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高门后死遁了》 1、替嫁 腊月初一,汴京城难得下了一夜的鹅毛大雪。 铺天盖地的雪花簌簌落下,六七个时辰过去仍未停歇,细细密密地覆盖了永安侯府里的碧瓦朱甍和亭台楼榭。 刚到天光熹微的时刻,整个天地仿佛都还浑然未醒,一切银装素裹,静默如画,只有庭院中的几树墨梅安然绽放。 侯府内院扶摇阁里一个唤作素月的女使,从暖意融融的棉被里刚探出身子,又被瞬间包围的凉意刺激钻回了棉被。 她已然清醒,犹豫了片刻还是下了狠心,掀了被子速速穿上了绣着雅致兰花的藕荷色窄袖短衣和及地长裙,翻身下了床。 睡在旁边的小女使香陌听见动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嘟囔道:“素月姐姐,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素月搓着双手呵出一口白气:“今个儿是初一,少夫人定是早早就起床了,我得过去陪陪她。” 简单梳洗完毕,素月把一直煨在炉火旁的菌子清鸡汤放进食盒,又套上了绛紫色细绸对襟棉马甲,掀开门帘看了看,虽没几步路,可雪实在是大,又返身撑了把伞才出门。 她是侯府世子爷正室孟云芍的陪嫁丫鬟,大约三年前同孟云芍一起来到侯府。 孟云芍是高嫁,刚来的半年没站稳脚跟,侯府上上下下都没个好脸色看,两个人虽是主仆,但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另外孟云芍性子宽和温柔,最难的时候亦真情待她护她,她也投桃报李,是真心疼自家小姐。 像这样的日子,别人定然都还在休息,就是一天都躲懒不出屋子也不奇怪。可她的少夫人掌管中馈,必定为了前月的账目,已经早早起床开始核对梳理。 果然,刚走到孟云芍的门口,就听见里边传来算盘翻动的噼里叭啦声,那清亮的声音本是不大的,可在安静如斯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撤了伞进门,看见屋里仍是暗的,孟云芍点着烛火,又凑着窗边透进来的隐隐天光在算账。 她随意别了根素雅玉簪,散着泼墨一样的长发,披了件白底绿萼梅苏锦兔毛披风,专注地一手翻着账本,一手打着木头边缘都磨得发亮的算盘。 听见素月进来,孟云芍抬头露出个春风吹皱湖面似的温柔笑容,软语说了句“你来啦”,便又低下头继续核算。 灯下看美人,更添三分颜色。 素月虽已跟随孟云芍多年,可仍不时会感叹自家主子生的是真美。 樱唇贝齿,乌发雪肤,本是鲜妍娇丽的长相,可她又有种清淡雅致的气质,两种本不该相遇的美却在她身上融合的极好,只衬得整个人清丽脱俗。许是夹杂了感情的缘故,素月觉得便是放眼整个汴京城的名门贵女,也无人能及。 两人关系极好,素月也不在云芍面前拘着,感叹道:“天爷!可惜世子爷没在,真该叫他瞧瞧主子现在的模样,真是美得像幅画似的!” 云芍早习惯了素月的大惊小怪,心思仍在账本上,未抬头道:“那人对美或不美无甚兴趣。我也只盼着他在外多待上几个月,也叫我稍微松快些。世子回来,规矩更多。我一面管着家里大小事,一面伺候世子,实在是分身乏术。” 素月放下鸡汤,烧上了一壶水,准备给云芍备上个暖手的汤婆子,道:“可我昨儿听大夫人院里的女使长乐说,侯爷和世子出京给皇上巡察南洲的边防之事已了结,最近便要回来了。” 云芍停下了手中的算盘,刚才的笑容淡下去几分,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道:“有这回事。昨儿你去给新来的女使们讲礼仪没在,婆母把我叫过去说了,世子给她来信,四日后便能到家了。账目的事情一完,我得着手操办接风宴了。” 素月听了,随口道:“世子也是奇怪,每次都给大夫人去信,倒是一句话也没有给咱们扶摇阁的。” 云芍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 世子性子冷且极勤勉,一门心思都扑在家族繁盛和公务正道上,素来对儿女之情都是淡淡的。 素月察觉到自己失言,恐惹云芍伤心,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道:“临行前,世子答应了要给您带南洲的珠串回来。我听说,南洲的珠串可是极品,世子心里是有主子的。” 云芍倒是显得浑不在意,道:“有没有的也就那么回事吧。再者说,不过是他身边的竹安开玩笑说让他给我带条回来,他没吱声罢了,算不得答允。那人脑中都是公务,这已是三四个月过去,怕早已忘了。且就算是买回,怕也落不到我手里。” 素月把汤婆子递给云芍,脸上有些不解:“啊?那是为何?” 云芍接过来,还伸手勾了下她的鼻子,脸上又染上了几分笑意道:“随便说说罢了,本也是没有的东西。” 素月又盛了碗菌子清鸡汤给云芍,那汤色泽清亮香气扑鼻,还冒着热气,碗面上无一丝油花,只丝丝缕缕的漂着着翠生生的碎葱,不会让人瞧着就觉油腻。 素月道:“少夫人喝口暖汤歇一歇吧,忙活了一早上,也不急在这一时的。” 云芍手里拢着汤婆子,有些冰凉僵硬的手指回暖了几分。 瞧着那碗清鸡汤,才想起自己昨晚忙着和贺家长盛街上两个新铺子的老板定分利的事情忘了吃饭,此时还真是有些饿了,一勺一勺喝起汤来。 算账的思绪一停,暖汤入腹,云芍便有些走神,想起了自己这几年在贺家的日子。 孟云芍不是安定侯府世子贺知煜原定要娶的女子。 孟家和贺家早在贺侯爷的父辈便是同窗故交,原定两家的儿女结亲,却没成想到在贺侯爷这一代,两家均只有男丁,婚事只能作罢,便聊起待到再下一辈续上亲事,也只是当时口头聊天,无文书一类的凭证。 孟家发展本也不错,孟老爷子荣登三品,可到了下一代实在没什么拔尖的人物,等到老爷子过世,更是显出了颓势。 孟云芍的养父孟东齐算是这一辈顶梁的人物,当年科举也是真才实学进了榜十。可他虽写得一手锦绣文章,人却不擅纵横谋划,心胸和眼界比他父亲都差些意思,在官场上始终没能攀上高位,最后还是靠着父亲在京多年经营的关系,调任回京,堪堪提到了从五品太常少卿的位置。 贺家却全然不同。 贺老爷子年轻时一表人才,摘得探花之后第一次入翰林院,便被因逃课去摘莲蓬而被太傅罚了在翰林院抄书的安平公主看上,成了驸马。 公主生下了贺逍和贺遥两兄弟,贺逍就是贺知煜的父亲。贺逍是公主的第一个孩子,本就千宠万爱,他又实在争气,三十岁便靠着收复西南十四州的军功封侯。 贺逍自己是世家弟子中的典范,他的妻子岳氏誓要让嫡子女不辱家门,管教极是严苛,每日只许做应当应分的正事,玩乐消遣一律不允,也确是被她调教出了两个人中龙凤。 大女儿贺清娩是典型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温和大气,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嫁给了门当户对宁国公府的嫡子曹霖。 三儿子贺知煜因从小聪慧被选入太子伴读,十六岁上又开始跟随父亲南征北战。弱冠之年被金兵围困墨于城七天,弹尽粮绝之时,他独自一人顶着刀林剑雨出城,一箭射死了敌首,导致敌人群龙无首节节败退,最终以四倍兵力悬殊以少胜多,自此纷乱了数年的北境安定。 贺知煜惊才绝艳,名盛汴京,因他自小清贵甚少言语,却又生了一副玉面书生的长相,也得了一称号“冷玉公子”。但纵是冷如山巅雪,也成了无数汴京贵女的春闺梦里人。 贺家平步青云,风光无两,和孟家的态势是全然不同了。 两家老爷子也相继去世后,相互间的关系也越发稀薄,结亲的事情渐渐不被人提起。 只是孟家如今的主母常氏是个能钻营的,不愿女儿放弃嫁入高门的机会,一直念着这档子事。 苦于当年只是口头约定,没有文书怕贺家不认,或者随便指个不得宠小妾的庶子,反倒平白耽误了女儿的姻缘。 于是常氏瞅准了机会在公主六十寿宴上携厚礼而来,还让女儿孟云姝弹琴一曲献寿,而后顺理成章当着满城名门的面介绍女儿同时提起结亲之事,并提出当场做定。 公主高贵,自有傲骨,不愿否了老爷子当年约定之事。 贺遥从小脾气乖觉,察觉出对方逼迫的意思,十分不屑拂袖而去。贺逍作为长子责任亦重,只得认下。他下有三子,而仍留正妻之位的,只剩因常年在外还未婚配的贺知煜。 若只到此节,这场婚事虽有逼迫之嫌,但也不算太坏。 且孟云姝本和贺知煜也是少年时在学堂相识的,孟云姝又弹得一手好琴,素有“京城乐仙”的美誉。门第虽有些悬殊,但也不算辱没了贺家。 孟云姝还托人悄悄给贺知煜递信,诉说自己闺阁相思,实在是心意在君才出此下策,若是贺家指到了其他人是断然不肯的。贺知煜虽没回,倒也算是默认了这场婚事。 可天有不测,谁料就在婚礼前两三月,贺知煜挟军功醉酒上朝,新皇大怒,降旨斥责。而后贺知煜心怀不满越发放肆,到处散播不敬之言,新皇再次斥责。直到婚礼前三日,贺知煜竟庭前失仪和新皇大吵,新皇当场判其削夺爵位,关入天牢候审。念其军功,可婚礼后再入狱。 其实,一切不过是新皇和他演的一出君臣失和兔死狗烹的戏,贬斥期间,贺知煜借怨怼新皇之机和大将军萧穆搭上了线,暗暗收集了萧穆意图谋逆的证据,并假意答应其在贺知煜婚礼后当夜一同举兵造反。 怕婚事有变影响大局,贺知煜特登孟家门深聊,虽个中情况涉及朝政无法言明,但亦说清若孟家不能接受他此时境遇也可即时作罢,贺家聘礼全做补偿;若能共渡此难关,凭着贺家已然打下的基业,也必不会有大事,日后定不相负。孟家父女二人皆指天誓地不负婚约,贺知煜才离去。 谁知,婚礼当日贺知煜去孟家接人,那盖着喜帕的新娘一脚迈出孟家大门,贺知煜便看出帕子下换了人。 而被换上的,就是孟家的养女,孟云芍。 贺知煜素来稳重老练,早担忧孟家临时整出什么幺蛾子,这一看倒也是靴子落了地反倒心安了,可仍是被之前孟家人的嘴脸厌恶到。但为了和新皇谋划在婚礼上拿下萧穆的大事,也只能忍下。 孟家于寿宴上挟旧情相逼,后又以相思之情为己开脱,再有指天誓地同进同退的保证,却最终背信弃义丢下贺家。 孟云芍和贺知煜的这场婚事,从开头便都是错。 2、温顺 孟云芍喝完汤,又继续对了一个时辰的账,把账目对应的事情也梳理清楚,直到天光大亮,才全部做完。 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瞧了一眼门外没有要停歇样子的飞雪,唤素月过来为她梳妆。 素月给孟云芍寻了一身黎色襦袄和牙色罗裙,这颜色在京城贵妇装扮中常见,却略显庄重成熟,寻常人穿上都显老,就是孟云芍穿上也把她的明丽姿色压住了几分;又梳了规规矩矩的寻常单螺发髻,每一缕发丝全都妥帖梳起,无一丝凌乱飘逸;配了支样式简单的海棠攒珠金钗和小巧的葫芦型吉祥福禄金耳坠,既不失身份又不事张扬。 孟云芍对着镜子左右端详了自己片刻,轻轻笑了笑:“素月,就是你最懂我。” 素月道:“知道主子今儿要去给大夫人报账,要既体面端庄又不显铺张,只是外边雪还下着,咱们晚些再去吧。” 孟云芍道:“那可不行,我在这侯府内院想要活得顺畅些,第一都不是伺候好世子,而是让我这位婆母满意。婆母素来严苛,我若是晚了,她面子上不说什么,心里也会计较的。” 准备妥当,孟云芍抱上几本账,素月打上油纸伞,两个人就一齐去了大夫人的院子清黎院。 进了门,岳氏已吃完早饭在用茶,她端坐在会客正厅,仿佛在等人的样子。岳氏的小女儿,家中排行亦是最小的贺清娴坐在旁边。 孟云芍心里暗自庆幸没有仗着雪天晚来一时半刻,向着婆母和小姑子问礼。 岳氏脸上现出些微不可察的满意表情,似是对孟云芍的准时到来颇为受用,嘴上却客气道:“大雪天路滑,你还巴巴地赶过来,反叫我担心了。我既把掌管中馈之事交给你,便是信任你,你回不回我都是一样的。” 贺清娴整个人恹恹的,微不可闻地从鼻子中哼出一声“嫂子”。孟云芍知道这位小姑子素来逆反,虽然名字寓意娴静,但一直是个花样百出的顽劣性子,婆母最是头疼。定是一大早上被婆母叫起心有不忿,并非针对自己。 孟云芍柔和一笑,敬上账目,回婆母道:“儿媳年轻愚笨,缺乏历练,如此大事若没有婆母指点着,我倒是寝食难安了。” 岳氏嘴上说着回不回都一样,手上却收了账本细细地看了起来。 孟云芍的这个婆母岳氏,其实不是贺知煜的亲生母亲,但这件事除了岳氏自己偶尔提起,在整个侯府都是讳莫如深的,没人敢主动说嘴。 孟云芍开始也是不知情的,也是巧合才得知。 当年她初到侯府,因这婚事实非良缘,贺知煜受了气想着和离,侯府上下均知底细,对她多有轻慢。 只是孟云芍不愿和离。她本是孟家养女,无依无靠,孤身一人。 本以为顶替了嫡姐,贺家能念她共渡难关之心意,以后不管富贵或者没落,都一起过安生日子罢了;孟家能念她替姐挡灾之情谊,虽往日对她多有薄待,往后也算是她的娘家。 可她又怎么能料到,这婚礼的背后,有如此的大事发生。 贺家没有灾殃,自然不必珍重她那份心意,反而只剩下了被戏耍的恨;孟家没得实惠,自然她的挡灾变成了享福,也只剩下了对她嫁入高门的妒。 婚礼后三日回门,贺知煜和新皇一同唱戏的事情已全城皆知。贺知煜自然是没陪着她回去,可孟云芍没想到,一进孟家门,便被嫡姐揪住狠狠扇了巴掌。 原来嫡姐是真的对贺知煜有情,那日,也真是铁了心要嫁。 她被常氏关在屋子里,寻死觅活哭闹半晌,以为自己终于被从小看她长大的李嬷嬷不忍放出来,却没想到嬷嬷是母亲派来的,哄她喝下了安眠汤,再醒来已一切都晚了。 孟云芍以为的两边得好,最终变成了两边做不得人。 贺家不好待,孟家也是回不去了。 可她孤身一人,没有足以傍身的钱财和本事,也没了未出阁的身份,又能去哪里呢? 也就是那一天,再回侯府,岳氏见她形容狼狈,终是询问了缘由,才知她是替姐出嫁。良久,说了一句:“其实,我亦是替姐姐嫁来这家。” 日子总要过下去,人总得想办法过活。 那段时日,纵使婚礼后孟云芍几乎没再见过贺知煜,她也像个正常媳妇般日日给婆母请安,岳氏也没阻拦。 渐渐地,岳氏偶尔和她说些话;日子久了,岳氏看出她事事得体,也弃了让儿子和离的心思,拨了不少仆妇伺候给她体面,还把常年戴着的白玉镯也赏了她,暗喻她的地位;再后来,见她实在是个聪慧之人,更是把掌管中馈的事情交给了她。 侯府众人见风使舵,也看她行事稳妥大方,亦渐渐唤她一声“三少夫人”。 孟云芍虽需要事事和岳氏禀报,但也终是在侯府站稳了脚跟。所以,虽然岳氏待人严苛人人不喜,孟云芍对她也是十分感激的。 不过,岳氏和孟云芍替嫁的情况表面上有些相似,其实又大有不同。 孟云芍是身不由己,岳氏却是自愿替了姐姐来做续弦。 岳氏本是贺知煜亲生母亲的妹妹,当年其姐门当户对媒妁之言嫁与贺逍,虽是举案齐眉但也无甚情分,生了贺清娩贺知煜一双姐弟之后,身子也日渐凋零。 贺逍早于军中结识一女子沈氏,纳其为贵妾,恩爱如斯,赶在嫡妻前边先生下了长子。且因为贺知煜母亲身体不好,掌管中馈之责也交了出去。 贺知煜亲生母亲眼看着自己要奔赴黄泉,担心一双儿女无人照顾未来堪忧,便找自己妹妹小岳氏哭诉。 两姐妹自小情深,相知相扶,小岳氏便主动提出,若真有姐姐身子撑不住的那一日,嫁进来给侯爷做续弦,照顾一双儿女,也续了岳氏家族的荣光。 贺知煜母亲过身之后,小岳氏便真的嫁了进来。 彼时贺逍心思全然未在她身上,可小岳氏拿捏住了侯爷光耀门楣、看重声名的心思,也为着姐姐的嘱托,对贺清娩贺知煜一双姐弟严苛管教,三岁起天不亮就入学堂,下学后弟弟习武姐姐习琴习女红,无一日懈怠,只盼着两个都能成材。 有一回她过生日,当时年仅八岁的贺知煜一时兴起,亲手用鸡、猪肘、鸭掌、野菇、人参等二十几种食材经历七八道工序吊了极鲜的高汤,配了面,想给她贺寿。 生日宴上端到面前,岳氏看到贺知煜稚嫩的脸上写着等待赞扬的神色,又听他说是自己花了三天时间和侯府厨艺第一的大师傅学了做的,且本是大师傅家的不传之秘,被他磨得受不了才告知。 谁知岳氏挑起柳眉,发了很大的脾气,当着众人直接摔了碗,命人拖过来大师傅当着贺知煜的面打死,身边知情未阻止者也全部发卖。 贺知煜像是吓住了,人丢了魂一般,连哭都忘了,直接高烧了七天七夜,郎中请了一波又一波,连跳萨满舞的大师也请过来驱邪,最后算是堪堪保住了性命。 病好之后,贺知煜再也没有在家里做过读书习武以外的事情,待岳氏恭敬了许多,话和笑容也少了许多。 但岳氏觉得,这对子女算是好事,是去往成材路上的更进一步。她一片赤诚,便是下到地府,她和姐姐也有得交待。 待子女严苛如此,岳氏待下人亦是。 在她的严格管理下,清黎院被治理的井井有条,无一奴仆敢造次。贺逍看她擅于管家,而贵妾沈氏无心,便把掌家之权又交给了岳氏。 自此,整个贺府都开始极重规矩,女使仆役在园子里连话都不敢多说几句,侯府也有了家风严谨的美称。只是但凡是签活契的下人,契期到了之后基本没有再续的。 说回岳氏看了一会儿账,实在是没什么可挑剔之处,便问道:“各院主子和下人们的分例倒是发的清楚,无一错漏,只是看完这账本,我倒是有个疑问,这个月便没有什么不合规矩的犯错之人?怎么分例无一扣减?” 孟云芍早有准备,另抬上一本记事录,道:“这个月倒也有些疏漏之事,诸如丫头吵嘴、摔坏器皿之类,我都循着以往的旧例或罚赔付物品、或罚打手板,没有涉及到例银发放的。” 岳氏接过记事录,逐一翻看,道:“循着旧例倒是无伤大雅。只是到年关了,需得更加严格。这个月有疏漏的,双倍惩罚以儆效尤。” 孟云芍其实不明白为什么到了年关就要更严,但她知道自己就算是辩驳也无法改变岳氏的心思,反惹得她不痛快,只道:“都听婆母的。”心里却盘算着有些能放水的,也睁只眼闭只眼便罢了。 岳氏很是满意,开始对坐在旁边的贺清娴发难:“叫你过来,是让你跟云芍学学理家之能,你坐在这里半晌却没个形状!你哥哥姐姐都如此上进,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知羞的!” 贺清娴脸上怒火聚集又不敢发作,只得随手抽了本账目翻了翻,却不想真看出些门道:“嫂子,咱们在东市街上的成衣铺子,怎么这个月多卖了这么些钱?我看你这册子上记的,前几个月都生意惨淡。” 岳氏素来只对管好家事在意,对铺子田产不甚关心,几乎没怎么看过自家的产业。听见贺清娴如此说,也拿起看了几眼,才发现原来不少铺子都进项良好。 孟云芍淡淡笑了笑,知道婆母不喜这些事,简单说道:“没什么,江南的风尚总是先于我们三五个月,我差人调查了一番,设计了些时新样式。” 其实,为了盘活这些铺子,孟云芍在背后没少下功夫。偌大的侯府,上百号人要吃穿用度,进项却只靠几个男子。侯爷世子虽高贵,可侯府排场大,花销也多,更何况花无百日红,谁能保证永远繁花似锦。 孟云芍从小寄人篱下饱受苦楚,所以看得长远。 既给了她管家之权,她也愿意多为侯府考虑。 而且练好了经商的本领,还能把自己不多的嫁妆和攒的月例投进去赚些活钱,日后离了侯府,她一有本事二有钱财,也什么都不愁。 谁愿意在这里过一辈子看人脸色的日子呢?反正她不愿意。 纵使是侯府高门,郎君出色,她也不愿意把自己的一生都困在这方寸之地,仰人鼻息。当然,这是后话了。 贺清娴脸上的怒火和烦躁隐退了,眼睛一亮有些惊喜:“嫂子,你可真厉害,这都能想到的。” 岳氏觉得经商之事低贱,呵斥道:“行了,不是让你学这个的。云芍,你也是,我们侯府还不到缺吃少穿的地步,你少在这些东西上花心思。倒是侯爷世子要回来了,接风宴必要办得妥帖。” 云芍柔声恭敬道:“儿媳知道了。” 3、珠串 云芍忙活了几日,才把接风宴安排了个七七八八。 看似只是吃顿饭,其实里面大有讲究。侯爷和世子这次给皇上巡查南洲边防之事,人虽还未回,但奏表已家急先一步到了宫中,皇帝看后大赞两父子。 接风宴既不能大肆宴请,让众人觉得侯府过于得意惹人非议;也不能不把关系亲近的都请到,让人心里嘀咕侯府得了功劳就关系疏远。 光是宾客册子云芍就反复和岳氏呈报了几次,才得了岳氏的满意。流程上,菜色上,布置上,更是有无数需要操心。 到了当日,两父子向皇帝禀报完一出宫门,便有小厮快马加鞭回侯府报了信,众人皆来到侯府门口等待。 孟云芍事事需要亲自盯着,只寻了个人群最后的角落位置,不失礼数又能快速脱身。 待到晌午十分,长街转角处,一辆银顶黄盖红帏的枣红色车辇由两匹鬃毛光亮的骏马拉着,三十六个宫中穿着之人分列两行跟随,缓缓朝侯府行进,原是皇上还亲自赐了车辇。 到了侯府门口,车中先是下来一位身材挺拔,肩宽背阔的中年人,正是永安侯贺逍。 他虽已年逾四十,但岁月并未在他的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小腹依然平坦如旧,走路时步伐稳健,只有眼角些许的皱纹悄然透露出他经历的风刀霜剑。 跟着下来的,是一位长身玉立挺拔窄腰的年轻人,便是世子贺知煜。 他约莫二十余岁,容貌俊朗,周身透着王族公卿天然的贵气,却又自带一种隔岸观火的清冷气质。便是得了皇上赐予如此的荣耀,脸上也不见一丝看尽长安花的春风得意。 与其冷淡不甚相称的,是他生了一双平湖秋月般的明眸,极黑的瞳仁在人群中逡巡了片刻,似是对上了站在人群末尾孟云芍看向他柔情笑意的眼睛,又飞快地移开了。 浮光掠影般的目光交汇,短得仿佛从未存在。孟云芍也不确定他是否看见了自己。不过,她也没有心思琢磨这些小事,急忙去厨房盯着菜色了。 忙活了半晌,别人在席面上言笑晏晏,她别说是饭了,连口水都没喝上。刚送走了一众客人,想要坐下歇息片刻,大夫人身边的翠英传过话来,说家里人都在前厅喝茶,唤她过去。 孟云芍叹口气,咬了两口冷了的杏仁酥便匆匆赶去了。 到了前厅,果然公主祖母、婆母、贺知煜兄弟姐妹几人、妯娌等一干人都在,只不见了公公和沈姨娘,连嫁出去的贺清娩都回来了。 孟云芍向众人行了礼,寻了个角落正待坐下,只听祖母道:“现下可真是执掌中馈金贵了,竟来得这般迟。” 公主当年虽允了这门亲事,但对受孟家胁迫之事一直耿耿于怀,从没给过孟云芍好脸色。 孟云芍只好又站起身,知道祖母并非不知她张罗忙碌,只是挑刺罢了。明白此时不能解释,只能认错,规规矩矩道:“是孙媳疏忽了,日后定当改正。” 贺清娩形貌端庄,举止得体,一直颇受祖母喜爱。她已嫁作他人妇,了解个中辛酸,回护道:“今儿接风宴办得好,云芍定是操心不少,席间我都没见她上桌,怕是连饭也没顾得上吃几口,祖母勿怪她了吧。” 没等祖母说话,贺知煜取了手边一个四方礼盒,走上前去呈给公主,道:“祖母,孙儿此次出行南洲,见其特产珍珠白如雪,亮如月,极衬祖母,特带回献与祖母。” 趁着公主接过盒子打开细看的档口,贺知煜朝着孟云芍微微示意了下,她方才坐下。 公主拿起盒子里的珠串对着光细细看了片刻,那珠子雪白浑圆,珠色极佳,知道是乖孙用心挑选,眉开眼笑道:“果然是极好的,我孙儿素来只想着公务,今儿是转了性子,竟也开始送人礼物了。只是你母亲都没有,叫我不好意思。” 贺知煜又命贴身小厮唤作竹安的取来一个大盒,打开看到里面竟是数条或青粉或透白的珠串,温润华光,颗颗动人:“祖母放心收下,您这串是特意配的,您气质压得住最大珠。母亲和各位姊妹、嫂子、弟媳也都有,孟氏也有。” 众人纷纷欢欢喜喜上前挑了,云芍跟在后边拿起最后剩的,却发现盒子里便是她拿完也还剩一串,有些犹豫。她抬头悄悄扫了一眼,发现岳氏面色不善,寻思似是没见到婆母来拿。 果然,岳氏板着脸开了口,满满都是责备:“年纪轻轻,心思不在公务上,皇上唤你回京,让你领了城防之责,你却总想着这些妇人事情。你们都要吧,我不要。云芍也别拿,你是他媳妇,该以身作则规劝着他些。” 众人本讨论着珠串华美,互相对比细看,听闻岳氏之言,欢愉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拿了珠串的也不敢再言语。 云芍默默把那串青白带粉的珠串又放了回去。 贺知煜恭恭敬敬道:“母亲说的是。本是皇上在筹备和邦交大林朝会晤之事,欲选取我国特色物产以谈两邦商交。儿子此次巡察南洲,亦帮此会面遴选南边好物,才顺便办了此事。” 岳氏听闻,脸色才稍有缓和。 公主有些不悦,道:“孩子的一片心意,你甩脸色做什么,扫了大家的兴致。” 岳氏假意勾了勾唇角,脸上却没有笑意:“是媳妇多事了。云芍,你包了剩下的那两条,给清娩带回去吧,让亲家也知道我们的礼数。” 贺清娩并不想占了母亲和弟媳的珠串,可也了解这个继母的性子,是又故意在给弟弟脸色看了,她若此刻拒绝也显得不好,是故也没再说什么。 云芍顺从道:“好。” 珠串的事情便是过了,众人又开始喝茶聊天。 云芍从昨晚到现在都未进食,腹中实在有些饥饿,只能就着茶水压一压。她胃不好,饿得狠了便有疼痛烧灼之感,心里盘算着这茶局怕是奔着晚上去了,恐只能等到晚饭了。 正想着,一直没怎么开口的贺知煜忽然说自己饿了,命女使给每人桌上都上些点心。 贺清娴性子跳脱,取笑道:“怎么三哥从南洲回来,倒是变成了大肚,刚用完午饭才多久,又开始喊饿了。” 贺知煜没说话,等女使把各色点心端上桌,带头吃了不少。 众人也随意跟着用了些,孟云芍拣了两块扎实顶饥的核桃馅方酥用了,方才觉得胃里好过些。 众人一直聊到黄昏时候,贺知煜姐弟二人被公主留下用晚餐,连贺清娴都没被留下。孟云芍随着众人一起退了出去,回到了扶摇阁。 却说贺知煜这边,陪祖母用过饭,被大夫人叫过去耳提面命了一番,又反复叮嘱他外出几月才归家,必要先去祠堂祭拜生母,堆积的公务也务必要尽快处理,儿女情爱赠礼小事都不应是大丈夫操心之事,下次即使是为着公务顺便为之也实在无需多此一举云云。 听到最后贺知煜实在是有些烦闷,终于忍不住借着祭拜生母的由头告辞躲进了祠堂。 贺知煜跪在祠堂里,烦乱的心思终于有些回笼。 他两岁时生母便已离世,印象实在是不深。 小时候岳氏待他严苛,他曾真情实意地在祠堂里哭过梦过被生母温柔对待,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再后来他也有些憎恨她为何早早丢下自己撒手人寰,也曾说些大逆不道之言;等他再长大些,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对生母无爱无恨,只是有些遗憾。 遗憾他们缘分太浅,于她或他都是辛酸事一桩,可命运无常谁又能奈何,他们明明都没有错却都承担了许多,只能祝愿她早日再投好胎。而他们之间,也再无话可说。 可多年来小岳氏“应做正事”的谆谆教诲已经有如实质般在他心里生根发芽,融进骨血,长成了和他血脉相连的参天大树。 孩童时期,其实很多事情是岳氏逼着他做;但今时今日,他在不做些“正事”的时候,便会心下焦虑,寝食难安,早已不是靠岳氏的三言两句驱动。他虽待岳氏恭敬孝顺,却也知道凭着自己的地位成就,早就无人可真正相逼。 譬如他明明已和生母无话可说,每次还是会在祠堂待够一个时辰,因为他觉得“应当”。譬如他当初就对和孟家的婚事极不满意,但还是为着祖辈之约父母之命允了,因为他觉得“应当”。 譬如他有时也觉得只有正事的生活太单调无趣,但仍是不会参加诗会、品鉴美食、游山玩水、夫妻调情,因为他觉得“不应当”。哪怕只是想给媳妇带件礼物这样的小事,都得找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升级为孝敬长辈人人喜乐的家族事,不仅是为了说服岳氏,更是为了说服自己。 终于磨够了一个时辰,贺知煜早就唤自己的小厮竹安在附近的厢房备下了洗澡水和换洗衣物,把自己从里到外收拾妥当,细细沐浴过后,还新换了幽兰松柏调和香淡淡熏过的里衣,披上了莹白色的狐裘大氅。 这纷乱嘈杂的一天终于结束,天已完全黑透,几乎到了入睡十分。可贺知煜的心情却不知为何忽然明亮了起来。 竹安是个还没二十岁的啷当少年,性子欢脱,话也多,也是自小就跟着贺知煜的。贺知煜自己不大爱说话,却喜欢竹安能带来些活气,由着他天到晚的叽叽喳喳。 竹安伺候贺知煜沐浴换衣完毕,跟着世子朝扶摇阁走,笑道:“世子可真奇怪,不要回自己院里洗漱,偏要在外边。不知道的还当您是在这院里另找了个美貌通房伺候,谁成想是我在受累。” 贺知煜瞥了他一眼:“莫要胡说。” 竹安叹了口气,道:“也是,这满园子谁能有少夫人美貌。只是没想到世子花了三个月的月俸,亲自托到当地的珠会会长头上,挑了上千条才得这么几条极品的珠串,夫人却连颗珠子都没捞到。平白便宜了旁人,还领了一顿骂。” 贺知煜停顿了下,正色道:“本就不是为了孟氏买的。为天子办事,自要用心。” 竹安耸了耸眉毛:“是是是,世子不是为了少夫人才买的。那请问世子,咱们现在是依着大夫人的意思,今晚回书房处理公务然后睡在书房呢,还是现在回扶摇阁呢?” 贺知煜听了竹安之言,才惊觉自己心里压根都没有去书房的选项,有些隐隐的愧疚。佯作犹豫了片刻,终是找到了合理的理由,道:“夫妻同心,家族昌盛。今儿刚回来,我该是先回扶摇阁和孟氏团聚,不能让她多心。” 竹安笑了笑,没有说话,只跟着他往前走。 谁知进了扶摇阁,竟是漆黑一片。许是孟云芍这几日太过操劳,竟已灭了灯睡了。 贺知煜看着一片寂静,当场有些愣住。 竹安亦有些尴尬,道:“许是夫人见天色已晚,以为世子歇在书房了吧。世子看要把夫人唤起来吗?”他心道谁让你不早些出祠堂,还要装模做样地梳洗一番再回。再者夫人没得珠串,也不说早些回来安慰一番,怕不是生了气才没等你。 贺知煜回过神来,语无波澜道:“算了,便回书房吧。本也想着处理些公务的。” 腊月的夜晚很冷,前几日下的雪有些化了,正所谓“下雪不冷化雪冷”,竹安跟在世子后边,连世子的背影都觉得越发寒凉,那白色的狐裘大氅似是冰雪做的,和天上的冷月融成了一景。 贺知煜一路再没了话,闷闷地走近了书房,看见黄晕的灯光亮着,心想连女使都知道给他留一盏灯,不由得心上有些难以言喻的不舒服。 默然推门进去,一片融融暖意扑面而来,烧得火热的碳火“啪”得响了一声。 贺知煜抬眼,深湖似的眸子里倏地燃起了一片光亮,定在了桌旁黄梨花木椅上坐着的人身上。 用手肘支着脸颊露出一小段雪白手腕,歪着头安安静静读着一本《庄子》的,正是他的媳妇孟云芍。 孟云芍见他进来,柔柔一笑道:“怎么这样晚?我道你定是会先来书房处理些公务,给你送些热牛乳暖暖身。” 4、情事 贺知煜看着那椅上之人,一身月白色的素锦长褙配一支和田玉刻梅花簪,细白的手腕上挂着母亲送的白玉镯,整个人似一朵玉兰般素净淡雅,而看向他的一双眼睛里满盈着喜悦和温柔。 他眸光似乎柔和了几许,冷淡如寒山的神情似淡淡染上了一层朝云之色。 竹安见状,悄悄退了出去。 贺知煜淡淡答道:“在祠堂久了些。” 孟云芍起身给他盛了一碗炉火上慢温着的牛乳,端到面前道:“我还道世子今日不来书房了,正说回去看看,怕世子错去了扶摇阁,白走了冤路。今日办宴席,下人们也跟着忙前忙后,我便熄了灯过来,也放他们早些休息了。” 贺知煜道:“没,想着处理些公务。” 孟云芍乖顺笑了笑,看着桌案上的卷宗道:“这几个月下来,积攒的事情却是不少。我也帮不上什么,便对照着之前世子放在书房的职务图,把要位之人呈递的都挑选出来,又按照卷宗的厚薄排了序,盼着世子处理方便些。” 贺知煜随意翻了放在最显眼位置的一本,问道:“为何如此放?”他心道寻常人一般都会按时间顺序排,孟云芍却自想了一套方法,有些新鲜。 孟云芍早已把墨研好,递给贺知煜一支笔,柔声道:“妾想着统领禁军必是难事,可也和管理家事有相通之处。世子得皇上如此看重,定是把下属职位都安排的明白。身居要位的必是领的要事,需写数页才能说清的又必是大事难事。而其他繁杂量大的卷宗,虽有些看似时间紧急,却不一定重要。” 贺知煜没再说话,专心致志地看起了那一本,又细细地批注了起来,近一个时辰都未停歇。 他之前虽是打算今日休息的,可办起公务来也毫不含糊,并非只是心猿意马地装些样子。孟云芍点了几支明晃晃的烛火,映照着贺知煜专注而轮廓分明的侧脸,黑长的睫毛扫下一片阴影,把他那份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冲淡了积分。 孟云芍安静地陪伴在侧,也自认真读着手里的书,房里似乎落针可闻。 终于,贺知煜停下,啪的一声合了那本卷宗,亦搁下了手中的狼毫笔。他一直微蹙的双眉舒展开来,道:“今日便到此吧。” 孟云芍轻声道:“嗯,世子今日实在是奔波,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贺知煜面色和缓,似有满意神色,道:“此本关系整个城防的布局改制,看此一本,可当已看过五成。” 两个人一起回到扶摇阁,四下寂静一片,只有一轮冷月独挂空中,明亮辽远。 贺知煜看向孟云芍,道:“你放他们都休息,却是无人伺候了。” 两人虽是夫妻,但循着礼数,一路都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此刻进了自己的院子,四下无人,孟云芍有些放松,笑道:“世子想要什么?云芍来伺候。” 贺知煜没说话,却徒然牵起孟云芍的手,快步走进屋内。孟云芍紧追了两步,才跟上他的脚步。 进了里屋,孟云芍伺候世子更衣,为他脱下繁复的墨绿绣金锦袍,卸下镶嵌温润白玉的长腰带,露出了雪白的里衣。 那衣服带着好闻的清冷气息,是她亲自花了功夫为他特调的幽兰松柏香,似在雨后空谷中停留。孟云芍感觉到头顶看向她的视线似乎变得有些灼热,便抬起温柔湿润的眼睛和他对视了片刻。 贺知煜猛然抓住她纤细的手腕,拉她上榻。 孟云芍知道今夜难逃一劫,索性像他们大多数的开始一样,讨好般主动吻上了那人的双唇。 有些软,也有些热,不似他看上去那么冰冷。那人停顿了片刻,似是冷眼看她出尽了底牌,才开始细细密密地回应,倒似乎有些情深的味道。 可他余下的动作却仍是无情,毫无温柔可言。 贺知煜生得一副朗月清风的如玉长相,却因着常年军中的历练,有一副精干强健的身体,再加上天生的颀长挺拔,白天自是玉树临风的天生衣架子,夜晚却实在让人有些吃不消,每次都要堪堪折腾到后半夜。 他还惯不喜欢人出声,每每她实是受不住,低低呜咽着唤一句“世子”,他都会冷淡地说“不要喊世子”,然后吻住她的唇,让她再发不出任何声音,任谁也不知这帷帐中的无边春色。 可纵是受不住,孟云芍仍是愿意。 甚至为了有这么一次,常常像今日一般费尽心机。 贺知煜满心的公务正事是没错,但也未必要在奔波回来的当日便要赶着去书房处理。 她不过是打着温柔贤惠的幌子演一出欲擒故纵,让他稍稍在扶摇阁虚虚吃一点闭门羹,好给那人的心里稍稍留下些浮光掠影。 因为有了这些,她才是侯府正正经经的少夫人,才能拥有冬天烧着不起黑烟的细银碳、拥有不敢把爬世子床的心思舞到她眼前来的婢子、拥有一起看戏时不会在她旁边言语嘲笑的妯娌和随意处置自己园子里满树落花的权力——这些对于她来说更真实的东西。 就像今晚,若是稍微差了一步,他当真去了书房没回来,那明天一大早,世子出门三四个月回来当天却没进主屋的消息就会在侯府人尽皆知,便是规矩再严也挡不住下人们的满脸鄙夷。 而那些,三年来,她真的看够了。 她想要的也不多。 无上宠爱她早就不奢求,也不可能在那人的身上求来,她盼着每月他能来那么两三次也已足够,能为她“正道”便好。 别学着以前有一次,左不过是三四个月间多来了几次,下人们都私下议论她得了世子的心,婆母便下脸子对他训斥了一番,说他纵情过度,他便整整三个月都没再出现,要么睡在书房,要么睡在公廨。 孟云芍想尽办法才借着中秋的团圆宴把他请回来。 . 不过话说回来,这段连合卺酒都没喝的关系,本就该是难的。 孟云芍记得新婚那夜,她头上蒙着喜帕,规规矩矩地坐在榻上,脊背挺直双手交叠端正坐着,腹中空无一物却也只是忍着。 她没进过侯府,但也知道高门规矩多,盼着能在新婚夜搏夫君一个知礼的印象。 她想过喜帕揭开,喝合卺酒的时候,该和他说些什么。 她想说,我虽不如嫡姐身份高,但既然命运使然,上了你的八抬大轿,也是真心实意想过好日子的。明日不管上意如何,贬斥也罢,流放也罢,我们夫妻患难与共。 谁知她听见外边吵吵嚷嚷,兵器交戈,似是有大事发生。 直到三更天,才有人推门进来。 她有些紧张,不知来的人还是否是自己的夫君,却仍是不敢自揭喜帕,出声问了句:“是谁?” 那人沉默片刻,冷笑了一声,道:“在我贺家,你问我是谁?” 她默然,知道来的人便是世子,亦想到了定是情形有变。 贺知煜的声音冷得像数九寒天野山上的风刀霜剑,又带着不容置喙,说了在接下来的一岁里,对孟云芍说的最长的一句话:“我不想碰你。自己揭了帕子,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 孟云芍闻言,默默揭下了自己的喜帕,像被当街抓住人赃并获的贼一般,无可遁形。 贺知煜居高临下目光有如冰锥,冷冷道:“庶女?丫鬟?” 孟云芍咬了咬下唇,又有些倔强地抬起头,不卑不亢地回看贺知煜,道:“回世子,我是孟家的养女,孟云芍。” 贺知煜没再说话,脸上现出毫不掩饰的讽刺鄙夷之色,那亦是在接下来的一岁里,孟云芍在他脸上见过的最生动的表情。 . 不过,新婚之夜虽如此难堪,但时光流转,一年多之后,贺知煜还是同她圆房了。 本来他是铁了心要和离的,只是刚刚成亲又遇朝堂大事,他处在风口浪尖,此时和离于双方都不好。便想着不若冷个一年半载,等汴京人对这件事也都淡了,有了新的谈资再论。 他知道这件事对她来说是场悲剧,但那是孟家造成的,他没有那么多的良善,能为了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和孟家那种人家扯上永恒甩不脱的关系。 于是从成婚的那天起,他便再没回过扶摇阁。 孟云芍也不知这关系该如何进行下去,只是每天如常给婆母请安问好。 婆母对她有些怜惜,她自然懂得这件事里孟云芍很是无辜,时间久了也给她拨了些人伺候,也是顾着侯府的名声和脸面;可侯夫人也知道世子想和离的意思,况且从心而论,她也不愿自己金尊玉贵的儿子结上这门莫名其妙的婚事,一辈子招人耻笑。 孟云芍想着,便是能一直这么凄凄冷冷地过下去,也是不错的。 只要还能有口粗砺饭菜吃,只要能护住两个陪嫁丫头素月和青若,她觉得都可以忍下去。 世道艰苦,女子本就是难的。 像她一样貌美出挑却无倚仗的底层女子,只怕出了侯府,想清清白白都难。 可后来她发现,在这偌大的侯府,没有丈夫的倚仗,她根本活不下去。 5、情种 那是她嫁过来初初满一年的时候,也是冬天,也极冷。 过了一年的苦日子,陪嫁丫头青若生了离开的心思,说是收到了老家表哥的求亲信,求孟云芍放了她的身契准她回家嫁人。 她本签的是死契,可孟云芍和她几年作伴,看她实在哭的可怜,也知自己这里毫无前程,便同意了。还不顾素月的阻拦,从零丁的嫁妆里取了一对银镯一只银簪给她做嫁妆,让她莫要叫人看轻了去。 青若拿了身契和嫁妆,拜了又拜,第二日便要离去。 当夜,孟云芍觉得这冬夜异常温暖,一直做着昏昏沉沉的噩梦,后又忽然如坠冰窟,只感觉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唤“小姐”,却听不真切。 终于,她在头痛欲裂中醒来,才发现自己置身在寒风刺骨的院子里,而素月正抱着她哭个不停。 原是青若自请最后一回她来值夜,睡前给孟云芍喝下掺了安眠散的汤,又在屋子里烧了几倍于平时的碳,把屋子关得死死的,竟是想让她中石碳毒,要她的命。 素月这才哭着说,之前看到青若有一回私下和孟云芍的嫡姐孟云姝在街上说话,也没背着人,顾着情分也担心只是碰巧错怪了她,没有向孟云芍告发。这事已过去小半年,素月也渐渐安心,还当是两人只是街上偶然遇见,是自己多心。 只是这夜她心下有些莫名慌乱,一直睡的不踏实,听见主屋的门响了一声,犹豫再三出来看看,才发现青若已人去楼空,而孟云芍不省人事。 经此一事,孟云芍生了场大病,身子久久未愈。 侯夫人倒是差大夫来看过一次,可三副药下去没见好,孟云芍却是不能再烦扰一次她了。 有一日,她躺在冷气森森的屋子里咳得厉害,想着自己如此这般又有谁知道,又有谁在意。 上次之后,她实在是怕了容易中碳毒的黑炭,却又已经没有高级的银碳,只能在冰窖一样的屋子里生生受着。 几个仆妇看她病弱,更是不把她当作一回事,也不知是谁日日偷换她的主子菜饭,她也实在爬不起来管。便是今日,他们都借着帮忙搭台子的由头跑去看沈姨娘喊的南曲班子了。 正在心灰意冷之际,素月却忽然哭着跑进了院子。 孟云芍问了半天,才知道原是因她生病,素月求了门房上的管事想再给孟云芍请个大夫看看,那人却借着帮忙对素月动手动脚。 孟云芍抱住素月,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这是她到贺家以来,第一次哭。 她好恨自己这般无能,顾不了自己,护不住丫头,还识不清人心。 她好恨。 贺知煜走进扶摇阁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因为孟云芍住的扶摇阁原是他的住处,他的私章放在隐蔽处,此次是不得不过来拿。 且他也没什么可躲的,冷了一年,许也是该和她说说清楚,一拍两散。 他却看见她穿着单薄的素淡旧衣站在冷风口里,站在院子里已落得没了叶子的梧桐下,怀里靠着瑟瑟哭着的丫头,自己亦是病弱悲切,苍白如纸。 她似是从自己去母亲处偶然见过几次的乖顺中活了过来,有些愤恨地看着他,不见了印象中便是出现得不合时宜也让他不得不暗叹惊心的鲜妍美貌。 可明明是病着的样子,却又透出一种别样的倔强。 像婚宴那日红烛摇曳的洞房,她直白坦荡地看着他说:回世子,我是孟家的养女,孟云芍。 来时想说的话就这么被噎了回去,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直到几年后,贺知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便是他无可救药迷恋上她的开端。 而后来的那些春风化雨的温柔,又把那颗长在他贫瘠荒芜心上的情种,浇灌得亭亭如盖,最后遮天蔽日。 而亦是几年后贺知煜才知道,那也是孟云芍下定决心离开的开端。 那天,侯府上上下下,谁都知道世子动了气。 他寒山般不动声色的样子一如往昔,只是从不管内院之事的世子,发话发卖了扶摇阁的几个下人,处置了轻薄少夫人陪嫁丫头的管事,其中不乏已用了十几二十年上的府中老人。 世子还差人请来了太医院的院判白太医,在银丝碳的暖意融融中,为孟云芍医治。 孟云芍又恢复了那副温和柔软的样子,似乎之前露出一瞬的小小獠牙并不存在,只是贺知煜一个人的错觉。 病好以后,孟云芍恢复了给婆母日日请安,经此一事,婆母许是有些自责因去青台山拜佛差点误了云芍性命,褪了手上的玉镯赏了云芍,还另让她日日去书房给世子送一盏汤。世子知道了,也没有反对。 但云芍炖那汤不用心。 素月春日里起夜受了寒,又因之前吃食太差,断断续续一直身上不爽。 她喜淡淡的甜,爱喝鲜鸡椰枣汤,孟云芍便借着给世子送汤的由头,让厨房日日都炖。 孟云芍生了离开的心思,想着如此日子也不如遂了那人心愿,和离也好,左右是在哪儿都难罢了。那也不必再日日都看他脸色。 只是她要走,也该有些盘缠。之前虽有那么小小一包嫁妆,但实在是不够。 她不光得顾着自己,还得顾着素月,那丫头,明明她允了也放了身契给她,她却不肯走。 所以虽则不用心,她也日日应付着。 毕竟还在想办法离开,也不知这冷漠之人是否还有些用处。 鲜鸡椰枣汤送了月余,有一日贺知煜终于忍不住,道:“我素日不爱甜,也换换吧。” 孟云芍满眼是要溢出来的温柔小意:“回世子,此物温和却最平春日内燥,最利女子滋阴……和……和男子补阳。” 她有些走神,一不小心说了真话,只能临时编了半句添补。 落在贺知煜耳朵里,却变成了另一番意思。 补阳?补什么阳?他为何需要补阳? 送了这么久,她在暗示些什么? 他有些了然。 贺知煜拿起汤匙喝了一口,连自己都没察觉到地笑了一下。 孟云芍看他忽然心情不错,有些莫名。 不过她不在意他是为什么,抓住这难得的时机,道:“世子,我来了贺家也一年多了,扶摇阁的月例能否给我打理?” 贺知煜愣了一下。 扶摇阁的月例,他之前也一直是让账房给她送过去的,他便是之前想着和离,也不缺这点金银,不愿苛待了别人。不过他也知道,上次处置的有个一等管事女使,确是仗着熟悉侯府,钻了漏洞背后贪了不少。 可这两三个月,他怕再出差池,都是叫账房亲自送她手上。 只是他不知道,侯夫人看她之前病着,便直接把下人们的发了,她的那份则给她存着,怕她一时身弱难管,新一波再来的仆妇又有错了主意欺她的,反□□里不缺什么,也就没说。 贺知煜心道早就给了你的事情,为何又来求一个确认。 难道是要听他亲口承认,承认月例应该给她,也就是承认她扶摇阁少夫人的地位? 他心念一动,问:“为何?” 孟云芍觉得奇怪,要月例自然是为了花,还能是为何?难道他看出了她想攒钱跑路的心思,不愿平白出这冤枉钱? 孟云芍试图找些合理的理由,不能让人看出离开的心思,强调道:“我入了贺家的门,也就是贺家的人了,自然也该和旁人一样有月例。”是呀,贺家满院子数百的丫鬟婆子哪个没有月例,为什么她孟云芍不能有?你们缺这点吗? 贺知煜心下觉得有些好笑,她太过直白急躁,该是更加含蓄些。 说什么是贺家的人,不就是他贺知煜的人?她就那么想成为他贺知煜的人? 可他察觉到自己并不反感,甚至有些不该有的得意和高兴。 说起来,她是身份不高,背后没有倚仗,对他的家族无甚益处。可他的身份已足够高,皇亲国戚、兵权在握、皇上亲信、富贵无极,他为何非要强求她这些?且他觉得那些本该就是男子去争抢的东西。 她没有的,他恰好都有。 这两三个月,他冷眼瞧着她偶尔在书房陪伴,原竟是读过不少书,颇有些见解,跟他是能说上话的。更何况,她美貌,温柔,聪慧,坚韧,定是比原定要嫁过来的孟云姝强上数倍。什么京城乐仙?他又不爱听琴。 孟云姝他都没说什么,换来一个更好的,他又缘何这般冷落? 孟云芍见他不回答,有些心虚地催促道:“世子觉得呢?” 贺知煜没有想得很清楚,他觉得应该慎重一些回答,这似乎代表了什么。 应该坐下来,细细盘一下。 像推演沙盘一样,算一下她有什么,他又没有什么,能不能合得上对得齐。再推演一下,该是什么时候给她露出什么层面的意思,至于她说的成为他的人,也该是循序渐进的,不能叫人觉得他轻浮随便,前几个月还想着和离,没过几天便转了心思。 可她就站在旁边,眼神里满是期盼,急等着他回答。 他便压了压嘴角,糊里糊涂地简单答道:“可。” 6、再嫁 日子便这么不紧不慢地过。 从那日以后,孟云芍给贺知煜送的汤都精心了不少,似是变着花样哄他满意,贺知煜照单全收。 她寻了个花瓶,就着繁花荼蘼的春,总从园子里折几样不同的花枝子摆弄得甚是清雅秀丽,插在瓶子里摆在贺知煜的案前。 贺知煜觉得有些花香得太过,却也承认它们实在开的太好太绚烂。 他是喜欢的。 他觉得他们两人之间,在往他筹划的那条“循序渐进”的路上走。 既然那日,他已经同她承诺了,君子一言九鼎,他不会再变。 他该是寻个合适的由头,请母亲教她管家,让她莫要再像之前那样制不住下人;带她参加些宗祠之事,识的族中的长老;再请嫡姐带她去几次汴京名门贵女的聚会,他觉得无甚趣味,但可能对她来说是必要的。 他也会和她立好规矩,让她知道在侯府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随便往桌子上摆花这事便是有些逾矩的,她该是先问过他的意思。 其实他不想揪着这些小事,但母亲可不似他这般宽容,还是警醒着些好。 什么都教好之后,一切都妥妥贴贴了,再有一段时间培养下感情,他们也可以圆房,然后生几个孩子。 他会为她求了诰命,让她一辈子风风光光高高在上,再也无人敢拿她养女的身份说项。 说到圆房这事,既错过了新婚之夜失了正当时机,就等再慢慢看机会。 虽则她有些急着想成为他的人,但他认为不能太急,恐显得有些不妥。 他还想到了纳妾的事情。他不会纳妾。 这一年多以来,已是有不少亲族张罗着要给他纳妾了。 他不喜欢这些,反倒是一个人清净,以前甚至怀疑自己压根没生情根。也一直认为无论是战场杀敌的自己,还是回京赴职的自己,都不需要这些。 所以之前虽则对和孟家的婚事不满,但他亦觉得无可无不可。 他现在更是不能了。 但他觉得倒也不是他就多么喜欢孟氏,要为她守身如玉,而是看她那么用心待自己,有些不忍罢了。 他认为自己只是良善。 贺知煜自认为一切都安排的明明白白,只是有件事情打破了他细密的筹谋。 是个春末的日子。 他那日休沐,在练功场练了会儿功实在提不起精神,便回书房坐下,手里虽拿了一本《军策论》,却是心猿意马,一页也没看进去。 他心里有种隐隐的焦躁不安,因为孟云芍已经好几日没来送汤了。 他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小事,极小极小的事,他不该在意。 可他就是忍不住去想到底是为何,前几日一直忙碌着倒也还好,今日他闲下来着实有些难安。 就是这时候,侯夫人叫人传话喊了他去,等到了他才发现嫡姐贺清娩亦在。 贺清娩亦是重规矩之人,几个月前出嫁后,除了回门还没回来过。 姐姐表情有些凝重,似是有大事发生。 她蹙着眉,先开了口,道:“知煜,姐姐跟你说件事,想着你也不是刻薄之人,定是会成人之美的。” 贺知煜有些奇怪的不好预感,不由得皱紧了眉,问:“何事?” 贺清娩道:“咱们有一门子远房亲戚,在新洲行医的,也是姓贺,你记得吧?” 贺知煜不知道姐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满腹狐疑地微点了点头。 侯夫人叹了口气,道:“还是我来说吧。这件事,早些天我便知了,必然是不合我侯府规矩的,我一直反对,可你姐姐特意跑回来劝我,我便寻思,做人也不能太绝。” “娘知道你心气高,一直想和离,不愿和孟家那样的人家牵扯。可孟氏,说到底她也没做错什么,错就错在她是孟家人。可她一个孤女,也为自己决定不了什么。” “你们成婚已有一年多,便是你没同她圆房,说出去,也不会有人再信她仍是清白之身,反倒要耻笑她说出来矫情。出了这侯府,再想嫁个头婚的青年才俊,怕也是难了。咱们虽是无意,也确是把她耽搁了。” 贺知煜心中一惊,不知母亲缘何会提这些。预感有些不祥。 侯夫人却无知无觉,继续说道:“上次你姐姐出嫁,咱们那门远房亲戚也来了席面,有个叫贺思安的青年,陪你父亲去内院取物,正碰见了孟氏。” “该也是命运使然。她那会儿身子还没好全,席面没去,只是出来接了下清娴给她送的前厅点心,便也没有盘头梳妇人发髻。” “那青年路过,恰巧看见了,以为是家里的庶出姑娘,回去之后一直念念不忘,竟想来提亲。” 贺知煜心里霎时掀起惊涛骇浪,是惊讶,也是怒意。 他联想起几日都没见到孟云芍的人影,心里有些不好。 贺清娩接着母亲的话说道:“贺家奶奶以前为我看过心痛之症,本也是同我们亲近之人,我便把里面的情由说了清楚。” “那贺思安竟说全不在意,仍愿求娶,也信我担保你们之间并没什么。那人你我都见过的,是他们家这一辈的有才青年,相貌隽秀,精研医术,且还是头婚。” “我们倒不若成人之美,也解了你的困顿。孟氏这边,我来同她慢慢说,她一个孤女,母家又待她如此,没有更好的去处,应也是会同意的。咱们也不算平白耽搁了人家一生。” 贺知煜听闻热血上头,顾不得礼节,厉声道:“姐姐这样做,是要把我置于何地?!” 贺知煜从未对嫡姐动过气,他讲究人伦纲常,又和姐姐从小相依,两人的感情看似平淡实则很深。 侯夫人没想到自己一手养大知书知礼的儿子竟能在清黎院撒泼,喝道:“住嘴!怎可和嫡姐如此说话!” 贺清娩亦没料到他竟如此反对,料想他定是觉得颜面有损,自己还没办妥和离,妻子就找好了下家,也不是什么光彩事。 母亲也是念及此,犹豫多日,她今日顶着婆母不悦的脸色特意回来,好不容易说通,怎能再绊在弟弟这里。 但她也不惧他,正色道:“我贺家虽是高门,但也不是随意毁人前程的人家。既是事情到了这一步,也该有个了结。你纵是隔着面子不愿意,我也会亲自问一问孟氏的意思,她若同意,两相看中,这事也由不得你!左不过,办得低调遮掩些便罢了!” 贺知煜怒喝道:“有何可问?!” 她是我的妻子,你竟要问她要不要嫁与旁人?更何况,她心中倾慕之人,该是我才对! 贺清娩冷哼了一声,道:“女子名节,何等重要。能再有此缘,于她也甚是不易。你欲和离再娶贵女,也不愿再与孟家来往,姐姐都能够理解。但也该留旁人一条活路!好在你们没有圆房,他家亦信我们,也算是……” 她还未说完,贺知煜冷喝道:“圆房圆房,我今日便同她圆房!” 说完贺知煜起身,愤然摔门离去。 门外刚被屏退,在外侯着的仆妇众人从未见过世子敢在家里发这么大的火,吓得跪下一片。 谁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见了他最后一句话…… 贺清娩和侯夫人有些惊住了,面面相觑,表情古怪,两个人都估摸出了世子刚才话里的深意…… 半晌,贺清娩先开口道:“我没会错意吧,他这是……没有和离的心思了?要和孟氏过下去?” 侯夫人亦是不知该从何忆起,愁眉不展道:“别说是你,我日日见他,也没察觉他是何时心思转圜了。” 却说贺知煜离了清黎院,便直奔扶摇阁而去。 他热血上头,放了狠话,可是铁青着一张脸进了门,看见孟云芍正在园子里认真摆弄些新开的芍药,直起腰来一脸天真茫然地看他,却又像烈火上忽然被覆了一层厚厚的湿布,那火气腾的一下便灭了。 孟云芍看贺知煜脸色极差,不明缘由,问道:“世子……怎么了?” 贺知煜有些愤愤地想,是她的错。 是她出了院门却穿着无状,才惹得狂蜂浪蝶,叫他忧心。也是她身怀锦绣却不知遮掩,惹人觊觎。 便是罚她,她也该认。 是他大度,不愿苛责。 但若是嫡姐当真来问她,她会不会真的同意? 新洲那地方远离京城,有山有水,自由快活。 那不知耻能来求旁人发妻的男子,定也是个油嘴滑舌的,比他嘴甜,比他知情识趣。 他有些慌,所以刚才吵得那样大声。 贺知煜一语不发,径直走进里屋坐下。 孟云芍赶紧跟着进去,小心翼翼道:“世子……喝杯茶吗?” 贺知煜看向她,清亮的眸子几乎迸出火热的光,要把孟云芍射穿。 但他却只是恨恨问道:“这几日,为何不来送汤了?” 孟云芍其实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她确是忘了,有些心虚。 但她这几日过得实在也不算好。 前几日她上街,听见有人喊着从河里捞起一具女尸,她本不想去看,但素月好奇心作祟,大着胆子手挽着手一起去看了一眼,没想到死的竟是青若那丫头! 孟云芍恨她背叛,可也没想过她年纪轻轻便这样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周围有人报了官,官府询问知情人一番,最后说是她和自家男人一起来卖些粮食,昨夜一起饮了些酒,不慎跌进河里。 男人救她不起,竟弃了她直接返乡了。 前些日子婆母把几个月的例银一并送了来,云芍便差人买了口棺将青若埋了,又给她烧了纸钱。 起初还没什么,孟云芍回了府里,却是越想越不对劲。 她总觉得这背后有些什么,怎么就这么巧,青若害她不成,没几日便死了。 之前虽说素月怀疑青若和孟云姝有关联,她虽没四处宣扬,但也把青若的事报了官,到底是没查出些什么。 她不信只是苍天有眼,报应不爽。 不管是孟云姝当真变得缜密阴狠,还是背后另有人操纵,她都心惊。 孟云芍有些害怕,担心若此时离了侯府,实在有些不安全。更何况,银子还差的不少。 眼下,最好还是能想个法子,长长久久地在侯府待下去。 等她有些羽翼,再飞出这笼中。 7、圆房 孟云芍几夜都没睡好,想到了不如请人给青若在道场做场法事,也全了她们几年的主仆情谊。 听闻沈姨娘请过,便去询问。 沈姨娘便是侯爷当年在军中结识的女子,当年在军中为少见的女官,曾领百夫长之责,既有见识也颇有些野性。 她听闻孟云芍说完事情来由,察觉她有些害怕,又看她眼下的乌青,有些鄙夷。 沈姨娘说完法事的事情,送她离去时,忍不住道:“你怕什么?你夫君勇冠三军!战场上可射杀敌首,京城中能生擒叛贼,他若不能护你周全,那整个汴京城,还有谁能?” 孟云芍当然知道这话是没错的,这也是她想先安安稳稳待在侯府的原因。 可那人素来冷淡,她实在相处不得法。 她亦忽然想到,这几日神思恍惚,竟忘了给他送汤了。 她看沈姨娘虽满脸嫌弃,倒也直爽,便有些黯然直言道:“可是世子向来待我冷淡,对我并不看重。” 沈姨娘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道:“到底是年轻不经事。他冷淡,你不会主动些?男人不都那么回事么?” 孟云芍咬了咬下唇,没有说话。 她一个闺阁秀女,能怎样主动?她给他插个花,已算是主动了。 沈姨娘拉住她的手,贴近了,轻声道:“你来了也不是一日半日,你也看到了,前些日子谁都敢欺到你头上,如今不过他一句话,还有谁敢?我的事情,怕你也是听过的。以前在军中,也是一呼百应,谁敢在我面前造次?可当年为了情,成了这家的姨娘,到头来还是得想办法留住男人,才能自保。我问你一句,我听说,你同他还没圆房?” 孟云芍羞红了脸,微点了点头。 沈姨娘叹了一声,道:“你为自己想想吧。男人不过都是这样,你主动些,他就是没有真情,也未必不从。” 孟云芍逃也似的回去了,闷闷的想了半日,实在不得法,索性蒙上被子睡了一觉。 今日,她仍是烦闷了半日,于是想着摆弄些芍药,静静心。 心还没静下来,没成想贺知煜却来了。 那人却来得蹊跷。 他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每次必是有不得不来的理由才会踏进扶摇阁,且来去匆匆。 今天这样子却明显不是。 贺知煜一脸的阴沉狠厉,周身写着风雨欲来。 孟云芍有种自己犯下了弥天大错,他要来拿她下狱之感。 孟云芍心中忐忑,似当初婚礼那夜听见兵器交戈时的惶恐不安。 可是他终于开口,竟是问她送汤之事。 看着他酝酿着骤风暴雨的脸色,孟云芍不敢直说自己忘了,小心回道:“这几日身子有些不爽,那汤都是我亲炖的,所以耽搁了。” 自从上次贺知煜允了她月例的事情,孟云芍觉得拿人钱财做事需得用心方是正理,确是不再从小厨房拿现成的,亲自炖了。 贺知煜的面色瞬间和缓了不少,问:“怎么,病了?” 孟云芍如实说道:“倒也没有。前几日河边见到个淹死的人,原竟是上次害我的那个丫头。我有些怕,睡不安稳。” 贺知煜戾气徒然全失,道:“怎的也不同我说一声?” 孟云芍心道,我跟你说得上么,好像你关心一样。又不是卧病在床,不过失眠几天,说了还怕被你训斥多事。 脸上却换上温柔假笑道:“一点小事,说了怕耽误世子正事。” 贺知煜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孟云芍还是没明白世子是来干嘛的,被他盯得有些心里发毛。 良久,贺知煜低垂眉眼,道:“我还当你是听见了什么荒唐事。” 孟云芍圆睁着一双杏眼,天真好奇道:“什么事情?” 贺知煜回转过脸,正色道:“既是荒唐事,不必知道。” 这话说得孟云芍更是好奇。 荒唐事?难道是世子在外边有了什么风月之事,怕传到她耳朵里? 她并不反对夫君正经纳妾或者收些通房,世子身居高位,便是为了家族缔结和人情世故,怕也是免不了的事。 但问题的关键,难道不是她还并不是扶摇阁真正的夫人吗?她本就没有权力过问。 她知道,这一年多来,他一直在寻机会和离,只是时候未到罢了。纵是最近几个月两人关系稍有缓和,她也知道不能长久。 眼下这样,不过是一怜她身弱孤苦,二怕她死在府里让侯府落了草菅人命的名声,于他官声不好。 不然,他也不会像腊月冰河边的石头,捂也捂不热。 这么久了,从不主动过来,也总是没个笑脸,任何的示好碰到了他都像是精卫填海,徒劳无功。 她便只是为了按时领月例也不想和他关系太疏离陌生,可她用心给他做了生辰面的时候,他只冷硬地说自己从不过生辰,让她莫要再胡乱费功夫。 她送了这么多回汤,他除了笑过那一回,也再没说过什么,仿佛这碗汤乃至她这个人,都是不存在的。 些许怜悯还是真的有情,她分得清。 两个人相顾无言,孟云芍有些尴尬,软言道:“我为世子备些茶点吧?” 贺知煜不置可否:“随意。” 孟云芍看他没有反对,备了一壶西湖龙井,又添了桂花糯米糕和山楂奶酪酥。一甜一酸,吃着不腻人。 贺知煜心不在焉地用了些茶,用完没有走。 两人又陷入沉默,孟云芍实是心中纳闷他怎么还不走,可又不好直接问,试探问道:“世子晚上想用些什么?” 贺知煜简单答道:“都可。” 孟云芍心道这是要留在这里吃饭的意思了。 她精心准备了几样菜饭,有山药糯米百合粥,酸梅糖醋小排,鲜蘑菜心,鲍干煨丝瓜,核桃软糕等等,还有那道他后来又说喝惯了的鲜鸡椰枣汤。 贺知煜兴趣缺缺,只把一盏汤喝完了,还是没有走。 眼看着天已黑了,孟云芍实在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看出他实在是没什么正事,一派淡如云烟的模样,手里连本书都没有,也不大说话。 只有孟云芍努力找了话题,才惜字如金地回几个字。 但他又坐在她屋里不肯走。 腰背挺直,不动如山。 孟云芍心念一动,寻思他至晚不离全然不合他循规蹈矩的性子,又想起了沈姨娘说的“主动”,试探性的小声问道:“世子……要……要伺候世子沐浴么?” 在她看来,这句话已是十足十的暗示,有这根弦的人都该能听懂。 贺知煜却没有犹豫,直接答道:“不必,下午练功后已沐浴过。” 孟云芍心道果然是没那个意思,可这又是做什么? 正狐疑间,素月来报说是小丫头香陌弄坏了一个白玉盏,要孟云芍过去看看。 孟云芍正愁搜肠刮肚找不出话,赶紧出来了。 谁知刚出来,素月赶忙把她拉到阴暗处,一脸凝重道:“主子,出大事了。” 孟云芍疑惑:“怎么了?” 素月悄声道:“今日世子被侯夫人喊过去,说起了你们夫妻之事。当时下人们都被屏退,只隐约在门外听见些‘规矩’‘耽搁’‘圆房’之语,侯夫人和大姑娘似是都对世子动了气,最后世子愤然说‘今日我便同她圆房’,摔门离开了。因这一句声音大,大家都听得真切。世子从未顶撞过侯夫人,下人们都不敢传,还是香陌的亲姨程姑姑偷偷告诉我的,说让主子……有个准备。” 孟云芍觉得不可思议:“所以,他这是找我来圆房了?” 素月点点头。 孟云芍火速在心里拼凑出了真相。 婆母极重规矩,最近又颇怜惜自己,怕是不想让贺知煜和离,遭人诟病,坏了侯府清正的名声,又耽搁了自己,便逼着他同自己圆房。 他虽不愿,但毕竟孝顺。再加上大姑娘一起相逼,他还是来了。 孟云芍心下了然,但也有些不是滋味。 素月拉着她道:“主子,事情已逼到了眼前,你得拿个主意了。” 孟云芍思忖良久,终于坦然一笑,道:“我又矫情什么。不正是遂了我的心愿。” 心思已定,孟云芍也没急着回去。 她去了偏房,细细沐浴过,又精心梳妆。 换上朱红窄裁绫罗抹胸和海棠色精绣长裙薄衫,浅画娥眉,朱唇轻点,鲜妍如娇花照水。 一头瀑发简单盘了上层,素无一簪,其余流泻而下,亮如皎月,黑如沉玉。 哪怕他浑不在意,哪怕透着强求,这也是她的头一回,她不愿草草而过。 待再回到里屋,时间已过去不短。 她看见贺知煜竟着人布置了屋子,几个丫头正收拾完退了出去。 龙凤花烛,鸳鸯喜被。 彤色纱曼,红艳锦绸。 是她成婚那日用的东西。 她心道,他可真是不忘规矩。 而贺知煜站在床前,芝兰玉树,君子谦谦。 听见她进来,他转过身,见屋内没有旁人,终于坦坦荡荡道:“孟氏,我们今日圆房吧。” 他语气平淡,唤她孟氏。 像在说,我们一同用饭,又或是,我们一同拜见母亲。 龙凤花烛摇曳,孟云芍看他灯下挺拔隽秀,眉眼如画,心道,其实我亦不亏什么,只是和我想要的有些许不同罢了。 两个人明摊了牌,却仍是良久无话,不知从何处开始。 孟云芍有些自暴自弃,干脆把心一横,上前点点脚尖,勾住了贺知煜的脖子,把一双朱唇凑了过去。 那人身量极高,她有些费力。 贺知煜愣了片刻,似是没想到她能主动如此,但想起她这几个月以来待他温柔似水,关心备至,必是早就情难自已,又觉合理。 虽有些孟浪,但只有他们二人之时,他愿意宽纵她一些,允她直白展露倾慕之情。 他觉得无伤大雅。亦觉得自己知晓了些许闺阁情趣。 . 对于孟云芍来说,那也是出乎意料不错的一夜。 不像贺知煜后来很多时候在那件事上没完没了的强悍索求,那夜他极克制也极温柔。 开始她心里有些委屈,难以自控地默默流了些眼泪。 那人很快察觉,轻柔地吻干她的眼角,停下来问她是不是有些疼,问自己应该怎样调整。 后来他们渐入佳境,她是春夜里隐秘绽开的芍花,娇妍鲜艳;而他是随风潜入夜的春雨,润物无声。 她开始觉得这件事也并不坏。 夜色阑珊,他似是还未满足,却隐忍着轻吻了下她的额头,揉搓她的手,命令她睡觉。担心烛火耀眼,又用温润的手掌遮住了她的眼睛。 孟云芍心想,那人真是有意思的。 一场不情不愿的情事,也能办得妥帖严谨,郑重开始,柔情结束。 若不是红烛明亮,看得真切,她都有些不敢相信。 她亦是感激,感激这一夜没有任何的难堪、粗野和冰冷。感激他的高门教养,予她尊重。 孟云芍虽不觉得那是爱,但那依然是后来的几年里,她隐秘藏在心里,认为可遇不可求,如浮光掠影般,极好的贺知煜。 从不期待复现。 8、璧人 那夜过后,侯府上下都知道,贺知煜认了孟氏是正头娘子。 一直犹豫着要不要给孟云芍收管扶摇阁下人权力的侯夫人,翌日便放了权,还拨了几个人给孟云芍用。当然,又过了几个月,侯夫人看她聪慧能干,又直接给了她整个府里的对牌钥匙,又是后话了。 虽只是小小管几个人,但每个人都知道,风向不一样了。 都不需要是侯府那些惯会见风使舵的老人儿,凡是长眼的,都开始毕恭毕敬地喊一声“少夫人”。 就如贺知煜巡南回府这日,世子当晚在扶摇阁过夜的消息,在府里像水波摇曳,转瞬便铺了满湖。 一别三四个月,世子在外边没有什么风月艳情传出已是不易,又第一夜就回了扶摇阁,可见孟云芍的地位不曾变。 几个月来,颇有些没安好心的下人在心里笃定孟云芍和世子的感情不温不火若即若离,如此久别,世子定会和很多男人一样乐不思蜀,整出些话本子里的风流事,搞不好回来的时候就会带个通房外室。 男人,不都一样是那多情性子,侯爷当年和沈氏如此恩爱,还不是一样又娶了三姨娘柳氏。世子怕见了南洲带着海边氤氲潮气的风情美人,也会记不起家中的糟糠妻。 这些人全都吃了瘪,寻思着必然最近要夹起尾巴做人,恐之前的心思被怠慢的行为出卖,被孟云芍看了去。 有好事者夜里偷偷朝外看,瞧见两人双双回了扶摇阁,更听见到了丑时末,有值后半夜的丫头端着水盆送到门口,世子却是不叫进,自己亲自来取了。 第二天晨起,扶摇阁的每个下人都早早就起了床,赶在卯时二刻侯府规定的晨起时间前便都收拾齐整,生怕怠慢了世子夫妇。 这就是孟云芍要的,为她“正道”。 不过眼下她实在是困。 为了接风宴忙碌了几天不说,昨夜又几乎没有休息。早上她迷迷糊糊听见值夜的敲钟使并不真切的敲钟声,赖在温暖的被子里不想起,挣扎着睁开眼几次都是以失败告终。 贺知煜倒是马上清醒起身,脸上依然神采奕奕,仿佛睡了个饱觉。其实他也就睡了一个时辰出头,但以前他在军中行走,黑白颠倒是常有的事,熬这么点小夜对于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他静静地坐在床上看了孟云芍片刻。 看着她闭着眼睛,露出雪白的玉臂,想把被子推开逼自己起床,又赌气似的把被子拉过头,仿佛索性要睡个够了。但片刻后又开始露出脑袋,重复刚才的动作。 通常只有这样她浑然未觉的时候,他才好意思目不转睛贪婪地注视着她。 他觉得很有意思,对自己解释说像在观察一只漂亮的小动物。 过了一阵子孟云芍还是没起来,贺知煜看时间实在是磨蹭的差不多了,轻声道:“孟氏,起床吧,一会儿还要和母亲一起用饭。” 听了这句话,孟云芍像被兜头浇了冰水,霎时便清醒了,腾的一下坐了起来。 贺知煜看见,有些隐隐的心疼和愧疚,心道下次还是不能如此折腾她。 素日因着母亲规矩太多,他亦不想沉迷儿女私情,故给自己定了规矩,至少十日才能来一回。每每隐忍至极,到了日子便实在有些控制不好。 这次一别三四个月,他更是有些忍不住。 两个人梳洗完毕,一齐来到清黎院。 一路上,两人虽没有什么过分亲密的举动,亦没有什么聊笑的言语,但并排而立,孟云芍清丽,贺知煜挺拔,看上去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一进清黎院,孟云芍便自觉去盯着小厨房上饭了。 昨日,贺知煜给她在旁留了位置,她却依然是没吃上饭。今天可不能再如此了,他非得把她唤过来才行,不然饿着了怕是胃疼的毛病怕又要犯,贺知煜想。 今日她倒是不多时便过来了,因着人不多,只有侯爷夫妇、贺知煜夫妇、贺清娴,孟云芍没像昨日一样牵扯太多精力。 但各色蒸点甜咸搭配、各样小菜荤素皆有,再加上几样不同的粥品和汤,也琳琅满目地铺了一桌。但每样又精致小巧,都是孟云芍前日提前想好便定下的菜色。 贺知煜看见放在自己面前那道豉汁胡椒蒸蹄筋、鲜鸡椰子汤和葱丝小饼,知道是孟云芍特意为自己准备的,都是他素日爱吃的。 孟云芍又动手给众人盛粥,侯爷喜食五黑粥,侯夫人喜食山药糯米豆浆粥,贺清娴喜食猪肝鲜菜粥,贺知煜喜食熬得粘稠的小米粥,她都一一盛了。 贺清娴喝了一口猪肝鲜菜粥,笑道:“嫂子,自从你接管了中馈,我是第一个服的,连我的猪肝粥都再没出现过腥气了。” 她这话说的天真诚恳,孟云芍却心里一紧,她之前是婆母在掌家,小姑子这么说,是犯了忌讳了,岂不是暗讽婆母掌管得不如她好? 孟云芍赶紧道:“都是一样的东西,许是这两回到了冬天,猪肝保存容易些。” 贺清娴却无知无觉,继续胡说道:“你若是我的亲姐姐就好了,那我从小就要赖着你,什么都被照顾得好好的。” 这话孟云芍更是不敢接了,她若是姐姐,那贺知煜成什么了,虽谁都知道只是清娴无心之语,但侯夫人最讲规矩,这话她听了怕是要恼。她讪讪地笑了笑,没有答话。 贺知煜淡淡地说:“清娴,莫要胡说了,用饭吧。” 贺清娴却是个不安分的性子,咬了一口芸豆排骨包子,认真说道:“哥,虽然你是我的哥,我说的却也是真话。你不知道,前几日母亲让我跟着嫂子学掌家,我可知道嫂子厉害了,家里事管得井井有条不算什么,我真想跟她学做生意的本事……” 侯夫人听闻贺清娴竟公然说自己要学经商之事,怒喝道:“六姐儿!” 孟云芍亦吓得一哆嗦,悄然放下了筷子。 侯爷一直没说话,此时面色阴沉,道:“这就是你在家用心教的好女儿?” 侯夫人和贺清娴被侯爷的话吓住了,都不敢言语。 侯爷冷哼一声,扔了筷子,径直走了。 这一顿早饭,谁也没吃好。 侯夫人罚贺清娴去祠堂跪着思过,贺知煜先走了,孟云芍留下来收拾了残局。可怜提前根据各人的口味定好了菜饭单子,提前差人采办了上好的食材,又教了上菜丫鬟哪些菜放哪里,却没吃几口都被撤下了。 收拾完毕,她见侯夫人在里屋一个人呆坐着,手撑着额头,一副发愁的样子,上前安稳道:“婆母,侯爷许是刚刚归家,有些未休息好,你别往心里去。” 侯夫人叹了口气,道:“云芍,你不经常见他,你不知道,他一直是这么个性子。” 孟云芍静静地未说话。 侯夫人又道:“人人都道我要求严苛,却不知道,我不过是按着侯爷的意思办罢了。我若不如此做派让侯爷信服,得他青眼,当年,他和沈氏交好,在我亲姐姐前便生了长子,只怕知煜、清娩都是无人问津的孩子,知煜更得不了世子之位,清娴怕是都不会有。” 孟云芍有心安慰几句,却不知从何开口。她和侯爷相见甚少,只感觉见过的几次都是威严有加,但因侯府一直规矩严谨,也未见他发过脾气。没想到今日,自己亲生的女儿才说上几句,他便气性如此。 相比之下,贺知煜的冷淡都不算什么了。 她亦想起在孟家,养父孟东齐虽对她不闻不问,但对亲生的嫡姐孟云姝十分好,视若掌上明珠,任她撒娇撒泼,她常常暗自羡慕。 侯夫人却自收了伤感情绪,道:“算了,跟你说这个做什么。只是今日清娴无心之言,恐连累你了。怕是他会连你一起挑剔了。回头,我还是会想些办法帮你弥补下。” 孟云芍心里觉得侯夫人有些夸大,管理家中的田产铺子本就是她的职责之一,难道侯爷还会因做得好怪罪她吗?不过她嘴上亦没有说,道:“谢谢婆母,是我做事不周了。” 侯夫人摆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孟云芍道:“那儿媳先退下了。” 侯夫人想了想,又道:“云芍,虽则你娘家于你不好,可多少算个倚仗。我们女子立世,能依赖之所甚少。我瞧着你平时便是合着规矩能归家探望的时候也走动的不多,这次借着知煜回京受赏的机会,你也归家看看,我们的礼数需得做到。” 孟云芍听闻有些头大。 她对孟家让她替嫁之事并未耿耿于怀,她天生是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对谁都能理解三分。 孟云芍的养母常氏,虽在儿女事上能钻营,但她当年顶着孟父的压力,仅凭着和孟云芍亲生母亲少女时的一段交情,便在孟云芍八岁时立誓收养她把她养大,也不是一般女子可以做到的。 只是经验累月,情怀渐淡,可孟云芍样貌才情处处出挑,家中资源又少,亲生的孟云姝却平平,才渐渐惹的常氏不快,对孟云芍多有怠慢。 好在孟云姝苦练琴艺博了好名声,又攀上了好亲事,本是前程大好,光明灿烂。谁知贺知煜新婚夜过后便要下狱,孟云芍平心而论,怕是任哪个母亲都有些接受不了,偏孟父拦着不让退婚,几厢阴差阳错,常氏才错了主意,以养育之情逼迫孟云芍替嫁。 孟云芍有些心冷,但也没有恨。 她从小看惯了世态炎凉,常氏至少还曾真情对过她,只是那段好时光有些短暂罢了。 只是,她有些怕了孟云姝。 她没想到孟云姝,是真的,真的喜欢贺知煜。 9、纳妾 当年,孟云姝原定和贺知煜成婚时,已时年十七。照理说已不算早,是常氏一直生等着攀上贺家亲的机会,给女儿拖了一两年。 如今三年过去,孟云姝已年过二十,早过了寻常女子成亲的年纪,可她仍是迟迟未嫁,原因就是仍念着贺知煜。 谁都未想到她心里藏着对贺知煜如此深的情谊。 常氏不过以为她是闺阁女子乖顺听话,才一直等着母亲的安排,直到婚礼那天常氏看她拼死抵抗要上花矫,也只以为她是女儿家注重名声,不愿背弃丈夫而已。 孟云芍也以为她和贺知煜虽认识但不过只是点头交,互相知道姓甚名谁罢了。后来和贺知煜相处中也证实了对世子来说确是如此,他甚至已不记得和孟云姝是何时的同窗,只说认识。 故而常氏迫她替代,她也以为是两个人一起的意思。 若早知道她怀揣着多年酿成陈酒的暗恋,孟云芍只会帮她一起想办法,说什么也不能允了常氏的要求。 可到现在,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切都晚了。 莫说孟云芍,就是常氏也后悔了。 贺知煜没出事反倒步步高升是一回事,孟云姝疯魔癫狂就是另外一回事。 甚至后者才是常氏更无奈的。 当年婚礼后第二日,孟云姝才醒来。 当时早已礼成,贺知煜拿下反贼的消息也不胫而走,满城皆知。 孟云姝呆愣坐在闺房里,怀里抱着本册子,不事梳妆,整个人似已灵魂抽离,没有话语,也没有眼泪。 从前常氏就经常看到孟云姝翻看那册子,满脸羞涩甜蜜的笑容。 还道是闺阁女儿记录少女心事的本子,不过是些转瞬情愫,无伤大雅的东西,她不愿赶着上去揭开惹女儿难堪,一直也未曾看过。 直到此时,常氏才知那册子,竟是女儿和贺知煜当年短暂同窗三月,在言家开的官家子弟学堂里收集的贺知煜的墨宝。 不过都是些夫子留课业让写的寻常文章,有些甚至只是书籍批注,或者干脆只是贺知煜落在纸上的签名。也不知自家女儿是费了多少功夫才求得。 此时常氏便已隐隐感到,只怕自己这次错的离谱。 孟云姝面如死灰,不寝不食,常氏自己以及几个嬷嬷都日夜陪护,瞧着她这样子,真怕一不小心错了主意,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举动。 孟云芍回门那日,孟云姝却忽然来了精神,明明已两日水米未进,她却忽然回光返照般冲到门口,突然哭了,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揪住孟云芍的头发,狠狠扇了她几个巴掌。 然后孟云姝四下张望,见贺知煜没同她一起回来,又状似癫狂地狂笑起来,辱骂孟云芍这样生抢旁人姻缘的贱人,活该不得丈夫的心。 孟云芍看她衣冠不整,行为痴狂,与其说被羞辱后气恼,更多的反而是震惊。 孟云姝以前给她的印象是个娇滴滴的嫡女,虽有些做作清高,但也乖巧文静,没想到还能有如此作派。 给她的感觉,便是好好的一个人,忽然就疯了。 这几年里,孟云姝也总是逮住机会骚扰她,有时辱骂她是□□,有时又恳求她收其作妾。 孟云芍不胜其烦,也委婉地透露过是婆母和贺知煜不想再纳孟家女,可她还是不依不饶,似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她很纳闷为什么孟云姝就偏要缠着自己,就是去贺知煜的公廨门口等着,想办法给他送衣服送饭,也要强上许多。 毕竟他若点头,她也没有不从的道理。 还有上次青若的事情,孟云芍总觉得和孟云姝脱不了关系。 若是和贺知煜订婚以前的孟云姝,她觉得万做不出那些阴狠事情,可如今的孟云姝,她说不好。 常氏也连带着烦了孟云芍,明明是她让云芍替嫁,到头来又怪她当时没有抵死拒绝,每每也是给她脸色。 这世上的人若都能讲讲道理,该有多好。 比起在贺家炖刀割肉的受气感,孟家是直白的刀劈斧砍,孟云芍这样的体面人有些抵挡不来。 她是真不想回去自讨苦吃。 可偏生奇怪,婆母总爱撺掇她回去,按道理贺家厌恶孟家,本是不该。 但婆母总是说些“孩子还是要留在父母身边”“父母有错孩子也不要太过怨怼”“得有娘亲做靠山不能闹太僵”之类的话,且语带伤感,让孟云芍摸不着头脑。 每每又直接强势地帮她准备好回去的车驾礼品,叫她无法拒绝。 就和这次一样,孟云芍还没说话,婆母便吩咐人从此次陛下的封赏里挑了些东西,又从库房补了些,命孟云芍今日便去。 孟云芍知道拒绝不得,干脆温柔笑着答应了。 贺知煜这边,碰见几个拿着封赏物品的丫头,带头的是大夫人院里的一等女使露荷,竹安好奇上前询问,才知是侯夫人命孟云芍回母家探望。 露荷想得周全,询问道:“世子是否和少夫人一同回去?我看看要不要知会少夫人,等您一下。” 竹安提醒道:“世子,今日雷将军说要来找您商量年末城防军中提拔的人选,大约在午后。” 贺知煜犹豫了下,道:“那便不去了吧。” 孟云芍这边,先遣了小厮快马去孟家报信,又简单收拾了一下,叫素月找人套上马车,两个人叫了几个下人,也一同出发了。 孟云芍一路上心里忐忑,只盼着这条路能长长久久地走下去,永远不要到达终点。 但其实贺家和孟家其实距离不算远,两刻的时间便到了。 距离孟家还有一眼能望到的距离,素月掀开帘子探出头看了看,道:“今儿也是稀奇,老爷和少爷竟在门口等您。” 孟云芍柳眉凝成一团,道:“大姐姐在吗?” 素月仔细看了看,道:“没在,夫人也没在。” 孟云芍稍稍宽了下心,寻思许是她们二人出去采办了,并未在家。 转眼到了门口,她哥哥孟其岩见她下车,赶忙上去迎接,笑着道:“云芍啊,刚知道你要回来,我和爹赶紧出来迎接你了,这可不是谁都有的待遇。” 孟云芍温柔笑了笑,行了个礼:“哥哥好。”又转向也站在门口的孟东齐,亦行了礼,道:“父亲好,怎么好教父亲在冷风口里等我,可真是折煞云芍了。” 孟东齐身上带着几分文气,露出一个敦厚温和的笑容,道:“回来就好。” 其实孟云芍出嫁前和这对父子的关系实在称不上好坏,当时孟其言已弱冠,成日在外边为立业奔波,没说上过什么话。孟东齐则几乎视她如无物,仿佛是对待同在一个院子里的租客,完全是淡如水的感情。 到她出嫁以后,这两人却纷纷转了性子,把她当成血亲一般。 孟云芍亦无所谓,力所能及的,她还是会为他们办些事情。比如哥哥因科举不利,事业上一直没个着落,她跟贺知煜提了一次,贺知煜也瞧着他是个机灵的,给他谋了个军中的差事。 几人礼貌聊着进了厅堂,孟云芍一看一片静悄悄,常氏和孟云姝当真是不在,不禁暗中松了一口气。 谁知她刚坐定,就听孟其岩对着个小女使问道:“我娘呢?刚刚不是还在吗?还有云姝,这一上午也没见她人影儿。” 小女使似是有些害怕,结结巴巴道:“奴婢……奴婢不知。”说完竟直接跪下了。 孟云芍心里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就在此时,忽然从后厅冲出一个艳粉色的人影,扑通一下跪在了孟云芍的面前。素月反应神速,一个箭步冲上去,赶忙拦在了孟云芍的椅子前,生怕那人做什么对孟云芍不利的事情。 那人抬起头,虽相貌不算上乘,容色却是描画得十分精致,涂着雪白的粉底,画了一双入鬓长眉,唇上和双颊都涂了细腻的胭脂,周身着艳粉色襦袄罗裙,正是孟云姝。 她这妆色和衣衫十分隆重,虽则艳丽,但有失庄重,看着倒像是些高门大户纳妾时的衣裳。 孟云姝一句话都没有说,脸上虽没有表情,却又似藏着隐隐的疯狂。她忽然猛的朝孟云芍磕了三个头,磕的额头在地上咚咚作响,待抬起头,已青了一片。 众人都惊呆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孟云芍的养母常氏也从后厅冲出来,后边还跟着几个行动慌张的丫头,似是没有看住孟云姝。 常氏哭着拉动孟云姝,道:“儿啊,你这是要让娘难受一辈子啊!你快些起来吧,莫要再这样了!” 拉扯间,竟从孟云姝的身上掉下了一个雪白穿着衣服的小人,上边还写着生辰八字。孟云芍扫了一眼,确是自己的生辰。 孟云姝却平静道:“我已经对着这小人练过几次了,可她不回我。今日,我必得说给妹妹听。” 说完,她又忽然站起身,飞快从桌上端了一杯女使刚沏的热茶。 那茶滚烫,是女使刚从开水壶子里倒出来的。孟云姝以为她要泼过来,赶紧一把推开了素月,自己也歪身到一边去。 谁知,孟云姝又扑通一声跪下了,凄凄切切地对着孟云芍道:“妾,请主母饮下这一杯茶吧。” 10、护妻 孟云姝说完,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甚是楚楚可怜。 常氏擦了擦眼泪,道:“云芍啊,如今你攀了高枝,也不能不顾着姐妹情分。可怜我儿云姝……她一片痴心,你便允了她吧。” 孟其岩想到若是姐妹两个都嫁进侯府,那贺家同孟家的关系岂不是更加亲密,也附和道:“妹妹,你在侯府孤身一人,若是有自家姐妹帮衬,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啊。” 孟东齐却脸色黑得如同子时浓夜,喝道:“莫要再丢脸了!来人,送姝姐儿回屋里去!” 几个女使赶忙上来拉扯孟云姝,她奋力甩开,哀哀地哭了起来。 常氏亦哭着道:“孟云芍,你现在也姓孟!若不是我养了你,你早就被人卖进勾栏瓦舍了!没想到我却养出了个白眼狼,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 孟云芍轻叹了一口气,道:“母亲养我一场,我报答是该的。当年我亲娘留给我的嫁妆,给哥哥延请名师,为姐姐做了添妆,修了如今孟家这园子买了仆从,我都认。母亲让我弃和熟洲江家定下的亲事于不顾,以自己一生的前程做赌注,替了姐姐出嫁,我也认。只是纳妾这事,我实在做不了主。” 常氏怒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嫁了高门就如此忤逆尊长!说什么做不得主,我看你就是故意推脱!” 孟父喝止:“住嘴!” 孟云姝恨恨地盯着孟云芍,道:“你这是非要逼我死!好,我死得的。我死了,好教世人知道你这侯府少夫人的嘴脸,如何苛待长姐,逼死良民!”说着,便起身要往柱子上撞。 众人吓得不轻,急忙齐齐拦住孟云姝。只是她此时力气甚大,几个人才堪堪将她拖住。 孟云芍停顿了片刻,静静看她挣扎许久,忽然道:“好,我允了。” 屋里忽然就安静了,每个人都似被捏住了脖子的鸭,发不出声音。 孟云姝的脸上瞬间露出欣喜神色:“什么?你允了?”问完急忙又拿起茶水,道:“你喝下,便算我进门了。” 常氏拦了拦,道:“既是允了,得有个说法。云姝是你嫡姐,原比你尊贵。只是你们姐妹间,也不必讲究这么多,便让云姝当平妻,你敬着她些就好。” 孟云芍心里有些好笑。 刚刚还说是妾,她茶都没喝就变成了平妻,若喝下了这碗茶,怕是要直接位置调换了,她为妾,嫡姐为妻。 孟云芍却不慌不忙道:“茶却是不急着喝,只是要入侯府,规矩必是乱不得。我得先看看,姐姐能否习惯这高门大户的规矩,能听我这个主母的话办事,否则,我也请不起。” 孟其岩道:“妹妹,你们都是姐妹,就不必如此了吧。” 孟云芍道:“哥哥此言差矣,钟鸣鼎食之家,最顾尊卑规矩。我婆母,便最在意此道。我提点姐姐,也是让她进门之后别出了丑,丢了孟家的脸面。” 孟东齐道:“芍儿,别听你姐姐的。这件事你别再管。便是你同意,我也不会让她做妾。” 孟云姝却哭着道:“父亲!你给女儿一条活路吧!” 孟云芍淡然一笑,道:“那你便去街东头的白记水粉铺子里,给我买一盒胭脂吧。” 孟云姝想到了她是存心刁难,却不想如此简单,慌忙道:“我换身衣服,马上就去。” 孟云芍却道:“不,你就穿着这身衣服去。” 孟云姝咬了咬下唇,道:“你就是非要羞辱我吗?” 孟云芍道:“做妾,是一辈子的名声。不过穿着你最想穿的粉红嫁衣去买盒胭脂,左右走不过几百步的事情,你都觉得丢脸。那日后,这一生坐实的身份可怎么了得?难道是想等着到了侯府,再夺我的位置吗?” 孟父一脸深深的失望,恨铁不成钢地对孟云姝道:“也是平时骄纵你太过了。你便尝尝自甘堕落的滋味罢。” 孟云姝咬牙切齿道:“好,我买得的。”说完,便冲出了家门。常氏也急忙跟着她出了门。 走到街上,孟云姝的装扮颜色实在过于鲜亮,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路途虽不远,可孟家在这里住了多年,周围的街坊邻居都认识。没走两步便碰见了隔壁同出来采办的大理寺少卿家的李夫人。 李夫人看到这一对母女有些惊奇,她是个实诚人,道:“云姝,青天白日的,这是怎么了?你母亲怎许你这么穿!这都是妾室才会穿的衣服,咱们官宦人家可丢不起这个人,赶紧回家换了吧!” 李夫人旁边的女使唤做翠桥的,悄悄拉了拉李夫人的衣服。李夫人扭过头去,见翠桥给她使了个脸色,示意别管。 李夫人瞬间懂了,没想到孟家文官清流,竟已堕落到要让嫡长女给人做妾的份上,顿时一脸鄙夷,急忙寻了个借口远离了两人,生怕掉了自己的身份。 路边已有人开始交头私语,说是私语,其实巴不得孟云姝母女听见。 “哎呦,这孟云姝穿成这样,是真要做妾了?可还没听说进谁家的门啊。” “不就是永安侯府吗?折腾许久了。世子爷瞧不上她,一直巴巴上赶子呢,可真是自掉身价。” “不会吧?孟东齐当年也是真才实学的进士出身,竟纵女如此吗?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你懂什么,人家可是能算计经营的。当年好不容易攀了高枝,结果算盘没打好,送了养女过去。这不过了三年,又开始卖女儿的前程了吗?” “也说不定啊,就是孟家嫡女好这口!当妾多好,每天穿粉着艳,风流快活,就是整些勾栏样式也无人责怪,比当正妻啊,有滋味!” 几个人聊笑着,走远了。 孟云姝自小清高,但娇养闺中,一直天真少思。 虽为了嫁给贺知煜想到了做妾,却只想到了要在孟云芍面前做低伏小这一层,万没想到会被人人耻笑,甚至连累父亲一同被骂。 且孟东齐本人并无妾室,她虽知道妾室低人一等,但实际并没见过妾室真实的待遇。 孟云姝下了狠心,捂上了脸,飞奔着去到白记水粉铺里随意拿了盒胭脂,顾不得之前相熟的白家大公子的一脸疑惑鄙夷,话也没说一句,便匆匆跑了回来。 她跑得气喘吁吁,常氏跟她不上也奔跑起来,两个人进了门,却都是汗水淋漓。孟云姝画的浓妆有些化了,脸上颜色有些交混,现出些狼狈之色。 孟云姝恶狠狠地拿出胭脂,摊手递给孟云芍,道:“你要的胭脂!现在可以了吧!” 孟云芍微微一笑,接过打开看了看,却道:“你难道看不出,这颜色实不稳重,与我正室的身份不相称。你重新买过吧。” 孟云姝怒道:“孟云芍!你是存心和我过不去!” 孟东齐却道:“为人妾室,若连这点子气都受不得,只怕要被主人家发卖了!”孟东齐便是妾室所生,个中苦处,他了解得透彻。因不愿重复悲剧,才没有纳妾,又怎么能让亲生的嫡女受这份苦? 孟云芍平静道:“父亲说的对,妾,便是奴婢。我不过让你重新买个胭脂,你便如此不满。我还没让你为我洗脚捶腿,更衣伺候呢。若是伺候的不满意,我也可以不让世子见你。姐姐真能做到?” 孟云姝没想到孟云芍竟这样说。 她幻想中做妾的生活,是虽位比正室低,却情比正室真。 少了一桩打理家业的烦心事,每日只和贺知煜两个人花前月下吟诗弹琴,孟云芍有名份又如何,不过是个劳碌命,凭她的才情才能同他说得上话,该是能让他宠妾灭妻,两厢情深的。 孟云姝心气高,听了孟云芍的话,只当是她故意羞辱,却不知世间妾室,大抵如此。话本子里尊宠胜过正室的故事,不过多是痴人说梦罢了。 她气不过,从身旁桌上拿起茶壶,就要朝孟云芍砸去。说时迟那时快,孟云芍早想到她会恼羞成怒,快移了两步躲了。 与此同时,伴着一声“住手!”,一道剑影劈了过来,生生把那茶壶劈成了两半。 来的人却是贺知煜。 众人看得心惊,都不敢言语。那剑若偏上几分,非直接落到孟云姝身上不可。 贺知煜冷着脸收剑,那剑是御赐的“破军”,闪着冷冷的寒光,凝成一线,似是锋利无比,嘭的一声便入了鞘。 贺知煜周身散发着如剑气般冰寒的气质,却走到孟云芍的面前,轻声道:“我来接夫人回家。” 孟其岩最先反应过来,赔笑道:“哎呦世子来了,快留下吃了中饭再走吧。上次世子给我安排的差事,还差了人带我,一直说想当面感谢。”他不敢直接唤其妹夫,仍是称呼世子。 贺知煜却没看孟其岩,对着孟云姝冷冷道:“今日当着孟家人的面,我同你再说一次。你我之间没有任何可能,莫要再做无谓的事。” 孟云姝哭着说:“你我本有少年情谊!当年你我同窗,我受秦大公子欺负,你还训斥过他,你全都忘了吗?三年前你都同意了与我成婚,若不是孟云芍,我现在才是你的发妻!” 贺知煜道:“跟谁都不相关。之前你日日纠缠于我,我看你是女子不愿计较。但如今你欺到吾妻头上,实难相忍。” 孟云姝道:“你以为孟云芍是什么好货色吗?她之前和江家的二公子定了亲,看到你是侯府世子,弃了前人才跟了你的。那会子两个人常常凑在一起,谁知道他们做些什么,那江家二公子,对她可是忠心的很呢……” 孟东齐和孟其岩齐声喝止道:“云姝!” 贺知煜却充耳不闻,对孟云芍道:“夫人,我们回家吧。” 孟云芍跟着贺知煜走到门口,贺知煜又回头语气平静但带着十足的寒意:“若再有此胡乱言语,或逼迫欺辱我妻的举动,我不会为难你一个女子,但会让你们整个孟家后悔。我说到做到。” 说完,贺知煜便带着孟云芍离开了。 孟云姝仍在背后不停叫喊:“贺知煜!你是被她骗了!我才是最在意你的人!” 11、情敌 贺知煜和孟云芍两个人一同乘车驾回府,素月和竹安陪伴在侧。 经过刚才一番激烈争辩,几个人各怀心事,都有些沉默。 孟云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活络氛围,像她一贯那样,温柔浅笑,软语盈盈,可她这会子着实有些装不出。 她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让她回来受一番羞辱,她感激贺知煜帮她解围,可若不是婆母非要叫她回来,也断不会生出这些事端。 她生性恬淡,并不喜言语争强,况且便是此番争论赢了,怕是后边和孟家的关系也更尴尬。 不理不睬,有违孝道;可见面亲近,又徒受些腌臜气。 孟云姝还在贺知煜面前提起了江家二公子江时洲,当年和她有婚约之人,此番掀出来,也怕是不能清净善了。 她倒不是怕贺知煜有什么想法,那人既冷淡,又清贵,一直是高楼俯瞰的态度,怕是不会把什么江公子王公子放在眼里;也对孟云芍的过去漠不关心,从未问过。 但若是被府中一直盯着她掌管中聩之权的长子媳妇公孙燕或者爱搬弄是非的侯爷三姨娘柳沅沅知道,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脑中千丝万缕,纷纷乱乱,忽然抬头,却正好对上了贺知煜平湖秋月般明亮的眼睛。 贺知煜似是无心,转过脸去。 孟云芍看着他清隽安静的脸,被莫名吸引,心瞬间跟着安定了下来,像阴云的午后忽然开始落雪的庭院。 她心想,管这么多做什么,索性抛开了一切,先过好眼下再说。 自己总是要离开的。 她总有一天会和两家都断了联系,去过自己的日子,真正自由的日子。不用看任何人脸色,不用小心翼翼伺候谁,简简单单快快活活的日子。 而若是哪一天来了,即使相隔不远,只怕此生亦再无理由相见。 他在她最难的时候护过她,过去是,今天亦是。为了声名也好,规矩也罢,她都认。 夫妻一场,也许最后连正经的告别都不会有,现在多看几眼,也是值的。 想到此处,孟云芍恢复了一贯的柔和姿态,密闭的车厢里似吹来了一阵软风,氛围都悄悄变了。 她微笑开口道:“世子一贯都是不来的,怎么今天过来了?” 贺知煜道:“休沐左右无事,母亲让我来看看。” 果然是预料之中的答案,她到底在期盼些什么。 孟云芍客气道:“一点小事,耽误世子时间了。” 贺知煜亦客气回道:“不必。” 旁边的竹安一脸的一言难尽。 自家主子怎么就是这么个不争气的闷葫芦性子,且那张嘴比起汴京城的城墙怕还是要更硬些。 明明是听见少夫人自己过来的消息便开始坐立难安,明明是差人去辞了雷将军的来访,明明是去清黎院寻少夫人,侯夫人说“你不去亦可”后争辩几次“于理不合”才出来,非要说一句“左右无事”。 竹安若不是亲眼见过三年前拿下反贼时,贺知煜玉面冷颜大杀四方的样子,有时候还真难把自家主子这个内敛规矩性子和外边传的孤肝野胆的少年将军联系起来。 竹安不禁找补道:“其实,今日本也是有事……” 贺知煜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他便住嘴了。 好的,尊重每个人的命运。竹安想。 孟云芍又问:“听世子的意思,姐姐之前去找过世子,怎么也没听你说起过呢?” 贺知煜不欲多言:“一点小事。” 许是离了侯府,孟云芍有些放松,笑了笑打趣道:“可我看她这样子也不是轻易罢休的,怕找了世子多次吧?世子却说是小事,难道世子日日碰到这些?” 贺知煜微蹙了眉,道:“莫要乱说。” 竹安又是一言难尽。 乱说,怎么就是乱说了?今日表婶要把二姑娘塞过来做妾,明日贵妃母家的言氏女托人递过来拜帖,后日又有孟云姝这种实在攀不上关系的等在公廨门口送汤送衣送信,贺知煜一个都没搭理过,就不能老老实实说一句:其实我有夫人一人足矣? 若不是他从小跟着贺知煜,又日日跟在他身边,还真瞧不出他对少夫人的这份心思。 竹安又想救自家主子一回,顶着压力说道:“哎呦,可就说呢,这每天排在公廨门口……” 贺知煜制止道:“你今日话怎么这样多!” 竹安没了脾气。 好的,继续尊重每个人的命运。 待到了侯府,下了车,贺知煜道:“我还有事要出门,你先回吧。” 孟云芍对贺知煜盈盈做了个简礼,道:“今日若不是世子,云芍恐受人欺负了。谢谢世子。” 贺知煜:“不必。” 等孟云芍走远了,身影在小径尽头消失不见,竹安悄声对贺知煜道:“主子,我去查查那个江二公子到底是何人。” 贺知煜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有何可查?” 竹安惊奇道:“难道……您都不好奇吗?曾和少夫人定过亲的!” 贺知煜道:“我不也曾经和旁人定过亲吗?” 竹安有些无语:“那能一样吗……这种定亲的,大多是青梅竹马……” 贺知煜打断道:“什么青梅竹马,那叫相识较早。但凡读过些书入过学堂的,总要认识些人。我和她嫡姐,不也早就相识了,不过点头交罢了。” 竹安发现贺知煜竟连续说了好几句话,偷笑了一下,道:“世子真不打听?” 贺知煜停顿了片刻,平静道:“她同我讲过。” 竹安恍然大悟:“原是这样!”他还在为人家小两口的事情操心,殊不知人家早已坦白过去互诉衷肠了!属实是多此一举了。 贺知煜微微勾了勾嘴角,脸上现出些柔和神色,没有说话。 他心想,是的,早已说开了,她心里只有我。 所以今日,她亦不用解释什么。 那个江家二公子人,他知道的。 是新科状元,江时洲。 江家乃是世代传承的书香门第,江时洲的祖父曾官至首辅,其父江无晦潜心学问,不愿涉身官场,未有官职,但多年累积的关系还在。江无晦的学问天下皆知,是当世的名儒大家,在民间有很高的声望。便是皇帝和太后也礼敬三分,常常请他给大臣们讲经世之道。 其子中最出色的是家中排行老二的江时洲,过去时常同父亲一起来讲学,此人温和有礼,见之如沐旭日,谈古论今,颇有见识。 贺知煜从前便听过几次他讲学,确是有真才实学之人。 之前贺知煜听说,江时洲被江家定了做江无晦的传人,远离庙堂,发扬江氏。可后来不知为何,他忽然转了性子,去参加了科考。 按道理,这种传世大家反受束缚,不愿让子孙科考。万一名落孙山,整个家族跟着丢脸。像江时洲这样的,更是万众瞩目,多少人暗地里巴不得他考场失意,闹出笑话。 可江时洲一骑绝尘,就在去年,拿下了新皇登基后,首次科举的状元。他入翰林短短一年,受皇上器重,又直升内阁,是当朝炙手可热的人物。 跟贺知煜的生性冷淡不同,江时洲是个平易近人之人,他善倾听,善理解,不管是谁与之交往,都能照顾得当,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入朝短短一年,与他交好的大臣竟十分多。但是他提出的政论,赞同的官员往往不少,在派系林立暗潮涌动的朝堂十分不易。 平心而论,贺知煜觉得江时洲的性子和孟云芍有些像。谁都能体谅,谁都不得罪,脸上总是挂着笑,仿佛天生便是一副笑颜。 有一次贺知煜与其在宫道上相逢,擦身而过,贺知煜嗅到了他身上的幽兰松柏香。 那是他曾经在孟云芍处,闻到过的一种香。当时她说是闲来无聊,自己调的。贺知煜当时觉得此香不是很适合女子,但也并未多问。 贺知煜问江时洲是何处所得,江时洲含着笑意的眼睛里忽然激起了一层锋利的波澜,并告诉他是珍重之人相赠。 贺知煜本不喜香,归家之后,他向孟云芍讨了,并宣布自己很是喜欢,以后日日都要用于熏衣,且他特立独行,素不喜与人相同,叫孟云芍切勿再给旁人。 孟云芍虽不明就里,可也照办,并承诺此物为贺知煜专属,且可以无限量地为他制作,保年年岁岁无忧。 贺知煜感到满意。 并认为这是孟云芍要和自己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一种隐晦承诺。 就如同之前他允她掌管月例便是认她当家主母身份的承诺一样,都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约定。 他第二天下朝后在宫门口等了许久,才等到江时洲。 他告知江时洲自己亦喜欢这种香,以后会日日月月,岁岁年年都用。 并且制香之人已允诺会无限量地提供且再不对外,而江时洲手上的那瓶,早晚都会用完。 如果江时洲不介意,他也可以高价回收,或与波斯进贡的奇香一枝春相换。 从没人见过温和如风的江时洲如此动怒的表情。 从此以后,江时洲和贺知煜碰见,不是睥睨而过,便是装作未见。 那副暖阳般的温和笑颜一碰见他,总是瞬间变了天气,时云时雨。 贺知煜觉得江时洲不如别人口中的知礼。 12、见面 孟云芍带着素月回到扶摇阁,两个人脚步匆匆,似有什么急事赶着,片刻便到了。 其实,倒不是真有什么事情,而是孟云芍归心似箭了。经过这几天的折腾,从月底对账到准备接风宴到伺候世子再到回娘家,她实在是累的很。 她觉得自己像东街云水茶楼里的茶博士,捧着个笑脸,给这个上茶,给那个添糕,忙忙叨叨,不能停歇——怕是茶博士的营生还更容易些,只用“好嘞”“好嘞”地回应,一味和善便好。 她还得想着哪句话该说,哪句话不该说,哪些人该这样对待,哪些人又该那样对待,着实是费心费力。 此刻她似是终于刑满释放,得了片刻的安闲,又怎么能不心急。 两个人进了正房,素月最知道孟云芍的心思,遣了无关的下人,吩咐上些新鲜水果点心,沏上了一壶君贵金蜜在小炉子上温着。 孟云芍换了舒适得体的常服,随意丢开鞋子,一下扑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柔软干净的被子中。 素月笑她无状,道:“亏得是我刚才关了门,主子这当家主母,被人看去了这不端庄的模样可是不好。” 孟云芍起身,抱住了素月,紧紧地贴着她撒娇道:“素月,就是你对我最好。在你面前,我才不用拘着。” 便是此时,孟云芍才露出了一丝娇嗔少女的样子。她十六岁出嫁,至今不满二十,却总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照顾这个,照顾那个,什么都八面玲珑,处理得宜。 不被偏爱的人,是没有资格做少女的。 素月任她抱着,轻声道:“主子,你先歇着。我让小厨房给你备些吃食。”早上没吃几口,中午在孟家也没吃上饭,她怕孟云芍又要胃痛。 孟云芍的脸挨着素月的衣服蹭了蹭,柔声道:“倒是不饿,先帮我把那药端来吧。” 素月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道:“是药三分毒,今年入了冬,你一直手脚凉,也不知是什么影响了,虽胡济堂的大夫说没事,但一直喝药到底是不沾光,咱们不若停了吧。” 孟云芍松开了素月,认真道:“那可不行。不过你也别担心,这避子药是我家祖传的方子,虽需日日都喝,但药力甚浅,绝无大碍。” 从和贺知煜同房开始,孟云芍便一直偷偷在喝避子药。 她手上有一张当年她亲娘带在身上的避子方子,这张方子传自异域,一直供贵人们使用。它药力缓和,比常见的避子药安全不少,对身体无甚伤损。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身子会微觉寒凉,需注意保暖。 她从一开始,就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侯府。 若要离开,和离也好,死遁也罢,最好能少些纠缠牵扯,干干净净地走。 她和贺知煜之间并无太深的情感羁绊,自觉不会对世子造成太多影响。但若有了孩子,就多了解不开的牵绊,虽则她也不确定世子是否会在意她生的孩子,但终归是两厢麻烦。 素月叹了口气,说:“我瞧着,世子虽不是情深之人,但好在正派,是个能靠得住的。主子当真要离开吗?” 孟云芍道:“我何尝不知。若这个家里只有我和他两人,纵使他对我态度冷些,又有何妨。只是你也看见了,这家里人多事杂,等级森严。我跟个漂萍一样,外无娘家撑腰,内无丈夫宠爱,靠着贤惠、温顺才堪堪能保住一点地位,也只是不被人随意宰割罢了。我无心富贵,也不求权势,只盼能过些自由康乐的日子。” 因为,我亦只有一个一生。 虽然,在整个侯府人的眼里,我都只是个地位低下的小官家不被在意的养女,甚至连庶女都不如,本该是温柔懂事,一生做低伏小。虽然,在汴京贵妇的眼里,我能攀上贺家的亲事,已是祖坟冒了青烟,合该老实听话,时时刻刻想着笼络丈夫、伺候公婆。 但我,也想随心所欲地度过这一生。虽然世道艰难,女子不易。但我依然不愿把一生都浪费在靠取悦旁人来换取生存的权力上,我亦想自由自在地看看这世间弱水三千,繁花似锦;甚至想像男子般驰骋旷野,看遍河山。 只为自己,痛痛快快地活一回。 那是困在这侯府之中,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素月没再说什么,煎了避子药过来,孟云芍喝了。 孟云芍没什么感觉,反倒是素月有些伤感,满脸的郁郁。 孟云芍想哄她开心,捏了捏她的脸蛋,道:“不开心什么,这都是我计划的一部分。等我再攒攒钱,学了经商之能,咱们便离开侯府。到时候,你想跟着我也罢,想嫁人也罢,都随你。若要跟着我,我便送你一间铺子,咱们两个还是在一处。若是想要嫁人,我也给你好好准备嫁妆,咱们绝不上旁人小瞧了去。” 素月蹙了蹙眉,道:“奴婢哪里都不去,就要陪着主子。嫁人有什么好,便是这侯府的夫人们,奴婢瞧着也没什么快活的。二公子庸碌,四公子暴躁,他们的夫人也过得一般。尤其是四夫人,奴婢瞧着怕是日日都要受气。” 孟云芍笑了笑,道:“那就咱们两个作伴。快些拿来我的黄木雕花盒子,让我看看有多少积蓄了。” 素月拿了盒子过来,那盒子分两层,一层是些值钱的珠翠首饰,一层是些纸类的地契银票。 孟云芍打开了花旗小锁,打开一层,数了数里面的银票和地契,确是已有不少。没花完的月例和她之前剩的一点点嫁妆,再加上她投了铺子赚回的钱,除了之前已经买了的一间头面铺子,现如今攒的七七八八,也够再买一间。 孟云芍管家许久,知道放在手里的钱虽是有用,但还是要能长久再生钱才是可行之道。 如今在侯府里,比侯爷世子俸禄更多的其实是皇上的封赏以及祖辈的基业。可她一个孤女,只能靠着自己,还是得想些能长久无忧的法子,长些这方面的本事。不然银钱再多,也会有坐吃山空的一天。 孟云芍问素月道:“前个儿咱们看上的那间转售的茶铺如何了?如今汴京人文人墨客越来越多,都喜饮茶,我瞧着是门好生意。” 素月道:“基本已是谈妥了,也按主子的意思签了意向文书。可是那店主人说他也是替人做事,转售这种大事,最后还是要主子和他们东家签字的。不过他已将事情全然和他东家说明,只需到时当面办妥就是。” 孟云芍有些为难,道:“你代我签过呢?如今侯爷夫人都听不得‘经商’二字,我恐万一被发现,又触了他们的霉头。” 素月道:“也已说过了,我开始假作便是主人家,可那店家见多识广,奴婢又不懂个中细节,几句便被问住了,实在隐瞒不得。” 孟云芍叹了口气,道:“也罢,那我便走上一遭,左不过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莫叫他们发现便罢了。” …… 又过了七八日,孟云芍才得了空闲,差素月去给对方传了话,对方欣然应允。 到了约定的日子,孟云芍把家里的事情打理得七七八八,待一大家子用过中饭,才悄悄回了扶摇阁。 此时是午休时间,众人都在各自院里歇了,天气又冷,极少有人出门走动。 孟云芍悄悄换了身低调素气衣裳,低着头跟着素月一起出了扶摇阁。 刚出侯府的大门,她便一头钻进了素月提前备好的车子里,给自己带上了帷帽。 贺知煜前几日便已结束休沐,开始上值。 近日,城中出了一个狡猾的大盗,一月有余连盗九户人家,都未被捕获。那大盗日渐猖狂,青天白日竟也开始下手。贺知煜本是不管这些琐事,可此事件影响恶劣,他便亲自定了计策抓捕。 这天中午,正是收网之时。贺知煜顺利捕获了大盗,正待回到公廨,忽然看见自家的马车挡得严严实实,快速驶过。 他一向警觉,瞧着车夫着急,心里有些奇怪,停下看了片刻。 正好马车走出不远,便停在了闹街上的一家铺子门口。而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人,虽裹得严严实实,又戴了帷帽,但贺知煜仍一眼便看出,是自己的夫人孟云芍。跟在她后边下来的,自是她的贴身女使素月。 贺知煜猜测是自家夫人出来办些铺面上的事情。 他知道父亲母亲素来不喜经商之事,家里也确不靠这些进项来支撑,以前外面的庄子、田地还是京中旺街的店面,一直都是荒废的状态,请了人随意打理,无人在意。 孟云芍却很喜欢摆弄这些事情。 她费了不少心思,初时也毫不得法,一通乱折腾,无甚成效。 贺知煜见她挫败伤感,实在看不过,便托了关系,又出了高价,聘了两个原在京中经商富户家中打理店面的妈妈,给了孟云芍做账房管事,孟云芍跟着多学多看,也渐渐摸索出了些门道。 当然,孟云芍并不知道此事是贺知煜所为,还当做是自己幸运,偏巧碰见这两位。 贺知煜也并不想让她知道,他觉得自己做的也不甚对,不该纵着自己的媳妇折腾些旁门左道,只是为了不让她过分难过罢了。 贺知煜见孟云芍下车进了店里,寻思自家媳妇虽然八面玲珑,可若遇见些油滑奸商,也不免吃亏。但贸然跟上去,也有些不妥,届时他该对她用心管这些经商的事情拿个什么态度,他说不好。 他左右无事,便在茶铺对面的茶楼,点了壶上好的碧螺春,消停坐下,朝茶铺二层会客的厅堂里张望。 那厅堂通透,看当真能看得清楚。 厅堂里坐着他的媳妇,好像连素月都没跟在后边。另有一高挑白衣青年在和孟云芍交谈,他背对着他,看不到脸,却依然能感觉到气质不凡,应是和孟云芍谈事之人。 贺知煜瞧着那背影似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片刻后,那人似是觉得有些憋闷,转身推开了窗子。 这一下,贺知煜看得真切。 是江时洲。 13、冠玉 孟云芍的心跳漏了一拍,然后不受控制地激烈了起来。 她和素月进了铺子,掌柜的引她们到二楼的会客厅门前,却又说东家吩咐了,只能孟云芍一个人进去。 孟云芍犹豫了一下,觉得有些于礼不合。 但青天白日,闹市街上,应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之事,她还是独自一人进去了。 谁知一推门,那正对着她,一袭白衣、面如冠玉的所谓“东家”,竟是曾经与她定亲之人,江时洲。 是她刚到贺家的第一年,哪怕再装作无知无觉,也还是会控制不住自己,在梦中见到之人。 她甚至忍不住地想过和他重逢的场景。 也许是在他讲学的杏坛,他于高台之上,她与千百人于台下,看他传道授业,光芒万丈。 也许是在汴京城的街头,他簪花骑骏马,她躲在人流的缝隙,看他状元及第,笑至青云。 总之不会是这样独处一室,他站在她面前,真实得好像幻觉。 她也忍不住设想过江时洲再见到她时的表情。 也许是对于她攀附高门弃他而去的愤恨,也许是情已消散但伤疤犹存的鄙夷,也许是经年释然不愿再忆的冷漠。 总之也不会是现在这样,他看着她,仍是一副当年和煦少年的样子,便是她负了他,也依然只是温柔里带着情切,看着她问:“李笙笙,我的冠玉呢?” 她很想客气礼貌地回答,我是孟云芍,公子认错人了。 或者干脆一些,说,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我早忘得一干二净。 她也确实忘了。 从她坐上了去贺家的花轿,送出了给江时洲的绝亲信,她已决意忘了;而自从她与贺知煜圆房,更是不敢再想起。 渐渐的,也便真的忘了。 忘记他曾说,要在弱冠礼后便娶她为妻,让她离了孟家那个冰窟,同她一起踏雪折枝,西窗剪烛,护她一生一世。 而一向把心意捂的严严实实的自己,在那天,在钟声悠远千年古刹的银杏树下,看着漫天黄叶簌簌,破例说,待他行完弱冠礼,要送他一枚冠玉。 如今,那枚几乎花光了她最后一点嫁妆钱的冠玉,正和她稍微值钱些的珠翠一起,安静地躺在黄木雕花盒子的上层。 孟云芍稳了稳心神,抬起头,直视江时洲的眼睛,反问道:“江二公子,到如今,送不送,不都是一样的结局么?”她又补充道:“我如今是孟云芍了,江二公子切勿再叫错了。” 江时洲的眼睛明明灭灭,停顿片刻,道:“所以,那枚冠玉,是真的有?” 孟云芍自知失言,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道:“我不知道江二公子为何今日会出现在这里,但我只是来见这家铺子的主人的。如果恰巧就是江二公子,那我这生意只能作罢。虽你我心中坦荡,但身份尴尬,再有往来着实不妥。云芍婆家规矩甚严,还请江二公子见谅了。” 江时洲哂笑了一下,道:“心中坦荡?你觉得我心中坦荡?是为了你信里的一句‘不愿嫁与白衣’便和父亲对抗跑到这明争暗斗的朝堂之上算坦荡,还是为了见你一面精心设了这局诱你的女使上钩算坦荡?” 孟云芍低垂眉眼,静默无声。 片刻,她道:“江二公子慎言。” 江时洲目光如炬,照得她整个人有些发烫:“阿笙,从前你还没有这般无情。” 孟云芍不敢再抬头,低声道:“江二公子也说了,那是从前。” 江时洲道:“你这话说得人透不过气。”他转过身,似是真觉得有些憋闷,打开了窗子。 孟云芍见状,重新戴上了进来前摘掉的帷帽,防止被外面的人看到。遮住自己的容颜,亦遮住生了微澜的眼睛。 江时洲看见,未说什么,轻声问:“他待你好吗?” 孟云芍小声说:“好。” 江时洲拆穿她道:“可能吗?就贺知煜那个冰一样捂不热的性子,就他那个满脑子趋炎附势却又满嘴人伦纲常的爹!” 孟云芍沉默了片刻,道:“便是在我面前,又怎可如此议论侯爷。” 江时洲似是有些伤感,语带悲切道:“我才不关心永安侯如何,他结党营私也好,鬻儿卖女也罢。只是凭我对他的了解,他本不可能接受他那金尊玉贵的嫡子和孟家结亲,你也好,孟云姝也好,都不可能。不过是时机未到,尚未反应罢了。阿笙,你若嫁了良人,我也便死心了,可你入了那虎狼窝,叫我怎么安心!” 孟云芍道:“侯府不过也就是规矩严些,哪有你说的如此吓人。我平素连侯爷的面儿都见不到,他对我这个人权当不存在罢了。” 江时洲轻叹了一口气,柔声问:“他当你不存在,那其他人呢?亦当你不存在吗?” 孟云芍咬了咬嘴唇,道:“江二公子,你这样说,我实在无法与你再聊下去。况且这都是我的私事,江二公子无需过问。 江时洲看了她良久,问道:“若当真过得好,又为何要来给自己买铺子傍身?永安侯府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富户,他贺知煜还能短了你什么不成?难道……难道你未曾想要长久地待下去?” 他似是自言自语,继续道:“是了,我的阿笙是自在的风,是天上的燕,如何能一直困在那样的地方。” 孟云芍心中一惊,没想到自己的想法这么轻易被他勘破。 早在她六岁随母流落到熟洲之时,便已和江时洲相识了。那时他们是邻居,是两年的儿时玩伴;后她入了孟家之后,中间又被养在熟洲几年,又有三载同窗之情。 且她那个时候还天真一片,同他说过许多事情,不似如今把自己的心护得铜墙铁甲,刀枪难进。 他对自己的了解,确是旁人比不过的。 孟云芍有些被揭破的恼怒,愠声道:“还请江二公子勿要胡乱猜测,坏了我的名声。” 江时洲没再继续问,停顿了一会儿,道:“好,我们不说这个,说说你有兴趣的事情。这铺子,你还要吗?” 孟云芍有些黯然道:“不了,我不想再和江二公子再有牵扯。” 江时洲却笑了笑,似是全然在意料之中,道:“可是,之前你的女使已拿了你的章签了意向文书,你若反悔,”江时洲伸出了四根细长的手指,道:“仍需付四成。” 孟云芍知道自己中计,气道:“我赔你便是了!” 江时洲依然温和有礼,不徐不疾:“你赔付和买下都是一样的流程,都要与我签字,公证,送呈官府备案。为何不直接买下?还是说,阿笙心里还念着我,不敢再相见?” 孟云芍思忖良久,知道江时洲早设好了圈套,自己是待宰的羔羊,没得跑了。索性恨恨地说:“卖铺子的契约给我,我签。” 江时洲莞尔一笑,递给她,道:“你仔细看看这契约,莫被我诓骗了去。有四处签名,皆需签过。” 孟云芍接了过来,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开始签字。 江时洲站在旁边,看她认真,幽幽问道:“若真有那么一天,阿笙……还会回到江宛哥哥的身边吗?”江宛,是他的本名。当年孟云芍与他相识时,他还未及弱冠,因着两人孩童时便相识,彼时孟云芍一直唤他江宛哥哥。 孟云芍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他是接着刚才说离开侯府的事情在问。 她觉得自己实在不宜再听这些话。 孟云芍四下张望了下,确认周遭无人,又谨慎地走上前关了窗子,转身道:“江二公子切勿再说这些轻薄言语,云芍已嫁做人妇,你亦平步青云,切勿留恋明日黄花。纵使有一天,云芍成了下堂弃妇,那你我也是云泥之别,毫无可能!” 说完,孟云芍匆匆收了自己那份契约,放下备好的银票,转身推开门跑下了楼。旁边候着的素月不明就里,也赶紧跟上。 江时洲笑了笑,推开窗子,见孟云芍跑出了铺子,朝她道:“阿笙,还有未完之事,何日再见?” 孟云芍气得跺了下脚,又不能不回,回头道:“等我消息。”一瞬便钻进了车子。那车子也似安了闪电,快马加鞭,很快便消失在街角。 茶铺对面的茶楼上,一双亮如秋月的眼睛把一切尽收眼底,泛起了狠戾之色。 …… 孟云芍的心有些乱了方寸。 她没想到江时洲还这样念着自己。 她承认,他曾是她少女时光里的白月光。 明月何皎皎,照彻故人归。 只是后来她才懂得,他可以是年年望相似的江畔月,而她却是只能开一季的春时花。 他们短暂相交,终是无缘。 孟云芍是个现实的人,她的生活只能往前看,并不被允许活在幻想之中。 想太多也没有的东西,还不如便放过自己。 三年过去,时移世易,她对江时洲也早已释然。此次相见,她有些触动,但更多的,是担忧。 女子每走一步都是悬在钢丝线上,在她把一切备好之前,她一步都错不得。 她理了理思绪,回了贺家。 谁知刚迈进大门,就有几个女使婆子等在门口。孟云芍瞧着,是清黎院的管事婆婆,也是婆母用了几十年的贴身嬷嬷,陈妈妈。 陈妈妈上前一步,行了一礼,对着孟云芍道:“三少夫人,侯夫人请您清黎院走一趟。” 14、妯娌 孟云芍心道不好。 难道她与江时洲相见之事,这么快就被翻了出来? 可她想想又觉不对,从她见面到回来几乎一气呵成,不曾喘息,便是有好事者想生些波澜,也万不会这么快。 但如果是为着她私跑出来处理铺子的事情,却也无需如此大动干戈。 孟云芍索性不想了,和素月一起,跟着陈妈妈和几个女使仆妇去到了清黎院。 两个人悄悄交换了眼神,都不得其解。 到了清黎院,孟云芍看见侯夫人、柳姨娘、二公子贺知齐和夫人公孙燕、四公子的夫人颜巧倩、未出阁的贺清娴几个人都端坐在厅堂的椅子里,一片肃然。 孟云芍心中忐忑,向众人行了礼。 柳姨娘是侯爷的第三个妻妾,亦是当前最得宠的,她身材婀娜,打扮亦是颇有风情,一贯精心细致描画,服饰鲜艳华美。 她亦是这家里的女子里,仗着侯爷的宠爱,唯一不甚尊重侯夫人之人。 柳姨娘先开了口,透着几分轻薄:“呦,今个儿穿的可真是素气,倒是白瞎了咱们三哥儿媳妇这张脸蛋了。” 孟云芍规规矩矩道:“出门办些事情,因不是什么重要之事,便随意穿了些。” 她一句话,便给自己留了余地,先扣个帽子“不是重要之事”,叫别人知道她的态度。若真是怪她经商采办之事,至少左右能圆上一些。 二哥儿媳妇公孙燕听见有人起了头,也笑着开口道:“弟媳一句‘不重要之事’,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净。拿了公中的钱,去给自己采办铺子。如此的事情,还算不得大事么?” 孟云芍听了,七上八下的心落了地,松了一口气。 必定是二公子的媳妇公孙燕发现了自己买铺子的事情,有所检举。如此便还有解释余地,好过掀起她私见旧人之事。 二公子是侯府长子。 当年贺知煜的亲娘和沈姨娘相继怀孕,贺知煜的亲娘生下了大姑娘贺清娩,沈姨娘则紧接其后,生下了二公子贺知齐。 当时沈姨娘和侯爷正是两情相悦,蜜里调油之时,贺知齐又是长子,在府中受到千宠万爱,侯爷更是捧在手心,当做继承人来培养,以致于冷落了贺清娩母女。 他对贺知齐悉心教导,寄予厚望,盼他能同爹娘一般,驰骋沙场,扬名立万,不负贺家列祖列宗。 可贺知齐年岁渐长,连家里的管事嬷嬷、陪读书童都慢慢地看出来了:二公子实在不是个可堪大用的坯子。 他倒是乖顺听话,勤奋刻苦。 读书上学孜孜不倦,耍枪练剑夙兴夜寐,可是,偏生就是缺了些灵智,学起来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 侯爷强求多年,终于弃了扶他成人中龙凤的心思。甚至连带着也冷落了沈姨娘,怨怪她在孕中之时随侯爷去过几次军中,说是将士列队的呼喊吓坏了腹中孩儿发育中的脑子。 彼时贺知煜却在继室的调教下日益显出颜色,他这颗没有父亲过多荫庇过的树苗,却成了人人称道的少年,又凭着自己的才学入宫当了太子伴读。 侯爷便转头奔回正道,又培育起嫡子了。若非如此,只怕最后世子之位,都落不到贺知煜的身上。 不过,贺知齐虽资质平平,但自有福缘。 他靠着敦厚老实的性格和侯府长子的身份,与当今皇后娘娘的娘家公孙氏攀上了亲,娶了皇后的亲堂妹公孙燕。 只是,公孙燕因出身皇亲国戚,在家又是嫡长女,一直自视甚高。 若非要细细算起来,她嫁贺知齐,确实有些嫁低了。 待到了侯府,众人虽看她娘家的身份待她恭敬有加,可在下一辈女眷里,还都是以孟云芍为尊。 不为别的,就为着孟云芍不仅是世子的正妻,手里还握着掌家之权。 公孙燕多有不服,一直紧盯着孟云芍行事,巴不得有什么错漏,她好接管中馈,扳回一局。 孟云芍知晓她这份心思,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孟云芍还未开口,六姐儿贺清娴却抢着说:“二嫂怎么血口喷人!空口白牙,便要污人清白!” 贺清娴自从上次对孟云芍起了敬佩之意,被侯夫人罚跪了祠堂也不曾改,常跑去扶摇阁请教孟云芍,十分亲近,竟真像她说的,变成了孟云芍自己的妹妹一般。 侯夫人训斥道:“娴儿!你怎么就管不好自己这张嘴!” 孟清娴撇了撇嘴,没敢反驳。 侯夫人转向孟云芍道:“孟氏,今日公孙氏举告你私污了公中的钱,给自己采办铺子,可有此事?” 公孙氏亦补充道:“早些日子我的女使灯蕊便注意到,你那贴心的素月前日给你买了间头面铺子,如今又继续给你物色旺铺,所花费用可不少。定是你挪了公中的钱,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便给自己用了。” 孟云芍恭谨谦和,对着侯夫人道:“回侯夫人,绝无此事。我今日确系出门采办,所采为南市街上一商铺。但云芍采买所用银钱,皆为自己嫁妆和月例剩余,绝无一分一毫动用公中的银钱,还请夫人明察。” 公孙燕哂笑道:“你说没有便没有,南市街可是好地方啊,你一个小门小户的养女,能有多少嫁妆?竟能买得起?可有什么证据是用你自己的钱财?” 孟云芍莞尔一笑:“谁人检举,谁人举证。嫂子对我随意泼脏水,自该拿住我贪污的明证。若只一句话,便要我把嫁妆物品一一列出、月例花费去向如何全都细细明列出来给你看,那这作践人岂不是毫无成本,反纵了这府里随意攀蔑他人的风气。” 侯夫人道:“孟氏说的不错。公孙氏,你若是无理取闹,我今日也定不饶你。” 公孙燕一向看孟云芍乖顺,却不想这几句话反驳得利索,她咬了咬牙道:“侯夫人放心,自是有证据。”又转身对女使上来,道:“唤他们三个下人上来吧。” 说着上来了三个人,一是掌管库房的张管事,一是门房上接待来客的小厮何重,另一是孟云芍院里的小女使香陌。 香陌年纪小,没见过这样的阵仗,顿时吓得直掉眼泪,道:“这是要作何呀?我家主子没做什么亏心事!” 公孙燕笑了笑,道:“香陌,你别怕,不过是请你说句公道话罢了。你主子若是当真行得正做得直,那便没什么事情。之前你同我的女使灯蕊说,上次接风宴后,看见你家主子抱了两个紫檀木长盒,一个鎏金多宝方匣放在了里屋,我问你,是也不是?” 香陌哭道:“我当她是个朋友,竟是存心套我的话吗?我只说主子拿了一下,可没说她污了去!” 公孙燕轻轻笑道:“有这回事便行了。”又对着张管事和何重道:“你们来说吧。” 那门房小厮何重是之前因欺侮素月被赶出府的管事的亲侄子,一直想报复孟云芍,他抢着道:“接风宴当日,我亦见过这些东西。一个紫檀木盒是首辅莫大人送来,一个是兵部尚书梁大人送来,最后一个匣子是个穿着讲究的管事送来,不知其身份。” 公孙燕假作好奇,问到:“这盒子名贵,想来里边的东西也稀罕,弟媳拿到自己院里看看也情有可原,只是,不知后来是否又入库了呢?” 张管事是个老实本分的,道:“我管着公中的物品库,那天也是我当值,确是没看到这几样东西入库。但至于是否有什么缘由未见到,或者主母放去了其他什么地方暂时保管着,便是未可知了,奴才也不敢乱说。“ 公孙燕讽刺道:“还能有什么地方,左不过便是她自己房中罢了。”又对着孟云芍道:“弟媳,不若你拿了账本过来,咱们一起看看,这几样名贵东西到底去了哪里?” 孟云芍叹了口气,对着素月道:“唤几个人,和你一起把账本全部拿过来吧。” 公孙燕笑了,似是难以理解:“还要唤几个人?你便是把侯爷、世子全唤来,这账本也变不出花样来。拿便拿去,你那账本子都是公示给几个院的主子的,其实我早已细细查看过,根本没有这几样。” 孟云芍但笑不语。 素月领了命,回去拿账本。待到回来,素月高高抱着一摞子册子,后边跟着的两个小女使也是如此。 三人将怀中册子等物放下,竟密密排了三十余册。 公孙燕见了,蹙起了眉头。 孟云芍不慌不忙,从中抽出四册,对着侯夫人道:“请夫人过目。这四册,是祖母这边的的账目记录。祖母乃是公主,身份高贵,吃穿用度自有一套规矩,故一直有单独的划账池子。这两个紫檀木盒中其一是颜大师的传世名作《千鸟图》,因祖母喜欢,送去了祖母的小库房,记录在这四册中其一。” 侯夫人接了过来,随意翻看了几下,道:“竟记得这样严谨。” 公孙燕目瞪口呆,断没有想到还有此出,不死心道:“那还有其他呢?” 孟云芍又从账本中抽出一册,道:“这本亦请侯夫人过目。另一个紫檀木盒中是吴大师的墨宝《登琼楼》,因着和亲戚家中礼尚往来,送去了公孙家。另还准备了舞阳金钗送去了四弟媳家,南洲珠串两条送去了大姑娘夫家,另有其他物品一应记录在册。” 侯夫人这次没接账本,笑了笑,道:“不愧是我选中的人。” 孟云芍有对着公孙燕盈盈一笑:“嫂子竟不知,这紫檀木盒,是送往了你家中吗?” 公孙燕脸色苍白,有些说不出话。半晌,她道:“还有那个鎏金盒子呢?你说啊?我就不信你个小门小户出身,见到这些东西能不心动?” 孟云芍却缓缓道:“这第三样东西,确无记录。” 15、求情 公孙燕似是终于抓住了她的把柄,笑道:“看看,便是只那一物,也价值不少了。我看那盒子精致典雅,里面的东西想也价值不菲。你故弄玄虚半天,最后却还是拿不出!” 谁料,还没等孟云芍说话,侯夫人却面色阴沉,斥道:“够了!这最后一样东西,只有管家主母才配知道去向,你还没这个资格!” 公孙燕被吓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她从小在家里千娇百宠,众星捧月,从未受过这般声色俱厉的责骂,使劲咬住下唇才没哭出来。 但她同样也懂得侯门世家里的弯弯绕绕,霎时心思电转,忽然明白了过来——这最后一样,定是侯府用作了隐秘用途,不方便公示于人。 她急着踩孟云芍,竟忘了此层。 她猜的确是没错。 最后一样,乃是皇上所疑之人相赠,收不得亦退不得,孟云芍早禀明了侯爷夫妇,侯府不日便已上交天子。 侯夫人冷声冷言:“如此搬弄是非,我若不管,倒是纵着府中的歪风邪气了。公孙氏,我罚你去祠堂跪足三日,再加罚俸三月,你可认?” 闻言,贺知齐瞬间急了:“母亲,燕儿不过是操心家中之事罢了,如此责罚,也太重了些。” 他这个人,虽无甚能力,却是个出了门疼媳妇的,这也是当年公孙家千挑万选,最终拗不过女儿自己的心思,定了贺家一个庶子当女婿的原因。 公孙燕名门秀女,也自有些孤高傲气,忍了忍眼泪,道:“别说了,今儿是我错了,侯夫人罚我,我认。” 孟云芍听了,一则觉得罚的有些重了,二则她也不愿彻底得罪了公孙燕,亦求情道:“侯夫人,这么大冷的天,在祠堂跪上三天,人非跪坏了不可。我作为这事的苦主,还请夫人减轻责罚吧。” 公孙燕却不领情,红着眼睛瞪了她一眼,道:“孟云芍!谁要你做好人!偏就是你,出身低微,却能当上主母,我就是不服。你们孟家做下的好事,当所有人都忘了么。” 一直当戏看的柳姨娘轻蔑地笑了一声:“嗬,三哥儿媳妇,瞧见没有,人家看不上咱们这种出身低的。你也别演什么姐妹情深了,真是没趣儿。”她似是想起了什么,道:“三哥儿媳妇,把你那采办铺子的契子给我也瞧瞧。” 孟云芍本能地有些不想给她看,柳姨娘是个爱挑拨是非的,推脱道:“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一件小事罢了,姨娘无需在意。” 柳姨娘调笑道:“既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怎么不拿出来,莫非这契子里,藏着什么秘密?” 孟云芍犹豫片刻,此时那契约就在她手里,她不坦荡地拿出来反显得不好,还是递给了柳姨娘。 柳姨娘匆匆扫了几眼,笑道:“旁的我也看不懂,只是这瞧着,着实是个划算买卖,这样繁茂的地方竟卖的这般便宜。看这店主人的名字,怕是个男子吧,必定是私下里瞧见咱们三哥儿媳妇的芙蓉面,便把持不住,让了利呢!三哥儿媳妇,你可别推说不是。” 说完,柳姨娘蛇信子似的眼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似乎要穿透孟云芍的衣服,将它剥个干净。 孟云芍有些愠怒,柳姨娘不过胡说罢了。 这铺子虽确是江时洲经手,但他诱她入局时,也想到如果过分便宜,反令人生疑。故仅是说急需出手,比正常价格稍低罢了,哪有柳姨娘说的这样夸张。 她笃定众人不懂铺子价值几何,明褒实贬,随意挑拨。嘴皮子翻翻,不仅说孟云芍私见外男,还断定两人之间似有苟且猫腻,着实阴狠。 孟云芍正要开口,却听到侯爷的声音响起:“沅儿,让什么利?”正是永安侯回来了。 他带着一身肃杀之气,从门外进来,墨色的狐裘大氅随着流星步伐摆动,似带来了冬日凛冽之风。 柳姨娘嗔笑道:“没什么,不过是感叹三哥儿媳妇娇美,想购置个铺子,私下这么一聊,便有男子巴巴给让利,觉得有趣罢了。” 孟云芍心道不好,柳姨娘这几句话,后宅女子都能听出她用心不良故意找茬,回怼她几句也便过了,可侯爷这种看重侯府名声的男子却未必不信。急忙解释道:“侯爷,并非如此。这铺子本来……” 永安侯贺逍冷冷打断:“又是铺子。是我永安侯府少了你吃穿吗,如此不务正业!” 侯爷语气颇为不耐,带着威严。 此言一出,堂中鸦雀无声。 孟云芍着急解释道:“并非……” 柳姨娘却又似没听见她在说话,迎上侯爷道:“侯爷,你别怪她。三哥儿媳妇是个能干的,您看这契子,签的价钱多合适。为了这个,三哥儿媳妇亲自去同那男店主私谈的。这口才这本事,可不是谁都有的。” 永安侯没有说话,本已不善的面色又阴沉了几分,直接对孟云芍道:“跪下。” 他语气无甚波澜,却透着毋庸置疑。 孟云芍一惊,赶忙跪下。 侯夫人想帮她解释两句,上前劝解道:“侯爷,孟氏不过……” 侯爷精光乍现的眼睛冷冷地扫向她:“你还有脸说话,这就是你选出来的当家主母?” 侯夫人觑着他阴沉的脸色,没敢再言语。 侯爷居高临下,对着孟云芍道:“身为主母,行为有失。我不想听你解释,亦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你或许觉得心中委屈,但你代表侯府的身份,经商教坏娴儿在前,同外男牵扯不清在后,有错是错,无错亦是错。今日该用家法罚你,鞭戒二十。” 众人俱是一惊。 贺家家法,身体伤害是小,羞辱意味更大。 柳氏不过三言两语,毫无凭证,便要如此治孟云芍的罪,实在有些过了。那以后,岂不是想要害谁,便翻翻嘴皮随意污蔑即可。 再者说,就算是孟云芍见了那店主,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女子虽要尽量避免与男子碰面,但看病抓药、采办物品、出外走动也都是些免不了的事情。 青天白日的,难道当真躲在府里永不出门?作为主母,管着一大家子的事,也实难做到。 可侯爷说得冠冕堂皇,叫人反驳不得。当然,也无人敢反驳。 孟云芍亦是全然未曾料到。 她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这种时候,虽已明知解释已是徒劳无功,但她仍想为自己辩解几句。 真要动了家法,且不说身体要受到伤害,她作为当家主母,脸面又该往哪里搁。以后,还怎么让她管教下人。 她张了口,刚要出声,却忽然听见贺知煜低沉好听的声音由远及近响起:“父亲,都是误会罢了。今日是我同孟氏一起去的。” 贺知煜似从外面匆匆赶来,寒气裹身,却连个大氅都没披。他脊背挺直,步伐稳重,侯夫人一瞧心里便生了些安稳。 可孟云芍听见他这样说,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亦有些隐隐担忧。 惊骇的是贺知煜竟然能当着侯爷侯夫人的面撒谎,还是为了解救她而撒谎,超出三年来她对这个枕边人的了解。担忧的是贺知煜随口这么回护她,侯爷定会细问,只怕接下来更不好圆了。 侯爷听见贺知煜如此说,漠然的表情已经变成了眉头紧锁,道:“你又陪她去做什么,去经商?” 众人都为世子捏了一把汗。只怕这事越搅越混,越说越乱。 贺知煜却坦然一笑,云淡风轻道:“本不是为了买铺子。今日我约了江大人在这铺子对面的茶楼,谈论相邀江大人为贺氏一族子弟讲学之事。因家中这些事都是孟氏操办,也喊了她一起。” 孟云芍听到这里才明白,原来贺知煜是知道她和江二公子见面的事情。她心里想到便是过了眼前侯爷这一关,还要再同贺知煜解释与江时洲之事,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侯爷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一些,问:“然后呢?” 贺知煜继续道:“父亲有所不知,这铺面乃是内阁江大人的产业。交谈之时,江大人偶然提起不欲再做小门面的生意,想要转售此铺面。儿子心想不若通过此间联络,加深彼此联系,全当是个人情。便以要族中子弟习茶道为由,请江大人割爱。因办得仓促,未从公中划账,便是先以孟氏的名义采办了。” 侯爷的表情有些松动,但依旧狐疑:“这江大人,出身书香门第,摆弄些铺子做什么??” 贺知煜回道:“不止这铺子,其实京城大半的茶行、书行、学堂都是江家的产业,虽是生意,也都是些与文人墨客相关的文雅营生。 侯爷又想起了什么,问:“我之前怎么听谁说过一句,你同江大人关系不和,不大说话。还道问问清楚你是怎么回事,怎么今日你们又在一处了?” 贺知煜淡淡笑了笑,道:“没有的事情。儿子在朝堂数年,知道深浅。江大人出身世家,又乃内阁新贵,前途无量,儿子还分得清轻重。至于有人传说我们不和,之前倒是有一次,儿子想同江大人买一味稀罕香料,江大人未曾割爱罢了。都是那些好事者添油加醋罢了。” 侯爷点点头道:“江大人这样的名儒大家后人,能牵上关系最好。便是不能,也不该闹得太僵,我正是要叮嘱你此事。那如此说来,今天得事情,倒是我儿心系家族传道授业之事了。” 贺知煜一揖道:“儿子不敢当。但此事,实不是孟氏之过,还请父亲饶过她吧。” 16、吃醋 侯爷鹰目似的眼光冷冷扫过孟云芍,道:“此次事情便算揭过。但你身为当家主母,让他人误以为你行为不检,若传出去更是坏了侯府的清誉。我刚已说过,无错亦是错。今日知煜为你求情,且饶过你一次,自己好生思过吧。” 孟云芍抬起头,道:“儿媳记下了。” 侯爷又转头对世子说:“知煜,你也该好好管教妻妾,今日我虽揭过,但你该罚也要罚。孟氏出身低,若行为再落了旁人话柄,那我侯府岂不成了京中笑柄?” 贺知煜恭谨回道:“父亲说的是。” 见侯爷饶过了孟氏,贺知齐也赶紧壮着胆子道:“父亲,刚刚你未来之时,我妻公孙氏误会了孟氏,母亲罚她在祠堂跪上三日再加罚三月月例。这错处,我们认下,给弟媳赔罪了。但可否只罚月例,不再罚跪?实在是冬天地凉,燕儿她受不住。” 侯爷听闻,也不问究竟公孙燕犯了何错,简单道:“公孙一家与侯府素来交好,便免了吧。”说完便同柳姨娘一起离去了。 众人看事情已了,也都纷纷离去了。 孟云芍亦步亦趋地跟在贺知煜后边,有些心虚。 世子是怎么知道她今日见了江时洲的?是恰巧看见,还是有人报信,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她不知道,但她可以确定的是,若是贺知煜想知道,定有百种方法。 那么,世子知道她和江时洲的关系么?她又应该主动坦白么? 孟云芍想了一路,踏进扶摇阁的瞬间,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今日如此护她,她又怎能相欺? 况且时过境迁,她又何必捂在心里不敢坦荡,既是陈年的物件,不如放在日头下晒一晒,该是见见真章,该消散的也便让它消散罢了。 进了里屋,贺知煜转身坐在了黄檀太师椅上,孟云芍差下人们全都下去。 雕花木门被关紧,孟云芍走到了贺知煜的面前,忽然倏的跪在了世子的面前。 贺知煜面如远山般淡然沉静,看了她一眼,无甚语气道:“我不会像父亲说的那般罚你,起来吧。” 孟云芍却不肯起,道:“不是为着这件事情。但是云芍,还是要先谢过今日世子维护。” 贺知煜语气自然和气,丝毫没有责备:“不必,也并不是为了维护你。你若出丑,我亦面上无光。” 孟云芍大概想到了世子维护自己的原因,此刻亦得到了世子的亲口证实。 不过她是个论迹不论心的人,这一生对自己好的人实在太少,所以不管什么缘由,对她好的,她都记在心里。 孟云芍纤白的双手放在贺知煜的膝上,露出了腕上的白玉镯,一双潋滟杏眼小鹿般看着贺知煜,道:“有件事情,云芍知错了,还请世子责罚。” 贺知煜低垂双眸并未看她,黑羽睫毛投下一片阴影,掩盖了眼中神色,好似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错哪儿了?” 孟云芍圆睁着双眼,十分认真地看着他,又咬了咬一边的下唇,小声说:“今日所见的江二公子,曾与我有过婚约。” 贺知煜抬起双眸,定定得看了她须臾,又收了目光,道:“你倒是肯承认。” 听起来,是早就知道的样子。 孟云芍心中暗叹还好自己未曾隐瞒,不过也有些惊讶:“世子知道?” 贺知煜简单点点头:“知道。” 孟云芍想了想,记起上次孟云姝曾对她说过,也许后来又透露给了他具体是哪个江二公子也不一定,没再细问,继续道:“去见江公子,本是不该。可今日,确不是云芍知情而犯。那店铺掌柜说,必得让我见了东家才与我签契,我亦不知那东家竟是他。” 孟云芍细细观察着他的脸色,好似有了一丝一缕的变化,多了一些淡不可知的明亮,但又好像是她的错觉。 她似乎经常对贺知煜有这样的感觉,看不出这人到底是真的开心了,还只是自己的想象。 更何况贺知煜的表现还和表情变化不符,他冷嗤一声,似是不屑:“真是惯会使些手段。” 孟云芍想了想,明白了他是在说江时洲。 贺知煜看着她道:“以后,不许再见了。” 孟云芍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可是,若像今日这般偶然碰见,云芍也有些无能为力。”说完一双圆溜溜地杏眼看着他,眨巴眨巴,流露出些无辜。 贺知煜蹙了蹙眉,但也没说什么,继续道:“便是见了,也不能让他乱喊名字,成何体统。正正经经喊世子夫人就可!再不成,叫声孟娘子也罢了。” 孟云芍明白这是听见那句“阿笙”了,亦有些为难地看着他,小声道:“早已说过了,可是我也管不住旁人的嘴……” 贺知煜看着她,有些微微生气,道:“竟是一个也做不到。” 孟云芍见他不悦,胡乱保证:“做到,做到。” 贺知煜又补充道:“还有,也不能生气。” 孟云芍这回很是奇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能生气?何意呀?” 贺知煜不满,动了些气:“就是不能同他生气!我见……我见你……见你气得跺脚。” 孟云芍很是纳闷,这是什么要求:“旁人造次,我为何不能生气?” 贺知煜气急,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憋了半天,耐着性子问:“那你怎么不同我生气?” 贺知煜说不上来。 他就是觉得不对劲儿。看见孟云芍对着旁人露出温柔笑意以外的表情,哪怕是生气,他也觉得心里酸溜溜的。好像那一刻,他的小美妻不再是恭谨谦和的“孟氏”,而是那个叫做“阿笙”的姑娘。 是一个他没有见过的姑娘。会生动地生气,但又似乎不仅仅是生气,带着一点点女孩子的娇娇气,对着一个知道定是会惯着自己的人,泄露出一丝放肆。 他本能地感觉到自己被阻隔在外了。 只是他是贺知煜,侯府世子,皇帝亲信,这么一点不足为外人道哉的情绪,即使只有他和孟云芍两个人,他也说不出口。 孟云芍体会不到贺知煜个中情绪,奇怪道:“世子身份高贵,我侍奉世子,自然是不能同世子生气的。” 听了这句话,贺知煜一双秋水双眸看着她,半晌未说话。 孟云芍不知道是不是因那眸子生得太好太亮,以致状似存了深情,还仿佛透着一缕伤心。 半晌,贺知煜收了眼神,恢复了冷淡,道:“我同你说不清楚。” 说完,贺知煜转身向门口走去,到了门边又回头道:“今晚歇在书房了。”人却停住没有走。 孟云芍看出他是真的不高兴了。 可她不懂,她生旁人的气还不成了? 况且她也没做什么,不过跺了一下脚,碍着哪条家规王法了?难道做了侯府的媳妇,就得恭顺谦和到对谁生气都不成? 侯爷让她不出门,世子让她不生气。你们侯府干脆找个泥人来当媳妇! 真是岂有此理,她现在就想生气。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孟云芍忍了忍,又换了温柔贤惠样子,款款上前柔情拉住世子,又胡乱保证道:“世子,我以后再不生气了。谁的气都不生。” 想了想,又柔声补充:“必做个有贤惠名声的世子夫人。” 贺知煜难以理喻般看着她,似是听见了什么惊世骇俗之语。 他“蹭”得一下抽出了孟云芍手中的衣服,又“哐”得一下甩上了门走了,留孟云芍在原地目瞪口呆。 自己的气性如此大,却不让夫人生气,未免也太双标了些。 孟云芍胸中有些郁郁,没出去追他。她冷静了片刻,开始思考自己如今的处境。 侯爷那边虽过了关,但连续两次下来也对她颇有不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侯爷并不喜欢她这个人。侯夫人虽有心向着她,可终究拗不过侯爷。 若她此时再失去了世子的支持,恐怕在这个家又要有一段难捱的日子。 今日世子人前护她,虽说是为着夫妻一体一损俱损,该也是对她有些举案齐眉的尊重,还是得尽快把人哄回来。 可再者说,也不能显得世子待她太好,虽然那也不大可能。 侯爷已放了明话,说世子也该罚她。若世子非但未罚,还显得两人过分亲密,不管是不是事实,最后都会再惹出麻烦。不光侯爷,只怕侯夫人那边,又会觉得她过分痴缠,阻了贺知煜的正道,没有嫡妻的样子。 她和贺知煜仿佛在天平的两端,远不得近不得,永远需要保持着固定的距离。 晚上,她又亲自炖了汤,装进食盒温着,打算去书房给世子。 素月见她要出门,赶忙迎上来,道:“主子怎么也没唤我一声,我拿把伞陪你去。这外边又飘起雪来了。” 孟云芍道:“今儿不用你,我自己去吧。” 素月见了今日情状,当她是有什么体己话要同世子说,也没再强跟,拿了件披风想给她披上,孟云芍道:“不要了,没两步路便到了。” 素月又要给她伞,可孟云芍已经出了屋子,回头又冲素月笑了笑:“这个也不要,我晚些回来。” 素月觉得孟云芍的神情有些奇怪,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孟云芍进了贺知煜的书房。 17、心疼 书房里,竹安正在给贺知煜研墨。 竹安偏瘦,细竹竿似的站在贺知煜的书桌旁,见到孟云芍来了十分高兴,道:“少夫人来了!主子今日早回了家无事,想起练字来了。” 孟云芍一瞧,贺知煜弯着腰,正在细薄光润的澄心堂纸上写着一个大大的“静”字,许是听到孟云芍进来破了专注,最后一笔有些歪了。 贺知煜只抬头瞥了她一眼,半句话也没说,便继续低头写字了,仿佛写字是一件特别重要之事。 他团了写坏的那张,随手扔在了旁边的纸篓子里,又换了一张名贵的澄心堂纸,仍是写“静”字。 孟云芍没出声,静静地看着他写。 贺知煜工工整整写了四笔正楷,似是烦了,随意改了行草,两笔便把剩下的笔画连完了。一个字写得动静结合,不伦不类。 他抬起头道:“做什么?” 一副面上仍是空谷落雪的清冷,内里却又有些掩不住的气呼呼的样子。 孟云芍觉得稀罕。 虽则她并没弄明白贺知煜到底在气些什么,就连她见了旧情人这种大事都能轻松揭过甚至还帮她遮掩,却因为她对旁人稍微动了一下气便觉得她失了嫡妻风范。 但她居然觉得这样的贺知煜有些可爱。 比每日一本正经地喊她孟氏,张口便是公务、侯府,清冷得纵在身边也让人觉得遥不可及的世子好多了。 不过她可不敢当着世子的面夸他什么可爱。 她心里清楚得很,他占着她夫君的位置,两人表面上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她温柔知礼,他一心上进。 可正是因为没什么感情,才能堪堪维持住这种表面和谐,一起唱一出繁花似锦春意浓。 若真是喜欢,便会有贪嗔痴念,会撒娇,会生气,会心疼,便是每天稳稳当当地互唤“世子”“孟氏”怕也是不能。 就如此刻,她亦想甩下手里的汤,丢条绣了幽兰的素锦手帕到他脸上,质问他摆什么脸色,发什么疯。 可是她不能。 贺知煜是她实际上的东家、主子,是能左右她前程,甚至决定她一菜一饭是好是坏的人。 是虽不曾“滥用”,却“拥有”作践她权力的人。 谈什么平等,谈什么情爱,痴人说梦罢了。 她只能收了性子,乖乖巧巧地把人哄回来。 她赌不起。 孟云芍温柔笑了笑,道:“来给世子送汤。” 贺知煜又团了刚写的字,再换了一张纸,这次直接换了草书,在纸上画花似的描,低头道:“不喝。”又补充道:“今日不喝。” 竹安还从没听过贺知煜说不喝汤的时候,奇怪地观察了下世子,终是发现贺知煜似乎心情不大好。 竹安上前接过了孟云芍手里的汤,圆场道:“世子,这汤定是少夫人亲自炖了许久的,若是不喝可就浪费了。”他说得真诚,好像真的很怕浪费一般。 孟云芍附和道:“世子,你离了扶摇阁我便开始准备了,炖了一时三刻才好。天气冷,世子喝一口暖暖吧。今儿是你爱喝的鲜鸡椰枣汤。” 贺知煜有些难以决断,他本想赌气到底,直到孟云芍意识到自己究竟错在了何处。 可是听她这样说,他脑中难以抑制地浮现出一个画面,便是孟云芍忙前忙后,认真候在炉火旁等汤好,甚至不小心被煲汤罐子烫了一下手的样子。 贺知煜无语了片刻,微蹙着眉,似是认命道:“那便先放炉火上温着吧。” 竹安笑着道:“得嘞。”说着便把汤放在了小炉子上。 孟云芍看他没有抵触之意,趁机问:“天已黑了,世子喝了汤,与我一同回扶摇阁吧?” 贺知煜心中暗暗下定决心,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了,实在是有些纵着了,稳了稳声音,道:“不去,歇在书房了。” 竹安又劝解道:“世子,这雪中难行,天黑路滑,少夫人一个人走过来的。一会儿不如送少夫人回去吧,顺便歇在扶摇阁了。” 贺知煜瞬间被说动了心,脑中霎时浮现出孟云芍一个人孤零零提着食盒,在漫漫风雪中难行的样子。 他看了她一眼,竟连个氅子都没披,黑亮的头发微湿,还带着些未融化的雪。 贺知煜有些不忍,又默默告诫自己一遍需得有些规矩,这次绝不能退让,下了狠心道:“说不去便是不去了。” 孟云芍却未在意,微笑道:“是世子还要再忙些时候吧?那我等世子。” 贺知煜看了看自己笔下那个草草的“静”字,也不知自己在忙些什么,道:“说了不去,你要等便等。”继续低头胡乱收拾起桌上的笔墨来。 孟云芍这次却没再坚持,温柔对着贺知煜一礼,转身出门了。 待她关上了门,竹安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对世子说:“主子,今日我听到少夫人被妯娌刁难的消息,赶紧跑到公廨去给你报信。你急得连个外衣都没披便赶回来了。你说你……”他自觉如此说自己的主子有些不该,但也有些不吐不快,压低了声音小声说:“你这又是何必呢?” 贺知煜一脑门的官司,皱着眉道:“我说过了,今日无事才回来得早,和旁的都不相干。” 竹安的眼睛往上瞥了瞥,道:“哦。那既是无事,便和少夫人一起回去呗?” 贺知煜不懂怎么连自己的贴身跟随都开始跟自己过不去,道:“无事我可以躺下休息,可以读些诗文,为何非要回扶摇阁?” 竹安又把眼睛往上瞥了瞥,还撇了撇嘴巴,终是没有说话。 贺知煜说完,却当真进了书房的内室,到床榻上躺了下去。还拿了本诗集翻开遮在了脸上,想遮一遮外边扰人的光景。 他还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梦见了些什么,总之纷纷乱乱,让人睡不安宁。 他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是被竹安推醒的。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看见了竹安惊恐的神色,然后听见了些比冰水浇头还让人清醒的话:“主子快醒醒,少夫人一直在门口跪着等您,说什么都不肯起,人都快冻僵了!” 