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萤》
3. 重生
金铃声将谢玄览从梦里惊醒。
他发现自己被困在黑暗逼仄的木箱子里,周身浓郁的却死香令他意识到,这应该是一具棺材。
为何会是棺材,难道他死在了玄都观?
谢玄览抬手抚摸颈间伤口,温热的皮肤上却光洁如昔,没有任何割伤的痕迹。
不对,他没有死。
他好像真的……真的回到了从前。
谢玄览抬起僵硬的手重重敲击棺材。
“砰!”“砰!”“砰!”
他的手在颤抖,腕骨几乎被震裂。
他无暇细思自己怎会在棺材里,如今满心都被自己重生入梦的情绪涨满。
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故人,渴望重新开始这一切,向她诉说从前被误解的心意,弥补令他十五年来日夜锥心的愧与悔。
浓郁的却死香里,这一念头实在太过美好,美好到近乎一种幻觉、一种恐惧。
谢玄览几次将额头贴在冰凉的棺木上,才迫使自己冷静自抑。
终于,“哗啦——”一声响,棺材板被巨大的外力破开,灿灿秋光如金瀑般涌面而来,激起无数细小的尘埃木屑,谢玄览下意识抬臂遮眼。
十五年前的阳光照在他身上。
大梦浮生,一切尚未展开。
“晋王殿下,真是场惊心动魄的好眠啊。”
若水击玉般的年轻声线,泠泠未掩锋芒,打断了谢玄览的思绪。
晋王殿下?
这声音也熟悉得诡异,谢玄览抵着刺目的秋光睁开眼。
眩晕渐渐平和,面前人的容颜也由暗转明,但见他眉宇矜傲,似笑非笑地打量,穿的是从前他最常着的明朱色氅衣,怀里抱着他从前最爱的燕支刀。
谢玄览悚然而震,从棺材里爬起身,目光钉在眼前人身上。
方才隐藏在期冀后那一丝不确定的巨大恐慌如暗幕渐渐卷起,几乎将他吞噬。他怀疑自己的眼睛,怀疑眼前所见的真实性。
他怎么可能看见从前的自己?
如果眼前的人是他,那他又是谁?
“晋王殿下。”
眼前的自己含笑相望:“晋王殿下这一觉,险些将自己睡进土里,难怪长公主殿下急着发丧。”
谢玄览移目,看见了仍因震惊而呆滞的长公主,以及沉默站在一旁的姜从萤。
阿萤……
他辗转大梦所求见的故人,他的发妻。
谢玄览急切地想要抓住她,未提防手脚都不听使唤,径直从棺材里摔落,拉棺材的马受惊,又将他从马车摔到地上。
没有人敢扶他,唯一不惧鬼神的谢三公子,也只冷眼观望着他的企图。
谢玄览从尘土中支起僵硬的身体,手脚并用地向姜从萤的方向爬行,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有千斤重,仿佛每一步都要挣尽平生的力气。
突然,他俯地骤咳数声,抬起头,见掌心是一捧殷红鲜血。
“吾儿!”
惯见他咳血的样子,宣德长公主终于回过神,挣开侍女的拦阻,抢身上前将地上的谢玄览拥在怀里,放声大哭。
“必是老天怜我孤苦,将你还给了我,吾儿,吾儿啊!”
多日失水与巨大的情绪波动令谢玄览喉中紧涩,说出的每个字都如同再历割喉。
“我不是——”
“晋王”二字尚未脱口,忽听旁边有人“嗷”地一声怪叫,打断了他的话。
转头看去,又是位老熟人,太霄道人。
太霄道人高声道:“晋王殿下根本没死,是被小鬼锁住了身,贫道今日正是为解救晋王殿下而来,瞧瞧,小鬼跑了,殿下就醒了,你说是不是啊晋王殿下!”
说罢拼命朝晋王眨眼,顾不得旁人看得见看不见。
谢玄览久久未语,因自身气力不支,连宣德长公主也推不开,只好默默将四周环视一圈。
他想起来了。
前世晋王病故,宣德长公主携其棺与姜家发丧的队伍相撞,欲将姜老御史开棺鞭尸,被他赶来拦下。
这是父亲谢丞相的命令,于彼时的谢玄览而言,只是一桩寻常差事,无关喜恶,所以当从萤谢绝了他的庇护后,他选择了冷眼旁观。
旁观她生受长公主二十鞭,疼得咬破唇颌,昏厥前仍不忘谢恩。
那些鞭痕,直至新婚夜仍未褪尽。
如今铜鎏首绕金丝马鞭惊落在地,尚未沾上她的血,谢玄览紧梗在喉间的一口气慢慢喘开。
他望着太霄道人,语速缓慢地说道:“是有小鬼锁了我的身,令我七窍皆闭,动弹不得,方才这位……得道高士,已将小鬼驱跑了。”
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宣德长公主连呼惊险,再顾不得旁人,一边将晋王搀入轿辇归府,一边命人往皇宫去请太医和钦天监。
*
夜色如网,缓缓将姜府笼罩。
姜大爷与大公子扶棺南下,如今姜家只剩一众女眷在祠堂供香火。
白日里长房夫人蔡氏也在场,此时忍不住抱怨从萤:“你实在太莽撞,若非谢丞相举荐,咱们怎能从许州回到云京?你不该当众落三公子的面子!”
从萤跪蒲团上,屈身往老御史的牌位前添香火,幢幢火苗映着她温隽的眉眼,仿佛静澜无声的春水。
她回蔡氏道:“婶娘不要忘了,十年前,也是因为谢氏的排挤,祖父才会被贬到许州。”
那时从萤七岁,已经懂事,看见祖父下朝归来时捧着一卷圣旨,神色忧愤。
祖父的同僚闫御史前来拜访,从萤躲在花几后听他们议论。
闫御史替祖父惋惜:“你眼见着就要升任御史中丞,不该这时候得罪谢相,谢相待你不薄,有什么事情该在私底下商议,你怎么能在朝堂上驳谢相的面子呢?”
祖父说:“天子立储从来不是私事。谢相想用御史中丞之位,换我在这件事上支持他,绝无可能,我宁可被贬到许州去!”
闫御史叹气:“你这是何苦……”
“何苦?”
祖父愤愤道:“这偌大云京,无论皇亲贵族、朝堂重臣,要么是谢氏的姻亲,要么是谢氏的门生。小娃娃天天在街上唱童谣,说什么‘天上昼夜、人间萧谢’,是将谢氏看作了司马昭,看作了我大周的无冕之主。”
“权势滔天如此,谢相他仍不满意,逼迫皇帝立他想立的人为嗣子、为储君,我看他是想将皇朝的姓氏也改了——”
闫御史吓得险些端不稳茶盏:“姜兄慎言!”
那时从萤便明白,祖父是因为在朝堂上反对了谢相,才被贬到许州做刺史,一待就是十年,直到病重才调任回京。
婶娘蔡氏说:“朝堂上哪有真恩怨,不过是一时情势罢了,谢氏能不计前嫌,难道咱们还要揪着不放吗?”
从萤探身往铜盆中添纸钱:“婶娘可知谢氏为何愿意冰释前嫌?”
蔡氏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能得谢氏相助,总是好的。”
从萤仍要说什么,蔡氏却岔开了她的话。
训她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从前得老太爷偏宠,不仅把握着家里的田产铺子,还过问男人家的朝政。正经人家哪有如此养姑娘的规矩?”
她摆出长辈的架子,从萤便闭了嘴,侧身望向自己的母亲,二房夫人赵氏。
赵氏怀里紧紧护着小儿子,并未因长女的求助而有所言语,她回望着从萤,神色里半是忧虑,半是责怪。
蔡氏见此愈发得意:“有些事本就违礼,从前长房不提,是孝敬老太爷的缘故,如今老太爷去了,待大爷和阿敬从江南回来,咱家也该正一正门风。”
说罢起身甩了甩袖,离开祠堂,长房的三娘子连忙跟上。
祠堂里只留下二房一家,从萤的母亲护着小弟,懵懂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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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小妹站在门槛边。
赵氏终于开口说道:“阿萤,莫要违逆你伯婶,你弟弟读书还要指望他们。”
从前是祖父亲自督导孙辈读书,祖父离世后,该给弟弟拜个有名望的新老师。大伯父虽是外任郡官,可是姜家只有他有资格在外交游奔走。
赵氏又试探着说:“等你伯父从江南回来,你就将城东那两家布坊,连同东山那五十亩地,一起交割给你婶娘吧,都是一家人,他们高兴了,咱们才能高兴。”
从萤继续往祖父灵前添香纸,眼睁睁看它高焰窜起,明光一瞬,又偃落成灰。
她有许多话想说,可是望着母亲的双眼,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伯父迟早要返任,婶娘必定跟随,无心打理云京家产,母亲她知道。
堂兄屡试不第,婶娘一直想为他捐个官,恨不能将庭中树也变卖,母亲她也知道。
什么都知道,却仍要她将大半的家产交出去。
从萤垂目,淡淡道:“祠堂阴气重,娘早些带弟弟回去休息罢。”
赵氏有分寸,没有逼她立时答应,点头说:“你尚未嫁人,也不要待太久。”
母亲和弟弟也走了,从萤单薄的肩头忽然一垮,掩面叹息。
有人轻轻拽她的袖子,声音清软:“姐姐。”
从萤低头,见小妹从禾还没走,掌心的绢帕里捧着一块油酥糕,不知藏了多久,油渍已将她最爱的这条绢帕浸透。
从禾仰望着她:“这是白天你们出门的时候,三姐姐让厨娘做的,多放了一半的猪油和白糖,我给你藏了一块。”
她反应慢,话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从萤耐心听完,笑着拈起油酥糕,捧在掌心里,连碎渣也一起吃干净。
从禾也心满意足地笑了。
两人并肩坐在蒲团上添香火,从萤一边望着铜盆里时兴时偃的火苗出神,一边抚摸着阿禾的长发,远远望去,像两只偎在秋露里的狸奴。
从禾没安静一会儿,仰头问从萤:“姐姐,我听三姐姐说,今天晋王诈尸了,那他变成妖怪了吗,会晚上出门吃小孩吗?”
提起晋王,从萤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苍白的病容,那双眼睛浓如永夜,隔着喧闹的人群望向她。
分明素不相识,却令她心神震动。
从萤轻轻摇头:“不是诈尸,他只是睡过头,忘记醒来,闹了场误会。”
从禾发笑:“那他也太笨了些。”
“与阿禾相比,所有人都是笨蛋。”
从萤含笑摸了摸她的头。
将手边的纸钱添罢,夜色也深了。从萤取来披风为从禾穿上,带她回两人起居的倚云苑休息。
明月穿朱户,照在两人同眠的榻上。
从禾已困得眼皮打架,仍不肯睡,嘟囔着:“姐姐,姐姐,你不要为祖父难过,你还有阿禾,阿禾也可以陪你说话,也能背诗给你听,虽然阿禾还不能陪你下棋,但是我学得很快。”
从萤支颐望着她,一面含笑回应,一面落下了眼泪。
她的手指轻柔地抚过阿禾额角,又看见了那道经年的伤口,像一只黑蜈蚣爬在阿禾娇嫩的皮肤上。
很小的时候,阿禾受过伤,大夫说她摔坏了脑袋,心智将停滞在幼年时期。如今她已十岁,还像刚识人时那样黏着自己。
“姐姐,姐姐。”
阿禾又想起一件事,睁大了眼睛:“三姐姐还说,谢三公子生你的气,以后肯定会欺负你,谢三公子是坏人吗?”
从萤无奈:“三姐姐与你说的话,你不要当真,她喜欢逗你。”
阿禾“哦”了一声,将心放回。
她捏着从萤的袖角,在她轻缓的抚拍中渐渐沉下眼皮,嗅着她腕间的素香,意识渐渐模糊。
隐约听见一声似怅,似叹。
“三公子他是兰生衰草,鹤羁泥涂……他其实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4.谶谣
晋王久久凝望着铜镜。
镜中人虽生得眉眼温润,脸色却透着久病的苍白,秋光穿过琐窗,照得他的脸像一层蝉翼画。
唯有双瞳漆黑,依稀仍是旧日光彩。
“大衍之数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晋王殿下——”
被冷刀子似的望了一眼,太霄道人连忙改口:“我是说,谢三公子,万事皆有变数,谁料想这样巧,晋王的生辰八字与你相同,彼时情景,使之成为魂魄归附的绝佳之躯。”
八字相同……怎么偏偏是晋王。
晋王虽是亲王,却非皇上的亲儿子,而是宣德长公主在丧夫之年诞下的遗腹子。
他天生体弱,皇上怜悯他们母子孤苦,为提携其命格,赐其皇姓萧。
怜孤恤弱本是无心,未料之后却成为朝堂争斗的关键。
晋王将铜镜倒扣,深觉疲累,扶着一处圈椅坐下。
他提起如今处境的难处:“今上无子,十年前父亲——我是说谢丞相,曾率群臣上书逼其过继嗣子,培立储君。为了这件事,御史台整班被黜落,上书的老臣三去其二,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才令皇帝点头妥协。”
“他虽然同意过继嗣子,却没有选择群臣共荐的淮郡王,反而选择了萧成,这位一出生就是个病秧子、甚至连路都走不利落的公主之子,封其为晋王。”
他望向窗外:“所有人都盼着晋王死,晋王不死,东宫不立。”
他问太霄道人该如何移魂回到他自己的身体里,太霄道人两手一摊,摆了摆头。
废物点心一个,已经见怪不怪了。
又好耐性地问:“你师妹绛霞冠主眼下何在?”
太霄道人说:“师妹她老人家不想见你,说因缘自结,叫你自求多福。”
晋王要说什么,忽觉气血凝滞,掩口骤咳,半晌后平复,发现掌心里一片血红。
将死之躯,只剩一口气吊着,尚不知有几日好活,哪里有多福,又如何自求?
晋王起身将手心的血迹洗净,然后说:“我想去见阿萤。”
说罢拾起木拐,慢慢走到门口,让侍立的僮仆为他引路去马厩。
刚穿过起居庭院,隔着水榭亭池,晋王看见宣德长公主带数人急匆匆朝这边来。
她身边跟着太医院的院正、钦天监的监正,还有一人身着内宫公服、戴着幞头,且趋且笑。
是皇帝身边的太监薛环锦。
前世谢玄览同他交过手,知道他背后另有贵主。
晋王停步,对僮仆说:“换一条路走。”
不料那引路僮仆置若未问,径直赶到长公主面前,当着众人的面禀报道:“殿下他要奴才引路去马厩,急匆匆的,不知要外出寻谁,奴才不敢违命,又怕殿下有什么闪失。”
薛环锦扫一眼晋王的腿,笑眯眯问道:“殿下何时竟会骑马了?”
