摇洗好后,却是披上披风,趁着月色正好,去外头赏月。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八月十五,还没正儿八经地过一个团圆夜。
夜色苍茫,伏星伴月。
遥远苍穹之上,仿佛正有流星划过。
宫中万籁俱寂,明月照亮了乾清宫西南一角。
御书房内,明黄身影伏案批折,折子推成小山高,好像永远也批不完。
有人端茶进殿,细嗓轻声相劝:“陛下,夜深了,今晚歇一会吧。”
胤禛接茶,发现这太监脸庞陌生又熟悉。
熟悉是因那张脸还是这样方方正正像个没棱角的盾牌,陌生是因脸上的肉少了很多,竟然生出数不清的皱纹。
“苏培盛?”
没发现主子爷的异常,苏培盛从小太监手里接过托盘。盘里放着敬事房送来的绿头牌。
“陛下,今夜宿在何处?”
胤禛伸手在绿头牌上滑过。
没来由地,他说了一个久违的封号,“皇后……”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苍老,那根本不是他认识的声音。
苏培盛的声音跟着沉下来,因为这些绿头牌没有一个是属于皇后的。
“陛下。”为了万岁爷不再沉溺,苏培盛勉力扬起一个笑。这太监年过五十,奔着六十去了,或许是笑里带了几分苦涩,笑容看上去甚是骇人。
“苏培盛……你怎么老了?”
“回万岁爷,”苏培盛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笑了,“普天之下只有万岁爷能万寿无疆,精力不减当年,奴才们当然是老了。”
大殿外黑压压的一片,又是一轮孤月高挂。
胤禛忽然想起一句话。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
胤禛在榻上醒了。伴随一阵剧烈的头痛。
帐内黑压压的一片,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然而掀开帘帐,入目依旧是熟悉的摆设,灯火莹然。
他起身,朝屋外走去。
41. 第 41 章
更深夜阑,苏培盛和张尧在门口守着。张尧频频望向远处,眼底不自禁流出艳羡之色,刚才春华给他送来一个月饼,他吃完了,现在还想吃。
毕竟是中秋,见徒弟如此,苏培盛于心不忍,“去吧,吃两个就回来。”
那边梧桐树下,福晋召集了院子里的丫头太监一块吃饼。
美其名曰:团圆赏月。
虽说近日苏培盛总觉得正院这些人在福晋的率领下愈发放肆,但今日真是令他大开眼界!
趁着主子爷醉酒不醒,竟然在院子里私自办起团圆宴。
成何体统?!
苏培盛话刚落,屋里头突然传来声响。
吱嘎——
门开了。
“主子!”两人大骇。
四阿哥站在苏培盛面前,看了他好半晌。
“主子爷,是否渴了?奴才陪主子回房,给主子倒水喝?”
四阿哥摇头。
“那……”苏培盛甚少见到四阿哥如此模样,一时拿不定主意,蓦地,听见四阿哥吩咐:“你们守在这。”
四阿哥的目光终于投向远处。他漠然从跪着的两人中间走过,适时刮过来的冷风让张尧心下一紧,暗道:完了。
四阿哥脸色很不好。
梧桐树四周是一片草地,树上为庆中秋而挂的几个灯笼都被撤走,只留一个浅作照明,灯笼上还贴着丫头们半个月前就开始做的剪纸。
原本草地上还放着一个小几和扶摇的摇椅,今个扶摇叫人把小几和摇椅都挪走,铺开一条方形的葛布巾子,巾子上放两个三层八宝盒,盒里装着各类精美糕点,其中两层就放了扶摇特命膳房做的月饼。
扶摇的位置最佳,她独享身后梧桐树,把梧桐树的树干当椅背懒懒靠着。
当下正分月饼,有五仁馅的、枣泥馅的、冰糖馅的、豆沙馅的。赵平安分到个五仁月饼,咬下的瞬间五官都拎到一起,赶忙把剩下半个塞到付贵手里。
忽然,夜色里走来一个熟悉的令人胆寒的身影。
赵平安喉头猛然一滞,嗓子眼被月饼渣子噎住,呛得脸红脖子粗。
“四、四阿哥!”
这一声惊骇万分,没来得及看清来人,众人便纷纷藏起手中月饼条件反射的下跪。扶摇刚拿了个豆沙馅的月饼啃,愣了愣,放下月饼,拍拍手,站起。
四阿哥走向她,好像旁人都不存在。
“滚下去!”