贺知煜不可置信地看了他须臾,从竹安慌乱地神色中确定不是莫须有,霎时脑中空白,起身冲出了书房。 书房的门“嘭”得一声开了,在贺知煜的身后吱吱呀呀摇晃个不停。 面前跪在雪地里的人,娇娇小小的一只。 她浑身已落满了雪,月白色绣淡雅素梅长锦袍外,只有薄薄的一件兔毛棉褙,怎敌得过如此风雪摧折。 可她偏端端正正地跪着,倔强又平静,和当年他见到她站在梧桐树下的样子,不一样,却又一样。 贺知煜流星几步走到她的面前。 孟云芍已冻得有些虚脱,嘴唇发白,眸子却黑亮如夜星,抬头轻声道:“世子……” 贺知煜铁青着脸,一句话都没说,打横抱起了她。 孟云芍有些惊了,虚弱地阻拦:“世子不要……” 贺知煜冷冷道:“闭嘴。”转身抱着她进了书房,要进内室。 孟云芍还没忘了规矩,纤细的腕子环着贺知煜的颈,微弱道:“世子,书房的内室我不能进,这于规矩不合,若是婆母知道了……” 贺知煜看了她一眼,目光泠泠,打断道:“在这里,我就是规矩。” 18、沐浴 孟云芍听了,没敢再说话。 贺知煜把她放在了床榻上,唤竹安道:“去,准备些热水,少夫人要沐浴。” 孟云芍冻得发红的小脸又流露出几分为难,嗡声道:“世子,何必在这里沐浴,我也没有那么冷,回扶摇阁也是一样的。” 贺知煜却不理会,继续吩咐竹安:“东西都备齐了,水要热些,再备着些替换的。沐浴的高桶放在平时我平时洗漱的侧房即可。” 竹安应了,快步跑出去准备了。 孟云芍声如细蚊,却依然小声挣扎道:“世子,书房这边连个女使都没有,也不方便。不如我还是回去……” 贺知煜转头看向她,脸上依然有些淡淡的阴霾之色,问:“你怕些什么?” 孟云芍看他脸色不悦,圆圆的杏眼只扑闪了一下,没有说话。 贺知煜平静道:“你跪了足足一时二刻,侯府就这么大,这消息早就传得各院人尽皆知了,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了。现在夜已深,各房各院已都歇息,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也不必再作戏了。” 孟云芍被当面戳穿,有些脸红,小声问:“那世子怪我吗?” 她如此做,不过是让众人以为贺知煜回去,便依着侯爷的意思罚了她,让侯爷侯夫人放心,不再继续为难她。 而世子这边,也一贯是个大度的,见了她扎扎实实地受了苦,也必不会再揪着什么生气不生气的小事不放。 只是贺知煜心明眼亮,一眼便看穿了她的伎俩。 说起来,这事情还是她利用了他,终是办得不地道。 贺知煜有些不悦,眉头微锁,道:“我还敢怪你么?下午说了你几句,晚上你便要跪在雪地里不起来。若不是竹安恰巧出门去取炭火,你难道要跪一整夜?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天?” 孟云芍自知理亏,讪讪地低下头,又小声辩解道:“我听竹安说过,知道他吹灯前都要备齐些炭火、蜡烛、净水等物,必是要出门一次的。” 贺知煜气极反笑:“孟云芍,你当真是聪明啊。” 孟云芍没顺着问答,却拉住贺知煜的衣角,不依不饶地问:“那世子还怪我吗?” 贺知煜有些无奈,像泄了气的河豚,撇过脸去不看她:“不怪了。” 孟云芍得逞似的笑了笑。 贺知煜看她脸上贴着被融雪打湿的长发,俊俏娇挺的鼻尖冻得通红,明明很是狼狈却又十分得意的样子,忽然没忍住伸出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两个人俱是一愣。 贺知煜尴尬得转过了头:“你……鼻尖上有雪。” 孟云芍信了,伸手摸了摸,道:“哦。” 就在此时竹安过来了,说东西已备全,询问世子要不要唤从扶摇阁唤两个女使过来给少夫人沐浴。 孟云芍对竹安说:“不必了,外边风雪这样大,别让她们跑来跑去的。”又转头对贺知煜道:“世子,我自己沐浴就成了,也就是长发洗起来麻烦些。” 贺知煜还有些没从刚才的尴尬中回过神来,头脑有些发晕,鬼使神差地说:“我帮你洗吧。” 孟云芍赶紧道:“不用不用不用……” 贺知煜瞧她抗拒得厉害,有些糟心,道:“你不是常给我沐浴么?这有什么。” 孟云芍心道那能一样吗,你是金尊玉贵的主子,我可不想倒反天罡,没得被人知道了说嘴。却也一时没找到什么冠冕堂皇上得了台面的理由。 竹安没想到自己主子今日能如此支棱,赶忙笑着道:“好嘞!世子和少夫人这边请。”不由分说就让两人一起出了门去了侧房。 烛火轻摇,水汽氤氲。 孟云芍背着贺知煜褪了衣衫,他亦避过脸去未看。 明明是连最亲密的事情都一起做过的人,此刻却都有些不好意思。 孟云芍觉得自己的心不由自主地跳得厉害,带得整个胸腔都燃烧起来。 她好像脱掉的不仅是被雪打湿的衣衫,还有一些旁的什么。 一些她一直死死捂着不能萌发也不能见到天日的东西,此刻在冬夜暖屋的热气蒸腾里,堪堪便要探出头来。 有些危险。 她止不住地想,他做的这一桩桩一件件,真的只是为了规矩、脸面?就没有一丝一毫一枝一蔓旁的东西? 可她又不敢想。 怕自己自作多情,怕又是镜花水月。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她从小熟读诗书,又被娘亲教导,怎能不知。 孟云芍坐于温水之中,背对着贺知煜。 他修长的手指穿过她流瀑一样的长发,那人动作轻而慢,像怕不小心扯到哪根青丝弄疼了她一般。 他细细地用水流点点浇注,又轻轻为她上了皂角搓揉。 忽然,一直没有言语的贺知煜问:“是哪个‘笙’?” 孟云芍有些疑惑,不知他在问什么,道:“世子说什么?” 贺知煜问:“阿笙……是哪个‘笙’字?” 孟云芍才明白他是在问自己以前的名字,不是很想细说此事,道:“哦,老早以前的事情了,早不用的名字,世子不必在意。” 贺知煜没了声音,似是已被说服。 他又为她细细清理了皂角,用兑了几滴茉莉精油的水重新洗过,再取了桃木梳子一缕一缕梳得流畅,像工匠在精雕细琢什么物什一般,耐心十足。 过了半晌,贺知煜忽然继续问道:“高升的‘升’?长生的‘生’?还是风声的‘声’?” 孟云芍没想到他还在问,这次再不说实在有些不礼貌,答道:“世子,是‘笙歌散尽游人去’的‘笙’。云芍进孟家之前,本名叫做李笙笙。也不是什么稀罕的好名字,后来换了也换了,便也没人再提了。” 贺知煜顺着她的解释若有所思地念道:“‘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是欧阳修的诗。” 孟云芍轻道:“嗯。” 她这一生,便是始于一场轰轰烈烈繁花似锦的盛会,笙歌曼妙,歌舞升平,而今却零落成空。 …… 第二天一大早,清黎阁的下人们已早早起床,有序清理积雪。 陈妈妈似是有什么急事,脚步匆匆,但也没乱了形态,走得端正。 她走到内室,看见侯夫人还在梳妆,只差头发还未盘起,走上前去对左右两个女使道:“你们下去吧,我来。” 两个一等女使马上会意,不光自己出了门,还把外屋里洒扫的其他女使都喊出去了,最后紧紧关上了门。 侯夫人对她问:“昨日最后如何了?” 陈妈妈道:“夫人料事如神,孟氏在世子书房门口跪着,怕不是世子的意思。” 侯夫人似是早已料到:“我猜是云芍听了侯爷的话,自己怕过不了侯爷这一关,主动罚了自己。她最是聪明乖觉,办事一向滴水不漏。这么一来,侯爷和我的嘴堵上了,世子那边也落不了长辈的埋怨,她自己也脱了让世子为难的罪名。她看着落了下风,其实才是全了侯府嫡妻的教养,坐实了她懂事明理的名声,只有不长眼的才会继续追着她为难。我选出来的人,我知道。世子是个宽和心软的,倒不一定能做出这些来。” 陈妈妈点点头道:“侯爷昨日便知道了,听说夸世子做得对,也没再说孟氏的不是。” 侯夫人又问:“那后来,世子同她说什么没有?” 陈妈妈道:“昨日,露荷躲在暗处一直看着,生等着世子从里边出来,可世子一句话都没说。” 侯夫人疑惑道:“竟是一句话都没说?那是何意?” 陈妈妈俯身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些话。 侯夫人听闻,惊讶道:“什么?抱进去?成何体统?” 陈妈妈附和道:“就是说。露荷看得真切,孟氏想下来,世子不让。好在当时四下确实无人,除了她也没有旁的人看见。” 侯夫人眉头一锁,右手扶在了额头上,满面愁容。忽然抬头道:“这世子是对云芍真上了心了。” 陈妈妈为她梳着端庄的元宝发髻,把鬓角的碎发都细细地理上去,道:“奴婢看着也未必。不过一次半次示些好,说明不了什么。” 侯夫人有些心烦,道:“一次半次?世子为了她破了多少次例了。从一开始他转了心思非要同她圆房我就觉得不对。现如今,竟然敢直接对着侯爷撒谎了,你几时见过世子这个样子?那江二公子是什么人?侯爷不知我可知道,是从前同云芍定过亲的人!我统管全家,从前就都查得清楚明白了!便是如此,他都能照样遮掩不误!” 陈妈妈也愁上眉头,道:“那不若,咱们再拿这件事做做文章?” 侯夫人轻喝道:“不可!女子名节何其重要,云芍不会真做些什么。咱们拿这件事情做文章,是要置她于死地。” 陈妈妈给侯夫人梳好了头,开始插些珠钗,道:“叫我说,夫人对那孟氏也太好了。一开始便不该对她心软,由着她死活罢了。现如今,您娘家岳姑娘的年纪一天大似一天,想嫁过来当平妻,可是真等不得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19、怨怪 侯夫人点点头,似是下了决心,道:“是等不得了。舒窈从小吃了那么多苦,我必得让她风风光光舒舒服服地嫁过来。” 陈妈妈道:“可是那孟氏能同意么?如今世子这样看重她,她若是在世子面前一闹,可不好说。” 侯夫人沉默片刻,道:“我若好好同云芍说,她不会不同意的,只是怕不同意的是世子。别说是娶平妻了,他现如今怕是迷上了云芍,连纳个妾,找个通房都是不肯了。这几年你瞧瞧,他里里外外拒了多少想给他纳妾的了。我开始也是掉以轻心了,想着早晚要把舒窈嫁过来,也不想屋里头人多,给她添堵,所以他一直拒绝,我也没有在意。” 陈妈妈出主意道:“咱们得想个名正言顺的由头,最好能让侯爷出面,叫世子不得不从。” 侯夫人瞥了她一眼,道:“若是那么好想,还用等到现在?” 陈妈妈急道:“哎呦,不是不好想,是夫人您瞻前顾后,她一个小门小户的养女,还真能在侯府翻了天不成?恕我直言,您怕是也和世子一样,被那个孟氏迷了魂了。只是一个是您自己家里的人,一个是没有血缘的姑娘,您该是掂量掂量。” 侯夫人蹙着眉,道:“谁远谁近,我还分得清。只是这件事,也不可操作过急,反而让世子抵触。我若是强硬塞给他也是行的,只是,怕这样做反而误了舒窈。” 陈妈妈又出主意道:“那是,咱们倒是也不急在这一时。不过这马上就要年节了,正是个机会,可以先接岳姑娘过来小住,同世子也亲近亲近。外边的那些,终是没见过。世子是个心软念旧的人,那孟氏不就是住了一年,同他熟了,他才收入房了吗?” 侯夫人叹道:“这倒是个正理,便这么办吧。回头我想个由头,把舒窈先接过来。”想了想又道:“昨儿云芍在雪里冻了那么久,女孩子家家的,别冻坏了。还是请个郎中过来看看稳妥些。” 陈妈妈道:“哎呦,我的天爷!您看看,您还想着她呢!我刚才还没说,昨儿大半夜的,世子便请了郎中来看了!还是请的太医院妇科圣手的徒弟廖怀春。若不是他师父昨夜在宫中当值脱不开身,只怕世子也要一并请来。” 侯夫人听闻,眉头深皱,道:“当真?如此不知礼数,又不是真的发了病,半夜便将人请过来了?” 陈妈妈皱着一张脸,焦急道:“可说呢!” 侯夫人有些不愿相信:“那廖怀春一直同世子关系不错,想是挚友之间,未计较许多。” 陈妈妈恨她自欺欺人:“哎呀,夫人!” 陈妈妈元宝发髻已梳得将将完成,只差最后一只金钗。 她翻动着一大盒子的金钗,比来比去却找不到合适的。不是与衣服不相称,便是侯夫人不喜欢。 两人折腾半天,侯夫人烦了,终于随手指了她第一回选的彩燕迎春钗。 陈妈妈拿起给侯夫人戴,那头发却扎的有些紧,插了金钗拉动了附近发根上的皮肉。 侯夫人“嘶”地轻叱了一声,自己上手拔了金钗“叮”得扔在一边,愠怒道:“不要了!今日换朵珍珠绒花!” 陈妈妈看她一脸的不悦,没敢言语,赶紧去重挑绒花。 …… 贺知煜担心孟云芍在雪地里冻了那么久,会不会发起热来,夜里便差人去请太医院的廖怀春过来瞧瞧。 孟云芍一再推脱,贺知煜冷着脸说,若是病了便要影响年节庆典和物品的筹备,会耽搁了侯府的规矩礼仪和人情走动,孟云芍这才没再言语。 当下廖怀春给孟云芍看过之后,说是无甚大事,但也有些寒症发作的影子,当下开了一副驱寒的汤药给孟云芍,亦说最好留宿一晚再观后效。 贺知煜赶紧差人打扫了厢房给廖大人居住。 廖怀春和贺知煜素来交好,也没推脱,便住下了。 晨起,廖怀春又给孟云芍号了一次脉,确无大碍,便补开了三天的汤药,说按时按量煎服即可,之后就提着药箱准备回去了。 贺知煜出来相送。 他一直把人送出了府,又差人备了马车和答谢物品,一一打点妥帖。 廖怀春本已上了马车,贺知煜亦转身打算离开。廖怀春忽然掀了帘子喊住了他,又从车上下来了。 贺知煜有些奇怪,但也不敢马虎,怕有什么旁人听不得的,把廖怀春拉到了一边,才谨慎问道:“敢问廖兄,是否还有何不妥之处?但说无妨。” 廖怀春犹豫了片刻,道:“本不打算说了,也是有些没影子的事。但你我关系亲近,我还是言语几句。” 贺知煜道:“还请廖兄赐教。” 廖怀春看了看四下无人,才谨慎道:“贵夫人不知缘何故,体质寒凉,恐怕……恐怕于子嗣上……有些难。” 贺知煜惊道:“体质寒凉,那是何故?” 廖怀春道:“有些说不好。贵夫人体内这寒来得奇怪,我还从未见过。许是天生如此,又许是接触过什么极寒之物,或者误食过什么寒性的药物。这脉象奇特,倒让我一时无法说清了。” 贺知煜急切道:“可有解法?” 廖怀春摇摇头道:“凡事有因才有果,也必知因才能除果。不知这寒从何而起,所以廖某已想不出对症之法。今早,我也隐晦地问了贵夫人,夫人答自小体质寒,亦未接触或服食过什么药物。我怕说了,她反而忧虑多思,也未提及发问缘由,只道是例行询问罢了。” 贺知煜有些紧张,立刻道:“万不可告知于她。” 廖怀春道:“怀春知道轻重,这事情说出来本已是逾矩。贵夫人只是于子嗣上有些难,不过这凡事要看机缘,也未必是一定没有的,或许过上一段也能恢复。只是你我相交多年,我知道知煜家中亦一直没有妾室,还是未雨绸缪,早做打算吧。若是未来,贵夫人也有了,那便是两厢欢喜,最好不过了。” 贺知煜愁绪翻飞,几乎没听见廖怀春后面说了些什么,自顾自地说道:“夫人贤惠,若是得知此事,必要为我纳妾。届时,我亦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廖怀春听他此言心中惊讶,方觉自己刚刚已经失言。 贺知煜却没有察觉,恳切道:“还请廖兄勿要再对第三人言,若被父亲和母亲知道,只怕夫人的处境会更加艰难。夫人尚且年幼,我却总是如昨日一般不得周全,便别让她再平添烦恼了。” 廖怀春心道都是成亲几年的妇人了,怎么还说什么年幼。 只怕是心中先有怜爱,才方觉伊人楚楚。 他一直听说贺知煜的夫人贤惠大度,是个出了名的贤妻。还道是个笼络不住丈夫的心,便只能靠温和大度撑着脸面搏一份尊重的女子。 而今听他无意中的短短几句话,才知原来在贺知煜心里是如此重要,还好之前一起喝酒的时候没有听礼部王家老四的撺掇,劝贺知煜收了王家一个庶女做贵妾,难怪提了几次之后,贺知煜便避着同王家老四来往了。 廖怀春庆幸自己刚才的话没被贺知煜听到,道:“应该的。知煜也不必过于忧心,世间自有缘法,待时机到了也许就有了也说不定。我亦留心着看有没有什么对应的书籍记载或者相似脉案,若遇到随时告知。” 贺知煜拱手相拜:“如此就多谢廖兄了。” 贺知煜待廖怀春乘车走了,依然站在门口没动,还想着这档子愁事。 正巧老二贺知齐和老四贺知霖出门办事,瞧见他站在侯府门口正当中。 贺知齐笑着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知煜,想什么呢。” 贺知煜回过了神,看见是贺知齐,冷冷道:“无事。” 贺知齐却似没察觉到他的冷淡,笑着道:“正说要去找你呢。昨日那事,燕儿做得欠妥当了,为兄替她向你赔个不是。”说着弯腰一揖,看似十分诚恳。 贺知煜却不接受,冷笑了一声,道:“兄长大可不必。” 贺知齐见他表情不善,却也不敢说什么,温言道:“昨日的事情办得确实欠妥。只是都是自家兄弟,知煜别生哥哥的气了罢。你不是喜欢我屋里那幅宋子灵的《千川图》吗?今日为兄送你当做赔罪了。” 贺知煜却不领情,道:“若是轻轻巧巧一句道歉便能抹平一切,那未免也太简单了些。昨日的事情,虽最终不是嫂子推波助澜,但她亦是始作俑者。若不是因为这些没来由的事,我夫人断不会被罚跪在雪地里几个时辰。” 贺知齐讪笑了一下,他心道明明是贺知煜自己顶不住爹娘的压力,罚了自己夫人雪地里跪着,又关他的燕儿什么事了?再者说,不就一个多时辰,哪有“几个”了? 若是他,便断然做不出这种事情。 便是自己在冰天雪地里跪个通宵,也不能叫燕儿受苦。 贺知煜继续道:“再者说,兄长便是道歉也该喊上你那金屋里的夫人去给我夫人道歉,而不是来寻我。还是说,兄长怕我不给你办前日托付我的几件事,这道歉竟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全然没有考虑到真正的受害人?那兄长还真是想的很对,前日说的几件事,我就当没有了。” 贺知齐被说中了心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他前几日托贺知煜给个发小寻个营生,还托他帮忙和户部尚书牵个线,正是怕和贺知煜生了嫌隙不给办。 更何况,他这个弟弟可是有出息的很,往后求着他的事情怕是只多不少,断然不能得罪了。至于他那个出身低的妻子,他也没想过要当面道什么歉。 不过,贺知煜同他夫人感情虽只是淡淡的,但昨天的事到底也是打了自己这个弟弟的脸。他纵着自己的媳妇前去挑衅,这事确实办得不地道。 贺知齐嘴有些笨,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可以既不得罪人,又能护住他的燕儿。 旁边的贺知霖听了,笑着圆场道:“三哥别生气,不过为着些女人的事情,犯不上。” 贺知齐赶忙道:“就是就是,犯不上,咱们哥仨有空喝酒去。我请我请。” 贺知霖的亲娘正是柳氏,真正欺侮孟云芍的人。 贺知煜亦看他不爽,脸上无一丝笑意,比这冬日早上的庭院还冷:“还有四弟,你也该规劝着些你母亲,莫要同你一般胡言乱语。你日日寻花问柳不敬嫡妻也就罢了,可你竟四处结交酒友妄谈后宫之事。日后你还要不要科举?别说是这些话传到皇宫,便是传到父亲的耳朵里,也够你喝一壶了!” 贺知霖脸色发白,没想到自己同酒友饭席上为着助兴,盘点了后宫各位娘娘小主,谁最娇美,谁最泼辣,评了个宫花七美。不过无心之言,竟已传到了贺知煜的耳朵里。 如果这些腌臜话真叫皇上知道,只怕轻则永不录用为官,重则直接下狱了。他这个哥哥从小入宫伴读,同皇帝亲近,可别真的说出些不该说的。 贺知霖赶忙赔笑道:“都是我错,都是我错。改日弟弟见到合适的美娇娘,定先给三哥送上赔罪。” 贺知煜有些无语,一脸的对牛弹琴之色,不愿与之多言。 贺知霖见他不言,以为他是被说动了心,男人哪个不喜欢新鲜的,只有他那个傻二哥才一天到晚围着自己的娇媳转悠,一口一个“燕儿”“燕儿”,没得叫人笑话。 说到底,贺知煜是一直忙着些公务大事,于女人的事上没见过什么世面罢了。若是有几个花样多、样貌娇的,他还能为着个小门小户的女子,放这些狠话,跟兄弟隔阂了? 便是那个孟氏长得不错,也不过新鲜一段罢了。两三年了,也该是够了。 贺知霖赶紧又道:“三哥,刚我去侯夫人处请安,正听到她喊了嫂子在聊,让岳家你一个表妹去你院里小住的事情。那表妹叫什么舒窈,你可认识?” 贺知煜面色冷淡:“不识。与我何干?” 贺知霖狎昵地搂住他的肩膀,凑近了笑道:“三哥呀三哥,这你都听不出?小住不过是个幌子,你可曾见过侯夫人请什么姑娘来住过?这是想着要给你纳妾了!” 贺知煜一惊,蹙着眉看着贺知霖。 贺知霖笑道:“没关系,若是不够颜色,弟弟回头再给你寻好的。”说着在心里盘算着从哪里寻个妙人塞给贺知煜,免得他再找自己的麻烦。 贺知煜同他说不清,索性不再吱声。只是心里想着这些事,烦躁又起。 贺知齐心里嘀咕,刚还要为自己妻子出头,转眼便又要纳妾,也真是够虚伪的。 三个人各怀心事,倒也和气,一齐走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20、表妹 很快,侯府上下所有人都知道,贺知煜的表妹岳舒窈要来了。 各院的管事都是人精,早都心里明镜似的,和下边人吩咐到位:这岳舒窈身份不一般。 岳家本也是世家大族,不然当年也和侯府攀不上亲,更不要说侯爷的继室依然娶了岳家的小姐。 岳家最有出息的是当今刑部尚书岳之沧,跟侯夫人是堂亲。他有一个嫡亲女儿,便是岳舒窈。 岳舒窈幼年时,因父亲外调任职,曾在岳家住过一段。彼时侯夫人尚未出阁,在家中时常帮忙照看,一来二去便有了感情。 侯夫人出嫁之后,还几次回去看望舒窈,一直到她长成亭亭少女也不曾间断。 岳舒窈虽没来过侯府,但是跟着侯夫人去的下人们都说,侯夫人每次一见舒窈就很是喜欢,次次都记着准备她喜欢的物什,对于侯夫人这种严苛面冷的人,已是殊为不易。 当时便有心思玲珑的下人猜测,岳家也是高门大户,没准等世子长成便会娶舒窈小姐为妻。 只是后来出了孟家这档子事情,这说法自然便成了陈年旧历,没人再谈了。 只是这一次,又不一样。 世子娶妻已有三载,世家名门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娶妻一载不纳妾是为敬重嫡妻之意,娶妻三载不纳妾那便更是把举案齐眉的功夫做足,亦给嫡妻留了生出嫡长子的时间。 三载之后,无论嫡妻是否生出了长子,丈夫纳妾都是合理应当的。 从前侯夫人虽喜爱舒窈小姐,但是从未把她接入过侯府中。只是回门探亲以及名门宴会上才显露出亲近。 而此时侯夫人却破例把舒窈小姐接过来,其用意不言而喻。 况且岳氏是高门,恐怕这一次都不是奔着贵妾来的,拿下个平妻也不足为奇。 如今这家里虽是孟氏当家,往后可未可知。 机灵些的下人,都懂得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上回侯夫人把孟云芍拉过去说了半天,虽没挑明,但两方都是明白人,没说几句孟云芍便懂了:侯夫人这是要做主给世子纳妾了,甚至是不是比纳妾更高,她也说不好。 但侯夫人又怕贸然让人进屋,反降了身份,这是要先让世子同舒窈先亲近亲近,循序渐进。 所以提前提点她,要大度,要和气,甚至要帮忙。 孟云芍温柔笑着应了。 孟云芍说不上来。 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不是岳舒窈,也会有程舒窈、张舒窈、田舒窈,她拦不住也管不了。而这一天过了三年才来,也是因为世子实在对儿女情长兴趣缺缺,看谁都是一副无甚感情的冷面孔。 其实,之前贺知煜在周公之礼上让她吃不消的时候,她也偷偷想过有个人能分担些也不错。 不过真到了这么一天,她还是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婆母不觉得她会烦躁,所以一五一十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讲给她听。 舒窈小姐要选在贺知煜休沐的日子来,要住在扶摇阁离世子近些,来的这些日子孟云芍不要再去书房送汤,要安排些他们独处的时间。 侯府上下每个人都没觉得她会烦躁,大家心里全都认准了她是个贤妻,不妒、不怨、不恨,当着她的面讨论舒窈小姐在侯夫人心里如何重要,若是能进世子房里是亲上加亲,她小时候玉雪可爱想来和孟云芍也能相处融洽。 孟云芍只能笑着应婆母,应所有人,好的,这样便是最好,可真是好事一桩呢。 那天夜里,贺知煜前一日刚陪了她过夜,却又破例过来扶摇阁,很有些蹊跷。 两个人没什么话,孟云芍受了冻身子没好全,两个人也没做什么,只干瞪着眼双双在榻上躺着。 月华如水,穿过梧桐枝桠又透过窗格子照进来,照在贺知煜好看的眼睛上,灼灼明亮。 孟云芍忽然希望他能说些什么。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让他说什么。 贺知煜还真开了口。 他忽然轻声说:“云芍。” 孟云芍还从未听他喊过自己云芍,以往都是喊自己孟氏,觉得十分稀罕,道:“世子,我在。” 贺知煜转过身来,看着她,目光灼灼:“云芍,过几日岳家有个表妹叫舒窈的,要过来住上一段日子,母亲同你说过了吗?” 孟云芍心道怎么又是舒窈,今儿还真是过不去了,但还是温温柔柔道:“世子,我知道。” 贺知煜像下了什么决心,轻声开口道:“云芍,你……你别在意。” 别……在意? 别在意什么,什么别在意?是你们聊笑亲近的时候别在意,还是纳入房中的时候别在意? 比起这个不在意,孟云芍更没想到贺知煜能亲自同她说此事。 她一直以为他对所有人都是冷冷淡淡,而不仅仅是对自己。 而今天为了舒窈表妹能进门,他竟然破例过来,亲自劝她大度容忍,不要在意。还假作亲和,把称呼都改成了“云芍”。 她只猜测两人该是之前就见过,却没想到这样亲和。 孟云芍觉得此刻烦躁到达了顶峰,恨不得一脚把贺知煜从榻上踹下去。 可是她不能。 孟云芍隐忍了片刻,收了收心绪,冷淡道:“世子,孟氏知道了。” 贺知煜听她开始自称孟氏,怔愣了片刻,没有言语。 孟云芍察觉自己失态,又换上了脉脉柔情的神态,微笑道:“瞧世子说的,孟氏也不是小性子的人,还能苛待了表妹不成?定是给表妹安排得舒舒服服的。” 贺知煜觉得自己好像说得有些不对,却又一团浆糊,无从梳理。 他便又喊了一声“云芍”。接着道:“我……” 贺知煜想清楚明白的说一句,我跟表妹不会有什么,你别听他们乱说太在意。 可是这句话他觉得太亲昵,也太羞耻,卡在喉咙里说不出。 高门男子纳妾再正常不过,他如此说,显得好像他多么在意她怎么想,把她捧在心尖,非要给自己验明正身,立个贞洁牌坊似的。 反正他是会这么做的,那现在说不说,其实也无关紧要。 另外,他分析自己不想纳妾的理由,确实是有些不想见孟云芍伤心的缘故。 她虽贤惠不反对纳妾,但什么都能柔情似水地为他考虑良多,肯定还是因为倾心自己。 他得投桃报李,不能做得太过。 但更主要的,还是他性子冷不喜人多。 他专心事业,天生就对莺莺燕燕兴趣不大。这种事是天生的,改变不了。 是的,定是如此。 所以他也不应当解释太多反令她误会。他不是那种醉心情爱的人。 孟云芍等了一会儿,听他也没我出个什么来,似是有些疲惫,轻声道:“世子,今日有些累了,我先休息了。” 说完便拉上了棉被,把整个头面都埋进了黑暗里。 棉被包裹的黑暗里,孟云芍觉得有一点安静。 她思绪平复,想侯夫人没有错,侯府上下的人没有错,世子亦没有错,错的人是她。 是她逾越了。 也许一个人在风雪中踽踽独行太久,便会止不住地期盼些温暖焰火。 但火可暖人,亦可烧身。 冰雪长路虽漫漫修远,但尽头仍有绚烂春色在等她,何必为了片刻的温暖和光亮冒险,一不留神便是引火烧身,万劫不复。 不若掐灭微火,孑然独行。 …… 转眼快到小年。 一个晴冷的日子,艳阳高照,天地高远,湛蓝的天空无一丝云,偶有几只不怕冷的喜鹊飞过。侯府庭院中的梧桐早已叶落得干净,反显得清爽。 瞧着便是个万事皆宜的吉祥日。 舒窈小姐便在这天来了。 孟云芍安排得妥贴,提前看了黄历和天气精挑细选了日子,给表妹安排在了扶摇阁紧挨着正房的上等侧房,一应物品都按着主屋的规格准备了,还配了两个一等贴身女使,四个二等女使照顾。 家里上下都暗叹,孟云芍果然是个娴淑正妻。 只有公孙燕看见她带着丫头们从库房里往外搬东西,给舒窈表妹布置屋子,当面耻笑孟云芍为了搏个贤名,惯会做低伏小,连夫君也能推出去。 孟云芍只是淡淡笑了笑,没说什么。 到了日子,孟云芍听着消息表妹快到了,带着些丫鬟仆妇,便去门口迎接。对于一家管事的主母来说,如此做已是给足了表妹脸面。 谁知她等了片刻,婆母和世子也过来了,她还没见过几个这两位能亲自出来接的亲戚。六丫头贺清娴也被拉了过来,不很情愿地站在一边。 孟云芍心中感慨,这待遇还真是不一般。 不多时,一辆精巧华丽的马车停在侯府门口,那马车上除了行李以外,还满载着各色物品,想来都是岳家带来的礼物。 孟云芍瞧着琳琅满目的可真是不少,可见岳家亦是重视。 岳舒窈从马车里款款走出,她穿了身鹅黄绣花毛领小袄,外面罩着个杨妃色梨花坎肩,下系淡黄褶裙,说不上繁复华丽,可又透着秀雅精致,十分得体。头上似随意挽着个随云鬓,未插寻常金钗珠玉,只以些琉璃珠和绒花装饰,既别致新颖又不夺了五官的秀丽。 这副玲珑妆扮,衬出她少女的娇俏明丽,却又不失高门女子的端庄贵气。 同为女子,孟云芍看得出,这是拿捏着分寸精心打扮过的。 平心而论,她觉得岳舒窈也就是中等偏上的相貌。但有了这份不着痕迹的装扮,仍添了几分伊人如花之感。 孟云芍还没开口,侯夫人已迫不及待亲自上前扶住了下马车的舒窈小姐,道:“可是把你盼来了。真是个狠心的,这么多日子竟是没有几封信给我,可是该罚。” 嘴上虽这么说,人却拉住了舒窈没撒手,目光也黏在舒窈身上细细地看着。 舒窈甜甜一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像醉人的蜜糖,带着些撒娇道:“姑母,舒窈这不就来看您,给您请罪了吗?我给姑母带了礼物,是父亲从苏州带来的双面绣品喜鹊迎春。这绣品一面是喜鹊上枝头,一面是春花满庭院,双面观赏什两个模样,想着姑母瞧惯了金银珠宝,看看这个倒也新鲜。” 侯夫人听了却道:“如此珍品,你父亲何不自己留着。我最念着的,还是你亲手做的山药枣泥糕!” 舒窈泯嘴浅笑:“也给姑母做了,一并带着呢。” 贺清娴在各类雅宴上见过岳舒窈几次,最讨厌她同母亲亲近。 她作为侯夫人的亲嫡女,也没见她对着自己亲昵过几次,都是嫌她聒噪又性直,张口便是责备。 也不知为何却独独对这姑娘亲得什么似的。 贺清娴本就有些不悦,又想到听说她是想来给哥哥做妾甚至平妻,更是心中为孟云芍鸣不平。 贺清娴有些没好气道:“岳舒窈,你来我家做什么?” 岳舒窈笑着道:“原来是清娴妹妹。我来,自然是做我该做的事情。”魔/蝎/小/说/m/o/x/i/e/x/s/.c/o/m 21、喂你(含入 V 公告) 贺清娴听闻,道:“该做的事?不会又是些抢旁人东西的事吧?” 侯夫人皱着眉头道:“清娴,怎么和你表姐说话呢。” 舒窈却浑不在意,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道:“若是你的,旁人自然抢不了。若不是你的,便也莫怪他人来抢。这世上的好东西就这么多,人人都想要。便是争一争,又有什么错?” 贺清娴听闻,颇觉人生态度不合。看侯夫人在,也不好发作,只撇了撇嘴。 孟云芍瞧着这姑娘的做派,心道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以后的日子怕是事只多不少。 不过经过那一晚,她也想开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还是抓紧攒银子才是正事。 孟云芍上前和气道:“舒窈表妹,今日舟车劳顿了吧。已经给你备好了厢房,你看看是先回去休息下,还是先和婆母说说话?婆母可是日日都盼着你早些到。” 岳舒窈把目光移向孟云芍,静静打量了片刻,不确定道:“是……是嫂子?” 侯夫人介绍道:“是,这是知煜的媳妇,你该叫一声嫂子。” 岳舒窈款款上前,端的是弱柳扶风知礼淑女的做派,浅笑惊叹道:“我竟不知,嫂子原有沉鱼落雁之容,叫人见之难忘。” 孟云芍心道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她今日出来迎宾,自是穿得妥帖保守,收了容色,还故意描画得沉稳,这姑娘的说辞也太夸张了些。 孟云芍轻轻一笑,道:“表妹谬赞了。” 岳舒窈又转向贺知煜,眼中似是有些低落神色,低低娇声道:“贺炎哥哥,怎么信中也不同我说一声,嫂子原是如此美丽。舒窈,有些自惭形愧了。” 说到最后,还低了头,只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瞟一瞟贺知煜。似是有些娇羞,等着人来哄的样子。 贺知煜被母亲强拉过来,本想着走个过场,也算全了礼数。 冷不丁的听见这姑娘直呼他弱冠前的名字,这几年都已鲜有人叫,让他心里一激灵。 他刚见到岳舒窈,就记起他确实是认识的。 只是那时候年龄小,不过宴会上浮光掠影地见过几次,印象不深。那时候好像是叫“窈儿”。 只记得这姑娘和妹妹不对付,两人什么东西都要争抢,他当时还觉得这姑娘能争爱抢,不是个好相与的。 另外就是这姑娘明明不爱射箭也无甚天分,却缠着他教。 贺知煜天生聪明,最见不得蠢人。一来二去他烦了,却也不好甩袖子走人,便开始了冷脸大法,一句话都不说。 小姑娘叽叽喳喳了半天,最后也觉得没趣,才又去寻母亲了。 就是这样一重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她刚才说什么?说自己信里没说云芍美丽? 好生奇怪,首先这封信是什么信?然后他为何要同她说?再者她何必要自惭形愧? 他夫人自然是出水芙蓉,不可方物,可他难道要贴在脑门上逮谁都说吗?说什么?说抱歉你长得丑,请让一让?实在是莫名其妙。 贺知煜又转念一眼,怕不是母亲以他的名义写了什么信,他不知道?那便也不好马上说明白了。 正犹豫间,侯夫人开口道:“这是何话?你和知煜有幼年相识的情分在,自然也是旁人比不了的。” 岳舒窈似乎有些自怜自伤,对着贺知煜道:“那怎么贺炎哥哥也不同我说话?小时候我们一同射箭,一同玩闹,如今怎么不言不语?是怕嫂子生气吗?” 侯夫人微皱柳眉,对贺知煜道:“知煜,怎么见到表妹如此冷淡?” 贺知煜想了想,毕竟是母亲请来的客人,得全着些礼数,客气道:“表妹勿要见怪。见你和母亲聊得投机,未曾插话罢了。” 岳舒窈脸上似是添了几分喜色,道:“我先同嫂子一起去住处收拾片刻,待会儿再去找贺炎哥哥。” 贺知煜拒绝道:“不必,我待会儿要在练功场练箭。” 侯夫人不满道:“今日不是休沐么?客人来了,休息半日又何妨?你先歇着,带舒窈在园子里逛逛,也熟悉熟悉。舒窈还是要住段日子的。” 贺知煜却道:“儿子每日此刻练功,不曾间断。晚些用膳时,再陪表妹吧。” 岳舒窈甜笑道:“姑母,舒窈可不是来耽误表哥正事的,你便由得他吧。这里的仆妇哪个不是熟知园子的,我同谁逛,也是一样的。” 侯夫人有些不悦,却也没再说什么。 孟云芍听了,心里感叹侯夫人可真是铁了心想把这桩好事做成。侯府规矩何等严格,以往贺知煜练功时,春花秋月寒来暑往,她可有哪天敢去打扰过? 婆母一句话,便是要懂规矩。今天又一句话,这规矩便破了。 可见这规矩竟是个活物,也是个看人下菜碟子的势利货。 …… 孟云芍带着岳舒窈去了扶摇阁,同她看了侧屋。 孟云芍温柔道:“表妹,我虽尽力准备,但难免仍是有不周之处。你安心住下,有何短缺,随时同我说就是。” 岳舒窈打量着屋子,屋内纤尘不染,物品一应俱全,笑道:“嫂子真是打理家事的好手,我看竟是什么都不缺的。” 孟云芍礼貌道:“那便好,我先回去了,你也收拾下。待会儿若是想逛园子或者陪婆母说话,让丫头去主屋喊我就好。”说完,孟云芍便打算走了。 她转身走出了几步,几乎就要出门,却听到身后的岳舒窈忽然说:“缺是不缺,可是,我仍是觉得,嫂子的屋子是最好。” 孟云芍回过头,品出她话里的用意,微笑道:“可是你尚未去看过,怎知这主屋更好?” 岳舒窈转过身,一直甜笑的脸上多了锋利:“侯门世子的主屋,不必看也是好的。” 孟云芍道:“主屋虽好,可屋里已经有人,怕是会太挤些。” 岳舒窈却道:“若是金雕玉砌的屋子,挤些又何妨?若是招风漏雨的屋子,便是有千万间,那又有何趣味?” 孟云芍淡淡笑了笑,道:“人各有志,表妹自便吧。”转身又要走。 岳舒窈又恨恨道:“孟云芍,别一副赢了便云淡风轻的样子,本就是你抢了我的。当年,若不是我还未到嫁龄,姑母怎会迟迟未提表哥婚配之事?你可知道,为了嫁给表哥,我准备了多久?我自小便知道,总有一天我是要嫁给表哥的!” 孟云芍觉得奇怪,若是如此,怎不早早定了亲,也免了这后边的许多阴差阳错。可此时时机不对,话出口反像是质问,孟云芍不想激她。 她寻思两人相识之时不过孩童,应当未到情窦初开之年,也许这姑娘只是守着个执念罢了,劝解道:“表妹身份高贵,正是花样年华,要什么样的高门男子没有呢?” 其实她是真的不懂,又不是卖身给贺知煜为奴了,何必在一根树上吊死。况且那人冷心冷面的,到底有何好处?就说对她,又是横抱又是沐浴害她多想,转眼还不是要纳妾,惹人烦躁。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便是这汴京城的蹴鞠会上,就有各色男子便人头攒动,数不胜数,为场上的人鼓劲叫喊都是山呼海啸一般。 孟云芍小时候偷偷同江时洲去看过一次,当时便有些惊到这世间竟有如此多的男子。若是表妹见过那场面,该不会如此死心眼。 见过几面,通过几次信,有些亲戚关系。哪怕再进一些,曾有些若有似无的少年情谊,甚至缥缈暧昧。就要一生一世绑死在一起了吗? 没苦硬吃。 岳舒窈却冷嗤一声,似是嘲笑孟云芍得了便宜卖乖,道:“你懂什么。” 这世间事可真是可笑,岳舒窈也觉得该是自己嫁给贺知煜,孟云姝也觉得该是自己嫁给贺知煜,而最后嫁给他的,却是当年早有心上人的她。 她们一个个来找她要贺知煜,她又同谁说理去? 孟云芍同明白人说明白话,同她既说不明白也不想再浪费言语,轻笑道:“若表妹真选了哪条路,我也不会阻着妹妹的前程。容下妹妹的气度,我有;能需我容下的本事,就不知道妹妹是否有了。” 岳舒窈听闻,变了脸色,恨恨地盯了她片刻,一甩头进里屋了。 …… 岳舒窈收拾妥当,也没同孟云芍说,叫上了两个女使,便出了门朝贺知煜的练功场过去了。 她虽出身高门,但在岳家并非长女,且父亲又是个重男轻女的,母亲也向来冷漠,一直对她颇为看轻。 她自小便知道,好东西,要靠自己努力争、努力抢才能得来。若要等着别人送上门来,那必是剩下的、腌臜的,不然怎会直接轮到她的头上? 贺清娴说她爱抢旁人的东西,她确是说的没错。 从前,她仗着姑母喜欢自己,每次见到贺清娴,总要搜刮她几样好物。 小时候是老字号凤月斋刚出炉的新鲜果子,是描画得憨态可掬可爱非凡的磨喝乐,少女时是绣了栩栩如生黄鹂鸣翠柳的苏绣绢帕,是江南快马加鞭送过来的最时兴的珠花,她是故意抢了她的说出去不光彩,可她也扎扎实实得了实惠。便说那只珠花,她今日都还戴着。 岳家待贺家大方,连双面绣的精品都送来给贺家,为的是朝堂上的互相扶持,为的是侯爷世子的地位。可岳家待她可不大方,她若是不东挪西抢,连今儿这身鲜亮妆扮都凑不出。自从人人都知她失了贺家的姻缘,便一直都是如此。 这一回,她若一举拿下贺知煜,那才真是扬眉吐气。 现在,她便要去抢了。 大大方方,正正经经,当做营生地去抢。 到了练功场,偌大的场地极为空旷,只有贺知煜一人正在射箭。 他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却仍是一派玉立潇洒的模样。 贺知煜随意在弓弦上搭了三支箭,嗖的射出,三支分别落在了不同靶子的靶心。贺知煜面无表情,又抽了三支箭,还是重复刚才的动作,仍是分别正中靶心。 不过是个普通射箭的动作,却被他做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大开大合间自有一段真名士自风流的神态。 贺知煜听见练功场有人进来,没有转头,只微转眼睛瞟了一下,见是岳舒窈,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又继续刚才的动作了。 岳舒窈见他不理自己,也不恼,一脸天真甜笑:“贺炎哥哥,你箭法可真好!比小时候可是更加精进了呢!” 贺知煜没有转头,冷淡道:“刚才人多,我没好意思同你说,叫表哥就好。孩童时的名字留到今日还叫着,很是不该” 岳舒窈听完,脸上有些委屈神色,道:“贺炎哥哥是不是讨厌我了,怎么同我如此生分了。” 贺知煜转头看了她一眼,又取了三支箭,平静道:“本来也不熟吧。” 岳舒窈没想到贺知煜竟如此油盐不进,本以为他能安慰自己两句,竟直接说不熟。怎么说也是见过好几回,同吃过饭、同赏过花、同射过箭、同行过路,怎么就成不熟了? 贺知煜想了想,又道:“还有,我母亲,是不是常同你通信?那些信都是她写的,我从未参与过。” 岳舒窈怎能不知,当时她那样说,不过是想让孟云芍知道自己同贺知煜熟稔罢了。 她讪讪了片刻,又抬头纯真笑道:“贺炎哥哥,我做了枣泥山药糕,清甜口的不腻人,婆母最爱吃了。我给你也带了些,你练了这会子箭,怕是已经饿了吧?” 贺知煜简单道:“不吃。” 空气中又是一阵沉默飘过。只有箭声一阵阵破空——嗖嗖嗖。 岳舒窈不依不饶道:“为何?姑母说贺炎哥哥你喜食甜食。连汤都是喝鲜鸡椰枣汤这种甜汤。” 贺知煜皱了皱眉,道:“不是说了,别再叫什么贺炎哥哥。是表哥,或者喊我世子也是可以的。” 岳舒窈银铃一样笑了笑,道:“你吃一块,我便改了口。” 贺知煜有些无语。但想着表妹刚来,还是需有些待客之道,方显侯府礼仪,便伸出手,冷淡道:“拿来。” 岳舒窈笑着从食盒中取出一块白色的软糕,用绢帕包了,对贺知煜道:“我喂贺炎哥哥吃吧。” 贺知煜蹙着眉看着她,伸回了手,道:“你我都已大了,表妹莫再要做孩童言语。” 岳舒窈噗嗤一声笑了,把软糕递给他,道:“开个玩笑罢了,瞧把贺炎哥哥吓得,莫不是嫂子管得严,让你连个玩笑都不许听的,那贺炎哥哥,还真是有些可怜。” 贺知煜有些无语,不欲再多言,接了软糕咬了一口,道:“我吃过了。”言外之意请岳舒窈改口。 岳舒窈凑近了两步,笑着问:“那表哥觉得舒窈的手艺如何?” 贺知煜觉得甜腻腻的,不怎么合自己口味,仍是礼貌道:“尚可。” 岳舒窈抬起头看着他,眼中满盈笑意,道:“那我也尝尝罢。” 说完,岳舒窈忽然拉过贺知煜的手,就着他手上的半块咬了一口,风铃一样的甜音泠泠响起:“果真好甜。” 贺知煜愣住了。 他忽觉门口似多了人影,微微转头,正是孟云芍,后边还跟着素月和竹安。魔/蝎/小/说/m/o/x/i/e/x/s/.c/o/m 22-30 第22章 三合一 感谢支持晋江正版 贺知煜见到孟云芍, 一时慌了神,手里还剩下的一块软糕啪的一下掉在了地上。 岳舒窈轻笑道:“嫂子怎么来了?贺炎哥哥正同我一起吃软糕呢, 嫂子也尝尝吧?” 孟云芍缓了片刻,微微一笑:“正在准备晚饭,婆母想着请表妹过去看看爱吃些什么菜,却左右找不到表妹。我寻思,表妹也许在这里,便来瞧瞧。走过来远远便看见表妹两个女使在门口候着,还真是猜对了。” 岳舒窈听了, 娇笑道:“也是,我的女使也都是嫂子安排的,必然格外注意我的行踪, 这通风报信自然也是很快的。”这一句话, 说得倒像是孟云芍给她安排了探子在身边,时时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孟云芍却不在意, 依旧是和软如柔风:“表妹说笑了。这青天白日的, 有什么通报不通报的?咱们都是清白人家, 行得正坐得直,我便是差女使事事记下你的 行踪, 也没什么可报告的不是?” 岳舒窈见她说话滴水不漏,也不是个能让她在言语上占了上风的, 也就索性闭了嘴, 不再争辩。 她转头对贺知煜嫣然一笑:“贺炎哥哥也一起去看看吧?” 贺知煜心下有些焦急, 想到刚才那一幕被孟云芍看了个干净,有些恼火:“不去。”又对竹安说:“竹安,备些水来,我要洗手, 这手上沾了脏东西。” 岳舒窈却笑道:“不去也不打紧。我知道哥哥素日最爱吃蒸蹄筋和葱丝饼,我让厨房都备上些。晚上,哥哥只管来用饭便是了,保证你喜欢的都有。” 孟云芍瞧她这幅卖力样子,觉得有些好笑。这姑娘还有些摸不清贺知煜的冷淡性子,这样急功近利,只能适得其反。瞧她那努力讨好的样子,打趣添堵:“今日厨房没备这些材料,妹妹却是做不成了。” 贺知煜恨不得刚才的一幕从未发生,虽则他自己没做什么逾矩之事,可事情落在孟云芍眼里却怕全然是另外一个模样,她定觉得自己举止轻浮,暧昧不清。 贺知煜有些愠怒,对岳舒窈道:“今日我不用晚饭了。”又转脸对孟云芍,语气柔和了几分,道:“我回书房了。”言外之意想让孟云芍晚上去寻他,好解释一下刚才的事情。 孟云芍说不明了是假的,可是却又想装作不明了。 不管怎样,她都瞧着有些多事,不愿掺合。 她其实不太信贺知煜能在这种场合公然喂个姑娘吃软糕,想必又是这位表妹的杰作。可那又如何? 他不管喂没喂,这事情也都已经是这个样子。他许她顶着“平妻”传言出现在这练武场,于孟云芍就已经是事实。 于是她心道你回不回书房同我说什么,这是想要送饭还是送汤? 反正婆母交待了,说最近都不必送了,不去吃饭便饿着吧,反正她回头也有的交待。 贺知煜同竹安回了书房,心绪有些不稳。 本来休沐,也没什么急事。他便来来回回看了数次铜壶滴漏,觉得它今日走得格外慢些,也可以说是极慢。 可一滴一滴沙砾流走,已经堪堪过了日常孟云芍来送汤的时辰一刻又一刻。 却左等右等,都不见孟云芍过来。 况且他晚上都没用饭,换做平时,无论如何她也该来送些。 竹安看贺知煜实在是坐不住,问:“主子,我去清黎阁看看?” 贺知煜怕他不懂,抓不到重点:“去看什么?” 竹安笑了笑,心道我还能不知你在想些什么:“我……去给主子带些菜饭,顺便看看少夫人在忙些什么。” 贺知煜放了心,差他去了。 竹安去了清黎阁,却没见到孟云芍。只见了岳舒窈在同侯夫人说话,侯夫人说让岳舒窈同他一起过来,竹安心道这尊活佛我可惹不起,该拿什么态度,我可还说不好。于是找了个理由说世子正在写奏折,实在是打扰不得,才推脱了过去。 他又询问清黎阁的女使们少夫人去了何处?几个女使皆说没什么异常,用完饭便回去扶摇阁了。 竹安得了消息,提着几样菜饭便回去了。 贺知煜见竹安回来,急切问道:“怎么说?” 竹安见他眉宇间的急切之色,寻思这可有些不好回复世子,恐怕让他失望了,干脆装傻:“菜饭都是热乎的,带回来了,世子用些吧。” 贺知煜嫌他点不透:“我说的不是饭!” 竹安当然知道他是想问孟云芍去哪儿了,怎么还不过来。本想委婉几句,美化些理由,诸如说“少夫人今日有些不舒服便先休息了”,“少夫人陪着侯夫人说话脱不开身”,“少夫人还在给岳表妹准备衣物”之类的。 可竹安转念一想下午见到的情景,世子和那个岳表妹在一起,岳表妹咬了一口世子手里的糕,也不知是世子喂给她的,还是她自顾自吃的,不管怎么样,都是别扭。 竹安一直心里尊着孟云芍是唯一的夫人,少不得有些偏袒。他心道若是少夫人看着膈应不想来,那也是主子着实有些活该。如今这样急切,又有些什么用处? 于是竹安大大方方坦白:“少夫人用完饭便回扶摇阁了,今日汤……也没炖。” 贺知煜有些惊奇:“你确定不是听错了?夫君连饭都没吃,她便回去了?汤都没有炖?是不是还没来得及?” 竹安继续老老实实:“便回去了。世子,你瞧这都几时了,炖没炖的,我都问清楚了。” 贺知煜皱着眉头,想努力找些理由:“可是身体有不舒服?可是……有什么事情?” 竹安垂下眼睛,做出个摊手表示不懂的动作:“什么都没有,就是回去了。” 贺知煜有些无语。停顿了片刻,道:“我今晚去扶摇阁,我瞧着有些不对,许是有什么事情。” 竹安想让他认清现实:“世子,真没什么事情,夫人就是简单的没有过来。”竹安想了想又补充:“再说了,这离上次去扶摇阁才两天,有些……不合世子的规矩。” 贺知煜一阵沉默,最后给自己找好了理由:“今日休沐,自该特例。” 竹安心道你说特例就特例吧,以往休沐也没见你特例。这眼瞅着年节到了,往后休沐只多不少。难道要日日特例? 贺知煜想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开了窍:“竹安,你说她是不是……是不是同我生气?”说完脸上竟浮现了几分喜色。 竹安瞧着世子的脸色,心说今儿是什么日子,事情都有些邪性。少夫人生气了,世子还要高兴? 贺知煜又微微笑了笑,还没等竹安回答,继续宣布自己的合理猜想:“你说,她……是不是醋了?” 竹安心道,哦,原来世子是打这个主意呢,好的吧。这事情这样大,人都快气跑了,世子还寻思着吃醋的事呢。 竹安卖力点了点头,反正世子要去扶摇阁,也不是什么坏事,想努力捧个场:“我觉得是。” 贺知煜难得的笑了,似是已经压不住嘴角,少见地露出两排皓齿:“我得过去看看。” 说完,贺知煜就去了扶摇阁。他大步流星,没多时便到了。 贺知煜进了主屋,瞧见孟云芍正把雕花黄木盒里的东西摊在桌上,细细地数着什么。她专心致志,精神汇聚,连他进来了也没听见。 旁边的小女使想要唤一声少夫人,被他制止了退了出去。 贺知煜看她披了个羊毛毯子,小心翼翼地点数着些银票和珠玉,还拿着账本对照着看,像被金银财宝迷住了眼。一缕细碎的黑发有些松松的散在鬓边也没察觉,和平日一丝不苟的模样有些出入。 贺知煜瞧着这小财迷一样的孟云芍,觉得样子有些可爱,不自觉地勾了勾嘴角。 忽然,他在桌上摊开的物品中,看见了一枚冠玉。 那玉成色极好,在一众珠玉中极为出众,瞧着便不是一般的品质。 贺知煜走上前去,拿起来细细端详,孟云芍才发现他来了。 孟云芍抬头,粉面含笑,柔和宜人,起身道:“世子怎么过来了?” 哦,没生气。 贺知煜有些失望。 贺知煜低下头,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轻揉手中的冠玉。 那冠玉浑然天成,不事雕琢。但又玉泽柔和,触手生温,似暖风熏得人醉,似宁夜了无喧嚣。 这玉,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贺知煜脸上又恢复了冷淡神色,问:“这是何物?” 孟云芍有些莫名,这该是人人都知道的东西:“冠玉。” 贺知煜星眸如水,看着孟云芍问:“这是……要送谁么?” 孟云芍似想起了往事,嫣然一笑,也没在意:“以前打算送人的。后来没送出去,便一直留着了。” 贺知煜瞧着那玉名贵,不知要花多少金银,且这种品相一般都是供给王侯公卿,寻常 人便是有钱也难得。也不知孟云芍从前在孟家过得艰难,从哪里省出来钱财,又是费了多少心思才得到。 贺知煜全没了来时的愉悦心境,心里有些不好受:“既没送出去,你留着也无用,便给我吧。” 孟云芍勾起嘴角,却正经道:“玉这东西,要与所赠之人相配,方能相得益彰。世子的气质是松上雪,清贵冰洁,却与这玉的温阳性子不甚相同。改日我寻了与世子相配的,再从公中拨了账,为世子采买。” 贺知煜瞧她句句好听,却全是推脱,有些委屈:“哪就那么多讲究了,母亲之前戴着的玉镯,我见她送了你,你也日日戴着。再者说,怎么为我买的,便要从公中拨账?” 孟云芍笑了起来:“怎么,世子还缺这点子金银吗?若是让云芍出,云芍只有摊开在这桌上的一点点体己钱,全给世子看了。便是这么丁点,连侯府的一根毫毛也比不上,可是买不了什么佳品。” 贺知煜无奈:“倒像是苛待了你。你若是缺钱花,同我知会一声,还能短了你不成?” 孟云芍笑道:“缺,刚算了算,确是缺的。” 贺知煜有些奈何不得,便从衣中掏出一叠银票,随意丢在桌上,道:“拿去花。有些皇上的细碎赏赐,嫌麻烦也没有入公中账,全堆在我书房的侧屋里,回头全都给你吧。” 孟云芍低头笑了笑,也不客气,说:“那我可得好好数数。”她拿起一看,还竟真是不少,这贺知煜一出手,比她攒上一年的还多,“可还真是不少,那云芍便谢谢世子了。” 贺知煜又拿起冠玉,揉搓半天,不想撒手,最后轻声言语:“那换你这个,够不够?” 孟云芍却从他手中取回,像怕他偷偷拿走似的,似乎认真想了想:“要换这个,却还是不够。” 贺知煜看她放回去,静夜无云般的脸上多了些奇怪神采,一双眼睛定定看着孟云芍,盛了点点明光:“日积月累,总是能够的。” 孟云芍瞧着他,也不知他这话说的无心,还是有意,换了个话题:“世子……怎么今日过来了?是有什么事情吗?” 贺知煜:“瞧着你晚上没去书房,来看看是不是有何事情。” 孟云芍也不避讳,直言道:“侯夫人说,表妹来的这些日子,云芍便不用送汤了。不过,想来没有云芍,表妹应也会安排的妥。许是今天是第一日,有些没排开吧。” 贺知煜心下了然,知道定是母亲想要撮合自己和表妹,故意为之。一时间心里的话没经过脑子,脱口而出:“我不会娶她。” 孟云芍心里倏地一惊,没说话。 贺知煜有些尴尬:“我……我公务繁忙,无心在此。” 孟云芍半晌没有说话。最后勾了勾嘴角,轻轻笑了:“世子有没有那份心思,云芍都没有二话。世子怎样做,云芍都是能理解,也很支持的。” 贺知煜凑前一步,离孟云芍极近,低沉的磁音就在孟云芍的唇边,温热的呼吸已堪堪落在她脸上,恨恨地说:“你该有个态度。” 孟云芍觉得两人太近,有些越过了常人聊天的距离,她退后了些:“世子,我刚说的,便是我的态度。” 贺知煜有些失了平湖无漪的姿态,拉住她不许退后,几乎咬牙切齿道:“这也好那也好,便不叫态度。” 孟云芍有些无语。心道我左右不了的事情,拿什么态度?我叫你永不纳妾,你做得到吗?我叫你离了侯府分院别居,你又做得到吗?莫说别的,瞧着娶不娶表妹,怕也不是全然由你说了算的。 这世上就是有太多人,在拿不了态度的位子上,却总想拿个态度,才给自己平添忧愁,她孟云芍才不是这种人。 就在此时,忽然传来一阵清亮的敲门声。 贺知煜放开她,孟云芍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露出了舒窈表妹甜如春蜜的笑容。 舒窈一进门,便瞧见贺知煜面色有些难看,有些好奇:“贺炎哥哥这是怎么了?姑母说,刚没给贺炎哥哥拿餐后的甜点芙蓉糕,叫我送些过来。哥哥尝尝,还是热乎的,舒窈可是用盒子严严实实包起来了。”说着把盒子里的糕饼一一掏出来,果真是精致好看,香气扑鼻。 贺知煜并不想吃什么芙蓉糕,也烦有人打断了自己和孟云芍的聊天,有些愠怒:“我再说一次,叫我表哥。” 岳舒窈看他面色不善,被吓到些许,不敢再造次,规规矩矩道:“表哥。” 贺知煜言语冷冷:“现已入夜。我若在主屋,你是不便过来的。你若要来寻你嫂子,也该提前向下人们询问我是否在。你喊我一声表哥,我便该教你知些礼数。” 岳舒窈脸上青青红红:“表哥怎么忽然如此严厉。是不是刚才嫂子得罪了表哥,表哥便是要来拿我撒气了。” 贺知煜有些不依不饶,继续道:“还有,女儿家名声贵重。你尚未出阁,怎能做出吃其他男子吃过的糕点这般举动?以后莫要再有同下午一般的举动,坏了自己的名声。” 岳舒窈听了如此责备,有些羞臊脸热。可转念一想,八成是孟云芍刚刚因此事同他生气撒泼,他才如此激怒,坏了平日冷静神色。 瞧那孟云芍,下午说得云淡风轻,浑不在意,此时却又搬弄是非,真是有些虚伪。 岳舒窈如此想,反而不恼了。笑道:“表哥同舒窈是一家人,自然不算其他男子。舒窈过来,也是有事。除了送芙蓉糕以外,姑母也说这几日嫂子要出门见些铺面的掌柜一并签些契子,也见些庄子上的管事办些事情,叫我同去,开开眼界。我来同嫂子说一声罢了。” 侯夫人为岳舒窈打算的清楚,若是进门,最好还是能一起同孟云芍管着些家事,方能显出身份。倒不是说一定管着多好,只是一味躲在后面不被众人看见,世子又是个性子冷无法宠溺谁的,早晚要被人看轻。 贺知煜却捕捉到了关键信息,转头问孟云芍:“你要去见谁?” 孟云芍:“左不过都是些侯府生意往来上的人,本来有些是侯府自己人经营着的。婆母嫌啰嗦,让我不必在意进项高低,直接请些人照看便是。这次主要便是办这事的。一并见过也一并挑选了,以后咱们也省些力气。” 贺知煜没听见想听的,知她回避,干脆直言:“只是这些?可有其他?上次未签完的茶铺的契约,可也要见过东家一并办了?” 孟云芍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上次已签了契子,这次不过是要请了人来公证罢了。到场的人多的很。”她这次确是安排了同江时洲一起办契约之事,实在是已经拖不得,再拖便要过了时限了。 贺知煜却不冷静:“不许去!” 孟云芍瞧着他的脸色,觉得他表现实在有些过了,眼神里满是无辜:“若再不签,便要过了时限了……” 贺知煜察觉自己语气带了严厉,收了收情绪,温声言语:“不过一间铺子,过了时限便过了时限,我赔你便是。” 孟云芍皱了皱眉:“虽则侯府势大,可咱们也不能随意毁了契约。况且江大人是内阁之人,侯爷上次还叮嘱世子要牵上关系呢。” 贺知煜知她说的有理,沉默了片刻,又道:“那我同你去。” 孟云芍有些惊奇,若要世子相陪,却又不知要等到哪日了:“世子,这事情已然是拖不得了,明日也不是你的休沐之日,云芍多叫些人去便是了。” 贺知煜沉思片刻,下了决心:“明日城防上也没什么要紧事情,我不若再休沐一日吧。” 孟云芍没想到他竟如此在意。 贺知煜对己极严,几乎从未请假,她认识他的几年间,只有一回侯夫人发热的厉害却缺了一味药,贺知煜亲自骑马去邻城买来才特请休沐一日。 岳舒窈没听明白两人在争些什么,可也暗暗地察觉出必有些隐情在其中。心道必得同去探查个清楚。 她正暗自盘算,忽听到贺知 煜的声音冲着自己:“天已晚了,表妹请回吧,我要安置了。”已全然是送客的意思了。 孟云芍有些奇怪,这才刚刚戌时,世子便说要安置,估计是不想再同岳舒窈周旋,想找个理由打发她走了。 岳舒窈被徒然送客,有些不悦。但又一想时日还久,也不急在这一刻,何必争一时朝夕,勾起了清甜微笑:“那舒窈先回去了。” 岳舒窈关了门,走出去一段,又想起刚才的食盒忘记带走,想去取回来。 她刚走到门口,只听得里面“当啷”一声,似是有杯盏打碎了。 岳舒窈正想推门进去看看究竟,却又听到孟云芍小声“啊”了一声,轻轻叫了声“世子”,声音便被瞬间淹没,了无声息。 岳舒窈有些怔愣,虽还没全然明了,却已直觉有些不妥,收了正准备推门的手。 接着,屋内又不时传来“唔”“唔”含混不清的声音。 这一次她听得真切,是唇齿激烈相交时情难抑制的响动。 那声音低沉压抑而伴着隐秘愉悦,在冰凉夜风里轻弹起巫山云雨的前奏,诉说着屋内悄然绽开的春之秘境。 岳舒窈虽仍在闺中,却也识得一二。瞬间涨红了脸,快步跑开了。 这一夜,贺知煜把孟云芍折腾得不轻。 他心里带了些气,气孟云芍,也气自己。 气她不能干干脆脆拿个态度出来,气自己含含糊糊断不清楚。气这周遭的一切,乌七八糟,纷纷乱乱,条条道路都未朝着他设想的方向铺展。 他要一遍遍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好叫她记得自己才是她的夫君,唯一的夫君。 她答应过他的,此生不能改。 他该是找个机会带她进宫,让她瞧瞧宫里那棵千年的连理枝,遮天蔽日,亭盖苍苍,那才是他模模糊糊想象中他们以后的方向。 上次廖怀春说她体质寒凉,于子嗣上困难些,可也没把话说死。他觉得事在人为,他们都还那么年轻,多努力些,总该是没错的。他不信他们在此事上无缘。 他不贪心,他想要一个长得和他们两人都像的孩子,男孩女孩都好,他会好好教导他,不会像父亲一样让他从小尝尽冷漠和严苛。 贺知煜身上好闻的幽兰松柏香,初闻清冷入肺,再嗅雅香及魂,同他的体温和热吻一起,在孟云芍周遭织就了天罗地网,让她逃脱不得,插翅难飞。 孟云芍已受不住,一双杏眼红了又红,却忽然模模糊糊地想,虽然她做这香的时候他还并没出现,但贺知煜却是比旁人都要更适合的。 她想同他说上一句,便开口道:“世子……”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 贺知煜却又低声道:“别叫世子。”又用滚热的唇把她的声音堵了回去,只剩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如泣如诉。 别叫世子,叫三郎。 …… 翌日,贺知煜陪着孟云芍在贺家一个专门会客的地方瑞雪堂,见了一天的各色人物。 岳舒窈非要跟着,既是婆母发了话,孟云芍也没有阻拦。 岳舒窈其实对这些事毫无兴趣,只是拗不过姑母,本打算若是孟云芍说句“不便”就顺水推舟不来了,结果贺知煜要来,还有昨日说的江大人,都勾起了她的兴趣。 累了一天,已到傍晚。岳舒窈等了一天也没等到江大人,已十分疲乏,昏昏欲睡,对着孟云芍道:“嫂子,我去旁边的屋子吃些东西。” 孟云芍点点头:“好,你先去休息。” 岳舒窈前脚刚走,后脚素月便快步走进了厅堂,同孟云芍道:“少夫人,江大人要到了。” 旁边的贺知煜听闻,对孟云芍做了个示意坐下的动作,独自出门去迎。 走到门口,正巧见江时洲带了几个仆从过来。 他仍是一身白衣,却在飘逸中多了贵气,上面暗绣有节节同样白色的拔竹,靠着层叠密线织造出光影变幻。腰上束着一条浅金腰带,更显身姿挺拔修长。 贺知煜一眼便看见,江时洲的束冠上,装饰着一枚极像孟云芍盒子里那枚的冠玉。颜色、样式都十分相似,只是瞧着没有孟云芍那枚名贵。 江时洲见到贺知煜,收了脸上的春风暖阳的笑,却也并不意外,哂笑一声道:“贺大人,你倒是和我想的有些不同。我以为,你是从不会主动休沐的那种人,今日竟也能出来。” 贺知煜冷淡道:“江大人与我并不相熟,又怎知我是什么性子?” 江时洲经过他,贺知煜留意了他身上的味道。 空无一味。 贺知煜这才心情好些,暗自笑了笑:“那香……终于用完了?” 江时洲斜瞟了他一眼:“没有。只是我与你不同,我不愿在这种地方让她为难。”说完便转身走进了瑞雪堂。 江时洲坐定,摊开几份契约,对孟云芍道:“孟姑娘,这几位都是在官府挂了名的公证师。只要当着诸位的面再确认一次,签过之后,咱们这次的生意就算是成了。” 孟云芍听闻,正要提笔,贺知煜阻拦:“我来代夫人签吧。” 江时洲笑了笑:“贺大人,这本是孟姑娘自己的事情。你又何必代劳?” 贺知煜拿起笔,正色道:“我朝律法第七十六条,女子采买购置商铺者,可由丈夫代为签字。我和孟氏是官府留存公证的结发夫妻,我来代之,十分合理。以后你再有事情,直接寻我便是。” 江时洲似是毫无意外,薄唇依旧含笑:“话虽如此。但律法也规定,若是将来孟姑娘和贺大人和离,需再办转移手续,倒是免不了有许多麻烦之事。” 贺知煜听闻,脸上起了戾色:“江大人!” 江时洲轻笑如风:“不过是贺大人讲了律法,就顺道一提,贺大人不必挂怀。” 孟云芍刚刚默不作声,此刻却突然道:“还是我自己来签吧。”说着未及贺知煜反应,便从他手中接过了笔。 孟云芍瞧着这份契约,倒是比之前厚了不少,询问江时洲:“江二公子,与上次有何不同吗?为何瞧着厚些?” 江时洲客气有礼:“商法规定,公证之时,已是最后敲定。需将个中细节之事全部补于附加条陈之中。孟姑娘,还请你仔细看过,无误再签。” 孟云芍草草翻了一下,前部确与上次基本相同。那附加条陈里密密麻麻全是小字,她略略读了几行,也全是些听起来没什么内容的场面话。 她本想再细看看,只听贺知煜道:“还是我来签吧。”说着便要伸手过来拿她手中的笔。 孟云芍听闻,也没顾上再读,草草动了笔,埋头签完了,才微笑道:“不必劳烦世子了。” 旁边的江时洲把一切看在眼里,但笑不语。 贺知煜怔了片刻,心中升起一道难以言喻之感,却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好了,这便签完了,江大人你可以走了。” 江时洲对各位公示人道:“感谢各位今日临场见证,江某谢过各位。这就可以回去了。”听完江时洲的话,几个人纷纷离开了。 贺知煜冷言冷语:“他们都走了,你如何不走?” 江时洲瞧他样子有些好笑:“听闻贺大人要同我商量去贺氏学堂讲学之事,不如今日一并聊过?” 贺知煜盯着他看了片刻,脸色没什么变化:“你听谁说的?” 江时洲一副看热闹的样子,笑道:“这倒是奇了。不是贺大人自己同父亲说,知道轻重,要与我交好,请我去贺家学堂讲学吗?” 贺知煜想了想,八成是自己那个脑子不灵光的二哥,听父亲说了要同江氏交好,还真以为自己和江时洲关系不错,便巴巴地赶过去,同江时洲说了许多。 江时洲一脸浪荡无谓:“我是无所谓的,我入朝堂前,常年随父亲游历讲学,多讲几场也是无妨。只是不知道贺大人想听什么,律法,茶道,还是制香?我全都懂。” 贺知煜看着他,目光炯炯:“江大人说笑了,江大人是当朝状元,讲这些又有何兴味?听闻江大人文采飞扬,妙笔生花。想来定是对诗词文章极通的。那不如请江大人讲些夫妻和顺的诗词,也好教族中子弟明白夫妻齐心,方得家族昌盛。比如苏 轼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比如汉乐府的‘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江时洲哂笑一声:“‘举身赴清池’,‘自挂东南枝’,贺大人竟觉得这是好诗?若要讲情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喜欢‘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还有……”他看向孟云芍,收了面上的笑容,道:“柳永的《雨霖铃》:‘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孟云芍听江时洲这些言语越发于礼不合,低声喝止:“江二公子!” 孟云芍不愿再听,起身道:“两位且先聊着,家里还有诸多事情,孟氏先同表妹回去了。”说着便要离开。 江时洲却喊住了她:“孟姑娘,我还有事情。” 孟云芍转头:“我与江二公子的生意到此已走完了流程。后续去官府备案,孟氏会请府中的师爷代为处理。以后也不必再见了。” 贺知煜听闻,脸上的冰雪瞬间消融了些,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 江时洲却依旧笑颜如玉:“孟姑娘,备案虽可代办,但有一事却不行。” 孟云芍奇道:“还有何事?” 江时洲:“请细看这条陈。此中说道,如新东家经营不善,若半年内出现亏损,则前东家有权宣布此约作废。” 孟云芍有些莫名,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已隐隐感到有些不安:“这条我看见了。那又如何?这距离半年还早,还未知分晓。” 江时洲不徐不疾,指向契约:“还有这里。为避免此种情况出现,旧东家需准备一十二次讲解,包括茶行门道、铺面以往情况、所售品类介绍等,每次需不低于一个时辰。新东家必须来听,不可由人代劳。” 孟云芍和贺知煜面面相觑。孟云芍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江时洲耍了,有些怒从心头起。 江时洲继续和风细雨般轻言:“如果出现由夫妻代签契约的情况,则需夫妻均来。若是没有,则只需由当事人来便可。”他对着贺知煜微笑:“贺大人,我已都考虑周全了。” 孟云芍听了终于忍不住,咬着贝齿:“江宛!”她怒目圆睁,却又说不出别的什么话来。 写进条陈,签了契约,又得了公证。她是无力可改,说什么也无用了。 江时洲确是有激怒她的本事。 今日来之前,孟云芍想起上次贺知煜同她闹气的事情,便是嫌她生江时洲的气。 她虽不明就里,但这次一直暗暗告诫自己,说什么也不能再生气。可是临了,还是没有控制好自己。 她想起少年时,他便总是顶着一张人畜无害温和知礼的脸,对她说过不少谎话,激得她生气。 说是要让她同去听学,其实是骗她去看南城街上戏班子新排的《西厢记》,她生气,最后却还是看了。 说是家中有事不能赴约,其实偷跑去揍了学堂里抢孟云芍香囊的纨绔,弄得浑身是伤,她生气,最后只剩心疼。 便只是这个人,能让自己怒意四起,失了分寸,却又无可奈何。 贺知煜瞧见此间行状,孟云芍面上薄怒,眼中却又似有些哀伤,亦失了平静面色:“江大人!你如此做岂是君子所为?” 江时洲很是无所谓:“君子?我几时说过我是君子?再说了,这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明白,我说了要仔细瞧瞧,你非要和孟姑娘抢夺谁来签,自己不让人细看,便要怪我吗?你们永安侯府素来看轻经商,你不懂个中蹊跷,还需我教你吗?不过,”江时洲对着孟云芍道:“孟姑娘我是可以教的。与人签契需注意之事,我会放在一十二次讲解中的一节,定让孟姑娘所得非虚。” 他看着孟云芍满脸得逞的笑意,孟云芍却蹙着柳眉似有愁容,旁边站着的贺知煜更是面色冰冷不悦。 岳舒窈便在此时推门进来了。她听人说江大人来了,便又想过来看看。 一进来,岳舒窈就察觉到厅中气氛微妙,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不过岳舒窈看着江时洲,更是有些惊叹。 几乎是一瞬间,她脑中有种“原是世间并非只有贺知煜一个青年才俊”之感,忽然懂了几分孟云芍的劝解。 江大人长得是极能入眼的,丰神俊秀,仪表非凡。但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有种和风化雨的气质,仿佛再困难的事情,再冰冷的人,都能在他春风拂槛的笑里消融,叫人安心。 江时洲见到有外人来,收了得意眼神,又端出了和煦公子的作派。但刚刚的一缕异常,终是没逃过岳舒窈探究的眼睛。 孟云芍看见她过来,柔声招呼:“表妹过来了。”又对着贺知煜道:“世子,我家中还有事,咱们这便回去吗?” 贺知煜:“你同表妹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情。” 岳舒窈有些不情愿,她想同贺知煜一起走,眼神怯怯地看着他,低声道:“表哥,一会儿我同你一起走吧。” 贺知煜有些不耐,下了逐客令:“你先回去。” 岳舒窈瞧他面色冷峻,终是没再开口说什么,同孟云芍一起走了。 江时洲今日目的已全然达到,也对着贺知煜告辞:“今日事已毕,我也回去了。贺大人,朝堂再见。” 贺知煜却伸手拦住了他:“江大人请留步。” 第23章 喜乐 嫂子有何隐疾? 孟云芍已带着表妹走远, 消失在了门外。 江时洲见状,收起了面上最后一丝笑容:“贺大人, 我实与你无话可说,你又有何事?” 贺知煜故意将他留下,是誓要今日同他说个清楚明白:“江大人,我知道你曾经同云芍定过亲。但既已是往事,你何不放手?你如此逼她来相见,除了坏她的名声,给她平添烦恼, 又有何益?” 江时洲也懒得同他再演戏下去:“贺大人也不必给人乱扣帽子。阿笙同我青梅竹马,我视她更是如珠如宝,怎会想要坏她的名声?不过是帮她做些想做的事情罢了。” 贺知煜冷笑一声, 只当他是随口胡说:“你能帮她什么?” 江时洲亦冷冷道:“我托了关系寻了数位京中富商, 想同她讲讲经商之道,免得她在你们贺家窝窝囊囊施展不开, 不得其法, 待了三年所得都买不上几个铺子。难道贺大人以为, 江某是想让阿笙过来,行些龌龊之事?那贺大人也太看轻江某了。” 贺知煜确是没有想到江时洲背后的用意, 但也依然不想让孟云芍掺和这些事:“若她想学,我自会寻人来教, 何必劳烦江大人?江大人是明白人, 该知道进退有度的道理。” 江时洲似听到了什么好笑之事, 面上全是讽刺:“江某是个莽夫,只知是非,不懂进退,与贺大人不同。贺大人自是能进能退, 你说会寻人来教她,可你贺氏极重门第阶级,看轻经商之事,若是你母亲不同意你会如何,若是永安侯出来反对你又如何?届时你是否就要‘进退有度’呢?” 贺知煜沉默了半晌,道:“为何一定要经商?便是在家中,清静做个少夫人,安宁喜乐、富贵一世难道就不好吗?” 江时洲哂笑一声,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那贺大人为何一定要入军中?侯门高贵,难道缺你的俸禄?一辈子混吃等死不好吗?何必要死守墨于,安定北境。又何必要新婚之夜,擒捕逆党。若不是你非要唱这么一出戏,我与阿笙又怎会分离?你有抱负,旁人就无吗?” 贺知煜哑口无言。 这些事情他从未细想过。 他想说因为他是男子,她是女子,一个建功立业,一个相夫教子,天经地义本该如此。 哪个女子不是安安稳稳从父从夫? 大姐名门闺秀,不一样是夫唱妇随,鲜少抛头露面?大姐出嫁的时候,他记得母亲还拉着她的手说“第一要 务是服侍夫君传宗接代““侍奉公婆礼不可废”。 可是他又模模糊糊觉得有些不对。 易地而处,倘若给他换了身份,让他在内宅里操持一切,同些多事之人日日周旋,那滋味怕也并不是他所说的“安宁喜乐”。 江时洲看他不言,继续道:“再者说,富贵一世或许是吧,安宁喜乐却未必吧?我就不说旁的,今天在她身边那个装乖卖巧的表妹是来干嘛的?我瞧着,看你的眼神很是不同呢。” 贺知煜被戳中了痛处,有些不悦:“表妹就是表妹。” 江时洲一脸不信:“当真只是表妹?还是你要娶的平妻?” 贺知煜定定看着江时洲,不知江时洲如何得来的这些消息。 江时洲却不在意:“你也不用这样看着我。也不是我在你家里有什么眼线。只是我在这朝堂之上人缘太好,什么新鲜消息,旁人都爱说与我听。如今这消息还算是稀罕,可你若再多带这表妹在这汴京城内转上几圈,那可不一定。” 贺知煜否认:“我与她什么都没有,我不会娶她的。” 江时洲嗤笑一声,似是取笑贺知煜孩子气:“贺大人素不喜多言,于旁人来讲,你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只需看你的行动便罢了。更何况,贺大人说了,自己是个懂得进退之人,定是能顾全你侯府的大局扶保大义的。届时,若是只能委屈了孟姑娘,那只盼贺大人能怜悯江某忤逆了父亲,从熟洲迢迢而来,不知进退的一点苦心,早日与她和离吧。” 贺知煜怒道:“你!” 江时洲不欲再言:“江某告辞。后续课程的请帖,不日便会送到贵府上。贺大人若是不信江某所言,届时也可一同来听。只是,江某并不欢迎。”说完便拂袖而去。 孟云芍同岳舒窈回了侯府,岳舒窈直奔侯夫人处去了。 岳舒窈心里有些急切,她总觉得孟云芍和江时洲的关系有些不一般。 好不容易拿住了一点,虽说是捕风捉影,她也该去姑母面前吹吹耳边风,试探一下她的意思,再看看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岳舒窈瞧出来了,别看贺知煜冷心冷面的,但不知是为了侯府清誉还是旁的什么,至少在这件事上,他似乎知情但还是没有捅破。 那姑母呢?姑母该是蒙在鼓里的。 姑母向来严格,想必得知此事,虽没什么实证,可也定要细察一番,给那孟云芍添添堵。她想起昨晚的事情,心里就越发不痛快。 孟云芍先是假装不在意,然后又勾得贺知煜责备她,最后竟当着她的面同他欢好,叫她难堪。不就是想让她知难而退么?她可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岳舒窈急步走进清黎阁,侯夫人刚用过晚饭,正在休息。 侯夫人见她过来,亲近道:“舒窈回来了,云芍怎么如此晚才放你回来,累着了吧?我让小厨房单独给你备些饭。” 岳舒窈笑意盈盈:“姑母,嫂子是想让我多学些东西,才让我多待了些。舒窈今日可真是开了眼界,虽是愚笨,可也学到了不少呢。” 侯夫人满目慈爱:“也不必急在一时,慢慢来便罢了。” 岳舒窈走近侯夫人,坐在她旁边,伸手轻轻环住侯夫人,嗔怪道:“就是表哥都不大理舒窈,不知道是不是同舒窈生分了。” 侯夫人都能想象出贺知煜冷淡的表情,但还是要安抚下外甥女:“你别理他。他便是那么个性子,回头我好好说说他。” 岳舒窈点点头,似是十分理解:“也是,表哥见谁都是如此。今日表哥见了江大人,我看他也冷淡的很。” 侯夫人心里升腾起一阵不祥:“江大人?可是内阁江时洲江公子?” 岳舒窈悄悄观察着侯夫人的脸色,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有些阴沉,必是有些古怪,试探道:“是,正是。听说那江公子年纪轻轻,便入了内阁,还曾是状元。可也真是个人中龙凤,瞧着便是才俊呢。” 侯夫人满脸不悦:“世子去见他做什么?” 岳舒窈笑了笑,装作只是无心之语:“也不是表哥想见的。是嫂子约了江大人,表哥觉得不方便让嫂子一个人见,才同去了。” 侯夫人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岳舒窈看她面色,心道恐怕这孟云芍和江大人之间果真有些牵扯不清,必要抓住此次机会:“姑母,舒窈本不是多事之人,只是舒窈同姑母亲近,还是多嘴一句。今日瞧着,那江大人看嫂子的眼神,着实……有些不对,这还是表哥在呢,若是表哥不在,还不知成什么样子?” 侯夫人不悦,声音提高了些:“舒窈!切莫乱说!” 岳舒窈吓了一跳,没想到侯夫人是如此反应。 侯夫人察觉自己态度过了,缓和温言道:“你莫要胡思乱想,你嫂子和江大人并没什么关系,不过上次置办铺子的时候见过一面罢了。女子名声贵重,你虽是关心家里,但也勿要以此事来说项,恐造成家门不宁。舒窈,你该是记着些。” 岳舒窈听侯夫人这话,是不愿因此事掀起波澜。以后若是侯夫人真成了她的婆母,该是她强力的倚仗,她不能做的太过,失了她的支持。 当下岳舒窈便决定,先将此事放下不提。 只是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又让姑母觉得她为人轻浮爱搬弄是非,岳舒窈心中仍是有些不服,做出委屈形状:“白白说这些,叫姑母觉得我不知礼数了。舒窈今天也不知怎么了,许是舒窈思慕表哥心切,瞧着表哥对舒窈却是冷冷淡淡,有些失了分寸。” 侯夫人恢复了往日对岳舒窈的慈祥面目,努力笑了笑:“日子还长,你才来了两日,事在人为。” 她严厉多年,面相已改,刻薄严苛之色浮于相貌,这等故作慈态,反显得十分不协调。 岳舒窈心里觉得有些嫌恶膈应,却不便表现出来了。 岳舒窈假作心灰意冷,做出无望神色:“姑母虽厚爱我,我却已到嫁龄,确是等不得了。之前姑母同我说,想让我嫁来当平妻,我心里是十分欢喜的。但若是表哥一直不允,将来,嫂子生下了嫡长子,我却一日大似一日,就算能进门,怕也只能当妾了。舒窈,确是不想落得个如此前程的。” 侯夫人想叫她安心,急切安抚:“你放心,云芍绝不会生下嫡长子。” 岳舒窈闻言心中一惊,有如闪电劈过。 这是何故?她想起昨夜情状,瞧着孟云芍同世子两个人鸳鸯一对,于情爱事上好得很,还不是说有就有了。 可她转念一想,孟云芍嫁来已有三载,确是一直无所出,直接问道:“那是为何?可是嫂子……有何隐疾?” 侯夫人的眼睛如深潭望不见底,幽幽看着她,却没说话。 岳舒窈知她刚刚已是失言,也没再继续问。 侯夫人只模糊了说辞,想叫她安心:“你只要安安稳稳同世子亲近些,这家里自有你该有的位置。旁的姑母都会为你安排好,你不用想。” 岳舒窈虽不明就里,却也知道不能再继续追问,又用双臂环住侯夫人,把一张圆脸贴过去在她身上蹭了蹭,笑道:“舒窈知道了,就是姑母对舒窈最好啦。”心里却暗暗盘算起来,若是孟云芍真有什么隐疾,她该找个法子给她捅破。 无法生子,在高门是何等大事。 一朝被发现,莫说是娶个平妻算不得什么,就是休妻再娶也并不稀罕。届时贺知煜知道了,必不会如现在般维护看重她。 只是瞧着姑母的样子,不知为何还想为她隐瞒。她要做这件事,需得做得不留痕迹,手上干净,莫让姑母发现是她故意为之。 至于孟云芍,她生不了,是她福薄,命里接不住侯府的泼天富贵,怨怪不得。 …… 孟云芍回了扶摇阁。 这忙忙叨叨的一日,她还没来得及喝避子药。 她换了身衣裳,便唤素月过来,悄悄端了,一饮而尽。 刚刚喝完,孟云芍便觉得腹中有些寒凉,十分不适。 她今日来了葵水,本就有些不舒服。又喝了这药,想是 有些激着了。 素月瞧她微蹙着柳眉,似乎疼痛难忍,给她端了热水,又添了汤婆子,忧心道:“主子,咱们不若停一阵子吧,等开春了再说。瞧着,你今年这身体格外寒,可别把身子折腾坏了。” 孟云芍皱着小脸,腹中逐渐疼痛如搅,确是苦不堪言:“怎会如此难受。按道理,这药也不该有如此烈性。明明是娘以前用过的方子。” 素月劝解道:“便是方子是好方子,也要对人体质,合着节气的。主子天生体寒,又逢这寒天地冻的日子,且终日忙碌不堪没个安闲,需得格外注意着些。上次那宫中的太医不也来看过,当时还问了主子体寒之事,虽没深说什么,可谁知是不是有些影响。” 孟云芍沉思片刻:“你说的也有理。不管因何事,若是把自己的身子作践坏了,那才是真真的不该。” 素月见她被说服,一直有些悬着的心放下了,面上浮起一层悦色:“那主子先停上一阵,咱们先看看。等开春天暖和起来,主子身子也好些了,再做打算。” 孟云芍却又皱起了眉,想起了一桩麻烦事:“若是停了,可不便让世子再来了。” 素月看着她:“啊?那……那世子由何人伺候?” 孟云芍噗嗤笑了一下,露出些小女孩的调皮面容,抬起下巴指了指旁边屋子:“那边不是有个现成等着的?你还怕世子缺了人伺候?” 素月脸上却有些愁云:“世子真要娶舒窈小姐?” 孟云芍看了看她,轻叹了一口气:“他说他不娶。不过我瞧着,婆母是铁了心的,只怕世子忤逆不得。”说着又自顾自的笑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别人巴巴求着,我却还不想让他来我房中呢。等他再来,我非要找些理由搪塞过去。就说,素月夜里害怕,非要我陪,这屋里没他的位子!”说着眼中流光莹莹,流露出些娇俏神色,又笑了起来。 素月听闻,瞟了她一眼,笑道:“主子越说越没个形状。” 孟云芍使劲儿搂了一把素月,又笑道:“咱们呀,就过好咱们的日子,他们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婆母成日让我给表妹和世子制造机会,你不是一直想去泡温泉么?赶明儿我寻个好去处,让大家同去,带上你。” 素月却轻推了她一把,嗔怪一句:“主子我手里有药壶呢!你慢着些,要洒了!” 两个人推推搡搡,亲亲密密,又笑做了一团。 第24章 温泉 他不敢说,怕她仍是拒绝。…… 新岁越来越近了。 虽仍是冰天雪地, 却似乎也堪堪快到尽头,温度再也降不下去。反倒总是晴好无风, 碧空万里。 晨钟伴着日晷光阴时刻变幻准时敲响,永安侯府里的一日又有条不紊地开始了。庭院空阔,廊庑曲折,不见一丝杂乱无章。厨娘火热掌勺,园丁修剪草木,洒扫仆妇轻挥扫帚,马夫书童各司其职。 幽深的院, 四方的天。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 却与往日不同,贺知煜少见地在清黎院停留了一个多时辰。 他本是来同母亲问安, 这本不是稀罕事, 往日也只是打个招呼便走了。 多年以来,他同侯夫人之间, 始终难以建立母子间亲密的联系。 他那一点与生俱来渴求母子亲情的人之常情, 早就连同八岁侯夫人生日宴上的那碗面, 一齐碎的干干净净。 往后的岁月,知敬重, 守孝悌,却再难对母亲敞开心扉, 便是面对着刀林剑雨也都变成了一个人的默然忍受。所以每次, 他不过只是在清黎院短短停留, 几乎从未和侯夫人有过单独相处的时刻。 侯夫人上午本有些事情,中书令家的王夫人过来给她看些丈夫去云贵办事带回来的翡翠玉镯,有辣绿,有春彩, 有冰白,各个种水极好,都是珍品。说让侯夫人挑选一二,以感谢之前女儿出嫁时请了孟云芍帮忙谋划筹采嫁妆之事。 侯夫人本对这些妆扮之物都无甚兴趣,以往都是孟云芍为她定期添置。 今日却不知怎的来了兴致,挑到了兴头上,仔仔细细对着日光看了半晌,才挑出个含紫春带彩的,那颜色少见,戴在手上光色流转,煞是好看。 王夫人看那颜色鲜嫩年轻,知她定不是为自己挑:“可是给你家儿媳选的?要我看,你家这儿媳可真是个鲜亮人物。这回来我家帮忙我可看出来了,还真是如同外头传的,办事妥贴,温柔可人,长得又天池仙女一般。从前都说她身份低了些,可要我看,却是你有福呢。” 侯夫人笑了笑,却没说话。 王夫人当她默认:“这夫妻和顺的家庭便是蒸蒸日上的,瞧着从前知煜性子冷些,现如今是不是也受了云芍的影响,我看这一上午在你厅里也没动,瞧着倒是比从前同你更亲近了。” 侯夫人一惊:“他还没走?” 王夫人笑了:“合着你是没看见,我还寻思你也不招呼他一下,却原是我打扰你们母子叙话了。正巧你也挑完了,家里还有一堆事等我操持,我却没有像你这么能干的儿媳,我是该回了。”说完便起身告辞了。 侯夫人走进厅堂,见贺知煜还真是在。 他端坐在太师椅上,读着一本《甘时星经》。 那书是侯夫人厅堂书架中一套十六册中的一册,他手中拿的已是第三册,显然是为了打发时间随意从书架上取的,却已读了很久。 侯夫人几乎没见过贺知煜因何事主动等她良久,可要说是急事却也显然不像,有些奇怪:“你是有什么事么?早上不是已经问过安。” 贺知煜放下了手中的书,看了一眼周遭的女使。 侯夫人心领神会,吩咐众女使:“这会子没什么事情,都下去吧。” 贺知煜见人已空了,开门见山:“母亲,儿子确是有重要之事。今日终得了空闲,特来同您说一声,儿子还不想纳妾。” 侯夫人不想却是此事,顿时拉下了脸,却也没有马上发作,只是皱着眉没说话。 贺知煜坦诚道:“儿子公务繁忙,无心妻妾之事。您虽未同儿子明说,但府中如今却盛传儿子会与表妹论亲。儿子不愿如此不清不楚叫人猜疑,坏了表妹的名声,也令家宅不安。若只是儿子无端猜测,还请母亲全当未曾听过儿子今日言语。若是母亲确有此意,还请就此打住,儿子自请之前未说清之罪。” 侯夫人沉默半晌,道:“是如今无心,还是一直不想了?” 贺知煜没有说话。 侯夫人明知故问:“可是因为云芍?” 贺知煜淡然如风:“与云芍无关。是儿子自己天生不喜人多,总是独来独往,怕委屈了旁人。” 侯夫人的脸色已开始酝酿骤雨:“知煜,你该知些分寸,懂得进退。” 贺知煜不语,面上拒绝的神色却丝毫未改。 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江时洲同他讲的“贺大人自是能进能退”,便下定决心,既已说出了口,这次便绝不能退。 侯夫人瞧着他的脸色,极少见到贺知煜这般倔强,心里暗暗思忖他这次是打定了主意不放松。本想立马发作,可想到舒窈的前程,还是忍了忍,想着自己不能言语太过严厉,反失了调停的空间。 侯夫人收了厉色,苦口婆心道:“成家立业,绵延子嗣,是男子大事。前者,你已十分出色,此时更该该着意后者。咱们也不是那不通情理的人家,纳起妾来没完没了,不过叫你多娶一个,日后于子嗣上也能多些倚仗。就说你大姐,她短短嫁过去两年,已为丈夫张罗了几房?三妻四妾,都是常事。为着侯府福泽绵延,你该心宽些,给大事让路。” 贺知煜不解:“二哥为侯府长子,不是也没有纳妾?” 侯夫人不悦:“他是何身份 ,你又是何身份?你该知道,你父亲对你的期许,与你兄弟不同。” 贺知煜仍是没有说话。 侯夫人看他这次是要拒绝到底,话锋一转:“另外,你也该为云芍想想。” 果然,贺知煜的眼睛亮了一下:“这是何意?” 侯夫人叹了口气:“我也喜爱云芍。只是她已来侯府三年,三年都无所出。且她出身低,与侯府并不相配,这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实。只这两样,她便已十足落了下风。你若有个能在此两样上弥补上缺漏的平妻,你父亲尚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不能,只怕日子久了,你父亲终会不满。上次你也瞧出来了,你父亲实是不喜欢她这个人,便是她做的再好,于他心中也都是些旁枝末节的事情,也都是无用的。” 贺知煜这次听闻目光闪烁,似有些动摇。 侯夫人知道不能逼得太紧,得见好就收:“好了,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母亲也不愿逼你。但于此事上,你却必定要听我的。只一样,这事,不仅是对你好,对于云芍,也是多有裨益的。舒窈那边,你也该是多走动着,你们熟了,自会觉得同云芍一般好的。” 正说着,女使忽然来敲门:“侯夫人,少夫人和舒窈小姐来了。” 侯夫人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了,叫她们进来吧。” 岳舒窈一进门,见到贺知煜,笑得春花灿烂:“表哥原来在姑母这里,让我好找。我还道是最近日日去你书房,你烦了我,要躲着我呢。” 侯夫人笑了笑:“说什么傻话,正说着要让知煜同你多走动,叫他带你四处逛逛呢。” 岳舒窈撒娇道:“姑母这么说,表哥却不一定依呢。” 侯夫人笑道:“他便是这么个少话的性子。他不说话,就是应了。” 贺知煜却忽然开了口,冷冷道:“我先走了。” 侯夫人对孟云芍使了个眼色,孟云芍赶紧拦住贺知煜:“世子,云芍正有一事要同婆母说,世子一同听听吧。” 贺知煜没说话,脚步却也没再挪动。 孟云芍赶忙拿出手中几本册子,分发给众人:“咱们汴京城北边的小汤谷,温泉是最好,京中的不少高门也都是常去的,听说去年连皇上都同贵妃娘娘去了。往年咱们都是在京中过年,这来来回回也没什么趣味。今年表妹来了,咱们倒是也可学着,一家子去小汤谷住上几天,舒舒服服过个年节。待到过了初三,到了亲戚走动的日子,再回来拜访。” 侯夫人翻开册子细细翻阅着,似是很有兴趣:“皇上也去过,那倒也是新鲜。似乎也不只是汤泉?” 孟云芍点点头:“虽然不在闹市,但那地方经营多年,倒也繁华。有集市、有庙宇、有雪场,周边也有镇子,不是荒芜之地,什么也都方便的。” 岳舒窈笑容覆满的脸上满是期待:“嫂子同我看过了,确是个好地方。舒窈还从没去过,很是喜欢。表哥也同去吧?” 贺知煜翻开看了看,里边的内容有地图和路径指示、有美景城镇圈点、有特色风物推荐等,标注得十分详尽。 他心里不觉升起些不悦,这些人坐享其成,只想着旅途之乐,也不知他的小美妻费了多少功夫才收集了这么多信息,又一笔一笔记在纸上,才合成这么一本她们潦草翻看几眼的册子,一页页全是心血。 如江时洲所言,这与他自己挑灯熬夜做的城防方案又有何不同? 让岳舒窈嫁过来?那是妄想。 他难道还能真信了侯夫人的话,再给夫人塞一个在侯夫人心里当着珠玉宠着的人来添堵。 她们既说不通,他得想个法子亲自同她说清楚。 贺知煜心里有些不爽,又想到届时岳舒窈必定又要惹些麻烦,想说自己不去了,抬头却发现孟云芍一双圆圆杏眼小鹿似的无辜,正求助似的看着他。 那眼神清澈而可怜,似是在说若他不允,自己定是难以交差,求他答应。 贺知煜心神一阵激荡,嘴里有些发干,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自上次见了江时洲回来,孟云芍就开始对他去自己房中推三阻四。 他本不常去,上次回来却格外想去。竹安都想笑他又不遵自己的规矩,为着他的身份才苦苦忍下未言,却又全都写在脸上,他瞧得出,可顾不得。 可是她说来了葵水身体不适,无法伺候世子。 他耐着性子忍了几日,她又说忙着清算年货,仍是无法伺候世子。 他想说自己只是想去看看她,想在烛火熄灭时分,摸一摸她的墨色瀑发;在夜色掩盖之下,肆无忌惮地环她入怀,可以不必再顾着白日的规矩礼仪,让一切变得正当合理。 说什么伺候不伺候,又不是非要行周公之礼,能静静一起待着,却也是好的。 可是他不敢说,怕她仍是拒绝。 怕她会如上次问她冠玉的事情一般,那么直白地拒绝,直白得让他难受。 岳舒窈羞涩笑道:“表哥,我听闻那里有一棵千年的连理树,和宫中的那棵不相上下,且许多有情之人都在树上系上红绸许愿,保佑情长岁岁年年。我们比不得你能常常进宫,一起去见见这棵,也是好的。” 连理树…… 是该带她去看看。 “好。”贺知煜答应了。 厅中众人都眉开眼笑。 孟云芍可算松了一口气,他若还是不去,婆母又必会再让自己再寻别的法子撮合二人,着实烦得很。侯夫人也暗自心悦,想是自己刚才的劝解起了作用。岳舒窈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心下十分爽快。 贺知煜想了想,问:“何日启程?” 孟云芍想的周到:“想着家中无事的哥儿和女眷,收拾妥当,后日便可出发了。世子在朝中事多,等到除夕再去也是可以的。我把你的衣物一并准备好,你当日下了朝快马过去便是,什么都不必操心的。” 贺知煜却唤竹安道:“竹安,送信去宫中吧,说我自今日起开始休沐。” 竹安惊到了:“啊?今日就休沐?这离除夕还有好几日呢。” 侯夫人也惊到了,阻拦道:“其实也不必……” 贺知煜却依旧同竹安道:“辛苦忙碌了一年,也是该好好休息下了。你尽管去送信,就说我同家中女眷一起去泡温泉,放松放松。” …… 宫中。 一双狭长的单凤眼冷冷扫过桌上的奏折。帝王的威压化作实质隐隐流于空气中,空阔的大殿里落针可闻,宫女太监都低垂眉目,不敢言语。 龙椅上的人却伸了个懒腰,又随意翻起了近日官员休沐的统计呈报册,慵懒的嗓音响起:“年节到了,也无甚新鲜事。这帮人虽心里想着新春磨着洋工,告假休沐的倒也不多。” 他又扫了一眼,忽然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名字:“知煜这就休沐了?真是奇怪。” 忽然,他似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道:“难道,就是最近了……” 第25章 趣味 四弟刚刚送来一个美人 温泉之行便是敲定了, 可却没有按孟云芍所想,后日便出发。 循着侯夫人的意思, 孟云芍又张罗了贺知煜大姐宁国公府曹家同往。 因着人多事杂,又拖了一日,方才成行。 众人到了小汤谷,看到山野视线开阔,间有汤泉热气涌动,群峰峰顶白雪皑皑,在金阳日照之下熠熠生辉。都感慨与城内景色截然不同, 别有风情。 两家人循着孟云芍早已筹备 好的汤泉府邸先放下了行李,便去用饭。众人欢欢喜喜坐了一大桌,倒也热闹。 孟云芍准备了风物小菜, 一一端上桌, 又差素月上前为众人介绍。 素月嫣然一笑,一一介绍道:“各位主子, 这道炖鱼脍用的是山中冻湖的野鱼, 在冰面上凿了洞现钓上来的, 最是鲜美。这道是用这山中所采野菜制成的风腌小菜,初秋采摘, 经历了九九八十一天腌制方才成味,虽算不上是佳肴大餐, 但酸甜宜人, 别有滋味。还有这个, 便是当地最有名的泉水蛋,是用温泉水煮制而成,嫩滑无比,绝无腥味, 主子们尝个新鲜吧。” “介绍的好。”一个男声突然响起。 素月循着个陌生声音望去,却是贺知煜大姐的夫君,宁国公府的嫡子曹霖。 曹霖笑道:“亲家府里的丫头也是不一般呢。人打扮得清爽宜人,说起话来也利落干脆,是亲家调教有方。”说完,一双桃花眼笑眯眯,毫不避讳地打量起素月。 孟云芍见状,本打算让素月伺候用饭,却赶紧吩咐道:“素月,这里没你的事情了,去厨房看看菜吧。” 素月得了令,赶紧走了。曹霖的目光却追随她而去。 “知煜敬姐夫一杯。”贺知煜突然对曹霖说。 曹霖回过了神,转头看向了贺知煜,觉得稀奇:“弟弟不必客气,你主动敬酒还真是稀罕,可折煞你姐夫了。”说着把手中的一杯酒一饮而尽。再回头,却发现素月已然不见了。 见曹霖还是朝素月走远的地方张望,孟云芍转移话题道:“还真是可惜了,这里的镇子有个习俗,在小年夜会放烟花,可惜咱们晚了一日,却是没有看到。大姐,姐夫你们说呢?” 贺知煜的姐姐贺清娩兴致不高,有些心不在焉,只淡淡笑了笑。 曹霖听到孟云芍叫他,回转过头,也来了聊天的兴致:“弟妹说的没错,我也听说这地的烟花极好,且那品种是宫廷专用的。因着这里地广人稀、山景开阔,燃放烟花也无甚影响,先皇特批了这里到了年节可以使用。城中有不少人每年特意赶过来看。咱们这次却是错过了。” 岳舒窈有些遗憾:“那可真是可惜了。不过明年还是能来看的,是吧表哥?” 贺知煜如同未闻,没有说话。 孟云芍圆场道:“刚才没来得及看,我给大家分了屋子,写在这里了,都看看可合心意?”说着便把几页纸分给了众人。 贺知煜拿起了纸,发现自己竟没同孟云芍一屋,且距离甚远,反倒是离岳舒窈的住处很近,一脸疑惑地看着孟云芍。 孟云芍却假装没有瞧见他在看自己,继续同众人说分配房间之事。 贺知煜伸手在桌下轻轻拉了她的衣衫一下,孟云芍躲无可躲,对着他温柔一笑:“世子,这房间都是同侯夫人看过的,可有什么没照顾到的吗?” 贺知煜无语了片刻,道:“我看见东院无人,我要一人去东院住。” 孟云芍还没开口,岳舒窈说道:“这东院还挺大的。表哥一人住着也是冷清了,那我移到东院门口的这屋子,既不在同一个院,也能相互有个照应。” 贺知煜还没说话,侯夫人便道:“舒窈想得周全。知煜你难得休沐,要多照顾一下表妹。” 贺知煜不置可否。 待到用过了饭,众人都回去收拾屋子了,贺知煜喊住了岳舒窈。 “表妹。”贺知煜看着众人已纷纷离去,道:“我有话同你说。” 岳舒窈心中欣喜,她听侯夫人之前的消息,说是已劝得贺知煜动心,以为他是有什么体己话要同自己说。 岳舒窈连忙凑上去,一脸春风笑意:“表哥有什么事吗?” 贺知煜却正色道:“岳表妹,近日以来,不知我是否误解了你的意思,今日想同你说清楚。” 岳舒窈听他语气,面色一变:“表哥想说什么?” 贺知煜坦诚道:“我并无心纳妾,更无娶平妻之意。特同表妹说明。如果是我误解了表妹的意思,还请表妹见谅。” 岳舒窈沉默了半晌,道:“表哥,你我两家原本就是要结亲的,不过因为孟家从中作梗才耽搁了,如今不过是回归正途。近日,我放下身段,屡屡主动找你,你却冷若冰霜,这可是侯门之道?又岂是君子所为?” 贺知煜却言语冷冷,答非所问:“我已同母亲说过,也同你说过。我已十分烦躁,若你仍是不依不饶,也莫怪我无礼了。” 说完,贺知煜大步离开,只留她一个人站在冷风口里。 岳舒窈紧紧咬了咬下唇,对着贺知煜的背影压低了声音:“我不会轻易放弃。你不听我的,还能不听姑母的?” 其实,她也没有多么喜欢贺知煜。 说实话,上次在侯府门口见到贺知煜的时候,她几乎没认出来。 不过是童年时见过几面,虽贺知煜当时长得道门仙童一般好看,一双深潭似的明眸又有着一般孩童没有的沉稳,确实叫她记住了几分。可年岁久远,又留下了几分印象呢? 可她自小听姑母所说,一直承诺自己是要同贺知煜成亲的。她在岳家过得不好,这门姻缘便成了自己的心之所系,愿之所托。如今徒然让她放弃,她又怎么甘心? 岳舒窈却听到旁边树丛一阵窸窣响声,似是有人在偷听,薄怒已然上了脸:“谁?” 从树丛中走出来的,却是柳姨娘。 柳姨娘看着岳舒窈一脸的怒意四起,却笑了:“我看你呀,还不是真的想嫁入侯府。” 岳舒窈知道侯夫人和柳姨娘位子不同,有些不对付,不想同她说太多:“又关你何事?” 柳姨娘笑道:“我帮你出主意,你却这般。” 岳舒窈今日羞辱已经受够,由着自己耍性:“一个妾室,能有什么好主意?” 柳姨娘却一点都没恼:“妾室又如何?凭我在侯爷面前,多年受尽宠爱。我便是比旁人都要了解,如何拿下男人。” 岳舒窈听闻,心里有些心动。她确是知道,柳姨娘一直是侯爷最看中的,多年宠眷不衰。 柳姨娘看她目光闪烁,继续说道:“我先说一句话,你听听是也不是。要想拿下三哥儿,靠着在他面前装巧卖乖,是绝不可能的。想必,你方法已经用尽,却仍无效果吧。我倒是有一个好主意。” 岳舒窈想想自己近日处境,知道她说得极对,语气柔和了三分:“那你倒是说说,有什么法子?” 柳姨娘却道:“我却不会白白给人出主意。你日日在侯夫人身边,想必知道些隐秘之事。若这里面有关于孟云芍的把柄,你挑一个告诉我,我便也告诉你。咱们公平合理,两不相欠。” 岳舒窈疑惑:“你同她有什么过节?” 柳姨娘笑了:“我便是天生看她不爽利,又有什么不能?她于你实是阻碍,我帮你解决了她,于你又有什么损失?” 岳舒窈不是很相信柳姨娘,可她想起刚才贺知煜的冷言冷语,以及近日以来种种冷落都历历在目,若是能利用柳姨娘给孟云芍添添堵,也未尝不是好事。 于是便叫柳姨娘附耳过来,同她说了怀疑孟云芍身体有疾,不能生育之事。 柳姨娘得了消息,笑道:“确是货真价实的好消息,那我也遵守承诺。你听我一言,若要拿下三哥儿,你需得从他这个人的性子入手。他严于律己,极重规矩。若是你想个计策,让他一不小心同你有了肌肤之亲,夫妻之实,以他的规矩性子,必会对你负责到底,必不会让你吃亏。你若需要,”柳姨娘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我这里有房中秘药一夜春,能让中药者情。欲似火,保你心想事成。” 柳姨娘说着便拿出一个精巧的镶银紫葫芦瓶。那葫芦瓶不过小指大小,色泽浓郁,雕工精美,只是看着不像本地之物。 岳舒窈没想到竟是此等龌龊方法,瞪大了眼睛,怒火直冲天灵盖:“我还当你是个什么好的,竟能说出如此不知廉耻的话来!我岳舒窈名门贵女,便是不嫁,也断不会做出如此龌龊举动!” 她刻意不看那瓶子,仿佛看一眼都像是脏了自己一般。 柳姨娘讪讪笑道:“不做便不做,生什么气。” 岳舒窈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快步走开了。 正巧柳姨娘的 儿子贺知霖路过,看见岳舒窈满脸怒气地走了,问柳姨娘:“娘,这是怎么了?你何必同贺知煜未来的平妻较劲?” 柳姨娘收了笑容,道:“我几时同她较劲了?我好心给她出主意,她却当成我要害她。她若当上世子夫人,我反倒高兴。不过,今日得了孟云芍的把柄,也是颇有成效。” 贺知霖懊恼道:“娘,你做什么和孟云芍不对付?你说你惹他们一家子做什么?上次惹得三哥不痛快,差点把我的不慎言语捅给陛下!娘,你也该为儿子想想。” 柳姨娘恨铁不成钢道:“你以为你娘我很闲吗?专挑着无关的人找不痛快?你娘多年宠眷,靠的不光是以色侍人,还有你娘对侯爷的了解。侯爷看重门第,纵是宠我多年,我也只能是妾。他对待孟云芍的态度也是一般,怕是早就想法子让她别待在世子夫人的位子上了,只是这事没那么急,也没有由头,便一直耽搁着。我若能为侯爷分忧,自然能得侯爷青眼。” 贺知霖恍然大悟:“原是如此。我好不容易寻了乐府一个妙人,正想着这几天舒坦休沐,送于三哥。那我还送是不送?别耽误了那岳表妹同三哥说亲。” 柳姨娘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道:“送,为何不送?正好激将一下她。” 贺知霖又看着柳姨娘手中未及收回去的银紫葫芦瓶道:“既然岳表妹不用这好东西,娘不如给了我,我总能派上些用场。娘放心,儿子知道轻重,断不会乱用。” 柳姨娘斜着眼睛瞪了他一眼,终是一把塞到了他手里。 岳舒窈走后,直奔侯夫人处而去。 她想了想自己的处境,想着这次不能再继续告状了,恐惹得侯夫人心烦,再不帮她。便只让侯夫人帮她喊出贺知煜就行了。 柳姨娘有一点确是没有说错,贺知煜看中规矩名声。虽则她做不出下作的事情,但只要她因着亲戚关系,多去寻他几次,天长地久,以后慢慢的看见他们二人同行的人越来越多,来上一段时日,必传得满城风雨。 到时候贺知煜自然会因被声名裹挟而不得不同意这门亲事。 她同侯夫人说了一会子话,撒娇让侯夫人请贺知煜过来,陪她去镇子集市上逛逛。 侯夫人允了,喊了贺知煜过来。 这次贺知煜却没拒绝,脸上也没有任何不悦神色,竟直接答应了。 岳舒窈心中痛快,心想你再不满意,还不是不能忤逆自己母亲的意思。 两个人并排而立,走到了东院门口,贺知煜忽然停住了。 岳舒窈问:“表哥怎么停住了?是反悔了?可是你当着你母亲大人的面答允的事情,若是片刻便反悔,表哥也太言而无信了些。” 贺知煜却少见地笑了:“不是。只是想着还是人多些热闹些,想再喊个人去。” 岳舒窈笑道:“表哥说的是嫂子么?我听姑母说,嫂子刚才同素月出门了,并不在这里。” 贺知煜看着她,目光灼灼:“既然出来休闲,喊你嫂子有什么趣味?我这里却有一个妙人,可以与我们同去,增些趣味。” 岳舒窈疑惑道:“不是嫂子?那是谁?” 贺知煜像是换了个人,脸上换上了轻柔和笑,往日的冷淡神色一扫而空:“四弟刚刚送来一美人,可与我们同行。” 第26章 灵犀 回眸一笑,百媚千娇 “依柔, 出来吧。”贺知煜道。 说着从东院门后,款款走出一位姿容娇艳的美人, 却是艳而不妖,娇而有度。她眉目单独看虽不算极上乘,但胜在仪态万方,一颦一笑都流露出一段风情。 冬日寒冷,她身型婀娜,步步生花,却衣裳单薄, 婷婷袅袅立于风中,更显几分楚楚。 那美人开口,声音悦耳如薄酒微醺:“世子。” 贺知煜玉面浮起浅笑:“依柔, 这是我表妹, 你该来见过。” 那唤作依柔的女子温柔开口:“既是表妹,那也同世子一样, 是依柔的主子。奴家见过表妹。” 贺知煜语调温和:“说什么奴家, 你已脱奴籍, 你我同游,何必如此拘礼。” 岳舒窈目瞪口呆。 这什么叫依柔的, 头发丝丝缕缕垂下没个端庄形状,双唇染得火红如同枫叶, 衣裳之外罩着一层柔粉薄纱, 美人倒是确实是个美人, 但一看便似是个秦楼楚馆的风流女子,亦或是乐府的伶人,贺知煜怎么同这样的人搅在一起? 虽说世家公子哥交往几个这样的“知己”并非稀罕事,出来游玩带着一起四处游荡有些风流韵事也是常事, 但岳舒窈还是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仿佛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贺知煜见她面上一脸的疑惑鄙夷,轻笑一声,解释道:“依柔因父兄受难,曾蒙尘乐籍,幸得四弟相助,终脱离苦海。但依柔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又于歌舞极通。表妹该是放下成见,礼遇待人。” 贺知煜一番话说得岳舒窈不好开口。 她若是嫌弃,倒显得自己格调低了。可让她假装大度不在意,又有些做不到。 贺知煜却没给她时间反应,轻笑道:“今日同游乡野,必是别有趣味。休沐便是要这般轻松自在,表妹别在意许多了吧。”说着未及岳舒窈反应,便出了门。 岳舒窈见那女子跟着贺知煜出了门,也顾不及想,跟着走了。 到了镇子上,贺知煜还真是来闲逛的,带着岳舒窈和依柔走走停停,随意四看。 逛了一会儿,依柔说听过这里有一家茶楼天悦阁,在当地十分有名气,不光有各类茶水点心,还有琵琶弹唱。贺知煜便说要带两个人去看看。 到了天悦阁,贺知煜寻了个宽敞的雅间,又点了些茶水点心坐定。 岳舒窈心里越发憋闷。 她越想越觉得不爽,那依柔是何身份?她又是何身份?凭什么让她同自己站在一起。 且一路上,贺知煜对依柔照顾有加,言语轻柔,倒是和往日的冷淡态度颇有不同,自己几次都插不进话。两个人倒像是一对,自己反像是横插其中的跳梁小丑。 她气不过,故意撒娇说想吃糖人,让贺知煜买给自己。谁知贺知煜给她选了个猴子糖人,却给那依柔选了支牡丹花形的,还笑着对依柔说是什么样的人该配什么样的物。虽没对着她说,可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她心里不爽,几碟子精致点心放在了桌子上,也无心去吃。 贺知煜却把一叠粉绿千层莲花糕往她面前推了推,笑道:“表妹这是气什么呢,怎么也不说话?我们出来游玩,你该大度些。” 依柔浅笑宜人,却言语讽刺:“世子怎么不懂,舒窈妹妹这是嫌依柔出身低,不愿与依柔同行。” 岳舒窈亦目光不善,满是鄙夷:“既知道身份,合该低调些。” 依柔也不是个善茬,不在意地笑了笑,道:“舒窈妹妹,我听贺四少爷说你想嫁与世子做平妻。若想做平妻,那必得有容人的雅量。我可听说世子那原配妻子孟氏,很是个贤淑人物。妹妹比得了吗?” 岳舒窈冷笑一声:“贤不贤淑,也与你这样的人无关。”她想了想,又道:“不是说依柔姑娘极通歌舞么,倒不如你现在就跳上一曲,给我们助兴?” 依柔却浑不在意,款款笑道:“这又有何难?”说着,还真唤了琵琶女为己弹奏,道:“我便舞上一曲,为世子助兴。” 岳舒窈看她要为自己跳舞,终于觉得自己占了些许上风,心里有些痛快。 琵琶声起,依柔轻旋舞步,姿态婀娜,如弱柳扶风。 她的步伐随着琵琶的韵律起伏游走,行云流水般自然,明明与琵琶女从未排演过,却似是已经练过了百遍般出神入化。她的腰肢细软,手臂纤柔,轻轻舞动,如花瓣随风吹落,似柳枝摇摆生姿。那眼神也是光华流转,顾盼生姿,婉转多情。 岳舒窈没想到她竟跳得这般好,一时间有些后悔。 她转头一看,旁边的贺知煜像是看痴了,嘴角含笑,目不转睛地盯着依柔。 依柔亦是看着贺知煜,眼中含媚。 忽然,琵琶声转换了悠扬曲调,她舞到贺知煜面前,又一转身,背对着他,轻轻摘下了发上的桃花簪,一头长发流泻而下。 忽又回眸一笑,百媚千娇。轻轻转手,似要用桃花簪挑起贺知煜的下巴,调情的意味弥漫四周。 就在此时,贺知煜眼中似闪过一点寒光,偏头躲开了,却又瞬间恢复了笑意。 依柔收了簪子又别到发上,笑道:“依柔献丑了。” 岳舒窈看到如此暧昧情景,心中既有酸楚,又有怒气,却无处发泄。 贺知煜却拍了两下手掌,道:“依柔姑娘果真是舞中仙,甚妙!” 岳舒窈有些薄怒:“什么乌烟瘴气的地方,出去透透气吧!” 说着便出去了。 贺知煜笑了笑,也喊了依柔一同走了。像是没注意到店小二和琵琶女一直隐隐的窥视。 …… 孟云芍这边,收拾好了行李,便同素月出去闲逛了。 一年到头没个安闲,这次她终是得了片刻的喘息。 两个人在集市上走走看看,亲亲密密,愉悦非凡。 孟云芍像是放出笼中的鸟,笑容都多了许多,见到什么都想买,一不会儿就买了不少东西。各种山野干货、当地风物、时令鲜品,都被她采买了回来。 素月问:“主子今日可是真大方,怎么见到什么都买?” 孟云芍拿起支淡蓝丝绒珠花在她头上比划了一下,甚是合适,对老板说:“老板,这个同刚才那个珊瑚手串一同包起来。” 说完,孟云芍对她笑了笑:“这个给你。” 素月拦住她道:“主子,咱们还要攒钱呢,可是不敢乱花。我珠花多的是,何必又买?” 孟云芍却麻利付了钱,道:“一支珠花,能值几个?我瞧着新鲜,你戴也好看。” 素月见她坚持,蹙着眉头没说话,神色仍是有些忧虑。 孟云芍笑道:“瞧我平时是有多小气似的!看把你愁的!实话告诉你,我可不只是随心乱买。我呀,是想着这里风物别致,想看看有什么能拿回京城卖的。你瞧这个桃木梳子,虽是朴素,倒也浑然天成,有些野趣。这种东西城中就没有。若是我能联系一批售卖,想必能赚上不少。你那珠花也是,拿回去我给旁人都看看。” 素月听她如此解释,才露出了笑容:“还是主子想的周到。” 说着,孟云芍却看见面前的摊贩上,摆着一个玲珑黑银盒子。 她被吸引住了,伸手拿起来打开看,里边放着十二根银针。银针纤长绵细,状似无物,只在对着阳光时闪出丁点幽蓝寒光,尾端却又是一段鲜红,艳如滴血。 素月看她看得入神,问:“主子,这是什么?” 摊主笑道:“这位姑娘好眼光,这是产自大盛国的碧彤针。是个稀罕物料,便是在大盛国也只有薛氏的能工巧匠才能打造,我也是偶然得之,等待有缘之人。” 素月好奇道:“瞧着倒是有趣,可这究竟有何用途?” 摊主道:“此针玄妙,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 素月知他是故意卖关子,也倒是捧场:“如何杀人?又如何救人?” 摊主道:“若用此针当做暗器,虽看似雨丝般和软却能一瞬穿喉而过,杀人无形。若用此针用来疗愈,却能细微入里,比寻常针灸更能手到病除,增效数倍。” 素月看着孟云芍仿佛十分喜欢,翻来覆去地看,起了好奇心:“那此物价值几何?” 此时,一直未说话的孟云芍却合了盒子,低头放了回去:“此物名贵,咱们买不起。” 说着她一抬头,却看见了贺知煜。 贺知煜平时喜穿深色,不是沉黑,就是墨绿,要么绛紫,可今日却是一身淡青色长衫,简单用飘逸长带束了发,一派闲散公子哥的模样。 孟云芍却看见他旁边跟着岳舒窈……和一个风月女子。 孟云芍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小声喊了句:“世子。” 贺知煜走近,刚刚还春风满面,和旁边的女子谈笑风生,此刻面上又换了冷淡神色:“你怎么在这里。” 孟云芍被他一句话说的有些懵。这温泉镇子就这么大,碰上了难道算什么稀罕事? 贺知煜面色冷峻:“今日刚到。你身为侯府世子夫人,自该操办家中事宜,打点府中一切。母亲是否已经安顿好?长姐一家又是否已经安顿好?你却在这镇子上,由着自己闲逛。” 贺知煜脸色不善,言语里带着威压,吓了孟云芍一跳,久久没说出话来。 旁边的素月也少见世子如此脸色,也低着头不敢言语。 贺知煜又道:“坊间盛传你贤惠持家,是个明事理的贤妻,你虽身无所长,于这一点上确是妥当。你该警醒着些,知道自己的身份,懂得何时该做什么。” 孟云芍张了张口,想为自己解释:“世子,今日我是……” 贺知煜却冷冷打断了她:“回去吧。” 孟云芍不知道他今日是怎么了,话说得如此重,却也不敢忤逆,低眉顺眼道:“世子,孟氏知道了,这就回去。” 孟云芍转身,贺知煜忽然又叫住了她:“把我同两位妹妹买的新鲜物件一并带回去吧。” 孟云芍看他提了满手的东西,也不知道这一路给“两位妹妹”买了多少,再瞧瞧自己刚才也置办了不少,已然有些拿不了,却仍是乖顺点头:“好。” 说着从贺知煜的手中接过了物什。 依柔笑道:“世子别生气,我瞧着这摊子上的珠花好看,虽不名贵,倒也清雅,世子给依柔挑一支戴上吧。” 贺知煜听闻,又转了面色:“好。”说着拿起了一支海棠色珠花,在依柔的鬓边比了一下,似要看插在何处合适:“这颜色衬你。” 依柔低垂下头,等着贺知煜为她插上,长发垂髫,露出一段雪白纤细的颈。 她等了许久,贺知煜却没有动作,只是笑着说:“仍是俗了,难配依柔妹妹清雅。”说着又放回了摊上。 又转身对孟云芍道:“怎么还不走?” 孟云芍赶紧拉上还在愣神的素月,一起走了。两人提着不少东西,步履有些蹒跚。 因提着重物,走了好一会儿,两人才终于回去。一直忍到回去进了自己屋子,素月的眼圈红了。 孟云芍看见了,问:“怎么了?” 素月有些哀戚:“我就是看不得旁人欺负主子!世子怎能如此?他自己同两个姑娘闲逛,却赶主子回来辛劳!岳姑娘也就罢了,旁边那个妖娆无格的又是哪个?”说着,竟兀自抽泣了起来。 孟云芍给她擦了擦眼泪,柔声道:“是我不对,刚怕被人听见,路上没同你说。” 素月擦了擦眼泪,问:“没同我说什么?” 孟云芍道:“世子有要事在办,自有安排,刚才那些话是故意说的,你别当真。” 素月睁大眼睛道:“有要事在办?主子如何知道?我也没见他同你说。” 孟云芍笑了笑:“我就是知道,你别乱想了。听世子的,这几天咱们就在家里泡泡温泉,睡睡懒觉,少出去逛吧。” 素月收了眼泪:“别是主子为了让我高兴,故意诓我的吧?” 孟云芍温柔神秘一笑:“你等着瞧。” 素月才终于破涕为笑。 孟云芍见她不哭了,也跟着勾了勾嘴角,心里却忍不住升腾起一阵忧虑。 她还从未见过贺知煜这般,毕竟是自己夫君,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事情,是否有何危险。 第27章 危机 忽然一把刀伸到她颈前 孟云芍正想着, 忽然有人来敲门。 她打开门,原来是贺知煜的大姐贺清娩。 贺清娩是那种典型 的大家闺秀, 名门贵女。 她永远都是一副妥贴体面的样子,一身遮不住的非凡贵气,妆容温婉而恰到好处,衣饰华贵而不事张扬,从头到脚都一丝不苟。 孟云芍见到贺清娩的次数不多,但一直对这个大姑姐的印象十分好。 有一次,孟云芍在贺知煜的书房里见到一幅《兰亭集序》的字, 那字体刚柔并济,气韵磅礴,连绵不绝, 却又透着隽秀节律, 似是女子所写。 孟云芍见之向往,想着背后书写此篇的定是个胸有千秋, 不受拘束之女子, 询问贺知煜是哪位名家作品。 贺知煜却说是姐姐所写。 贺清娩的婚事也不错, 是当年侯爷亲自定下的,嫁的是门当户对宁国公府的嫡长子曹霖。 只是孟云芍私下里听说, 曹霖长得虽也是一表人才,但却是个好色之人, 贺清娩同其成婚几年, 已经为他张罗了姬妾七八房。 是故那天曹霖多看了素月几眼, 孟云芍就心里升腾起不好的预感,赶忙让素月走开了。 这次她开门见到是贺清娩,瞬间想起了饭桌上的事情。孟云芍霎时猜想是不是曹霖托了贺清娩来当说客,想把素月要了过去。 贺清娩进门的瞬间, 孟云芍虽面上微笑温和,心里却已暗暗开始盘算若真是素月的事情该如何拒绝。 她与素月情同姐妹,断不能让她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去给别人当通房丫头,便是做妾她也不同意。 哪怕就是她自己想,她也要拼着得罪了她,把她骂醒才行。不过她觉得以素月的性子,也断不可能同意。 孟云芍打定了主意,面上却丝毫不露,只客客气气地把贺清娩请进了屋。 孟云芍有礼道:“每次见大姐都是匆匆,正好今年过年咱们一起聚聚。” 贺清娩笑了笑,道:“是,咱们姑嫂好好聊聊。” 孟云芍也不想打太极,直白问道:“不知大姐今日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贺清娩却说:“也没什么事情,不过叙叙话罢了。” 孟云芍想是不是自己猜错了,又问:“大姐……是来找世子的吗?” 贺清娩却柔和一笑:“也不是。”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云芍,你和知煜这性子的人在一起相处,定是很难吧?他这性子,便是会让女孩子吃苦的。” 孟云芍觉得稀罕,还从没听过旁人问过,她和贺知煜是否相处难。 每个人都说,她是高攀侯府,她该伏低做小,夹起尾巴做人,可大姐却说她难。 她亦想起了贺知煜从南洲回来时,祖母为难她的那日,是贺清娩帮她说了几句好话。 只不过是短短一句问话,孟云芍却忽然有些感动。就像一个在风雪中走惯了的人,忽然有人把你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轻柔说着你辛苦了。让你一直以为已经变得很硬的心,忽然就软了。 不过孟云芍对着贺清娩,也不好说什么,她只静静地看了看贺清娩,一双杏眼明亮如镜,没有说话。 贺清娩又笑了,竟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我长你几岁,也不必在我面前拘着。他那个性子,我最是知道,不会待人好,也不会表达自己。我们这一家子,都是在规训里长大的,日日年年,难免已经不敢再露出自己本来的样子。但是……” 贺清娩看了看孟云芍,继续道:“不对便是不对。既已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也不能什么都再怨怪过往经历,怨怪父母,怨怪童年。若是自己主动改变不得,也不能怪旁人受不得你,离你远去。这世上,本没有什么理由让旁人什么都包容,什么都忍让的。” 孟云芍听她话锋转圜,还以为她会为贺知煜再圆回来几句,没想到竟又说了这番话。 孟云芍静静地听着,不禁握住贺清娩的手,有些动容:“大姐……” 贺清娩笑了:“其实有时候,这世上没那么多规矩,不过都是作茧自缚罢了。知煜和我,未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多年积重难返,明白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也许,我们都需要一个契机。” 贺清娩正说着,素月上来为贺清娩倒上了一杯滇红,行了礼,又退下了。 贺清娩笑着端详了素月片刻,道:“果真是个美人胚子。云芍人长得漂亮,贴身女使也是清雅灵秀,花朵一样的人,合该有个美好姻缘。” 孟云芍听她如此说,心里忽然一咯噔。 可贺清娩说完这句话,却再没提什么,由着素月下去了。又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 出门前,她又拉住了孟云芍的手,贴近了她,在她耳边小声道:“你留心瞧着,知煜心里是很有你的。” 孟云芍听了,有些脸热,没有做声。 贺清娩松了手,就离开了。 几日之间,倒也相安无事。 贺知煜四处溜达闲逛,真把休沐的几日用到了极致,专挑热闹繁华的地方钻。 先是去雪场滑了雪,又同一众雪场刚相识的人去湖边烤肉,还跑到冰球场去打冰球,又呼朋唤友一起去牧场看北境带回来的雪狐。 折腾了一番,最后还同一帮子人去看了当地极著名的连理树所在的万和山园。 若不是亲眼所见,岳舒窈还真不敢相信贺知煜竟有如此自来熟的能力,能滔滔不绝和陌生人聊上许多。 几天下来,岳舒窈已是十分疲惫,可看见那个叫依柔的也同表哥形影不离,心里气性越来越大,也起了一较高下的心思。 贺知煜倒也没怎么冷落她,到处带着她们二人闲逛,可她心中仍是不悦。 她想去告诉姑母告状,说贺知煜寻了个不正经的女子,日日厮混在一起,但又觉得以后的日子还长,难道她日日都要靠告状活着? 况且,除了到处游玩,他似乎也没做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样子,连人少的地方都没去过。 转眼到了除夕这一天。 今年侯爷外出办事,没在京中,祖母也同手帕交一起南去避寒,侯府的长辈并不多。 用过了年夜饭,贺知煜就起身同侯夫人告辞了。 侯夫人奇道:“你这几日一直在外头,怎么今日除夕,还要往外跑?” 贺知煜道:“儿子约了人,晚上还有些事情。” 侯夫人疑惑:“什么人?你在这里能有什么认识的人?” 贺知煜笑了笑,道:“没什么要紧事情。镇子上今夜有花灯表演,约了同伴想出去看看。” 侯夫人道:“既是去花灯,带上你表妹一起去吧。” 贺知煜恢复了常日冷淡,拒绝道:“今夜不便带着表妹。” 侯夫人有些不解:“不就是看个灯么,为何不能?” 岳舒窈也有些疑惑。 贺知煜没有说话,停了半晌,也没有过多解释:“确是不便。”说完,对着侯夫人简单一礼,便匆匆走了。 贺知煜一双长腿大步流星,几步就出了门。到了门口,他朝孟云芍看了一眼。 那目光深深,却意味不明,孟云芍的心徒然跳得快了起来,好似即将有大事发生。 岳舒窈心里有些黯然,不懂怎么今日不带自己了,也推脱身体不适告辞了。 可她回到住处,却恰巧看见贺知煜带了依柔,两个人说说笑笑出了门。 岳舒窈心道还当是什么事情,竟是美人在侧,携伴出游了。这几天明明都是三人同行,如今贺知煜竟撇下了她,带了依柔独自出去。 她前两日还无意中听见贺知煜私下同人说,除夕之夜万和山园本不开放,他要携家眷同游,包了园子,还请人保留灯盏。 岳舒窈心里想着难道是贺知煜要独自带那依柔同去夜游,那可也太抬举了她。 她有些想跟上去看看,又觉有些失礼,踟蹰了片刻,仍是抬了脚步。 岳舒窈刚走出几步,便碰见 了曹霖。 曹霖见她脚步匆匆,问道:“岳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岳舒窈急着出去跟人,没空跟他解释,随口道:“我要同表哥去万和山园。”说完便走了。 曹霖这几日心里有些憋闷。 他确是看上了素月。虽只是个丫头,但清雅中带着些端方,气质更不似普通丫头,瞧着就是个水灵聪慧的,绝非蠢物。 前几日,他对着贺清娩求了又求,让贺清娩去找孟云芍把素月要过来当通房。 贺清娩拗不过,去找了孟云芍,回来却说素月已经许了人家,和乡下的堂哥早就定了亲,让他不要再惦记。 曹霖虽想要美人在怀,但也碍着侯府的地位,着实也不敢太过得罪这位侯府来的大娘子。他便一直想着自己去同素月说。 国公府何等豪门世家,通房相当于半个主子,他不明白有什么不允的?什么乡下的堂哥,能比得过在国公府富贵安稳? 他身边多少小蹄子巴巴上赶子想往上攀,他还不乐意多看几眼呢。 可谁能想到那孟云芍,竟把素月护得严严实实,这几天都没有露面。 曹霖两次同她问起,那人人精一样,全都给搪塞过去了。一来二去,曹霖也就明白了孟云芍的意思。 他心下不满,觉得孟云芍定是想阻了素月的前程,怕自己少了个得力伺候的,没有同素月说。 但这么看来,那素月伺候人的功夫想必也是一流,才让旧主如此留恋,他更想着了。 曹霖听岳舒窈如此说,心道这么大晚上的,难道是要去那园子里看连理树,定终身么?没想到他这个亲家弟弟如此有情调。 曹霖想了片刻,寻思今日碰上,于他真算是好事一桩,他正好借此消息支开了孟云芍,让她忙着给自己救火,他再去找素月说个清楚。 他心中想着,正巧见到竹安过来,把他唤了过来,道:“竹安,我刚才碰见了知煜弟弟,他同我说今夜在万和山园包了园子,让你喊孟娘子过去,切记,只让她一人过去,不要带丫头女使。”说着神秘一笑。 好巧不巧,竹安这两日还看见贺知煜拿着孟云芍做的册子,定定在看连理树的一页。 他心中一乐,主子这是开了灵窍了,要同少夫人夜间同游看连理树,但也真是好事,赶忙去找孟云芍了。 贺知煜这边,却没去万和山园,反而同依柔去了镇旁的湖畔。 两人越走人越稀少,依柔轻轻一笑:“世子今夜,真要同依柔在湖畔的醉仙馆共度良宵,不醉不休吗?” 贺知煜笑道:“我人都已来了。” 依柔娇媚道:“依柔新练了绳舞,只跳给世子一个人看。” 轻云遮住了月光,投下了一片阴影,依柔看不清贺知煜面上的表情。 说着,两人一同踏进了醉仙馆。 除夕夜街巷锣鼓喧闹翻天,醉仙馆的大门缓缓关上,却透出一股诡秘的沉默。 就在门关上的瞬间,贺知煜忽然又反身推开了,笑道:“依柔先进去,我去去就来。” 依柔不解:“世子还有什么事情么?要依柔同去吗?” 贺知煜凑近了道:“有些准备,还是要知煜一人来做,依柔等着就是。” 说完又退了出去,转瞬消失在了夜色中。 依柔站在门内,皱了皱眉。 “他娘的,好不容易到手了,怎么又给他跑了!”一个满脸络腮胡手持长刀的大汉突然跳出来,“他还会回来吗?依柔费了这么多功夫,我们做了这么多准备,怎么这小子马上就要美人入怀又他娘的要出去做什么准备?只差一步,若是他刚才进了房内,兄弟们必已将他拿下!” 又走出来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道:“明明早就答应了依柔,怎么又走了?这么一来,咱们的计划全乱了,今日的布局全是白费。” 那依柔摇了摇头:“说不好,我瞧着确实是个浪荡公子,按道理今日该是上钩了才对?许是真去准备什么了?”她又想了想,道:“他与那岳家表妹也是交好,不知是否是怕岳表妹生气,又回去了。”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咱们从城内到这里这么多天,终于得了他落单的机会。这一击不中,日后怕是难了。”那大汉又问道。 书生模样的人思忖片刻:“我们暂且等等,派人跟着贺知煜,看他去做什么。今夜非要见血不可。” 贺知煜火速回到了长街上,街上挤满了看花灯的人,他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可再一抬头,他看见了一个在此刻着实不想见到的人,岳舒窈。 岳舒窈浅笑宜人,款款拦住了他的去路。 她刚才在街上张望了半天,正不知贺知煜去了何处,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此刻却被她捉到了。 贺知煜冷着脸道:“表妹,我今日真是有事,你离我远些,切莫误入险境。” 岳舒窈笑道:“险境?表哥说什么笑话?皇城根上,天子脚下,这除夕的大街上能有什么险境?” 贺知煜急道:“让开。” 岳舒窈却笑意盈盈地站着,仍是不让。 贺知煜看见已然有几个人追了过来,有些急了:“你让开!” 岳舒窈笑道:“若我不让呢?让了,让你同那个叫依柔的,一起去看连理树?” 贺知煜余光一瞥,这几句话的功夫,刚才甩开的人已然追了上来,潜伏在人群中,重新盯上了他。 贺知煜叹了一口气,思忖了片刻,反而笑了:“连理树这种东西怎么好叫不相干的人同看?那依柔算什么?自然是要和表妹一起。我今日包下了园子,不如表妹与我同游?” 岳舒窈听闻,笑道:“表哥邀请,我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贺知煜定定看着她,忽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自然,真的总比假的好。” 醉仙馆内。 “贺知煜果然是去找他那个表妹了!两个人一同去万和山园了!”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推开了门,对着书生模样的人报信。 那书生笑道:“果然是色令智昏,最后还是栽在美人上,不是依柔,也是表妹。那万和山园空阔依山,正是擒拿的好地方,今日就让他葬身此地,给萧将军陪葬。” 孟云芍这边听到竹安说世子让她去,她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说不上来,心里有些乱糟糟的,又怕耽误了贺知煜的事情,仍是依言去了。 待到了万和山园,却是空无一人。 夜风寂寂,万籁俱静,只有灯烛与月光长明,静默无声地照彻山崖边千年的古树。 忽然,孟云芍听见了几声人语,她本能地躲到了暗处。 人影晃过,是贺知煜和岳舒窈。 孟云芍听两人说着话,也没有贸然上前。只见两人闪过树影暗处,贺知煜的声音响起:“表妹稍等片刻,这里有些暗,我去拿盏灯笼。” 岳舒窈没有回答,却坐在了树下的长椅上静静等着。 可是等了许久,都不见贺知煜回来。岳舒窈也没有心急,仍是规规矩矩地坐着。 孟云芍渐渐察觉不对,总觉得四周有隐隐的响动,却又听不清楚。越等越觉得气氛诡秘,心下开始后悔贸然出门,想要悄悄退出去。 就在此时,一个响亮的声音如惊雷般炸起:“他娘的,怎么又不见了,要不是刚才人马都还没到,该是刚才就抓住了他!他那个娇滴滴的表妹还在这里,不如先抓了当人质!” 一个大汉从树林中里跳了出来, 一把抓住了岳舒窈。岳舒窈一声惊叫,挣脱不得。不知为什么,孟云芍觉得她好像看起来显得比平日要高。 紧接着,密密麻麻一大群人,流水一般在空地上出现,各个都拿着刀剑,十分吓人。 为首的是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道:“不怕,他一个人跑不了,搜山!” 孟云芍惊呆了,又往树影里退了退,怕自己发出声音,死死捂住了嘴巴。 “梁副将,知煜已经恭候多时了。”贺知煜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的高地上飘来。 伴着贺知煜的声音,周围高地忽然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把,密布着弓箭手,把中心的空地围得密不透风。 “贺知煜,你真是阴险狡诈,连自己表妹的性命都不顾!你若敢放箭,我便让你表妹死无葬身之地!”那大汉紧紧抓着岳舒窈骂道。 岳舒窈已然傻了,哭得梨花带雨,抬不起头。 贺知煜眼中却闪过寒光,毫不在意,挽弓如满月:“齐夫长,知煜素来冷血,从不受人胁迫。不如我亲手帮你解决了她。”说着箭头竟对准了岳舒窈,嗖的射出了一箭。 那大汉没想到他竟如此绝情,竟要射死自己的表妹,一时惊了,不知该作何反应。 电光火石间,正在哭着的岳舒窈忽然变了脸色,一个轻巧转身便绊倒了那大汉。 贺知煜的长箭在此刻堪堪到达,一箭穿透了那大汉的胸口,天衣无缝。周围众人都看得呆了。 趁着众人片刻的怔愣,弓箭手齐齐开射,空地中瞬间一片哀嚎。 转瞬之间,贺知煜又带着几个持剑的前锋到达,护住了岳舒窈。 那岳舒窈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个功夫好手,打斗几翻下来,孟云芍才对着光看得真切,原是个乔装的男子。 孟云芍终于放了些心。 就在此时,忽然一把刀伸到了她的颈边,一个男子一把抓住了她,喊道:“梁副将!又抓住一个!” 第28章 新岁 原来她已于我如此重要。 贺知煜转身, 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那被抓住之人, 竟是孟云芍。 人群中有见过孟云芍的,忽然喊道:“那是贺知煜的夫人!” 梁副将快步如闪电,跨到孟云芍的面前,用一把短刀抵住了孟云芍的脖颈,笑道:“贺知煜!命你的手下都放下武器!不然我就杀了你夫人!” 贺知煜面上不动如山,哂笑了一声:“梁副将这几年,是越长越倒退么?竟会以为我贺知煜会为了一个女子停手。不过是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妻子, 梁副将要杀便杀,想以此胁迫我,实在是多思了。” 梁副将一时想起坊间传闻, 说他这个妻子实是个身份低的, 靠着贤良淑德才在侯府堪堪站住一点脚,却于贺知煜只是平淡相处, 并无恩爱传闻。 他心念动了, 手中的刀便不由得松了几分, 盘算着如若此招不行,是否该猛的推出孟云芍, 趁贺知煜惊异之际,再趁机逃走。再让手下断后, 舍尾求生。 贺知煜面带微笑, 步步走近, 语带调笑:“怎么,梁副将又改了主意,不想杀了?” 梁副将看他距离已不过二三十尺,心中紧张, 手中的刀又不由得紧了几分,在孟云芍雪白的颈上划出了一串血滴。 贺知煜却停了脚步,笑道:“梁副将紧张什么,照你所言,该紧张的不该是知煜吗?” 梁副将听闻皱了眉头,片刻间几乎就要推出孟云芍。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忽然一个女声响起:“梁大哥,别中贺知煜的计!”却是依柔。 她款款走来,横眉冷对:“贺知煜,你这几日,对着我演戏,可真是辛苦。” 贺知煜浅勾了下嘴角,眼中溢出些阴鸷:“彼此彼此罢了。萧依柔,萧将军曾买下的乐妓,后随了萧将军的姓。听闻萧将军曾买下乐妓百人,你只是其中之一,你对他,可真是情深意重。你们实在寻不到我身上的破绽,便打听到我四弟在寻人送我,就装作是乐籍美人让我四弟中计。到底是我会演戏,还是萧姑娘演戏在先?” 贺知煜说着,又悄悄向前迈了两步,仿佛只是为了同萧依柔对话。 依柔轻柔一笑:“你这样的薄情之人,怎懂得我和萧将军的情感?不过,”她停顿了一下,道:“我今日却也想赌一赌,赌你是否对你这位夫人毫无情谊,可以看着她赴死而无动于衷。” 贺知煜面上收了笑容,眼神寒锋如刀:“我说了,我贺知煜,从不受人胁迫,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软肋。”说着,贺知煜扔了手中的剑,接过了手下递给他的一把短弩:“不牢诸位费心,我自己便可以处理。” 依柔笑了:“贺知煜,别装了。我这几日同你相处,你没有主动见过甚至提过你夫人一次。我竟也是眼盲心瞎,当真以为你们二人毫无感情。可现在想想,若是你之前对我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那反过来看,岂不正证明了你看中你夫人,才不愿这些麻烦事找上她?现在想想,那天在她面前,你连支珠花都不肯为我戴。还言语冰冷,赶她回去,实际怕不过是为了保护罢了。” 依柔退到梁副将身边,道:“带着她一起走,我赌她就是我们的保命符。”又对贺知煜道:“演了这么半天,世子怎么还不动手?是忘了怎么用弩吗?你便是让我看看,你到底下不下得去手。话说回来,你夫人娇柔,可没有刚才那位乔装打扮的兵士的身手,挣脱不开梁大哥的手。” 贺知煜冷笑一声,眼中寒光迸裂,伸手抬起了短弩,直指孟云芍。 孟云芍抬眼看他,两人静默无言,距离不过数尺,却又像远隔天涯。 她看周围星星点点的火焰,化作万点明光,聚于贺知煜的眼睛,极亮,也极稳。 他亦看着她,眼底不再是寒潭深幽,而是烈焰灼烧,翻滚不息,势可燎原。 她读懂了,那是一句,“信我”。 贺知煜扣动扳机,似真要发动短弩。 刚还轻松笑谈着的萧依柔和梁副将,笑容已然凝固在脸上,紧紧盯着他的右手,生怕他一个转圜,把弩头又对准自己,随时准备偏身闪过。 电光火石间,贺知煜却好似轻扬了一下左手,又好似没有,因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他的右手之上,谁都没看清那若有似无的动作。紧接着,他右手的短弩“嗖”地一声风驰电掣般射出,堪堪冲孟云芍直奔飞去。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梁副将似中了什么暗器,眼睛陡然睁大,手上拉扯孟云芍的劲力霎时松了。孟云芍反应神速,微一偏身,那箭弩擦着她的鬓边呼啸而去,打落了一绺长发。 碧彤针。 梁副将的咽喉上,十二支碧彤针穿越而过,泛着血色,散落在地。眉心另有一支银色细针没入半截,幽幽泛着寒光。 他一句话都再说不出,无声无息地倒下了。 场上霎时换了局势,贺知煜的一众手下把余下人等纷纷包围。 见此情景,贺知煜才后知后觉冷汗已经浸透了自己的里衣。 从北疆到京城,多少次刀斧加身,险象环生,他可曾有过此等心下寒惧的时刻? 贺知煜此刻心下澄明一片,堪堪冒出一个念头:“原来她已于我如此重要。” 然则,还没松下一口气,萧依柔垂死挣扎,突然挣脱了束缚,暴起猛得伸手一抓,想把孟云芍拉到面前。 孟云芍本离她不算近,但也许是她最后生的希望,萧依柔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速度。 孟云芍闪退一步,仍是被她抓住了衣袂。 她奋力甩手不得,突然依柔自己却脱了力。孟云芍收力不及,一个踉跄摔倒,手腕上的玉镯“叮”得一声撞上了山石,碎了。 原是贺知煜对着依柔的肩膀射出了一弩,呈时献血如注,手臂已然动弹不得。几个手下赶忙上前死死控制住了依柔。 孟云芍看再难有变故,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看着贺知煜踏着夜风,一步步走过来。 她心里忽然有些怕。 她心下一片明了,知道今日是自己错了。世子必没有叫她过来,她定是中了谁的计。她来了,差点耽误了他的正事,惹出了这样多的麻烦。 他若 出口责备,也是应该。 可是此刻,孟云芍见他脚步疾快,却仍是龙姿凤章,气度翩翩,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今日亲眼得见他脱险,便是被责备了,也是值的。” “世子,”孟云芍见他走近,打算先行认错:“我 ……” 贺知煜却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紧紧揽入了怀中。 孟云芍脑中一热,忘了刚刚想说的话。 孟云芍感受着他胸腔无序的起伏,察觉贺知煜整个人几乎有些颤抖,一时有些惊异,她脑中忽然浮现出贺清娩的脸,是她笑着对自己说:“你留心瞧着,知煜心里是很有你的。” 孟云芍仰起头,看贺知煜俊秀芝兰的脸。 他低垂了眼眸,不想让人看出眼里的神色。可坏在那双眼睛实在生得太好太动人,明光凝聚,是晨曦照湖映出万物,却又收敛光华凝于一人。万般情绪生长,在他眼中起伏涌动,如春潮生,如夏雨泽,过了许久,才被贺知煜堪堪压下,归于清澈。 若说她仍是什么都看不出,也未免太自欺欺人了些。 “贺知煜!贺炎!!你竟叫人把我绑了!还塞住我的口不让我说话!”岳舒窈的声音突然响起。 贺知煜听见有人在喊,松开了孟云芍。 岳舒窈走了过来,看到满地狼藉:“难道……难道是真的有事……”她看到依柔被捆在地上动弹不得,眼中写满惊讶:“你……竟是,竟是奸细?” 岳舒窈怔愣了片刻,想起自己晚上非要跟过来的情景,怕是差点坏了大事。又看到贺知煜紧紧握着孟云芍的手,想到刚才来到之时两人抱着的情景,心下忽然升腾起一种不知自己在胡乱折腾些什么的感觉。 她不过是想嫁得一良人。 嫁一个身份高贵能护得住自己不再受苦,亦可以怜惜自己的良人。可若是此人早就夫妻和顺,她横插一脚,便是得了平妻之位,就真能随心所愿吗? 她不怕争,她怕的是一生都要争,日日辛苦,如行钢丝。这几日她同依柔两个争来争去她便体验过了,那滋味并不好受,也并不比在岳家受苦强些。 就在此时,岳舒窈看到一个扮作自己模样的男子同几个兵士嬉笑着走过,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那男子看见了她,笑着说:“岳姑娘,对不起了。我是贺小将军的副将黎子墨,他想用你的身份诱逆党上钩,但又怕你会有危险,便让我扮做你的模样,实在是无礼了。”说着向岳舒窈拜了一礼。 : 岳舒窈思绪混乱,张了张口,听见自己说了一句:“无妨。” 岳舒窈沉默了片刻,道:“表哥,这里混乱,你和嫂子先忙吧,我先回去了。” 贺知煜道:“子墨,晚间路上人少,派几个人送岳姑娘回去吧。” 岳舒窈也没再拒绝,跟着几个兵士走了。 贺知煜捡起了地上散落的碧彤针,擦拭干净,装回了盒子里。 孟云芍走近细看,发现正是那天自己翻开的那套。 有些事情,当你一旦知道,那么连带着很多事情,便都有了解释。 孟云芍看着贺知煜,笑问:“世子怎么买了这个?” 贺知煜表情有些不自然:“看你拿着好看,随手买的。” 孟云芍却仍是笑着,有些不依不饶:“此针一支即可毙命,难道那卖给你的摊主没同你讲吗?世子真是同刚刚那人有深仇大恨,竟一次射了十二支。” 贺知煜却从梁副将的眉心拔下了一支银色长针,问孟云芍:“这是……是你射的?” 孟云芍笑了笑:“是。世子救我我固然相信,但我也需得自救。今日出来想着不知有何事情,便带上了些防身的东西。不过我这针却没有碧彤针的威力,我只能在针尖淬了迷魂香,中针者会瞬间昏迷。” 贺知煜问道:“对了,你今日为何出来?” 孟云芍:“是竹安同我说,世子邀我前来。我觉得有些不对,却也未敢怠慢。” 贺知煜思忖了片刻:“这倒是奇了,我从未说过。算了,回去问问他便知。” 贺知煜又想了想,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孟云芍看了出来,问:“世子……是有何话说?” 贺知煜面上一阵委屈神色,道:“你一个女孩家,何处学的用这杀人的碧彤针的方法?难道……难道……难道又是?他怎么……怎么……怎么什么都?” 孟云芍听他一会儿难道,一会儿怎么,吞吞吐吐不知在说什么。 她疑惑了半天,看着贺知煜脸上神色,终于明白,哦,他以为是江时洲教自己的。 孟云芍赶忙说:“不是不是不是……以前我娘教我的,不过她主要是教我救己救人用。只是此针名贵,我买不起,只自己仿了,效力却是远远不及了。” 贺知煜听闻,把针盒塞进她手里:“那以后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孟云芍也没拒绝,收好了,又去找自己摔碎的玉镯。 她捡起了几段,用手帕包了,遗憾道:“婆母送我的镯子却是碎了,这可如何是好。” 贺知煜也拿起一段看了看:“我不懂这个。不过这玉似乎确是少见,此色此泽微妙,该不是寻常品种。我听她几次提醒你戴着,想必是个稀罕物什。母亲那性子有时太严苛,遇事也不问青红皂白。若是你怕被责备,我先差人去寻个差不多的,你应付戴着便是了。反正若不是离得太近,也是看不出。” 孟云芍拒绝道:“那可不行,既是婆母心疼我才送我的东西,我弄坏了,便是拼着被责备也该同她说一声。” 贺知煜听了,也没再劝她,道:“那在我也在的时候说。” 说完,贺知煜不知又在想什么,幽幽看了她半天。孟云芍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问:“世子……又有何话吗?” 贺知煜道:“那天在街上,你见到我同两个女子在一起,有没有生气?”又微不可闻地小声说:“有没有吃醋……” 孟云芍扑哧一声笑了,看他问得正经,忍了又忍,含笑道:“世子若想让云芍生气,便该演得真些。不要递给云芍东西的时候,在云芍手心里轻轻画圈,生怕云芍不懂。也不要人家让你帮着戴支珠花都不肯,找些有的没的的理由。” 贺知煜皱了皱眉,轻声道:“那怎么可以,都还未同夫人戴过。”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有一兵士来报:“贺小将军,皆已处理完毕,相关人等已全部羁押回京。” 贺知煜道:“这些人打着报仇的旗号,四处作乱几年,虽人数不算极多,却着实是祸害,今日也了却我一桩心事。不过仍有一主力钟离冉未来,那人奸猾异常,却不知何时能再抓到了。” 他顿了顿,忽然笑了,对着兵士道:“我和皇上约定好了,若是事成,便燃放烟花为信,去准备吧。” 兵士问:“好的,是否像之前一样,燃放三支?” 贺知煜看了他一眼,却道:“不是有三百支么,全部燃了吧。” 兵士脸上惊了,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三百支?” 贺知煜笑了笑:“过了今夜,已到新岁。每每到此时,这些烟花都要重换一批,以防有受潮损坏到了需要的时候不能用的。处理了也是可惜了,今日我们燃了,也算是让这些烟花能物尽其用。” 兵士心道理儿虽是这么个理儿,但你噼里叭啦放这么多,本就是为了传信,皇上可是要看到的,届时又要如何解释? 行吧,反正也不用他解释,他何必操这个闲心。 孟云 芍觉得荒谬,却忽然想起来的那日她抱怨说没有看到烟花。 难道竟是为此? …… 宫中,皇上正在摆除夕宴。 忽然,贴身太监指着汤泉镇的方向,对皇上道:“皇上快看!是贺小将军的传信烟花!” 他侧身转头,遥遥看到一支紫色烟花腾空,接着又是一支红,然后又有一支黄,知道贺知煜已然事成。 皇上脸上浮现出笑容,道:“不愧是知煜。” 谁知,烟花竟越来越多,一支接一支,绚丽华光,层层叠叠,如梦如幻,照亮了天空一隅。宴席上的人都望向了汤泉镇方向的天空,啧啧称赞。 皇上脸上的笑容逐渐僵住了,变成了震惊。他看了良久,那烟花却似无穷无尽,不止不息,满脸狐疑道:“贺知煜……是开屏了吗?” 皇后款步上前,笑道:“皇上,是贺小将军在同您问新年安呢。” 皇上一脸的不信,却也没有言语。 皇后又贴近了他,小声道:“贺小将军这次是同家人一起去的。许是,为了给夫人看的。” 皇上不可置信地笑了:“谁?贺知煜?‘冷玉公子’?”这称号从他嘴里说出,似变成了朋友间插科打诨的笑料。 忽地,皇上又似想起了什么:“贺知煜竟也有这一天。让我想起前几日他休沐前,还同我要了一串大林朝会晤时的珠串,还点明了让我给他挑个最好的。” 皇上想了想,又笑了,伸手揽过皇后:“便由着他吧。这烟花既是好看,又怎能只便宜他做好人?朕也同皇后一起看吧。” …… 连理树下。 孟云芍抬头看漫天璀璨繁花,映照沉静星河滚烫。如痴幻梦境坠落,倾洒点点星辰。 贺知煜递给她一个木盒,打开竟是南洲珠串:“偶尔得之。” 孟云芍笑了笑,道:“夫君可否帮我戴上?” 贺知煜没说什么,帮她戴上了,却又像下了极大的决心,做出一副公平交换的样子:“那夫人可否同我一起在这树上系上红条?” 又此地无银三百两道:“我前几日为了勘察地形来过,瞧着不少人都这么做,很是有意思的。”说完有些紧张地看着孟云芍,似乎是怕她拒绝。 孟云芍心下敞亮,想到了贺知煜的用意,却想到自己本是不系之舟,早晚有离开的一天,不知能否回应他这份盛情。 那若是……若是当真两相情好,是否便不必走了? 她这么想着,心中却又浮现出了婆母、侯爷、祖母等一众人的脸。想起了无尽的规矩、纲常,雪地里的罚跪,无休止的忍让,不止歇的轻视。 她没有想好,却看见贺知煜面色是从未有过的殷切。 她听见自己说:“好。” 连理树,是两棵树木枝干交汇,缠绕而生,又合为一体。树高参天,树枝却低垂。 孟云芍同贺知煜一起系了红色布条。树旁灯烛明耀,照亮他含笑清俊眼眉。 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毕竟又是新岁。 第29章 夫君 你叫贺知煜夫君? 几位兵士送岳舒窈回了住处, 便走了。 岳舒窈因着晚上的事情,心情有些繁乱, 天色也晚了,便匆匆赶回了自己的屋子。 她刚到,却看见曹霖从贺知煜的屋子里出来,像是喝多了酒的样子,隔着老远就闻到一阵浓浓的酒气。 岳舒窈心下有些疑惑,贺知煜又没在,怎么曹霖从他的屋子里出来, 却也没有多想。 岳舒窈最烦醉汉,掩住了口鼻,想离他远些, 径直进了屋子。 谁知那曹霖路过她门口的时候, 自言自语道:“还当贺知煜是什么正经人,竟私藏着这种东西。哼, 今日正好给我派上用场。” 岳舒窈听这话说得奇怪, 一时好奇, 透过门缝一看,曹霖手中, 竟是那日柳姨娘手中的那瓶一夜春! 原来,晚上曹霖把孟云芍支走后, 便去她房门前截住了出来端东西的素月。 曹霖开始客客气气, 喊住素月, 素月亦十分有礼,询问他有何事情。 曹霖看她懵懂神色,才知原来不管是贺清娩还是孟云芍,都压根没同她提来给他当通房的事情。 他心中有些怒意, 又转瞬变成欣喜,怒骂这两个女人为着自己的私心没同素月说的同时,又觉今日自己必稳稳拿下。 他把人堵到墙角,直白说了自己的想法。 