晋王心里道了声失策。
这里是人生地不熟的晋王府,他不仅不知晓身边人的底细,连晋王的根底和性情也不了解。
姑且只好扶着额头喊疼。
长公主面露忧虑:“张医正,快请为吾儿瞧瞧,他这是怎么了!”
晋王被扶回居室偏榻上,张医正为他望闻问切,薛环锦笑眯眯觑着,说道:“听说是小鬼上了晋王的身,这事不该请张院正,应当让钦天监的陈监正来瞧,晋王天生腿不好,怎么突然要奔着马厩去了?”
晋王不答,始终保持面无表情的沉默,薛环锦只好转向宣德长公主:“晋王断了气息,是太医署亲自查验过的,原不该有错,说不定是那小鬼——”
长公主没好气道:“太医署里养了群什么东西,公公应该比本宫清楚,他们连陛下的子嗣都调理不明白,指望他们断人生死么?”
这话薛环锦不敢接,打了个哈哈,又聊起别的。
他说:“晋王方才要出门,莫非是要去论姜家冲撞之罪?此事殿下放心,姜家居心叵测,罪不在小,陛下一定会替殿下出这口气的。”
张医正落针的手有点重,晋王眉心蹙起一瞬。
却仍是别无他话。
张医正收了针,向长公主回禀道:“晋王殿下的病情与从前无异,心生虚火,肺血滞亏,是痨症,需静养。至于其他,恕老夫技庸,断不了生死,更不敢论神魂鬼魄。”
他话里带了些气性,长公主一心关注晋王,倒也未察觉。听见晋王喊累,连忙唤人搀他去休息。
晋王起身,与薛环锦擦肩而过时,听见他同长公主道别。
“老奴还要去姜家一趟,然后回宫复命,暂不叨扰二位殿下了。”
说罢转身,谢绝相送,沿着来时路离开了晋王府。
晋王一言不发地回内室更衣静卧,仿佛熟睡,直到外面人都走光了才重又睁眼。
他的手落在身侧,修长分明的五指,轮流缓慢地敲落。
这是他深思时常见的习惯。
躲在屏风后的太霄道人一出来便见他如此,吓得连连抚膺。
他与谢玄览毕竟是老相识,前世险些被他扒了皮,已练就了见风吹知草动的本事。
“这回你又要扒谁的皮?”太霄道人问。
晋王望向他,苍白的嘴角向上抿起,眼神却漆深得令人生寒:“薛环锦想试探我对姜御史的态度,他背后那位贵主,手早就伸到晋王府来了。”
殡葬队里目睹他爬出棺材的家奴、方才为他引路马厩的家僮,大概都是那位贵主的耳目。
他想见从萤,情切如噬,不惜代价,可若这代价牵涉到她的安危,他不敢……
不敢再行差踏错半步。
前世噩梦犹在眼前,每每念及,便觉得喉中泛上一股冷腥的血气。
“那位贵主最不愿见我活着,听薛环锦的口风,是想以鬼神之说陷我,并借此牵涉所有妨碍她的人,譬如姜家。”
太霄道人问:“姜家有难,你要救么?”
晋王答:“若我出手,是陷她于刀锋。”
“那便不救?”
晋王:“那我不如死了痛快些。”
太霄道人似懂非懂:“呃……”
“晋王不能出手,但有人可以。”
晋王望向太霄道人,太霄道人直觉不是什么好差事。
果然,他说:“劳烦道长,帮我引一人前去。”
*
谢玄览从安插在虎贲卫里的眼线处得到消息,太监薛环锦要虎贲卫去围搜姜家。
谢玄览将此事告诉父亲谢丞相,谢丞相说:“姜老御史上书议论立储事,旁人都在观望姜家的下场,以期在我谢氏的东风与贵主的西风里,择一方倒伏。玄览,你不妨去瞧瞧,免得姜家受欺凌,反令我谢氏失了威仪。”
谢玄览说:“父亲若要威仪,更该藏而不露,何况姜家不是条好狗,既不识相,也没有力气咬人,管他作甚。”
谢丞相闻弦歌而知雅意:“你是不想去吧?”
谢玄览不置可否,拾起侍从刚送来给他过目的新马鞭把玩。
心道:去了又如何,再弄丢一条马鞭么。
谢丞相面似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对于这个儿子,幼时尚能管教,如今已不能寻常待之。
故道:“罢了,便叫姜家自求多福。”
谢玄览借故告退,谢夫人来寻谢相时,见丈夫正负手观摩棋盘残局,若有所思。
谢夫人笑道:“又在疑心子观故意卖漏吗?”
谢丞相说:“他心情不好,险些将我净杀。”
谢夫人上前:“这是为何?”
“恐是为了姜家的事。”
谢丞相说:“他昨日去姜家,见过姜家四姑娘了,也许是对她不满意。”
谢夫人听了也叹气:“那姜老御史提的条件……”
“罢了,且行且看。”
谢丞相拂袖扫乱棋局,命侍童重开一枰,携起谢夫人的手道:“不提他了,请夫人来指点几招,免得下回仍叫那小子得意。”
谢玄览辞了去给姜家解围的差事,却转头带人去巡街,路过晋王府时,正碰见太霄道人鬼鬼祟祟地从矮墙翻出来。
太霄道人见了他两眼放光:“谢三公子,老熟人!”
谢玄览懒得理他,驭马继续向前,太霄道人却跳下墙头,展臂挡在谢玄览马前。
谢玄览冷淡睨着他:“踏鸿曾踢飞一头挡路的猪,你也想试试么。”
“说起猪,贫道便想起了三公子你。”
见谢玄览拔出燕支刀要来砍他,太霄道人连忙摆手:“我的意思是,我想起三公子,给你卜了一挂,你要听吗?”
谢玄览道:“滚。”
太霄道人:“不要钱的——”
话音未落,燕支刀贴着他的头顶切过,将他的巾冠横劈为两半。
太霄道人转身便跑,边跑边嚷:“唯懦夫与狂生不信命耳!你如今轻视贫道,总有一天要跪下来求贫道!”
谢玄览牙根发痒,向随行的金甲奉宸卫下令道:“谁先抓住他鞭三十,赏一坛信陵春。”
十数名金甲铁骑闻声而动,向前追赶,那太霄道人反将身一扭,拐进了巷子。
巷子逼仄,马匹前行艰难,唯有谢玄览仍一骑绝尘,红衣振扬,有几次眼见着就要拎起太霄道人的后颈,却诡异地被他躲了开,仿佛背后长了眼、脚底抹了油。
穿过三两条巷子,太霄道人在拐角处消失,谢玄览勒马,发现已来到姜府门前。
谢玄览微有愕然。
他一直以为那招摇撞骗的道士是晋王的人,如今为何却将他往姜家门前引?
难道晋王府与姜家有关系?晋王到底是想见贵主好,还是不想见贵主好?
晋王这两日的行径太反常,谢玄览竟一时未想明白。
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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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事已至此。
谢玄览隔墙听见里头的吵嚷声,驭马靠近姜家。
来都来了。
*
虎贲卫闯开姜家大门,说要搜查姜老御史妖言诽谤的证据。
他们领来领来一个五六岁的小童,那小童开口便唱道:“泼地水不流,台官雪里走。公鸡不下蛋,母鸡雄赳赳。”
侍卫首领说:“有人举发,这居心叵测的童谣是从姜府传出去的。”
长房蔡夫人不懂朝政,二房赵夫人更没有主见,眼下只有从萤能理事,她听罢这童谣,下意识蹙了蹙眉。
阿禾只觉得好玩,攀着从萤的袖子说:“姐姐,他唱的不对,泼在地上的水怎么会不流呢,公鸡本来也不会下蛋呀。”
从萤说:“我也不明白。”
其实她已将其中隐喻琢磨的门儿清。
今上无子,却有一位嫡亲的公主,因权涉朝政,尊荣无匹,朝堂内外都称其为“贵主”。
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位贵主成婚十余载,却既未与夫家同住,也不肯离京就封,每日只住在皇宫旁公主府内,与内宫禁苑以一条飞栈相连,可随时出入往返,“泼地水不流”说的就是这件事。
当年为了反对修飞栈、劝谏天子过继嗣子之事,整班御史台曾立在雪地里进谏,冻死冻伤数人,此即为“台官雪里走”。
至于“公鸡不下蛋,母鸡雄赳赳”则更直白难听。
说的是今上凤启帝无子,却让女儿侵东宫之权,贵主气焰嚣张,赳赳如雄鸡。
此童谣之恶毒,不仅中伤了天子和贵主,更是成为一盆泼在姜家门上的脏水。
侍卫首领说:“姜御史生前上折子议论天家立储之事,闹得众人皆知,想必这童谣也与你家脱不了干系。某奉命前来搜证,阻挠者皆以同谋论!”
从萤披着白麻丧衣,挡在一众玄衣侍卫前,天末凉风吹拂她宽荡的衣袍,似暗金秋光里一支伶仃柔韧的苇草。
她并未退让,反而劝告侍卫首领:“我祖父尸骨未寒,论国法,捉拿言官当得丞相批复,四品朝官更是要天子明诏,阁下这般唐突,怕宣扬出去,会令阁下身后的贵人,落人口实。”
侍卫首领嗤然:“区区女流,也敢侈谈国法?”
从萤垂目:“区区女流……倘若阁下身后的贵人听见这四个字,不知会作何想。”
侍卫首领:“凭你也配提——”
话一开口,便知失言。
果然,从萤柔和笑道:“真的是贵主。”
侍卫首领被她激怒,锵然拔出佩剑,架在从萤颈间。
她纤长的脖颈脆弱得仿佛会被剑光割断,可她不避反迎,向前半步,颈间瞬间留下一道血痕。
语气却仍是柔和的:“这童谣,并非吾家传扬。阁下想为贵主出气,莫要找错人了,平白给贵主添麻烦。”
侍卫首领哪里听得进去她的话:“巧言令色,今日我非搜不可!”
“那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将这件事闹大。”
从萤毫不犹疑地说道:“若确为吾家所为,算我罪有应得,若吾家无辜,自有泱泱朝臣为我讨公道。”
从萤当然知道,满朝文武,有太多人等着抓贵主的把柄。
她低低叹息道:“可惜……我本无意与贵主为敌。”
有一瞬间,侍卫首领被她从容无畏的气势所慑,回过神后却是更深的恼怒:“你敢威胁我?”
一时意气冲到天灵盖,侍卫首领朝从萤举起剑,眼见着就要刺下,从萤下意识闭眼,却听见“叮”的一声脆响。
剑被打偏了,与一支丹桂花落在地上。
从萤偏头望向门口的方向。
乌门低窄,马上的人须折腰才能容进来,他左手握着一张弓,右手再次从门边折下一支丹桂,以花枝作箭,张弓瞄准了那侍卫首领。
灼灼丹桂密如繁星,贴在他颊边盛开,那双含情目微微上扬,笑意似这灿烂秋光。
瞧着暖煦,吹进骨子里却冷得像冰。
“三公子!”
从萤知道谢玄览的箭术,更知道他的脾性,明白这枝丹桂射出去,轻则死伤一个侍卫首领,重则将血洗整支虎贲卫。
届时姜家,该如何独善其身?
从萤变了脸色,快步趋前:“请三公子手下留情!”
谢三望向她,眼中笑意不减:“姜四娘子,自己不怕死,却怕别人死?”
从萤说:“我的生死轻如鸿毛,只不愿三公子卷入麻烦。”
“真是圣人心胸。”
谢三收了剑,含笑将那支未射出的桂花递给从萤,从萤稍一犹豫,还是上前接过,小声道了声谢。
却听他奚落道:“一边顾着贵主,一边顾着我,四娘子,这样首鼠两端,顾得过来吗?”
从萤脸色瞬间一白。
原来他都听到了。
5.联姻
从萤刚认识谢三公子时,年纪很小,姜谢两家关系尚好。
谢相经常带谢氏小辈到姜家,听她祖父姜御史讲学,一同研习经义,从萤也经常躲在花厅的漆柱后面偷听。
有一回茶歇,谢相要考校小辈们学问,随口吟了一句诗:“秋寒明月吝清光”。
要几个小辈们对下句。
有人抓耳挠腮,有人心不在焉。从萤望见一位极俊的小公子,将椅子支起,只留一条椅子腿点在地上,来来回回地晃悠,手中以笔作剑,转得眼花缭乱。
谢相轻咳一声:“玄览。”
谢三公子四条椅子腿终于落了地:“父亲。”
谢相说:“你先来对一句。”
三公子说:“我才疏学浅,不敢在兄长们面前卖弄。”
谢相笑道:“你对上来,我就放你出去撒野。”
三公子脱口而出道:“谁走夜路谁遭殃。”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躲在漆柱后的从萤“扑哧”笑出声。
秋寒明月吝清光,谁走夜路谁遭殃。
“简直狗屁不通。”谢相搁下了茶盏,语调颇为不快:“你这是存心要给我丢人。”
谢玄览置之不理,含笑对躲在漆柱后的从萤招招手:“你过来。”
从萤只好低着头走过去,向端坐上首的谢相和姜御史行礼:“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偷听的。”
姜御史对谢相说:“这是家中孙女,行止无状,令贵客们见笑了。”
谢玄览却说:“好学怎会令人见笑,既然她这样喜欢听讲,该让她进来坐着,我替她去外面罚站。”
谢相警告他道:“不要胡闹,姜老学问深厚,哪里是小姑娘能听懂的。”
“听不懂?未必。”
谢玄览走到从萤面前,将她上下一打量,说道:“方才你笑我,那你一定会作诗,不妨对一句给他们听听。”
从萤抬目去瞧祖父,见他点头,声音极轻地对出一句:“木樨化萤照满堂。”
秋寒明月吝清光,木樨化萤照满堂。
此句立意隽朗,出自这样一个小姑娘之口,连谢相也惊讶地挑了挑眉,探身问她的姓名年纪。
那时从萤刚满七岁,谢相为此抚掌慨叹道:“谢氏子弟虽众,不及姜氏一女郎也。”
从萤第一次被人这样称赞,情不自禁地抿起嘴唇红了脸。姜御史见谢相这样喜欢她,允准她之后也来列席听讲。
从萤十分高兴,然而消息很快传到长房的几位堂兄姊耳中,他们将从萤堵在湖边,狠狠将她推搡在地上。
“谁不会作诗,偏你能出风头。”
“这么小就要学她娘的轻浮做派,念些诗啊曲啊,准备将来攀高枝。如何,谢家的公子们瞧上你了吗?”