反而像是恩赦,一片瑟瑟发抖的宫女太监连滚带爬地滚了。
扶摇原地不动,笃定这声滚不是说给自己,四阿哥眼珠转也不转地盯着她,给人一种……“便是此刻滚了也得立马被抓回来”的直觉。
可是,观四阿哥目中混沌、脸色坨红,和此前在车里的醉酒情状别无二致——四阿哥这是怎么了?
梦游?
他还只穿件单衣就出来了,夜风袭来,等了半晌不见动静,扶摇解下披风,垫起脚尖,“四阿哥,夜里风凉。”
难得四阿哥配合,他弯下腰,不说话,由着扶摇给他披衣。然而衣带还没系上,他的手就伸了过来,两只手捧起扶摇的脸,一阵磋磨。
“哎哟——疼——”
天杀的。扶摇感觉自己的脸快被掰成两半。
“四……四阿哥……”
他不应。
“救……救命啊……”
他还是不应。
忍了半晌受不了了!扶摇抬腿,想着破罐子破摔踹他下三路,这人冷不防倒了下来。
对扶摇来说,如山之将倾。
这么高大的一个男人把所有重量搁她一人身上,扶摇险些被折断了腰。好在身后就是梧桐树,帮扶摇抵住部分重量。但同时,她也被压在树和四阿哥之间,动弹不得。
“苏培盛!赵平安!”扶摇喘气大呼。往肩头一瞥,四阿哥眼睛都闭上了。
“来人!抬回去!”
…
四阿哥再度沉睡。时光如奔流的云海穿胸而过,将四阿哥带到了数年之后乾清宫大殿的金砖上。
龙涎香浓得呛人。
胤禛跪地俯首,膝下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他看见自己绣着四爪行蟒的袍角在微微发抖,袍边沾着几茎枯草,竟像是刚从塞外猎场快马赶回的模样。余光里出现一个熟悉的面庞,褪去稚嫩,文质彬彬,样貌颇似十三弟,十三弟的朝珠也在打颤,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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瑚珠子碰出细碎响动,与汗珠砸落的滴答声搅合在一起。
“......窥伺朕躬,暴虐□□。”浑厚庄严的声音自上传来,玉轮一般碾过大殿,太子缩成一团跪在前方,杏黄朝服不住发抖。满殿屏息肃静,骇人的气息无声蔓延。
胤禛心头诸多疑问,却也不敢冒头。
隐隐有种异样的感觉,怎么也抓不住。
“胤礽,你可知罪?”
太子的朝冠突然歪斜,十二颗东珠噼里啪啦砸在金砖上。一颗拇指大的珠子滚到胤禛膝前,珠面映出大阿哥发青的脸。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象牙笏板的簌簌声响,胤禛眸光微抬,轻瞥身侧,不由心下一晒。
三哥又在笏板背面写小字了。
“……”又?
“儿臣......冤枉。”太子的声音劈了岔。胤禛看见他后颈渗出冷汗,如此狼狈,毫无中秋夜宴时的意气风发。
“取他项圈!”
领侍卫内大臣的靴底碾过满地东珠,胤礽的朝服被扯开。
“皇阿玛!”这时,大阿哥突然膝行上前,捧起串褪色的五色缕,“这是从太子枕下......”
盯着那缕发黑的端午彩绳,康熙双目陡然升起厉色,失望、暴怒,他抄起《孝经》扔下,经书落入丹陛下的铜鹤熏炉,发出一声爆响。焦味散了满殿。
香灰扑簌簌落在太子手背,太子看着那五色缕,大骇惊呼,“皇阿玛!这不是儿臣做的!儿臣从未想过镇魇十八弟!”
“你还敢提他!”
“即日起废黜太子,幽禁咸安宫!”
胤禛霍然抬首!
明黄诏书上,他看见满文朱批的“胤礽”二字被汗渍晕开。随后诏书、大殿、皇阿玛……一切都被黑暗吞噬。
……
一点薄光透入寝帐,昏黑的帐顶上依稀能辨出牡丹图案。
胤禛睁眼,怔怔望着帐顶望了许久。
直到匀缓的呼吸声落入耳中,感受到身旁偎着一个暖软的躯体。
那颗惊惧跳动的心终于缓缓落到实处。
这一次……胤禛凝眉,咂摸了一下,这一次,这个梦,他记得清清楚楚。
42. 第 42 章
城西,百家院。
青砖墙头探出的枣树枝桠压得低低,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踮脚摘枣,满地银杏叶碎金似的,摘下的枣子噼里啪啦往竹匾里跳。
“虎子赖皮!方才那球明明擦着树杈了!”