他看得清楚,那素月脸上,先是惊异,然后转为疑惑,最后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嫌恶。她嘴上却是客客气气,滴水不漏,但表达的意思又是直截了当的拒绝。 曹霖心中有些吃味,他堂堂国公府的嫡少爷,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一个小丫头片子竟能给他甩脸子,还直接拒绝。 一个通房而已,他能亲自来说已是给了她天大的脸面。按道理,他根本不需要她同意。 他又联想起连续这三个女人都拒绝自己,一个个都当自己是碟子菜了,眼神变得阴狠。 素月觑着他面色变化,被吓到了,赶忙进了屋子关上了门。 曹霖心中烦闷,一个人去镇子上喝了一晚上的酒。 喝着喝着,他突然想起了晚上岳舒窈同贺知煜去万和山园的事情,以及前几日陪伴贺知煜有个叫依柔的美人。 心道贺老弟自己左拥右抱,却只有他孤苦一人,不如他去求贺知煜,让他出面叫孟云芍把素月给了自己,贺知煜推己及人,必能理解。那孟云芍也定然不敢不从。 可他坐在贺知煜的屋子里等了许久,都不见贺知煜回来。 他一时无聊,见抽屉外露出一绺紫色的坠子,便打开来看,正是那秘药一夜春。 原是那日贺知煜四弟来送依柔时,还神神秘秘地把这药交到了他手上。贺知煜为着办事,也没拒绝,随手放进了屉中,却被曹霖摸了个正着。 曹霖是个风月场里混惯了的,拿起来闻了闻,便知此药作用。 他喝了不少酒,闻了此药有些上头,心道贺知煜装得明月清风,私下却如此多花样,他都用得,自己为何用不得? 不过一个丫头,今日大年夜尽兴,孟云芍也没在,不如对她用强,睡了也就睡了,事后她还能不从?那时倒要看他还想不想要了。 岳舒窈不知此中情况,却听他言语不对,拿那药说什么“派上用场”,又见他喝了酒,眼神邪恶,心中有些不安。 她犹豫了一下,披上了件衣裳,悄悄跟上了曹霖,心道若是他回的是自己的住处,也就心安了。 可那曹霖却直奔孟云芍的住处去了。岳舒窈之前特别注意了孟云芍的住处,是记得的。 岳舒窈心道孟云芍这次只带了素月出来,她自己又出门了,只怕现在那屋子也没人。岳舒窈放了些心,打算回去了。 她转身走了一段,却忽然想起,还有素月呀!那个一直跟在孟云芍身边的素月!那天饭桌上,曹霖对素月的心思,她也是真真看见的。 岳舒窈拧着眉想了想,为着一个不相熟的奴籍丫头,她何必给自己惹上些麻烦,那曹霖身份高贵,也是个不好惹的。便继续往回走了。 可又走出几步,她又想到曹霖可怕的眼神,良心上实在有些过不去。 岳舒窈一咬牙,转身往孟云芍的住处跑去。期间她还碰见了个懵懂的小丫头,让小丫头快快去喊贺清娩过来。 岳舒窈到了孟云芍的住处,正看见曹霖眼里迸出淫邪的光,他许是酒气上头,一边嘴里不干不净喊着让素月出来,一边“哐哐哐”地一脚又一脚踹着屋门。 岳舒窈心突突地跳,躲进了暗处,想看看形势。 这府邸原就是个度假的所在,房屋建的样式精美却不禁造,屋门自是不比侯府中结实。 他一个高大男子,几番猛踹下来,屋门吱吱呀呀响个不停,摇摇欲坠。终于,曹霖使劲儿“哐”的一脚,彻底把门踹开了。 他几步便进去,揪住了早已吓得瑟瑟 的素月,上来便开始扒素月的衣服。素月挣脱不过,外衣从雪白的肩头滑落,露出一段香肩。 岳舒窈眼看着形势危急,跳出来叫道:“曹霖!你这是做什么!你出身名门,总该要些脸面!怎能如此!” 曹霖此刻已是色疾攻心,眼睛都红了,抬头见是岳舒窈在门外喊,骂道:“关你屁事,滚开!”说着一脚踹上了门。门“砰”的一声关了。 岳舒窈急得没办法,左看右看,从地上拾起了块砖,猛的推开门朝曹霖后脑勺砸去。 那曹霖一摸后脑,手上竟沾了一片血红。 曹霖心下惊惧,虽不觉得有多疼,却着实有些后怕。 他怒急攻心,想他曹霖天之骄子,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他看上什么人,合该是这个人幸运,怎地一个两个全都针对他? 此刻他急红了眼,已顾不得岳家也不好得罪,上前几步就抓住了岳舒窈的长发,朝后仰去:“我虽不好动你,但你多管闲事,我该让你尝尝这一夜春的滋味。今夜你不得解药,必定情欲迷乱,若是你求我,我也能考虑考虑。” 说着曹霖拿起那银紫瓶,要把整瓶的药都倒进岳舒窈的口中。 岳舒窈拼死挣扎,可力气相差悬殊,难以脱身。她头发被拖拽,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却死死咬着唇不敢开口,怕曹霖把药塞进自己的嘴里,只发出断续的呜咽。 素月泪水都顾不上擦,衣衫也是凌乱不堪,赶忙跑出来帮岳舒窈。 可那曹霖在国公府长大,擒拿打拳哪个都练过,便是两个女孩相加也实在难敌,此刻他醉意朦胧,反倒更是力气徒增。 曹霖一脚踹开了素月,恶狠狠道:“待会儿再来收拾你。”又使劲儿掰开岳舒窈的嘴,眼瞅着马上就要把药倒进去了。 “住手!” 一声喝止惊得曹霖抬了头。 他一看,孟云芍正拿着一支短弩对着他。箭已在弩,堪堪就要发射。 孟云芍这边刚同贺知煜回来,贺知煜把她送到了门口便说还有事情要扫尾走了,还把弩交给了她说要明日去打野味。谁知她一进门,便看见了这一幕。 曹霖已杀红了眼,拽着岳舒窈的头发,道:“孟云芍,你算什么东西,敢拿弩对着本大爷!你那身份跟我们国公府差着十万八千里!我看在贺知煜的面子上同你说几句,你还真当自己是碟子菜!有本事你放箭射我,有本事你就射啊!我看看你们谁敢动我一根汗毛!” 孟云芍站在院门口,距离他有些远,是涂了迷魂药的碧彤针射不到的距离。 她想走近几步,曹霖怒喝道:“滚出去!今夜谁都别进来坏老子的好事!你再过来一步我马上踩花这小蹄子的脸!”说着把岳舒窈扔在地上,就要一脚踩上去。 孟云芍咬了咬下唇,心想若是万不得已,便只能用弩射他了,眼中手上都丝毫不敢怠慢,朝曹霖喊道:“曹公子,你若现在停手,我就当今晚的事情没有,你切勿坏了自己的名声!给国公府带来殃灾!” 那曹霖却浑不在意,**道:“这档子事,你们几个女的敢说出去?我要了谁,谁也只能把话吞肚子里罢了,只有你们女人才要在意名节!”说着他又拉起岳舒窈,又想把药灌进她嘴里。 岳舒窈死死闭住了嘴巴,却也已坚持不住。 孟云芍眼看不行,正准备扣动机括,却有一人夺过了她手中的弩,朝着曹霖腿上射了一箭。 曹霖惨叫了一声“啊——”,白色的裤子立时洇出一片血红。 “啊啊啊!”曹霖倒在地上,一边惨叫一边辱骂:“我叫你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竟然敢伤我!贺清娩,我要休妻!休妻!” 夺过孟云芍弩的人,是贺清娩。 夜色中,她的表情漠然。没有怨恨,也没有激动,亦没有哀戚。似乎躺在地上血流不止的不是自己的丈夫,甚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石头,一棵树木。 孟云芍喃喃道:“大姐……” 贺清娩停顿了片刻,转头对孟云芍勉强一笑,做出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弟妹,交给我来处理吧。” …… 因着这件事情,温泉之行草草结束了。 那一夜,孟云芍也没把烂摊子真丢给贺清娩一个人去管。 曹霖整夜声嘶力竭的叫骂,侯夫人如临大敌的愁苦面容,还有贺知煜得了消息又匆匆赶回来的惊异,岳舒窈和素月两人瑟瑟的哭泣,以及贺清娩跪在侯夫人庭前的沉默,都混乱交织在孟云芍的记忆里。 孟云芍想着此事必不能善了,可这件事却在那晚像唱到了一支曲子的最高调,待到第二日回京之后,却并没有孟云芍想象中直接掀起巨浪,但又像投入湖中心的石子,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绵绵不绝。 转眼年节已经过了。 不久之后,江时洲的请帖已然送到她手上。贺知煜拿起看了那帖子良久,上面还列了要请孟云芍过去听何内容,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都是些经商相关的要紧事,他也没说什么,由着孟云芍自己去了。 可家里多事,孟云芍听了半下午,不由得开始有些走神。 江时洲用书轻拍了一下她的头,道:“专心。多少人请我我都不去,给你讲你倒是心猿意马,浑不在意。” 孟云芍回过神,摸了一下脑袋:“江公子该是注意些言行,你讲课便讲课,动我头做什么?不合规矩。” 江时洲有些无可奈何:“你知道吗,你现在说话还真是像个高门贵妇了,张口闭口就是规矩。若是再在永安侯府待下去,怕是要变成第二个岳氏了!” 孟云芍白了他一眼,假装抱怨道:“听了这么久,老师也不让休息下。我只是在想着家里的事情。” 江时洲放下了书,坐到她对面:“还是贺清娩的事情?” 孟云芍点点头:“上次那个曹霖做下了那么龌龊的事情,清娩姐便提了和离。可是那曹霖毕竟被伤到了,他还喊着要休妻,两家一起秘密聊了这么多次,瞧着也没有真的撕破脸,可也没有最后谈下来。我是没见到,但我听夫君说,清娩姐在侯爷书房里跪了三日,侯爷也没答允和离的事情,还生了大气,斥责她不孝不义,竟敢伤了自己丈夫。” 江时洲脸有些黑:“夫君?你叫贺知煜夫君?” 孟云芍蹙着眉上下扫了他两眼:“江公子这话问得奇怪!世子本就是我夫君,我喊一声夫君又有何稀奇?” 江时洲幽幽叹了口气,不欲与她争辩,忽然道:“和离或者休妻,都不会有的。” 孟云芍:“都闹成了这样,还能过下去吗?” 江时洲:“这是利益联结的婚姻,本就不是为着感情才在一处的。国公爷虽这两年没什么功勋,但根基深厚,永安侯不会允许她和离的。贺清娩性子再强,手里却没有筹码对抗父命。更何况,他们家的子女有哪个是真豁得出去的。” 江时洲说着又看了看孟云芍,面露忧色:“还好伤了曹霖的人不是你,但我仍是有些担心。” 孟云芍:“我倒是想伤他!当时他就要把那怪药倒进表妹的嘴里了!是清娩姐从我手中夺过了弩。” 江时洲:“我见过贺清娩几次,瞧着也是个有风骨的。她是觉得你身份有些尴尬,不愿你卷入这些争斗,给自己惹上麻烦,才会这么做。” 孟云芍点点头,又叹息道:“清娩姐这么好的一个人,样貌品行昭昭如明月,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丈夫。” 江时洲:“但我怕,这件事虽会过去,但还是要有人负责。曹家不愿得罪侯府,若想还和贺清娩继续这门亲事,也是不能闹得太僵。岳舒窈是岳家的嫡女,怕是也能逃得了干系。最后只怕会怪到你这个无权无势的人头上。” 孟云芍没想到会绕到自己身上,强调道:“可我什么都没有做。”她自己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辩解有几分可笑,在侯府待了三年,她难道不知有些事情并不需要分辨的那么明白? 江时洲想了想,对孟云芍低声说了句话。 孟云芍听了惊讶:“都过去好一阵子了,这也没再提的事情,还会有麻烦吗?” 江时洲点点头,肯定道:“会。” 孟云芍蹙眉看了他片刻,心里对江时洲的信任占了上风,终是回答了一句:“好。” 两人怀着心事,一时无话。过了许久,江时洲忽然笑了,正色道:“今日课程竟全是浪费,你还想不想赚钱!为师觉得该罚!”说着又用书敲了一下孟云芍的头。 孟云芍有些心虚,一双杏眼明亮:“我自然是想。” 江时洲又换上了和风吹雪的温和神情:“好了,我说的这些你没听也就罢了,不过是些常规条文罢了,回头总是能补上的。楼下我请的人要到了,是棠枝记的女掌柜,你可要好好听了。” 孟云芍眼神一亮:“可是那位白手起家,现在却是汴京最大的头面首饰棠枝记的女掌柜纪芷兰?” 江时洲笑道:“正是。” 孟云芍起身下楼:“那我现在就下去了。” 江时洲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面上渐渐没了笑容,自言自语道:“阿笙,你可不要喜欢上贺知煜,那我就有些难办了。” 第30章 心上 他那箭射得可真好 孟云芍同江时洲在楼下等了一会儿, 棠枝记的女掌柜纪芷兰便来了。 孟云芍之前便听闻,她年过四十, 一直未婚,实属罕见。 她想着纪芷兰和自己婆母年纪差不多,该是个端庄秀雅的夫人,谁知纪芷兰看着十分年轻,左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丝毫没有四十多岁妇人的影子,穿着当前汴京最时兴的衣裳, 用的头面首饰更是不必说。 纪芷兰虽不是天生的骨相美人,却神采卓然,气质蓬勃, 让人见之难忘。孟云芍一时被惊艳住, 都忘了打招呼。 江时洲介绍道:“这便是棠枝记的掌柜纪姑姑,”又指着孟云芍介绍道:“这位是……” 纪芷兰打断了他, 笑意盈盈对着孟云芍道:“时洲, 你让她自己说。” 孟云芍张了张口, 却发现她已经很久没有同旁人说过自己是谁了,竟一时有些语塞:“我……我是永安侯府世子的夫人孟氏。” 纪芷兰笑着看着她:“不对, 你重说一次。” 孟云芍愣了愣,看着纪芷兰笑意盈盈的眼睛, 明白了她的用意:“我是孟云芍。”说着她自己也笑了:“可我不像姑姑, 给自己挣得了声名, 连一个可以形容的词也没有。这世上却是无人知道孟云芍是哪个。” 纪芷兰微笑道:“孟云芍就是孟云芍。记得自己是谁,便不会错了方向。” 孟云芍看着她的眼睛,盛满明亮和坚定,道:“云芍记下了。” 纪芷兰笑了:“样子是个乖巧聪慧的, 没嫌我拿乔托大。那咱们今日便从做生意最基本的东西讲起。” 孟云芍听她要讲最基本的东西,以为是些开铺子的流程、文书一类,道:“云芍在家中掌管中馈,对些经商的基本事宜是了解的。” 纪芷兰笑道:“我听时洲说了,你是个聪慧之人,能将本来表现平平的铺子做得有起色。那我就来问问,你近日可有发现什么可做的生意?”” 孟云芍想了想,老老实实道:“我近日去了温泉镇,看见些当地的风物,有当地的干物,也有手工品。拿回来试着放在铺子上卖了卖,初时也小赚了一笔,但不久便无人问津了。” 纪芷兰:“孟姑娘的思路确是精巧,但仍是失些道行了。我喜欢时洲这孩子,所以也愿意对你说几句实话,姑娘勿要怪罪。” 孟云芍听闻却来了兴趣:“云芍愿闻其详,姑姑不必在意。云芍摸索经商已有两三年,困顿已久,起早贪黑,却只能堪堪赚个辛苦钱。仰望云端的诸位,实在是不得法。” 纪芷兰神秘一笑:“经商最基本的东西,却不是些文书流程,店面管理之类,而是‘择道’。” 孟云芍:“择道……便是选择卖什么东西吗?” 纪芷兰微笑:“是。那孟姑娘来同我说说,你会如何选择卖什么东西?” 孟云芍认真想了一会儿,考虑了自己做铺面的原则:“我会选最好的东西。若是卖物,就是质量上乘,结实耐用。若是吃食,就是定要好吃,用料扎实。人们觉得好,自然就会来买。” 纪芷兰笑道:“孟姑娘是个仁义的人。听你说到吃食,我却也饿了。咱们在这里也是没趣,不如寻几个地方,边玩耍边学,也出去透透气。” 孟云芍心里有些犹豫,想到今日自己出来已是有些违背家中规矩,又四处闲逛怕被人看到。 江时洲见她面上为难,猜出她心中所想,故意激她道:“走么?小小岳氏?” 孟云芍瞪了他一眼:“走!” 三人到了街上,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纪芷兰带着两人去了几家糖水铺子,没一会儿孟云芍就吃了不少东西,山楂酸酪、焦糖奶皮、水晶芙蓉糕、桂花红豆陈皮汤、酒酿圆子等等,整个过程纪芷兰都没提经商之事。几个铺子却都是稀稀落落,只零散有些客人。 吃了一圈下来,孟云芍实在有些忍不住,问:“纪姑姑,刚去的铺子,各个都是好的,却不知道姑姑有何用意?” 纪芙兰问:“孟姑娘喜欢这几家糖水铺子么?觉着他们的东西好么?” 孟云芍:“喜欢!比家中师傅做得还要好吃。可是……”她自己说着便犯了难,这街上左不过就这么些人,想吃糖水的更不是主流,铺子却有如此多,且每个都是开了数年的老店,真不知这些铺子能赚到几何,道:“可我瞧着,他们也赚不了多少,难道是要多宣传,给自己涨涨人气?” 纪芙兰笑道:“那却是更后面的事情了。那孟姑娘想想,如果最重要的不是东西好,那又是什么呢?” 孟云芍:“那便是新!我刚瞧着有个铺子,陈皮汤里放了桂花,就同旁人不一样,很是有些雅趣。” 纪芙兰笑而不语。 孟云芍却自己开始否认:“虽有些趣味,又能引得我吃上几回?且这同我在温泉镇找些新鲜物什,本质上是一样的。人们新鲜那么一时半会儿,也就过去了。” 看她面色愁苦,江时洲笑了笑:“走,带你去我家新开的茶楼看看。” 孟云芍满脸疑惑,跟着他去了。 到了那里,孟云芍发现桌桌满人,座无虚席,和刚吃糖水的地方形成鲜明对比。江时洲找了个雅间,给她两叠点心,她尝了尝,虽也不错,但也并不比刚才糖水铺子里的更好,味道也没有更胜一筹。 孟云芍看着每桌的人,都是些书生模样,在探讨些什么。 江时洲笑道:“今年来京参加科举之人是往年的数倍,这些人大部分来自外地。我也来考过,是故知道这些考生最缺的,就是消息。茶楼是文雅之地,是科举之人常来交换信息的所在。” 他点了点桌子:“点心人人都吃过,但消息,却只有这里才有。” 孟云芍疑惑:“可你怎知今年科考人数会增加至此?难道你能掐会算不成?” 纪芷兰笑道:“时洲,也别卖关子了,快点说吧。” 江时洲面上仍是和煦笑容:“很简单。今年皇上颁布了广纳贤士的《招贤令》,采取了数种方法为考生大开方便大门。因有此令在先,必有此景在后。秘密,就藏在皇上年年的政令里。” 纪芷兰这次说得正经:“这便是‘势’。拿住了势,经商才能有大的成就。若是总在纠结些东西好不好,新不新,折腾再久也不过在皮毛上做文章罢了。有些路,若是一开始错了,便终究都是错的。” 孟云芍醍醐灌顶。 原来是自己没明白这一点,才迟迟没有大的起色。 孟云芍想了许久,忽然对江时洲幽幽道:“所以,你转售我那茶铺,是真的不欲再做小铺面的生意?是你觉得此势已去?” 江时洲没想到她这么快便想起了自己的事情,兀自笑了起来:“白纸黑字,我说得清楚,也不是诓骗你。如今茶铺的行当在小铺面上已没有空间,竞争尤为激烈。但高级的茶楼茶社却成了文人墨客谈诗论词的风雅之地,且一单收入可抵茶铺散卖几十单。我打算卖了些小 铺面去投些茶社茶楼,恰是有些巧了,才让素月上了钩。” 孟云芍有些愤恨:“那我岂不是……岂不是再如何折腾,也不过混个平平收成!便是从我选了这铺子的一开始,都已经注定了的!你这人为何不同我说!” 江时洲笑了一会儿,道:“如此当真!但我却也不能还你。这做生意,非得走过弯路,吃了大亏,才能摸到些门道。再者说,大家拼的便是眼力,我有我以为的势,你有你以为的,不过赌一个谁看得更准罢了。我却也不是神仙,不能次次都看得准的。” 孟云芍认赌服输:“谁要你还了,是我自己技不如人。我认。”但她仍是有些不满,恨得有些牙痒,从茶桌上拿起本书就要拍江时洲。 江时洲“腾”的一下跑出了好远,躲了出去,笑道:“便是在雅间里,又怎还打人?规矩!规矩!” 孟云芍也笑了起来,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 孟云芍回了侯府,便急急开始盘算自己手上的铺子,忽然觉得心思澄明,敞亮一片,如开了灵窍一般。 忙着理了几日,她速度盘了手里的钱,选了几个她认为的“势”,把银子全投了进去,心下一阵舒爽。 天已渐渐缓和了起来,贺清娩的事情几经周折,声响却越来越小,最后两家还是选择齐齐捂下了此事,当作无事发声。 贺知煜没再提起此事,倒是江时洲告诉她,永安侯和国公爷在朝堂上一派祥和,毫无隔阂。 只是从那以后,孟云芍也没再见过贺清娩。不知怎的,她总是时常想起大年夜贺清娩漠然心死的脸。 一日,孟云芍得了闲,盘了最近自己投出去的钱,短短不多时日,竟已有了惊人起色。 她忙唤素月过来一起算,两个人对着乐了半天。 素月却忽然想起件事,试探问道:“主子……已开春了,瞧着你那寒症也好了不少。近日你总是对世子过来推三阻四的,理由也都用尽了。世子虽没说什么,但那样子瞧着有些伤心,长此以往也不是个办法。咱们那……那药,还继续喝吗?” 孟云芍脱口而出:“喝!”她说着的时候,脑中却浮现出了除夕夜同贺知煜一起在连理树上挂红条时,他脸上的虔诚。“喝……还喝吗?”孟云芍转了语气,犹豫不决,问素月,也问自己。 素月也不知道。 前些日子,冬日红泥火炉旁,暖暖洋洋,主仆两个醅些薄酒,她听孟云芍给她讲了除夕的事情。 她倒没有细提两人在连理树上系红条的事情,只是眼神灼灼,说了些没说过的话。 她有些惊叹:“世子在外边原是如此样子”“他那箭射得可真好”“外头传闻不虚”。 也有些遗憾:“很想看看当年他破城而出的模样”“我若是男子也要从军”。 素月感觉的出她的变化。 素月叹了口气:“主子,有世子护着你,以后的日子怕也能越来越好的。那药咱们要不就不喝了吧。” 孟云芍蹙着眉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我再想想。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喝的。”她说着语气有些低落:“只是觉得他箭射得好罢了,跟我也没什么关系的。” 素月见她惆怅,对她说:“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主子的。” 孟云芍一把揽过她,笑道:“那若是素月以后也有了心上人,还要一直陪着我吗?” 素月嗔怪:“主子怎么又乱说。”心中却暗叹,她竟用了“也”字,自己却毫无察觉,还说只是觉得对方射箭好。 两人聊了一会儿,香陌来送了些糕点。 自从香陌上次被公孙燕利用,虽孟云芍最后也没罚她,但她自觉惭愧,一直对孟云芍怯怯的。 香陌放下了点心,却没有要走的样子,有些踟蹰。 孟云芍看出她脸上犹豫,问:“香陌,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香陌却扑通一声跪下了,哭道:“上次香陌对不起主子,被旁人利用,已觉得自己罪该万死,这次再不敢隐瞒了。” 孟云芍奇道:“怎么了?” 香陌却道:“奴婢前两日出去采办,却碰上了一位江公子。奴婢虽形容不出有多好,但那人一看便是个人物,奴婢便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谁知他竟笑着把奴婢请到了一边,说是您的朋友,叫江时洲。您身边若有何异动,就让我传信于他,还塞给了我一个地址。” 孟云芍蹙着眉自言自语:“江宛又在折腾些什么。” 她又转头温和安慰香陌:“香陌,人都会犯错,你不必对自己之前的事太挂怀,我亦没有怪你。你这次做得就很好。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忧,江公子是我少年时的朋友,也是个真真的好人,我也曾做了错事,极对不住他,但他却不会害我。” 香陌听她如此说,安下了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道:“那……” 三人正说着,忽然外面会客厅堂的门被猛然推开了。 推门的人必是用了十足的力,那门“哐”的一声打开,又吱吱呀呀摇晃个不停。 孟云芍心道青天白日,这是谁如此无理?要炸屋子一般。若是客人,怎么也不听有人过来通报一声? 她跑出屋子一看,惊住了。 那会客厅堂里站着,身姿挺健如松,眼里寒光如刀的,是永安侯。魔/蝎/小/说/m/o/x/i/e/x/s/.c/o/m 30-40 第31章 动念 她可是孟云芍。 孟云芍看到永安侯气势汹汹, 心道不好。 永安侯找她能有什么事?是哪里又做错了?可他素来也不怎么管后宅的事情,两人几乎都没打过照面。 别是……还是曹家的事情吧。 一瞬间, 她想起了江时洲的提醒,心中暗暗后悔自己眼盲心瞎,该是早些把素月送走,怎么看到贺家和曹家客客气气有来有往,心里就存了侥幸,以为自己也能稳稳当当的逃过。 瞧着永安侯这样子,怕是等着秋后算账呢。贺家和曹家的事情暗暗闹了这么久, 虽算和解了,却也要拿出个替罪羊来,给曹家个说法。 另一层, 她心里总隐隐觉得便是有什么事情, 也会有贺知煜护着自己,才过得有些迷糊。 夫君英姿卓然, 临危不惧, 叫人安心, 总该能在这点子事情上护住她。况且,她也并没有真做错什么。 可此刻, 孟云芍看着永安侯真实冷酷的表情就在面前,那活在梦里的心猛然醒了几分。 但她心里仍是有几分期盼, 只要别是为来找素月的麻烦, 若是旁的事情, 罚她她也认了。 她悄悄给也走过来的素月递了个眼色,叫她退下。 可永安侯却没看她一眼,一句话便打碎了她的幻想,冷冷道:“谁是素月?” 一众仆妇见到永安侯来了, 都停了手里的活计,规规矩矩地站在院里,大气都不敢出。 四周静可落针,看他面色冷峻,谁都不敢言语。 永安侯手背在身后,仍是面对着虚空:“我再问一遍,谁是素月?” 孟云芍开口道:“侯爷……今日素月……”她想咬牙撒个谎说素月不在这里,先想办法搪塞过去,再看如何办。却也知道永安侯目光如炬,实非良策。 “回侯爷,我是素月。”谁知素月走上前,扑通一声跪下了,声音却平稳如山,无波无澜。 她没看侯爷,却抬头对着孟云芍,蹙着眉微微摇了一下头,示意她不要为自己求情。 “拿下。”永安侯无甚语气道。 两个仆役低着头上前,拿着绳子便要捆住素月。 孟云芍心急如焚,两步上前护在了素月前边,争辩道:“侯爷这是要做什么?我的丫头可有做错什么事情?” “你也跪下!”永安侯道。 孟云芍不敢忤逆,跪下了。然而她仍是抬起头问:“侯爷,我的丫头了做错了什么事情?” 永安侯走了几步,在厅堂中的太师椅上坐下,没有回答孟云芍。 他扫了一眼孟云芍摆在厅堂里 的几瓶春条,上面有些含苞的桃花:“世子一个好好的扶摇阁,弄得乌烟瘴气。‘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当年我给他住的地方取名做‘扶摇阁’,是想让他青云直上,位极人臣。却不想未纳良妇,整成这乌糟模样。” 他又对着虚空道:“去喊世子来。把各院的主子嫡母都喊来,今日该是有些规矩了。”明明这话不是对谁说的,但仆役们却有序动作了起来,纷纷朝各院去了。 贺知煜这日却出去办了些事,无人知他去了哪里,一时也没找到。 贺知煜回来时路过了新开的干果铺,说是西域来的货,是极甜的。 他瞧着尝鲜的人不少,还排了会儿想带给孟云芍尝尝。 他本只买了一小袋,可走出几步,却又想起母亲知道了定又要说嘴,于是又返回去买了几大袋子,想着众人都有,他的小美妻合该能分上一袋。 他提着几大袋子的果干迈进贺家的时候,看见的却是竹安惊慌失措焦急如热锅上蚂蚁的脸。 贺知煜还没见过竹安如此慌乱,听他语无伦次:“绑了”“不好了”“少夫人跪着”。 贺知煜云里雾里,听到的话也是魔幻,让他喘口气再说。 竹安跑了几个地方都没找到贺知煜,确是有些气喘吁吁。 他定了定,终于说出了囫囵话:“不好了!侯爷去了扶摇阁,要罚少夫人!素月也被绑了!世子快去!” 贺知煜心跳突然增快。 他未及自己大脑反应,已然扔了手上的果干,朝扶摇阁冲了过去。 贺知煜冲进厅堂的时候,看见的便是永安侯端坐在中间,周围站了些家人,见到他进来,每双眼睛都惶惶然齐齐看着他。 但每个人都像被缝住了嘴,发不出声音,安静得恐怖。 而他的小美妻,和素月一起,跪在地上。在见到他进来的瞬间,倔强的小脸上忽然有了一丝光亮。 贺知煜开了口,语气忧虑:“父亲,所为何事啊?” 贺逍冷冷道:“你竟问我是何事?” 贺知煜问:“还是为着曹家的事情吗?” 永安侯如鹰的眼睛看着贺知煜:“上次我便提醒你,管好你的妻妾。你是如何做的?纵着她胡闹去什么温泉过年也就罢了,还要让你大姐一家一起去,又纵了手下的贱婢去勾引曹家!安的什么心,祸害了你的姻缘还不够,还要去祸害你大姐家吗?” 孟云芍哑口无言。 听了永安侯的话,她都不知该如何辩解了。也是知道,无论如何解释都是无用的。 贺知煜语气切切:“父亲,我已解释几次了,此事与孟氏无关。是曹霖无礼在先,且我妻只是在场而已,她什么都没有做。” 孟云芍听到此话才知道,原来侯爷早就同贺知煜说过,想必也是贺知煜背后回护过她几次,永安侯才一直忍着没有发作。 必是这两日背后曹家又起波澜,永安侯终是没有忍住,还是要找个替罪羊出来。 贺逍却丝毫不认:“什么都没有做?身为主母,引得此事,合该负责!若不是她的女使行状无端,做出此等勾引高门嫡子的事情,事情怎么会到了这一步?国公爷就这么一个嫡子,你知道为父为了平息他的怒气,说了多少好话!” 贺知煜争辩道:“这事情不是已经了结了么?大姐和姐夫,不是已经……已经重修旧好了么?” 孟云芍此刻处境危急,然而听到“重修旧好”几个字,仍是觉得讽刺。 贺逍冷笑一声:“哼,既是‘重修旧好’,贺氏就该拿出个态度来。岳家表妹虽也伤了曹家在先,但自己也受了伤,岳氏也已罚了她禁闭思过。我们贺家,自然更该给曹家个说法。今日,便对孟氏鞭责五十,以儆效尤!” 孟云芍听到鞭责五十,心里甚至松了口气。 上次不过柳姨娘一句话,便要罚她二十鞭,这次五十鞭,若是永安侯能就此放过素月,她也认了。 只是二十鞭和五十鞭,只怕对人的伤害也不只是翻倍那么简单了。但她宁可自己躺上几个月,只要能换得素月平安。只盼永安侯罚了她,就别再怪罪她的丫头。 贺知煜急了:“父亲,这事情与孟氏无关!” 贺逍目光如冰刀,缓缓道:“知煜,你该知道,你姐姐还是要在曹家待上一生的。” 贺知煜停顿了半晌,没有说话,忽然道:“父亲既然定要找个人负责,那便罚我吧。是我管束妻子不力,管束扶摇阁的下人不力,是我的错。孟氏不过一弱女,您罚她又怎能让曹氏解气几分?您罚了我,合该更是能给曹家交待的。” 贺逍眼神阴鸷,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知煜,我没听错吧?” 贺知煜在厅堂中跪下,挡在孟云芍身前:“请父亲成全。” 贺逍冷笑了一声:“你竟为了……为了一个女子如此?你真是把贺家的脸都丢尽了,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窝囊儿子?你可是永安侯府的嫡子!将来贺家军是要交到你手里的,你将来会袭爵!” 贺知煜没有为自己解释,漠然说道:“儿子对不住贺家,父亲罚我便是。” 贺逍看着厅中众人,也不想同贺知煜继续争辩吵闹,道:“贺知煜,你从小都听为父的话,从未有过忤逆言行,今日还真是让我刮目了。” 他话锋一转:“可既是你要代罚,怎能按照女子的惩罚来?家法却是不够了,拿我的折虎鞭来!” 孟云芍听闻,心下一寒,仿佛血液从四肢中抽离,周身只剩冰冷。 贺逍擅长使鞭,那折虎鞭是他定制的战场御敌之物,孟云芍听闻每击都有雷霆之势,狠辣无比,一鞭便可制敌,和普通软鞭不可同日而语。 若是用上贺知煜身上,还要打上五十鞭,那身上还能有个好地儿吗?便是贺知煜久经沙场,可人身都是肉长的,怎么能受得过? 贺知煜不是他的嫡子吗?怎么能如此? 孟云芍慌了神,企图同他讲些道理:“侯爷断不可如此罚世子!若是折虎鞭的五十鞭下去,怎么还能有命?” 永安侯居高临下看着她,那眼神轻蔑,仿佛看着一只蝼蚁,没有说话。就像孟云芍不配同他对话一般。 侯夫人也被吓到了,赶忙劝解:“侯爷,万不可啊!” 贺知齐为人老实,念着兄弟情,也结结巴巴道:“父亲……父亲……原谅三弟这一回吧!” 永安侯却无动于衷,平淡沉稳的语调中透着威胁:“拿来。谁再劝,就和他一同受罚。” 众人看劝解不得,都没了言语。只有孟云芍仍然挣扎求情道:“侯爷……” 贺知煜却厉声对她道:“你住嘴!” 她还从没见过贺知煜对自己如此严厉,一时也没再出声。 永安侯拿了折虎鞭,扬起手臂,用了十足的力,对着贺知煜的后背劈了下去。 折虎鞭快如闪电,毒如灵蛇,一鞭下去便是布帛迸裂,皮开肉绽。 贺知煜闷哼一声,显是痛极,却没有喊出声。 永安侯无甚表情,扬起手,又是足力一鞭。 厅堂中静默如斯,渐渐的,只剩下了鞭子抽打的声音。 孟云芍心如刀绞,仿佛每一鞭都打在自己身上,不知不觉间,泪水已经流了满脸。 她天真一片,生了些小女儿的情愫,想着贺知煜定然能护着她,可竟是此般回护的方法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像只是片刻,也像已过去了数年。 孟云芍看着贺知煜的脸已经变得煞白,一缕血丝从嘴角流出,背脊仍是挺直,却有些摇晃,几乎已经维持不住跪着的姿态。 孟云芍不知自己何时跪在了永安侯的脚下,抓住了永安侯的衣裳下摆,流着泪哀求道:“侯爷……侯爷你还是罚我,罚我,不能再打夫君了,不能再打了……” 侯夫人也跪在了地上,哭着求道:“侯爷,侯爷,再打煜儿要没命了啊。” 竹安也跪在地 上,哭道:“侯爷,侯爷真不能再打了。我听世子说那大盛国的皇子和公主快到了,皇上还要派他护卫,侯爷,不能再打了啊!” 永安侯听了竹安的话,垂下眼睛看着贺知煜,心知确实已差不多了,他也不能真伤重了自己的嫡子。 他扔了鞭子,道:“今日便到此。那个叫素月的,拖出去打死,和这条鞭子一起送到国公府赔罪。” 孟云芍没想到竟然还有后劫,睁大了眼睛,忘了哭泣,开始语无伦次:“侯爷,侯爷,素月没做什么,都是曹公子主动找她的,素月没做什么,她真的没做什么!侯爷!” 贺知煜已然很是虚弱,背后血肉模糊,嘴唇却毫无血色。苍白的脸颊滑过几滴汗,却是冰凉。 他听到永安侯要打死素月,又求情道:“知煜,还请父亲留她一条性命。”声音已然是气虚至极。 永安侯嗤笑一声,似是听见了笑话:“呵,你连个丫头都要护着?你今日是吃错药了吗?” 贺知煜继续道:“父亲,我们永安侯府贤名在外,打死下人终是不好。您罚她,去做下等的女使,或者,或者发卖了,去做苦役……” 孟云芍流泪道:“真的……真的不关素月的事。” 贺知煜看她一眼,眼里有百种情绪,无法说清,出口的话却仍是严厉,却已然中气不足:“你退下!怎可如此不懂事!” 永安侯兀自笑了起来:“真是有意思了。我今日,还非要打死她。你这个不中用的,看来我今日还是罚的不够!”说着,便扬起鞭子,又要打贺知煜。 孟云芍看他又要打,紧紧抓着永安侯的衣摆,抬头流泪道:“侯爷!侯爷!” 就在此时,忽然有小厮来报:“侯爷,江时洲江大人来拜访您,在前厅候着,说有个东西先交给您。” 说着,恭敬奉上了一个信封。 永安侯拿出里面的东西,面色一变。竟是素月的身契从贺府变更卖给江府的文书。 那手续是齐的,日期也是签的前些日子,显是早就准备好的。 这样一来,素月便成了江府的人,贺家再要将她处置,实在于理不合。 原是之前江时洲提醒孟云芍的时候,就一并做了此事。孟云芍虽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但为着素月的安全,仍是同他办了。 江时洲见她心存侥幸,怕她一旦遇险不及通报,还找了香陌告知他消息。幸而香陌听孟云芍说江公子是个好人,刚才慌忙跑出去找了他。 永安侯眼中冒火,脸上神情扭曲,沉默了良久。 小厮道:“江大人说……还请侯爷卖江家个面子,日后必有重谢。等不到人,他是不会走的。若是……若是侯府一柱香交不出,他就要去……去报官……” 永安侯冷笑道:“好啊,好啊。他还说什么没有?” 小厮道:“江大人还说,太后娘娘命他一月后举办春日宴,京城名流都会参加。世子和世子夫人都在他的邀请名单之中,太后与皇上都已看过允准,必是要……要得是……得是全须全尾地去的。若是侯爷赏脸,也可同去。” 永安侯缓了片刻,思忖良久,恢复了冷静神色。曹家虽势大,江家却也不容小觑,江时洲显然是要将事情撑到底,他又何不卖他这个内阁新贵一个面子。 两相权衡,今日罚世子至此,已足够同曹家交差。 虽不确定江时洲有何意图,但不过为了个丫头,他犯不上开罪他。不说别的,就是江时洲在朝堂上的那张嘴,就能给他增无数麻烦。 永安侯想着,面色恢复了平静:“既然已卖给了江大人,就让她滚吧。” 他说完又垂下头,看着贺知煜,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知煜,江时洲竟对这些小事如此上心,我倒是好奇了,他到底是帮你还是帮她?再想想之前你们不和的传闻,可真是让我觉得有趣的很呐。”说到最后,已变成了咬牙切齿。 永安侯说完,又对众人道:“以后,掌家的事情就交给公孙氏吧。” 公孙燕看过了今天这一场闹剧,已吓得瑟瑟,听侯爷突然喊她,吓了一跳:“啊?啊,儿媳遵命。” 她虽一直想要掌家,却不想如此得到机会。且这如今看起来,掌家怕也不是什么好差事。 之前她看不起孟云芍出身低,但上次的事情,也着实让她看出了孟云芍掌家的本事。 如此如履薄冰、八面玲珑竟都能落得此境地。 众人散去,素月亦被小厮带走了。 素月回头深深看了孟云芍一眼,那一眼,幽深难舍,是倦鸟离巢,是春深花落。 走到门口,她又忽然转身,冲破小厮的阻拦,一句话都没说,对着孟云芍磕了三个头。再抬头,却已经泪流满面。 孟云芍止住的眼泪又瞬间漫了上来。 从孟家到贺家,多少艰难的日子,都是素月陪她一起度过。她没有多少少女心事,但凡有的,都说给了素月听。她们是主仆,是密友,更是相依为命的亲人。 一个本以为太平喜乐的日子,她们数着钱,聊着笑,说着心上人,憧憬着未来,怎么就成了别离? 为什么?虽则她无恙,已是万幸。可又到底是为什么? 素月走了。 厅堂里只剩下了她和贺知煜。 贺知煜伤得重,孟云芍扶着他进了主屋坐下。孟云芍忍着眼泪,低垂着头,道:“世子,我去……我去找些药来。” 她转身的瞬间,贺知煜却拉住了她,轻声说:“过来。” 孟云芍听他话留下了,仍是低着头,眼泪却忍不住一滴一滴落在贺知煜拉着她的手上。 过了良久,孟云芍再也忍不住伏在他膝上哭了起来,凄凄楚楚。 贺知煜看她哭了良久,才轻声安慰,也只是重复着简单的言语:“别哭,别哭。” 孟云芍抬头,看贺知煜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亦极是心疼,无知无觉地伸出手为他擦拭嘴角的血痕,自言自语道:“夫君……” 听到这两个字,贺知煜忽然握住了在他唇边的纤手。 两人四目相对,眼中尽是彼此。 他倾身吻了上来。 孟云芍和贺知煜接过许多次吻,但都是于床笫之上两相欢好之时。这还是第一次,两人如寻常情侣般情难自禁地接吻。 无关云雨,却极致缠绵,销魂蚀骨。 他的吻柔软而绵深,明明无滋味却又是万般滋味。像悄然生长的藤蔓,不知不觉就覆满了花墙。 孟云芍亦浑身战栗,深情回应着他。 她想,她必不是在除夕那夜,才悄然爱上了这个人。可能比自己知道的,还要早上许多。 也许是因为,他虽是冰冷无言,但眼眸早已泄露了温柔,他虽不肯承认,她又何尝不是? 也许又是因为,她日日相看,那面孔实在是清俊如玉,乱人心神。过往温柔,又如何不是真情实意? 可,那又如何? 护不住她的男人,就是无能。 纵使他在外头如何惊才绝艳,天纵英才;在家里对她如何隐忍深情,曲折回护,但护不住,就是护不住。 她要的不是两边讨好,以身周旋,她要的是为了心中认定的正确,彻彻底底的撕裂、抗争、独立。 贺清娩闺中女子,手无筹码,尚能同曹家提出和离,同父亲争取许久,虽未成功,但也已尽力。 你贺知煜,军功累累,位至高官,怎能怕永安侯至此?你便是有万种理由,君臣父子、侯门规矩、数年习惯,又与我何干? 她可是孟云芍。 清醒、独立、要如四海翔鱼、云中飞燕一般自由的孟云芍。 爱上又如何? 便是剜心噬骨,便是血肉横流,她也要踏着自 己的血,离开。 第32章 离心 你纳,你尽管纳! 贺知煜比孟云芍预想的更快好了起来。 永安侯打得巧妙, 那伤口看着吓人,却只伤皮肉, 未动筋骨。他下手分寸,毕竟是亲子,教训不懂事是应当的,却也不能真伤了底子。 贺知煜公务紧急,也没有休整太久。 孟云芍卸下了掌家的担子,府里的下人说不好风向,不敢离她太近, 却也不敢离她太远,仍是都客客气气地喊一声“三少夫人”,只是瞧着不少都疏远了许多。 但也仍是有些热心肠或者受过她指点恩惠的, 待她一如往昔。 她心中戚戚然, 原来自己掌家两年,也并非全是雁过无痕, 有些东西, 自在人心。 至于孟云芍本人, 瞧着是一副春明景和的样子,毫无雪催霜折, 仿佛更添了几分卸下担子的松快之感。 明明按道理无事可做,她却比之前更忙碌了。每日早出晚归, 不知去向。 门房上的小厮心里暗暗嘀咕过几句不合规矩, 但好在最近也无人留意对她过问。 公孙燕掌了家, 才知道收拾这么大一摊子事原是如此不易,跟她想象中坐于高堂,人人尊崇的感觉千差万别。 坐到了这个位置,她才幡然醒悟, 原来自己不过是夹在侯爷侯夫人和侯府仆妇中间,万事要担起责任,却又没什么实际权力。 但既是侯爷吩咐,她也不敢怠慢,侯夫人又总嫌她不够通透,往往说上几句便烦了,干脆自己下手做了。公孙燕颇觉的难堪。 公孙燕咬牙撑了半月,终是忍不住去请教孟云芍。 她做了百般的心理准备,以为她会羞辱,再不济也是嘲讽,可孟云芍只是和颜悦色,用心同她讲了许多关窍。 公孙燕找了她几次,没忍住问了句:“你为何如此帮我?你不该看我笑话吗?” 孟云芍温柔笑了笑:“这里是你的天地,终究还是要靠你的。” 公孙燕听这似是而非的言语,隐隐察觉到什么,蹙着眉轻叹了一口气,似有些惋惜。 她却又忽然转了话头,说是听说自己母家有个姐姐过得实在不顺,被丈夫打了,在闹着和离,才知道原来和离也有诸多意料之外的条陈需要注意。 又说侍奉了几年也合该让女子带走些体己,任人欺负几年白白就走了的都是傻子。 她最后又认真说是有专门做这方面营生的先生,如果孟云芍周围也有想要和离的手帕交或者亲戚,她倒是可以引荐。 孟云芍笑着应好。 这天,贺知煜从外边回来去了扶摇阁,正看见孟云芍在算账,脸上的笑容都要溢出来,连贺知煜进来了也没察觉。 贺知煜走近:“这么高兴,又在数钱了。” 孟云芍见他进来,站起身来,关切道:“世子是刚回来么?怎么这样晚?合该多休息些。” 贺知煜道:“无妨。也是最近大盛来出使,皇上派了我负责护卫调动之责,实在是推脱不得。” 孟云芍停顿了一下,问:“可是我们邻邦崇尚歌舞礼乐的大盛?” 贺知煜:“是。大盛国力强盛,与我邦素来交好。我之前也去过,那里真真是人人懂音会舞,是个繁华昌茂的所在。” 他有些想说若是有机会可以带你去看看,可想想又觉得只是句空话,女子常安分待于家中,何时才能有正当的理由远行至邻国? 贺知煜转了话头:“不过近些年,大盛国主玩物丧志,倒是国力有衰退之相。只是大盛基业尚在,实是不可小觑,皇上对这次出使极是重视。护卫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又是要扬我国威,勿让他们生了虎狼之心。” 孟云芍好像很有兴趣,又继续问:“来出使的是谁呀?上次听竹安说,有皇子,也有公主?” 贺知煜笑了:“怎么今日如此关心。是大盛的大皇子和宁乐公主。那公主随身都带着琴,还真不愧是大盛来的。” 孟云芍不再问了,有些娇嗔道:“不过关心世子罢了,世子不想说,那云芍便不问了。” 贺知煜极少见到她这副样子,还直白说关心,心里有些受用,没有说话。 他拉住孟云芍的手,在掌心里揉搓,轻声问:“怎么最近总是往外跑,都见不到你面。” 孟云芍浅笑温柔:“忙些商铺上的事情。最近学了很多,全都用上了。虽时日还短,尚未赚到我预想的,但云芍很是有信心。” 贺知煜听闻,却面露愁容,道:“夫人,最近……最近还是稍稍收敛些,少管些商铺的事情吧,免得父亲知道了又不悦。你先缓缓,先缓缓……” 孟云芍却也没有不悦,只是笑着仿若开玩笑地说:“我用我自己的钱,他也不高兴?不高兴便不高兴,不让我管我也不高兴,那我同谁去说?” 贺知煜有些无奈:“夫人!” 孟云芍面上又极是温柔:“好。反正已都进入正轨了,少管便少管,我听世子的,不给世子惹麻烦。只是……” 她话锋一转,仍像是开玩笑般,却又看着贺知煜,眼神明亮:“世子为何一定要听侯爷的?为何不能直截了当同侯爷说,‘我夫人便是喜欢经商,父亲管好自己便是。’然后对他甩一个你那惯常的冷脸,头也不回地走!” 孟云芍说着还模仿着贺知煜的声音和语气,装作面色冷淡的样子,模仿完又兀自笑了起来。 贺知煜听呆了,半晌才说:“夫人……这是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会如此忤逆父亲?” 谁知,孟云芍却仍是一脸笑意,说了更石破天惊的话:“为何忤逆不得?我瞧着,世子年轻英武,没准是比侯爷厉害的。那日世子何必挨打,不如直接夺了他的鞭子,同他讲讲道理。或者若是他实在不讲道理……” 她噗嗤一笑,仿佛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他拿鞭子打你,你就拿起箭假装要射他。鞭子所及之处有限,箭却远近可射,该是世子沾光些,侯爷怕了也不一定。” 贺知煜满脸错愕,那神情仿佛从未认识过孟云芍。 他停了片刻,脸上爬上了冷郁神色,正色道:“如此不孝之言,便是开玩笑,夫人也该有些分寸。” 孟云芍眼睛好像明湖倒映秋月,盛了笑意盈盈看着贺知煜道:“好。随口开玩笑罢了,反正这里只我们两个人,世子别当真。” 孟云芍说完,面上的笑容却淡了下去,感觉自己心里只剩了一缕的微焰也被北风吹动,呼的一下熄灭了。 贺知煜察觉自己言语严厉,缓了缓神色,又把话题转回了经商上:“那……那江大人的课,也暂且先不去了吧。父……” 他想说父亲察觉你们关系不一般,这话却叫人难堪,实在说不出口,转圜道:“府里也有懂这些的人,既然不往外跑经商之事,那课便也一起先停了吧。” 孟云芍已无甚所谓,平和问道:“世子是不想让我上课?还是不想让我见人?” 贺知煜踌躇了片刻,给了句明话:“我都不想。” 孟云芍撇撇嘴,小声嘟囔道:“世子小气。不过听些课罢了,也没做什么逾矩之事。” 贺知煜有些急了:“这事情……如何大方?我……我上次见你同他在街上吃吃逛逛!虽还有别人,可也于礼不合!” 孟云芍听到了这话,睁大了眼睛:“世子……世子你……你一直跟着我?” 贺知煜的脸仍是白,耳朵和脖颈却腾起了一片红,感觉自己丢脸到了极致,只能找出几句狠话撑撑场面:“你也替我想想!若是我要纳妾,你该是何感觉!” 孟云芍撇撇嘴,言语越发放肆:“这能一样吗?好像云芍可以嫁三个五个似的。你纳,你尽管纳!漂亮的,高门的,与你身份相称的,全娶回来。反正我也管不了了。” 贺知煜气得说不出话。 孟云 芍看他气急,想到不久之后便要离开,何不温柔乖顺一些,就当是成全夫妻情分一场,全都胡乱答允就是了,柔声道:“好啦,开玩笑罢了。世子别气,以后不见了。我在侯府一日,就一日不再见了,煜郎可满意了?” 贺知煜听她竟喊自己“煜郎”,是自己想都想不到的称呼,一点气愤转瞬无踪。 他觉得今天的孟云芍似乎有些不一样,多了放肆,也添了柔情。 该是她待自己越发与旁人不同,才不小心吐露了更多的性情。 他觉得很好,这便是人们说的“情深”吧? …… 转眼,便到了春日宴。 每年到了春花最盛之时,太后都要大办春日宴。曲水流觞,遍赏春花,笙歌缭绕,诗情风雅。太后、皇上、皇后以及一众高官都要参加,因是个和乐的场合,京中名门的主要子女亦会参加,也都以被邀为幸。 今年的春日宴格外隆重,只因大盛皇子照王和宁乐公主恰巧在京,也一同参加。 有一说法是宁乐公主是为择婿而来。大盛国力强盛,宁乐又是大盛国君唯二从出生就予了称号的公主,而另一个宁音公主已不慎早夭,若是能娶得宁乐而归,其中的份量不言而喻。 宁乐公主和哥哥照王坐于席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两人长相秀丽,衣饰明艳,与汴京的沉稳风格截然不同。 刚刚坐下,宁乐公主便对哥哥照王低声道:“哥哥,这些日子我细心看了,这里虽尚还不如大盛繁华,却有蒸蒸日上之势。我暗暗盘查了一下,在民税之策上,许多国策设的巧妙,既能让国库不虚,又能无碍人民乐业。实是有诸多我们大盛可以借鉴的地方,回去我们该细细盘盘。不过,这里的礼仪规程颇多,也让我觉得束缚。便是今日这春日宴,光是开场的仪式已许久了,真真是让人疲惫。” 她想了想又道:“还不如昨日在演武场看的有意思。” 照王笑道:“妹妹难道不喜欢看花,怎么还喜欢起演武了?可真是奇了。” 宁乐认真道:“倒不是喜欢看些演武,我自是知道他们不过是为扬国威震震我们罢了。只是惯常不过是些兵士排阵演习之类,昨日却偶然瞧见他们另有一计划‘图南’。让我感到背后设计之人的巧思。” 照王问:“妹妹觉得巧思在何?” 宁乐道:“巧在背后的用意。不仅是用丰厚军饷、为国奋战来激励,而是叠加了对于兵士们对于自己能力的追求和突破,看到了背后的‘个人’。无仗可打之时,依然有突破限制的赛事,且捧得地位极高,人人都可挑战,再叠加了虚拟的头衔和实际的奖赏,便是事半功倍的。” 照王笑了:“确是如此。该是之前护卫我们的那位首领贺将军做的,今日也该是在场的。话说,你不是同父皇说,要寻一英武之人为夫婿,遍看大盛而不得,才要来到邻国来看?近些日子可有目标了? 宁乐笑了笑,没有说话。 照王又道:“今日该是好好看看的,汴京的高门子弟今日便都聚集于此了。” 宁乐公主敷衍地看了一圈,却道:“倒是那边坐着的姐姐瞧着真是个美人。只是她妆扮的颜色有些沉了,和她娇妍的相貌不甚匹配。” 她说的,正是被邀而来的孟云芍。 第33章 【文案指路】嫉妒 小美妻踩了那江公子…… 孟云芍规规矩矩坐着, 察觉到有一道目光看着自己,一抬头, 竟是孟云姝。 孟云姝见她看自己,又把脸转过去了。 孟云芍有些疑惑,按照孟云姝的家世原是不该参加这种宴会的,不知今日为何也到了。 她见孟云姝面前放着一把琴,心道估计是因为她弹琴好,请过来献乐的。 孟云芍收回了眼神,却听旁边一人轻声道:“嫂子瞧谁呢?” 孟云芍转头, 是岳舒窈。两人也有段日子没见了。 岳舒窈坐到她身边:“你瞧着倒是气色不错。” 孟云芍笑了笑:“表妹近日可好?之前的伤可都好了?” 岳舒窈神色有些黯然:“你上次想救我,我也不是不知感恩的人,那日慌乱, 今天同你道个谢。” 孟云芍笑道:“怎么道谢还这般萎靡神色?” 岳舒窈假做不悦, 带出些女孩的可爱模样,坦荡道:“因为我仍是有些不甘心。想着自己多年所想成空, 我是不好再同你争了, 可也不知自己怎么办。家中父母待我疏远, 对我的事情也不上心。” 孟云芍:“表妹……是个有心气之人。我曾劝过你,表妹出身高门, 要什么样的男子没有呢?便是今日这宴会,就有多少才俊都在呢?” 岳舒窈淡然一笑, 道:“许是因为从小姑母总是提起, 说想让我在她身边, 让我生了些执念吧。”岳舒窈摸了一下手上名贵的春彩镯,是之前侯夫人送她的。 两人好像是第一次坐得这样近。 孟云芍看着她的侧脸,忽然冒出一句话:“表妹……长得和侯夫人有些像。” 岳舒窈笑道:“是,从你这角度看是有些像, 我今日梳的这发髻突出了脸型才看得出。我小时候同姑母长得更像,如今大了长开了,倒是不显了。以前有一次贺清娴那丫头说我像姑母,姑母又待我好,该是我才是姑母的女儿才对,姑母听了发了好大的脾气,斥她胡言乱语。” 孟云芍听了她的无心之语,霎时间心中惊骇。 婆母对让她回娘家的执念,对岳舒窈格外的偏爱,非要让岳舒窈嫁过来的执着,甚至岳舒窈身为嫡女亲生父母对她的冷淡,似是一切之前觉得奇怪之处都有了答案。 她怔愣之间,岳舒窈面色为难,又似乎下了决心似的说:“其实我来找你,是因我有一事对不住你……想来想去,还是得当面同你说了。之前在温泉镇,我胡乱对那柳姨娘说,说你……你生育上难,现在想想,也不过是乱猜测,也不知给你添了麻烦没有。” 孟云芍不解:“你为何会如此猜测?” 岳舒窈面上红了,没有吱声,半晌又说:“看你自己都不知,定是没有的事情,是我多想了。” 孟云芍看她样子为难,也没再继续追问。 她再一抬头,发现宁乐公主正看着自己,刚才她已看见过一次。 孟云芍这次没有回避,朝公主嫣然一笑。宁乐见了,也回以一笑。 照王看见妹妹微笑,也看过去,正看见贺知煜坐在了孟云芍的身边,还道她是在同贺知煜打招呼。 宴会已经开始,先是观赏春日奇花。数百种花房匠人培育出的品种争奇斗艳,芳菲如云,众人啧啧称赞。 赏花之后,又有舞乐环节。清歌雅唱,舞曲曼妙,引人沉醉。 宴会正酣,众人沉浸。 忽然有一女使来寻孟云芍,说有个东西要交给她。孟云芍打开一看,是素月惯常用的一支素簪,配着一张简单的字条:一切安好,主子勿念。 孟云芍抬头,看见不远处的江时洲朝她眨巴了一下眼,告知她是自己送的。又微抬了下下颚,示意她出去聊几句。 自从贺知煜不让孟云芍再去上课,两人有段时间没见了。 孟云芍假装没看见他的眼神,转过了头。她想起贺知煜之前说的话,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江时洲无语,面色有些不爽。 舞乐节目过后,江时洲上台道:“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逢此盛会,又恰有大盛高朋来到,岂不快哉?大盛乃礼乐之国,幸得宁乐公主不弃,愿与我邦知音同弹一曲,高山流水,共叙佳话。” 宁乐公主取出身旁的古琴,笑颜如花:“宁乐不才,愿为诸位助兴。不知哪 位知音与我同奏?” 江时洲道:“孟氏有女懂乐,可与公主同探琴艺。” 他说完,本该是孟云姝上场,可孟云姝还未动,忽听得台下不知谁家的公子说了一声:“便是贺小将军的夫人,素有‘京城乐仙’之称的孟氏吧?” 此言一出,众人都看向了贺知煜这边。 当年贺知煜祖母寿宴上逼婚的一场闹剧,京中人大多是知道的。只是后来替嫁之事,实不光彩,贺家和孟家都齐齐捂着,了解个中情况的并不多。 汴京家长里短甚多,传来传去年代久远,最后众人能记得的是几个串起故事的词:“寿宴弹琴”“孟氏”“京城乐仙”“婚后贤良”。听到有人点到贺知煜的夫人是京城乐仙,也无人深究。 孟云姝有些惊诧,但转眼一想又心中暗爽。 她自小容貌和机灵比不过孟云芍,在弹琴一事上却是胜她许多。 虽则孟云芍也会弹些基础调子,但今日为表对外邦敬意,用的不是寻常的琴,而是大盛常用的二十一弦古琴,比寻常七弦琴要难驾驭很多,何不趁此机会矬矬她的气焰? 至于被人误解之处,就谎称她当时不在场,再寻了机会解释便是。况且,若是此时说明,那当年之事又掀波澜,说到底不过白白让孟家丢脸罢了。 想到此处,她便决定按兵不动,微笑看着孟云芍,眼睛里染上了几分嘲讽之色。 江时洲笑如春风,对着孟云芍道:“那便请孟姑娘上前吧。” 孟云芍疑惑得看着江时洲,江时洲却仍是笑意盈盈直视她,装作浑然未觉。 孟云芍环顾四周,连太后、皇上等人都在看她,实是骑虎难下。 贺知煜看向江时洲,不明白他怎么会跳出来为难孟云芍,回护道:“江大人,内子近日手腕有些不适,不若……” 他倒是见过孟云芍在名门宴上同贵女们弹过一两次琴,但侯府素来不喜这些,一般只请师傅当做技能教授闺中待嫁女,他也说不好孟云芍能不能弹得了。 他还没说完,皇上却看了他一眼,道:“不过是邦交友会,贺卿,便让令夫人弹上一曲,交流而已。” 贺知煜心中明了,皇上这是不愿在大盛面前显出弱态,也不便再说话了。 孟云芍见推脱不了,大方走上台前,走到备好的古琴边,同公主道:“孟氏不才,愿向公主请教。”她对公主粲然一笑:“听闻大盛有曲《繁花似乐》,适合二人同弹,我与公主弹此曲可好?” 公主听闻,先是一愣,又点了点头。 汩汩琴音从二人指尖流出。 初时如泉,流入春时山涧,看柔枝悄然染上新绿;中段如阳,暖意照彻平原,万千花苞次第开放;后段如歌,掀起漫天飞花,骤雪般轻舞绽放,芳菲遍野,绚烂动人。 两人配合极好,全然不似从未一起对弹过。 孟云姝越听越惊心。 旁人只能听出些好听与否,她却是个最懂琴的。 一是奇在,孟云芍竟真能驾驭二十一弦琴,显然是从前便有底子的,她的水平恐怕比自己知道的要高上许多。 二是奇在,孟云芍虽有底子,但显然又是近期疏于练习,弹得节奏稍稍有些不稳,那公主却显然是个中高手。但不知是不是为着两方礼仪,公主用尽技巧回护,尽力让对方亦显得琴技高超,节奏相宜。 孟云姝不禁回忆起过往。 常人习琴,三岁便可启蒙。以孟云芍到她家里的年纪,却是可能早就会了的。 小时候,孟云芍处处拔尖,胜她一筹,后来才日渐惹得母亲和自己不悦。她记得她开始也弹琴,后来慢慢的就不怎么弹了,说不爱学,说学不通。 原来,在此事上,她也是一直在让着自己的。 贺知煜看孟云芍弹琴的样子,才明白江时洲根本就是早就知道。 他忽然发觉自己对孟云芍并不全然了解,看到的只有在侯府中贤惠温柔的她。 不过还好,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日积月累,他总能了解的。 一曲终了,众人如痴如醉,都赞叹琴曲精妙绝伦,扣人心弦。 公主拉住孟云芍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道:“这位孟姐姐弹得极好。” 皇上亦笑道:“宁乐公主真是把二十一弦古琴弹得出神入化,贺卿的夫人亦是琴艺高超,该授予‘雅音夫人’的称号。” 其实,皇上虽懂些音律,亦觉得二人弹得好听。但究竟是不是出神入化、琴艺高超,他也听不出来许多了。 不过这也并不重要,只要说两句场面话,既让大盛觉得得了脸面,也不让自己占了下风就行了。所以今日这孟氏,必须要赏。 孟云芍回了席位。 她的思绪仍在刚刚的琴乐之中,心神有些不稳。 她同贺知煜轻声说了句“我有些头晕,先下去歇歇”,也没顾贺知煜问她是否需要照顾,便急匆匆地走了。 “贺大人,没想到你家夫人琴艺真如传闻中高超。” 贺知煜听有人同他说话,转过头,见是刑部的焦大人,便礼貌聊了几句。 待贺知煜和他说完话,再一转头,发现江时洲也不见了。 …… 孟云芍走着走着,忽觉后边有人轻步在不远处跟着。 她快步走到了一处僻静角落,转头道:“江二公子,你不对我解释一下吗?” 听到她这样说,那和煦笑着,从灌木掩映的曲折幽径中走出来的,正是江时洲。 孟云芍面上已然薄怒:“你今日是疯了吗?要害死我!那台下应和的人也是你找的吧!” 江时洲却软语轻笑:“你急什么,又不是不会弹。你三岁开始习琴,便是指法生疏了些,但底子却定是在的。况且我就刚想同你说,是你自己装作没看见我。” 孟云芍不买账:“你便是刚才同我说,不也已经晚了吗?” 江时洲笑道:“谁让你对着我喊那个冰坨什么‘夫君’,让我听着心烦。我便是要吓唬你的。阿笙怕了吗?” 孟云芍无语:“今日面对的可是皇家,你也太过儿戏了!” 江时洲面上仍是和煦:“我能真害你吗?我算得清楚,这种场合只要你能弹得出,好与不好皇上都得赞你一句,难道当着外邦的面打自己的脸吗?这种场合得了赏赐,终是荣耀。贺家多少得对你敬着些,免得总是让你受气,叫我难安!” 孟云芍蹙着眉头没说话。 江时洲又继续道:“我还能不知你弹琴的水平?再者说,还有那宁乐公主……” 孟云芍听他越扯越远,打断道:“你停停停停……以后少管我孟云芍的事!” 江时洲却仍旧笑着,不以为然:“我管的是我阿笙的事,关孟云芍什么事?” 孟云芍听他言语,娥眉拧紧,脸有些红,一双杏眼恶狠狠地看着他。 江时洲温润如玉的和气公子模样岿然不动,面上一派笑意,仿佛极爱看她这副动气模样。 眼神却又在暗暗观察她是不是在酝酿要暴起打自己,一副随时准备用手护住自己的样子。 孟云芍看了看四处无人,又瞧他手上戒备,出其不意伸出脚狠狠踩了他一脚。 江时洲吃痛,又不敢高喊,压低声音“啊”了一声,对她道:“从小便是凶!从没见你对我温柔过!”话是这么说着,面上却又毫无不悦之色。 孟云芍踩完没理他,便昂着头走了,走出几步又转头凶凶地警告道:“少管!” 江宛哥哥啊,我也不能次次都靠你助我。 待我离开了,你还是要在朝堂上与他们共事的。 只愿你,别被我拖累。 …… 树影之后,贺知煜看到了一切。 他见到江时洲也出来了,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便也匆匆离席了,正巧看到二人开始对谈。 她明明已经答应自己不再来见江时洲了,为何又来见? 最可恨的是,为何他们二人之间总是有种极微妙的气氛,便是没说什么逾越的话,没做什么过分的事,仍是让他嫉妒到发疯。 江时洲说她从未对自己温柔过,可是他更羡慕她能轻易被江时洲气到,他为何见不到这生动的、娇气的模样? 他想要那气鼓鼓的样子只对着自己,也想要她气极踩自己一脚,江时洲嫌痛他可不嫌,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得到 ? 他感觉自己心里的嫉妒滔天,是火星燎原,瞬间便烧干了一切。 第34章 何路 只是这法子,怕是会伤他至深…… 孟云芍回到了席间, 却发现贺知煜不在。 停了片刻,贺知煜也回来了。 她见贺知煜脸色极差, 不知发生了什么,轻声问道:“世子怎么了?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贺知煜听她问话,忽然转头看着孟云芍,那眼中酝酿着伤心、愤恨、忧虑,甚至还混合了几分无助,仿佛有无尽业火,要将孟云芍吞噬。 孟云芍吓了一跳。 贺知煜一贯清冷自持, 有情绪而不外露,也不知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忽然想到了自己刚刚去见江时洲,心道不会又被贺知煜看见了吧, 这可又得怎么解释, 着实有些为难。 可就在片刻之间,贺知煜眼中的情绪退潮般消散了, 他声音仍旧是平静而冷淡:“无事。早上接到北境来报, 发现一重要位子的将士叛逃。他曾跟随我几年, 也不知为何如此,我一时有些伤感。我缓缓便好了, 夫人不用在意。” 孟云芍听闻,心想原是因为这个, 倒是自己多想了, 温柔道:“若是夫君心中难过, 可以同云芍讲讲。” 贺知煜垂下眼睛,微点了一下头:“嗯。”又转过头对她轻轻笑了一下:“没事的。” 宁乐公主见到孟云芍回来,又朝这边看了过来。 皇上虽眼中是宴席歌舞,实际却格外注意大盛皇子和公主的举动。 他很快便发现, 宁乐公主似乎对孟氏有些兴趣,频频朝那边望去,可能是刚才二人弹琴相和,有些投缘。 皇上暗暗思忖,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这大盛公主这次来,虽没明说,但他听着照王的意思,公主是有意要在这里择婿的,还特意说了提了要认识些“英武之人”。 大盛国力强盛,若能两方联姻,自是乐事一件,更不要说宁乐在大盛身份高贵,哥哥照王又手握兵权。但到底让公主择哪位贤婿,他也实在有些为难。 他尚还年轻,膝下皇子都不过几岁,自是不可能娶公主。 若是便宜了自己的兄弟或其子嗣,那这联姻还不如不联。他上位没几年,位置还不稳,让其他王爷娶了公主,如虎添翼,不是上赶子给自己添堵吗? 他也想过让公主入宫为妃,可这几日他也瞧出公主明确的拒绝。 再者说,当年他登基,背后倚仗着皇后母家的权势。近两年他又为着笼络权臣,在后宫添了不少世家的人,皇后嘴上不说,脸色却越发难看,他便想着缓缓。 若是此时再让这尊贵的公主入宫,他也担心皇后的不满会加剧。 想来想去,若是公主能嫁给一个他信任之人,那就着实能解此结了。可是这满朝文武,他信任的且能入得了公主眼的又有几个? 昨日演武场上他便看出来了,这公主对贺知煜设计的东西兴趣极大,没准能和贺知煜对上眼,和她自己要求的“英武”也是相合的。 贺知煜是他童年伴读,两人配合多年,彼此信任。若能成此良缘,便是最好不过。 但又有一难办之事,贺知煜早已婚娶。 且上次新年的事情他便看出来了,虽贺知煜一贯冷淡,话都藏在心里,可他与他夫人怕实是关系不错,上次做的烟花那事情让他至今想想都觉得可笑,实在是突破了他对贺知煜多年的了解。 他当面问起,他还一本正经地跟自己扯什么“新旧更替”“物尽其用”之类的鬼话。 如此,他便不能逼得太紧,毕竟是他至信挚友,可用良才,只能看着情况试探一下他的意思。 不过,看着公主与孟氏投缘,没准将来可以让贺知煜娶了公主,孟氏的身份降一降,两人和睦相处,也许也是有可能的。 这事的难处,就在于为求公主易妻,对贺氏的声名有损。但若是贺家有办法能让孟氏主动提出,倒是可以转圜一些。不过这种小事就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了。 想到此节,皇上的心中一片敞亮。 可此事他也不好贸然提起,让自己平白做坏人。万一是不成,他还得给两人的关系留有余地。有些难事,该有旁的人为自己分忧。 想着皇上笑了一下,对坐在附近的永安侯道:“贺卿,你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公主昨日在演武场可是一直夸赞。” 说着他微抬了下巴让贺逍看,贺逍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公主朝贺知煜夫妇的位置看去。从他坐的位置,看起来倒是更像公主在看贺知煜。 贺逍嘴上客气道:“皇上过奖了。”却注意起公主的举动,也暗暗思忖皇上话里的意思。 …… 春日宴结束,孟云芍又恢复了惯常生活。 倒是上次在宴席上贺知煜说的北境之事,因叛逃之人掌管要务,似乎带来了些麻烦。贺知煜忙着处理,多日不见人影,同北境那边通信几次都未能完全解决,决定还是亲自去一趟。 料峭下了两场雨,孟云芍好像有些着了凉,请着大夫来看了几次,每日倒腾些苦药喝着。 柳姨娘见大夫来来往往,朝扶摇阁的小丫头打听,只说少夫人得了寒症,需得吃些药养着。她想寻个机会看看孟云芍吃得什么药,可是孟云芍日日在家中看得紧,竟是一个机会也找不到。 一日,孟云芍在家里读书,忽然门房来报,外面有一人找。 孟云芍出门一看,那人带着白纱帷帽把脸遮得严实,衣裳颜色却是鲜妍娇嫩,盈盈问道:“孟姐姐猜我是谁?” 孟云芍噗嗤一声笑了,道:“宁乐公主虽换了汴京的衣服,却仍是比着大盛的颜色挑的。不想穿在公主的身上,倒也是和谐明艳。我想不知道你是谁都难。” 那人听闻,干脆把帷帽一摘,笑道:“我便是不爱那些沉稳色。”正是宁乐公主。 孟云芍看了四周没有跟着人,问道:“公主怎么来找我了?怎么身边连个跟着伺候的人都没有?” 宁乐道:“本是有的,刚刚到了便都被我遣走了。我和孟姐姐一见如故,都跟着,我怎么和孟姐姐说话?宫中已经够没趣了,好不容易出来可不想再没趣了。” 她停了停,又道:“将来我是要嫁到汴京的,想找个人陪我逛逛,看看这汴京的风物。左右也是谁都不认识,宫中的那些姐姐们也没办法陪我出来,就想起来找孟姐姐了。” 孟云芍笑了:“好,今日我带公主去转转。以谢过前些日子在春日宴上,公主好心维护之恩。” 宁乐嫣然:“姐姐确是弹得好,只是稍微有些指法生疏了。” 两人在长街上随意逛荡,孟云芍先是带她去了些头面首饰店,又去了做衣衫的名店,可宁乐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只草草包了些,说是等过些日子回大盛,给亲族朋友带的。 到了付钱的时候,宁乐却又细细问过,其中税收几何,店主所得又几何。 孟云芍看她不爱些小女孩惯常喜欢的东西,就改了策略,逢店便逛。不想宁乐却来了兴致,细细看着哪些行当是大盛没有或是与大盛不同的,同孟云芍说了些认为可以引入大盛的行当。 看到城中施粥的粥棚,宁乐又感慨汴京对底层人民友好,放眼望去见不到什么流民和乞丐。 孟云芍陪她逛了半天,笑道:“我瞧着公主,却不是真心想嫁到汴京的。” 宁乐听她之言有些惊讶,笑道:“孟姐姐为何这样说?” 孟云芍:“听公主之言,处处都为着大盛着想,必是热爱大盛子民,且有鸿鹄之志的人。你这样的人,嫁到异邦又来作何呢?完全是毫无施展之处了。” 宁乐沉默了半晌,又微笑道:“女子,不就是在家中相夫教子,安稳一生么?此才是正道。” 孟云芍笑了笑:“公主便是拿这话来诓骗旁人的吗?” 宁乐听闻,笑容却淡了下去,道:“可是父亲,哥 哥,他们都很爱听我这么说。在大盛父亲催我择婿,我胡乱说要寻一最英武之人,尚未寻到。我想同哥哥一起来汴京看看,看看这里有何是大盛能借鉴的,他不允准,我只好又用这个理由搪塞,才放了我出来。可我给自己行了方便,却也添了烦恼,大家都当了真,近日哥哥总催我,父亲也写信过来,提了此事,我实在是有些为难。” 宁乐转头看向孟云芍道:“其实,我今日来找孟姐姐,不光是为着游玩,是另有一事。” 孟云芍好奇:“何事?” 宁乐迟疑了片刻,道:“这事我有些不好说,有些我自己的猜测在里面,却还是想同姐姐说一声。近日,我看见永安侯同我哥哥走得很近,永安侯虽在试探,但意思也很明显,我哥哥更是觉得永安侯于自己夺嫡有益,两厢似是有意……”宁乐说完停住了,仿佛不想再说下去,又补充道:“姐姐,我其实不想婚配,不管与谁都不想。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是成婚之后就不能再做的。” 孟云芍瞬间明白了什么意思。她这个公公可真是能钻营,这是又想攀上公主了。 孟云芍想了想,自己之前一直在琢磨如何和离的事情,还尚没有想到什么好的办法和贺知煜开口。 如今情况有变,永安侯竟直接想攀上公主了,那此事还有可能善了吗? 若是贺氏和孟氏和离之后,马上就转头娶了公主,虽大大得了实惠,但对永安侯府的声名损失也极大,永安侯怕是不能允许。 若能抓住些她的把柄,顺利休妻,倒是还对侯门的名誉无损,可若是走此路,孟云芍也必不能同意。 那其他还有何路可走? 孟云芍无奈笑了笑,道:“宁乐公主,你也不必太在意,你同我说真心话,我也告诉你我的秘密。我原本,就是要离开贺家的。” 宁乐睁大了眼睛,道:“为何?我瞧着那贺小将军同孟姐姐般配,更是不曾对我示好过。姐姐可别被我刚说的影响,本就是些莫须有的事情,便是我会错了意也不一定。” 孟云芍叹了口气:“有何般配?同他一起,便是过不上一日舒坦日子。我本以为自己早就心灰意冷,可近日又知道了件事,更是让我寒心。但我已经累了,无心再计较许多,只盼自己能早点走。” 宁乐听了,知道自己也不了解个中情况,也不好劝解。 孟云芍想了想,自嘲地笑了笑:“我倒是知道有个法子,能同时解了你我的困境。永安侯嫌弃我出身已久,这么想攀高枝,我倒不如给他添把火。只是他可能想不到,他儿子和他设想的,怕不会全然一样。” 宁乐公主鄙夷道:“永安侯竟还嫌你出身低,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孟云芍有些低落:“只是这法子,怕是会伤人至深,我有些犹豫,需再想想。但我也常想,有些东西,对于他来说何尝不是附骨之疽?若是不痛,又怎么能轻易去除?不过我要走了,他除不除得了,都与我无关了。” 孟云芍悄然在宁乐耳边说了些话,宁乐越听越惊讶。 最后,宁乐看着孟云芍,拉住孟云芍的手,缓缓点了点头:“那我等孟姐姐的消息。” 第35章 决心 从今往后,全都是好意头。 又过了几日, 孟云芍瞧着风寒早就好了,但仍是时不时请大夫过来。 一日下午, 几个女眷聚在清黎院里喝茶闲聊。 孟云芍卸下了掌家的责任之后,这个人倒显得越发精神标致。 柳姨娘忽然道:“三哥媳妇儿最近总喝的什么药呀?别是些能美容养颜的滋补药膳吧,这人可是越发漂亮了。” 孟云芍懒得说上许多,微笑道:“姨娘说笑了,不过是前些日子得了风寒,吃些惯常药罢了。” 柳姨娘笑了笑:“今日侯夫人请了青阳县过来的一位有名的女大夫,我安排了日子, 一会儿来清黎阁给侯夫人、我与沈姨娘把把脉。我们这年纪上来了,不比你们年轻,还是得多注意些身体。这女子从医不常见, 听说她还是医术极高明的。三哥媳妇儿要不要一同看看, 别落下什么病根。” 孟云芍礼貌勾了勾唇角:“不了,这两日身子已经好了, 谢谢姨娘记挂了。” 侯夫人有些吃惊:“不是说明日来么, 怎的今日就到了?” 柳姨娘道:“原是定的明日, 但我看今日家中女眷都在一处喝茶,想着机会难得, 便着人去请,偏巧她今日也没有安排, 便过来了。” 侯夫人面上没什么表情, 却道:“定了明日, 怎的又成了今日也不说一声。好了,你们都回去吧。女医看病,终是私隐之事,人太多也不好。” 贺清娴却道:“娘, 我也想看。旁人府里惯常一年总要请些大夫给看上一次,为何咱们府里没有?” 侯夫人道:“你小小年纪,不必凑热闹了。” 说着,女使却忽然来报:“青阳县女医魏氏到了。” 柳姨娘笑道:“说曹操曹操到了,都急什么,这机会不易,全都留下瞧瞧吧。” 孟云芍瞧着,二哥媳妇儿、四哥媳妇儿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面上的表情也都是想看看的,都在犹豫要不要按侯夫人的吩咐离开。 迟疑间,魏氏便进了门,侯夫人也没好再说什么。 魏氏先请了侯夫人去里间,看了良久,出来时两人都是满面笑容,侯夫人赞道:“魏女医果真是女中仲景,名不虚传,我这夜间头痛的病好些医者都诊不出,想来你对症下药,会日渐好转。” 魏氏笑道:“夫人过奖了。” 孟云芍等着没什么意思,她也不想看,一直在等着侯夫人出来后告辞。见到她从里间出来了,道:“侯夫人,我还有些事情,先回去了。” 侯夫人点了点头:“好。” 柳姨娘却喊住了孟云芍:“三哥媳妇儿急什么?你若是有事,我让让你,你先看。” 孟云芍笑了笑,仍是油盐不进:“实在是扶摇阁里有些事情,我也没什么病,便不看了。” 一旁的魏氏忽然道:“姑娘面色有些过分娇红,虽是我多事,但也是把把脉更稳妥些。” 柳姨娘又道,语重心长:“三哥媳妇儿,你成婚已有三年之久,却一直无所出。这位魏大夫最擅长女子之症,不如看看吧,也是求个安心。” 这句话已有些赤裸意味了。 女子最忌讳被诟病不能生育,若是彻底无此能力,便是被休也是合理。此言一出,孟云芍有些骑虎难下。不看反而显得心虚了。 厅中人一听,都有些惊讶。心中暗暗思忖,定是柳姨娘又拿住了什么,才敢如此放肆。恐怕今日让魏氏来给自己看病是虚,来捉孟云芍的不是才是实。 岳氏蹙眉,在一旁怒道:“胡乱说些什么,没个体统!云芍有事,便让她先回去吧。” 孟云芍却笑了:“姨娘,我从不曾得罪你,你这张嘴却从不肯放过我。我说有事不想看,你便暗示旁人我身有恶疾。你强人所难,我可以自证。但既然如此,若是我看过之后无碍,那你能否也答应我一个请求?” 柳姨娘皱了眉头,有些不敢应,不知道孟云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可孟云芍不等她反应,当着众人的面微笑要进里屋。 岳氏仍在一旁阻拦:“云芍,你不必……” 孟云芍朝她笑了笑:“婆母,无事。今日不看,明日也得看,我总被旁人惦记着也让我心焦,免得再给我添一条罪名。” 她言语已是越发不客气,说的也都是从前的孟云芍不会说的话。 孟云芍同魏氏一同进了里屋,停了许久,二人才出来。孟云芍亦是微笑同魏氏谢礼。 孟云芍道:“我自己的事 本不该拿出来说,但既是柳姨娘如此关心,也同你说一声吧。” 魏氏得了允准,道:“少夫人身体无事。虽底子稍稍寒些,可也是女子十之六七都有的情况,只需平日注意些便是。”她看着众人,又怕自己没说明白,补充道:“于子嗣上无碍。” 早在刚才柳姨娘看着孟云芍坦荡进去,便已察觉出不对,怀疑自己是着了道。 之前她虽然听岳舒窈说了一嘴孟云芍生育上难,可不过一个方向,终是句没有凭证的空话。 她一直寻着机会想看能不能抓住些把柄,趁着那日孟云芍同公主出门,寻到了她日日熬药剩的药渣,请人看了,果真是治疗不孕的方子,且药性猛烈,基本是以毒攻毒的法子了。若非是有大病,断不能用此方。 她心中喜悦,最近侯爷给她透露了些想让世子和宁乐公主结良缘的意思,颇有些踌躇此事从何下手。虽没明说,可她辩音听事,便想着找到孟云芍大的漏洞,寻个正当理由,能休妻就是最好。 心里急着立功,下手便失了稳妥,恐怕这次是被孟云芍察觉,反而利用了她的作为。 她正忐忑间,忽听孟云芍说:“既然我答应了姨娘强人所难的请求,那姨娘也该答应我的。有大家做见证,我总不能平白被人欺负了去。” 柳姨娘茫然抬起头,问:“什么?” 孟云芍微笑道:“便是请柳姨娘把你院子东侧房左边第二个储物柜中最高层抽屉里的东西拿出来,让大家都瞧瞧。” 柳姨娘心惊,那抽屉里放的正是她从各处搜集的些秘药,有上次拿出来过的一夜春,还有些让人发癫或是银针试不出的药。虽则她也常常收集后束之高阁,只是想着备些不时之需,但被发现终是大错。 之前她一直按着孟云芍的事情没有发作,也是心知肚明上次曹霖的事情实际和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低调做人恐被发现。当时众人忙着其他,没把心思放到那瓶药上,还当是曹霖自己带的。 若是都知晓了她是源头,那可是大大的丢脸了。 侯夫人听闻,故意道:“来人,既是柳姨娘刚已经应了云芍,便把东西都请出来给大家看看吧。总不能让云芍白白受了口舌之灾。” 柳姨娘心知若那些东西此刻全拿出来,非得让自己再也抬不起头不可,马上跪下,道:“侯夫人,那里面都是些女子之物,不宜外拿。我口舌惹事,已经知错。愿自请祠堂罚跪三日代替,还请侯夫人允我请求。” 侯夫人听闻,便懂了那柜子里该是些什么东西,也不能真当着众人全都拿出来,打了整个侯府的脸面。 于是道:“去吧。” 众人看事情至此,也没了把脉的兴趣,都怕惹事上身,纷纷告辞了。 侯夫人把魏氏客气送出了府,对刚才的事情千叮万嘱让魏氏勿要外传。 魏氏看多了这样的事情,只说自己今日来看了些夫人,都是身体无恙,开了几副保养药而已,并无其他事情发生。 侯夫人回了清黎阁,却发现孟云芍仍在,还遣了女使们都出去。 偌大的厅堂中,只剩下了孟云芍和岳氏。 夕阳快要下沉,透过薄窗把整个厅堂染成金红,既是光光艳艳,又是暮色沉沉。 孟云芍抬起头直视岳氏的眼睛:“婆母。” 岳氏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心虚问道:“云芍……你怎么……怎么还不回去?” 孟云芍已经温柔够了,不愿再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婆母,岳舒窈……是你的亲女儿吧。” 岳氏定定看着她:“云芍,你不要乱说,你……” 孟云芍冷笑了一声:“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吗?我再问一遍,岳舒窈是你的亲女儿吧?你可以不回答我,但你想想后果!你应该庆幸,现在我还愿意喊你一声婆母,还愿意心平气和地在这里和你说话,而不是直接透露给永安侯!” 岳氏像被吓到了,她沉默了半晌,道:“是。” 孟云芍怒极反笑:“所以,你一早就想好要让她嫁过来,让她当平妻。这些也就罢了,你还怕她落于我后,要给我戴上那个避子的冰蟾玉镯,保证我不能在她之前生出嫡子!” 岳氏有些哽咽:“云芍……” 孟云芍继续道:“你可知,因为你那玉镯,我险些丧失了生子的能力。大夫说,只要再多戴上几个月,只几个月,我此生便再也没有做母亲的权力了。天可怜见,幸而那镯子自己碎了,我才逃过一劫!便是如此,我也要喝三年的药,才能完全痊愈!” “婆母……什么柳姨娘,什么侯爷,我根本就不在乎!我明明真心待你,为何你也如此伤我!” 她低下头,有些哀伤:“岳家表妹提醒我之后,我知道柳姨娘定会找到机会针对我,喝了多日热性的药,那药用得巧妙,今日才可使身体暂时看起来无恙。也不知是真的瞒天过海了,还是那位魏氏女医瞧着我必能恢复,也不愿点破横生枝节。” 岳氏惊道:“为何……为何会如此啊?我……我只是想让你晚生几年,我……我本想着让舒窈气运不好,因着贺孟两家的亲事走在前头,已然落了下风,若是能生下长子,尚能扳回一局,过得好些。” 岳氏陷入回忆,眼中泪光闪烁:“我其实并非岳家的亲女儿,但岳家仁厚,一直视我如己出,嫡姐更是与我情同亲姐妹。我十几岁时生病养在外乡几年,同当地一男子结缘,岳家不同意我低嫁,可我当时年少无畏,后来岳家无奈,便低调办了婚事,一般人都不知晓。可我们缘分浅,他没两年便撒手人寰了。” “我带着女儿无处依仗,恰逢姐姐身体病弱,想让我嫁入侯府为继室,帮她照顾一双儿女,我自己也可得嫁高门,前程无忧。幸而当年我嫁人匆匆,又远在异乡,知道的人甚少,岳家也帮我打点清楚,捂得严实。姐姐真情相托,我不敢辜负,可我又怎舍得丢下自己的女儿?” “姐姐劝我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女儿跟着我一个寡妇,终是没什么前程。可以让父母帮我周旋,让她入继了同族出息的亲戚,得了嫡女的身份。她说将来……将来若是知煜成才,也可以两相结亲,她在天上,也是乐于看见的。” “云芍……你来的那天,我是真不想留你。可我知道了你也是孟家的养女,你也是替姐姐嫁来这里,我便实在是……动了恻隐之心……” “可人非圣贤,我也不愿自己的女儿受苦,她从小没在我身边长大,我只是想……只是想让她陪陪我……我对天发誓,我绝没有想过要让你绝育啊……为何,为何会如此啊……” 岳氏说着,潸然泪下。 孟云芍漠然道:“因为,我也一直在喝避子药。本都是无害身体的东西,可是两相叠加,药力便强了。婆母,我到底该怪谁呢?到底是怪你对我无情,还是怪我自己大意,或者还是该怪这门婚事,从一开始就不该有?” 岳氏惊讶道:“你为何?为何……难道……” 孟云芍点点头,眼睛中已没有光亮:“是,你们觉得我汲汲求取的位置,其实我从来都没想过要留下来。” 岳氏沉默良久,红着眼圈道:“云芍,既是你真的如此想,我也劝你一句。” 孟云芍抬起头看着她。 岳氏道:“你莫看柳姨娘总是做些没品的傻事,但有时候事情虽办得傻,但里面的意思却是真。侯爷未必不知道她其实无能,但若有一个人,总是在你身边对你任何的想法都细细揣摩,努力讨好,纵是傻些,你也舍不得弃之不管的,柳姨娘就是做到了这一点。她现在如此着急寻你的错处,怕也是看着侯爷的脸色。我之前也听到一句,侯爷说是……说是皇上,有意想撮合世子和公主的婚事。” 孟云芍看着她,语气无甚波澜:“我可以和离。” 岳氏像下了很大的决心,道:“此事现在尚无端倪,接下 来也并不好说,皇上也只是提提罢了,还得看着公主的意思和情势发展。只是……我只是想,若真到了那一步,你也许和离不了。” 孟云芍其实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没有说话。 岳氏继续道:“皇上自是可以不在意贺家的声名,由着贺家自己解决,侯爷却不能不考虑。若是你早就与知煜和离了,也就罢了。但事情拖到如今,和离之后娶公主,说一千道一万也是于礼不合。要么,找到正当的理由休妻;要么……” 她看了看孟云芍,有些不忍说下去,道:“云芍,你还记得你来侯府一年的时候,死的那个丫头青若吗?她害你不成,后来反而溺水死了。后来,我发现了些端倪……” 孟云芍猛然睁大眼睛,抬起了头。 岳氏别过了脸,不愿再说下去。 当年报了官也没什么下文,以及她怀疑过孟云姝不至于如此狠毒,也是她嫁过来一年之后才发生,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 孟云芍离开了清黎阁。 一切似曾相识。 孟云芍想起了三年里距离最近的,有相似场景的,在清黎阁被刁难的一天,是她和江时洲重逢的那天。 一进府门,陈妈妈就说让她去清黎阁,当时素月还陪在她身边。 她心中忐忑,担心说她在外面经商之事,担心见了旧人的事被戳破,那明明是她少年时心悦之人,为什么她连喜悦或者伤感都不敢有,只剩下了怕被惩罚的忐忑和焦虑,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能避免。 那天,她在雪地中跪了好久好久,天真的好冷,她又故意穿得很少,想让他们满意,让每一个人满意,可到头来还是每一个人都不满意。 很多事情,从一开始,便是注定了的。 比如她早年不懂的时候选的那些根本做不起来的生意,比如她阿娘爱上了一个薄情之人,比如这场替嫁导致的错误婚事,从头到尾,别人在乎的都只有她的门第。 不过如今,她也什么都无所谓了。 所亲之人,已不在这里;所信之人,却将她伤害;所爱之人,已不愿托付。 曲径通幽,回廊百折,她就这么一路走着,三年的光阴片段仿佛如泼天雨幕,在她身侧纷纷洒落,摔在地上,碎金一地,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如星辰陨落。 她记得那天雪夜里,贺知煜问她,阿笙的“笙”,是哪个“笙”? 她说,是“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的“笙”。 不,不是,是“斜月笙箫处处楼”的“笙”,是“万井笙歌不夜”的“笙”,是“元宵无处不笙歌”的“笙”。 从今往后,全都是好意头。 孟云芍回到扶摇阁,给宁乐去了信。 第36章 【文案指路】试探 一次开口,终身内向…… 宫中, 御书房。 皇上日常接见大臣一般都在养心殿,但他还是喜欢常常喊贺知煜去御书房。 御书房满是藏书, 可以读书,可以批批公务,也可以静静坐着,更安宁也更心静,更能找到他们少年时相伴读书信任无间的感觉。 人到了九五至尊,虽是睥睨万物,却也时常孤单。 每日思虑万千, 更是身不由己,却又不得不被权势推着,孑然踏雪行至更高的山巅。 贺知煜是他寥寥可信之人之一, 甚至是唯一。 他认为自己珍惜这份少年情谊。 两人一起聊了会儿朝中之事, 皇上想起件事:“知煜,你是明日, 就要去北境一趟?” 贺知煜道:“回皇上, 是。上次的事情有些难处理, 张恒之手中负责的事务不少,得重新布局一下。且臣心中有些隐隐的不安, 他为何会在此时叛逃?还是得回去细察一番。” 皇上有些不以为然,笑道:“这一向北境安定, 一个师长而已, 不会有什么事吧?叫朕说, 你呀,就是太负责任,其实也不必亲自去。” 贺知煜停顿片刻,道:“边境无小事。去一趟也不麻烦, 来回不过十几日。” “随你吧。”皇上笑了笑,转了话题:“哎,怎么总觉得你最近闷闷不乐的?成日冰着一张脸。朕都有些受不了你了。” 贺知煜平日面色冷淡,此时确实更如远山上添了不化霜雪,嘴上却道:“没有吧,臣不是一贯如此吗?” 他顿了顿又道:“也许旁人也都是这样觉得,受不了我。”语气却也没什么变化。 皇上却想着另外一件事。 他想到之前让永安侯去撮合贺知煜和公主的事情,也不知道办到何种程度了。 他看见了永安侯和照王最近走得近,更让他觉得合心意的是,宁乐公主虽没有明说,最近却表现出对贺知煜越来越明确的赞赏。 她哥哥有次当着皇上的面暗示她,希望她和贺知煜的关系更近一步,公主虽没有肯定什么,但也没有否认,还一脸的笑意。 可是这两天,照王的态度又模糊起来,皇上有些心焦,期盼能早点定下来。 看贺知煜这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在为此事纠结,毕竟是件大事。 不过他被永安侯教导成如今这样,不太可能跟他亲爹闹别扭。 那难道是因为不好和孟氏交待? 皇上想到此节,试探道:“是不是……跟你那个夫人孟氏闹别扭了?我们从小便是至交,不必在朕面前拘着,有话直说便是。” 贺知煜简单否认道:“没有。” 皇上知他不是个轻易什么都对外说的性子,鼓励道:“若有什么烦恼,你跟朕说说。你呀,就是太冷淡,于男女之事上不通。你看朕后宫这么多人,一样处理得洽,一团和睦,哪个不是在朕身边开开心心。你是不是,有这方面的烦恼?” 他想问问贺知煜是不是不知道如何让两边满意,试试他的态度,到底是个什么风向。 贺知煜踌躇了片刻,面上犹豫,又忽然问道:“皇上,你说,如何……如何才能让一个人,让一个人为自己生气?” 皇上愣了。 这是什么意思? 皇上问道:“生气?为何要让别人生气?此人可是得罪了知煜?” 贺知煜摇摇头:“不是,就是……” 他似乎难以形容:“就是我夫人,她……” 贺知煜的样子似乎苦恼已久:“她对我总是温柔体贴,我从未见过她因为我生气的样子。” 皇上听闻皱紧了眉头。 他心道朕在等你给朕娶公主回来,你这心里想的都什么跟什么? 这哪里是问如何让对方生气,明明是在问如何让对方更在意自己,如何让两人更亲密。 皇上心道,这事情酝酿了这么久,难道是还没人告诉贺知煜,这人于这些事情上本就没什么经验,是不是没听懂旁人的暗示。 皇上笑了笑,没回答什么怎么让人生气的问题,打算直白一些:“知煜呀,最近照王或者你爹有没有找过你说什么?” 贺知煜无所谓地看了他一眼,语气轻松地像一片雪花飘落庭间:“皇上指的什么?照王倒是有暗示我要不要和他们结亲,我告之其自己早已婚配,回绝了。” 他停了停又道:“真是有些奇怪,他不是在春日宴上见过我夫人么?怎的记性这样差。” 回绝了……回绝了……回绝了…… 皇上一阵头大。 那语气,仿佛拒绝的是别人递过来的一张纸,一片糕,好自然。 还说人家记性差,那是记性差吗,明明是根本没把你夫人考虑进这件事情里。 皇上一阵无语,难怪这几日照王态度又有些模糊。 可他又不好明说“娶了也可以重新娶”之类的话,那对于他来说可真是太掉价了。 他又转念一想,上次那个孟氏看起来倒像是个聪明灵慧,一点即透的。 且贺知煜既然能看上,也必然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那何不直接去给她吹吹风。 既是个八面玲珑的女子,该能了解蚍蜉不能撼树的道理,没准她知道了,还要更好办一些。 想想办法,再加上孟氏看着就像和宁乐有些缘分,两个人总是能和睦相处的。 想到此节,皇上微微一笑:“刚说的让人生气那事,这还不简单,你还真是妻妾太少,完全不懂。” 贺知煜看向他,虽没说话,但眼神忽然亮了起来,仿佛很是期待。 皇上假装不经意地说:“这让人生气,最好的办法就是叫她吃醋。” 贺知煜听了停了停,道:“算了吧,吃醋多了滋味也挺难受的。” 皇上笑道:“多了自然是不好受,但是次数少的话便是闺房之乐,可有增进感情的效果。” 贺知煜有些信了:“那……那也不是容易办到的事,该怎么才能做到?” 皇上目光灼灼:“你便说,连那大盛国的公主都对你有意,你骗她没准要休妻另娶。她听了,保准要吃醋的,这一吃醋就会生气,一生气你一哄。哎!两个人关系会更好。” 贺知煜一脸无语,又不好直接反驳皇上:“皇上此言……实在是……” 皇上笑了,揽过他的肩膀道:“真的你试试!我们什么关系,朕还能诓你吗?” 他试图说明自己的话很有说服力:“你不过别人塞给你一个夫人,你再看看朕后宫有多少人,朕说的全都是经验之谈。若非是对你,朕还不愿说这几句话!” 贺知煜停了半晌,终是没忍住,认真看着皇上,反驳道:“不是塞的。” …… 贺知煜回到家中,已是晚上。 一路上,他心里想着皇上提的建议。他忍不住有点想试试,看看孟云芍的反应。但又担心说的太过,惹得孟云芍伤心。 但是皇上又说,他懂得多。这话没错,他是经验太少,可能得听听有经验的人的。皇上算是他发小,当不会骗他。 到底要不要试试,他想来想去,觉得心中一团浆糊。 为什么军中的事情什么都可以条分缕析,清楚明白,这件事却是一塌糊涂? 他烦了自己这磨磨唧唧的样子,决定还是不说了。至少从直觉上判断,那些话实是有些不靠谱。 明日便要启程了,今晚也要去做些准备,无法回家。 出门这么久,他得同夫人去告个别。 想着,他便去了扶摇阁。 贺知煜进了扶摇阁,正看见孟云芍坐在桌前,面前又是她那个装着钱和珍贵首饰的宝贝盒子。 他送她的南洲珠串,和其他首饰一起,好好地摆在盒子里。 虽华彩流光,但被主人混在其他物品里随意放着,毫无特殊之处,连位置都不是正中。 而她好像在呆呆地想些事情,手中拿着的,却是那枚冠玉。 刹那之间,贺知煜觉得自己回到了春日宴的那天,心脏突突地跳,满心的嫉妒直冲头顶,叫嚣着让人疯魔。 他想靠着仅存的理智往下压一压,却不如那天顺利,怎么压都压不下。 孟云芍在收拾些值钱的东西,却又在想,攒了这么久,最后也不知能不能带得走? 如今看来,最好的离开方法,怕是彻彻底底地消失。但她带着这些东西离开,岂不让人一看就知道她是故意逃遁? 她看见了那枚冠玉,又拿起来在想,便是走了,也得想办法告诉江宛。 他对自己这样好,断不能平白跑了让人误会伤心。 孟云芍见贺知煜进来了,放下了手中的冠玉,收回了盒子里,温柔笑道:“世子回来啦。” 又是温柔。 又是这仿佛隔心隔情的温柔。 贺知煜勉强点了点头:“嗯。” 孟云芍柔情似水,一笑倩然,盈盈看着他道:“世子累了吧,我给世子盛碗汤。猜到你要过来,刚刚炖好的。” 贺知煜看着她妥贴柔情的样子,鲜妍明艳的脸上无一丝阴云,美好得犹如假面。 忽然很想,很想,很想看她生一次气。 为他生一次气。就这一次便好。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开的口:“别,夫人,你先等等,我有件事同你说。” 孟云芍看他郑重,有些疑惑,问:“世子怎么了?” 贺知煜热血上头,说得极快,仿佛怕自己反悔:“那照王同我说有意和贺氏结亲,说公主……” 说到“公主”两个字,他仍是停了下来,没有继续说下去。 贺知煜心里一惊,心中浮现出了一个想法:真是荒唐,我到底在做些什么? 孟云芍脸上的柔情和微笑,却瞬间消散了个干净。 她盯着贺知煜问:“结亲?” 贺知煜忽然又不敢说话了。 但他又看着孟云芍的表情确实像是不高兴了,难道是成功了? 孟云芍低下了头,轻声问:“世子要娶公主为妻吗?” 贺知煜马上回道:“那必不可能!” 孟云芍勾了勾嘴角,脸上却没有笑意,讽刺道:“那世子同我说是什么意思呢?不是娶妻,那难道……是要纳妾?” 贺知煜觉得简直太荒唐了,纳大盛的公主为妾?给他多大脸了能说出这种话来,真是离谱到家了。 那他说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要休妻? 他看着孟云芍的样子,她这次好像真的在意,一脸愤恨地盯着他。 也许皇上说的是对的。 他想了想,还是打算硬着头皮从两个里挑一个他觉得相对不离谱的,反正不过是在两人的房中,先把这该死的谎话圆完:“大概……也许……可能……其实……” 他结结巴巴了半天,一咬牙说了结尾:“没准有这种可能。” 说完,贺知煜又在心里暗暗期盼这段宛如弱智的对话赶紧过去,真是把自己一生的脸都丢尽了。 可孟云芍却并没有放过他。 孟云芍冷笑了一声,道:“世子说什么呢,纳公主为妾,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休妻另娶倒是很有可能的,若是世子觉得云芍这个位置做得不好,云芍可以让出来。” 孟云芍察觉到自己言语里的刻薄,可她忽然觉得控制不住自己。 明明想要离开的人是她。 明明给公主出主意,让她故意透露出些不清不楚的意思,逼永安侯快些有所行动的人是她。 明明她也知道贺知煜不知道是抽了哪门子的风,没来由的跑来说的不过是些荒唐话。 可她仍然止不住地伤心,为什么他要提什么娶公主的事情。 谁都可以提,但是他就是不能。 贺知煜看着孟云芍的样子,心想,她真的生气了。 可是,好像和他想的有些不一样。 他眼睁睁地看着孟云芍说完那句话,便开始流起了眼泪。 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滔滔不绝,仿佛没有尽头,怎么止都止不住。 这是她来贺家以后第三次哭。 第一次,是因为自己对她百般冷落,旁人都欺负她,她站在梧桐树下,哭得哀哀戚戚。 第二次,是因为自己没有护好她,让她丢了自己的丫头。 第三次,第三次是为什么呢?竟是他突发奇想,想让她为自己生气。 他该死啊。 贺知煜悔恨到极致,拉过孟云芍,想把她抱进怀里,道:“夫人,夫人,我错了。我不过随便说说,你别伤心。夫人,我错了,我错了。” 孟云芍却推开了他,发了从没发过的大脾气:“就是你的错!为什么你总是这样!旁人跟你提什么,你永远拒绝不了,然后就来为难我!你永远有理由,你自己的规矩,你父母的规矩,这次又是谁?皇上还是你爹?” 贺知煜心中已然乱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夫人……夫人说得对,是我的错。”他想了想,又补充说:“我改。” 孟云芍仍是不依不饶:“你改什么?你能改什么?我嫁过来这么久,你什么都没改!” 贺知煜心乱如麻,没想到她竟反应如此大,其实他也不是完全清楚改些什么,想给自己找补一句:“积重难返……怕是有些难,还要些时间。” 孟云芍听了这话,慢慢冷静了下来,刚才崩溃哭泣的人,渐渐没了踪影。 她叹了口气,拿出张空白的纸,对着贺知煜道:“左下一角,夫君签个名吧。” 贺知煜不懂她要做什么,有些害怕:“夫人……夫人做什么?” 孟云芍顿了顿,语气平静:“你让我生气,得补偿我。随便我在纸上写些想要的东西,有了你的签名,你必得给我。” 贺知煜如获大赦,赶紧签了,说了一句极少的直 白话:“夫人随便写,知煜有的都能给,没有的也可以想办法有。” 孟云芍愣了愣,放下了纸,主动抱住了贺知煜,把头埋进他的胸膛,两人都没有说话。 停了片刻,她又抬起一双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看着贺知煜,小声道:“煜郎,今晚不走了吧。” 贺知煜心中又泛起一阵甜蜜。 可是明日便要北行,他还是有些准备要做,还有些京中的事情要了解完,实在是没有时间。 便是再儿女情长,公务当前,他也不能有丝毫延误。 他抚摸孟云芍瀑布般的长发,拿起一绺在自己的发端蹭了蹭,贴近了孟云芍,轻声道:“今日实在是不行了。夫人,我很快回来。等我回来,我们把之前新婚夜没有做的‘结发’补上好吗?合卺酒也还没喝。” 孟云芍愣愣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贺知煜想了想,又道:“我那幽兰松柏香……快用完了,夫人再帮我做一些吧。” 孟云芍笑了笑,没说话。停了片刻,忽然道:“夫君等等吧,缺了一味原料,暂时做不成了。” 贺知煜了然:“好。” …… 翌日。 贺逍同临走前的贺知煜说了些事情,看着他出发,便返回侯府了。 一路上,他想着些事。 公主那件事,他根本就没有同贺知煜提。 他上次就看出来了,他这个儿子跟孟氏的关系已然有些不一般。虽则他还说不好孟氏对于他到底是何等重要,但至少,那心中的位置至少不低。 上次他狠狠打了贺知煜,说到底,也不全然是为着给曹家交差。 国公府高贵不假,但他永安侯府还能怕了不成?不过还是因为孟氏不重要,丢出去抵个罪意思一下,他也懒得争论什么。 但如果是让他的嫡子赔罪,那显然是有些过了。 但是贺逍生气的,是贺知煜居然为了孟氏顶撞自己,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若那孟氏同公孙燕一般出身或者只是个妾室,也就罢了。 他也有过年轻的时候,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但是他心里从来没有认过孟氏,能一直是自己的儿媳。 不过以前他总觉得这事不着急办,既错过了时机,可以先等等看。 可如今公主这机会来了,他却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了。 最好的方式,当然是孟氏可以消失。既保全了侯府的颜面,又能和公主结缘。 但这女子如今可不比两年多之前在侯府中无人注意之时了,该怎么让她消失,在没想好之前,他不想让贺知煜觉得自己热切,哪怕他从别人处知道,也比看他相逼好。 可这事又有些急了,公主和皇上的意思愈加明显。 他浸润朝堂多年,也自然看得出皇上是不愿自己出手,想让自己当出头鸟,可他又不得不当。 贺逍想着,有些烦躁。 他走到了自己平日在家中处理事务的慕风堂。 随从来报,说世子夫人说有要事要向侯爷禀报。 贺逍心中惊讶,抬眼一看,堂外候着的正是让他烦躁的源头,孟氏。 第37章 【文案指路】死遁 跑路咯! 永安侯看见孟云芍, 皱了皱眉,心道这个节骨眼儿上, 孟氏怎么来找他,不知能说出些什么来。 难道是听说了公主的事情,要来求自己将她留下? 永安侯想着,心中的烦躁更盛,有些犹豫要不要直接把她斥走。 孟云芍进了慕风堂。 她没等侯爷招呼,径自坐在了会客椅上。 永安侯有些目瞪口呆,皱起了眉头:“如此不知礼!长辈还未吩……” 孟云芍直接打断了他, 一双杏眼笑意明亮,开门见山道:“侯爷,你很想让我消失吧。” 永安侯心中一惊, 顿了顿, 冷笑一声:“什么?” 孟云芍笑了笑,靠在椅子上, 一副泰然的样子:“我听世子说, 公主有意和贺氏结亲。” 永安侯轻哂一声:“世子, 亲自同你说的?” 孟云芍点点头:“是。” 永安侯在心里暗暗感叹,真不愧是自己的儿子, 大局当前还是分得清轻重的,没被一点点私情蒙蔽了眼睛。既是他主动和孟氏提了, 合该也是有与公主结缘之意, 想先去探探孟氏的意思。 如此一来, 想让孟氏消失,也容易了许多。世子就算是心里对她有些感情,怕也是有限的。回头糊弄一下,总能过去的。 孟云芍继续道:“世子只是一提, 倒也没说其他。我看他的样子,仿佛也不是很急。不过,我在想,侯爷,却一定很着急吧。” 永安侯被看穿了想法,心虚道:“我着急什么?” 孟云芍勾了勾唇角:“侯爷着急,大盛那边虽有些兴趣,但心思难测,怕给不了公主明确的回应,错过了这段好姻缘;可又怕真允诺了公主,这事的眉目清楚了,又让侯府陷入不义的传言中。我设身处地想着,觉得侯爷,可真是难呐。” 永安侯听她说得明白,索性也不装了:“那你今日来找我,又是作何?” 孟云芍微笑道:“现在这世上,只有我可以帮侯爷解燃眉之急。” 永安侯听了,觉得甚是有趣,亦是勾了勾唇角:“怎么解?” 孟云芍道:“我与世子和离,于侯爷不划算。我被世子休妻,于我自己不划算。不如让我消失,对侯爷,对我,都是好的。” 永安侯放声笑了几声,道:“你是个聪明人,难怪知煜有几分喜欢你。我也是个痛快之人,既然你来找我,说吧,你有何条件?” 孟云芍杏眼中波澜不惊:“第一,我要助我离开的文书、车马、物品。” 永安侯应了:“好。这个容易。” 孟云芍笑了笑:“第二,我要十万两银票。” 永安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孟云芍嫣然一笑,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我要十万两银票。侯爷图的是大事,自然需得大价钱。你要我消失,我总不好带着些自己平日攒的体己逃遁,我总要生活的。寻常人和离,也都要分走些钱财,何况我从侯府离开?再者说,我掌家几年,自是知道这点钱对于侯府还不算什么。” 永安侯觉得荒唐,面上浮现讽刺神色:“我若不应呢?” 他心道果真是个后宅女子,刚还想着她来找自己有几分聪明,却没想到竟是来要钱的,还是高看了。 孟云芍淡然一笑:“侯爷,今日你我已经明牌。我既然敢来找你,自然有法子让你明面上动我不得。侯爷或许想着自己势大,日子久了终是能治得了我。可又何必为了区区银两给自己多惹事徒增烦忧?且公主那边心思难测,不如趁着世子北上之际,办妥了此事,不是于我们两方,都极好么?” 永安侯冷笑了一声,不愿同她再纠缠:“我应了。” 孟云芍又道:“第三……” 永安侯没想到还有第三,喝道:“你别太得寸进尺!” 孟云芍却不畏惧,继续说道:“这第三,却十分简单。我要一张和离书,正正经经由侯爷签字盖章的和离书。” 永安侯狐疑道:“你要和离书做什么?刚已说过,不可和离。再者说,知煜已经去了北疆,谁给你签和离书?” 孟云芍拿出一张纸,正是之前贺知煜签字的那张,上面却已赫然写上了“和离书”几个字,内容也已都填满。 孟云芍道:“东西我已准备好了,不过是想和正经的和离书一样,由父或母在上面签字罢了。云芍是养女,父母签不签都是一样的。但侯爷这边,却必须签上。” 永安侯看着那和离书,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看了看,上面确实有贺知煜的字迹,但早上明明看他的样子不像知情的,估计是孟氏用了什么法子拓过来的。 按道理,和离书要生效,也不是签上字就结束的,还需要族中长老见证,再送至官府备案才行。 他也不知,这孟氏拿这无用的东西做什么? 孟云芍顿了顿,继续道 :“侯爷不必担心,这东西又不曾秉承官府,左右都是无用的。我不过为了满足自己心中执念,想给事情有个妥善了结,时时拿出来看看,提醒自己不忘今日之事罢了。” 永安侯想了想,觉得自己虽不能理解,但也见过许多人有这种执念。 心中不由嘲讽,认为这行为实在是有些可笑。 永安侯开始觉得无甚所谓,但想到上面要自己签字盖章,仍是谨慎:“可若是以后你哪日拿出来要兴风作浪,又当如何?” 孟云芍笑道:“侯爷觉得我拿着一张没公证过的和离书跑出来,又于我自己有何益处?我此时不闹,却等着世子和公主成了亲,再拿着和离书出来,那旁人会怎么以为?恐怕若没这东西,我还更好闹些。有这和离书,旁人反而觉得我是得了好处离开,结果又不满足。莫说侯爷,怕是公主也容不得我。” 永安侯想了想觉得也有理,阴鸷的鹰睛中闪过一道精光:“虽是不合情理,倒也可以答允。” 孟云芍:“我的要求,就这么多。接下来侯爷可以聊聊,想让我如何消失?” 永安侯简单道:“假死。” 孟云芍问:“如何假死?” 永安侯像是早已想好:“你假装意外殒身,而后远走高飞。你只需配合我,旁的都不用操心,我会处理好一切。” 孟云芍思忖片刻,道:“侯爷爽利,只是这假装殒身,也需得有些讲究。若在府中假死,终究是和侯府脱不了关系,便是做得再自然,也恐怕于侯府的名声不利。” 永安侯笑了:“真是个有心计的女子,难怪能哄得知煜多看你几分。” 孟云芍却不在意,眼中凝聚了明光,继续道:“我有个主意。我每年这个时节,都要乘车去汴京外的红隐寺拜佛,中间要经过一段山崖。不如假作坠落山崖而死,那崖高千尺,下无人烟,落下便是粉身碎骨,尸骨难寻。这法子,可谓自然。” 孟云芍想了想,又道:“或者是,到了红隐寺,假作一时遇到麻烦脱不开身,要留下借宿一晚。侯爷打点好之后,等到入夜,将那房子一烧,扮作火灾,也是合情合理,尸骨无存。只是,这法子估计需调动的人多些,我也需得想想用什么理由借宿。” 永安侯听她说完,在心里暗暗比较了下:“那便用第一个吧,听着简单些。我会找人勘察好路线和山崖边让你换车的位置。到时,你就从车上下来,乘另一辆车走,我会提前给你一切通行需要的文书,保你畅行无忧。” 他顿了顿,又道:“就在这几天办吧。得赶在知煜回来之前把一切处理妥当。到时你永不在汴京出现,我亦会告之他,你因意外而死。” 孟云芍笑意泠然,但似乎又有些伤感:“再过三日,便是上巳节。我以前每年都是在那一天去红隐寺。上巳,是女儿节。就在那一天吧,让我干干净净的,如暮春的花一般离开。” 永安侯心道真是个妇道人家,都要死遁了,讲究这些无用的东西作何? 不过想想她刚才非要一张和离书的样子,他也懒得费什么口舌,且这日子听起来也是合适,道:“就这么定。” 孟云芍又确认道:“那我要的东西呢?侯爷何时能给?” 永安侯:“你放心,我贺逍允诺你的东西,绝不会反悔。两日后,我会差人给你送过去。” …… 三日后,上巳节。 春花烂漫,已至荼蘼。 一大早,许久未见的贺清娩来了侯府,说是女儿节想母亲了,回来看看,瞧着倒像是比之前多了些笑容。 孟云芍陪着贺清娩,同侯夫人聊了不多时。 侯夫人见贺清娩已然想开,试探着劝解道:“清娩啊,既是和好了,还是同曹家好好过。你该是正经考虑养养身子,早日生个嫡子才是正道。” 贺清娩笑了笑:“母亲放心,一直都在准备。也不知为何,一直都还没有,大夫看过了,也说是没什么事情,静候佳音就是。” 侯夫人关切道:“上次同我看病的一个女医医术很是不错,回头也寻过来,悄悄给你瞧瞧。” 贺清娩温柔点了点头,又道:“母亲,看过了你和云芍我便回去了。出了之前的事情,我也不便一直在外久待。” 侯夫人点点头,拉着贺清娩的手,有些不舍。 坐在一旁的孟云芍忽然道:“我陪大姐一起出去吧,正巧也要出门。” 两个人一起出了门,分别上了两辆马车。 一辆去往了红隐寺,一辆去往了反方向的曹家。 去往红隐寺的那辆,路程遥远,车跑得极快,不多时便到了山涧之中。 去往曹家的那辆,快到曹家的时候,却忽然转了方向,悄悄奔着出城的方向去了。 刚刚出了城,却忽然又换了一辆马车,那马车看着更像是皇家的制式,在晌午温煦的阳光下,安静地奔驰在原野之上。 红隐寺的车,堪堪便跑到了山崖附近,距离和永安侯约定坠崖之处已不远,却忽然停了下来。 永安侯埋下的人手远远看见,有些疑惑。 “怎么不走了?这还没到约定的地方啊。”一个围着头巾,普通农民打扮,实际却是这帮人首领的人道。 “头儿,没事儿,这里荒无人烟,咱们再等等。若是到了约定的时间他们还不过来,咱们人多势众,就冲过去夺了车,再把那小娘们推下山崖就是。”一个亦是低调打扮的小伙道。 那首领点点头:“侯爷吩咐我们今日必得让那女子摔落山崖,粉身碎骨而死,咱们得办得漂亮。”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喧嚣。 许多女子成群结队,打扮鲜艳,发上簪花,盈盈笑语朝这边走过来。 原来,上巳节汴京城常有许多女子由城中结队,等到吉时,再一起出发到红隐寺祈福的习惯。永安侯心中看不起后宅女子,从未在意过这些事情。去勘察的人也只道这里平日无人,没发现异常。 只见人越来越多,那辆车转眼便被人群淹没。 待人流走过,那首领再一看傻了眼:哪里还有那车的影子? …… 永安侯这边,却是于前日接到了照王的邀约,说要在今日一同出城狩猎。 他本有些犹豫,想着亲眼看着孟云芍的事情彻底办妥,再谈其他。 可是看照王信中暗示,狩猎不过是个由头,其实是想寻个无人之处再聊聊两方的婚事。还叮嘱说事有机密,让永安侯勿带随从。 永安侯想着照王最近态度又变得模糊,不想错过机会,还是去了。 照王这边,亦觉得奇怪。 贺知煜上次明确拒绝了他,他心下不爽。便是自己再想结亲,也不能这般掉价,人家都拒绝了还要一直凑上去。 但是他妹妹却不知为何转了性子,表现出对贺知煜极大的兴趣。看贺知煜不同意,就催他再同永安侯找个私密地方好好说说。 照王想,若是真成了这婚事,强强联合,于他登上皇位确实有利,想了想同意了。 可临到出门,妹妹却忽然呕吐不止,像是中毒的样子。 照王看她情况严重,不敢怠慢,只能先在宫中陪妹妹。本想差人先去告之永安侯,可妹妹又拦住他说,只消陪自己半个时辰就好,一会儿哥哥再去就是。 照王想到之前贺知煜的态度,心中也不爽利。想着不如就让永安侯等等,也灭灭贺家的气焰。 永安侯到了城外约定之地,却久久不见照王,心下有些焦躁。联想到照王的忽冷忽热,更是有些忐忑。 他反复踱步,朝远处望去。 就在此时,一辆宫中制式的马车朝着他的方向疾驰而来。 永 安侯心中一喜,看那驾车人停了下来,知道是照王的车来了,赶忙迎上去。 他刚走到车边,那车忽然掀了帘子,电光火石间,一道银针“嗖”地一声飞出,扎到了永安侯的眉心。 是碧彤针。 永安侯甚至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忽然感觉自己浑身酸软,虽头脑清醒,却已然管不住自己的身子,摔在了地上。 他看见一个人盈盈从马车中走出,把头上宽深阔大的沉黑帽子摘掉。 是孟云芍。 …… 红螺寺的马车又在山涧间驰骋了很久,才停了下来。 驾车之人走到后边,对着车中的人说:“小姐,我们现在直接回曹家吗?” “我先下车转转吧。”说完这话,从车中走出一个人,是贺清娩。 她下了车,看着四下寂静无人,远山清淡如墨,淡粉晚樱开遍。山涧寒凉,才得以存留花朵至今,城中的花却已是绿肥红瘦。 她想起早在孟云芍知她和离不掉的时候,就暗暗找过自己,告诉她,如若想要离开,云芍可以帮她。 贺清娩觉得自己身上背负良多,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可以独自生存,选择了拒绝,但仍是感念她的善意。 再后来,倒是孟云芍自己想要走了。 她希望她成功,希望她飞出这笼中,可以自在如风。 因为,那也是另一个自己。 自己暂时做不到的,就让她替代吧。 哪怕孟云芍对她说,她可能会伤了自己的父亲。 贺清娩想起成婚前,她就早听过曹霖的传言,父亲却仍是要与之结亲。她亦想起上次曹霖的事情后,她为了和离彻夜跪在父亲的书房里,父亲那冷漠的身影。 她听见自己对孟云芍说:“若是他确是做下了那些事,也合该付出些代价。” 就像曹霖一样,她也必不会给他生什么孩子,也会让他付出些代价。 …… 孟云芍这边,贺逍知道自己着了孟云芍的道,有些惊恐:“你想做什么?” 孟云芍笑了笑:“侯爷问我做什么?我想做什么,侯爷不如猜一猜?” 贺逍实在不清楚孟云芍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此时她难道不应该在红隐寺附近葬身崖底:“你派人跟踪我?你要的东西,我已经给了你!你还要作何?” 孟云芍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之事,露出了贝齿:“给了我?侯爷之所以答应的那么痛快,不就是觉得,不管是十万两,还是和离书,你都肯定我根本就带不走吗?侯爷……” 孟云芍盯着他,眼神像要灼烧:“不就是想让我假死变成真死,一了百了吗?!” 永安侯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没有说话。 孟云芍笑道:“当日,我给你出了两个主意。一是跌落山崖假死,二是烈火烧身假死。你嫌第二个麻烦,选了第一个。可第一个法子,有个致命的问题,就是你处理不了尸体。若有执着之人,或是官府,或是世子,或是其他什么人,揪着不放偏要从崖底找到尸身,根本无从解释。长长久久地找不到,必然要起疑。所以,你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件事。侯爷办事老练,怎么会想不到此中关窍?定是觉得根本无需在意罢了,因为在你的计划里,没有我可以逃出生天的一步。” 贺逍见她已然明白,没有否认,冷笑道:“让你走了,终是祸害。活人,哪有死人来得可靠?我倒是没想到,你竟然有这般本事,能骗得我上当!” 孟云芍淡然道:“声东击西,不过是常用之策。这法子,还是同你那儿子学的。侯爷熟读兵法,纵横沙场,竟也能着了一个小小女子的道?不过是傲慢自大,心中看不起我,总觉得我是蝼蚁,没有自救的能力罢了。” 贺逍定定看着她,没说话。 他确是轻敌了,从没想过一个左不过不到二十的姑娘能如此难处理。早知道,应该更细致地谋划一番才是,也不至于反被对方将了军。 孟云芍返回车上,取出了一把弩。 永安侯动弹不得,看她动作,惊恐万分:“你想做什么,你想做什么?!我可是永安侯!” 孟云芍笑了,给弩装上了箭,走远了几步,到了射弩的合适距离:“侯爷聪慧,难道看不出吗?你两次想杀我,难道我只能坐以待毙?” 永安侯吓到了,感觉她已然是个疯子,死死地盯着孟云芍道:“你这是不孝!你敢弑父!” 孟云芍假做不懂,一笑莞尔:“侯爷这话说得奇怪,你怎么又成了我父?我和世子的和离书,难道不是你签的?怎的还又非要认我做儿媳了呢?”说着,她抬起了弩。 永安侯惶惶然,面已如土色。 孟云芍心中闪过一瞬的哀戚,她知道,这一动手,就是和贺知煜之间,再无可能了。 那人守规至孝,怎能容许自己伤害他的父亲? 可是,那又如何? 贺知煜,我不要你了。 孟云芍没再犹豫,扣动机括,射向了永安侯,冷笑道:“那么在意曹霖,不如,你陪他一起?” 利箭破空,带着孟云芍的恨意呼啸而过,“嗤”地一声没入了永安侯的腿中。 永安侯中箭,瞬间腿上鲜血横流,他用手撑地,咬着牙没有发出声音,眼中的怒火却想要将孟云芍吞噬。 孟云芍收了弩,轻松道:“侯爷的命虽然无甚重要,但云芍却惜命,不愿给自己惹了腥臊,便到此为止吧。” 说着,孟云芍拿出之前贺逍提前已办好的和离书,收了笑意,冷冷道:“贺逍,你听好了。今日,是我孟云芍,主动想要离开你们永安侯府。拿着和离书,堂堂正正地走了出去。至于怎么给这件事善后,怎么同你那宝贝乖儿子解释,要费多少精力,要笼络多少人,才能办得天衣无缝,你就自己好好笑纳吧!” 永安侯气得眉目眦裂,却说不出一句话。 说完,孟云芍重新披上了斗笠,她回头看了倒在地上的永安侯一眼,鬓发凌乱,满身脏污,狼狈不堪,一改往日高高在上,不可冒犯的模样。 孟云芍俯瞰他,眼神满是鄙夷。 那日,她跪在他脚下求他,他仍是不肯放过。今日,他却因为看轻自己,也只能伏于自己的脚下。 贺知煜,你当日以为我说要用箭射他,是忤逆。 可我就是做了。 你看,这不是,很简单吗? 孟云芍同车夫说了声,转身钻进了马车中,渐渐消失于烂漫山花。 第38章 火葬场开启 今天是伤心小贺 一场大火烧掉了红隐寺西南一角的数间客房。 孟云芍完全出乎贺逍意料之外的逃走, 正如她所说的那样,给贺逍惹下了不少的麻烦。 他受伤之后, 想要返回后马上安排人秘密抓捕孟云芍,该是还没走远。 可是不多时,原本相约的照王就到了,照王惊异万分,急忙扶起贺逍,询问发生了何事。 贺逍暗暗观察他的样子,实在是极真, 若说是演得那实在都能去南曲班子唱戏了,打消了心中一点怀疑孟云芍和照王一起联合耍自己的顾虑。 贺逍说自己遇到了山匪。 他看得真切,照王眼里的惊异又染上了些鄙夷, 仿佛在说你堂堂一个将军, 竟能被山匪害至如此,实在是丢脸。 贺逍心中怒极, 可又不能发作, 只能忍下。 照王眼中虽是如此神情, 面上却又十分关心。 不仅驱车送贺逍就医,还非要一直陪伴, 说是自己要出去狩猎惹出的麻烦,必得负责到底。 贺逍想要安排人去抓孟云芍, 以及安排后续的事情, 却是根本不得空。 他早就心急如焚, 偏偏 还得和照王打太极。 等到他终于能够抽手办事,已然到了晚上。 他自己给孟云芍的通行文书他知道,为了显得真,都是准备的最高规格的, 一路必是畅行无阻,反正对于他来说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现在再去抓,人怕是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贺逍知道再去找不过是大海捞针,索性先搁置一边,开始考虑如何为这件事做掩饰。 他开始想要说孟云芍逃遁,给她安个逃走的罪名。 可是为何而逃?以及为何逃了却没带家中的东西?实在是难以说清。 传出去怕别人会说是他家为了娶公主,把人藏了起来,或者说定是在家中受了极大的委屈才会逃走。 再者说,他了解自己的儿子,听话守规的背后,除了他和岳氏孜孜不倦的教导,还有他本身天生性格执拗的原因,认准的事情便不能轻易改变。 若说是孟氏逃了,怕是贺知煜会非要寻她出来问一句为什么,她只消拿出那和离书上贺逍的签名印章给贺知煜一看,届时怕是会更难办。 所以,还得是死了,他还是得帮着遮掩。 贺逍想到此节,恨得牙痒痒。 这个女子好深的心计,竟早就想到此节,才说出那番话。可他又不能不办。 贺逍忍着愤怒和恶心,开始安排遮掩的事情,考虑用孟云芍说的另一种方式,在红隐寺烈火烧身而死。 但这件事也属实麻烦,因为孟云芍当日压根就没有踏入红隐寺的大门,相当于全然凭空捏造了一个事情,这和她配合一起做局的遮掩难度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再加之贺逍晚上才知,当日红隐寺留宿人极多,根本不可能行谋划之事,只能谎称孟云芍又在红隐寺多住了几天,过了几日才得以安排大火。 正如孟云芍所说,这件事让贺逍费尽了精神。 他拖着一条伤腿,又不敢让太多人知道,指挥谋划,所有环节均得面面俱到,细心打点。 何时入寺、祭拜佛祖、哪里入住,均需人证;起火原因、火烧范围、为何没能逃生、假的尸身、寺庙善后,全是问题。 纵是他手眼通天,手下有人,但因时间紧急,凭空捏事,他又伤重,依然搞得焦头烂额。 而他那条腿,也恰被射中了骨头,太医吞吞吐吐,贺逍却听明白了,日后仍能行走,但完全恢复如初却是不太可能了。 贺逍沉默良久,心中对孟云芍的恨意更盛。 …… 贺知煜到了北境,对汴京发生的一切浑然未觉。 他到了以后,便开始着手处理张恒之叛逃遗留之事。 之前已寻到了军务上替代之人,早已上任,这倒不是难事。 但张恒之所知北地驻守情况颇多,对于粮草囤积、军士布局、驻地地形都有所了解,贺知煜之前已颇费了些功夫重新改换防制,尽量降低影响,让张恒之手中的关键信息无用。 来到北境,主要是当面再做部署,人既到了,当面说得明白,很快便处理完了。 做完之后,他又想了些办法打探金人的异动。 这几年,他身在京城领了城防之责,虽然在北境仍是挂了统帅的虚名,终是有所鞭长不能及。 张恒之这事,他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于是多布了几条线去探查。 处理完一切,贺知煜便准备离开北境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皇上虽是他从小挚友,但这两年,他也隐隐察觉到对方不是很喜欢自己来北境,经常开玩笑似的说他太负责或者太小题大做。 可既是身负此则,又怎能放任不管?有时候他仍是要来。 贺知煜时常想起两人少年时对于盛世清明的设想,彼时一起笑谈风云,信任无间。 为着这份情谊,他不愿用恶意揣度自己的朋友。但也懂得忌讳,每次来去匆匆,这次亦是。 待收拾好行李,准备返程之时,贺知煜看着北境恢宏落日,天高地阔,忽然察觉自己其实早就归心似箭了。 好想夫人。 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这种想念已经嵌进了骨血,存在于每一次呼吸间,每一次心跳时。 但在某些时候,这感觉又会奇妙地加重。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上一次出门,是去南洲之时,他也好想她。 他到了家门口,急着想找孟云芍的身影,看到她在人群的末尾,笑意盈盈看着他。 他心满意足,假装只是眼神不经意间的触碰。过了片刻,他又想再看一眼,她却不见了。 贺知煜觉得自己这不能对人表达感情的病实在是有些重。 不光自己不能表达,若是听见旁人给他揭破,他亦是要百爪挠心,尴尬遁地。 有时候竹安想帮他说,他也不是不知道,但是他甚至管不住自己不去拦着别人说。 他条条框框的规矩也极多,大部分的时间不能先见夫人,需得先顾正事;准备礼物的时候不能只买给夫人,需得考虑长辈的想法;不能显得对夫人太特殊,可能反而招惹麻烦。 常有人赞他许多,可他知道那都是别人未曾切身了解。自己这样别扭的性子,实是非常人所能忍受。 可纵是这样差劲的自己,夫人竟仍是喜欢。 是喜欢的吧? 早两年他特别确认,现在看自己越做越差,也有些不敢确认。 应该还是喜欢的。 因为夫人对他总是宽容。 那天他那样混帐,说出那种话来,叫她伤心,流了好多眼泪。 他本该死,再不济也该当场挨上几巴掌,但夫人仍是主动抱他,小声说“煜郎,今晚不走了吧”,这句话可以让他笑十年,何时想起何时就会笑。 十年之后她应该还能说出些新的让他如此开心的话来,也许会比这句话还好,毕竟他们还有那么多的岁月可以一起共度。 还会一起结发、喝合卺酒,也许还能一起看花、一起看月亮。 她是那样柔情似水,鲜妍美丽,又别有一番倔强。 遇见夫人,他好幸运。 他不知不觉中心悦之人,竟也心悦他。那是他少年时根本没有奢求过的事情。 所以他成婚以前对自己的婚事也没什么所谓,父亲母亲说是谁便是谁吧,反正他也没见过什么真正的夫妻情深,甚至也没见过什么父母亲情。 他决定以后真的得改改自己奇怪又冷淡的性子,改改自己知道做得差劲的部分,然后问问她自己不知道做得差劲的地方,慢慢地都要改掉。 这次可以先从回到家,见到她的时候,对她笑一下开始。 贺知煜打定主意,在回来的路上还悄悄练习了一下。 他先是进宫见了皇上,皇上的神情有些古怪,似乎没听进去他汇报的北境情况,听他说了半天,忽然问:“知煜……回来是否还未返回家中?” 贺知煜点点头:“未曾。” 他心下奇怪,自己从北境回来,自然该先回宫中复命,可也没有多想。 他又继续分析了一些自己的看法,怀疑张恒之叛逃和金人易主有关,新皇上位,也许要重改兵策,还需重视。自己会继续收集暗探报回来的信息,随时秉承皇上。 皇上走上前去,把手放在他肩上,良久,打断他道:“知煜,今天朕先不听了,你回家吧。” 贺知煜看他神色凝重,还当是皇上有什么事情,告退了。 贺知煜一路骑着马,他发觉有不少人都偷偷对他频频侧目,因为他名盛汴京,有不少人认识他,可平日也没这么多人看自己。 贺知煜联想起刚才皇上的神情,忽然有了一些不祥的猜测。他心底一阵发慌,一种不安的情绪渐渐升起。 他越走越快,到了家门口,看见母亲和姐姐在门口等他。不知为何,看见孟云芍没在,他心里的不安陡然加重了。 贺知煜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本该先同母亲问安,此刻却有些慌得顾不上:“母亲,我夫人呢?” 侯夫人神色兴致不高,听他忽然如此问,似乎有些难说,瞥了他一眼便收了眼神,似乎是在犹豫该如何说。 贺知煜扫了一眼后边跟着的几个下人,发现下人们都低下头不敢看他。 他心里不安更盛,又问了侯夫人一遍:“我夫人呢?” 又朝旁边的姐姐问:“大姐,我夫人呢?她怎么没在?是出门了么?” 贺清娩却冷静道:“她在府里,我带你去见她。” 贺知煜听了这话,明明应该安心,可心却跳动的更加猛烈了,仿佛要跃出胸腔。 他张了张嘴想问她为什么没出来,却没问出口。 他无知无觉地跟着贺清娩走着,既不是去清黎院,也不是去扶摇阁 ,走了许久,竟走到了灵堂。 堂内中间停放着一口已经封好的棺材。 贺知煜惊得忘记了呼吸。 贺清娩对着他,有些欲言又止,但仍是说:“云芍她……已经去了。知煜,你节哀吧。” 贺知煜不可置信地看着贺清娩,精神已然有些错乱,甚至觉得有点想笑。 这太可笑了,大姐说的这是什么话,真的太可笑了,怎么能开这种玩笑:“去了?是什么意思?” 贺清娩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哀戚道:“去了,便是死了。云芍她死了。她去红隐寺上香,因逢前日一云游来府里的师父说流年不利,便想着在寺中多住几日祈福。谁曾想……那寺庙西南客房夜里着了大火,将她烧死了。” 贺知煜看着贺清娩,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清澈的眼睛变成了混沌一片,写满了迷惑,仿佛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仿佛坠进了一张沉雾弥漫的噩梦之网。 对,只是个噩梦,他需要醒过来,只要醒过来就好了。 夫人还在等他回家,定是还给他准备了汤饭,他怎么能做这样的梦,真是大逆不道。 贺清娩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父亲说要三日下葬,我想着你还没同云芍告别,生拖着等到了今日。也是那尸身被火烧得不剩什么了,才得以保全。你同她说说话吧,今儿已是头七,已做过了法事,一会儿便要下葬了。” 贺知煜仍是不知道贺清娩在说些什么,为什么每句话都是那么地陌生、奇怪、残酷。 贺知煜忽然冲贺清娩喊道:“你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回到第一句没有开始的时候,这件事就没有。 贺清娩看他状似淡漠的样子,知道是受了极大的冲击,内心不愿接受,有些不忍心再说下去。 贺知煜走到棺材前,愣愣地看着,脸上一片疑惑。 他忽然抽出随身带的破军,朝棺盖和棺身接合处劈去。 “贺知煜!你做什么!”贺清娩变了脸色,推了贺知煜一把,那剑的凌厉之势才没落到棺材上,劈开了旁边的一盒纸钱。 黄纸瞬间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贺知煜没说话,又要抬剑劈上去。 贺清娩盯着他的动作,见他又要抬手,直接护在了棺材前,冲下人们喊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他拦下!” 几个仆从赶忙冲上来拉住贺知煜。 贺知煜自小习武,力气极大,几个人都压他不住。 贺知煜甩开旁人,声音嘶哑:“我不信,我不信!姐,你让我看看,你让我看看她!” 贺清娩怒道:“已经做过了法事,她已经安歇,怎可重新开棺?!你别再胡闹了!” “我不信,不信!你让我看看,我就看一眼,看一眼……”贺知煜又挣脱了几个人的束缚,又要抬剑劈棺。 “啪!” 贺清娩一个清亮的耳光打在了他脸上。 贺清娩冷冷道:“贺知煜,你醒醒!看看你自己,成什么样子了!人活着的时候也不见你这般在意,如今死了,你也别在这里演什么深情!云芍死了,死了!我们都是亲眼所见,她烧得几乎尸骨无存,做完了法事,点了安息灯,已经超度。你……你怎么忍心再重开棺,所有这些再来一遍,扰她清静?你若对她还有些感情,就别再闹了。好好同她告别吧。” 贺知煜卸了气力,颓然如倾厦,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眼中尽是灰烬。 尸骨无存…… 她怎么就尸骨无存了呢? 刚刚姐姐说什么? 说她是被大火烧死的,该有多疼,那该有多疼啊……他的小妻子,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怎么就说是被火烧死了,那火该有多大,烧了多久,才能烧得人面目全非,只剩一点尸身。 她有没有呼救过,有没有喊过自己,他该死啊,他在哪里啊?他在哪里啊? 贺知煜察觉自己下颌和脖颈上不知缘何滑下了些水滴,湿漉漉的,这天气明明也不热,怎么还出汗了呢? 他抬手想擦一擦,却越擦越多,怎么都擦不完。奇怪,是什么东西,怎么越来越多。 贺清娩有些不忍心看,劝解道:“该是……该是先头就被烟呛住了,人昏了过去,才没跑出来。她该是……该是昏迷中就走了,没受什么罪……” 贺知煜恍然,神情仿若淡漠无觉,脸上却已潸然如泽。 贺清娩知他此刻心中痛极,旁人不了解她这个弟弟,她却是最知道的。她早看出他其实对云芍很是情深,只是依他那性子,平日能表现出的已是极限。可又该怪谁呢? 贺清娩知道,若此刻由着他悲痛,不知会疯魔成什么样子。 她停顿了片刻,狠心道:“收拾起你这副颓靡姿态,拿出些侯府世子的样子来。今日还要下葬,事情多得很。” 贺知煜听闻,竟真的勉强站直了些,伸出手想去摸摸那棺木,却又不敢触碰。 里面就是他日思夜想的人吗? 他刚才凭着一腔冲动想要看,现在又不敢看了。 他不敢看她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样子,她那么美丽,鲜亮,是春天绽开的最明媚的灿烂,是他在侯府见过的唯一的色彩。 他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到底都对她说了什么,他都说了些什么啊。 她为何要跑到红隐寺去小住,难道是因为……因为听了那些话,心绪不佳才想要出去散心吗…… “都准备好了吧,赶紧下葬吧。拖到今日,属实是不像话了。” 忽然一道厚重的男音从身后传来,贺清娩转头一看,是父亲。 永安侯这几日思忖,总觉得孟云芍逃离和这个大女儿之间有什么猫腻。 他私下调查她左右的人,都说是那天贺清娩出了贺府就回曹家了。 他也直接问了贺清娩离开贺家后去了何处,可自从上次曹霖的事后,贺清娩对他一直一副好死不活的样子,有问也答但是无问必是一句没有,且问什么都是“嗯”“啊”“好”“呵”,实在问不出什么来。 永安侯怀疑她知道孟云芍逃遁的事情,投鼠忌器,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生出什么枝节,看她坚持要等到贺知煜回来再下葬,也没再争论。他想着让贺知煜看一眼也好,亲眼看过才好更快揭过放下。 贺清娩答道:“好。”贺清娩答完,便出去寻母亲和其他兄弟了。 她一个已嫁女,回来不过陪陪亲人,不好亲手操持这些事情。 贺逍这几天为着孟云芍的事情焦头烂额,心中对她实在是恨极,气不能抓住即刻绞杀,却又拖着伤腿装出一副大家长的明理知事样子,虽办得低调,可也已经烦闷至极,只想尽快了结此事,再考虑一下和公主结亲的事情。 虽则刚有新丧,不能马上成事,但也可和照王私下先定了此事,回头过个一年半载再办。 世事无常,世间男子多是如此,这样的事情在汴京多得是,也就无人置喙了。 贺逍看贺知煜背对着自己,背脊挺直,好像也没什么触动,想起件事情还是要和贺知煜说一下,自然道:“知煜,你终于回来了。孟氏在贺家也就三载,你回头还是要再娶的,不便让她入族谱了,至于下葬,也不便让她葬入贺氏墓……” 他还没说完,便看见贺知煜猛的转头看着自己。 贺逍才恍然发现,原来他神色悲凄,显有大恸。而那眼神锋利如刃,烧灼如焰,似要将他扼 死。 贺逍见过这眼神一次。 是在北境。在墨于。 在骤风凛凛,长旗猎猎的城楼之上。 在贺知煜弱冠之年,被敌军围困到快要弹尽粮绝之时。 贺逍征战多年,已然觉得取胜无望,对他说,着手准备弃城吧。 主要将士可夜遁而走,城中百姓却无法顾全。 他已尽人事,将军并不为神,胜败也是常有之事。弃卒保车,合理合情。 便是到了金銮殿,他也可以解释。 那是贺知煜生平第一次,也是仅有一次,用那样烧灼的眼神看着他。 今天,他又一次见到了。 第39章 火葬场开启 今天是发疯的伤心小贺 贺逍被这眼神震得退了半步, 腿上的伤骤然作痛。 他看贺知煜的眼神,忽然气不打一处来。 连日的心力憔悴奔波忙碌, 不能再完全康复的腿,根本没死拿了他十万两不知在哪里逍遥快活的孟云芍,还有现在他这显然是动了真心的不值钱儿子脸上的表情,真是让他觉得讽刺。 他凭什么这样看着自己? 当年在战场上,贺知煜彼时年少,心气极高,还不懂得进退转圜, 平日少言寡语的他竟讲了一大通什么“与城同在绝不苟活”“寸心至死如丹”之类的鬼话,贺逍都觉得可笑。 他不过十六岁才从军,到弱冠也只区区四年, 中间还有时要返京读书, 竟能跟自己的父亲叫板。 稚子年幼,他能懂什么?经验还有军策, 他又有什么? 他狠狠责骂了贺知煜一通, 贺知煜也没再坚持什么。 谁知贺知煜转头竟偷拿了他的虎符, 趁着金兵以为就要得胜夜间饮酒欢庆之时,仅数十亲卫相随就悄然趁夜色出城, 又命手下调动兵马在后。 临到敌军营地时,贺知煜再也隐藏不住, 被金兵发现。 他骑一匹墨黑神骏穿敌营而过, 耳边箭声呼啸而不惧, 手上雕弓挽如满月,于本该射程之外的距离,神鬼莫测般一箭射穿了正于台上谋策指挥的敌首的咽喉。 上万将士分几路紧随其后,趁金兵怔愣, 群龙无首之时,以四倍兵力悬殊一举歼灭对方,可谓奇袭。 墨于为北方要害重镇,此战胜利,意义重大。以此为起点,北境失地渐复。 这件事,是贺知煜一生的荣耀,也是整个贺氏光宗耀祖的壮举,足以写进贺家的家族列传之中。 却无人知道,这一直是贺逍心里不能提及的一根刺。 在这个故事里,他到底是什么角色? 阻碍儿子少年英豪,惊才绝艳的跳梁小丑吗?话本子里都得把他这种归成反派。 从那以后,贺逍更是看不得儿子对自己有丁点的忤逆。 贺知煜倒是也没有再忤逆过,不仅对他毕恭毕敬,对外也一直说都是父亲的谋划。可先皇上心明眼亮,仍是把守护北境之责全权交给了贺知煜。 且常时不时有政见不合的人讽刺贺逍为何不自己去,要遣了自己的亲儿子做这危险勾当,实在是让他里外不是人,有辱威名。 可那毕竟是在战场上,事关上万人生死,尚还有得可说。 如今他这是什么样子? 在家中,这可是在永安侯府,为了一个把自己父亲害至如此境地的女子,竟能做出这种做作姿态! “你这是什么眼神?”贺逍冷冷问道,语气中已隐隐有压制不住的怒意。 他想起上次因为曹霖想处罚孟氏的事情,贺知煜一而再再而三地同他说“此事同孟氏无关”,今天他又想说什么?说“此事于礼不合”? 他现在烦躁至极,真的不想再听这些屁话。 “父亲,”贺知煜神色凌厉,开口却语气冷静,似仍是谦和恭谨。 贺逍打断他道:“别再说了!此事我已有定论,你照办就是!” “父亲,”贺知煜却语气平静,忽然语出惊人:“您刚才所说,可是人言?” 贺逍闻言瞬间呆若木鸡。 贺知煜刚才说了什么话?到底说了什么话?他是产生幻觉了吗? 贺清娩和侯夫人及一众人等恰巧赶到,虽没听到前言,却都听到了贺知煜这句话。 众人霎时惊骇,贺清娩喃喃道:“知煜……” 侯夫人见贺知煜似有疯魔之态,赶忙走上前去,想劝解两句:“知煜你……”却被贺逍伸手拦下了。 贺逍怒极反笑,不可置信道:“你刚才说什么?” 贺知煜眼中的火焰没有退却半分,一字一顿道:“我说,父亲刚才所说,可是人言?!” 堂中鸦雀无声。 贺逍的脸上满是讽刺:“你竟为了一个女子,为了区区一个小门小户的养女,如此说你的生身父亲?你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贺知煜心中闪过孟云芍的笑影,她说,“同他讲讲道理”。 贺知煜看着自己的父亲,失望与悲戚溢于言表:“我妻,是我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正室发妻!她温柔贤惠,懂事知礼,为这个家起早贪黑,辛苦操持。父亲竟能说出让她不入族谱,不葬祖坟的话来!父亲此言,可有丝毫顾念父子之情,可有分厘想到为人之义!所以我问,父亲刚才说的,可是人言?!”说到最后,贺知煜的声音几乎已变成了嘶吼。 贺逍何时受过这种悖逆言语? 他热血上头,亦不退让,高声喊道:“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贺氏一族着想?!你将来再娶高门女子,她如此身份,却在祠堂里,在祖坟里,你不是让继妻看着碍眼吗?!” 贺知煜觉得荒唐至极:“再娶?” 娶谁呢?他这一生,还要再娶谁呢? 天下之大,却再也没有她了。他的幸运,已被上天收走了。 再也不会有了。 贺知煜心如死灰:“父亲放心,我此生都不会再娶了。” 贺逍气得脸已变色,咬牙切齿道:“你说的这是什么悖逆之言!你尚且无子!孟云芍,她算个什么东西?让她在侯府中待了三年,已然是她祖坟冒了青烟,对她宽大了!当初真不应该由着她在府里……” 贺知煜看着贺逍,神色凄凄,打断道:“那父亲为何当年同意和孟氏的婚事?为何在祖母的寿宴上,不能像小叔一样,当场拒绝离去!要不是这场婚事,她本该……本该……” 贺知煜说不出口。 他心里如何不知?她本该早就成婚,同那位光风霁月的江大人一起,过上了琴瑟和鸣的好日子。如今却在这里被岁月磋磨,香消玉殒,最后还要落得个连族谱都不能入的结局。 他怎能忍心如此? 贺逍自然只是为着声名才答应的婚事,但又怎能承认:“贺知煜,你是在质疑你的生身父亲吗?‘君为臣纲,父为子纲’,难道你现在连这点道理,你都不懂吗?你还是永安侯府的世子吗?!还是我永安侯的儿子吗?!” 贺知煜的脸上划过泪滴,流进了嘴里,冰凉,苦涩。他不正是一直以来,太过于知道这些,才连想给自己的妻子一点点正当的权利,都如此难吗? 他眼神空洞:“只是侯府的世子,不是人吗?” 贺逍气急,扬手便要扇他一个巴掌。 贺知煜眼前又浮起她的倩影。 她笑着说,“那日世子何必挨打,不如直接夺了他的鞭子”…… 贺知煜抬手,瞬间制住了永安侯扬起的手腕,似乎比想象中要容易很多。 贺逍惊讶,没想到他竟悖逆至此,想要抽手再打,手腕却被贺知煜死死制住,纹丝不动。 贺知煜想,原来父亲的力气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大,原来他早就比父亲高上许多。 眼眸朦胧中,他看见孟云芍眼神明亮,模仿他的语气,对他笑着:“为何不能直截了当同侯爷说,‘我夫人便是喜欢经商,父亲管好自己便是’!” 她不过是喜欢摆弄些铺子的事情而已,为什么到最后都没能如愿? 贺知煜哀然心死,语气凄然:“父亲出去吧。这里是她睡着的地方,我不想在这里闹了。孟云芍是我的妻子,交给儿子吧。父亲,管好自己的事情便是。” 他唤竹安:“竹安,为我准备丧服。” 竹安一直在外候着,听闻赶紧道:“好。” 贺逍觉得贺知煜简直疯魔到了极致,全然换了个人:“你难道是要为她披麻戴孝?别说是孟氏这种出身,就是高门女子,男子又何须做到如此!你如此高调,将来……将来…… ” 贺逍本想说将来怎么早点娶公主,又想到他刚说的此生不娶,没说出口。 贺知煜苦笑一声:“高调?是。我要全府上下哭丧送葬,绕城一周,让夫人风光葬入贺氏祖坟。再为夫人,守孝三年。” 贺知煜走到侯夫人的面前,低声问:“母亲,不知此时再筹备,来得及吗?” 侯夫人见贺逍神色,知他定然不愿。之前她本想大办,相关事宜都已联络好,是贺逍未允准,此时重拾,倒是不难。 她犹豫了片刻,但想到孟云芍三载过往种种,仍是回答了一句:“来得及。” 与此同时,也有一个声音响起,几乎和侯夫人同时说了“来得及”,贺知煜转头看,是二哥的夫人,公孙燕。 贺逍无言,他心中疲惫,有些失了气焰,冷笑道:“贺知煜,你当真要如此吗?” 他觉得一切真是荒谬,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说孟云芍跑了便是,何需如此大动干戈。 可他看着贺知煜痛苦哀戚,竟敢忤逆自己的样子,又生出一种“不如就让你觉得她是死了,痛苦剜心”的隐隐痛快感。 又想到若是来日有一天,贺知煜知道孟云芍根本就没死,而是在外逍遥快活,不知会因为今日此举恨成什么样子。彼时他该知父亲用心良苦。 贺知煜将破军入鞘,没有正面回答:“知煜今日持此剑,送夫人。” …… 漫天纸钱纷扬,送葬队伍漫长。 贺知煜行在送葬队伍的最前,看纸钱飘洒零落如尘,暮春绚烂燃烬。 他在心里一遍,一遍,一遍描摹孟云芍的音容。 她红着一双杏眸,看着他,说:“煜郎,今晚不走了吧。” 那句极好极好,原本以为可以让自己笑十年的话,化作了尖刀利刃,一刀,一刀,一刀刺向自己的心口。 路旁行人注目停留,都看着贺家这场排场极大的丧事。 “哎呦,还说这贺小将军之前委曲求全,才娶了孟氏。这次出了意外,没准心中欢喜,终于甩了这包袱。结果竟对孟氏的丧事如此大办,该是确实情深。这……若是不久后就另娶,恐怕有些打脸了。”人群之中不知是谁说了句。 有人不以为然:“谁知道呢,一入侯门深似海,讲什么感情,做做样子吧。” 一个妇人叹道:“这般披麻戴孝,风光大葬,便是做做这种样子,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 贺知煜看棺入墓室,黄土长封,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众人吓住了,赶忙都迎上来。 侯夫人上前扶住他,哭道:“知煜啊,你……你节哀啊。” 贺清娩看着他,幽幽叹了口气,终是没说话。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他于今日,永失所爱。 第40章 火葬场开启 今天是发疯的自责小贺 侯夫人慌忙唤了左右之人, 去寻大夫给贺知煜医治。 贺知煜却浑不在意,随手擦了擦嘴角的血, 神色似乎渐渐恢复了平静。 他忽然问贺清娩:“大姐,刚听下人们说,我夫人去红隐寺的早上恰巧与你一起出门,她……可同你说过些什么吗?” 贺清娩听他这样问,有些心虚,道:“也没说什么,就是……随便聊了几句家常。” 贺知煜道:“这两年夫人偶有去红隐寺敬香, 可从未在寺中住过,她可同你提起为何要在寺中居住之事?” 贺清娩知道这一切不过是父亲串通了人编的故事罢了,但她也想一起把这故事圆了, 好让云芍安安稳稳地离开:“提了, 这个她确实同我说过,说因流年不利, 要多敬香几日, 且要独自一人, 以表诚心。” 贺知煜:“流年不利,究竟是哪位僧人所说, 到底同她说了些什么?” 贺清娩有些编不下去,猜想父亲应该是有安排这么一位的, 不然断不能有此言传出, 但也怕贺知煜揪着问会露馅, 模棱两可道:“其实我听说那僧人也没说什么,都是些冲犯太岁、四化星不吉之类的寻常话罢了。她同我说,也是最近心绪不佳,想要散散心罢。” 谁知贺知煜不依不饶:“心绪不佳……又是为何?” 贺清娩有些无语, 不想再说多了反而露馅,微抬了声音,想显得态度严厉些,直接驳了他去,随口道:“心绪不佳便是心绪不佳,你这话问得有意思的,在侯府里规矩森严,谁能日日快活?总有些糟心事的!” 贺知煜听闻,神色冷淡,似乎在自言自语般重复道:“总有些糟心事……总有些糟心事……到底是谁让她糟心?素月走了,她竟是连一个能陪伴的人都没有。” 贺清娩听他意思竟是要揪住不放,有些心惊,假作劝解道:“事已至此,我知你心里难过,可也别太钻牛角尖了。家里事多,我毕竟已经外嫁,还得你多操持些。父亲近日也受了伤,你为人子,虽今日和父亲起了冲突,也当多关心些。” 贺知煜问:“父亲怎么了?” 贺清娩叹了口气,道:“说是,有一日约了照王去春猎,结果父亲先到,遇上了山匪。那山匪人多势众,起了冲突,父亲便受了伤。父亲腿伤得重,以后怕都不能康复如初了。” 贺知煜皱了皱眉,像在听天书:“山匪,还能伤了父亲?山匪作何要伤害父亲?”他顿了顿,又问:“照王?” 贺清娩脑中一阵嗡嗡作响,听他连环发问已是无力解释,心道丢给父亲自己去说吧,只捡了个自己认为能回答的说:“嗯,上次偶尔饭间听曹家公爹说起,父亲最近和照王走得近,许是关系不错吧。” 贺知煜听闻,没再言语。 贺清娩心里松了一口气,若他这么继续一路问下去,保不齐会漏出什么关窍来。 她暗暗观察贺知煜神色,他似乎情绪平复很快,刚才大悲大恸,此刻面上恢复了往日冰冷孤高的样子,只是更如霜冻。 可贺清娩又隐隐觉得那冷静神色间添了种说不出的东西,但又似乎没有,仿佛自己多心。 贺知煜忽然又问:“大姐……同曹家那个,关系尚好吗?” 贺清娩收了观察弟弟的思绪,冷嗤了一声:“还能怎样好?” 她顿了顿,对着自己的亲弟弟说了两句真心话:“若不是父亲同那国公府交好,我真该打断了那曹霖的腿,免得他日日在我面前晃荡。我上次还是射的轻了,让他顺利便恢复了,可笑,竟到现在还叫着要让侯府再给说法,说是又在街上碰见了素月那丫头,同江家老夫人在一起活蹦乱跳呢。” 贺知煜淡淡地说:“是啊,想要交好是难,想坏却是容易的很。” 贺清娩总觉得他言语奇怪,道:“知煜,人要向前看。谁也是要经历些坎坷的,你看大家不都一样好好的吗?” 贺知煜道:“是啊,都好好的。” 说完,两人一路再无言。 贺知煜回到侯府,再也没回扶摇阁,而是一直在自己的书房。 他也不再如之前在灵堂里那般崩溃模样,因为神色一贯是冷淡,下人们也瞧不出他是个什么心情。 扶摇阁有些见风使舵的下人已开始考虑自己的前程问题。 扶摇阁惯常都是孟云芍居住,世子来得很少。如今瞧着,世子不知是心里有些忌讳还是公事要紧,竟连夫人刚葬下的日子都没来,恐怕以后也不打算来了。 那这扶摇阁一没人,侯夫人管得又严格细致,以后恐怕下人们慢慢都要四散了,便是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前程可言。再加之前主子死得不吉利,也有人心里隐隐有些膈应。 只是脑子清楚些的下人,还知道在这个当口得先缓缓,先看看风向再说。眼见着世子刚刚对夫人的丧事大操大办,哪怕只是对外的脸面并非真情,也得先消停些日子。 却也有个别丝毫没有眼力见的,只见到面前方寸之地,刚见到世子没有回来,又看他如常神色,就开始为着自己的前程惶惶不安了,才不过两三日,就有些按捺不住。 贺知煜这日前脚刚进书房,便有个扶摇阁管小厨房事务的何六跑过来找他,噗通一声跪下,道:“求世子给我安排个书房这边的营生吧,我定好好伺候世子。” 贺知煜淡淡道:“为何 不在扶摇阁了?” 竹安站在旁边,对着何六暗暗使了个眼色,何六心道这竹安自己气运好攀上了世子,还想阻旁人过来。 何六想努力证明一下自己的忠心:“我原也是世子的人,三年前扶摇阁被少夫人占了,才一直在那里,如今少夫人去了,我自是仍想追随世子。” 说完他仍觉不够,想起自己之前有一次因帮弟弟还赌债,想同孟云芍提前预支三个月的月钱,被孟云芍驳了回来一直心怀忿恨的事情,又拍马屁道:“少夫人不管是御下之策,还是人品行事,都是远远比不过世子的,何六一直心系世子。” 贺知煜垂下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是平淡:“她平时就是同你们这帮混帐周旋,才会心绪不佳吧。” 何六一听,心中猛的一惊,刚想解释几句,便听贺知煜道:“既是不想在扶摇阁了,便发卖了吧。” 