“什么木樨化萤,真会给自己抬身份,我看是腐草生、粪土变的虫子。”
从萤气得红了眼眶,可是想想母亲的叮嘱,强忍着没在他们面前还嘴。
她从地上爬起来,二堂兄还要推搡,忽然隔空弹来一颗小石子,打在二堂兄手背上,他“哎呦”一声缩回了手。
方才邀她对诗的那位谢三公子,右手握着一把象牙弹弓,左手抛着几枚石子,笑吟吟走过来。
“姜家真是好门风。”他说:“这么多人想作诗,为何不到前堂去念给我爹听?他最爱听人作诗了。”
众人都认得他,没有人敢说话。
谢玄览在湖边小亭中坐下,叫从萤的几位堂兄姊站成一排,挨个儿给他对下句,每人只数十个数。
对不上来、或是对得让他不满意,他就要扯开弹弓打人。
一连弹哭了两三个,谢玄览乐道:“原来逼人作诗这样好玩,我下回还来找你们。”
吓得剩下几个孩子掉头就跑,瞬间作鸟兽散。
从萤一直站在旁边瞧着。
她知道,若是母亲在此,一定会让她上前劝和,可这是第一次有人为她出气,她刻意不去想母亲的教诲,心里一面自责,又暗暗觉得爽快。
见谢玄览起身要走,从萤鼓起勇气追上前一步,问他:“三公子,你下次还来么?”
谢玄览说:“若我爹再叫我作诗,你能替我,我就来。”
从萤连连点头:“我可以。”
谢玄览笑了:“那当然好。”
从前谢相每半个月来姜家一趟,从萤数着日子等下一回,可惜就在谢相来的前一天,她的祖父姜御史在朝堂上公然驳斥了谢相,与谢相决裂,隔日便被贬往许州。
自那以后,从萤再未有机会与谢三公子同听讲学。
时隔十年,直到祖父发丧,直到虎贲卫围府。
从萤心中默默想,她一共见过他数回,每回都是他为她解围,可惜如今的她再不能如儿时一般,可以任性地坦然接受他的帮助。
她的顾虑更多,也比从前更胆怯了。
*
从萤捧来一盏沏好的茶呈给谢玄览,见他不接,便沉默地与之僵持着。
谢玄览的目光扫过方才举刀的虎贲校尉,扫过心思各异的姜家众人,又落回从萤身上,但见一双素玉凝脂般的手,指腹被茶盏烫得红润如酥。
风吹桂花纷如雨,几颗落在她袖间与手背,几颗飘进了茶盏里。
从萤歉声道:“我去重换一盏。”
“不必。”
谢玄览说着将茶盏接过,望着金色茶汤里泛动的涟漪,心中既悔一时兴起来趟浑水,又恼这无故的心慈手软。
他饮了半盏茶,终于朝随侍的奉宸卫颔首,他们将架在虎贲校尉颈间的刀撤去,押跪在谢玄览面前。
虎贲校尉仍不服气:“某只跪天子,你这是僭越!”
谢玄览端着茶笑道:“听闻你昨夜还跪着给你干爹薛环锦洗脚,如今倒看得起自己。”
虎贲校尉气得涨红了脸:“你——!”
人群里传来“扑哧”一声笑,是长房的姜三姑娘。
虎贲校尉围搜姜府时,她躲起来往脸上抹了锅灰,眼下已经洗干净,细细描眉点脂,明艳如晨露濯洗过的秋芙蓉,为这眼前极解气的一幕乐得合不拢嘴。
谢玄览又望向从萤,却见她平和安静地低垂眉眼,眉心浅浅蹙着,似怀忧虑。
她长大了,反而不爱笑了。谢玄览心头浮起淡淡的念头。
瞬间便息了所有兴致,对虎贲校尉道:“滚吧。”
金甲奉宸卫将虎贲卫的人丢出门去,姜家人拥上前来对谢玄览千恩万谢,谢玄览不耐烦地略过他们,却对被挤出人群的从萤说道:“我有话要与你说。”
从萤只好停下脚步。
两人来到姜家祠堂,谢玄览信手拈了三炷香,朝着老御史的牌位微施揖礼,算是吊唁。
从萤见谢玄览不语,只好先声道谢:“昨日祖父发引,今天姜家解围,多谢三公子两次出手。”
谢玄览回身望着她,似笑非笑道:“只怕是面上道谢,心里恼极。”
从萤垂下了眼睛:“没有的事……只是姜谢两家已断交多年,姜家如今门庭没落,不知三公子为何而来。”
“姜家这么多人,只你有此一问。”
谢玄览从随侍处接过一本册子,随手翻了翻,然后递给从萤。
“姜老御史的笔迹,你识得吧?”
书册不厚,墨迹尚新,扉页题写着“谏垣集”三个字,风骨虽在,却是病中之人无气力,只一眼,从萤就断定这是祖父亲笔所书。
她的心跳微微加快,迅速将这本《谏垣集》从头翻到底。
这里面收录了祖父病故前上呈天子的十五篇参奏,不仅指斥晋王是个尸位素餐的病秧子,而且弹劾贵主不守妇道、权侵东宫,恳请天子早日过继嗣子,安固国本。
香灰摔进铜炉里,长明烛“啪”地爆开一声灯花。
从萤握卷的手几不可见地打颤,有一瞬间,面上血色尽褪,唯余一双被泪痕洗过的眼睛,更加乌亮如粹玉。
难怪宣德长公主偏偏归咎于姜家,难怪虎贲卫背后的贵主突然发难,难怪谢氏既往不咎——
祖父他怎么会写这样的折子?
他从前正是因为不肯附和谢氏对皇帝的逼迫,才被贬往许州十年,十年之后,他却主动掀开立储的话题,与谢氏一同逼迫皇上将淮郡王过继为嗣子。
祖父他……
“我两次出手,皆非好意,既非好意,自然不顾姜家愿不愿领受。”
谢玄览道明真相,话说得缓慢而残忍。
“徙木立信,千金买骨,从来都是做给世人看,你应知晓,储贰之争才刚刚开始,朝堂上许多人等着站队,等着看你姜家的下场。谢氏唯有将姜家从贵主的迫害下保住,并助尔等青云直上,那些旁观的人才舍得下力气为谢氏卖命。”
仿佛钝刀子磨在伤口上,从萤把每个字都听得很明白。
只是仍有一事不明,遂问道:“如何才算是助姜家青云直上?”
谢玄览向前一步,与她距离不过一臂,昳丽的丹凤眼里划过春风般的笑意,分明漫不经心,直直望着人时,偏有一种格外专注的意味。
含笑反问她:“你只见了这本《谏垣集》,就将一切因由猜透,偏偏这一点猜不透么?太阳底下能有什么稀奇事,结两姓之好,无非是——”
眼见着从萤目露震惊,直直后退数步,慌了仪态,他反而故意欺上前,一字一字将余话道出:“联姻而已。”
远远瞧着,活似恶霸抢亲。
从萤单手抵住身后长案,缓了又缓,终于稳住心神。
“三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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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慢慢说道:“其一,姜家如今是大伯主事,此事不该寻我来商议,应当等他回来……”
谢玄览说:“姜尚古愚钝,我与他讲不通。”
从萤:“其二,祖父新丧,棺椁尚停在堂前,谈婚论嫁有悖孝礼,三公子无拘,也请体谅我们这些俗人家。”
谢玄览问她:“你不愿嫁,是么?”
他问得太直白,把从萤呛了一下:“我——”
她撑在身后的手紧紧捏着香案边缘,心口突突直跳,舌尖抵在齿颚不敢动弹。
她一时不敢说话,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应是或否。
谢玄览善解人意地劝道:“如谢氏这般炙手可热,如谢某这般咄咄逼人,自然非卿良配,你不愿意,我也理解。”
这下从萤真的无话可说了,只是心里隐隐地难受。
她未说不愿,从萤想,是他不愿。
谢玄览自觉已看透她的为人,含笑道:“若与谢氏联姻,此后阖府沉浮,都将系于谢氏,不仅会将贵主得罪得更深,且要举阖府之力与她对抗,似今日虎贲卫搜府之事,只会多,不会少。”
“届时,姜府再难明哲保身,委婉求存。”
她掩藏袖中,缓缓掐紧掌心,仿佛拔起一株幼兰,碾碎一簇新火。
望向谢玄览的目光渐渐波澜平息,似从未为其惊扰。
她轻轻点了点头。
谢玄览笑了,那神情仿佛在说,果然如此。
“既然是你不愿,那——”
话音未落,一袭香风卷进来,从萤抬头,看见了姜三娘子姜棠雨,她的三堂姐。
她躲在耳房里听了许久,听见“联姻”二字终于按捺不住,不顾奉宸卫的阻挠,直楞楞闯进来,施施然走到谢玄览面前行万福礼。
眼波含情带笑:“妾姜氏行三,名棠雨,也是姜御史的孙女。”
谢玄览嗯了一声,目光并未自从萤身上移开。
见此,姜棠雨对从萤说道:“四妹妹,先帝御赐给祖父的那枚端砚不见了,婆子说只有你经过手,是不是又被你拿走卖了?”
“我没有。”
知道是要遣她离开,从萤补了一句:“我这就去找。”
说罢向谢玄览一礼,转身就要走。
“姜四娘子。”
谢玄览在她身后说道:“风高浪急,非小舟可渡,你是聪明人,该如何掌舵,可要想清楚了。”
说罢他倒先丢下两位姑娘,转身离开了谢家。
*
晋王在等太霄道人的消息。
他独自待在从前的书房里,将婢仆都遣走,找出一本萧成生前的手札,学着临摹他的字迹,并试着从字迹里揣摩他的性格和为人。
萧成的字沉逸柔润,端方无锋,虽算不得造诣多深,然而与谢玄览从前南辕北辙。
要一个处处锋芒尽现、落字有金戈意气的人作此柔静无骨之态,实在为难,他临摹了几个字后,烦躁地将京纸揉作一团,丢入炭盆中。
转头望见前院里,太霄道人正甩荡着拂尘,大摇大摆地迈进来。
晋王连忙迎出去:“事情办的如何?”
太霄道人得意扬眉:“成了。”
晋王松了口气,心中烦躁也略略平息。
前世阿萤宁受长公主鞭刑,让谢玄览误以为她对谢氏、对自己已厌恶到宁死不受恩的地步,所以第二天贵主派虎贲卫向姜家发难时,他没有去解围。
他是很久之后才知道,那时阿萤鞭伤未愈,又撑持着力争,虎贲校尉挥向她的那一剑,是她小妹替她挡下的。
晋王望着炭盆中骤燃的火焰,似有怅然道:“我从前失之轻狂,蹉跎许多青春,也害她吃了很多苦。”
太霄道人问他:“此后作何打算?”
晋王说:“且行且看,若要为她改命,免不了再争一世。”
太霄道人:“我倒是劝你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晋王缓缓摇头:“我冷壁静悟十五载,未堪破寸许,却思甚、恨甚、悔甚。既然我难以认命,只能向天争命——”
话音落,忽觉胸中气血凝滞,眼前一片晕眩。他扶着屏风缓了好一会儿,掩面咳出一口血,整个人的脸色瞬间透白如纸。
太霄道人见此后退一步,笑吟吟道:“这就是与天争道的下场,替人改命是倒行逆施,必受反噬,我从前可没骗你。”
又说:“我要离你远一些,免得上天降雷劈你,也波及到我。我要走了,寻我师妹去了。”
晋王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冷汗涔涔,倚着屏风慢慢滑落,见太霄道人紫衣翩翩,离他远去。
耳边唯余谶谣被秋风荡得悠长:
“玄鸟独去览青云,流萤经霜碾作尘,庄生梦蝶十五载,幻身相逢不识君。”
6.守约
火烧冰浸般的病痛里,晋王梦见前世的事。
那时他心太狠,真的没有去姜家解围,虎贲卫闯入姜家,搜出了模仿姜老御史笔迹写下的书稿,以之为罪证,要将姜家阖府下狱。
不知从萤如何脱身,终于还是求到了谢氏门前。
那天谢玄览被大雨阻在城外,归府已是暮尽时分,马蹄疾驰踏碎长街积水洼里的灯影,却又在看见立于门前的人时生生勒停。
他看见了从萤,也看见与她同行的孝成郡主。
孝成郡主是今上的表姑,最爱为云京的公子贵女们保媒。谢丞相为向姜御史保证谢氏会履行承诺,曾与他同在这位孝成郡主面前为子女立下婚约。
从萤转头望向谢玄览,泪眼里像是打碎了琉璃盏,含着交织的情绪,只一眼又垂下。
她就这般低垂着视线、踟蹰着走到马下,捧起护在袖间的红绢婚书,一直高举过发顶,呈到他面前。
晦暗的光影里,谢玄览看见她白如琼玉的面上迅速笼上绯红。
只不知是婚书的映衬,还是出于内心既羞且辱的情绪。
她嗫嚅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
“三公子,祖父尚在时,曾与贵府——”
“三哥哥!”
谢六姑娘打断了从萤的话,她跑过来,竟一把夺过从萤手中的婚书。
谢六姑娘笑道:“宣德长公主都夸你不食周粟,你既然有骨气,何必求到我家来?还有这婚书,你是拿它当圣旨,逼婚来了?”
从萤没有理会她的奚落,只静静等待着谢玄览的答复。
谢玄览长鞭一卷,从谢六手中夺回婚书,沉下了脸:“与你有什么关系,回去!”
谢六不高兴了,指着从萤要说什么,先一步被谢玄览打断。
他说:“你再多一句嘴,一个月不许出门。”
这下谢六不敢再放肆,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走了。
谢玄览立在马上,冷眼扫过其他看热闹的族人:“都退下。”
谢家除了谢丞相,只有谢玄览说一不二,看热闹的族人散去,如雾的雨丝里,唯余红衣如火,白衣伶仃。
从萤重又鼓起勇气道明来意:“有婚书为证,我想请谢氏履行与姜氏的婚约,请三公子搭救吾家无辜亲眷,吾家日后定时时颂扬谢氏的恩德,向世人彰显谢氏的仁义。”
谢玄览说:“我现在就可以去虎贲卫要人,你倒不必如此勉强。”
从萤轻轻摇头:“过了今日,还会有下一次。贵主已将吾家看作谢氏党羽,吾家已无路可走,只能寻求谢氏庇佑……还请谢氏遵守承诺,履行与吾家的婚约。”
谢玄览问她:“是请谢氏与姜氏,还是请我与你?”