场院上腾起细小的金尘,七八个孩子围着个半新不旧的藤球正拼得火热,穿靛蓝短打的瘸腿少年落在最后,右腿木拐不忿地敲了两下。
“小山哥接球!”虎子故意把藤球往瘸腿少年跟前踢。木拐在黄土里划出半弧,小山单腿支地旋身,藤球稳稳落在打了补丁的衣摆里。
“好!”
“山哥厉害!”
围观的孩子们拍手叫好,笑作一团。
“四爷搭把手。”西边墙根下,两个峻拔的身影正蹲在秋千架下给孩子们修秋千,张廷玉抖开三股绞的麻绳,四阿哥接过粗粝绳头一拽,手心划出道浅浅痕迹。
秋千绳让鼠儿给啃断了,这麻绳是用百家院晒的旧衣裳拆线重纺的。
陈婆端来两碗粗陶碗盛的桂花饮,碗底沉着今晨新腌的糖渍桂花,“贵人受累了,院里就剩这些粗陋之物......”话未说完,东边突然爆出欢呼。小山弃了拐杖单脚蹦起,藤球不慎卡在老槐树杈间。
张廷玉忙捡起一根断枝去够树杈,四阿哥抬手将他拦下。
四阿哥瞥了瞥地面,皂靴勾起脚边一颗拳头大的石子,又将石子踢向槐树杈间。
藤球被石子撞击,随几粒早熟的槐角一同坠地,几个孩子卷起衣摆哄笑着追向槐角,藤球又回到了小山怀里。
“多谢。”回到秋千架旁,四阿哥接过桂花饮抿了一口,喉头滚过枣泥的绵密,竟比宫里冰鉴镇着的酸梅汤更解燥热。他随即仰头一饮而尽,陶碗往前一递,问:“老人家,我能再来一碗吗?”
陈婆乐呵呵笑起来,“贵人想喝多少碗都行!”忙回灶台给他盛饮子去。
张廷玉拍了拍沾满芦花的袍角,摇头失笑,他一早就在这里了,在四阿哥找来之前,他已经和元老汉搭伙用晒干的芦花给秋千座絮了层软垫。
“没想到四爷比我想象中更会哄人。”
四阿哥奇道:“何以见得?”
“陈婆做的桂花饮我刚才喝过,甜味不够,如果不是为了哄陈婆开心,四爷也无需一碗接着一碗要。无论如何,我还是很感激四爷,陈婆以前厨艺很好,现在年纪大了,味觉退化,总是害怕别人厌弃她的手艺。”张廷玉在心中腹诽,我还不知道你四阿哥么?每回出来下馆子,不是名家食肆不去,不是名菜名厨不吃,吃饭还慢条斯理,一口气一碗桂花饮下肚,这不是您的风格!
陈婆端第二碗时,四阿哥乜眼张廷玉,又将一碗桂花饮下肚了。
张廷玉:“……”
“自以为是。”四阿哥讥讽。
张廷玉:“……”
吃罢晚饭,张廷玉送四阿哥回城,小山杵着木拐,携一众孩童在院门前给两人鞠躬拜谢。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将扎好的满满两袋枣子捧予二人,对张廷玉道:“哥哥,你的荷包脏了,婆婆说回头等她洗干净,你再来拿走。”
那荷包是张廷玉解下来挂枣树枝上,给孩子们当蹴鞠的龙门耍的。
“一个荷包而已,你们留着就是。”张廷玉接过枣子,偏头,“这就是小蕙。”
四阿哥不着痕迹打量,小姑娘神色怡然,襟前补丁叠着补丁,却浆洗得泛白,一身干干净净,似乎无论是她还是百家院,都已经从数月前的噩梦中完全脱身了。
四阿哥接过麻布袋,微笑,“多谢。可惜今日我身上没带什么好玩玩意,下回定给你们补上。”
片刻后,二人走在田间小径,沉默半晌,张廷玉忍不住开口:“孩子们应该感谢四阿哥,虽说是以我的名义资助他们上学,但那钱并不是我自个掏的。”
“谁掏的钱不重要,能上学才重要。”四阿哥目不斜视,无所谓道。
“好吧,四爷说得有理。那我只能占着这个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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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我谨代表自己谢谢四阿哥。”
四阿哥嗯了声,“你谢我倒是应该的。”
二人第一次见面,正巧是四阿哥第一次出宫,四阿哥路不熟,遇到在街上闲晃的张廷玉,听他与人说留京数载无所作为,就给了张廷玉一吊钱让张廷玉带路,给他推介京城盛景。彼时双方互不认识,直到四阿哥让张廷玉带他去张尚书府,张廷玉给他带到了自个儿家门前……
百家院出事后,四阿哥每回出宫都借各种各样的理由给张廷玉扔银子,张廷玉也厚着脸皮接,因他心里知道,四阿哥其实知道他在做什么,四阿哥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帮他。
“小山的腿怎么回事?”