他语气淡淡,又道:“竹安,同母亲说一声,把府中所有下人都叫过来,我要一一问过,到底是谁让夫人心绪不佳。” 竹安早看出贺知煜宛如冷漠的神情背后其实酝酿着些不正常,也没有再问世子怎么还能把旁人院里的也都叫过来问话,且这人数极多是不是要分批过来之类的细节,赶忙应了便去办了。 流水一样的下人分了几批聚集,有些摸不着头脑。 贺知煜坐在门前放好的太师椅上,平静道:“今天让你们过来,是想听句实话。我便是想问问,平日里都是有谁,对我夫人当面不尊,背后挤兑的?若是有这样的事情,自己报上来,杖责二十;若是被我查出来,杖责五十;若有举告查实,赏银五十;若是发现最近我夫人有何异常行动有所上报,赏银一百。” 众人这才明白,世子这是没了夫人,开始秋后算账了,心中惶惶。看世子此次似乎是动了真格,又看到那何六被直接发卖了,都开始争相说话。 平时因为孟云芍出身不高,虽大部分人还是恭敬的,但也颇有几个或仗着自己是侯府老人儿的身份,或仗着自己有某些主子的倚仗常常给她些脸色的。 噼里啪啦一顿,也问出不少。 除了有平日有欺负孟云芍行为的,还问出了几件事。一是之前柳姨娘似乎是想为难孟云芍但反被罚;二是有人看见孟云芍去红隐寺的前几日有去找过侯爷。 贺知煜沉默了一会儿,无甚表情,对竹安道:“竹安,你来看着,凡是之前欺负过我夫人的,全都责罚之后发卖去做苦役。” 竹安应了,贺知煜起身便走了。 贺逍听下人说贺知煜在慕风堂里等他,隐隐觉得有些烦躁。他刚刚听下人说了贺知煜这又一场发卖下人的闹剧,实在是觉得侯府已经是鸡飞狗跳,不成体统。 贺逍推门进去,看到贺知煜独自坐在会客椅上。也真是巧合,竟是上次孟云芍来得时候,坐的同一位置。 若是从前,他这个儿子,说什么也不可能直接在慕风堂没有自己的允准便坐下的。 贺逍皱了皱眉头,问:“你做什么?” 贺知煜神色冷冷:“儿子今天,知道了件奇怪的事,想来问问父亲可否知道为什么。” 贺逍:“何事?” 贺知煜:“儿子听说父亲近日和照王走得近,又听说柳姨娘最近又来找我夫人的麻烦,最奇怪的是,我还听说夫人在我离家之后竟来找过父亲,儿子把这几件事联系在一起,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我夫人最近心绪不佳才去了红隐寺的原因?” 贺逍听闻一阵恼火。 他知道贺知煜的意思,无非就是猜测,他一早就同照王在聊和公主结亲的事情,柳姨娘知道后便去寻孟云芍的麻烦,让孟云芍也得知了此事,来找贺逍求证之后,因为自己可能会被休弃而心情不好才去红隐寺散心的。 这是来兴师问罪了。 贺逍心道你也是小看那孟氏女子了,她可能还真没把你同不同公主结亲当碟子菜,不然也不会反利用这件事,如此干脆利落地讹钱跑路。什么心绪不佳,真正心绪不佳的到底是谁? 贺逍也不想告诉他实情,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你便是伤心吧,便是闹吧,且看你到底能闹出些什么名堂来,你又能奈你亲爹几何? 贺逍冷笑一声,道:“她来找我,是想问,贺氏准备和公主结亲的事情。我告诉她,确有此事。” 贺知煜怔住了。 他早有此猜测,可是听见父亲亲口证实,仍是感觉心中受到暴击。 所以,她早就知道了,也早就当了真。 所以那天,自己提到和照王结亲的事情,她才哭得那样伤心。 原来,虽然自己后来有所解释,但她根本没有以为自己是在开玩笑,是无心之言,而是认定了会有此事。找到父亲确认之后,更是笃信如此。 贺逍又嗤笑一声,道:“贺知煜,你知道她来找我的时候拿着什么吗?她拿着一张签了你名的和离书。我看那名字确是你的字迹,难道不是你自己签的吗?我便是看见你都签了,才会告诉她这事的。” 贺知煜的眸光骤然亮起,又霎时变成了灰烬。 签了你名的和离书…… 他想起她神色平静,说:“随便我在纸上写些想要的东西,有了你的签名,你必得给我。” 而他说:“知煜有的都能给,没有的也可以想办法有。” 可是这东西,他给不起。 所以害她心绪不佳,跑到外面去散心,最终丧了命的人,其实就是自己吧。 最该受到惩罚,为她偿命的人,哪里是那些什么不相干的下人们,也不是自己差了人按姐姐的想法去打断腿的曹霖,其实就是自己吧。 贺逍又道:“你也别怪为父要和照王牵线此姻缘,这都是皇上的意思。上次春日宴上,皇上就已暗示我要办好此事。” 这话贺逍本也不该对贺知煜说,皇上遣他办的事情,便是让他做替罪羊、出头鸟,又怎么能直接同别人说出来? 但贺知煜连日悖逆,他心中也忿恨到极点,心道你有本事就去同皇上闹,你能吗? 皇上的意思…… 贺知煜心中雪亮,所以那日的建议,也根本不是为了他出主意,而是让他去试探孟云芍的意思吧……他竟当了真,真的同她去说了,惹她伤心至此。 这便是他忠肝义胆、一直以来舍命相护的“君”和“友”吗? 贺知煜颓然如山倾,面如心死。 瞬间,他眼睛又似被恨意点亮,起身出门了。 贺逍看他行动如风,转瞬又没了人影,也愣了一下,喃喃道:“他这是去做什么?” …… 宫中,御书房。 皇上听见有人来报,贺小将军到了。 皇上最近觉得同大盛结亲这事情有些顺利。在当前这个节骨眼儿上,那孟氏居然自己一命呜呼了,可谓是解了多方的困境。 不过他知道贺知煜同自己夫人感情不错,家里刚办了丧事,好像还办得盛大,还是得缓缓图之,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太急。正巧他今日来了,可以先探探意思。然后再看怎么个“缓缓”的方案。 皇上想到此节,心中虽谈不上愉悦,但也有些舒爽。 他看贺知煜走进书房中,神色是一贯的冷淡,朝他走近。 “知煜,你……” 皇上还没说完,忽然一惊。 他看到贺知煜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自己的脸上。魔/蝎/小/说/m/o/x/i/e/x/s/.c/o/m 40-50 第41章 火葬场开启 发疯小贺和快乐小芍 皇上被这一拳砸懵了。 皇上身边的常公公也懵了。 平时皇上同贺小将军关系好, 甚至特允准他佩御赐的破军入宫,谁能想到今日是发了什么邪, 怎的贺小将军二话不说就打了皇上一拳? 他怔愣片刻,马上高喊道:“来人!来人!” 周围护卫的御林军没待常公公喊,已经围了过来。 皇上瞬间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来不及摸一下嘴角是否流出了血,贺知煜第二拳就到了。 皇上这次反应了过来,偏身躲过,同时伸手想回贺知煜一拳, 他轻巧一转身,也躲了过去。 几个御林军已围上来,要擒拿贺知煜。 皇上吼道:“都滚开!”自己却怒极, 上去和贺知煜撕打在了一起。 常公公看得心惊。 他想上去阻拦, 奈何自己毫无武功,实在不知从何下手。 御林军被皇上骂退, 也不敢贸然上前。 可皇上却显然落了下风, 他常年于宫中养尊处优, 于打斗上怎可能是贺小将军的对手?可贺小将军却像是丝毫不留情面,出拳如铁, 下手如风,打得皇上节节败退。 皇上虽已然毫无胜算, 但也一把扯下了累赘的发冠, 似疯魔一般朝贺知煜打去。虽失了章法, 但也狠厉异常。 常公公简直要被吓死,过了许久,终于寻到个两人片刻分开的空当,赶忙扑上去, 死死抱住贺知煜道:“别打了,别打了!” “贺知煜你他娘的疯了?不会说人话吗进来就打?!”皇上吐了一口嘴中的血沫,眼睛都因发狠变成了猩红,道。 贺知煜却神色淡漠如死,道:“我便是同你们这些人讲了太多的人话,才致今日。” 皇上吼道:“谁惹你了!谁?!你他娘的冲我撒什么气!”他一时情急,甚至忘记了自称为“朕”。 贺知煜冷冷看着他,眼中却浮起阴鸷:“你说,你有没有让我爹撮合我和大盛联姻之事。你说!那天在这里,你是不是故意说那种话让我去试探我夫人?你现在跟我说没有,亲口跟我说没有!我便信你!” 皇上听闻,有些失了气焰,喘匀了气息,又不愿落了下风,高声道:“是!是我做的!朕想让你和大盛联姻,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他猜到贺知煜如此疯魔八成和孟氏脱不了关系,道:“你自己……自己夫人不幸去了,关旁人什么事?要来这里撒野!你这是悖逆!僭越!你这是……这是……”皇上恨极,有些想不到合适的词。 贺知煜冷笑一声:“皇上还想说什么,谋逆吗?造反吗?!你想让我和大盛联姻,你为何不能当面问我呢?便是你没有问我,我也同你说了,我根本没有那个意思!你又为何诓我去试探我妻!” 皇上自知有些理亏,但也不能低头:“那又怎样!莫说是你,朕还不是一样!这后宫这么多人,难道都是由着朕的想法娶回来的吗?!你身居高位,自该为朕分忧!” 皇上说完,又觉此言极为不妥,脸上染了阴狠,冲周围人冷声道:“都滚出去!” 周围人早就如坐针毡,听了皇上此言倒是如蒙大赦,赶忙都退了出去。 贺知煜神色哀戚:“我没有为你分忧吗?当年你虽为太子,但凌王势大,背后宁贵妃权倾后宫,所辖西南亦是平稳安乐。我在北境厮杀,难道不也是因为那里是你所辖,想要建功,助你登上皇位吗?!” 皇上脸色发白,嘴唇气得发抖:“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朕什么没有给你?权势,地位,封赏!朕少给你什么了?值得你这样来闹!” 贺知煜觉得可笑:“权势?封赏?当年我们同在宫中读书,不是皇上同我说,看不上凌王弄权舞弊,先皇亦是纵容,要开创河清海晏,太平盛世吗?那才是我忠于你的起点。如今呢?皇上竟同我讲封赏?我现在看着你,看着我父亲,我真的在怀疑,我一直以来到底在忠于些什么?!” 皇上:“朕现在也不曾改!朕,励精图治!只是朕身在此位,需得懂得帝王之术,需得权衡利弊!” 贺知煜凄然一笑:“所以,我也是你权衡利弊里的一环吗?萧明征,如此玩弄别人,你觉得自己洞察人心,很是得意吗?你骗得过我,不正是因为我心中对你从不设防吗?!哪怕你直接跟我说,下旨!逼我!都不会让我觉得像现在这么恶心。” 他顿了顿,又道:“我夫人,便是因为这些事伤心难过,去寺中小住,才不幸遇到火灾去了。我知道,世事无常,这事本怨不得皇上。可便是由着你的本心,让我易妻另娶。那你伤害的,不正是你当年说想要维护的无势平民;你对我所做的,不正是你以前最看不上的玩弄权术吗?!” 皇上被他的激烈言语震住,有些默然:“朕,没想过要伤害你夫人,朕想着她也可以和公主和平共处。朕只是……只是信任你而已,才想要你同大盛结亲。” 贺知煜轻叹一口气,道:“皇上若是真的信我,为何不肯让我长留北境,非要让我回来领什么城防之责。我每每过去,还要言语挤兑。我有时候心里真的不敢想,皇上心里,当真信我吗?你到底在怕些什么,怕我占山为王,想要造反吗?” 御书房中是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皇上冷冷道:“贺知煜,你僭越了。果真是朕待你太好,竟还允你佩剑上殿。由着你此般下去,岂不是连‘忠君’二字都不懂了?!” 贺知煜解下腰间御赐的破军,剑鞘上雕刻了几支或含苞或盛放的玉兰:“当年你我伴读宫中,窗外玉兰开遍。皇上说,玉兰高洁,象征吾志;亦喻挚友,以此赠君。皇上既后悔给臣佩剑上殿之权,便于此剑,一起还于皇上吧。” 说完,他将剑放于御案。 皇上眼圈红了,咬牙说道:“你今日所为,我可以判你斩刑!” 贺知煜一脸漠然:“静候旨意。”说完,他走到御书房中央跪下,像对一切审判都已不在意。 皇上已然崩溃,抄起案上的东西没头没脑全都砸向贺知煜,书籍、镇纸、香炉、笔墨 …… 贺知煜岿然不动,没再反抗。 “哐”的一声,墨玉的镇纸砸在了他额头一角,鲜血汩汩流出,落了满脸。 贺知煜如同无觉,面冷如石。 皇上停住手,看他片刻,喊道:“来人!把他给我关起来,关进天牢!” 候在殿外的御林军应声而来,制住了贺知煜。 皇上坐于案前,看着入殿的众人,狠声道:“今天的事,谁敢对外说一个字,朕就将他千刀万剐。” …… 照王看到宫中御林军突然加强了戒备,一队队的兵士,感到十分不解。 他同身边的宁乐公主道:“最近这怪事是一件接着一件,谁知道背后有些什么腌臜事。妹妹当真要嫁来汴京,我倒是有些不放心了。妹妹最近可还有要嫁给贺小将军的想法?若是妹妹觉得他夫人刚刚故去,不好此时提及,也可两方先暗中定了此事,过个一年半载再提。” 宁乐微微一笑:“之前也不过夸赞几句,欣赏而已,并非有嫁娶之意。” 照王听闻大惊,愣愣地看着宁乐。 宁乐轻叹道:“听闻贺小将军夫人故去,他同夫人情深,要为其守孝三年,于此地少见。宁乐感佩,若亦能得此情深之人,才愿相嫁。” 照王心知她是不愿嫁人的托辞,可遇见了这样的事情,他一时半会儿也觉得不能继续再对妹 妹相逼,难道刚刚一个没成,便马上再逼妹妹相看其他,那他成什么人了? 虽则他心系权势,可也不是对亲妹毫无感情,再说这一时半会儿,可能也没有特别合适之人。 宁乐想起之前孟云芍同自己悄悄说:“夫君待我有些情分,若是以为我故去了,远的不敢说,但至少半载一年应当不会再娶,应也可解了公主的燃眉之急。我猜他彼时该会有些反抗的行动,可能会寻些伤害我的人麻烦,或者跟他爹讲道理说暂时不能再娶?我不知道,也想不出他能做到什么境地,但我想夫妻一场,总该有些动容的。” 只是彼时她低头叹了口气:“不过他素来讲究孝悌,我却不知他究竟能反抗到几何了。也许过段日子,便会妥协了吧。” 宁乐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可惜。 …… 江时洲在朝中消息最是灵通,虽皇上对御书房之事瞒的密不透风,但贺知煜连日不上朝,虽他新丧夫人,还是有人估摸出些不对劲。他暗暗打探,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但最后也得知贺知煜被皇上下了狱。 江时洲素来知道贺知煜和皇上交情甚深,心道难道贺知煜又在和皇上一起唱什么戏。真是有意思的,自家夫人都没了,也不知又在忙些什么。 说到孟云芍这事情,江时洲起初也并不知道。 有一日,他在街上听说红隐寺烧了大片,还好当时寺中人少,虽有伤亡,但是极少,似乎仅有一人,尚不明确是谁。 春日干燥,红隐寺于山林之中,附近失火之事常有,他也没当回事。 谁知刚回家,便看到香陌抽抽搭搭,肿着一双眼睛来找自己。 江时洲问她怎么如此,香陌忍不住,哇得一声哭了,又掏出一封信,说少夫人在红隐寺被烧死了,前日曾留下信件,让她交于江大人。 若是她从红隐寺回来,便于回来之日相交;若有其他异动,听闻之后便直接给江大人送过来。 这话本是奇怪,可江时洲听了前半句,霎时脑中已是一片空白,浑身抖如筛糠,一句话都说不出。后边那些竟是半句也没听进去。 他颤抖着双手打开信。 信有三页。第一页是一幅画,上面是一只飞燕从笼中飞出,直冲上天,周围花红柳绿,天空广袤。而笼上有一字“安”。 江时洲看完松了一口气,霎时间不抖了,知道是阿笙自己跑掉了,有些想笑。 他又翻开第二页,上面只有一句话:“江二公子怕了吗?” 他想起上次在春日宴上,自己没同孟云芍提前打招呼,便让她上去弹琴,吓唬她之事,当时自己也问:“阿笙怕了吗?” 这丫头竟是睚眦必报,故意算了时间,再差香陌来报。先让他有片刻的惊吓,而后马上又知道真相,当真是坏的很。 江时洲再翻开第三页,又是一画,画的是春夜月色下,几枝芍药花开。地下有一小行地址,远在江南水乡。 他懂孟云芍的意思,是说让他把素月也送过去。 江时洲不觉会心一笑,抬头看见香陌正疑惑地盯着自己。 他赶紧压下笑容,忍住心中笑意,假作一副悲凄神态,感叹世事无常,实在是装得辛苦。 他心中却想,定是阿笙早已想到此景,故意给自己出难题。这样想着,仿佛看到了她一脸得意的笑容。 也是,若非姑娘聪慧灵动,他又何至如此经年不忘? 香陌走后,江时洲又开始寻思自己是不是该演得真些,跑去贺知煜面前大闹一场,假戏真做地同他打上一架,发泄些这几年的怒火。 不过他也实在担心自己不擅此道,恐有露馅之嫌。但若不去,他觉得贺知煜早晚会怀疑,出了这样的事情,为何他竟半点响动都没有,左右都是为难。 他犹豫几日,尚还没有定论。如今贺知煜一下狱,倒是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 他心情不错,收了些信件,其一打开看是亲信来报,说是素月已然安全送到。 江时洲随手把信压在了放于案上的一只白玉细瓶之下。片刻,他又拿起那白玉细瓶细细端详,拔了上面的塞子,一阵淡淡的幽兰香混着雪后松柏的气味从瓶中逸出,只是滋味甚淡,似乎所余不足。 正是昔年阿笙赠予的那瓶幽兰松柏香。 江时洲清浅一笑,煦如暖阳,自言自语道:“贺知煜总同我要这瓶,都多少年了,其实早没了。” 他又兀自笑了笑,把塞子插回了瓶子,道:“可是他不知道,我有方子。但是他自己,没有。便是得了再多,也总有用完的时候。” …… 孟云芍到这一处江南小镇,已有几日。 她仍觉得一切如梦一般,仿佛幻觉,没有真实感。 她不想住在客栈,虽办好了假身份,仍是担心多事。好在她之前早就有所准备,之前远在汴京时便托人寻了间镇子上夫妇自己的房屋,简单收拾了下,便住下了。 房屋虽小,但干净整洁,温馨可人,旁边便是这小镇最风景如画的云栖湖。 孟云芍这几日醒的有些早。 她笑自己还真是劳碌命,之前在侯府里习惯了每日早起,如今不用了,一时也无法转圜过来。但她每日便是醒了,也仍是在被子里躺着磨蹭,不肯起来,非要挨到日上三竿,再慢慢悠悠地起床,给自己简单做些小菜面点。 以前在侯府中玉盘珍馐,却顿顿因为要照顾这那而所食无味。 如今,她觉得自己的一饭一菜,虽简简单单,但却认认真真,别有滋味。 孟云芍有时仍不敢高声笑语。 刚刚脱离那压抑规矩的环境,手里有钱,素月也在来的路上,她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生了些孩子脾气,担心自己得意太过,又被收走好运,但却仍是止不住地嘴角上扬,暗自喜悦。 时光仿佛停住了,又仿佛有了新的意义。 不再需要每日同侯夫人请安,不再需要管理一大家子的下人,不再需要每日警醒提心吊胆,也不再需要日日算着世子多久没来。 她日日走在云栖湖边,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 天气总是十分好,她走过文人墨客留下的绝句,听天涯歌女湖边弹唱,看春末夏初湖边树木渐葱,就这么什么都不做,吹吹风,散散心,把心里的阴霾愁绪一点点吹尽;看飞鸟归林,暮色降临,满湖春水染上霞光。 过往生活,虽才短短过去不多日,却远的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她也想起贺知煜。 在那侯府的前尘故事里,似乎是唯一让她有些许留恋之人。 她想不起这个人的时候,觉得自己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她想起的时候,却又莫名会有一种孤寂之感,似乎山光湖色,都染上了些伤感颜色。 孟云芍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再想起。并觉得自己会时常想起这个人,定是因为每日一个人有些无聊的缘故。 这天,她刚刚起床梳洗完,就听到了敲门声,她有种惊喜的预感。 孟云芍从门上的圆孔悄悄朝外看,外面站着一个亭亭的女子,白色的帷帽垂下来遮住了脸。 她赶忙打开门,那清秀女子亦摘下了帷帽,朝着她笑。 是她的素月啊。 第42章 火葬场开启 快乐自由有钱的小芍 孟云芍一把搂住了素月。 她满脸喜悦, 紧紧抱着素月不撒手,可是转瞬之间, 又红了眼圈。 两人已经多日没见,素月亦是动容。她看见孟云芍眼睛红了,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道:“主子,素月来了。” 许久,孟云芍松开了素月,面上又浮起笑容, 牵着她的手,道:“走,来看看我们的新院子。” 素月跟着她进去, 看到院落虽小, 却五脏俱全。进了屋子,也有一些孟云芍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物品, 零零散散地放在屋子中的各处。 素月做活做惯了, 马上便想收拾起来。 她伸手就开始给孟云芍整理案上的物什, 把放得零散的茶壶和水杯归位,几页散乱的宣纸叠的整齐。案上收拾完, 她又打开柜子,想看看衣物是否理的整齐, 自己的包袱放在何处。 她还没动手, 孟云芍拦住她, 笑道:“昨天睡得晚了,今天早上也 没来得及收拾,倒是让你抓了个着。怎么来了便要做活计,倒像是我不能自理一般。以后咱们两人一起做, 我的好素月,定是连日赶路才来得这样快,先坐下歇歇。” 素月听闻这才坐下,笑道:“你不让我做,我倒是有些难受了。这段日子在江家也是闲着,也就是江家老太太来京城的时候陪了陪,平时也竟是什么都没有做,都要把我养胖了。” 孟云芍拉着她的手小声道:“以前跟着我倒是受了不少苦。” 说着她又捏了捏素月的脸蛋,开玩笑道:“以后我便是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让你没人要,只能跟着我。” 素月听了却道:“跟主子在一起,吃苦或者不吃苦,我心里都是乐意的。你不知道,上次我走了,这些日子我有多担心你。怕你被罚,怕你一个人在那侯府里孤单,怕你早晚有一日会惹到那永安侯。虽是这些日子不用做什么活计,可我心里日日难安。” 素月说着,眼圈也兀自红了。 孟云芍抱了抱素月,轻声安慰道:“都过去了,我们再见不到那些人了。什么永安侯,什么曹霖,我们天高皇帝远,他们再也管不着了。” 素月想了件事:“上次在街上,我还又碰到那曹霖了,虽我跟着江家老夫人,他没说什么,可那样子,还像是想找麻烦呢。以为自己高门大户就了不起,便是个通房好像旁人也得上赶子抢着似的,没的让人恶心。” 孟云芍也是冷哼一声,道:“也是走得匆忙,来不及想个法子对付他,真是个讨人厌的。明明是自己做下了烂事,却还揪着我们不放,希望清娩姐姐能早日和离了。” 素月看她说得认真,不愿让她再想这烦心事,转了话题:“那主子接下来是什么打算?” 孟云芍想了想,道:“也是没什么特别的打算,只有些模糊的想法罢了,这几日我自己也一直在想。之前在侯府,一直想着怎么离开,最后走得倒是比我自己想的要快,也更匆忙许多。如今终于离开了,天大地大,我竟一时有些不知该去何处了。” 孟云芍自顾自地笑了笑,忽然道:“总之不是要慌忙嫁人就对了。” 素月轻叹了一口气,知她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道:“其实,之前世子虽性子冷些,但人也还是不错的,只是那侯府实在不是能长待的地方。” 孟云芍没说话。 素月看她没吭声,又道:“不过咱们既然跑出来了,主子也需向前看。我瞧着那江二公子也是很不错的,人品家世都是不俗,对主子也是真心,其实……也可以考虑的。” 孟云芍笑了:“果真是被江宛救走的,如今倒是帮他说起话了。” 素月也笑了起来:“什么呀,我一片真心为主子着想,你倒是觉得我是被旁人收买了。” 孟云芍笑了笑,又正经道:“江宛他确是不错的,我没进侯府之前也曾真心实意地想过要嫁给他,可是如今我却不想着这些了。” 素月问道:“为何呢? 孟云芍犹豫了片刻,认真想了想道:“谁知道呢,便是没有当年的感觉了,这是其一。” 她又道:“但最重要的是,我现在觉得,嫁到高门里这事,恐怕都是差不多的。江宛家里一样是家大业大,就说当年读书的时候,他偷偷带着我四处去玩,他那个妹妹便总是想寻我麻烦。自然,他是有些自己的主意,心里也偏帮我。可我也不能总是靠着旁人,十二个时辰不错眼地护着我。那我成什么了,窝里的小猫,圈里的羊仔吗?喜欢我一日,我便好一日。哪日厌了我,我便只能被扫地出门了吗?我不能让旁人瞧不起我,得像纪掌柜似的,自己争气,给自己挣些声名出来,让旁人瞧着我便不敢造次,而不是非得看着我丈夫的脸面。” 素月点点头:“主子这话说的,也真是没错了,靠旁人终究是不如靠自己的。” 孟云芍笑了笑:“再不然就是找个门当户对的。只不过现在世道,惯是让女子相夫教子、洗衣做饭的。有些女子喜欢做这些固然是好的,但我却不爱,天生便不是能守在家里安稳做这些事的性子,虽之前也能做的好,却不喜欢。” 她停了停又道:“我还想做些自己的事情,能够不虚此生。将来若是有可能……也为我娘做些事。”说完又笑自己:“嗨呀,想这么多做什么,又是说的远了,便是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说完又转身看着素月,道:“那素月呢,可要一直跟着我呀?” 素月认真看着她:“主子,这些年来都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素月不愿和主子分开。” 孟云芍看她认真,也正经道:“素月,我说句真心话。我曾问过你,是否要正经找个人嫁了。当时是在侯府,不过起个话头,你为着我们之前的情分,同我说只愿陪着我,我心里感动,这事情也没个影子,便也没有深追着你问。但如今,这事情却是已经到了眼前了,说起来,我们年岁相仿,你若想要嫁人,再要耽搁下去,也是有些晚了。我还是得清清楚楚问过你的意思。你也别因为我们关系好便藏着不肯说,你怎样想,我都是理解的。” 素月亦看着孟云芍,认认真真回道:“主子,那素月今日也正正经经回你。素月当日所言,想要一直陪着主子,绝对是当真的。但素月细细想来,也不敢隐瞒,自己也并非全然此生都必不嫁人,只是同主子一样,觉得这事情可有可无。若是当真有一人,能对我好,走到我的心里去,也未尝不可;但若是没有这么一个人,素月同主子在一起作伴,过清清静静的日子,也是再好不过的。” 孟云芍笑颜如花,搂住了素月,道:“那我们就等着有这样一人,能走到我们面前。若是没有,就认真过好我们自己的日子。” 素月亦是嫣然一笑:“嗯!” 孟云芍说完,停了片刻,却又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捧住了脸,哼哼唧唧道:“可是素月……虽说得这样好,可我……可我这些日子仍是有些想他……”说完脸便红了。 素月疑问:“啊?” 孟云芍用手盖住了自己的耳朵,发觉自己的双颊和耳都有些热热的,低下了头有些不敢看素月的眼睛:“就是……就是……就是……” 她一时竟不知道这个不再是自己夫君,也不愿再像从前一样喊“世子”的人该怎样称呼,索性说了全名:“贺知煜。也不知他爹怎么同他说的,八成还是说我出了意外去了。也不知他会不会伤心。” 素月微叹了口气,道:“肯定会的,世子不是全然无情之人。” 孟云芍放下了手,又有些黯然:“那若是以后真的有一天再见到,怕也成了仇人吧。定是觉得我无情无义,一声招呼不打便跑了,让他以为我死了,平白叫人伤心难过的。” 孟云芍叹了口气,对自己的不争气有些懊恼:“素月,我是不是没出息呀?跑都跑了,我竟还总是想着这些?” 说完又狠狠劝解自己:“上次便是一时脑子糊涂,被那贺知煜诓了去,我还道他是个能扛事的,断不会让旁人欺负了我们主仆,才提前什么都没做,结果他竟是半点都不会忤逆他父亲,叫人生气。还说什么,要娶公主,做美梦去吧!” 她停了停又有些猜测:“不过估计就算不娶公主,过个一年半载也要娶旁人了,定是个身份比我高的。” 最后她语气激烈地宣布自己的结论:“我跑了,他也是活该!” 素月听到世子说要娶公主,有些惊到:“还有这事?那世子……确实是活该,主子不必想了。不过也不必苛责自己忍不住会想起,人之常情罢了,便是丢了只猫儿狗儿也会难过些日子的。” 孟云芍捣蒜一般点点头,表示认同:“嗯……不想这些烦心事了。我其实一直都在等着你来,想要……”说完她神秘一笑:“咱们同去做些以前不曾做过的事情。” 素月看她神神秘秘地盯着自己,眼睛里流露出些调皮,问道:“主子到底想做什么呀?” 孟云芍笑道:“晚上我们去喝酒如何?” 素月觉得有些荒唐:“喝酒?我们两个女子吗?” 孟云芍在她耳边说:“我看了几日了,这里虽只是个小镇,可是夜里十分繁华。咱们两个悄悄换上男子的 衣服,晚上出去在这湖边当地最好的食肆潋滟楼里用些当地的好菜,再点上一壶秋月醉,我还听说……” 她捂住嘴笑了笑:“今儿晚上这潋滟楼里还要选舞艺最佳的花魁,听说这里的花魁美如画中仙,只谈诗词歌舞,不入风尘,许多文人墨客都争相去看,咱们也偷偷看上一看。” 素月惊住了,像在听些天方夜谭,道:“主子也……太大胆了吧。再说了,那选花魁,定是要投些钱财的吧,咱们身份不合适,也没那么多钱财可浪费,以后用钱的地方多了,主子该省些。” 孟云芍哈哈笑道:“你还道你主子我同从前一般穷酸吗?你看看这是什么?”说着她拿出一叠银票,面额极大,只有最上面的一张换了些零零散散的钱。 素月看了那叠银票,惊呼道:“主子!你怎的这样富有了!便是什么都不做,一世也是花不完了!” 孟云芍莞尔:“怎么样,今天就带你见见世面去!想要什么统统买买买!凡是我们素月看得过眼的东西,全都包了送过来!” 她说完仍是觉得不解恨,又夸口道:“便是想把那潋滟楼买下,让那花魁只为咱们跳舞,你主子我也办得到!只要素月美人说一声,这些又有何难?千金难买美人一笑!我便也要做一次周幽王!” 素月听她言语浮夸,有些好笑,便由着她去闹了。 素月想了想,去看花魁,虽有些不合规矩,可现在又有谁是她们二人的规矩?不过看些舞乐,用些吃食,也没有什么真正违礼之处,笑了笑也答应了。 白日里,两人先是出门逛了逛。 孟云芍果真出手十分阔绰,但凡是素月在街上多看了一眼的东西,通通都吵着要买下。时新的长褙,精致的头面,清凉的骨扇,纤薄的纱衣,明珠的耳饰,各式各样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买了一堆。两个人实在拿不了,好在镇子不大,中途还送回去两趟。 素月看她买得开心,也着实是富有,便也没再拦着。 到了暮色四合,两个人先返回家中,换了男子衣服,就去往了潋滟楼。 第43章 火葬场开启 想你了,但不多 孟云芍和素月走到潋滟楼, 进去一看,可能是因为今日有选花魁的表演, 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席间虽大多是男子,但也有些女子同自己丈夫一起来的,单独来的女子倒是没有。 孟云芍和素月坐定之后,孟云芍假装粗着嗓子的男音招呼店小二:“小二!点菜!这潋滟楼里最好的菜都有什么?” 店小二看是两位穿着不俗的清秀公子哥,殷勤道:“两位公子,本店招牌菜有鲍鱼炖烧肉, 松鼠鳜鱼,鲜蘑炒笋,以及时令野菜, 两位人不多, 挑上两三道点也就是了。另外本店最妙的还有一道汤菜,鸭汤煮干丝, 两位要不要尝一尝?” 孟云芍道:“那辛苦帮我们配下菜吧, 再来一壶最好的秋月醉。” 店小二笑道:“公子可是来对地方了, 我们店里的秋月醉,便是这镇上最好的, 闻之欲醉,品之登仙!” 孟云芍知他说的是惯常的漂亮话罢了, 笑了笑转了话题:“敢问今日这花魁是如何选?” 店小二笑道:“规则倒是十分简单的, 便是每人轻舞或者弹琴一曲, 谁被打赏最多,便是花魁了。” 孟云芍和素月等了一会儿,乐声响起,谁知先出来的不是姑娘, 竟出来几个穿着飘逸,容貌俊美的男子先上台表演了一段剑舞。 舞姿刚柔并济,每人的头上簪一朵盛放的红花,竟也十分协调,只衬得个个人面如玉,丝毫不显妩媚阴柔之气。 孟云芍和素月觉得新奇,面面相觑,又噗嗤一声笑了,两人还从未在汴京见过男子跳舞。 孟云芍笑着低下头,小声道:“今儿可真是见了世面了,我们两个这胆子也真是越发大了。” 素月面上有些微热,也小声道:“主子,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要不我们早些走吧。” 孟云芍笑道:“你瞧瞧,这些人个个都是好样貌,咱们哪里见过这些。便是汴京有,以前也不可能出来看的。都说是女为悦己者容,今日我便也要反过来,大胆看上一回。再说了,咱们连花魁的影子都还没见着呢。” 素月有些拿她没办法,自己心里也是痒痒的有些好奇,便继续看了。 孟云芍看了一会儿,渐渐地笑容却也有些淡了。 她见那些男子为显得身姿飘逸,都束着长长的发带,让她想起了一个人,也仅有一次用过这样的发饰。在温泉镇,街上遇到之时,他少见得这般束过一次发。 以后也是没有机会再见一次了吧。 她低下头,抿了一口酒。 秋月醉入口绵滑香醇,入喉又变成辛辣。周围丝竹管弦,欢声笑语,却又好似离得很远。 可真是奇怪啊,这喧闹又寂寞,自由又遗憾的心情。 这些天,她有些不敢细想。好像只有素月在身边陪着,给她壮了些胆子,又在这光明吵闹的地方,她才敢稍稍把事情再细细地想一想。 她跑了,然后呢?他到底会怎样? 她本不该有任何自责。 她从未说过,也没有暗示过,更没有做出什么假象,说自己是故去了。她是拿着和离书,贺知煜签了名,他父亲盖了章,从侯府走了出去。 至于怎么和贺知煜说,那都是由着贺逍的。 但仍是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甚至想同他去封信,告之自己一切安好。可她便是把自己的手捆起来,也不能这样做,她要确保自己,万无一失地,不再回到那样的日子里。 另外,她并不觉得贺知煜纵是同她有些感情,又真能为她做到几何,她还没那种自信。 只是她也有些担心,那人惯是有些傻的,对某些事情总是异常奇怪地执着,怕仍是会对她离开不惯。 比如,明明本是不爱喝鲜鸡椰枣汤,可是喝惯了之后就只要喝这一种。比如,明明说自己素不喜用香,却忽然说要日日用那幽兰松柏香,表情还很虔诚,不知道的还当是他在说什么海誓山盟似的。 再比如,他好像总在找些能证明些天长地久的东西,要看连理树,要结发,要喝合卺酒,可是究竟能证明些什么呢?一日一日的日子没有过好,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到底又有何用? 继续在侯府待下去,说不得哪一日她连命都要丢了。 孟云芍想起两人最后相见的那次,他对自己所言悔恨至极的表情,说着“夫人,我改”。 改吧,也许这次也能让你改上些许。 改完了,对你下一位夫人好些,也算是积德积福了。 而她孟云芍,是个只会往前看的,无情之人。 天高地阔,若相爱只能是枷锁,让人百般妥协,犹如困兽,那不如趁早丢了去,便是有一时的伤心难过,她也不想要。 孟云芍收了收情绪,再看台上,已然换了人,千娇百媚的美人鱼贯而出,便是今日花魁的人选了。 虽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但孟云芍仍是一眼就注意到中有一位婷婷袅袅的遗世佳人,虽半遮人面,但如仙气质拔群,美人在骨,更在姿,瞧着便是个大美人。 孟云芍看她衣着服饰,有种宁乐挑选服装的感觉,虽是些当地的款式,却也有着说不出的明丽大盛风情,猜测这姑娘可能来自大盛。 那美人亦是一出场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孟云芍悄悄同素月道:“这位姑娘可真是个大美人,咱们也投些银子,给这姑娘添添人气。” 素月知她起了些新鲜顽皮心思,也没阻拦,道:“好。我这里有几两碎 银,今日由着主子高兴,咱们全投了。“说着把银子投入了那美人对应的赏银托盘之中。 孟云芍笑道:“那怎可过瘾!我今日便是要逍遥到底!”说着她拿出不少银子来,还真有些浪荡纨绔的样子。 乐声响起,多位美人或弹琴,或舞蹈,场面一时热闹非凡。 那美人也真是不负孟云芍的期望,不仅姿容艳丽,舞蹈亦是精妙迷人。可有些其他的姑娘有惯常来的相识来相助,她的打赏之数仍是差上不少。 最后分晓时刻,孟云芍起了玩闹心思,直接又给她添了一百两,共计花费了一百八十三两,助那美人一举夺了魁首。 庆祝十分,一个掌柜模样的人上台道:“今日打赏最高的这位孟公子,可点花魁兰溪姑娘独舞一支。” 孟云芍问:“请问兰溪姑娘可是大盛国人?” 那唤作兰溪的美人怔愣了一下,点头道:“是。” 孟云芍笑道:“姑娘可否会跳大盛的舞蹈《满庭芳》?” 那美人亦嫣然一笑:“许久未曾跳过家乡之舞,今日便为公子舞上一曲。” 乐声响起,舞步如烟。是十分具备大盛绚烂明快特色的舞蹈。 孟云芍看她身姿飘摇如飞雪,想起曹植的《洛神赋》。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她的心,亦跟随舞步飞到了很远的地方。 繁花盛放,舞乐绚烂。 是大盛,她的家乡。 在这皎皎明月之下,与她天涯同此时,和阿娘一起来到这里,便再也没有回去过的地方。 一曲终了,周围欢声雷动,笑语喧天。 她心中的一缕阴霾也于此时散了干净。 好像,从来都没有过,如此自由的,无拘的,时光。 …… 连续这些日子,贺逍着急上火,各方打听,也终于知道自己儿子是被皇上关了起来。 那天,他见贺知煜不见了踪影,联想起他气势汹汹跑掉的样子,心中骇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怀疑贺知煜是不是跑去找皇上理论了。 但他又很快否认了。 自己的儿子他最是了解,君臣父子,伦理纲常,早就刻进了他的骨血,和皇上去理论?断不可能。 可是贺知煜却同人间蒸发了一般,皇上这边也开始奇奇怪怪的避不上朝,他又着实不能不怀疑。 最后贺逍多方打探,终于得知贺知煜真被皇上下了狱,简直惊掉了下巴。 但更可怕的还是在后边。 皇上先是有几日没有上朝,后来上朝之后也是于帘后问政,说是身体偶有不适,突发红疹,不宜见人。 有一日,贺逍不小心从纱帐的缝隙瞥见了一眼皇上,他脸上竟然都是斑驳结痂的伤口,可最近并未听闻有任何刺客潜入宫中之事。 贺逍不想作什么可怕的联想,但又不可能不联想,他觉得事情有些恐怖了。 他慌忙联络了几位朝中重臣,暗暗打探皇上的口风,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同时他心中浮起一个念头:不能再这么下去,得寻个机会,告诉贺知煜那孟氏女子没有死。恐怕贺知煜对于她的感情,实在是超出了他们所有人之前所以为的。 可是之前事情做得这样真,闹得风风雨雨,突然又说人没死,全然便是空口无凭了,反而像是拖住他疯魔脚步的诓骗之语。 反正贺知煜在狱中也暂时闹不出什么来,贺逍便调动了不少手下,全力去调查孟云芍的下落。 与此同时,照王那边也对贺逍日渐冷落,皇上也不再提了,同公主结亲的事情已然成了泡影。 贺逍戎马一生,纵横官场,这次却忽然生出了些许无力感,可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知自己在忙些什么。却仍是停不下来,要为这可笑的闹剧收场。 …… 宫中。 常公公知道皇上最近的心情极差,实是不敢招惹。皇上以前喜欢在御书房办公,这些日子却没再去过,整日在勤政殿里待着,后宫也不去了。 太后被各宫娘娘撒娇暗示缠的辛苦,寻过皇上一次。 皇上先是推着事忙不见,最后实在是抵不过,也不能不尊孝道,黑着脸去见了太后一次,脸上却是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大字“别问”。 太后本是个宽心的性子,素来对于皇上的事管得少,本还道是儿子事忙无心后宫也不过照例来问问,可见他竟是一脸的伤,也在心里拱了火。 太后见皇上不肯说,也便不问了,似乎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她看皇上这避不多言的样子,自己心里已然圈了人选,转首又直接拉了皇上些身边的人来拷问,开始也没问出什么,她又扩大范围寻了些外殿伺候的人,不多时便连猜带问,知道了是被贺知煜打的。 太后怒极,实是不知道身为人臣怎么能做出此举,亏得贺知煜小时候在宫里读书时她还对他照顾有加。 她不想问缘由,也没同皇上再说,直接亲自下了懿旨,差人去天牢里把贺知煜暴打了一顿。 太后的人无人敢拦,贺知煜也实在被打得不轻,被太后用了夹指之刑,十指连心,最是痛楚,身上的各路伤口也深可见骨。常公公得了消息又不敢不同皇上说,着实有些为难。 他看见皇上这会子神色还算是正常,朝中似乎也无大事可忙,上呈的都是些请安折子,犹豫了半晌,硬着头皮开口道:“皇上,贺小将军他……” 皇上却冷冷地打断了他:“若不是他诚心悔过,旁的事情都别同我说。” 皇上也很是心烦。 虽则已过去了这么些日子,可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处置贺知煜。 他若是当真把贺知煜殴打自己的事情公之于众,那他必是死罪,皇权巍巍不可侵犯,连皇上自己也护不住他。 但若是让他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就这么放了贺知煜,他心里又气不过。他是天子,旁人欺辱了自己,便如此轻松揭过,简直是笑话。 可若是不放,总得有个名头,堂堂将军难道一直不明不白地在牢里关着?朝中暗戳戳来上奏折问贺知煜去了哪里的老臣已有不少,他也不能全然就是置之不理。 可贺知煜一向勤勉自持,能有何疏忽让他动此大怒? 其实,皇上心里隐隐知道,这些都不是关键。 关键是,贺知煜根本没有低头。这才是他真正生气的缘由。 他这发小可真是个奇怪的,以前为了自己是能刀斧加身不惧,之前有一次有前朝一些不成气候的叛党在春猎上行刺,他看得出贺知煜真是豁出了命在保护自己。现如今他做了如此逆悖大事,又是说一句软话都不肯。 若是肯跪下来同他说句软话……不行,那也不能放,也太便宜了他。 常公公被皇上打断了,不敢贸然再说。 可他日日同皇上在一起,心里却也知道两人关系不一般,若是贺小将军真是一不小心被折腾出个好歹来,回头怕皇上还是要后悔,再发更大的脾气也未可知。 还是得想个法子,让皇上能放了他才是。不然在狱中缺医少药,一命呜呼怕也不过是拖些日子得事,也保不齐太后再去寻他麻烦。可他也不好直接说太后伤了贺小将军,显得自己仿佛告太后的状一般。 真是伴君如伴虎,这刚热起来的日子常公公便是一身的汗。 踌躇了片刻,常公公灵机一动,道:“他悔过了。” 皇上果然停了手中的动作,看向他道:“悔过了?” 那一瞬间,常公公甚至看见皇上嘴角多了一抹微不可察的笑容。 可皇上却继续道:“便是悔过了,也该受些惩罚。朕总不好轻松让他揭过。” 常公公心道,对,悔过了,我编的。 他心中忐忑,挑挑拣拣不知自己该从何处说起好,寻思先说些正经事:“贺小将军托狱卒转达皇上说……一则城防上抓捕之事需留意,那一直未抓到的钟离冉应还困守于京中之中,若是逃脱恐时日长久酿成大患;二则北境近日的传递消息也需谨慎,需得时刻关注金人的异动。他犯了如此死罪,在狱中却仍是想着公务,奴才想,该是诚心悔过了。” 皇上如闻天书,没想到竟是这般悔过的方法:“这是悔过?他当真是觉得,朕离了他不行是吗?!还说旁的没有?” 常公公看眼瞅着卖 勤勉负责是不行了,想再试试卖惨看看是不是行得通:“他还说……要为夫人守孝,不能食荤肉、荤油,还请……送些素食。” 皇上没想到这还提上要求了,咬牙切齿:“干脆同和父母守孝一般,直接辞官便是!为何给他特例?便由着他饿死吧!” 常公公赶紧递上了想说的话:“没有特例,一直饿着。每日只稍微食些粟米清水,人都瘦得有些脱相了。”说完他暗暗观察着皇上的反应。 果然,皇上听闻气性更大,却又言语松动:“他是将军,在我堂堂天朝上国,怎能饿死?!若是死了,你替他去边疆打仗吗?!” 常公公却心里一喜,觉得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趁热打铁道:“奴才也是说,还是该特例送些素食。主要,贺小将军受了指刑,身上也带着伤,也得吃些东西,快些恢复才是。” 皇上怔愣片刻,不可思议般看着他,脸上霎时阴云密布:“谁干的?” 常公公有些难言:“太后。” 皇上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他那是……挽弓拔剑的手……太后怎能如此?” 常公公觑着皇上的脸色,知道自己已然达到了目的,赶忙道:“现在出去好生医治,该是还能恢复的。若是在狱中拖着……有些难说了。” 皇上盯着他问:“当真难说?” 常公公小鸡啄米般点头:“难说。” 皇上不再看他,对着虚空,正色道:“朕广纳天下贤才,是个知人善任的贤德明君!断不会为了区区贺知煜让世人说朕兔死狗烹、翻脸无情。放了吧,让他滚回家去。对外就说,贺小将军同夫人伉俪情深,他夫人去了,朕允他三月休沐。其他的,过后缓缓再提吧。” 他停了停又道:“朕会同太后说,后宫不得干政,怎可随意对朕的将军动刑?!” 常公公心里长嘘了一口气,这皇上把人放了,皇上自己的脸色也霎时好了不少,这些日子可真是把自己吓死了。听皇上这意思,自己都用了贺小将军夫妻伉俪的理由,心中该也是已经绝了让他同大盛结亲的心思了。 他之前就猜想皇上不会真怎么样贺小将军,只是自己之前会意错了方向,还以为皇上定是非要个低头悔过甚至痛哭流涕才肯罢休。他也是想尽了办法,可贺小将军那边也是实在不肯低头。 原来,皇上这次想要的,不过只是个台阶而已。还真是,超出他以往所识的皇上了。 贺知煜满身是伤回了永安侯府。 狱中吃食本少,他有些吃不下,又需食素,更不消说还有于狱中受的摧残。短短数日,整个人已是形销骨立,清瘦的脸越发棱角分明,颀长的身材越发高挺如松。 出了狱门,他又换上了丧服,清冷得仿佛深涧寒雪,与世隔绝。 贺逍见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心中动怒,只看人进了府,便拂袖而去。 侯夫人泪水涟涟,昔日她对这个儿子颇为严苛,如今她心中怨怼他如此不堪行径,实是有悖于自己多年教导。可多年母子,虽并非亲生,也实在是不忍看他如此。 贺知煜自己却仿佛对一切无知无觉,仍是一副冷淡颜色。 侯夫人说让他回扶摇阁,说那里地方大,给贺知煜医治起来也方便些。 贺知煜眼中无神,淡淡回了句:“不想去。” 侯夫人没办法,只能又把人送到了书房,可到了门口,贺知煜又淡淡地说:“也有些不想去了。” 若是往日,侯夫人定要斥他几句,此时却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了,询问贺知煜到底想去哪里。 贺知煜垂下眼帘,轻声道:“便去个之前她没待过的地方吧,也许不会如此难受。” 侯夫人停顿了片刻,终是没有出声责备。 她把他安顿好,准备去安排医治之事。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贺知煜忽然抬头问:“母亲,你可知道上次柳姨娘想为难我夫人的事情?我之前听下人们草草说了,说她找了大夫想说我夫人身体有疾,后来又是没这事了。我也没听清楚来龙去脉,母亲当时是否在场,能否同我说说?” 侯夫人看着他清澈见底的眼睛,想起这事和自己亦有关系,忽然慌了神。 第44章 火葬场开启 日渐疯魔中 侯夫人听他如此问, 看着他的眼睛,讪讪道:“在的, 不过也没什么事情,就是柳姨娘想闹些文章为难下云芍罢了,后来也没能成,反而是我罚了柳姨娘,也就揭过了。” 她不想儿子继续追问,想劝他宽些心:“唉,云芍去了, 我心里也是难过的。只是人都去了,这过往事情也没什么打紧了,追着不放也没什么意思, 你宽宽心。” 以前她看自己这个儿子, 是真的当个儿子。 便是他声名鹊起,权势日高, 侯夫人也总觉得是个需要自己“教导”的儿子。她相信自己的儿子惊才绝艳, 能力拔群, 胜过这汴京的所有青年,亦可以指挥千军万马。但是却不是很相信自己儿子不需要自己的谆谆教诲。 说来说去不过一句话:“我是你娘”。 需得时时提点、处处要求, 方才能成大器。她觉得贺知煜便是在她如此教导之下成功的,以后也该当如此。 以前云芍在府里, 她便是不想他们二人太亲密。 自然, 她想让自己亲闺女嫁过来是一方面, 但更重要的是,她也真心觉得,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挡了儿子的正事, 阻了儿子的前程。 可是最近,她看贺知煜疯魔到难以教化的样子,做梦都不敢想他居然能冲进宫里打皇帝,便是此时,以前那些骁勇善战、刀下护君之类的传闻才化成了实体,让她看着眼前的人,估摸出些不一样的意味来。 从前她听到这些传闻,总是一边得意“我儿子便是如此才干独绝”,又一边生出些“就他还能翻天?在家里还不是母慈子孝”的不屑。 放到以前,诸如今日情景,她哪里需对他解释什么,随便斥责两句也便罢了,断不会慌了神。他遵循孝道,越是不是亲生的娘,越得是恭敬有加。 可如今,虽然贺知煜看着满身是伤,那指上的伤口更是见骨吓人,明明似乎比平日虚弱,却让她陡然生出一种“不敢招惹”的情绪来。 只能慢慢劝,慢慢说。 贺知煜听了她的话,却不像是像她说的“宽宽心”的,黯然伤神道:“旁人如此为难她,她却没有同我说。我这个丈夫做得可真是……” 侯夫人看他有自责之态,劝解道:“那事也没伤到她什么,你现在纠结这些也不能为逝者添些什么,又何必自苦。” 贺知煜却仍是问道:“那柳姨娘究竟想说她些什么?” 侯夫人看不好再继续瞒着,便想着言语上尽量显得平和,别让贺知煜太过于在意:“柳姨娘……估计也是猜的,哎,她那个人你还不知道,总爱翻些是非。她本也不是有心,正巧寻了一女医来给众人把把脉。她瞧着云芍几年也是无所出,便自己猜着她可能于生育上……有些问题,想当场证实一番。最后也发现只是莫须有罢了,没什么要紧事。” 贺知煜却表情有些难言:“‘猜的’‘正巧’,也不知夫人在这府中,碰到了多少次这样的‘正巧’?我竟以前都从未留意过,还当是在家里,有母亲在堂,虽则严些,也该是家风清正,无人敢造次。如今只是随便一问,竟全是这样的事。” 侯夫人察觉他语气中亦有隐隐责备自己的意思,换做从前早就跳脚,今日却也不敢言语了。 贺知煜又道:“可是……夫人确实之前被诊断于生育上有些难, 怎么会忽然好了?” 侯夫人心中一惊,还不知道有这档子事:“之前也未听说有如此之事?” 贺知煜:“之前是我藏着没说。廖大人说,因她体寒却诊不出寒起之缘由,夫人自己也不清楚问题,无从治起,只能慢慢看着能否寻到源头,再有些方法。我想着说出来不过徒惹夫人伤心,也没告诉她罢了。怎么竟又突然好了?” 侯夫人心虚至极,思忖了片刻,觉得万不能让贺知煜怀疑至自己身上,照他如今疯魔样子,若是知道自己害了孟云芍,那她和舒窈岂不都完了,心思一动:“你竟知道了……那我也不瞒你了。” 贺知煜疑惑地看向她。 侯夫人假作为难道:“斯人已逝,我本不便多言。既是你非想知道,她也与你夫妻一场,我便说了吧。其实……其实我也是碰巧发现,云芍她,是她自己不愿生养,一直偷偷在府里服避子汤……故而那太医问她,她才自己也说是不知道。想来太医说的体寒,也是因此缘故吧。” 贺知煜没想到竟是此等原因,愣愣地看着侯夫人,神色中一半惊讶,一半哀戚。 原来,是她自己不想同他生儿育女吗?自己为人夫君,竟是差到此种程度,一则让夫人生了如此的念想,二则夫人生了如此念想自己竟还懵然不知。 侯夫人看他神色似有自怨之意,又转圜道:“那至于后来好了,可能,是她改了主意,又不喝那药了吧。” 贺知煜心疼如绞。 开始喝避子药,后来又不喝了,该是又生了同他一起安安生生度过此生的念想了吧?若非如此,也该不会因为他那些要命的混话如此伤心,如此“心绪不佳”。 在狱中,太后罚他受刑,又说敬重他过往功绩,由得他自选刑罚。他便是想选个最疼痛难捱的,好看看能不能平衡自己心里的痛楚。 像一个想抵御身上某处致命疼痛的人,恨不得以身撞墙,以刀割肉,才可堪和那极端的痛苦抗衡。 如今看来,也是不能。 贺知煜没再说话。 侯夫人看他神色戚戚,不再继续追问,心里不忍,却又长嘘了一口气,想着自己终是蒙混过关了,怕越是说多越是漏洞百出,起身说要去寻大夫给贺知煜诊治。 贺知煜道:“那便请母亲还是请太医院的廖怀春廖大人吧,知煜此事不想太多人知,廖大人同我是挚友,该能守口如瓶。” 侯夫人应了便离开了。 贺知煜看她离开的背影,眼神中却燃起一丝阴鸷,自言自语道:“母亲竟也是把我当傻子了。” 廖太医当日所言,虽言语上有所委婉,但他听得出,夫人寒症甚重,恐再无能力生育。 夫人喝避子汤未必是假,但她又怎能给自己下如此重药,以致于几乎不能生育?该是还有其他不知道的缘由。 贺知煜荒如冰原的心里裂开一道深沟,长出一株妖冶疯狂的藤蔓,冰冷怨毒的恨意在上面绽开出娇妍艳丽的阴暗之花。 柳姨娘寻了女医来找夫人的麻烦是巧合,那夫人的死呢,也是巧合?怎么如此多的巧合? 她心绪不佳固然是对的,那是否又有人利用了此事做文章,在寺庙中故意纵火,才让她枉送了性命? 那心中的藤蔓长得飞快,扎进血肉。 所有伤害了夫人的人,他会一个个揪出来,让他们付出代价。 …… 贺逍暗暗派了些人,想看着些贺知煜。 他如今真是看不懂他这个儿子了,实是不知若他再一次错了主意,还能掀出些什么风浪来。 他差了不少人去寻孟云芍的下落,想着一旦有些眉目,哪怕人还没找到,有些线索,也便干脆悄悄告诉贺知煜,结束了这场闹剧完事。 反正公主这亲事是不成了,再由着他闹下去,怕是整个侯府都得赔进去。这次好歹伤的是他自己,虽是有些教训到底没动到贺逍自己头上,可是下次呢? 可人海茫茫,孟云芍如鱼入大海,鸟朝南归,想找到谈何容易? 贺逍派出去的人一波又一波,却是连孟云芍的分毫下落都没查到。 她初时驾的那马车还是有些人见过的,但孟云芍想得周全,安排缜密,不多时又更换了其他车马,路线也是七拐八绕,很快就再就无人知晓了。 另外贺逍也不知道,孟云芍暗中也寻了宁乐的帮助,宁乐虽是大盛人,但她出访邻国,手下也颇有些暗卫保护,一路调派了几个高手送走了孟云芍。 贺逍想了想,如此大海捞针不是办法,还是得有些寻人的思路。 这样想着,他先是想排查孟云芍带走的东西里是否有些线索。可以暗暗找扶摇阁的下人们探了探,她竟什么都没带走,连她素日最宝贝的那个放着体己钱的黄木雕花盒子都没拿。 也是,她从贺逍处骗走了那么多钱,也该是不再需要之前的三两银钱了。 想到此节,贺逍不禁咬紧了牙。 他还没怎么把十万两太当回事,但钱财事小,屈辱却深。 便是日后寻回了孟云芍,先止住贺知煜这疯病,他再想法子将她磋磨至死也不迟。 贺知煜喜欢她又如何?等到知道她是逃了,定也会心思回转,勃然大怒,不会让自己被这个女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哪怕他没有怨怼至此,再差也该心思松动了,届时他再找些万无一失的法子出手,该是顺利很多。 不过,想到钱财这事,他却也忽然福至心灵,想出个法子来。 他给孟云芍的银票,虽当时没存了她能带走的心思,没做什么特殊记号,但他也是从京城的长宁银庄所兑换,又金额巨大,按道理总该有些集中批次的印记。 若能循着这批银票的下落一路寻找,虽仍是费人费力,但终归范围缩小了很多,也有个明确的方向。 贺逍心中一动,马上交待了手下去办。 …… 侯夫人寻了廖怀春过来。 廖怀春在太医院任职,总在后宫走动,不免听到些风言风语。见到贺知煜这样子,虽然心中震惊,也没有多问什么,只默默为他医治。 身上伤口虽看着吓人,但也都是些外伤,并不难医。 只是贺知煜平日一双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指,此时却红肿溃烂,伤可见骨,让人看着心惊。有些地方需得割除腐肉才可医治,虽可敷些药草略微减轻痛楚,但手指敏感多用,廖怀春也不敢敷太多反可能影响长期恢复。 廖怀春心中不忍,却也没有办法,同贺知煜说了,便拿了医刀为其割疗。 贺知煜疼得冷汗从苍白的侧脸流下,口中却无一言。 良久,廖怀春为他处理包扎完毕,自己亦是汗透里衣。 贺知煜忽然问:“廖大人,之前你曾为我夫人把过脉,当时说她……体有寒凉,于子嗣上困难,可是,她后来又忽然好了,廖大人可能想到原因?” 廖怀春知道贺知煜夫人已然去了,但上次一见,也知贺知煜和其夫人情深,并未因为其夫人离去便随意敷衍,反而认真道:“上次所说,贵夫人该是接触了什么极寒之物才有此症状,可贵夫人当时坚称未有此物。若是突然好了……有可能是那寒凉的源头忽然没了,日渐养养,许也是能康复的。” 那寒凉的源头忽然没了……贺知煜恍然想起一事。 廖怀春看他神思恍惚,知他心中有事,自己不宜久留,病也已看完,便起身告辞了。 临要走时,贺知煜又忽然道:“廖兄,我……还有一事。” 廖怀春看他面色犹豫,道:“知煜请说。” 贺知煜偏过头,似乎有些难言:“廖兄,可否有药……可治心绞之症……时有发作,实在是,难受得厉害。” 廖怀春叹了口气,道:“知煜,你这是心病,需想开些,无药可医。” 贺知煜垂下了眼睛,低声道:“嗯。” 廖怀春知他定是因为夫人之事,心痛难捱,劝解道:“唉,人已去了,虽是有些难,但你也需节哀。便是能治,也都是些旁门左道,食用伤身。有些虽能短暂惑人心智,减轻痛楚,但长期服用无异于毒药。知煜,莫作此想才是。” 贺知煜似是已被说服,低声又道:“嗯。” 廖怀春离去了。 贺知煜唤一直候在外间的竹安:“竹安,我书房中,架上第二个阁子里有一锦盒,里面放着一段玉镯。你寻人带去给祖母,帮我看看 那玉镯到底是何物。” 之前在温泉镇,孟云芍手上的玉镯碎了,虽她用手帕包了大半,贺知煜当时也拿了一截,想找个类似玉质的镯子再给孟云芍。因她说要先同母亲说过,一直搁着也没动,后来又没了下文。 竹安得令,道:“好,我这便去办。世子还有何吩咐?” 贺知煜又道:“你去信给子墨,让他得空过来一趟,我有事情同他说。” 竹安识得黎子墨,是上次一同和贺知煜配合剿匪的副将,亦是他的生死挚友,亦是道好。 贺知煜又叫住了竹安,似乎是想再说件事情,犹豫了片刻,还是让他先走了。 第45章 火葬场开启 回家咯~ 贺知煜本想着差竹安去寻些廖大人口中所言的药来, 或可解一时之痛楚。 但廖大人所言却撕碎了他的幻想。 心病所需乃是心药,旁的东西不过也是饮鸩止渴。 人有生老三千疾, 唯有相思不可医。 既是无药可医,便由着自己病着吧。 这一点心头的痛楚,也许亦是他与她之间的一层深深的羁绊。反而全了他们之间,最后的夫妻情分。 贺知煜等到黎子墨过来,先看了他带来的一些重要呈报,又同他交待了些城防公务的事情,诸如整体布局、人员安排、重点部署、调配之法等, 他说得详细,黎子墨也一直听得认真。 可是黎子墨却觉得这仿若“托孤”一般细致的交待越发奇怪,越听越不对, 忍不住问道:“将军怎么说得如此详细?” 贺知煜停顿了片刻, 道:“皇上让我休沐三月,但城防之事一日不可耽搁, 之前我去北境之时, 也常是你代理的, 如今我再同你说仔细些,以免有何错漏。” 可是黎子墨心中却隐隐不安, 他知道贺知煜夫人去了定是一直郁郁,心中有了一个不祥的猜测, 脱口而出道:“将军你……你不会要辞官吧?” 贺知煜愣了一下, 没说话。 黎子墨见他不言, 又知道最近一些皇上把贺知煜下狱的传闻,道他真有此意,慌忙劝解道:“将军万不可做此想!” 贺知煜见他焦急,解释道:“子墨多虑了, 纵是这些日子我伤心难耐,但身为朝廷重臣,也断不能有如此颓靡心性。不过……我心里隐隐不安,手上现在也有其他事情,亦觉得有可能要离开汴京一段时日,且极可能时日不短。届时可能城防的重任,还需落在你身上,我需得提前安排好才能放心。但是现在,我却是不能告诉你具体缘由了。你我相交多年,我知你是可信之人,也请子墨,暂且为我保密。” 黎子墨见他郑重,亦是点点头,没再追问。 …… 孟云芍在镇子上住了些日子,她本天生擅与人交往,又因着那日在潋滟楼的缘分,同那大盛来的兰溪姑娘成了朋友。 详聊之下,她才知兰溪姑娘同其哥哥不日便要回到大盛去。 之前也是因家中母亲体弱,常年卧床,兰溪便同其哥哥一起来这里寻些营生,靠着在大盛几乎人人都会的舞乐之能,她跳舞蹈,哥哥演乐,两人配合多赚些银钱,好给母亲治病。 如今钱已赚了不少,是时候返还家乡去了。 兰溪是她在这镇子上交的第一个朋友,孟云芍有些不舍。 兰溪虽不知她为何同素月两个小女子流落此地,却听孟云芍说起有些想要经商的心思,但又似乎有些踌躇,仿佛在防着什么人似的,不敢贸然开始。 兰溪同哥哥两人常年在外,见人颇多,知道这是孟云芍的私隐之事,不便打听。但因着那日的缘分,仍是十分热心,亦想努力同她出些主意,解她困境,却也实在是没想出什么方法来。 这日,兰溪正在收拾行李,之前便约好的孟云芍也来了,说要帮她一起。素月因想出去采买些日常用品,没同她们二人一起。 两个女孩子热热闹闹地在一处聊笑收拾,不多时便理好了不少。 兰溪似是想起了什么,从柜中取出两套舞蹈时穿的明丽服装,颜色如出水芙蓉,娇而清雅,走线亦是细密工整,上面还点缀着光色变换的明珠,不知是什么材质,虽看着不似名贵宝物,却也美丽异常。 她同孟云芍道:“我要走了,也没什么送给两位姐妹的,只有这两套衣服,是从家乡带过来的。虽不是什么名贵东西,但也是大盛的百年衣行所制,我之前也一直没舍得穿过。今日,便送于云芍吧。另一套,还请帮我带给素月。” 孟云芍看那衣装十分明艳动人,知道是兰溪的一片心意,也没有推脱,笑道:“那便收下了。” 兰溪却笑道:“光是收下可不行。云芍是美人,需得穿上让我瞧瞧才可以。” 孟云芍倩然一笑,也有想试下的心思,便去换了装。 她换完了,有些不好意思,缓步从里屋走出。 那明丽衣裳与孟云芍娇妍的姿容极为相称,只映衬得人面芙蓉,如惊鸿照影。 兰溪眼前一亮,惊艳道:“你平日穿得太过素雅了,倒是这大盛的明艳服装,很是适合呢,真真是不可方物。看着你倒像是从大盛过来的。” 孟云芍也对自己穿的颇为满意,转了几个圈,看裙摆旋转飞扬,婉转一笑,嫣然无方:“这衣裳可真是好看,放到以前,我却是想都不敢想自己能穿了。” 兰溪看着孟云芍,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道:“云芍……你……你要不要考虑下,同我一起去大盛吧?” 孟云芍看着她,惊讶道:“啊?” 兰溪拉住她的手,道:“我知道你一直想要经商,可在这里又似乎有些不便的样子,我知你不好说,也不想问你缘由,但却想给你出个主意。大盛与此地距离不算过分遥远,但却是另一片天地了。那里民风开放,经商的环境也比这里好些,也无言语不通之处。若想避着谁,也是山高水远,再没人管得着了,你真的可以想想。” 孟云芍莞尔一笑:“我倒是一直存了想去的心思……可这事情于我来说,跨度也太大了些,我一直没有下定决心,只怕暂时仍是不行的。” 兰溪也知道,不过是自己忽然的想法,如此大事,定还是需要周密考虑的,需得仔细安排好一系列的事情,也没再劝解,只同她说了可以多考虑考虑。 两人一起收拾完,又同去镇子里的食肆用饭。 孟云芍知道两人聚在一起的日子一天少似一天,又是点了一桌好菜。 正吃着,忽听旁边桌上一浓眉食客聊道:“也不知最近是发了什么邪,这镇子上多了些奇怪的人,看着也不是本地人。各个带刀拿棒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看着有些吓人。” 另一戴着儒生帽的食客也道:“是了,青天白日的,弄得人心惶惶的。” 对面浓眉食客又道:“你说咱们这镇子,有什么能吸引这些人注意的,我还真是好奇了。” 戴儒生帽的食客:“我看那样子倒像是在抓什么人似的,到处翻找。也该是背后有些势力,瞧着官府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该不会是,跑丢了哪个官宦人家的女子吧?” 浓眉食客忽然制止了他的言语,低声道:“哎,咱们小点声,你看他们不就在门口呢。” 孟云芍一桌人听见他们言语,也不自觉朝着门口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孟云芍心里一惊。 虽则那些人都穿着寻常便服,但其中有一个却是孟云芍曾见过的。 有一回她从侯府门前走过,偏巧看见那人在同侯爷在门口说话。因那人从额头到眉心有一道细长 的浅疤,似被什么利器伤过,容貌实在特殊,孟云芍才记得清楚。 旁边的兰溪无意中瞥见孟云芍的脸色,看她面色有些发白。 偏巧就在此时,那几人往食肆中看去,孟云芍赶忙微微偏过了头,却也不好动作做得太明显。 “哎呦,妹妹的珠花怎么有些散了。” 兰溪盈盈一笑,站起身来挡住了孟云芍,朝她发上一拢。 门外几人见三三两两,都是些当地人在吃饭,便也走了。 兰溪见她面色不佳,也没有多问,两人匆匆吃了饭便离开了。 回到住处,孟云芍久久没有从刚才的事情中回过神来。 她没想到贺逍的动作竟然这样快。 仔细想了想,自己虽顺利逃出生天,也尽力做了些周旋遮掩,但毕竟活生生一个人,兴许总是在路途上留下了些痕迹的,怎么真能做到全然人间蒸发? 她倒不是非常担心此刻便被发现。自己多少做了些准备,现在从此处离开也不过眨眼的事情。 可如今看起来,贺逍这寻人的能力比她想的要强上许多,日后她也不能处处这般东奔西走?若是真的生意做大了,那身份便是更难隐藏了。 恍然间,一个答案在孟云芍的心中呼之欲出。 其实她很早便做过此想,只是一直没有下定决心罢了。 这说不好是奇妙还是奇怪的人生际遇,仿佛在朝着她的想法,反推着她向前。 想到此节,她并不觉得看到永安侯派人来寻自己,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反倒生出了一丝终于做出决定的畅然之感。 就像是一件很久以来都不敢做的事情,终于有了要排除万难去做的那一刻的决心。 素月置办了些寻常物品,从外边回来,看见孟云芍坐在桌旁,似在想着什么事情。 她走上前去,道:“主子想什么呢,这样出神?” 孟云芍却没回答她的问题,拉过了素月,嫣然一笑,问道:“素月,你想同我一起去大盛吗?” …… 贺知煜心中想到自己不日即将离京,开始火速处理手中几件想做的事情。 自从怀疑孟云芍出的“意外”可能不是意外之后,他便处处觉得异常。 先是祖母那边,不日便给了他回信。贺知煜看过之后,实在觉得心下一片寒凉。 红隐寺那边,却是一直没查出什么异常。当日所见孟云芍之人,多是些平民百姓,没有姓名,来去无踪。都是些寻常过日子的人,亦不方便追着打扰。 贺知煜差人寻到几个,所问之下,几人的证词乍看却也都没什么问题,可贺知煜看着这完美无缺的证言,又生出些怀疑来。 也许人与人之间便是如此,当你相信的时候,再拙劣的谎言也能不让人怀疑;而一旦信任崩塌,便是再天衣无缝的话语,也能让人看出破绽。 贺逍亦寻了些人在暗中一直盯着贺知煜的行动,他看到贺知煜竟又开始调查孟云芍意外火灾之事,虽亦编织了精心的谎言,但心中仍是有些无语,加快了寻找孟云芍的步伐。 另外,他看到贺知煜明明在休沐,却是往军中跑得更勤,安排兵士做各种演练,城防的事情却渐渐放下了,当他心中发泄,也没当回事。 他手下的人循着钱庄,终于找到了孟云芍唯一兑换的一张大额银票的记录,又循着那银票所到之处继续查找,百般询问,终也是问出些头绪来。 可与此同时,贺逍看着贺知煜行为乖张,也渐渐生出一种“这样的儿子要他作何”的情绪。 贺知煜亦开始准备些离京的所用之物。 出行从简,他没带太多,在必备物品之中,把最后一瓶已经见底的幽兰松柏香放了进去。 孟云芍去了之后,他也再舍不得用了,放在身边也算个念想。 他亦走到扶摇阁门外,想自己既要离开,是否带件孟云芍日常所用之物,从她那黄木雕花盒子中取出样东西放在身边。 可是走到门外,那心中绞痛实在发作得厉害,他久久停在门口,像被无形的屏障困住,似有道家所说的“结界”在面前,竟是无法进入院中。 已经是深夏时分,他于门外看到院内梧桐树叶参天,不由得想起曾看见孟云芍穿着单薄的素淡旧衣,病弱于树下,苍白如纸,却又别有倔强。 他该是在那一日便已经爱上她了吧?可笑的是,他竟于今日才全然知晓。 原来过往年岁,总是以为夫人待他热切主动,怕不过是自己心中先所有愿,才努力寻些明证罢了。 如今,梧桐碧叶亭亭如盖,他的思念亦是。 可却,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 一日,贺知煜直到暮色四合,才返回家中。 竹安悄声在他耳边道,说有一贺知煜的昔年友人来找,此人交待不便人知,已在贺知煜如今临时的书房中等他许久。 贺知煜心下了然,走进书房。 有一人着一黑色兜帽长袍,整个身形都隐于其中,面上亦覆着面罩,看不出容貌。 他闲散地坐于贺知煜惯常坐的位置上,随手翻着些桌上的文书。 “我那都是朝中公务事情,怎可随意翻看?你放下。”贺知煜朝那人道,语气冷冷中透着一丝责备。 那人却也不在意,并未放下手中的一本,道:“我看你恢复得倒是挺快,既没什么事情了,怎么不上朝?” 贺知煜冷冷道:“皇上准我三月休沐,你又作何来催我上朝?” 那人听了此言,久久没有说话。 贺知煜亦是无言,空气中一片安静。 忽然,那人又道:“皇上他……他不需要你上朝,但是……萧明征需要。” 说完,那人放下了阔大的黑色兜帽,又摘下了面罩。 那伪装之下,赫然便是当今圣上萧明征。 贺知煜早已认出,只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皇上有些讪讪的,半晌没有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语气有些底气不足:“贺知煜,我觉得,北境……可能要出事了。” 贺知煜一双灼灼明亮的眸子看着他,道:“你觉得?你才觉得?!我同你说过几次了?!” 第46章 火葬场开启 他把折虎鞭狠狠扔在了地上…… 萧明征看他语气严厉, 有些没了脾气,嘴上却提高声音道:“不是也不晚吗?!” 贺知煜不欲与他争辩, 面上表情一言难尽,似是不愿理会他。 停了片刻,萧明征又觉得自己有些理亏,和缓道:“这不是……来找你商量……你可知出宫一趟有多麻烦……” 贺知煜却不买账,一双星眸里燃起些怒意:“找我商量做什么,皇上不是不信我,说我僭越么, 你们萧家的天下与我何干?!” 萧明征亦是怒道:“你有完没完!” 贺知煜冷笑一声:“‘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皇上这是既想让臣当妾, 又想让臣当将军, 未免想得也太多了些,臣实属是做不到。皇上不如御驾亲征?” 萧明征沉默了片刻, 知道他仍是对之前的事情耿耿于怀, 道:“大盛那边早已回绝了。你当真不愿意, 我还能真逼你不成?” 贺知煜冷冷道:“你已经逼我了。” 萧明征感觉自己被贺知煜带跑了话题,道:“先别说你是不是要去北境吧, 这都是后面的事情。你便是想去,也不一定去的成。” 贺知煜听了此言倒像是有了些兴趣, 看向萧明征。 萧明征又道:“此次金人易主, 对北境已有觊觎之意, 看你那些探子来报,他们已是蠢蠢欲动。但如今朝中人心不齐,若是提出此事来,定会有不少重臣提出来反对打仗, 说要求和。可那金人的新主,是个狡诈狠辣之人,可是好应付的?银钱却也罢了,定是要割地相让才肯罢休。北境虽苦寒,但物产丰饶,民众甚多,金人残暴,属野蛮之辈,平日里抓了战俘大多都是虐待而死,怎能把城池如此相让出去?断不可放任不管!” 贺知煜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想让自己在朝中出头引导众臣方向,好让出兵显得顺理成章的,一脸一言难尽:“皇上不是惯常喜欢演戏吗?你找几个人,在朝中先把这事提出来,再附和几句,不就成了么?我累了,不愿再陪你玩这些把戏。当年 若不是皇上非要在我成亲之日抓住逆党,说什么他此时才最放松警惕,也断不会有后来这些事情。” 萧明征没想到他不但拒绝,还提出了久远之事:“可当年……你也没说你在意呀?” 贺知煜言语似冰冻:“何人能不在意自己的婚事?我没说,你就假装不知道吗?” 萧明征知道他定是还一直在想着自己夫人故去的事情,心中怨愤,情绪不佳,才有此言。不过当年也确是他试探提出来的方案,只是当时贺知煜也没反驳什么。 萧明征有时也不明白自己是何时变成了如此,总是忍不住算计、试探、多思,也许是因为走到皇位的每一步都如行钢丝,也许因为一直以来走错一步便是跌入深渊万劫不复,算计政敌,算计重臣,算计自己的亲兄弟,最后如毒瘾一般忍不住开始算计自己的生死至交,却是因为知道他从来不会计较什么。 书房里一片寂静。 萧明征叹了口气,不想再纠结于昔年之事:“我便是想让你提出来。你统管北境,提出来必是最顺理成章不过。” 贺知煜拒绝道:“萧明征,我可以去北境和金人打仗。但我今日也告诉你,我不是为了你的皇权,为了当你萧家的一条狗而去,而是为了我们少年时的理想,为了你当时信誓旦旦说的清明盛世!你可以忘了,但我还没忘。但这些旁的事情,你找别人吧,我不想管。” 萧明征沉默了片刻,目光凝聚,盯着贺知煜道:“贺知煜,你不想管,到底是因为我做的事情让你心中不忿,还是因为,你心里知道你父亲一直在北境的事情上畏畏缩缩,定然就是持反对意见的魁首,不想在朝堂之上,同他对抗到底,失了你们之间的父子情分?” 贺知煜眼睛陡然亮起了一下,没有说话。 萧明征叹道:“以前,我也不是不信你,我只是不信你爹。但你太过于听你爹的话了,让我不得不防。我是从风刀霜剑里得来的这个皇位,我赌不起。” 贺知煜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父亲,三十岁便靠着收复西南十四州的军功封侯,于朝廷,功绩累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明征不屑一顾:“你拉倒吧,都哪年的老黄历了。是,那西南十四州,不正是凌王当年所辖吗?你父亲因着这件事平步青云,攀上了凌王这条线,过去为他做过多少事?你就说当年在北境,你父亲要弃城,当真是因为黔驴技穷无法可施了吗?为了党争,为了于朝堂之上能够打压弹劾我,便能做出如此行径,你让我怎么信他?你自己心里,当真就没有怀疑过吗?!你是没有怀疑,还是不敢怀疑?” 贺知煜眼中如月光之下的海,波涛涌动,光影斑斓。 萧明征叹了口气:“知煜呀,我知道你从小被母亲教导,视你父亲为榜样,但他又从未对你好过。偏是从未看重过你,你才更想做个孝顺争气儿子,好让他多看你一眼。偏巧你又天生是个容易对人掏心掏肺的性子,认准的人总是难以改变。你……你自己想想吧,别总是自己骗自己了。” 贺知煜怔愣了片刻,道:“你走吧。” 萧明征重新套好了兜帽,戴好了面罩,他走到门口,又回头问:“贺知煜,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贺知煜语气中有难化的霜雪:“回到从前?我夫人活过来就可以。” 萧明征叹了口气,又提高声音道:“手好了吗?!” 贺知煜伸出十指,早已拆了纱布,虽仍有地方结痂未掉,但大部分地方已然长好,可也留下了斑驳不一的疤痕:“托太后的福,倒是还没断。” 萧明征看了一眼,没再说话,转头走了。 …… 素月听孟云芍说要去大盛,虽初时觉得不可思议,但后来也接受了。 她从小没了父亲,母亲只偏疼弟弟,她小小年纪就帮着母亲浆洗衣服,赚些糊口钱。 好在家中虽然艰难,但也尚可维持。但母亲为了弟弟能入一好学堂得好夫子教导,想将她卖给一富户家里的残疾儿子做童养媳,只因价钱比直接卖她为奴高出三成。 好在天可怜见,日子还没到,那富户的残疾儿子自己一命呜呼了,素月这才逃过一劫。但又转首被母亲发卖到了孟家做奴仆。 她早和家中断了联系,已是无牵无挂,又遇见了孟云芍这样的主子,自己虽是个没有多少闯荡心思的,但她也愿意同孟云芍一起去看看这世间河山。 若不是孟云芍带着,她觉得自己还未必有契机能去到那样远的地方,便欣然答允了。 两人说定,便悄悄同兰溪说了,几人相伴同行,兰溪也甚是高兴。 此事一定,素月也想尽早收拾些行装,好顺利出发。 她帮孟云芍收拾柜子,却看见柜中有一锦帕包着一物件。 素月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好看看放在何处合适。 她一打开,看着里面的东西,却笑道:“主子可真是口是心非,嘴上说着忘了江公子,从侯府里却是什么都没拿出来,却偏偏带了这冠玉出来。” 孟云芍正在叠衣裳,听见她的话一抬头:“傻素月,那东西很是名贵,我自己当年花嫁妆钱买的,如何舍得丢下?反正我只拿这一个,在那黄木雕花盒子里不显眼,也无人知道。” 素月笑道:“若是论名贵,那上次世子送给主子的南洲珠串,也是十分名贵吧,主子怎么不拿?” 孟云芍嗤笑了一声:“你是怕我忘不掉贺知煜吗?竟还要拿着他送我的东西走。” 她自己说完,沉默了一下,又道:“再说,那真是我的东西么,便只除夕戴过那么一次,那夜还又出了那样的事情,不多时我便摘下了。他虽给了我,可后来在侯府里,婆母日日盯着,我又怎么好戴呢?” 素月听闻,道自己又勾起了孟云芍的愁肠,没有说话,上前拍了拍她,又默默开始收拾东西。 孟云芍在心里嘲笑了自己一声,她为何竟是如此拖泥带水之人? 明明已经决意逃遁,让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又为何不肯走得干净利索,从那盒子里拿了这块冠玉出来。 除了素月以外,到底还有谁知道那盒子里有这东西呢? 她之前迟迟不肯下定决心直接去大盛,当真只是因为路途遥远,变化过大么?自己心里到底在暗暗期待些什么? 那人若是心里当真有自己,挨个翻看过她的东西,细细留意了,便早该知道了。 她悄悄留了答案,也不知是不在意还是没缘分,他却仍是发现不了。 好像永远就是这样,没有什么默契,缺少些牵连。她想说什么,他永远不知道。 万事万物,仿佛皆在笑她多情。 如今,是该彻底离开了。 素月和孟云芍上街做最后的采办,因着镇子上有寻他们的人,两人已尽量少出门,皆戴上了帷帽。 采办完毕,两人准备去找兰溪,聊下出行的日期。 谁知刚走到兰溪的院子门口,便看见几个人在同她说话。 其中一个正是那额头有浅疤的人。 那人手里拿着张孟云芍的画像,道:“有人说,一个长得很像这个画像的男子,曾在潋滟楼里给你打赏不少,助你夺了花魁。你看看,可是这画中之人?你又是否知道她的去向?” 兰溪假作看了一会儿,沉吟片刻,道:“那日给我打赏的,是个男子。如今这画里的却是女子,是否是弄错了?我看着这样貌,也是没什么像的地方。再者说,那都是些有钱的公子哥罢了,兰溪做的是正经营生,虽立时受了些打赏,却也不能追着人家问去处,早不知去往何处了。” 额头浅疤的人沉思片刻 ,似是有些懊恼,最后对旁边的人道:“算了,也先同侯爷去个信吧。侯爷那里找得焦急,咱们也算是有些眉目方向了。” …… 永安侯收到飞鸽传书的时候,他正在军中巡视,恰巧碰见贺知煜过来寻一个将领聊事情,对贺知煜道:“晚上回去,你去慕风堂等我,我有事与你说。” 贺知煜神色冷冷,道:“好,我也有事情要与父亲说。” 贺逍现在光是看他的冰冷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也没说话。 到了晚间,永安侯穿着一身戎装回到了府中。 之前他受伤的腿已恢复良好,但走路仍是有些奇怪,这却是再也恢复不了的了。 他进了慕风堂中,看见贺知煜站在堂中,定定地看着墙上“忠勇护国”几个字,是先皇的亲赐,似在默默出神。贺逍想起上次他来的时候,没得他允准就私自坐下,如今倒是没有,心里舒服了三分。 贺逍正打算换了身上的戎装,卸下腰间的折虎鞭再来。 谁知贺知煜已然开口道:“父亲,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贺逍瞬间心头有些怒意,又是有事情要问,这质疑的语气又是想干嘛? 但他反是生了些“我倒要看看你又要闹出些什么花样来”的心思,也不着急说孟云芍的事情,问:“何事?” 贺知煜冷冷看着他,那眼神,似在看一个从不相识的陌生怪物,却又仍是叫他父亲:“父亲,云芍她……是你害死的吗?” 贺逍听了这话,心头的怒意如浇了热油的火堆,“呼”的一下烧天燃起,却仍是冷笑一声,道:“你何有此问?” 贺知煜道:“我在红隐寺中,虽还未查到实证,但却意外查到,我夫人出门的当日,在通往红隐寺的山崖上,有父亲的人在等候。因那日是三月三女儿节,路上人颇多,这几人也未有什么行动。我真的很好奇,为什么父亲的人会在那里出现?” 贺逍没说话。 说来也是可笑,他只顾着在红隐寺里布置好一切,却反而忘记了隐去自己最初在山崖上布下的痕迹,才让贺知煜查了个正着。 贺知煜看他没有说话,又道:“查到了这件事,却让我想起了一件经年之事。当年我夫人差点被一丫头烧炭害死,后来那丫头跑了,自己却不日身亡了,当时官府也没查出什么,只说是偶然。我差人去寻了她丈夫,她那丈夫贪财好利,又觉得事已经年,钱财相诱便吐了个干净,说是被一人所害,自己则收了钱财封口。我查证之下,那竟是父亲的人做的。父亲,当真如此草菅人命吗?” 贺逍冷笑几声,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却道:“贺知煜,你敢像如今这般质问我,不就是觉得你赌赢了吗?” 贺知煜愣了,不知贺逍所言是何意。 贺逍面上颜色阴狠:“若是现在,凌王还同当年一样权倾朝野,你又怎敢如此同我说话?!” 贺知煜感到自己的父亲如此陌生:“父亲竟这样想?” 贺逍有些激怒,言语已然失了分寸:“你以为我为何在你去陪着太子读书之后便开始待你态度变好,还不是因为有你给我做遮掩,我可以更好地为凌王殿下办事!你却也是运气太好,太子当时势弱,在朝中根基甚少,最后却当真登了基,真不知先皇是如何想的!若非如此,怎有你今日对我指指点点!” 贺知煜愣愣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何话。 贺逍却已然是盛怒:“你不过是我丢弃的一枚棋子罢了,就你母亲那样子,家理不好,事做不好,成日间脑中不知想着什么,果真是一副薄命相,她若不是背靠着岳家,我都不愿多看她一眼!也是这些年小岳氏教导有方,不然我还真不愿多看你和你姐姐几眼。如今却是,你们一个两个竟都来忤逆我!你姐姐也就罢了,你如今又是作何?你这个世子的身份,还不是靠我血战沙场换来的!我想收回也是一样!” 贺知煜大喝一声:“够了!我母亲已离去多少年了,父亲怎能如此言语?!” 贺逍怒极,扬起手中的折虎鞭,便要打贺知煜。 那鞭子如毒蛇扭转,快如闪电,堪堪便朝贺知煜袭来。 贺知煜轻巧斜身避过,一个箭步向前,伸手捏住了贺逍臂上的一处关窍。 那处位置极敏感,被制住极痛,贺逍手上一抖,不自觉拿不稳鞭子。 贺知煜看他手上松动,伸手一把抢过了鞭子,贺逍一愣。 贺知煜看着那折虎鞭,同自己最后一点被撕碎的对父亲的隐忍之心,狠狠丢在了地上。 贺逍眼中似有怒火燃烧,定定看着贺知煜。 贺知煜神色却渐渐恢复了冷淡,他没再和贺逍说一句话,朝宫中扬长而去。 贺逍看贺知煜离去,同手下飞鸽传信:“抓到孟氏之后,格杀勿论,务必做得干净。” 第47章 火葬场开启 贺知煜,我不再想你了。…… 江南小镇上。 “前些日子这些人看着还只是找人, 怎的如今看起来倒像是索命一般,个个带刀拿棒的, 人也多了不少,表情也是凶狠异常的。”素月透过门缝朝外看,说道。 孟云芍冷嗤了一声:“也许,真的就是想要来索命来吧。” 素月安慰道:“没事主子,明日咱们就要出发了,咱们不像寻常走陆路,这次走海路, 虽绕的远些,咱们小心点,他们发现不了。” 孟云芍正在剥瓜子, 她剥开了几颗, 随意放进嘴里,沉思了片刻道:“发现了也无妨。我若不死, 看来侯爷终是不能放心。便是跑到大盛去, 也不知会不会再生出些事端来。” 她扔下了瓜子皮, 自嘲道:“没想到我对永安侯竟是如此重要。真是奇了,他怎么仍是不放过我, 按道理也是不该。” 素月道:“许是心中真的难平吧,听主子讲了逃离的经过, 怕是侯爷咽不下这口气。” 孟云芍莞尔, 面上却又带了些嘲讽神色:“侯爷便总是把自己当人, 不把别人当人。他觉得我所做过分,我何尝不觉得他所做过分?他便是心中再觉得自己地位高贵,高我一等,对我来说, 也不过是个寻常人罢了。” 孟云芍想了想,又道:“算了,我不如遂了他的心愿。侯爷放心了,我亦能放心了,皆大欢喜。” 说完,孟云芍思忖了一会儿,起身去找兰溪了。 翌日。 已至夏末,树上的蝉声聒噪得厉害,吵得人心烦躁。 小镇气候湿热,人还没怎么动,便先出了一身湿汗。 侯爷派来寻孟云芍的人多日徒劳无功,心下烦躁异常。他们之前经过细细多日打听,终于确定孟云芍确实是在这镇子上出现过,也算是多了些眉目。 可人是活的,长了腿便会走路,这江南小镇四通八达,谁知她是不是又去了旁的地方,却是断了线索,再无处可查了。 这些日子,他们对出镇子去往别处的人进行了盘查。可虽然官府行了方便,可此事也不能办得太过张扬,只能悄悄查了过往记录,却也是没什么端倪。 可这镇子虽不算特别大,但却十分繁华,江南人擅经商,车马往来更是数不胜数,实在是无从下手,难觅踪迹。 这些人惆怅多日,实不知该如何交差。侯爷素来狠厉,到时候这事情办不好,恐怕连自己的命都要折进去。 那带头的陈杰正是额上有那浅疤之人,他如没头苍蝇一般在街上转悠,担忧着自己的前程。 这日,孟云芍同素月一起,换上了些裹得严实的衣裳,戴上了帷帽,便一起出门了。一个去往了出镇子唯一的车马驿站,一个去往了码头,打算和兰溪汇合。 孟云芍去了车马驿站,想要和其他人岔开,换个通行方式离开。 她孤身一人走 到驿点,想租辆马车,但排队的人有些多。 天气闷热,她为了不被人看到,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排了好久的队,这会子有些受不住。 孟云芍悄悄低下头,摘下了帷帽,用帷帽当起了扇子,扇了起来。但她似是仍有些担心,用手中的帕子半遮住了脸。 扇了一会儿,她似是有些不放心,左看右看半天,又悄悄把帽子戴严实了。 不远处几双有心之人的眼睛,已将一切尽收眼底。 陈杰在镇子里问了多日,悬赏颇高,早就有存了拿悬赏心思的人一直暗暗在镇中寻找孟云芍的身影。 如今见她现了身,也不多言,悄悄便离开了驿站,朝陈杰之前说的通报地点去了。 过了不多时,孟云芍已然租好了车马,上了车,正准备离开。 忽然外边一阵吵吵嚷嚷,只听得“抓人!”“抓人!”“让开!”之语在外响起。跟着的是一阵人群的嘈杂声。 孟云芍心道不好,急忙喊了车夫,让车夫快快离开。 车夫拿起了缰绳,正要策马离开,就在此时,一条雪亮长刀横在了车夫的面前,吓得车夫赶忙松下了手中的缰绳,慌声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是否有什么误会,我们做的可都是正经营生!” “你们这车是去哪儿呀?”那拿长刀的正是陈杰,他问道。 车夫虽然害怕,但仍觉得自己不该透露租车人的去向:“这我怎么好告诉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青天白日的,难道要杀人越货不成?这里这么多人,官府的人在不远处也有驻点,你们这是作何?” 陈杰冷笑一声:“还是个嘴硬的。” 他虽是嘴上如此说,却也知道不能闹得太大,反惹一身麻烦,又道:“我同你说什么,不如问问这车中之人!” 说着,他跃起一步,一把掀开了车帘。 “谁人造次?!”车中一个清脆女声响起,那声音柔而有力,透着些威严。 车帘后,赫然坐着兰溪。 兰溪从车中款款走出,道:“做什么?” 陈杰一看是兰溪,怔住了:“怎么是你?”他那日盘查询问时,曾见过兰溪,因为兰溪相貌实在出众,让人过目难忘,有所印象。 兰溪嗔怒道:“怎么,小女子我要去百十里外的瑚洲采买上好蚕丝,好用来置办新衣。可是犯了这位大哥的忌讳?为何要来抓我?” 陈杰心中恼怒,知道定是通报的人认错了人。 兰溪是个一顶一的美人,孟云芍也是个一顶一的美人,这丑人虽丑得千奇百怪,美人却都有几分相似之处,她又捂得严实,只露出了小半边脸,怕是被人错认了去。 陈杰想得没错。 当然此间更重要的是,兰溪演舞几年,懂得上妆之道,用了些法子精心描画,仿照了孟云芍。到了车中,她又急急给自己改了妆,去掉了外边包裹的累赘外服,才一下子就显出了本色。 陈杰心中恼怒,却也不知该对谁发泄。他心念一动,忽然想管他什么孟云芍不孟云芍,反正随便抓一个杀了,也能同侯爷交差。 这兰溪看起来身段和之前所述的孟云芍相似,反正侯爷说格杀勿论,他立时抓住杀了,便拿住了个尸体。 江南镇子距离汴京又是迢迢,他稍微对尸体改造一番,等运送到京城,已过去多日,如此天气之下,尸体早就不成个样子,谁还辨得清面目?该是早日交差要紧,若是仍纠缠不清多日无功,恐怕他都是自身难保了。 想到此节,陈杰大声道:“便是抓你,你就是孟氏,从京城高门中逃遁出来的!我现在就抓你回去!” 兰溪面色不惧,大喊道:“大家来看啊!青天白日,人贩子要来拐人了!竟说我是从京城高门里逃遁出来的!” “慢着!你认错人了!这是我们这里潋滟楼里的兰溪姑娘!前些日子还夺了花魁!”人群中不知谁喊道。 “就是!怎么能如此胡说!”开始有人附和。 “兰溪姑娘貌若天仙,谁人不识啊!你们到底是谁,怎能如此冤枉别人!”人们纷纷开始七嘴八舌起来。 “我看定是如兰溪姑娘所说的人贩子!便是从高门里逃遁出来的,也不能如此拿着刀来抢人吧!?这高门就是如此德行?!” “快去找官府的人!快去喊过来!” 人声鼎沸,吵吵嚷嚷,把陈杰等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陈杰被人群围得辛苦,想抓兰溪不得,想脱身亦是不得,嘴上却喊道:“都让开!谁来老子砍谁!” “来了来了,官府的人来了!”人群中忽然有人喊道。 那官府之人在附近有驻点,听到有人来报有人贩子当街抢人,心中整正寻思何处来的狂徒竟能如此猖狂,上来一看却是提前同他们打过招呼,行通行抓人之便的陈杰。 但这么多平民百姓在此盯着,那官府之人也不能不顾着管家脸面,为难道:“陈爷,都是误会,你看……你看这兰溪姑娘,在我们镇子上惯是有名的,你定是认错了人……都是误会都是误会,你先离去,回头给您赔酒!” 周围百姓听到那官府之人如此言语,怒道:“呸!这是和官府勾结了,难怪如此猖狂!”“都不是好东西!” 那官府之人脸上挂不住,低声道:“陈爷,快走吧,我这儿也兜不住了。” 陈杰看到此间情状,已心知此时不可能把兰溪带走,但心中也隐隐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觉得这兰溪仿若和孟云芍之间似有些若有似无的牵连。此时是不能了,但过后他还是得细细抓了盘问一番。 他正想着,忽然一人跑来,在他耳边报道:“头儿,在码头上发现了那孟云芍走动的痕迹!” 陈杰心头一惊,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赶忙又带着人朝码头跑了过去。 到了码头,陈大远远看到,孟云芍立于一船头之上,那船已离岸一段距离,堪堪便要走得无影无踪。 “给我抓住!”陈杰喊道。 他手下几个人纷纷下水,朝船只游了过去。 孟云芍没想到自己这次如此缜密计划,却仍是被发现,慌乱不堪,只赶忙催促船家快速离开。 那船家也没见过这种场面,慌忙划桨想要逃命。可船速如此,又怎是说快走便能快走的? 有几个人不多时便追上了船,爬了上去。 一个持刀的男子最先上去,见到孟云芍马上就砍,孟云芍一个柔弱女子,哪禁得住这种场面? 她一个闪身,虽堪堪避过,却也十分惊险。 船已行至水中深处,可那男子却一步步向她逼近。 孟云芍被逼得步步后退,已行至了船边。 那持刀男子见她退无可退,抡起大刀又猛得向她砍来。 孟云芍脚下一个不稳,“啊”得喊了一声,落入了水中,转眼便没了踪影。 “人呢?”陈杰刚刚赶到,朝大刀男子喊道。 “掉……掉水里了。”那持刀男子有些不敢说话。 “给我捞!赶紧给我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快捞!”陈杰怒喊道。 众人不敢怠慢,让那船家把船靠岸,急忙去寻接打捞生意的人。 此处远离岸上,水深难寻,白日又有许多往来船只,陈杰已在驿站处引起过骚乱,此时也不便再大张旗鼓了。 经过两天一夜的打捞,陈杰等人终于捞出一具女尸。 那女尸泡的有些发胀,只看出原身似乎面目姣好,穿得也是孟云芍在船上被他们发现之时的衣服。他们大致检查了下,那孟云芍耳边和左手腕心的小痣也都在。 陈杰皱着眉头看了许久。 旁边一个下属看出他心思犹疑,挨到他旁边,低声讨好道:“老大,你若是觉得这个不是,咱们继续捞。或者把那之前镇子上见过孟氏的人都抓过来辨认一番,看看到底是也不是。我看着也是有些怀疑,说不好这女子……” 他还没说完,陈杰忽然一个巴掌狠狠呼到了他脸上。 那下属被打得口角流血,面上却惊住了,不知陈杰是何意。 陈杰阴狠道:“ 这就是孟氏。虽被水泡了一下,但我看得真切。把这尸体送回京城,这次所有跟来的人一起得赏赐。“他恶狠狠的眼神看向那下属,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那下属捂着自己半边脸,瞬间明白了陈杰的意思,猛得点头:“是,这就是孟氏,属下亦是看得真切。” 陈大拿起长刀对着一众手下道:“你们呢?可看真切了?” 手下面面相觑,片刻又七嘴八舌道:“看真切了!”“就是那孟氏!”“我认我老娘都没这么真切过!”“孟氏是杏眼,这人也是!” 陈杰满意收了刀,道:“走,一起回京,领赏去!” …… 那船上之人,不过是孟云芍托兰溪和她哥哥找的替身罢了。 歌舞之所,颇有些有功夫底子的人在,再需要水性好些便是。这镇子通着水路,会水的人亦多的是。 而孟云芍早就和兰溪、素月以及兰溪的哥哥,一同躲在了一早联络好的商船底舱。 孟云芍不过做些样子,至于那些人到底信不信,也就如此吧。反正她逃去大盛,该本就是再鞭长莫及的。 船行几日,到了一处浅滩所在,早已与小镇相距甚远。 几人于此处换了个正经行船,多日劳顿,也想去旁边的镇子上换些补给。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日光明盛,海阔无垠。 这里风景开阔,孟云芍感到了无比的畅快和自由。 “云芍!这里真是广袤舒畅,我们租两匹马,从海边骑马去旁边的镇子上采办些物品!”兰溪发丝被海风扬起,朝孟云芍喊道。 孟云芍笑了,觉得有些惊奇:“天呐,骑马吗?我可不会!况且这天色眼瞧着要有些晚了,咱们要不明天再去?” 兰溪笑道:“那我们只租一匹,我带你去!这里镇子不远的,我们来回也要不了多久。” 孟云芍仍是有些不敢骑马,笑着说:“啊?可是我仍是有些害怕!我从没骑过!”可她面上表情,似又跃跃欲试。 兰溪却不由分说,拉着她便去了。孟云芍见推脱不得,也没有反对。 两人租了马匹,兰溪带着孟云芍,于海边策马奔腾,万顷海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孟云芍的长发随风纷飞如蝶。 过往曾经,仿佛一同与海风,被甩在了身后。 孟云芍恍然察觉,许是这几天只顾着赶路,又担心那镇子上的人又追上来。最近几日,自己已经不怎么会想起贺知煜了。 她想到以后漫漫一生,也许从此山海远隔,再不复相见,心中不免有些遗憾。 但她接受这种遗憾。 想起在侯府的三载,她痛过,怨过,也爱过。如今,她不想再多费力气憎恨任何人,也不想再留存任何牵挂与爱意,但也不会逼迫自己全然忘记。 但她只想记得些好时候。 比如雪地中贺知煜把她抱起,比如他为了护她受罚,比如连理树下,那双灼灼看着她,如何费尽力气去藏都藏不住爱意的,好看的眼睛。 她想把这些吉光片羽封印于自己心中也有一个的黄木雕花盒子里,经年累月陈酿成酒,再拿到月色之下晾晒一番,然后与满树桂花香气一起入梦。 凤凰死后还有凤凰,春天死后还有春天,这世间的情爱漫漫,并非稀罕物什。 但曾经有一个人,自己真切地喜欢过,那人做得并不好,让她为难过让她伤心过,一切也都是不合时宜,有时她会怀疑自己在喜欢些什么,但于她自己,仍是些可以珍藏的回忆。 但她也再回不去了。 如此遗憾,又如此庆幸。 她依然庆幸自己仍然可以为了自己想要走的道路,清醒着离开。 贺知煜,我不再想你了。 今天,是最后一天。 第48章 火葬场开启 父亲只能弃城而逃吗?…… 汴京已入苦夏, 骄阳烈烈,碧树连天。 北境的异动正式传入京城。金人新皇完颜晁是个好战喜功之人, 正整顿兵马,意图进犯边境,夺回几年前丢失的城池。此次金人决心甚大,征集了七万兵马,整装待发。 完颜晁亦是自傲之人,前期本还藏着掖着,悄然收买些北境的兵将, 摸索北境的情况。 此时已然是自觉胜券在握,猖狂至极,直接给朝廷下了战书, 直言若是皇帝肯求和献上七座重镇, 便可退兵而返,否则势必拿下北境三十余座城池, 必叫此地尸骨成山, 哀鸿遍野。 是日, 皇上邀文武百官至演武场中观看兵士演习。 朝中大臣多是人精,心中雪亮。 皇上这么一提, 地方又是在军营,便知道定是为了择定北境征战之策才特意邀众人前来。也顺便以演武之威, 振奋军心;同时演武场面也必会传至金人, 以做威慑之用, 一举多得。 到了演武场,皇上让大家都不必拘着,大臣们便作出闲庭信步的姿态,谈笑风生纷纷朝演武场走去, 可其实人人心中都在暗自思忖一会儿如何作答,并无什么心思看兵士演习。 纯良忠臣自是想着如何抵御外敌,弄权之辈也心中考量此事对自己官职的影响,一时间所有人各怀心事。 皇上却像是一副如沐春风不知所谓的样子,仿佛真的只是来看兵士演武一般。 众人站定,亦一同观看演习。 数以万计的兵士列队而出,军容严整,步伐如一。一时间金鼓齐鸣,气势磅礴,如一波一波的巨浪,以排山倒海之势行过,大地亦为之震颤。 旌旗烈烈作响,明光凝于刀尖,兵士英姿飒爽,气吞万里如虎。 “好好好!”皇上大笑,拍手称赞:“不愧是贺氏父子所训之军,真是金戈铁马,势如风雷!吾心甚慰。” 众大臣亦是交首称赞。 皇上又道:“我天朝兵强马壮,良将如云。只是这强兵已看过,良将却还未见识。今日众卿皆在,也都不是外人。不如,将士间也比试一番,一观我朝风姿!” 众大臣心下了然。 皇上这是看了兵士,想再亮出将士的本事,顺理成章派绩优之人出征罢了,也是理所当然,都是些寻常做法。只不过最后全然胜出之人应当是贺逍。 贺逍为将多年,这些寻常比武把式自然是不在话下的。但若说他真的回回都能是第一,倒也不是真有这本事。只是他下属将士皆知他身居高位,又颇好脸面,不愿当众下了他的面子。 兵将如此,贺知煜亦是如此,一般情况下也没人愿意超了他去,反惹他不快,带来无穷麻烦。 父为子纲,便是输了也不打紧。届时就算是皇上要派出征的是贺知煜,只需先捧着贺逍说下意见,他再推脱回护几句,最后由他推荐贺知煜代己出征,也就罢了。不过是些惯常的把戏。 说完,皇上又道:“今日我持名弓‘天狼’而来,不如众将就比试下射箭吧。只是今日,朕又有些想法。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不仅需比拼射箭之准,更需比拼速度。朕有个主意,不如每个将士连射七七四十九箭,不仅要准,而且要快。以射得最准之人中最快的为胜,众卿觉得是否有些新意?” 这法子却是有些难。 射箭极考验臂力。 连续射出七七四十九箭,还要尽可能快,哪怕是精于此道之人,最后可能因为体力不支也难以完成,更何况还要保持射的准度。 但皇上说得也是不错。在战场上并非要射一箭两箭,兵临城下,两军交战,自然是准度和耐力都要考量。 众卿心中觉得合理,亦知道 皇上提的法子,又何必说不合理?皆是出声附和。 皇上听众卿附和,甚为满意,笑道:“那众将士既出了力,朕也不愿小气。今日,谁赢了这比试,朕愿把手中这天狼弓作为赏赐,赠予最优者!” 众卿亦是一片赞同之声。 萧明征有自己的私心。上次贺知煜把剑还了他,他暂时是不好再硬塞回去了。 今日他私下和贺知煜说好了,让他别再相让永安侯,若是赢了就得顺理成章接下这弓,他总心里觉得能稍稍弥补些两人的情谊。 谁知,一直没说话的贺知煜却忽然道:“皇上,将士在军中,弓箭却是不缺的。” 萧明征面色一僵,知他是明确拒绝了。 贺知煜又冷冷道:“许多将士驻守军中,为国效力,却常年难回家中,于妻有愧。皇上不如……”他看向萧明征,一字一顿道:“不如把今年缅甸进贡的翡王赐予获胜之人,以安其家室。” 贺知煜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寂然无声,众人惊得仿佛忘了呼吸。 每年缅甸进贡的翡中之王仅有一块,碧绿华光,价值连城。 但若只是价值甚高也就罢了,这翡王人人皆知每年都是特供太后的,且要镶嵌于太后之冠上,以示无上天威。太后又对自己的身份颇为看重,多个场合以此翡王为喻,提点旁人谨记自己崇高的身份。 贺知煜此言像是对夺冠之事已经手拿把掐,要为自己的夫人赢得此物。可人人皆知他夫人已经故去,又提出要本属太后冠上之物,真乃既是不吉又是不敬。 若要皇上答允,虽则给旁人的印象是皇上极重视此次征北,肯寄天威为激励,决心甚大;但却到底是打了太后的脸。 众人皆是无言,有些闹不明白,皇上是故意为了展露自己的征伐决心为之还是怎么回事,怎么不自己主动提出来。不过众人也知这皇上心思向来曲折,也是不便猜测了。 只有贺逍低声喝止道:“贺知煜!” 他现在真是烦透了贺知煜,怎能在此场合提出此等过分的要求。再者说,难道他真的打算不给他这个老爹面子,要比过他贺逍吗? 萧明征定定地看着贺知煜,眼中似有火意冒出,这可不是他们事前商量好的,他压低声音道:“贺知煜,你……” “怎么?又僭越了吗?”贺知煜却一脸疏离的冷意,嘴角上染了些嘲讽,低声问道。 众卿看到两人似在说话,却也听不到声音,仍是无话。 此种场合,已然是骑虎难下,容不得萧明征再迟疑。 他咬牙一笑,对众人道:“好!今日朕就允了贺卿之请!”他又转头对贺知煜低声咬牙切齿道:“你最好给我赢了。” 贺知煜轻嗤一声,不再言语,专心观战。 众卿心下明了,果然又是皇上安排好的,看来这次是真下了狠心了。 辽阔演武场上已安置好靶子,每将用七靶,每靶射七箭。 将士轮番比试,射箭场面如火如荼,热烈非凡,赢来了满堂喝彩。弓弦紧绷,箭矢破空,旁边亦有战鼓如雷,欢声呐喊,让人见之热血沸腾,听之如临战场。 贺家父子在最后一同上场。 贺知煜拿了弓箭,没有看贺逍,却正视前方低声道:“父亲,皇上想派我去征北,今日我不能相让,多有得罪了。” 贺逍觉得他的话太讽刺了,仿佛过往比试都是他故意输给自己一般,面带嘲讽道:“难道你觉得自己以往输给我,都是因为你相让吗?” 已近午时时分,骄阳似火,炽热如焚。 贺知煜却仿佛烈日下也终年难化的霜雪,面冷如冻:“是。”说着他抽出了第一支箭,“嗖”的一声射出,光驰电掣般朝靶心飞去。 没待第一支箭落定,贺知煜又行云流水抽出第二支箭,又是破空而出。待第三支箭离弦飞出,第一支才正中靶心,发出一声闷响。 贺逍心中早已燃起怒意,他不落人后,在贺知煜启动之时,亦是抽出箭射出。 一时间场内充满箭声呼啸以及众臣的惊叹。 虽早知道这场比试必定花落贺家,但众人仍是被那精湛妙极的技艺,游刃有余的动作所折服,一时间看花了眼。 忽然,射到第四十箭,贺知煜的手抽动了一下,一只箭力道有失,偏离了靶心,速度也慢了下来,朝这情势看去似会终是掉落在地。 他手指还未好全,如此高强的动作已然有些支撑不住。 谁知他面色冷静,心思电转,另起一箭射出,呼啸着碰上了前箭。那前箭得了助力,两支一同没入了靶心。 旁边的贺逍初时亦是得心应手,但他射到不到三十箭时,手臂实在有些脱力,速度堪堪慢了下来。贺逍一咬牙,想今日必不能输,仍是奋力发箭。 可他体力有些跟不上,渐渐落了下风。 待贺知煜四十九支箭全然射中靶心,贺逍刚拿起了第三十八支箭,另有几箭因求快,而有些失了准头,偏离了靶心寸余。贺逍有些吃力,堪堪忍着才没显出自己因刚才动作剧烈的比拼而呼吸起伏激烈。 他阴鸷的眼神盯着贺知煜,一脸不虞之色。贺知煜却仿若无视,面上如沉潭深水,无一丝变动,呼吸亦是平稳如常。 皇上笑着鼓掌道:“好好好,朕今日就将这缅甸翡王赏赐于贺小将军!贺小将军神勇,想必若是征北之时由贺小将军带军出征,亦能大破敌军,扬我朝天威!” 他又看向贺逍道:“永安侯亦是神勇,真是让朕亦想起一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他表面上说的似乎是夸赞话,可这话似乎不阴不阳,像是讽刺永安侯老了,他又道:“不过这惯常都是贺逍将军获胜,如今却换了人,可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朕甚感欣慰!” 众人听见皇上借机定了征北将军,也没什么稀罕,因为北境本就是贺知煜所主管,这后边到底是怎么个征法才是今日之焦点,也都纷纷附和。 只是今日竟驳了贺逍的面子,也是没有想到。众人纷纷见风使舵,尤其是些早就看不惯贺逍的文官,开始暗暗说些酸话。 “是了,各领风骚数百年!” “贺小将军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江山如画,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贺逍面色尴尬,没有言语。 他心中发狠,想到了收到的陈杰来报,那孟云芍如今是彻底死得透透的了,尸体已经运回来了。贺知煜再怎么闹,人还不是一样死了? 但此时落了下风,一会儿讨论征北之事,恐怕有些失了气势。 皇上又道:“来人,去宫中把那翡王取来!” 谁知贺知煜却微微一笑,盯着皇上道:“皇上暂且不必。此物,名贵。需藏于匣中,日日供于佛前,待到臣北战归来之时,再行打开。届时必是溢彩华光,满室生辉,可鉴君臣之情。” 说着,贺知煜伸出自己的手指于面前活动了下,仿佛是刚才射箭过多有些僵硬。 皇上的脸上笑意又僵住了。 旁人听得云里雾里,不知贺知煜在说什么,可他却听得出贺知煜的言外之意,竟是要让自己把太后禁足宫中日日念经,直到他北战归来。 他真没想到贺知煜气性竟如此之大,还没放过之前的事情。打了太后的脸还不够,还要把太后禁闭起来,谁知道他北战需要多久? 萧明征恍然发觉,也许在他步步为营、日日算计之下,对面这个人,已然是真的回不到从前了,不是再塞把剑、给个弓就能应付的了。恐怕如他自己所说,他仍是能答应征北,不过只是为了自己于昔日理想的最后 一丝情怀。 再者说,贺逍他并不信任,渐渐已有弃之之意;以前的大将军萧穆又因谋逆被判,手中兵士也基本尽是流入了贺家军,其他武将也多是没有如此领兵经验的。他便是不答应贺知煜,又真的能依赖谁呢?若是…… 不对,他发觉自己竟又开始筹谋计较了。 他想这些是做什么,难道真是想待到诸事了结,便“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吗?明明是自己无心似有心让他没了夫人,是太后的恣意妄为差点让他失去双手。禁足宫中能少块肉吗? 他自己呢,到底还想要什么所谓的“朋友”吗?多可笑啊,他可是帝王,踏雪山巅、独孤求败,竟还需要如此虚无缥缈空无一用的东西吗?他便是不答应又如何? 可就在他心中怒意四起的此时,他听见自己的内心一边发出“朕真是给你脸了”的喟叹一边又说“想要”,两相交战,却又很快分出了胜负。 萧明征想定,收了笑容,却也没什么精神了,淡淡回道:“就依贺卿。” 说完之后,他又道:“众卿也都累了,同去议事堂用些茶点吧。” 一场演武结束,人群三三两两散去。 贺逍和贺知煜走在人群末尾,贺逍对着贺知煜咬牙道:“贺知煜……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子。” 贺知煜此时面上却带了些恭敬神色,对贺逍道:“对不起了父亲,刚刚不过是权宜之计,还请父亲见谅。皇上必然要命我征北,此时让父亲得胜,纵是父亲事后再托于我出征,岂非失了出征的气势?儿子给父亲赔罪了。” 贺逍没想到他这会儿竟又乖顺起来,有些奇怪,但也知道他说的有几分道理。 贺知煜又道:“父亲,君臣父子,这道理儿子还是懂的。这几日儿子想了许多,便是什么旁的东西,再也越不过父子血缘。” 他这两句话倒是说到了贺逍的心坎上,贺逍面色缓和了些。 贺逍拿起了架子,冷冷道:“征北本该是你之责,我无所谓。只是这出兵之策仍需讨论。” 贺知煜一副面上了然的样子,似是并不在意:“父亲是怕大力征北,需调用你西南的大部兵力,恐时日久了让你失了实权吧?儿子懂的。” 贺逍没想到他竟赤裸裸把实话给说了出来。 他不想让皇上大力北伐有几个缘由,最重要的一则就是贺知煜所说的,另外其实他也一直对贺知煜在北境之事上风头盖过自己耿耿于怀,不想他在自己壮年之时有更高的成就,若是再轰轰烈烈地打一仗那还了得? 再则就是谁都不知道的,他仍暗中与早就退居西南的凌王有所往来,虽没什么大的筹谋,可他也不愿直接把自己多年维护的军队退出西南,拱手相让他人,失了常年的筹备。 贺逍四处张望一番,还好周围没人听到,斥责道:“不可胡说!” 贺知煜也没什么表情,语气很是平常:“父亲放心,届时儿子会与父亲同心,父亲尽管提便是。再说兵部尚书与我们关系非凡,他之所言,该是有些分量的。” 贺逍听了贺知煜的言语,心中有些相信,但也并不全信。他有些无所谓,朝堂之上支持他的人甚众,正如贺知煜所说,连兵部尚书都听他的话,他早就私下有所联络,至于贺知煜支持他与否,他还不算特别放在眼里。 不过他想了想,那天贺知煜质疑完是他害了孟云芍,好像后来这些日子也没怎么样。应该到底是父恩如山,世风偏重孝道,他若是一个不敬,自己都能让他身败名裂。想有一日位极人臣,终不能有此污点。 两人到了堂中,其余人等均已坐定在用茶点。 众人休息了片刻,皇上便起了话头:“今日,邀众卿前来,想必很多人也知道,是为了征北之事。一则是要于出征前振奋军心;二则也是要定下这征北的细策,那金人猖狂,已向朝廷下了战书,求七座富饶重镇,这定是不能全然同意的。但怎么个打法,还需众卿出谋划策。” 萧明征心中也觉得有时候这皇帝着实是麻烦。 旁人都以为生杀予夺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也许做个暴君可能确是如此,但想做个人人歌颂的明君却不行。 大事皆得处理得宜、事行有因、顺应众意——至少表面功夫得做全。 不过朝堂人虽多,却只分为几派势力,背后不过几个权势高的人操控罢了。 忽有一臣子道:“臣认为,金人猖獗,直接同意他们的要求不可取,如今北地常驻军已有两万,再加之京城驻军两万,可一同征北,扬我国威。” 说话的是永安侯安排的亲信。 他表面上说着要征北,实际上却才提出去四万人,几乎比金人少了一半。 永安侯就是这样,自己永远不会先开口,都是先找些人来探路。 又有一臣说道:“可是,此次金人军队有七万之众,若是按照此等规模出征,恐怕会无功而返,反失了城池。” “虽相加只有四万,但我军都是精良将士,那金人荒蛮,虽人数众多,可却都是些乌合之众。再者说,北地多处亦是寒冷荒原,虽有些民众,但并不甚广。我国出征已显示国威的同时,再主动相让些城池,该是能够与金人和解的。” “怎可如此?便是民众不广,城池不富,那也是我天朝的城池!” “说什么和解,勿出此言吧!金人蛮横,岂能与其讲理?一旦他们得逞,定是奸杀掳掠,做尽坏事!” 众人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但其实此时争吵的都是各派安排的些小人物,真正说话有分量的几个,都还在看着风向,没有言语。 皇上听众人吵得激烈,忽然道:“永安侯呢,你征战多年,是何看法?” 贺逍一般就是在自己布好的人吵出些眉目了,再掀动几个高位之人说话,最后自己再收个尾,坐收渔利。 没想到此时皇上主动问了他,便道:“臣以为,刚才有大人说的对,还是求和为贵,至于出兵,不过是扬下国威,意思点到,也就够了。至于北境的些许城池,若非紧要的也不必太多在意。我天朝地广,又何必在意区区荒蛮之地?以致于劳民伤财,恐有穷兵黩武之嫌。” 贺逍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自己随先说了也就如此吧,于大计无碍,他说完便开始寻求援军:“诸位大人觉得呢?” 他本想着定是有许多人附和自己,谁知此时竟一片鸦雀无声。刚才说话的几人有想跟着其他高官附和的,竟发现无人言语,也赶忙收了声,不敢再做出头鸟。 贺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心慌,随意点了一人,道:“户部高大人如何看?” 户部高大人上前一步,道:“户部经过最近几次改制,如今国库充盈。皇上请放心,绝对可以支撑保卫北境所用军需,臣已计算过,十万大军所用,当即便可调出。” 高大人素来支持贺逍,此时却又如此言语,贺逍心中愤怒但不便发作,他又想起与自己交好的兵部尚书:“兵部尚书如何看?”兵部尚书的看法应是更重要的。 兵部尚书上前一步,直言道:“臣认为,当从西南调派精兵良将数万,与北境之兵汇合,一齐保卫我疆土!” 贺逍听闻此言,很是诧异,这兵部尚书竟然全然不顾自己,直接提出反向意见了。 他心中情急,道:“万不可从西南调兵!皇上,恐被诟病穷兵黩武啊!西南地广,亦更是不可忽视!” 他皱了皱眉头,这些人怎么忽然反水了。 他巡视了一圈,也没看见素来与自己交好的国公爷,才想起他已告假多日。贺逍又看向几人,这些人皆假作没看见贺逍的眼神。 贺逍没想到竟无一人肯支持自己,心中有些慌乱,西南兵将不过五万,若要与金人配齐,至少要调出三万,那还了得?届时他手中的兵士与北境之兵怎能抗衡?谁还会唯他马首是瞻? 他恍然想起刚才贺知煜说会支持自己,一时 有些顾不得真假,看向贺知煜道:“你呢?” 众人都看向贺知煜,在这件事上,他的观点才该是举足轻重的。 贺知煜目光如炬,面如寒冰,看着贺逍道:“北境,乃国之要地,民之倚重。我泱泱大国,以民为本,绝不能放弃一城一池。虽金兵多有乌合之众,但也凶蛮善战。君子不立危墙,既有精兵良将,为何不能派西南将士出征?” 永安侯怔住了,他此刻恍然大悟,定是自己这个宝贝儿子,早就背后联络了所有自己的亲信之人,联合起来于朝堂之上给自己施压。若是旁人,定然是没有这个本事全然了解并且接过的。 果然,刚没说话的众臣全都开始纷纷言语。 “臣附议!” “臣附议!” “臣也附议!” 堂中响起一片附议之声。 贺逍已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原来自己手中的人脉已一点点全都转向了儿子的手中,自己却浑然未察,还当是几年前自己独领风骚之时。 如今细细想来,之前有多人支持自己,未必不是看着这个儿子的脸色。 贺知煜看着贺逍,又道:“臣亦不知,西南边境早已安定数年,养兵已有数载,用兵却无一时。永安侯不肯令西南将士出征,到底是为了什么?” 贺逍感到贺知煜目光如冰冷怨毒的刀锋,已然要将自己割开。 贺知煜冷漠如霜,看着贺逍道:“难道说,永安侯只能坐享西南安定之乐,在需要征伐沙场的北境,便总是只能如当年在墨于一般,弃城而逃吗?” 第49章 火葬场开启 你不再是我父亲了。…… 贺知煜此言一出, 堂上尽皆哗然。 其实大家以前心中早就有此猜测,只是一直没被证实罢了。听闻此言, 许多人面上都露出嘲讽神色,可叹之前贺逍都对旁人的恭贺泰然处之,一副“都是靠我安排得宜”的样子。 贺逍还真是没想到贺知煜已经可以疯到直接在这种场合忤逆生父了,已然变了面色,斥责道:“贺知煜,你怎能如此污蔑你的父亲!” 贺知煜却冷笑一声,又说了更为惊天之语:“污蔑?永安侯, 我这儿还有更好的东西,你要不要看一看?”说着他用长指点了点自己左胸口,果然衣物微微鼓起, 不知里面是藏了几封信件还是什么东西。 听到此言, 众人皆是一惊,嗅到了大事将临的气息, 这是还有什么东西要拿出来? 萧明征也惊了, 他只是想打压下永安侯的气焰, 也让贺知煜跟他爹切割得清楚些,可没想让贺知煜就这么在这里揭发永安侯什么私隐之事。 便是真要揭发也该是暗地图之, 如此大张旗鼓,若真是什么大罪, 贺逍入狱也便算了, 恐怕贺知煜自己也要背上不孝不悌的骂名, 再难翻身。 他喝止道:“贺小将军!你慎言!” 贺知煜这才停了口,猛的转头看向皇上。萧明征才看到,那眼中似有仇恨燃烧。 萧明征皱着眉头道:“贺卿刚刚比试累了,先下去休息吧。朕知道你的征北之意了, 一会儿众卿再探讨下。” 贺知煜听闻,没再说话,倏地转身离开了,风带起了一片衣袂。 众大臣虽都不再言语,但均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贺逍,尤其是他的几个政敌,那眼神赤裸裸地满是嘲意。 贺逍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与此同时,他心中在愤怒中也升起了一丝恐惧,刚才贺知煜到底想拿出些什么东西? 贺逍虽近年来与凌王之间仅有些通信,但当年当今圣上还是太子之时,他可是暗地里帮凌王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虽则大部分已经销毁了证据,但也仍有些关键证物没有销毁,亦是为了反向制衡凌王。另外许多事情,在他与凌王的通信中都能看出端倪。 他恍然想起一件事。 当年贺知煜拿了他的虎符,当时匣中除了虎符,还放着一封他和凌王的通信。 信中所言正是凌王交待在北境要“敷衍行事”,并于兵策多有指点,贺逍当时的许多做法与信中所言不谋而合,若不是当年用兵敷衍,被金人围困多日之事可能并不会发生。 有此信为证,若是再抓住几个他的亲信细细拷问,定是可以作为罪证的。 只是贺知煜从未表现出看过这信,以前待贺逍也是恭敬有加,知无不言,贺逍从未放在心上过。 难道当时贺知煜就看见了这封信?现在又从家中翻了出来不成?或者更可怕的是,除了这些,他还拿到了别的证据? 这些东西都放在侯府贺逍自己的密室中的密箱之中,虽藏得严实,但毕竟是在家中,也保不齐贺知煜暗中存了心思,一直留意着,真能找出来。 贺逍想到此节,心中已然慌了,连周围异样的目光都顾不上,想假作身体不适告辞。 可这北境的出征之策还没完全定下,萧明征说此事和贺逍甚为相关,西南用兵还需他点头,让他再暂留片刻。 贺逍心中烦躁至极,他还什么点不点头的,此时场面,还由得他说不行? 说是暂留,可萧明征为显公允,又假模假式地让众臣讨论了许久。其实方向已定,也无甚可再探讨。 最后,皇上终于道:“好了,那便先从西南军中调兵三万吧,西南也需有兵士驻扎,仍留两万人马。辛苦永安侯了,众卿也都散了吧。” 贺逍早已心急如焚,此时也顾不上长远的权力,只想赶紧去查看自己的重要信物是否有所遗失,遗失了多少,赶忙允了便走了。 却有好事者在他背后喊他:“贺逍将军,怎么走得这么急?刚才令郎说的我有些没听清,一起喝酒去聊聊啊!” 旁边一人却又回道:“哎,你喊他做什么,贺逍将军最擅逃遁了,没看见人家溜得比兔子都快吗?可是你能喊住的?” 他背后又传来一阵哂笑。 贺逍怒火中烧,此时却也已然顾不上,他回头暗暗记下了说话之人,只能先赶紧走了,想着过后再来清算。 他急急跑回侯府,大步流星回到自己的慕风堂,已是气喘吁吁。 这里正是连通密室的所在。 他走到一处看似普通的墙面,扣动墙上暗处机关,墙面轰然转动。 这密室,府中除了他自己之外,无一人知。 贺逍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密室之内,走到密箱所在之处,转动了四次符码,才堪堪打开。 里面所藏之物甚多,和凌王通信的记录、为了威慑对方未曾全然销毁的证据等,零零散散放了一小箱。 一时也看不出少了什么,贺逍只能一个个细细查看。 他已然是心如乱麻,翻起来也没个章法。索性把盒子中的东西全都倒在了地上,自己亦是蹲了下来,挨个拿起检查是否有何缺失。 暴烈的日光穿过寂静的慕风堂,又落进密室之中。让这惯常暗无天日的地方,现出了原本形状。 贺逍觉得光线有些亮,索性背过了光,翻得专注。却没发现,已有一人站于密室的门口。 他身材修长,于明光下朝密室中投下一道暗影,如一道裂痕劈开屋子,借由光影将其分成了两半。 “多谢永安侯,带我来此。” 贺逍听见声音从背后响起,心下大骇,他猛得回头,才发现贺知煜已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他蹲于地上,朝上看去,恍然察觉儿子如此高大。而他的表情隐没于光线之中,明明看不清楚,却令人寒意侵身。 贺逍于这一瞬间恍然醒悟,原来贺知煜于众臣前失了分寸的怒骂,当场威胁要拿出的明证,不过是要激的贺逍心中惶恐不安,自己跑来查看所丢何物。 而自己的儿子早就黄雀在后,只消跟着他,便能发现所有的证据。 刚在朝堂之上众臣面前,其实贺知煜手中根本什么都没有。 他怎么这样蠢,竟上了自己儿子的当。 贺逍猛的站起身,头有些发晕。 “你竟敢……竟敢欺骗你的父亲!”贺逍双目发红,目光中已现疯色。 “兵不厌诈。兵法之道,本该如此。”贺知煜言语如冰:“况且,从我知道你派人去害我夫人的时候开始,你就不再是我父亲了。” 贺逍不敢相信:“你就为了区区一个女子?” 贺知煜的神色终于有了波动,言语亦变得激烈: “是,就是为了这个女子。为了这个,对于你来说,可以草菅人命,不管不顾,但对于我来说,却是万分贵重的女子!” 贺逍脸上满是质疑、不屑和失望:“身为贺氏子孙,如此沉溺于情爱,你不觉得自己丢人吗?” 贺知煜冷笑道:“永安侯,你说的可真是冠冕堂皇啊。说什么沉溺于情爱丢人,贺家缘何突然平步青云?真要论起来,难道不是因为当年祖父同祖母安平公主成婚,才日渐带来了贺家的地位吗?” 贺逍拔高声音,亦是神色激动:“那你就该知道,嫁入我们贺家的夫人,该是怎样的身份!” 贺知煜:“非要论身份,那祖母就不会嫁给祖父!如今倒是论起身份来了!” 贺逍不愿再纠结此事,他已明了贺知煜于看法无法扭转,企图转个话头晓以厉害。 他鹰鹫般的目光盯着贺知煜:“贺知煜,别忘了,你若是要检举揭发你自己的父亲,不过是一损俱损,你自己也会被世人诟病,‘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纵是你有一日位极人臣,你难道还能逃得脱人言可畏,逃得过史书评判吗?” 贺知煜目光炯炯,全然不惧此威胁言语:“世人诟病,那是世人之错,不是我之错!我先前敬重你,不愿在任何事上忤逆你,固然是因我心中尊重你过往功绩,为你马首是瞻,但也因我自己作茧自缚,循规蹈矩,误读了此言!如今我思忖多日,又见你如此悖于人伦的形状,还谈什么父为子纲,不过是维护你父权地位的思想兵器罢了,‘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父为子纲,父不慈,子奔他乡’!若再信奉于你,岂非早晚有一日我也要变成如此,满口势利,草菅人命!” 永安侯被说得眼中冒火,却又哑口无言。 “这世上没有神明,父不是,君亦不是。唯有我自己明辨是非,从心而为,才是正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永安侯,我不知道你这堆东西里到底都有何罪证,但我会和之前你谋害我妻的证据一起,一一呈递刑部核查,你自己做下的事,就自己承担吧。” 贺知煜面如寒玉,神色恢复了冷淡,淡淡说道。 永安侯心念一转,生出一计,既然贺知煜这么在意孟氏的生死,不如先诓他人还没死,先解了当前的困境:“你说这么多,不过还是为了那孟氏。若是没有孟氏这事情,你又当如何?” 贺知煜却冷冷道:“是,也不全是。便是没有我夫人的事,你做下的其他恶事也做不得假。我若如从前般未见也就罢了,可我如今已然知道,怎能当做不知?” 永安侯冷笑道:“是吗?若我此刻告诉你,孟氏她根本就没死呢?” 贺知煜愣住了,目光中流露出复杂情绪,混杂了震惊、期许和困惑。 永安侯却趁他怔愣的转瞬之间,猛的把他一推,自己大步流星,三两步便迈出了密室。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动机关,想要把密室的门关住,把贺知煜连同那些秘密,一起永远地封存其中。 …… “皇上,咱们是否回宫?”演武完毕,一直跟在皇上身边的常公公询问皇上。 以往皇上也出来看过几次演武,每次完毕都是直接打道回宫。 “嗯。”萧明征道。 皇家的队伍浩浩荡荡,朝宫中的方向进发,不多时便到了宫门口。 萧明征想着刚才贺家父子的言行,属实觉得不对,他心道该是立时把贺知煜喊进宫,让他勿要直接于朝堂上多言,也顺便商讨下出征的日期。如此想定,他道:“常公公,喊贺小将军进宫一趟吧。” “遵旨。”常公公答道。 与此同时,萧明征眼前却又浮起了贺知煜刚刚那仿若吃人的仇恨眼神,总觉得隐隐不安。 “算了,朕去永安侯府一趟吧。”萧明征忽然道。 常公公有些震惊:“皇上,此事未曾通报安排,是否要先行提前筹备,改日再作此安排?” 萧明征一笑:“无妨。征北在即,朕与贺家将军同心,府中一叙,以振军心。” 常公公了然,对着皇家队伍道:“摆驾,永安侯府!” …… 密室之门由岩石所制,且机关精密,一旦关上,内里之人再难开启逃脱。 永安侯心知今日他和贺知煜已是生死之战,已再也顾不得什么父子恩情,若是由得他出来,那孟云芍相关的事情也就罢了,可把这密室中的信物交于刑部,他将面临的必然是削爵入狱,判刑流放。 永安侯用尽身体的全部力量压住石门,伸手扣动机关,意图彻底锁死石门。 在石门之内的贺知煜已然明白,他刚才言语不过是欺诈,也三两步冲了上来,想要推开石门。 两股力量冲撞,那石门有所晃动,簌簌落下灰尘,亦开亦合。 忽然,贺知煜猛的一撞,永安侯力有不支,一个趔趄,后退了半步。贺知煜看准情势,又飞起一脚,石门“哐”地一声响动,彻底被打开了。 永安侯被撞到了墙壁上。 贺知煜眼中怒火燎原,冰霜冷面上掀起狂雪骤风:“你竟还敢用她的事情来诓我?!” 永安侯看着自己如此陌生的儿子,恐惧之情从心中油然而生。 他侧脸一看,旁边墙上正挂着自己的折虎鞭。永安侯一个伸手,抓住了自己的鞭子。 他扬手就是一鞭,想要驱赶贺知煜再回到密室之中。 贺知煜偏身闪过,折虎鞭擦着他的左袖落下,“啪”地惊落于地面,一响如同惊雷炸起,这一鞭竟是用了十成力。 永安侯看一击不中,又扬起一鞭,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的长鞭于空中甩出一道嗜血的影,誓要见到血光才肯罢休。 贺知煜却没再躲避,伸手拽住了那长鞭,自己臂上的白色孝服亦是被生生劈裂,一道血痕显露出来。那血色不断扩展,染红了衣衫。可与此同时,毒蛇般的长鞭也似被拿住了七寸,再也动弹不得。 贺知煜猛的一拽,贺逍被带了个趔趄,却仍是没护住折虎鞭,脱了手。 贺知煜拽过了鞭子,一把扔到了地上,闪身跨步上前,朝着贺逍脸上便是一拳。 贺逍硬吃下了这一拳,面上痛极,怒火与惊惧在他面上变换不休:“你、竟、敢,打你的生身父亲?!” “那又如何?!”贺知煜吼道。 第50章 火葬场开启 贺知煜,你是个狠人。…… 贺逍想要反抗, 但他一拳落了下风,已被打得有些发懵, 毕竟和贺知煜隔着年龄和体力的差距,刚一出手,又被贺知煜飞速一手制住。 贺逍想要抽动自己的手,竟像是被钢铁钳住,动弹不得。他换手反击,却仍是被贺知煜避过。 贺知煜却找到了攻击的缝隙,另一手又是朝贺逍一拳。 贺知煜出拳如狂风骤雨, 在永安侯身上落下,眸中之色已近疯狂。 “你可知道,我有多在意她吗? !” “你怎么能害她?你怎么能?!” “你让我纵是到了九泉之下, 都没有颜面再去见她!” 永安侯已然倒地, 被打得站不起身。脸上红色,青的, 连成一片, 狼狈不堪。 “贺知煜你疯了!”忽然有一人冲了进来喊道。 贺知煜恍若未闻, 仍是举起拳头朝永安侯打去。 “贺知煜!”那人只能欺身上前,死死拉住了贺知煜。 是萧明征。 贺知煜这才堪堪抬头, 双目猩红。 “都 别进来!“萧明征一脚踹紧了门,朝外喊道。 他到了侯府, 心里总有些隐隐不安, 叫人先别通报, 只询问了贺氏父子的去向。均说未看见世子,倒是看见永安侯朝慕风堂匆匆去了。 萧明征心中不好,叫众人在侯府外候着,只带了几个亲信随从进去。 他到了, 看见门半掩着,只听到堂中似有打斗之声。 他心道不好,让几人不要入内,自己先冲了进去。谁知一进去就看见贺知煜压着他老爹打,下手已失轻重。 萧明征看他疯魔样子,心下骇然,才知上次贺知煜暴揍自己时,恐怕还没用上全部力量。 萧明征也有些无语,不知该说些什么:“贺知煜……你……唉。” 这还是他认识的兄弟吗?竟能全然不顾不孝骂名,直接对自己父亲出手。这以后的官声还要不要,若是走漏了风声,恐怕一世都难洗脱恶名。 贺知煜似从疯狂中有所回转,终于停了手。永安侯已被打得晕了过去。 萧明征满脸嫌恶地看了一眼满堂物什被打得稀烂的场面,道:“你这烂摊子,可如何收场啊。” 贺知煜却似浑然无觉,他身上白色的孝服带着斑斑血迹,黑色的浓发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覆于苍白的清冷面容上,仿佛神已脱离,对一切已是超然身外。 萧明征看他这倒霉样子有些来气:“问你呢!” 贺知煜只淡淡看他一眼,道:“我既然敢做,自然早想好了要承担后果。里面那密室里是他做的一些见不得光的事的证据,你应该很想拿到,既是你来了,也不必我费力送去刑部了。” 萧明征皱了皱眉:“我想拿到?” 贺知煜面无表情道:“你让我在朝堂上同永安侯对抗,难道只是为了顺利借西南之兵吗?不就是想让我们切割得清楚些,待到我征北之时,再来细查他之过失,先借征北削弱其兵权,再拿住其要害,缓缓图之,最后一举击溃。如今我来检举,你却也直接省去这些麻烦了,算是一步到位。” 萧明征无语:“你可真是又知道了。” 贺知煜面上却平湖无漪:“我又不是真傻,不信你们了,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 萧明征一时无言。 良久,他道:“是!我是这么想的,但那是因为你那爹越发过分!我心里也是顾着你的,不然让你们切割做什么,别说得好像我就只在利用你一样,给我妄添罪名!” 萧明征把自己说生气了,起身发力踹了一脚椅子,那椅子虽沉重不堪,却一下被他踹了个底朝天。 踹完他又道:“不行,这事儿得把你摘干净,你为他背上这罪名才是太过迂腐,不值啊。就说,就说……要不说是我到了侯府上,永安侯不忿于从西南征兵之策,袭击于……朕。” 贺知煜瞥了他一眼道:“他做的,你不要放过。但你身为人君,也不要随意捏造罪名!” 萧明征瞪着他道:“怎么着?觉得袭击……朕罪不容诛?你才知道?!” 他想了想又道:“那就是着火,你们家着火了,火势甚大,烧出了这密室,有府中奴仆发现,不欲藏匿永安侯的罪行,故而上报。” 贺知煜这次没有反对,起身道:“好。”他拿起永安侯的折虎鞭,将其双手缠绕几圈捆缚。 萧明征看他冷如刀锋的面容,仿若透着阴寒杀气,心中一凛:“贺知煜,你是个狠人。” 贺逍在此时幽幽转醒。 他发现自己已然动弹不得,又见萧明征竟也站在贺知煜的身侧,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冷笑道:“贺知煜,你便是再疯,那孟氏不是也回不来了么?其实你谁都不该怪,你就该怪你自己!若不是你自己对她一副冷淡无谓的样子,我怎会下手害她?你说你多么在意她,恐怕连那孟氏自己也不知道!你知道她拿着和离书来找我的时候哭得多伤心么,你知道她被火烧死的时候有多痛苦么?你……” “够了!”萧明征大喝一声:“别再说了。” 贺逍冷笑一声,又道:“贺知煜,你该日日自责才对。” 萧明征无语道:“你还真是嘴毒啊!闭嘴吧!”说着他拿出个帕子,塞住了永安侯的口。 贺知煜却凄然一笑:“本该如此。” 萧明征看贺知煜的样子,劝解道:“故意激你呢,理他作甚!” 他去密室里翻了翻永安侯那些密证,粗粗一看,确有不少要紧证物,仅那叠子信就够治他流放了,更别说其余未细察之物。 萧明征又朝外喊道:“常公公进来!” 常公公常伴皇上身侧,是个懂得如何行事的。他早知定有大事发生,在外面同几个亲信战战兢兢候着。 他进来看见永安侯倒在地上,狼狈不堪,虽早做了心理准备,但见他如此模样,仍是有些心惊。 常公公对萧明征道:“皇上,这……如何处理?” 萧明征思忖了片刻,道:“把他给朕用麻袋包起来,嘴堵严实了,叫人看不出是谁,一会儿派暗卫悄悄送进天牢去,必不能让任何无干的人知晓。待到过几日一切筹备好了,举证之人安排妥贴,再做个样子来侯府抓人吧。届时,再把他放出来走上一圈,等知煜离开汴京再做。” 他又皱着眉头对贺知煜道:“这火到了晚间再燃吧,你自己安排。我先离开了,别显得太过吊诡了。” 贺知煜却喊住了他:“喂。” 萧明征没好气道:“怎么?” 贺知煜淡淡道:“永安侯倒了,贺家一脉却多有贤良之辈,断不可被此事波及。只是这朝堂之上,多有拜高踩低拉帮结派之人,恐怕终会有些影响。” 萧明征明知故问道:“所以呢?” 贺知煜看着他,冷冷道:“他倒了,你给我封侯,两厢抵过。这件事,便只是他一己之过,不会波及众人。我虽不做什么,但名头在此,仍是可以对贺氏一族有所荫庇,断不会让旁人欺侮了去。” 萧明征看着他,一副恨恨之色:“你想得可真好啊贺知煜。” 他拒绝道:“不行!你尚还年轻是一回事,但前脚削了永安侯的爵位,后脚我就要给你封爵,那得必是有十足令人信服的理由,至少得超过永安侯过往功绩,你过往军功也只与他相平。你想荫庇贺氏我自然能理解,但你也得为我想想!” 贺知煜目光灼灼:“我知道。但若是加上此次征北之功呢?” 萧明征咬牙切齿道:“那你得先赢了再说。” 贺知煜冷嗤一声:“原来你心中想的是奔着输去的?我可没有这般无用。” 萧明征恨恨道:“好!那就如此,我就先下了这军令,若此次征北之战可胜,我就封你为镇北侯!” 萧明征看着他冷淡神色,又道:“可是贺知煜啊,我怎么看你这么不爽呢,你上次打了我,如今我还得帮你收拾这烂摊子!” 贺知煜:“我又没求着你!我既然做了,就不怕背上骂名。你自己非要多此一举。” 萧明征自嘲地笑了一声,似是无法与之沟通,一副无处撒气的样子。 贺知煜淡淡看了他一眼,又道:“不过,早晚有人会来替你收拾我的,你也不必急。” 萧明征有些不解:“啊?谁能打得过你?” 贺知煜低下了头:“你若是心中实在不忿,就同江大人说,让他来打我的时候,帮你多出上几拳,我不会还手的。” 萧明征皱了皱眉,不知这之间有何联系:“江大人?时洲吗?” 贺知煜点了点头:“嗯。不过这几日好像未见江大人上朝?今日也没在。” 萧明征道:“哦,那大盛的人终于是走了,江大人自请陪同送往大盛了。” 贺知煜叹了口气,道:“许是心绪不佳想换些环境吧。我却等不了他了,再过两日便要出征了。” 萧明征狐疑道:“他有何心绪不佳的,我瞧着他自请去大盛的时候很是积极呢,都说了不必劳动他前往,有些低阶官员陪同也就罢了,毕竟只是护送回去不是正式出使,意思点到也就行了。他还同我讲了一通什么邦交礼仪不可废之类的话。我懒得多说,便允了,瞧着他还挺高兴的呢。” 贺知煜不信:“定是你眼瞎!” 萧明征嗤了一声,没再争辩。 贺知煜又道:“我……还有一事。” 萧明 征撇嘴道:“从前什么都藏在心里,如今事可真多。” 贺知煜没理他态度不佳,自顾自说道:“永安侯……虽自行承认是他害了我夫人,但个中细节我尚未能全然查得明白,只查清了他于山路上布了人要推我夫人下山。我马上要去北境了,你能不能……帮我查个清楚,这背后到底还有些什么猫腻,我需得明白。” 萧明征本欲在言语上再占些上风,可听到是他夫人的事情,也没再说什么,便应下了。 …… 夜已深了,天干物燥,四下寂静无人,一场烈火在慕风堂烧起,烈烈不休。 本该有人值夜的侯府,这夜却因放了暑日的特假,那火烧了许久,似都无人觉察。 贺知煜站在慕风堂不远处树丛中静静观看,碧叶掩映下,与夜色融为一体。 侯夫人岳氏却走到了他的旁边。 他侧脸看过,又转回头继续看向火光,道:“母亲。” 侯夫人叹道:“大火可真是掩盖一切真相的好东西。” 贺知煜微叹了口气,道:“母亲,你知道了。” 侯夫人勾了勾嘴角,有些刻薄的容颜上染上了些火光之色:“我掌家多年,这府中出了如此大事,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我的眼睛。” 贺知煜问:“母亲怪我吗?” 侯夫人轻嗤一声:“该来的总会来的。” 贺知煜面上神色有了些波动,他停了停,看向侯夫人:“该来的总会来。那母亲,用那冰蟾玉镯害我夫人的时候,可曾想到会有被我发现的一日?” 侯夫人愣了片刻,道:“你知道了。” 她自嘲笑了一声,又道:“也好,好过我悔恨不已,日日心中不宁。你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了,我知道,你势必要惩治所有欺负了云芍的人。说吧,你想对我如何做?” 她神色黯淡了下去:“想来这背后之事你也已是查证清楚,侯府如今已经这样了,我只盼你勿要把旁人的事情抖搂出去,罚我一人便是。 贺知煜却缓缓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夫人为什么发现之后没有揭发母亲,还没时间去查证,但也设想过几种可能。但夫人没有做的事情,我也不会去做。” 贺知煜低下头,纤长如羽的浓黑睫毛遮住了眼中神情:“但,母亲害我夫人是真,虽听说后来有所恢复,但做过害人的事却是无法抵赖的。母亲,惯常喜欢叫人去祠堂的,那镯子既是给我夫人戴了两年,便请母亲,两年日日都在祠堂中,对着我夫人和我娘亲的牌位,好好思量下,你来这侯府的初衷吧。” 侯夫人低头笑了,道:“是三年。云芍她……被我害得要吃三年的药才能恢复。她虽人不在了,也确实有些巧合在里头,但我愿三年于祠堂中不出,日日侍奉先祖神灵,反思为何我做出了如此害人之事,为何我潜心经营,却让你,让清娩,都过得如此痛苦。我既看重规矩,自己也当有个规矩。” 说完,侯夫人便走了,只留贺知煜一个人立于夜风,寂然无声。 他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可以对永安侯狠绝至此,仿佛如梦一场。 他想起自己刚刚证实永安侯确实做了残害云芍的事情的那天。 之前已查出些皮毛,他又去找了永安侯当面查证,仍是不敢怠慢,又继续抓住了当初行事之人,责问了清楚,终于再也抵赖不过。 那夜,他独自躺在床上,心中万般情绪交错,煎熬难眠。到了后半夜,才睡着了片刻。 梦里,却回到了好时候。 他梦见自己躺在扶摇阁的榻上,旁边酣睡着的仍是自己那皓肤如雪,明艳如花的妻。 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总是在她睡熟之后偷偷盯着她看,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好意思对她流露出些肆无忌惮的贪恋。这梦里便是此般场景。 可这夜的梦却又更好。 她于娇睡中忽然翻了个身,抱住了贺知煜,轻轻嘟囔了一声“夫君”,又沉沉睡了过去。——也是曾经极偶尔的时候会出现的场景。 贺知煜便是在此时醒了。 身边空无一人。 失去夫人这件事,初时痛心疾首,如骤雨暴淋,惊雷炸身。可在此之后,才是钝刀割肉,如潮雾侵染,不止不休。 贺知煜于此时再一次深切察觉,自己再也没有家了,再也没有那脉脉温柔,伴自己如梦。 他于此无人知晓的长夜,失声痛哭。 待到晨光熹微之时,他想通了很多事,但又觉得这想通的代价未免太大。 于国于君,于父于友,他不曾负过什么。于夫人,却所负良多。 而他甚至没有太多时间沉溺悲伤,还得为着肩上之责去北境厮杀,仿佛天生便是冷血杀神,无心无情。 晨起,便又要做贺知煜。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 转眼到了出征之日。 贺知煜换上了一贯冰冷自持神色,先带京城的两万出发。西南调兵之令已发,不日将与京城良将、北境存兵三方汇合。 旌旗猎猎,大军浩荡。 金人征战之意甚浓,只怕又是一场连绵久战。 征途漫漫,未有归期。魔/蝎/小/说/m/o/x/i/e/x/s/.c/o/m 50-60 第51章 追妻 那冠玉怎么不见了? 征北之战持续甚久。 大概一年半之后, 此战役达到了高潮。 两军本实力相当,交战于寒渡, 情况胶着。一日,贺知煜率先锋部队夜间奇袭,烧毁了金军的粮仓,金人气势大跌。与此同时,北境兵将士气大增。 众人见贺知煜日日额上系着白布孝条,竟于军中流行效仿,取之为“为敌军送葬之意”, 大战多数告捷。金军亦是对此白布惶恐,日渐闻风丧胆。 终于在此战两年半之后,金军溃不成军, 缴械投降。 而此后, 双方和谈、诸城恢复生产、安处流民战俘等事宜,又用去了半年。 等贺知煜再返汴京, 已是三年之后。 他出发之时是夏末, 如今回来已是初秋。 三年边关的风刀霜剑似将他精雕细琢, 他的肤色加深了些,但面容更显清俊, 整个人亦是步履轻健,身形高挺, 清冷如雪。 眨眼, 贺知煜已回来月余, 应圣上之召入宫觐见。 御书房中。 萧明征案上堆了厚厚几摞奏折,见他来了,抬头看了一眼,道:“你这身上幽兰香气不错, 闻见就知道是你来了。让你取去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贺知煜怀中抱有一精致檀木长盒,他递给常公公,道:“臣也是费力才要来的,还请皇上珍惜些。” 萧明征不屑道:“呦,这封了镇北侯就是不一样了,不过同你要幅字,还这般叮嘱。” 贺知煜皱了皱眉:“你要不要,不要再还给家姐。” 萧明征却已打开了木盒,拿出了其中的墨宝开始欣赏,赞叹道:“啧啧啧,果真是令姐的手笔,这‘听海观涛’几字,雄浑淋漓,笔走游龙,不愧被称为有魏晋大家遗风,确是要盖过这书法大家颜氏后人的作品了。” 贺知煜淡淡道:“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岂能俱靠先人名讳?家姐同那曹家和离之后,反倒是声名日起,名盛于汴京了。” 萧明征把字仔细放回了盒子,道:“可说呢,现如今可不好买到,朕还得靠着你这层关系。下次再给朕要一幅,就写‘河清海晏’几个字。” 贺知煜一脸难言,看向他处,没有说话。 萧明 征笑道:“瞧这一脸的不情愿。”他把木盒放于一侧,又道:“最近忙什么呢,怎么刚回来就看你忙起来了。” 贺知煜:“本来走之前城防之责交给了子墨,我回来没几日,偏巧碰上他夫人生子。我左右也是无事,便说让他多休沐几日,城防上的事情,我先帮忙顶着了。” 萧明征想了想,印象里是有这回事:“哦,他夫人,是岳家那个姑娘吧,记得还同你是亲戚?” 贺知煜点点头:“嗯,是我一个表妹。说起来两人是有些缘分。之前在温泉镇上捉拿叛党,子墨还扮过表妹,谁知就是当时见了一面,这小子竟记在了心上,最后成了这姻缘,听说两人关系很是不错。” 萧明征叹道:“果真是缘分天定呐。朕记得听你讲过,本来不想让你表妹去那现场,好像是出了些差错她才去了?谁能想到本是一个错误的插曲,最后却成就了一段对的姻缘。” 他想了想又道:“说到子墨,上次他还同我举荐了一个女将,说是颇有治军经验,可放于城防四部中,统管一部。我差人查了查,原是将门沈氏后人,之前先皇在时确是军中一女将。好像之前是永安侯的一个贵妾?你可知道此事啊?” 贺知煜点点头:“嗯,沈怀瑾。沈家本也身份贵重,本不该入贺氏为妾。当年她为着情分嫁入我家,以为情比金坚,可后来永安侯又因为大哥不出色厌弃了她。这么多年,她先是侍夫,然后潜心侍子。永安侯倒了,可能终于还是想为自己争一方天地了吧。” 萧明征笑了笑:“怎么朕觉得你们贺家这是还又比从前更好了呢。这永安侯是流放了,你们一个个倒是活得自在。” 贺知煜面上表情无甚波动:“世道本该如此,付出多少得到多少。永安侯从前对他的姨娘柳氏还算得上是不错,所以柳氏愿意陪他一起流放。其余的人可就没那么多真情了。” 萧明征点点头,收了笑容,正经道:“朕今日找你来,是想同你商量下奖赏此次征战将士的事情,回朝时虽已于众将封赏,但下面的兵士却没来得及定下赏赐之策。内阁拟定了方案,朕看过了,大差不差吧。你也看看,若是没有意见,朕就明旨嘉奖了,也叫战士们同感胜利之悦,切莫叫人寒心,只道自己为国征战沙场,最后却一无所获。”说着,他把一本册子给了旁边的常公公。 常公公接过萧明征手中的册子,递给贺知煜。 贺知煜细细看过之后,道:“皇上此方案做得妥贴,于阵亡兵士家属厚赏,又待其家人多有为官选拔宽厚之策,臣没有意见。”他说完合住了册子,又还给常公公。 萧明征笑了,又道:“那你呢,想要什么?回来虽是封了侯,但也没奖赏什么。倒是听你的意思,给你下边的将士赏了不少。你想要什么?朕给你个机会,随便提。” 贺知煜停顿了片刻,问:“什么都能提吗?” 萧明征很是真诚:“你提。” 贺知煜看着萧明征道:“臣……臣想要休沐半年。在北境,三年殚精竭虑,日夜无休,臣有些累了。战场之上,也难免有些伤病,虽没有什么大事,但也应当养养。” 萧明征有些没想到竟是这个赏赐,他思忖了片刻道:“如今太平和乐,倒是也未尝不可。最重要的是,这几年,你挖掘培养了几十个良将,朝中可用之人充裕。不过你还真是让朕有些没想到,倒真是不怕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不怕自己大权旁落啊。” 贺知煜却不甚在意:“所求不同而已。若人人都只认臣为唯一的大将,或让国之倚仗只在单单那么几个人上,那才是臣之失职。” 萧明征笑了:“不过,贺知煜,你真是变了。若是从前的你,还真提不出主动休沐这种事情,竟还要休这么久。如此多时间,想去做什么?朕都有些羡慕了。可恨朕却是孤家寡人,没个休息时候!” 贺知煜一双星眸看向萧明征,认真道:“以前,臣心中总想着所谓‘正事’,像是上了发条一般,永远停不下来。每次一停下来心中就罪孽万分,总觉全是荒废生命,有负母亲教导。如今,臣觉得也许自己这日子里不该只有正事,也该有些,闲散无用的时刻,做些无关名利的事情。” 萧明征笑道:“行吧,朕是越发听不懂你的话了。一个两个都来找朕要休沐,理由也是冠冕堂皇的。可朕看你们确实也是辛苦操劳,不忍拒绝。” 贺知煜好奇道:“谁还找你要休沐啊?” 萧明征:“江卿!前几年颁布了一版科举新政,但因是初订,有些政策一以概之了,对多地考察不足。当时着急推行,也实属无奈。另有一些当时尝试之举,也是想放到实战上,看看通与不通,如今也见些分晓了。今年便差江卿牵头,重新征订了一版,他为此事忙碌了数月,也是无一日休沐,前两日才从地方上做了最后的考察回来,这终是定了最后的策案。之前他便同朕说,不要奖赏,要朕放他一月休沐就是。” 常公公提醒道:“皇上,快到了申时了,是否要去勤政殿见内阁的一众大臣,之前已约了此时呈报科举策案。” 萧明征自嘲地笑了笑:“你看,说着这便来了。这策案其实已经定了,今日不过重新细调送呈终版。朕估计他一会儿又要提这休沐的事情。朕便大方一次,都允了你们便是。” 贺知煜见皇上后边还有事,道:“那臣先告辞了。”说完一礼,转身要走。 萧明征忽然又喊道:“贺知煜……” 贺知煜又转过身来,疑惑道:“皇上还有何事?” 萧明征犹豫道:“算了,你先回吧,此事改日再说。” 自从贺知煜去征北,他受贺知煜之托,细察了孟云芍于红隐寺中遭遇火灾之事。查来查去发现最后竟是一场乌龙。 萧明征心下狂喜,以为孟氏没有死,又继续查办此事。结果却又查到孟氏于江南被永安侯手下之人杀害,连尸首都秘密运回了京城。 萧明征心中一片凄然,他想着左右人都是死了,何必再与贺知煜说这么多,反而摇动军心,便去信同他说,孟氏之死确是永安侯派人所做,相关人等也已伏法。 此事本已了结,但因真真假假吊诡异常,当时相关人被判,用的由头也都是永安侯的办事党羽,没有细到孟氏之事。 可这几年过去了,忽然有一日,一个当年的党羽,终是受不了狱中寂寞困苦,搜罗着自己所知之事想要立功,胡乱一通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中有一事提到说当年孟氏的尸体颇有疑点,陈杰按着没让细查。有几个同党再去查究,也说了同样的话。 经办之人心知皇上一直对此事看重,便赶紧上报了。 但可惜那带头的陈杰,因帮永安侯做过的错事太多,同判流放,于发配的路上不知被哪个仇家寻到给杀了,也再没有可追查之处。 