从萤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捧着婚书的手因脱力而微微发抖,才低声说道:“倘若三公子厌恶我,我还有个堂姐。”
谢玄览望着她,冷冷寒雾在她鬓边沾湿成露,她鼻尖通红、唇色泛白,正竭力忍着因忧虑奔波和寒冷饥馑而生的颤抖。
他有几句刺耳的话,几番到嘴边,最终却未说出口。
心中闷闷,不知因何。
见他久不答复,从萤低声道:“若是三公子仍不愿,换成贵府其他公子也可行,只要能护住吾家——”
“我知道了。”谢玄览不想再听下去,冷淡截断她的话,轻踢马腹往府门走。
从萤又急切地追问了一句:“那我妹妹和家中被关押的亲眷……”
谢玄览说:“最迟明日午后,我会找虎贲卫要人,也会请太医到贵府,给你妹妹看伤。”
“多谢三公子!”
这句谢倒是真情实感,从萤仿佛过意不去,跟在马后向前走了几步,解释道:“若非贵主逼迫太甚,吾家并不愿牵累三公子,将来若情势好转,或三公子有意中人,是离是休,全凭三公子作主。”
好一个是离是休,任凭做主。
这回谢玄览直接懒得理她,驭马进府后,命人将她关在了门外。
晋王从梦里醒来,仍十分恍惚,依稀觉得梦中愁雨氤氲出来,连骨缝里也泛起湿潮。
他恍惚唤了一声“阿萤”,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是为他把脉的张医正。
张医正说:“殿下本就根底弱,多思多虑更伤本,方才殿下的脉跳如豆,是痛惊之兆,可是梦里魇住了?”
晋王望着帐顶,心绪五味难平。
是啊,从前事,已经是梦里事了。
那时他错以为,答应与阿萤的婚事只为守约,他也是被勉强的人。他以为对她的一切不同都起于怜悯,如今梦里旁观,方知是自欺欺人。
他虽只见了她两次,然而情愫蔓延却如秋雨侵夜,无声无息,无穷无尽。
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
晋王在榻上休养了三天,堪堪能下地走动,他勉力在后苑走了一圈,发觉有许多双眼睛在暗中打量他。
这座四处漏风的晋王府,仿佛高高垒起的戏台,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旁人眼,王府里不知多少婢仆,吃的是百家饭。
他在冷冽的秋风里站了许久,吩咐王府管家杜长史将府中婢仆的名册和卖身契等取来。杜长史连忙禀报长公主,长公主忧心忡忡寻过来。
长公主问:“莫非是哪个奴才怠慢了你?你只管与我说就是,何必费心费力。”
晋王的目光落在她身后几名女官身上,打量片刻,心里对她的驭人能力有了数。
他说:“我想选几个人做近侍。”
长公主道:“你想要什么样的,我去找陛下要。”
晋王轻轻摇头:“不必兴师动众,就在府里选。”
他用了两天时间,将王府七百多名婢仆的名录与卖身契过目一遍,又对比着从前进出府门的登记造册、支取物事的账本,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五十多个名字。
这些人,都有可能是旁人安插在王府的眼线。
他让管家长史去给这些人传话:“晋王殿下要在你们之中选近侍,考校你们的心性和耐力,若有人想参选,就着单衣站在庭院里,头顶三十斤重的铁板,不吃不喝,谁站的时间久,谁就有机会。”
听说能到晋王身边侍奉,五十多人皆跃跃欲试,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按吩咐站好,皆是势在必得的气势。
晋王坐在小阁楼上饮茶读书,不时向下望一眼,到日暮时分,起了凉风,已经有人开始悄悄换脚松劲儿。
他什么也没说,起身离去。
第二天清晨,长史来向他禀报:“昨天半夜有七个人冻晕了,灌了药后醒来,正在堂下歇着。”
晋王问:“他们可还想继续站?”
“有三个人想,有四个人不想了。”
晋王说:“叫想站的人继续站,不想站的人回去。”
接着又是一整天的水米未进,有人不小心松了胳膊,被铁板砸伤,长史命人抬了下去。
开始有人小声抱怨:“这样干站着能瞧出个啥,是能跑能跳,还是能抗能打?又不是抢着当三品大官,平白遭这样的罪,划不来。”
晋王听见这话,叫来长史:“去问问他们,若有人想放弃,现在就能领十两银子回归原位。”
长史领命而去,约半个时辰后回来复命:“回殿下,仍有二十个人不肯走。”
晋王说:“那就继续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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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史犹豫道:“再站一夜,恐怕要出人命。”
晋王淡淡道:“他们都不怕,你怕什么。”
于是又生生熬过一夜,二十个人里熬走了五个,剩下十五人冻得面唇僵紫,两眼发直,瞧着随时都能厥死过去。
晋王用过早茶后终于召见了他们,对他们说:“你们这样的心性,留在本王一个闲人身边,实在浪费,不如荐你们去虎贲卫,护佑天子,立功成名。”
没有人应声。
晋王又说:“或者赠尔等十金,奉还卖身契,随你们各奔前程。”
依然没有人应声,晋王垂目笑了。
“既然如此。”
晋王屈指轻敲在宽椅扶手上,幽沉的目光将他们每个人都扫过,淡声道:“各鞭三十,扔出府去。”
“晋王殿下!”
“殿下,我们做错了什么?”
十五个人面面相觑,或不服或愤懑,满面疑惑地望着坐在上位的晋王。
晋王心道,果然从前的萧成无力政事,连各家塞进王府的眼线都这般没脑子。不为名不为利,还要吃尽苦头做他的近侍,这样强的意图,生怕旁人不知道他们另有所谋。
晋王轻笑道:“各自回去告诉你们主子,以后的晋王府不是从前的晋王府,叫他们派些有脑子的人来。”
此言一出,有人哑了声,有人仍狡辩不认,晋王望了长史一眼,长史回过神,连忙唤府卫将这十五人都拖下去。
眼前终于清净,晋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若搁在前世谢府,凡有嫌疑的这五十人都会被他杖毙。前世阿萤落得那样凄凉的下场,毕竟也与府中吃里扒外的奴才脱不了干系。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一切尚未开始,他不想造太重的杀孽。
长史处理罢这些人,大冷天里抹着汗回来复命,却见晋王殿下披一身月白色轻袍坐在风口,悠游自在地朝他招招手。
长史走过去,接住他老人家丢下的又一页名录。
“明天过晌,本王要见这些人。”
*
许是晋王府的动静吸引了贵主的注意,她一时无暇再与姜家为难,让从萤过了几天清净日子。
从萤前往姜老御史的书阁,将他生前的手稿一一整理,在书架夹层里发现了另一本《谏垣集》,无论内容笔迹,都与谢玄览拿与她看的那本一样。
还有不知何人塞在案头的夹页,上面记载着那首刻薄的童谣。
若是虎贲卫围府那日,这两样东西同时从书阁里搜出,只怕姜家脱不了诽君谤主的罪名,届时陷于绝境之地,恐怕只有倚求谢氏这一条路可走。
幸好。
从萤将这些见不得人的手稿扔进铜火盆里点燃,小妹阿禾缩在盆边烤火,失神喃喃道:“姐姐,我想吃烤栗子……”
听见这游丝般的声音,从萤心头一紧,连忙察看她的神色:“阿禾,你觉得难受么?”
小妹“嗯”了一声,捂着额头伤疤所在的地方,小声喊疼。
她这旧伤偶尔会引发头疼,只有城外青芦山玄都观的绛霞冠主能暂行缓解,玄都观里有棵栗子树,阿禾每次头疼时,都会想起烤栗子的香气,误以为是吃了烤栗子病才会好。
时值薄暮,隐约传来城门落锁的铜钟声。
从萤让阿禾躺在自己腿上,净手后帮她揉按脸侧的穴位,同她商量:“咱们明日一早就去找绛霞冠主,吃烤栗子,好不好?”
阿禾没什么精神地点点头,缩在她怀里闭上眼睛。
从萤抚着阿禾的鬓角叹息,难免又惆怅以后的日子。
长房冷漠算计,母亲只回护幼弟,以后倘若她嫁了人,谁又能看顾阿禾呢?
7.侠客
翌日一早,从萤打点好马车,准备带阿禾出城去玄都观。
将出门时遇见母亲赵夫人,她牵着幼弟,幼弟怀里抱着刚从货郎处买来的新式样磨喝乐,还有一面声音清脆的鹿皮小鼓。
阿禾为那鼓声吸引,挑帘往外看,赵夫人见是她俩,站住了脚步。
“怎的又要出门?”赵夫人问。
从萤说:“阿禾昨夜头疼,我带她去寻绛霞冠主瞧瞧。”
赵夫人见马车里还堆了些别的东西,不由得叹气道:“朝廷停了你祖父的俸,长房又在筹钱要给大郎买官,府里的银子只进不出,你从前送的香火钱不少了,往后该谨慎些。”
从萤长睫轻垂,半晌没说话。
其实并没有什么值钱东西,一箱她亲手誊抄的启蒙书册,要送给观中的小女冠们,还有旧衣洗净后改成的冬袄,堆着也是遭虫蠹蚁噬。
想来不及一面鹿皮小鼓值钱。
但从萤没有与母亲争辩,只温声答应:“以后不会了。”
赵夫人说:“早去早回,叫车夫小心驾车。”
从萤又应了声知道,这才催马车离府奔往城门。
山路上岚光正盛,阿禾见从萤蹙眉不顾,小心问她:“是不是娘说的不对,你生气了?”
从萤回神,释然地笑了笑,说:“我只是在想,该怎么做一面鹿皮小鼓。”
阿禾闻言睁亮了眼睛。
方才她就喜欢弟弟手里的鼓,只是不敢说,怕母亲生气,姐姐为难。
“我们去问绛霞姑姑,”阿禾晃着从萤的袖子,“她会做烤栗子,一定也会做鹿皮小鼓!”
从萤与绛霞冠主在许州时相识。
姜老御史被贬往许州后,从萤的父亲姜家二爷辞官前往侍奉,后因心中积郁,病逝在许州。
母亲伤心之余,只能顾及新出生的幼弟,未提防竟把小妹弄丢了。
母亲不敢舍下幼弟去找人,聘来的家仆们忙着各奔前途,更难尽心,从萤只好自己出门去寻。
十岁的半大姑娘已能瞧出招眼的姿色,从萤为此特意将脸上抹得黄一块黑一块,又烧坏了头发,换上家仆的旧衣服,沿着小妹被掳走的窄巷开始往外找。
她打听得一个多时辰前,赌棍侯三曾在此逗留,思索片刻,毅然往黑赌坊的方向走。
她边走边琢磨该如何混进赌坊里找侯三,不料刚拐进赌坊的巷子,见火光与黑烟冲天而起,许多人惊恐地闯出黑赌坊的门,如飞鸟投网似的被围守在外的官兵抓住。
她听见侯三惊嚷:“赌坊怕被抓,引爆了火药,快跑!快跑!”
从萤急切追问:“你刚才掳的小姑娘,她在哪儿?”
侯三下意识回头去瞧赌坊,又转头斥从萤:“胡说!我没见过什么小姑娘!”
从萤仓皇环顾官兵,请他们进赌坊救人,官兵自然不应,嫌她碍事,推了一把,从萤摔在地上。
她所有的情绪都被走丢的小妹紧攥着,爬起来就往赌坊冲,滚滚浓烟将她呛了个跟头,她索性闭上眼,结果两步撞进一人怀里。
火光流金,浓烟乌灰,却有一角朱红色从眼前划过。
竟然是本该远在云京的谢三公子。
从萤认出了他,他却没有认出从萤。
他的声音已变得十分锋锐:“你是把脑子当赌筹当了吗,着火了还往里跑?”
从萤急声道:“我找小妹!一个三岁的小姑娘!”
烧断的梁木砸落,被谢玄览一脚踹开,旁边有人嚷嚷:“三公子,快别管闲事了,眼下这祸已闯得够大了!”
谢玄览却说:“方才没起火时,我还真见过一个小姑娘。”
从萤问:“在哪里?”
谢玄览拎起从萤的后领,不让她往里面跑,笑道:“小乞丐,你喊我一声血刀无影客大侠,我帮你找人,如何?”
从萤几乎要给他跪下:“血刀无影客大侠,求你——”
话音未落,朱红衣影划过眼前,他已折身闯进了火海里,侍从低骂了一声,也跟着回头。从萤知他身份尊贵,虽想依仗他却又不敢完全依仗他,一咬牙也闷头闯了进去。
滚烫,闷窒,热浪几乎瞬间将她冲晕。
手腕忽然被人抓住:“找到了,这边走!”
从萤努力睁开眼,看见谢玄览怀里有一团小小的浅紫色,正是今早她为小妹挑选的衣裙。
少年抽刀劈开后门门栓,像拎小鸡仔似的将从萤甩出去,又将小妹抛给她,正落进她怀里。
屋梁轰然塌陷,从萤的心险些随着喊声跳出喉咙:“谢……血刀无影客大侠!”
直到瞧见红色身影跳出来,才缓缓舒开一口气。
谢玄览潇洒利落地收刀,正嘲笑狼狈爬出来、正在地上打滚灭火的随侍,忽又听见那小乞丐急声欲哭:“小妹,小妹!你醒醒!”
他转头,见那小孩儿闭着眼,仿佛是死了。
官兵围近救火,马上就要赶来后门,他一把拽起小乞丐:“快走,不然被当成赌客抓起来!”
从萤紧紧抱着小妹,慌慌张张跟着他翻出院子,横穿街巷。眼见她跑不动,谢玄览竟将小妹抛给侍从,一把将从萤扛起来,直跑到城墙根的水渠边才停下。
从萤抱回没了气息的小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一味落泪。
谢玄览就着水渠里的活水洗净脸上的灰尘,见小乞丐哭得伤心,却只叹息一声,便要扬手作别。
“血刀无影客大侠!”
谢玄览的脚步又生生顿住。
侍从急得险些原地蹦起来:“三公子,您已仁至义尽了,那位正满城抓您呢!”
从萤咽下哭腔道:“小妹还没死,她身体是软的!”
闻言,谢玄览转回身,问从萤:“有人正追杀我,敢不敢跟我出城去找大夫?”
从萤慌忙点头:“敢!”