张廷玉叹气苦笑,“狱中被人打折了。”
“可请过大夫?”
“请了,但拖得太晚,恐怕终身只能和拐杖相伴。”
一时无话,沉闷的风扫过二人衣袂,张廷玉觑眼四阿哥,又笑起来,“不过四爷放心,小山已经想开了,百家院的大家也想开了。小蕙能被及时救出,元氏夫妇也能沉冤昭雪,可多亏了小山的这条腿。一条腿换一条命,换得值。”
四阿哥沉默,眉心微拧看向张廷玉,“你觉得值吗?”
“……”张廷玉声音忽地沉下来,“不值。”
他深吸一口气,“可我们有什么办法?施拐卖行径的牙行,东家勾搭上了赫舍里氏法保一脉,且不说此案额图索是否参与,便是他毫不知情,纳兰一党也会让他沾一身污水。两党暗中倾轧,我不愿小山和百家院成为这之中的牺牲品。”
于是他们妥协了,案子只到查封牙行为止,小山咬死什么都不知道,赫舍里氏依约保护小山并将纳兰明珠的人挡在狱外。时限一到,案子尘埃落地,该顶罪的顶罪,该斩首的斩首,小山和百家院众人也就被放出来了,当然,这里头也少不了张英的运作。
张廷玉看眼四阿哥,欲言又止,四阿哥察觉到他异常,不悦,“还想说什么?何必吞吞吐吐?”
43. 第 43 章
张廷玉想问的是,什么时候是个头?
自四年前皇帝陛下西征,皇太子赴行宫探病又被遣回,朝中暗流愈发汹涌。
四年里,太子小心翼翼讨好陛下,祭祀、监国,治绩不俗,倒是没听说再出过什么错,但大阿哥频频冒头,深得皇帝器重,颇有力压东宫之势,这朝中的局势又不明朗了。
若想太子储位稳固,陛下又岂会轻易动索额图?
张廷玉暗叹自己还好咽下去了,太子是四阿哥的兄长,这话要是说出去,不定四阿哥怎么想呢。
“没什么,四阿哥,初次来此,看看此处景色与城中的富贵繁华相比如何?”
话题转移得忒生硬,但四阿哥也懒得追问,四阿哥抬首远望,望见远处永定门的青灰城墙,和一片暖光浮动的田垄。
“平川沃野和闹市长街,有何相比之处。”顿了顿,四阿哥忽然侧首,“你为何不参加科举,不想像你兄长一般入朝为官,以利于民么?”
“我哪有那本事?”张廷玉嘿嘿一笑,摸了摸后脑勺,“四爷可知那日太子殿下为何设席宴请我兄弟二人?”
“其实我就是个顺带的,殿下想同我兄长示好,不得已拉扯上我,唉,若非为了我这拖油瓶,兄长怎么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赴宴?兄长和阿玛最怕结党了,要知道咱们的万岁爷……”张廷玉声音小了下去,四阿哥一双冷眸盯着他,不得不住口了。
但也正因张廷瓒和张英素日置身事外,不结党羽,太子与张廷瓒来往非但不遭皇帝疑心,反而还被皇帝褒奖:肯放下身段,不耻下问钻研学问。
二人在城门口分别。张廷玉哼着小曲儿回府,四阿哥折身,拐上了去往广济寺的山道。
丈二金身端坐青石莲台,佛像一双慈悲目,眼睑低垂,仿佛视线已经定格,定在蒲团上那个青袍身影。
四阿哥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然后双手合十,虔诚低头,眉心抵着指尖,再不动了。
他竟就此跪了半个时辰。
元觉背柴回来,听师哥说与他相识的那位有贵族之气的公子又来了,到殿看时,四阿哥正好睁眼起身。
“四……四公子?”
四阿哥腿软了一下,被元觉扶住,他拍拍衣摆,推开元觉,“对了,你还没说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在这里出家了?”