萧明征犯了愁。难道那孟氏逃脱了,可茫茫人海,又去往何方了呢?还是说这人立功心切,全然都是编造? 他倒是真心希望孟氏能活过来,还应了贺知煜曾经说过的那一句,若是她活过来,他们的关系就能恢复如初,多少弥补些那道看不见的裂痕。 他有些想告诉贺知煜。但又怕让人空欢喜一场,岂不是二次伤害。 犹豫了一番,决定还是有些眉目再说。 …… 江时洲和内阁几人给皇上送呈了最终的科举策案之后,便从宫中出来了。 他忙碌数月才得了此案,此时交定,心中畅快。再加之皇上允准了他一月休沐之请,心中很是愉悦。 江时洲素来人缘不错,内阁两个同僚齐大人、方大人与他同行。 齐大人看他笑意挂在脸上,道:“江大人今日心情好像不错啊。” 江时洲春风一笑:“操劳了如此久的事情终于了结了,我还得了如此长时间的休沐,换作是谁能不高兴呢?” 几人关系不错,齐大人也不拘着,调侃道:“江大人可真是急呀,我都看见你把通关文牒都带在身上了。这是赶着给皇上送呈完方案,马上便要去办通关手续啊。” 江时洲笑了笑:“时间有限嘛。” 齐大人又问:“江大人这是要去哪里呀?” 在一旁刚没说话的方大人道:“那还用问?去各国所办文牒不同,你看这文牒的颜色,便知江大人是要去大盛。” 那齐大人是个性子跳脱的,猜测道:“哈哈,江大人一直未婚,如此一脸春风,不会竟是去大盛见心上人的吧?” 江时洲笑了笑,仿佛默认,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他又似想转移个话题,道:“别光说我呀,最近朝中有何新鲜事嘛?我最近一直在各地考察,来回奔波,纵是回京也是忙忙碌碌,皇上连上朝都给我免了。我都快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齐大人:“要说这最大的事,肯定是贺大人征北回来了,被封了镇北侯。” 江时洲:“这我倒是有所耳闻。” 齐大人面上表情一变,又道:“不过这贺大人……” 他压低了声音对着江时洲:“人却是越发清冷疏离,他以前说要给夫人守孝,无奈北境兵起,只能领兵出战。听说在战场上,他铠甲之内都要着孝服,他那头上再把那白孝布条一戴,再配上他那冷淡神色,我的天呐,金军怎能不怕呀,还当是要给自己送葬呢!” 江时洲从贺知煜回来还没见过他,也没听过这事:“哈?竟如此夸张,当真吗?” 齐大人又道:“当真啊!你是没看见他那副势必要把这鳏夫做到底的样子,纵是现在他封了侯,重兵在手,于朝堂举足轻重,可谁又敢同他说亲啊?” 江时洲觉得这话有些过了,提醒道:“哎哎,齐大人,咱们也不能如此背后议论……” 贺知煜听皇上说召见了江时洲,自从夫人去世后,他也再没见过江时洲,心里总暗暗觉得似乎缺些交待。于是便等在宫门外,想喊住江时洲说些话。 没成想听见了内阁几人的私隐之语,本来也没什么话,结果贺知煜听了半天都说到了自己,觉得还是打断为好,不然更显得像是在偷听。 贺知煜叫住了他:“江大人。” 江时洲扭头,发现竟是贺知煜:“贺大人。” 贺知煜听见了刚才他们的对话,问道:“江大人这是,要出去游玩吗?” 江时洲忽觉有些心虚,又觉自己无甚可隐瞒,道:“正是。” 贺知煜不可避免地于心中加深了对于夫人的想念,心中有些黯然:“江大人看起来……心情不错。” 江时洲听他这话配上他那冷淡黯然的表情实在有些不爽,几年前的见面必是针锋相对让他本能说道:“我要休沐啦,自然心情不错。碍着贺大人什么了吗?” 贺知煜垂下了眼睛,遮住了眼中神色,道:“我只是……做不到像江大人一般释然而已。” 他说完又道:“算了,看起来我这声抱歉也是有些多余了,祝江大人出行顺利。” 江时洲没想到他竟然说了这么一通话。 他心中有些不忍,情不自禁喊住了贺知煜:“喂,贺知煜!” 贺知煜停下了要走远的脚步。 江时洲劝解道:“你……你又何必如此自苦啊,这都多久了,往前看吧。” 贺知煜笑了笑:“无妨,谢江大人提醒,但这事由不得自己。”说完他便走了。 齐大人看着江时洲面上的笑意似乎消失了不少,问道:“怎么江大人看着不如刚才开心了?我这背后刚才说贺大人的话,也不知有没有被他听了去。该死!以后得管管我这张嘴。” “没什么。”江时洲如此说着,却没怎么笑,又道:“这人怎么几年过去了还这样,搞的我也有些心中不忍了。” 齐大人一下又来了劲,忘记了刚刚自己的承诺:“你说贺大人啊,我跟你说,我还听到一个极隐秘之事,说之前永安侯倒下,其实也是因为他,不是因为皇上。” 江时洲惊奇道:“什么?” 齐大人道:“哎,那阵子你出使大盛去了,估计是不知道。等你回来,人人都盯着永安侯的罪责,谁还在意他是被谁举报的呀?我同你细说。” …… 贺知煜回到府中。 以他如今身份,本该另立新府。仍是住在曾经的永安侯府,显得有些不吉。 可是贺知煜不想搬走。 他一边贪恋这里留存夫人的往日痕迹,一边又不忍细细查看,走之前托了竹安日日都要差人把扶摇阁打扫干净,但里面一应物品都不许挪动,回来之后,只于每日站在扶摇阁外许久。 这日,贺知煜又在门口站着,对着院里的梧桐树,望了许久。 他自言自语道:“不过三载而已,江大人竟都有了新的心上人。世事变迁,便是如此吧。” 贺知煜叹了口气,以前他同江大人争风吃醋,如今却感叹心中仍是挂念夫人之人,又是少了一人。 天气带了些秋凉,已到暮色十分,竹安去给贺知煜取了一件薄披风回来,见贺知煜仍是看着那梧桐树,知他心中想念故人,道:“侯爷,不如进去看看吧。” 贺知煜觉得自己只怕走进扶摇阁,那心绞之症又要立时发作,拒绝道:“不了。” 说完,他似又想起了什么,道:“竹安,你进去帮我把夫人放在里屋柜子里的黄木雕花盒子拿出来吧,我想放在身边。” 他想着那盒中都是夫人珍视之物,仿佛如此放在身边,日日看着,便能阻挡她于这世上消失。 便是这世上所有人都已经将她忘记了,仍是在自己心中最珍贵的。 竹安得令,进去找了。 片刻,竹安便出来了,手中端端正正小心拿着的,正是孟云芍的黄木雕花盒。 竹安知道孟云芍的东西可马虎不得,那都是贺知煜心尖子上的物品,确认道:“侯爷看看,可是这个。” 贺知煜见了那盒子,点点头:“嗯。正是此物。” 竹安谨慎道:“侯爷知道里面有些什么吗?不如打开看看,万一少了什么我再进去找。” 贺知煜也觉合理:“好。” 他伸手打开了那盒子。一眼便看见了自己曾经送孟云芍的南洲珠串。 他又不自觉地开始寻找她最珍视的东西,那冠玉。 可是装珠宝的盒子上层没有。 贺知煜有些疑惑,拉开了盒子的下层。下层本是放银票的地方,按道理不该放在这里面。 仍是没有。 贺知煜惊了。 那冠玉怎么不见了? 第52章 追妻 原来你只是不要我了 竹安一脸迷惑:“侯爷, 少了什么东西吗?” 贺知煜抬头道:“冠玉呢?” 竹安没见过这东西:“什么样子的冠玉呀?” 贺知煜努力想对他描述:“就是……就是暖白色,看起来很是简单, 不加雕琢……”却发现自己好像说不清楚:“算了,我自己去找!” 贺知煜说完,自己两步冲进了扶摇阁。 扶摇阁中仍留有些下人,都知道侯爷是不进来的,每日只在院子外站上许久。此时见到贺知煜急匆匆地跑进来,俱是一愣。 竹安也跟着他跑了进来,冲院子里的下人们喊道:“都别干活了, 来帮侯爷找冠玉!别管什么样子的,凡是冠玉都找出来!” 下人们虽不明就里,也跟着放下了手下的东西, 开始在扶摇里细细寻找了起来。 贺知煜发觉自己的心跳得极快, 快得仿佛于胸腔内摩擦成了烧灼一片。 他还没有全然想明白冠玉丢了到底有什么要紧,但他隐隐觉得这是一件很关键的事情。 贺知煜冲进主屋一通翻找, 他心口火热如烧, 手却变得异常冰凉, 不自觉地有些微颤抖,仿佛全身血已凝固, 不能再传至四肢。 他就这么翻找了一两个时辰,一无所获。 冠玉本是男子束发用的装饰 , 这扶摇阁里之前都是孟云芍住的, 她走后里面的东西一应未变, 里面本就没什么男子的东西。虽贺知煜自己有些东西在此,但却不多。 众人也跟着把扶摇阁的每一处都找遍了,也是没有。 待到夜色渐浓,贺知煜终于确信这东西就是没了, 他一下瘫坐在椅上,面上浮起困惑之色。 他觉得脑中隐隐浮现出些片段,但却心乱如麻,怎么都连不起来。 竹安亦是十分疑惑,他看贺知煜的样子,知道这定是个十分重要的东西,怎么会丢了呢。 竹安最是机灵,心知贺知煜看重,这几年也把扶摇阁的东西都精心维护着,再者说自从出了之前清扫下人的那一回事,谁人不知贺知煜心里对孟云芍有多看重,难道真有不长眼的能偷了去? 但竹安谨慎,还是道:“侯爷,要不挨个下人盘查下,看看是不是有人偷拿了。” “不要。”贺知煜却举起了手制止他:“让我想想,想想,想想。” 贺知煜深吸了几口气,想要理清脑中的一团乱线。 渐渐地,他好像抓住了什么。 孟云芍去红隐寺烧香不过三五日,断不能拿着这冠玉过去,且事后也未有在遗物中看到此物。 可这东西却偏偏丢了。 这东西于她那样珍贵,每次都要细细看上多遍,什么时候才会拿走呢? 定是觉得要长长久久离开,甚至再也无法回来得时候,才会把心爱之物一同带走吧。 几个片段纷纷扬扬如落雪般闯进了他的脑中。 是孟云芍和他聊到大盛使团时,过分的关心之语。 是春日宴上,孟云芍莫名其妙就会弹的大盛的古琴,还有和宁乐公主之间似乎一见如故的关系。 是旁人问江大人是不是要去大盛看心上人时他的微笑不语。 是他想起了之前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并未来得及亲自查个清楚明白。 还有之前,之前他出征之前,萧明征怎么说来着?江大人自请去大盛,心情也是不错。 越来越多的片段积攒成了一场暴雪。 忽然,一个念头从他的脑中蹦了出来:难道云芍没有死? 而是……拿着自己本就是要送给情郎的心爱之物去了大盛,同她那以前便是情投意合的江大人去过逍遥日子了? 贺知煜的脑中炸起了一道惊雷。 他猛的起身,朝江府跑去。 因为之前孟云芍的关系,他暗暗留意过,早就知道江大人在京中的住所。 他心里的疑问已经快爆炸了,也再也顾不得什么观察、思量、考证,想要直接冲过去问个明白。 他甚至也不想计较如果真相便是如此,到底这几年对于自己有多残酷,而是只想要一个答案。 如果……如果她真的没有死,他觉得自己可以接受任何答案。 “天这样晚了,侯爷要去哪里?”竹安追着他问道。 贺知煜已然走远了,从风中飘来一句:“江府!” 正是华灯初上,这几年汴京夜市繁盛,纵是到了晚上,街上人群依旧是熙熙攘攘,反比白日里更加热闹。 贺知煜虽骑马前行,但因着人多,也走不快,心急如焚。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到了江府,也许是因为心内焦急,才觉时间漫长。 他急忙翻身下马,上前叩门。 “咚咚咚”。 “谁呀?”里面一个小厮的声音响起。接着是有人小跑过来开门的声音。 “吱呀”一声,那小厮打开门,见到一个富贵公子哥模样的人,似带着一身寒气站在门口,因着江时洲一贯人缘极好,小厮还以为是他的朋友。 贺知煜一礼:“这位小兄弟,我是江大人同僚贺知煜,有急事前来拜见江大人。还请帮我通传一声。” 那小厮看他知礼,亦礼貌回道:“哦,这位公子,真是不巧。傍晚主人已经出门去了,估计一月后方归。” 贺知煜一惊,人竟这么快就走了。 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江时洲下午从宫中出来,直接赶在办理通关文牒处下直前签印了文书,回家取了之前已收好的行李,竟连夜就走了,片刻都未在府中停留。 “他竟这样着急?”贺知煜心里越发怀疑,问道。 那小厮解释道:“哦,主人每次去大盛都是如此。基本上攒些休沐的假日就匆匆过去了。听说是路途遥远,大约七八日才能到。” 贺知煜又问:“每次去?你可知道他去大盛的哪里?” 那小厮只是个门房上值班的,年纪尚小,虽在江府待了几年,也没接触过什么利害事情,浑然无觉自己不该透露太多主人家的事情,却因自己在门房上做工,还偏巧知道主人的去向:“就是大盛的国都,盛京,这几年陆续去过几次吧。之前我见管事拿的主人每日出行记档上写的。” 贺知煜急切道:“那江大人是怎么去的?走了哪条路线,你可知道?” 那小厮摇摇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但主人傍晚时走的,此时已过去了两个时辰,想来已是走远了。公子要追可能也追不上了。若有什么事情,也只能等他一月之后回来再办。” 贺知煜深深看了他一眼,知道再问不出什么,道:“多谢。” 贺知煜回了侯府,此时心却安定了下来,聚精会神地开始思考当前情势。 这件事九成九的可能只是乌龙,不过是他思念过切的天真猜想。 也许那冠玉就是被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偷了去,毕竟那东西真的价值不少。他离家几年,母亲又在祠堂不出,虽家中尚有规矩,但也难免出些错漏。 他亦想起自己托萧明征查证孟云芍在红隐寺中的事情,萧明征动用人力去查,合该是已经查了明白的,给他的信里也清楚交待了没有什么异常。 他又再次觉得自己大半就是痴心妄想。 他觉得必得当面再问萧明征一次,可此时宫门已经下钥,也不便现在确认。 况且江大人已然走了,江大人办了离国的文书,他自己可没有,最快也得明天再办。通往大盛的关口有几处,江大人到底去了哪处?人海茫茫,便是他跟到了大盛,去了盛京,又怎么找到江大人? 他甚至不知道那小厮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门房上办事的小厮也不一定真知道主人的去向就是盛都,就说他贺知煜自己的真正行踪,怕是贺府门房上的小厮不会知道,便是他也会记档,有时也不是真的。 就算他运气十万分的好,真的找到了江大人,若届时是个莫须有的乌龙之事,千里迢迢的,江大人又该如何看他?届时如何解释?自己可真是荒唐得离谱,要去搅扰旁人的风月之事。 细细一想,全是问题。 贺知煜想完其中所有关窍,唤了竹安道:“竹安,给我准备好我那匹黑骥宝马,我现在要去大盛。” “大盛?!”竹安惊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听贺知煜的语气,平静地仿佛在说要去书房,去庭院,去公廨。 贺知煜却丝毫不是开玩笑:“对,我时间紧急,来不及准备什么了,只能带些必备物品。”他又看着竹安道:“你想不想去?” 竹安更是惊呆了,他以前倒是跟着贺知煜去过几次外地办事,但地方都不远,直接去到大盛那么远的地方却也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竹安有点想去见见世面,心中跃跃欲试,又有点胆怯,不知道该不该成行。 贺知煜却等不及他回复:“你自己决定吧。我现在立时便要走了,一些文书银钱之类是来不及准备。你这两日帮我办齐了,若是想去可以带着东西过去,若是不想去便托了寄物之处给我送过去吧。” “得有个相约的地址。”贺知煜想了想,道:“便是在那多邦都做银钱生意永兴银庄的盛京总庄吧,便寄至此处,该是可以联络上的。” 竹安还沉浸在纠结之中,听见贺知煜如此说,赶忙点了点头。 人一旦脑子清醒起来,决心去做一件事,便会发现许多事情并非全无路径,便是再如乱麻的千丝万缕之中,也能揪出一条完整的长线。 贺知煜已然做了决定,才开始思考此事如何办到。 他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一步错过,让江大人如鱼入大海,难寻踪迹了,可此局并不难破。 大盛如此遥远,光是往返便要半个月,江大人如此心急,定是寻了能最快过去的路,到达盛京可以最快最近的通关之处。人海虽是茫茫,但出关之处却是要人人查验,只能单人通行。 所以,他只要能以更快的速度到达那处,只需等在那里,应该是能寻到江大人的。江大人定是乘车前往,他日夜骑骏马而行,在驿站换马,该是能够更快些。 至于通关文牒,并非只有汴京可办,通关之处亦可。他有京中官员的凭证作保,办起来当会更快一些。 如今,最需要的便是速度够快。 贺知煜想定,没 再犹豫,匆匆于手边拿了些官员文书、银票和几件换洗衣物,便出门了。 秋风清,秋月明。 夜已深了,长街上的夜市已然没了踪影,安静如斯。 贺知煜着一身夜行窄腰骑装,骑一匹高头黑色神骏,伴着马声嘶鸣,朝城门上的夜行通道奔驰而去,惊起了树上一片寒鸦。 …… 江时洲到了边境,通关之后到了大盛境内,总觉得似乎有道目光盯着自己。 他假作停下休整,四下暗暗查看,却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江时洲怀疑是自己多想了。 他经常一人出门,懂得流寇劫匪的厉害,比常人要格外警醒些。不过因为有此感觉,他便只寻了人多的大路来走。 谁知,他乘车一路到了盛京,这种感觉却仍旧没有消失。仿佛总有一道目光在看着自己的举动。 江时洲来过几次盛京,对盛京某些地方的地形已然有些熟悉了。 他走着走着,来到了一处巷道曲折之处,这里面有个地道的苍蝇小馆子,他曾经来过一次。又凭着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虽过去了不短的时间,但仍是记得里面的路线。 江时洲假装低头整理了下靴子,忽然一个闪身,便晃进了小巷。 他三拐两拐,拐进了巷道深处,转身进了那苍蝇小馆,在里面又安心点了些饭食用了。 用完饭,他又七拐八绕,从巷道的另一侧出口出来,竟又是一处闹市。他又走了一段,终于来到了一处十分气派的楼宇,上面有“琼华宝肆”几个大字。 那楼宇安然矗立,飞檐斗拱,却贵而不华,古韵悠长。 门口的伙计长相清秀,生了一双明眸,着装亦是雅致精良,看到江时洲进门,招呼道:“您里边请。” 江时洲进了门,却对他道:“我找你们掌柜。” 那伙计询问道:“我们掌柜?可否有提前与掌柜约好呢?” 江时洲笑了笑:“没有。但我与你家掌柜是挚友,若她在此,还请通报一声。” 伙计有些犹豫,但又看这位公子衣着考究,气质不凡,思忖片刻道:“请问您如何称呼?那我进去问问,您请稍候此处。” 此时,却有一个女子似是听见了外堂的声音,从内阁之中走了出来,问道:“外面是谁呀?” 江时洲看见一女子,亭亭而立,浓墨长发如流瀑,容色明艳如春棠。 她着一身早樱色淡雅长裙,又有清雅绣纹点缀,是大盛常见的服饰样式,却又别有明丽风情。 他脸上霎时露出了春风和煦的笑容:“阿笙!” “江宛?你怎么来了?也没有来信同我说。” 那说话的正是孟云芍,不过自从回到了大盛,她便改回了自己本来的名字,李笙笙。 且从前她在侯府中,总为着规矩体面穿些沉稳老气颜色,如今换上了合适衣衫,却更像肆意盛绽的春花,比以前更是年轻娇妍了几分,衬托出了那出水芙蓉般的天生丽质,明艳不可方物。 李笙笙盈盈一笑,道:“得亏是我今天在这店里,若是没有,你千里迢迢过来,岂非扑了个空呀?” “我若告诉你,你又该说,让我不要费力气过来。”江时洲道:“如今这生意可真是做得大了,门口那个竟还问我有没有提前与你约好,想见你一面也是不容易了。你如今到底有多少铺子了,今日在这里明日在那里的,上次来差点都没寻到你。” 李笙笙莞尔:“那是,如今可都不是谁都能见我的,你该珍惜。”她想了想又道:“算上这间,在盛京有十三间吧。这里因为是做珠宝首饰生意,环境雅致,我便常在这处。” 说着,她领着江时洲进到了内里一雅阁之中。 江时洲笑道:“你可真是有能耐啊,下一步准备做什么?” 李笙笙笑着望向他,道:“先等我选上了大盛的皇商再说吧。” 江时洲有些震惊:“皇商?你真是野心甚大,还当真要一直在大盛待下去了?我跟你说啊,我这次来可没多少日子,你得陪我,把你那些事情全推掉。” “凭什么啊?你自己要来的,一声招呼不打,又不是我让你来。”李笙笙如此说,却唤了旁边一个管事道:“看看这几日有没有什么要紧安排,若没有便都推掉吧。” 那管事得了令,便出门去安排了。 雅阁之中只剩下了李笙笙和江时洲两人。 江时洲见周围没了人,低声道:“总叫人跑这么远,什么时候嫁我?” 李笙笙却粲然一笑:“你少来啊,之前便同你说了,我忙得很没那心思,让你也别来。再说了,一年都见不到你两次,你让我如何嫁?” 江时洲面色有些为难,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一副有些苦恼的样子:“也是,要不辞官吧?之前本也不想当官,如今却更是被困住了。日日都要上朝,休沐都由不得自己,好像我生来就是为了货与他们萧家似的。” 李笙笙看他正经,亦是认真道:“不要乱做此想。你嘴上如此说,还不是做了这么多年。入朝为官虽像你刚才所说有些束缚,但真要实现抱负又能去何处呀?你又不是为了他们萧家才做的。从前我便觉得,虽然治学是你所长,但你与你父亲不同,终有一日会入仕做些实事的。” 江时洲叹了口气:“便是什么都逃不过阿笙的眼睛,我却是作茧自缚,给自己出了难题了。” 他停了停又道:“阿笙啊,我其实之前也是总想着,给你些时间,让你忘了从前那些事情,可以重新开始,别逼你太紧。以后……你还有可能接受我吗?” 李笙笙似乎是想了想,道:“我之前两年于婚嫁之事是有些排斥的,但如今也是没有了。若是有好的,我可以嫁,若是没有,我也可以不嫁,自己如今也过得很是潇洒自在了。” 她调皮一笑,道:“你若真想让我接受……那你得努力才行。如今这样,定是不行。难道要我这样放下一切跑回去,做你们江家的媳妇,讨你爹娘欢心,给你做个贤良内助吗,我做不来。况且你家书香世家,都知你文采风流,我一无所有地嫁过去,怕都是觉得是我把你拐跑了吧。” 江时洲听她振振有词,笑道:“好!知道了!你容我想想我当如何努力,这条件可是不低呢。” 说完又道:“那我总该比旁人有些优待吧?” 李笙笙很是慷慨:“这个可以。” 江时洲停了片刻,道:“我这一路走过来看见街上张灯结彩的,今日是大盛的立国日吧?我听说大盛好舞乐,到了这日子,人人上街欢庆舞蹈,热闹非凡。” 李笙笙点点头:“是呀,所以今日这店里的人才少。往日可不是如此清净了。” 江时洲对伸出手来:“那我们一起去跟着人群热闹热闹,踏歌舞乐,漫步出游。先把这些愁人的事情放在一边,今日便先开心开心。” 李笙笙看着他伸过来的手,抬起一双秋水明眸,问:“伸手干嘛?还踏歌舞乐,你会跳吗?” 江时洲面如和风:“不是说要给我优待吗?先给我牵牵手。”他又道:“怎么不会跳,上次来大盛出使,还特意学了,这种欢庆性质的踏歌,不过几个动作,男子女子都能跳,有多难啊,不过图个氛围。” 李笙笙却看着他的手撇撇嘴:“不要,不给牵,这个不算。” 江时洲却没理她的拒绝,径自拉起了李笙笙的手。 那手玉指纤纤,柔若无骨。 李笙笙微蹙着眉头看着他,一副看穿他诡计的样子, 却终是没说什么,被他拉着一起出门了。 …… 贺知煜这边,把江时洲跟丢了。 从出关开始,他这一路跟着,江时洲似都没有什么反应。 人都已到了盛都,他心里想到马上就要揭晓答案,心中有万般情绪流淌,似有些“近乡情更怯”之感,微微有些走神。 谁知一个不察,那江时洲竟闪身进了巷子里,没了踪影。 盛京多巷道,若非熟悉之人,实难一时片刻从里面绕出来。贺知煜在里面绕了半天,连江时洲的半片衣袂也没见到,只好又出来了。 贺知煜心下焦急难言。好不容易追到了这里,难道又要无功而返? 他漫无方向走在大盛的街头,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却再也寻不到江时洲的身影。 这天好像是大盛的什么节日,满城的树木上都挂着红色的喜条,似在庆贺什么。让他想起了遥远记忆中,也曾有一棵这样的树木,于树上挂满了红色喜条,寄托着情人的祈愿。 街上渐渐聚起了欢庆的队伍,笙乐齐鸣,热闹欢腾。 真是个欢乐自由的日子。 贺知煜却似隔离于人群之外,丝毫感受不到喜庆的气氛。 人潮汹涌,他被挤到了街边。 贺知煜有些沮丧。 就在此时,一个悦耳的声音忽然于不远之处,从风中钻进了耳朵:“喂,你别进那地方,真要跳吗?” 贺知煜猛然一惊,心跳先于大脑反应了过来,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那是孟云芍的声音。 “让一让,让一让!”他发疯一般想要挤开人群,寻找那声音的来源,却根本无法推开人流。 而那声音,又仿佛只是他一瞬的幻想,消散于风中,再也没有出现。 贺知煜固执地请人们让开,想寻到那声音的来源,却似于水中捞起稀碎圆月般徒劳无功。 欢庆典礼已至吉时,正式开始了。 数百发礼炮齐鸣,在天空上绽开了绚丽的色彩。整个盛京都沉浸于一派欢愉自由的气氛之中。 乐声四起,舞蹈纷呈。行进的队伍开始踏歌起舞,路边观赏的人群欢声闹喊。 “不是说会吗,你跳的这是什么?” 又听到一声! 人群本是嘈杂,那声音并不高,却直钻人心,仿佛就在贺知煜身后不远。 他挤在路边看热闹的人群之中,猛的停住了请人们上开的双手,蓦然回首,望向了正在踏歌舞蹈的队伍。 长发如雪泄的明丽女子牵着江大人的手,正伴着欢声乐声,踏歌起舞。 她似乎没怎么练过,动作有些跟不上,江大人应该更是。但两人相视而笑,十分开心。 那是他的妻。 那是让他日思夜想、肝肠寸断的妻。 她笑着,是那样的畅快、鲜妍、自在,和他见过的每一面都不一样。 原来你还活着。 他距离孟云芍已不过几步之遥,他没想到自己的第一反应竟是藏了起来。 贺知煜低下了头,趁着人群挪动的间隙闪身到了路边的一棵大树之后,藏匿住了自己的身影,以防被两人看见。 原来你只是不要我了。 真好。 真好。 第53章 追妻 夫人,知煜来接你回家。 贺知煜失魂落魄地跟着行进的队伍走了很久很久, 只靠着本能跌跌撞撞向前迈步,又在她几次侧脸的瞬间慌不迭地躲藏起来。 有几个不小心被撞到的行人初时骂骂咧咧, 但看贺知煜神色戚戚,喃喃重复着“对不住”,也没再多言。 周遭的一切声响似乎都如潮水般褪去了,只剩下灰白一片。只有孟云芍的惊鸿倩影,仍保留着鲜妍色彩,格外清晰。 她比从前更加美丽了,许是因为妆扮更加适合的缘故, 也许是因为杏眼里那份神采奕奕,给整个人带来了灵动活气。 离开了自己的她,过得如此好。 再反观自己, 只会叫人伤心难过。 贺知煜的眼神无法从孟云芍的身上挪动。但他心中在想, 如果她幸福安康,那他是不是应该放弃了? …… 李笙笙和江时洲两个人在街上玩了许久, 一直到天色渐暮, 才又回了琼华宝肆。 琼花宝肆的**种着些翠竹, 幽静雅致,也有些客房。李笙笙已差人打扫了, 安排江二公子住下。 “晚上要不要去夜市?”江时洲在外面逛了大半个下午,仍是有些意犹未尽。 “明日吧。”李笙笙笑道:“从那汴京过来路途遥遥, 下午又是一通折腾, 你早些休息。晚上我也把这几日的事情安排下, 明日才好专心陪江二公子出门逛去。我先回家去了。” 江时洲连日奔波,也确是有些累了,笑道:“好。” 李笙笙推门便要走了,到了门口, 忽然转过身来,道:“今日……我们在街上……可有闻见什么……奇怪的香气?” 江时洲有些不解:“香气却是没有。但满街都是礼炮硝烟的气味,冲人的很,你是说这个吗?” 李笙笙点点头道:“估计是街上太乱了,可能是我的错觉吧。多少年前的东西了,早该没了。”说完,却仍是没有启动脚步,停在门口。 江时洲见她似是有些话要说,笑道:“干嘛这是,要说什么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笙笙却再没问什么:“没什么,回去了。”说完转身出门了。 …… 贺知煜站在琼华宝肆门外的街边转角处,定定地看着孟云芍和江时洲牵着手走了进去。 他看着这里似是一个气派的商楼。 过去自己虽对孟云芍想要经商并没什么意见,但奈何永安侯不喜,自己不仅没有帮着夫人,反劝说她收敛些。 反观那江公子,还特意寻了人教她。 这也是夫人离开自己的原因之一吧。 夫人没有错,果真是自己自作自受。 如今看她过得好,自己也该是可以死心了。 可是想到“死心”这个词,贺知煜心猛烈地抽痛了起来。 过了不多时,孟云芍又自己从琼花宝肆里出来了,朝长街的另一头走去。 贺知煜见她一个人出来,在后面悄悄跟了上去。 他看着她漫步在盛京黄昏的街头,霞光散落在她的肩头,染上淡淡金晖。 她停下,他也停下,她走起,他也走起。 他们之间隔着不远的距离,又仿佛隔着生离死别,千山万水。 孟云芍仍在,但是心悦于他的夫人却已然不在了。 街道长长,她走了许久,也仿佛只走了片刻。 到了街角,孟云芍走到了一处府邸进去了,上面写着两个字“李府”。 贺知煜在门口停住。 夜幕降临,孟云芍再也没从府中出来。 贺知煜倚在门口的一颗梧桐树下,就这么从天黑站到了天亮。 大盛的天气比汴京要暖上许多,但到了夜间,仍是瑟瑟风凉。 秋夜晴好,万籁俱寂,几只萤火虫悄然低语,燃起些许光亮。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贺知煜抬头看漫天星河,已经没有了什么思绪,他甚至不愿去想,她和江大人到底现在是何关系。 那是他的夫人,他的夫人还在人世间。 便是她不再心悦于自己,便是她因为个中难处决绝离开,可她还在这人世间啊。 他只想站在能够离她最近的地方,和她一起呼吸,一起心跳。 哪怕是她早与旁人两心同,这几年他不过是痴心错付,但在他的心里,那永远是他的夫人。 …… 随后几日,李笙笙带着江时洲在盛京里转了个遍。 盛京的风物景色与汴京不同,这里山水景色秀丽,更适宜游玩。虽则江时洲之前来过,但四时景色不同,也是常看常新。 一日,李笙笙提议去盛京一片沿湖的古城街区游玩,那里离琼华宝肆亦是不远。两人一起步行了不多时便到了。 江时洲看着街巷繁华,问道:“怎么总喜欢来这里?之前几次也都是。” 李笙笙嫣然一笑:“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好看的,主要一是风景不错,二是这里贩卖的吃食种类繁多,和家里的味道不同。虽是离得不远,但也许久没来过了,想要尝尝。” 江时洲看着她道:“刚才用过了早饭,又要吃啊?” 李笙笙笑着夸口道:“怎么了?我碰见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就是有两个胃,什么都能吃得下。” 江时洲看她眼神都有些发光,道:“好,那想吃什么?咱们去买。” 李笙笙想了想,道:“糖水丸子, 还有那边的炸酥糕,现做的红豆乳酪饼,刚出锅的小黄鱼,我都想尝尝!“说完她一双杏眼盯着江时洲道:“可我吃不完。” 江时洲笑了:“刚怎么说来着?还夸口说有两个胃。吃不完便扔掉吧,咱们还要逛上一天,也不好把剩下的一直拿着了,等回去估计要坏掉了。” 李笙笙撇撇嘴:“可是也不好浪费了。算了,晚点再说吧。” 江时洲看她有些犹犹豫豫的样子,笑道:“行了,多大点儿事,这还是盛京的大掌柜李笙笙吗?咱们划船去,在那边!”说着便朝湖边一溜小跑过去了。 李笙笙看他走了,也赶忙跑着追上去:“你慢些,我都赶不上了。喂!” 两人租了游船,在湖中划了许久。湖中碧波如染,柔风惬意。 李笙笙看着水波荡漾,野鸭游走,忽然没头没脑道:“贺知煜……怎么样了?” 江时洲不知她怎么会忽然冒出这句话,不是很想细说:“活着呢。” 李笙笙瞪了他一眼,道:“这什么话。” 江时洲一脸的油盐不进,故意道:“实话啊,能活着不错了。人家是将军,动不动就要打仗的。那战场上可是闹着玩的?‘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你听过没有?” 李笙笙却似当了真:“啊?从前北境都是安定,也没见他出去过几次。如今怎么了?”她久在盛京,已早不闻北境之事,且前两年她也刻意避着些和旧人旧事相关的事情,好让自己能顺利忘个干净。 江时洲蹙着眉看了她半天,没再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你跟我提他做什么?” 李笙笙一脸的理所当然:“怎么,不能提吗?若是前两年,我刚离了那侯府,还指定不会主动提呢。我如今肯提,恰是没那么在意了。不过觉得……也算是认识,好奇些近况罢了。” 江时洲却不接受:“没‘那么’在意?” 李笙笙见他不想说,也道:“没有在意!行了吧!爱说不说。谁想知道似的。左不过就是同哪个高门小姐成亲,生了几个孩子。我不过随口问问,跟我有何关系?” 江时洲故意模棱两可道:“是,升了,刚升的。”他不想说太多,语气和缓了些,对李笙笙道:“咱们不提那鳏夫。” “鳏夫?”李笙笙有些哭笑不得:“不是,你说他鳏夫,可我听着这话像是咒我呢!”说着她笑了起来,伸手要去拍江时洲。 江时洲笑着挡道:“你别闹!一会儿把你晃下船了!” …… 船上的笑闹落进了贺知煜的眼睛里。 他站在岸边,远远地看着两人的嬉闹。 出神间,忽然有一人叫住了自己:“侯爷!” 贺知煜转头,竟是竹安。 他才恍然想起之前和竹安虽约定了地点,但自己最近日日精神恍惚,白天跟着孟云芍四处逛荡,晚上在李府对面租了间宅院,时常坐于二楼望着对面出神,全然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竹安兴奋至极:“我的天呐,我竟然碰上侯爷了。可也太巧了,我已到了两日了,去了那银庄,可也没见你留下的记号。” 贺知煜兴致却不甚高:“哦,对不住。这两日事多,我忘记了。” 竹安开始竹筒倒豆子一般喋喋不休:“侯爷,盛京这风物还真是与汴京不同,我还从没来过这么远的地方。你当时说了,我左思右想,觉得自己还是该来看看。第二天我先去……” 他说着,却发现贺知煜仿佛毫无兴趣,仍是定定地看着远处。 竹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谁人在那儿呀?侯爷看谁呢,瞧着像是……江大人?”竹安一直跟着贺知煜办事,见过江时洲,也渐渐知道了他就是那个曾经和自家少夫人定过亲的“江二公子”。 贺知煜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竹安又伸着脖子想要自己看个清楚。不对,江大人旁边的人那人是谁呢?那人?为何?和少夫人长得如此像? 竹安猛然心惊。 他大惊道:“侯爷,那人怎么和少夫人长得一样!” 贺知煜面无表情地推了推他道:“你挡住我了。” 竹安看他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又回忆起贺知煜来时种种异常的反应,结结巴巴道:“不会……不会……那真的就是少夫人吧……少夫人她没死?” 贺知煜看了他一眼,一脸的一言难尽:“你低声些。” 竹安却冷静不了,他一直跟在贺知煜身边,亲眼见过了这几年他的悲伤欲绝,已然出离愤怒:“少夫人竟然没有死?那她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告而别让侯爷以为她死了伤心难过?现在竟还和江大人在一起!” 贺知煜却对他道:“你……你再说这些话,你就立马给我回去。”他伸手把竹安往暗处拉了拉,道:“你只会站在我的立场上想,你想想夫人,她没做错什么,是我对不住她。” 竹安恨恨地闭了嘴,面上却仍是一副生气的神色。 …… 游玩毕,已到了黄昏,江时洲和李笙笙两人回了琼华宝肆,直接去了后面的庭院。 这里**本就十分清净,只有李笙笙和不多几个仆从在,此刻更是十分安静。 李笙笙送江时洲回了客房。 江时洲对她道:“阿笙太是客气了,都不让我送你回去,反倒要总来送我。” 李笙笙粲然一笑:“本也是过来拿些东西,顺便的事情。那我走啦。” 江时洲忽然上前几步,关住了门。 李笙笙笑道:“喂,做什么,盛京这里对于男女大防虽是不如汴京严格,但也注意些吧。” 江时洲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他上前拉住了李笙笙,低头道:“阿笙啊,人总是贪心的。我来之前想着,若这次能牵你的手,便是好的。可我如今又不满足了。还有你今天说的话,让我心里不安。” 他说完,一双眼睛灼灼看着李笙笙,小声道:“让我亲一下。” 李笙笙没想到他竟然提了这样的要求,心里有些发慌。 她觉得自己没有想好,但她又觉得自己不应当拒绝。 她是个现实的人,知道若是两个人真要在一起还有许多困难需要跨越,她有些没有信心,也有些没有动力。 但是江宛一直对自己这样好,也是事实。若是别人,她定是要拒绝。但这是江宛,她有些左右为难。 江时洲却没有给她想好的时间,他把她拉近了一步,想要吻上来。 …… 竹安耷拉着脑袋和贺知煜一起在琼华宝肆门外盯着。 他真的有些理解不了贺知煜。不过他也从来没有理解成功过。 若是他站在贺知煜的角度,看见了此般情景,要么暴怒一场,上前怒骂一番;要么文雅些,直接愤然离去。总之是肯定不能再成了。 贺知煜这既不上前,还要盯着的行为,着实让他看不明白。 贺知煜却丝毫不觉得自己行为异常,同竹安道:“也不知在里面说些什么。马上都要一刻了,怎么还不出来?” 竹安脸上有些嫌弃,恨铁不成钢道:“侯爷!人家还能说什么?!这都几年了,三年多都过去了,人家要做什么早就做了。别说是成亲了,没准孩子都有了。这里是盛京,又不是汴京,咱们汴京的法也管不着。侯爷,你趁早放弃了吧!” 贺知煜却似神思不属:“是啊,趁早放弃。”他又问竹安:“那为何还不出来?” 竹安心中觉得自己真真是对牛弹琴,因着对方是自己多年跟随的主子,仍是苦口婆心:“侯爷,你不是说是你做的对不住少夫人吗,那咱们也别上前去找他们 麻烦了,就这么麻利走吧,放弃吧。” 贺知煜浑然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对,是我对不住夫人。我该放弃。”他又道:“我那天悄悄进去看过,江大人住的那间屋子离这出口不远。怎么夫人还不出来?” 竹安恨恨道:“你都放弃了还管那么多干嘛?走了走了。”说着他想拉起贺知煜离开。 贺知煜心神不定,跟着他走了几步,眼睛却盯着门边的日晷,忽然对着竹安道:“整一刻钟了!” 说完,贺知煜朝琼华宝肆里冲了进去。 竹安看着身边的人一阵风一样没了踪影,惊得目瞪口呆。 他大步流星,一双长腿跑的极快,从琼华宝肆里穿堂而过。 已过了打烊的时刻,宝肆中只有几个在打扫的伙计,看见贺知煜风一样跑进了**,后知后觉喊道:“喂,**不可进!” 贺知煜已然到了江时洲所住之所,房门紧闭。 他脑中一热,飞起便是一脚,“咣当”一声踹开了大门。 房中,江时洲正拉着李笙笙的手,两人挨得很近,好像片刻便要亲吻似的。此时见到贺知煜忽然闯了进来,俱是一惊。 李笙笙放下了手,看着门口的人,以为是自己花了眼,不确定道:“贺知煜?” 江时洲亦是不知这人是从哪里飞出来的,惊得说不出话来,全然忘记了自己想做什么。 贺知煜自己亦有些尴尬。 他停顿了片刻,对着李笙笙道:“夫人,知煜来接你回家。” 第54章 追妻 贺知煜,再见了。 那一瞬间, 李笙笙仿佛不知今夕是何年。 “夫人”,多么陌生遥远的称呼。 她好像霎时回到了在侯府的日子, 她还是孟云芍的日子,而贺知煜仿佛只是出了趟远门,可能去的是北境,也可能去的是南洲,一段日子的风吹日晒下来,他肤色比从前微微深了,人也瘦了些。 回到家中, 恰巧碰见她出门去了,可能是回了孟家,也可能是出去采办。 他定是给自己找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比如“夫妻和顺家族昌盛”, 才说服自己出来,来接她回家。 记忆中的封存的碎片仿佛在宝匣中蠢蠢欲动, 于黯然沉寂中被点亮, 浮现出来。 和眼前这个人相关的事情如潮水般涌现。 有些充满酸涩, 有些不失美好。 但回忆只是回忆。 回忆中的情感只存在于回忆中之人,并不依附于眼前的这个人。 光阴流转, 时移世易,她早已心如止水。 李笙笙就是因为太过清楚得知道这一点, 才迟迟无法和江宛重新开始, 只能堪称一声“知己”;贺知煜这个从来都没有弄明白过自己如何想的人, 情况就要更差。 之前这人没在自己眼前的时候,她愿意在记忆里给他一些宽容厚待,只记得他有过的真情;如今他从现实中跑了出来,那情况就又完全不同。 她瞬间想起了这人的无数缺点, 比如太听爹娘的话,太教条守规,太闷不作声。最最重要的,还是他那个牢笼一样的家,曾逼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提醒着自己他身边是危险区域,切勿再次靠近。 更何况,她已经往前走了太多太多了。 她不再是侯府里需要靠着贺知煜施舍的一点情义才能安身立命的孟云芍了。 她现在是李笙笙,是在盛京商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是她三年来靠着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给自己挣得的身份。 “贺知煜?”江时洲仿佛明白了什么,皱眉道:“所以这一路不是我的错觉,是你一直在跟着我对么?” 贺知煜有些心虚,但他征战沙场多年,知道临到阵前最不能的就是胆怯,现在显然便是生死之战的时刻,气势不能输。 他摆出自己惯常吓唬敌军的霜雪冷脸,微抬起下巴,理直气壮地冷冷道:“我来见我夫人。” 他这几日混混沌沌,脑子在劝自己放手给孟云芍自由,眼睛却是片刻都离开不了,神魂更是难以脱离绕着她打转。 而于自己已然失去理智控制冲进来的此刻,贺知煜反而忽然身心魂合一,做出了决定:城不能丢,妻亦不能丢。 让他放弃?真他娘的就是笑话。 他从小到大,还从没说过脏话,反倒是萧明征因为自己那几个不干人事的亲兄弟经常不顾自己太子的身份随意乱骂。 但是他现在很想在心里骂一句。 他贺知煜的字典里从来从来从来就没有过“放弃”这两个字。怎么写的?不知道。反正他没写过。 他这个人是有时候别别扭扭,多思多虑,但他没做的事情定是他没有认定,他认定的事情就是要一做到底。 不就是她不喜欢自己了么?以前喜欢怎么以后就不能再喜欢吗? 更何况,她以前是那么喜欢自己!又是主动亲他抱他又是柔情似水又是炖汤送饭什么的,反正证据多得很! 再说了,以前他和孟云芍两个人情投意合、蜜里调油的时候,江大人也没少来找麻烦,他现在如此做,顶多算得上是礼尚往来,合情合理。 他要是不来江大人心里才应该犯嘀咕,如今却是符合预设,皆大欢喜了。 江时洲一阵火大,他发现贺知煜还真是很能招惹到他:“谁是你夫人?你夫人死在红隐寺的火里了!” 贺知煜冷冷道:“你旁边那个就是我夫人,你站远一点!” 江时洲冷嗤一声:“你看清楚,这个是李笙笙,你夫人是孟云芍!孟云芍已经不在了!” 贺知煜不屑道:“江大人,玩这种文字游戏有意思么?我再说一次,我夫人就是现在站在你旁边的这位。我管她叫什么名字,哪怕她就是换上百八十个名字,哪怕她换了容颜,甚至不记得过往,该是我夫人,也仍是我夫人!” 江时洲怒道:“你!” 贺知煜振振有词,怼人从没这么利索过:“你什么!君子不夺人所爱,江大人早知实情,明明见我伤心难过,却仍是刻意隐瞒,可是君子所为?!” 江时洲怒极反笑:“你真好意思说啊,到底是谁夺谁所爱?!” 贺知煜一想,要论起来还真是自己是后来者,但士气不能输:“你夺我!”他试图卡些条件,证明自己的合理性:“得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成亲了才算!” 江时洲冷哼了一声:“那你现在可以死心了,我们成亲了。” 空气中霎时死一般的寂静。 贺知煜心里早就做过此种猜想,但猜想是一回事,被人亲口证实就是另一回事。 他没了气焰,刚才的牙尖嘴利瞬间无影无踪,一双平湖秋月的眼睛流出无尽哀戚,看着李笙笙,道:“夫人,可是我们没有和离呀?” 李笙笙早想让两人别吵了,让贺知煜有什么气冲自己来,不要抓着江时洲不放。 她正准备开口,谁知竟然听见江时洲擅自做主这样说。 李笙笙有点不好直接否认了,再怎么样她也得给江宛留几分颜面。 不过她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反正今日也听江宛说了,贺知煜自己连子嗣都有了,应当也不会多么在意。跑过来找她搅扰一番,应当也是终于得知了真相,心中有些气不过吧。 如今有了这个理由,虽可能惹得贺知煜更加不快,但抽身也是更加方便了。 李笙笙听贺知煜这样开口,其实也想问一句:“没有和离,你自己不也有了继室有了子嗣了吗?”干嘛又做出这委屈巴巴的样子,好像自己多么情深一般。 但她不是个刻薄之人,论起当年离开的事情,纵有千百无奈理由,她觉得自己仍是差了贺知煜一声再见。 她也不愿互相怨怼,失了体面。 李笙笙平静对贺知煜道:“你别如此叫了,我早不是你夫人了。” 贺知煜听了这话,定定地看着她,含情脉脉的眼睛仿佛受伤至极,却又不曾挪开。 他到了盛京之后,还不曾有机会距离她这么近地 认真看她的正脸。便是她嘴里说的都是无情的话,他面对的都是些残忍的真相,他还是想好好看看她。 贺知煜顿了顿,又道:“可是,夫人……” 李笙笙认真看向他,打断道:“别叫了。” 贺知煜垂下眼眸,没再说话。 李笙笙看到门外几个下人隐隐朝屋内窥视的目光,叹了口气,道:“你跟我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江时洲看见两人要走,皱了皱眉,叫住李笙笙:“阿笙……” 李笙笙看向他,安慰道:“我知道分寸,不过同他说几句话。” 贺知煜发现当面看着这两人眉来眼去的,简直比得知两人已经成亲还令人难以下咽,上前伸手拉了一下李笙笙的衣袖,道:“不是要同我说话吗?” 江时洲看他那样子,觉得简直无法和贺知煜这种人沟通,他到底搞不搞得清楚现在的状况?江时洲很想不顾教养对他翻个白眼。 李笙笙带着贺知煜去了一间会客厅堂,还命下人们送来了些茶水糕点,礼貌周到。 两人坐着,却一时无言。 李笙笙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怎么瘦了”,不太好,显得她记得太清楚。 “娶上公主了吗?”,不太好,她不该这么讽刺别人。 “怎么还在用那幽兰松柏香熏衣,从哪儿弄的,不是早该没了么”,也不太好,显得她太过在意。 “你过得怎么样,何时又成亲的”,还是不太好,她不是很想知道细节。 这三年来,她独自在盛京的商场上过活,早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会说各式各样的场面话。但现在,她决定还是免了这些无关痛痒的开篇之语,直奔主题吧。 “贺知煜,当年是我自己在侯府过不下去了。”李笙笙开口道。 贺知煜认真听着,没有说话。 “我在你们那侯府,不自由,不快乐。” 时过境迁,她仍愿意温柔一些,不提他的家人曾给她的真实的伤害,尤其是永安侯甚至曾不止一次想要她的命,只模糊说道:“我与你的家人,身份不同,想法亦是不同,与你也是。是我自己决意走的。” 她甚至主动退让:“不能同你说声再见,是我对不住你,但我当时境遇,确实也是不能说。你若是怪我,我也没什么可说。但时移世易,也望你心中能放下,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吧。” 贺知煜抬眼定定地盯着她,看了良久,语带悔恨道:“夫人吃了不少苦。” 李笙笙本还以为他是要过来找茬的,听这语气似又不像,他一贯冷如霜雪的脸上甚至还能读出些心疼神色,她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愿意只记得些好处,可也再回不去了。” 贺知煜一双眸子仍是带着些痴意看着她,没有说话。 李笙笙从前便最是受不了他这双眼,若是能跟他的面色一般一直冷淡到底,她怀疑自己可能永不会知道他心悦过自己,也不会绕来绕去最后把自己也折了进去。 她坐直了,不再看贺知煜,亦想避开他的眼神,继续道:“我们的之间的事情,与旁人并不相关,和时洲亦是。我从侯府里跑出来,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不曾故意背着你做过什么。我们之间的问题,也不是他造成的。你不要揪着他不放。” 贺知煜短暂地垂下了眸子,轻声道:“知道了。” 李笙笙看他也没什么话,又提醒道:“也请贺公子别再叫我逾矩的称呼了,人多口杂,请为我的名节着想。” 贺知煜有些不情愿地点点头:“嗯。”说完,他又开始含情脉脉地看着李笙笙,仿佛几百年没见似的挪不开眼睛。 李笙笙有些受不了了。 被一个人如此盯着真是让人如坐针毡。那眼神仿佛明光,要将她融化。 她本想再说点什么,只能匆匆结了尾:“好了,我便说这么多了。咱们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说完,她站起身,便要走了。 贺知煜见她起身,赶紧道:“那……那我送你回去。” 李笙笙本想拒绝,但她一想聊得如此顺利,看起来贺知煜也都已经全然明白自己的意思了,这可能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了,不如就好好说声再见吧,也算补上当年遗憾。也没再说什么。 …… 竹安一直等在外面,他看见贺知煜冲了进去,本也想跟着进去。 但前厅打扫的下人们因着贺知煜的异常举动,已然反应了过来,拦住了他不让进去。 他其实也不是很急,反倒是觉得有些丢脸。若不是这些年贺知煜待他实在是宽厚,赏的银钱实在是太多,他真想丢下贺知煜便跑了。 但没办法,他还得等着。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竹安竟看到侯爷和夫人一同出来了,这倒是出乎他意料。 李笙笙看见竹安竟在门外候着,礼貌招呼道:“竹安。” 竹安心里仍是生着气,不是很想理她,故意看向了一边,没有说话。 贺知煜却瞪着他道:“你这什么表情?”又道:“去拿你东西吧,我在这条街走到尽头转角处,李府对面的那间府邸,你一会儿过去就是。” 李笙笙一听竟是自己的住宅对面,有些震惊,但也不想再追究什么,没有说话。 竹安应了,一溜烟小跑就走了,巴不得自己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又是黄昏时分。 贺知煜和李笙笙并肩漫步在长街上,一时无话。 李笙笙想,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圆满呢? 兜兜转转,她没想到还能于多年之后,在盛京,给这件事最终一个交代。 走到李府门前,她露出如花笑颜,对他道:“贺知煜,再见了。” 贺知煜也看向她,身上染了些霞光,一副释然的样子挥挥手:“再见。” …… 翌日。 竹安一大早便看见贺知煜在忙忙叨叨,仿佛要出门的样子。 前一日他回来,便见贺知煜自己进了屋子里,自己问了只说不需要人,也没好打扰。这会儿他问道:“侯爷,昨天少夫人同你说了些什么呀?她和那江大人有没有……有没有成亲什么的。” 贺知煜瞥了他一眼,道:“没说。” 竹安觉得这么关键的问题怎么能没有问明白,很是不解:“没说?” 贺知煜对他道:“大惊小怪什么,反正我没有和离,没和离旁的就都不算数,她仍是我夫人。” 竹安皱眉道:“那……人家还认,是侯爷你的夫人吗?” 贺知煜有些不悦:“你这话说的奇怪,认不认的,事实不是如此吗?” 竹安有些无语:“那……那少夫人她……到底说什么了?” 贺知煜想了想,道:“她说……当年她不告而别,是没有办法。我能理解。” 竹安大概能想到有这话,又问:“那……还有别的吗?” 贺知煜看着他,脸上是一贯的冷淡之色:“她还说,记得我的好。我们之间没有旁人,尤其是江大人。” 竹安觉得这话仿佛有些不合逻辑,质疑道:“什么?” 贺知煜忽然笑了笑:“还有,她说人多口杂,让我人前别再喊她夫人了。”又自作主张总结道:“人后可以喊。” 竹安有些听愣了。 贺知煜想起还有一句,补充:“哦,从今以后,要两相欢喜。没了,就说了这些。” 竹安觉得他现在已经不仅仅是看不懂贺知煜 了,也着实是看不懂少夫人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这意思是想重修旧好吗?可若是如此,之前干嘛了,怎么侯爷一出现便马上回心转意了? 贺知煜却穿上了靴子,道:“不说了,我今日要出门陪夫人,你自己逛吧。”说着便出了门。 竹安看他又是一阵风似的走了,觉得盛京这地方有些邪性。 …… 李笙笙早上一出门,便看见了等在门口的贺知煜。 他支着两条长腿,双臂抱着怀,闲散倚在李府门前的树上。好像同昨日有些不同,看着人愈加精神了不少。 李笙笙疑惑地看着他。 贺知煜极少地笑了,冲淡了面上的冷色:“夫人,又再见了。” 第55章 追妻 贺知煜,不是说是朋友吗? 李笙笙看着他面带微笑的样子, 觉得有些怪。 贺知煜仿佛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李笙笙听到他又喊自己“夫人”,心中有些不悦, 觉得自己的礼貌已然所剩不多,仍是挤出最后一点客气道:“贺公子,还有什么事吗?” 贺知煜听她语气客气中带着生硬疏离,仿若未闻,道:“是出去逛吗?我在盛京也是无事,不如一起?” 李笙笙勾了勾嘴角,不想再有什么牵扯, 简单道:“不了吧。” 贺知煜顿了顿,又道:“那我送你去那宝肆吧?是不是要过去?”他怕李笙笙仍是拒绝,补充道:“我来盛京也想带些礼物回去, 正好去挑挑。” 李笙笙笑了笑, 故意提醒道:“给在汴京的夫人挑吗?还是……要给孩子挑呢?”她一双杏眼盈盈看着贺知煜,轻声道:“之前听说你有子嗣了, 昨日匆匆, 忘了恭喜, 今日补上。” 贺知煜怔了怔,知道李笙笙误会自己已娶了继室, 否认道:“没有。”若是从前,依他的性子, 说这两个字已经结束了。 可如今, 他十分担心自己解释不够清楚:“我没有娶旁人, 更不要说有子嗣了。” 常人说到此处,已该是十分明白。贺知煜犹嫌不够,又道:“从汴京到盛京,都只有你一个夫人。” 李笙笙没想到他仍是没有娶亲。况且这话说得有些热烈, 青天白日的,却状若表白。 李笙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时有些不悦,亦想赶紧驳回去,脱口而出道:“你不是要娶公主么?” 贺知煜听了这话,立马像霜打的茄子没了声音。 这几年,他无数次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夫人的那天,想起自己说的混账话,想起她伤心流泪的样子,无数次地悔恨至极。 贺知煜讪讪道:“夫人能把那混账话忘了吗?” 李笙笙很想回一句“不能,别想”,但她忽然一想自己这是在做什么?还争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有何意趣?贺知煜没再成亲这事她确实没想到,不过也和她没什么关系了。 还能在一起争论吵架,那是真夫妻才会做的事情。 她笑了笑,转了话题:“昨日贺公子不是答应我,不再叫逾矩的称呼了吗?” 贺知煜试探问道:“那叫笙笙,可以吗?” 李笙笙觉得这称呼太过亲和,拒绝道:“还是叫李娘子吧,或者,”她又道:“叫李姑娘也可以。” 贺知煜听她如此说,忽然自顾自笑了起来,面上一派和光旭日,春阳灿烂。 李笙笙觉得自己嫁给贺知煜几年,都不曾见他如此笑过,也不懂自己的话有何好笑,疑惑地看着他。 贺知煜止不住笑意道:“李姑娘?所以昨天江大人是诓我的吧,你们没成亲。” 李笙笙倒是忘了此节,听到贺知煜如此说,才想起江时洲说的成亲的事情。她本也觉得是些没谱的话,没打算精心维护一个谎言。 她虽没出声否认,态度也是默认了。 贺知煜却微笑不停,忽然又没头没脑道:“盛京,真是个好地方。” 李笙笙看他神神叨叨的样子,不欲再多言。 她估摸了下时间,没空在这里和他闲扯了,道:“贺公子休沐在盛京,我却没多少闲空了。本想去同江公子说一声,今日商会中有事无法作陪了,现下时间却有些不够了。贺公子若是有空,可以帮我同他说一声。” 贺知煜点头应了:“好,李姑娘。” 看李笙笙朝另一个方向走远了,贺知煜散着步去见江时洲了。 他觉得盛京真的很不错。 不过短短十几日前,他还觉得自己不过是孤魂野鬼,空留人间。 萧明征想给他的赏赐他,他都拒绝了,要不是为着荫庇家族,这个镇北侯的头衔他也不想要。 后来到了盛京,他竟发现夫人尚在人世。 他为她开心,却又止不住悲伤。夫人不要自己了,夫人喜欢别人,夫人和别人成亲了。 他嘴上说着无谓,其实心里当真是害怕,害怕发现夫人不仅成亲了,而且有了子嗣,过得和美。他便是不愿放弃,除了等又能如何呢?总不能让她再一次伤心难过。 如今,又发现夫人其实还没成亲。 明天还能有什么好事?他都不敢想。 反正最坏的事情没发生,他觉得江时洲都有些可爱了。 贺知煜就这么一路心情愉悦地去找了江时洲。 “怎么是你?”江时洲开了门,狐疑道。 贺知煜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夫人说了,让我替她招待一下你,她有事。” 江时洲冷嗤一声,不可置信:“怎么可能啊。” 贺知煜却很是大度:“她真有事。江大人,不要这副表情,我们是同僚,又不是仇敌。休沐难得,走,我请你吃饭去。”说着,不由分说拉上了江时洲走了。 两个人都没用早饭,贺知煜寻了个气派酒楼,拉江时洲进了雅间,询问江时洲想吃什么。江时洲没有多少用饭的心思,只说随便,贺知煜便听了小二的推荐,豪气地点了不少菜。 江时洲看见陆陆续续上了一桌菜,且大多是荤腥,搞不清贺知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提醒道:“这是早上。贺大人一大早就要吃得……如此荤腥吗?” 贺知煜笑了笑:“前两年一直食素,再加上战场上经常消耗太大,瘦了些。现如今我得补回来,免得以后夫人嫌我瘦了。”他看向江时洲,又道:“再说了,我得替夫人,好好招待江大人啊。” 江时洲有些不悦:“哎,我不是和你说了,我们已经成亲了吗?能别再做逾矩称呼了吗?” 贺知煜却不在意:“你诓我的,我早知道了。”他又微叹了口气:“唉,我也是关心则乱,本该早猜到的。” 江时洲昨日一时冲动,说了此言,其实自己心中也深觉不妥,见贺知煜说破,也没有强烈辩驳,只问道:“这还是能猜的?” 贺知煜深深看他一眼,道:“你没成过亲,你不懂。” 江时洲越发看不懂贺知煜,一脸狐疑:“不懂什么?” 贺知煜理所当然道:“你常年在汴京啊,好不容易来了,也不做什么正事,就这么到处闲逛啊?很是奇怪。” 江时洲有些不解:“我正在休沐啊,自然没什么正事。不闲逛做什么?” 贺知煜不欲再多言,看江时洲没吃什么,拿起公筷给他夹了块炖牛肉:“不懂正好。” 江时洲看他奇奇怪怪的样子,心中有些不爽,没好气道:“谁同你说的没有,我们就是成亲了,千真万确。” 贺知煜仍是不信:“若是真成亲了,你叫她一声‘夫人’我听听?江大人是光风霁月的君子,我信你不会乱喊。”说完,贺知煜放下了夹菜的手,一双眼睛凝神盯着江时洲。 江时洲心道这有何难?可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还真是个要脸之人,他看贺知煜喊的轻松,但若让自己这么假作称呼,还真是有些说不出口。 但他看贺知煜静静盯着他,觉得自己此刻不能输,硬着头皮声如蚊响道:“夫……” 霎时,一道寒光擦着他的下耳飞过,江时洲感到颈边一阵冷意。 他侧脸,一把冷刃如霜的剑就在他颈侧。 贺知煜冷冷道:“让你喊你还真喊啊,江大人。” 江时洲觉得自己一生的好教养都在这个人身上用完了,皱眉道:“贺知煜你没病吧?” 贺知煜收了剑,又恢复了如常神色:“其实……你早就没那么执着了。” 江时洲放下筷子,冷嗤一声:“我和阿笙之间的事情,你又怎会知道?” 贺知煜幽幽看着他:“三年了江大人,金人 都退兵了,数十万的流民都安顿好了。你这么点事情,居然还没想出办法办好,那便是永不会办好了。用兵之道,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你已然是到了力竭之时了,现在不过是习惯驱使。” 江时洲不甚认同,只哼了一声,没说话。 贺知煜又分析道:“其实,想想看,以前你也并不十分执着。我记得,我和夫人成亲三年的时候你才出现吧,那之前你去哪儿了?江大人谦谦君子,便是有阴错阳差在先,或许也因为一时激愤入仕,但你人品如此,也断做不出平白毁人姻缘的事情。你应该是到了内阁以后,熟悉了官场,才渐渐了解到一些内情,知道过去的永安侯府是个什么样子吧?我猜,你该是那时候,才又觉得自己于情于理,可以插手了吧。” 江时洲看了他一眼,仍是没有说话。 贺知煜总结道:“江大人喜欢我夫人不假,但更多的,你这是对自己青梅竹马的仁义。” 江时洲一直没说话,听了这话却有些黯然:“你也知道,我们才是青梅竹马。” 贺知煜看着他,叹了口气道:“我自然知道。过去,我便是想得到的太多,才做了许多混账事出来。如今我早就想通了,那都是她的来时路罢了。若没有江大人,夫人从前可能过得更艰辛。” 江时洲侧眼看着他,脸上无一丝笑意:“你想说什么?替她感激我?” 贺知煜勾了勾唇角,道:“我有什么资格替她感激你,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 他目光灼灼,看着江时洲道:“但江大人,其实比起做她的夫君,你不过更想做她的江宛哥哥吧。你已经做到了,没有人可以抢得了你在她心里的地位,我也不会再动这个心思。你也看到了,她连你当面撒谎说你们已经成亲都不会反驳,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吧?但这跟想要和一个人长相厮守无关。你又何必非要拖着不放手,时间久了反伤了情分了。” 江时洲沉默了良久,自嘲一笑,道:“我竟不知贺大人有如此口才,倒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贺知煜平静道:“没什么口才不口才的,说几句真话罢了。我同江大人吵过多少次了,有用吗?彼此闹得难堪罢了。不如摊开来说几句真心话。只是,你可以做到成年累月不见她,我却不行。我需得日日都让她在我身边,做我的夫人。” 江时洲面上流露出不屑之色:“贺大人此言,倒像是成竹在胸一般。其实阿笙早就把你忘光了吧。” 贺知煜轻声道:“我们从前关系很好,夫人很是心悦于我,未来也是一样。” 江时洲觉得他是在说梦话,嗤道:“你别逗了,你哄哄旁人还好,你哄我?” 贺知煜却有些不在意,笑了笑:“我其实是哄我自己。我若自己都不信,这件事还如何做?但我早晚会把它变成现实的。” 江时洲冷冷地看着他,道:“那你配吗,贺知煜?你以前都是如何做的,你以为我忘了吗?” 贺知煜看着他,坦诚道:“孟子说,‘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不知道江大人有没有听过我这几年的事迹,我是真心悔过。” 江时洲有些不屑地笑了笑:“你们做将军的是不是都喜欢给人洗脑啊?为了……鼓舞士气?” 贺知煜没在意他语气中的讽刺,道:“顶多也就是……把将士们心中本就有的想法放大而已。” 江时洲给自己盛了碗粥,叹道:“贺大人,你别同我说了,我不是你那些将士,可不信你的话,你快些吃吧。” 贺知煜笑了笑:“江大人是聪明人,强努着自己做一件事,是很难的。这世上的感情有许多种,你做她的娘家人,也是一样的。我们其实也可以是朋友。” 两个人用了饭,也没什么去处,还当真是一起结伴溜达起来。 贺知煜提议去看戏:“江大人,咱们一同找个戏园子看戏吧。” 江时洲道:“这汴京的戏都不够看吗,你跑到盛京来看戏?” 贺知煜心情实在不错,笑道:“我在汴京哪看过啊。莫说是这几年打仗,也没在汴京待着。便是从前,家中母亲不允我做这些闲散之事,我也从没主动看过,也只偶尔家中办了宴庆大事,请戏班子来的时候,才寥寥看过几次。” 江时洲也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便道:“行吧。” 两人问询了路人戏园所在之处,得知不远处便有一处大的,便一同溜达着过去。 中途遇见一处书肆,贺知煜颇感兴趣,在书肆中闲逛。 他对江时洲道:“江大人博览群书,能不能帮我挑些……话本子。” “话本子?”江时洲觉得贺知煜和自己记忆中的人越发大相径庭:“你为何还会要看话本子?又是要看戏,又是要读话本,贺大人还真是休假来了。” 贺知煜却拿起本《文君夜奔》翻了翻,道:“我这人寡淡无趣,性子又冷,也不懂如何与女孩子相处。先天不足,后天便要补齐,我应当努力学习一番。也不知看这些有没有些用处。” 江时洲一时无语,也有些嫌弃,把头撇向一边:“我没那么好心,还要帮你挑。自己选吧。” 贺知煜也没在意,只道:“江大人别如此敌对,其实我们可以是朋友。” 他拿了几本结了账,两人便去看戏了。 这一看便是一天,贺知煜点了几出缠绵悱恻的爱情戏来学习,什么《西厢记》《碾玉观音》《天仙配》看得津津有味,还有些盛京当地的爱情传说。江时洲却对这些老生常谈无甚兴趣,看得哈欠连天。 看到最后,江时洲终于受不住,对贺知煜道:“贺大人在此看吧,我先回去了。” 贺知煜看他要走,可一出《天仙配》刚唱了一半,道:“好。” 江时洲出了门,畅快吸了口外边的新鲜空气。 他听了一天的戏,整个脑子都有些嗡嗡作响,自言自语道:“谁有空陪你在这儿学这些无用的东西。”转身朝盛京的碧泽湖边去了。想来阿笙忙了一天,晚上应该还是有空来赴约吧。 他前日便已约了李笙笙一同乘船去湖心岛看花灯。 果然,江时洲在湖边等了一会儿,便看见李笙笙来了,他笑着朝她挥手道:“阿笙!” 李笙笙手中拿了提前买好的船票,冲他嫣然一笑:“得亏是前日便订下了,人多得很,现在却是买不到了。” 两人一同上了游船。 船刚刚开离了岸边,江时洲忽然感觉身后有人抱住了自己。 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忽然眼前一花,那人似有些轻功功夫,竟带着自己飞离了船,又回到了岸上。 江时洲一回头,果然是贺知煜。 他想要抽动自己的身体,却被他箍住,动弹不了。 当船越发远离岸边,贺知煜才丢下他,自己却跑了几步助力,又一个飞身跳到了船上。 江时洲气急,却眼睁睁看着船离岸边,自己没有这般功夫,却是再也过不去了。 他冲船上的贺知煜怒喊道:“贺知煜!不是说是朋友吗?” 贺知煜却笑了,远远回他道:“偶尔也是敌人!” 第56章 追妻 伤害你的人,我亦无法原谅。…… 李笙笙看到刚刚发生的这一幕, 又看了看在她身边站着,一脸笑意的贺知煜, 觉得一切恍若幻觉。 旁边这个人,顶着一张贺知煜的脸,却时常流露出让她觉得陌生的表情。 早上的时候就是,现在也 是。 李笙笙不由得想在记忆中搜寻能和眼前人对得上的神情,搜肠刮肚也只搜寻出寥寥片段。 她大概也是见过他笑的。 比如似乎某次给他送汤时,好像是朝他要月例银子,他便笑得莫名其妙, 让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令人觉得好笑的话。 不过太久远了,久远得让她记不清是真的发生过,还是记忆的错乱。 贺知煜今日的心情实在是太好, 他自顾自开心了片刻, 察觉李笙笙满脸不解地看着他,忽然心中惊觉:我刚才这是做了什么? 他看到江时洲从戏园子里起身要走的时候, 虽没问什么, 其实偷偷上了心。他悄悄跟着来到了湖边, 发现果然江时洲是跑来见夫人了。一时没有忍住,便做了刚才的举动。 早上他和江大人说的话, 确是真心话。但理智是一回事,行为又是另一回事, 他有些管不好自己。 “我……”贺知煜收起了笑容, 换上了日常的清冷神色, 多年的习惯遗留开始让他给自己的行为做合理的解释:“我……”可确实在想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干脆开始瞎编:“江大人下午说他有些晕船。” 李笙笙才不信他拙劣的鬼话,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果然还是以前的贺知煜, 不管做什么都得师出有名。 但她的礼貌已经彻底用完了,无法再客客气气的喊什么“贺公子”,面上已染了些薄怒神色:“贺知煜,你到底想做什么?” 贺知煜看着她已然有些生气的样子,没敢说话。 李笙笙语气中已有些不客气:“是我有什么话没说清楚,让你误会了吗?” 贺知煜轻声道:“没有,你说清楚了。” 李笙笙压了压脾气,但想着自己也不能太不客气,耐着性子说道:“那你这是做什么呢?我与友人相约游玩,碍着你什么了呢,要如此捉弄我们?” 贺知煜解释道:“也……不是捉弄吧,就是白日同江大人一起逛了逛,有些熟悉了,就……开个玩笑而已。” 李笙笙心道你居然还会和人“开玩笑”,有些不悦:“我也不想看了,想回去了。” 贺知煜为难道:“可也……回不去了呀,你看这船,开出好远了。我刚才问过了,要返回最快也得一个时辰之后了。” 李笙笙也有些无奈,知他说的是实情,但仍是替江时洲感到愤慨,一时无话。 贺知煜看她没有说话,试探问道:“你同谁游玩不是游啊,我也是从汴京千里迢迢过来的。我们一起游玩不也可以吗?” 李笙笙看着他,烦闷从心而生:“为什么我要与你同游?很是奇怪,我和江公子是朋友。” 李笙笙说完这句话,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和贺知煜之间,其实是那种无法和和气气再做友人的关系。 什么心平气和,什么大度宽容,她有些装不下去。 假作一时还是可以的,但让她长时间客客气气地把他当做一个许久未见的朋友,又是笑颜如花地招待,又是平和友善地聊笑,一起闲逛,一起用饭,她觉得难以办到。 李笙笙是那种做事喜欢留有余地的人。除非像永安侯那般真的把她逼急了的人,其他人她都不愿当做什么真正的敌人,在她能做到的范围内,能谅解的她都不愿追究。 但此时,她忽然发现自己心中仍留着些微难察的怨恨。 平日里全然没有,见到这人在眼前不停晃悠,便在那些封存记忆打开之后,又开始有些冒头。 怨恨这人当年没有护好她,让她在永安侯府里举步维艰。 怨恨他冰冷如霜的性格,让她出尽百宝才能讨好。 怨恨他说要娶公主。哪怕那个时候她已经决意要走了,哪怕她知道这件事根本就是一场滑稽的闹剧。 对,要娶公主,这件事才是她最耿耿于怀的。比他不能反抗他那个爹还让她觉得可恶,可恶至极。 你现在又说什么这里那里的只有我一个夫人,现在说这些话到底有什么用,到底还能改变什么。以前还不是说想娶公主。 娶你的公主去吧。 不过这种怨恨也并不多,只是让她有些烦闷,还没有到让她想指着对方的鼻子大骂一通的程度。 她仍想保留体面,客客气气说一声“再见”。不过此时她仍是有些不悦。 两人一时无话。 贺知煜悄悄看着她阴晴不定的脸色,想起几年前他费尽力气想让夫人为自己生一次气,说了让两个人之间最不能说,以致于无可挽回的话。 如今自己可真是求仁得仁了。 她又生气了。依旧是和自己想要的相差十万八千里。 船到岸了,李笙笙心中烦闷,自顾自地上了岸,也没等贺知煜自己便往前走了。 贺知煜一直觉得自己的不爱说话只是一种选择,是“不爱”而不是“不能”,从小的规训让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并不重要,说出来也是无用,那还不如不说。但如果是需要说话的时候他还是也可以侃侃而谈的,尤其是为一些正事。 但他发现自己面对夫人却是真的说不出多少话来。 自己那些面对旁人、面对正事可以做到的据理力争、条分缕析全然失灵了。 他心中很是着急,想解释些什么,可越想说越觉得哪句话都不对,只能默默跟在李笙笙的身后。 李笙笙知道他跟在自己后边,很想回头说“你别跟着我,不想同你一起逛”,又觉得其实人家虽然做得事情有些不靠谱,但也不算错得离谱,自己若是如此做实在太过不礼貌。 两个人就这么别别扭扭地走了一段路。 贺知煜终于想到一个可以聊的话题,也不敢再追着李笙笙叫夫人了:“云芍……” 李笙笙忍了忍脾气,微笑道:“叫李娘子吧。” 贺知煜又道:“笙笙……想吃些东西吗?那天无意中听见你说……喜欢吃些街上卖的吃食,我看这里有卖些。” 李笙笙也懒得再纠正他,由得他爱叫什么叫什么吧,假笑道:“怎么贺公子连这个都知道呢?所以你之前几天也跟着我吗?你到底要做什么呀?你堂堂一个世子怎能如此做呢?很是没有礼数的。” 她说完,又道:“还有,我说了让你别再为难江二公子,你也答应我了,你现在这又是做什么?你有什么不满意,冲着我来就好。” 贺知煜解释道:“我没有为难他。”他心道不过抢了他的船票而已,也不值几个,算不上为难吧? 李笙笙却不买账:“这便是为难了。” 贺知煜也没再继续解释,拉了拉她的衣袖,道:“这边有个糖水铺子,进去尝尝?” 李笙笙抽出了衣袖,简单道:“吃不下。” 糖水铺子门口的小二看见两位站在门前,询问道:“二位客官,用些糖水吗?” 李笙笙还没来得及说话,贺知煜道“是”,便又拉上了她的衣袖进去了。 李笙笙没用晚饭便过来了,也是有些饿了,见小二一脸的热切,也没再挣脱。 两人坐定,李笙笙心道反正是进来了,不如索性把自己想吃的全点上,七七八八点了不少,一会儿便上齐了。 她专心拿着碗蜜豆奶冻一勺勺舀着,故意不说话,想看看对面这位到底能沉默到几时。 贺知煜犹豫了许久,道:“其实,只是想同你说声抱歉。” 李笙笙浅笑了一下:“那我收到了。” 两个人又是无话。 贺知煜看她吃得专心,轻声问道:“那药……还需要吃吗?” 李笙笙怔愣了一下,疑惑道:“什么药?” 贺知煜垂下眸子,道:“就是从前,不是因为戴那镯子,伤了身体,需要吃药吗?还在吃吗?” 原来说的是这事,她都有些忘了。 大盛这边颇有些游医,擅治奇难杂症。到了此地之后,机缘巧合之下,她寻到了一位民间高人,擅治夫人之症。给她重新开过药之后,需要吃药的周期从三年缩短到了一年多,她早已不吃许久了。 也不知贺知煜后来是如何得知的这事情。 李笙笙轻笑了一下,道:“谢谢贺公子关心,已经好了。但你既然知道了此事,便该知道我从前在侯府中都过得什么日子。” 贺知煜低声道:“不止是这个,其他我也知道了。” 李笙笙有些没有想到,但她不知道他能知道到何种程度,时过境迁,自己也不愿再搅和人家的家务事, 坏了人家的亲情关系,只试探问道:“那还包括什么呢?” 贺知煜猜到她想问什么,直言:“包括从前永安侯想害你的事情。” 李笙笙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连此事他都已经知道了。 她安静地一勺勺挖完了碗中的奶冻,又换了一碗黑芝麻汤圆子。 明明周遭很是嘈杂,充斥着吃糖水人们的笑闹,却又仿佛很安静。 李笙笙有些看不懂贺知煜。 她本以为他是得知了她没有死,要来找她算账的。且便是如此想,她也觉得定不是专程为了算账而来,这千里迢迢的实在是有些小题大做,定是因为有些其他的事情。 比如他随使团过来出使,偏巧发现了她;再不济也是来此游玩,阴错阳差找到了她。 可似乎不是。 也许如他所说,是想来致歉的? 她觉得这个倒是有可能,符合他规规矩矩的性子。这种正正经经的理由倒是值得他如此远地跑一趟。 也许终有一天他知道了当年真相,知道了她曾有过的无奈,受过的伤害,想要来替自己那些伤害她的家人说声抱歉。她虽有些怨恨,但知道其实他本质上是个正正经经的好人。 “你别光吃那一种,全都尝尝吧。”贺知煜见她只挖着那黑芝麻汤圆子,把桌子上的糖水点心都朝她推了推,又递给她一个勺子:“吃不完剩下的给我。” 李笙笙却放下了手中的勺子,语气和缓了些,道:“贺知煜,你刚才的道歉,我刚刚说收到了,其实是也不是。” 她继续说道:“表面上呢,是收到了。但我也没那么大度,可以因为你一句抱歉就在心中把一切都一笔勾销。我不知道你今日所来为何,是给自己求一个心安么?但我可能让你失望了,我没办法原谅你爹对我做的事情。至于你,” 她顿了顿,决定把之前心中的那丝怨恨忽略不计,道:“许多事情本也不是你的错,我分得清楚。这点你可以放心。” 她说完这些话,发觉自己不想问的太清楚。 其实她心中一直有些不敢让贺知煜知道永安侯那些事。 当年是,现在也是。 她当年就问过自己为什么。是不想让他为难? 不是,她没有那么好心。 是害怕让他知道之后,需要两相抉择。她怕到了那时候,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在他心中,根本就不重要。便是他知道了,恐怕会有些难过,会有些质疑,可最后仍是对他父母的妥协。 感情是经不住挑战的东西。 便是早就此去经年,她已心无波澜,但仍是不愿知晓答案,破坏自己心中最后的一点美好。 像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不知道,便是不存在。 她所求不多,甚至允许那些事情默默发生,别让她知道便是。 她有些怕他此刻把这最后的答案说出来。比如“父亲当年也有苦衷还请你能谅解”“其实父亲他当年不是那个意思你有所误解”“你当年不也射了他一箭为何还要揪着不放”,哪一句都足够把她藏在心里的一丁点最后的好撕得稀烂。 李笙笙开始想要转移话题,她也递给贺知煜一只勺子,道:“你也尝尝,盛京的糖水很是不错,与汴京不同。” 贺知煜接了过来,语气平和道:“他已经流放了。” 李笙笙惊了,确认道:“谁?” 他似乎没有很在意,自然地舀了一颗圆子进碗中,抬头看着李笙笙道:“伤害你的人,我亦无法原谅。” 第57章 追妻 再做我夫人吧! 李笙笙听了这话, 心里连连惊奇。 永安侯流放了?这可能吗?那个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永安侯? 虽然三年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也不至于有如此大的变化吧。 以及就算是真的, 恐怕也是永安侯自己咎由自取,被抓住了什么把柄,也不该和贺知煜有关吧?他那么尊重乃至敬仰他那个爹,还曾因为李笙笙言语不敬不悦。 贺知煜说完这话,却似乎浑然未察,又低头专心吃起了圆子。好像他刚才说的话再自然不过。 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说也不说得详细些。 李笙笙没了吃东西的心思,看着贺知煜修长而有线条的脖颈上喉结随着吞咽滚动, 忽然想起件十分不合时宜的事情。 她想起自己和贺知煜圆房的那天,这人平时闷不作声,那天却毫无铺垫, 十分直白地对着她说什么“孟氏, 我们今日圆房吧”,让人讨厌的很, 现在想来亦是哭笑不得。 不过距离这么近看, 他长得确实是不错。 英气俊朗, 眉眼清俊,虽是有些清冷气质, 但这份姿色可堪担任她首饰店门口的迎宾,和自己那个美少年小徒弟可谓是各有千秋。如果贺知煜想来, 她觉得自己可以开出一个堪称丰厚的价码。 李笙笙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冒出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被自己逗笑了, 恢复了胃口,又挑挑拣拣着自己喜欢的每样吃了两口,也没有急着再问永安侯的事情。 她不想听到的话他没说,她便觉得足够了。 永安侯流放了, 她虽觉得是件稀罕事,但说到底这事情已然过了太多年,知道个结局也就罢了,至于个中细节,她无甚兴趣。 她拣完了,对贺知煜道:“你说的,可要都吃完,不要浪费。” 贺知煜看了看,笑了笑:“这也没什么东西。早上和江大人用完饭,中午他说不饿,到现在都没用饭。” 贺知煜抬头看着李笙笙,忽然道:“其实……我还有话想说。” “笙笙姐!”一个悦耳响亮的少年声音传入贺知煜的耳膜。 贺知煜转头一看,说话的大约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那少年生得昳丽,人群中十分扎眼。 “阿染!”李笙笙也转头,看见了那少年:“你怎么也在这里?” 那少年走过来,语气中带些娇嗔道:“笙笙姐这几日不在,事情全都丢给我,自己却是在这里看花灯呢。” 李笙笙温柔一笑:“好,赶明儿让你休沐。” 那少年却笑道:“我不要休沐,要和笙笙姐一起筹备竞选皇商之事。只是我得和笙笙姐一起准备,才有意思。”说着他自顾自地坐在了李笙笙的旁边,把手里一盏玲珑可爱的兔子灯递给李笙笙:“看,本来是不得闲的,今日是特地早早订好了船票,抽空过来给笙笙姐买灯的,好看吗?” 贺知煜觉得这少年说话也太直白夸张,十分不妥,这些话他觉得自己便说不出口,皱了皱眉头。 李笙笙却浑然不觉,笑了笑,朝贺知煜介绍道:“这是我徒弟,阿染,今年刚满十九岁。” 那唤作阿染的少年好像这才看见李笙笙对面坐着的贺知煜,他刚面对着李笙笙的笑容散了些许,一双桃花眼并不友善地上下打量了贺知煜片刻。 那少年又勾了勾唇角,问道:“你是谁呀?”他又转头对李笙笙道:“笙笙姐,不会又是哪个想来同你提亲的吧?之前不是说好了,都得我帮你把关吗?” 李笙笙倩然一笑:“不是,一位故友。” 贺知煜面上客气道:“你好,鄙人姓贺,名炎,字知煜。”心中却暗道不好,听这少年的意思,仿佛平日想求娶夫人的人颇多。 贺知煜暗暗叫苦不迭,这白日里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了些由头去劝了江大人,都还不知效果如何,这晚上又冒出来其他人。且莫说是他人了,便是眼前这少年,瞧着便颇有敌意。 可他一想也是,夫人美貌聪慧,优点无数,这都几年过去了,怎会还等着他这个无聊无趣又伤透了她心的冷淡之人?没有再成亲已是万幸了。 他实在是太晚才意识到,是老天可怜他这个世子当得难受,才把夫人送来到他身边。 他竟然开始还嫌什么孟家动机不纯背信弃义,还自以为是好恶分明,不喜欢这夹杂着乱七八糟的算计的婚事,先冷落了她一年,还想要和离。 还一直同自己说,其实自己不喜欢长得好看的,只喜欢性子纯良走正道的。从前到底在装些什么啊? 贺知煜不太敢回忆。他的幸运已经被自己作没了,被老天收回了。 唉,悔恨,悔恨,悔恨。 贺知煜觉得自己的心绞之症又要犯了。 那少年听他言语,似粲然一笑,面上却又带了些讽刺,一副恍然大悟状:“哦,原来是 从前欺负笙笙姐,同笙笙姐和离了的那个。” 李笙笙惊奇道:“你还知道谁同我和离了?” 阿染却道:“我关心笙笙姐,当然知道。”他冲李笙笙笑了笑,许是因为一双桃花眼的缘故,笑中带了些勾人的魅气:“我偷偷看过你的和离书。” 阿染抬起双眸,又对贺知煜道:“你现在又来做什么?后悔啦?想追回笙笙姐?没门!我不同意!” 李笙笙听他言语越发出格,阻拦道:“阿染,乱说什么呢,贺公子途经盛京,我们不过叙叙旧,你不得无礼。”又对贺知煜嫣然一笑:“他不过孩子气,你别同他计较。” 好客气。 那语气,仿佛他们两个才是家人。同他不过是客气的路人。 贺知煜很想说“他不是乱说,我是啊,我就是后悔了,后悔得不得了,我就是想要你回我身边”,可他看着周遭人群嘈杂,那唤作阿染的年轻人也灼灼盯着他,他有些说不出口。 贺知煜的心陡然跳得快了起来。 还是说不出口,好难。 说不出口就没有夫人了。必须得先让夫人知道自己是如何想的。他暗暗告诫自己。 硬着头皮说呗,要脸还是要夫人?要夫人。 贺知煜艰难开口:“我是……” 他刚一张嘴,外边一阵轰隆之声,接着又传来一阵欢呼,压过了他的声音。 “笙笙姐快看!外边在放礼花!”阿染指着窗外道:“离中秋还有段日子呢,今年可真是热闹,这么早就上了花灯不说,还有如此花样。” 他又探头往外看了看:“笙笙姐,外边还有杂耍喷火的,咱们快出去看吧。” 李笙笙对他一笑:“好。” 她刚刚似乎隐隐听到贺知煜说了两个字“我是”,是什么?不会是想说就是后悔了吧…… 难道他同江时洲争辩时说的话不仅是为了气对方?看他这几天的行为,以及那天盯着她的眼神,若要如此说也不是没有可能。 隔了这么多年了,这又是忽然折腾些什么呢? 李笙笙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劝贺知煜不要作此妄想。 想要同她成亲的人多了,贺知煜算哪个?她甚至不想在自己心里的名册里给他排个号。 从她离开,差不多有三年半了吧?三年半都没发现她其实没死,可真是对她有够用心的。但凡这三年半之中,他能有一次踏进他们曾经住过的地方,看看她曾经用过的东西,也早该发现了。 他那个爹流放了,不管同他有没有关系,她觉得自己的怨恨可以稍微减减,但仅此而已。 现在能开口说话了?可是她不想听了。 所以也就别说了吧。 李笙笙站起身,对贺知煜道:“贺公子,我们先出去看了。” 贺知煜抬头道:“哦,那我一起去吧。” 李笙笙嫣然一笑,看着桌上还剩不少的吃食:“贺公子不是说要吃完吗?这还剩许多呢,我最看不得浪费了,”她抬起一双杏眼,盈盈看向他:“还请你,履行承诺。” 阿染站在旁边道:“你们叙旧也叙完了,我们要走了。看在笙笙姐的面子上,同你说声再见吧。”说完便和李笙笙一起出去了。 贺知煜有些无奈,慌忙喊小二把剩下的东西都打包了,拎着食盒追了上去。 阿染看到他又过来了,有些不悦:“你怎么又来了,刚才不是说了再见了。” 贺知煜没理他,打定心思今日必得和夫人说个清楚,上前了几步,想离她近些。 李笙笙有些不想理他,故意闪了身离开了,问阿染:“阿染,你在哪里见到我的和离书?” 阿染:“在李府啊,素月不小心说漏了嘴,才告诉我地方的。上次我去府里送那批珍珠头面的样货的时候偷偷去看了。”他一双桃花眼不屑扫过贺知煜:“上面的签名很是清楚呢,我才印象深刻。哦,那字写得是不错。还有一个叫做永安侯的印章,好是气派呢。” 他故意在面上做出一副胆怯样子:“侯府高门,叫人生畏。咱们这些商贾可高攀不起。” 李笙笙微蹙了下眉,斥责他道:“没大没小的,不要直呼素月,也该喊声姐姐。还有,不要这么妄自菲薄。” 阿染却笑得纯真一片:“是,笙笙姐说的对,不能妄自菲薄,只怕是有的人自以为是看轻我们。但我只认笙笙姐这一个姐,旁人都不是。”他又道:“断不能让旁人欺负了去,谁敢欺负笙笙姐,我便同谁拼命。”说完,一双明亮眼睛中似现出些狠厉,挑衅似的看着贺知煜。 阿染是大概两年多以前,李笙笙好心收留当学徒的一个孩子。 当年她在汴京,听了江时洲当时给她张罗的几次商课,且她年少时也常看到江家传道授业讲学的场景,觉得很是不错。虽是主做首饰头面的生意,但仍是尝试开了个讲授经商要事的学堂。 她从永安侯处当年拿走了不少银子,延请名师、租赁地点、筹办课程都不在话下。一则给自己给他人习得此道行了方便,二则因为极为稀缺,也渐渐成了门好生意。 有个穿着破烂但是形貌昳丽的少年,便总是趴在窗边听课,且极为认真。次数多了,李笙笙看他真有兴趣,便邀他入内听讲,不要酬劳。可那少年是个性子倔的,觉得自己没交学费,总是不肯入内。 那时候李笙笙自己也刚到盛京不久,她同素月两个孤身女子,不愿给自己招惹些麻烦,便也没有强留。 后来有一次,那少年拖着一身的伤,又来了。他一边的漂亮桃花眼被打得青肿,走路也是一瘸一拐,衣服上的口子上血迹斑斑,叫人看着惊心。 李笙笙问他怎么了,那少年说自己叫阿染,父母都过世了,有匪人抢夺他母亲的遗物玉佩,他拼了命才夺回来。盛京的治安有些不如汴京,匪人洗劫乃是常有之事。 李笙笙自己亦是无父无母,有些动容,心中不忍便寻了大夫将他好生医治,莫年纪轻轻落下什么病根。又给他置办了新衣,管了几日饭食,都是些不值什么的东西。 可那少年后来医治好了,却跟着李笙笙不肯走了,她走到哪儿便跟到哪儿,说除了母亲从未有人待自己这样好过。李笙笙有些无奈,又看他情真,便收留他做了学徒。 阿染极用心也极聪明,说什么一点极透。且他机灵活泼,果敢中甚至带着一丝狠厉,适合做这一行。 且李笙笙渐渐发现,素月其实更喜欢专注做些设计珠花、梳理账目之类不需同人打交道的工作。但经商上的事情,她确需要个帮手,且需是个男子,帮自己跑东跑西,比如同供应原料的商家周旋,去采办器具的货场挑选,甚至在与其他商家签订契约时帮她撑撑场面。 她同素月两个女子,再如何也是有所不便的。阿染对她忠心,又恰能帮她分担,渐渐成了她身边除了素月之外最信任之人。 贺知煜看着这少年待自己仇敌一般的样子,有些无语。但想到这是同夫人亲近之人,也不好出言得罪。 贺知煜没理他,可是几次想靠近李笙笙,不是被阿染挡了过去,就是李笙笙自己跑走了。 阿染还喋喋不休,不停与李笙笙聊起些盛京流行的首饰样式、常来采买的京中贵妇近况、经商学堂的招生人员爆满、以及李笙笙唯一一间湖边书肆进项不佳的事宜。 贺知煜听出来了,他是在用这种方式不断提醒自己是个局外人,什么都不了解,勿要靠近。 “你躲我做什么?”他终于趁阿染在前边摊子上低头挑些新奇小玩意儿的瞬间,一把拉住了李笙笙,两人闪身进了暗色的巷子。 李笙笙转身要走,又被贺知煜拉了回来,他贴近了她,又用一手支住墙,以防她逃走。 贺知煜离李笙笙有些近。他的呼吸很轻,仿佛就落在她颊上。有些热。 他还在用那幽兰松 柏香。他到底是从哪里弄的?李笙笙脑子乱乱的。 “躲我做什么?”贺知煜轻声问:“怕听见什么?可我今日偏要说。” 李笙笙稳了稳心神,仰头看他假笑道:“贺公子勿要妄言,我几时躲你了?时间差不多了,当回家去了。” 贺知煜却恍若未闻,盯着她的唇,轻轻笑了一下。 李笙笙一阵脸热,猛的推开了他,喊道:“阿染!” 阿染已然发现两人不见了,听见她声音,又见李笙笙跑了过来,后面跟着贺知煜,怒道:“干什么你!” 李笙笙心中烦乱,一路快走到了岸边,抬脚便上了船。 阿染紧跟着她上去了。 贺知煜也想跟上去,却被阿染拦住了。阿染冲他怒道:“你坐旁边那个船!不要打扰笙笙姐了!” 贺知煜也没有再强跟,由着他们的船离了岸。 李笙笙站在船边,看岸上的贺知煜站在灯火阑珊处,他玉立于岸边,眼睛一直未离开自己,像一个幻影。 李笙笙想要转身朝船中心走走了,忽然,她听到贺知煜的声音在喊她。 “李笙笙,再做我夫人吧!” 第58章 追妻 你知道我的生辰吗 李笙笙回到了李府之中。 她给自己置办府邸的时候, 满心欢喜,悦然快哉, 曾想过要给自己的府邸起个悦耳诗意的名字,和男人们起的名字相比,要更秀雅更巧思,有女儿家细腻的浪漫在其中。 但最后她仍是简简单单叫了“李府”,李,是她娘亲的姓氏,她觉得这干脆利落的两个字, 象征着她们两个人的自由。 不过,这几年李笙笙却是个少在府中停留的人。 全然游山玩水以及在府中安安稳稳闲暇的日子她过了一阵,觉得颇有意趣, 但又感兴味不足。 这些于她来说, 点缀日子尚可,却难以撑起生活的全部。她仍需要做成事情的快感、落到实事的扎实以及与能力和财富、声名相伴而生的可堪策马红尘的自由感。 所以她仍是想往前走走看, 想看看自己究竟能行至何处。最后既享闲游之乐, 也享成事之乐, 未来也想看看是否有何新的趣味,可由着自己的性子与感受走走停停。这是她所理解的自由。 她喜欢经商, 便由着自己摆弄经商之事,不拘卖些什么。 她开了十三间商铺, 其中十家首饰头面铺子, 是她主要的营生, 或卖珠玉翡翠的贵重高货,或卖精致新巧的普通饰物,每家铺子针对的群体层次不尽相同;一家坐落于湖边的书肆,一家叫做“堂前燕”的琴行, 以及一家传道授课的讲商学堂,这些却全是凭着一腔喜欢,并无太多赚钱的心思在里面。 这几年,这些事情也足够她忙忙乎乎了,更何况她是个办事较真之人,其实之前在侯府也是,做了她便要做好。 所以其实她自己在府中的日子并不多,反倒很多事情是素月在张罗的。 素月是个性子沉静的细心之人,不过从前在侯府中做事由不得自己,也显不出她有何出挑之处。但后来到了大盛,孟云芍渐渐发现,素月其实是个不慌不忙,很有女子浪漫巧思的人。 大盛天气暖和,盛产花草,素月便在李府之中种了各式奇芳,四季不同,每每争奇斗艳,把李府装点的如置画中。又因为心思细腻,主要帮李笙笙管着些账目上的事情。 这几年,两个人同在大盛相依为命,关系越发亲近,仿佛亲姐妹一般。 李笙笙回了家,便先去找了素月。 “素月!我被人欺负了!”李笙笙撅着小嘴,在素月的屋子里坐下,微微蹙着眉抱怨道。 “谁敢欺负你呀?可是那安宝阁的张老板?又嫌我们抢他生意了?”素月放下手中正在缝的钱袋,有些好奇。李笙笙早已是办事老练的经商熟手,每天同各色人等打交道,按道理能让她受欺负的人不多,可看着她似乎又不是真的委屈。 “不是!”李笙笙道:“他算什么,上次盛京鉴宝会上,咱们的货品打了他个落花流水,我才不怕他!” 素月看她这好似生气,又不似真气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知道定是发生了些奇怪的事情,坐在她身边,笑着问:“这是怎么了?” 李笙笙一双杏眼冲她眨巴眨巴,忽然道:“之前没同你说,贺知煜来了。” 素月觉得这个名字很是陌生,仿佛有好久好久都没有听到过了。 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问道:“世子……世子怎么来了?来找我们麻烦的吗?” 李笙笙却想起贺知煜刚在岸边呼喊的样子,一面觉得他能做出这事来不可思议,一面又觉得他着实是有些傻气,小声说:“他……他拉着我不让我走,还说要让我再做他的夫人。” 素月听了这话觉得有些为难:“这么多年了,怎么忽然又跑过来提这话了呢,也不知世子如何知道我们在这里的。”不过素月仍是觉得李笙笙评价不公:“可这也不算欺负你吧。” 李笙笙有些烦闷,她又看着素月道:“你不知道!他还拿他那双烦人的眼睛盯着我瞧!盯着我的唇!到底想要做什么?气死我了,他怎么变得如此不正经了?”又补充道:“还有外面那么多人,他隔着老远喊我,都听见了说让我做他夫人。这便是欺负我了!” 素月有些想象不来这些画面,这能是世子做的事情吗?她实在无法把李笙笙说的事情和她记忆中的贺知煜等同在一起。 李笙笙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宣布自己的想法:“明日再来就要把他打跑。” 素月听她说起明日,却想起件麻烦事:“对了,有件事情同你说下。今儿齐盛街上的那家李记珠玉铺子的管事来找我,说最近总是有些人来寻麻烦,让我同你说一声,看看明天要不要让阿染过去瞧瞧?”她说完,又拿起了刚才放下的钱袋,准备继续绣上面的翠竹。 李笙笙一听是正事,道:“哦,阿染这两日忙着聊下南洲来的那批珠子的事情,我去看看吧,正好明日也有些事情一并办了。”她想了想道:“实在是最近多事走不开,过两日闲下来得给江宛赔罪了。” 李笙笙说完,却把眼睛又看向了素月,盈盈笑道:“让我看看,这钱袋是给谁绣的?瞧着便不像女孩用的东西,定是给沈工师!”李笙笙凑近了,一把抢了过来,道:“我不依!你得答应给我也一个!不然不还你。” 素月笑了笑,道:“哪个没有你的?真是。” …… 竹安见贺知煜正正经经坐于案前,一边放书,一边放记录用的册子,不停圈圈点点,还当是贺知煜又在做些公务上的事情。 竹安心中有些奇怪,侯爷休沐半年,人也都到了大盛,怎么还如此勤恳? 他给贺知煜备了些茶点,顺便悄悄瞥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原来侯爷竟翻着一本名叫 《良缘记》的书,那封面一团喜气,是红男绿女吹吹打打娶亲场景,赫然便是一本民间话本。 竹安再看贺知煜,一副若有所思专心记录的样子,心中霎时升起无数疑问。 贺知煜却忽然丢了笔,似乎有些无语:“这写得都是些什么?尽是无用。” 竹安心道一个话本子你还指望能写出些什么,不过看个乐子,但仍是问:“侯爷怎么了?” 贺知煜皱了皱眉:“你瞧这些情节,尽是一些家徒四壁之人机缘巧合与美人结缘,然后这美人便是三媒六聘都不需要,便于家中为之洗衣做饭,连这里面的神仙竟都是如此。这到底是缺个夫人还是缺个家中打扫做饭之人?” 他把几本话本放在一旁,道:“这些不好,再换。” 竹安看他认真的样子,出声问道:“侯爷……你这是,当真要与少夫人重修旧好呀?” 贺知煜看向他,理所当然道:“不是重修旧好,是好上加好。” 竹安这两日想了想,他虽心中对孟云芍不告而别很是不满,却也知道其实少夫人从前在侯府里也没少受罪。其实从前他心里也一直都是向着少夫人的,只是见贺知煜这几年实在是悲痛伤心,才生出些对孟云芍的怨怼。 说到底,不过侯爷自己难过罢了。如果他自己都能抛下这些恩怨,竹安觉得也没什么不可以。两人真能重修旧好,侯爷不会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少夫人也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处处受气,该是美事一桩。 想到此节,竹安又问道:“那侯爷怎么今日没有出去找少夫人,反留在这府中呢?” 贺知煜终于放弃了从那些话本子里寻些金玉良言,全都丢在了一边:“过犹不及。对于打仗来说,等待和准备也是作战的一部分,又没什么新事情日日磨着叫人厌烦。反正昨日我已同她说清楚了,我定是要让她做我夫人的。”他想了想又道:“不行,晚上再去看看她吧,看一眼就好。” 竹安却被他前边的话吸引了,惊奇道:“侯爷自己说的?” 贺知煜看向他,轻轻笑了一下,点点头:“嗯。” 竹安发觉贺知煜到了大盛之后有笑容的时候真是良多,亦是笑道:“这就对了嘛。” 竹安忍了忍,虽是觉得有些不敬,但于情于理还是得同贺知煜说道说道:“侯爷,竹安也劝你一句,你若是真的看重少夫人,当让她知道。不要像从前一般,什么都闷在心里。” 他似是有些犹豫吞吐,但最终仍是坦言道:“依竹安看,从前许多事,都是侯爷不肯说造成的。若是少夫人知道你看重她,也许都不会走。另外……若是旁人也都知道你看重她,兴许,对她态度也不会似从前那边。” 贺知煜认真看向他:“是吗?” 竹安诚心道:“是!竹安跟在你身边多少年了,侯爷是竹安的主子,若是从前竹安也不想如此说侯爷。可如今,好不容易两个人见了面,竹安是不忍心再看侯爷伤心难过了,该说的,还是要说的。” 贺知煜点点头,有些黯然:“你说的对,其实从前便想改掉了,后来却是没有机会了。” 竹安趁热点火道:“咱们也不是那油嘴滑舌之人,也不指望着能舌灿莲花,侯爷便把自己心中想的说出来就是了。若是一次都说出来有些难,可以先试着说一些,慢慢的许就好了。” 贺知煜深深看了他一眼,拍拍竹安的肩膀道:“竹安,我必要为夫人再办一场风风光光无事打扰的婚事,必不能再同当初那样草率,到时候给你留个好位置。” 竹安笑了笑:“侯爷同夫人能再结连理便是最好了。”他又问:“那侯爷今日去哪里吗?” 贺知煜想了想道:“看这些东西也是无用。不如找江大人去吧。” 竹安心里咯噔一下:“侯爷找江大人做什么?” 贺知煜淡淡道:“再让江大人给我推荐几本写得好的。”他看着竹安,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光:“今日我不见夫人,他也别见了。” 竹安干笑一声:“侯爷,你管得了江大人吗?难道要再同江大人争论去吗?” “不争论,我们现在是朋友。”贺知煜起身准备出门了,认真道。 …… 李笙笙早上出门没看见贺知煜,心道这人今日倒是没有出现,也没在意,便去忙碌了。 一直到傍晚,她才有空去齐盛街上的那家李记珠玉铺子。 她刚走近,正巧看见一个五大三粗肚子浑圆的中年男子吵吵嚷嚷,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大家看呐!这李记珠玉卖的都是假货!之前同我说,这玉簪是和田玉所制,结果却是便宜的玉髓,只是样式看着像,常人难以分辨。这是我送我夫人的生辰礼,真是不要脸的奸商,怎能行如此诈骗之事?!” 店中管事的嬷嬷道:“不要在门前大喊!若有什么事情,还请入内分辨个清楚!” 那圆肚男子却迟迟不肯,只是赖在门前大喊大叫。 李笙笙心知定是个故意闹事的,最近筹备皇商入选之事,可别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什么幺蛾子来,赶忙走过去,道:“我是李记首饰的掌柜,这位大哥,有何事呢?” “何事?看看你们这东西!以次充好,仗着我们不懂这玉器间的相似之处,便拿便宜的东西当做贵的卖!我这里还有当日采买的记录!”他一阵叫嚷。 珠宝首饰类的东西,确实容易有此类问题。看着样子相似的东西,其实里面大有门道。 但李笙笙一眼便看出,他手中那支玉髓做的簪子,并非李记出品,不过是个仿冒品。可看热闹的人群却是不懂,只瞧着样子像是李记出品,便有些信以为真。 李笙笙不慌不忙,上前道:“这位大哥,请拿来给我细看一番。” 那圆肚中年男子递给了她。 谁知李笙笙却趁他不备,一下把那簪子扔在了地上,发出“叮铃”一声脆响,折了。 那男子怒道:“看啊,这是心虚,想要毁灭证据了?” 周围的人亦是十分好奇,不知她此举是为何。 李笙笙却捡起地上碎成两段的簪子,高声道:“这簪子是玉髓所制不错,但却是他人仿造李记之物。其一,李记出品的所有首饰器物,都有沈工师同其管辖的十二名工匠雕刻的李记刻印。此刻印雕刻手法特殊,早已送呈商会备案可查,我李记愿出资,由鉴定会对比查看,两者区别。” 她又道:“其二,这玉髓断裂之处现冷光,色泽带些浑浊,乃是宁山所产玉髓。李记所有进货来源均已上报,以备税查所用,其中并无宁山玉髓,只有其他产地。据我所知,此玉髓样子莹润,却价格低廉,也并不是个易得之物,只有安宝阁近日有此批货物,用于制作玉件,我这里正好有前日买来的一件可做比对之用。亦可报鉴定会查证。” 虽此刻仍无鉴定查证,但李笙笙先是摔碎玉髓夺了声势,后又娓娓道来,在场的众人有所信服。 那圆肚男子听了她的话,没了气焰。他确是安宝阁的张老板雇来,故意抹黑李记招牌的。 李笙笙又冲他微笑道:“这位大哥说自己买这物什是给夫人做生辰礼,请问你夫人生辰几何呢?” 那男子忽然被她一问,怔了一下,随口道:“八月十五。” 李笙笙笑了:“八月十五还没到呢。你在我门口如此闹事,我铺中之人已去寻了官府之人,盛京的人口生辰年月皆于官府有记档。这位大哥切莫胡说,我查得到。” 那男子一听这话,自己刚不过随口编的借口,其实根本不知自己夫人生辰几何,干脆不认账:“老子干嘛要记这些劳什子的东西!?我管那婆娘生辰几何?” 周围人皆知他是来挑衅找茬的,开始指责那男子。那男子亦是想赶紧溜走。 李笙笙冷笑道:“如此污蔑于我李记,便向如此就走了?那也未免太轻巧了些!去同官府说清楚吧!” 她说完,几个李记的护 院立刻上前,制住了那男子,准备一会儿让官府之人带走。 那男子挣扎道:“别动老子!”却无人理他,李笙笙更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天色已晚,李笙笙没什么事情了,慢慢踱步回府。 她走了很久。 这过去的几年里,她已对这种场面颇为熟稔,早已习惯了一个人面对。 她又想起刚刚那男子。她也不过是盲猜,这世上之人娶了妻子回家,又有几人能珍惜待之呢?许多男子竟是连妻子的生辰都不知。 李笙走回自己门前,瞥了一眼等在门口的贺知煜。 “笙笙。”他喊了她一声。 李笙笙忽然看着他,没好气道:“贺知煜,你知道我的生辰吗?” “知道,”贺知煜不知道她为什么没头没脑地问这个问题。李笙笙的生辰他自然是知道的,不要说是从前便知道,自从李笙笙假死之后,各种地方都要用到她的生辰,他都有些希望把那些不太吉利的画面忘掉:“八月十七。” 李笙笙盯着他看了良久,面上的神情似有所和缓。 忽然她快走几步到了门内,转头冲贺知煜假笑道:“那你也从没为我过过生辰。” 说完,嘭得一声关紧了门。 第59章 追妻 夫人不是很是心悦于我的吗? “怎么忽然又拿出这和离书看了?”素月端了盆白瓣黄蕊的蝴蝶兰进屋子, 看见李笙笙一个人坐在内室里,手中拿着当年从永安侯府中带出来的和离书。 屋中昏暗, 她却连灯都没点,只愣愣地看着手中的那页纸。时间有些长了,但那页纸一直被她珍重放着,只当年逃遁时为方便携带中有几道折痕,虽拿出看过多次,但因保护良好,整张纸仍是光洁如新。 李笙笙见素月进来, 放下了和离书:“本也是没什么实际效力的东西,也没有送呈官府备案。不过汴京应也早没孟云芍这个人了,虽不算和离, 但这婚事也确确实实是结束了。” 她微叹了口气:“当年硬是要了这东西, 也是想让自己走得安心罢了,想时时拿出来警醒自己, 勿要让自己再陷入从前那般境地。我这人做事, 结束便是结束了。” 素月伸手点了灯, 坐在李笙笙身边道:“也是许久没见你拿出来看过了。” 李笙笙看向她道:“这不是见到贺知煜来了,又想起这些事情了。” 她把和离书收了起来, 放进了一个黄木雕花盒子中:“不过是同样的人,同样的性子, 难道我还要再上一次当不成?” 素月却笑道:“是这么说, 可偏又重新做了个和在那侯府里一样的黄木雕花盒子, 放自己珍重的东西呢。” 李笙笙把盒子重新放于摆物的木架上:“那可不一样,他有错,这盒子可是无错。” 素月停了半晌,忽然冒出一句:“对, 盒子无错,世子的眼睛也是无错。” 李笙笙一脸疑惑地看着素月:“这是什么话?眼睛有什么错不错的?”她不知所以地笑了:“他眼睛自然是无错,否则怎会看上我?眼睛该是很对才是。” 素月似是觉得十分好笑,一脸欲言又止的奇怪神色,但也没有说话。 李笙笙却被勾起了兴趣,笑着威胁道:“你说不说,不说我要挠你了。” 素月笑了半天,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说,最后没忍住道:“没什么,只是今儿去了趟兴源街上新开的那间铺子。发现你那门口的迎宾选的,同琼华宝肆还有其他有几个铺子门口的一样,都是一双明眸大眼,我早便觉得有几分眼熟。本也是没想起来,你那天说世子用眼睛盯着你瞧,我才恍然想起来。” 她带了些坏笑看着李笙笙,轻声道:“都是和世子的眼睛很有几分相似。” 李笙笙蹙着眉想了半天,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我便是觉得眼睛长得好看的是好相貌罢了,他恰巧符合而已。难道我还是比着他找的么?” 她不想再继续贺知煜的话题了,笑了笑,转移话题道:“给沈工师的钱袋做好没呀?还有我的?” 素月:“哪有时间,忙着核算新进的那批材料账目的事情呢,给那雇来的账房先生算了,我仍是有些不放心,自己仔细核对了下。” 她想起李笙笙说要去齐盛街上铺子的事情:“今日那齐盛街上铺子的事情如何呀?我听说又有人来寻麻烦?” 李笙笙没了精神,叹道:“唉,又是那安宝阁的张老板,不过是同一条街上一同做生意罢了,心眼小的同针尖一样。难道把我们搞倒了,就没有旁的做珠玉首饰生意的去了吗?也不看看自己铺子有何问题,总是一味找我们麻烦。” 素月也有些无奈:“也是看咱们都是女子,心里气不过吧,同之前那个常老板一样。不过上次咱们在那鉴宝会上,也是有些高调了,驳了他的脸面。” 李笙笙点点头:“也是无奈。咱们货品好,也得卖不是?鉴宝会那样的机会,一年也便只有一次,不光是在会上夺头筹,关键是得了名头传扬下我们李记的声望,同这要争皇商的事情是一样的。平时不愿闹得难堪,可这也是顾不得周全他脸面了。” 素月想了想,有些烦忧:“旁的倒是不怕,不过随便由着他闹些文章,你定是都能应付的。就是那张老板人品实在是差了些,怕是有些龌龊手段,还是得注意些安全。之前咱们那护院的管事马乔如今也不做了,还是得再多寻些人。” 李笙笙很是同意:“很是这么回事。我同张妈妈说一声,让她张罗下吧。” …… 过了两三日,李笙笙本约了江时洲,结果她去琼华宝肆的时候,人却不在。 李笙笙问琼华宝肆统管店中事宜的方管事道:“江公子呢?” 方管事递给她封信:“江公子给你留了信,说是有些事情,过两三日便回来。让我转交于你。” 李笙笙抽出信看了看,道:“哦,他说去趟临近的朔城办事。江宛可真是同我一般的事业心,人都到这里了又起了兴致来了解盛京这一带科举之策的反响,估计是看这边的新策有些新鲜吧。”她收了信,也没再说什么。 方管事却兴奋道:“李掌柜,今日咱们来了一位大主顾,说要买百件首饰器物!我说咱们这店中没有现成的,他说可以先签了契约,预付定金,然后再等一月内出货便可。只先拣着现货有的,拿上一些。” 李笙笙惊奇道:“百件?一次买这么多吗?” 方管事点点头肯定道:“是!但是说这契约必是要同您签订。我知您今日要过来,便也同他约了今日,人已请入雅室中了。瞧着便是位气派的贵人,仪表堂堂的,不知是不是哪位高门家的子弟,不过看着又有些不像本地人,许是外乡来游玩的。” 李笙笙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推门进去,那雅室中的人不是贺知煜又是谁? 他正坐于桌前,看方管事给他摊开在桌上的数件首饰器物,玉梳、金簪、项圈、玉佩等等,见到李笙笙进来了,抬头冲她清雅一笑。 还真别说,他这平时不爱笑之人,笑起来也是别有一番隽秀。 方管事介绍道:“贺公子,这位便是我们李掌柜。” 琼华宝肆上次贺知煜跑过来的时候方管事恰逢出去谈货不在,若是他知道贺知煜便是宝肆中伙计们口中传的那位为见李掌柜疯狂之人,断是不敢让他入内,可如今却恰巧被贺知煜钻了空子。 李笙笙看着他柔风拂冰的笑,对方管事道:“不卖这人。” 方管事惊了,这么大的买卖不做干嘛,他可是要拿提成过活的,好不容易遇上个意外之喜,提醒道:“掌柜,刚已核算了贺公子想要之物,预计至少八百五十两!” 李笙笙看贺知煜一脸淡如远山波澜不惊的样子,想起那天这人竟似是想要轻薄自己,空有一副清贵皮囊,有些来气:“那也不卖,送客!” 方管事看着李笙笙的样子,有些为难。除了寻常的月例银子,李笙笙还会额外再付十成之一的卖物所得于他,虽则是意外之财,但这可是八十五两啊! 他想起自己媳妇一直吵着想去风景秀美的海城看看,这八十五两可是足足够了的,媳妇该夸他一句能干。想到此节,仍是耐心劝道:“掌柜,这哪有开门不做生意的道理,贺公子 是诚心与我们交易。” 李笙笙知他心中想法,道:“你费了精力,却因我没成。这批货物的提成,我照常给你。” 方管事是个实诚人,也不愿生意没成,反让李笙笙自己额外出这笔,讪讪道:“那倒是也不用。”他仍是想促成这桩生意,两相满意:“掌柜,您再想想?” 贺知煜听闻,放下了手中的玉梳,平静道:“方管事,是不是因为你们这琼华宝肆的出品能力欠佳,一月之内制不出我想要之物,所以才不敢贩卖于我?” 方管事急忙否认:“没有的事!” 他转头看向李笙笙:“掌柜,你看咱们也别坏了自己的招牌。” 他知道李笙笙近来最是讨厌安宝阁的张老板,心念一动:“掌柜,这么大的主顾,咱们不要,恐便宜了那安宝阁!” 贺知煜这几日溜溜达达也没全然闲着,把李笙笙在盛京的铺子产业摸了个清楚,也确是有多嘴的伙计同他说了自家和安宝阁不对付之事,亦道:“那张老板同我说,莫说是百件,便是三百件他们一月之内也可备齐。看来是我高看你们这李记了,这琼华宝肆还是你们李记里的招牌铺子吧?” 李笙笙恨恨地看着他,道:“两千两!你买两千两便卖你!” 两千两?方管事惊得说不出话来。那必得拿出些店中压场子的珍宝了。他开始琢磨是加上那金累丝艺宝葫芦项圈,还是加上那镶宝石白玉镂空芍药头簪。 贺知煜一派云淡风轻:“若是东西好,我订三千两。” 三千两?方管事瞪大了自己一双精亮小眼,觉得自己不止能带着全家老小去海城转一圈了,还能给媳妇添不少新衣首饰。 李笙笙勾起嘴角,温柔一笑:“好,方管事,去拿契约吧。今日我们便签下贺公子这大主顾。” 方管事忙不迭去准备了。 雅室中只留李笙笙和贺知煜二人。 雅室中香炉细烟袅袅,一阵暖香幽幽袭来,是李笙笙最爱的清雅木香中调配一点点的花香。 阳光晴好,透过雕花木窗格子透进来,洒下一片安宁。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中飘舞翻动,默然无声。 好安静。 贺知煜发现自己和李笙笙独处的时候,又开始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像说什么都不是很对劲。 李笙笙却是一句都不开口,连贺知煜到底想做什么这样的话都不再问了,只等着时间静静流逝,冷眼瞧着他尴尬无言。 贺知煜这几日觉得自己若是日日去人家门口候着,也没什么正经事情,实在是有些像个登徒子。可他心中的想念却又实在骗不了人,成日不见又实在煎熬。 从前想念夫人,是一种无望孤独的愁绪。可如今人就在他附近,与他共享一轮明月,便是劝了自己无数次需得和用兵般等待时机,莫叫人烦了,却也仍是忍不住热切,再也无法同以往一般将心意躲躲藏藏。 贺知煜想到了竹安给自己的建议:“便把自己心中想的说出来就是了”。 他脑子一团浆糊,犹豫了片刻,直言道:“想夫人了……” 李笙笙一惊。 这贺知煜从前不声不响,如今开始开口说话了,倒像是头回做人一般,总有些不应在外对人言的惊人之语。且无甚铺垫,毫无前后之语,直接便把些亲昵之语堂而皇之地公然说出口。 李笙笙有些薄怒。 那感觉,说是觉得自己被轻薄了倒也谈不上,毕竟是自己曾经的夫君。但隔着几年遥遥岁月,重重山海,实在是让她觉得太过冒失。 她忍了忍,不想每次见面都闹得太过难堪,语气冷冷中抑制着些微怒气:“我先出去了,一会儿契约备好了再同贺公子签吧。” 贺知煜不愿她走,微微抗议:“怎么如此生分了。” 李笙笙想着贺知煜从前一贯的冷漠,看着他道:“从来也不曾很熟悉过吧。”她有些怨憎:“从前虽同在侯府里,其实也没说过多少话吧。我同你母亲说过的话,只怕还更多些。” 她说完,又觉自己有些失态,收了收情绪:“好了,贺公子等一等吧。”说着便要转身出门去了。 贺知煜看她便要走了,这来之不易的独处机会岂不全然就要浪费,又看她还全然否认从前之事,有些着急,不知该怎么拦住李笙笙。 便把自己心中想的说出来就是了…… 便把自己心中想的说出来就是了…… 他看着李笙笙马上便要推门而出,把心一横,道:“可是从前,我们不是彼此心悦吗?” 李笙笙听了这话很是心惊,她觉得贺知煜是疯了,停了脚步转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贺知煜又语出惊人:“从前夫人不是……很是心悦于我的吗?” 李笙笙热血上头,觉得自己整张脸都烧了起来,否认道:“你……你胡说八道什么!谁心悦于你?!从没有过的事情!” 贺知煜轻声挣扎:“就是有啊。夫人从前……从前总是对我那么温柔,给我煲汤,送牛乳……还……还主动亲我,还……还同我圆房……怎么能说是不熟悉。” 李笙笙觉得自己也已经疯了,脑中嗡嗡作响,心怦怦跳得极快,声音都有些不平,辩解道:“我同你,同你在一起,那不是心悦于你!难道你……你同我在一起,是因为心悦于我吗?” 贺知煜一双明眸看着李笙笙,坦诚道:“我是啊。都是啊。” 他还试图说服李笙笙:“夫人也是。你想想,你若换个人可以做到的吗?若是粗鄙无礼,相貌丑陋之人,真的可以吗?” 李笙笙很想直呼救命,而不是思考什么换个人不换个人的问题,真想糊住他的嘴,怒道:“你少来吧!以前你还不是因为你母亲劝你,你你你……才同我在一起!就那天!那天……那天你母亲和你姐姐一同劝你!你才找了我!不然我刚去侯府一年的时候,我们就和离了吧!” 贺知煜明了她虽言语模糊,但指的就是两人当初圆房之时,觉得很是荒唐:“怎会!她何时劝过我?她还劝我说,让我同你早点和离了,好把你嫁给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说都为你安排好了,我怎能同意啊?那天我不是还问你了,是不是听见了什么荒唐事……” 李笙笙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背后还有此节。她当年还当是他被母亲和长姐催促,实在是因他是个知礼守节的重规矩之人,才与自己在一起了。 那天她心里颇有些委屈,一边劝自己还一边流了些眼泪。好在那天贺知煜还算温柔,轻柔吻干了她的眼角。 难道他当真从那么早就喜欢自己的么? 但青天白日的,她无法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心中一团纷乱,晃了晃脑袋闭着眼睛喊了一声:“啊!”又睁开一双杏目怒看向他道:“你别再胡言乱语了!” 贺知煜看她反应如此大,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李笙笙理了理游出天外的神思,亦是缓了缓情绪,想努力平静些,但语气中仍带着些微的抖动:“以后别再乱说了。我们那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且本就是错事一桩,从头就不对,本不该嫁你的。我从没有心悦于你,你误会了,以后莫再说这些荒唐话。” 贺知煜顿了顿,心中纷乱如麻,知道今日自己又努力失败了,发觉这事实在是难解,开口不开口似乎都不对。又见李笙笙断然否认从前之事,十分失落,反正已说错了许多话,也不怕再多一句了,低声道:“夫人如此说,很是伤人了。” 李笙笙觉得贺知煜真该学学如何与人沟通,不要从前什么都不肯说,现在却是什么都要往外倒,不懂得平衡和转圜。她若不是见过他同旁人争论的时候义正言辞,条理清楚的样子,真怀疑这人是个傻子。 但她听见对方说伤心,又刚 刚得知其实对方比自己想象的要早上许多便心悦于自己,再如何也是曾与自己同床共枕过的人,有些不忍再苛责,忍不住安慰道:“你……你也别伤心。我……” 她实在是说不出口自己亦曾喜欢过对方,踌躇了片刻,仍是放弃了,也不知是在气自己还是气对方:“贺知煜!你很是烦人!” 贺知煜十分苦恼,这也是他多日烦忧的问题,平湖秋月的明眸看向她,愁道:“到底怎样做才不会这般烦人?” 李笙笙一阵无语,心道果然是从没与你说清楚过什么话。 “贺公子久等了!”门咣当一声响,开了。 是那方掌柜已写好了契约,推门进来了。 “好。”贺知煜恢复了一派淡然从容神色,接了过来,简单扫了眼契约:“是在这里签吧?” 方掌柜客气道:“是,您签在这里,来前厅付了定金便好。” 他心中却泛起了一阵疑惑,总觉得刚刚进门时,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怪。 第60章 追妻 你不如让我看看什么是心悦 贺知煜和李笙笙签完契约, 先拿了些铺子里现成的货物便走了,也没再过多停留。 李笙笙独自在雅室中坐了片刻, 初时,她被那些热烈直白的话震得有些心神不宁;但过后不久,她便又恢复了平静。 原来贺知煜很早便心悦于自己么? 刚刚得知之时,她于善良的天性中生出些不忍,可此时,她又察觉自己心中那一缕缥缈的怨恨加深。 原来你心悦一个人不过如此。 她想起那些自己受过的冷落之苦,想起莫说让这人给自己过生辰了, 便是自己想给对方过也被当面拒绝,想起他从外面回来明明已长久不见也不会多看自己一眼,想起自己想尽办法才能让他偶尔留宿扶摇阁。 这便是他的心悦一个人吗? 仿佛还不如从前她以为的那般, 日久生情后浮光掠影般的喜欢。 李笙笙心中亦滋生出些她自觉并不算得体的快意。 从前这个人是高高在上的“世子”, 她只能对他温柔笑意,不能对他有任何的不悦与不满。后来她因着他零星断续的爱慕, 险些忘了自己的身份, 喊他一声“夫君”, 终不过是痴妄一场。 她便只有在自己离开侯府之后,才能平等称他一声“贺知煜”。 而如今, 他却追着她不停喊她夫人,说从最初的过往, 他便心悦于自己。 她又怎么看不出, 他已是热切得不可抑制, 可真是比从前像个活人了。 到底因为什么呢? 因为经年过去,他发现原来是她不要自己了,这种强烈的落差感让他难以忍受? 还是因为他终于发现,于身边身世相称的高门女子中, 再也找不到如她这般温柔、隐忍、贤惠之人?想要让她再回去? “回家”,他初初见到自己时,用的是这个词。 体面的告别看来是不可能有了。 她以为自己会有些厌烦,但似乎并非如此。 她看到了自己恒久不变的温和良善中原来也隐秘缠绕着丝丝缕缕的恶意,她好像贪心地想要一点点报复和补偿。 甚至有些庆幸自己刚才没一时冲动说出什么曾经心悦对方的话来。 心悦于我么? 你不如让我看看什么是心悦,你又能坚持多久。 忽然外边传来些吵吵嚷嚷之声,李笙笙倏然一惊,有些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思绪回转,恢复了柔和神色。 李笙笙站起身,“吱呀”一声推门出去。 吵闹人声倏的争先恐后地涌入耳膜,一瞬间她仿佛重回明亮朝暮人间,刚才暗色幽谧潮涌中的自己似是了然无踪,但那微妙遐思却于心尖种上了朱砂痣一点。 “退货?哎呦您这是为哪般呐?”方管事急切的声音传来:“您可是咱们李记的老主顾了,从前咱们还没这琼华宝肆的招牌店的时候您就一直光顾着。咱们这不是惯常的物品,是比照着您的要求特意定制的,马上便要做好了,怎能说退便退呢?” 方管事看着周围人多,都朝他们频频侧目:“这样,咱们去后面庭院内雅室中聊,定让您满意。” 对方却似不买账,一阵透着威严的中年女声袭来:“你们李掌柜在吗?我不跟你说,我跟李娘子说!” 李笙笙进到前堂一看,是李记的一位老顾客,大盛朝中御史中丞梁大人的夫人宋大娘子。她身边放着个木盒,正是李记惯常用于存放定制贵重饰物的精巧漆木盒子,该是方管事口中之物。 李笙笙赶忙迎上去笑道:“原是宋大娘子,这是怎么了?谁惹您动气了?快跟我去后面雅室中一坐吧。” 那宋大娘子看见李笙笙来了,因着也是个老主顾了,卖了她个面子,没在前堂继续闹,跟着她一同进雅室中去了。 进了雅室,李笙笙赶忙唤人看茶,又热情请宋大娘子坐下。 宋大娘子是她在京中官眷中的第一位主顾,是个直性子的热心人,后来又为她介绍了不少官眷。虽她自己一个也算不得是什么特别大的客人,但她性子率直,在贵女中颇有人缘。李笙笙亦是一直感念她曾帮助自己推荐的情谊。 那宋大娘子坐定,面色却有些微怒,语气亦带些不悦:“李娘子如今可真是什么钱都要赚了。” 李笙笙听她言语不善,仍是微笑道:“这话可怎么说?” 宋大娘子也不说话,“啪”的一声把张纸拍在桌上。 李笙笙拿起那页纸细细看了,上面密密麻麻,竟是宋大娘子定制这一单所用到的所有金银珠玉的材料清单。上面细致核算了此次定制的玲珑点翠镶红宝石累丝花簪中,每一项材料的成本。 李笙笙心中惊讶。 这东西本是李记自己绘制出品的,旁人该不得而知。如此隐秘的单子,怎会在宋大娘子手中?她有些吃惊地看着宋大娘子。 宋大娘子看她眼神不解,冷哼一声:“你也别这么看着我。这东西也不是我自己得来的,是那安宝阁的人给的我。我竟不知,以往我如此信任你,多给你带来客源,你竟然诓我良多。安宝阁说可以五成之价卖于我。” 李笙笙没说话,又拿起那单子细细看了几遍。 她发现,原来这单子中,并非所有物品都与自己店中所采买原料一致,有些玉石,不过是分品阶中较次的品种,色泽与亮度都与她此次所用不尽相同。 李笙笙心中有数,定是自己的铺子中出了内鬼,把这绘制的图稿以及所需的原料卖了,让对手钻了空子,想要拿走她的主顾。至于为什么选宋大娘子,恐怕也是看重她在贵女中的声名和率直的性子,拿此一人,可能就会坏了贵女中李记的口碑。 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嫣然一笑:“宋大娘子,可这单子上所列之物,与李记为您定制的这件花簪所用之物,不尽相同。” 宋大娘子的神色微微动了:“哦?” 李笙笙道:“它这是在有些地方用低级品相的东西代替了高品相的东西,才显得便宜些。”她招呼店中伙计:“来给宋大娘子看看,同是鸽血红宝石,不同品级有何不同。” 伙计端来一方黑漆描金承盘,上放有两枚红艳如血的宝石。 李笙笙把两块宝石对着光下一照,指给宋大娘子看,娓娓道来:“宋大娘子,这两块鸽子血,一块是来自异邦,一块是大盛之内所产。那来自异邦的,色彩纯净明亮,可那大盛所产的,虽乍一看见是差不多,两相对 比,却逊色许多。这单子里几个物件都用了此法,是故显得便宜许多。” 宋大娘子神色有所缓和,没有说话。 半晌,她又道:“可这些所用也不多,价格竟能差出如此多吗?” 李笙笙莞尔:“对于这一行来说,好物无价。但对于您这花簪,我也得老实说句确是不能。但我们李记可是有一样东西,是绝无仅有的,旁人都是比不了。” 宋大娘子来了兴趣:“何物?” 李笙笙笑颜盈盈:“这雅室里看不了,宋大娘子随我来。” 两人出了门,宋大娘子神色已缓和不少,有些嗔怪道:“到底什么东西,这样神神秘秘的。” 李笙笙领她到了二楼,是琼华宝肆中专为采买珠玉首饰的女子梳妆搭配之所在。 这里安宁舒适,鲜植点缀,暖香怡人,妆匣齐整,进来便感到如女子闺房一般的幽然雅乐。 李笙笙唤道:“翠喜!来给宋大娘子梳妆。” “来啦!”一个灵秀清丽的丫头笑意盈盈应道。 李笙笙拿出即将完工的宋大娘子的花簪,那花簪上累丝层叠细密繁复,红宝明珠相映生辉,精美绝伦。 她拿给翠喜:“翠喜,帮宋大娘子戴上。”她又从店中另取出一双鹊簪,一春梅簪。 翠喜为宋大娘子重新梳头妆扮,插上了她的花簪。宋大娘子虽已年近不惑,但容貌尚佳,那花簪既给她平添几分贵气雍容,又增了几许成熟风韵,配着翠喜为她梳的发式,令人耳目一新。 “宋大娘子请看。”李笙笙道:“这是依据娘子你的气质风格与容貌特点,我们的绘制娘子改了多版才为你定下的模子,又有精湛技艺的工匠细细打磨雕刻了的,与你是极为相配的。” 她又让翠喜为宋大娘子试用了另外两个名贵簪子:“可你看这两个,虽亦是名贵,瞧着都是类似的东西,却无法凸显你的气韵。” 宋大娘子瞧着镜中的自己,确是如李笙笙所说。 “宋大娘子,他们卖的都是金子,是玉石。”李笙笙站在宋大娘子的身后,于铜镜中看着她的脸,温柔一笑:“我们李记,卖的可是美丽呀。” 她盈盈道:“这便是我们独有的东西,旁人可是学不来的。” 宋大娘子看着她终是笑了:“李笙笙,就你这小嘴,最是甜了,叭叭叭的可真会说。比我们家那个御史还能言语。” 李笙笙倩然一笑:“我也不是拿话诓你,你自己瞧瞧是也不是。” 她说着又重新为宋大娘子簪上了花簪:“另外呀,我这里有最好的雕刻师父,最好的制样娘子,最好的妆扮娘子,只要是从我们店中出去的饰物都能永久为你搭配梳妆,我们现在虽不卖衣物,但也能为你一起做得体妆扮,这也都是有看不见的成本的呀。” 李笙笙温柔道:“宋大娘子,虽则咱们是朋友,可我也不能给你特例便宜,不然对旁的主顾也是不公平的,对我铺子里这些用心经营的工匠伙计们亦是不公平的。” 宋大娘子畅谈一笑:“行了。我也不是缺你这三个两个的,不过是以为你诓我,对我收了高价。本当你是个朋友,来问问你罢了。” 宋大娘子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哎,我张罗的那马球会,有几次了,怎么邀请你总是不去?” 李笙笙对打马球无甚兴趣也不擅长,笑道:“我又不会打马球,去了不是平白给你丢脸么?” 宋大娘子却仍是诚心邀请:“你不是会骑马么?怎么死心眼一个,还非得会打马球才能去了。我可是认识这京中不少的高门子弟,你该是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这世道,有丈夫的荫庇总该容易些。” 这些年李笙笙早就一个人惯了,她推脱道:“哎,我一个商贾女子,哪有官宦家的子弟能看得上我的。” “哎呀,咱们大盛对这个没有外邦那么讲究,你又是这么水灵漂亮的一个人。”宋大娘子眯眼笑道:“当然,也定是有那般想的,这咱们也没辙,不必理会就是。但是那真正识货的人,也有对不对?” 李笙笙轻轻一笑,没有言语。 宋大娘子看她似是没有心动,又劝解道:“再者,我跟你说,你不是一直想参选那皇商吗,别觉得自己东西好就行了。你这样的生意可不比人家那些海运、盐货的大生意,不是光看实力便可以的,都是要靠着皇家和官眷票选的,得提前让她们知道知道。这马球会上,我用些你李记的物件当做伴手之礼,你再亲自去与她们交交心,不是很好吗?” 李笙笙瞧她刚还为花簪的事情生气,如今却又为自己着想,笑道:“宋大娘子,你究竟是来寻我麻烦的还是要来邀我参加马球会的呀?” 宋大娘子轻叱一声道:“嗨,我便是这么个直来直去的性子,有什么说什么便罢了,你还揪着我不放啊?别说这么多,就说下次去还是不去?” 李笙笙杏眼中盛了盈盈秋波,道:“好,下次我一定去。你那花簪还有些尚未完工之处,等全部修整好了,我差人给你送过去,你便不用再记挂了。” 她将那花簪放回了盒子中,送宋大娘子出门,一直走到外边,手中还捧着那盒子,问道:“宋大娘子,这里面簪子之外的东西,是不是只有我们李记才有?” 宋大娘子笑道:“确是。值得许多。” …… 因着宋大娘子已有过一次不满,虽则李笙笙一通劝解让她满意离去,她仍是不敢对她那支名贵花簪大意,反复叮嘱别再出什么问题,失了老客的信任。 李笙笙自己亲自捧着那盒子去了另一家李记的招牌店,找了沈工师上了最后的稳固工序,以防簪子容易开裂。沈工师增固完毕,已是到了夜幕初临,灯火万家之时。 李笙笙离了店,又自己拿了盒子打算归家。 月色朦胧,行人寥寥。 她独自一人行至一幽静处。 忽然,从旁边的树丛中蹿出一个高大男子,一个猝不及防夺了她手中的木盒,转身撒腿就跑。 “哎!抢东西了!”李笙笙慌忙喊道。周围却空无一人。 那人头也不回地跑了,转瞬就没了踪影。 李笙笙此时却冷笑一声:“狐狸尾巴终是露出来了。” 那夺了她木盒的男子快步跑过了几条幽径,在一条巷子的深处,早有一穿着大帽檐衣物的中年男子等在那里。 “黎掌柜,就是这东西!说是她们独有咱们没有的,咱们快打开看看是什么!哎呦就是还有锁!”那夺木盒的男子气喘吁吁道。 中年男子正打算打开,忽听一人喝道:“都给我围起来!” 说着,十来个打手装扮的人忽然亮了火把,从树后蹿出,将两个人围住了。两个人一看大事不妙,想要溜走,却奈何被围得严严实实,插翅难逃。 那为首之人道:“抢了我们李记的东西,还想跑?如今可是人赃并获了。”他转身对旁边一个打手道:“去寻……李掌柜吧。”又自顾自地笑了笑:“嘿嘿,我今日也是过了瘾了,原来指挥作战是此般感觉。” 李笙笙等在原地,不一会儿就有人过来喊她过去,她盈盈一笑,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对着树影暗处道:“出来吧,刚就看见你了。” 听了她这声音,树影中静静走出来一人,却是贺知煜。 贺知煜对她道:“一个人这么走着多危险啊。便是你有些安排,也很是不妥。” 李笙笙却很是无所谓,对他道:“这路我一个人走了三年了,不也走得好好的?” 她看向贺知煜,幽幽道:“贺知煜,我早不是那个每次需要你跑来救我的人了。我自己活得好的很。” 贺知煜听闻,微微叹了口气,也没有说话,面上的清冷神色似有加深了几分。 李笙笙却灵动一笑,对他道:“行了,既然来了,一块去看看我的手腕吧。” 三个人一同走了一段,到了那二人被围住的地方。 这帮打手都是李笙笙养的护院,这两日她又让张妈妈请了些新人,安排让护院的统管分了两拨人,一拨跟着那一直表面上同她不对付的张老板,一拨跟着这次真正给她使绊子和李记旗鼓相当的黎老板。 “黎老板,我早知这背后捣鬼之人是你。”李笙笙道:“前日我说了那话,便留心是谁去同你们几个同行通风报信,果然抓住了琼华宝肆里的那负责清点定制物品的伙计。今日不过是人赃并获,方便我报官罢了。” 她冷笑一声:“你可真是够阴的,自己费尽周折得了那图稿,却到了张老板手里,让他替你出头办这些明着抢人生意的龌龊事。是想着等他办得差不多了,先搅合了李记的名声,到时再图你宝林楼的生意吧?只怕那张老板,还当是自己无意中得的图稿,不知是被你利用了呢!” 那黎老板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李笙笙扔给他木盒的钥匙,他打开手中的木盒一看,果然其中沉甸甸地只放了些银子和首饰,并无什么特殊东西。 他眼神中充满阴鸷:“你告诉我,你说的独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李笙笙调皮一笑,冲他道:“我就不告诉你。” 黎老板没想到自己着了个小娘子的道,十分生气,阴厉的眼 神一亮,他倏的冲李笙笙一扬手。 李笙笙还没看清他扬了什么,只听“叮”的一声脆响,仿佛有什么金属制的东西被打落掉在了地上。 “小心些!”贺知煜把她朝自己身边拉了拉,看了一眼地上被他扔出的一块碎银子打掉的状似碧彤针的银针:“这东西还真是大盛产的,看来这里有不少人都会用。看着刚没冲你要害去,也不知有没有淬了什么药,估计中了也要吃些苦头。” 李笙笙觉得自己一时得意过头,反而差点被碧彤针伤到了,此时感到有些丢脸,面上讪讪的。 她恢复了冷静沉稳,指挥几个护院绑了那二人去报官。贺知煜一直静静站在旁边看她安排,没有言语。 张罗完毕,李笙笙对贺知煜语气疏离道:“好了,我要回家了,你可以走了。你看到了,我不需要你,这里护院多得很。” 贺知煜看着她整个人笼罩于朦胧月色与淡淡火光之中,淡淡道:“不需要我,但需要护院。” 李笙笙看向他,像被踩到尾巴的小猫,有些不满,微蹙柳眉道:“都是我自己赚钱雇来的!” 贺知煜轻笑了一声,清冷似松上白雪被风吹落。 李笙笙看着后边还跟着不少人,小声警告他道:“别再跟着我啊。” 贺知煜面上却是平和一片:“可是……我也是李娘子花钱雇来的,还是你现在这帮护院的统领。”他朝李笙笙走近一步,在她耳边轻声道:“比他们都还要贵上许多。” 李笙笙瞧着他,瞬间明白了为何刚才贺知煜跟着她的时候,没有看见有人抢夺她的东西便出手,原来他早知自己的计划了。 “还有我!”一个青年探出了头,正是刚才指挥众人之人,李笙笙一看竟是竹安,他兴奋道:“我现在可是拿侯爷和李娘子的双份工钱了!” 李笙笙幽幽看着贺知煜,半晌没有说话,忽然她笑了一下:“贺知煜,你这可是自找的。”魔/蝎/小/说/m/o/x/i/e/x/s/.c/o/m 60-70 第61章 追妻 家贼难防 贺知煜终于如愿以偿光明正大地进入了李府, 而且是获得了可以长期居住的权力,虽然只是在外院。 不是被李笙笙邀请入内, 而是他终于因为府内王妈妈张罗护院之事而给自己找到了合情合理的进入方式。 贺知煜去报名参选护院统领的时候,心中升出些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不知自己置身何处。 前几个月,他还日日都在北境,是人人拥护、坐镇指挥的将军。金兵退败早就已成定局,但仍有最后的双方交涉和谈在拉扯。 这仗打得太久了。 于战场之上,他的沉稳冷静性子很是适宜, 每每对待敌军像一个看猎物按照自己的设想一步步走进陷阱,想尽办法无法挣脱,最后只能认命认输的饶有兴味的猎人。这是他的长处。 但这次拖得时间比他想象的更长, 金军虽早已不敌, 但仍是比他预计的要更顽固。 仗打得越久,后期的重建安抚便需要花费更多的精力, 受到波及的无辜民众也就越多。而更大范围的影响, 是对于国库的消耗会越发加重, 长期下来连锁带来的便是难以避免的苛税。 最后半年里,他已开始时常焦虑不安, 常常孤夜难眠。但从将领到兵士,近十万双眼睛盯着他, 他若软弱、焦躁、失了冷静平和, 这种情绪传递下去, 瞬间就会成为整个北境大军的灾难。 每每这个时候,于深夜之中,他会起床开始制香,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一些。 制香, 是去到北境之后才开始有的事情。 当年他从汴京离开,手中仅剩下夫人留下的最后一丁点幽兰松柏香。他觉得那是他与她之间的一点点羁绊,纵是不过渺如轻烟,他也不愿让它就此消散。 北境多地物产丰富,兰草、松柏这些也都是常见之物,整军途中又恰逢遇见了个贩卖香料的商人。贺知煜采买了许多基础的原料,打算自己试着制着看。他又想起之前夫人说制香时缺了一味原料,想来该是个稀罕之物,又增买了不少名贵品种。 他没有任何制香的知识与基础,这些风雅闲趣亦是他过去的二十多年生活中被要求不能涉足的部分,只能听那商人匆匆讲过,又自己要来几本书,比照着书中所载慢慢摸索。 制香是个复杂的过程。 需要选取底料,衡量份量,精细融合,最后掌控火候,细品其味。 贺知煜既无底方也无经验,只能靠着一个最终想要配出何气味的目标,一次次从头来过。 后来有些香料渐渐缺失,他无处可寻,又于空闲时寻到当地的山野百姓家中找到些更原始的材料,更是增加了制香的难度。 所幸他并不着急,此事绵长安静,他常一边调配一边思考用兵布局之策,两者常常都有进益。 两三年过去,他发觉自己已成了制香的高手,但不知为何就是调配不出和当年的幽兰松柏香一模一样的味道。 突破是在最终一切尘埃落定,与金人签订合约的那天。 他看着两方签订的合约,忽然有种不知为何拉扯了如此之久的感觉,似是十分没有必要。那合约上写的分明,两方牵扯无非都是些银两往来、地域划分、战俘分配之事,并无什么新鲜之处。 他亦想起了他反反复复已配置了几年的香料,冥冥中觉得有些什么方向错了。 回汴京的前一日,那夜军中欢腾一片,将士们把酒言欢,庆祝胜利,热闹非凡。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每个人都为可以归家而狂喜,从以往常常探讨的用兵之策、军中要务、岗哨换防,开始讨论起家中的夫人和走之前已呀呀学语的孩子。 贺知煜为他们感到感慨以及欣慰。只是他便是全须全尾满载荣耀而归,没有变成哪条不知名的河边的无定之骨,却也再不能是自己心中所想之人的春闺梦里人。 热闹过后,贺知煜独自回了自己的住处。强烈的孤寂之感袭来,他又开始配置起自己反反复复无法成功的幽兰松柏香。 他脑中浮现出那看似不过平平无奇无甚新意,却让双方拉扯磨合了半年之久的合约。 这一次,他凭借着自己的记忆以及盛那幽兰松柏香的瓶子中仅存的一缕香气,去掉了所有稀罕的奇异原料和复杂的配比方子,只是用了核心的几味再加上基础的底料做并无太多难度的调制。 他成功了。 清冷的松柏木质气息中若有似无一点暗香,正是那经年难寻的气味。似雪后空谷寂静无声,又有芳草幽味暗生涌动。 也是于那一刻,他终于明白当年夫人那一句“缺了一味原料,暂时配不成了”不过是伤心之下的推脱之语。 自己一直被这句话误导,以为其中定是有什么难寻的稀罕之物,才迟迟没有成功。 原来是自己连最基础之事都未能做好。 原来自己所谓的心悦对方,只是空中楼阁。同这香料一般,他只是喜欢这现成的味道,却从不知道这香料如何配得。 非料难寻,是无解心。 他想念夫人,却又不解夫人。不解她为何会弹复杂的古琴,不解她为何一定要经商,不解她到底在府中受了哪些苦楚,也不解她为何一定要留着那冠玉让他忧心。 他渐渐想明白了其中一些,但也没有机会再全然了解了。 贺知煜极为顺利地被王妈妈指定为李府的护院统领,他走进李府的时候,好像看到了一些李笙笙的影子。 没能进来之前,其实他日日都在想一件事:如何进来偷走夫人的和离书。 那该死的和离书。 只存在于旁人口中,他从未见过,但屡次对他形成了毁灭性打击的和离书。 但贺知煜终于费尽心机进入府中之后,他却忽然有另一番感受。 他恍然发现,李府和永安侯府截然不同。 永安侯府十分讲究规矩,但李府中甚至有些散漫。 按道理李笙笙在永安侯府中历练过几年,于管人管事上该是一把好手。 但李府中的下人们 似乎并没有受过严格的管理,没有极明确的规定哪个时辰该做何事,也没有要求下人们之间不许聊笑不许闲谈,但如此下来,似乎也没有发生什么像他母亲担心的那般塌天大事,仍是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永安侯府里所有树木花草修剪齐整,每一处景都有章法讲究,但李府中的一切似乎全凭主人的喜好,却也别有一番意趣。 这里比永安侯府小得多,廊庭景致也未做到巧夺天工,不过却似一本暗暗记了些李笙笙习性的册子,他有心观察。 原来她喜欢的府邸是这样的。 “小伙子,看你像是外邦人,怎么想起跑到这盛京来了?”王妈妈带他熟悉院落,热心问道。竹安去取些东西,没有在。 王妈妈是李府中的老人了,当年李笙笙刚到这边便请了她。当时她人到了这里,身边却也没有个得力之人,经过兰溪的举荐,才先请来了王妈妈。后来才渐渐采买了些下人,日渐人多了起来。 王妈妈办事老练,人也热心,只是有时候话有些多。 贺知煜跟着她穿过一片葱葱郁郁的幽庭,道:“家中夫人于几年前偶然走失,知煜听说她曾在盛京一带出现,故来寻找。” “你已婚配啊。”王妈妈有些失望。她见贺知煜高挺隽秀,武艺又好,看年纪该是已经结亲,却独自一人出来过活,心里猜测可能是没了夫人或者因为什么由头耽误了,生了些想给他说亲的心思,却没想到对方如此说,不太走心地问道:“唉,走失几年了呀?” “三年半了。”贺知煜回答。 “那你也是个长情之人。”王妈妈听着时间已经很长了,又生了些好奇:“这好好的人怎么就能走失了呢?” 贺知煜静静一笑,不愿细说:“说来话长了。” 王妈妈却看了他一眼,有些同情:“唉,都是苦命人。这世上的事情可真是说不好。你如此长情,夫人却不在你身边,你还要如此苦苦找寻。可更多的时候,都是那男子薄情。像这李府的主人,李娘子,从前便是个命不好的,遇人不淑。” 贺知煜顿了顿,问:“如何遇人不淑?” 王妈妈嗤笑一声:“这种事,看结果便罢了。若是遇到了好人,她还用和离之后,孤身一人跑到这地方把这李记经营起来?连个得力的帮手都没有。” 贺知煜垂下了眼帘,询问:“很难吧?” 王妈妈理所当然:“肯定的呀。不过我们娘子是个能干之人,把这事业经营得如火如荼,从一间铺子开始一直做到如今的规模。府中之事她管得少些,有些是素月姑娘在管的。但许多也是她定了方向,其他人才好细化照办的。操心如此之多,怎能不难?” 贺知煜没有说话。 王妈妈见他不言语,以为他是不信,又道:“你不信啊?我可没有夸张。就说那一年,李记想要成为官府挂名的招牌,便是这一件事她便费了不少力。大盛这边女子要独立经商,需掌柜立女户。可那立女户需要的手续繁杂也就罢了,当时京兆尹府办这事情的官员也是个不做人的,看我们娘子长得漂亮,心里生了歹意,她跑了多少趟偏就耗着不肯办,言语多有调戏之处。可若是在众人面前曝光了他,我们娘子自己的名声也不保。娘子初来乍到,也不愿得罪人,最后也只能忍气吞声,花了不少钱才办下来。” 贺知煜可以想象此番情景,很是心疼,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仍是没有言语。 王妈妈又道:“还有,这院子里本没有护院,也是有一回,一个生意上有竞争的老板看她做的风生水起,找了些人来寻麻烦,还好是那一日娘子同阿染看货去了,没有在。那老板着人把院里的许多东西砸了个稀烂,你看看,那边那个大水缸,就是被砸烂了后来又添的新的。再后来这院里才添了这么多护院。” 她看贺知煜话不多,也不再等他回答,自顾自总结道:“虽不能全说是旁人的错,但若是家里男人做个人,没有同她和离,她该遇不到这些腌臜事。” 贺知煜低着头,轻声应道:“嗯。” 王妈妈看他似是兴致不高,转了话题:“你不是要寻夫人吗,怎的又跑来这里当护院了?” 贺知煜:“一时没有找到,闲着也是无事,想找个安稳地方讨生活。” 王妈妈看他穿着不凡,可听他言语又似是家中不富裕,安慰道:“那你来对地方了,咱们李娘子可是个大方的人。在这里好好干,多为咱们娘子分忧,有你的好。” 贺知煜手中一直拿着个木盒,听闻王妈妈所言,道:“我初来乍到,多有不懂之处。还请王妈妈帮我将这盒中之物,分给院中众人,当做是我的见面礼了。” 王妈妈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几十件真金白银的首饰,瞬间惊住了。 这是来讨生活的吗?看着这盒中的东西,只怕得价值几百两了。 贺知煜看她惊讶,解释道:“知煜不缺钱,只是想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做些长久的事业。看咱们李府正派,刚又听王妈妈说这李娘子的事迹,心中多有感慕,便想着长久待在这里了,免得总是身无定所。” 王妈妈略有为难:“这东西,我们怎好收,也是有些贵重了,可拿什么回礼呀?” 贺知煜却道:“王妈妈同府中众人,若得闲暇之时,肯为我多说说李掌柜的情况,让我这个初来乍到之人对掌柜多有了解,莫惹了人厌烦,便是最好不过了。” 王妈妈听他是诚心要给这东西,虽则这一盒子东西贵重了些,但分给每个人的一件大约也就二三十两,也没到全然不可接受的程度,便也收下了,允诺帮他打点。 可她心中也暗暗升起些奇怪,便是为了了解些主子的喜好,至于花费如此之多吗?得多久才能赚回来。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可能真是孤苦伶仃之人,不想再继续奔波流落了吧。 两人在前院转完,贺知煜便回去了。 他思忖良久,应该如何去偷那和离书,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李府的下人管理不甚严格,他怀疑自己就是这么青天白日大摇大摆走进内院,溜进李笙笙的房中,凭着自己的功夫,只要稍微避着些人,恐怕就没人能发现。 或者等到晚间,大家都在用饭之时,李笙笙也尚未回来的间隙,偷去拿走,然后一把火烧了,这世上再也别有人提那东西来过。 他甚至悄悄跳到房顶上,偷偷画了下后院的地形。 是夜,风清月白,晴夜无云。 李笙笙听到一阵轻柔的敲窗之声。 她刚梳洗完毕,穿着准备入睡的丝帛白色里衣,在屋内拿着本书,一边心不在焉地翻着,一边梳着自己的一头如云乌发,准备一会儿便睡了。是谁? “李笙笙。” 她听见外面竟传来了贺知煜压低的声音。 “你干嘛?”李笙笙打开窗子,看他站在窗边,没好气道:“王妈妈没说吗?后院你不能进。” 贺知煜看着她,脸上是日常淡如远山的神色:“我想看看那个和离书。” 李笙笙怀疑这人要拿走做什么坏事,不肯拿出来:“我为什么给你看?” 贺知煜看着她,有些没办法,忽然威胁道:“你拿不拿,不拿我要翻进窗子里自己找了。” 李笙笙觉得不可理喻:“你这人 ,是我花钱请的护院吗?我喊人了!” 贺知煜亦是不怕:“你喊!” 李笙笙不过只是威胁,这大晚上的,许多人都已经睡了,此时喊人过来,她该如何解释? 她看着贺知煜良久,忽然轻笑道:“看就看,这有什么不能让你看的,你快看看清楚。” 她转身从雕花盒子里取出了和离书,递给贺知煜:“看吧。” 贺知煜打开那和离书,他轻轻用手指划过上面每一个字迹,似是想参透李笙笙写下它们的时候心中在想些什么。 李笙笙却紧紧盯着他,以防他忽然把这和离书带走,或者忽然直接撕毁。 可贺知煜看了良久,只是重新小心折好,塞回了李笙笙手中,像是刚才什么都没看到一般,低声问:“明天做什么?要我这个护院统领保护吗?” 李笙笙看了他片刻,忽然道:“明天江宛哥哥要回来了,我再陪他逛逛。” 贺知煜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李笙笙看他一脸隐忍不悦的样子,心中轻笑一声,面上却也没什么变化,又道:“陪我年少时的心悦之人。” 贺知煜沉默了片刻,似是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声音中带了些微生气:“走了!”说完便作势转身准备离开。 李笙笙无甚所谓,毫无挽留之意,准备关窗了。 “哎,”贺知煜却支住了窗子,看着她手中的和离书道:“早晚我会让你自己烧掉。” 李笙笙哂笑一声,似是并不相信,关上了窗。 第62章 追妻 重回少年时 翌日, 李笙笙正在琼华宝肆里低头忙碌,忽然一双白色的靴子出现在她的视线之内, 停在了她的面前。 李笙笙抬头,看着来人笑了:“江宛!”她问道:“怎么才回来?” 江时洲却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抬起手,晃了晃手中的东西,笑容暖阳和煦:“给你带了桂花酒。”又道:“我这几日都没在,今日阿笙可得抽空陪我逛逛。” 李笙笙看着他手中的桂花酒,嫣然一笑:“走, 今日带你去个地方。” 江时洲也不问是何地,跟着她便去了。 两人乘着马车到了一处宽阔的院落。 院落古朴安静,似有光阴之水无声流过。只有几株银杏枝桠参天, 已快至中秋, 但因大盛气候和暖,银杏叶尚未全然转黄, 半绿半黄, 亦别有意趣。 