就这样,从萤糊里糊涂地跟着那两人,躲在草料车里逃出了许州城。谢玄览用镶金玉佩从路过的商队手里换来两匹马,带着从萤一路直奔城外道观。
在道观里,从萤第一次见到绛霞女冠。
她云游到此地,路上与谢玄览不打不相识,如今谢玄览来寻她,倒不似两人结过梁子,仿佛老朋友。
绛霞女冠自从萤怀里接过小妹,笑着望向谢玄览:“不是说我招摇撞骗,同处片刻也忍不了么?”
谢玄览说:“我是忍不了你,但这俩小乞丐跟着你做神婆,总好过四处讨饭。”
他从供盘里拿了两个梨,一个揣进怀里,一个抛给从萤,朝她喊道:“井口有水,去洗把脸。”
从萤没有动弹。
她知道姜谢两家已经交恶,不敢让谢玄览认出自己的身份,只垂首往绛霞女冠身后躲。
“小白眼狼。”谢玄览轻嗤,扬了扬手中刀,即算是潇洒作别:“我走了,后会有期。”
走出山门前还拐到厨房里顺走了两个肉包子。
从萤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门拐角,这才回身专心地等待着绛霞冠主给小妹治伤。
绛霞冠主为小妹清洗了口鼻里的积灰,又将她平放在石台上渡气,用符水为她擦洗身上的灼伤,约半个时辰后,小妹呼吸渐显,从萤喜极而泣,跪下给绛霞冠主磕头。
绛霞冠主扶起她:“你先别高兴,她磕坏了脑袋,苦日子在后头。”
她说:“这小姑娘八字太薄、命格太险,幼年遭此大难也是舛途天定,你此番费力救她,虽为她改一时命数,往后却更有数不尽的难关,更会影响你自己的命数,除非你将她留在我身边,此生不复相见。”
从萤愣住:“我一天见不着小妹,心里就发慌,怎可能一辈子不见她?”
小妹意识朦胧地朝她伸出手,喃喃喊着:“姐姐,疼,姐姐,糖串……”
从萤听得心都要碎了。
小妹本是天生聪慧,才刚到听懂话的年纪,就记住了姐姐喜欢吃糖串,姜父停棺时开门迎客,她听见挑货郎的叫卖声就急匆匆跑了出去。
她没有钱,指着货郎挑垛上的糖串咿咿呀呀,输红眼的赌棍侯三见她冰雪可爱,用一文钱买的糖串将她骗走了。
从萤握住小妹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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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的手,摘下粘在她袖角的糖块放进嘴里,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她紧紧拥着小妹说道:“不怕,姐姐不会丢下你的。”
绛霞冠主见此叹息。她最见不得小姑娘受苦,掐指给从萤算了算,说:“既然日后你也回到云京去,若舍妹有头疼脑热,可去城外青芦山玄都观寻我。”
她一语成谶,半年前,皇上突然起用祖父,她们一家又回到了云京。
从萤念着往事,一路默默出神,直到马车停在山门前,小妹拽她的袖子才幡然惊觉。
她将手心里摩挲的金镶玉佩藏回袖中,挑帘,见绛霞冠主带着几个小女冠,正停在山门处等她,仿佛早知晓她要来拜访一般。
从萤情不自禁笑道:“姑姑,劳你芳驾在此,是又算到了我的行踪?”
绛霞望着她,见山岚金光浮绿鬓,如吹开一枝灼灼木樨,她眼底虽深藏着愁绪,面上却是神采奕奕,心中不由得无限感慨。
三清天尊庇佑,梦中故人如昔。
从萤跳下车,同几个小女冠一一见礼。
这些小女冠或是弃婴,或是孤女,都为绛霞冠主收养,跟随她养生修道。因从萤常来玄都观陪伴,带来些热闹,她们都很喜欢从萤。
厮见罢,女冠们帮车夫往外搬东西,绛霞冠主牵过小妹阿禾的手,细细问询她的近况,然后对众人说:“我要带阿禾到精舍去焚香施针,你们都不要来打扰。”
从萤与众女冠齐声应是。
女冠们上午要跟随师姐读书,与从萤待了小半个时辰后,都恋恋不舍地离去。唯有年纪长些的倚云师姐闻讯寻来,手握一册《淮南子》,对从萤道:“总算盼着你来,我有些文义不通的地方,想请教你,咱们边走边说。”
今日道观里香客冷清,更显秋色浓深,沿着偏殿向后山方向,满地霜叶如火,是另一番深红浅碧。
从萤与倚云师姐相携而行,一人身着素织褙子,一人身着浅紫纱罩,像是这树树秋色里衣不染尘的天女仙君。
“……‘饥虎可尾’的‘尾’字,并不应作‘尾随’之意,它本是楚国时的文字,上‘尾’下‘少’,此字意为践踏,讲的是若心中纯白无机,其强大可以制伏饿虎。”
从萤握着书册娓娓而谈,忽然,她的目光落向一棵乌桕树。
乌桕树临山亭而栽,颇有巍峨之势,顶梢的叶子红透如朱冠,底部粗枝仍绿叶葱茏,挂了许多祈福的木牌,微风吹过时候流苏交织,叮当作响。
从萤停下脚步,望着乌桕树出神道:“这场景,总觉得哪里见过,莫名熟悉。”
倚云师姐说:“本是一棵寻常的乌桕树,约小半年前,有位香客挂了首诗作在树上,不知怎的传开,引得许多人前来,竞相附和,便给装挂成了如今的模样。”
从萤上前探看,很快在众木牌中寻到了最先挂上来的那一首《秋台啼兰》。
兰草惜颜色,移向高台栽。
遗爱惹芳妒,虫蚁附香膻。
飘飘西风起,摇摇孤影寒。
恨未生羽翼,竞霜逐秋鸿。
倚云师姐点评道:“此诗文采中成,虽有古韵,却算不得出众。”
从萤说:“文人墨客吟兰花,总是颂其清高难攀,此人却不同。”
她仔细端详木牌上的笔迹,凑近嗅了嗅仍残留其上的芳香,颇为肯定道:“是位女郎。”
她说着,又信手翻了翻周围的和诗,苦笑着摇摇头:“这些人都不懂她,她求的绝非是情郎的眷顾……她必然是处境艰难,又无处可诉,才发为喟叹。”
倚云问:“那她求什么?”
从萤说:“我不知道,可能她也正迷茫于此。”
倚云笑道:“难得见你如此感兴趣,莫非也想和诗一首?炭笔就在亭中。”
从萤竟然真的走去亭中,拾起了木牌和炭笔。
只见她写道:
既生照庭色,岂甘同蔓草。
秋风布德泽,高台助远香。
桃李随尘尽,虫蚁朝暮死。
秋鸿避寒去,也羡傲霜姿。
8.道逢
绛霞冠主施罢针后,小妹高兴地说头不疼了,跟着几个女冠姐姐去拾板栗烤着吃。
从萤与绛霞冠主山亭里对坐饮茶,问起在乌桕树上挂诗牌的那位香客。
“她啊。”绛霞冠主笑着叹了句,却是没了后话。
从萤奇怪:“姑姑是世外人,难道也有不可说?”
绛霞道:“非我不可说,是我不能肆意乱了缘法,我还是惜阴德、敬天道的,不像某些人……”
提起这个,绛霞忽然问她:“听说谢氏要与你家联姻,你要嫁那位谢三公子么?”
此事已在孝成郡主面前过了明路,她是个有名的长舌媒人,传扬开倒也不奇怪。
从萤垂目轻轻摇头:“水中捞月罢了,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绛霞问:“怎么说?”
从萤道:“于理,吾家只求平安,不贪富贵,便不该与炙手可热的谢氏绑在一起,于情么……”
“于情如何?”
从萤拾盏饮茶,澄金色的茶汤里晃动着她眼底的怅然,她却笑了:“姑姑,何时对世俗的事这样感兴趣了?”
绛霞便不再问了,望向天际的乌云道:“恐是山雨欲来。”
从萤担心雨天山路难走,携小妹早早告辞,倚云师姐用烤熟的板栗塞满了小妹的布袋,圆鼓鼓热乎乎,仿佛揣了两个手炉。
果不其然,马车行至半路时,大雨倾盆般落下。
车夫放缓了速度,从萤听见马车后渐传来杂乱的马蹄与嬉笑怒骂的声音,挑帘回望,见是一行锦衣公子游猎下山。
为首那人身着宝蓝色软缎圆领袍,从萤认得他,乃是英王儿子、今上的子侄,淮郡王萧泽贞。
她放下帘子,对车夫说:“路旁避让他们。”
车夫在山路稍宽处勒马,那行年轻公子瞧也不瞧地从旁经过,从萤正要松一口气,有人同萧泽贞说了句什么,他突然调转马头,又折身回来。
隔着密如蚕织的雨声,从萤听见萧泽贞问:“这是永兴坊姜家的马车吗?”
从萤默默叹气,挑开帘露出面:“是姜家的女眷上山拜神。”
萧泽贞为她的美貌怔愣了片刻,回过神后轻笑道:“原来你就是攀了谢氏高枝的姜四娘子。”
从萤说:“阁下若有什么事,请亲谒姜府,寻我伯父。”
萧泽贞却挑剑拦住她的去路,说:“我既是来寻姜家晦气,便也顾不得里头是坐了只癞蛤蟆,还是只高枝雀了。”
说罢拔剑一挥,将马车的缰绳斩断,又抽了两鞭子,竟把马给惊跑了。
车身“哐当”陷进软泥中,从萤连忙护住受了惊的小妹。
萧泽贞朗笑道:“你们姜家人惯会钻营,倒是让我瞧瞧,是如何没路找路的。”
说罢调马转身,带着那群起哄的公子哥潇洒下山去了。
暴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马车轮子在泥窝里越陷越深。
从萤望了眼天色,对车夫说:“劳你回府再牵一匹马儿,倘若不成,带两把伞回来也好。”
车夫冒雨离去,从萤解下披风给小妹添上。
小妹这才敢从她怀里抬起头,闷闷不乐道:“方才那个坏蛋,欺负人,要赔马。”
“那位是英王的儿子,淮郡王殿下。”
从萤向小妹解释萧泽贞如此态度的原因:“除晋王外,淮郡王是最有力的嗣子人选,因此也最招贵主惦记。他想学晋王不理朝政,收敛羽翼,因此最怕在立嗣的事上出风头。”
小妹阿禾掰着手指头想要理清:“晋王……淮郡王……贵主……”
从萤说:“但是祖父生前上的折子里,骂了贵主弄权涉政,骂了晋王尸位素餐,却独独称赞淮郡王有东宫风仪,呼吁皇上将淮郡王立为嗣子。”
回想起《谏垣集》里的内容,从萤叹息道:“这简直是将淮郡王往贵主眼睛里戳,也难怪他对咱们姜家心怀怨气。”
祖父此行,不仅败坏了自己的清名,还将除谢氏外的所有人都得罪了遍。
从萤至今未能认同祖父的做法。
阿禾简直被绕晕了,牵从萤的袖子:“姐姐,我不懂。”
从萤笑着抚过她鬓角,说道:“没关系,我会多多给你讲,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虽然小妹磕坏了脑袋,理解事情很慢很难,但从萤不愿将她当成傻子对待,凡有什么事,都会不厌其烦地想要教她。
雨天天色暗得早,山雾笼合,不过小半个时辰,三步外已是模糊难辨。
从萤与小妹阿禾缩在一处剥栗子,忽然,她朝阿禾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有马车来了。”
阿禾马上躲进她袖子底下。
叮叮当当,徐徐渐近,是马车四檐金铃碰撞的声音。
她悄悄掀起后帘一角,望见一驾宽敞华美的铜鎏辂车,车身宽大如小房,由三匹毛色高矮一致的枣红马牵引着,分明是庞然大物,轱辘履在泥泞山路上,却十分轻巧。
马车前后都有侍卫,车外随驾的侍女跳下车来,走到从萤面前问:“是哪家的女眷?”
从萤答:“永兴坊,姜家。”
她以为又是一场为难奚落,不料那侍女却说:“我家主子请二位登车同行回城。”
从萤微怔:“请问阁下是……”
侍女:“晋王殿下。”
竟然是晋王。
既是晋王,他应该比淮郡王更看不惯姜家才是。
从萤起身向侍女施礼,慢慢说道:“多谢晋王殿下好意,吾家车夫很快将回转,我与小妹一身泥泞,不敢玷污殿下玉驾。”
侍女脸色冷淡:“殿下恩赐,岂容你推拒?我请不动,只好叫侍卫来了。”
果然是为难人来了。
从萤将最坏的情况想了想,起身整理衣衫,对小妹道:“你仍在这儿,等着车夫来接你。”
小妹紧紧抓着她的袖子:“姐姐,别丢下我!”
从萤小声同她商量:“你乖些,回家我陪你,好不好?”
小妹摇头,那侍女说:“不要啰嗦,都一起去。”
从萤不得已将阿禾也带上,紧张地将她护在身后,弃车登辕,犹豫着叩响那架华美马车虚掩的门。
她声音徐缓如淌过花叶的雨流:“臣女姜氏行四,携小妹叨扰,多谢殿下施援。”
许久,马车里传出一声“嗯”。
从萤试探着推开碧纱车门,垂视的目光先扫见铺满车厢的火狐皮,金红艳艳如流火,只一眼,便觉得十分暖和。
向前是一角玄色氅衣,袖口用金线绣着一枝繁盛木樨,探出一只苍白修长、精致如玉镂琼雕的手。
论养尊处优,云京少有人能越过眼前这位。
在她思索晋王的同时,晋王也在端详她。
看她被冷雨打湿的乌鬓、冻得通红的鼻尖,垂睫湿润如燕羽,遮挡着目光里的警惕与不安。
即便处境如此,她仍落落从容地向他行礼,暗示自己并非柔弱可欺:“车夫很快会寻来,想必不会打扰殿下太久,待过几日伯父回京,一定登门道谢。”
她说的每一个字,落在他耳际,都像是一朵炸开的雨花。
即使来时路上,他已经构想了无数遍,可是真的见到她,仍然猝不及防、狼狈不堪。
十五年。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
仿佛所有的血液都涌向心脏,悲喜交织的情绪瞬间涨满,他掌间的茶盏是热的,掌心却是一片冷汗,随着他指节拢紧,颤抖得愈发明显。
他要用尽所有的力气克制,才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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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不去触碰她、拥住她。
从萤未听到回应,悄悄抬头去看,晋王连忙别开脸,没让她瞧见自己的失态。
“坐吧。”他声音压得很低。
马车里十分宽敞,晋王吩咐侍女在两人中间摆开一架桌屏,从萤虽未说什么,他却敏锐感觉到她松弛了几分。
五味杂陈之余,不由得失笑。
长几下放置了炭盆,四角也搁了暖炉,方才从萤被冻得浑身僵麻,如今被暖香一熏,不由得打了两个喷嚏。
晋王隔着屏风望向她。
想起前世婚后,她因体弱多病,常避居不出,难道此时便已种下病根了么?