元觉叹了一声,伸手护在四阿哥背后,生怕他又腿软栽下去,“唉,一言难尽,当初投身的那间禅院,住持行悖逆之事,搞得整个禅院被官府一窝端了。四阿哥,您又为什么再次出现在这里?上回,上回困扰您的那件事,还是没解决么?”
四阿哥一边揉膝盖,一边往外走,他也叹气,“唉,一言难尽……”
二人话不投机走出大殿,元觉问不出个所以然,也不敢冒然追问。到门口,忽见小沙弥提起把扫帚,嘴里叫嚷着,把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直往门外赶。
“阿弥陀佛……”元觉赶忙过去劝阻,拉着他小师哥的袖袍,“师哥,佛祖视下,你怎么打人呢?”
小沙弥气呼呼,“这人偷我寺中香火钱,还大不敬朝金像吐唾沫!”
“什么?!”元觉抓过扫帚就打,“我打!”
乞丐被赶走的同时,元觉转眼一瞧,四阿哥也已经走了。
次日,正院。
屋里散了点血腥气,扶摇给四阿哥包扎,手边放着太医院送来的膏药。扶摇满腹疑问,四阿哥不只今晨早起时奇怪,阿哥们比拼射箭,原应点到即止,怎地就失手,自个把自个射伤了?这还是戴着护指,要没那护指呢?
“四爷下回还是小心些,对了,我听说宋格格织过一个手套给四阿哥,下回去射箭,四爷再戴个手套去。”
四阿哥看着她,轻笑,“你倒还记得别人给我送过什么,你记得自己给爷送过什么吗?”
“送过啊。”扶摇道,“送过一个络子。”不过从没见四阿哥带在身上,也是,那么丑一个络子,四阿哥哪儿会戴它呢?
“就一个,再没有了。”四阿哥抬手,弯指划一下扶摇鼻梁,“亏得你好意思说出来,别人做来的都堆满两个屉子,我瞧你倒是压根不着急。”
“着急有何用?这样的活儿还是留给李格格宋格格,我手艺差,没得辱没了四爷一身贵气。”扶摇忽地抬眼,眼神闪亮,“我屋里有个丫头绣活极好,要不我让她赶一个出来?”
四爷白眼一翻,抽出刚包扎好的手指,冷声:“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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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佛算什么本事?不是真心别给我。”包扎的是虎口的位置,连带着大拇指也一起包上了,里三层外三层,显得有些滑稽。
于是四阿哥二话不说将一圈圈刚缠好的白纱又解了下来,扶摇心急,伸手阻止,却被四阿哥抬臂挡得死死。
四阿哥最终只留了两层白纱,自己给打上了个一丝不苟的结。扶摇拿他无法,叹口气回到案边去取膳房送的点心。
“刚做好的绿豆糕,还热着呢就送来了,四爷尝尝?”
扶摇端着绿豆糕到他面前,想着四阿哥手指不便,给他喂一个也无妨,未料,四阿哥的脸色忽然冷了下来。
他好像忽然怔住了,也不张口,只盯着扶摇指尖的绿豆糕,目色幽沉,像一汪沉入古井的深泉,但那泉水底下分明又似有什么在不停翻涌。
“四阿哥?”扶摇心惊肉跳,这是青天白日魇着了吗?丢下绿豆糕去触碰他,然而手还没碰到,就被四阿哥挥手打开。
“啪!”
扶摇手指顷刻红了,五指被震得发麻。
她侧身,因为疼,眼底忍不住泛泪,想着离这疯子远些,下一刻,四阿哥的手握了上来。
他的手冰冷刺骨,细细感受,还带着些微不可查的震颤。
扶摇更不敢动了,比起忧心四阿哥,眼下她更担心自个儿的手腕。
但四阿哥没有再动手,他凝视她许久,眼神慢慢变得柔和,他轻握住扶摇的手,揉了揉被拍红的手指,然后以一种极为复杂的表情抬头看向扶摇。
然后——
他颤着张臂,抱住了她。
“我的错。”
少年的声音轻响在扶摇耳畔,扶摇还在发懵当中,就听四阿哥接着解释:“我将你……看成了别人。”
“……”扶摇无语,“爷将我看成了谁?”
“苏培盛。”
扶摇:“……”
呵呵,耍我呢?
扶摇不知晓,方才那一刹,四阿哥真的将她看做了苏培盛。
端着一沓绿头牌来,请他挑选伴驾嫔妃的苏培盛。
也是这一瞬间,四阿哥想起了被遗忘的那个梦。
梦里,苏培盛喊他——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