两人朝内走去, 恰听得提醒时辰的钟声悠悠响起,又隐隐传来阵阵授课讲学之声, 似有隐秘天地于其中。 江时洲一看,便明白这里是个学堂。 他走近朝里张望了下, 可这又似乎不是普通的学堂, 里面的学生也并非都是少年人。 江时洲有些不解, 他看着李笙笙,等她解释。 李笙笙粲然一笑,摆了摆手,轻声招呼他道:“走, 咱们悄悄过去看看。” 两人悄悄走近,于窗边静静看了一会儿,江时洲见那台上夫子正在讲授商法,终于看明白这原来是个讲授商课的学堂,问道:“这是阿笙开的学堂吗?” 李笙笙点点头,一双杏眼漾起盈盈秋波:“怎么样?” 江时洲看着她,笑如暖风,嘴上却故意说:“尚可而已。” 他停了一会儿,又似乎有些自得:“不过你这学堂,虽非传授普通读书人所学之课,但从这院落的风格到布局,再到师者传授的方式,看着倒是与我们江家的学堂有几分相似。” 李笙笙看着他灵动一笑:“这便是我想象中学堂的样子啊。” 江时洲言语中带了些玩笑意味:“是想建学堂还是为了赚银子啊,李大掌柜?” 他思考了片刻:“不过仔细想想,这倒确实是门新奇的好生意。不光盛京没有,汴京也当是没有的吧。从前教你些经商的知识,你竟自己动了脑筋,又开了这学堂,连我自己都未想到了。” 江时洲说完,又笑着看向李笙笙:“学我们江家的学堂又学我给你讲的课,你赚了银子,该与我分些。” 李笙笙很是大方:“那有何难?我分你一半,一会儿回去就把这契约签了。” 她又倩然轻笑:“但你下次再来,得给我备些好课程,江大状元。” 江时洲当她说的是胡话,面上一片和颜悦色,嘴上却道:“谁还再来看你。” 李笙笙却丝毫不在意,又道:“走,还有一个要让你看的地方。” 江时洲有些惊奇:“还有啊?是什么?” 李笙笙神秘一笑:“去了就知道。” 两个人溜溜达达,一路走到了碧泽湖边。 湖边秋意已浓,天高云淡,风清气朗。 层叠树木现出千百色彩,红绿黄叶浓烈如染。湖面似碧色柔缎,不时被清风掀起潋滟波光。 江时洲见到如此美景,一阵感叹:“这湖边真是个好地方,可惜上次被那贺知煜搅扰了,没去成湖心岛看花灯。” 李笙笙安慰道:“最近都有的,想看今天晚上再去也不迟,如今瞧着人还少些了。” 江时洲看向她问:“不过现在才下午,咱们这会儿做什么,只是想欣赏湖边景色吗?” 李笙笙:“我在这里也有一家铺子。一起去看看?” 江时洲有些奇怪李笙笙为何在此处开商铺:“这里虽有中秋的花灯,但远离闹市,日常恐怕人要少些。你在这里开首饰铺子啊?只怕不是好主意。” 李笙笙笑了,有些无奈:“哎呦,你怎么现在张口闭口就是好生意坏生意,合着我做什么就全都是为了赚银子呀?” 江时洲亦笑道:“不是看你心心念念要把你那事业做大嘛,帮你分析一下,还不领情。” 两人走到了一处湖边的风雅小楼,原是个书肆。 小楼一层是书铺,单纯卖些书籍与笔墨纸砚之物,书籍也多是些经典籍册与时新好书,未有书铺中惯常售卖最多的科举卷章与参考读物;二层是休憩之所,十分空阔,窗户全开,可远眺湖面空阔之景,亦可以点些引子和茶点,边读书边饮茶。 这里远离闹市,人确是不多,一层只寥寥几人在铺中闲散翻着些书。 二层环境极好,安静而通透,下午暖阳的辉光洒在其中,变幻成一片安宁。 李笙笙为了今日带江时洲过来,特意在二层挂了今日不予营业的牌子。整个二层都无人。 江时洲慢慢悠悠一步步从一层走到二层,一语未发。一直到了二楼的窗边,仍是远眺湖面景色,安静未有言语。 李笙笙喊他道:“哎,怎么不说话?你还记不记得从前……从前少年时咱们一同读书的时候,当时说以后若是有钱了,定要开间书肆,还能边读书边品茶。” 江时洲看着她,幽幽道:“我可是当朝状元,有过目不忘之能。怎会忘记?” “好,”李笙笙嫣然:“江大状元。来,请你喝茶。今日这里无人,我来为你调制。” 李笙笙简单点了茶,为他端了上来。 江时洲家中亦有茶行的生意,对此道精通,他尝了一口,道:“你这味道可真是平平无奇,难怪生意不好。” 李笙笙叹道:“我顾不过来嘛!再说了,这里本就不是闹街,做得再好也就那样吧。”她笑了笑,又道:“再说了,做得太好,人就都来了,乌泱泱的挤着,本想着自己时常坐坐的,也不拘着赚些什么。” 江时洲看她良久,忽然道:“这里……我倒是可以考虑同你分上一半。” 李笙笙提醒道:“这个可是赔钱的!可比不上 那学堂。他们成日同我说,进项不佳进项不佳,但我不想改,便这样吧,不过为着少年时候的念想,有些空闲的时候过来读读书,看看景,自己开心罢了。” 江时洲轻笑了一声:“赔钱就赔钱,难道我赔不起?舍不得给啊?” 李笙笙允了,笑道:“好!那我便勉为其难,少亏些!分上江大状元一半!” 两个人消停喝了会儿茶,看了许久景色,静静聊了些事情,江时洲忽然道:“阿笙啊,明天我便要回去了。” 李笙笙有些没想到,看向他问:“这么快?” 江时洲点点头:“已经待了很久了,休沐能有多久。唉,继续在这朝廷上做官做下去,我是永无消停之时了。” 李笙笙:“那你也不说安闲着些,还临时起意跑去调研什么科举新政的反响,也不怕累到自己。” 江时洲叹了口气:“唉,我也是管不住自己,一时知道有这么个事情,自己这半年又耗费了无数心血在做,难免心痒啊。没法子,天生便是个负责的性子,不然哪能被这朝廷之事圈住。” 他又道:“那两日我看你也忙着,反而贺知煜总来寻我,他那人又闷无甚乐趣,我待着也是无聊。” 李笙笙笑了笑:“不会是他总是寻你,你烦了才故意躲着跑了吧?” 江时洲:“那倒不至于。他这个人,倒是比从前让我看着要顺眼一些了。” 他似是想起什么好笑之事,自顾自笑了几声,又道:“不过也真是神神叨叨的,还劝我说,让我做你的娘家人,亏他想得出来啊?这是什么话,他怎么自己不做你娘家人?追着你叫夫人叫个不停,惹人厌烦。” 李笙笙觉得又惊讶又好笑:“啊?他竟说了如此话?” 江时洲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有些忍俊不禁:“许是已经想过很久该如何劝退我了,对你当真是执着。”他有些不想再提了,总结道:“唉,一言难尽。” 李笙笙却有些兴趣,越想越觉得离谱,止不住地笑了起来:“怎么如此奇怪。”她问江时洲:“怎么感觉他好像变了许多。发生什么事情了?” 江时洲冷哼一声,瞟了她一眼,道:“唉,你别套我话啊,我可没那么好心,还要帮他说话。” 李笙笙撇撇嘴,没有再问。 江时洲看着她,又道:“允许你问一个问题。就一个。” “谁稀罕问。”李笙笙嘴上如此说,却认真想了想,问:“永安侯怎么流放了?” 江时洲幽幽叹了口气:“齐大人这张嘴,真是害了自己还要来害我。我真是不想知道啊,我若是不知道此刻就不必回答你。可我偏就知道,你说怎么办?” 李笙笙起了好奇心:“怎么?” 江时洲:“听说是贺知煜,也不知怎么和他那高高在上金尊玉贵的爹闹翻了,然后寻了许多永安侯过去做些龌龊事情的证据,让皇上直接把永安侯下狱了,后来刑部核实罪责,又判了流放。也许是这么回事吧,当时我不在京中,也没有细细打听过,你自己判断吧,我也不知真假。” 李笙笙似是在听天书,震惊道:“啊?贺知煜吗?同他爹闹翻了?还……把他下狱了?” 江时洲盯着她道:“对,贺知煜做的,怎么了?” 江时洲心道恐怕不光是他做的,他很可能还是为你做的呢,不光做了这个,还有其他的呢。不过他可不打算竹筒倒豆子一样全讲出来。 李笙笙一脸不可置信:“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呀。”她忽然想起贺知煜的那句“伤害你的人,我亦无法放过”。 她脑中忽然不可避免地冒出一个念头:该不会是为了我做的吧?但只是转瞬,李笙笙又赶忙把这个离奇又自以为是的想法从脑中驱赶了出去。 江时洲看她似是有些在意的样子,后悔道 :“我真不该说。你以后离他远些!” 李笙笙本想点头,但一想自己刚刚允许贺知煜当自己护院之事,虽自己没有其他想法,仍是没敢应承,只一双杏眼看着江时洲,没有说话。 江时洲又似是自言自语:“不过也无所谓,他也缠不了你几日了。” 李笙笙想起贺知煜那誓要对自己纠缠到底的样子,有些奇怪:“为什么?” 她又说出了心中的疑问:“为何贺知煜现在如此清闲了?从前他那公廨上的事情,上不上值都是无所谓的,他也日日都在那里。如今怎么跑来这里许久?” 江时洲分析道:“许是因为刚从北境回来,皇上也允了他休沐吧。能有多久啊?我对皇上软磨硬泡才得了一月休沐,他估计也差不多吧,应该快要走了。他不是从前几乎都从不休沐的么?还能一休半年不成?应当不是他这样的人能做出的事情。” “哦。”李笙笙没想到贺知煜咋咋呼呼这么几日竟是这么快就要走了,心中升起些淡淡的别扭,又转瞬即逝:“你们怎么不一同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江时洲闷闷道:“算了吧,又不是什么真朋友。”他似是想起什么:“这人最近行为异常,离远些好。” 李笙笙猜他是想起了那日贺知煜不让他上船之事,估计要列入江宛的人生十大失算清单,笑道:“干嘛,怕同那日一般打不过,最后要把你卖给山匪不成?” 江时洲狠狠瞪了她一眼:“少气我!” 第63章 追妻 他今日吻我了。 李笙笙和江时洲在书肆里消磨了半下午的时光, 又聊起两人要平分书肆和学堂经营之事。江时洲看她说得正经,不似玩笑之语, 心知也不过是让自己挂个名头而已,没有再客气推脱。 李笙笙办事利索,直接当场拟了条陈,又寻了公证师父,直接同江时洲签了契约。因为平日经商合约签订颇多,一切倒也是现成。 两人忙碌完毕,已到了华灯初上之时, 李笙笙提议一起再去看花灯。 这次无人再打扰,因着花灯节已开放了段日子,人渐渐少了许多, 船票也无需再提前预定, 两人顺利便坐船去了湖心岛。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 星如雨。 岛上比刚筹备好时更加完备, 街道两旁的树木上缀满了彩灯, 又新添了许多新奇花样,莲花灯、兔子灯、楼台灯, 光色流转;舞祥龙、舞狮子、舞彩绸,闹腾非凡。 火树银花, 亮如白昼。 已快至中秋, 空中一轮明月如玉皎皎, 照彻地面如织人群,宝马雕车。 “这里有卖桂花糖糕。”李笙笙听见路边吆喝,道:“走着倒是有些饿了,闻着很是香甜。要来一块吗?” 江时洲正在看一个摊子上卖的些盛京的玲珑玩意儿, 琢磨要不要买些带回汴京去,他往李笙笙那边看了看:“瞧着有些甜腻,你先吃块垫垫吧,待会儿我们再买些旁的东西吃。” 李笙笙应了:“嗯。”转头对那卖桂花糖糕的老板道:“老板,来一块,多少钱?” 老板道:“三文钱。” 李笙笙从衣中掏出一个绣了兰草的藕荷色锦缎钱袋,掏出钱递给老板。 忽然,一个穿着破烂,乞丐模样的男子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一下夺过了李笙笙手中的钱袋。 李笙笙手上本还缠着那钱袋的线绳,手指被勒了一下,她吃痛喊了一声,索性那线绳缠绕不深,瞬间又脱了手,整个钱袋被那乞丐夺了去。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 那乞丐得手,又是一溜烟地跑走了,转瞬没了踪影,显是一直在此地蹲侯,早已熟悉此道。 “哎!”李笙笙气道:“什么嘛。”她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已被勒出了一道血痕。 “唉,”那卖桂花糖糕的老板道:“这岛上热闹人多,最近总是有抢劫偷盗之人,官府来了几次了,也没全部清理干净,也是没法子的事。” 江时洲听见李笙笙的喊声抬了头,恰看见那乞丐抢了李笙笙的钱袋跑远了,他作势便要追上去。 刚跑出了两步,李笙笙喊道:“江宛!” 江时洲听她喊声停了脚步,李笙笙慌忙上前拉住了他:“算了,里面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抢便抢了。” 江时洲却皱着眉道:“你等着,我非要把他找出来不可。这种人一般都有几个据点,我大概能猜到都些什么地方。”说着又要走。 李笙笙见他样子十分正经,赶忙阻拦道:“你干嘛呀?你找他做什么,还据点?多危险呀,走了走了。” 江时洲听她如此说,远远看了一眼那人跑走的方向,似是有些不想放弃,但也没再坚持。 两 个人逛了一会儿,江时洲似是有些心不在焉,李笙笙看他仿佛面色不悦,想给他分分神,笑着喊他道:“看那边有猜灯谜的,江大状元,能不能给我赢个花灯回来?” 江时洲收了神思,温和一笑:“好。” 摊子上不过都是些极其普通的灯谜,不是猜些寻常物件就是猜些诗句,怎能难得倒江时洲。 他得了两个别致荷花灯,便觉得无甚趣味,对李笙笙道:“阿笙先猜着,我来盛京游玩一圈,也未给家人带着特产回去,我去那边逛逛。你若猜累了,便先去这后边的烟波楼点些饭食等我吧,我去去便回。” 李笙笙正专注摆弄着手中的荷花灯,想着一会儿可以放入湖中,听他如此说也没在意,随意回道:“好。” 江时洲对她笑了笑,转身走了。 “江宛,”李笙笙忽然在后面喊他:“怎么仍是少年脾气,你就非要去寻那人啊?你也说了人家都有据点,恐怕不是单枪匹马。你势单力薄的,不是给自己添麻烦吗?” 江时洲知她看破了自己的想法,停住了脚步,转身道:“我又不是莽夫,难道自己闯进去?只是先去寻下在何处,再找到这岛上常驻的官府之人报官罢了。” 李笙笙无奈一笑:“行了,明天都要走了,何必让他破坏我们心情。” 江时洲有些愤愤:“我便是看不惯有人欺负你。” 李笙笙晃了晃刚被勒出道道血痕的手指,笑道:“别管那些了,先找个地方给我处理下手吧,很是疼的。” 江时洲才看到,赶忙走了回来:“怎么刚才不说?我都没有瞧见。” 岛上也没有医馆,两人寻了半天,只能找到个酒楼的掌柜,要了些药涂了。 江时洲看她伸手涂着药膏,忽然问:“你怎么知道我刚是要去寻那人?” 李笙笙看了他一眼:“你从前不就是如此吗?读书的时候,有一回那个叫薛年的,想要逗我抢了我的香囊,你本约了我去书肆选书,就骗我说自己家中有事,非要去寻人家的麻烦。你说你……那人本是个纨绔,成日一帮狐朋狗友到处混的,你打得过人家吗?” 江时洲:“哎,你可别这么说啊,最后我不是抢回来了?” 李笙笙笑了笑,有些无奈:“是。” 江时洲停了半晌,忽然轻声问:“你仍是记得么?” 李笙笙看他一眼,有些莫名:“这话问得好生奇怪,我又没有失忆,如此大事怎会不记得?” 江时洲顿了顿,笑道:“走,咱们买些吃的,去湖边赏月喝酒,这桂花酒我都提了一路了。” 月色陈酿如酒,湖面微光粼粼。 岛上种了许多桂花树,上次来时还未全然开放,不过短短数日过去,这次却已是悄然盛开,暗香浮动。 两人一人一瓶桂花酒,坐于湖边对月畅饮。 江时洲看了半晌月色,忽然转过头看着李笙笙,眼中亮如辰星:“阿笙,那天,如果不是贺知煜闯进来,你会让我吻你吗?会不会推开我?” 李笙笙正喝了一口桂花酒,听他此言忽然呛了一口,甜中带辛的酒味猛的弥漫进她的喉咙,她不由自主地呛咳了起来。 李笙笙咳了半天,以为自己不必回答了,可是江时洲明亮的眼睛却仍是盯着她,李笙笙有些不敢看他,哼哼唧唧为难道:“那天,可能会吧。” 江时洲没有明白:“会什么?会让我吻你,还是会推开我?” 李笙笙叹了口气,觉得这种话题很难说出口,小声道:“哎呀,前边那个。怎非得问得如此清楚呢?” 江时洲盯着她不依不饶:“那今日补上?” 李笙笙叹了口气,不想再逃避了,她转过头看着江时洲灼灼的眼睛,问:“江宛,你真的想要如此吗?” 江时洲停了半晌,没有说话。 忽然,他幽幽道:“阿笙,我那天说……想要辞官,其实不是真心的,是想让你劝我。我想了很久,觉得不该骗你。” 李笙笙转过了头,看着湖面碧波悠悠,叹道:“江宛,你这个人对自己要求太高了。这么点心思,不必说出来,谁都会有的,算不上是什么骗。” 江时洲有些烦恼:“可我自己很是纠结。”他蹙着眉看着李笙笙:“你呢?又是带我看什么书肆,又是要同我分什么学堂,想说什么,说吧。” 李笙笙笑了笑:“真是逃不过你的眼睛。”她看着江时洲,认真道:“我便是想说,我们少年相识,你对我影响很大,于我也很重要。不管未来如何,这种情谊是永远不会变的,而且很是牢靠。” 江时洲点点头:“这话不错,阿笙于我也是。”他又问:“不过,那索性今日聊清楚,是哪种重要?” 李笙笙直言:“少年时是喜欢。现在是……重要的……家人?知己?”她面色有些为难,但仍是坦诚道:“都是重要,但确是……与从前不同了。” 江时洲看着她:“无情!”他停了片刻,又轻笑了一下,神情似是有些满意,问:“你少年时喜欢过我?” 李笙笙有些无奈,觉得这问题很是没有必要:“问这种问题很是无趣了。” 江时洲却道:“有趣的很!这是第一次同我说!” 李笙笙无语:“我不说你就不知道吗?” 她觉得自己早就不是十几岁的少女,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曾经,不过都是些尘埃落定的事情:“这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我也不想再编造什么借口说是从没有过这些事情,那时候你待我好,四处带我玩,还总是帮我,”她看着江时洲,杏眼盈盈:“江宛哥哥。” 江时洲轻轻笑了笑:“我很喜欢这个称呼。” 他停了停,似是在想些什么,忽然道:“其实那天贺知煜说得那些话,虽有些没有章法,但有些也有几分道理。” 李笙笙没想到他又提起贺知煜说的话:“你们到底聊什么了,他还能劝得了你?” 江时洲叹息一声:“人最难敌的是真情实意啊。他若是有些诡辩之言,我倒是可以应对。非要说些实话,反不知该说什么了。嘴上说人家说得是鬼话,却难免仍是会往心里去。” 江时洲看着她,又道:“你这忽然从犹豫变得坚定了,不会是因为他来了吧?” 李笙笙觉得毫无关联,不满道:“同他有何关系?” 她停了片刻,忽然问:“江宛,以前……我做错那些事,你怨过我吗?” 江时洲回忆起了往事,自嘲笑了笑:“我又不是圣人,开始怎能不怨?”他看着李笙笙笑道:“本想着,考上状元,是要气你的!谁成想后来得知你过得那般差,我还如何怨怪?” 李笙笙低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两个人都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一口口喝着瓶中的桂花酒。 过了许久,忽然,江时洲幽幽看着李笙笙道:“今日让我吻一下,可以吗?” 李笙笙没想到两个人说了这么半天,怎么又绕回了这个话题,惊奇道:“你有完没完?同你讲啊,那日我脑子混沌,如今清楚了,不行。” 江时洲看着她,眼中如月色温柔:“阿笙,我……我还是没有想好今后到底如何,唉。”他停了停,道:“但我今日想替十九岁的江宛,吻一下十六岁的阿笙。” 李笙笙听闻此言,怔愣了片刻。 她未再言语,轻轻闭上了眼。 一个轻柔的吻,带着桂花酒的甜香,落在了她的鼻尖。 她睁开眼睛,江时洲似是有些尴尬,已转过了头,目视着前方柔柔水波。 他找话题道:“怎么样?明日要走了,想对我做什么?尽快啊,走了可别后悔。” 李笙笙看着他,杏眼灼灼:“真的吗?” 江时洲蹙了蹙眉,他看着她那跃跃欲试的样子,以他对李笙笙的了解,心中升腾起些不祥的预感,很想收回自己刚刚的话。 李笙笙没再等他回答,忽然拿起没喝完的桂花酒,“哗啦”一下泼在了江时洲的身上,大笑道:“从小便想把你这身白衣服弄脏!” 江时洲惊住了:“李笙笙!” …… 此桂花酒入口清甜,并不浓烈,却后劲十足,缓缓上头。 江时洲送李笙笙回了李府,李笙笙此刻才发觉自己已是醉意朦胧,头重脚轻。 李府中下人歇息较早,此时也已经很晚了,庭院一片寂静无言,唯有一轮孤月停于空中。 起风了。 秋夜凉风簌簌吹过,树木暗哑沙沙作响。 李 笙笙伸出受伤的右手紧了紧衣衫,想要快步走回内院。 “怎么回来这样晚?”她听见贺知煜的声音在自己的身后响起:“手怎么了?” 李笙笙醉意上头,看贺知煜仿佛更加高大,月色勾勒出他修挺的轮廓,很不真实。 她想起江时洲的话。贺知煜不仅不再听永安侯的了,还把他送入了狱中。 “还没休息啊?”她凭着仅存的一缕清明客气了一句,问些未经思考的话:“你何时回汴京?” 贺知煜走上前,想拉住她的手看一下,似是低声自言自语:“怎么回去啊?且是无法回了。” 李笙笙见状,慌忙退了一步。她脚步不稳,差点踉跄。 贺知煜停了片刻,止住了脚步,只是从怀中取出一精巧木盒药膏,递给她道:“涂下吧,治这种外伤效果最好。” 李笙笙接过,闻到一阵淡淡的药香,勾了勾唇角:“怎么还随身带着这东西?” 贺知煜语气无波:“战场上总带着,习惯了。” 李笙笙抬起一双朦胧杏眼,看着他永远清冷自持平湖无波的样子,那些幽怨愤恨的心思忽然堪堪探出了头。 为何可以永远有这般置身事外的清冷?她不想看他如此。 她嫣然一笑,忽然道:“贺知煜,今日江宛他……吻我了。”她说完,杏眼一眨不眨,静静地注视着贺知煜,想看他是否仍能维持住这份冷静。 不是说心悦我么?李笙笙心里有些恨恨。心悦我还说要娶旁人。 她看见他陡然睁大了眼睛,寒潭幽深的双眸中翻滚出嫉妒、不解、伤悲、狠厉,似有百种情绪交集,暗潮汹涌,不止不息。 李笙笙如愿以偿,颇为满意。 她嘴角浮现出一丝难察的笑容,心中亦于醉意下放纵自己升腾起一片隐秘的欢喜和过瘾。 “你醉了。”贺知煜低垂下眸子,遮掩自己眼中神色:“喝的什么酒,怎喝成这样?” 李笙笙仍是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未发一言。 贺知煜见她良久无话,有些奇怪,抬起头看着她,眼中那片暗潮已被压下了七分。 他早知今日李笙笙今日是去见江时洲了,因着自己从前乱吃醋生出无数事端,一直在暗暗告诫自己,如今自己连从前的夫君身份都没有了,莫要再随意言语,惹得夫人不快。 但他本以为不过是同之前那样叙叙旧玩乐一番而已,听闻她如此说,又怎能做到无动于衷?只能强压下自己的情绪。 好无趣啊。李笙笙心中有些失望。 她觉得自己愈加醉得厉害,往前迈了一步,距离贺知煜很近。 她抬起头,脸上吹弹可破的如雪皓肤上被酒意染了些朝霞颜色,杏眼中一片神色迷离却又清亮如月,她用一派天真神色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的脸。 贺知煜不知她想做什么,却被盯得心如擂鼓,要跳出胸腔。 李笙笙忽然偏过头微垂下双眸上鸦羽睫毛,伸出纤纤玉手拢了下鬓边的碎发,又抬头看着贺知煜,冲他轻柔吹了一口气,似只是想证明自己所饮为何物。 她嫣然一笑:“桂花酒。” 甜醉迷人的酒气带着点点杏花香,伴着她温热的体温,暧昧又迷离地扑到贺知煜的脸上。 李笙笙又在细细观察他的反应。 她再次如愿以偿。 她看见他刚还残留嫉妒伤悲的眼中,瞳孔陡然放大,似是涌起难以抑制的情/潮,那眼神似要片刻间便将她生吞活剥。他的呼吸亦变得急促,线条分明的颈上喉结滚动。她很想抓住他骨肉匀亭的手腕,探一下那脉搏是否加快。 因她而加快。 李笙笙终于满意,她轻笑一声,伸手推了一下贺知煜,道:“你怎么站得离我这样近,离远些。” 贺知煜像被震住一般,似是忘记了说话,被她推得退了半步,只愣愣地看着她。 “安。”李笙笙转过头迈进内院,又回眸一笑:“药,谢啦。” 第64章 追妻 我就是她夫君! 翌日清晨, 竹安迈着两条竹竿似的长腿,一溜小跑跑回了李府。 他进了贺知煜居住之所, 兴奋道:“侯爷!江大人确实是走了,我看得清楚。”他又补充道:“少夫人只是笑着同他告了别,送他走了,两个人也没做什么。” 贺知煜正心不在焉地翻着本册子,闻言抬起头道:“嗯。”他面上似松了口气:“走了好,终于是走了。” 他思忖了片刻,蹙了蹙眉:“我该同萧明征去封信。” 竹安问:“侯爷有何事要交待吗?” 贺知煜:“我得告诉他我在大盛一时半会儿回不去, 万一有些事情也让他知道我在何处。” 他叹了口气,有些抱怨:“让他给我查了三年竟也没查出夫人的去向,到底在做什么?既是此事没有办成, 总该再帮我拖住些江大人, 别再给他放什么一月休沐了!” 竹安偷偷笑了笑,没有说话。 停了半晌, 竹安试探问道:“侯爷, 上次说的, 要同少夫人说些心里话,你后来说得如何了?” “说了一些, 但好像没有什么用处。”贺知煜微蹙双眉有些愁容,他看了看竹安:“我说她从前心悦于我, 为我做了很多事, 让她不要不承认。” 竹安疑惑道:“侯爷说这个干嘛?” 贺知煜看了看他, 很是惊奇:“不是你说,让我把心中所想说出来,我是如此想的啊?” 竹安发现侯爷这个人在这些事情上还真是不开窍,不能只给他讲个大概, 详细说道:“侯爷不该说这些,你可以说说夫人离开的这些年,你有多么痛苦伤心。你睹物思人,吐血失眠,茶饭不思,心痛无药,相思成疾……” 贺知煜听得一阵脸热,都不想承认这些事是自己做出来的,打断道:“停停停……这怎么能说得出口?” 竹安想了想,又道:“若是如此说不出口,那便具体说说做了什么,说你如何揪出了对不起少夫人的人,为她出气的。” 贺知煜为难道:“这……邀功一样啊。”他又道:“她本就不该受那些罪。” 竹安觉得贺知煜很是无法教授,但仍是苦口婆心,努力寻求解决之道:“或者侯爷说说,自己在战场上受了多少伤,还有那太后……太后不是那时候还对侯爷用刑了,竹安想起来都很是生气,你说出来,让少夫人心疼一下也可以呀?” 贺知煜疑惑:“一个大男人卖惨吗?” 竹安:“……该卖可以卖。” 贺知煜停顿了半晌,叹了口气,站起身道:“算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还去管管这帮护院去吧。” 竹安想起了什么:“哎,侯爷,上次我来的时候看少夫人这雕花盒子似是要紧的,便从汴京带过来了。你看看要不要拿给 少夫人。” 贺知煜看了看,道:“先放下吧。等我寻个机会给她,都是她从前辛辛苦苦攒下的东西。”说着准备起身出屋。 竹安看他穿得单薄,又道:“秋凉了,侯爷添件衣裳吧。才从战场上回来,本该好好歇上几月,却又连日奔波跑到这盛京来,很该注意着些。” 他说着又帮贺知煜拿了件外衣,又道:“昨夜也很不该洗什么冷水澡。” 贺知煜接过了衣服,眉间似有烦躁之色:“燥热难眠。” 竹安有些奇怪,如此节气,天气日益凉爽,寒气渐渐滋生,怎还会燥热? 贺知煜走进庭院,不少下人都同他礼貌打招呼,他亦客气回礼。 他虽一贯清冷寡言,但因上次请王妈妈给众人分了见面礼,又得王妈妈快言快语得宣传,人人都知李府来了个芝兰玉树又功夫极好的护院统领,都悄悄来相看。 下人们瞧见他果真仪表堂堂,又私下打听他婚配与否,只是王妈妈亦传达了贺知煜的情况,众人无不扼腕叹息。 贺知煜纠集了二十多个护院,在庭院一角操练。 说是护院,无非就是些寻常人家里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没经过什么系统的训练,于习武之道与围攻之策其实并不甚通。 贺知煜从前在军中只管些大事要事,如今闲了下来,虽是为着接近夫人而在盛京停留,但这些日子以来,他偶尔遛遛达达,偶尔读书看戏,偶尔制香品茶,也偶尔帮着李笙笙的铺子搬货上货,如今又教授些寻常人习武之道,颇觉得原来自己的人生可以不是只有那些“要紧事”,仍有许多其他事可以做。 许是因为靠近夫人让他生了些“此心安处是吾乡”的这些年都不再有过的安定感,他觉得做什么都有些意趣,似从孤冷清寒的月宫来到了繁花满地的人间。 自从不再迷信父母规劝和高门训诫,他这几年思考了许多。 从尝试开始于战地制香这件恐怕会被母亲归为“大逆不道”之事,到如今他能每日拿起些江大人推荐的优秀话本细细品上几段,虽则有时人的性格已经形成,就像他可能永远都是清冷寡言之人,无法做到像江大人那般和风细雨如旭日春风,但他仍在自己能力所及之处悄然改变。 日积月累,再回忆起几年前,他为着些高在山巅的事情,常常告诫自己需要戒情戒欲,不让片刻光阴虚度,永远处在生怕自己落下一点的奔命状态,已是恍如隔世了。 如今,他教着这些一团散沙的护院,想到可以护夫人安稳,也让这些人学有所长,亦觉得是件有意趣之事。 贺知煜让护院操练了一会儿,教了些阵法阵形和拳脚功夫,又讲了一些“上下同欲者胜”“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等较为浅显的兵法之道,众护院听得认真,都没想到这商贾之家一个区区护院统领能如此专精于此,亦对李府生了些敬畏心思。 “这在庭院中练功,地方也太小了些。”贺知煜看人多,有些施展不开拳脚,低声对竹安道:“对面那个府邸咱们不是租着,我瞧着很是空阔宽敞,不如买下练功用吧。” 竹安小声应道:“好。” 虽是低声,但下面有些离得近的护院仍是听见了,心中很是震惊,这统领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钱财如此之多?又回忆起贺知煜给的见面礼,有些人心中不免犯了嘀咕。 “今日便练到此吧。”贺知煜道。 众人散了,一个护院犹豫了一会儿,磨蹭到了人都走光了,凑上来对贺知煜谄笑道:“统领,您刚说的‘上下同欲者胜’,这句我想同您再探讨探讨。” 贺知煜看他神色谄媚,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那护院一直看贺知煜似是个十分有钱的主,很想攀上这棵大树,恐被旁人争了先,自己失了机会,表衷心道:“您刚讲的,上下同欲,说是为在上在下者能够一心,方能成事。” 他声音悄然:“昨夜,我恰好瞧见您同那李家小娘子,挨得可是真近呢。”他面上一片轻浮之色:“我看统领并不缺钱财,怕是看上了那小娘子的美貌吧?可我昨日瞧着,似是尚未得手?” 贺知煜瞟了他一眼,眼中已有怒意。可他惯常面上都是清冷,那护院竟未察觉。 那护院继续道:“我与统领同心。说是什么李府,这种连个男人都没有的家门,最是软弱好欺,我也是为着想看看能捞些个什么才来。咱们今日是护院,明日也可以袭院,不过统领一句话的事儿。我帮你想法子得了那小娘子,她们这种全是女子的人户,还敢声张不成?还怕坏了自己的招牌名声呢。只盼着到时,统领能赏我些银钱。” 贺知煜冷笑一声:“没有男人?我就是她夫君!” 说着他反手剪住那护院的双臂,咔嚓咔嚓两声,卸了他肩上关节,瞬间便已脱臼。 那人吃痛,“啊”“啊”得喊了起来,疼得满地打滚。 “竹安!赶出去!”贺知煜对竹安道。他心中很是烦闷,怀疑李笙笙这几年要遇到多少这种糟心事,便是她聪慧可解怕也时常烦忧。 “干什么!”忽然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传来:“怎么在我们李府中打人!” 贺知煜抬头一看,是那个叫做阿染的男孩,旁边还跟着李笙笙。 阿染一看这人竟是贺知煜,他没想到贺知煜竟又出现了:“怎么又是你?不是早说了让你别再缠着笙笙姐了吗?”他皱着眉道:“你是在你们侯府里撒泼惯了吗,我们李府中的人,岂是你说赶出去就赶出去的?” 贺知煜不欲与阿染争辩,面上仍是清冷平和,只简单解释道:“这人胡言乱语,不成体统。” 李笙笙斥责道:“阿染,怎说得如此难听?没有礼数。” 阿染眼中却是一片怒色:“笙笙姐,这人怎么对你的你这么快就忘记了吗?他今日还穿着这李府护院的衣服,难道你把他收了当护院了?” 他又对着贺知煜道:“如何胡言乱语了?胡言乱语两句,不合你的心意,便要被赶出去?也太过霸道了。” 贺知煜不想把刚才那人说的话重复一遍,亦不想同阿染一般见识,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竹安在旁却有些听不下去,不过一个看上去十八九岁的少年,怎么能上来就教训他主子,他虽没听到刚才那人对贺知煜说了什么,但知道必定事出有因,冲阿染道:“你是谁呀,说话尊重些!” “你又是谁?”阿染有些莫名其妙:“我是笙笙姐的亲弟弟。” 竹安才不信能忽然冒出来一个长得分毫不像的亲弟弟,嗤笑道:“亲弟弟,谁信啊?我们侯爷和夫人之间的事情,你一个外人多嘴什么?” 贺知煜也没想到竹安如此激动,亦斥责道:“竹安,少说几句!” 阿染冷笑一声:“不是早就和离了吗?和离了就是毫无瓜葛!我不同意他再来找笙笙姐!” 竹安本听了贺知煜的话,不欲再言语了,但他本是个多话的性子,因为李笙笙假死心中已不快多日,不过为着贺知煜的态度才觉得自己不该一味纠结此事,此时竟又跑出个莫名其妙的弟弟来插嘴,他心中怨气有些遮不住。 “人家郎才女貌由得你同意不同意?”竹安索性说个痛快:“再说了,要是和离就好了!我们侯爷是以为自己夫人死了,死了!” 他回忆起贺知煜当年伤心欲绝的场景,心中很是悲愤,对着李笙笙道:“少夫人,你知道他当年有多伤心吗?你知道他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吗?你怎么能这么做呢?” 李笙笙心道我不知道啊,要不你好好说一下? 她发觉自己知道永安侯的事情之后,好像开始有一丝丝的好奇到底在贺知煜身上发生了什么。 贺知煜却喝止道:“竹安!别说了!”他眼中已浮现出冷厉神色。 竹安这次没再坚持,恨恨地闭上了嘴。 阿染却冷冷道: “是,笙笙姐不过只是差点丢了性命,你们侯爷可是真的伤心呢!” 李笙笙听到阿染这句话,有些吓了一跳。 心中那种“一不小心就没命了”的恐惧,又被恰到好处地强化了几分,脑中思绪清明一片。 她不欲再于此地纠缠,对阿染道:“不是有事情同我说吗?走吧。” 阿染点点头:“嗯。” 李笙笙和阿染走出几步,李笙笙回头:“竹安,把你主子要赶走的人快些赶走吧!” 李笙笙同阿染进了厅堂,他仍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李笙笙笑了:“都十九岁了,转眼都要弱冠了,怎么如此小孩脾气?”她又道:“说吧,今日找我有什么要紧事?” 阿染抬起头,看着她:“笙笙姐,咱们之前定的那批珠子出问题了。” 第65章 追妻 你便厌我至此吗 “有何问题呀?”李笙笙奇道:“那做珍珠生意的柴老板不是我们一直稳定合作的么?上次我见他, 也没听见他同我提这批货能有何困难?你别吓我,店中断货许久了。” 李笙笙自己回忆了片刻, 又道:“似乎只是说,这次的货物不错,恐价格高些。前几日我忙着也没问你,难道价格确是不合适聊不下来?可是南洲的珠子昂贵,在盛京也不是流行之物,基本只我们一家在做,他还当真为难我们不成?” “提起这事我便来气!”阿染有些气闷:“那柴老板便是仗着自己在盛京几乎垄断了珍珠的货源, 又知最近咱们已开始筹备中秋和后面新春首饰,不知道最近他是碰上了什么大主顾,他便囤货居奇, 仗着自己在这上面的渠道门路比得过旁人, 便对咱们涨价了不少呢!” “那……你便没订吗?”李笙笙心中升起些不祥,惊讶道:“再过十来日那选皇商要预呈上报样物的日子就到了, 咱们可是已经送呈了样稿上去的, 如今只待将做好的样物呈上, 得用好一批那珠子!旁的日常售卖的也便罢了,这可真是耽误不得!” 阿染看着李笙笙:“笙笙姐, 我怎能不知此事重要?可那柴老板,实在是不能惯着。我遍寻了盛京, 才找到另一家价格合适的商家, 也给我看了样品。” 李笙笙放了些心, 道:“那也不是不可,只是这新老板咱们没合作过,签契约时还是该仔细些。南洲珠子这物稀罕,他当真是有吗?若是靠谱, 你做主便是。” 阿染看着李笙笙,面色有些为难,仍是没有说话。 李笙笙瞧他神色,心中一惊:“怎么了?没拿到吗?” 阿染咬了咬嘴唇,道:“那新老板本同我看过了样品,不仅品质过关,那颜色还比从前柴老板那里多些。不光是些白色、青光、淡粉的,还有些彩色,我怕出问题,还当场同他签了契约,他亦承诺今日给到。” 李笙笙蹙着眉看着他,等着他说后续。 阿染皱了皱眉,声如蚊响:“可今日早上……他又说给不到了。说……可以按契约赔偿。那老板也是无奈,盛京这边总有些流寇山匪,他初来乍到,不知情况,那货本走海运过来,他还想着节省些运送成本,谁知刚一下了船便被人盯上了,他也没请什么得力护道的,便被抢了,自己损失也是良多。” 李笙笙听得一阵无语,竟不知该怪谁。 她有些不悦,道:“阿染,你明知道这批珠子不止是为了卖的,想要改换供货的商户,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同我说一声呢?这事是因为重要,才特意叮嘱你去办的,你难道不知?” 阿染看她有些动了真气,怯怯道:“笙笙姐……” 他自己也有些气闷:“我也是为了省些!咱们这铺子如今虽做得红火,可利钱却比不上同行,这不是想要省些成本出来么?” 李笙笙叹道:“阿染,那你也该分个轻重缓急。再者说,我同你说过几次了,如今我们是要先立口碑,先稳稳站住脚了,再谈提升利钱的事情!你怎么就不听呢?” 阿染听她责备自己,也生了些脾气,撇撇嘴道:“是,我是不如笙笙姐大方,平白把自己做的好好的铺子都送人。” 李笙笙愣了一下,不知阿染所言何意。 阿染看着她,小声道:“咱们那学堂,多好的生意,怎么能和不相干的人分一半呢?对我便没有如此大方。” 李笙笙才明白他是说的和江宛分学堂的事情:“你这孩子,消息倒是灵通。”她语气和软了一些,道:“我如何对你不大方?哪个少了你的了?我每年给你分的银钱是旁人多少倍啊?” 阿染笑了笑:“笙笙姐的事情我都很关心。”他一副坦诚道歉的神色:“姐,别气了行吗?我认打认罚。”又解释道:“也是私下张罗着给你的生辰贺礼来着,才把旁的事情疏忽了些。” 他再一次道歉,语气和软:“姐,好姐姐,别生我气了。我给你想办法。” 李笙笙其实心中很是焦躁,但事已至此,只能先想想如何解决。 平心而论,她也觉得这事不能全怪阿染,生意场上,谁都有失策之时,只是这件事对她尤为重要,她失误不起。 但阿染人不仅机灵,还是个嘴甜会认错会哄人的,虽明知道他有时言语有些夸张,但李笙笙也有些对他生不起气来。 李笙笙沉思了片刻,这事她也不敢再放给旁人办了,叹气道:“我来想想办法吧。”她说着便匆匆披了件衣衫出了门。 阿染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一双桃花眼中浮起些奇怪神色。 …… 李笙笙差人套了马车,先是去找了柴老板,想先看看柴老板手中是否仍有余货,先不管价格如何,拿下一批应了急为好。 可她到了,柴老板许是因为上次同阿染闹得有些不愉快,不知是有事还是推脱,一直不见。 李笙笙无法,在厅堂里等了一个多时辰,看人也没有出现,只能先着柴府的下人给柴老板留个信,想要先走了。 可此时柴老板却出来了,似是对李记忽然不从他处订货很是不满,说盛京本没什么用南洲珠子的商户,自己的顶级原料都是为李记备的,虽则没有签订契约,但忽然不要,他很是难做,对着李笙笙一通言语挤兑。 李笙笙知道这次的事情确实办得有些不地道,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能耐着性子听完,又求问柴老板是否留了货。 柴老板磨磨唧唧半晌,最后却道他此次到货的珠子,多是极品,虽被李笙笙放了鸽子,却幸而遇见一路过盛京的商人,被一揽子统统采买走了。 李笙笙没想到听了半天竟是这么个结果,她愁道:“一颗都不剩了?” 柴老板道:“李娘子也知道,这南洲的珠子,是稀罕物,也不是我自己养殖的贝类所产,每一季便只这么些。按照李记要求品质的珠子,是一颗都不剩了。” 他命下人取来余下的些珠子,约有几百颗,给李笙笙看了:“只剩这些,虽数量不少,但我估计不是你想要的。” 李笙笙着眼看了,那余下的珠子要么不是浑圆,要么上有明显瑕疵,更不要说多颗能配成一色了。她细细挑了许久,只挑出两颗能入眼的,心中有些无语,只能匆匆付了钱走了。 盛京此地其实不擅用南洲珠子,基本都是被柴老板垄断了,其他店铺多用些贝珠。 李笙笙甚至想到了此刻去南洲直接寻些货源,可她想了想,南洲虽距离盛京比距离汴京还近,却是要踏出大盛的国门了。 如此稀罕之物,自己人生地不熟,也不是到了便能拿到的,那呈送的日期又迫在眉睫了。 眼瞅着寻货无望,李笙笙又动起了旁的心思。 她坐着马车去寻了沈工师。马车哒哒哒哒地在街上走着,李笙笙一路心内烦躁,只盼着能一步就到,早些知晓到底有没有门路。 “再快些吧。”她探出头对车夫说道。 车夫也是李家的,看她着急,急忙驱赶马儿走得快些。 “沈工师!”李笙笙一进门便朝沈工师奔过去。 沈工师是李记的总工师,管着李记所有的雕刻匠人和制样娘子,人也长得十分干净清爽。 他言语极少,总是凝心做着李记最复杂最困难的活计,对自己的要求也一向甚高,李笙笙欣赏他这份匠心,但偶尔又难以与之讲清楚经商之事在精工与从商之间的平衡。 李笙笙:“沈工师,出麻烦了,快帮我想想主意!” 沈工师正在细雕手中一件山水牌,他手艺巧夺天空,碧绿青白被他细刻成一片月出惊山鸟之景,意蕴深远。他听见李笙笙急切的声音,只微抬了下头,并未言语,又低下头继续手中的雕刻了。 李笙 笙有些无语,她真的很好奇素月平日到底是如何能同沈工师沟通顺畅的? 但她是个尊重匠人之人,虽心内焦急不堪,但仍是站在一旁候着,没有言语。 沈工师又细刻了几道月边荡漾的云彩,终于抬了头,问:“何事?” 李笙笙赶忙说:“沈工师,咱们送呈皇商报选的样货,不是要用到上千颗南洲的珠子么?如今备货出了些问题。” 沈工师看了她一眼,猜到了她想问什么,道:“无可替代。” 李笙笙早猜到如此,那南洲珠子华美异常,怎是寻常珠子可以替代的,叹了口气道:“我思来想去,虽则总共要用到那许多,但主要是这初评的那件翡翠珍珠头面在眉睫,上面大约需要二百余颗吧,这个可否减免些?” 沈工师道:“不可。” 李笙笙:“……” 她试图想些办法:“周遭那些小一些的先用贝珠代替吧,应当不那么明显。主珠咱们仍是用南洲珠子,我再想想办法,那主珠一共多少颗呀?” 沈工师皱了皱眉:“明显。” 李笙笙:“……” 她硬着头皮微笑道:“我记得是七十二颗?” 沈工师看着她道:“是七十二颗,但旁边的亦不能……” 李笙笙打断他,微笑道:“好,七十二颗,还能再减吗?” 沈工师叹了口气,道:“你不若全都换成贝珠,那你绝无可能参选上!为了争得这个参选的名额,不是费了许多心思吗?从这翡翠珍珠头面的样稿反复打磨一直到如今成品调整多次,咱们李记花费了多少心思在上面,不光说我,其他工匠探讨了多少次!” 李笙笙闷闷的,没有言语。 沈工师又道:“早就说这珠子断货已久了,你说这次可以一并备齐才做了此样物。若是不能呈现到最好,便别参选了吧。” 李笙笙蹙了蹙眉,她不想同沈工师争辩,可是她此时确是没什么办法,她定定地站了半晌,只黯然道:“七十二颗,我给你找来。” 李笙笙又联系了些相熟的同行,只寻到些同柴老板那里所剩之物般普普通通的品质的,若是寻常做些珠串还是可以的,可她这是送呈商部的皇商参选之物,岂能如此马虎? 且珍珠是个稀罕娇贵之物,若是曾经戴过一阵或者保存不当的,便会有些失了华彩,被人一眼看出。 她奔波了一日,仍是一无所获,看着满街归家的车水马龙,有些疲惫。 这条路明明是她自己选的,她自己想要争到些声名,做出些成绩,可偶尔仍是不免觉得很累。 李笙笙心中生出些孤独的倦意,黯然走回了家。 “先回家吧。”她心道:“没准过几日等宁乐赈济水灾回来,可以找她也问问。” 她路过前庭中护院住的一片院子,见贺知煜似乎拿着什么东西,正站在门口。 她想起白日的争论,有些想假装没看到这人。 “回来了?”贺知煜对着她问:“我发觉做这个也是很辛苦,常是回来很晚。” 李笙笙有些烦躁,怎么贺知煜如此之闲适,她自己一天在外奔波劳苦,这人却在这院子里享福,只等着她回来便要追着她问话,她语气中带了些烦躁:“干嘛?” “给你东西。”他轻声道:“你的木盒。” 李笙笙转过了头,才发觉贺知煜怀中抱着个盒子,正是自己的黄木雕花盒子。她有些奇怪,不是好生在屋子里放着,怎么会到了他的手中?又细细看了看。 那盒子和她屋里那个一模一样,但看起来,仿佛更加旧些。 李笙笙瞬间恍然大悟。 这是她留在永安侯府中的盒子,里面全都是当年于她要紧之物。 她走上前去,没有从他手中接过来,却直接打开了。 里面安静躺着一串极好极贵重的南洲珠串。每一颗,都比她从前从柴老板处得来的珠子要更好。颗颗光华璀璨,几无瑕疵,那是他曾经送她的东西。 她拿了起来。 凑着清冷月色与庭院灯光,她细细端详着,这个自己曾只带过一次的珠串。又细细数着,上面到底有多少颗珠子。 李笙笙忽然想起自己当年为何要在盛京做这南洲珠子的生意。 她有些说不清楚,大概是因为,那东西如此之美,却是她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的东西吧。 四十二颗。仍是不够。 但再想办法拿其他的凑一凑,再从同行和柴老板那些次等货色里矮子里拔将军地挑一挑,再和沈工师好好看看能从哪里取巧遮掩,总该能够的吧。 贺知煜见她打开盒子便拿起自己送的珠串仔仔细细地端详,似是要看清楚每一颗珠子是何模样,心中漾起些不可名状的喜悦。 他心道夫人总是嘴上那般无情,心中还不是仍是惦念着自己于除夕夜送她的东西,要如此这般难舍难分地看个不停? 李笙笙察觉自己心中是有些难舍。毕竟这珠子这样好,这珠子没有错。她只是很喜欢这串珠子,虽然未曾有什么戴的机会。 她抬头看了一眼贺知煜,又低头看了看那珠串。 她看着贺知煜嘴角漾起的笑容,想起了白天阿染的话。 李笙笙于心中叹了口气,手上一使劲,珠串断了。 浑圆华光的珠子一颗颗落在她手里,晶莹润色,光彩夺目。 她听见贺知煜努力抑制着怒意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便厌我至此吗?” 第66章 追妻 欠夫君的没事。 李笙笙自己抻断了那珠串, 心中却似被细密的小针扎了一下,痛了一下。 她有些后悔, 心道我同个珠串叫什么劲?合不合适的,也该先让沈工师看过确认了再说,不该如此仓促便弄坏了。 也许本该就是如此吧,不然怎会如此之巧,早没有晚没有,偏今日让她重见了这珠串。 如此名贵美丽的稀罕尤物,从前名义上属于自己, 实际却是戴不出去;如今拆坏了,未来更不会属于自己。 李笙笙有些气闷。 她抬起头,对上贺知煜一双隐忍着怒意和戚戚哀哀的眼睛。 最讨厌这双眼睛, 明灯一样晃的人难受。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却这样一副仿佛是她对不起他的样子。 她看他如此模样,又听见他含着质问的语气, 心中那被针刺破见了血珠的隐痛, 以及对于对方这些日子以来那些不切实际胡话的抗拒, 再加上奔波整日无果的疲劳,以及仍是没有完全解决问题的烦躁, 全都混杂在一起,化成了锋利的言语, 脱口而出。 “是。”李笙笙冷冷地说:“我就是厌你。贺知煜, 我对你客气也客气过了, 解释也解释过了,拒绝也拒绝过了,是你自己非要跟着我。你怪谁呢?” 她仍是觉得不解气:“我厌你,连你的东西一起不喜欢, 所以要把这珠串一起拆了!你若舍不得,就拿走,全当没给过我!” 贺知煜顿了片刻,眸中的怒意散了,反流露出伤心:“上次说,从没有心悦过。如今才过了几天,又变成厌憎了?” 李笙笙心道我可是做事从不拖泥带水的李笙笙,我三年前心里想着你都能跑掉,如今骂你几句又算得了什么? 她无情道:“对。”甚至有所补充:“不仅厌憎,还怨恨。” 说出这些也算不得什么,她一贯直白清楚,早说早对两个人都好罢了。她已被他逼近得无法再体面再见, 那么互相恨着永不再见也许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贺知煜不再言语,似在默默消化那些宛如刀刃的寒言恶语。 他似乎很是神伤气郁,却又不忍对李笙笙发脾气。过了良久,忽然道:“是不是遇见什么事了?刚看你进门时脸色便不好。” 李笙笙被他说破了心思,气势顿时减了几分,但不想承认自己在乱发脾气,仍是逞强道:“没有。” 贺知煜又沉默了半晌,轻声道:“从前便是总不知你在想什么,平日相互言语太少了……今日遇见什么事了,你同我说说。” 李笙笙看他诚挚的眼神,有一瞬间想把自己的困境说出来,哪怕说出来有个人听听也好。 但她不愿让贺知煜搅进自己平静的生活里,不过是早晚要离开的局外人,她有些黯然:“为什么要同你说?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圆圆的杏眼看着他,又故意道:“我跟江宛就什么都不必说,他全都知道。” 贺知煜自从上次被李笙笙言语刺激到,实在是不想再从她口中听见这个名字:“提他做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总是温柔可人、笑颜如花的夫人到底去了哪里,很是伤心:“怎么从前那么温柔,如今说话却总戳人心窝呢?” 李笙笙沉默了片刻,自嘲笑了一声:“你便是知道了,从前我都是装的,从来没有真的性子温柔过!谁能对着些压制着自己甚至伤害自己的人永远捧着笑脸温柔和善?我不过都是为了在你们府中活下去,装的罢了!你想象中那个完美无缺、贤慧可人、柔情似水的孟云芍,根本就不存在!” 贺知煜定定地看着她,没有言语。 李笙笙又继续口无遮拦道:“我怎么不能提江宛,我从前就是喜欢他!要不是你,我们早成亲了!是你从中作梗,坏人姻缘!” 李笙笙其实自己是个算得清楚的人,她和江时洲这档子事,她要怪也得主要怪到她继母头上,和贺知煜虽有几分关系,但不该算是主要原因,不过她此刻就是要故意说出些伤人话语。 “成什么成?”贺知煜上前拉近了她,眸中只剩她的倒影,他语气轻软,柔风一样蹭过她耳畔又钻进耳膜,仿佛求饶:“别再这样说了,再说……真的生气了。” 李笙笙心道你早该生气,然后愤然离去,再不要相见,可为何仍是这般不肯生气,从前为着些和江宛多说了几句话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是挺能折腾么。 她已把自己能说出的尖锐话语说了个遍,再没有其他了,只能继续简单抗议道:“就说。” 贺知煜低头看着她,很是发愁,从前不想听她疏离得喊什么世子,只要吻住她不让她出声就好了,如今真是半点办法都没有了,只能低声威胁道:“再说这般无情的话,我……我堵上你的唇。” 李笙笙不可思议地转头看了他一眼,瞧他清冷的容颜上染上了温柔神色,明白了他的疯言疯语所指何意。 李笙笙心中一阵无语。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怎么每次想要大吵一架,最后都能被他吵出些情意绵绵来,到底谁要同你此般不清不楚的。 她有些气闷,推了一下贺知煜:“说了多少次别站这么近!” 她推开了贺知煜,从烦躁的思绪中扯出一线清明,想着自己该让沈工师看看这些珠子是否能用得上。她焦急了一日,总是寻到些解法,此时有些等不了,想快些知道答案。 李笙笙对贺知煜道:“这盒子你先拿回去吧,我要出去一趟,明日再给我吧。” 贺知煜看着天已黑透,惊奇道:“如此晚了,还要出去?” 李笙笙点点头:“嗯。” 贺知煜没再问她到底有何事情,道:“是不是着急?我骑马带你去吧,能快些。” 李笙笙拒绝道:“我自己会骑。” 贺知煜看着她道:“我是你的护院,你花钱请来的。再者说,这可是晚上,前些天还出了那样的事情,多有不安全。” 李笙笙知他说的也是实情,沉默思忖了片刻,终是答允了。 她有些神思不属,自知自己骑马的技艺是来盛京后才学的,也就平平。如此晚上,也担心路上别再遇到什么事情,反耽搁了正事。 两个人在灯火通明的盛京街道上纵马疾驰。因快到中秋灯节,整个盛京华灯溢彩,李笙笙对道路早已熟稔于心,挑了人少又明亮的大道,一路畅通无阻。 贺知煜还从未带她骑过马。 他纵缰绳的手极稳,只是那骨节分明的修长双手上不知何时添了几道纤长清浅的疤痕。李笙笙多日前便看见了,只是一直没有什么由头问,也并不关心。 夜风擦着她的耳畔呼啸而过撩起长发,幽兰松柏若有似无的香气将她围绕。 “你怎么还有那香料?”她终是没有忍住,出声问道。 “自己配的。”贺知煜回答,又道:“我如今制香的本事十分精进,待会儿回去给你带些。看你这般神思不属,给你些凝神静气的,焚了闻着睡眠好些。” “怎么竹安一直叫你侯爷?不是世子了?”李笙笙干脆一起问个清楚。 “从北境回来,便成了镇北侯。”贺知煜简单答道。 两人到了沈工师的住所。 “沈工师!”李笙笙敲门道:“我寻到些南洲珠子,你看看可用吗?” “来了!”沈工师已下工回家,但他对自己的工作从不含糊,听见李笙笙敲门,急忙来开门。 他开了门,见门口站着李笙笙和一个不相识的青年。那青年神清骨秀,看着不似寻常人,沈工师不自觉多打量了几番。 “沈工师,我是贺知煜,”贺知煜主动介绍道:“李府的护院。” 沈工师点点头,也没在意,问道:“李掌柜,怎么了?” 李笙笙拿出锦帕中包着的南洲珠子,对沈工师道:“沈工师,我寻到些南洲珠子,都是品相极好的。想请你看看能否用得上,余下的我再想办法。” 贺知煜听闻李笙笙此言,虽仍是缺了些前言后语,但也恍然明白原来她不是要故意扯坏那珠串,而是那这珠子恐有另外的用途。 沈工师不敢马虎,道:“进来灯下细细看过。” 进了门,沈工师特意点了多盏灯,以防鉴定不清。他戴上手套,取了量尺和察微镜,铺了密织软布,小心取来珠子,用锦帕细细擦过,才开始逐一查看。 片刻之后,他叹道:“不可用。” 李笙笙没想到如此品质仍是不可用,她急切问道:“这已是极品,为何仍是不可用?” 沈工师道:“珠子品质绝对是佳品。但刚才量过,尺寸却偏了些许,更不要说,数量亦是不够。” 李笙笙听闻他言,挣扎道:“能……能凑合一下吗?” 沈工师看了她一眼。他最是听不得什么“凑合”“将就”之类的话,依他平日的性子,只会说一句“不可”,但他看李笙笙踏月赶来,风尘仆仆,该是很不容易才寻到这些,耐心解释道:“不可,不是我有意要吹毛求疵,而是这珠子大小尺寸关系到镶嵌预留的空间。若只是差之毫厘,还可稍微调整。但这批珠子用作中间珠有些小,但用作左右两旁的珠子却又太大,咱们这件翡翠珍珠满冠头面只差镶嵌这些珠子了,实是不能全部推倒重来,重新调整定制尺寸。” “原是不可啊……”如此急事当头,李笙笙却忽觉自己心里仿佛松了口气,原来这珠子是不合适做那珍珠头面的,她当自己留着,再想想其他办法,她仿佛自言自语:“明日我再想想办法。” “是需要南洲的珠子么?”一直站在一旁没说话的贺知煜忽然问。 “是。”沈工师答道:“我们送选皇商的样货,需用到两百余颗大小不同的南洲珠子。如今送呈日期将至,货却缺了。” 贺知煜思忖片刻,道:“南洲离这里不算太远,来回估计……七八日的行程?若是去一趟南洲采办可否?” 李笙笙道:“那珠子在南洲也是稀罕物,也不是人人都能拿到的……” 她说出此言,却想到贺知煜曾经在南洲买过许多珠串,当时她未曾注意,如今想来也不是容易办到之事,急切问道:“难道你在那边有何门路能轻松拿到?” 贺知煜点点头:“上次寻了他们珠会的会长。虽已过去了几年,但他们都是长期的产业,是做了二十多年的老会长了,该是仍是寻到 的,想来他也不会如此快便忘记我。” 沈工师听贺知煜所言,虽有些奇怪怎么一个护院能有如此人脉,但也顾不上细问,干脆拿出所有这一批需要的千余颗珠子尺寸、颜色清点清单,道:“若是七八日便能返回来得及,全部镶嵌好预计再需两三日,时间恰是正好。若是有可能,最好把后续所用一并采购,这是所需的全部珠料的清单,若是需要,我可以同你一起去。” 李笙笙听沈工师如此说,道:“如此关键节点上,沈工师还是安心留在盛京,免得此事再出差池。虽是挑选珠子有些麻烦,也不过是些寻常基础活计,知道些方法都能办了,不必你出面了。” 贺知煜亦道:“挑选珠子……我很是在行了……沈工师不必同行。” 他心道当年我可是问了那珠会会长许多知识,挑了上千条珠串才挑出几条能入眼的,挑珠子,谁能挑的过我? 李笙笙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若是可行……我与你同去吧。” “啊?”贺知煜没想到还能有这等好事,心中霎时喜悦要满溢出来,直从心内冲到嘴角:“你与我同去?” 那岂不是如此七八日都要和夫人形影不离?贺知煜觉得自己前路坦荡,鲜花盛开。 如此七八日连续相处下来,一起乘车,一起用饭,一起聊天,一起甄选珠子,一起拜见商会,他必得让她承认,她心中定是有自己的,再说不出如今日这般无情的话。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李笙笙看他那遮不住笑意一副不值钱的样子,心知这人又开始神思畅游了,无语至极,有些来气:“这事情对我很是重要!可不能再出差池了!” 沈工师听闻两人所言,也没再坚持自己同去,只耐心讲了许多注意的关窍,两人听得认真。 李笙笙和贺知煜别过沈工师,又骑马一起回去。 夜风撩起李笙笙柔缎一样的长发,丝丝缕缕羽毛般轻挠贺知煜颈间,有极淡极淡的茉莉花幽香袭来。 是香香的,离他极近的,会笑会生气,同他一起骑马一起要去南洲的夫人。 犹如一场幻梦。 自从她离了永安侯府,再没梳过汴京婚后妇人盘于头上的发髻,只同盛京这边的闺阁女子一般散了,更显出她一头乌云秀发黑亮光泽,如瀑如夜。 还没有结发呢。贺知煜暗暗想。 已答应自己三年多了呢,等得好辛苦啊。 两人回了李府。 一进门正碰见竹安正端着一大盒各式瓶罐,仿佛要归拢至什么地方。 竹安见两个人一前一后,牵着马从外面进来,笑了:“我正说侯爷是去了何处,原来同少夫人出去了。” 他有些不知道该叫李笙笙叫侯夫人还是李掌柜,索性还是一直用着以往的称呼,又道:“少夫人,最近侯爷调制了一些香料,我瞧着,好的都能拿出去卖了,他之前说要给你些,要不要挑一些。” “竹安,把地图拿过来,我要看看从这里去南洲具体有多远。”贺知煜猜测道:“约莫明早出发的话,该有七日便能回来?” 竹安放下了手中的瓶罐,思忖了片刻,道:“我觉得够呛。”他道:“我来之前仔细看过这边的地图,往那边去的方向山路很多,虽是直线距离看着不远,路该是没那么好走的。” 说着,他去屋中,给贺知煜取了地图出来。 贺知煜仔细看了看地图,皱起了眉头。 还真如竹安所说,这一路颇为不顺,他之前的估计实在是乐观了些。恐怕若是乘车,且不算寻到那会长以及找到珠子再挑选的时间,也得十来日。 但若是日夜兼程,骑马过去,该是能省出几日的时间。可如此行程,定是要风餐露宿,日夜无休,他是个在军中日夜黑白颠倒惯了的人,可怎么能让夫人跟着受这份罪? 李笙笙见他皱着眉头,道:“怎么了?要花费的时间比预计的要长吗?” 贺知煜点点头。他本心中喜悦,此刻却像被兜头浇了冷水,虽极是不情愿,仍对李笙笙道:“还是……还是我一人去吧。有些远。” 李笙笙看了他片刻,明白是原本安稳舒服的行程泡汤了,要赶时间定是趟辛苦差事,笑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还能怕辛苦吗?虽挑珠不是难事,但怎好让你一个人过去呢?” 贺知煜拒绝道:“不过挑些珠子,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我到了多让那会长寻些懂门道的一起挑就罢了。沈工师写的清单清楚明晰,不会出错的。再说了,你那铺子上事情不是很多吗?” 李笙笙一双杏眼秋波粼粼:“我偏要去。旁的事情现在都不是要紧事。” 贺知煜沉默了片刻,道:“好,我帮你把这雕花盒子和几味香送回去吧,那白若梨香最是能安神。今日先休息了,明早出发。” 李笙笙蹙了蹙眉:“还等什么?时间已然是不够了。我回去收拾些东西,今晚便出发吧。” 贺知煜看她急切,叹了口气:“好。” 贺知煜送了她回去。 李笙笙放好了木盒子,与自己如今的雕花木盒并排。又随手拿起那白若梨香,倒出一些点了,一股清甜幽静的淡雅香气袭来,确实似是能安稳心神的好气味,她想伴着这香气收拾些东西。 贺知煜站在门口,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一副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笙笙走近他,道:“别这副样子,我定是要去的,我不喜欢欠旁人太多,若不是此次事情太急,也是不愿劳烦你的。” 她又看着贺知煜,嫣然一笑:“我要一同过去,难道你心里不高兴么?” “高兴。”他语气无波无澜。 忽然,李笙笙颈上一痛,她定定看着贺知煜:“你……”却还没说完,便昏睡了过去。 “不喜欢欠旁人的。”贺知煜重复道,原来是他伸手点了她的睡穴,他实在是舍不得让李笙笙受这些苦,哪怕错失了能日日同她在一起的机会也不愿。 他看着她的睡颜,将她横抱上了床榻,轻声说:“但欠夫君的没事。” 第67章 追妻 她后知后觉的有些尴尬。 翌日, 李笙笙于清甜的暖香融融中醒来,天光已是大亮。 许是因为昨日奔波太过劳累的缘故, 她睡了极好的一觉,一时思绪停滞,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 她起身坐于床上怔愣了片刻,温暖柔软的棉被包裹着她,有些被旭日晒过的干燥气息,极是舒适。香炉中的白若梨香已经燃尽,屋中却仍留淡淡余味。 忽然, 她脑中浮现出了睡前的事情,心里倏地一惊。 他已经走了吧? 李笙笙看着自己身上穿着的轻薄白色绸缎寝衣,想起自己睡着前最后看见的是贺知煜的脸, 一时间心中浮现一个念头:不会是贺知煜给我换的吧? 她如此想着, 心内忽然烦躁了起来。 “主子醒啦,”唤作青梨的小丫头听见屋子里有些响动, 进了门, 倩然笑道:“主子今日醒的有些晚。不过昨儿贺统领说您白日受了累, 说让今日晚些喊您起来。” “哦……”李笙笙有些想问自己身上就寝的衣物是谁给她换的,又有些不好意思, 试探说道:“昨儿我太困了,也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都忘了自己如何换的这衣衫。” 青梨却笑道:“难怪主子忘了, 不是你自己换的, 是我换的。昨儿也是贺统领说您累了睡着了,让我给您换衣裳。他还给主子留了话,让你安心等着,珠子的事让他去办就好。” “哦, 原是如此。”李笙笙放下了心,好在这人实际没有什么逾越举动。 她酣睡一场,此时也觉得自己不跑这南洲一趟也很是不错,贺知煜乐意去办便让他自己去办吧,她确实也不能保证这几日李记全无半点要紧事,只是从不依赖旁人亏欠旁人的习惯驱使着自己昨日非要同去一趟不可。 “你这个翠玉珠花挺好看,倒像是咱们李记的东西。”李笙笙看见青梨头上戴着个新珠花,随口道。 青梨嫣然:“是贺统领之前来的时候,给府里所有人都分了,不分男女老少,人人都得了。我喜欢青色的首饰,便挑选了这个。” 李笙笙想起上次他在琼华宝肆确实是买了不少,自顾自笑了笑,轻声道:“便是每次买个物件,也要顾着所有人。” 青梨又道:“张妈妈给我们分了 ,说是贺统领初来乍到,只盼着能长久待下去,想多了解些主子的喜好。若是谁知道些的,便与他多言语些。” 李笙笙沉默了片刻,道:“还说这个了?” 青梨点点头。 她又怕李笙笙以为自己在外乱说,补充道:“不过我是主子的贴身女使,不敢乱言语的。” 李笙笙却仿佛不是很在意,又看了看她,一身翠绿绣鹅黄花朵明艳长裙,与那珠花一体搭配得宜,笑道:“你今儿这身衣裳也很是不错。” 青梨有些不好意思:“快到中秋了,主子平日赏的多,我又得了这精致珠花,便特意去了那吴记的彩凤阁定做了这身,搭着一起。本想着中秋再穿的,可我偏就是个一刻都等不了的急性子,昨日取了回来今日便穿上了。” “是好看。”李笙笙欣赏了片刻,轻声道:“穿吧。回头我再寻那吴记给你做身其他颜色的。” 青梨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又道:“不过我昨日去彩凤阁,他们本一直都是做衣裳的营生,如今我看着倒是学咱们开始卖些头面首饰了,看有些首饰的样子,同咱们李记的还真有些像。” 李笙笙知道这事。 吴记的老板吴寒衣在盛京的制衣行业中是翘楚一般的存在,吴记在盛京也已经营多年,实力雄厚。 衣衫此物虽人人需要,但利薄而变多,每季筹备繁琐,因门槛较低竞争又极激烈,需不断随着众人口味变化花样,李笙笙想想便觉得是门麻烦生意。 这些问题,吴寒衣更是比旁人要清楚,一直在寻求制衣以外的商路。 早两年前,他便有些想做头面首饰的想法,当时找到了才是初初长成却势头甚猛的李记,想要让李笙笙为其所用,所开酬劳甚高。 但李笙笙不愿再屈居人下,当时也想着不拘到底赚上多少,只是想过过自由日子看看自己到底能船行何处,便断然拒绝了。 谁成想这两年李记凭着李笙笙的视野和巧思,再加上她所判断的因盛京开放与邻邦相交,带来的效仿周遭他邦珠玉满头的流行风潮,好风凭借力,李记一下子青云直上,跃迁成了盛京做首饰这一行的翘首,几乎只有盛京几十年的首饰老店周记可以比肩。 但她知道吴家其实一直没断了做头面首饰的心思,吴寒衣甚至还又私下去找过沈工师,给沈工师亦是出了高价,不过沈工师虽因其匠心甚重,在制作首饰上与李笙笙偶有龃龉,但实际比谁都认李记的招牌,他断然拒绝了。 后来吴记也一直没做起来,如今也是在自己的彩凤阁里搭着卖些首饰,不过小打小闹不得章法罢了,尚还没有形成规模。 至于他们学些李记的基础样式,李笙笙心中虽有些看不起,但却也没什么好法子应对,暂且只能由得他们去了。 李笙笙起床梳洗一番,又在秋意盎然的庭院里慢慢用过了早饭,享受了片刻的安闲。 用完饭,她取出了自己的二十一弦古琴,边弹些曲子,边开始思索珠子的事情是不是该有些备选的方案。 她也不能全然押宝在贺知煜的身上,先不说他这人到底如何,那会长寻不到,珠子没有了,路途未赶上,这些也都可能是问题。 这些年李笙笙在盛京,再无规矩管着自己,她还重拾了自己的弹琴旧好,另还开了一家琴行。亦是同那书铺一般,不过是为着愉悦自己开的,售卖的皆是些稀少名琴。 正想着,她忽然听到一个悦耳清音喊自己。 “笙笙姐!” 李笙笙一抬头,是阿染。 “笙笙姐,珠子的事情,我找到办法了!”阿染兴冲冲地跑过来对她道。他气喘吁吁,莹白的脸上泛起些汗珠,显是从其他地方狂奔而来。 李笙笙本想说贺知煜去南洲寻珠子的事情,可是一则是觉得贺知煜办得成这事的概率不过七八成,也不是全然百分百就能做到的,二则寻思阿染一直不喜欢贺知煜这个人,不愿多说再做些口舌之争,便没提起,想先听听阿染的办法。 李笙笙问道:“难道你又寻到货源了?” 阿染站稳,喘了两口顺畅气,才道:“南洲的珠子如今确实是没有办法。但我昨日跑遍了盛京,找到了另一批内陆河中所产的珍珠。此珍珠不似南洲珍珠珍贵,有些新奇取巧的铺子在用,所以在盛京还算有些商户有存货。我找到这批,也算是极品,虽不能全然解了咱们的困境,却也是眼下最好的替代之物了。” 阿染说着,取出些样品给李笙笙看。 那河产珍珠也是不错的品质,色泽温润,青白淡彩,于日光下泛着淡白色的光晕。李笙笙如今是个行家,一眼便看出这也确非凡品,不知阿染是跑了多少供货的地方才得来。 只是此珍珠若是单独看,已是不错,但如果和南洲珍珠放于一起,便是明显的黯然失色了,且形状也差些,并非圆润无瑕。 但李笙笙想,若是最后实在无法,也算是有个不落空的保底方案。 说到底,十日后不过只是初选而已,先要选出几家实力与技艺都佳的出来,也不是光看那珍珠头面的。 凭着李记的商铺实力、设计和手艺,再加上其他家亦无南洲珍珠,哪怕替换上这稍逊一筹的内河珍珠,也当是能初初入围,总比贝珠要强上许多。 想到此节,李笙笙问道:“尺寸齐全吗?咱们所要之数可是不少,大小也是不一。” 阿染笑着点点头:“早已清点过啦,都是有的。”他拿出个单子给李笙笙过目,道:“进货的单子我都列清楚了,笙笙姐若是没问题,签个字便可了。” 李笙笙扫了一眼,这批珠子价格却是十分不便宜,她惊呼:“这么贵!这价钱几乎抵得上南洲珍珠了!” 阿染神色似是有些苦恼:“聊了许久也没有聊下来,许是因为我们要得急,他囤货居奇吧,说是今日不签便要卖给旁人了。笙笙姐再看看,不然我们先不要了?” 李笙笙叹了口气,道:“算了,非常时期,咱们也没法子,先订下吧。”她又看着阿染,温柔一笑:“跑了许多地方才找到的吧?” 阿染笑了,莫名有些乖巧,他不好意思道:“给笙笙姐捅了篓子,自然是要想尽法子弥补。” 又补充道:“不过昨日也确实是跑遍了盛京的里城九区,就差进到那皇城中去了。这个货商所在又极远,已是挨着外城了,昨日同他聊了,今天又一大早去看了所有的货物,清点了一遍。这会儿给笙笙姐签完契约,我就再返回去给他签过,再取货,然后再送回来。” 李笙笙听他口中不言自己辛苦,却是句句都是辛苦,毕竟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她嫣然一笑:“辛苦啦!如今事多,等咱们过了初选再犒劳你!” “我为姐姐办事,哪用什么犒劳呀!”阿染笑道,停顿了片刻,他又道:“只是笙笙姐,以后这些零散事情我是不是自己也能做主?你事情忙,有时来来回回,寻你寻得麻烦,恐耽误了事情。” 李笙笙奇道:“可以呀。不是早就给了你这些进货签单的权限,你办就是了,也不必如此来回折腾同我说。” 阿染却道:“嗯,可除了进货还有其他许多事。我同你学了这么久了,还是想再好好历练历练。阿染学好了,也帮姐姐多分担着些,不让笙笙姐辛苦。” 他一双桃花眼,带着些柔软又恳切的乞求 ,灼灼看着李笙笙。 李笙笙看着阿染,大概明白他的意思,是嫌自己手中的权限仍是不够了。 平心而论,李笙笙一直颇喜欢阿染。 虽名义上说他是自己的徒弟,其实她是当半个弟弟看待的,阿染也总是认真同旁人说自己便是她弟弟。除了素月以外,她待阿染一直是最好的。 李笙笙同他这般年纪的时候很想有人能拉自己一把,她淋了暴雨,便想着为别人送个斗笠,也仿佛一同照顾了当年的自己。 她不是个小气的人,实打实的钱财也好,能让人有所成长的事情也罢,能给的她都会给。 更何况阿染本就条件极佳。 他天生一副浓颜昳丽的好相貌,凡人遇见都要多看三分。他聪明伶俐,办事向来牢靠,同此次般失误的事情几乎没有过。 他亦有做事的决心与野心,虽有时不免办事狠厉,但李笙笙亦知,想要闯出片天地,有这点子心气也算不得是什么坏事。 其实还有很隐秘的一点,那便是阿染极会哄人,很是讨人喜欢,总是见到她便姐姐姐姐叫个不停,至少从言语上事事视她优先,处处为她着想。 李笙笙曾经见惯了贺知煜这般总是冷言冷语的人,以及永安侯和侯夫人那般总是言语权力凌驾于她之上不容置喙之人,便对阿染格外宽容。 她有时觉得自己分不清阿染那些诚恳言语到底是否有所夸大,但他确实一心为她着想,所寻之物也不过都是她本来就想要给他的东西,也便纵容自己心中的天平对阿染多倾斜一些。 李笙笙其实之前已为他打算好了,只是一直还未明说,便直言道:“忙完这阵子的事情,不是要在新拓铺子了么,地址已是选好了,亦是要对标着琼华宝肆做的大手笔,到时候便给你全权做吧,盈亏都由得你自己。” 阿染早知道新店这事,没想到李笙笙直接说给他全权做,笑如灿春:“好!” 他又道:“等我出了师,以后便日日让笙笙姐可以自由得闲,想管便管,不想管便躲懒享清福。”又小声道:“唉,若我是姐姐的亲弟弟便好了。” 李笙笙看着他笑了:“如今也同亲弟弟差不多了。” 阿染却有些惋惜:“笙笙姐是独立的女户,我该把我的籍册一同迁过去。” 李笙笙觉得他有些孩子气,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迁那东西有何用啊?” “虽没什么用处,但于我意义不同!”他道。 阿染停顿了片刻,似是又想起了什么高兴事,笑道:“先不提旁的,再过几日便是笙笙姐的生辰了,我已筹备好了,定要好好为笙笙姐贺上一场!” 李笙笙听他提起生辰,却忽然想起了那日自己起意同贺知煜抱怨没给自己过过生辰,如今想来当日也有些行为幼稚,像个胡闹要糖吃的孩子。 她后知后觉的有些尴尬。 不过心道这人去了南洲,时日比之前预计的要长,恐怕她生辰那日也不会见面了,也是不错。 …… 贺知煜这边,马不停蹄去了南洲。 他心知此事于李笙笙很是重要,丝毫不敢怠慢。 乘车前往已然不可行,他仍是同当时从汴京去往大盛一般,孤身纵马,日夜赶路。 只是这次他运气不如上次好。 首先路线不同,多有难行山路;再加之天公不作美,虽没有暴雨,却是秋雨绵绵,道上泥泞不堪,薄雾环绕。 先不说人如何,这样的路走多了马也受不了,贺知煜只能于驿站处频繁换马。新马走雨中山路,又要与他配合上有些磨合,实难提升速度。 他心内焦急,恨不能插翅飞走,却又只能囿于道上,便压缩了食宿时间到最短,在这上面做最大的争取。 索性南洲不算太远,他几乎无休,强撑了几日,终于风雨兼程地到了。 第68章 追妻 为你做碗生辰面吧 贺知煜十分担忧到了南洲之后依旧会不顺利, 已于路上想好了几种备案,以防到了之后一时找不到会长, 耽误了事情。 却没成想,他到了南洲之后却是比自己料想的要顺利。 也许是在路途上已提前耗尽了厄运,他十分轻松便寻到了当年的珠会会长。那会长为人乖觉,早已听闻贺知煜又已高升,虽对贺知煜突然出现感到有些不解,但也十分周到殷勤。 贺知煜拿出清单,说明来意。那会长见他风尘仆仆, 却神色凝重,知道这于对方定是件要紧事,也没有多问缘由, 便喊来自己的长子, 一起筹备此事。 此时并非南洲珠最多量产的季节,但贺知煜想要的千余颗, 虽于一个珠宝店铺来说算是不少, 但在他们产地, 这数目实在也算不上什么。 那长子齐周听了,心里掂量实在并没什么难事, 一口应承了便要去办。 “齐兄等等。”贺知煜却道。 那会长长子齐周停住,问道:“侯爷还有何叮嘱?” “听闻刚刚所言, 此事似乎并不难办到。”贺知煜神色恳切, 问道:“如若挑选四倍于此数量的珠子, 又是否可以?” 那长子笑道:“四倍也不过数千,这点子多寻几个靠谱商户,纵是想要佳品,也还是挑得出来的, 侯爷信我们这南洲的珍珠行当便是,我一定安排妥当。只是不知,侯爷要如此多是为什么?” 贺知煜道:“路途迢迢,恐之后所需之数再有变故,若是再来一趟,实在有些耽误时间。” 齐周点点头:“明白,我这便去寻本地最大的珠商。他们工具完备,挑珠的工匠也是现成,不过一两个时辰便能办好此事。侯爷安心等着便是。” 贺知煜抬手一礼:“多谢仁兄,我一同去吧。” 两人安排妥当,贺知煜直到见到挑珠娘子一颗颗开始筛选那珠子心才安定了几分,他拿起些筛选之后的细细看了,确都是符合沈工师说的要求的,便又开始筹备回去的事宜。 他独自一人来的急,路上凭着经验避开了些山匪常隐藏之所,亦没有带太多银钱在身上,一直到了南洲才从那在汴京夜市遍地的钱庄取了钱出来。 回去却是不敢莽撞带着如此多珠宝上路了,至少也该花钱多雇些人手,能稳妥些。 但他猜测南洲此地盛产珍珠,却并非只在本地自产自销,虽盛京那边并不算流行,于汴京以及其他各地却是颇为有名,该有些门路可以护送商队周全,比自己直接雇些人恐怕更要强些。 想到此节,他询问齐周:“我此去盛京,不知此地可否有专送这珍珠的人手?” 齐周点点头:“有的,我们便是做此营生的,有专门护送之人。不仅如此,南洲通往各地的道路,有专做此行摸索出的道路,比寻常不知情的人走起来要快上许多。” 贺知煜又问道:“我听说盛京一带多有山匪,不知……”他没好意思问,你们常年走这些路,是否同大盛的山匪间有些沟通门路,可保互不干扰。 那会长长子听出了他言语中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不怕侯爷笑话,还确是在这上面有些门路。虽盛京不是我们大买卖所在之地,但途经它再往更远处去的襄国境内的离城却是。这一路都是可保平安 的。“言外之意是与这路上的黑白之道都有些交易。 贺知煜又继续询问细节:“我来时路上秋雨绵绵,珍珠此物沾不得水,该是有稳妥些的保存之法吧?” 齐周道:“珍珠这东西小,便是千余颗也没有多少。用防水的特制布匹包了,再外面多缠上几层,最后放进特制的密封箱笼里,只要不是掉进湖海中一时半会儿没捞出这种程度的遇水,其他旁的下点雨都还好说。” 贺知煜问完这许多,终于放下了心,停住了。 那齐周看他确是十分紧要这批珠子,叹道:“看来此物于侯爷十分重要。” 贺知煜眼中浮起些温柔神色,给清贵的脸上添了些生动柔情:“因为是于我很重要的人的事情,所以万不可以有差池。” 贺知煜又看向齐周,犹豫了片刻道:“齐兄,我记得上次来时,曾见你父亲拿出一颗‘珠王’,说是每年会把甄选出的最好的几颗珠子存于珠会,以待拍卖。上次我……我本想买走,但当时嫌那珠子太过特例,赠予何人都有些出挑了,最终仍是没有带走。不知今年……还有吗?” 齐周笑了笑:“侯爷请随我来。” 说着他带着贺知煜去了珠会存放珠王的置物厅,那厅中摆放了许多稀罕珍珠,只是今日大多已空空,他指着一颗道:“只是有些不巧,今年的珠王拍卖已过,只余了这颗,品质是极佳的,只是尺寸比真正的珠王小了些许,但戴起来若无对比也是打眼。” 贺知煜看着那珠子,沉默了片刻。 果然有些东西,错过便是没有了,不会好好的仍在原地等他回来。 他只好退而求其次,道:“多谢齐兄,我便收了这颗吧。” 收好了这明珠,这边所要的数千珠子还没挑完,他又着手开始安排回盛京之事,同齐周和商户沟通了护送之人的事情。虽是齐周百般保证路上出不了什么差错,贺知煜仍是多找了些人手,以防不时之需。 “我只需做到两样,”他对着一众人手道:“一则是安全送到盛京,二则是八月十七务必赶到。” “八月十七?有些赶了。” 那为首的道:“不过我们也常接这样的急单,我刚看了这几日这段路程的天气,不会同前几日般再有连绵不停的雨了。若是这位官爷肯付双倍酬劳,也是可以。” “银钱不是问题。”贺知煜道:“如期送到,到盛京另有奖赏。” 挑完珠子,贺知煜深谢了会长及其长子,片刻都未停留,便带着众人离开了。 这次由着几个走惯了此路途的护手带路,果真是比他来时走的山路要顺畅了不少。 秋高气爽,艳阳高照,虽是晒了些,但秋天的阳光也并不毒辣,只把路途照得一片坦荡。众人不敢耽搁,又经验丰富,没过几日便快到盛京了。 转眼到了八月十七的上午,几人在驿站用过了饭,讨论着该是日内便能到盛京的内城了。 可就在此时,忽然来了一阵疾雨。 此雨不同于贺知煜去南洲时的绵绵细雨,倾盆而下,覆盖万物。 贺知煜眉头紧锁:“不是说不会下雨吗?怎么这雨如此大?” 那护送的首领道:“此雨是山中雨,山中有云难以预测,来得快去得也快,最多下到晚上便会停了,咱们离盛京也就半日路程了,我们不若那时候再出发,后半夜也能到了。若是不赶在这一时二刻,明日出发,也是可以。” “不行!后半夜才到,岂非已到了明日?”贺知煜道:“我非得八月十七到盛京不可。” 那首领面上有些为难,却道:“行也是行的,只是这雨比寻常秋雨大上许多,如此大雨中赶路,怕兄弟们的身体有些吃不消。” 贺知煜看着他道:“没事,你们先等到雨停再走。我先带上一倍的珠子,先行回去。这忽然下起大雨,也不是可以预料之事,之前答应的酬劳,我仍会给到。” 那首领看他是真的着急,也没再相劝。只把包得严严实实一个用蜜蜡封好口子的特制盒子,给了贺知煜。 贺知煜披上斗笠,纵身上马,消失在了雨中。 雨越下越大,连成了接天帘幕。他的耳膜中充斥着骤雨拍打在路上的声音,世界亦吵亦静。 好在他多年陆上行军经验,便是如此环境,亦算是处理得宜。 忽然,远处一声响雷,惊起了路边树丛里避雨的一只鹿。 那鹿胆小,被雷声吓了个够呛,没头没脑地朝贺知煜的马冲了过去。 “吁——”他急忙勒马,却为时晚矣,那马亦是一惊,发了癫使劲摇晃了起来,霎时便要将他甩下马去。 贺知煜一手死死拉住缰绳,一手紧紧护住夫人要用的珠盒。 顷刻间,那马又是一阵狂甩,一个小盒从他的怀中滚了出来。 贺知煜松开持缰绳的手想去捞回,却霎时差点从马上掉落下来。只能被逼得重新拉住缰绳,眼睁睁看着那盒子滚下了山。 那马不过临时采买,也不是他平日所熟,与他未有磨合。马又在路上跑了许久,他才终于安抚那马渐渐平静了下来。 …… 转眼已过了中秋,到了八月十七,李笙笙的生辰。 如阿染所说,他为李笙笙办了场热热闹闹又体面妥贴的生辰。 阿染知道李笙笙虽是个平日不爱张扬的性子,可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谁又真的不爱热闹呢? 那天晚饭时分,他张罗了李笙笙在盛京的许多友人和老客前来,场地也是用心提前布置过的,在盛京最大的饕餮老号枫林楼包了一层,连送往各家的请柬都精心设计过,还请了盛京有名的舞乐班子前来助兴,既是为着给她庆生,也是为着与李记的常客们交往,一举两得。 金樽清酒,玉盘珍馐。 琴乐声声,歌舞载道。 李笙笙笑靥如花,看着满堂人热闹喧嚣,想起这几年自己的过往,有些感慨。 聊笑用饭毕,人群渐渐散了。 果真是没赶得回来呀,她想。 人已走光,阿染去同枫林楼结账,空荡的厅中只剩下了李笙笙和素月两个人,打算待会儿等阿染一起交待些事情。 “素月,你有没有觉得最近阿染有些奇怪?”李笙笙见厅中没人,小声同素月说。 “怎么?”素月看向她,有些疑惑:“他一贯对我都是寻常态度,只是一味粘着你。我瞧着今日这生辰,比去年办得又是更用心了不少。” “我不想如此说,”李笙笙瞧着楼梯,以免有人忽然上来,凑近了素月小声道:“但我便是觉得有些不妥。他虽年纪不大,但素来办事老练。这次这南洲珠子的事情,我总觉得奇怪。” 素月听她说得正经,亦认真了起来,猜测道:“之前也听你说了这事情,不过阿染在这些事情上一直是有些计较,他最怕咱们赚少了。” “也许我也是最近累了多想,”李笙笙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不过经商之事,涉及这么一大摊子,凡事还是该有个清楚流程的,都摊开来,对大家都好。” 她贴近了素月,悄声道:“那天阿染新进的那批珠子,你得空帮我查查货主和价格,就不说旁的,咱们自己选新供应的商户,也该仔细些。本是该找进货掌柜那边看的,不过这事……咱们先自己看看。” 素月听懂了意思,冲她嫣然一笑:“好,就帮我们寿星劳累这一趟。” 两人又笑闹了一会儿,阿染结完了账,天已全黑,三人一同往李府去了。 “笙笙姐,晚上咱们一起去看放灯吧?”阿染对李笙笙道。 李笙笙其实有些累了,兴趣不大,看他兴致勃勃,仍是问道:“都过了中秋了,还有放灯?” “今年不是排场大嘛,这中秋也没过去几日,说要连庆。那长街尽头的广场,上次搞庆典的地方,说是今日要放天灯呢。”阿染同她解释:“听说还有弹琴……” 阿染见李笙笙忽然停住了脚步,看她望向李府门前的一个人影。 那人长身玉立,修正挺拔。是贺知煜。 阿染每次见贺知煜都是一身不菲华服,全身装扮一丝不苟。 如今凑着李府门前的昏黄的灯笼光,却见他发丝湿而凌乱,整个人像被暴雨浇过,如落汤鸡一般狼狈不堪,只一双眼睛仍是明亮如星。 他有些 惊讶,不知这人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珠子送去给沈工师了。”贺知煜开口对李笙笙道:“他说可以。” 李笙笙没问珠子的事情,却道:“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了?” 贺知煜亦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亦是刚走到这门口,正好听见李笙笙和阿染在说话,反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李笙笙老实回答:“和阿染一起去看天灯。” “走吧,笙笙姐。”阿染皱了皱眉:“素月也安全到了。” “哦。”李笙笙虽有些懒得出门,但也不想浪费阿染的一番安排:“走吧。” 她和阿染走出几步,忽然听见贺知煜在背后说:“李笙笙,能别去了么?” 他声音并不大,却直钻她的耳膜。 阿染有些不悦:“我和笙笙姐早就约好了,你这么多天没出现了,今日又是做什么?” “阿染,”李笙笙看向阿染,叹了口气:“放天灯也没什么好看的,从前都看过了,这盛京一年要放上多次,便是冬至也有,中秋也有,新年也有,元宵也有,改日再看吧。” “笙笙姐,你不是最爱弹琴吗?今日那最繁华的街上,还请了乐圣颜先生演奏他的名曲,这种机会可是难得的很。”阿染又道。 “颜先生?算了,从前听过,我不爱听他弹。”李笙笙看他道:“我今日有些累了,便在家里吧。” “笙笙姐?!”阿染真没想到李笙笙能为了贺知煜如此推脱,有些惊讶。 “你去吧,我真是不爱见那颜先生。”李笙笙劝解他道:“你今日为我过生辰,也是很累了,回吧。”她说完,便自顾自回了李府。 她走了一段,身边却没了声响。回头一看,贺知煜竟站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李笙笙有些无语。 “我回去睡了?”李笙笙故意问道。 她心想要不是看你如此狼狈样子,又是为我办的事情,我才不会回来。 “能不能……等我沐浴一下……”贺知煜语气有些为难:“淋了雨,有些脏。” “……”李笙笙轻笑了一声,仍是宽容道:“好。” 她便站在院中等贺知煜,享受些安宁时刻。 秋风袅袅,秋虫低鸣。 盛京并没有下雨,不知他是在何路上,哪片天地下淋的雨? 过了不多时,贺知煜便出来了。 他换上了件平日少穿的闲适浅色衣服,长发微湿,携月而来。 “把我喊回来,是想说生辰快乐吗?”李笙笙直白道,并冲他伸手:“拿来吧,我的生辰贺礼,我勉强收下。” 贺知煜面上一阵为难:“没有。”那在马上掉落山下的东西,正是那枚他本想当做贺礼的珠子。 他本于路上练习了许多次给她的时候如何说,“只此一颗”,他想自己必须开口。再不能和多年前一般,遮遮掩掩,给她那与许多人都相同的珠串。 可老天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没有?”李笙笙很是惊讶,“贺知煜,你如此我还以为要为我过生辰呢?” “是这么想的。”他有些懊恼:“但,贺礼路上遗失了。” 李笙笙不知该说什么,两人静静站了片刻,默然无声。 良久,贺知煜忽然道:“夫人,我……为你做碗生辰面吧。” 第69章 追妻 生辰吉乐 “你还会做生辰面?”李笙笙被震惊到, 转念一想又觉得是贺知煜情急之下随便说的:“那贺礼没有便罢了,我也不过随口说的。” 她心道反正本来也没期待些什么, 反而平和又敷衍地劝解道:“无妨,以后再说吧。” 至于怎么个以后?李笙笙其实觉得没什么以后了。 况且,她丝毫不觉得贺知煜真能完整做出这东西。 她在永安侯府待了几年,不用想都能知道,“君子远庖厨”,若是贺知煜有一天会亲手做些膳食,她那从前的婆母该是何等反应, 估计都不是日常甩些脸子那么简单了,恐怕要大大的闹上一场。 她也从没有见过面前人曾在侯府中做过如此出格之事。 “会的,很久以前学过。”贺知煜却轻声道:“虽是多年再未做过, 但那步骤仍是记得清清楚楚。” 李笙笙蹙了蹙眉, 有些疑惑,越发觉得不认识眼前人。瞧他神色, 又不似撒谎。 可虽然他如此说, 她亦不是很信多年前学的东西如今还能再做, 那得是多么印象深刻的事情,迟疑道:“这么些年……你动过火吗……” 她心中有些后悔自己生了好奇, 想要看看贺知煜能折腾出些什么花样来而留了下来。 他若非得做,她要是一口不吃又显得不近人情。 可说实话, 她不太敢吃。 她有些担心自己的安危。 晚上人多喧闹, 多来为她庆贺祝词, 她用的饭食少,只喝了些薄酒,此刻胃中已隐隐有些不适,别再吃了他半生不熟不知可否食用的面, 闹出些事情来。 贺知煜看出她不甚信任自己,有些尴尬,道:“平时行军中条件差,偶尔也要自己动手做些饭食,基本的都是会的。” 这个李笙笙倒是觉得合理,但她仍觉得贺知煜一个将领亲自动手的时候定是极偶尔的,再者听起来估计也就是凑合能做些可食用的东西,绝对算不得什么美味佳肴,仍是拒绝道:“我其实……晚上用过饭了。” “用过饭了啊。”贺知煜语气中有些失落,又有些恳切:“那尝一口呢?” 月色之下,李笙笙看他刚沐浴之后湿湿的发丝,想起刚刚见到时贺知煜狼狈的模样,劝解自己是个敢作敢当之人,既然对方为她办了这一趟事情,她多少在今天这个时刻得宽容些,尝便尝上一口,勉强道:“那好。” 与此同时,她心中亦是生了些好奇,想看看贺知煜到底能折腾出什么“珍馐”来。 李笙笙带着贺知煜去了府中的厨房。刚过了中秋,府中的备食琳琅满目,很是齐全。 从前她在永安侯里,常常吃不得一顿安稳饭食,总是要考虑这个考虑那个,周到了旁人却委屈了自己。 如今她自己立了府,便由着自己的性子,常日给自己备着丰富的食材,用好每餐饭食。 贺知煜寻了许多食材,真似是大厨一般,各种干物和鲜菜铺了一整桌,又自言自语道:“只是吊高汤有些费时了,可有些府中日常使用的?可直接搭配些。” “有,”李笙笙瞧着他还真有几分要做美食的样子,没想到他还打算用高汤,道:“荤的有几种现成的,都是新鲜的,只是都是些寻常汤底,若要滋味好,却得自己调和再加些料了。若要素的,便自己做吧,那个快些。” 贺知煜点点头:“嗯。”他转头,对着李笙笙道:“许要花些功夫,你先回去等我吧,我一会儿做好了喊你去。” 李笙笙却心生好奇,拒绝道:“无事,我想看看。” 贺知煜也没再出言阻拦,一板一眼地开始了。 他先是开始备汤,把高汤分成几种,每种又加了不同材料调味,而后分别上了不同的灶火之后,又开始做面。 李笙笙站在一旁,心中越发惊讶,这人动作虽不算熟稔,做得并不快,但流程却是十分繁复,许多食材李笙笙也不知是何用处,只见他小火炖煮,慢慢地终于用所有分好的汤又按不同的分例汇聚,成了清汤一碗。 那汤淡淡金黄,清澈见底,虽是荤素高汤共同调制,面上却无一丝油浮动。看似寡淡无味,却飘出阵阵香气,令人食指大动。 他又煮好了面,放于汤中,之前用过的诸多食材虽多,却几乎全部弃之,只青青飘着几叶新绿,犹如不系轻舟。 贺知煜端到了李笙笙的面前。 是一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生辰面。 李笙笙轻嗅了一下,好香啊。 她晚上吃得少,此刻还真有些饿了。 李笙笙心中忽然期待起来,她看着厨房繁乱,有些不愿辜负了这碗面,道:“不如去阁楼上吃,我常在上面用饭,可以眺望远处灯景。” 贺知煜看着她道:“嗯。”顺手帮她端起了面。 李笙笙阻止道:“你把你自己的盛上,各自端各自的便是。” 贺知煜看着她笑了,眼神脉脉:“只此一碗。” 李笙笙听闻他如此说,想等他继续下文的解释。 “食材不够了”“论礼节过生辰只能寿星一个人吃”,甚至“护院不能同主人家一同用饭”,可她等了半天,他竟什么都没说,端着碗便走了。 李笙笙心中有些称奇,亦是跟在他后面走了。 到了四面开放的阁楼上,那面正好微微晾了下,是暖而不烫的温度。 李笙笙眺望远处灯景,心情有些不错。她看着贺知煜期待的眼神,拿起汤匙,决定先来一口汤。 淡雅清汤入口,暖入脾胃,鲜及唇齿,幽味交汇,回味无穷。 “好喝。”她看着贺知煜似是有些紧张的神色,又忍不住真诚夸赞道:“真的很好喝。” 李笙笙说着,又尝了一口面。那面亦是爽滑劲道,有滋有味。 “面好吃吗?”贺知煜看她不说话了,急切问道。 李笙笙边继续喝汤边点头,想暖暖自己有些被薄酒刺激到的肠胃:“嗯。”她一口汤咽下,抬头道:“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本事!” 贺知煜却看着她,幽幽道:“其实……我刚刚很害怕……害怕你会把它摔在地上。” “为何啊?”李笙笙觉得他的想法很是离奇,笑着蹙了蹙眉:“怎会有如此想法?我还不是如此刻薄之人。” “没什么。”贺知煜亦是自嘲地笑了笑,轻声道:“不是说厌我么。” “对啊。”李笙笙不愿否认自己之前的话,但仍许了片刻的特例:“但今日是我生辰,你又为我做了事情,我宽容大度,仅此一天。” 她低头吃了几口面,果真是好吃,只是觉得份量有些少了,估计是贺知煜听她说用过饭了没有多做,她心中有些后悔。 李笙笙又消停喝了些汤,似是想起了什么,自顾自笑了起来:“我觉得你母亲若是看到你在这里给我做生辰面,倒是很有可能气得把这碗摔在地上。” 她说这话,有几分故意的意味,是对贺知煜对她做此种越界事情的提醒。今日他因着心中一时难以抑制的热切,可以为自己破例,那么来日呢?便是没有了永安侯,也仍有其他事。 贺知煜却看着她,没有说话,神色似是有些犹豫。 李笙笙见他隐忍没说话,猜测他又是觉得自己此言不妥,心中的兴致淡了几分,她面上却仍是和善微笑:“不该妄议你母亲,对不住了。” 贺知煜却忽然开口道:“以后……”他停顿了片刻,却没说话。 “以后什么?以后不能再如此说了?”李笙笙笑着看着他,一如那年,他同自己说不要再经商了,不要再去上商课了,如今她仍是可以继续答应,只要以后不见便全都可以答应:“好。” “不是这个意思。”贺知煜面上有些难色:“便总是有些拿捏不好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好似……也不该把想的都说出来。怕说得远了,你又要不悦了。” 他没待李笙笙回答,又继续道:“我便是想说,我早就想过了,母亲做了那样的错事,以后不同他们在一个府中住了吧。还想说,想说你若是就在盛京不想回去……” 李笙笙没想到他竟是这个意思,确实这话不该这么往外说,慌忙阻止道:“我在自己家中,自然不会同他们再在一个府里!” 贺知煜觉得自己又说错了话,住了嘴,只默默看着李笙笙。 李笙笙继续吃完了面,连汤都一口不剩,胃里暖暖的,她微笑评价:“很好。”她早形成了经商的习惯思维,已开始联想是不是门好生意:“若是在盛京开个特色面馆,可以请你当掌勺大师傅。” 她又赞叹道:“我发觉你除了行军打仗,仍是有些可以发挥的专长,出来也可赚不少银子。”李笙笙想着又被自己的奇思妙想逗笑了。 “笙笙,”贺知煜却面上正经,眼中收罗了远方万家灯火,明如月华,喊了她的名字。 他忽然道:“谢谢。” “谢什么?”李笙笙觉得有些好笑:“谢我要给你安排当大师傅吗?其实我还没有开面馆的打算。” 他认真看着李笙笙:“谢你吃了这碗面。”他看了她片刻,又垂下了眸子:“你不知这于我的意义。” 他又抬头对李笙笙笑了笑,那笑容清亮,如映着秋月的明湖:“果真……笙笙待我最好。” 李笙笙心道吃了你自己做的一碗面都能算“最”好,要求也太低了些,难怪要追着她说自己从前待他好,若是按照如此准则来,那她从前或许还真是待他极好之人。 她没再关注贺知煜的奇怪言语,看向远方:“不是说有放天灯,为何没有?” 贺知煜才明白原来她想上来用饭也是有些想看天灯的意思,不知是不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已经没有了,有些抱歉道:“耽误你看灯了。” “无妨,”李笙笙道:“其实从前都看过了,况且我实在不想听琴,乱糟糟的。” 不过她仍是有些遗憾:“不过虽说看过,听阿染说了心里却也有些想看,可能已经结束了吧。其实在这里比去临近看要更好,又安静,又看得清楚。” “好像,”贺知煜低下头道:“把你喊住了,今年的生辰还是没有过得好,让你灯都未看成。” “生辰面很不错,这个贺礼我很满意,白日已收了太多珠宝字画,也没什么意趣。”李笙笙粲然一笑。 但她停顿了片刻,又收了笑容,微叹了口气,一双杏眸看着贺知煜:“但也许有些事情也是需要些气运的,像这天灯,当你想看的时候,却没有好运可以看到了。” 贺知煜幽幽看着她,明白她言语中意有所指,没有说话。 谁知片刻之后,却有一片天灯之海于城中远处的地面幽幽升起。 星星点点,升于夜空,连成一片银河。 李笙笙惊呆了,一阵怔愣。 她看了片刻,有些气愤这灯来得可真是不合时宜:“无甚好看!” “好像,至少今日的气运还不错。”贺知煜却笑得灿烂:“生辰吉乐。” 第70章 追妻 但他心甘情愿。 李笙笙虽因自己的言语时机感到有些尴尬, 但她很快自洽,自顾自欣赏了一会儿天灯。 反倒是贺知煜看她不说话, 又开始有些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觉得漫天飞灯,气氛极佳,自己总该说些什么合时宜的话,试探开口道:“笙笙……” “嗯。”李笙笙随意应道,似是在想些什么,忽然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好。”贺知煜点点头,巴不得对方问自己八百十个问题, 并于心中开始猜测对方想问什么。 “你为何对我如此执着?”“你怎么变得和从前不同了?”“以后每一个生辰你都能陪我过么?”“你会在盛京待多久?” 贺知煜瞬间想到了一些。 他下定决心得认真回答一番,不能坏在自己这张不是很灵光的嘴上,有些忐忑。 李笙笙问完, 却停顿了半天, 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她蹙了蹙眉, 仿佛有些困惑, 开口道:“我记得几年前你统管的军中, 曾有一叛逃之人,我走之前你说是要去北境处理遗留隐患。有这事吧?” 贺知煜没想到她竟然问的是这事, 一时有些摸不清头脑,却仍道:“是有这么回事。” 他回忆了那北境之战最初发现的苗头:“不过也不算坏事, 后来因着这件事发现了金人的异动, 提前也算是有所准备。” 李笙笙点点头:“最近我便发现沈工师下面一些能工巧匠走得有些多, 有的说是要告还家乡,有的说是要为父母守孝,总之各有各的原因。总觉得背后隐隐有些什么事情。” 李笙笙本也想找人去查证一番,担心别有些猫腻在其中, 叫人在这个节骨眼上钻了空子。原来她都会找阿染,可他最近颇有些奇怪,但素月虽心细却心思单纯,又不擅此道。 还是得找个心思更深的周全之人。 她很自然地想到了贺知煜,他常年在风云纵横的朝中,搞清楚这些当不在话下。 而且她看着贺知煜对自己这上赶子 往上贴的热乎劲,心道反正是自己花钱请来的护院,不用也是浪费,更何况他本就欠自己良多,微笑看向他道:“要不你去帮我查查?” 贺知煜有些受宠若惊。 最近他还颇研究了一下李记的业务,企图多了解些李笙笙,也找到些能同对方搭上话的切入点,他有些受用,勾了勾唇角:“你信任我?” 李笙笙面上轻笑:“那倒不是。”她直白道:“不过觉得你是个局外人,同你没什么利益纠葛,你又可以做罢了。” 贺知煜听她说自己是“局外人”,有些泄气,心里酸溜溜的。 李笙笙见他不说话了,故意微笑道:“不乐意么?那我找旁人。” 贺知煜有些无奈,着急阻拦:“别……” 他看着李笙笙那明明就是故意说之的样子,忽然明白,原来告知对方自己的心意,便是给了对方拿捏自己的兵刃。 但他心甘情愿。 便是被对方驱策,亦是他汲汲以求才得来的奖赏。 他喜欢李笙笙动用这份他拼力才递到她面前的权力,喜欢看她在自己面前,不再只是恭顺和温柔,流露出狡黠、得意甚至算计、无情,让人越发不知缘由地迷恋。 李笙笙对贺知煜亦是物尽其用。她又想问些军中管人的方式,想看看那几万人的管理方式中可否有些她能借鉴之处,两人又小坐了片刻,聊了一会儿。 李笙笙对此种平等探讨很是满意,从前她在侯府中便只有努力帮他做些闲杂事情的份儿。 不过她看贺知煜的眼神,渐渐有些迷离,回答问题也开始需要思考片刻才能说得清楚,她明白过来他是奔波多日实在困了,可对方却强撑着眼皮,怎么都不肯先出口告别。 李笙笙心中有些好笑。 故意看他纤长如羽的睫毛垂下又慌忙抬起,眼睛撑不住得开开合合,又悄悄用干净齐短的指甲掐自己的小臂,以保持清醒。 她还没见过这样的贺知煜。 她印象中的他仿佛永远精力无穷,清冷如雪又神采奕奕,像日出金晖覆上山巅白雪。 原来将军也会有累的时候吗? 她暗暗欣赏了一会儿他的挣扎之态,终是动了恻隐之心,主动提了休息,两人才回去了。 …… 转眼过去了一段时日,到了皇商公布初选入围名单的日子。 李笙笙正在琼华宝肆中自己常待的静室中,微蹙着眉头,手中握着一方素纸,上面似乎写着些名字。 “笙笙姐!”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带着些喜气洋洋传来。 李笙笙听到是阿染的声音,收起了手中的纸,道:“门没锁,进来吧。” 阿染推开门,一进来便兴奋道:“笙笙姐,我们李记过了初选啦!” 李笙笙似乎并不意外,微笑道:“初选能过,不算什么难事,接下来才是最重要的部分。”她问道:“除了咱们,其余过了初选的都有哪些呢?” 阿染:“以往皇商选拔,因最终只能选出一家,过了初选大家都会斗得你死我活,所以这次没有公布,只各家自己知道罢了,估计也就咱们常竞争的那几家,想想也能猜到,那个老字号周记定是有的。” 李笙笙点点头:“好。”她又看着阿染:“但还是去打听下吧。看看有没有什么意外的商户。” 阿染不以为然:“还能有什么稀罕的吗?”他笑了笑:“不过笙笙姐说打听,我还是去打听下。”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这初选本也是不难,若不是我那珠子的事情没办好,给笙笙姐添了麻烦,本也该是手拿把掐的事。接下来的复选,只能挑出最终的一家,才该是最重要的。不知笙笙姐有何打算?” 与一些大规模涉及到国民生计的行业相比,首饰头面的皇商选取规模算不上甚大,主要还是供给宫中皇室用度。 李笙笙看中的,并非皇室用度这盘子,说起来便是皇家奢靡,背后又能有多少人? 她看中的,是这皇商的背后象征的名誉与为她李记所做的背书,这才是给她的招牌镶金的利器。有了这东西,往后她继续扩张,甚至走出大盛,都不过是指日可待之事。 所谓复选,因重点是供给皇室所用,最终要举办甄选大会,各商户当场展示,由皇室之人以及朝廷命妇和名门贵女参加,当场择出,以示公允。 李笙笙看着阿染嫣然一笑:“这复选不同于初选,不是光靠咱们这李记的规模实力和呈送样物的品质工艺便可以胜出的。需最终展示的十二件头面,有宫中的娘娘及贵女们点头支持才行。” 她又道:“这最重要的便是先拿到名单,先知道到时都有谁。宫中的娘娘们咱们够不上,可其他贵女们却是可以,拿到了名单再谋划。” 阿染点点头:“虽是有些难办,但我去吧。” 李笙笙却笑道:“不必,已经有了。随后续可能再补充,但我瞧着,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阿染奇道:“笙笙姐动作好快,你自己做的吗?” “我?”李笙笙道:“不是,我嫌麻烦,这种事情还要去打点关系,同那些官员周旋,惯是累的,便丢给贺知煜去了。盛京这边有些汴京来的常驻官,朝中也有些同汴京那边交好的官员,他身份适宜,办起来也容易些。” 阿染皱了皱眉头:“怎么又是这个人?笙笙姐嫌麻烦给我便是了。上次那南洲珠子是不是也是他去采买的?本也是能选上的,多此一举。” 他抱怨道:“且他买的也太多,咱们都要清楚入账的,他倒是有银钱,但咱们做生意这也不是口头上说他赠予便能不清不楚不入账的。再说了,谁稀罕?” 李笙笙不在意地笑了笑:“选上了皇商估计要马上涌入一批新客,咱们是该多备些。” 阿染转念又道:“不过说回来了,这名单还是要紧之物,笙笙姐还是放好。” 李笙笙看着旁边用正确的六字对齐才能打开的密箱道:“我放里面了,同沈工师给我的那复选要用的十二件头面的图稿一起。” 阿染:“我帮姐看看吧,回头看看有何缺漏的,对比下到底有多少老客,看看该如何做。” 李笙笙看着他,幽幽拒绝道:“不必了,这种东西,差上三个五个,也不打紧。” …… 是夜,阴云遮住了月亮,琼华宝肆中,黑不见五指。 李笙笙常坐的静室中传来窸窸窣窣一阵响动。 凑着微弱的烛光,铁质的密箱发出铁铸文字对齐的声音,似有精密的齿轮转动于其中,忽然,“咔哒”一声,密箱开了。 “你做什么呢?”贺知煜双手抱剑,站在门口问道。 “砰!”门内人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手中的密箱倏然落地,发出沉重的响声。 他抬头,一双桃花眼似是明白了什么,定定看着贺知煜,透出些阴鸷。 是阿染。 李笙笙从外面走来,露了头。 她披着黑色带兜帽的薄披风,手中持一盏玲珑花哨的兔子灯,照亮了屋中的一切,正是阿染曾在湖心岛给李笙笙买的那盏。 她冲阿染问道:“大半夜不睡觉,来这里做什么?” 阿染眼中是不可置信的颜色:“笙笙姐,你……你跟他一起来抓我?” “是。你不是投奔了那彩凤阁的老板吴寒衣么?”李笙笙冷冷道:“我早就知道,那入了初选名单的,除了寻常几家同行,还有 那本该是做制衣生意的彩凤阁。” 她又道:“让我猜猜。该是那吴老板想了些法子,在他同官府和商会登记的售卖名录中,在衣料之上增加了头面首饰,又打点了官员,于这规模的考核上得以通过;又用你让出的南洲珠和给的图样,让那些被高价诱走的李记工匠,稍加改动,给他做了一套能达初选水平的头面,上呈选拔吧?” 阿染沉默了半晌,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他抬头,桃花眼中明亮一片,映出那兔子灯的灯火:“是,是我做的,那你为何早不抓我?” 李笙笙嫣然一笑:“若不是当场抓个现行,怎么能叫人赃并获呢?如今做什么,又要来偷这名单和新的图样了?” 阿染脸上冰冷一片:“你是怎么发现是我做的?” 李笙笙:“你没办成这珠子的事情,一直让我心生疑窦,柴老板的态度,更是让我疑惑。便是因为一时的价高没有合作,你又怎么会如此不妥,直接把人给得罪了?” “必是要激的柴老板不悦,才好把货直接一点不再考虑我们的售给旁人。我稍加查找,便知道那批货是吴寒衣的人假作是外商买走了。而有人,曾见你与那所谓外商说过话。” 她又道:“贺护院去查沈工师下面人流失的情况,亦是查到有些是去了吴寒衣处。而你,之前曾与这些人都有交往。” “我亦托人见到了彩凤阁最终初选送呈之物,虽常人看着样子不尽相同,可那其中许多核心的巧思,便是拿我们的图样改造而成。若非是见过那图样并懂其中关窍的人有所指点,断不可能如此巧。而那完整的图样,见过的人并不多,即使是下面工匠,许多也只知自己的部分。” “几相联系,我必然要怀疑你。再加上你今日又来寻这名单,便被抓个正着。” “说得不错。吴寒衣可真是谈心,我说了让他不要所有关键处都抄上,反引人怀疑,他偏是舍不得,怕工艺上本就落了下乘,选不上。”阿染叹道,又冷冷笑了一声:“那姐姐抓住我了,要怎么样呢?是要让我离开李记,还是要报官?” 他看着李笙笙,幽幽道:“可你要报官,证据却是不够。不过几页纸而已,可没有那条律法说这东西重要。” “送不了官,那便赶出李记,再不认你是我徒弟了,更不是弟弟。”李笙笙蹙眉,严肃道。她面上是一片少见的阴雨之色,酝酿着骤风斜雨。 阿染目光悠悠,定定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 “在我们一起打败吴寒衣之后。”李笙笙却忽然又笑了。 阿染愣了,没有说话。 李笙笙看着他:“你要靠着这通过初选的投名状,让他彻底信任你,不就是为此吗?” 她道:“阿染,你为什么总是喜欢不对我说,自作主张去做些铤而走险的事情?”魔/蝎/小/说/m/o/x/i/e/x/s/.c/o/m 70-80 第71章 追妻 伉俪情深,琴瑟和鸣 阿染听闻她此言, 露出喜悦异常的笑容:“我便是知道笙笙姐定不会怀疑我。” “刚才没信吗?”李笙笙却看着他,不是很相信他说的话的样子:“定是信了, 现在又胡言乱语诓我的。” “不是信了,是害怕……”阿染轻声说:“怕你被些不相干的人挑拨,不要阿染了。” 说着,他并不友善地看着贺知煜,流露出明显的敌意,仿佛怕李笙笙被眼前人抢走一般。 李笙笙轻笑一声:“你别如此看着他,他亦同我说了, 你之前接触那些匠人,也是早就发现异动,不过是去探究缘由罢了。” 阿染听闻此言, 看向贺知煜的神色才和缓了几分。但过了片刻, 他仍是道:“笙笙姐,如今多事之秋, 咱们谨慎些好, 我有话同你说, 你让他先出去吧。” 李笙笙看向贺知煜,无甚所谓道:“那你出去吧。” 贺知煜:“……” 贺知煜没想到自己劳烦一趟, 此时又被人驱逐在外了,无奈道:“怎么喊人出来的时候积极, 如今又让我出去。” 李笙笙看他一眼, 似是觉得他的问话很是不该:“这黑黢黢大晚上的, 保护我本就是护院之责!” “哦。”贺知煜闷闷的嘴上应了一声,神情却是不情不愿,但仍是听李笙笙的话离开了。 阿染见贺知煜走了,面上有些开心, 仿佛证明了李笙笙仍是最看重他一般,脸上流露出些撒娇笑意:“笙笙姐,你是如何发现我是故意同那吴寒衣合作的?” 李笙笙:“我们阿染,连少交一份钱都怎么都不肯进学堂里听书,为着母亲的一块玉佩都要不顾自己同人厮打,怎么会背叛姐姐呢?” 只是她蹙了蹙眉,语气中有些责备:“只是你不该什么都不同我商量便自己做主。” 阿染:“我若是同你说,你肯定不让我如此假作与他合作打探内情!那吴寒衣是个在商场上混惯了的,咱们在明他在暗,我若明着来,不知道他都有些什么招数,实在难以安心!” 李笙笙沉思了片刻,叹道:“我查到那沈工师下面的方副工便是被他收买了,其实你是知道方副工早有了动作,才干脆提前交了那图纸出去的吧?” 阿染点点头:“咱们那珠子亦是我主动让出去的。” 他道:“我若想表明衷心,还是得做些损伤自己却利于他的事情出来。不过我亦同那吴寒衣说了,我不好做得太过明显,还是得寻些替代之物,不然容易被你发现。我讲的明白,失了这珠子只能让李记逊色几分,但并不能直接让李记落选;而他用了这东西却是给自己增色,能盖的过其他几家也好。他本意也是后头还要再偷盗李记复选的稿子,也未想着直接让我们初筛便落选。” 阿染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之前寻上我,是知道我许多时候与姐姐理念不同,比姐姐更着意赚利钱。所以我便故意把后面替代用的珠子同你虚报了高价,他盯着我行动,我想让他更相信我是个贪财之人。” 李笙笙看着他,又道:“故意报了高价,却又仗着我给了你签单的权力,想办法在其他货物上自己添了些又补上了。你虽账目做得精巧,却瞒不过素月的眼睛,她最是细心。” 李笙笙杏眼看着他:“说吧,那吴寒衣既觉得你想要钱财,许你什么了?” “他的计划和笙笙姐猜得差不多。” 阿染笑道:“说是,等事成之后,要收并一家大的在盛京有多家分店的珠玉首饰的铺子,给我一成的经营权及利钱。因着他自己对此行当确实不了解,也想着让我帮他出力,借着选上皇商的由头彻底做起来。” 阿染叹道:“才一成,好生小气,自以为很是大方了,这还是我故意讨价还价半天才得来的。还不如笙笙姐为我考虑的。这种人见利忘义,便总觉得旁人都同他一般。” 李笙笙沉吟道:“那他的收并选择其实也不多,盛京能有些分店的首饰铺子不过就那么些家。” 她拿出刚刚掉落的盒子中秘藏的纸,递给阿染道:“我猜名单你并不需要,吴老板在商行多年的沉积,打探这些还是不在话下的。你今夜来拿,该是想同白日所说的,看看咱们自己的有何缺漏吧?” 阿染点点头,拿着那名录细细看了片刻,道:“那贺知煜办事还算是稳妥,似 是也不缺什么,回头我再从吴寒衣那里得来的名录上细细比对一番。” 他冲李笙笙笑了笑:“复选我们是必赢的,哪个环节都不能出半点差池。看我假意与他合作,知晓了他的计划,再让他彻底输给咱们!” 李笙笙看向他,神色中有些责备:“怎么总是不知深浅呢?他在这盛京纵横多少年了,你才多少年岁,他能全然相信你吗?” 阿染却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正是如此,他觉得我年轻好拿捏,才多信我几分也说不定。” 他眼神中添了些狠厉,道:“平时抄我们的东西也就罢了,自己基本的东西都没有沉积,如今选皇商,便想着一步登天,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李笙笙却对阿染有些无语:“平时不声不响,谁惹毛了你便要同谁拼命!” 她又叹道:“经商之道,本就不是所有人都肯踏踏实实从头做起的,先取巧打出名气,再谋经营打算,也算是个法子。只是他非要借力借到我们头上,我们也便不能任人欺负。回头合计合计,该通过你,给他一套什么样天衣无缝的图纸。” 她思忖片刻,忽然道:“祁染,你也小心些!这样的人怕是黑白道上都有些门路。他可能会信你,但也不会全然都押宝在你身上。” 阿染忽然怔愣了一下,表情莫名有些乖顺:“忽然叫人大名,吓我一跳。” 李笙笙看向他:“便是提醒你记得自己的身份!” …… “沈工师,你来来回回挑颗合适镶嵌在这冠上的红宝石,已在那盒子中挑了小半个时辰了。”贺知煜坐在沈工师身旁,一只手支着下巴,感到有些无聊,忍不住道:“还未见到合适的吗?” 为着复选样稿及后续制作之事,李笙笙把所有高级别的匠人集中在一处小楼,让匠人们得以专注于此,亦不易泄露出去。 她担心有人对着沈工师及其他要紧的匠人动了歪心思,干脆派了贺知煜带着些护院成日在这里保护。 贺知煜领命行事,日日待在这里盯着匠人们设计复杂图样以及制些李记客人定制最要紧复杂的头面首饰,一颗颗把珠子宝石做镶嵌,或是把玉石翡翠做雕刻,他感觉自己不日将能出师,为他越来越广博的爱好中再添一笔华彩。 他亦是想要多学一些,该是能同李笙笙多聊上几句。上次同她聊了军中之事,她兴致勃勃,下次若是这工匠之事,他该也能说上一番。 说得越多,便了解得越多,便同那熏香的底方一般,他能渐渐把人看得清楚。 他觉得自己擅长日积月累。 “贺护院,若要精工细制,保证李记的品质,就必得选出最为合适的。大小、颜色、与这原冠的匹配度,甚至于不同光线下的色彩,都要考虑到。” 沈工师仍是没有停下手上的挑选,一边继续用带了丝帛手套的手拿起专门用来夹起宝石的镊子夹起新的宝石比对,一边对他解释道。 贺知煜百无聊赖,又盯着他放在一旁盒子里的墨蓝色绣兰草钱袋看了一会儿,有些纳闷沈工师对自己要求如此之高,为何用的钱袋却是绣工平平,似乎不合他严谨的性子。 但他顾着礼节,也没有出口询问。 谁知沈工师却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平日几无主动话语、一直安静专注的他却粲然一笑:“心上人所赠。” 贺知煜:“……”谁问你了? 贺知煜微笑:“我夫人也常常为我做些东西,我这衣上的熏香便是她特意为我做的。” 沈工师侧过脸,奇道:“你成家了?” 贺知煜点点头:“是,同夫人感情很好。”他仍嫌力度不够,又添一句:“多年来都是伉俪情深,琴瑟和鸣。” 沈工师又转过脸去,继续了手中的活计:“那也是辛苦你了,日日在这里耗着,也吃不上家里的菜饭。” 他顿了顿,柔和一笑:“今日她传信来说为我做了午饭,一会儿要亲自送来。” 贺知煜:“……” “不错的。”他勾了勾唇角:“我夫人亦是常为我煲汤……” 便在此时,木门“吱呀”一声响了。 贺知煜朝门口望去,那站在门口一身淡蓝绣点点雪白梨花长裙,手中拎着个硕大三层食盒的,却是素月。 他虽平日没怎么仔细关注过素月,却觉得她今日仿佛是又比往日秀丽了几分,似乎有些不同。 他瞬间明白了沈工师口中的“心上人”指的是谁。 素月没想到贺知煜正在同沈工师一起,她早知贺知煜去李府当了护院,不过因为李笙笙现在身边另有其他女使,不再差遣素月做些寻常活计,两人也一直没怎么碰过面。 虽已此去经年,但素月仍是不觉开口道:“世……” 贺知煜露出个柔和微笑,打断道:“是贺护院。” 素月知他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转了话锋:“原是贺护院也在此。”她看向沈工师,嫣然一笑:“我打断你们聊天了么?” 沈工师露出清雅笑容,语气亦是变得温和:“没有。只是贺护院聊起些同夫人感情深厚,其夫人常为他制香煲汤之事,都是些家常罢了。” 贺知煜:“……” 素月听闻,尴尬笑了笑。 贺知煜心道反正他来了这盛京便没有一天不尴尬过,多上几次也是习以为常,干脆直接问道:“李掌柜今日作何了?” 他在这里已待了好几日,几乎没见过李笙笙。 素月:“之前朝中御史梁大人的夫人宋大娘子一直邀掌柜去参加马球会,今日她便去了。” 贺知煜好奇:“她会打马球吗?不是说马骑的也是一般?如此马上的运动该是难度更高些。”他有些没来由的担心。 “哦,她也就是去坐坐。主要那宋大娘子热情,又采买了数件李记的头面首饰当做马球赛的奖赏之物,还有些零散的东西当做伴手礼物分给众人。”素月道:“主要还是去同那些参与的贵女们宣扬下李记。” “哦。”贺知煜明白了,思绪却又开始神游。 他以为自己深入渗透进了她的生活里,可不过几日不见,她便又去了新的地方,也许会在那里认识新的什么人。他觉得她仿佛又远离了自己几分。 他一时陷入自己的思绪,没注意到素月已开始端了几样精致小菜摆在了刚拿出来的小桌上。 素月各式小盘有荤有素摆了一小桌,散出阵阵香气,令人垂涎,她客气道:“贺护院,我做的菜饭不少,一同用些吗?” 贺知煜收回了神思,才发现两人都看着自己,素月一脸的真诚邀约,可沈工师看起来却一脸巴不得他赶紧走的样子。 “不了,”贺知煜心领神会,拒绝了。他转身准备走了,又停住脚步侧身问道:“她一个人去的么?那么多物件拿得动么?” 素月觉得不过是些寻常事情,也无甚可隐瞒:“我出门的时候她还没出发,仍在梳妆打扮,我也没有细问。” “宋大娘子仿佛一直想给李掌柜张罗亲事,”一旁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沈工师忽然道:“连见了我都要让我去劝掌柜参加她那些宴会。今日掌柜被劝动了,可能也要见些高门公子吧。” 素月有些讪讪的,悄悄同沈工师使了个眼色,道:“用饭吧。” 沈工师有些莫名,但立刻听话住了嘴。 他低头夹了片腊肉,却听得木门猛烈响了一声,又开始吱吱呀呀余韵不停。刚还站着离门挺远的贺知煜已经不见了。 “怎么这么急?”沈工师自言自语道。 第72章 追妻 我同她一起上场 李笙笙为了宋大娘子的这场马球会, 着实装扮了一番。 不为别的,只为她出门在外, 便是李记的活字招牌。若是李记的掌柜都没有些靓丽风情,又怎能说服他人这是个能让女子变美的商铺? 这马球会虽非是正式场合,但宋大娘子请到的都是些盛京的高门子弟,她不去则已,去了必得仔细些。 李笙笙不愿显得太张扬,也不愿显得太普通,精心描画了妆容, 虽是她不怎么会打马球,仍是换了一套干练骑装,整个人似花临日下, 娇美却又生气勃勃。 她收拾妥当, 差了两个护院帮自己拿东西,套了两辆车, 便分别坐上去了。 到了之后, 宋大娘子正在马球场的门口迎客, 见到她来了,热情上前笑道:“笙笙, 可算把你请过来了。” “宋大娘子请我,我怎能不来呀?”李笙笙亦是微笑回道。她招呼身后跟着的两个护院:“过来跟着宋大娘子的人, 把东西都放妥当便可。” 宋大娘子唤了个小女使, 带着两个人走了。 她拉着李笙笙, 上下打量了一番:“今儿可真真是个美人了。”她悄声笑道:“一会儿那些公子哥见了,可要连马球往哪边打都忘了!” 李笙笙有些无奈,小声道:“宋大娘子,我可是为着同我这李记的头面首饰一起露个脸才来的, 可不是为旁的。” “好好好!”宋大娘子笑道:“你且等着,我来安排!” 李笙笙:“……” 宋大娘子带着她到观赛席上坐定,此处视野最好,几乎在正中,道:“瞧瞧,特意给你留了好位置。” 李笙笙却觉得这位置有些高调了,拒绝道:“我坐边上就行,全都是些贵女公子们,我怎么好坐中间呢?只盼着一会儿宋大娘子分发这伴手之礼时带着我拜见一圈,我今日便算是功德圆满了。”说着便要起身相让。 “安心坐着。”宋大娘子却不在意,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我便是要让大家看看,你是我看重的朋友,他们才好也重视你。虽说这场子里都是我邀请的人,但也不是每个都由着我自己喜好选的,总有些面子上得过得去的人户家的人。我丑话同你说在前头,必是有些瞧不起你商户身份的,一会儿你也别在意这些人。” 李笙笙听她如此坦诚,又仔细为自己打算,心中升腾起些暖意,嫣然一笑:“没事。”她瞧见角落里坐着位衣着华贵的夫人,道:“那边角落里坐着的那位夫人,她是谁呀?我同她坐在一处就行。” “别,”宋大娘子低声道:“那是颜先生的夫人黎大娘子,她性子有些古怪,总与人言语上龃龉,且不喜与人来往。只是大盛最重视礼乐,颜先生身为乐府令,掌管一切朝中礼乐事宜,他又是当世琴乐大家,皇上把他地位抬的极高,我也得顾着些脸面邀请他夫人。只是平日她都是不出来的,今日也是巧了,她也出来了。不过她不是自己来的,她女儿女婿都在场下同人聊天呢,一会儿便回来坐了。” 李笙笙听闻没再坚持,应道:“哦。”又有些好奇:“她丈夫有如此声名,这一家该是过得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为何她却会性子古怪又不爱与人来往?” 宋大娘子沉默了片刻,道:“你听过颜先生弹琴吗?” 李笙笙:“听过一次,没听全。” 宋大娘子不屑道:“他的名曲便来回是那么几个,颜先生每每弹奏之前,都要说些是为悼念亡妻所作曲之类的言语,这不是明白着打这继室黎大娘子的脸吗?” 她说着有些气愤:“我们这些官眷自然都知道他再娶了夫人,家中的侍妾也是一个不少,可那些平民百姓却不知道,还当他是一往情深之人,到处有人歌颂呢!” 李笙笙叹道:“如此看来,也是个可怜人。” 宋大娘子:“如此经年累月的,这颜先生越是声名在外,黎大娘子便越是孤僻不愿见人了。也能理解,这样的事情换谁不堵心呢?只是越不见人,越像个透明人,越是无人知道她的存在了。” 李笙笙听闻皱了皱眉头。 宋大娘子:“你安心坐这里用些点心,我先去招呼招呼旁人。” 李笙笙莞尔一笑:“好,你去忙,不必管我。” 宋大娘子却神秘一笑,道:“我不管你,却招呼了旁人来招待你,你且等着。” 李笙笙听闻这话,惊奇看向宋大娘子。 宋大娘子作势要走,李笙笙却拉住她道:“有何事你可提前先同我说好啊。” 宋大娘子笑了笑,坦言道:“本让你来,也是想让你认识些高门公子,看看有无合眼缘的。” 她悄声道:“不过我提前也有安排。在你旁边不远这独桌上安排了太医院的林太医。林太医今年二十五,之前本定了门亲事,那女方却差一日两日的便要过门之时,不幸溺水身亡了。林太医婚事因为此事耽搁了一两年,也是凑巧,本打算重启时其父亲又过世了,又守孝了几年,便到如今还未婚配。” 宋大娘子:“到了如今年岁,他事业也有所成,便是想着重启婚姻大事了。他为人敦厚踏实,你信我,品性不会差。家中又是世代行医,于这朝中很有些积淀。你别怪我,我之前悄悄给他看过你的画像,也同他说了你的情况,他很是属意于你。待会儿你们聊聊。” 宋大娘子说完便笑意盈盈地走了。 李笙笙人既是来了,也猜到宋大娘子八成要于此事上说项,只是宋大娘子热情邀约她不好次次推脱,再者她自己亦是有些无所谓的态度,从前也因着旁人的热情张罗见过一些,不过没碰上些合适的男子罢了。 李笙笙坐了片刻,忽觉有人仿佛看着自己。她一转头,却是那位坐在角落里的黎大娘子。 她们素不相识,李笙笙只朝她轻轻一笑,那黎大娘子却未笑,只收回了目光。 “这位姑娘,你的帕子掉了。” 李笙笙听见声音转过头,才发现身旁不远处的矮桌后已坐了一人,是个相貌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人。虽算不上俊美无俦,但也干净秀气,且似有一身正派之气。 他身旁还放着个医箱,许是担心这马球场上不小心出现什么受伤之人,要为其处理。 她低头一看,果真自己的素锦手帕不知何时掉落在了地上。她捡起拍了拍,微笑道:“谢公子提醒。” 那青年微笑道:“请问是李姑娘吗?在下林清竹,是太医院的太医。” 李笙笙亦微笑回答:“是,我是李笙笙,是李记首饰铺的掌柜。” 李笙笙不知宋大娘子是否有同那青年说清楚自己是经商女子,她心中明了虽盛京的经商环境比汴京好上许多,但身为官员想找个门当户对的官宦子女也并非什么不可理解之事,不如先行说明。 那唤作林清竹的青年却似早已知晓,并夸赞道:“李姑娘能在这盛京之中独自经营商铺,实在是女子中的能人,比多数男子也要强上许多。” 李笙笙心道能说出这句话,便只是在这马球场上的场面话,也是不易的。 她微笑,亦是礼貌夸赞道:“林太医过奖了,听闻林太医出身行医世家,又是太医院之人,想必亦是精通医理,妙手回春。” 林清竹听她言语中提及家世,担心她担忧两人的出身差异,连忙道:“商者,医者,不过都是百业中的一业罢了。” 林清竹是个按部就班何年龄做何事的人,他从未想过自己能拖到如今年岁仍未成亲。 只是天不遂人愿,一来二去自己的婚事已耽搁到如今。父亲孝期刚过不久,他本还未着急,可家中母亲却早已焦急万分,急催着给他张罗了几门亲事。 若林清竹仍是个十几岁或刚二十的人,他便由着母亲张罗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本该是听母亲的。 可他在太医院中待了多年,不免知道了许多高门人家的隐秘之事,反倒让他十分踌躇,觉得高门中事多繁杂,许多人都不似表面上单纯无害,他却骨子里又是个正直之人,倒是不想再寻个高门中的女子做夫人了。 林清竹自觉自己不是个看重相貌之人,可那日他恰巧去宋大娘子家里为其儿子诊治的时候,宋大娘子悄悄给他看了李笙笙的画像,他仍是不免被惊艳。 今日一见真人,更是让他觉得那画像实在是有些没有描摹出真人的秀丽神韵。 李笙笙听他对经商之事似乎确实并不反感,又同他聊了一会儿。 没想到这人十分认真坦诚,不过只是初见,便将自己家中的情况以及说了个七七八八,仿佛交 底一般。 不一会儿李笙笙便知道了他是家中长子,以及弟弟妹妹们的近况;知道了他从十七岁进入太医院,如今已有八年;亦知道了他月俸几何,家中田产商铺又是几何。 李笙笙其实有些不想听了。 于情理来说,这位林太医确是个十分不错的选择,他为人正派又家世良好,最重要的是认识如此多京中官宦,便是宫中的娘娘们只怕也是能搭上话的,于她的生意人脉开阔上十分有利。 但她确实也兴趣缺缺。 她有时候怀疑是不是江时洲太过于优秀而让她无法凑合选择些什么适合的人,每每认识些新人,她都忍不住暗暗会在心中同江宛比较,心道我要嫁这人为何不努努力排除障碍,直接嫁给江宛? 可是为什么她又不嫁给江宛? 李笙笙自己思量过许久,她便是觉得仿佛哪里差了一口气,差了那种让她明知危险却仍忍不住沉迷,犹如饮鸩止渴般的滋味。 李笙笙心中暗笑自己想要的太多。 什么都好的江宛她的心如今不想嫁,曾经千防万防竟是没有防住,仍是莫名其妙喜欢上的贺知煜她的理智告诉她不能嫁,非要求得一个既想嫁又能嫁的人,也许为难了月老吧。 当然,那个如今缠磨在她身旁的贺知煜似乎比从前好了几分,但她真是怕了,也没见着什么足以让她能改变想法的事情。 想到此节,她心中暗劝自己不要不惜福泽,这旁边的青年又何尝不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夫君? 于是李笙笙又耐心听了下去,都顾不上看已经开场的马球赛。 “啊!” 李笙笙忽听得周围一阵惊呼,场上似乎有人不慎从马匹上跌落了下来。 林太医停住了话语,朝场上望去。 “我去看看。”林太医拿起药箱,起身道。 “好。”李笙笙有些如释重负。 林太医匆匆走了,离开了一会儿。 忽然,那坐在角落里的黎大娘子却朝李笙笙走了过来,面上仍是没什么笑意,问道:“你叫李笙笙?是那做首饰的李记的掌柜?” 李笙笙不明白她有何意:“是。” 黎大娘子看着她,目光中似是流露出些不善:“今儿这里的都是些官宦子女家眷,本不该有你的位置。” 李笙笙明白了这人是故意过来为难,瞥了她一眼,冷冷道:“我既坐在这里,自然便有我的位置。” 黎大娘子听她如此言语,停顿了片刻,忽然道:“既是来参加马球会,那便上场,比上一场吧。” 李笙笙轻笑一声:“我不会打马球。我也不是来打球的。更何况这场上如今是双人赛,黎大娘子是同家人一起来的,女儿女婿都在此,我却没有如此好命,有如此多的家人,也没有人能同我一起上场。” 黎大娘子听闻她言,正欲再言,却忽然听得一人的声音。 “我同她一起上场!”林太医正看了那落马之人归来,索幸那落马的公子只是腿上有些许擦伤。他一回来,仿佛就听见那黎大娘子有些语气不擅,且想要让李笙笙上场。 “我同她一起上场。”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李笙笙转头一看,是贺知煜。 第73章 追妻 日思夜想,魂牵梦萦 “这位是?”林太医看向贺知煜, 疑惑道。 “我是李府的护院。”贺知煜冷冷道:“贺知煜。” “哦,原是如此。”林太医道, 心中却寻思这一个小小护院怎么在主人家们说话的时候插嘴,且这自报身份的语气说出了当家主人的气势。 不过他又转念一想,做这一行的多是些大字不识的莽撞武夫,仗着有些气力讨生活罢了,也没有太在意。 “你怎么来了?”李笙笙看向贺知煜问道:“是沈工师有什么事吗?” “帮你打马球,马上的赛事我最在行。”贺知煜听见李笙笙问他,语气立刻柔和了几分:“沈工师无事, 那地方留的护院不少,除非他们自己出去,不然也没什么事情。” “不需要帮, 我不打。”李笙笙道。 “母亲, 怎么了?”一个穿一身淡紫色骑装的女子见这边几人同黎大娘子说话,跑了过来, 是黎大娘子的女儿, 颜霜降。紧跟在她身后的, 是一个贵公子装扮的男子,便是她的夫君, 魏言止。 “哎呦黎大娘子,”宋大娘子远远看见黎大娘子不知在和李笙笙说什么, 知她是个性子古怪的, 一不小心便容易被得罪, 慌忙跑过来圆场道:“这是怎么了?” 黎大娘子见众人都聚了过来,面上也没什么颜色,只道:“不过是见这位李娘子面善,亦是穿着骑装, 想约她打场球罢了。不过她说自己不会,这也是不能勉强的事情。” 她轻轻一笑,半开半笑半当真地说道:“只是也不知宋大娘子为何请些不会打的人过来,倒是有些失了趣味了。可惜了,今天为着给黎大娘子助兴,还特意带了一把名琴‘鸢尾’作为赢家的奖赏。” 宋大娘子听闻她责备自己带不会马球的人过来,面上有些讪讪的,她虽觉得不会也丝毫无碍观战欣赏,但碍于情面也没有反驳什么。 李笙笙蹙了蹙眉头。 她虽是自己无甚所谓,但却也不想宋大娘子因为自己被人言语挤兑。 “不会打球,亦可观赏,场上如此精彩绝伦的赛事,便不值得一观吗?”站在一旁的贺知煜忽然道。 “主人家说话,你一个下人为何插嘴!”黎大娘子道。 “若是说的有理,身份低又何妨?”贺知煜冷冷道:“若是说的无理,身份高又如何?” 黎大娘子听闻此言,才细瞧了这人。 他修挺俊逸,气质出众,身上明明有些王公贵族的样子,身份却如此低,有些奇怪。可她从记忆中搜罗,盛京的高门官宦之中,确实也未见过这人。 “既然黎大娘子如此说,”站在一旁的李笙笙却嫣然一笑:“我李家可以上场。只是届时可不要疼惜你的名琴才好。” “我同你上场!”贺知煜刚还道李笙笙不想上去了,没想到她又转了主意,急忙道。 “还是我吧!”林太医觉得黎大娘子言语中似对李笙笙有些敌意,他家与颜氏多有相交,无论如何场上颜家该卖自己个面子,总不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更重要的是,今日一见,他对李笙笙相貌品性,言谈举止实在是满意非常。他亦是想要帮李笙笙这个忙,两人一同上场,顺便对对方多加照拂,留些好印象。 贺知煜见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林太医,联想起沈工师的话,心中警铃大作,拒绝道:“这位公子,不必了。”他微微一笑:“打马球有些激烈,公子若是万一磕到碰到,我们李记怎好交待。” 林太医心中狐疑,这护院怎还能代替李笙笙做决定。 他思忖片刻,认为定是这护院是个常年在李府办事的忠仆,恐怕是李笙笙手下得力之人,也许是个管事之类,才能如此言语。 但对方话语中着实显得自己弱了些,可不能给李姑娘留下此印象,林太医争辩道:“行医之人,需经常去各户人家,我常骑马,马球也是从小习得的。” 贺知煜没想到这人还挺执着,当着众人又不好言语过激,只眼神中透露出些锋利幽光:“我当上场,因我才是李家的人。” 林太医听他此言恍然大悟,这人原来是李笙笙的亲戚!难怪在主子面前如此猖狂,但他仍是不想放弃机会,回道:“好友亦可助阵。” 贺知煜心道这才片刻,便成了好友了?哪种好友,难不成是江大人那种?那可太吓人了。 他正欲再开口拒绝,李笙笙忽然道:“既然如此,”她微微一笑:“那辛苦两位一同上场吧。” 贺知煜:“……” 林太医:“……” 李笙笙嫣然:“本就是双人的赛事,我瞧着虽刚上场的大多都是男女均有,但亦有双男双女。我着实是不会这些,想必黎大娘子也只是想看些精彩赛程,亦非为了难为于我。那不如由我这骑技精湛的护院代为出场,必不会让你失望。” 李笙笙不上场怕宋大娘子落了话柄,自己今日亦落个矫情不肯赏脸的罪名。 可她若是上了场,若是赢了也不是她的光彩,她不擅此道,必是因为贺知煜或者林清竹的助力,她亲自上了场,旁人只会觉得她代表的是李记,旁人无非是个添头。 若是输了那便更加尴尬,更有甚者别再闹出些什么被马球打乱发髻、挥拍弄坏衣裳之类的事情,她瞧着那黎大娘子的女儿就似是个精通此 道的,若是对方故意为之她也不好应付了。 她还没忘了自己是来宣扬李记的。 倒不如让贺知煜去了,赢了输了都无伤大雅。且这样一来,对方亦不能派出女子,反倒避开了黎大娘子这一阵莫名其妙的针锋相对,也免得给好心邀她前来的宋大娘子添了麻烦。 激将便想让她中招?那必不能够。 “如此甚好!”宋大娘子赶忙眉开眼笑地圆场道。 “也可!”那黎大娘子的女婿笑道:“我可参战!正好刚在同常兄在说话,我叫上他一起!”说着不由分说,便去喊人了。 黎大娘子皱了皱眉,却不好再说什么了。 贺知煜看众人都散了,悄悄对李笙笙抱怨道:“怎么还让旁人参加?!” 李笙笙没有回他的问题,却一双杏眼盈盈看向他,悄声道:“帮我把那名琴赢回来。” 只一瞬,贺知煜眼眸中的不满神色便散了,转而变成了嘴角的笑容,他仿佛对李笙笙对自己的期待很是满意:“等着,”他很是自信:“看我为你拿下。”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场上马球赛已开场,锣鼓喧天,马跃尘飞,好不热闹。 贺知煜得了李笙笙的鼓励,虽是要和林太医配合一起上场,心中却也轻松愉悦。“我于她终是与旁人不同,她信任我”,他心道。 他是个极容易满足之人,有了如此心境,与林太医配合亦是极好,不仅自己发挥自如,还能顾着对方之短,多有弥补。 打马球,最注重的便是御马之道与迎击准度。这寻常公子们只是作为闲暇之乐,与他这种军中特意受训之人于此的技能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仿佛才过了片刻,便有小厮唱喏:“黄队,记一分!”说着在记录的木头立牌上记下了一笔。黄队便是贺知煜所在之队。 李笙笙于台下看着,微笑对稍作停顿的贺知煜比了个赞扬的手势。贺知煜笑得灿烂,亦对着她回了同样的手势,转眼又驾着马继续了。 “李娘子还真是会驾驭旁人。一个两个都争着为你上场。”李笙笙听见黎大娘子的声音在自己身旁响起,她道:“你那个护院,定是个有身份的人吧,瞧着便不像寻常武夫。” “驾驭?”李笙笙轻轻一笑:“不过比了个手势,也算得上是驾驭吗?旁人愿意为我付出,那是旁人自己的意愿,又不是我强求来的。” “只是,”李笙笙直白道:“我同黎大娘子素不相识,为何这般言语挤兑?” “素不相识?”黎大娘子反问。她停了片刻,轻笑一声:“也许你不认识我,但我早就知道你这个人了。” 李笙笙看着她,没有说话。 “母亲!”颜霜降知道她母亲惯常性子有些古怪,看到她又在同李笙笙说话,上前道:“母亲,过来这边看马球吧。我难得回家一趟陪您,还正巧赶上这马球赛。你看看,言止他打得不错!只是李家那个护院也太生猛了些!瞧着我自己也想上场了。” “好,母亲陪你看。”黎大娘子未再同李笙笙多言,跟颜家大姑娘一同走了。 场上战况激烈,虽胜负早已见分晓,黄队遥遥领先,但另一队虽能力有所不济,但仍是奋力一战,着实精彩。 两方出色的对决渐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一些聊笑吃点心的贵女们也都看向了场上。 贺知煜以往都是低调赢了便算了,从前他在此种场合都要顾着身份,从未打得对方落花流水过,有时甚至故意输之。 如今他没有侯府身份的束缚,且他代表着李记,虽若是李笙笙这掌柜亲自出场不好太高调,可他一个下面护院若能打得好却可象征李记样样出挑,于是他便畅快行走,这一场实在打得酣畅淋漓。 当然,他亦想让夫人看看,自己亦是出色的郎君,叫她不要把目光总再看向旁人。 时间在众人惊叹的眼光中悄无声息地流走,旁边计时的滴漏流走了一滴又一滴。 小厮拿起锣槌,奋力敲响,那铜锣“铛——”的一声嗡嗡作响,震颤不已,余韵悠长。 他唱喏道:“时间到——” 众人都看向他,他继续唱道:“七比二,黄队胜!得‘鸢尾’名琴一把,李记出品金雀兰花琉璃钗一对!” “这黑衣高挑男子是谁呀,怎么打得这般出色?以前竟从未见过。”一个清秀公子看向一个流畅翻身下马,正走向那鸢尾名琴的贺知煜,向周围人问道。 “刚上场时说了,是宋大娘子请过来的那李记家的人。这人未见过,李娘子我倒是见过,估摸今日是过来宣扬他们家首饰头面的。”旁边一个梳着个双刀髻的贵女答道。 打完之后下场,贺知煜上前拿了那琴,并把琉璃钗递给了林太医,道:“李掌柜心悦这琴,林太医看是否能割爱?如若可以,知煜另有谢偿。” “无妨无妨。”林太医笑道:“全靠贺护院场上表现了,我竟没看出你如此擅长此道,难怪刚才要争着上场了!” 贺知煜:“雕虫小技而已,无非都是些习武之人的寻常把戏。” 林太医想到这人如此英武,难怪是李笙笙信任看重之人,再加之又是她的亲戚,想必虽只是个护院,但应该是李府中的要紧人物,该是知道许多李笙笙的内情,他该多来往些。 想到此节,他拉过贺知煜到身边,悄声道:“贺护院,我有话同你说。” 贺知煜:“……”神神秘秘的,要干嘛? 贺知煜抱着琴,耽误了第一时间向李笙笙邀功,有些烦躁,他被林太医拉到了角落。林太医踌躇了片刻,想先套个近乎,开口道:“贺护院,刚在场上,我们是否配合极好?” 贺知煜:“……还行吧。”他心道那不是“我们”配合的好,是我,努力配合了你。 林太医道:“是这样,咱们聊得投机,我便想着有件事情问你。”他停了停,坦言道:“近日我想向李姑娘上门提亲,你觉得可好?” 贺知煜惊住了:“提亲?!”他有些狂躁:“不是今日才见过一面吗?难道从前便相识吗?” 林太医有些奇怪他为何反应如此之大:“婚姻大事,本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见过一面已是殊为不易,况且她的情况之前宋大娘子已同我说过,我都清楚了。” 他神色正经:“家中母亲催得紧,实在是不想耽误了。我今日见到李姑娘,觉得颇为投缘。但也正如你所说,怕贸然如此做,唐突了佳人。所以见你是她家中亲眷,想问下可该有何顾忌?” 贺知煜:“……”是,不仅是她亲眷,还是她夫君。 林太医:“贺护院为何不言语?可是有何难言之隐?” 贺知煜压下了心头的怒火,心道再不济也是李笙笙的“友人”,道:“我劝林太医不要如此做。” 林太医有些迷惑:“为何?” 贺知煜还没现编出来,只能先叹了一口气:“一言难尽。” 林太医:“……”他道:“贺护院不妨直说。” 贺知煜灵光一现,道:“因为李掌柜近日忙于选拔皇商之事,如今听不得其他。你看她今日来此,也是为了宣扬李记,恕我直言——”他看向林太医道:“并非为了与你相见而来。怕是那宋大娘子的安排。” 林太医点点头:“这事我倒是有所耳闻。”他看向贺知煜道:“幸亏贺护院告知。我再回去思量思量。不过今日我也把家中情况已全部坦诚 相告,想必李姑娘也该能知我意。” 贺知煜:“……”好好好,又一个嘴皮子溜的。 林太医看向他,真诚道:“多谢。看在今日一起打球的缘分上,如若贺护院想到何建议,还望随时告知,林某随时恭候。” 贺知煜看着他,蹙了蹙眉,忍住没有说话。 林太医见他不说话,又微笑朝他一礼:“事成之后,必有重谢。”他说完,也没再等贺知煜,便转身回去寻自己坐席了。 贺知煜听了他这句话,心头的怒意终是忍受不住,蹿天而起,他很想直接喊住林太医,让他以后离李笙笙远一些。 他站在原地冷静了片刻,才抱着琴回去了。 贺知煜回了席间,见林太医正在同李笙笙聊笑。周围的人不知缘何稀稀落落都不在,只二人聊得火热。 “不知为何,”林太医正在同李笙笙说话,面上春风一片:“好像又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李姑娘,可却记不分明。” 林太医确实是刚从远处走回来,忽又觉得李笙笙有些面熟。可在哪里见过呢?他有些没想起来。 可这话落在贺知煜的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意思。哪里见过?是要说梦里吗?前世吗?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明明那个几年来对她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人,是自己才对。她为何就是不肯多看自己几眼? “笙笙,”贺知煜打断了两人的聊天,对李笙笙道:“你的琴。”说着,他把琴递给了李笙笙。 李笙笙忽然听他在此种地方喊自己笙笙,皱了皱眉,疑惑地看着他,伸手随意接住了琴。林太医忽觉这称呼太过亲昵,亦是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小心,手往边上些,”贺知煜温柔道,伸手自然拉了一下她的手,放到了没有琴弦之处。 那纤纤素手柔若无骨,指尖微凉。 他轻声道:“别被琴弦割伤了手。” 第74章 追妻 他的手很热,唇却有些…… 贺知煜此举动一出, 李笙笙和旁边的林太医都惊住了。 李笙笙蹙了蹙眉,却不好当场发作, 怕反而引来周围人的侧目。只是怒目圆睁瞪了一眼贺知煜,碰到毒蛇一般把自己的手从贺知煜得手中抽离了。 林太医便是再后知后觉,也从贺知煜这宣扬领地般的行为中看出了他对李笙笙的心思,此时他再回忆对方到来之后的种种出格行为,仿佛有了更合理的解释。 但他从李笙笙的表情中,亦看出来对方并不喜贺知煜的行为,只怕一切都只是这位护院的一厢情愿。 李笙笙隐隐含着些怒气, 恰巧宋大娘子来喊她同各位打个招呼,她稳了稳心神,露出柔和微笑, 仿佛没看见人一般从贺知煜身旁走过, 去见各位贵女了。 此次宋大娘子邀请来的,虽有些是顾着两家脸面请来的人, 但更多的仍是她的友人。宋大娘子为人爽直, 与她交好之人亦多是良善温和之人, 有几个还热情与她攀谈了起来。 “原来这便是李记的掌柜,之前便总是从你家采买首饰, 未想到李娘子真人竟是如此俊俏。”一个约莫二十余岁的娘子微笑道。 “刚我们家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倒是也赢了一场,还赢回来只镯子, 瞧着那做工真是不错。”旁边一华贵夫人亦是说道。 “没想到李记的首饰头面做得好, 连李记的人打马球都是一流的, 今天可真是大开眼界了!” 李笙笙和贵女们谈笑风生,行止间皆透露着清雅与涵养。 贺知煜不时偷偷看向李笙笙,看她巧笑倩兮,应对如流, 他觉得她看那些贵女们的时候仿佛很近,可对着自己却仿佛很远。 马球赛结束,李笙笙同宋大娘子告了别,带着几个护院走了。 她自己上了一车,让几个护院上另一车。众人散了,贺知煜却趁人不备,一个箭步踏上了车,掀起帘子溜进了李笙笙的车里。 “下去!”李笙笙揭了那一贯温柔的伪装,对他再没什么好脾气,冲他怒道。 “不下。”贺知煜蹙着眉,硬是坐在李笙笙的身边,眸中似有刀光迸出,定定看着她。 “走开!”李笙笙冷冷道:“你不走我下去了。” 贺知煜却直接掀开车窗的帘子,对车夫道:“回李府,走吧。” 那车夫得了令,对着马一扬鞭:“驾——” 贺知煜又放下了车帘。 李笙笙冷笑道:“还真是把自己当李府的主子了。”她看向贺知煜,杏眸中一片寒凉如雪,质问道:“你刚才对我做的什么?到了盛京便是连高门弟子的脸面都不要了吗?” 她嗤笑道:“你们侯府……不是最看重这个吗?” 贺知煜亦是盯着她,目光犹有火蛇迸出,没回答要不要脸面的问题:“以后不许再见这些觊觎你的人!什么这个太医那个掌柜,对你有意的统统不许见!” 李笙笙真是难识眼前人。 她觉得这贺知煜来到盛京也不过多少时日,展现出的样子却真是花样百出,倒是比从前冰坨似的样子生动立体了许多。 她似是听见了什么好笑之事,掩唇一笑道:“我尚未婚配,见谁都是随遇所欲。再者说,我这门第出身都比不过贺侯爷,没有左一个公主右一个表妹的等着我,自然是该多见几个。” 她一双眼睛剜向贺知煜:“如今不过只是见,以后我还要嫁呢。那林太医我瞧着便很好,半点没有瞧不起经商之人,况且家中父亲已经过世,看着便是个在家中说话有分量的,断不会闹出些什么要害死我或者我女使的事情。” 贺知煜定定看着她,听她句句讽刺自己,却都是些曾经的实情,竟是无力反驳。 李笙笙又微笑补充道:“哦对了,他坐着一会儿便同我说了许多家中之事,想来日后也该是有话可聊,不会成日冰冰冷冷没个言语。” 贺知煜怔怔看着她,似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眼神变得哀哀戚戚,出口之语亦是十分伤感:“没有言语的人……便没有心么?” 他似是情不自禁毫无觉察般,轻轻拉起了李笙笙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可你摸下看呢?这颗心里,便全都装着你。总是如此说,叫人心如刀绞。” 李笙笙不想他竟又拉住她的手,睁大了眼睛,纤手被贺知煜暖而有力的大手握住,她有些发懵,轻轻抽动却没有抽回来。 刚刚在马球场上,贺知煜突然拉了她的手,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后知后觉才体察出些异样滋味。 而此刻,那宽大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阵阵向她深秋微凉的手上传来,还有那皮肉相接处让人难以忽视的真实的按压感,再加上贺知煜那明亮哀戚的眼神,一起化作一阵莫名带着愉悦快意的酸涩在她心中钻过,她整个人倏地一激灵。 李笙笙再次察觉到了危险。 她不想被他的伤感情绪带歪,大声辩驳道:“装什么深情!从前还不是说要娶旁人!” 贺知煜看着她,眸中漾起潋滟水光,哀如孤月,亦是高声道:“我后悔死了!后悔死了!后悔死了!” 李笙笙看他情绪激烈,一时被震住,没有再言语。 贺知煜信誓旦旦:“从我说出那些混账话的时候开始,我便后悔死了!我从未、从未、从未想过要娶旁人!我日日夜夜自责,自己怎能同你说出那些 话来?“他似是真的悔恨至极,自叹道:“苍天啊,我为何要说那些话……” 他很是苦恼,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才能把心意说得分明,恨不得剖出心来给她看:“我便是……便是嫉妒而已……嫉妒江时洲,嫉妒你总是看着那块要送他的破石头!” 他仍是抓着李笙笙的手不肯放,让她远离自己不得。另一只手却仿佛情难自已般轻轻抚上她的脸颊,似是想要触碰却又不敢触碰,像是怕弄坏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李笙笙似是怔住了,眼睁睁地看着他修长的手小心翼翼轻柔停在她的颊边。 “他上次亲你哪儿了?你便是总能说些让人抓狂的话,你知道上次你说完我心里反反复复煎熬想过多少次么?!我恨不得……恨不得马上要你。”贺知煜低声道,那低沉磁音犹如惑人心智的魅魔,他自己亦是有些魔怔:“从前认识的便算了,从今往后,只能有我一个。” 他眼中是满溢出的浓情蜜意,经年的思念与日夜的悔意浓稠交织,似烈日骄阳把李笙笙烤得融化。 李笙笙轻启朱唇,想再说出些伤人的质询话语,却觉口中有些发干,一句话都说不出。 忽然,贺知煜那抚摸她脸颊的手伸向她的后颈,轻轻一捞,李笙笙一个不稳便跌进了他的怀中。 她慌张想要将对方推开,贺知煜却不由分说,把她紧紧圈住,只一臂便让她整个人动弹不得,又腾出一只手穿过她密林般的长发,轻柔却又不容置疑地固定住她的后颈,逼她承受自己如潮决堤的吻。 霎时间,李笙笙的脑中一片空白,任由对方铺天盖地的吻似带着些许凶悍的恨意,汹涌朝自己袭来。 他的手很热,唇却有些凉。 明明是柔软如絮如棉之处,却明确给予她侵略与占领的滋味,似要让她融进他的骨血,像是一场征战杀伐。 