心中隐隐浮现不安,晋王唤了一声:“紫苏。”
方才的冷面侍女推开碧纱门,态度恭谨:“殿下。”
晋王晃了晃盏中茶水,问:“这茶里加了什么?”
侍女答:“加了干姜、参片、川芎。”
晋王蹙眉:“简直难以入口,谁让你们自作主张?”
这不是您出门前特意吩咐的么?
侍女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下,恭顺道:“奴婢马上重新沏一壶。”
“这一壶也别浪费了。”
晋王往屏风的方向望了一眼,隐约可见从萤柔丽的轮廓。
“赏给两位姑娘吧。”
侍女将晋王面前的紫砂壶转到从萤这边,倒满两个新茶盏后退下。
从萤道了谢,尝过一口,确实是好茶,加了许多宜养暖身的药材,热流沿着喉咙涌向四肢百骸,马上就不觉得冷了。
她将另一杯端给小妹,小妹喝过热茶后也精神了许多,从她怀里探出头,一双乌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想往屏风另一侧打量。
这样一壶茶,绝非奴婢自作主张,倒像是刻意为受寒的人准备。
从萤从未受过这样的照顾,心中颇为触动。
虽然她尚未猜透晋王的意图,至少在这一刻,为这一盏茶,她是真心感激他的。
于是从萤缓缓说道:“晋王殿下,干姜与川芎都是味重之物,药性重合,若您不喜这风味,可以二者去其一,尝试以桂花代替,此花有润肺止咳的功效。”
晋王侧耳如听纶音,听罢久久不言。
他想起前世,从萤嫁到谢家后,亲自照管他院中那棵半死不活的桂花树。
她闭门不出的时候,就在院中侍弄桂花,此后那桂花开得极好,出入都会沾染满袖清香。
有一回他醉酒而归,染了风寒,从萤难得亲自去看望他,虽然陶罐里端的是他最厌恶的姜汤,却对他说:“我用桂花掩了姜的味道,三公子,你试一试。”
他喉间干涩,欲摆手推拒,却抓到了她的袖子。
潮湿,柔软,沾满了新鲜的桂花香气,将吹凉的汤勺抵在他唇边。
那是他头一回将整罐的姜汤喝了个底净。
之后他常想起那混合着姜辣的木樨香,在他醉酒的时候,在他伤病的时候……
在他思念她的时候。
从萤许久未听到回应,以为是惹了晋王厌烦,心中暗恼自己多嘴,转头把侧窗轻轻推开一条缝隙,探看窗外的景象。
雨弱了些,细密如雾,沾衣欲湿。
偶尔路过披着蓑笠的挑夫,想来是快要到山脚。
还好这一路风平浪静……
心念刚起,忽听晋王开口:“听闻姜家门前的桂花树,是整座云京开得最盛的一棵,眼下花还开着吗?”
从萤说:“今日离家时,尚见枝头零星,待这一场秋雨停歇,恐怕便落尽了。”
“无妨。”晋王说:“若得空闲,折一枝送到晋王府吧。”
还是没忍住横生枝节,想与她再多见一面。
从萤默了默,低声应是。
9.打探
茶水添过三巡,城楼遥遥在望。
晋王的目光始终落在桌屏的蝴蝶刺绣上,随着马车起伏、人影晃动,看那蝴蝶时而落在从萤鬓角,时而栖在她脑后。
前世的今日,他因出城抓捕逃犯,不知从萤路遇淮郡王,马车失陷,困在雨中直到夜幕。
只是后来听说她大病了一场,落下寒症,婚后寻来许多大夫调养,也总不见好。
是他对她太不经心,才让她受了这么多的苦。
叹息罢,晋王开口问她:“听闻姜谢二氏欲结秦晋之好,对谢三公子这位夫婿,姜四娘子觉得还满意么?”
从萤为他这突然一问愣住,心道今日是撞了什么邪,怎么人人都来打听这件事。
她想了想,实话实说道:“这只是捕风捉影的流言,姜家门楣低陋,不敢生攀附之心,何况仍在为祖父守孝,家中子女怎可谈论婚嫁。”
晋王心想,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前世因虎贲卫围搜姜家,将姜氏亲眷下狱,从萤不得已才请来孝成郡主证婚,手持婚书逼到谢家门前。至于谢三公子本人,借着履约的名义,半推半就认下,这才成全了这段婚姻。
今世姜家未陷入此燃眉之急,从萤她仍心存侥幸,想带姜家走避世为安的路,因此这桩婚事,少一桩推波助澜的引子。
晋王思虑后说:“既然是两方亲长定下的婚事,门楣高低不是问题,究竟是四娘子不满意夫婿的人选,还是谢三他同你说了什么?”
从萤算是明白了晋王为何会载她同行。
原是为旁敲侧击询问谢氏的婚事。
她说:“婚姻之事,长辈自有论定,臣女作何想并不重要。至于谢三公子,臣女更不敢妄加议论,晋王殿下还是亲自问他比较好,臣女与他不熟,无话可说,只是惭愧令殿下白白跑了这一趟。”
晋王听她似有误解的意思,下意识想要辩白:“我不是为他——”
“殿下,城门到了。”侍女在外提醒道。
晋王哑了声,在心里骂了一句猪油蒙心的混账东西。
他知道年轻时的自己是个什么德行,看谁都带三分冷眼,旁人热脸相迎尚未必理会,何况如从萤这般冷静避让,他更不会上赶着。
一着急,觉得胸口气血翻涌,扶案骤咳不停。
听着他努力克制的咳嗽声,从萤想起这位殿下身子骨弱,不由得懊恼自己的意气之言。
遂开口转圜道:“无论如何,臣女感激殿下今日相载,此后定会为殿下多多祈福……城中人多眼杂,臣女入城后另行赁车,就不给殿下添麻烦了。”
马车停在城楼斗拱下,从萤下车前,隔着屏风再次向晋王拜谢。
眼见她推门将去,晋王忍不住道:“别忘了木樨花。”
从萤应是,接过侍女递来的油纸伞,落地后转身,却见城楼斗拱的另一端,有一人正驭马而立,静静看着她。
明朱色的氅衣被蒙蒙雨雾洗得冷艳,如杜鹃啼血。外披金甲熠熠,身后扈从如流,仿佛敛尽了晦暗天地间的秋晖。
倾山倒海,烈烈灼目。
与他对视的瞬间,从萤握紧了伞骨,心道:真是背后说人,当面撞鬼。
*
谢玄览今日出城缉捕逃犯,本打算连夜就地审问,刑架刚摆开,尚未来得及烧烫烙铁,守城门的禁卫前来报信,说晋王的车驾出城去了。
谢玄览对此颇感兴趣:“他不是正闭府整治奴才么,这是又起了什么兴致?”
信使说:“远瞧晋王身边的侍卫并非等闲,兄弟们不敢擅作主张跟踪。”
“无妨,他总要回城。”
谢玄览命人把逃犯连同刑具一起收拾罢:“咱们回城等着他。”
回城后安置了逃犯,正值大雨瓢泼,谢玄览站在城楼上避雨处饮茶,低眼瞧见一个壮年男仆挟着两把油纸伞,急急忙忙要出城去。
这是姜家的马夫,去姜府解围那天,谢玄览瞥见过一眼。
他向身边侍卫示意了一下:“去问问他给谁送伞。”
侍卫领命而去,半炷香后回来禀报:“那马夫说,他家四小姐上山拜庙,马车坏在山路上,主人家不肯让他再牵新马,他只好带两把伞去接应。”
谢玄览听罢说:“看来姜老御史死后,这位姜四姑娘的处境堪忧啊。”
挥挥手放那马夫出城,忽然却又问了一句:“拜哪座庙?”
侍卫答:“青芦山玄都观,年轻女郎都喜欢去求姻缘。”
青芦山正是晋王车驾离去的方向。
姜老御史生前的折子里斥晋王无用,想也知道他对姜家人的态度不会好,倘若狭路相逢,难免有为难之举。
谢玄览搁下茶盏,欲提起燕支刀下城楼,想起从萤对谢氏的态度。
不食周粟,敬而远之。
便又折回身,继续饮那盏落了雨水的茶。
侍卫正百思不得其解,忽听他低声道:“我何必看她的脸色行事,她要躲着走,我偏要去旁观,且看她如何巧言令色。少不得又要劳我出手,欠了人情,才好谈退婚的事。”
思及此,吩咐传令官:“整队,咱们也去山道上遛遛马。”
传令官望了几望天上的雨,终是不敢质疑,命奉宸卫在城楼斗拱下集合。
谢玄览提刀披甲,刚跨上马,却见城门外悠悠驶来一辆华盖马车,停在斗拱的另一端。清脆轻巧的金铃声里,一只素净的手探出碧纱门,接过侍女递来的馨黄色油纸伞。
伞外濯枝雨,伞下芙蓉面,盈盈似春风吹开。
他静静望着她再回身同晋王道别,含笑谢过侍女,落地与他撞见时,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淡去。
活似见了鬼。
到底谁见了鬼。
谢玄览面色不善地驭马走近,从萤只好礼数周全地同他见礼寒暄:“三公子,这样大的雨也巡城,真是辛苦。”
“我不是出来巡城的。”
话一出口又后悔,谢玄览微微蹙起眉,解释道:“你家马夫说你在山路上失了马陷了车,恳求我带人去接你,没想到姜四姑娘自有办法,倒是我多余了。”
从萤只顾着惊讶:“想是家仆关心则乱,三公子公务繁忙,怎好为此等小事劳神。”
谢玄览似笑非笑:“能劳动晋王殿下,倒也不见得是小事。”
晋王端坐马车中,本不想出言打搅,终于还是听不下去这阴阳怪气,推开侧窗对谢玄览道:“你想知道什么,直接来问孤,何必为难她一个姑娘,放她回家罢。”
又唤道:“紫苏,你送姜姑娘一程。”
紫苏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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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萤手中接过伞,为她和阿禾擎着挡雨,谢玄览却看不顺眼,挡住了三人的去路。
他说:“姜四姑娘既欲置身事外,若是被人看见与晋王府女官同行,影响不好。我已派人去取谢府的马车,劳四姑娘稍候。”
从萤心想,恐怕谢府的马车才更惹眼。
只是城楼斗拱前后都被身着金甲的奉宸卫围守,谢玄览已嚣张到不在乎晋王的身份,从萤也不好说什么。
她识趣地退到斗拱檐边,远远看着谢玄览与晋王对峙。
一个绯衣金甲,英姿猎猎立在马上;一个玄衣狐裘,手捧暖炉靠在车中。分明是风采迥异的两个人,看得久了,竟然觉出一种诡异的相似。
心中暗笑自己这莫名的念头,从萤移开目光,转而去望斗拱外的冷雨。
这是谢玄览头一回与晋王接触,从前风闻他体弱多病、不理世事,如今瞧着体弱是真,却未必遗世独立。
他先开口问:“这样大的雨,晋王殿下因何出城?”
晋王道:“上山拜神,雨虽大,却证虔诚之心,不是吗?”
话音落,听见谢玄览一声嗤然,知道他不信。既不信神,也不信此行只为拜神。
——年轻时的自己,是有些过于狂妄了。
因此又说道:“谢三公子年轻,未识愁滋味,不眷神佛前,是好事。只是凡事当给自己留退路,免得将来拜求无门。”
谢玄览充耳不闻,问他:“莫非是拜神下山的路上,遇到了马车失陷的姜四姑娘?”
晋王颔首:“是。”
谢玄览:“晋王殿下倒是好心,姜家的人也愿意施援。”
晋王:“朝堂纠纷,本就与她无关,何况救人之急无关身份,纵使是谢三公子,孤也不会旁观……三公子若仍有问,不妨请孤去谢府稍坐,请来谢丞相一同审问。”
谢玄览轻笑:“那倒不必,只是殿下身为亲王,下次出城要记得与燕旗卫报备才是。”
燕旗卫是辖制云京城门出入的禁卫,是云京二十四卫之一。
名义上,燕旗卫与谢玄览统领的奉宸卫平级,只因谢玄览家世太好、本事太硬,二十四卫中有半数禁卫统领都出自他麾下,使他成为二十四卫的无冕之主。若他下令,半天内就能控制住整座云京。
旁人敬畏谢氏,有七分是为谢丞相,也有三分是为谢三公子。
晋王懒得与从前的自己斗气,垂目笑了笑,从善如流道:“劳驾三公子相告,知道了。”
谢府的马车已到,虽不及晋王车驾高大宽敞,胜在精雕细镂,温暖舒适,甫一推开木门,沉水香迎面扑来。
见从萤犹豫着不肯登车,谢玄览在她身后道:“姜姑娘若不想乘车,我也可驭马送你回去。”
从萤默默叹了口气,终是带着小妹登上了谢家的马车,在奉宸卫的护送下,往姜家的方向行去。
她走了,谢玄览也要走,与晋王的车驾擦肩而过时,忽然被唤住。
“险些忘了提醒三公子。”
晋王搁下冷却的茶盏,因顾忌的人走了,说话也少了几分客气。
“姜四姑娘马车失陷,是令表兄淮郡王所为,三公子有心在此充事后的好人,也许更该想想如何防患于未然。”
闻言,谢玄览蓦然攥紧了缰绳。
10.故人
谢玄览冒雨前往青芦山玄都观。
玄都观分东西两观,太霄道人带着座下道士们住在东玄阳观,他的师妹绛霞冠主带着女冠们住在西玄阴观。
谢玄览先往东观去,太霄道人听是他来,躲在精舍里不肯露面,谢玄览逮住几个小道士,询问昨日淮郡王萧泽贞上山的事。
小道士觑着谢玄览佩在腰侧的燕支刀,只觉得煞气冲天,吞吞吐吐道:“是……淮郡王与诸位公子到后山打猎……下雨了,就来观中避雨,后来又走了。”
谢玄览问:“既为避雨,为何雨未停就走?”
小道士说不知道,谢玄览摆弄着刀柄,似笑非笑,仿佛下一瞬就要脱鞘而出。
小道士转身欲逃,却被奉宸卫拦住去路。
谢玄览说:“仔细想想,他们离开前后究竟有谁来过,抑或说过什么,你若记不起,我这刀可以帮你。”
小道士情急中又想起些细节,连忙交代道:“今日午时,西观的倚云师姐来借炭,说要烤栗子招待贵客,淮郡王说西观的栗子一向金贵,连他也讨不来,就派人去打探是哪家女眷。”
“之后呢?”
“之后我去帮师姐搬炭筐,又去柴房里劈干柴,等我忙完已是申时,正见淮郡王他们要冒雨离开。”
谢玄览抬了抬眼:“你确定是未时么?”
小道士点头:“未时是开丹炉的时辰,我正要去开丹炉,路过时瞧见他们走的。”
谢玄览不由得蹙起眉。
萧泽贞未时下山,而晋王申时中才出城,从脚程来算,他们不会遇上,晋王遇见姜四娘子时,她的马车应该已经失陷了好一会儿。
倘若没有当面撞见萧泽贞,晋王又怎知是他惊跑了姜四娘子的马。
也许是姜四娘子自己告诉他的……
这虽是唯一合理的猜测,但谢玄览迅速否定了这个念头。
姜四娘子是个能少言绝不多嘴的聪明人,凡事以避险为要,她绝不会主动向晋王诉说淮郡王的作为,既不会期待、更不愿见到晋王和淮郡王因她而生事。
她若要诉委屈,方才在城楼斗拱相见时,应该向他谢三开口。
谢玄览一时想不明白,打算顺路去西观瞧瞧。
绛霞冠主正在为年底的打醮开坛扎纸灯,仿佛早知他会来似的,宽几对面已摆好了干净的茶碗。
谢玄览端起茶碗,目光扫过她身后的龛台上的三清神像,见他们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供台上摆满五谷和瓜果,只觉得好笑。
绛霞冠主头也不抬:“三公子不打算拜一拜吗?”
谢玄览道:“你知我一向不信这些,我是听说今日姜四娘子来过,来询问她的事。”
绛霞冠主笑了:“是,她来过,龛台上的供品和香火都是她新添的。”
“她倒是虔诚,”谢玄览说,“放着皇城里的道观不去,冒雨跑到青芦山来。”
这是不信她上山只为拜神,又问绛霞:“冠主虽居云京,却不入云京,如何会与她一个闺中女子结识?”
说话间,女冠倚云端着一方漆木盘走进来,盘中放着一枚十分精致的镶金玉佩,是少见的玄鸟衔云形态。
谢玄览的目光霎时被吸引住,面上露出些许惊讶的神色。
“这是……”
这是他的玉佩,幼时天子所赐,约十年前他去许州,为救一小乞儿的妹妹而向过路商队换了匹快马。
倚云开口:“冠主,这是姜四娘子落下的,可否要遣人下山送还给她。”
“你说这是姜四娘子的东西。”谢玄览望向绛霞冠主:“莫非是冠主在许州时所得,然后赠与姜四娘子。”
绛霞冠主轻轻摇头,将糊好的纸灯摆正,提笔在纸面上写字:愿见花长在,多情谢春风。
“那这玉佩为何会在姜四娘子手中?”
绛霞冠主含笑望向他:“三公子帮我把这祈福灯挂到廊下,也许就想通了。”
谢玄览说:“这是为姜四娘子祈姻缘么,冠主自诩尘外客,竟也理会这些俗事,真是稀奇。”
绛霞冠主说:“我与四娘子是忘年故交,自然希望她好。”
忘年故交?姜家才回京不过半年,如何论得上故交。
谢玄览不借梯子,直接踩在栏杆上挂灯,寒风吹得他衣角簌簌,而他身正形稳,没有丝毫摇晃,像一只停栖的朱雀。
他将纸灯挂住檐下铜钩,忽然想起来,姜老太傅被贬往许州,姜四娘子也在许州待过许多年。
算算年纪,好像也差不了多少。
“难道那小乞丐……竟是姜四娘子?”
西风吹得人头脑忽然清明,谢玄览从栏杆跳下,急匆匆问绛霞冠主:“当年带着幼妹的小乞丐是不是她?她认得商队,也认得玉佩,所以才能找他们赎回来!”
绛霞冠主慢悠悠望着他:“你笑得这样开心,是在笑什么?”
“我笑——”
谢玄览压下嘴角:“我哪里笑了,我是说,她胆子未免太大,一个仕宦小姐竟敢往黑赌坊里闯。”
绛霞冠主说:“她只是瞧着冷淡,然而一旦对什么人挂心,总能做些惊世骇俗的事。”
那她对他算挂心吗?谢玄览不清楚。
他拿走了玄鸟衔云玉佩,倚云说道:“这玉佩如今是姜四娘子的物什,三公子就这样揣走了,我没法向四娘子交代。”
谢玄览说:“我会亲自还给她。”
离开三清殿时,谢玄览停下脚步,望了一眼方才挂在檐下的纸灯笼。珠箔纸透出的金色光焰照亮了纸上祈愿的浓墨。
如果她是许州遇见的小乞丐,谢玄览心想,也许她并不似他料想中那般厌恶他。
*
从萤乘坐谢家的马车归府时,与正要外出饮宴的三堂姐姜棠雨撞了个正着。
姜棠雨盛装端坐在双驾马车里,挑帘讽刺道:“既然回得来,何必又让车夫讨马,难道丢一匹还不够——”
话音未落,瞧见从萤身后的谢家马车,当即变了脸色。
车身以金玉镂刻百花谱、四角垂挂夜明珠,如此华丽精致的马车她只见过一次也忘不了。
这是谢玄览的妹妹,谢家六姑娘的车驾。
于是姜棠雨当即就嚷起来:“你怎会乘谢娘子的车驾回来,你到底做什么去了? ”
长房夫人蔡氏闻声被引了来,姜棠雨跳下马车,一面拦着从萤的去路,一面向她娘告状,将满头珠钗晃得叮当响。
“她骗咱们说带从禾上山看病,实则去会见谢娘子,偷偷讨她的好,防着咱们呢。”
蔡氏看向从萤,眉心轻轻蹙起。她比姜棠雨的态度和缓,然而母女两人打量她的眼神却是一般锐利。
“你到底去哪儿了?”蔡氏问。
从萤答:“去了玄都观,见了绛霞冠主。”
蔡氏问:“去玄都观,怎会坐谢娘子的车回来?”
从萤不想提谢玄览和晋王,但也不想为这等小事编谎,故说道:“山道半路惊马陷车,遇上好心人搭载回城,又遇见谢家的人,好心借了我一辆车,我没见过谢娘子。”
她护着阿禾绕进门,向长房母女告辞:“阿禾淋过雨,怕头疼,我先带她进去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听得姜棠雨在身后嚷嚷:“娘,你瞧瞧她!表面上一家人,背地里肯定在谢娘子面前编排我,我名声都坏了,还出门赴什么宴?我不去了,不去了!”
阿禾捂着嘴偷偷笑,抬头觑从萤,却见她神色冷淡,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过了数日,姜家大爷和大公子从江南送葬归来。
此时云京乍入冬,晨起推窗,枯黄的草木上浮着一层晶莹如盐粒的白霜。
从萤挑了个日头好的时候,将前几日收集的晚桂花铺在竹编药簟里,搬去太阳底下晾晒。因是要送去晋王府的东西,她格外经心,守在一旁,慢慢用竹夹将碎叶都拣出来。
她的母亲赵氏站在廊下看了许久,想起许多年少时的光景。
赵氏出生在许州教坊司,母亲是教坊里的乐妓,父亲不知是哪路醉宿过的王孙。
母亲为她取名汀雁,赵汀雁。她在教坊司中长大,母亲给了她沉鱼落雁的姿容,不知名的父亲却给她带来了卑贱的出身,以至于连同在教坊司里的姑娘,都能唾骂她一句“野种”。
她天生懦弱胆怯,靠卖笑乞怜过活,受了排挤也不敢声张。
八月八,桂花发,教坊司里有盛宴,舞魁娘子却点名要她去熬桂花羹。没人肯给她现成的桂花,赵汀雁只好现去桂花树下拣,拣了小半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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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过一捧,正犯愁时,桂花树忽然无风而动,金黄色的桂花簌簌落下,她连忙兜起衬裙承接。
如繁星坠落,如漫天流萤,很快就兜满了。
繁密的花枝中探出一张年轻俊秀的脸,他边摇动花枝边笑道:“姑娘,听你念着要做桂花羹,我刚好饿了,也算帮了忙,等会儿能同你讨一碗么?”
他慢声慢语,温文尔雅,并无轻佻之意,然而赵汀雁还是吓得脸色惨白,掉头就跑。
宴散后听姑娘们闲聊才知道,今日各县官员联合宴请新任许州通判,也就是今科状元郎赴宴,那状元通判走到门口,道了句“脂厌粉腻,难登大雅之堂”,转头不知溜去了哪里,宴罢时方归。
那时赵汀雁心想:既然是状元通判,以后便不会再撞上了吧。
“母亲。”
从萤的呼唤令赵氏从往事的沉湎中回神,见女儿目露关切,赵氏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想起你父亲。你刚出生那会儿,他急急忙忙从公廨里赶回来,两肩落了桂花,想给你取名为桂,又嫌此字太俗,坐在庭前想到半夜,后来……”
“后来他见桂花树里金光浮动,似有流萤飞舞,一拊掌,决定为我取名为萤,闺字落樨。”
从萤接下了后半句。
这段逸事她听过许多遍,初听尚十分动容,后来就渐渐淡了。
只因母亲每次提及,必然是另有意图。
“母亲因何事来寻我?”从萤问她。
赵氏确实有事。
她说:“咱家城东那两处布坊,昨日有人来问价,愿意出十二万两银子一起买下,这可比每年三千两的进账可观多了。”
从萤说:“布坊是祖父留给咱们的生计,我从来没有卖的打算。”
赵氏说:“官宦人家的正经生计是朝廷俸禄,沾染太多商贾习气,会令人看不起咱们。”
赵氏出身低,与姜家二爷私定终身,进入姜家后,自觉不敢与出身名门的长房蔡夫人并肩,又受过底下奴仆许多白眼,因此对身份十分敏感。入姜府七年来,一举一动都以高门贵妇为模范,战战兢兢,十分辛苦。
从萤知道她为难,不与她在此番道理上争执,只问她:“母亲要换这么多钱,是有什么用处么?”
赵氏说:“仍是为了给你弟弟拜老师的事。”
拜师束脩花不了这么多银子,从萤望着赵氏不说话。
赵氏叹息一声,只好实话实说道:“你婶娘要腾出十五万两,给你堂兄在户部买个官。等这件事办妥了,你堂兄在朝中有了人脉,自会安排阿谦拜当朝大儒为师。”
从萤问她:“你不怕婶娘收了钱不办事吗?”
赵氏说:“眼下毕竟没有更好的路子,你婶娘的为人,咱们不给钱,更加讨不到好处,你年纪也不小了,就听娘一句劝,把两处布坊卖掉,留在家里等着说亲吧。”
如今姜家家产大都握在从萤手里。
除却祖父的偏爱,也是因为祖父早早就分好了长幼两房的家产,属于长房的那份,在伯父成婚时置办成了聘礼,属于二房的财产,没有经赵氏的手,直接交给了从萤。
她点灯熬夜,在账本里摸爬滚打许多年,才有了如今的起色,可是母亲轻飘飘几句话,就想让她交出去。
从萤耐着性子同赵氏商量:“小弟他读书慢,如今连启蒙四书都没有学透,与其推他到大儒面前挨训吃罚,不如先请几位耐心的私塾先生回家,教他把基本功做好,待将来他学问有了长进,再循序拜几位有名望的老师。”
赵氏说:“你不必欺我无知,旁人都愿意拜大儒,难道他们个个都比你弟弟聪明?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姑娘家,该修的是德貌,嫁入高门比什么都重要,你别忘了——”
你别忘了,若非我生下了你弟弟,咱们如何在姜府立足,你如今还能享受官家小姐的吃穿用度,都该感激你弟弟。
这些话,从萤也听得烂熟于心了。
她缓缓攥紧掌心里的桂花,态度温和却坚决:“这两处布坊,我是绝不会卖的。”
“唉,你……”
赵氏还想说什么,对上从萤泛红的眼睛里失望的目光,一时也觉得心中难过。
阿萤的主意太大了。赵氏心想:有儿如此是福分,有女如此,以后恐只会带累娘家。
11.偏心
从萤与母亲不欢而散,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该去长房一趟,与伯婶把话说清楚,免得他们三天两头惦记二房的财产。
此时正值日暮时分,因三姑娘嚷着要吃鲜鲤鱼,蔡氏身边的仆妇亲自盯着厨房去弄,一时离了门前。守院的小丫头也跑去耳房躲懒,从萤一路走进院里,竟没个人瞧见,没有人通禀。
她沿回廊路过窗下时,听见蔡氏与三姑娘母女两人在闲聊。
先是蔡氏沾沾自喜:“……那户部左侍郎的夫人,听说我找人搭线是为了买官,起初对我不屑一顾,待我报上家门,乃是要与谢氏结亲、得谢三公子为婿的姜家,她态度马上就变了,竟要站起身来给我倒茶,着实好笑。”
从萤闻言停住了脚步,悄悄靠在窗前。
听见三堂姐姜棠雨说:“娘可不要高兴得太早,这门婚事是祖父为姜从萤定下的,若是被她知道娘借着她的名头交游,这白眼狼指不定要怎么闹呢!”
蔡氏冷哼一声:“谁说这门婚事是定给她的?我见过孝成郡主手里的婚书,只写了姜氏女与谢氏儿郎,可没写她姜从萤的名字。”
姜棠雨道:“可我在赏花宴上碰见谢六娘子,她说是祖父与谢丞相特意提的姜从萤,谢丞相已经允了。”
想起前几日的赏花宴,姜棠雨仍觉得心堵,面上一阵发热。
赏花宴上,有人听说了姜谢两家要结亲的消息,来向姜棠雨套近乎。
彼时众姑娘们正在品评谢氏几位公子的才貌,听闻此事,对姜棠雨十分殷羡。姜棠雨被捧得醺醺然,自然舍不得澄清这误会,话里话外开始以谢氏妇的口吻自居,不巧却被谢六姑娘听见。
谢六姑娘嗤笑道:“我猜得没错,你们姜家人当着宣德长公主的面对谢氏不敬,果然是为了自抬身价,背地里这般费尽心思攀附,不知道的还以为姜家的姑娘嫁不出去,争着只往谢家送。”
姜棠雨遭了好一通奚落,如今仍觉得十分难堪。
她的母亲蔡氏说:“你祖父一向偏心二房,否则论长论尊,这门婚事都该是你的,我女儿还没嫁呢,怎能轮得上她一个娼优之女。”
姜棠雨试探问道:“难道娘有办法将这门婚事夺过来?”