李笙笙刚被握住手时的奇妙滋味此刻更是变得清晰分明,隐秘不可见天日的快意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潮汐,在她心上起起伏伏。 这很是不对,她想。她心中仍是清明一片。 当贺知煜企图进一步攻城略地之时,李笙笙狠狠咬了他一口。 鲜血霎时从他的唇角涌出,可贺知煜却似不在意,仍是想要继续这场他从身到心都渴求已久的甘霖,以拯救他经年枯槁的心。 李笙笙却用尽全身力气猛得将他推开,怒道:“发什么疯!” 这次,贺知煜松开了她,似从一场幻梦中醒来。 他垂下头,清醒了片刻,知道自己又犯下了弥天大错,一语不发。 李笙笙很是恨他。恨他竟仍是如此轻薄于自己,亦是更恨自己的身体与骨血竟不知廉耻,仍是喜欢这味道,叫嚣着渴求欢愉。 她将身旁所有抓的着的东西砸向他,宋大娘子给她打包的点心,几个友好贵女的回礼,以及车上的软垫、装饰物件,怒道:“出去!出去!出去!” 贺知煜任由东西砸在自己身上,半掀起车帘,对外喊道:“停车!” 车停了。贺知煜朝外看,是一片空阔的树林。 因着马球赛场地宽阔,设在偏远之处,人烟稀少,距离李府所在颇有些距离。 贺知煜有些低落,掀开后帘迈了出去,又叮嘱车夫把李笙笙安全送到,自己则消失在了林间。 “这算什么呀?”李笙笙自言自语道,轻轻抚了下自己的唇,觉得十分荒唐,心中烦乱一片:“这当上了侯爷反倒是没有教养了,做的都是些什么事情啊? 李笙笙不是个喜欢回避问题的人,她思忖片刻,承认自己于方寸之间受到了蛊惑,下了结论:“看来不能由着他在我身边待下去,我还是……高看自己的定力了。” 片刻之后,她又疑惑道:“当真如他自己说的那般深情?” …… 李笙笙颇忙碌了些日子。 那天的事情过后,她便勒令贺知煜离开李府,说不再雇佣他为护院了,两人从此再无瓜葛。 贺知煜自知理亏,亦是没有反驳,只默默收拾东西去了李府对面早就买下的府邸,虽是不在李府中出现,却仍是常常跑到沈工师处帮忙。沈工师不明其中曲折,亦是由着他过来。 一来二去,贺知煜总帮着沈工师做事,渐渐习得了不少工匠的法门。 李笙笙心思全然在皇商复选的事情上,千头万绪,她一一安排妥当。 她安排好了对于有复选票选资格的名门贵女的礼节来往以及至店邀访,拜访了承办官员中的要紧人物,对于几家通过初选的对手亦是有所周翔了解,并反复核查清点了李记的资质材料及其他明证,以免在店铺核验中出了岔子。 吴寒衣这边,她私下秘密和沈工师以及阿染细细讨论,觉得此人十分不好应付,不是他们任意交出个粗糙的假图纸便可以了事的。讨论几番,才定下了方案,有了一个她既觉得可以骗得过对方,又不能让对方赢过自己的方向。 可方向也不过只是方向,复选需要十二件样物,所以需要的是这十二件的图纸,而非当初初筛时的一件,工程浩大。后边的各种细节敲定也是需要漫长周期。不过此次复选,三月为期,时间仍是充裕。 再加之之前出了工匠带着图样叛走之事,李笙笙于此节上也有所加强。 可谁知,就在她以为一切按照自己的计划按部就班往前行进的时候,却于一件小事上出了意想不到的岔子。 初选之后,有个象征性的资质复验环节,李笙笙本想着初选都已经通过,这事不过便是走个流程的事。 到了出结果的那日,阿染带人去问了,却去了很久都没有回来,李笙笙本想着他们可能去办些旁的事情,许是耽搁了,可眼皮却跳个不停,心中有些不安。 过了半日,阿染终于回来了,他一进门便垂头丧气道:“笙笙姐,这次复验竟新增了条陈,掌柜如若是独立女户,便不得参选。” 第75章 追妻 她偷偷想念那个吻 “为何啊?”李笙笙有些不敢 相信, 问道:“之前怎么未听说有这规定?” 她自己说出了这句话,可又有些不敢确认:“如此一说,似乎也确是未有明确的说法, 女户可以参选?” “对!”阿染怏怏道:“就是因之前从未遇见此种情况,从前才没人提这条陈。从前本就都是男子是掌柜参选,能最终入选皇商的商户本就很少, 也没人关注过这回事。初选时因为参与商户众多, 只着重审了铺面相关的文书,因为一般都是在此处不合格。如今是复选, 却查验得更严格了,连掌柜身份一同验了, 才发现此节。” 李笙笙疑惑道:“可是,为何要把女户故意排除于外呢?” “我细细问过了,也并非是故意。”阿染道:“只是女户乃是近年才逐渐允许立的, 而选皇商的传统却已有多年。之前的条陈中详细列举了参选人的身份, 是循着旧例参考,并未把近年新增的女户纳入其中,才有了此错乱。” 李笙笙沉默了片刻, 她心中知晓此种不同律法、规则条陈中所述有所冲突或者此改彼未改的事情乃是常事, 常有漏洞之处。 只是因为这首饰头面的皇商参选亦是今年突然新增, 从前均未有过,也从未有此行当的人细细研究过此种细节, 竟没想到还有此条。 可虽说是漏洞, 却也都是明明白白的条陈, 李笙笙心知此事难办了,只怕这事情由不得对她例外。 她亦抱着最后一点期望询问了阿染是否有询问那官员能否特例加上,却答曰那承办的官员咬死了并没有其他方法, 都是按着规矩办事。 李笙笙心中了然,皇商复选如此大事,只怕他们下面这些办事的断然是不敢乱来。未必上头定会揪住掌柜身份这一点,可她是个女子,在这一众男子中太过扎眼,那官员图个自己安生,只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两人正聊着,忽然一个小女使过来说有一陌生贵夫人带着不少女使丫鬟求见,尚未说明来意。 李笙笙有些奇怪,此时她正在家中,若是生意上的事情,旁人一般不会找来李府。她虽心中不解,但仍是让女使客气把人请至厅堂之中,备上了茶点。 李笙笙进了厅堂一看,是个慈眉善目满面笑容的夫人,瞧着约莫四十多岁的样子。后面竟小厮女使整齐站了两排,全都乖顺低着头,手中端着各色精致物件,似都是些价值不菲之物,虽算不上多么名贵,但亦是超出了寻常来往礼节交换的范畴。 李笙笙曾在汴京高门待了几年,虽盛京的规矩有所不同,但这架势她仍是一瞧便知道了:这夫人是个官媒,是过来说亲的。 果然,她刚一坐定,那夫人便开门见山道:“李姑娘,我是林家请来的媒官,跟你算是本家,也姓李,你可以叫我李姑姑。” 林家……李笙笙这阵子忙起来都快忘了,想必是上次那个太医吧。没想到这太医还真是对她上了心,这么快便着人来正式说亲了。 李笙笙面上不动声色,客气道:“李姑姑到访,我有失远迎了。” 那夫人微笑道:“本该是求见姑娘的父母,可这李府,既是姑娘自己当家做主,那我便只能叨扰姑娘本人了。”她温言道:“不知我此来是否太过冒昧?那行医世家林家的公子林清竹可否向姑娘透露过两家结亲之意?” 李笙笙:“尚未,您此一来,我倒是有些惊讶了。” 李姑姑举止端庄,给人一种温和之感,虽聊的该是女儿家的隐秘话题,却丝毫未给李笙笙一丝压迫尴尬:“李姑娘也不必有什么压力,我此一来,也不过是探个意思,若是姑娘无此意,照实说便是。若是姑娘没有想好,也只慢慢想,什么时候想好了,知会老身便是。林家那边,我亦可帮你安抚住。” 李笙笙其实本该不太好下什么定论。 她只见过林清竹一次,对这个人无甚反感,可也实在谈不上喜欢。 若论相貌,林清竹还没好到让她一见钟情的地步;若论条件,他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若论人品,她觉得也该是够得上些基础的要求,该是不会做些什么恶劣的事情。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大概便是如此吧。 但李笙笙亦是觉得宋大娘子身为官眷,为她精心挑选的已是不错的人选,应当同媒人说暂时没有想好,再慢慢寻机会多交往交往再看。 可她想起林清竹的脸,想到要和对方结亲的事情,便觉得心中充满了抵触和烦躁。 她一张嘴,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还望李姑姑同林家说清楚我之意,如今我一个人惯了,也是忙碌分不了身,实在是无结亲之意。” 那李姑姑惯行此道,一听她言语便知道是明显回绝之意。微笑道:“无妨,皆是常事,姑娘不必多想,我会妥善回了林家。” “如此便谢过了。”李笙笙嫣然一笑:“这些物件还请姑姑一同返还林家。” 那李姑姑得了准信,便起身告辞了。李笙笙客客气气把人送出了门。 李笙笙心中有些泄气。 她有些认命的隐隐预感到一个事实:自己可能马上便要再次沦陷了。 从她见到李姑姑的那一刻起,心中其实便开始升腾起一种“背叛了贺知煜”的感觉。 “从今往后,只能有我一个。”上次他是这么同她说的。 他未经允许便吻她,吻得莫名其妙,不合时宜,但又那样深情灼灼,让她沉迷。她抗争了,也把他赶走了,最后让他不要再在李府出现,更不要在她面前出现。 她觉得自己仍是清醒,赶人这事办得利索。 可他听话走了,她便忽然觉得偌大的李府空落落的。 开始他走后,她恨恨地想,怎么能够呢,怎么能和曾经和离的人在一起呢,她李笙笙不是这样没有出息的人。 可时日一久,她开始在心中为他找起理由来。 “曾经那些事也不能全怪他”“他不都惩治了永安侯了么”“如此久还这么热切也算是长情”,她开始七七八八零零散散冒出些念头来,而那些坚决要拒绝的态度日渐模糊,她越来越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些什么。 那些他来到盛京之后的点点滴滴,在她的心里纷纷扬扬落羽般下起初雪。 湖心岛上的表白,他为她做的生辰面,他被自己怨毒的言语气到却仍是温柔的样子,他日夜无休地跑去南洲被淋了大雨回来,他竟然自己配了那熏香出来,到底试过多少次? 李笙笙绝望地想,她一开始就不应 该允许他围在她身边当什么护院,若要清楚明白的拒绝,就不该想要恨着对方讨要什么补偿。 补偿来补偿去,看他伤心难过,看他为了她失去理智,变得疯魔,她最后到底想要得到什么呢? 还不是想要证明看看他到底对自己有多在意,有多紧要。那如果他证明了,然后呢? 好像也已经证明了许多了。 他不似从前那般一味守规,虽在她面前不甚机敏却也在努力开口。 她那日被他拉着手摸他的心,隔着薄薄衣衫,他的心跳得有力,她其实喜欢这份直白。 她本不是个擅长记恨旁人的人,她觉得之前她心里的那些怨气也散得差不多了。 更重要的是,她发觉自己总是不经意间注意到他滚动的喉结、修长的指骨以及清俊的眉眼,那是对着旁人从未有过的事情,并自觉有些偷偷想念那天那个吻的味道,甚至想要再尝一次,好好尝一次。 李笙笙刚刚甚至认命地想到,为什么会忽然说什么独立女户不能参选,该不会是冥冥中有何缘分在吧。若是两人在大盛成亲秉承官府,是不是这事情也可迎刃而解。 她想到此节,又反驳自己想得太远,如此做恐怕也太便宜了贺知煜。可若真是万不得已,是不是也是可行?毕竟选皇商这事情对她如此重要。 不行,绝对不行。绝对绝对不行。便是她心思有所松动,这事情也该是循序渐进的,不能一蹴而就。 除非他苦苦哀求自己如此做。 话说这人也真是个傻的,让他走了便再没出现了。连她每次去找沈工师明明远远看见他在,临走近这人却又不见了,仿佛是个做错了事情躲着不敢见长辈的小孩。 不会是又想要放弃了吧? 李笙笙边走边出了厅堂,想去庭院里呼吸些新鲜空气,让她心中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消散消散。 “笙笙姐!刚那个是什么人?”阿染的声音拉回了她发散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的思绪。 “哦,来说亲的。”李笙笙无所谓道。 “来说亲的?”阿染听她此言,皱了皱眉,桃花眼倏地一亮:“笙笙姐!你总不能为了这事便要草草成婚吧!我不同意!” 李笙笙有些心虚,提高声音道:“小孩子家家的,管什么!这选拔皇商对李记多重要,我或许便为了这个成亲呢!” “你要为了选皇商成亲?”贺知煜不知道什么过来了,正听见李笙笙和阿染在聊天,急道:“跟那个林太医成亲?!” 他之前往汴京那边去信给萧明征,这两日却收到萧明征的回信说,近日亦是派了使团来大盛,让他也进入使团中作为使臣,去大盛皇庭中摸一摸大盛皇子如今夺嫡的情况。 如今大盛没有太子,曾出使汴京的照王和贺知煜从未见过的宁王两个人是夺嫡最主要的人选,盛国国君身体日渐式微,照王和宁王都暗中去信想要同萧明征交好,以获得背后强有力的靠山。 萧明征便想着正好贺知煜在大盛,不如让他去看下这二人如今的局势。 贺知煜自从那日对李笙笙做了错事,便有些不敢再见她。 可他近日便要抽身离开去大盛皇庭,仍是想要当面同她说一声,且也算是个正经能见面的理由吧。 李府中有些机灵的下人早就看出贺知煜和李笙笙关系非同一般,两人一会儿同行一会儿吵闹的样子实在像是一对怨侣。 贺知煜之前那些功夫没白做,他一进门便有人悄悄同他通风报信,有的说李娘子因为是女户选不了皇商了,又有人说那个林太医寻了官媒来给李娘子说亲。 他心中大急,刚跑过来便听见了李笙笙和阿染的聊天。 哦,没放弃。李笙笙想。 她好久不见贺知煜了,瞧着他急赤白脸的模样,觉得有几分可爱,想要再多看几眼。 李笙笙听见他的质问,默默没有吭声。 贺知煜见她不说话,以为是默认,急切道:“断不可用此法!” “为何?”李笙笙瞧他一眼,开口问道:“这不是……两全齐美?” 贺知煜急道:“那林太医不是只见过一面吗?!你根本就不了解吧!” 李笙笙循循善诱:“那换个了解的!” 贺知煜心道怎么还有了解的,是了,李笙笙在盛京待了这么久,保不齐有那么几个见过多次的。他还是得从根上推翻这个法子:“同谁都不行!这法子就不行!” 李笙笙:“怎么不行?” 贺知煜急得口不择言,想用激将法试试:“你不是总说,自己一人便可独立应对一切!怎么如今,如此小的事情,便要靠同人成亲才行?成亲就不算一人独立!” 李笙笙哑口无言。 啊对对对,你说的对。 谁说贺知煜变了?鸡同鸭讲这件事可真是永恒不变。 贺知煜看她神色不悦,又赶忙说:“你别着急,我想法子给你办。” 他轻声道:“你还不知么,这官府办事便是如此,说是要按规矩章程,其实总有特例,不过看你权势高低罢了。那死规定便总是因人而设的,寻几个朝中说得上话的官员,也不是什么真的违背章程的大事,办上个特批,总有法子的。” 李笙笙真是气笑了,微笑道:“那我靠你,岂非又是要靠旁人啊?我李笙笙还真用不着。” 第76章 追妻 那人正是她的亲生父亲 李笙笙一阵心烦, 赶走了贺知煜,把在旁边也反对个不停的阿染一并送走了,自己一个人回了内院卧房。 小女使青梨是个机敏的, 她听说了前院的事情,又看见李笙笙似是心中烦闷,瞧她也无甚吩咐, 便悄悄退了下去, 寻了素月姐姐过来。 素月一进门,便瞧见李笙笙一个人静静坐在内室, 似乎又在看和离书。只是那和离书似乎有些不同,纸页已经泛黄, 似乎有很多年头的样子,连素月之前都未见过。 素月好奇道:“这是什么和离书?瞧着不是原先那份了。” 李笙笙见她进来了,从飘远的思绪中清醒了过来, 抬头嫣然一笑:“你来了。”她收起了手中的和离书, 有些伤感,对素月道:“这是从前我娘的和离书,年头久远了, 怕有所损坏, 之前从未拿出来过。” 素月了然。她听李笙笙讲起过她娘亲。 李笙笙的娘亲出生在大盛的音律世家李氏。 当年的李氏, 虽不算是名门望族,但因大盛素来尚琴乐, 也属地位尊崇的清流人家。且李家有一对姐妹花十分出色, 琴艺高绝, 容颜姝丽,当世无双。 两人姐妹情深,曾于少年时共同创作一曲《繁花似乐》, 后渐渐成为了大盛脍炙人口的名曲。两人亦约定如果彼此成亲后都生了女儿,便要一个叫“笙笙”,一个叫“箫箫”。 后二人到了婚配的年纪,也都喜得良缘,有了人人称羡的婚姻。 姐姐李惜音因琴结缘,高嫁给了世家大族颜家中,当时已是琴乐大家的公子颜如朝。 妹妹李惜歌则得帝王青眼,一朝入选进宫,做了皇帝的妃嫔。 李惜音便是李笙笙的母亲。 她自小习琴,性格天真浪漫。少女时她曾面蒙薄纱泛舟碧波万顷的春日湖上,抚琴轻弹伴以曼妙清歌。彼时恰遇出来游山玩水的颜如朝,两人因乐相聚,高山流水,畅谈乐法,十分投缘。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两人一见倾心。 颜家本是高门,乃是官宦之家,颜父身为当时的乐府令,又因大盛重礼乐,地位被捧得极高,便对这门亲事不甚同意。但颜如朝态度坚毅,非李惜音不娶,同家中抗争数月,颜父颜母心疼儿子,终是妥协同意。 等李惜音嫁过去,为着家族和睦,二老虽偶尔露出些脾气,但也未有真的为难过李惜音。 婚后不久,李惜音便怀孕了,有孕之后,颜父颜母更是从心底里接受了这门亲事,满心欢喜只待迎接孙辈。 李笙笙的出生,便像是一支曲子弹奏到了高潮,是这甘甜圆满日子的最如诗如乐篇章。 李惜音生产之后,因笙笙是颜家的第一个孩子,被宠得金尊玉贵,如珠如宝。 颜家在李笙笙满月之时,为她举办了盛大的满月宴。遍邀盛京官宦高门,连天子都差人送来了贺礼。 笙歌曼妙,歌舞升平。高朋满座,祥和喜乐。 而也是在一天,李惜音怀抱有些困倦睡着了的襁褓中花瓣一样的娇**儿,去后院寻奶母之时,发现了自己的夫君在与其教授琴艺的女弟子偷情。 李惜音再也想不到,日日对着自己海誓山盟说绝不纳妾的夫君,曾经为了自己嫁入颜家努力抗争的夫君,因着二人情分与她共同作曲数首情真意切的夫君,不过于短短数月之后,竟能做出此等事情。 李笙笙和李惜音容貌十分相似,但李惜音性子却与她十分不同。 李笙笙因为从小流落他乡寄人篱下,她从来都是知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她善良却也容易接受现实,至少面子上,不过是你不付出真心我便也管好自己的心罢了,大家彼此彼此。 李惜音的少女时期却是在浪漫琴音与父母呵护中度过,她天真决绝,性子纯粹而刚烈,要求感情里绝对 的赤诚与专一,亦不肯相信弹奏如诗乐章的人怎可背后行隐藏欺骗之事。 另外,如果她从一开始便是如妹妹所嫁一般的帝王,或者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门当户对之人,又或者颜如朝从未许诺过她什么,让她从未期许过深情与缠绵,也许便不会那么失望。 动过真情的婚事,一旦彼此撕破脸面,便必然伤筋动骨。 李惜音性子烈,初时是大闹,颜如朝哄着劝着,指天誓地绝不再犯。她以泪洗面,看着襁褓中的女儿,想到二人甜蜜过往,选择了相信。 可渐渐的,总是不时有风言风语传来。可她每每质问,颜如朝却从不承认,且时常对她的不信任勃然大怒。 李惜音渐渐变得极其敏感,任何风吹草动都让她疑心。 李惜音也渐渐从颜如朝的友人口中得知,他本就是个花心的性子,当年游山玩水之时亦是广有美人在侧。当年对李惜音一见钟情是真,可是对旁人全然无情却是假。弱水三千,他本身便不是个只取一瓢饮的性子。 可他偏偏不肯承认,编织一个又一个谎言,非说自己最是专情。她甚至觉得哪怕他直接纳几个妾,同她撕破脸,也比如此做要强上许多。 过了几年,李惜音看着女儿渐大,终是想给这段充满了欺瞒与不堪,却被人人称颂的婚事画下终止符点。 她的真情已经消磨殆尽,也已经不愿再费力去怨恨对方,只盼能尽早逃离回家。 双方拉扯了几年,颜如朝终于同意了和离,李惜音非要带走女儿,颜如朝直言如若要带走笙笙,便不许李惜音从颜家带走除了她嫁妆以外的分毫。 李惜音同意了。她以为自己是清清白白地走,骄傲地什么都没有为自己争。 她亦是以为自己仍是当年未出嫁时家中的娇娇女儿,只带着自己当年的嫁妆草草带着笙笙离开了颜家,回家去找父母兄长。 谁知曾经对少女时的自己十分呵护的父母,此时却弃她如敝屣,怨怪她失了颜家这个大靠山,亦是丢了女子的声名。而困于宫中的妹妹虽对她十分关切,但彼时因为位分不高常遭受磋磨,亦是自顾不暇。 李惜音伤心之下只能带着女儿离开,去到了自己少年游学时曾住过一阵的熟洲。 岁月打磨了她的心高气傲,她计划着缓上一段时日,为着女儿的前程也得再回到父母身边,再寻出路。谁成想过了不久,她却偶然得知父亲对外宣布了她和女儿意外亡故的消息。 李惜音看尽人间冷暖,没有了退路,反而越发坚韧。 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为着一个变心的男人流过无数眼泪的大小姐,为了和笙笙一起活下去,开始什么活计都做。但她亦保留了曾经部分的纯真浪漫,她教李笙笙弹琴、唱歌、算数、读诗书,把家迁到了书香世家江家的旁边。 这样的日子虽不甚富裕却也有滋有味,可屋漏偏逢连阴雨,天不遂人愿,没过几年李惜音不幸染上疫病撒手人寰了,只能把女儿托付给了当时真心待她的挚友孟家常夫人。 因为自己母亲的亲身经历与自己的童年过往,李笙笙骨子里总有种不安定感,她不敢轻易对人言爱,亦知道靠旁人怜悯施舍得来的东西随时可能被收回,只有牢牢抓在手中的才是真实的。 但她亦觉得自己与母亲有些相同。 她亦是内心崇尚炽热而忠诚的爱意,只是得不到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没有本事不认现实。 素月温柔坐在李笙笙的旁边,道:“好好的,怎么又忧思起来了。” 李笙笙嫣然一笑:“没有,我在想法子解决那女户的事情呢。” 素月柔声道:“宁乐公主不是你表妹吗,咱们不如找找她?” 李笙笙叹道:“她同她那个异母的哥哥照王去南方治理水患了,一直都没有回来。再者箫箫关心的都是些家国大事,我也帮不上她忙,便少去添乱吧。” 素月又道:“那不如……让……让世子想想办法?这虽不是在汴京,他位高权重的,想办法许是也容易些。我刚碰到竹安,还听他说世子要去当使臣出使皇庭了。” 李笙笙杏眼看向她,忽然笑道:“我还没问你呢,你说,上次是不是你告诉他,我去那马球会!” 素月笑了笑:“怎的,你若不想见,叫他走不就是了!”她看向李笙笙,故意道:“只怕是有些人自己舍不得。” 李笙笙没想到自己反被质疑,笑道:“如今这是自己要嫁人了,生怕我也落下了!” 素月听了她的话,却没了笑容,亦是没有言语。良久,她气闷道:“不嫁。” 李笙笙看她似是不高兴,怕是和沈工师闹别扭了,赶忙问道:“怎么了这是?” 素月却不想多说,转了话题道:“别提这个了。你想出法子了吗?” 李笙笙收好了和离书,转而取出一镂空雕花月白色请柬,上洒点点碎金颜色,于透过窗格子照进的光下熠熠生辉。 她道:“想出来了,我讨债去!” …… 李笙笙坐着马车在长街上行走。 因着街上人有些多,马车走走停停,格外慢了些。 她听见外面似有些吵吵闹闹,掀开帘子看了看,发现恰是停在负责皇商筛选之事的司衙前。李笙笙看那门口聚集了一众人,多是些女子。 “让开让开!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一个官差模样的人对外面围着的人道。 “怎么能如此呢?我们能入复选,十分不易!便要因为如此小事就被排除在外吗?!”一个妇人喊道。 李笙笙对着车夫道:“张师傅,你去看看这门口在闹些什么吧,别是这选皇商又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那车夫得了令,去门口询问了一番,回来道:“李掌柜,这门口都是些与我们境况相似的人。这选皇商,几年一次,而立女户也是近年才有的,两相叠加,这次的资格复选中,似有不少铺子都是因为此缘由被排除在外,都在门口闹呢。可那办事的官衙态度强硬,说是不可。” “哦,”李笙笙自己亦是身陷此困境,对车夫道:“那先走吧。” 李笙笙到了一处官家乐府,此处隐于一片茂林修竹之中,十分清雅幽静。 “这位娘子,此处今日是颜先生举办的雅乐会,请问您是否有请柬?”门口衣着清雅的小生问道。 李笙笙伸手递过请柬道:“有。” 那小生细细查验了请柬,做了个伸手请进门的动作,客气邀请李笙笙入内:“请进。” 李笙笙进到内里厅中。在楼外瞧着不显什么,但她进来之后才发觉这内厅十分阔大,可纳数百人于其中。而此刻厅中已然 坐满了人。 她坐在了后排,等待雅乐会开场。只听得身旁有人窃窃私语。 “这颜先生办的雅乐会可是难得一见啊!我花了重金才得了这请柬,这怎么也不多加几场。” “花钱算什么?还好此次没有要求必是官员官眷才可入内,不然光这身份一层便筛下了!” “颜先生如今身负乐府令重任,哪有空闲开雅乐会,不过是怜悯我们这些好乐之人,才于百忙之中抽空,知足吧。” “我是第一次拿到这请柬!颜先生人品卓然,与其发妻深情厚谊,闻者落泪,今日终是可以当面聆听其为亡妻所作之曲了!必是令人潸然泪下!” “是啊,能弹奏好曲的人虽不多,但自古能有深情者又有几人?这两者结合便是世间万中无一的少有了!” 李笙笙听着众人言语,心中翻腾过千百种滋味。 等到了时辰,从远处的纱帐帘幕后走到台前一白衣飘逸男子,他身形高挑清瘦,走路衣袂轻轻翻动,似从云中踏月而来,自带一番风雅仙气。 从样貌上看,他显得十分年轻,却又别有一番成熟儒雅气韵,难以瞧出具体年岁。只一段风流才子之态,不经意间显露于眉宇与行动之间。 “颜先生!是乐圣颜先生!” “果然是名士风流!” 李笙笙只听得周围一阵欢声赞叹。 那被叫做颜先生的人,正是她的亲生父亲,颜如朝。 他一开口,音色亦是低沉柔和,悦耳如歌。 李笙笙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上人,听他开始念着那不知已念过多少次的话。 生辰那日,她同阿染说她不想听颜先生弹琴所以不想出去,是真话。 颜先生:“如此天清气和之日,幸蒙诸位乐友莅临,使此陋室生辉。” “此曲《同舟渡》,乃是为纪念当年我与亡妻李氏初次于湖上泛舟相逢之景。‘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爱妻已逝,独留我无牵无碍于人间。唯以此曲,聊表思念。亦献于诸位乐友,共念心中重要之人。” 说完,颜先生开始弹奏。 李笙笙来到盛京之后,听过不少琴乐名家的演奏。不得不说,颜先生弹的真好。 那琴音婉转,是冰泉鸣咽,是鸿雁哀鸣。 音所极处,情深流淌,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只是文人之诗不可信,颜先生之琴亦不可信。 李笙笙想,如此做派,还不如那说不出,只会做之人。 一曲终了,台下一片静默无声。有人身陷哀思,有人潸然泪下。 霎时间,又后知后觉地爆发出如雷的掌声。 “好!好!好!” “妙极!妙极!”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李笙笙无动于衷,在奋力鼓掌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 那停下演奏的颜先生,因着台下人数众多,初时未看见她,此时却对上了她幽亮的眼睛。 两人皆是静默无言,隔着欢声雷动的人群相望,仿佛看见了彼此的魂灵。 李笙笙再也受不住,起身离开了。 李笙笙又坐马车回了李府。 半路上,她仍是看见那些聚在官衙门口的女子没有散去。每个人都据理力争,用自己的方式奋力抵抗这不公的规则。 她想,娘亲会怪我吗?怪我为了这些事便要去找那个曾经负了她的男子。她会觉得我是背叛吗? 她觉得娘亲不会。与颜如朝刚刚和离的李惜音也许会,但带着她流落熟洲没再流过一滴眼泪的李惜音却不会。 如今世道,女子生来便是难的,她便是要让这些曾经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娘亲的人,也为自己所用,讨回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李笙笙回家不久,便接到了门上小厮的通报,有一人来访。 她心中清明一片,出门迎客。门口,是之前已找过她数次,回回雅乐会都要给她送上请柬的,她的生身父亲。 他站在门口,看着她道:“颜笙笙。” 李笙笙嫣然:“说了许多次了,我是李笙笙。” 第77章 追妻 她也默默心疼了许久了 颜如朝没再纠结姓李还是姓颜的问题, 他面上浮起激动神色:“笙笙,你终于肯见我了。” 李笙笙不想在门口讨论这些问题,转身道:“进来吧。” 两人进了厅堂之中, 李笙笙坐定,也没差人过来伺候。谁都没有说话,一时气氛沉闷。 颜如朝想缓和下气氛, 故作亲切道:“怎么自己父亲来了, 连杯茶水都不招待?” 李笙笙不客气地笑了笑:“从小乡野中长大的,母亲因病过世了, 我又没有父亲,自然是没有教养, 不懂这些。” 颜如朝听闻,蹙了蹙眉,没有说话。 良久, 他道:“笙笙, 当年我是真的以为你同你娘发生了意外,你外祖他……” 李笙笙打断道:“外祖如今都去世了,提他还有什么意思。” 颜如朝:“你娘性子太倔。若是她当年肯回头……” 李笙笙嗤笑一声:“刚在外头不是还说我娘是你一生挚爱么?如今又成了性子倔了?” 颜如朝和声道:“不冲突。” 李笙笙冷哼了一声, 没有说话。 颜如朝:“笙笙, 大人的事情, 你还不懂。若我不是真心看重你娘,又何必一次次想要接你回家?回颜家, 对你有何不好么?我会对外宣布你才是我的嫡长女, 是我同挚爱之人所生。” 李笙笙:“好帮你印证你那些在外人前信誓旦旦的荒谬之言吗?做一个活着的证明!” 颜如朝:“笙笙!你怎么能如此想?我只是想给你, 你作为颜氏嫡长女,应得的地位和尊荣!” 李笙笙:“我不是三岁小孩子了。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忽然又回到颜家, 你现在的那位黎夫人会如何说?你又要把你如今的子女置于何地?我要从他们手中拿走这些,他们便能同意?” 颜如朝似是浑不在意:“不过都是为了传宗接代结的亲罢了,我与她毫无感情,她怎能和你母亲相提并论?” 李笙笙一阵无语,没有说话。 颜如朝疑惑道:“不会是,她去找你什么麻烦了吧?” 李笙笙不愿掀起波澜,否认道:“没有,随便说说罢了。” 颜如朝眼中一亮:“那就好。她该庆幸自己没有如此做。”他冲李笙笙柔和一笑:“今日怎么肯去见父亲了?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情?” 李笙笙亦是否认道:“没有。不过顺便路过罢了。” 颜如朝幽幽看向她,眼中明明灭灭:“若是遇见了什么难处,可千万要告诉父亲。” 颜如朝当年对李惜音一见钟情是真,李惜音也是他这些年最爱的人也是真,只是这份真背后也实在没什么了不得的深情。 他和离后一段日子,听闻母女两个意外殒身的消息,虽有几分难过,但曾经几年的争吵不休互相怨怼,强烈的爱意也早已消磨殆尽。 他正常又娶了门当户对的继妻,这次没人再管着他纳妾,他又光明正大纳了几房妾室。 只是此时,他终于感觉到,是没人管他了,但也再没有人会如李惜音那般给予他强烈如山崩海啸容不下他人分毫的爱意,他也再难如喜欢李惜音那般喜欢旁人。 曾经背着李惜音找的那些女子,全都让他觉得索然无味,回忆起来全都是面目模糊,有些甚至已然忘记姓甚名谁。 颜如朝悔不当初。 他凭着记忆让画师画了李惜音的像,不顾黎氏的阻拦挂在自己的卧房中,才惊觉自己把她每一分都记得清晰。 有一次颜如朝染了风寒,林太医去为他诊治时便偶然见了这幅画,因李笙笙与李惜音长得有七八分像,才总觉得似在何处见过李笙笙。 后来有一次,颜如朝偶然去一家新开的琴行中选琴,正看见了从木质楼梯上款款而下的李笙笙,她巧笑倩兮,轻问他看中了哪个。 颜如朝看着那宛如当年与自己湖上初见的李惜音的脸,有些恍惚。 他很容易便打听出这女子名叫“笙笙”,正是当年他那不幸与母亲一同殒命的女儿的名字! 颜如朝活到如今年岁,权势、声名、尊崇、女人以及对他恭顺孝敬的子女,他什么都不缺,只缺对于当年事的良心上的弥补。 虽李惜音确实不在人世了,也恰是因为李惜音真的不在人世了,若笙笙接受了他,他便还是个深情长情的好人,那场他生命里最大的憾事也能圆满几分,这些年良心上所受的苦楚亦能减轻许多。 李笙笙已打算开始送客:“好了,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此刻,素月忽然进到厅堂中,道:“掌柜,那皇商复选不是说女户不能参选 么,我重新备齐了咱们其余的文书资料,你看看去那管此次的选拔事宜的官衙再议此事时是否用得上。” 颜如朝听闻,皱眉道:“女户不可参选?你这李记……在选皇商?” 李笙笙无所谓道:“也没什么,这事情,我的友人已帮我去办了。” 颜如朝皱了皱眉:“友人?小心旁人对你有何不良居心!自己父亲便在朝中,还用的着什么友人帮你?” 李笙笙笑了:“真不用你帮忙,他是汴京来的使臣,虽不是盛京的官,但两国邦交甚密,多少在这边有些人脉,便是没有那接待使团的官员也会想法子卖个面子的,即刻便要办好了。” 颜如朝对什么汴京使臣很是不屑:“还需他绕这么大圈子?为父今日就去帮你找那办事之人。”他顿了顿,又道“即刻便去。” 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李笙笙假作追出去几步,喊道:“不必麻烦!真不必!” 颜如朝却是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李笙笙没再继续追,她停了脚步,转头与素月相视一笑。 …… 翌日,李笙笙在琼华宝肆中做事,收到了青梨从李府中拿来的一封信件。 她打开,里面有两页纸。 一页是颜如朝为她向承办皇商事宜的内廷司写的一封关于李记的荐信。上面有颜如朝的签章。 另一页则是颜如朝给李笙笙的信,上述他已同承办官员打好招呼,只需拿着此信件去内廷司在外的官衙过去存个档,报个备,事情自然迎刃而解。 李笙笙想到此事解决,心情不错,并感慨自己竟于心中短暂出现过想要靠和贺知煜成亲解决此事的荒唐想法。 李笙笙心中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有些面上发热,还好那傻子没有听明白当场应承下来。 她忙碌了半日,宝肆中忽然到访了一位稀客,是做茶行生意的一位女掌柜谢雨眠。 她与谢雨眠之前认识,不过也并不相熟,只是彼此知道名字以及做什么的关系。 李笙笙有些好奇怎么谢雨眠怎么会来找自己,请她进了雅室之中。 谢雨眠开门见山道:“李掌柜,你可否听说了此次皇商复选,独立女户不能参与之事?” 李笙笙点点头:“有所耳闻。” 谢雨眠笑了:“虽则此次选拔名单并未公开,可咱们做这些行当的,除了些意外在内的,一些行当的翘楚总该是都能想到入选了的。我猜李记该是入选了吧。” 话说到这份上,李笙笙隐瞒也无甚意思,况且谢雨眠同她并无竞争关系,李笙笙微笑道:“是有此事,谢掌柜的茶行应当也入选了吧。” 谢雨眠点点头。 李笙笙心道难道她亦是因为女户的事情被复选排除在外了,可是来找自己又是几个意思,李笙笙又能有什么法子帮她解决此事吗?况且两人从前并无什么交情。 难道自己找颜如朝帮忙的事情这么快便传出去了吗?她也想从自己这里找找门路? 谢雨眠沉默了片刻,道:“这女户无法参加复选的事情,虽每个行当影响的女子商户的数量不过一两个,可各行各业加起来,却也是数目不少。” 李笙笙有些不知她想说什么。 谢雨眠又道:“我们去那内廷司在外承办的官衙中问也问了,闹也闹了,可那官员便是按着死规矩办事,不肯给诸位姐妹通过。” 李笙笙能想到这场面。 自从开始经商,她同大盛的官府打过不少交道,多有尸位素餐、无心办事、拿着皇饷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人。 说白了,按着这死章程办事,他们至少不会有错。最后若是有人怪罪,不过说一句循着旧例未察罢了。 可若是因着女户的事情向上承报,亦不知主办此次选拔皇商事宜的宁王是否喜女户参与,单单提出来,若是触了上边的霉头,才是大大的不妙。 本质上,还是因女子权力本就太少的缘故。虽则近年有所改革,但仍有许多官员态度不明。 若是发现遗漏的是独立男户,只怕那官员发现漏洞的当日便上报修补了。 李笙笙微笑道:“不知谢掌柜是想让李记做些什么吗?” 谢雨眠:“我们便想着诸位姐妹一起做件大事,去宫门口敲响那登闻鼓,上报此事,直达天听!” 李笙笙惊道:“直接敲登闻鼓?!” 便是为着这件“小事”么?可李笙笙转念一想,如果她不是恰巧能找到些官员关系,这事情又怎么算得上“小”? 她太能理解女子经商能做到入皇商复选的规模,有多么不易了。都到了这一步了,便是进皇庭的门望一望也是好的,谁愿意轻易放弃呢? 可这事也很是不妥。 做这事情倒是可以凭着一时意气,可背后的影响却难以估量。 若是宁王真的不喜此事,那就算是此时办成了,再往后面真正最后的择选还能得好吗? 再者说,盛京的百姓们对于女户接受有限,平日买个首饰买个茶叶没人计较掌柜是男是女,可这事情一旦如此高调传开了,那是否对整个铺子的未来都有影响? 李笙笙自觉不是没有勇气的人,但她的问题已然解决,她便不能拖着整个李记去冒险。 谢雨眠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道:“李掌柜在这首饰头面的行当里,可是颇有些影响力,可有兴趣与我们同去?” 李笙笙微笑道:“转眼要到冬天,之后便是新年了。李记如今同时在筹备新年上货与皇商之事,已是自顾不暇。” 谢雨眠亦是个商场上的明白人,马上懂了她的意思,没再强求:“那就不打扰李掌柜了,我告辞了。” 李笙笙客客气气把她送到了门口,礼貌问道:“谢掌柜如何回去呀?此处离你那谢记茶行不远却也不近,不如我叫人送你吧?” 谢雨眠嫣然:“不必了,夫君在门口的马车中等我。” “夫君?!”李笙笙惊道:“谢掌柜自己不是独立女户吗?” “不是,”谢雨眠笑着摇摇头,道:“我做此事,不是为我自己,是为了其他同为女子的姐妹们。” 李笙笙看着她坐上马车走了,独自在琼华宝肆门口站了半晌。 谢雨眠走后不久,天气忽然转阴,不多时,一场冬天的潇潇冷雨便细细密密从天而落,沙沙沾湿万物。 大盛暖和,此时还未冷到下雪,却也冷雨如冻。 因着下雨,店中的人稀稀落落并不多,李笙笙亦是让伙计们早早打烊了,自己却仍是在店中忙碌了些时候,又想了些时候。 店中暮色昏沉,李笙笙点起了灯。 “你要进便进来,在门口站在干嘛?”李笙笙忍不住对门外撑伞站着的贺知煜道:“下雨呢,外面湿寒。” 贺知煜收了伞,从门外进来道:“来给你送这个。”他伸手递给李笙笙也一封信。 贺知煜自从上次发疯不管不顾亲吻了李笙笙,又被李笙笙赶走了,对自己一直十分恼火,从小便没有什么感情经验的他觉得自己真是十分擅长把事情搞砸。 他如何想都觉得这事情是死局。便是永远无法做到李笙笙同有可能在一起的人谈笑风生的时候不发疯,不吃醋。 他觉得可能李笙笙已经彻底讨厌他了,除了那日听到李笙笙要成亲他急得跑过来,其余时候有些不敢总是露面了,想先缓缓再说。 李笙笙接过看了看,里面是贺知煜已经请官府盖好印章的皇商特批参选文书,也不知他是寻了谁办的。 那封信保护良好,十分干燥,可李笙笙抬头看了看,他的衣服边缘上却已被雨水洇湿。 贺知煜有些黯然:“东西送到了,我走了。”说完却半天没有抬动脚步,幽潭般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李笙笙,一副舍不得的样子。 李笙笙心中荡漾起些愉悦,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了极微小的石子,本以为会毫无涟漪,但细细的波纹却一圈圈粼粼荡开来,久久没有平息。 “进里面雅室喝杯热茶再走吧,”她道:“虽仍是下雨,但已经入冬了,很是寒凉。” 贺知煜听她如此说,心中的阴霾霎时一扫而空,展颜一笑,默默跟着她走去雅室,目不转睛地贪婪盯着她的背影。 李笙笙给他上了热茶,看他伸手接过,似是不经意问道:“你手怎么弄的呀,为何多了许多伤疤,战场上受伤了?” 贺知煜摇摇头,简单道:“没什么,都是小事。” 李笙笙心道真是个不会说话的,若是个能言善道的,这个时候怎么也该五分真五分假夸大讲讲受伤的经过,好让自己大大心疼一番,这人却说没什么。 可他不会说话又如何呢?她已经想知道许久了, 也默默心疼了许久了。 李笙笙心中想着回头要用自己珍藏的那祛疤极好的药膏给他细细涂一涂,嘴上却没再追问,她把那信封退还给贺知煜,道:“我可能用不上了。” 贺知煜不解:“为何?已经解决了吗?”他又担心是李笙笙不愿再接受自己的好意:“你的正事要紧,先别想旁的。” 李笙笙看他诚挚的眼睛,忽然很想跟贺知煜聊一聊,聊一聊自己于这女户参选事上的纠结与困惑。 她想起自己在侯府中的那些事情。 她是很早的时候,便想要从侯府中逃走了。所以,她一直不想同他深说些什么,也从没期盼过能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因为没有期望便没有失望。 再后来,她喜欢上贺知煜,好像两人之间也没有真正聊过彼此的想法。 她因着自己娘亲的经历,对感情抱着一种必将失败赌不起的态度,亦是从没有尝试过和对方说个清楚明白,一直在用玩笑、试探的方式说着许多真心话。 他就是不擅长回应这些,每每回答得极差。 可他也是真切的心悦于她。若是她全都说个清楚明白,他难道就当真全然理解不了,不能支持于她么? 几年前,她不是很敢确认。她自觉没有赌的资本。 但如今,他仍是坐在她的对面。也许她可以尝试先从这件事情讲一讲。 第78章 追妻 反正着急的不是她。 “没有, 你误会了。”李笙笙道:“我只是……”她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不是很想用这个法子了。” 贺知煜疑惑:“嗯?” 他很是担心李笙笙又开始胡思乱想什么和林太医成亲之类的事情,急切道:“如今都解决了,不要再想什么成亲之类的法子了, 这……当真是不必如此!” 李笙笙看他着急,嘴角止不住漾起笑意,杏眸盈盈看着贺知煜, 乖顺地点点头:“嗯。” 贺知煜瞧她一副乖巧听话, 仿佛说什么都会应承的样子,一时有些恍惚。 这么些日子以来, 自己看见的都是冷冰冰的,对他嫌弃至极的, 开始假装客气,后来索性总是生气发脾气,常故意说些狠话的李笙笙。 如此乖巧莫名的李笙笙他还未见过, 似乎同从前温柔的那个也不甚相同。 他轻声问道:“那……那是想用什么法子?” 李笙笙看向他道:“今日那茶行的谢掌柜来找我, ”她看着贺知煜,经年身份不对等的滋味仍是残留于她的心中,她不确定他是不是想要听下去, 有些心虚, 自暴自弃地皱眉问:“你想知道吗?” 贺知煜认真看着她, 眼中满是期待神色:“自然想。” 李笙笙神色缓和了些,被他的眼神鼓励到。 她讲到茶行的谢掌柜来寻自己, 讲到她们想去敲登闻鼓, 讲到女子经商的不易, 又讲到可若是真的如此做可能有的风险。 说到此处,她开始絮絮叨叨地条分缕析风险,说如此做可能对李记的影响, 她自己这边其实早已靠着笙式聪明才智妥善处理了,谢掌柜说的事情对她本身毫无益处。 贺知煜一直静静听她说着,没有说话。 李笙笙说到最后自己有些烦了,本是想着好好说下利弊,同贺知煜商量一番该如何做,可说着说着自己已经有了答案,并嫌自己太过磨磨唧唧。 她干脆生硬地来了个转折,丝毫不顾因果关系地忽然宣布道:“我要同她们一起去敲登闻鼓!” 贺知煜愣了片刻,主要是李笙笙的叙述方式实在太过离奇,结局和前边的铺陈仿佛没有什么关联。 但她似乎也只是如此通知他,并没有想问他意见的意思。 李笙笙忽然话锋又一转,反而问了他另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贺知煜,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贺知煜没想到还能有如此转圜,一时被问懵了,轻声道:“怎么忽然问这种问题。” 李笙笙没等他回答,自己先说出了疑问:“你之前说我给你煲汤送牛乳什么的,难道便只是喜欢这些吗?我本也没有你想得那般温柔。” 贺知煜似有些难以开口,踌躇了片刻,但仍是否认道:“不是。那只是雨露……并非种子。” 他一本正经地解释:“我自己……也想过的。我知道,你面上是温柔贤惠,其实骨子里并不是。我不是很能说清楚……但细细回想,似乎就是最喜欢那一点倔强,一点叛逆,最初没有注意,仿佛有一日,忽然便看透彻了。你和当年在侯府里循规蹈矩的每个人都不同,有不一样的颜色。” 他补充道:“和我也不同……那也许,便是我自己也最想要的东西。” 他初时觉得说这些话有些难为情,但既说出了一些,似乎剩下的话也是顺理成章。 他看着李笙笙,道:“从我到了盛京,知道你仍是活着,便在想当年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 “我在想是因为有人想要害你,还是因为我待你不好,或者只是因为……因为你喜欢上旁人,觉得我厌烦。” “我看着你独自应对李记这么一大摊子事情,解决如此多的困难,却乐此不疲,笑着同我说你自己可以处理得宜。我恍然明白,你其实一早,便是要离开的。靠着恭顺柔和、安守内宅得到安稳的日子、无忧的衣食,那并非你所愿。” “永安侯,我母亲,或者我,都不过只是诱因罢了,只是逼你选择了更为激烈的假死的方式。但你本就是要过不屈从于旁人的自由日子的,并可以为着自己的想法去忤逆、去抗争。那是从前的我,身上缺失的东西。” “最开始,我本明明是喜欢你这样的性子,自己却并不知道。后来竟慢慢地妄想把你同化,就能更平顺地和你白头偕老,想来真是可笑。” 贺知煜的明眸扫向她:“所以你刚才说,自己要去敲登闻鼓,也没什么奇怪,这该是你这样的性子会做的事情。”他笑了笑:“只是这事情我似乎也帮不上什么忙。” “谁要让你帮忙啊,我不过同你说说,不是为着要你帮忙。”李笙笙笑了笑,随口反驳道。 她又看了他半晌,忽然杏眸一亮,闪出笑意:“说这么多,还不是因为我生得美。” 贺知煜面色一僵,又无可否认:“这……也是一个原因……”他看向李笙笙,认真道:“着实是很美……” 李笙笙被他的眼神看得心旌飘摇,她低头道:“贺知煜,其实你也很是会说话的。” 她想起些什么:“难怪江宛反复说你跟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贺知煜听她怎么又提起江大人,清冷的面容上染上惆怅,却没有言语。 李笙笙心中好笑,知道他又想起上次的事情,不愿他再为此事纠结了,柔声哄道:“好啦,上次……也没亲什么要紧地方。” 她伸出纤纤玉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又轻声补充道:“他说亲的是十六岁的李笙笙,不是现在这个。” 贺知煜神色缓和了许多,忽然伸手狠狠刮了下她的鼻尖,像想刮掉什么似的。 雅室中光线昏明,庭院里雨声潇潇。 李笙笙觉得气氛很好,有些“何当共剪西窗烛”的味道。 她问了他很是亲密的问题,又同他解释了本不该解释的事情。 她觉得自己已是说得足够清楚明白,没再有什么言语,只睁着小鹿般无邪的杏眼,抬头盈盈看着贺知煜,是鼓励,也是邀请。 她想重新细品一下他的吻,不要如那天般仓促而血腥。 可贺知煜……没有明白。 像当年他干耗在李笙笙的房中一个下午,李笙笙问,是不是要伺候他沐浴的时候一样……没有明白。 他心中从未想过自己可以被如此轻易地原谅了,还以为自己距离终点仍有十万八千里的征程。 但他亦感觉到了自己的心已是跳动过速。 贺知煜很是担忧,只消再有片刻,怕自己又要同上次在马车上那般,对李笙笙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来。 他转过头避开李笙笙的眼眸,假装不动声色地站起身,道:“天有些晚了,雨下得大,我送你回去吧。” 他又往回拉了拉暧昧的情思,正经道:“哦,对了,若是想去敲那鼓,还是得提前造些势出来……咱们该在城中做出些响动。” 李笙笙:“……” 好的吧。 李笙笙泄气地想起之前两个人在一起时,便总是自己主动,连圆房之夜也是自己主动亲吻的贺知煜。 到底是凭什么?李笙笙愤愤地想。他明明说那个时候便已经心悦自己了。 她有些气闷,暗暗发誓此次绝不主动,决定继续由着他自己领悟。 反正着急的不是她。 …… 宁王是总管此次皇商选拔的皇子。亦是当今大盛朝中与照王齐名的继位人选。 皇商选拔已有多年传统。 宁王不是很满意父皇把这事情给了自己,却让照王去治理水患去了。 治理水患是何等大事,办好了声名好听,又得民心,且说不得还能从中渔利不少,选皇商却是多年已有,无甚新意。 可宁王接了这差事,也不得做,不仅得做还得做得出彩。他召集了府中的师爷们,讨论了几重创新案子,最终定下了拓展皇商选拔行业之策,显示皇家重商之策。 他在原本只在些海运、盐务、矿产等大行当的基础上,增设了许多小行当,譬如食饮、首饰、酿酒、茶叶等等,李笙笙这才赶上了机会。 这日,内廷司的总管张延铭前来拜见。 宁王听府中人前来呈报,心中有些不悦。到底有何事情还又跑过来劳动他? 这几日,他又被指派了迎接汴京使团的差事。 这可是件大事。 几年前大盛派皇子出使汴京之时,他没抢过照王,让照王带着宁乐公主去了,这次汴京使团出使,按道理该是更为熟悉的照王接待,但他恰巧不在京中,这件好事便落在了他的头上。 汴京那边兵强马壮,之前又刚刚打败了野蛮的金人,他若能同萧明征交好,实在是百利无一害。 若进一步能结成联盟,对于他夺得皇位更有助益。 他看了此次出使的名单,之前打败金人的贺将军亦是在列。宁王心中笼络之意甚重。 这筹备的节骨眼儿上,他恨不得自己一个人分成两个般忙碌,不知做什么内廷司的人又来求见。 宁王拉下了脸。 内廷司的总管张延铭是个知事的,亦是不想来触他的霉头。只是那女户不能参与复选之事越闹越大,他自觉有些兜不住了,只能来找宁王拿个主意。 开始他寻思不过几个小女子,自己都未露面,直接让下面的官员打发了。 可这两日,这事情却不知为何,开始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先是从些在盛京有些头脸的女子口中传开,有些是名门贵女,有些是各业名人;接着便被些文人墨客扩大了,颇写了些酸诗讽刺官府不作为,斥责世道不公,仅因为女子便无法参选。不过两三日,又传到了百姓口中。 张延铭心道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允了她们便是,何苦最后闹得满城风雨?但涉及到规章改制,还是得有宁王的亲批才行,于是才硬着头皮来了。 宁王却支着脑袋听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冷冷皱着眉问:“就这事?” 张延铭心中一惊,梗着脖子道:“是,下官以为……” 宁王的不悦已从脸上扩展到了周身,仿佛整个人都散发着阴沉之气:“这能有几户?若不是我此次扩选了,这些人本就进不来!不知感恩,还闹得如此文章!你竟还由着她们闹,想要直接改制?” 说到女子,宁王想到最近给自己带来最多麻烦的便是宁乐公主。 他这个妹妹,瞧着一副柔柔的模样,心中却颇有千秋,对朝堂之事信手拈来,这几年也着实帮着照王做了不少事情,民间声望也日渐水涨船高。 前几年父皇给她相看驸马,她总是能有理由搪塞过去。如今父皇身子渐差,也无心再管她,便由着她插手许多事。一会儿是户籍改革,一会儿是治理流民之策,现如今又跟着照王一起治理水患去了,且说不得照王能得了这个差事,反倒是沾了宁乐声望的光。 宁王不明白一个小姑娘好好嫁人荣华一世做个大盛的吉祥象征不好么?若不是她如此,本是谁当皇帝也碍不着她的荣耀的。 他恨屋及乌,对这些越过自己身份不肯安分守己的女子感到烦厌。 且他不用想就知道,这闹事的,肯定都是些没什么背景之人,无法托人解决,便只能如此闹些文章。 张延铭听宁王如此说,心中也是放下了石头。 他本就是个下面做事的,这事情也秉承了宁王,意思点到也就是了,至于宁王乐不乐意做,那他的责任都尽到了。 张延铭没再坚持,麻溜起身告退了。 谁知,没过两日,宁王在外头办事,忽然被府中的一个门生寻到,那门生上气不接下气地焦急道: “宁王殿下!有女子为着那不能参与皇商复选的事情敲响了登闻鼓!” 第79章 追妻 她此刻距他很远,却犹如近在咫尺…… 宁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那门生跪在地上, 抬头又重复了一遍:“宁王殿下,有女子为着那不能参与皇商复选的事情敲响了登闻鼓!” 宁王一时有些恍然,只记得张延铭确是提起过女户不能参与皇商复选的事情, 但当时他心不在焉,只想赶紧驳回去,此时有些回忆不清楚个中细节。 时局也不待他再回忆, 敲响登闻鼓便是直达天听, 连父皇都要惊动了,他可丢不起这个人, 只能赶忙乘上车辇去往宫门口。 宁王脑中的第一反应便是“压下此事”。 他心道许是有那么一个两个不知事的狂民要出来闹,慌忙吩咐手下先别管用什么法子, 把闹事之人拖下去再说。 那门生却为难道:“许是……许是不好办了。” 他有些不敢看宁王:“此次……并非一人击鼓,而是有数十名女子相继击之……动静十分大,若是全部拖走只怕得动用大量官兵才行, 恐激起民愤民怨。” 宁王惊道:“数十人?!”他在心中怒骂那内廷司的总管没有将此事的利害关系给他分析透彻。 转眼宁王的车驾已近宫门口, 远处传来登闻鼓雄浑的鼓音,白昼阴沉,百木凋零, 只那鼓声一声声响彻天地, 犹如土地的低鸣, 仿若远古的梵音。 宁王心中一慌,怒声命令 车夫再快一些, 仿佛那鼓声每响一声, 都是击打在他苦心建造的权势高台之上。 他终于看见了击鼓的人群。 一个个女子如花的身影上前击打登闻鼓, 每人十二下,轮流为之。 于体力上,她们本不如男子。 可许是因为人数众多流轮接力为之, 亦许是因为她们似在鼓声中倾注了对于经年所受的不公与委屈的倾吐,又许是因为行至此处能做到各业翘楚的她们本就比男子更为坚韧不屈,那鼓声丝毫不亚于男子击出。 鼓声如呐喊,似徒生魂灵,直驱入人心。 宁王皱了皱眉头。 他停了车,但没下去,思忖了片刻该如何办。 宁王心中仍是念着“压下此事”,一众女子聚在一处,虽是人数较多,却也没有到了他认为解决不了的程度,且给他一种“真是胡闹”之感。 他同手下交首道:“去,多寻些人来,穿上便服,假扮是她们的亲朋,莫要让人看出是官兵,把人全都拉走!这女子气力上还能比得过男子不成?!” 手下得了令,一路跑着去调派人手了。 不远处的高台之上,贺知煜和阿染的目光落在击鼓人群中的李笙笙的身上。 “你也没劝劝笙笙姐。”阿染皱了皱眉头。 “你不是也没劝吗?”贺知煜反问道。他看向宁王的方向,那车辇是大盛皇宫中皇子才有的制式:“宁王来了。” 他朝阿染道:“这宁王……瞧着还真是去叫人了,咱们备好的人手也可以出来了,先拦一下他们。” 阿染点点头:“我去办。” 他又迟疑道:“若是同之前所说,他们的人手都是着百姓的便服,且不能公然带剑拿刀,还好应对。可若都是些官兵,却是不好抵挡了。” 贺知煜:“不会的。如此击鼓行为,属于正当,便是宁王不喜,又怎可直接调派官兵来拿人?既是这大盛设置了登闻鼓,便不可能公然如此,皇庭的威信还要不要?” 阿染瞟了他一眼:“信你一次。” 贺知煜:“把街上巡防的城防军也引过来,如果两相闹起来,无论如何,这明面上他们也定是要管的,这事情如今,便是有越多人卷入越好。” 阿染点点头走了。 贺知煜的目光凝聚在人群中的李笙笙的身上,她在众女子之中,同所有人一般,轮流敲响登闻鼓。 她匿身于众人,虔诚又畅意,做一场无关自己利益的战斗。 那是他的夫人。 宁王手下调派的人手陆续来了,却忽然不知从何处冲出另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和这些正打算上前对众女子出手的人拉扯在了一起。 卷入的人越来越多,推搡的,扭打的,乱作一团,却仍是丝毫未影响到鼓声。 低沉节韵,传至四方。 旁边看热闹的百姓也越来越多,渐渐把周遭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车辇中的宁王皱了皱眉:“不就几个女子之事吗?怎的引来如此多人?” 手下回道:“之前城中已有不少文人在宣扬,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另外,这些女子全都是些在盛京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参选皇商的也都是各行业的翘楚。今日,大家全都关停了商铺,宣扬要来敲登闻鼓。都是些日常所需的行当,这一下子影响的范围有些大,许多百姓都知道了,来看热闹……” 宁王:“我记得……我记得为着不让百姓一丁大点事情便要来敲鼓,是有些什么条件的?” “是,若要敲鼓,不论对错,事成之后均要入狱半月,如此一来,非是真正有冤屈有大事之人不会来。” 手下面上有些难色,又道:“但若是肯交足够罚金,便可免受责罚。这些人……全都是参选皇商的,都不差钱……” 宁王眉头紧锁,咬牙道:“如此下来只怕要遮掩不住了。父皇若是知道定是要狠狠将我斥责一番,有此疏漏,已然是打了皇家的脸面了。这看热闹的人太多了些!” 他对手下道:“刚敲鼓之时,这些人还自报家门,快去寻来她们选拔皇商的文书给我看看,我得从中寻些缘由。” 手下得了令,慌忙去了。 阴霾许久的天空忽然飘落起冷雨。入冬时节,雨凉如冻,中间夹杂着细小的雪花与冰凌。 “下雨了!快走吧!都别看了,快走吧!”宁王的人开始驱赶百姓。 百姓看到雨越来越大,陆陆续续开始有人离开。 宁王冷笑一声:“天助我也。” 谁知刚过了片刻,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 城防军赶来,最前的将领看着两边推搡的人群,高声喊道:“何人在此处闹事!” 许多看热闹的百姓正撑伞犹豫要不要走,瞧着城防军也过来了,似是又一场好戏要开场,又停下了脚步。 …… 高台上,竹安跑过来,对盯着宁王和周围情况有何异动的贺知煜道:“侯爷,我和阿染都已经安排好了。咱们还有何后手么?” 贺知煜:“没了。如此响动,定会传入宫中,静候便是。若是宁王当真驱散了人群,那盛王兴许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作无事发生。他驱散不了,便是不能假装没有了。” 竹安瞧着那击鼓的人群,担忧道:“侯爷……我瞧着这少夫人的举动实在有些出格,若是一会儿进了宫,会不会直接被抓起来啊?” 贺知煜看了他一眼:“不会。大盛国力虽不复往昔,但国君还没有如此昏庸。这种情况下入宫,便是走明路。再如何也不能直接把人抓了,这传到坊间该有何种揣测?” 但他仍是有些担忧:“只是于庭上,也许仍是有些意外。另外这没有后手,便未可知了。今日瞧着恐怕便是得罪了宁王。” 竹安不懂这些朝堂上的弯弯绕绕,关切道:“这外面雨下得大了,咱们……给少夫人送件雨批?要不……送把伞?” 贺知煜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李笙笙。 寒雨如织,刀风侵人。 而他心爱心疼之人,立于冻雨之中,衣衫薄,长发湿。 她却忽然转过头,隔着万千雨丝,朝向他的方向,冲他粲然一笑。虽在雨中,如置灿阳。 他知道,这便是她要的自在欢喜。 于是,他亦是对她回以笑容。 她此刻距他很远,却犹如近在咫尺。 他对竹安道:“不用,她不需要这些。” 贺知煜从高台亭阁之中亦走进雨中,他伸出手,潇潇冻雨落在他掌心,身上,发间。 他无法替她上前击鼓,便与她同享这风雨吧。 …… 纷纷雨中,忽听得有内官来报。 “传旨!” “皇上有旨,命击鼓诸人,如有冤屈,一同入宫分辨,钦此!” 宁王看到城防军也搅进来的时候,便心知这事情压不住了,心中飞速转过了几个弯。 这事已然闹了起来,父皇已经知道了,隐瞒是不能了。但这事虽是丢脸,但也不一定能全然怪到他的头上,不如来个顺手推锅。 只是推给旁人这种伎俩定是瞒不过父皇的眼睛,便是当场给了他面子,心里难免仍是斥责,还是得冠些其他的名头。 想到此节,他没有着急入宫,而是赶忙把刚刚得来敲登闻鼓诸人的身份文书细看了一番。 他匆匆看完,便接到了内官宣旨,宣他入宫。此时宁王才滞后入了宫。 大殿之中,一片肃静。 龙椅上之人发已半白,他身体似乎不是很好,不时咳嗽几声,但一双帝王的眼睛却炯炯有神,如有实质般要穿透权力椅座之下的每一个人。 他似是已问话完毕,除了众击鼓的女子之外,那内廷司的总管张延铭正匍匐跪于地上,不敢抬头。 不知为什么,那乐府令颜如朝也站在殿中一侧,宁王猜测可能是这些人觐见之时,颜如朝许是恰巧在和父皇勾兑其寿辰礼乐之事,恰巧在场。 宁王调整好表情,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真诚痛惜:“请父皇治儿臣不察之罪!” 皇上蹙眉看向他:“哦?如此说,你知道召你来所为何事?” 宁王心道此刻再装作不知这登闻鼓之事着实是有些太假,需得大方承认,但也得有所转圜:“回父皇,今年的皇商选拔,儿臣谨记您所鼓励‘百业兴隆’,用心增加择选了二十二个行当,却刚刚听到这登闻鼓才得知,原来此次选拔的规则条陈中,还是循着旧例,未把女户加入参选的范畴。” 他怒声斥责:“竟不知这内廷司是如何办事的!此等大事竟未找我陈明批复,才引得众女子商户不满。” 宁王伸手拜礼:“儿臣着实有失察之罪,还请父皇降罪。” 张延铭听宁王此言,心中有苦说不出。 他若是由着宁王如此说,可能轻则停职重则革职;可他若是逆着宁王说,那日后可能就不止是革职这么简单了,脑袋可能都保不住。 李笙笙看着宁王这诚挚的表演,心中嗤笑了一声。 若不是之前做酿酒生意一直同她关系不错的陈掌柜同她说,她亲眼见张延铭去找了宁王,她都几乎相信了。 她瞬间心中对宁王厌恶了几分。 皇上不欲在众人面前驳斥自己的儿子,虽则心中知道宁王不过是推脱,面上也没发作,喊他过来也不过因为事情闹得大,只是想在众商户面前给个交待。 皇上悠悠道:“既是发现是个缺漏,那便应了众商户所请 ,补增女户可以参选吧。至于内廷司……” 他看着张延铭道:“总管张延铭尸位素餐,办事不利,革职查办。宁王主理皇商事宜,亦是有所疏漏,罚俸一月自省。” 皇上说完,一双虎瞳却看向宁王,似乎在隐隐告诫他自己早已看穿他推脱的把戏。 宁王身上的冷汗落了下来,他心道该是转圜父皇的心思,不能让他盯着自己的疏漏:“只是……只是今日之事,恐有存心不良之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虽则在场大多女户本是无辜,但也恐是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了。” 他又对着皇上一拜:“还请父皇准我查个明白。” 皇上看向他,起了些兴趣:“哦?有何存心不良?” 宁王看向众女户带头的谢雨眠:“我从前为着了解各业商户,曾细看过每人的身份背景文书。今日带头的这女子谢雨眠,自己便非是独立女户,却掀动此事,只怕有鼓动良民,动摇社稷之嫌。” 皇上皱了皱眉头,宁王说的这确实是个问题,他最讨厌的便是滋事暴民。 谢雨眠没想到自己一腔赤诚只想为一众姐妹出头,竟能被污蔑至此,急忙辩解道:“我只是为着帮同为女子的商户争取些应得的权利罢了,并无其他私心,还盼皇上明察。” 周围女子皆出声:“谢掌柜并无鼓动我们!”“我们皆是自愿!” 宁王刚刚振振有词,此刻却又忽然笑道:“谢掌柜也不必着急,今日你可自行回去,后面有官府问话,谢掌柜配合便是。” 谢雨眠听他如此说,心想自己行得正坐得端,不过去回些话,稍稍安下来些心。 李笙笙却是见识过这权力场上有些人的狠毒的。 这商户之争不过钱财,但这皇庭权力场上高位之人有些俯瞰惯了,便觉得旁人皆是命如草芥,譬如曾经的永安侯。 那宁王刚刚还让张延铭当了替罪羊,只怕也不是个善茬。 她担心恐怕今日在这大殿上还是有正当由头的,若是出了这个门,搞不好谢雨眠也要被当做替罪羊,连这整件事情恐怕都能再变了性质。 皇上正待张口命众人告退,谁知话到嘴边,忽听得一女子的清脆声音响起:“宁王殿下既有此疑惑,不如还是此刻分辨个清楚吧。” 是李笙笙。 第80章 追妻 贺知煜,我们赢了 宁王看见说话的是一个明艳秀丽的女子, 她那天生好相貌便是放在自己的一众姬妾之中也尤为突出。 宁王心中不悦,却不得不假装温言道:“这位女子有何高见?”他悄悄瞥了下皇上的神色,似是有几分饶有兴趣的探究。 李笙笙不卑不亢, 向皇上一礼,道:“皇上,民女是李记的掌柜李笙笙, 因着此时诸位击鼓的姐妹都在场, 想把谢掌柜的事情分说个清楚。” 宁王不欲同她多言:“这事情此时怎说得清楚?需得之后细细查证方可。何时组织、有何语言、纠集何人,均需调查取证, 不是此刻空口无凭就能查证明白的。” 李笙笙却微微一笑:“民女却认为此事不必如此麻烦。到底是恶意鼓动,还是为情义为之, 这事本就只凭一张嘴,难以说清。” 皇上听她此言,来了些兴趣:“难以说清?那你为何又说要现在分辨?” 李笙笙:“凡事论迹不论心。动机难以说清, 但却可从此事的行为上论断。谢掌柜带着我们敲登闻鼓, 其行为结果便是补齐当前皇商选拔规则的缺漏,而皇上设立登闻鼓,也是为着广开言路纳取建议。皇上此举为‘仁’, 谢掌柜此举为‘义’, 此事从头到尾, 都是我大盛以仁义治国的体现,实乃美事一桩。与‘动摇社稷’此说, 实是悖离。” 她又道:“至于城中关注的百姓、讨论的文人多了些, 恰是证明皇上设立登闻鼓, 此举意义在民众之心中甚重。今日皇上允诺了我们之请,事情传扬出去,也只会有更多的民众赞叹皇上开明, 亦重视女子作为大盛子民的权益。” 她不愿因自己出头得罪宁王,言语上对宁王所言亦有转圜:“而宁王殿下担忧有人在背后行不轨之事,亦是对登闻鼓的重视。皇上开明,宁王尽职,民众敢言,几相配合,正是大盛君民齐心,蒸蒸日上的盛世景象。” 李笙笙说完跪拜在地上。 她几句话,说得好像一团和气,谁都没错。 颜如朝初见到李笙笙跟着众女子商户一起来到大殿中,心中有些惊讶。 此时他听见李笙笙一番话说得漂亮,心中又升腾起些骄傲,觉得这个女儿颇有自己身上为乐圣者,桀骜不驯之风骨,当早日认回颜家。 “说得好!”他赞叹一声,亦是上前对皇上道:“皇上,臣今日无意听见此众女子言语,尤其是刚刚这位女掌柜,实在是觉得十分感动。臣现在灵感涌动,可为今日众女子所为做乐曲一首。” 皇上亦是点点头,面上浮起些悦色。 李笙笙倒是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宁乐公主,那丫头也是如此,虽样貌娇柔温和,实际但却是个敢说敢做的性子,倒是有些像他年轻时。 盛皇近两年身子日渐不好,开始怀念起年轻时纵马疆土、励精图治的自己,反而对中年时日渐沉迷的权术感到厌弃。 另外,他膝下皇子不少,但平安长大的女儿却只有宁乐一个,少不得多些慈爱。 只是李笙笙担忧得罪宁王,颜如朝却仗着颜家世代在大盛为乐府令,毫不在意地对宁王出言讽刺道:“这皇商复选女户不得参与之事,我这个乐府令倒是有所耳闻。没想到,宁王殿下贵人事多,之前却是一丁点都不知道呢?” 虽则李笙笙言语中对宁王未有不敬之意,可在场谁都不是傻子,李笙笙三言两语便显出了宁王胸无格局,只是那话又说得一团繁花似锦,让宁王发作不得。 他正心中气闷,没想到颜如朝又上来讽刺自己。 宁王面上不动声色,只能勉强微笑道:“此事确实有所疏漏。” 颜如朝却不知为何不依不饶,笑了一声:“哈哈,若是疏漏倒也罢了,不是要给别人定成逆党,乱抓人抵罪就行。” 颜如朝虽身负官职,但因其在大盛有“乐圣”之称,难免带些雅士大家的狂傲,盛王知他脾性,一直也多宽待几分。 宁王怒从心头起,却不便对着颜如朝发作,咬牙道:“颜大人多虑了。” 皇上被李笙笙点到,早已看得清明,但不愿再当着众人损了皇家颜面,正待说今日的事情便到此。 他尚未开口,忽然听得内官来报:“皇上,宁乐公主回来了!” 皇上犀利的眼神中霎时掺了些柔和神色,喜道:“快让她进来!” “父王!”宁乐公主从殿外快步进入殿中,她笑颜如花,步伐虽快却不凌乱,透着身为公主的端庄气质,却又似乎带着一身行路的风尘仆仆,似是着急从外赶来。 她一眼便看见了殿中的李笙笙,朝她对望了一眼。李笙笙亦是对她勾起了一个旁人难察的微笑。 宁乐公主跪拜在地:“儿臣同照王一起治理水患归来,向父皇请安。” 皇上笑道:“早已收到你们的捷报。快起来,照王呢?怎么没来。” 宁乐公主却未起,她泉音朗朗,于殿中响起:“儿臣于城 外听闻,因为皇商复选资格之事,有一众女子于宫门外敲响登闻鼓,便先行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她道:“虽则皇商选拔之事,并非儿臣所管。但儿臣同样身为女子,心中对此一众女子的行为感佩,故特意赶来相见。” 宁王心道他这个妹妹竟又跑出来添乱,温言道:“宁乐啊,事情已经解决了,你不必担心。父皇已亲提,在如今的规章上新增条陈,弥补疏漏。” 宁乐公主却对宁王报以一笑,转身又对皇上一拜,抬头道:“父皇,儿臣还有一请。” 皇上纳闷道:“哦?你还有一请?这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宁乐嫣然:“虽则此事已解决,但因此事,却暴露出仍有许多规制章程中,仍是忽略了女子的参与权利。儿臣请求,设立专事,彻查所有朝廷旧规中对于女子权利遗漏之处,逐一查证补漏。儿臣自请负责此事。” 皇上看向宁乐,十分赞许:“是我的好女儿。朕准了。只是此事繁琐,涉及的规制只怕十分多,恐要数月才能查证完毕,辛苦你了。” 宁乐:“儿臣……还有一请。” 皇上:“还有一请?” 宁乐笑了:“儿臣想于宫中设宴,邀今日敲登闻鼓的诸位姐妹共赴佳宴,共叙佳话。” 皇上点点头:“允了。” 宁王看着几人,眼中浮起些戾色。 皇商之事本是他主理,今日之事已然打了他的脸,但本也能稍稍遮掩过去。 谁知先有那个叫李笙笙的跳出来反对他彻查背后阴谋,又有颜如朝言语挤兑,最后宁乐竟然跳出来提了建议,还装乖做好人要宴请这些人。 他一通辛劳,最后功劳却被旁人得了去。 …… 宁乐得了皇上的允准,设立了宴席邀诸位姐妹。虽则有数十人,但对于御膳房来说也不算多,当即便备好了席面。 丝竹管弦声声响起,伴着轻聊笑语,宴会进行正酣。 “有人想见你,跟我来。”宁乐公主悄悄拉了拉李笙笙的手,轻声对她道。 李笙笙心领神会,两人一起离席,她跟着宁乐到了一处,有一衣着华贵,头饰繁复的女子背对着李笙笙。 虽看不见容貌,但她周身似乎都散发着雍容贵气,却又未给人高高在上让人不敢接近之感。 她似是已等了许久。 “母亲!”宁乐喊道。 那女子转过身,原是宁乐的生母,宫中的仪贵妃,也是李笙笙的小姨李惜歌。 仪贵妃看到李笙笙,眼圈霎时红了:“瞧瞧,你跟姐姐长得真像!” 李笙笙眼前亦是被水色模糊了一片,动容道:“小姨!” 仪贵妃拉住李笙笙的手,上下端详了她片刻,哽咽道:“你来盛京已有几年,虽则宁乐总是时不时为我带来你的消息,亦有信件传递,但我在这宫中,一直见你不到,也是记挂的很。” 李笙笙红着眼睛看向她:“笙笙亦是记挂小姨。” 李惜歌与李惜音从小姐妹情深,却不想一入宫门深似海,嫁与皇家虽是外头人人都道的好姻缘,姐妹二人却几乎再没相见过,再也没有了少年时相伴弹琴,共创名曲的好时候。 彼时,李惜歌在宫中位分低,李惜音知她日子亦是不好过,不愿连累妹妹为自己担心,连离开大盛都没有传信跟她说起。 可此一别,却是从此天人永隔,再无机会相见。 两人站着聊了许久,不觉已到了宴会结束的时刻。 宁乐:“母亲,姐姐是因着宴会的名头进宫来的,宴会就要结束了,还是先让她回去吧。如今那皇后盯你盯得紧,总想要寻些错处,还是谨慎些。” 仪贵妃点点头。 李笙笙同仪贵妃拜别,就要跟着宁乐走了,仪贵妃又忽然喊住李笙笙:“笙笙……你……你想过要回归自己的本家吗?之前听宁乐说,颜家找过你,想要重新认你做女儿。” 李笙笙一阵默然。 她自然知道回归颜家的诸多好处。 可是她不愿。她虽则仍是会与颜如朝在某些事情上有所来往,但那必定十分有限,她不愿为着钱财与身份,再去叫那人一声“父亲”。 她道:“不会的,我不愿再认那个人做父亲。于情,他对不起我母亲,于理,他也未曾教授过我什么。” 仪贵妃叹了口气:“只是……那你亦是错失了颜家贵重的身份,若是有此层身份,于你经商也是有利的。” 李笙笙:“虽是不想回颜家了,但我也许亦是会同他讨要些东西,一些他欠我母亲的东西。” 说完,李笙笙和宁乐一起离开了。 仪贵妃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道:“笙笙,你父亲给不了你的东西,小姨也会为你打算的。” …… 宫门外,一辆马车一直等到众人都出来了,仍是停留在原处。 李笙笙因着刚刚见到小姨带来的冲击,心中久久难平,不知不觉落在了人群的尾端。 她刚一踏出宫门,便有一件雪白的兔毛披风落在了自己的肩上,一阵暖意霎时包裹了她。 直到此时的“暖”,才让李笙笙刚刚察觉了这一路走过来的“寒”。 李笙笙抬头,对着给她披上披风的人笑了,她兴奋道:“贺知煜,我们赢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80-90 第81章 追妻 他想温柔表示些示好 贺知煜看李笙笙说赢了, 她芙蓉春花面上是满溢的得意样子,杏眼明亮似月,盈盈看向他, 亦是于清冷面容上染上风吹青竹般的笑意,他看着李笙笙,温柔道:“快上马车吧。” 李笙笙却拒绝了, 但语气中带了些柔风吹开花苞的娇意:“可我不想乘车。我有些开心, 想要走走。”她抬头看向贺知煜,倩然一笑:“你陪我。” 贺知煜清冷的面色遮掩住了内心隐隐滋生的愉悦, 只轻声道:“好。” 他吩咐马车在旁跟着,又伸手拢了拢李笙笙的披风, 那只手似乎想再抚摸一下李笙笙的长发,却又堪堪停住。他忽然道:“看着头发是干了。” 李笙笙忽然才想起白日自己还淋过雨。其实在宫中待了半日早就干了,但她有些享受这份细致的关注。 其实从很早以前, 早在侯府中的岁月, 她有时亦可以感知到贺知煜冰冷外表下的细心,只是那个时候她不是很敢用力地喜欢一个人,因为她一旦沦陷, 等着自己的可能便是无尽束缚的深渊。 而现在, 经过漫长岁月的沉淀, 她已经亲手赋予了自己承担后果的能力,无论她选择心悦于谁, 或者干脆独行于世, 她都是李笙笙, 李记的掌柜,这一点永不会变。 所以她愿意轻易放任自己享受一场风花雪月,便是有一天对方变了心, 也不过只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爱恋,却无法让她再困笼中,无力逃脱。 但她亦仍愿意相信对方一片真情,也仍愿意坦诚付出真情。 李笙笙和贺知煜沿着城中大道走了一会儿。李笙笙笑着说了今日的经历,贺知煜大多只是安静听着,有时也同她讨论些后续宁王的应对之策。 已到了晚上,路上行人稀落,马车在他们身旁发出马蹄踏过和车轮滚动的轻响,车上的灯笼明烛照在两人的身上,形成两个挨得很近的影子。 李笙笙聊完了发生之事,忽然轻轻搓了下自己的指尖,语气娇软暗示道:“手有些凉。”她心中偷偷笑了笑,好像自己还没有同哪个男子如此娇柔语气说话过,便是曾经的贺知煜也没有。 她想试探自己能不能拥偶尔当个撒娇小女子的权利,而非永远独立清醒冷静——只是在他的面前。 贺知煜闻言,喊停了马车,转身从中取出一套暖手用的兔毛袖筒,递给李笙笙,有些后悔:“刚就应该一同给你的。” 李笙笙:“……” 李笙笙有些气闷,抬手接过看了看,又丢还给贺知煜,挑刺道:“太厚了,热。又不想用了。” 贺知煜不明就里,当真问道:“厚了么?” 忽然,一辆马车叮叮当当于道上疾驰而来,马蹄在青石板路上发出鼓点一般清脆的哒哒声响,似要追风赶月般匆匆。 “小心!”贺知煜一时情急,伸手拉住了李笙笙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把她往身边拉了拉。 那马车从两人身侧经过,又踏着快节拍一般跑远了。 贺知煜却假装不知道李笙笙的手仍在自己掌中,并没有松开,佯作很是关心那马车的样子,朝前张望了片刻,道:“看着似乎是宁王的车驾,果真是好生霸道,差点便要撞到人,好险。” 李笙笙差点笑出声。 她心道霸道什么?人家虽是走得稍微偏了些,可也没跑出街心大道的范围,再怎么也不可 能撞到路两侧的行人,犯得着你多此一举地来个“小心”? 但她亦不想松开。便由着他宽大温暖的掌心包裹着自己的手,融化了指尖的一点寒凉。 贺知煜看李笙笙无甚反对行为,心中霎时涨满柔波轻漾的春水,暗自赞叹自己今天的表现可谓反应机敏,天衣无缝,堪称神来之笔。 他走了一会儿,本来牵着李笙笙的手因怕被她甩开而一动不动,后来却渐渐大胆了起来。他试探轻柔地将长指插入她的指缝,十指交合,反复搓揉摩挲。 如同从前他与她情事过后,他想温柔表示些示好,却不知该如何做时一般。 刚刚的车辇确是宁王的。 宁乐公主和众女子走后,照王又进宫来复命了。宁王一贯关心这个弟弟的行踪,留下听了照王对于水患治理情况的上报。 盛皇一阵夸赞,因着众人已走,又对宁王行径一阵不阴不阳的敲打。 宁王觉得自己这一日运气实在是有些差。 他的车驾驶过,宁王随手撩起车帘,看向后面街上牵手前行的两人,对身旁的手下道:“是刚在殿上那个叫李笙笙的吗?” “回殿下,正是。”手下毕恭毕敬道。 宁王看着李笙笙似和旁边牵手之人有说有笑,虽隔得远看不清那的面容,却似是个肩宽背挺的高挑男子。 “哼,”宁王冷哼了一声:“说自己是个独立女户,却在这长街上同男子柔情蜜意,今日倒是让我丢了脸。颜如朝和宁乐也就罢了,少不得给他们几分颜面,她又算个什么东西?” 那手下听音知意,道:“殿下,是否要对那女子寻些麻烦?” 宁王:“不必,今日她大出风头,怎好直接对她动手?那也太蠢了些。”他冷笑一声:“便是由着她登的越高,才会跌的越重。” …… 转眼,汴京使团已至盛京。 之前大盛出使,是皇子与公主同往汴京。但萧明征这边尚未有皇子成年,便派了自己关系亲近但于政事无甚建树的弟弟端王过来。 贺知煜这边,亦和一众使臣到了皇庭之中。拜见盛皇之后,宁王主持宴席之事。 宁王对使团重视,费力筹备了些日子,一场宴席办得繁花似锦,珍馐美馔琳琅满目,丝竹乐舞悦人视听。 宁王已查明,使团之中端王虽是身份最为高贵,但他却是个在朝堂上无甚话语权之人,反倒是在旁清冷如寒玉,一直未有言语的贺知煜才手握兵权,并与萧明征交好,是自己应当深交的对象。 觥筹交错间,宁王举杯对贺知煜恭维道:“贺将军神勇无比,名震四海,今日我终于得见,看着便十分投缘。来,我敬贺将军一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贺知煜身形仿佛哪里见过,却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 贺知煜清冷的面色上浮起一个风吹即破的笑,轻的仿佛雪花鸿毛。 他疏离客气道:“宁王殿下过奖了。”说着无甚走心地拿起酒杯,对着宁王做了敬酒之礼,而后浅饮了一口。 宁王素闻这位汴京来的将军待人一贯冷淡,但心中仍是有些不悦。他是盛王长子,如今已年近不惑,比萧明征和贺知煜都要大上许多,之前他同萧明征表达示好之意,他亦是回信含糊其辞,客套连篇。 以前,他一直以为凌王老辣,早晚能盖过萧明征这个太子,一直同凌王交好,却不想最后还是萧明征登上了皇位。 但宁王面上不动声色,仍是对贺知煜示好道:“刚刚那跳舞的一群舞姬,乃是一支名冠盛京的舞团,里面的女子各个都是貌美佳人。贺将军千里迢迢来到盛京,旅途劳顿,我从中挑选了四个,便送给贺将军闲暇之余‘放松品评’吧。”他怕自己说得含蓄,还故意加重了“放松品评”几个字。 贺知煜:“……” 他面上神色冷如寒江月色,简单拒绝道:“不必。” 宁王以为他只是假作正经,笑道:“贺将军不必客气。所谓‘修成玉颜色,货与帝王家’,这佳人本就该放于府中欣赏,才不枉费了她们一番美貌才情。” 他想起了前日登闻鼓之事,又道:“那些非要在外折腾,搞什么敲登闻鼓这样出格之事的女子,实在让人厌烦。” 贺知煜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照顾着场合,没有争辩。 在旁边同样作陪的照王听见却笑道:“宁王,你如此说,可小心父皇听见了又要生气。” 宁王知晓汴京当地亦是以男子为尊,本是故意当面说些出格言语,以显示和贺知煜亲近之意:“贺将军又不是外人。世间男子,有几个不是如此想的?” 照王却讽刺道:“只是你这舞姬可真是送错了人。贺将军与其亡妻伉俪情深,曾在战场仍坚持为其侍孝三年,你难道连这都不知道吗?” 宁王心中一惊。他倒是听过贺知煜战场着孝服的传言,但一直以为是给其父母守孝。 照王趁机笑道:“贺将军,我这儿有一把大盛良匠所制弓箭,乃是稀世好弓,不如送给贺将军,一会儿我们同去演武场,也好让我再睹你当年风采。” 贺知煜亦是客气道:“不了,今日有些累了,改日再同照王殿下切磋。” 宁王心中尴尬,没想到自己送个礼物却偏巧触了对方的霉头,思忖不知该如何补救。 谁知贺知煜却忽然对他道:“听闻宁王殿下珍藏数幅当世名家谢蕴之的书法之作,我受家姐影响亦欣赏此道,不知得闲可否去宁王殿下府中一观?” 宁王没想到贺知煜又转向他示好,慌忙笑道:“随时恭候。” …… 颜府中。 黎夫人敲了敲颜如朝的房门,里面并无人应。她询问了门口的仆从,说是老爷就在里面,黎夫人皱了皱眉,迟疑了片刻,推开门进去了。 两人虽是夫妻,但颜如朝有自己的单独院子,很少去黎夫人的院落。 黎夫人每次来这里寻自己的夫君,都感到心中忐忑。许多次,她走进来,都看见颜如朝毫不避讳地站在李惜音的画像前,与那画像深情对望。 她见过许多次,也同他吵过许多次,但仍是害怕再多看见一次。 黎夫人进了门,却看见颜如朝翻出一个盒子,里面似乎放着许多小孩子的旧物,他正一件件拿出来细看。 黎夫人没有看见自己不想看见的一幕,心中松了口气,虽则颜如朝没有同她打招呼,仍是主动问道:“这是什么?是……云致还是霜儿小时候的东西么?” 她给颜 如朝生了一双子女。儿子叫颜云致,女儿叫颜霜降。 “不,不是,”颜如朝浑不在意,仍是没有抬头,拿起一本书似的册子道:“这是笙儿小时候的东西。你看,这是她周岁之时抓周抓到的乐谱,这孩子,本也天生是个习乐的好坯子,真是可惜了。不过也不晚,我该让她传承我的衣钵。” 笙儿…… 黎夫人如闻惊雷。 好啊,这一次没有在看李惜音,竟是在看李惜音那个孩子,叫做李笙笙的儿时之物。 颜如朝自从寻到李笙笙之后,虽没有特意和黎夫人说,但也没有故意避讳着她。颜如朝总时不时去寻李笙笙,一来二去,黎夫人便知道了,那李惜音的女儿,竟然还尚在人世。 她厌憎李笙笙。 黎夫人本是国公府家的嫡女儿,与颜家可谓门当户对,当年亦是颜家来求娶才嫁来这家。母亲本不愿她嫁来做续弦,但她心中倾慕颜如朝才华风流,父亲也同意这门婚事,便嫁过来了。 刚刚嫁来时,颜如朝对她还算相敬如宾,也并未对李惜音表现出极其的恋慕。 可不知从何时起,颜如朝开始极其迷恋自己从前的发妻。许是她生了长子之后,小儿总是生病啼哭,吵闹不已,令他烦躁;又许是二人矛盾渐多之后,她从小于家中娇惯,也不是个能忍让的性子,总是因小事争论,而他只会冷漠不言。 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死去的人可以占了自己作为妻子的位置,而那个人的女儿,如今又要来抢夺她一双儿女的位置。 那日在马球场上她便见识了,她同她母亲一样,擅长驱策男子,为她效力。 黎夫人心中一阵恼火,走上前去从颜如朝未防备的手中,一把抢过了那盒子,狠狠扔在了地上。 那盒子乃是铜制,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里面的东西纷纷弹了出来,落了一地,像她早碎得稀烂的心。 颜如朝怒道:“你做什么?!” 黎夫人亦是怒道:“你又是做什么?传承你的衣钵,什么意思?日后你这乐府令难道还要承继给她不成?!别忘了,她只是个女儿!” 大盛乐府令明面上是人才选拔,但多年来基本都是在颜家承袭,由老乐府令退下之时举荐新的乐府令,再走一番流程便是。颜如朝自己便是从父亲手中接过的这乐府令,黎夫人一直等着自己的儿子能接此重任。 颜如朝冷笑道:“女儿又如何?大盛历史上连女皇都有过,出个女乐府令又如何?!好过你生的那个没有习乐天分,做事畏畏缩缩的儿子!可有半分像我的样子?!” 黎夫人哽咽道:“你在外面,成日吹嘘自己恋慕那个女子也就罢了。如今,你对自己的儿子便是半分情分也没有了么?!” “你若是如此想,我也没有办法。”颜如朝冷冷道:“我今天便告知你,我打算认回笙儿了。” 第82章 追妻 其实是为了你。 女户参与复选的事情解决之后, 李笙笙开始一心一意筹备皇商复选所需的十几件样物。 这日,李笙笙得了沈工师的消息,说是在之前的初版样稿上已是又做了细稿, 已把样物个中精细细节全都补齐,每件样物都制了六张细样,并初制了些简易样物, 请李笙笙来看看。 沈工师亦是一阵言语暗示, 请李笙笙带素月一同来。李笙笙这才知晓原来两人之前闹别扭,仍是没有和好。 李笙笙得了此重任, 先是询问素月缘由,素月却含糊其辞没有说, 她便想着那沈工师是个为人正直但性子有些较真之人,许是两人之间言语上有何误会,又都是安静不多说的性子, 还不如当面说个清楚, 便对着素月一阵软磨硬泡,终是请动素月同自己一起去看了。 “李掌柜来了,”沈工师同她打招呼道。他虽算是李笙笙雇佣来的匠人, 却也从没跑出门来相迎过, 今日却特意出了小楼来迎接, 李笙笙知道自己是沾了素月的光。 沈工师又对着旁边的素月微笑道:“阿月也来了。” 素月却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只是闷不吭声地同李笙笙一起进去了。 素月是个性子温和之人, 李笙笙真有些好奇沈工师怎么能得罪她至如此。 沈工师有些讪讪的, 只能跟着二人一同进去了。 “这是新制的样稿, 还远不算终稿,但我觉得可以给掌柜一观了。”沈工师递给李笙笙厚厚一叠子纸稿,上面样式、尺寸、宝石等等都精细标注极为清楚, 每件样物亦有上下左右前后至少六张样图。 “这还不算终稿?”李笙笙惊叹道:“也是太精美绝伦了!” 她细细翻了每一张样稿:“我瞧着真是没什么可改了,但这次是宫廷选拔,咱们也都没什么经验,我送几张给宁乐看看吧,让她帮忙掌掌眼。” 一直在旁没说话的素月忽然道:“是需看看,以免有些人存了旁的心思,做得不用心。” 沈工师皱了皱眉,说话的虽是素月,他也不愿任何人质疑自己于此上的用心:“阿月,你怎么能如此说?” 素月却看向他,不在意道:“我说得有何不对吗?” 沈工师没再反驳,但又一副气闷的样子,一张脸皱成了苦瓜。 李笙笙本想缓和下气氛,继续聊了半天仍是不行,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便带着素月离开了。 出来后,李笙笙疑惑问道:“你和沈工师到底怎么了?他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啊,最是紧要自己做的那些东西,你如此说他,他指定是不悦的。” 素月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我说了你别生气。”她有些极为少见的恼火:“他同我说,等这选拔皇商的事情过后,可能就要离开李记了。” “离开李记?”李笙笙惊了,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事情,原来素月是在为自己抱不平:“为何啊?” 素月蹙着蛾眉,很是烦闷:“说是……说是在李记所有东西都是熟稔了,再没什么精进空间。”她叹了口气:“谁知道啊,许是托辞吧,从前旁人不是高价请他还不走呢?我就是生气他怎能如此没有义气?几年的情义说丢便丢了。” 李笙笙沉思了片刻,道:“素月,沈工师是与咱们不同的。我们两个这么些年来都是相依为命的,感情深厚,自然你是觉得不管做什么两个人都该在一处,但他所求却不同。” 她看着素月道:“这不是你二人间的问题,反倒是我这个做掌柜的没考虑位的问题。”她笑了笑,又柔声哄道:“可别再为着这事情闹别扭了,不然我该请罪了!” 素月:“我不管,反正我同他说了,若是要离开李记,便别想着两人日后能在一处了!” 李笙笙笑了笑,把这事情记在了心上。 …… 贺知煜来到了宁王府上。 他本不欲同宁王和照王任一一方显示交好之意,开始想着不如同萧明征一般,尚未确定背后支持哪方之时,最好还是维持他一贯的冷淡。 但贺知煜自从自己开始制香之后,对香料的气味极为敏感。 那日宁王到他身边敬酒以示尊重之时,因为离得近,他似乎闻到对方衣上似沾有一种若有似无的奇异香气,那仿佛是西南凌王所据之地所产的名贵奇香万和香的味道。 因着极为稀少贵重,一般仅供皇室。此香主要为焚烧所用,许是衣上沾了少许味道。 贺知煜有些疑惑,怕自己未闻真切,想来宁王府上碰碰运气,探查一番。 他佯作在宁王府中看了一会儿字画,宁王一直相陪。 宁王与贺知煜聊笑道:“原来贺将军的家姐便是这两年凭着那幅墨宝《时雨》名扬四海的书法大家贺清娩,如今她的字真乃是千金难求啊。” 贺知煜淡如远山的面上浮起一丝浅笑:“殿下过奖了。” 宁王恭维道:“贺将军的家姐真乃女中豪杰!”他语气自然,仿佛之前从未在贺知煜面前质疑过女子搞这些“出格之事”。 贺知煜对宁王又客套了一番。 他虽对宁王无甚好感,却瞧着对方很有些攀附之意,便顺水推舟道:“今日与宁王畅谈甚是投机,只可惜我身为使臣,于这皇宫内外行动多有不便,不能常常相谈。” 宁王听音知意,慷慨递给他一方金牌:“贺将军若不嫌弃,不如收下此物,凡见到者,皆知是我宁王所给,必不会有人阻拦你的行踪。” 贺知煜假作客气了一番,仍是收下了。 他细心在走过的院落中观察了一番,并未再闻到那香气的影子,连宁王身上之前那若有似无的一点,仿佛也只是自己的错觉,再未出现。 就在他以为自己疑神疑鬼准备起身告辞之时,忽然一仆从来报:“宁王殿下,有一商户来 求见。” 宁王皱眉:“商户?不见,没看见有贵客在此吗?” 那仆从却未动,面色似乎有些为难。 贺知煜见状,知道可能是不适合自己听到之事,告辞道:“我也待了许久了,便不耽误殿下的正事了,改日再会。” 他起身经过那仆从,一阵万和香的香气扑面而来。 许是那香燃在内室之中,宁王出门许久,身上沾染的味道散了。而那仆从似一直在内室中忙碌,才于衣衫之上沾染更多。 贺知煜假作无事发生,淡然离开,心中对宁王多了几分真切的怀疑。 他走后,宁王问那仆从:“说吧,什么商户?鬼鬼祟祟的。” 那仆从道:“是那制衣行当的掌柜吴寒衣求见,想给殿下您送些礼的。他本是之前的内廷司总管张延铭引荐的,如今这张大人革了职,殿下看,还要见他吗?” 宁王皱眉:“不见,都是些巴结之人,我宁王府还不缺,让他走吧。” 那仆从听闻宁王说不见,正准备出去回了那人,宁王却忽然问道:“我记得因着宫中衣料多由外邦所采,此次皇商选拔没有制衣行当啊?怎么记得上次张延铭说是个选皇商的?” 仆从答道:“上次张大人说是此人入选的是首饰头面的行当。” “哦。”宁王想起看过的那些独立女户的呈报文书,那个叫李笙笙的便是首饰头面行当的,忽然想到便是自己不好直接出手,能鼓动些人恶心这女子一下也是不错,同一行当该是有些办法,自己手上也能干干净净,遂道:“那便见见吧。” …… 贺知煜从宁王处出来,便去寻李笙笙了。 已至冬日,街上不少隆冬小吃已经开始贩卖,贺知煜觉得李笙笙似乎很喜欢吃这些小玩意儿,便给她打包了不少。 这个时辰李笙笙一般都在琼华宝肆,贺知煜便过去碰碰运气。 此时还有些早,琼华宝肆还在营业的时辰之内。从前他过来寻李笙笙,基本都是到了打烊以后。 贺知煜一进门,那方管事便笑眯眯地迎了上来:“哎呀,这不是贺公子吗?怎么之前订的货,剩下的后来也一直没来取呀?今日便是来拿的吧!” 贺知煜早把自己还在这里买过些首饰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道:“哦,那个不急,李掌柜在吗?” 方管事不知他怎么进来便要找李掌柜,但好歹也是大主顾,怕是要谈大生意,往里指道:“掌柜在里面呢。贺公子稍等片刻,我进去问问掌柜此刻是否方便出来?” 贺知煜听见李笙笙在里面,直接道:“不用,我与她约好了,我进去找她吧。” 方掌柜听他如此说,有些狐疑,这贺公子也不知是何时怎样与掌柜约好的,却也不好直接质疑,只能看着他信步走了进去。 “方掌柜,这不是从前那个人吗?!你怎的放他进去了?!”店中一个伙计看着贺知煜进去了,赶忙凑到方掌柜的身边,一脸慌张地在他耳边悄声道。 方掌柜瞧他挤眉弄眼,模样夸张,惊讶道:“哪个?!” 那伙计面色为难,左右看了下似乎没人关注到:“就是那个!之前跑进去喊掌柜是他夫人那个!拦都拦不住!” 方掌柜嘴张成了鸭蛋状,原来店里一直传闻中的那个人竟是这位自己亲手签下的大主顾?!他恍然想起这人上次来时,似乎是同掌柜之间有种微妙的氛围。 贺知煜走进去,见李笙笙没关门,正站在窗前似乎想着什么。 “笙笙,”他唤道:“想什么呢?” 李笙笙转过头,看见是贺知煜,笑了:“你来啦。” 她看着贺知煜把手中提着的吃食放在桌上,似乎仍在想着什么,面上的笑容却渐渐淡了下去,忽然道:“等……等汴京使团离开的时候,你是不是会同他们一起回去?” 贺知煜肯定道:“是要回去,虽则是在休沐,也得同皇上复个命。” 李笙笙:“哦。” 她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问。复完命呢?还来吗?若是还来,那等休沐完了呢?又要如何? 李笙笙之前没有问过贺知煜这个问题,她私下里其实有些不算特别成型的设想。选上皇商只是她的第一步,她想着要把自己的生意拓展到更远的地方,要让邻邦也都开遍李记。 而她所熟悉的汴京便可以作为下一步的计划。 如此连李工师的问题也许可以一并解决,汴京历史悠久,首饰文化更是源远流长,在盛京已几乎没有比李记更强的所在,而去到汴京却仍有许多可以精进学习之处。 但她仍缺一个态度。 贺知煜却也没有等她继续发问,自顾自解释道:“等复完命我再回来。如今天下太平,我现在是闲人一个,汴京也没有了不得的事情等着我,我倒是觉得在盛京待着有意思。回去同萧明征好好说说,我为他卖命卖了这么久,将领也帮他培养了不少,该是能放我做个闲人。” 他想了想,又觉得不能承诺得太满,需得实事求是,坦言道:“只是,若是有预料不到的急事,偶尔还是得回去的。这两年,假如真是战事又起,我也担心自己那帮将领还欠些历练,仍是得亲自去,再过几年可能便好些。” 李笙笙没有说话。 贺知煜有些搞不清楚两个人现在的关系,他又担心自己说这些话实在是给李笙笙太多压力:“我主要是为自己,你也不用多想,我想尝试些别的了,换些活法,也不要总是只在战场上吧,这些年也很是累了。” “不是为了我?”李笙笙笑了:“真不是?” 贺知煜发现李笙笙越发喜欢故意问他些令人难以启齿的问题,仿佛要让他把曾经没有开口说出的情话全都一股脑补回来。 但他愿意补给她:“其实……是为了你。” 第83章 追妻 他在无言说着想她。 李笙笙笑着低下了头, 她以为自己可以冷静接受一句情话,欣赏对方认真又窘迫的样子,却不想自己亦是有些甜蜜的羞涩。 她走到桌前, 用认真看贺知煜带来的一些吃食来转移飘忽的心神,她一一打开开始品尝。 酸的山楂酥,甜的蜜枣糕。热的豆花羹, 冰的甜酒酿。 寻常滋味在她口中绽开又融化, 却仿佛于味蕾之间与心神通感,微甜微酸, 最后剩下一点淡淡回甘,萦绕唇齿, 化作嘴角止不住的笑意一缕。 李笙笙低头浅笑,一口口尝着这人间至味。她偶尔抬头,都能对上贺知煜那柔情脉脉看向她的眼睛。 她便是喜欢这双眼睛。更喜欢这双眼睛只看向自己。 贺知煜寻思李笙笙那日并没有反对两人牵手, 大着胆子坐在了李笙笙的旁边, 挨着她极近,又偷偷拉起她的左手揉搓了起来,还在她手心轻轻挠痒, 虽是无声, 却又似有千般情绪从指尖生长出蜿蜒藤蔓, 悄然穿透李笙笙的指上肌肤,又匍匐攀进她的骨骼血脉。 李笙笙读懂了, 他在无言说着想她。 她由着他这些暧昧的示好, 柔声问道:“怎么这会儿有空出来了?” 贺知煜低头看着她的皓腕纤手:“该拜见的也都拜见了一圈。端王在此, 我本也不是这次使团中明面上的主力,大事上在场便是,主要还是悄悄帮萧明征调查些事情。不过终是有些忙碌, 难以日日相见了。” 李笙笙瞧着他似是有些担心的模样,安慰道:“你不是让竹安给我添了不少护院吗?如今最紧要的是我那皇商参选的图样和那些给我做样物的工师们。我已让竹安给我紧紧盯着沈工师,除非他自己跑了,不会有什么事情的,放心吧。” 贺知煜却道:“你自己也是,虽则论理来说,如今在风口浪尖反而安全,但出门还是都带些护院吧。” 李笙笙乖顺点点头,答应得爽快:“好。” 李笙笙看他仍是定定看向自己,忽然拿起一枚糖雪球塞进他口中,笑道:“快帮我吃一些。” “贺主顾!”方掌柜的声音忽然响起:“你定的东……”他忽然看见李掌柜竟喂了那贺主顾一口点心,惊的住了嘴。 方掌柜刚刚在前厅有些忐忑,他听了伙计的言语,十分担心那贺主顾又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可他隐隐听着里面似乎也没传来什么争吵之声。 恰巧有个老主顾想来寻李笙笙,本也可以说李掌柜有事在忙,但方掌柜思来想去,还是拿上了一大盒贺知煜之前定制没拿走的首饰,想去探个究竟,有几个伙计也跟着他,谁知竟看见这一幕。 方掌柜反应神速,脸上努力挤出个笑,继续道:“您定的东西我放这儿了,您看看是否满意?”说着把一大盒子首饰放在了桌上。 身后跟着的几个伙计亦是赔笑道:“李大掌柜,前厅有客人找,我们来喊您。” 李笙笙有些尴尬:“好,我这就去。” 贺知煜尝了尝那糖雪球,从前没有发觉,竟不知这东西原是如此美味,酸甜得宜,滋味入心。 他打开面前盒子,从里面挑了支精巧的鎏金雕海棠金钗,于手上轻轻掂量了片刻,有些踌躇。 李笙笙正要起身,贺知煜忽然道“慢着”,然后下定决心一般,把那支金钗插在了她乌云一样的发间,静静看了片刻,似只是在回答方掌柜的话,轻声道:“满意。” 几人全都睁大了眼睛,又于面上苦苦忍着相互交换带着笑意的眼神。 李笙笙嗔怪地看了一眼贺知煜,却没有摘下那金钗,起身笑着走了。 …… 那吴寒衣去拜访了宁王,本只是想着虽高攀不起也可去刷个脸熟,却没想到宁王给了他些意外的暗示。 吴寒衣在制衣行当做久了,颇有些生意上的手段。他自己做首饰头面几年都未做出大的规模,反倒是靠着抄些李记的样物才有了些微起色。 既然李记做得出色,那他又何必全都自己从头来过?商者之道,本该是有所取巧。不若循着李记的步子选上皇商,再想法子挖了他们最要紧的人,才是捷径。 于是吴寒衣费了大力从李记挖了人,又安插了眼线,通过了皇商的初选,可这复选之时却出了岔子,李笙笙一跃成为了盛京的名人,李记的生意也是愈加红火。 与此同时,阿染那边给了他个初稿之后,答应给他的细稿也开始不断拖延,反倒是七七八八从他这边套了不少内幕消息出去。 他本也不是完全信任阿染,在同李记实力相当的另一铺子也同样安插了人,可拿了两家的初稿一对比,还是李记的要强上不少。 吴寒衣有些泄气,觉得此次天时地利人和皆无,本想着偷了李记的细稿之后再通过阿染或其他人使些绊子让李记参与不得的计划,在李记受人瞩目之时,有些太过明目张胆不好实施了。 他一时想要放弃同李记竞争了,却也因为已是投入很多,很是不舍。 没想到就在此时,宁王却暗示他同李记竞争到底,并表示自己亦会于复选上暗中支持。 “女子本如花,可折之点缀厅堂。可这李记便犹如直接开到了厅堂中间,美则美矣,却太碍眼。也不是说便要除去了,只是该有更适合皇庭的人把这花放在该放的地方,然后取而代之,而非任它肆意乱开。” 宁王如是说。 吴寒衣豁然开朗。 他又开始思忖如何能让李记放弃复选之事,有了宁王给他撑腰,他该是能做得更大胆直接一些,而非顾东顾西。 还费力想什么计策? 干脆直接找些山匪,把李记最要紧的样稿样物,或者是最招牌的沈工师抢过来为他所用便是。就算出了些岔子,那位高权重的宁王也该能为他兜底。 …… 颜如朝想要认回李笙笙之心愈加热切,但他连续找了几次李笙笙,都吃了闭门羹。 李笙笙一则是不想同他关系太近,卷进颜家乱七八糟的事情里;二则是她一直在筹备备选之事,着实也是忙碌。 颜如朝知道女儿是因为她母亲的事情才耿耿于怀,这反而更让他添了几分对于李笙笙所谓“与自己相同风骨”的认可。 他思来想去,终于想出个李笙笙难以拒绝的理由,着人给她送了信喊她去赴宴。 李笙笙收到信,打开看了看,本是晴好无云的面上染上些淡烟薄霭的愁绪。 素月正同李笙笙一起校对账目,因着李笙笙敲了登闻鼓之后声名鹊起,李记的生意最近也好了不少。 素月见她愣愣看着信,问道:“怎么了?” 李笙笙:“颜如朝要请我去赴宴。”她抬头看向素月:“他说……说是有我娘重要的遗物要给我。”她疑惑道:“他手中还能有我娘什么重要遗物呢?” 素月知道她对自己娘亲的事情都很是在意,看她心思游移的样子有些担忧:“若是要去,我陪你去吧。”她道:“你娘亲毕竟和颜先生在一起多年,他真有什么要紧的东西留着,也是不奇怪的。” 李笙笙杏眼看向她,点点头:“嗯。既是我娘的东西,我还是得去一趟拿回来。” 颜如朝所约是个晴朗白日。 到了日子,李笙笙着人套了车,喊了些护院陪同,和素月一同出发了。她事情繁多,只看见信上写了“雪竹轩”几个字,也没有细看在哪里。 谁知车却越走越偏,净是走些了无人烟的小道。车夫是李笙笙用了几年的府中老人了,她出言问道:“怎么如此远?这地方究竟在何处?” 车夫:“那雪竹轩是个有些名气的风雅之地。虽也是在盛京内城之中,地方却是有些偏,但有好大一片竹林,听说不少文人雅士爱去,那里人少。” 大约颜如朝这样的人,便是喜欢些风雅清净之所,李笙笙也没有在意。 李笙笙到了那雪竹轩,果真外面是一片密密拔节的竹林,虽是已到冬天,竹林却仍大半是翠绿,清风吹过,沙沙响动,如闻雅音。 竹林掩映下,有一别致清雅的庭院,上面写着“雪竹轩”几个字。 颜如朝已在里面等候多时,看到李笙笙带着素月如约而至,朗声笑道:“笙儿,你来了。” 李笙笙却不想同他太多周旋,开门见山道:“你说有我娘重要的遗物,那是何物?” 颜如朝却把李笙笙引入雅阁,唤了侍候之人上菜,他笑道:“先用饭。” 李笙笙蹙了蹙眉,只好入座。她看精致菜品流水一样上来,做成樱桃状的扎实乳酪,切成千丝如菊的豆花,火候正好的脆薄乳鸽,添了年糕的鲜甜鱼脍,还有些看不出是什么只是精美得犹如她店中首饰的菜品。 李笙笙却没什么胃口,只挑挑拣拣吃了几样。她想起那日贺知煜来给她送些普普通通的吃食,自己那宛如于庭院中赏初雪的喜悦明亮心情。 果然还是同谁一起用饭比较重要吧。 过了一会儿,李笙笙有些等不及,忍不住问道:“遗物在何处?颜先生快些拿出来吧,我事情还多得很,不能一直相陪了。” 颜如朝看她焦急上了眉头,却笑了,他伸出食指,于太阳穴处指了指自己的头:“在这里。” 李笙笙:“……” 她有些无语:“这是何意?难道颜先生是想说,我娘的遗物竟是你吗?” 颜如朝笑了起来:“女儿此言说得也是不错,但我却也不是诓你来的。我只是想说,这重要的遗物存于我的记忆之中。” 他看着李笙笙满脸疑惑,唤身边侍从:“来人,取我的琴来。” 侍从取来了琴和放琴的矮榻,颜如朝坐于前,他道:“此曲,是你母亲所创,名为《初》,是你刚刚出生还未满月之时,你母亲为你所做。” 说完,颜如朝开始行云流水地弹奏起来。 那乐曲柔和如风,细腻似玉,确似女子所作。 有画卷于音符中缓缓展开,是初为人母的李惜音,满眼柔情轻晃着摇篮,哼着古老的歌谣。那曲中满是静水流深的幸福柔情,是喟叹,亦是庆 幸。仿佛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眼中是娇嫩如花瓣的女儿,身后是深情可倚仗的夫君。 亦似有遥远的画面从李笙笙记忆的彼端敲起,她恍然想起,在自己小的时候,那跟着阿娘如梦似幻的年岁里,她确是听过这曲子的。虽则年代久远,自己彼时年少,已记不真切全部的曲调。 在新洲的日子,阿娘教她弹琴,也常常弹给她听。 儿时的自己,满目天真,还读不懂阿娘彼时弹起时眼中的柔情与遗憾。乐曲仍在,家却已散,而如今,这弹奏的伊人,也早已随风而逝。 一曲终了,李笙笙已忍不住泪流满面。 他怎么能?怎么能以此曲来迫她来相见? 一旁的素月见李笙笙脸上已满是泪痕,知她心中难过,默然没有劝解什么,只是轻轻递给她手帕。 颜如朝却浑然不查李笙笙眼泪中的恨意,以为她只是同自己一般想念李惜音,劝解道:“你也不必难过。其实当年你母亲创作了不少曲子,我都记忆犹新。回头可以全都弹给你听。” 李笙笙说不出一句话,只用帕子擦拭着脸上的泪痕。 便在此时,门“哐”得一下被人推开了,黎夫人看见颜如朝和李笙笙正在此处,冷笑道:“怎么,怕防着我,还跑到如此偏僻的地方来相见?瞧这哭的,可真是父女真情啊!” 颜如朝皱了皱眉:“你知道便好。你同我闹个不休,我特意选了这远离闹市的清净之地来见笙儿,却不想你仍是寻过来,到底想做什么?” 黎夫人嫁给颜如朝,经过这么多年的磋磨,她当初的那点少女对于爱的希冀早已灰飞烟灭,只凭着为一双儿女挣个好前程的想法苦苦忍着,一遍遍受着那人的冷落,受着全盛京贵女心中的嘲笑,受着在所有敬仰颜如朝的人的心中当个透明人的痛苦。 可如今,他竟要连自己儿女的一点权利也要夺去。 李笙笙不欲与二人纠缠,刚才的眼泪收了个干净,起身冷冷道:“你们的家务事,自己断吧,我先走了。” 黎夫人怒不可遏,拉住李笙笙厉声道:“你别走!今日便分说个清楚!别以为你心里那点算盘我不知道,什么经商,都是假的!还不是想着回颜家,先抢这嫡长女的位置,再抢着做乐府令!” 李笙笙心情低落,任由她拉着自己摇晃,没有说话。 素月皱了皱眉,上前扯开了黎夫人,她本是个安静柔和的性子,却对黎夫人不客气道:“这位夫人,不是所有人都稀罕那些你自己觉得重要的东西的!放开我们娘子!” “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女使也对主人家蹬鼻子上脸了?!”黎夫人没想到一个女使还敢上来扯开自己,怒道。 李笙笙拦在素月前边:“她不是我女使,是我的姐妹!” 黎夫人嗤笑道:“你们这些经商之人,真是可笑。” “够了!”颜如朝怒道,他看着自己这位夫人又要闹起来,实在是有损他雅士的颜面,对雅阁中的下人们道:“你们先下去吧。” 李笙笙亦想走了,颜如朝却对她温言道:“笙儿,你先留下。” 李笙笙心道所幸今日和这个黎夫人说个清楚,免得她日后再来寻自己麻烦,便对素月道:“素月,你先出去等我吧,我一会儿就出来。” 素月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仍是听她的出去了。 颜如朝看只剩下了他们三人,直言道:“我今日便说清楚,我定是要让笙儿回颜家,给她应有的体面的。” 黎夫人仿佛不认识眼前人,质疑道:“应有的体面?什么是应有的体面?” 李笙笙冷冷对二人道:“我今日说清楚,我不会回颜家的,你们都不必担心。留着你们的乐府令和嫡长女吧,我不需要。”她又转头对颜如朝道:“但今日这曲子,还请颜先生写下来给我,若有其他,也请一并。” 颜如朝皱眉,喃喃道:“笙儿……” 黎夫人冷笑道:“表面上说不要,却又要什么曲子,还不是想要寻个缘由扒着颜家不放手?” 李笙笙情绪不好,亦是冷笑一声:“我还需要扒着?我说我不想要,是我大方,你该感恩戴德。若是我想要,你又能如何?于情于理,我本就是身份正当。你只想着自己多年在颜家辛苦,又何尝想过我漂泊在外,这些年所受的苦楚?” 黎夫人双目发红,怒声中带着:“苦楚?你可知这些年我所受的苦楚?你和你娘……” 李笙笙打断道:“那你若是受不了便和离!再不济也是同你丈夫讨要些该你的东西!他乐意到处宣扬我娘,与我们何干?!” 李笙笙同她吵了几句,心道这黎夫人也不是个明事理的人,同她说这些有何意思,皱眉道:“同明白人说明白话,同你说不清楚。” 说完她不顾颜如朝在后面喊她名字,自己走了出去。 李笙笙走到雪竹轩的门口,却发现只有自己的车马停在那里,车夫、素月以及自己带来的几个护院全都不见了踪影。四下寂静无声,只有风过林梢,细竹摇曳,哗哗作响。 她远远听见雪竹轩内仿佛远远传来车夫同其他人聊笑的声音,似乎是他们正在里面喝酒用饭。李笙笙想了想,应是颜如朝派人请他们去的。 她正想过去看看素月是不是也在那边,忽然,李笙笙后颈一痛,不知被谁击打了一下,晕了过去。 第84章 追妻 让你亲一口,没说一直亲! 李笙笙再醒来, 发现自己在一辆行进中的马车上。她的后颈传来一阵酸痛,打眼一看,素月正在自己的身旁一副酣睡的样子。 李笙笙伸手探了下她的鼻息, 气息平稳,应该是同她一般被人打晕了过去。她放了些心,开始观察周遭的环境, 寻思该如何逃脱。 “这两个小娘们到底哪个是素月?”李笙笙正思忖间, 忽听得外边的声音响起。 素月?她心中一惊,本以为对方的目标是自己, 却没想到竟是素月。 素月与她这样常年在外抛头露面的人不同,她所识之人十分有限, 能得罪谁,要把她掳走呢? 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不知道啊!这画像只能看出是个好样貌的女子,可这好巧不巧, 两个女子都是长得不错, 戴的首饰穿的衣服也都有些像。” 与他交谈的人道:“嗨,干脆全绑过去吧!到时候让她那相好看一眼,便知道到底是哪个了!反正跑不出这两人!” 李笙笙听闻恍然大悟, 原来这帮人最终想要之人是沈工师! 她心思电转, 瞬间懊悔不已, 明白了自己近日所行的漏洞之处。 她虽差了不少人保护沈工师和她那些要紧的样物样稿,却没有防备沈工师可能会自己从那楼中走出来离开, 而能让他如此做的, 便是威胁他紧要之人的性命。 这事情, 定是她的对手干的,只是李笙笙没想到对方竟能做到如此公然抢人。 但她其实也做了防备,却偏巧那颜如朝要来这劳什子的风雅清净之所, 还把她唤来的护院都请去用饭了,才恰巧让对方钻了空子。 李笙笙不得不在心中暗骂了一句真是一段孽缘。 她悄悄偷过车帘的缝隙看了看,此处是一片荒芜所在,但似乎不远处便是城镇,用中饭的时间还没过去,还能看见袅袅炊烟。 她又从后窗看了看,除了自己坐的这一辆,后面还跟着两辆马车,旁边还有几人坐在马上跟着,看起来人数众多,恐怕靠着机敏讨巧不得,难以脱身。 她看向素月,口中默念了一句素月对不住,取出自己一直随身带着的碧彤针,在她颈上睡穴又补扎了一下。 瞬间,素月的呼吸又变得更加悠长,仿佛进入了深眠状态。 李笙笙做完这些,假装害怕的颤抖之音,对外喊道:“这是哪里?谁在外面?” 车外之人听她醒了,冲她道:“老实点!我们只 拿人,不要你性命!可你若不听话,那可就难说了!” 李笙笙假装呜呜哭了起来,声音却于哽咽中透着清亮:“沈郎!沈郎快来救我!” 车外驾车的两人对看一眼,心道原来这醒来的丫头是素月。两人询问了骑着马的头目之后,便停下了车,想看看素月究竟是哪一个。 “吁——”驾车两人停了车,刷得一下拉开车帘,上下打量了下李笙笙,问道:“你就是素月?” “是”,李笙笙指了指昏睡中的素月,想显得更真实一些,假作哽咽道:“你们是不是想抓这位李掌柜,抓错了人啊?”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着外边的人。 这些人一个个穿着寻常城中男子衣衫,却带刀拿棒,面上隐隐带些凶相,看着不像是寻常城中雇来的打手,倒像是些真的山匪。 可说是山匪,似乎又不像藏匿山中风餐露宿的样子,行动之间亦颇有些章法。 李笙笙想让他们放了素月,故意高声道:“快放了我,我同这李掌柜在一起,她可是盛京的名人,他们发现李掌柜不见了,必定大动干戈四处搜捕,饶你们不得!” 这帮人虽则是些山匪,这些年也都在走些同官府、商贾勾结的路子,毕竟打家劫舍总是风餐露宿,有了上顿没下顿。 他们虽是不怕麻烦,但也不愿多惹麻烦。那上面的人交待只绑了素月便是,剩下的这小娘子不过是个添头顺便绑来的。 几个人听了李笙笙的话,才知道原来误抓的另一人颇有些麻烦背景,面面相觑。 忽有一人冲着骑马的小头目道:“头儿,咱们何必给自己找麻烦,干脆把那个睡着的扔在这儿吧!” 李笙笙想让素月逃脱,也想尽力护她安全,这荒郊野岭把她扔这里很是不妥,又道:“那不远处就是镇子!你们安生找个地方把我们二人放了,保我们的安全!若是把我们丢弃在这荒郊野岭,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也是要算到你们头上的!” 几个人皱了皱眉,心道难不成还要把人送到镇子上去?他们可没这个好心,也太过麻烦了些。 李笙笙心知他们不愿白走一趟,掏出张票据,是之前她一直备在身上的:“你们拿着这票据把我们送到附近的镇子上,用这票子能在镇子上的银庄换银钱一千两,左右也都是要走一趟,顺便送我们过去便是。” 那为首的一听有钱,自己入了山中确是不好再出来换了,如此按照李笙笙所说一举两得也是可以。 他从李笙笙手中一把夺过了那票据,唤了两个亲信道:“你们,用辆车,带上这小娘子,去到那银庄取钱,悄悄把她放那银庄门口便是。青天白日的,总能有人发现。” 李笙笙听闻他如此说,知道素月至少能安全了,心中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这帮人不会放了自己,却仍是假意哀求道:“各位好汉,那我怎么办?我给了你们这东西,求求你们把我也放了吧……” 那为首之人眼中却闪过一丝阴鸷的笑:“你?乖乖待着吧!” …… 竹安得了贺知煜的令,成日待在沈工师同其他工师一起制作样物的楼里百无聊赖。 他拿着一把做模具的木珠来回排列把玩,对沈工师道:“沈工师,我好生无聊。” 沈工师面色平静,收起了一封刚刚看过的信件,似把里面什么东西放回了信封推进了抽屉深处,却把信抽出放在了身上,对竹安道:“你这么成日盯着我,我都做不出东西了,既是无聊,你去做些旁的事情吧。” 竹安:“哦。”他想了想:“那我去旁边街上的茶楼吃些茶点再回来吧。” 沈工师忽然问道:“你早上是从李府过来的吗?今日……素月可说有何安排了吗?” 竹安:“我不是很清楚,但用早饭的时候看见她似是要出门的装扮。有何事吗?” 沈工师似只是随意问问,并没有继续细究:“哦。”又对竹安道:“随便问问,你去吧。” 竹安闻言出去了。沈工师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捏紧了手指。 他刚才收到的信中,上面正是写着素月被人绑走了,让他切勿告知旁人,要独自一人去到一约定之地,否则便要伤害素月。 信封里还附了两枚耳环,其中一枚正是素月常戴的。那山匪在李笙笙和素月昏迷之时,因分不清二人,索性从每人的耳上都取了一枚。 沈工师不敢赌素月的安危,他悄悄把写了地址的信件揣在了身上,决定谁都不说,自己去赴那信中之约。 他看竹安走了,自己亦是在楼门前做了简单的记档,便马上离开了小楼。 谁知他出了楼,刚走出去没多远,忽然竹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拦在了他的身前。 沈工师故作镇定:“竹安,你怎么来了?”他此地无银三百两道:“我出去买些东西。” 竹安是个机灵的,他觉得沈工师有些异常,心中暗觉不妥:“我刚在附近蹓跶了一下,恰巧看见你出来。沈工师,还是我帮你去买吧。” 沈工师拒绝道:“我要去买把刻刀,你不懂这些,挑不好。” 竹安:“那我陪你去。” 沈工师:“不必。” 竹安皱了皱眉,直白道:“侯爷说了,只要你待在那楼里就必定安全,除非你自己走出去。我不放心,你若一定要去,我必得陪你。” 沈工师有些急了:“你让开!” 两人争执间,贺知煜忽然过来了。 这日他得了闲空,因着不知李笙笙在何处,又离沈工师所在的这楼近,便想着来沈工师这边也看看样物制作的进度,再检查下防卫,毕竟这是李笙笙最关心的事情。 谁知他远远走过来,便看到竹安和沈工师似乎在路上争辩了起来,竹安拉住了沈工师,沈工师奋力一甩手,一页纸掉落在了地上。 “怎么了?”贺知煜帮沈工师捡起了信,问道。 沈工师见两个人都看着自己,那信也掉了出来,他本不擅说谎,忽然哀声道:“你们别拦我!素月,是素月被人抓走了!” 贺知煜与竹安俱是一惊。 沈工师讲清了原委,又给贺知煜看了那信。 贺知煜思忖片刻,道:“你别急,你也不会功夫,去了也是无用,反而难以逃脱了。想来此人的目的是让你过去,为其办事,素月此刻一定是安全的。我代你去,帮你把人救回来。” 沈工师满怀希冀看向他,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真的吗?她真的安全吗?” 他又有些犹疑:“可是如此做能行吗?” 竹安安慰道:“沈工师,你想想,这人定是要抓了你去办事的,素月其实不是他的目标,如今就伤害了,你怎能还听他的呀?” 贺知煜:“你不常出来,见过你的人想来不多,这事情的主谋也不可能亲自出来绑人,必定是依托些画像一类的东西。你我身材差异不大,我换了你的衣衫,用上同你一样的发冠,该至少能瞒到见到素月姑娘。这约定之时就快到了,你我先换了衣衫吧。” 竹安听贺知煜如此说很是焦急,他知道此去定是危险,可贺知煜又岂是听他劝阻的,一时之间也实在没什么好方法。 “竹安,”贺知煜对他道:“你带人想办法看看届时能不能远远跟上,万不可距离太 近,若是有被对方发现的可能,便立刻离开。” 竹安有些担忧地看着贺知煜,最终仍是没说什么,只郑重地点了点头。 贺知煜同沈工师悄悄换了衣衫,他到了约定的偏僻地点,先被人搜了身,又上了一辆马车,随后便被人蒙上了眼睛,以防他看见去时的路。 那马车在路上疾驰了许久,贺知煜约莫走了四五个时辰,他蒙着眼睛,只能感受到外面光线的变化。 初时外面还是天光明亮,渐渐便黯淡了下来,最后完全归于黑暗,却又忽然挤进眼中一丝若有似无的昏沉明光,该是点起了灯。 车中与他同行之人一语不发,只用一把刀一直架在他颈侧,以防他逃跑。 终于,像是已过去了漫长岁月,那马车终于完全停了下来。他被人带下车,在沉寂黑暗中走了许久,似是去到了一处厅堂之中,忽然眼前一亮。 他眼前的布条被人解开了。 “来,看看吧,我们也是没有诓你。”一人道:“安心为吴掌柜办事,你那相好和你都能安全。” 他看着面前这人所说的“相好”,睁大了眼睛。 那怯怯看着他,鬓发有些散乱,耳上只戴了一侧耳环,明明形容有些狼狈模样,眼神却明亮熠熠的人,明明不是素月,而是他的夫人,李笙笙。 厅堂主位的地方,一彪形汉子坐在披着白虎皮的座椅之上,似是这帮山匪的首领。他看见贺知煜一时有些微微失控的表情,横眉打了个结,一脸的横肉跟着抖动了几下。 “这人便是那什么沈工师?”他疑惑道:“倒像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看着挺冷淡。” “是,带着信来的,和画像对照过了,不会错。”他旁边站着的手下心里有些打鼓,其实画像也只能看出些衣服头饰这些完全一样,至于长相那毛笔画的他也看不太出像还是不像,但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肯定:“这人常年深居李记做工,不用与人打交道,是性子冷淡些。” “嗨呀,崔哥,这被咱们绑走的事儿,难道还有人愿意以身相替不成?那沈工师,咱们也没给他留报官的时间。再说了,盛京那帮脓包软蛋的官差,哪个能有这份挺身而出的胆量?”那手下圆道。 旁边一人看首领有些犹疑,想出个主意立功:“崔哥,咱们虽则不认识这两人,但他们不是一对么?这两人瞧着就都像是正经人,你让他们亲上一口,若是亲的好,便证明咱们抓对了!” 那叫做崔哥的觉得这主意虽则没个章法,却也可以一试。他挑眉看向贺知煜道:“听见了么?上去亲一口。” 贺知煜没想到这山匪竟出了如此荒唐主意。 他淡如冷山的面上似是无波无澜,内心却开始潮水般波动不息。他看向杏眼盈盈望向他的李笙笙,很是犹豫。 他不愿意再于李笙笙不乐意之时,如上次般亲吻对方。 虽则之前她没有反对他牵手,但那毕竟和亲吻意义不同。他还没有听她亲口说一句原谅他了,亦还没有得到她于此事的首肯。 那崔哥看他迟迟不动,皱眉道:“亲啊!” 李笙笙看贺知煜竟还在犹豫,心中很是焦急,她想起自己之前暗自下的决心“这次绝不主动,要由着他自己体悟”,如今这情形却是由不得他再体悟下去了。 她心道自己必定是前世欠了此人什么,面上却露出个云娇雨怯的笑,上前一步抬手揽住了贺知煜的脖颈,踮踮脚尖,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啄了一下,娇声抱怨道:“郎君,我好害怕,等你好久了。” “怎么看这男的有些不……情……行了行了!让你们亲一口,没说一直亲!” 那崔哥正准备说怎么这男的有些不情愿,就看到贺知煜伸手揽住了李笙笙的楚腰,低头连绵不绝地回吻了起来。 那行云流水的动作,眼中似只有对方般深情烧灼的眼神,以及仿佛失而复得般的拥抱,实在不似有半分作假。 第85章 追妻 缠绵不休。 李笙笙伸手悄悄拧了一把贺知煜, 他才把她放开。 她蹙了蹙眉,在只有他能察觉的范围内发狠瞪了他一眼。 她心道这人可真是的,刚才该主动时不主动, 后面该停下的时候却又不停下了,也不看看如今两人是什么处境。 贺知煜松开了她,却又紧紧握着她的手, 仿佛只消稍稍松开一点, 她便会如鹿入林,如鱼入海, 难觅踪迹。 “行了,把这两个人先关起来吧, 等着吴老板的意思,他有些忙,过两日才来。”那首领阴鸷的目光扫过二人:“他说要敬重些, 便挑个好点的厢房吧。” “崔哥, 是分开关还是关一起?”旁边的手下问道。 “分开吧。”那崔哥看到两人亲密的模样心里说不出的别扭,怎么自己夫人同他便没有这热乎劲儿? “一起。”贺知煜冷冷看向他道:“若不一起,便什么都别想从我这里得到。” 崔哥冷笑一声, 觉得有些可笑:“你落进了我手里, 还想讲条件?” 贺知煜目如冰刀, 直迎他而去,毫无畏惧之意:“我来这里, 本就是因着你们要挟了我的心上人, 我便是看着她才能安心!我虽只是个工匠, 却也不是个贪生怕死的,若还想让我做事,便听我的要求!” 那崔哥被他冰刀一样的眼神看得一凛, 他是曾有过刀尖舔血日子的人,分得清是真的野兽还是花猫扮虎。 他心知对方说的也是这么回事,何必于此争长短,毕竟吴老板还想要这工师做事。 崔哥没再辩驳,厉声下了命令:“给他们关一起,带下去!” 两人被带到了一处厢房,虽则是在山匪居住之地,房间朴实无华,但却也干净暖和。 “这可如何跑掉啊?”李笙笙看带他们来的人把门锁了便走了,蹙眉自言自语道。 贺知煜却忽然转向她,一把将她抵在墙上,李笙笙一时没反应过来,睁大一双清灵杏眼,轻轻“啊”了一声。 他离她很近,低沉磁音钻进她耳膜,他急切问道:“李笙笙,你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李笙笙知他是问刚才那个主动的吻。 “刚才情急……”李笙笙刚才做的时候胆大包天,此时却有些不敢看他熠熠的眼睛。她把头偏向一边,咬了咬下唇,小声说道。 “只是……情急?”贺知煜语气殷殷却又犹疑,仿佛着急知道答案,却又不敢知道答案。 李笙笙被他的声音挠得心里痒痒,她轻轻推了推他,却没有推动,声如蚊响:“哎呀,现在什么时候了,问这些有的没的问题。” 贺知煜却不依不饶:“便只是……情急吗?” 李笙笙回转过头,不再逃避,抬眸定定看向他,杏眸中似水柔情流淌不息。 他有些笨,但她不愿再让他伤心急切。 李笙笙没说话,只灼灼看了对方片刻,忽然,她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像要扑入他的怀中。 深夜烛光轻摇,两人的影子落在木头窗格上,重叠在了一起,仿若一人。 贺知煜却仍是不敢置信,他怔怔看着李笙笙:“夫人……这是何意呀?你告诉我,这是……是要同我在一起的意思吗?” 他非要让她亲口给他一个明明白白的答案:“我不明白,你告诉我……我有些笨,你说清楚一些。” 李笙笙抬头,认真看向他:“是,是要同你在一起的意思。” 说完,她轻轻依偎进他怀里,他衣上长久不变的淡淡幽兰松柏香气将她包裹。 李笙笙小声嗔怪道:“贺知煜,你怎么这么笨,什么都要人说这么清楚的。” 贺知煜紧紧揽住了她,那如瀑乌发蹭着他的下颌,心上人正在他怀中,不可思议道:“这……这便原谅我了吗?” 李笙笙把头埋进他的胸膛,轻轻蹭了蹭,她才惊觉自己亦是很想念这感觉。 她可以不靠任何人行万里路,但她仍是盼望能寻到一丝心意相通的 真情:“早便原谅了。” 她温柔笑了,如夜半醒来,借着皎皎月色恍然发觉花已绽开:“以后待我好些,不许再把我弄丢了。” 贺知煜却没有回答。 李笙笙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正觉奇怪怎么他也不应,却忽然感觉到仿佛有冰凉的液体滑进自己发间,滚落自己颈项,一滴又一滴。 她想抬头去看,那人却紧紧环抱着她,不愿让她抬头。 李笙笙没再坚持,朝那温热的胸膛贴得更紧了些,只柔声唤道:“煜郎,煜郎。” 过了良久,他松开了她。 她抬眼看去,刚才的眼泪仿佛只是自己的错觉,他满目柔情笑意,只有仍是微微发红的眼尾泄露了一丝秘密,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 “好了,我……”李笙笙正想说话,贺知煜的吻却忽然铺天盖地覆了过来。 她霎时住了嘴,呼吸微滞,有些慌乱,却乖顺地闭上了眼睛。李笙笙面前霎时黑暗一片,五感却更加分明。 那吻初时温柔克制,是斜风微雨催开渴望绽开的蔷薇,柔软落于她的唇上,轻轻扫过她的舌尖。 他小心翼翼,怕自己藏在那副清冷面具下贪嗔痴妄的真实样子吓到对方。 而后那吻渐渐变成强悍索求,经年苦闷的思念与蓬勃的爱意如春潮暗涌,化作唇舌间激烈的缠绵不休。 他不满足于浅尝辄止的触碰,他已经压抑了太久,想要的更多。他想要让她融进自己的骨血,亦要求她热烈回应自己,从此再不分离。 不过只是一个吻而已,李笙笙却感觉自己翻腾于情潮之中,无法思考,亦不想思考。幽香伴着他的体温交织成网,她的呼吸很乱,眼神亦变得迷离。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李笙笙终于轻轻推开了他,小声抱怨道:“怎么没完没了的。” 两个人静默坐了片刻,李笙笙有些羞涩,转移了话题:“这吴寒衣也太过大胆了些,竟然如此公开抢人吗?” “保不齐是有人在背后给他撑腰。那日我碰见宁王也在见些商户,估计是背后有何猫腻。”贺知煜柔情看着她,伸手理了理李笙笙有些纷乱的长发,道:“好在我来之前听沈工师说,之前那吴寒衣同他接触也并非本人,只是虽说是过几日才到,还是得尽快逃出去。” “嗯。”李笙笙思忖道:“旁的都还好说,若是他们发现在这里的人不是素月而是我,因着这影响更大,恐怕他们生了歹意也未可知,只怕更加危险。”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李笙笙渐渐有些困倦。 她捂嘴打了个哈欠,道:“我想睡觉了。”她说完才意识到这屋内只有一张床,瞬间又醒了一半。 贺知煜似乎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李笙笙瞧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暧昧不清,似饱含着某种潮湿的渴望,忽然红了脸。 她伸脚轻轻踢了贺知煜一下,蹙眉道:“你想什么呢。” 贺知煜却看着她笑了,轻轻拉了拉她的手:“晚上你睡床铺,我打地铺便好。” …… 那崔哥说吴寒衣过两日才到,贺知煜和李笙笙还道有些筹备逃离的时间,谁知第二天一大早,便有那崔哥的手下来喊二人:“吴老板到了!沈工师,快出来!” “什么?这就来了?”李笙笙有些震惊。那吴寒衣虽没见过沈工师,却是和她打过照面的。 “你先在这里,我去见见。”贺知煜低声对她道,又提高声音对外面的人说:“来了!” 那手下见他一个人出来,知道那吴老板主要也是抓他来做工的,也没有纠结李笙笙是否在场,锁了门便带他去了。 到了昨夜的厅堂之中,除了那坐在正中的崔首领,旁边还特意放了把椅子,似乎是显示对于来人的尊重。 那人约莫四十多岁的样子,眉眼之间显露出几分精明算计像,正是吴寒衣。 明明是吴寒衣勾结山匪,派人将贺知煜抓来,却客气笑道:“沈工师,我们终于见面了,久仰久仰!知道你被请了过来,我把手中的事情全推掉,也要来见你一见。” 贺知煜清俊眉目不动声色,却言语冷硬:“岂敢啊。吴老板,这见面的方式,还真是别出心裁。” 那吴寒衣却似浑然不察对方语气中的讽刺之意,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贺知煜冷冷道:“可我只是个小人物,可能做不了吴老板口中的‘大事’。” 吴寒衣知道他心中不忿,自己还是要让对方好生办事的,笑道:“沈工师以小见大,只要做好自己手中你所谓的小事,那于我便是大事了!” 忽然,堂上一同吴寒衣一起来的小伙计道:“这人……这人不是沈工师!” 吴寒衣看向他,倏地一惊:“你说什么?!”厅上众人亦皆是一愣。 那吴寒衣根本没考虑过抓错人的问题,毕竟这帮山匪惯常是做这些事的。 他来得急,把许多重要事情都托给了自己那左膀右臂的孟管家,那人也正是从前帮他劝沈工师加入自己的,他该是识得沈工师。 那崔哥听见这小伙计如此说,显然是对自己有所质疑,昨日任谁说抓错了人都可以,今日在吴老板面前却是不能够了,他挑了挑眉道 :“吴老板,这是何意呀?” 吴寒衣亦是皱了皱眉,同样不想当面质疑崔哥,对着那小伙计道:“什么意思?” 那小伙计只是有一次碰巧见过沈工师罢了,虽则自己觉得二人不是同一个,可如今堂上众人都盯着自己,他反而犯了怵,有些不敢确认:“我同孟管家见过沈工师一次,这人……这人看着好像……好像有些……” 贺知煜刚刚虽则也是心中一惊,但他久临沙场,面色仍是不改,看这小伙计也不甚确认,冷笑道:“那正好,既然不是,吴老板快些放了我和月儿。”说完,便转身走了。 “哎哎,慢着慢着,”吴寒衣赶忙笑着拦道:“沈工师莫怪,这小子不懂礼数罢了,咱们慢慢聊。” “我也不想同你废话。”贺知煜面色如常:“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既抓了月儿,只要保我们安全,我自会给你办。那复选的样稿太多,我不便带过来,却都在我脑子里了,我今日便开始画给你。” 他似是真的在考虑如何能够快些做完脱身:“那复选的日子说着也快到了,我把所需的珠玉材料清单也列出来。另外,我自己一人可做不完,你该是寻十余个工师同我一起。早点做完,你也早点放了我和月儿。” “沈工师豪爽!”吴寒衣笑道:“所需之物我均有筹备,只要你列出来该是能于这一两日内送到。沈工师放心,事成之后,我必不会亏待你。” “大可不必。”贺知煜语气淡淡:“那我先回去了,月儿一个人待着害怕。”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 吴寒衣看着他的背影,刚才还满是笑意的眼睛里忽然燃起了些防备,刚才那小伙计的话,到底在他心中留了些痕迹。 …… 贺知煜回到了那关着李笙笙的住所,悄声道:“吴寒衣来了,今日他有个伙计似是见过沈工师,说我不是。虽蒙混了过去,但我觉得他未必全信,还是要抓紧逃出去。” 李笙笙点了点头:“咱们今日摸一摸他们的防备情况,然后便寻机逃出去。” 贺知煜揽住李笙笙,在她唇上轻吻了一下,轻声问:“怕不怕?” 李笙笙觉得这人怎么越发粘糊,故意道:“怕!你好生保护我!” 贺知煜轻轻笑了笑,深湖幽静的眼中忽然漾起层层柔波:“必是得逃出去。还有好日子等着我呢。” 第86章 追妻 你冻死了,我回头嫁谁去?…… 不多时, 有山匪给贺知煜送来了图纸和相应物品,又把二人带到一处像是个做工房间的地方,光线明亮, 中间临时铺了平整长桌,让他可以着手开始画样稿了。 贺知煜在沈工师那楼中待过一段日子,对他做工的基本流程还是知道的, 再加上李笙笙在旁对于真实样稿的记忆和指点, 他开始像模像样想画三两页像样的样稿出来,以免对方心中疑虑过深。 虽不可能完全还原, 但也力求先模仿上几分,先蒙混两天。 他装模做样地画了一日, 把外头盯着的伙计看得哈欠连连,他悄悄观察,似有人隐隐来巡视, 看他确实做得认真, 便又走了。 到了黄昏,那伙计又带着贺知煜和李笙笙回去厢房之中。 贺知煜暗中观察这里的地形,该是个在山顶上建的寨子, 寨子很大, 冷风呼啸, 里面人却有些稀稀落落,许是有些在外办事没有回来。 夜里, 门外的守卫仍是有些严。贺知煜记录着他们轮值换岗的时辰, 又开始暗自筹备逃离所用之物。 山间太冷 , 又有野兽,他们需要衣衫和取火之物,还需要些防身的利器。 他身上的东西来时被摸了个干净, 好在这些人都当李笙笙是个弱的,没有对她搜身,她身上还有些银钱和碧彤针。 晚上,贺知煜喊着太冷,又让他们给添了不少衣衫。那守卫来来回回拿烦了,索性丢给他两套厚重棉衣,倒是正合了两人的心意。 翌日,李笙笙怕自己被发现没出去,贺知煜又在画图样的屋子里,悄悄存了些趁手的工具,一把狭长的刻刀,趁着出来放风从隔壁小厨房偷来的火石,他也在屋中好好备于一处了。 那吴寒衣动作也快,也已经按着他列的清单送过来不少制样物的珠宝过来。贺知煜细细挨个看过,仿佛在做挑选,直把偶尔进来巡查的伙计看得眼睛都直了。 到了这日夜间,两人已摸清楚了一切,只待后半夜守卫松懈之时,便逃出去。 到了换防之时,那新过来当值的守卫道:“前半夜有何事吗?” “没有。”守卫打了个哈欠,心不在焉道。 入了冬以后,山里温度极低,那新来的守卫抱怨道:“这么冷的天,这俩相好的在里面睡得香甜,却要老子来当值。能有什么事?” 先前的守卫又打了个哈欠,困眼迷离:“反正我是值完了,又冷又困,回去睡了。”说完,他便走了。 那后来的守卫嘴里又嘟嘟囔囔咒骂了几句,他靠在门前的柱子上,想要眯上片刻,忽然听到门内传来声音:“门外的大哥,开门呐!” 他皱了皱眉,没好气地问:“干嘛?怎么老子一来就有事?” 贺知煜在里面不好意思道:“门外的大哥,我想出去方便一下。晚饭多喝了些汤。” 守卫:“事多的很,前半夜你干嘛了,现在喊老子!” 贺知煜却从门缝中塞出一张银票:“大哥行行好,如此深夜,麻烦你了。” 那人看他塞了银票出来,心里的气解了几分。他心知屋里的人也不是普通犯人,否则也不是被关在这里了,这门还是得开。 他很是困倦,骂骂咧咧打开了锁,在开锁的瞬间不甚清明的脑子忽然闪过一线金光,仿佛提醒着他危险降临。 可贺知煜却没有犹疑,猛得一把推开了门。 那人看他动作,恍然明白自己闯了大祸,可他刚张了张嘴,忽然颈上一痛,连声音都没有发出一声,便悄然倒下了。 “晕了,”贺知煜把那人拖回了屋子,悄声对李笙笙道:“咱们走。” “好。”李笙笙已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穿上了厚厚的棉衣,轻声笑道:“我准备好了。” 贺知煜亦换了衣衫,两人悄悄潜出了屋子。 他道:“我白日在那画样稿的屋子放了刻刀和火石,咱们去取来。” 两人借着月色,行于暗夜,周遭万籁俱寂,这夜连风都没有,只朗月疏星挂于夜空。 到了地点,李笙笙在外面等着,贺知煜溜进去拿了东西,片刻便出来了。 “这个给你。”贺知煜丢给她一个巴掌大的小布袋。 “这是什么?”李笙笙轻声问道,她打开了布袋,里面竟是琳琅满目的珠宝,她惊奇道:“贺知煜,你可以啊,这一袋子珠宝,虽看着不多,很是值钱了。你可真是会挑的。” 贺知煜拉着她的手,往白日看好的寨门方向走:“毕竟在沈工师那里看了那么久。我想着,那吴寒衣如此做,非得让他放放血不行,咱们拿走他些材料,也让他缺些东西,回头就算是能补上,既费时间,也费银钱。” 两人躲躲藏藏,一路十分注意,就快要走到寨子门口了。 贺知煜打眼一看,那寨子门口只站了四个守卫,他该还是能应付得了的,转头轻声对李笙笙道:“待会儿……” 谁知好巧不巧,就在此时,二人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伴着明明火光,和一声音高喊道:“那两个人跑了!快关了寨子的门,快!” 贺知煜和李笙笙偏巧走到一片空地,此时一下子便暴露无余。 山匪个个拿着火把,瞬间发现了此二人,把两人团团围住,形成了一个圆圈。 那叫做崔哥的,以及吴寒衣都在,旁边还站了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人,是那个吴寒衣手下得力助手叫做孟管家的。 因着吴寒衣对贺知煜起了疑心,虽生意上事多,仍是差人送了信,让孟管家日夜兼程赶过来了,那孟管家一来,便给吴寒衣带来了一个他亦是刚刚听闻不好的消息——传闻李笙笙也丢了。 是故虽是夜半,吴寒衣仍是来巡查二人是否逃离了,恰巧追个正着。 孟管家看向贺知煜,确定道:“这人不是沈工师!” 吴寒衣也早已明白了过来,在他面前的这女子,岂不就是自己曾邀请入伙没有同意,现如今是自己最想利用也最想打败的李记的拥有者,他看着她道:“李掌柜。” 李笙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吴寒衣却厚颜道:“李掌柜如今是盛京名人了,我本不愿招惹你,不过借你个工师用用。却不想你如此小气,还要亲自来这一趟。” 李笙笙冷笑:“我这不是,对吴老板的需求,重视嘛。” 吴寒衣:“可我听说,如今盛京闹得满城风雨,都说你丢了。如此,我却也不敢放你回去了。你乖乖待在这里,一直等到皇商复选结束,我再送你回去,保你安全。” 借着火光,李笙笙看到他眼中闪过阴厉光芒。 吴寒衣继续道:“可你若是想离开,呵呵,那我为了防着你回去不乱说,也为了能选上这皇商,可就保不了你安全了。再者说,莫说你逃不出去,便是逃出去了,外面荒郊野岭,野兽横行,又是冬天,这山中可不比京中,只怕你一个小女子吃不消。” 李笙笙没回答,却看向贺知煜,与他深深对望一眼,贺知煜读懂了她眼中行动的信号。 忽然,她像想通了一般,她嫣然一笑,轻轻伸出一双纤细霜雪皓腕,语气轻柔:“吴老板,那看来我只能认栽喽,来吧,绑了我。” 一个伙计听闻她如此说,拿着绳索便上前了。 电光火石间,李笙笙抬手射出一枚碧彤针,那伙计睡穴上中了一针,忽然便要倒下去,众人看这场景,俱是一愣。 然而变故仍没有结束。 贺知煜一个闪身,趁着吴寒衣一瞬的怔愣,上前制住了他。他霎时抽出了刚刚藏于靴中的刻刀,逼于吴寒衣的颈项,又拖他一起退回了李笙笙的身边。 一切都发生于须臾之间。 “擒贼先擒王,你站得离我们太近了些。”李笙笙笑了笑。 “好俊的身手!”那叫做崔哥的心中暗暗感慨,他身为山匪头目横行山野,也颇有些拳脚功夫,可他却自认做不到此般行云流水般敏捷。 他压根没有想到,这旁边假扮沈工师的青年,竟还真是个人物,也不知是何身份。 “让我们离开。”贺知煜冷静的声音是这寒夜的冰,于空寂中响起。他挟持着吴寒衣,目光冷冷扫过众人:“不然我就杀了他。” 那吴寒衣也是个骨头硬的,虽被贺知煜制住,仍是高声道:“哪里来的竖子,敢说此大话?现在放了我,我还可以考虑日后不对付你。盛京黑白两 道都有我……啊!啊啊!!” 吴寒衣的话还没说完,却惨叫起来:“啊!!” 李笙笙转身,才看见刻刀已斜插在了吴寒衣颈下。贺知煜用刀精准,再偏寸余便要送了他的性命。 鲜血迸出在刀柄之上,又汩汩暗流于衣下,吴寒衣华贵的金银丝线锦炮上暗色血迹迅速扩大开来,冷月与火光下显得阴诡森森。 “吴老板,我不想杀你,给我们两匹马和火把,让我们离开。”贺知煜又道。 颈上疼痛万分,可那人狠厉冷酷的身手才更让他畏惧,吴寒衣不再嘴硬,喊道:“让他走!给他马!” 那崔哥眉头拧成了疙瘩,却也不敢枉送了吴老板的性命:“照他说的办。” 贺知煜挑了马,伸手打晕了吴寒衣,拖着他上了马,又让李笙笙乘了一匹。他回头对那崔哥道:“一刻时间过后,你们顺着这条山道去寻他。” 说完,三人出了门,消失在了山路上。过了一会儿,贺知煜如约丢下了吴寒衣,又带着李笙笙走了许久。 两人灭了火把,只借着月光前行,夜里极冷,只听见野兽隐隐在冬林间低嚎。 “太危险了,咱们也识不得路,走到这里他们也是追不上了,咱们还是找个山洞先避一避,天亮了再赶路。”贺知煜对李笙笙道。 李笙笙鼻尖冻得发红,点点头:“嗯。” 两人特意寻了个异形山洞,那山洞形成的有些巧妙,洞口曲折,恰能让外面的寒风无法长驱直入,又能隐蔽住内里火光。 贺知煜拣了些干柴,用备好的取火石取了火。 李笙笙虽穿着厚棉衣,仍是冻得瑟瑟,她本就怕冷,此时蜷缩成一团,离那火极近,似恨不得扑进火光之中。 贺知煜脱了外面的衣衫,递给她,道:“瞧你冷的,再穿件。” 李笙笙白了他一眼:“你就不冷?冻死了,我回头嫁谁去?穿回去。” 贺知煜听她如此言语,甜蜜的涟漪在心里层层叠叠,他笑了笑:“没事,又不是全脱了去,一件外衣而已,你披上。” 李笙笙不接那衣衫,蹙着柳眉看向他,忽然站起身,伸脚轻轻踢了他一下,似有些生气,嗔道:“快些穿回去。” 贺知煜却又低头笑了。 李笙笙:“你笑什么?成日奇奇怪怪的。” 他看向李笙笙,眸中映着火光与她:“从前,好像想要的,是如这般的生气。” 第87章 追妻 她眼中的心疼又加重几分。 李笙笙奇怪道:“生什么气呀?” 贺知煜静静看着她, 只是笑了笑:“没什么。” 他紧紧挨着李笙笙坐下,揽过她道:“既是不肯披上这衣衫,那离得近些, 也暖和点。” 李笙笙没有反对,任他揽着自己的肩膀。她转头看向贺知煜,那人挨得自己很近, 好看的眼眸就在咫尺之间, 面上的柔情替代了一贯的清冷,他亦是专注看着自己, 像在一遍遍描摹她的轮廓。 似乎从前也很少有如此距离端详彼此的机会。 李笙笙有许多话想问,比如这几年他到底是如何过的, 比如为何如此晚才来找自己,比如究竟是何时才发觉自己很是重要,比如是否动过娶继妻的念头以及有没有过什么行动。 虽则她早在心里拼拼凑凑出了一个故事, 虽则他亦是把有些事情暗藏在了如今的态度里, 但她仍想完完整整确认一遍。 可她在他凝光注视下,又忽然什么都问不出。 火焰烧得噼里啪啦作响,照得山洞之中明亮又通红, 亦似欢跳进他的眼中熠熠闪动。 李笙笙有些不好意思, 转回过头, 伸出手烤火,没话找话道:“身上是暖和些了, 手却仍是冷。” 贺知煜拉过她的手握紧。许是常年练武的原因, 他虽穿得并不比李笙笙多, 手却比她热上许多。 那掌上的温热向她指尖传递,他道:“给你暖暖。”他初时只是握着她的手,可犹嫌不够, 渐渐又拉到自己胸口,藏进了里衣之中。 虽是隔着厚厚衣料,李笙笙仍是有些羞涩,往外抽手,小声道:“不用了。” 贺知煜看着她,低音响在她耳侧:“同自己夫君客气什么?” 李笙笙嗤笑了一声:“什么夫君?哪儿来的夫君?” 贺知煜勾起唇角:“刚才可说要嫁我来着,我都听到了,你可抵赖不得。”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忽然,外面传来一声野狼的呼号,似乎就在不远之处。 李笙笙有些害怕:“这声音听得好近。” 贺知煜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李笙笙点点头:“咱们马就在门口树上拴着,这咬了马也便罢了,恐怕会发现我们,蹿进来。” 贺知煜倾身抱了一下李笙笙,站起了身:“等着我,先把这火熄了,以免把狼引过来。” 李笙笙神色有些担忧:“你小心些。” 贺知煜冲她笑了笑,便出去了。 他压低步子悄然走到洞口,先未现身,只借着月色探出半边脸,谨慎向外望去。 冷月下,贺知煜看见了不远处一双泛着杀意的眼睛。 是狼。 那狼静静伫立了片刻,望向马的方向,忽然抬头嚎叫了一声:“嗷——”。 紧接着,数十头狼从后面的林中踏着枯枝碎叶走了出来,眼中冒着森森绿光,于空寂的山野间幽幽亮起,犹如夺人魂魄的鬼魅。 两匹马感受到了危险的逼近,口中发出短促的低鸣,脚下哒哒原地踏着焦急的步子,却被绳索捆缚于树上,动弹不得。 贺知煜不由屏住了呼吸,心亦是砰砰地跳了起来。 他从身上摸出那把刻刀,弓着身子悄步慢步走近了捆着马上缰绳的树边,借着树影与枝干藏身,快速割断了绳子。 做完之后,贺知煜从地上摸了两枚石子,隔空冲马臀上嗖嗖两下打了过去。 两匹马均被击中,吃痛受了惊吓,抬起前蹄高声嘶鸣了起来,于暗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是同狼群的宣战,数双鬼火一样的黄绿眼睛腾的明亮了起来,阴诡森森。 那马嘶鸣之后,全都一跃向外冲去,把逐渐围上来的狼群一下冲散了大半。 那狼群亦是被吓了一跳,看守候已久的猎物竟然飞驰而去,不待反应便嗷呜嗷呜地追了上去,在月下划出一团团流畅的灰影。 贺知煜见狼群跑远,稍稍放了些心,他悄步退了回去。山洞中漆黑一片,贺知煜唤道:“夫人!” “这儿,”李笙笙应道:“我听着那声音远去了,我先点上火把吧。” 说着,她敲了几下手中的引火石,飞起些火花,“嚓”得一声引燃了手中火把。 借着火光,李笙笙恍然看见一条暗影就在自己身前不远的地方,与此同时,那暗影腾的一下跃起,直冲自己而来! 李笙笙惊呼道:“啊!” 饶是贺知煜一贯反应神速,此刻也已是有些来不及,他一个箭步上前,挡在了李笙笙的身前。千钧一发之际,只见眼前一花,他微一偏头,那东西的獠牙偏了少许,但仍是顷刻间便咬住了他脖颈与肩膀相连之处。 饶是他穿着厚重衣衫,那惊人的咬合力仍是震得他肩膀痛楚万分,半边尖牙翻开了他裸露在外的颈上皮肉,几乎就要咬透骨骼。另外半边亦是穿透了棉衣,翻出了里面雪白的棉花絮。 若不是刚偏头了少许,只怕那獠牙此时已咬断了他的脖颈。 两人甚至都没看清那东西是什么。 与此同时,贺知煜手中的刻刀亦是发狠捅在了那东西的肚皮上,从胸至腹,堪堪割开一道长线,霎时它便血肉模糊。 霎时间,那东西吃痛,兽口微松稍许。 贺知煜抓住机会,不顾颈上痛楚,左手揪着它的皮毛从自己颈上拉开向后一甩,右手又猛的发动,一刀又一刀冲它的身上而去。 李笙笙怔愣了片刻,又马上反应了过来,她亦是掏出自己的碧彤针,冲那东西的眼睛上猛得扎去。 那东西呜呜地发出断断续续地声响,身上脸上血流如注,眼 中黄绿的光渐渐熄灭了,挣扎的四肢亦是停止了扑腾。 此时两人才借着丢下的火把看清,是一头狼。应当是刚才那群狼中的,不知为什么没有跟着狼群一起离开。 “你怎么样了?”李笙笙慌忙凑近,想看一看贺知煜的伤口。 “没事。”贺知煜摸了摸颈项,已不如刚才那瞬间的痛楚,却也已是血色一片:“该是没有咬到骨骼。” 李笙笙重新燃了火堆,以便看得清楚些。 “让我看看!”她愤然命令道:“永远都是那么几句,什么都说没事。刚才若是再偏上少许,整个咬上你脖子,可如何是好?” 说完,她看着他血流未止的脖颈,伸手剥开他浸了血的衣服,一副很是心疼的样子。又把一件衣衫撕成了布条,开始小心翼翼地给他包扎。 处理到一处敏感之处,贺知煜吃痛,轻声“嘶”了一口气,他看见李笙笙眼中的心疼似又加重了几分。 他一直默默无言,此刻忽然福至心灵,忽然想起竹安的话“该卖惨时可以卖”,看向李笙笙,试探说道:“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从前比这凶险的场景多了。” 他偷偷瞧着李笙笙的面色,她似乎蹙了蹙眉,手下的动作亦是一僵,接着又继续了包扎的动作。 贺知煜心中一喜,继续道:“上次同金人作战的时候,我中了一箭,只差寸余便射中心脏了。还有一次,那刀擦着我的发边就过去了,我刚以为躲过一劫,结果后背还有一人一刀砍了上来,还好旁边的副将一剑捅穿了那人,没让我伤得太厉害。”他耍宝一样继续往外倒豆子:“还有那次,那次有刺客去刺杀萧明征的时候,我挡在前面……” 李笙笙止不住得跟着他的语言想象些可怕画面,她终是受不了了,彻底停了手中动作,愤愤道:“你管他做什么?他算什么?!” 贺知煜住了口,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李笙笙。她面上已是一片十分明显的心疼之色,可比他想的还要夸张,火光跳动中,他看见她眼里竟泛起了一层潋滟水光。 贺知煜蓦得惊了,没想到自己这些话冲击力竟如此强,他不忍心了,于心中暗骂自己该死,一把拉过李笙笙揽进了怀中。 “诓你的,没有那么夸张,想让你心疼来着。”他喃喃安慰道。 她却依偎在他怀里,一句话也未说。过了片刻,李笙笙又为他继续包扎了起来。 因着血腥气重,两人担心引来狼群去而复返,又收了东西,快速换了个隐蔽山洞,一直挨到了天亮,才出来行走。 没有了马匹,两人只能步行,山路崎岖,却也一直在向着盛京城中的方向。 就这么走了半日,终于走到了一处还算宽阔平整的路,贺知煜看了片刻,忽然道:“这段路我来过,上次去南洲回来的时候,有经过这里。咱们顺着这路走,没准还能碰上些商队。” 李笙笙却很是关心他的伤口情况:“你那伤口如何了?走了半日了,没有崩开吧。” 贺知煜:“夫人包扎的好,一点事情都没有。” 李笙笙不甚相信地看着他。 贺知煜笑了笑:“真没有。” 李笙笙这才放下了心。两人沿着这道走了许久,忽然一列商队从远处道上而来,看起来声势甚是庞大,马蹄声车轮声混杂一片,似有数匹马车,有的是坐人的车舆,有的拉着货物。 两人不知是否是敌人,躲在树丛中看了片刻,贺知煜忽然道:“该是从南洲过来的商队,里面有两个护卫是我上次雇佣过的。” 他转身对李笙笙说:“夫人先等片刻,我前去探探。” 贺知煜从树丛中走出上去攀谈,那两人认出了他,记得是上次舍得给大价钱又客气的京中官员,皆是热情同他打了招呼,又把他介绍给了商队的头领。 他们确实是从南洲出发来的,此次除了送货之外,亦是带了不少南洲特产,打算去远地售卖。 贺知煜说自己是同友人出来游玩打猎,在山中迷了路。他询问可否搭乘一段到盛京城中,几人欣然同意,还给他腾了两个车舆中的位置。 “还有一事,还请诸位朋友帮知煜隐瞒。”贺知煜道。 那头领知晓了他的身份,客气道:“贺大人不必客气,请讲。” 贺知煜:“知煜此次出来,是为着办些朝中事情,还请各位不要同任何人提起见到我之事。” 头领笑道:“一定。” 一切准备妥当,贺知煜喊了李笙笙出来,两人上了车。谁知刚走了片刻,便遇到了数个拦在路当中的人。 “巡查!停车!” 贺知煜心道难道是山路上还有官兵,怎么之前走这路时未见。他悄悄从窗帘缝隙看了一眼,发现那巡查的竟是山匪,有三四个他之前在寨子中见过。 这些人一个个面上凶神恶煞,全都带着长刀,似是在搜捕什么人。 贺知煜对着李笙笙悄悄比了个“嘘”的口型,握紧了李笙笙的手,又摸出了刻刀。 “你们干什么的?”一个独眼山匪问那为首的领队。 “哼,”那领队也不是个好惹的,停了车队,从鼻子中哼出一声:“我们是南洲来的商队,这条路,本就是同你们约好的特定之路,每年都要同你们交上千两才保我们通行无阻。怎么,这下半年的通行费六月才交过,如今崔哥便又缺钱了?” 那独眼山匪怒道:“怎么跟老子说话呢?还敢提我们崔哥?!” 旁有另一山匪劝解道:“哎,那领队说的也没错,你别坏了崔哥的规矩。” 独眼山匪却有些不依不饶,狞笑道:“这后面的车马这么多,里面没有窝藏着什么人吧?”说着便用刀挑开了最前边马车的车帘,里面坐着几个陪同一起的女眷,皆是“啊”得惊叫起来。 商队首领冷冷道:“阁下若是不信可以随意检查,”他看向那独眼山匪:“只是,若是什么都没查出来,我们也不是好惹的。崔哥如此做,可别怪两边撕破了脸面!”他说完,商队中的诸人亦是都抽出了刀,一片嘶嘶的金属之声。 “好说好说,”刚才劝解的山匪赔笑道:“误会,都是误会。”他转脸对独眼山匪皱了皱眉:“咱们去别处寻吧,找不到人不要紧,莫坏了崔哥的规矩。” 几人走了,贺知煜在帘缝中看得真切,放下了些心。 忽然,他听得有一人道:“得亏此次带了不少人,不然还真不能招惹这帮亡命徒。” 旁边人亦是说:“是啊,此次带的珍珠甚多,还有那罕见的珠王亦是在列。本来秦老板囤货居奇,不肯卖的,若不是他生意遭了变故,才是舍不得拿出来。咱们得好生护着,也帮他卖个好价。” 第88章 追妻 竹安,回头好好给我讲讲…… 贺知煜听见两人言语倏然一惊, 掀开车帘问道:“请问,刚刚所说的珠王,能让我看下吗?” 两人对视一眼道, 其中一人说道:“敢问公子是何用处?此物因为十分贵重,与普通的珍珠又是娇贵之物,不便直接拿出。但若是公子想要买下, 那自然是可以一看的, 也不拘着一定看了就买下,不过也得循着我们的规矩, 先验过了所备银钱才才行。否则人人都想看,我们也是难做, 还望公子谅解。” 贺知煜:“如今我身上没什么银钱,却也有些珠宝,还行诸位行个方便。” 那刚说话的人:“也是可以的。不过是为了证明确有购买的实力罢了。” 李笙笙听见两人对话, 看向贺知煜, 有些不解:“这是要看什么?珠王?”说着她把身上那一袋从吴寒衣那里拿来的珠宝递给了贺知煜。 贺知煜把一袋珠宝递给两人,两人验过了,告知贺知煜已足可相抵, 便去取了那珠王过来。 两人拿来一只黑漆绘彩花木匣, 贺知煜打开盒子精巧的黄金锁扣, 里面铺了厚厚的丝绸,珠王在正中静静躺着, 是他从未见过的硕大尺寸, 更难得的是珠面光滑无瑕, 泛着温润华光,明如圆月,透似清湖。 一人说道:“这品质绝对难得。近几年都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便是当年进贡的也没有此般大小的。本是那秦家老板做这生意多年,自己收藏留个念想的,可他如今急需用钱,只能割爱了。公子乃是会长和首领的朋友,我们断然也不敢相骗的。” 李笙笙做了几年珠玉首饰的生意了,还没见过如此大的南洲珠,惊叹道:“这东西真是难得一见啊!要得的。” 贺知煜听她如此说,把那袋珠宝递给了二人:“两位兄弟都是行家,看看用这珠宝抵了可否?” 那二人接过,便去核算了。 李笙笙对贺知煜道:“你这也真是运气啊,这几年我都没见过这样好的。拿回去给沈工师瞧瞧能不能用在此次皇商选拔的样物制作上,或者做个什么镇店之宝出来吧。” 贺知煜听她不是为着选拔就是为着售卖,无奈蹙眉道:“这是要送你的,让你自己戴的。” 李笙笙看向他:“我?又不是什么公主、太后,如此贵重的东西,有些用不到,放在店中镇镇场子还是要得的。” 贺知煜:“戴着好看便是了,公主太后算什么。” 李笙笙笑了笑,可又想了新主意:“可这东西很是难得,还是得发挥些价值。要不我送给小姨吧,她可是贵妃,虽从前托宁乐送过她些珠玉,可我觉得仍是不够华美贵重。” 贺知煜不忍她转送旁人,不满道:“我送你的,你珍惜些!”他又小声抗议:“你那个冠玉,自己如此珍重。换了我给 你的,怎么非要用在旁的地方。” “冠玉也是花了不少银钱买的,自然是珍重。”李笙笙自然道,却又忽然想起自己似乎有日子没想起那冠玉了。 她嘴上却抱怨道:“说什么让我珍惜,你那发大水一样到处给,人人皆有的南洲珠串谁稀罕。” 贺知煜自知理亏,轻声哄道:“以后不会了,这珠王不就是给你的?只此一个,只给夫人一人。”他又问道:“上次那珠串重新穿好了没有?正巧那这颗最大的串在中间。” 李笙笙其实早已细心重新穿好,妥贴放了起来,还需重新拆了再装一次,她只是笑道:“好吧,那我勉为其难收下了。” 核算账目的两人回来了,还叫了首领做见证,把袋子还给了贺知煜,细细列了名目。那珠王也果真是名贵,袋子里面已然几乎是空了。 又走了半日,贺知煜听惯了敌军行动的耳朵十分敏感,于空气中捕捉到了又一阵隐隐的马蹄声,心中机警起来。 果然,片刻过后,一队马车疾驰了过来。他向外一看,带头之人竟是竹安。 竹安之前听贺知煜的吩咐远远跟着,但因路途越走越偏,不敢离得太近反而坏了侯爷的事情,渐渐便跟丢了,只能循着这一带摸索着带人找。 贺知煜喊停了马车,掀了帘子喊道:“竹安!” 竹安听见声音,面上一喜:“侯爷!” 李笙笙见了竹安,问道:“素月没事吧?” 竹安一看李笙笙也在此,更是放下了心:“没事!早已安全回来了,一直惦念着少夫人你呢。” 李笙笙:“我听那吴寒衣说,我失踪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 竹安:“主要是因为那位叫做颜先生的吧,因着少夫人你是去赴他的宴才丢了,车夫和护院用完饭,不见了你的影子,他便也知道了。听说那颜先生大发雷霆,四处寻你。” 贺知煜:“之前送了消息给使团那边吧?没什么要紧事吧?” 竹安:“没有,都是些寻常事情,这也没过上三两日。” 贺知煜下了车,又自然扶了下李笙笙。 竹安看着两人手牵着手,满脸真诚笑意:“侯爷和少夫人这是和好了吗?真是因祸得福,竹安看着心里也高兴。” 竹安又对李笙笙道:“少夫人,其实你不知道,侯爷这几年有多思念你,就他刚知道你死讯那会儿,当时就吐血……” 那首领和几个相识见到贺知煜的朋友来了,也过来想打个招呼,恰听见了这话,有些尴尬,纷纷转过了头,假作在聊天。 贺知煜瞪了竹安一眼,打断道:“竹安!到处都是人!你少说些。” 李笙笙惊奇万分:“吐……血?”她转头看向贺知煜:“贺知煜,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真有此事?” 贺知煜十分尴尬,没有说话,悄悄捏了捏李笙笙的手,冲她示意这里人多,好多双眼睛偷偷看着呢。 李笙笙笑了,悄声对竹安道:“竹安,回头好好给我讲讲啊!” 几人拜别了南洲商队,回到了盛京城中,贺知煜担心使团那边有何事情,看到李笙笙安全回了家,便走了。 李笙笙刚走进李府,便听到一个焦急的声音:“还没有消息吗?这可如何是好,再多纠集些人出去吧!” “回来了!”李笙笙自己说道,冲那人嫣然一笑。 那人倏地惊了,不敢置信地转过了头:“笙笙姐!”是阿染。 “你可回来了!”阿染的声调已然带了哭腔,眼圈霎时红了,他看着李笙笙,面上混杂着生气与担忧:“你倒是做了好人了!我都快担心死了!” 两人正说着,恰巧素月也是一脸忧色的从门外进来了,看见李笙笙眼中光芒瞬间被点亮了。她什么都没说,上前便抱住了李笙笙,又已然抽泣了起来。 李笙笙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好了,我这不就回来了。” 说完,她又吩咐无关的人都下去了。 阿染见人都走了,面上又浮起了狠厉神色:“到底是谁干的,是不是那个吴寒衣?” 李笙笙点点头,又道:“你别冲动啊。” 阿染气愤道:“之前笙笙姐同我说,说他家大业大,让我随意糊弄两下,断了和他的联系,免得伤到己身。我听你的话,便也没再深想法子对付他。如今他竟如此做!可见对付这种人,便是不能存太多善念,还当咱们真的好欺负了!” 李笙笙看向他:“是,咱们不能让他欺负了,但还是走些正当法子,直接报官吧。” 阿染面上愤愤然,却也只是顺从李笙笙道:“好,笙笙姐先去换些衣衫吧,待会儿我同你去。” 他又有些气闷:“若是那官府不当一回事,给咱们办不下实事,你可别再拦我对付他!” 李笙笙看着他少年气盛的样子,嗤笑了一声,让他先走了,而后拉着素月一起回了屋子。 她见素月一副神色低落的样子,眼睛亦是通红,许是她没在的这两日已是哭过不少,对她道:“我的好素月,我都回来了,你高兴些。” 素月:“我都知道了,那人本是为了绑我走的,定是你想了法子顶替了我。” 李笙笙看向她,认真道:“素月,这是我欠你的。从前在侯府的时候,我没有保护好你。如今我便是不能再看着这样的事情再发生。而且虽说着你要绑你,还不是为着李记的事情,本就是我牵连你。” 素月瞧着李笙笙凌乱的发和沾了尘灰的面,沉静的面上是疼惜之色:“说什么你欠我的,我欠你的,还要讲这些吗?” 李笙笙笑了:“你知道就好!”她悄声说:“但我也不是全无收获,我跟那个……那个人和好了。” 素月面上瞬间换了惊奇神色:“世子吗?” 李笙笙点点头,有些羞涩:“嗯。”她又轻轻推了素月一把,想掩饰些自己的不好意思:“还能有谁?” 素月似是意料之中地笑了笑。 李笙笙坐于她身旁,轻声道:“你也是,经过这事,不再怪沈工师了吧?” 素月蹙了蹙眉:“同他有何关系呀?” 李笙笙:“他那是舍了一切要去救你的。虽是最后没去成,心意可做不得假。” 素月笑了笑,其实心中已早是认可了,嘴上却道:“算是有几分真情吧。”她又抱怨道:“可是上次还说要离开李记,去个新地方学些新东西,这也是难题一个。” 李笙笙思忖了片刻,道:“回头我想把店开到汴京去,不知沈工师可愿意去呀?” “汴京?”素月先是一惊,又马上明白了李笙笙的意图,这也恰是符合沈工师想法的,她笑了笑,自告奋勇道:“我去劝他。” 李笙笙把自己收拾清爽干净了,便和阿染一同去报了官。那官府办事之人还算是热情,因着李笙笙这事情在风口浪尖,也是不敢怠慢,认真记录了,便让李笙笙先回去安心等着,如有什么进展再行寻她。 那吴寒衣知道李笙笙已然回了家,还报了官,慌忙开始打点关系想压下此事。 他经商多年,于官道上颇有些相熟之人,有交情深的对他暗自透露,这事情已然牵扯到了上面的官员 ,听说连乐府令都关心上了。吴寒衣怕事情兜不住,亦是匆忙去寻了宁王。 宁王一副漫不经心地模样皱着眉听他说完,问道:“人出什么事了么?” 吴寒衣心道李笙笙是毫发未损,反倒是他被那不知是何来路的小子捅了一刀,答道:“没有。” 宁王想了想,这连些事情都没出,想压下也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他对吴寒衣还算是满意,自己不过稍稍暗示了下,这人便开始按他的意思办了。 宁王想着接下来复选皇商的事情,这人该是还能有些用处的,便对他道:“没事,你放心回去吧。” 说完,他又看向吴寒衣,眼中泛着幽深的光,面上是似笑非笑:“可那接下来的皇商复选,你可要好好筹备。” 吴寒衣心里一惊,暗自叫苦。 说实话,这几番的不顺利下来,他已渐起了放弃之心。如今闹出了这般事情,若不是李笙笙实在是声名日盛,自己所识的办事官员担心事情太大,对他多有搪塞,他也不愿再寻到宁王的头上。 可如今,却真的是骑虎难下了,只能硬着头皮上。可是以他家真实的实力,连势均力敌都做不到,恐怕只能输得难堪,恐又得罪了宁王。 吴寒衣思来想去,又寻到了阿染。之前他因着没有全然押宝在他身上,几乎也都不是亲自去见的,这次他有些急了,亲自见了阿染。 初时,阿染仍是含糊说自己实是拿不到更多的东西了,那李记如今密不透风,铁桶一般,经过了此事,岂是想偷细稿之类东西便能偷出来的? 吴寒衣察觉出他言语中的推脱之意,冷笑道:“你不会是看着事情大,又怕了吧?又想返回去跟着李笙笙了?” 他看向阿染,目光阴冷:“可你背后那些事,她知道吗?” 第89章 追妻 这一步,她走了三年。 阿染听吴寒衣如此说, 不以为然道:“吴老板,你莫吓我,我背后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之前给了你初稿罢了。那稿子如此粗糙, 不过看个样子,根本就不能比照制样,难道我还怕你四处宣扬不成?抵赖不认也就罢了。” 吴寒衣:“倒不只是这件事。只是, 那李笙笙知道你姓祁吗?知道你是那从前的史官如今已死的罪臣祁墨的后人吗?知道你背着她, 花了无数银钱,给不少因为那场风波而变成官奴的人赎了身吗?她若是知道你是如此身份, 还做着如此事情,还敢用你吗?” 阿染默然, 半晌无言。 良久,他叹了口气道:“吴老板,买卖不成情义在, 我实在是拿不到细稿, 你又何苦强求我,要把我的秘密都抖搂出去。我如今孤身一人,不过混口饭吃罢了。之前我收你的定金, 退给你便是。” “我要那几个定金做什么, ”吴寒衣定定看向他:“你在李笙笙身边躲着藏了这么多年, 她都不知你的背景,还如此信任你, 定是有些过人之处的。我信你是聪明人, 动动脑子, 总该拿到的。” 阿染皱了皱眉:“可是我便是拿到了细稿,如今笙笙姐这事情闹得如此大,你也无法让李记不参选, 难道届时两家拿出一样的东西来?那到了皇庭上,岂不成了笑话了?” 吴寒衣眼中光芒闪过:“我要的,不是细稿。” 阿染不解:“那是什么?” 吴寒衣:“听闻李记有一件镇店之宝镂空百花纹玉石金冠,我要的便是这东西。” 阿染双眉拧成了麻花,觉得他真是异想天开。 阿染:“那东西在李记放着,有多少人都见过了?你要用这东西参选,那岂非很容易便被人拆穿?若不是因着它是旧物不合此次的参选规矩,我们李记为何自己不用?” 吴寒衣:“你也不必唬我。那东西贵重无比,又哪里是在你们店中摆着呢?我知道,便是那豪掷几千两的主顾,才可一见。说着是镇店之宝,也不过是为了证明你们李记的实力罢了,寻常人哪里见得呢。再者说,有宁王帮我打点,便是旧物又如何?届时在那般场合,戴在宁王殿下的母亲皇后娘娘的头上,便是碰上那么一个两个见过的,谁又敢说什么?” 阿染又问道:“可那东西不过一件,这复选可是要十二件器物。只那一件,又怎么能够?” 吴寒衣笑道:“你倒是为我着想。至于其他十一件,我来想办法。虽达不到李记的水准,但我毕竟雇佣了许多从李记挖来的工匠。届时有这一件名物震场,只要得了皇后娘娘的首肯,谁又敢说什么?” 阿染冷笑一声:“你这法子想的,这镇店之宝岂是谁都能接触到的?等到了选皇商之日,这东西一拿出来,恐怕她便也知道是我背叛了李记了。” 吴寒衣亦是嗤笑一声:“阿染啊,你怎么如此不通透呢?你要知道,我的背后,可是宁王。别忘了,当年审理那桩大案抓了无数读书人的,可是照王。别看他如今一会儿治理水患,一会儿城外施粥的,还不也是为了夺嫡?照王与宁王不和,这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情。为了你自己,也当支持宁王。” 阿染的眼中失去了光芒。 他缓缓道:“你让我考虑考虑。” 吴寒衣:“我给你七日时间,七日之后,你若是拿不出来,我便不客气了,只能让李笙笙知道你背后那些事。届时你两边靠不上,一个被李记驱逐的人,在这个行当里,又有谁敢再用你?” 阿染幽幽看着他:“我同你无冤无仇,你可真狠毒啊。” 吴寒衣:“无冤无仇?山林中的野兔和天上的苍鹰有仇吗?被打死的奴仆和买他们的主子有仇吗?我本已想要放弃了,宁王又偏要让我上场,我又同他有仇吗?你尚年轻,我告诉你,这世界本就是弱者被强者欺凌。” 他看向阿染:“再者说,这世上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错的。从你接受我那些定金的时候开始,你已经给自己选了一条不归路了。” “不归路。”阿染喃喃重复了一句。 谁的不归路能比得上他父亲亲自选的? 那段记忆到如今他都有些模糊。 只记得那时候盛京内四处抓了许多读书人,说他们写诗讽刺当年盛王只顾弄权,不顾苍生。 一时间风声鹤唳,大人都不敢放孩子出门乱跑,亦无人敢言自己是书生。 他记不清是那时的天总是泛红,还是那砍人头的街口总是流血,过往记忆中关于那段时间的一切都带着血色。 他父亲不过是朝中史官,多年老臣,这一切本该与他无关,却因不肯听无情的帝王让他改写此段历史,于金銮殿上愤然触柱而亡。 他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甚至因为此事连尸身未能得回,所幸未牵连家人。母亲身体不好,四处打听才知道了事情原委,没过几年便撒手人寰,丢下他去了。 吴寒衣竟以为李笙笙不知道?竟以为她若是知道他乃罪臣之子早该将自己弃之。 可她早已知道。 是他瞒了她一年之后,便寝食难安,主动告诉她的。他说得模糊,只说自己父亲是罪臣,曾触怒皇上,自己亦是罪臣之子。 他心中忐忑,等待她的审判,只要她皱一下眉,他便会同当年辗转于几门亲戚之间那样,挥挥手假作不在意地离开。 可是她只是默默了良久,摸了摸他的头道:“我们阿染受苦了。” 也有她确实不知道的。 她是不知道自己偷偷收留了许多当年牵连的读书人的子女,很多至今仍未成年。他亦是给当年有些罪责轻,留住了一条性命,但却被没入了官奴的人用银钱赎了身。 他一直想拼命多赚些银钱是为此,当年想学经商亦是为此。 只是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他不愿李笙笙再一起背负。就像新的史官按皇上的意思改了史书,他的父亲只潦草留下了“犯上不敬”几个字的判词一样,他亦没有将父亲的祥情告之她,让她一起去仇恨谁、与谁对立一样。 可笑啊,为何如吴寒衣这样的人,总以为这 世间便是没有真情这回事? 吴寒衣自以为的“理所当然”,在他温柔似水的笙笙姐这里,便是行不通的。 …… 这日,贺知煜刚走到使臣府邸,便发现门口站着一人,正在等自己。 大盛安排使臣都住在宫外,只是距离宫廷不远。 他停下了步履,招呼道:“阿染!”这可是位稀客,他问道:“你怎么来了?” 阿染看着远远走来一人,身材颀长,人如寒玉。 开门见山道:“贺公子……能不能借我些银钱?” 贺知煜没想到他这一开口便是要借钱,却仍是问道:“多少?” 阿染没有踌躇,狮子大开口道:“五千两吧。” 贺知煜疑惑:“你要这么多银钱做什么?” 阿染不愿详谈:“总之就是有用。” 贺知煜思忖了片刻,问道:“莫不是你养的那些孩童,有什么忽然急用银钱的地方?” 阿染睁大眼睛惊奇道:“你怎么知道!”他蹙了蹙眉,低声问:“你……你告诉笙笙姐了吗?” 贺知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于她没有伤害的事情,我又何必非要让她知道?只是你在她身边,离她太近,我需得查得清楚些,还请你见谅。” 阿染停顿了片刻,看着他脖颈上伤口包扎着,忽然问:“听笙笙姐说,你们在外面遇到那狼群的时候,是你舍命推开了她?” 贺知煜听到“舍命”从阿染口中说出,有些不好意思:“那倒是……有些夸大了。” 阿染却转了话题:“我是为了对付吴寒衣。上次报了官竟是又无声无息了,我咽不下这口气。他想要我们李记的镇店之宝,我同沈工师一起想了个法子,要做出一个足能以假乱真的。只是一时之间,有些原料尚缺,着急采办。上次的复稿笙笙姐还在忙着找些宫廷之人看,咱们不懂宫中那些仪程场合所需的首饰头面规制,还真是有不少需要调的。我不愿再让她烦心这事了。” 贺知煜:“看来那吴寒衣是背后有人撑腰了。也罢,且让他再快活几日。只是那银钱,我也没有现成的。回头我让竹安备好了给你送过去。” 阿染:“好,谢了。” 贺知煜忍不住道:“不用谢,以后你见到我别像仇敌一样就行了。” 阿染叹了口气:“不会了,我知道你们和好了,谁让笙笙姐便是喜欢你呢。”他漂亮的桃花眼看向贺知煜,似乎添了些微不可察的笑意:“姐夫。” 贺知煜笑得灿烂:“如此称呼,甚好。” …… 转眼便到了皇商最终择选的日子。 此次选拔,因涉及的行业颇多,一共进行了十八天。 李笙笙参选这日已是最后一日。前面这些日子,有不少上次敲登闻鼓之时结识的姐妹来宫门口送李记进去。 她们有的已然选上,有的亦是落选了,但都面带微笑神色,同她在宫门口悄声招呼。 到了时辰,李笙笙站在李记的最前,后面十二件首饰头面妥善放于十二支雕花锦盒之中,每件由一人双手托于胸前。 她带着众人一同迈进了宫,转身同门口送她的人嫣然一笑。 身后天高云淡,朱甍碧瓦,犹如画卷。 这一步,她走了三年。 第90章 追妻 真是个鲜亮的美人 到了大殿之上, 李笙笙和其余四位过了初筛的商户掌柜同站于一排,身后皆是各自商铺所筹备的十二件样物。 大殿之中,主位上即将入坐的是皇后, 旁边亦是分列着诸位后妃及有身份头衔的官眷,以及内廷司及礼部及一些官员。 此次皇商筹办的主要皇子宁王亦是在侧。 每个商户的样物,可自选一件最为精美重要的呈送皇后, 其余十一件分别送呈十一位或为高位后妃或为高官女眷之人, 分别择出最优的商户。最终票多者胜。 同时,内廷司官员与礼部官员在场, 虽无择选之权,却也有评点之责。提醒是否有何不妥之处。 择选的吉时还未到, 殿上诸人仍在等待皇后的到来。 坐于侧位的丽妃对旁边的淑妃悄声道:“这宁王定的流程可真是多此一举,说着是让咱们选,还不是要让他生母皇后先说话, 我们再择选。那还有什么趣?少不得给她几分颜面, 跟着她选罢了。” 淑妃小声回道:“走个过场罢了。只是这是咱们后妃的职责,却也不能不做了。” 丽妃:“我只是可怜咱们还得坐在这儿,装模做样待上半日, 惯是累的。” 淑妃:“也不是全无用处, 出来见见这些人也有些意趣。这几个掌柜中倒是有个女子, 是之前都传的那个叫做李笙笙的吧?之前她的名声都传进这后宫里了,瞧着还真是个鲜亮的美人。” 丽妃笑了笑:“是呢, 一会儿瞧瞧她这李记做出的东西到底如何, 若是合心意, 我就想选她了,多个女皇商,多好。” 淑妃:“只怕上次那事情得罪了宁王, 皇后娘娘不能够给她这个脸面了。咱们也不好悖逆皇后娘娘的意思。” 丽妃听闻,轻轻叹了口气。 宁王这边,正在同也来参看的贺知煜说话。 宁王笑问:“贺将军说对这皇商择选有兴趣,也想来看看,不知是为何呀?” 贺知煜客气道:“我朝皇庭少有此事,大盛于此确是先于我朝。我身为使臣,自是十分敬慕,特盼来一观,也是不枉此行。” 宁王大笑,自谦道:“哈哈,岂敢岂敢。” “贺将军这颈上的伤如今倒是拆了包扎的纱布,看着好些了。”他之前见贺知煜几日不在,回来便受了伤,可对方不说是缘何故,他也不好多问:“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伺候的如此不周。将军该是让我多寻些人来照顾。” 贺知煜只是淡淡笑了笑,拒绝道:“不必。” “也不知这颜大人怎么来了。”宁王皱了皱眉,朝一侧张望:“论理不过有些礼部官员在场也就罢了,他怎么也亲自来了。” 贺知煜循着宁王的目光望过去,果真是那位颜先生。颜先生亦是看见了他,对他笑了笑。 宁王奇道:“这颜先生眼高于顶,竟对贺将军示好。” 贺知煜不以为然:“礼貌罢了。” 众人又等待了一会儿,已近吉时。皇后此时才从后殿款款走出,坐于主位之上,同内官吩咐道:“开始吧。” 内官得了懿旨,上前宣道:“李记,黄记,常记,吴记,陈记,分别将第一件参选样物呈上!” 李笙笙托起自己的第一件样物,跟随其余几个掌柜一起,放于指定的托盘之上。 接着,几个对应的内官上前托起,快步有序分列呈放于皇后娘娘的面前。 每位掌柜都选出了自己此次所筹最为用心的头面首饰,李记所呈乃是和初选时有些相似但又更为精进的红宝翡翠珍珠满贯头面。 黄记是多年的老店了,是盛京中实力上唯一能够和李记相较的头面首饰店,他们所呈乃是一件金镶彩珠福禄冠。 吴寒衣所呈,正是阿染交于他手中的那件李记的镇店之宝镂空百花纹玉石金冠。 他送呈完之后,朝李笙笙扫了一眼,李笙笙却在他呈送之后,看着他嫣然一笑,仿佛早已知晓一切。 吴寒衣被这一笑吓得心中一惊,冷汗霎时流了下来。他心中疑惑,难道是这东西有何不妥?可它确是精美异常,半点也看不出问题。且到了此时,无论如何也只能硬挺着上了。 其余常记、陈记亦是分别呈上了自己的,只是这两家的首饰头面,哪怕是外行人,只打眼一看便同其余三家难比。 见每位掌柜都呈送上第一件之后,内官继续道:“其余十一件参选样物,再呈上!” 五位掌柜又一一将自己剩余的每一件样物呈上。 吴寒衣此时已是心乱如麻,他看着气定神闲的李笙笙,一直在想那东西到底有何问题,如果是些工艺不及方面的问题也就罢了,宁王早已同皇后打了招呼,至少他这半个内行人都看不出猫腻。 他心思不定,几次差点放错了样物托盘,内官看得屡屡皱眉。 此次因为样物较多,颇用了些时候,才一一呈至各位宫妃和官眷的面前。 内官宣道:“各位娘娘、官眷,可有一刻的鉴赏时间,可自行观赏,亦可交流品评。一刻之后,待皇后娘娘先行择出之后,各位方可择选商户。” 诸位娘娘和官眷都仔细看了起来,哪怕有些人心中认定不过是走个流程的事情,可首饰头面乃是她们日日都用之物,又都是什么好物都见过的,仍是都细细评定了起来。 众人先是自行看了片刻,又同周围人探讨了起来。 “还真是精美绝伦啊!我瞧着这李记和黄记的东西确是不错,这吴记就稍微差些火候了,其余两家普普通通。” “这件是李记的?这只簪子做得大气,与年节祈福时 要佩戴的场合很是相宜。” “黄记不愧是老店了,这件头面做得扎实。” “我竟不知这宫外的首饰已是做到此等程度了?还真是孤陋寡闻了。” “李记这珍珠倒是有些稀罕,与寻常所用的不同,怎的如此光华璀璨!镶嵌在这冠上,真是耀目无比,温润异常。” 转眼一刻的时间便到了。 皇后端坐于正中,先整体点评道:“这五家商铺,都是于我盛京择选出的良铺,今日所呈头面,皆有可圈可点之处。只是,每家表现,亦是有所不同。” 皇后扫视殿中之人,继续道:“而这五家之中,当属李记、黄记、吴记三家为最优。李记长于精巧构思,这珍珠头面,十分新巧奇特,温润华美;黄记则体现出扎实功底,所选之料乃都是用我大盛盛产的红玛瑙、彩珠,体现出我大盛之威,只是这样式么,实在是有些传统了,失于创新;而吴记这镂空百花纹玉石金冠,取了百花齐放的好意头,雕工浑然天成,把这百花雕刻得栩栩如生,点缀温润玉石于其上,着实是无与伦比。” 皇后说完,看向众人,微笑道:“所以,我选吴记。诸位亦是不必跟着我所选而选,便由着自己的心意择选便是。” 这选完之后的最后一步,乃是将自己所选的首饰头面戴于发上。 “来人,”皇后端庄微笑道:“便为我戴上这冠吧。” 侍奉的女官上前,为皇后先取下了头上的几支钗环,替换上了那金冠。换上之后,女官便退下了。 吴寒衣悄悄看了一眼宁王满意的神色,心中松了一口气。他自顾自吓了自己半天,最后却也什么都没发生。 他又看向了李笙笙。李笙笙却仍是淡淡笑着,口中似乎在对他数着什么,他细细看了,似乎是“三,二,一”。 吴寒衣眉头紧锁,寻思这是何意。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忽然跟着李笙笙口中的“一”结束,只听得“哗”得一声响,伴随着几声“啊”的惊叫之声,接着又是金石落地的声音。 吴寒衣循声望去,那皇后头上的金冠却忽然四分五裂,变成了许多片,有的仍是挂在她的发上,有些已然落地。 众人望向皇后,全都惊得张开了嘴巴,却又不敢言语,大殿内霎时鸦雀无声。 皇后自己亦是有些惊住,伸手摸了摸发顶,取下了一片还没掉落的金片。 刚刚为皇后戴上发冠的女官行为机敏,一个箭步沉稳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帮皇后取下了发上的残片,又重新戴回了刚刚取下的钗环。 原来,阿染交给吴寒衣的这镂空百花纹玉石金冠确是假的,这镂空金冠上的材料并不算难寻,其所用到的大量金丝李记本有筹备,其最难之处本就在于千丝万缕如织的工艺。 因着吴寒衣要伤害素月,沈工师亦是心中愤恨,熬了多个通宵把这东西做得巧妙,虽寻常样子看似和原来一致,但内里却有一精巧机括。 若是寻常人戴着发冠并不会触动,但若是戴发冠的人原本就梳着皇后或者妃子般华贵高耸的宫中娘娘的发式,便需紧贴这发冠戴上,片刻之后机括便会启动,整个发冠分裂成许多瓣。 如此在众人面前失了脸面,皇后心中的怒火直冲头顶。 那吴寒衣见到如此场景,心中胆寒,慌忙跪下:“草民有罪!草民不知这发冠怎会如此,许是……许是有人暗害!还请皇后娘娘、宁王殿下彻查此事!” 吴寒衣嘴上如此说,心中也知自己如何都是洗不清了。 这大殿之上,他带来的东西,难道要说是和李笙笙有关系吗? 宁王没想到吴寒衣竟给自己捅了如此大的篓子,心中恼火至极,面色阴沉了下来。 皇后娘娘刚刚丢了脸面,此时若是发作起来更是于己有损,虽是已怒火上头,仍是只冷笑一声道:“看来吴记,仍需历练。” 择选仍是未完,皇后看了一眼面前桌上剩余的首饰头面。 她刚刚为着表示公允,已说过除了吴记之外,李记和黄记是最优的,此时便只能在二者之中选择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90-100 第91章 追妻 李记当选! 皇后有些犹疑, 做出一副重新细细查看两家头面的样子,以示公允。 平心而论,她觉得黄记的那件金镶彩珠福禄冠美则美矣, 却实在是没什么意趣。只是她心中知晓宁王不喜李记,虽选吴记不成,仍是想选了黄记。 她又重新看了一会儿, 正要开口, 忽然女官悄然上前在她旁边耳语了一番。 皇后蹙了蹙眉,朝着余下的几家皇商扫视了一圈。 那女官是个乖觉的, 因着按照流程来说,皇后择选完之后, 便是诸位宫妃及官眷择选,最后则是将最终选出的商户的所有样物,再给礼部及内廷司官员点评。 皇后娘娘刚刚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 那女官担心后续又有什么意外出现, 快步走到官员的面前,悄声问这五家的东西是否有何不妥之处。之前因为想着是吴记得胜,只暗地看过了吴记之物没有问题。 那内廷司的官员倒是没有说什么, 礼部的官员却远远便识出, 虽每件头面单看没什么问题, 但黄记和常记的物件在此等皇后与众妃、官眷皆在地场合,未考虑到等级规制的问题, 就说那丽妃手中的, 似乎就有凤穿牡丹图样, 而皇后手中的,反而却没有。 若是到了最终佩戴的环节,恐怕不合礼制, 乱了等级。 那女官得了此消息,才慌忙悄声同皇后说了。 皇后听完,暗自叹了口气。看来今日是必然要选李记了。 她看了一眼宁王。 她本与李记无甚过节,不过是宁王不喜罢了,虽是自己的亲儿子,可皇帝身体日渐衰退,往后恐怕还是得指望这个儿子,她也不愿直接驳了他的意思。 皇后心思转圜,心道李记获胜已定,若是能让她赢得在众人眼中只是今日恰好取巧,而非黄记的实力输于她,那也算是达成些儿子的目的。 皇后想到此节,想要额外给黄记一个开口的机会,拿起黄记所制福禄冠,于手中细细端详了片刻,微笑道:“这黄记的头面亦是好生精美,不如黄掌柜说说看,自己此次送呈之物有何与众不同之处?” 黄记掌柜是个年逾四十的高瘦男子。这些年来,他在首饰头面的行当可谓是兢兢业业,精益求精。 在李记在盛京开铺子之前,黄记一直是此行当的翘首。只是他也弄不明白,为何自己做了多年这生意,却打不过只是区区做了三年的李记。 自从李记开了之后,他愈发努力,夙兴夜寐、严于品质,可其从父亲手中继承的招牌仍是日渐凋零。 黄掌柜听闻皇后问话,答道:“黄记的特色有三。一,在于用料精。黄记所选之料,金、玉、石,都乃是上佳之品;二,在于款式多。黄记有发冠、钗环、项圈、玉镯等三十二个细分类别,每个下面款式都有许多;三,在于利润薄。黄记秉承薄利多销的原则,一直都控制很低的利润。” 皇后心道这是皇庭,又并非于市场上比价,何故要说什么利润之事,难道选上了皇商还能亏了你黄记不成?难怪连基本的礼仪之事都未能考虑周全。 她面上却微笑道:“黄掌柜所言,可真是令人赞叹动容,好一个有自己坚持的商铺!” 皇后转头又命女官把那头面在礼部与内廷司官员面前展示一番,道:“还请各位大人,也看一下此物有何不合礼仪规程之处。” 礼部官员得了令,才道:“这金冠无不妥之处,只是与诸位娘娘与官眷手中的一同观看,似有不合等级规制的问题。” 皇后娘娘蹙了蹙眉,故意叹道:“宫中礼仪规矩颇多,有所疏忽也是寻常,如此一来倒是可惜了黄记了。” 她面上微微一笑:“那这工艺最好的几家中,便只剩李记了?看来今日李记运气不错。” 亦是在余下十一个择选之人的仪贵妃却忽然道:“皇后娘娘,既是黄 掌柜刚刚说了黄记之所长,那不如让李记也来说说吧。” 皇后没想到一直对她恭敬有加,从不主动惹事的仪贵妃竟忽然如此说,有些意外,不悦道:“不必了。便只剩这李记一家出色的了,还有何可说?” 仪贵妃笑了笑:“皇商择选,事关皇庭颜面,务必需择选出最优的商户。李记便是当选,倒也不如也说上一说所长,让大家评判一番,是否真的比得过黄记。” 皇后听她言语提及皇庭颜面,却也不能不顾了,微笑道:“那就说说这冠为何这样制吧。” 李笙笙上前一拜,嫣然一笑:“既是皇后娘娘刚说只剩下了李记,那臣女可否请娘娘先戴上此冠?” 皇后不知她想做什么,却也不好反驳:“准了。” 女官听闻,上前为皇后戴上了那红宝翡翠珍珠满贯头面。 皇后戴上的瞬间,大殿中霎时间响起了一片啧啧赞叹之声。台下诸人,皆是看向皇后冠上,面上皆是忍不住的赞美神色。 皇后见状,朝那女官示意了一眼,女官便拿来了铜镜。 她亦是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南珠雪白,红宝璀璨,金底耀目,翡翠点睛。果真是雍容华贵,端丽淑雅,既显皇后之势,又有女子之姝。 皇后不自觉于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李笙笙微笑道:“李记所制这珍珠头面,其一,刚才殿中众人的声音已帮我回答,便是务必要彰显所戴之人的姝丽;其二,这头面考虑到了宫廷之中,如年终祭祀、春耕祈福等十七个重大节礼所需戴头面的要求,可进行复用,其余十一件头面亦是,可大大减少于此处的开支;其三,这头面上的南珠、红宝、翡翠,分别是我大盛友邦所产,同时这金底的雕花工艺与其余所有镶嵌工艺却是源于大盛,象征我大盛与邻邦互通商交,同创盛世。” 皇后笑了笑,如此再为难李记,实在显得自己格调太低,顺水推舟道:“李掌柜此言,倒是颇有些眼界了。好了,我便是就选李记了,你们也都开始选吧。” 片刻之后,每位宫妃与官眷都有了自己的择选,放于托盘之上。有些娘子还对着李笙笙友好一笑。 内官拿下去计数之后,礼部与内廷司官员又说了些看法,都是些无甚影响的言语。 片刻后,内官宣布道:“李记,掌柜李笙笙,当选皇商——接皇商册宝——” 皇后上前,亲手将册宝递至李笙笙手中,微笑道:“此物收好吧,这便是李记获选皇商的明证了。之后会有内廷司的官员同你细谈后续之事。” 李笙笙双手接过了册宝,回道:“李记定不负信任。”她转身的瞬间,悄悄看向站在一侧的贺知煜,冲他眨了眨眼睛。贺知煜清俊的脸上染上些春风笑意,亦是冲她眨了下眼。除了两人以外,谁都没有发现这微小的动作。 就在此时,仪贵妃忽然从宫妃中走出,于殿中向皇后盈盈一拜:“皇后娘娘,”又转身对宁王:“宁王殿下,” 她继续道:“李掌柜言语如此识得大体,之前又有击登闻鼓之事,实乃我大盛应当推崇的女子典范,我想为李掌柜于这皇商之上,再请一封号。” 她看向皇后,面上笑如煦风:“便叫‘嘉懿娘子’如何?” 皇后微微一笑,如此场合,她若是不答允,倒是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回道:“仪贵妃所言甚好。” 宁王皱了皱眉。 想到过这吴寒衣也许会输,不过也是尽力给李记使个绊子罢了,却不曾想他竟能让自己的母后丢如此大的脸面,实在是难以忍受。 最后选出李记也就罢了,竟还逼着自己母亲亲自给李笙笙冠以“嘉懿娘子”的名号。 宁王冷冷对仍是跪着的吴寒衣道:“既是已经选完,那吴掌柜辱没皇庭颜面之事也该有个定论。” 吴寒衣低头伏在地上,一直心中忐忑难安,听闻吴寒衣如此说,仓惶抬头道:“宁王殿下,我……我是遭人陷害,冤枉啊!” 宁王眼中却阴冷一片,如腊月中的冰窟。 吴寒衣刚还存些理智,知道不能随便空口指认李笙笙,此刻看到宁王眼中冰寒,却已然是慌不择言:“李笙笙!是你陷害我!你伙同那个阿染一起!你可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 李笙笙本不欲在此地和吴寒衣争论,但她亦是不怕。 李笙笙轻轻一笑:“吴掌柜莫要胡言乱语,你的参选之物,和我有何关系?莫不是,你这东西,本来就是从我李记偷来的。” 她面上一片淡然神色,又道:“我刚刚还没说,有件好奇之事。吴掌柜刚刚用来参选的那百花头冠,与我李记的镇店之宝竟有八分相似。便是今日在场的官眷里,便有齐国公夫人与长宁侯夫人见过那物。难道说,竟是吴掌柜抄了我李记的,却技不如人,没有抄好吗?” 宁王已是丝毫不顾情面,吴寒衣于他不过是用完即弃的蝼蚁罢了,何况是他未给自己办好事情在先,他对两位官眷道:“齐国公夫人、长宁侯夫人,李掌柜所述可是实情?” 齐国公夫人:“这……倒是瞧着,确有几分相似。李记那物很是精致繁复,想必,若不是比照着做的,不该能如此像。” 长宁侯夫人是个不怕事的,冷笑一声:“哪是几分相似?根本就是极像罢了。想必,是这吴掌柜觉得我们在皇后娘娘的面前不敢言语,才故意如此做的吧,莫不是吴掌柜有什么人撑腰,竟如此猖狂!” 说完,她看了宁王一眼。 宁王没想到背后还有此事,听这长宁侯夫人的意思,竟是暗示那吴掌柜和自己有关联,立刻划清界限道:“吴寒衣竟以抄袭之物来参选!实在可恶!” 他犹嫌不够,又道:“此前,我曾听到传闻说,吴寒衣差人挟持了李掌柜,想要让李掌柜无法参选这皇商,之前我还不信能有如此不法之人,如今看,传言却很是可信。李掌柜,可有此事?” 李笙笙没想到他竟主动说了此事,怔愣了一下,蹙眉道:“有这事,我已报官,详细经过,在官府皆有记档。” 吴寒衣没想到宁王竟连此事也说了出来,之前宁王同他说过,只要他不让官府行动细查,便找不到证人,反驳道:“挟持?谁能证明?李掌柜当选了皇商,便要血口喷人吗?” 一直没说话的贺知煜听见吴寒衣,忽然从众官员后走出,道:“我可证明。” 他此言一出,在场之人全部惊住。这事又与这汴京来的将军有何关系? 殿上人多,贺知煜站得靠后,吴寒衣心思也没在殿中之人身上,一直没看见他。此刻,他才发现这人竟是当时冒充沈工师的人。 贺知煜却对宁王道:“宁王殿下,你不是问我这颈上之伤是如何得来。便是拜这位吴掌柜所赐。” 他看向吴寒衣,继续道:“我有一位挚友,乃是李记的招牌工师沈工师。我去拜访其时,恰逢吴掌柜以他重要之人性命威胁,他又没些防身之术,我便代他去了。到了地点之后,这吴掌柜竟派山匪把我抓到了山寨之中,我只能趁夜间逃走,被山中野狼所伤,才有了这伤口。” 贺知煜自嘲冷笑一声,似是回想起来仍是觉得十分有趣:“我本不欲声张,想着盛京官府公允,该能还李掌柜一个公道同时也能还我个公道,却不想去官府报案了这么多日,最后这吴掌柜却仍还能来参选,这山匪也未有任何要治理的风声传来。” 宁王听贺知煜言语,面上神情变幻莫测。 这也是太巧了,那工师竟是贺知煜的友人,此次竟摆弄到了汴京使臣的头上,于整个大盛皇庭而言,都是丑事一桩。若不是那吴寒衣言语质疑,看起来贺知煜该本是给他留了颜面,不欲在此处揭穿。 此时,贺知煜却冷冷微笑道:“这盛京的山匪和官府,贺某也是有所见识了。” 他朝宁王一礼:“还请宁王殿下明察。” 宁王恨不得此刻找个地缝钻进去,目光阴鸷:“来人,把吴寒衣关入大牢,如此要案,由刑部亲审!” 吴寒衣没想到今日择选,竟能演变成如此,他把事情搞砸,受些惩罚也是应该。 可他没想到宁王竟主动提及他着山匪抓走李笙笙之事,给自己增加罪名。 样物毁坏之事可以推脱说是手艺不佳,抄袭李记之事亦可模糊其辞,只要宁王想要保他,都不算什么大事,可这抓人之事,却是板上钉钉,若是细究,必是有迹可循。 吴寒衣没再言语,他知道宁王是丝毫不留情面了,抬起身端跪在地上,给自己留些体面。 几个侍卫上前,把吴寒衣带走了。他走到门口,回头冷冷看了一眼宁王。 第92章 追妻 此心安处是吾乡 皇商选毕, 李笙笙在内廷司又待了半日,颇有些文书流程要走。而后,她又被仪贵妃留在宫中, 再加上宁乐公主,三人一起用了饭。 上次见面匆匆,这次几人说了不少体己话, 一直到了晚上, 天空絮絮落下些雪花,李笙笙才告了别。 李笙笙走出宫门, 见贺知煜在门口同上次一般,在等着自己。 大盛气候和暖, 少见下雪。今日是今冬第一次下雪。 她看贺知煜站在马车之前,肩上已积了些雪花,于马车的车灯之下, 闪着细碎的银光。 那人气质清冷如崖上青松, 远远看向她,却让她心中升起些说不出的喜悦和暖意。 李笙笙快步奔了过去,两人没有多言语, 只是相视一笑, 便一起上了车。 两人聊了会儿, 李笙笙忽然问:“你今日在殿上之举,也不怕得罪了那宁王?” 贺知煜淡淡道:“无妨。” 他在李笙笙耳边悄悄耳语:“之前为着朝廷的事情, 未有定论, 少不得给他三分颜面。之前去了趟府里不过有些怀疑, 如今我已查实,宁王竟与那西南的凌王往来密切,我截获了些信件, 内中竟是两人的密谋。虽言语未明说,但已然是有些先助宁王登上皇位,再攻汴京的暗示之语。” 他继续道:“我已拓印下来,给皇上送回去了。如此首鼠两端之人,定不能长远合作。如今不过是敷衍罢了。” 李笙笙有些担忧:“那你小心些。瞧那宁王的性子,确是个两面三刀的。那吴寒衣敢明目张胆抢人,我就不信这背后没有他撑腰了,如今他竟当场反口将那吴寒衣一军。你说他一面哄着凌王,一面又要笼络你,倒真是合这人的性子了。” 她蹙了蹙眉,看向贺知煜,明知对方朝中经验该是比自己多,却仍是忍不住叮嘱:“这可不是在汴京,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你小心些。切不可随意就和对方翻脸了,当忍则忍了。” 贺知煜勾起唇角:“夫人担心我?” 李笙笙心道你可真是个会抓重点的,不走心地否认道:“担心你做什么?” 虽如此说着,她却又看向贺知煜,眼中很是关切,语气亦是柔软:“这几日很是忙碌,今日终于是靴子落地了。快让我瞧瞧那伤口好些了吗?” 贺知煜觉得这一句关心便是抵过良药了,笑道:“好的很。” 李笙笙却没理他的话,轻轻扒开他颈边白色的里衣,凑近细细看了。她轻轻伸手触碰那有些狰狞的伤口,想查看结痂有没有快要脱落的迹象。 贺知煜却有些受不了如此的触碰,像有纤长羽毛在轻轻挠着他的心,霎时便生长出些野火烧不尽的渴望,难耐心痒。 他隐忍了片刻,伸手一把抓过李笙笙雪白的腕,她霎时便跌进了自己的怀中。 他看着她盈盈杏眼,如今那眼中便只有他。 贺知煜温柔的吻落在她唇上,她亦是缱绻回应着他,像天鹅交颈,如雨雁双飞。 车帘外雪花簌簌,车帘内温暖如春,贺知煜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他飘零太久,终于归家。 那些少年时未曾得到过的关怀与柔情,如今已将他的心填满。 于这异乡之地,于这方寸之间。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片刻之后,李笙笙低头轻声道:“如此晚了,你还要送我回去呀?” 贺知煜伸手挑起她一缕长发,在食指上缠缠绕绕,看着她低声问道:“那一会儿不走了好不好?” 李笙笙伸手推了他一下:“不好。” 贺知煜上次发现卖惨有用之后,重新总结经验,此次把握好度,假作牵动了伤口,轻轻嘶了一声:“疼。” 李笙笙见他说疼,慌忙看向他。 贺知煜把她又重新圈回自己怀里,笑道:“诓你的。” 李笙笙拍了他一下:“也不知为何,如今越来越不成样子。” 贺知煜笑了笑,轻轻在她额上吻了一下,没有言语。 马车在细碎雪中哒哒走了许久,许久才到了李府。不知为何,府中虽亮着些灯,周遭却寂静一片。 “奇怪,怎么没什么人?”李笙笙奇道:“如此早便都休息了吗?” 贺知煜看四下无人,却没说话,忽然把李笙笙打横抱了起来,朝内院阔步走去。他步子虽快,却也稳健。 “做什么,快放下!一会儿有人瞧见了。”李笙笙小声道。 “怕什么,我是你夫君,此举光明正大,天经地义。”贺知煜正经道,说着便走到了内院的门前,打开了门。 忽然,光和声音涌了出来。院内一片灯火通明,喧闹的声音在门打开的瞬间炸开了。 “笙笙姐!”“李掌柜!”“掌柜!” 许多李府和李记之人在院中等着李笙笙回来,为李记庆贺。 “庆祝李记拿下皇……商……”阿染带头在众人之前,听见门开了便开始高声言语,在看清面前画面之后,声音又渐渐低了下去。 他有些尴尬,摸了摸头道:“笙笙姐,我们……想来些惊喜。想要庆祝来着。” 院中沈工师、素月、青梨、方掌柜等人,也都看清了眼前画面,亦都是有些尴尬,面上却似又有些惊喜神色。 “我……也是庆祝。”贺知煜淡定道,把李笙笙放了下来,对李笙笙正经道:“恭贺李掌柜。” 院内又响起一片恭喜欢闹之声。 “笙笙姐!明日我们出去庆祝吧!” “李掌柜,都选上皇商了, 得给我涨些月钱啊!” “掌柜,下一步是不是要把李记开到汴京去了!咱们这就要成了跨邦商铺了!” …… 勤政殿中,盛皇正同颜如朝议事。 内官忽然来报:“皇上,您刚刚让照王和宁王都过来,他们已经到了,都在外面候着。” 盛皇:“宣吧。” 颜如朝:“皇上还有事,那臣便先退下了。” 盛皇阻拦道:“不必,你是老臣了,也一起听听吧。” 颜如朝听闻,站在一侧。片刻,宁王与照王便进来了。 盛王命服侍的内官递给两人一本奏折:“照王,宁王,前日户部尚书给我细细算了一笔账,如今大盛国库已然有空虚之势,虽无当下之忧,却有长久之患。可于赋税之上,百姓已多有抱怨,若是再增税收,实非良策,你二人可有何看法?” 照王看了片刻那奏折,道:“父皇,这税收多样,分为农税、商税、人税等多个类目,可从其中择选某一类目进行加征,如此民众反应该不会甚大;若税目上无甚可调,还可于徭役上,对于适龄男子增加服劳役及兵役的年限,亦可节约开支。具体的方案,我回去细细定下之后,再行禀明。” 宁王冷笑一声:“赋税便是来回腾挪,换个名头,难道百姓便不知了?再者,若说那徭役,还不是让百姓家中平白损失精壮劳力?如此一来,更是怨声载道了。” 宁王对皇上一拜,道:“父皇,此次皇商选完,不若在盐、铁之上,再添酒、茶、丝等进行民生行当由国选之商完全垄断,掌管定价与流通。长此以往,国库必盈。” 照王反驳道:“宁王如此说,又高明多少了?若连些普通民生行业都不许自由交易,且要定价垄断,那岂非更为百姓添忧?这皇商之事处理不好,多会滋生腐败。” 他看向宁王,笑道:“另外,我听说,此次选上的皇商,多有与宁王交好之辈。” 宁王蹙了蹙眉:“照王,你便是如此对嫡长兄说话的吗?你说要增加徭役,还不是想为你那工部的内弟建造添功?!” 说着两人开始争论起来。 盛皇听两人吵了半天,忽然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咳嗽。他这副不争气的身体,已如朽木一般,摇摇欲坠。 两人这才停了下来。 盛皇缓了过来,声音已是嘶哑:“好了,朕累了,你们都先退下吧。” 两人告退之后,盛皇对颜如朝道:“颜卿,都说这是我最优秀的两个儿子,可是你看看,如今我这身体是日渐不行了,我怎么放心把江山交到他们二人的手中?” 颜如朝:“皇上春秋鼎盛,怎么出此伤感言语呢?” 盛皇用帕子掩了掩口,努力压下了又要冒头的咳嗽:“哼,满朝文武,朕也就同你说几句真心话。你也不必诓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的很。” 他看向颜如朝,忽然问:“你觉得,他们二人,谁做皇上更合适?” 颜如朝:“立嗣之事,臣怎好置喙?”他又看向盛皇道:“况且皇上,不是也清楚答案吗?” 盛皇幽幽道:“我已知自己时日无多,却总是想起壮年之事。当年,我杀尽天下言语逆悖的书生,那骨头硬的祁墨老头宁可自戕,也不肯按我的意思写史书,我便逼着其他史官写了一部我自己爱看的史书。” “可到了我如今年岁,才发现这大盛山河之中却也藏着另一部史书,是我用自己壮年时的弄权、颓靡为大盛如今时局写下的真实史书。所幸,先皇在时的盛世根基深厚,还没有完全因我的挥霍而断送。但若是下一位君王仍是如此,只怕大盛的气运,真要日渐衰退了。” 盛皇看向颜如朝:“颜卿,那日户部尚书来的时候,你不也是正巧在吗?你记得当时宁乐是如何说的吗?” 颜如朝沉默了片刻,道:“公主见事清明,提了开创海上商贸通道、精简政务机构、兴修水利提升农产等多条,臣……有些没记全。” 盛皇拍了拍桌上一本厚厚的奏折:“回去她便做了这细案出来。朕看了,既是赞叹,又是心惊啊。若宁乐为男子,朕又何必纠结谁为太子至今日。” 他叹了口气:“算了,你们这些老臣,哪个不是老狐狸,本以为你还能同朕说上几句,你退下吧。” 颜如朝拜退,他起身走出几步,终是没有忍住,返回跪于地,抬头对盛皇道:“皇上,立储之本,是为葆大盛万里江山。于此处考虑,便不会本末倒置。” 盛皇看向他良久,道:“退下吧。” …… 宁王这边,从勤政殿离开,转身去了自己母妃皇后所在的宫中。 他进了门,满脸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宫人们小心翼翼朝他拜礼,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怒了宁王,就要进了慎刑司。 “这是怎么了?怎么一脸不悦?”皇后问道。 宁王锁眉道:“还不是那个照王,刚刚在勤政殿上同我争辩,我看父皇的脸色可是难看得很呢。父皇的身子是日渐不行了,可这立储之事,却迟迟未定,真是奇怪。我瞧着他对我的态度也是日益模糊。” 皇后亦是蹙紧双眉:“难道不立嫡长,还真要立那个照王不成?”她看向宁王,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若真是出了这事,你也务必要做好准备。” 宁王冷笑一声,胸有成竹道:“母后放心,虽在这盛京之中,我与照王兵力相当。但我与那汴京的皇帝萧明征与他哥哥西南凌王萧明远都在联络,若是谁同意与我结盟,助我登上皇位,我便帮另一个杀下江山。那贺知煜看着清高,却不知道萧明征可不是我唯一的选择。” 皇后叮嘱道:“你也莫要太狂纵,这出兵乃是谋逆篡位,若是你父皇肯直接把这皇位给你,便是最好。我瞧着,他便是很快要不行了,你最近还是收敛些,莫在这关键时节闹出什么文章来。” 她忽然想起件事:“怎么我听说,如今这盛京之中,有传闻说是那吴寒衣之前都是听你授意才做下了那些事?都传到我这后宫之人的耳中了!说你因着登闻鼓之事,针对李笙笙这一个小小女子,授意吴寒衣绑了她去!真是荒唐!” 皇后看着宁王,宁王却似在思忖,没有反驳。 她惊道:“难道真是你授意?” 宁王却没回答她的话:“我也听到了这传闻,本想着无甚要紧,如今却是越传越广。难道是那吴寒衣为了报复我,才大肆传这话?或是那李笙笙,故意对我施压?” 他前边这句确实猜对了。这事情,确是吴寒衣不忿宁王之行,纵是仍在狱中,亦是托人传信出来办的。 皇后皱眉道:“我不管你做没做,如今,你得想个法子止住这流言。” 宁王冷哼道:“干脆抓了那些乱传之人!” 皇后瞥他一眼:“扬汤止沸啊!还是得想法子,展现出些对李记的善意,显示出交好器重之意,莫让旁人再如此说。” 宁王恨道:“我便是讨厌李笙笙那副不恭顺的样子!她同宁乐交好,便是同照王交好,虽不过是个小卒子,也本就与我立场对立。如今,我竟还要显示些器重之意?” 他思忖了片刻,忽然笑道:“倒是有个法子,既能磋磨了她,又能让旁人以为,我是器重李记。” 第93章 追妻 纳你为贵妾 转眼已快至新年。 自选上皇商之后, 李笙笙愈发忙碌了起来。 颜如朝几次寻她,她都婉拒没有见面。自从上次在雪竹轩相见之后,李笙笙有些怵了那位黎夫人, 也想少再和颜如朝接触。 然而,颜如朝却是个很会逼她主动去相见的。 李笙笙渐渐听到些风声,自从上次她遭了山匪暗算, 颜如朝大肆差人寻找自己之时, 便有人好奇背后缘由。 颜如朝虽没明说,但言语却多有暗示之处, 让人疑心李笙笙正是他口中那位亡妻所生,失散多年的女儿。 而李笙笙选上皇商之后, 又被冠以“嘉懿娘子”,更是名声大振。 颜如朝心中喜悦骄傲,言语间愈加松动, 在多个场合大加赞誉本与他该无甚关联的李笙笙, 称她颇有“木兰遗风”,旁人有所疑问之时,更言自己是“舐犊之情”。 李记当选之后, 李笙笙便开始忙碌不堪, 却总有些人跑来李记暗戳戳地打听她是不是颜先生的女儿。 李笙笙不胜其烦, 只能主动去找颜如朝,让他切勿再要胡言乱语, 徒增盛京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颜如朝却哈哈一笑, 告知李笙笙, 自己将当年李惜音留下的许多曲谱都默写了出来,全部整理成册,竟有七册之多。亦有许多旧物想让李笙笙看看, 如今都 存于颜府之中。 李笙笙心中恨恨,却又实在想去看看自己母亲之物,心道这人也真是会拿捏自己的,不想一人同他周旋,便喊了贺知煜与她同去。 颜家乃是世代乐家,颜府亦是颇有雅风。 府中楼阁没有恢弘气势,却处处是闲趣巧思。幽径曲折,亭台错落。山石藏雪,梅影横斜。 李笙笙小时候也是在颜府住过的,不过那时候她实在是太小,至今能想起的,只有母亲抱着自己在园中玩耍,春日桃红柳绿,杏花吹落满头。 可她想到如此雅致美景之下,却藏了母亲几年的伤心,便感到十分不适。 贺知煜之前已听李笙笙说过她与颜家的关系,他见她面上神色愈加深沉,悄悄拉了拉她的手。李笙笙转过头,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颜如朝把两人引至一室,内里存放着诸多旧物。 他早已猜到二人的关系,看两人璧人一双,笑道:“看到你们二人如此般配,真是让我想起了当年与惜音在一起的时候。” 李笙笙想到颜如朝到处留情,辜负娘亲,皱了皱眉,看向贺知煜。 贺知煜被她看得心中一慌,心道这可不敢类比了,赶忙道:“知煜不过是个武夫,怎能与颜先生相较?” 颜如朝笑了笑,没有说话。 李笙笙却没这份客气,直奔主题道:“我娘的曲谱呢?” 颜如朝拿出几本曲谱,递给李笙笙:“有些你娘留了曲谱,这些我都按年份编了。也有许多当年你娘只是弹过,可我至今仍都记得清晰,只是有些的年月记不分明。” 李笙笙一一翻开那曲谱册子,隔着漫漫岁月,仿佛翻开了一本于琴乐一道上天赋凛然的年轻女子的经年过往。 她发现自己也并不完全了解李惜音。 她所了解的,是她的娘亲。而在那些翻飞的曲谱里,却有千面。李惜音时而张扬明媚,恣肆快意;时而哀婉多情,愁绪满怀。有喜悦、有动容、有思念、有哀伤、有感怀。 但无论如何,她不是他口中模糊的“亡妻”,依附于那廉价美化过的故事而存在,她甚至不只是清苦之中为李笙笙遮风挡雨的温柔坚韧的“母亲”。 她只是李惜音。 颜如朝看她瞧得出神,从柜中取出一把琴,轻声道:“这把焦尾琴,乃是当年你娘的至爱。她彼时离开,连这把琴都未带走。你娘她……她是我今生的至爱,我一直好好收着这琴。我已经调好,笙儿,是否要试试?” 李笙笙上前抚摸那古琴。此琴乃是仿照东汉名琴“焦尾”而制,斥我以烈火,乃惜我灵音。 李笙笙翻开曲谱的第一页,轻轻弹了几下,许是因为琴弦经年未动,“嘭”得一声,弦断了。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既然颜如朝于她不再是那知音之人,一片痴心终被错付,她该让这天下人知,她的母亲亦是不输于颜如朝的琴乐大家。 颜如朝见她面上有些动容,轻声道:“笙儿,回家吧。除夕之夜,我将举办乐宴。此次我会办得盛大,遍邀挚友与爱乐之人,我想在这乐宴上宣布你是我的女儿。” 李笙笙看向他,叹气道:“颜先生,乐谱我拿走了,其余这些我娘的东西,若你能同意,也请留给我做个念想。至于这乐宴,我便不去了。” 颜如朝恳切道:“你这又是何必呢?回家吧,回你父亲的身边来。你便是不去那乐宴也没有关系,我只是……想让你喊我一声‘父亲’!” 李笙笙没说话,抱着乐谱转身向外走去。 颜如朝快走几步想要追上去:“笙儿,你听我说!” 贺知煜阻拦道:“颜先生,我看她有些难过,还是让她一人先待待吧。” …… 宁王这边,因着各种谣传甚嚣尘上,开始传出他伙同吴寒衣要欺侮李记之事,后来又由此演变出宁王对不同商户有所偏颇,或说他对择选皇商本不重视,等一系列的风言风语。 宁王有些头痛,于是他给所有当选了皇商的商户掌柜下了请柬,邀请至宁王府中宴饮,以示重视与公允。 晚间,宴饮正酣,李笙笙悄悄离席,想要去透透气。她行至幽静水边,仍是能隐隐听到不远处的丝竹之声,静静站定。 忽然,她感觉到背后有一个人靠近自己。 “谁?”李笙笙敏感察觉,转身机警问道。 宁王从她身后阴影处闪身出来,笑道:“是我。” 李笙笙警惕地看着他,面上无一丝笑意,嘴上却客气道:“见过宁王殿下。” 宁王面上却仍是一副愉悦神色,微笑道:“怎么李掌柜这副表情?这般警惕神色,如见了鹰狼的兔子一般。” 李笙笙不愿得罪于他,轻轻笑了一下,言语中主动放低自己道:“王爷如此比喻倒是不错。我于王爷而言,不过只是一只兔子,求个生存而已,碍不着狼啊鹰啊什么。而王爷志向高远,胸有四海,不该浪费时间在我等小人物身上。” 宁王却用一种玩味十足的眼神打量着她,把李笙笙看得十分不舒服:“虽是兔子,却也是只过分欢脱的兔子。本想着,随便打发了也就是了。如今倒是瞧着,颇有几分趣味,反倒让人捉进笼子里好好戏耍一番。” 李笙笙看他眼神,又闻他言,心中提醒危险临近的铃声叮当响个不停。 她暗暗抓住了自己藏于袖中的碧彤针。 宁王忽然凑上前来,伸手想要撩起李笙笙的长发。李笙笙见状,慌忙闪身,急退了半步,却仍是被他的手碰到了些许发梢。 宁王笑了笑,也没在意,伸手捻了捻手指,似在回味刚才触碰到的感觉:“是只欢脱的兔子,也是只美丽的兔子。” 李笙笙冷冷道:“你难道此刻要轻薄于我?” 宁王笑了笑,又朝她走近一步,李笙笙却又退了一步:“李笙笙,你不用怕,本王想要哪个女人,还不至于如此下作。” 宁王停下了脚步,没再朝她走近:“但是本王也不妨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本王已禀明父皇,此次皇商选拔闹出了不少事情,为表看重经商贸易与女子行商之事,我愿与本次皇商中,最出类拔萃之女子,结为良缘,公示天下,以安天下百姓之心。” 李笙笙像是在听说书一般,蹙了蹙眉。 宁王继续道:“李笙笙,我会纳你为贵妾,给你殊荣。你便等着旨意下去吧。” 李笙笙知道了,这宁王不是那种你对他低头示好便会放过你的人,她索性冷笑了一声,撕破脸道:“宁王殿下当真是会恶心人的。” 宁王拧紧双眉,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李笙笙重复道:“宁王殿下,我说,你十分恶心人。” 她笑了笑:“那我也告诉你一个消息,我是颜如朝的女儿,除夕夜他就要把我认回颜家。你不如问问他同不同意,我来给你做妾?” 宁王没想到还有这事:“你说的是真的?”他恍然想起颜如朝几次三番出现在李笙笙在的场合,如此一想,似乎不是巧合。 李笙笙没再重复回答,只讽刺道:“宁王殿下,我还真当你是个有脑子的。你能出此下策想要磋磨我,无非是因为最近说你伙同吴寒衣的流言甚嚣尘上,你既想留个美名传扬,又不想让我好过罢了。” 她继续道:“只是恐怕你当真觉得,给你这个上等人做妾,乃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的殊荣,才会认为百姓觉得如此做就是给我天大的脸面了。我,一个刚刚选上皇商,前程大好的女掌柜,当真会让人觉得,给你做妾,是你对我的‘恩赏’吗?” 宁王心道若真是颜如朝的女儿,他可不敢如此做了,只是不知是真是假,还得看看除夕夜是否真有此事。 但他仍是嗤笑一声:“难道不是吗?” 李笙笙叹了口气:“宁王殿下,不妨告诉你,我曾经是成过婚的,且一直以为自己不过循着作为妻子的本分,待他温柔一些。可有一日,他却同我说那是因为我心悦于他。我当时觉得那话荒唐,可如今想来,若是对着你这样的人,你这张脸,我还真是做不出来。” 宁王怒道:“你!你敢……你竟敢如此辱骂于我?!” 李笙笙嫣然一笑:“我骂你又如何?我便是不骂你,你也没打算放过我。怎么,难道你要在自己办的夜宴上,将我射杀不成?该祈祷我们二人现在的对话没被人听见的人,是你,宁王殿下。” 说完,李笙笙便回了宴席之上,喊上女使青梨便离开了。 …… 李笙笙本与贺知煜相约,待宁王这边的宴请结束,便去附近的使臣府邸去寻贺知煜,两人一同去夜市上采办些年节之物。 可在宁王府出了这事,李笙笙虽是嘴上硬气了一番,心中却也十分忐忑难安。那宁王的轻薄言行更是犹如实质,反反 复复在她心中上演。 李笙笙烦忧至极,竟忘了两人之约,直接回了李府。 贺知煜等了一晚上不见她来,先是跑去宁王府询问了门口的小厮,知道宴会早已结束,又跑去了李府。 进了李笙笙所居之处,只见屋中并未点灯,皎洁月光穿过未关的窗子,照在李笙笙的身上。 她穿着雪白的绸衫,一头瀑发半湿着揽在一侧,垂于胸前,双手抱着膝不知想着什么,仿佛这蜷缩的动作能给她些安全感。 贺知煜看向她,寻了桌上的火折点起了灯:“怎么约好了没去?出什么事情了么?” “头发湿漉漉的,什么天气,也不怕着凉。”说着,他伸手关了窗,又取来了擦拭头发的长巾帕,给李笙笙细细擦拭了起来。 李笙笙任由他擦着自己长发,半晌才道:“没事。头发沾上了些脏东西,多洗了几遍。” 说完,她忽然转头定定看着贺知煜,轻轻环住了他的腰,把脸颊贴在了他的身上。 贺知煜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问道:“怎么了?夫人,你知道我这人最是不擅长猜心思的。可是今晚那宁王刁难于你了?” 李笙笙没想到他上来就猜了个准,但她想到贺知煜置身于政局之中,又非在汴京,担忧他知道之后反有什么冲动之举,并不想说,转言道:“就是想同你说,我打算去参加颜如朝那乐宴了。” 第94章 追妻 她仍在你身边。 贺知煜奇怪道:“怎么忽然转了心思?”他问道:“你真要认颜先生做父亲吗?” 李笙笙有些神思不属, 她微微笑了笑,想做出些轻松样子,语气玩笑道:“还不是怕你再欺负我?嫌我身份不高呢。回了颜家, 不是能给我自己再添些身份么?” 贺知煜却当了真,他转身俯身轻踞于李笙笙面前,一双明澈双眸看向她:“以前也不曾如此想过, 以后也不会有。” 他面上是一副担忧神色:“若是让你误会了, 你便骂我,罚我, 只是别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李笙笙看他神色认真, 没有再玩笑,笑颜如月,温柔抱怨道:“怎么玩笑话也听不出来?罚你今日不为我擦干这头发便不许走。” 贺知煜问:“若不是为着这个, 那是为何呢?” 李笙笙脑子有些乱, 今日虽是暂时利用颜如朝的名头震慑下宁王,但若是这事情除夕夜没了认亲的后续,她也担心宁王若真是去求了皇上, 下了什么旨意便不好办了。 只是李笙笙看着他眼中一片真挚神色, 更不好说出是怕宁王了, 这人如今很是紧要自己,莫做出当年对永安侯那般的事情, 便模棱两可道:“我是颜如朝的女儿, 这种血缘关系不管认不认亲都是否认不来的, 况且他已与许多人都说过了,我也是管不了旁人的嘴的。” 她叹了口气,又道:“况且, 李记已经迈到了如今一步,不再是小打小闹的生意了,不与些官员交好也是不行的。有了如此身份,倒也是能让我行得方便。” 贺知煜听她如此言语,认为她便是要认亲了:“上次听颜先生说,等那乐宴完了,还想带你回颜家用了年夜饭,再在祠堂祭祖,便算是正经回归了。也要一起去吗?” 李笙笙还没想好如何妥善解决,随口应道:“嗯。” 贺知煜继续给她擦拭头发,道:“汴京使团来了这么久了,盛皇身子不好,露面的次数很少。除夕夜,说是要宴请使团,我是不好离开了,到那日估计是无法陪你了。” 李笙笙:“哦,无妨,我去便是。” 贺知煜看她满头乌发:“夫人青丝浓如墨染,瞧着怕有寻常人的两倍之多。更该注意及时擦干些,可不能再如此湿着由着冷风吹。” 李笙笙笑了笑:“我便是嫌太多了,才懒得自己擦的。洗也麻烦,擦更是麻烦,每次都要好久。” 贺知煜:“那以后我帮你洗,帮你擦。”他眼中神色柔和,轻抿一笑,低声道:“从前在侯府的时候,便想同你说了。” …… 除夕这日,颜如朝的乐宴早早便开始了。 大盛人好乐,于是在每年辞旧迎新之际,颜如朝都会举办一场乐宴,邀请些京中显贵与好乐之人参加。 颜如朝看着时辰已到,台下人已坐了满堂,李笙笙的位子却仍是空的,微叹了口气,转身对侍从道:“开始吧。” 忽然,厅堂的大门开了。 李笙笙走了进来。颜如朝站于台上,看见她走进来,面上浮起惊喜的笑容。可他定睛一看,她身后,竟还跟着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厅堂中亦是霎时响起一片私语之声。 “贵妃娘娘!那是贵妃娘娘吧?” “仪贵妃怎么来了?颜先生可真是面子够大。” “从前颜先生的乐宴,有时皇上也与妃嫔同来参看,许是皇上如今身体欠安,便让贵妃娘娘代其来了吧。” 颜如朝见到仪贵妃,十分惊讶,但转念一想,李笙笙是仪贵妃的外甥女,她许是想来见证李笙笙回归颜家之事。 他上前迎道:“颜如朝见过贵妃娘娘。娘娘竟到此处,颜某实在是有失远迎。” 仪贵妃粲然一笑:“皇上好琴乐,本想亲自到此一观,只是事多繁杂脱不开身。因着我也略懂些皮毛,便允我来了。” 颜如朝笑道:“贵妃娘娘真是自谦,您又岂止是略懂?只是这些年,我这乐宴,皇上邀您一同来有数次,您都推脱了,今日还真是让我惊讶。无妨,贵妃娘娘请上座。” 仪贵妃嗤笑一声,冷冷道:“我为何不想来,颜先生当真不知道么?”说完,仪贵妃上前坐下了。 看到两人坐定,颜如朝上台,开始道:“今日除夕,辞旧迎新,笑语非凡。幸蒙诸位乐友莅临,颜某不才,愿以乐会友。听过我乐宴之人,皆知我每次都以同一曲开场,每逢佳节倍思亲,今日我将仍以纪念亡妻之作《同舟渡》作为开场。唯以此曲,聊表思念。亦献于诸位乐友,共念心中重要之人。” 台下响起一片鼓掌之声。人人皆知这一段说辞是颜如朝一贯的开场,无甚其他反应。 颜如朝正待弹奏,仪贵妃却忽然打断道:“颜先生,今夜乃是除夕,何必作此伤感之曲? 我倒是有一欢快之曲《繁花似乐》,恰是你口中的亡妻李惜音之作,可与诸位共赏。” 台下人听到仪贵妃言语,发出交谈之声。 “《繁花似乐》?是那首大盛的名曲吗?竟是颜先生口中的那位夫人所作?” “我还当他夫人不过是个娇养贵女,竟是当年创造此脍炙人口的名曲的姐妹中的一人吗?” “原竟是个才女,倒是被这颜先生口中的深情故事淹没了。” 颜如朝不知仪贵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不好拒绝,道:“那自是甚好。只是……只是此曲惯常乃是二人同弹。”他身为一男子,毕竟是不好与贵妃娘娘直接同弹的。 仪贵妃却只是笑了笑,款款上台。 她转身面向众人:“当年,此曲乃是我与姐姐李惜音一同创作。斯人已去,但惜音姐姐的女儿李笙笙今日也在此,便由我与她同奏吧。” 说完,仪贵妃朝李笙笙微微示意,李笙笙了然,站起身来。 当年在汴京,宁乐公主秦箫箫也是靠着这乐曲与李笙笙让她觉得亲切熟悉的面容,辨认出了幼时同自己一起玩耍,自己总是跟在其身后的表姐。 琴音汩汩,流淌奔腾。于殿中吹起春日柔风,吹开枝上花苞,又有漫山遍野,万树花开。 繁花似乐,乃是咏春之作。 与这辞旧迎新,立春将至之日极为相配。 一曲终了,台下之人赞叹不息。其中亦夹杂着些对李笙笙的猜测。 “没想到,这大家口口相传的琴乐天才,那对姐妹花,竟是贵妃娘娘和她姐姐!” “奇怪,这不是那刚选上皇商的李掌柜么,竟是李惜音的女儿?可那不就是颜先生的女儿?怎么从未听过?” 仪贵妃却笑道:“我姐姐还有一作,亦适合今日之情景,名为《新月》,虽有些哀伤,却也是辞旧迎新,蕴含希望之作,便由我来弹奏吧。” “小姨,”李笙笙看向仪贵妃,轻声道:“我来吧。” 仪贵妃看她眼中澄澈一片,微微点了点头。 李笙笙说完,便如行云流水般弹奏了起来。 那曲子初时深沉,而又转为哀婉,高潮时却决绝,最后转为希冀。 一曲毕,台下先是默然一片,仿佛仍回味其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好”,又引来一片欢声雷动。 “好啊,此曲真是好啊。此中情绪百转千回,让人愁肠百转,却又暗存希望。” “初时闻之泫然欲泣,而后闻之释然畅快!不愧是创造出《繁花似乐》的才女所作。” 李笙笙嫣然一笑:“此曲为我娘亲李惜音,和离时之作。” 人群闻听她言,瞬间止住了探讨赞叹之声,像被忽然用什么法术消去了声音,厅堂一片静默。 和离?人人皆知颜如朝情深一片,哪怕是知道他有继妻的,也因着年代久远,还以为是其亡故之后数年才娶的。 若当年便是和离,那与他那些故事显然是对不上。且台下都是些懂乐好乐之人,又怎么听不出,这曲中痛彻心扉,而决绝离开之意? 颜如朝看着李笙笙,眉头锁成了一团。 李笙笙却似没有看见他的目光,对台下众人道:“今日宾客,皆乃好乐之人。一会儿乐宴结束之时,我差人在门口备了数册家母李惜音所作乐曲,若有感些兴趣的,可随意取走一观。正月十五之后,我亦会在盛京的聆音阁陆续举办十二场乐宴,邀请盛京名家弹奏家母之作,诸位若是不弃,可前来一听。” 血缘的关系李笙笙无法更改,颜如朝欠她良多,既然他乐意去传,她便借了这身份帮自己一把。 今日也算是坐实了身份,再如何,颜家也不能放任宁王让她做妾。 更重要的是,她要反借着颜如朝的名头,为自己母亲正名。 她要让世人皆知她的作品,知她的才华。而那背后的故事,若是有人想听,她也要为母亲出书立传,不会再任由他用娘亲的名声,成全自己那拙劣的故事。 “今日借着颜先生这乐宴,我却是喧宾夺主了,”仪贵妃看向李笙笙,微笑道:“台下有不少亲朋挚友,帮我做个见证。姐姐已去,我便于此认笙笙为女儿。” 台下之人尽是讶然。 仪贵妃之女乃是公主,如此认作女儿,虽非亲生,亦是给李笙笙的身份抬高不少。 李笙笙十分惊讶,此事却是仪贵妃未提前同她说的,她不知一个贵妃认自己做女儿这事是否对小姨本身有何不妥,轻声拒绝道:“小姨,这就不必了……” 仪贵妃却轻声道:“笙笙,你不必拒绝。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 她用只有李笙笙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笙笙,天下姐妹有很多,也不都是关系极好的,姐姐与我却是感情极深。她永远都先想着我,便是自己离开了大盛,怕影响我,都对我一字未说。” 她继续道:“笙笙,这是她为你结下的善缘。便是她已经离去多年,她也以如此的方式,仍在你身边。” 李笙笙恍然怔住。 安静的堂中忽然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风,吹起了李笙笙鬓边一缕长发,像是温柔的拥抱。 第95章 追妻 冲天大火 余下的乐宴再无什么新鲜事宜, 都是些寻常演乐,颜如朝先是心不在焉弹奏了三两曲,接着便是些他的友人、弟子之类的演乐。 因着往常乐宴结束之后, 参与众人多数仍要回家吃年夜饭,乐宴结束并不晚。 看着人群散去,李笙笙亦是准备离开, 忽然, 颜如朝喊住了她。 仪贵妃担心颜如朝说些为难李笙笙的话,上前想带她离开, 李笙笙却道:“小姨,我同他说几句吧。” 仪贵妃看着李笙笙, 意识到她并非是需要自己处处护着的娇花,微笑道:“那我在外边看看你娘亲的乐谱分发的情况,一会儿再见。”说完便先出去了。 等到厅堂之中人已全部离开, 颜如朝面上一直撑着的笑意颓然崩塌, 他神色黯淡:“笙儿,你便如此憎恶我么?要在众人面前让我丢尽颜面。你待你的亲生父亲,也太过无情了些。” 李笙笙轻嗤了一声:“无情?这两个字从颜先生口中说出来, 岂非可笑?难道你当真以为自己是对我娘亲真情?” 颜如朝沉寂神色中燃起些怒意, 抬高声音道:“我对你说了多少遍了, 你娘,还有你, 都是于我重要之人!你想想看, 你不过是商贾身份, 我却仍是要认你回颜家,若非是重视你们母女,我又是何必呢?” 李笙笙勾起唇角, 轻轻一笑:“是,你是不在意身份,甚至不在意钱财、不在意乐府令的位置给谁,但你在意的另有其物。你在意的是自己才子大家的声名,是自己留存于世人还有你自己心中清高不可攀折却又深情不负他人的形象!你为了骗过旁人,甚至要来骗自己。” 她叹了口气:“我和我娘,不过都是用来证明你臆想出来的自己灿烂、完美、高洁一生的傀儡罢了。若我只是同你那儿子一般平庸的李笙笙,你会想要认我回去吗?我听颜府当年一位妈妈说,便是我小时候你也没对我用过什么心思,连抱我都很少,我娘离开的时候你也没有当真不想让她带走我。” 颜如朝脸上添了些阴沉:“谁如此多嘴?” 李笙笙冷笑一声:“多嘴?你怎么不说自己做没做过呢?我娘于你也是一样。发现黎夫人不如她,也发现自己再找不到那般热烈恋慕你的人,你便想象自己心都在她身上,证明自己拥有且珍惜这世间少有的心意相通的情爱,甚至证明你自己仍是高尚洁白。可惜那不过是你对自己琐碎不堪的真实日子的逃避罢了。” 她明亮杏眼看着颜如朝:“颜先生,你眼中从来都只有你自己。” 颜如朝激烈否认道:“不是!当年不过各有难处罢了!” 李笙笙低下头:“我娘虽不是你直接害死的,但她身子那样弱,一场疫病便要了性命,也与你让她伤心又迟迟不肯放她走的几年脱不了关系。” 她又抬起双眸,眼中星辰熠熠:“颜先生,现如今世人已知,我是你的女儿了,可你想要的,让我和和美美喊你爹,和你演一出团团圆圆,请恕我做不到。我娘在天上看着我呢。” 颜如朝却不肯接受,仍道:“晚上,我在府中让他们准备了年夜饭,你先莫想这么多,先回去和我用饭,你如此说,还是不了解当初那些事。” 李笙笙微微一笑,拒绝道:“贵妃娘娘好不容易得了皇上允准出宫一趟,我要陪她一起。颜先生,我有自己的家人。你也回去同你自己的家人团聚吧,莫要 负了春桃,又负芭蕉。” 说完,李笙笙便离开了。 颜如朝想着李笙笙说的话,有些失魂落魄,他独自在厅堂中坐了良久。 忽然一阵风吹熄了三两根蜡烛,颜如朝才恍然醒过神来。 他乘车回到了颜府之中。 走到颜府,黎夫人和一众下人正在门口,黎夫人正皱着眉问一小厮:“怎么还没回来?这都什么时辰了!差去看的人返回了吗?” “黎夫人,老爷回来了!”有人发现了颜如朝的车,惊喜喊道。 黎夫人见颜如朝回来了,心中止不住地一阵欢喜,再怎么样也是十几快二十年的夫妻了,赶忙上前去迎正在下车的颜如朝:“老爷回来了。今日乐宴怎么如此晚才结束?” 颜如朝从来都不让她去参加自己的乐宴,她也早已习惯了。 上次黎夫人在雪竹阁大闹一场之后,颜如朝同她冷战了些时日。直到这两日终是给了她好脸色,让她用心筹备年夜饭。黎夫人心道许是那李笙笙得了皇商,也不再想这乐府令的位置了,颜如朝愿意再同她好好过下去。 可此时,颜如朝却又没理她,径直进了颜府,仿佛眼中不曾出现过她这个人。 和过去这漫长岁月中的每一天一样。 黎夫人僵在马车前。 她想到今日是除夕夜,妾室以及子女也在,总不好闹得太难堪,仍是赶上颜如朝,道:“老爷,年夜饭早已准备好了,皇上今年的赐菜也早送来了,咱们这就开席吧?” 颜如朝没有回头,似是十分不耐烦:“你们吃吧,我不想吃。” 黎夫人心道那成什么样子,心中也开始有些不悦,嘴上仍是客气道:“老爷怎么了?是乐宴上有什么不悦之事发生么?那你先去房中歇会儿,过些时候再开始。” 颜如朝停下了脚步,语气带了责备:“怎么就与你说不通呢?” 黎夫人听他如此刻薄言语,心中那些想要团圆和美过个除夕夜的心思散了个干净,亦是不客气道:“今天是除夕夜,一大家子都等着老爷用饭。连府中的下人们都被我允了半日假,都在宴厅那边院子里排队等着恩赏呢。咱们这是高门大户,莫要让人传出去说没个规矩。我先过去了,老爷歇会儿便来吧。” 她冷着脸道:“你不来,我们也不敢动筷。” 颜如朝终于转头,怒目看向黎夫人。黎夫人却转身离开了。 黎夫人回了宴厅之上。 黎夫人的儿子颜云致问:“父亲还没有回来吗?” 黎夫人冷着脸,兴致不高:“回来了,但你父亲累了,回去休息片刻再来。” 众人看她情绪不佳,刚还聊笑的声音渐渐停了,下人们更是不敢言语。刚还欢乐的宴厅一片寂静。 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却是颜如朝的影子也没看见,黎夫人差了个小厮,道:“去请老爷过来。” 那小厮跑走了一会儿,回来道:“老爷说……说黎夫人愿等就等,等到……等到明早也午饭,反正他是不来了。” 厅堂中人听闻此言,全都面面相觑,无人敢言。 何姨娘圆场道:“许是老爷身体不适,可是今日那乐宴上发生什么了?要不大夫人,我们先用饭吧,差人给老爷送些去。” 黎夫人微微一笑,看着她道:“你就如此饿吗?” 何姨娘不敢说话了。 一小厮听到何姨娘问乐宴之事,答道:“今日乐宴,要说特殊之事,就是贵妃娘娘和李掌柜都去了。我一直候在外面,也不知里面发生什么,但之前听老爷说,是想认亲。” “认亲?”黎夫人惊道:“认什么亲?” 小厮回道:“就是宣布李娘子是老爷的女儿。今日乐宴重要,老爷特意选了今日。” 黎夫人颓然如山倾。 他今日这般要背着她认亲,岂不是仍是要把乐府令和这大半家业塞进那丫头手中? 抛开究竟给不给不说,这于颜家来说如此大的事情,他竟丝毫未想过同自己商量,甚至未想过要通知自己一声。 她竟还在家里,欢欢喜喜给他准备年夜饭? 黎夫人忽然道:“你们都在这儿莫动,我亲自去请。”她扭头问刚才去寻颜如朝的小厮道:“他在哪儿?” 小厮:“在祠堂。” 黎夫人料到恐怕场面不会好看,一个女使都未带,自己便去了。 她走到祠堂之中,颜如朝正一人跪在祠堂的正中。 烛火摇曳,灯影幢幢。窗上,地上,墙上都是晃动的影。他竟密密麻麻点了几百支白烛。 “你便是让我一个人清净片刻都不行吗?就这么点事情,就做不到吗?”颜如朝瞥见黎夫人走进来,皱眉道。 黎夫人却问:“听说你今日在乐宴之上,认回了李笙笙?如此大的事情,你不觉得至少该同我说一声吗?” 颜如朝不屑道:“她是我的女儿,又不是你的,我为何要同你说?” 黎夫人有些崩溃,高声道:“凭我如今是颜家的大夫人!” “还不是怕乐府令落到别人的手里,让你失了晚年的荣华富贵。”颜如朝幽幽叹了口气,冷冷道:“你知道吗,笙儿与你截然不同,她根本就不想要这些,我倒是希望她想要,我还能弥补一二。” 黎夫人没想到他竟如此把自己说得龌龊,气得声音断断续续:“颜如朝,我也是国公府的嫡女,我嫁给你做续弦!你竟给我如此委屈受,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你!你怎么能如此……” 颜如朝平静道:“是啊,你为何要来这颜府做续弦,如果你不来,我仍是一个人,兴许笙儿便不会那样说。她该知道,我是一直都念着她娘,才不是为了她口中的什么声名。” 颜如朝在白烛森森的映照下,失了白日的仙人出尘之姿,于这空阔冷寂的偌大祠堂之中,反显出几分阴诡,他幽幽叹道:“你知道我为何点这么多蜡烛么?我想心诚一些,让先祖看清我心中所想,我想祈求来世仍然能同惜音在一起。笙儿今日倒是提醒我了,她是一个多么才华横溢的女子,知音难觅啊,知音难觅!” “颜如朝!”黎夫人怒火中烧。她再也受不了,忽然扬起手臂,扫过了一片蜡烛烛台,哗啦一声,霎时间一片狼藉。 那蜡烛有的一下跌落在地,有的弹到祠堂中的幕帘之上,引燃了幕帘。 “你疯了。”颜如朝口中如此说,却似不是很在意,看着她冷冷道。他面上是鄙夷,是冷漠,犹如他一贯那举世皆醉我独醒的模样。 这么多年了,她便是发疯、发狂、故意做出百般花样,成了旁人口中的性格古怪之人,也不能换他带着感情多看自己一眼。 仿佛无论是同对方出任何招数,都似一拳打进棉花中。 黎夫人不觉泪流满面。她想,若能你来我往的互打互骂一场,也该不会如现在般难受。 “我是疯了,被你逼疯了!”黎夫人喊道,她上前死死掐住了颜如朝的脖子。 “疯子!成何体统!”颜如朝还未见过她如此发疯模样,竟似使出了全身力气,真要要他性命一般。 但女子的气力又怎敌得过男子,颜如朝用力扒开,抬手一巴掌把她扇得摔到了地上:“休妻,我要休妻!” 休妻…… 黎夫人听到这两个字,于流泪中却忽然笑了起来。 她也不知随手从身边摸了个什么东西,起身上前“哐”得一声发力砸在了颜如朝的头上。 她看见他眼中充满了不敢置信与恐惧,下一秒,他便闭眼晕死了过去。 黎夫人看着手中也碎成了一片片的瓷罐,瞬间软了身子,跌落在地,亦是不敢置信这一切是自己所为。 蜡烛引燃的帘幕烧了起来。 黎夫人看着颜如朝满脸是血躺在地上,刚刚冷漠的神情,在火光的映照下,竟显得温柔了几分。 她不知自 己堂堂国公府嫡女,知书达礼,温婉娴淑,怎么就变成了如今狰狞模样。 她不敢去探颜如朝的鼻息,她怕他死了,又怕他没死,醒来要把她做下的事情,全都散播出去,又要将她休弃。那人做事不管不顾,便是到官府状告她让她入狱也是有可能的。 黎夫人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子女会承受什么,还有已经为她这门亲事忧虑了数年,因为自己在颜家不得脸亦被人背后嘲笑了数年的父母又会如何。 她站起身,从里面锁死了祠堂的门。 因着是除夕夜,祠堂中供奉之物格外齐全,内有数坛美酒。 她打开一坛,品了一口。 那酒是大盛最具盛名的千日醉,入口绵香,滑入喉中却变成了辛辣,一路如刀割火燎,烧到她的胃中。 她素不爱酒,每每试着尝过,最后都伤肠胃。可这人人都道是玉液琼浆的仙品,若是有人问起她,也该是得笑着夸赞一句好。否则,岂不是会被人耻笑,品不了人间至味? 黎夫人打开所有的酒坛,把酒倒在整个祠堂,将蜡烛根根丢了上去。 霎时间,星星点点焰火四面而起,转瞬就连成一片火海。 烧吧,烧干净这不堪的过往,烧掉这徒生华发的年岁。 她便还是当年待字闺中,仰慕那不染纤尘的云上之人的烂漫少女。 …… 贺知煜这边,带了竹安一起,和汴京使团在宫中朝见盛皇,参加除夕夜宴。 宴席本来安排到极晚,可盛皇身体实在不济,勉强坐了一会儿便开始咳嗽不止,初时还是咳一阵说一阵话,而后便全然是咳声一片。 盛皇身体如此,便自己先回宫了,留宁王作陪。宁王见盛皇离开了,亦是心不在焉,很快便让众人散了。 贺知煜看着时辰还不算晚,便想去颜府接李笙笙回去。 谁知,刚走到门口,便看见颜府中有一处天空发亮。 “怎么感觉这样亮堂啊。”竹安也看见了,疑惑道。 贺知煜和他对视了一眼。他曾在永安侯府为了遮掩永安侯被抓捕的真正过程,放过一次火,对火光格外敏感。 他怀疑其下已有冲天大火。 贺知煜心中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去。 果然颜府中已经乱作一团。女使小厮们都在奔走着取水。 贺知煜随便抓了个人,问:“发生什么了?怎么着火了?” 那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几口道:“老爷……认李娘子……做女儿,夫人……夫人生了大气,如今都在祠堂里……被大火困死了!” 第96章 追妻 渐渐读懂了 贺知煜听闻, 全身的血液像在瞬间凝固了,他果断朝祠堂的位置跑去。竹安见状,也赶忙跟了上去。 那小厮也没在意, 只当他是外面进来的救火之人,慌忙又去喊人取水了。 颜家重视祭礼,祠堂建造宏伟庄重, 乃是一片层叠肃穆的建筑。 初时火烧起来, 是在内里祭拜先祖的最核心之所在,且下人们都在宴厅等待年节恩赏, 并无人发现。 颜家之人知道黎夫人与颜老爷素来不睦,也有几分猜到黎夫人不让他们跟去也有几分不愿让他们看到两人争吵的意思, 是故虽则见黎夫人久久不归,开始也未曾寻人来问。 直到那火越烧越大,从里层蔓延到了外层,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颜府一隅的天空, 众人才回过味儿来。 颜云致和几个弟弟妹妹,还有管事之人慌忙一同过去了,才发现那祠堂早已被烈烈大火包围, 难以近身。 颜云致素来是个没主意的, 却头一回遇见都在等着他发话的情景, 他虽然着急,指挥人却没个章法, 只不停喊着“救火”“救火”! 待到贺知煜跑到祠堂门前, 烈焰已如腾蛇蹿天舞动, 火舌怨毒肆意地舔舐着夜空,发出木头燃烧噼里啪啦的响声,仿佛整个祠堂马上便要轰然倒塌, 沉入地狱。 颜云致的庶弟颜云亭焦急道:“哥,眼看这火是越来越大,咱们错过了时机,现如今能不让火继续扩散已是不错了。断不能等火灭了再救人!” 颜云致却仍是有些犹豫:“可是这怎么进去啊!这火这样大,门都被火锁住了。” 他边着急边抱怨道:“都怪父亲非要今夜认那李笙笙,好端端的要跑来这祠堂!” 颜云亭却道:“哎呀莫说这些了,我带人进去吧!” 颜云致否认:“你才十四啊!” 两人正踌躇间,忽然一高挑身影跑来,道:“我来!找几个人随我进去!这火如此大,只怕里面的人早被烟呛晕了过去,需得有人架出来1” 两人面面相觑,虽不知此人是谁,却指向几个下人,莫名听话道:“公子!这几个是身上有些功夫的,听你差遣!” 贺知煜上前对着那几个下人指挥道:“都把全身浇湿了,身上披上湿布,再用厚纱沾湿掩住口鼻!” 几个人得令,开始准备。贺知煜自己亦是把全身浇了透湿,披上了湿布。 “兄弟们,随我冲进去救人!你们也都先顾好自己!” 贺知煜冲在最前边,到了外门前,烧灼的热浪扑面而来,滚滚浓烟伴着四溅火星,与木头的噼啪声交织,整个祠堂于暗夜中挣扎低吼。 他脑中浮现出三年多以前,那场虽后来证明并不存在,却在他脑中上演了无数次的大火。那场红隐寺烧死他夫人的大火。 这一次,他绝不能再失去她。 贺知煜上前飞起一脚,踹开了大门。 …… 李笙笙同仪贵妃一起离开了,因着仪贵妃身份特殊,在外面逗留不了太久,便于皇宫附近早已包下的天水楼的三楼一同用了饭。 两人聊了些为李惜音举办后续乐宴之事,又说了这些年的各自经历。忽然,仪贵妃停下了筷子。 “那地方怎么着火了?”仪贵妃的位子朝着窗户,她发觉外面有一片光亮,初时因天冷关着窗户,还当是民间放礼花,可她渐渐发觉那光亮越来越大,才明白是着了火。 “嗯?”李笙笙转过头,朝外看了一眼,觉得那方向有些不对,便不自觉走到了窗前推开窗子,她惊呼道:“啊!那是……是颜府!” 李笙笙霎时间想起自己同贺知煜说自己在乐宴结束之后,要去颜府用年夜饭,再去祠堂祭拜先祖的事情。 她扭头对仪贵妃道:“小姨,恕我不能奉陪了,我得赶过去看看!我……我夫君还以为我仍在颜府,这火烧得这样大,若是他看见了,只怕不好!” 说完,李笙笙慌忙跑下了楼。 …… 贺知煜带着众人,穿过阔大狼藉的前厅,才到了祠堂最核心的祭拜之所。那门紧闭,似从里面锁住了。贺知煜抽出剑,朝着门缝中猛力一砍,只听“叮”的一声,似有锁落地的声音,木门自动开了。 祠堂正中,黎夫人呆坐在地上,神情木然,仿佛灵魂都已抽离。她旁边躺着一满脸是血的人,竟是颜如朝。可却仍是不见李笙笙。 “小心!”贺知煜一剑挡开了一块掉落的木梁,险些便要砸在黎夫人的头上,她却无知无觉。 “李笙笙呢?”贺知煜上前蹲踞在她面前,问道:“这位夫人,李笙笙呢?!李笙笙在哪儿?!” 黎夫人却仿佛听不懂他的话一般,愣愣地看着他。 “李笙笙呢?”贺知煜满脸焦急,再次问道。 黎夫人看着他,忽然随手指了旁边的侧厅。 贺知煜跑过去,却也没有见到人。他转头,黎夫人脸上却忽然浮起些诡异的笑容:“她死了,和她娘一起死了。” 贺知煜跑上前去,一把揪住黎夫人的衣领:“你说什么?!” 黎夫人满目悲凄:“我说她死了。我是听说她死了,她们都死了,才嫁来这家的。” 贺知煜被黎夫人的神情和语言吓得心神纷乱,可他瞧着黎夫人这如痴状态实在是不像能问出东西的,指挥一起冲进来的几 个人道:“把颜先生和他夫人都带出去吧!你们也都速速退出去!” 贺知煜又问那几人:“那李娘子是同他们一起进来祭拜的吗?怎么她人没在这里?” 有一人道:“是不是在挂祖宗画像那屋了?这祭拜流程该也是先从认祖开始的。从那可还得再穿过右边通道这一片,可那边这火势如此猛,只怕不好去了。” 贺知煜朝右通道看了看,烈火狞笑着封锁了一切,塌落的房梁落瓦横于其中,几乎已不见通道。他深吸了一口气,裹紧了身上的湿布,正准备箭步上前冲过去,忽然,他仿佛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 “贺公子……” 贺知煜转头,发现是几人架着的颜如朝转醒了,在唤他。 …… 李笙笙到了颜府祠堂门前,一眼便看见竹安在门口。 “少夫人!你没在这祠堂里?!”竹安惊喜道,又转瞬满脸骇然:“侯爷还以为你在里面,跑进去救你了!” 李笙笙看着冲天大火,没想到最坏的事情仍是发生了,焦急道:“可怎么办好?我进去喊他出来!”说着,她端起盆水,把自己浇了个透湿。 “少夫人,你可别再进去了!”竹安阻拦道:“你就在这儿等他好了。” “他见不到我不出来怎么办啊?”李笙笙也不知自己从何时开始,渐渐肯定贺知煜定是可以舍得性命相护自己。 “哎,你看!有人出来了!”竹安指着门口喊道。 李笙笙跑到门口,果然见几个人扶着黎夫人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又有几人出来了。却迟迟不见贺知煜。 “贺知煜!”李笙笙焦急冲门里喊道。她等不及了,叹道:“哎呀,不管了。”她一脚迈进了门。 就在此时,忽然有一颀长窄腰的俊秀身影从火里走了出来。 是贺知煜。 贺知煜刚听颜如朝说李笙笙并未到此,才放了些心退出来了。他正想着定要亲眼见过她安全才肯放心,谁知刚走出来,便见李笙笙果真好端端站在门口。 他一个跨步上前,紧紧抱住了她。贺知煜抱的极紧,仿佛如此,才能证明她确实在他身边。 李笙笙几乎喘不过来气,她轻轻挪动身体,想要稍微挣脱一些,却有些挣不动。 她放弃了,伸手环抱对方,却感觉到他似乎有些颤抖,小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我没事。” 过了许久,贺知煜却忽然松开了她,秋月一样明亮的眼睛盯着她问:“晚上去哪儿了?” 李笙笙看着他一派正经的神色,想到之前自己骗了对方,才造成了今日这误会,有些心虚:“我和小姨一起……” 他没有问那么细,她却小声坦白道:“晚上那乐宴,我没有认颜如朝,我只是想用他的名声帮我娘宣扬一下她的乐曲,所以也没有跟他来颜府……” 贺知煜看向她,清冷眉眼之间似藏了深深的失落:“你一早便想好了吧。” 李笙笙想着自己其实与贺知煜说的时候确实没有想好如何做,只是为了宁王那边必得做而已,不知这算不算想好,却仍是不好解释,便没有说话。 她抬眼偷偷看了看他的神色,似乎有些伤心的样子。 贺知煜垂下眼眸,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衣裳烧坏了,我回去换了。” 李笙笙不知该说什么,轻轻点了点头。贺知煜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竹安正要追上去,李笙笙轻声喊他道:“竹安!你等会儿!” 竹安停下了脚步,看贺知煜走远了,面上有些无奈道:“少夫人,你可别再折腾侯爷了吧?他待你一片真心,你们两人便好好的吧,让竹安瞧着也安心些。” 李笙笙无辜道:“我又不知道这颜府会着火?!”她嘴上如此说,心中却也清楚,贺知煜不是为着救火这事生气,而是嫌她重要的事情不同他讲。 竹安也不想和李笙笙争辩,只道:“唉,当年侯爷以为你去了,真的难过死了,我一个做下人的看着也难受。莫说是再娶他人了,我看若不是他还当着这将军,要随你一起去了也不一定。” 他蹙着眉,神色似陷入了回忆之中:“少夫人你走了,侯爷先是把侯府闹翻了天,把所有对不起过你的人全找出来罚了,还为了你忤逆自己亲爹,因为皇上撺掇他和公主的事情,他把皇上都打了!你看见他手上那些伤疤了吧?就是太后知道了罚他的。” 李笙笙惊到:“皇上?!” 竹安看向李笙笙,叹了口气继续道:“是啊。那会子,他还得了心绞之症,见不得你用过的东西,去不得你住过的扶摇阁,去了便心痛难耐。当年永安侯说你葬身火海了,虽则实际没有这回事,但侯爷毕竟那么多年都在自责当时没能救你,今日碰巧又是大火……你别怪他激动了些,我瞧着,他是没办法再承受一次失去少夫人你了。” 李笙笙大概断断续续知道一些,却还是第一次听到竹安完整说起她离开贺知煜三年里的事情。 那人可能就是永远都没办法做到什么都能说出口吧。但没有关系,她已觉得竹安的话让她意料之外但又觉得情理之中,她亦是觉得,那人便是无言,她也可以渐渐读懂了。 第97章 追妻 假夫君罢了 李笙笙听闻竹安之言, 默然了良久。 她从小便知娘亲被颜如朝辜负之事,又在孟家见到世态炎凉人心易变,从未期待过谁能给予自己恒久不变的感情, 甚至从未期待过旁人在面对利益抉择时可以坚定不移选择自己。 这一路独行太久,她本就习惯了一个人抵御风雨。 可如今看来,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作茧自缚? 她细究这次瞒着贺知煜的事情, 虽则一方面是为着担忧他与宁王不合, 可对方到底不是做事不知深浅之人,究竟只是出于关心, 还是自己那颗永不愿麻烦旁人之心又出来作祟? 可他才不是什么旁人,是她想要共度一生之人。 是夫君。 李笙笙想到此节, 想着自己必得去把人哄一哄。只是她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也不知贺知煜这清清冷冷的样子,哄起来是否容易。 她看了看颜府, 虽则周遭一切纷乱, 但火已被扑灭的七七八八,人员也并无伤亡。 李笙笙放下了心,正待离开, 却忽然有人叫住了她。 “李笙笙。” 她听见是个有气无力的微弱声音, 扭过头, 是黎夫人。她发髻纷乱,面上血迹混着泥灰, 不知是何处擦破了皮;身上衣裳全是烟灰, 有些地方甚至被燎出了火洞, 失了往日见到体面华贵的样子。 黎夫人凄然一笑:“你是回来祭祖的么?” 李笙笙看她狼狈模样,心中升腾出些不忍,否认道:“黎夫人, 不是的。你莫想那么多,快些休息吧,身体要紧。” 黎夫人却不在意,微微一笑,低声道:“我便是想告诉你,经过今日之事,我已经想开了。” 李笙笙怔住,杏眼看向对方,没有说话。 黎夫人叹了口气:“我经历生死,逃出这大火,看见云致指挥众人那畏畏缩缩的样子,就知他当真不是做乐府令的料。想想我这般为了他在这府中隐忍又有何用呢?” 她似是在同李笙笙解释,又像在说服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又何必什么路都为他铺好,做个富贵闲人又有何妨?若是身居高位而力有不及,最终被皇上降罪,恐怕才真是家族祸事。你若喜欢这位子,便拿去吧。” 李笙笙看向黎夫人,眼神明亮:“黎夫人,你该知道我已选上皇商,又有何心思在这乐府令上呢?我是当真无意。除了云致,你不是还有霜降么?我瞧着她也很好,我不会同你们争的。” 黎夫人嗤笑了一声,道:“是了,说这个也是多想。我如今已是自身难保,恐怕要被颜如朝休弃了。” 她眼中现出些柔和神色,似是已经放下:“也好,我死里逃生,这于我地狱一般的颜府,我也当真不想待了。休弃便休弃,不过就是被人耻笑几年 罢了,哪怕是让我为着今日之举入狱,也总好过在这空空荡荡冰冰冷冷的地方,被逼疯魔,虚耗此生。” 李笙笙听她言语,已然明白恐怕今日之大火和颜如朝头上之伤都是黎夫人所为。 她心中对黎夫人充满悲悯。异心的丈夫,经年的冷落,日日的打压,难逃的牢笼,便是这个看似高高在上的贵女半生的注解。 她是错恨过自己,可她若是要把这不堪的婚事继续下去,又能恨谁呢? 李笙笙叹了口气,不再纠结黎夫人昔日行径,劝解道:“黎夫人,你和颜先生之间,错不在你。为何最后要被休弃的人反而是你?这是不对的。” 黎夫人没料到她有如此言语,怔愣看向李笙笙,喃喃道:“可是……可是这也由不得我。” 李笙笙看了看周遭无人,轻声道:“你是国公府的嫡女,便是颜如朝不在意得罪人,要休妻,可他那在南边云洲拜佛安养的父母也不在意么?你一封书信把他们唤回来,我就不信他当真能一闹到底。再者说,所谓休妻,你便该让所有人知道,他有你这个妻。是仍要维护自己从一而终的乐圣形象,还是要两人闹得难堪人尽皆知他还有此婚事,就让他自己选吧。” 她看向黎夫人,眼神明亮:“黎夫人,便是要走,也只能是和离。” 黎夫人愣了一下,转而笑了,笑时眼中却又似泛起涟漪:“笙笙,你说的对。是我不该如此对待你和你母亲。” 李笙笙亦是冲她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她满身湿淋淋的,颜府中人给她拿了个毯子披了,李笙笙乘车回去换衣衫去了。 到了李府,青梨见她狼狈的样子,慌忙备了热水想给李笙笙沐浴。 李笙笙却先裹紧了毯子,备了些食材,煲上了汤。她把汤炖在灶上,才去沐浴了。沐浴完之后,李笙笙换了身浅海棠色明丽衣衫,又于铜镜前细细梳妆。 青梨奇道:“主子,怎么这如此晚了,又开始梳妆了?” 李笙笙凑在镜前轻轻描了下娥眉:“一会儿要出门。青梨,看看汤好了没?” 青梨去看了看,回来道:“瞧着还不够火候。” 李笙笙叹了口气:“来不及了,再晚要休息了,他今日是喝不上了。” 她轻轻涂上了些口脂,对着镜中的自己嫣然一笑:“无妨,我还有杀手锏。” 李笙笙让青梨去休息了,匆匆收拾了些东西,正待出门。谁知她一开门,贺知煜正站在门口,手举在前胸,一副正要抬手敲门的样子。 他似是刚刚沐浴过的样子,长发带闲散垂在胸前一侧,被月色勾勒出积石如翠的身影。 “你怎么来了?”李笙笙嫣然一笑,惊喜道。 贺知煜看见她,却垂了眸子,只偷偷瞟了李笙笙一眼,没有说话。 李笙笙看他样子,知他仍在生气,轻轻笑了笑,拉着他进了内室。贺知煜任由她牵着自己的手,跟着她走了进去。 李笙笙看他坐定,莞尔道:“去给你倒杯热茶。” 贺知煜不置可否,却抓着李笙笙的手没有松开,百无聊赖一般垂着眸子在她手上轻划。李笙笙轻轻抽手,却没有抽出。 “干嘛呀?”李笙笙低声温柔问道。 贺知煜静默了半晌,悠悠道:“我刚才……刚才有些着急。”他抬头看向李笙笙,好看的眼中明光一片:“可不可以……别怪我。” 烛火荧荧,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俊秀脸庞,又在他漆黑明眸中跳动不息。 李笙笙不知道自己有何可怪的。她心道自己还没开始哄人呢,怎么这人就先道歉了。 她低声问道:“不是生我气么?” 贺知煜又垂下眼睛,亦停下了手中轻柔的动作:“开始,是有些生气。回去想了想,本想着……定要有两日不理你才对。可后来觉得这时间实在太久,不过折磨自己罢了。” 他看向李笙笙,眼中有遮掩不住的伤心和失落,却勾起了一个浅淡的笑容:“再然后,想着想着,便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生气。” 李笙笙看了他良久,轻声道:“生气便生了,还论资格?” 贺知煜又笑了笑,那平素向来不爱笑之人,此刻却似把笑容当做了遮掩自己最后一丝自尊的保护:“要论的。是我自己非要让你在我身边,是我自己明知你早忘了我却假装不知道,本就是我强求来的,我都知道。我最近时常想,若是换个人如我这般死缠烂打,是不是你也早会同意了?兴许,还比我容易些。” 他深深看向李笙笙:“可纵然是如此,我还是忍不住想要更多。从前是,现在亦是。从前便是想要你眼中只有我一个人,于是总是吃醋。现在又想让你和我亲密无间,依赖我,相信我,没有任何隐瞒。笙笙……我仍是没有学会克制地去喜欢你,这真的……很难。” 李笙笙看着他努力克制自己伤心神色露出笑容的样子,蹙眉轻声道:“煜郎……” 贺知煜索性又垂下眸子,不再让对方看到自己眼中的潮汐:“回去了,脑中却仍是那些刚才那些画面,纷纷乱乱。大火、呼喊、黑烟,坍塌的梁柱,封死的甬道。” 他对自己有些无奈:“明明知道你不曾涉险,却仍是可笑地担心,止不住焦急,非得过来看着你无事才好。笙笙……云芍……云芍……我很怕再失去你一次。” 李笙笙十分心疼,抓着他的手放于自己心口,低声道:“是我错了,不该瞒着你,刚刚便是想去寻你来着。” 她唤道:“夫君。” 贺知煜抬头看她,这还是他来到大盛之后,李笙笙第一次喊他夫君。 她笑了笑,眼中似添了责备神色:“什么死缠烂打,如此说自己。我李笙笙会因为旁人对我死缠烂打便同意和对方在一起吗?”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调皮笑了笑:“只喜欢你一个。一直都只喜欢你一个。” 贺知煜听闻,脸竟蓦然红了,眼中的伤心瞬间褪色,他不确定道:“当真吗?” 李笙笙飞速朝他面颊上留了一吻,笑道:“自然当真!夫君,夫君,夫君。莫再生气了,我错了,以后再不瞒你了,好不好?笑一笑。” 贺知煜心中受用万分,清冷的面色上似有瑞雪扫过,笑意难止,口中却低声道:“叫得好听,不过假夫君罢了。” 李笙笙惊奇道:“假夫君?” 贺知煜忽然定定盯着李笙笙看了片刻,眼中是未加遮掩的欲念,他轻声道:“夫人今日真美。” 李笙笙霎时读懂了,面色亦是红了。她丢开了贺知煜的手,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贺知煜忽然问:“夫人,我们其实……没有和离吧?” 李笙笙有些不敢看他了,脑中有些混乱:“啊?和离……没有吧。” 贺知煜却摊手到她面前:“和离书拿来,我要赶紧烧了。” 李笙笙没想到这人做事还真是一板一眼,不忘规矩,都到此时了还惦记着此事,她嗤笑了一声,取出了和离书,递给了他。 贺知煜蹙了蹙眉,先是恨恨把那和离书撕成了数片,而后狠狠投进了火盆。他一丝不苟地盯着那和离书化为灰烬,又把残余些许碎片细细重新烧过,直到无一丝一毫剩余。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看向李笙笙。 李笙笙被他盯得脸热,假笑道:“烧完了,你走吧。” 贺知煜却笑了,上前抓住李笙笙,紧紧揽入怀中:“和离书都没了,我还能让你逃的了?” 他口中如此说,却又认真看着李笙笙,轻声问道:“夫人,可以吗?” 李笙笙不明白这人怎么什么都非要问个清楚明白,她放的人进来,她说的自己喜欢人家,她喊他夫君,还任他烧了和离书,他竟还是要问! 她蹙眉盯着贺知煜,很想故意回答一句“不可以”,但这人神色一片正经,一副说什么都会当真的样子。 李笙笙闭上眼,低声咬牙道:“那你轻些!”她有些愤慨:“从前……从前有时候就……就……反正轻些!” 贺知煜眼神灼灼,横抱起了她,放于榻上,正经道:“以后争取做到。可今日……怕是不行。” 李笙笙有些无语,干脆听天由命。 但,接下来她发觉,可能自己也并不会喜欢“轻”,因为她很喜欢此刻的“重”。 隔着漫漫几年岁月,他却仍是十分熟悉她的身体,轻易便叫她全身每一寸的血脉欢乐叫嚣。仿佛经年无雨的贫瘠之地忽然下了一场汲汲渴求的甘霖,让人想要放肆尖叫,呐喊,冲进雨中,痛快淋个透湿。 于是她便叫了。 无意义的短音,带着暧昧的愉悦和情欲的欢欣,在贺知煜的耳畔响起。他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鼓励,看她有些放肆的神色,寻找下一个取悦对方的方式。 幽兰松柏香的味道在这暖意融融的除夕之夜将她包裹,李笙笙的脑中断断续续闪过些记忆的片段,是同样的一个除夕之夜,他为她戴上南洲珠串,为她放了许多的烟花,与她一起在连理树上挂上祈福的红条。 均似于此刻化作了放大感官的秘药。 “夫君……夫君……”她断断续续地喊道,看着对方清冷的面容上暗生喜悦,她恍然明白了,当年他总是喜欢堵住自己的唇,不愿让她言语,并非是听不得她出声,而是不想听那一句隔心隔情的“世子”。 第98章 追妻 人是你的了。 夜已深了, 内室之中只点着一盏昏昏烛火,照着地上一片狼藉衣物,诉说着刚刚过去的一场鱼水相融的巫山云雨。 李笙笙伸手一寸一寸抚摸过贺知煜宽阔紧实的脊背, 轻声叹息道:“伤疤都变多了。” 她的手指轻轻划过一道细长疤痕:“这是上次说的,和金人作战时被刀伤到的地方么?” 贺知煜笑了笑,眼中是一片柔情蜜意:“说是变多了, 那原来是何样难道还记得么?” 李笙笙认真道:“自然记得。以后为了我, 要爱惜自己一些。” 贺知煜轻轻理了理她散落在光裸肌肤上的长发:“好。” 他眼中却又忽然燃起亮色:“那你现在说说,颜先生那事为何不同我说?” 李笙笙笑了:“人都是你的了, 还记得这事情呢。” 贺知煜温柔看向她道:“人是我的,心也得是我的。” 他正经道:“我在想, 你这事情还是有些蹊跷。你若是要宣扬自己母亲的乐曲,直接宣扬便是,何必非要利用颜如朝的乐宴呢?如此做虽有些好处, 但到底是让旁人都知道了你其实是颜家的女儿。难道, 是有什么非得让旁人知道的理由么?” 李笙笙也不想隐瞒了,嫣然一笑:“夫君说的不错。” 可她想起宁王的行径,仍是有些难以说出口, 她瞟了一眼贺知煜, 小声坦白道:“那个……宁王……他威胁我。” 贺知煜锁紧了眉头:“他威胁你什么?” 李笙笙有些为难:“也没什么。” 贺知煜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快说!” 李笙笙在他有如聚光的目光下无处可逃, 左右看了半天,声如蚊响道:“他说让我给他做妾……” 贺知煜不敢置信地看着李笙笙。 他猜到许是李笙笙还想拿这颜家女儿的身份有些用途, 却没想到竟是受到了如此龌龊的威胁。 他自己珍重李笙笙, 欣赏她的独立和不屈, 即使刚刚她说宁王威胁于她,他也以为该是敬重当她是个对手,威胁的也该是她经商上的事情, 而非如此轻易羞辱。 李笙笙看他神色中怒意暗生,轻声撒娇安慰道:“夫君,夫君。都解决了,瞧着你夫人,很是能干的,你该高兴才对。” 贺知煜却蹙着眉,隐忍的阴厉在眼中起起伏伏,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他又看向李笙笙,有些自责:“夫人你……你是为了我才没说的吗?” 李笙笙杏眼中柔波轻漾,小声道:“是啊,你该体会我的良苦用心。所以莫要做让我不安之事。” 贺知煜轻轻在她额上印上一吻:“嗯,我知道。” 他想了想,叹了口气:“这宁王实在是不堪,大盛若落入他手,只怕更是要日渐衰落了。只是那照王,也不过平庸而已。” 他思忖了片刻,幽幽看向李笙笙:“其实,我瞧着,大盛这几个皇嗣里,还是你表妹最适合做皇帝。” 李笙笙听他如此言语,杏眼圆睁,笑道:“你真如此想?其实我也觉得。” 她玩笑道:“怎么样,不如来大盛当将军吧?给我妹妹效力!总好过那个萧明征,你还为他挡刀,我想想便不高兴。” 贺知煜听她异想天开,笑了笑:“那是不能够了。” 他转念道:“不过,若是你表妹也真有登顶之意,倒是可以助她些许。那个宁王首鼠两端,也该让他知道,我天朝也不是如此可愚弄的。” 他冷冷嗤笑一声:“关键是,他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 盛皇这边,在除夕夜宴上强撑身体与众大臣与汴京使臣见过之后,实在是体力不支,便早早回去了。 谁知回了寝宫,盛皇屏退了众人休息了许久,刚以为自己好些,却又是一阵猛烈如山倾海啸一般的咳嗽。 他用绢帕掩了口鼻,企图压下那咳嗽,谁知喉头一阵腥甜,他拿下绢帕一看,鲜血浸湿了帕子。 他刚想出声喊人,眼前却一片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盛皇再睁眼,发现自己已经躺于龙榻之上,他努力张了张口,想要发出声音,却是徒劳无功。 “父皇!”一个人唤他道。他定睛一看,是宁王。 盛皇努了努力,终于从喉咙中挤出一丝微弱的嘶哑之音:“你怎么在此?” 宁王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宫宴早已结束,已经都回去了。看父皇身子不好,我心中担心,过来瞧瞧。” 盛皇见他面上奇怪神色,轻轻冷笑了一声,闭上了眼睛,声音暗哑不堪:“你真是担心朕吗?你对朕,还真是盯得紧啊。” 宁王冷笑了一声:“有何区别么?哦对了,太医刚已来过,说父皇,病已入骨,大限已近。” 盛皇听他言语,苦笑了一下,甚至牵动嘴角的动作都让他觉得疲惫。他早已感到自己身体是强弩之末,这一天不过是早晚的事。 盛皇停顿了片刻,喘息道:“你竟连太医都买通了。” 宁王叹了口气:“何止啊,这伺候父皇的人,在你身体不支无力安排之时,早已七七八八都被母后收买,宫中侍卫也被我换了大半。父皇,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力气么?” 他笑了笑,抽出一把匕首,看着刀尖闪着锋利的寒光,道:“可我也没想对父皇做什么,就是想来问一句父皇,那继位诏书中,究竟写的是谁?” 盛皇喉头又涌上一片腥甜,他强压了回去。他是帝王,已行至此刻,难道还怕了自己儿子不成,冷冷道:“不是你。” 他早已经选好了储位之人。 这条路无论如何都会惊险无比,是否能顺利登上这至尊之位,便看那人自己的造化吧。 宁王怔愣了片刻。 “照王。”他冷笑道:“你最终还是选了他。可我才是你的嫡长子!他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又能比我强得了多少?!” 盛皇想要呛他几句,质问他虽为嫡长,却又有何德何能?却咳喘不息,已然说不出话来。 于朝政之上,他年轻时犯过不少错,如今很多事情想要弥补却也有所力不能及。在这即将盖棺定论之时,他只想最后为大盛立一个清明的储君,也算是为他波澜起伏的一生添上最后一笔。 又是一阵血气涌入口中,盛皇忍了忍,想要抬手擦一擦嘴边流出的血,却是徒劳无功。 宁王看他垂死病中的样子,嗤笑一声:“没关系,父皇,如今你这副样子,又能做得了什么呢?你那诏书中写的是他,又有何妨呢?” 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仰望了一生的父亲,那至高无上,亦君亦父之人,如今即将脱离了他那无上权力,也不过如此虚弱、渺小。 宁王心中升起一 阵寒意,他要将这权柄牢牢接过,那他才能是下一个令人胆寒、受人仰视之人。 宁王凑近了盛皇,低声道:“父皇,既然照王是你的宝贝儿子,我会让他为你陪葬。” 盛皇听闻他言,死灰一般的眼中忽然燃起些许光亮,他猛得翻过身,忽然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 嫣红的血液染红了宁王的衣衫,溅在他的脸上。 “父皇!”宁王紧张道。他没想到盛皇反应如此大,那一瞬间,他体内激起了些许紧张生父的本能,慌忙上前扶住了盛皇。 可那短暂的亲情在对权力的渴望之下转瞬即逝,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周遭一切都化为血色。 而后他的面色愈加灰败,他跌回到祥龙入云刺绣的锦被之中,口鼻中气息有出无进,眼中之光渐渐熄灭。 宁王终是没有再喊太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上前探了探盛皇的气息,已是沉寂一片。 依照太医所言,盛皇总该还有三五日可活,没想到听了他的言语,竟如此快便去了。可这于他,也是极好的机会。 宁王擦落眼角不知不觉流出的一滴泪,喊了掌事太监陈公公进来道:“召照王进宫,就说父皇在夜宴上受了风寒,召他进宫侍疾。父皇的情况,万不可此时走漏半点。” 陈公公本是盛皇近身侍候多年的,皱眉看了一眼面前景象,想到皇后对自己的拉拢,仍是遵着宁王的意思去传旨了。 此时已是清晨,照王刚刚洗漱完毕,便接到了宫中旨意,因着盛皇前日晚间还去了夜宴,并未有过多怀疑。 他出门之时,照王妃问道:“王爷,是否要告知宁乐公主?近来父皇似乎很喜欢她。” 照王摇了摇头。 这几年,宁乐公主帮他做了许多事,这个儿时与他关系不错的妹妹渐渐成了帮他攫取功劳与声名的工具,可她仍是为着想做些实事的心不曾计较过。 只是最近父皇对宁乐越来越多不加遮掩的偏爱,让照王隐隐觉得,这个节骨眼上,还是让他们少见为妙。 照王进到了父皇的寝殿之中,似乎一切如常。 皇后娘娘等候在外,几个宫人正在殿中洒扫,太医在外面探讨着用药。 照王想上前问一嘴父皇的情况如何了,刚停下脚步,传旨的陈公公却催促道:“照王殿下,莫让皇上等急了,他似是有什么事情要同你说。” 照王心中思忖,父皇能有何急事告之?难道是立储之事? 想到此节,照王加快了脚步,心中有些得意。他早已看出父皇日渐厌弃宁王之意。 照王推门进入内室,恍然被眼前景象惊住了。 地上是大片大片盛开如诡异花朵的血液,而盛皇无声无息地躺在榻上,身边空无一人。 “糟糕!被算计了!”照王心中惊道,转身便要离开。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眼前一花,一柄匕首锋利如刀切豆腐般精准插入了他的心脏。 是他的亲哥哥,宁王。 照王只看清是谁杀了自己,甚至都来不及发出一丝声响,便倒下了。 “弟弟啊,”宁王看着跌落在地的照王,冷冷道:“要怪就只怪你自己,生在帝王家。” “照王谋害父皇,已被我就地正法。”宁王擦了擦匕首,对着和照王一同进来的陈公公道。 “诏书在哪儿?”他问。 陈公公噤若寒蝉,只伸手指了指寝殿中一柜。 宁王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看着柜上之锁,拔出剑“咣当”一下劈开了。 他取出其中锦盒,打开冷笑着恨恨道:“照王啊照王,就让这诏书,陪着你一起下地狱吧。” 他打开诏书,面上的笑容僵住了。 那诏书上所书,即位之人,竟是宁乐公主。 宁王看着那诏书,怔愣了许久。他怎么都不明白,父皇为何能如此做?怎能将万里江山,托付给一个女子? 那宁乐公主若是个刚强英武之人也就罢了,偏她虽有才干,却又是一副女子清丽模样,才让他忽视了。 大盛诏书常有相同三份,往往只有一份藏于宫中。其他两份在何处,却是那陈公公也不知晓了。 宁王把剑收入了鞘,已到了白日,父皇之事早晚要走漏出去,他动作需得快些。 宁王眼中满是阴鸷,唤了几个得力手下进来:“召集兵马,去公主府。” 第99章 追妻 轻舟已过万重山 宁乐公主因除夕之夜于城中发放给百姓御寒之物, 未及和李笙笙与仪贵妃一同吃年夜饭。 因着盛皇有恙,诸多年节礼仪均已取消,便与李笙笙相约, 于翌日午时一同用饭。 李笙笙带贺知煜一起去到了公主府,宁乐看见二人浓情蜜意和好如初,透露出不日重结连理之意, 心中甚感欣慰。 宴席刚刚摆上, 忽然听见外边传来一阵骏马嘶鸣,伴随而来的便是铁甲碰撞与脚步急踏之声。 公主府的掌事姑姑快步走进来, 在宁乐公主耳边低声道:“公主,宁王殿下的兵马把公主府包围了!” 宁乐公主还未及回话, 便听见一阵大笑之声,接着宁王便带着两列人马,流星大步走了进来。 他环视周围, 竟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妹妹这里好生热闹啊, 却不知哥哥在宫中侍疾的辛苦。”宁王笑道,心中却泛起了狐疑。 李笙笙和宁乐公主在一起,倒是不奇怪, 他已知两人背后有些亲缘。可为何贺知煜也在此?更何况, 这宴席不过此三人, 更似是家宴、私宴。 但宁王稍稍一想,便理清了原委。 是了, 早几年间便有宁乐要嫁往汴京的传闻, 只怕此次是照王为了拉拢贺知煜背后的汴京势力, 想以妹妹作为和亲的筹码拱手让出。 可笑父皇竟还想让这么一个最大的可利用之处乃是性别身份的小女孩当继位者。 宁王亦想起贺知煜对自己亡妻情深的传闻,感到十分滑稽,端的一副情比金坚的样子, 权势当头,选择还不是都一样。 宁乐公主看着宁王,没有起身,只冷笑一声道:“不知兄长有何事?如此来相见,是否也太过隆重了些?” 宁王却不在意地笑了笑:“给妹妹拜个年。” 宁乐公主神色一片漠然,冷冷道:“我已收到了,哥哥可以离开了。” 宁王没想到宁乐公主的神色竟是十分淡定,他眼中冒出一片锐利精光,多了威慑之意:“只是,照王对父皇不利,致父皇薨逝,已被我就地正法。妹妹一贯与照王同流合污,亦该细细盘查一番。” 宁乐公主听闻父皇与照王皆已离去的大事,倏然一惊,片刻却又镇定下来,不惧道:“我乃大盛公主。哥哥如此做,可有父皇薨逝前的诏书?可有中书省的盖章复核?又可有刑部的裁判文书? 宁王看向她,狞笑道:“妹妹啊,都已经到了如今地步,有又怎样,无又何妨?” 宁乐嗤笑一声,冷冷道:“若有,哥哥所为合情合法,我可以与你走一趟;若是没有,那你包围公主府的同时,城中禁军将会兵分三路,一路会进宫捉拿逆反之人,护你的生母皇后娘娘的周全;一路会同样包围宁王府,保护哥哥的儿女。” 她的面容冷峻,添了肃杀之意:“至于最后一路,你听,这不就要到了。” 宁乐公主说完,悠悠举起手中调动盛京禁军的令牌。 与此同时,宁王听见了外面一片兵器交戈之声,喧如雷鼓。 宁王心中一惊,没想到自己这个妹妹竟早已提前有所防备,手中还拿到了父皇赐予的禁军调用之权。 他曾经爱重的父皇,竟是如此防着自己,在薨逝之前仍要留给自己此份大礼。 宁王镇定道:“我倒是没有看出,你竟还当真有此番心思。” 宁乐公主嫣然一笑:“哥哥心中的偏见太甚了,恐怕在你心里,我不过永远是个只配与胭脂衣裙为伍的 小姑娘罢了。与其说哥哥没有看出来,不如说是哥哥从未真正看过我。” 两方交戈,已然打到了公主府内,战况胶着一片,一时间难分伯仲。 此时,还远未到一切结束之时。 虽则亲人已被挟持,但若能一举杀了公主,朝中除了他再无合适继位之人,那他依然能登顶上位。 午时灿阳当空,洒下万丈明光。 宁王微抬起下颚,唇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恍然看见了自己胜的希望。 他看见宁乐身后不远处,一个低头悄悄对他递了眼色的女使,是自己曾为了对付照王,顺手在公主府安插的暗卫,如今却不想派上了大用场。 他悄然眨了下眼睛,那暗卫女子得了令,忽然从发上拔下尖锐发亮的簪子,一个跨步上前便要扎在宁乐的颈上。 “小心!”李笙笙距离宁乐公主十分近,伸手猛得推了宁乐一把。 那女使一击落了空,几乎一个趔趄,可她身上有些功夫,忽然定住,又转身疯了一般超宁乐一头扎来。 宁乐见她又冲过来,一个闪身慌忙躲开。忽然,那女使“啊”得惨叫一声,她手上似中了什么暗器。 一枚玉石做的筷枕落了地,几名禁军上前制住了那暗卫女使。 宁王看得分明,是贺知煜取的桌上筷枕扔了出去。 “贺将军,你这又是何必?”宁王恨恨道:“我直接同你说明白话,照王已死!你是不可能再扶他上位了,大盛的新皇,只能是我!难道你还要拥护她登上皇位吗?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些!” 宁王幽幽看着贺知煜。 他一贯自诩狡兔三窟,察觉到父皇隐隐的厌弃之意后,早已和凌王萧明远接触,同对方达成了协定。 如今,凌王的一万先锋兵马便在盛京不远处的离城盘桓,先行攻宁王驱遣。 可这也不妨碍他此刻对贺知煜假作示好。 宁王继续道:“若是你当真喜欢,我不杀宁乐便是。待我事成之后,奉上区区公主又何妨?届时我两国邦交友好,你便是一等一的功臣,不论是萧明征还是我,都不会亏待了你。” 贺知煜轻笑了一声,看向宁王:“宁王殿下此言有理。” 与此同时,谁都没看清他是何时挪动了脚步,风驰电掣一般闪身而过,上前掐住了距离他只有几尺的宁乐公主的脖子。 宁乐公主倏然一惊,却已然动弹不得。 宁王伸手缓缓鼓掌道:“好,好,好。如此身手,不愧是贺将军。” 贺知煜挟持着宁乐公主,缓缓朝宁王走去。 四周的风仿佛停止了流动,周遭的交战亦是于这决胜的时刻停了下来。 宁王面上浮起得意的笑容。 君权天授,父皇没有给他皇位,上苍却把气运给了他,安排贺知煜在此。 他,才是真正的,大盛之主。 李笙笙皱眉看着贺知煜的行动,没有言语,默默后退了两步,一副仿佛担忧祸及己身的样子。 宁王看向李笙笙,嗤笑一声,待他登上皇位,哪还管她是否是什么颜如朝之女,故意轻浮道:“这不是李美人么?白日明光之下,倒是更显出几分风情姿色来,可胜我府中最有滋味的姬妾。” 他用玩味的目光上下打量了李笙笙:“我对你的邀请,还是作数的。” 李笙笙只蹙眉看了他一眼,似不敢多言。 就在此时,贺知煜已然快要接近宁王,他猛得推开了宁乐公主,唰得一声拔出长剑,朝宁王刺去!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宁王左右护着的,都乃反应神速的高手。饶是如此,仍是慢过贺知煜半分,只来得及挡到那剑的边角光影。 只是贺知煜顾念着宁乐的安危,刚亦是不敢距离太近再放开宁乐,被两个高手护卫一挡,长剑偏了些许,没入了宁王胸肩相连之处。 “啊!”宁王大叫一声。 两个护卫欺身上前,贺知煜抽回长剑,同两人打斗了起来。宁王受了重伤,被众人架着慌忙退回了门口。 他口中吐出一口血,怒道:“贺知煜!你一个使臣,便是不愿助我,也当中立!我一直待你礼敬有加,诚心至极,你又缘何如此?!你在大盛击杀王储,乃是死罪!死罪!” 贺知煜见宁王身边人多,实在无法强行近身,逼退了两个护卫,几步跨回到宁乐公主的一边,冷笑道:“诚心至极?首鼠两端也算诚心至极么?你和凌王都是一路的货色,当年我朝皇上念在手足之情,不曾对他赶尽杀绝,如今你竟还想与他一同谋事?!” “给我弓箭。”贺知煜对身后禁军道。片刻,一把弓箭递到了他的手中。 宁王捂着伤口,睁大了眼睛。 他久闻贺知煜战场威名,知他当年便是靠着一支穿云之箭射死敌首一战成名,自己如何能躲得过? “护驾!护驾!来人!”宁王疯狂喊道,朝门外退去。 贺知煜却一个飞身跳上了房檐,行云流水取出了一支箭,对准了正在逃离的宁王。 宁王回头一看,惊吓过甚,他不懂对方为何能为宁乐公主逼他到如此地步,语无伦次扯谎道:“你……你……我已拒绝凌王!你莫要激动!” “晚了。除了凌王,”贺知煜冷冷道:“宁王殿下,照王不是告诉过你么?我对夫人感情至深。” 宁王愣了一下,不知他此时提这个是何意。 贺知煜面色清冷如雪落静谷,拉满长弓如月:“我夫人的名字,是李笙笙。” 与此同时,箭已离弦,带着破空之声,朝宁王飞驰而去。 宁王脑中炸起惊雷,似恍然抓住了什么,却来不及思索。 电光火石之间,他爆发出生存的意志,用未受伤半边身体的手,猛然一把抓过身旁一个亲信,为自己挡住了这致命一箭。 “护驾!护驾!”宁王继续喊道,疯狂把自己隐匿于众人之后,在一队军士的护送下,朝城外逃去。 …… 宁乐公主在禁军的护卫之下,匆匆赶回宫中,收剿了剩余的叛军,处理了盛皇与照王的后事。 宁王逃窜,却留自己母亲于宫中。宁乐公主将皇后先行软禁,也未做其他为难举动。 先皇寝殿之中染血的遗诏被重新拾起,另从太庙以及内阁秘档中取出两份一模一样的诏书,三诏合一。 司礼监于先皇灵堂前展开明黄卷轴,朱印鲜红如未干的血,晕开在盛皇坚持亲笔写下的颤抖笔迹之上。 礼官诵道:“皇二女宁乐公主天资聪颖,仁孝性成,深肖朕躬,着即立为新君,克承大统。” 文武百官跪听遗诏,后礼部择定日期新皇登基。 到了吉日,苍穹灰白空阔无鸟,九重宫阙朔风如刀。 皇庭之中仍处处留有祭奠先皇的白幡,庄严肃穆,只有宫廷檐角铜铃碎响声声,昭示着下一个时代的开启。 昔日的宁乐公主,如今的大盛新皇,穿着繁复厚重的登基礼服,一步一步踏上白玉石阶,终于走到最高台,回看身后的文武百官与万里河山。 新皇声音清亮,响彻四方:“先皇遗诏在此,朕今日承继大统,必以天下苍生为重。励精图治,不负所托。” 殿前百官听闻,齐声高喊,如山呼海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新皇秦箫箫环视四周,她虽行至此处,却知依然有无数虎视眈眈的眼睛,或明或暗地窥探自己,伺机而动。 而她既然选择了这条光辉孤寂之道,便会不忘造福百姓的初心,坚定不移地踏雪峰巅。 新皇登基之后,召见了贺知煜。 贺知煜看着龙椅上戴着龙凤通天冠之人,不敢怠慢,以重礼待之。 “贺将军不必如此拘礼。”新皇却道:“朕请你来,是想同你商议件事情。刚刚接到线报,宁王只怕是逃往了你天朝西南凌王盘桓之处,他手中本有两万兵将,一路又多有凌王兵马助力,才未能及时抓捕到。朕听闻,两人共同筹谋,正是蠢蠢欲动,要卷土重来呢。” 她看向贺知煜:“此事,涉及到你我两邦之事,本该先与你朝瑞王聊过,但朕知道,你才是能够左右你邦君主判断之人。” 她嫣然一笑:“不知贺将军可愿说服贵邦君上,与我大盛一同联合,剿灭叛军。朕抓捕了宁王,贵邦亦可消除凌王这个长久之患,何乐而不为呢?” 贺知煜:“回皇上,此事我十分认同,但需回汴京禀明吾皇。” 新皇点点头,微笑道:“若此事可成,我大盛愿与贵邦结百年之好。签订条约,百年之内绝无战事。经商往来,互通有无,开创海上与陆上贸易通道,共享繁华盛世。” 贺知煜看向昔日的宁乐公主,仿佛看到了一位未来的明君。 虽则国邦不同,立场迥异,他不过是短暂于这大盛皇庭之中逗留,但仍是为这片他发妻的故土感到欣慰。 贺知煜拜礼道:“臣定尽力说 服吾皇,不负所托。” 新皇莞尔,转念道:“还未来得及感谢贺将军那日护驾擒贼之功,不知将军,是否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贺知煜沉默了半晌,忽然道:“虽然谈起此事尚有些早,但我此去回汴京,恐怕要亲自领兵攻打西南,不知何日再能踏入这盛京皇庭了。” 他看向新皇,道:“皇上可还记得,昔年大盛曾有与我朝联姻之意?既是两朝邦交,结百年之好,不若重提此事。” 新皇笑了笑:“自然记得。可大盛朝中如今并无适龄的公主,朕也已然登基,只怕无法与你朝此时再提联姻之事了。” 贺知煜微微一笑:“我记得,皇上有一个姐姐宁音公主?” 新皇怔了一下,不知他此言何意:“可是……朕这个姐姐刚出生便夭折了。” 贺知煜面上神色不改,仍是一片笑意:“可是我听说,是失散。而曾经的仪贵妃,如今的太后娘娘,刚刚从民间将她认回?” 新皇恍然大悟,明白他是想要给李笙笙提高身份之意,笑道:“是有这么回事,只是事出突然,还未来得及重新册封。” 她看向贺知煜,眼中澄明一片:“若是我两邦得以交好,共同迎敌,便许宁音公主李笙笙与贵朝和亲,嫁于可胜此战的将军。” 她悄声道:“姐夫可满意了?” 贺知煜低头笑了笑,低声道:“皇上当知我与笙笙之间,实为不易。” 他继续道:“但我思来想去,我虽改过自新,百般承诺,也不过都是口头言语。她心地善良,仍愿抛弃过往不堪,接纳于我,我自己却觉仍是亏欠。” “只有让她拥有同等乃至越过我的地位,有你做她的靠山,有大盛公主身份的加持,有她的皇商身份代表两邦商交情谊,才能保证她一直拥有自己想要的自由。” 新皇听闻笑道:“届时公主出嫁,朕必将备上厚礼。愿贺将军,永勿忘今日所言。” 贺知煜轻轻一笑,对新皇再次拜礼:“臣告退。” 新皇却又似想起了什么:“将军留步。” 贺知煜不解地看向她。 新皇微笑道:“昔年箫箫处境艰难,虽则无意伤害将军,但曾利用将军来推诿自己的婚事,心中一直有所歉疚,今日当面致歉了。” 贺知煜听闻,面上染上愧疚神色:“该向皇上致歉的人,是我才对。” 贺知煜走出大殿,望向远方。 飞鸟盘桓归林,夕阳彤色如烧。 岁月漫长,一切恍如隔世。 他、夫人、宁乐公主,曾在汴京之中短暂相交,走向不同的道路。而今又于大盛之中重逢,却是轻舟已过万重山。 第100章 追妻 汴京 “笙笙姐, 你要去汴京?!”阿染惊道。 李笙笙笑着点点头:“对,不过只是小去一段时间而已,我要带沈工师先去考察一番, 而后再回来商定后续于汴京开李记的具体事宜。” “这皇商选上还没多久呢,事情多得很。沈工师要去,那想必素月也要去了。你们都去, 盛京这边的事情谁管?”阿染撇嘴道。 “谁管?自然是你管!”李笙笙理所当然地笑道:“之前最难之处便是刚选上之后各种应对之策没有定下来, 咱们这些都熬过来了,许多都是你定下的, 如今不过是把循着之前定下的方式继续向前推进罢了,我们阿染还能应付不了么?” 阿染瞪着她, 假装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李笙笙知道他不过是求自己几句鼓励和表扬罢了,微笑道:“我们阿染不是一直想要独立操刀李记的大事么?如今机会可不就来了。笙笙姐信你。” 他心中确实有些跃跃欲试,但有些舍不得李笙笙。 阿染终是放弃了争辩, 只道:“你早些回来!”他威胁道:“若长久不回来, 小心我赔钱!” 李笙笙笑了:“无妨,若是赔了,便为李记做一辈子工还吧。” 阿染假作不满道:“我当真是卖身给李记了!” 李笙笙嫣然, 奇怪地看着他:“那又有何不好啊?” 阿染亦是笑了:“好, 笙笙姐说好便是好!” 他心道自己自然是想永远都待在李记。 那个曾经救他于水火的姐姐, 如今等到新皇登基,又悄悄同新皇提及自己父亲当年之事, 新皇亦是有意, 已然重启为他父亲正名之事, 并下令追溯当年所受波及之人重定罪责。 这是她的李记,也是他自己的家。 …… 贺知煜看李笙笙收拾去汴京的行李,问道:“做什么一定要回汴京一趟?” 李笙笙没有回头, 继续把些物品放入了行囊:“是要提前去察考日后开拓商铺之事的。” 贺知煜眼睁睁看着她把从前的那枚冠玉一并放了进去,低声道:“便只是为此吗?” 李笙笙察觉他语气中淡淡的醋意,笑了笑:“你怕什么?” 贺知煜心道能不怕么,汴京还有个强劲的对手呢。 毕竟李笙笙在汴京从前的身份已经失去,严格来说也算不得仍与他有续存的婚事。 他拉起李笙笙的手:“夫人太过美好,我自然惶恐。” 李笙笙正拿着本册子,拍了一下他道:“我要成亲了,也总得和人家说清楚吧。” 贺知煜一双明湖的眼睛看向李笙笙,笑着点了点头。 因着军事要紧,贺知煜和李笙笙先行离开了大盛,去往汴京。沈工师等人随后而行。 两人因着此行当隐蔽,避免有探子跟踪,走了水陆混行常人少走的道路。 谁知就在离船换行陆路之时,贺知煜竟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正在他不远处的一艘船上,而那船正是要开往他刚刚来时的方向,就要与他们擦身而过。 那人身着一贯的白衣,自带一段温雅气质,简单束了玉冠,肩上一侧是简单的行囊,人群中格外显眼。 贺知煜瞧着李笙笙的模样似是没有看见对方,而对方也并未朝他的方向看。 李笙笙看贺知煜定定看着自己的眼神似乎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了?” 贺知煜心中天人交战了片刻,一面是很想假装没有看见那人,一面又于心不安,终于微叹了口气,清冷面色上起了微澜:“夫人,我看见江大人在旁边 那艘船上。” 李笙笙转过头,顺着他示意的方向一看,果然看见了江时洲。 “江宛!”李笙笙喊道。 “阿笙?你怎么会在此处?”江时洲本正要进船舱,听见李笙笙的喊声,几步走下了船。 他打量了下站得离李笙笙极近的贺知煜,微微蹙了蹙眉。 贺知煜微笑道:“江大人,别来无恙啊。” 江时洲却道:“贺大人,冤家路窄啊。”语气却也十分平静。 李笙笙转头对贺知煜轻声道:“你等我下,我和江宛说几句话。” 贺知煜轻轻捏了下李笙笙的垂下的手指,低声道:“嗯。” 李笙笙冲他笑了笑,转身走了。 两人走到旁边一僻静之处,江时洲转头道:“怎么,有什么要和我坦白的么?” “你看到了,我和贺知煜……和好了。”李笙笙道。 江时洲愤愤道:“我看不到!”他满脸嫌弃道:“真是奇了,怎么就偏要喜欢块冰坨呢?” 李笙笙蹙眉抗议:“喂,干嘛如此说?” 江时洲撇撇嘴道:“还不乐意了。” 李笙笙笑了笑,转了话题道:“怎么会在这里碰见你呀?这是做什么去?” 江时洲:“上次去大盛,顺道去了解了大盛一些科举制度的推行情况,回来秉承了皇上,他赞我做得不错。这几个月一直在推行科举新政,没有时间抽身出来。如今得了闲空,我便向皇上自请游历周边各国,了解各地的国政国策,以及百姓的反馈,以利于后续设计各方新政。” 他笑了笑:“也真是巧了,若不是在这里碰上,也不知我要多久才能回汴京去了。阿笙呢?怎么要去汴京啊?” 李笙笙嫣然:“选上了皇商,如今闯出些名头,便在计划于汴京开店之事,想来看看。另外,也许快要成亲了,特意同你说一声。” 江时洲笑了笑:“还算有良心。” 自盛京一别,已有数月。 江时洲静静看着李笙笙,看着这个自己从儿时起便一直习惯想要护着她的人。 有时候他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一直喜欢着李笙笙,还是因为害怕那份在他心中万分珍贵的少年情谊会消亡而不舍。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这是他最为烦厌的一句诗。仿佛今朝若无永生捆绑的结局,就连曾经一丝一毫的美好都不配留下。 而这种不安,似乎在盛京见的最后一面中得以消解。他似乎确信,时移世易,也许一时激越的情感或会消弭,但也有些情谊也是永恒不变的。 这于他便已足够了。 他想起自己得知阿笙身处困境,设法与她相见时说的话——“你若是嫁了良人,我便也死心了”。其实比之让她嫁给自己,他更想要的,不过是看她能过得好而已。 而今,她走出了自己的天地,自己亦要奔赴远方。他们两个本就是很像的人,所以都会执着于自己本来的方向。 他发现自己看见李笙笙和贺知煜重新在一起,似乎早已有种隐隐的预感,心里也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波澜。 李笙笙认真问道:“江宛……你会怪我吗?” 江时洲故意道:“怪。”他笑了笑:“除非你给我一样东西,我便原谅你。” 李笙笙嫣然一笑:“是这个吗?”她伸出手,掌心中安静躺着一枚温润细腻的冠玉。 “原来长这个样子。”江时洲拿起了那枚冠玉,竟与自己曾经买过的一些样子十分相似。 他握在掌心,冲李笙笙笑了笑,转身又回头道:“船快开了,走了!阿笙,汴京见。” 怨怪么? 若非当时年少,被李笙笙信中敷衍之词“不愿嫁与白衣”所激,他该仍是听从父亲的安排不涉朝堂,也便不会发觉自己相比治学,原是对入仕做实事更有兴趣,更不能实现如今制定一政便影响天下百姓民生的抱负。 也许阴差阳错,亦是最好的安排。 …… 宫中,御书房。 萧明征问:“你还知道回来?你怎么不直接入大盛的朝堂?!” 贺知煜清冷的面色不动如山:“皇上这话有些没道理了,我在大盛本是休沐,给你做使臣又做了几个月,回头这休沐还得给我补上!” 萧明征锁眉:“你便是太勤勉了些!让你做使臣,没让你做功臣!朕听说,你还跑去给大盛的新皇护驾?” “情势危急,”贺知煜不以为然:“更何况大盛素来与我朝交好,他们内乱了,于我朝也无甚好处。” 萧明征嗤了一声,一副看穿贺知煜伎俩的样子,忽然转了话题,幽幽看着贺知煜道:“朕听说,你从大盛带回来一个女子?” 贺知煜眼中泛起些柔和神色:“那是我夫人。”他纠正道:“也不是我带回来的,只是夫人自己要来汴京办些事情。” 萧明征停了半晌,忽然笑了:“其实……其实我早便查出你夫人的死有些猫腻,只是你刚从战场回来之时,我尚未查个清楚,便没有告知于你……” 贺知煜听闻他言,有些无语,打断道:“皇上,你莫说此话我还能只当你是……当你是不知。” 萧明征不买账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说朕无能吗?” 贺知煜缄口不言,神色却是一副“那当然”的嫌弃之意。 萧明征却不在意地笑了笑:“说正经的,那大盛的宁王竟与凌王勾结在一起,意图共谋大盛皇位。唇亡齿寒那,这若是遂了他们的心愿,只怕下一步便是要图朕这个位子了。” 贺知煜点点头,亦是正色道:“我本来也是要同皇上说此事,大盛新皇有意与我朝交好,请求援兵,共图大事。” 萧明征:“朕看在手足情分上,容忍了凌王这么多年,他竟仍是不知收敛,一直在西南暗中招兵买马,以为朕当真是不知吗?也罢,此次便一同做个了结吧。” 他看向贺知煜:“你说,派谁出征?西南加上宁王手中兵将,其实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哪有什么精兵强将,此战瞧着当是不会打太久,要不派你手下那个钱副将出征?” 贺知煜:“我亲自去。” 萧明征疑惑这也不算什么难打的战事:“为何?难道那宁王和你在大盛有何过节?” 贺知煜简单道:“是,有大过节。” 萧明征心中知他平静面色下定是有些心思,却故意道:“可朕……不愿让你去。” 贺知煜不懂皇上为何又出言阻止,不解道:“为何?”他据理力争道:“我赋闲已久,该是为皇上,效力之时了。” 萧明征压了压自己面上的笑容,伸手递给贺知煜一把剑:“你若这么想去,便收下这把御赐之剑,助你……上阵杀敌。若是赢了,便许你……佩剑上殿之权。” 贺知煜一眼便认出,那是自己几年未碰的“破军”。他看着剑柄之上的玉兰图案,半晌没有说话。 萧明征见他不说话,有些忐忑,咋呼道:“你夫人不是活过来了么?!” 贺知煜想起当年确是自己所说,若是夫人重新活过来,便不再计较当年之事。 他伸手接过了剑,清冷的面上欲言又止。 萧明征以为他还有何不满:“怎么?你有何话可说?” 贺知煜:“我其实很早便想问,佩剑上殿到底有何用?” 萧明征惊道:“……这是荣耀啊!” 贺知煜:“以后实际一些,日后我要攒些钱财,给夫人开拓生意用。” 萧明征:“……”魔/蝎/小/说/m/o/x/i/e/x/s/.c/o/m 【终章】 第101章 大婚(正文完) 恩爱结发,…… 这一战打了不多时日, 不过短短三四个月,联合大军便凯旋而归。 李笙笙知道消息的时候,恰是把汴京一切打点周全, 刚刚回了盛京之时。 她走在长街上,宁王的囚车经过,车中昔日趾高气扬的宁王, 目光呆滞, 眼神空洞,等待着大盛律法最后的审判。 她隐隐松了口气。 贺知煜出征之前, 与她约定半年之内必归,如今不过只过去了三四个月, 但她仍是觉得这把心悬着的日子未免太久。 于她个人的仇怨来说,她并不很在意宁王是否受到惩罚,他不过是她生活里偶尔一丝毫无意义的波澜。 她只在意自己的夫君, 可以毫发无损地回来。 如今一颗心落了地, 李笙笙有些后悔早知该是在汴京再多待些时日,他回去复命该还要些日子。 距离让思念缠绵漫长,又格外清晰。而在得知获胜的消息之后, 又变得莫名急切起来。 只恨岁月长, 又恨车马慢。 天气渐热, 一日,初夏的午后天气骤变, 雷声轰隆, 仿佛从远古传来, 天幕如遮,霎时便是风雨晦暗。 李笙笙十分困倦,不觉睡着, 坠入了迷离的梦网。 梦中亦是闷雷滚滚,雨声潇潇。 可她心中却莫名安定。因为她看见那人长身玉立于窗前,俊朗清冷的脸上,多情温柔的眼睛脉脉望向自己。 明亮 而专注,叫人安心。 醒来,屋里仍是光线黯淡。 李笙笙躺在榻上,静静看着自己插在桌上瓶中的几枝茉莉,想起从前在侯府中她便时常在他的桌上摆上几枝春梅,心情染上些惆怅,轻轻叹了口气。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她忽然在想,不知自己曾经离开的三年里,那人是否有过这般思念自己的时刻? “醒了?” 她坐起身,却忽然听到那人的声音。 李笙笙转过身去,那人竟真的站在窗前,笑意如雪落般的看着她。 他一副风尘仆仆日夜兼程的样子,身披挡雨的草织斗笠,摘了阔帽,露出下面些微打湿的发。 “来了怎么不出声啊?”李笙笙心情霎时于灰暗中被点亮,她一笑嫣然:“淋雨了么,怎么也不换身衣裳?” “没湿多少,”贺知煜轻声道:“好久好久都未见了,想多看看你。瞧你睡着,不想把你吵醒。” 李笙笙走到窗前,看那人全须全尾真实地站在自己面前,忽然鼻子有些酸,抬头与他接了一个绵长甜蜜的吻。 那人亦是变得格外粘人,再去沐浴更衣,都非要李笙笙在他身边,开始还只把目光黏在她身上,最后又忍不住拖她一起下水,终是把浴室折腾得水流肆意,一片狼藉。 悠长思念与蓬勃爱欲交织,让这场情事变得格外融洽欢肆,琴瑟相合。 至于他之前说的“以后会轻一些”,竟也是唬人的。 李笙笙在热气氤氲的水中变得格外敏感,轻吟颤栗,觉得自己无处说理。 不觉已到了傍晚。 李笙笙吩咐备饭,又自己在小厨房里开始煲汤,是他上次未能喝成的鲜鸡椰枣汤。 “不喜欢做这些事情以后便不做了。”贺知煜仍是依恋地从身后揽住她,下巴蹭在李笙笙带着淡淡茉莉香气的发上。 “可以为你偶尔做一下云芍。”李笙笙笑道,又补充说:“只是偶尔,多了可别想。” 她也并非不喜欢煲汤,只是她只喜欢为所爱之人煲汤,而非是战战兢兢被下达任务一般,对可以对她生杀予夺的人讨好。 “云芍和笙笙,都很好。”贺知煜轻轻一笑。 他看着汤色澄澈,转言道:“皇上同我说,他听盛皇派去跟随我军回朝的使臣指明要我与大盛的公主联姻,吓了一跳。说此次无论如何要帮我拒了这门亲事。” 李笙笙笑了:“你如何说的?” “我自然是吓坏了,赶忙让他快些同意。”贺知煜道:“他一副震惊万分的样子,说我心思变幻。待我说明了情由,告知他大盛的公主便是你,他才同意了。” 李笙笙故意笑道:“不同意便不嫁了,反正也是替大盛的公主出嫁,怎么算起来两次都是替嫁。” 贺知煜慌忙道:“替一次兴许还算是错,替两次便是两错相抵,反而成了再对不过的事情了。” 李笙笙听他的歪理,不在意地笑了笑,却忽然道:“贺知煜。” 贺知煜看她神色正经,亦是认真看向她。 李笙笙:“我先同你说好,日后我便是嫁给你也不可能如从前那般,只是日日在府中操持,我过不了那样的日子。” 贺知煜伸手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这事情……我若是还看不清楚,那还如何做你的夫君。再者说,你如今可是象征两邦商交的皇商,谁还敢拦我夫人大杀四方?” 他想了想,亦是道:“汴京这边,我亦是培养了不少将领,可为朝廷分忧。日后只怕我得闲的时候只多不少,届时还盼夫人莫嫌我愚笨,我陪你一起把李记做好。” 李笙笙不含糊地瞬间把自己的身份切换成了李大掌柜,认真问道:“那你笨吗?我做掌柜招人可是很严格的。” 贺知煜蹙眉无奈道:“你当你夫君从前是如何选入宫中做太子伴读的!怎么还看不起人呢。” 李笙笙心道按道理也该是个聪明的,只是在她面前也确实总是有些真诚的笨拙。不过她倒也觉得反而有几分可爱。 她嫣然一笑,盛起一盏汤:“汤好了,夫君喝汤吧。” 贺知煜伸手接过汤,轻轻尝了一口,仍是当初鲜甜曼妙滋味,经年未改。 …… 两人的婚事因为涉及两邦相交事宜,两国礼部都不敢耽搁,十分快便敲定了七七八八。 盛皇这边为宁音公主李笙笙筹备了丰厚的嫁妆,太后更是着意从自己的私库中添了不少。 萧明征这边亦是出了厚礼,贺知煜自己更是不敢怠慢,筹备良多。 不知不觉已是盛夏,终于到了接亲的日子。 李笙笙因着公主身份,于大盛皇宫出嫁。 寅时三刻,九重宫阙尚于夜色未醒,宫中却已亮起千盏宫灯。 三十二名穿着明艳大盛盛装的宫女迈着款款碎步鱼贯而入公主所居宫中,手中皆端有盛着梳洗之物与衣装头面的金盘,开始为公主细细梳妆。 眉峰叠翠映花钿,乌发轻拂玉容边。 十二对李记制金累丝点翠凤钗妆点发间,红火如霞金线密绣凤舞嫁衣曳地丈余,颈间那穿上了珠王的南洲珠串溢彩流光。 到了吉时,李笙笙凤冠霞帔,接过礼部官员手中金册,拜别盛皇与太后,于齐整列队宫人之后,遮面踏出宫门。 门外,是身着大红婚服,早已等的忐忑心焦的贺知煜。 在他身后,朱漆描金喜轿垂下百根夺目珠帘,黑亮骐骏系着红绸与将士组成的迎亲队伍一眼无边。 他向她伸出手,迎她入轿。李笙笙回望身后,旭日冉冉,正于宫阙层叠中升起。 队伍行了整整十日,才到达汴京。 外邦公主嫁至汴京,也是许久未有的喜事。汴京百姓聚在长街上看这场盛大繁盛的亲事。 有人疑惑道:“素闻贺将军与其发妻情深,怎么仍是又娶了呢?” 旁边之人附和:“唉,毕竟这么多年了过去了,也可以理解吧。” 就在此时,那喜轿中的公主忽然伸出纤手,掀开了帘子,朝往瞧去。 有一妇人惊道:“可是……那不就是他曾经的夫人么?” 旁边人道:“还真是!当初闹得沸沸扬扬之时,有人画过他夫人的画像!我记得,便是这公主的模样!这究竟是长得像还是仍是本尊啊!” 那妇人看他一眼道:“你低声些!那公主要听到了!” 谁知李笙笙听见,却冲路边交谈之人笑了笑。 那人惊道:“哎呦,这公主听见也未曾生气,怕就是曾经他那夫人吧!” 又有一人道:“莫说画了,我见过真人,确实便是同一人!便是胞妹也没有如此像的!” 李笙笙看着窗外汴京之夏。 初嫁天寒地冻,去时山花烂漫,今朝碧树遮天。 数载岁月于这轮回人间倏忽而过,亦清洗掉这场意外相逢阴差阳错的外壳,露出其中真章。 她看向队伍前列高头骏马上的玉树郎君,曾经别离是为了过得更好,如今相知亦是。 是夜新婚,礼宾喧嚣,玉盘珍馐。 贺知煜却早早推了,迫不及待回去找他的新娘。他仍有经年的心愿尚未达成,又怎能荒废时间在推杯换盏间? 屋内龙凤花烛照彻,他掀开李笙笙头上的喜帕,斟满合卺酒,郑重邀李笙笙一饮而尽。 不待李笙笙放下杯盏,贺知煜又拿出提前备好的剪刀,撩起一缕李笙笙的长发与自己的长发,一齐剪下相缠在一起,谨慎放入了彤色锦袋之中,终是满意长吁一口气,似多年夙愿达成。 李笙笙看他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动作,笑着拍了他一把。 贺知煜却不在意,又慎重用红绳给锦袋牢牢封了口,终于安下了心。 命运曾经错系的红线,至此终于绕成了同心结。 从此,恩爱结发,缠绕一生。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