蔡氏得意地盘算道:“户部左侍郎的夫人已经答应给你哥哥找个能承你祖父恩荫的官缺,她想卖个人情给谢氏未来的大舅哥,还说不收咱们的钱财谢礼。”
姜棠雨忙问:“那我呢,那我呢?”
蔡氏说:“你父兄皆是朝廷官员,还有丰厚的嫁妆——二房已经答应将变卖布坊的钱都交给咱们,这十五万两,我全给你添在嫁妆里。你有如此优厚的条件,谢氏怎会选姜从萤却不选你?何况她那出身——”
姜棠雨听得乐不可支,拍手叫好:“何况她娘是个野种,她骨子里流着娼优的血,谢氏这样的簪缨世族,怎么可能看上她!”
从萤站在窗外听着,只觉得浑身血泛凉,仿佛冰渣子刺进骨肉里。
母亲那样讨好长房,可她们背地里仍说母亲是野种、是娼优。
如匪寇般得意洋洋地掠夺,然后——
“然后把二房全都赶出去,让她们大娼优带着小娼优,全都滚回许州!”
从萤冷着脸转身就走,在月洞门处险些与端着砂锅的仆妇撞个满怀。
“哎呦四娘子!”
仆妇没好气儿地惊呼道:“你也该稳重些,这可是凿开冰从湖里捞上来的新鲜鲤鱼,我家姑娘亲点的——”
话音未落,从萤一扬手,拍翻了仆妇手里的木盘,砂锅被打翻在地,滚烫的鱼汤四下溅开。
从萤脸色冷清,黑白分明的瞳眸中如浓墨凝光,透着仆妇从未见过的怒意。
这样有威压的眼神,像极了已故的姜老御史,令仆妇生生打了个寒战。
从萤盯着她,又转而看向闻声出来的蔡氏母女,半晌,面上忽然绽开一个笑。
她一字一句道:“还没出孝期就开荤,三姐姐,这样贪嘴,小心惹一身腥不够,再被刺扎烂了舌头。”
*
一连数日,从萤天天去城东布坊看生意。
蔡氏为了逼从萤卖布坊给钱,整日在赵氏面前打包票,说只要把给她儿子买官的事安排妥,马上就给赵氏的小儿子请大儒做老师。
同时又与周围几家布坊联手欺压自家,偷裁了自家的新布样给出去,价格定的更低。蔡氏许诺他们,待自家的布坊卖掉后,会从中将这段时间少卖的差价补给他们。
从萤查出这件事后,带着布坊的伙计去见母亲赵氏,赵氏听罢却只叹息:
“这样耗下去,于她无益,于我们更无益,我们如何能拧得过她?”
从萤说:“请里老出面,两房分家,布坊是祖父留给咱们的家产,分家以后她不能再插手。”
“你说什么,分家?”赵氏微微变了脸色:“你祖父尸骨未寒,这不孝的罪名将来落到你弟弟身上,叫他如何自处?何况如今的姜家,只有你大伯父在朝为官,一旦分家,咱们孤儿寡母连官眷都做不成了!”
赵氏将从萤数落了一通,从萤只静静听着。
赵氏伤心说:“我知道,你祖父给你谋好了去处,你只等着过了孝期就嫁到谢家,盘算着将这两处布坊做嫁妆,可你想过我和阿谦没有?这样大的事,竟然是你婶娘告诉我的。”
从萤解释道:“与谢氏的婚姻是没影的事,何况——”
“你一向主意大,不必同我解释。”
——何况她从来没想过要把布坊据为己有。
赵氏打断了从萤的话,眼下已到她给小儿子熬燕窝粥的时辰,她不耐烦再听下去。
从萤眼见着她离开,摩挲着袖角的手慢慢垂落,面上虽犹平静,心里头却难免嗖嗖泛凉。
但她不得不体谅,因为母亲是恐惧失去依靠,才会如此偏心,倘若她有婶娘那样的出身,也许会同婶娘一样,费尽心思地为自己的女儿谋划。
也许……会如此。
从萤找赵氏不成,又去找了另一位朋友帮忙,约在雁西楼摆宴。
前来赴宴的是位年轻夫人,比从萤年长几岁,姓季名裁冰,是季氏商行的少管家。
从萤随祖父定居许州这些年,城东两处布坊托给季世商行打理,季世商行看不上这三瓜两枣,又扔给家中的小姑娘练手,只盼着她别将铺子也赔进去,没想到七八年过来,竟真给她经营得有声有色。
从萤为季裁冰斟茶:“这些年有劳裁冰阿姊照管两处布坊,姐姐劳心费力,却从未多取一成分红,这份厚道,从萤永远感激。”
季裁冰接过茶盏,笑道:“当年我只是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不到两个月就险些将铺子赔干净,若非从萤妹妹在姜老面前为我求情,纵容我犯错,我哪有机会继续接手家里的生意,更难做到今天这个地步,若说谢,我也该谢你。”
这话不全是她自谦。
季裁冰代为经营这两处布坊,因为没有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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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人帮衬,踩了许多坑,年底分红的时候,账面上只有出账,少有进账。
虽然她与姜家约定了三七分红,但她没脸要钱,只恨不能自掏腰包把亏损补上。没想到账本送到许州,小从萤不仅没怪罪她,反而写长信劝慰鼓励,随信附赠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算她今年应分的利钱。
忆及旧事,季裁冰含笑感慨道:“小阿萤,你可真是我的伯乐,若你哪天也想从商,第一个告诉我,我要带你赚个金满仓!”
从萤轻轻摇头:“阿姊厚爱,可惜我志不在此。”
季裁冰问:“那你志在何处?”
从萤不答,目光越过临窗阑干,望着远近热闹的街景,出神了好一阵。
她对季裁冰说:“我今日来,是想将城东这两处布坊卖给阿姊。”
季裁冰闻言怔愣:“卖给我?”
从萤点头,取出几张纸契,呈在季裁冰面前。
“半年前你刚回京时尚说要自己经营,这是你们二房安身立命的家产,如今怎么突然要卖?你若是缺钱,我可以借给你——”
“裁冰阿姊,你先看看契约。”
季裁冰将信将疑地翻过几页纸,更加疑惑不解:“你要卖布坊,却不要我一次把钱结清,每年给你母亲两千两,直到她离世……小阿萤,你这到底是缺钱还是不缺钱,要知道这两处布坊每年的净利可不止两千两。”
从萤说:“我不缺钱,但也不想遭贼惦记。”
季裁冰似乎明白了什么,同情地叹了口气:“只是你这样做,太吃亏了。”
从萤说:“倒是有人给我开出了一次付清十五万两的价格,这钱我娘留不住,不如卖给裁冰阿姊,于你我都是好处。”
这两处布坊也是季裁冰的心血,她当然希望能买下来,但又不愿趁火打劫。于是她说:“这样,每年的期银,我给你加到三千两,否则我于心不安。”
从萤摇头道:“这两年生意不好做,布坊赚不来这么多,我来找阿姊帮忙,怎能让阿姊吃亏,何况……”
从萤想了想,还是将蔡氏联合外人排挤自家铺子的事和盘托出。她担心季裁冰会因此而犹豫,却不料季裁冰听罢竟摩拳擦掌,两眼放光。
“季氏家训,商者同战,谋高者胜。”
季裁冰说:“我这阵子只顾着数钱,好久没有出手与人斗了,想想就觉得期待。”
从萤见此放下心来,忍俊不禁地笑了,以茶代酒向她举杯:“阿姊是大谋大勇之将,从萤祝阿姊旗开得胜,早日破虏。”
两人续了壶茶,要了些糕点,开始就地详议契约的内容。因季裁冰的坚持,每年的期银从一千两增加到两千五百两,其中两千两给赵氏,另外五百两以小妹阿禾的名义存进季氏钱庄,任她需时取用。
提到了小妹,从萤倒是很难拒绝。
季裁冰向小二要来笔墨纸砚,要将议定的契约重新誊抄一遍,从萤在对面给她研墨,眼见着她写完最后一句,笔却悬而不落,忽然灵机一动,又添上了一行字。
“卖主成婚日,买主应依约为卖主添妆五千两。”
“阿姊!”
季裁冰抓起从萤的手,掠过朱砂印泥,将指纹按在契纸上。
“好了,契成!”季裁冰得意地扬了扬纸契。
从萤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再三拜谢过她。两人分别将纸契收好,季裁冰亲昵地挽上从萤的胳膊说道:“走,去布坊,我倒要瞧瞧谁敢排挤我季家的铺子!”
12.恩情
季裁冰本就是旧掌柜,重新接手布坊也容易。她将这半年的账本翻了翻,再将前后院忙碌的伙计瞧一瞧,心里就有了成算。
只是仍可惜从萤:“你虽刚回京半年,布坊在你手里已有一番新气象,你这样有想法的姑娘,不能与我一起发财,真是浪费。”
从萤笑道:“阿姊这是要做我的伯乐?”
“伯乐谈不上,”季裁冰接过她递来的木樨花茶,细细品啜,“我要做你的解语花。”
她将布坊的伙计们召集一起,挑出蔡氏强塞进来的人,将他们调去后院干染布的粗活儿,又统计出蔡氏擅自支走的布匹,揣着账本登姜家长房的门要钱。
蔡氏是从萤的长辈,却不是她季裁冰的长辈,此事让季裁冰出面再合适不过。
蔡氏得知此事,气得连骂了好几声“小贱人”。
姜三姑娘断了绫罗绸缎的供给,眼见着要赶不及半个月后的小雪游山宴,哭着来跟蔡氏闹,要蔡氏拿出私房钱给她置办头面。
蔡氏冷笑道:“我还能被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辈拿捏不成?说到底,我才是姜府的大娘子,她不过是个待嫁的姑娘,将来是别人家的人,凭什么攥着家产不撒手。”
姜三姑娘问:“娘有办法了?”
蔡氏:“你且等着瞧。”
翌日清晨,从萤又要出门,打算先去置办些抄书的笔墨,然后再前往晋王府,将晾干收好的桂花交给晋王身边的女官。
母亲赵氏却特意来拦住她:“今日你婶娘在雁西楼订了雅间,要引你弟弟拜师,你也一起去见见吧。”
从萤有些惊讶,没想到长房没拿到钱,竟仍愿意张罗此事。
她问:“不知拜的是哪位学究?”
赵氏说:“是国子监的钱祭酒。”
从萤读过钱祭酒的文论,知道他的学问虽不是当朝一流,但因出身平南钱氏世族,年高有声望,学生遍布朝堂内外。小弟若是拜他为师,且不论学问上的进益,至少将来进国子监读书不成问题。
越是听起来不错,从萤越觉得蹊跷。
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对赵氏道:“那我与你们一起去。”
她折回去换了身稍显郑重的宽袖袄裙,略施粉黛,戴了顶珠纱幂篱。
出发前往雁西楼时,见蔡氏要与母亲同乘,从萤也跟着挤上同一辆马车。
一路上,蔡氏都在自夸功劳。
“……满朝官员,见了钱祭酒,都得恭恭敬敬喊声师长,他老人家上了年纪后已很少收徒,多亏我托我娘家哥哥的关系,辗转送出厚礼,才打通了门路。”
“从谦若是能拜钱祭酒为师,无异于一只脚迈进了金銮殿,就连吾儿从敬都没有这样的好福气。”
赵氏心思单纯,听得频频点头,几乎感激涕零。
她望了从萤一眼,对蔡氏道:“之前是阿萤不懂事,惹了大嫂生气。大嫂既将我们当成一家人,我们娘俩怎会与大嫂计较钱财,待今日回去——”
“娘,雁西楼到了。”
从萤打断她的胡乱许诺,将幂篱放下,第一个推门下马车。
进入雁西楼,才知蔡氏这回是下了血本,订的是最大的雅间,南向临窗,可远眺护城河上的漕运船。客虽未至,但炭火已烧红,临窗案上摆着鲜果,琵琶女正嘈嘈切切试拨弦,更有绿腰舞姬水袖飘摇送炉香。
这可不像是拜师的场合。
从萤的步子停在门口,深深蹙起眉:“娘,咱们……”
“诸位夫人妆安,小生来迟了!”
身后传来数声朗笑,隔着幂篱,从萤看见一位衣着绫罗、身形肥硕的公子走到了面前。
他虽行了几个拱手礼,姿态却透着轻佻,目光更是落在从萤身上不肯移开。
蔡氏热络地介绍道:“这位钱公子,是钱祭酒的侄曾孙,钱祭酒不便赴宴,由他代为相看也是一样的。”
从萤声音冷清:“这是相看什么来了?”
蔡氏答:“自然是相看从谦的资质,够不够给钱祭酒做学生,你以为呢?”
从萤确实没想到她一个高门贵妇,竟然揣着这样龌龊的心思。她回身要带母亲离开,蔡氏却先一步将赵氏母子攘进屋,从萤也被几个舞姬连拉带推地请到了桌位里。
蔡氏笑容可掬道:“咱们两个长辈在场,便是晚辈们坐着说说话,也不算逾礼,是不是?”
不待赵氏回应,便自说自话似的夸起了钱公子。
夸他门第显赫,夸他孝顺良善,得钱祭酒爱护,若是他肯举荐,钱祭酒必能点头收从谦为学生。
“只是如何才能令钱公子点头,就看弟妹你们二房的诚意了。”
说罢若有所指地朝从萤的方向挑挑眉。
赵氏沉吟不语。
她这态度,已足够令从萤心里泛凉。
这位钱公子是个顺杆爬的二皮脸,见赵氏没有翻脸斥他,便觉得有戏,不去理会缩在赵氏身边的从谦,反而转头与从萤搭话。
“这珠粉纱的幂篱很适合姑娘,我那儿有一斛粉珍珠,下回见面带给你,必能衬得姑娘像仙子。”
见他要伸手挑她面前的薄纱,从萤蓦然起身,走到了窗边。
她推开窗,默不作声地远眺护城河,余光瞥向窗边青烟袅袅的香炉。
最多一炷香,从萤心想。
她掩在袖中的手缓缓拢紧,她与母亲的情分,最多只能让她容忍一炷香的时间。
身后那几人仍攀谈着,话题若有似无地转向小辈的婚事,赵氏大多时候默不作声,只有钱公子自夸门第的时候“嗯”几句,偶尔问一问钱祭酒的脾性。
香炷红焰转灰,“啪嗒”迎风摔落,渐渐燃至穷尽。
从萤深吸一口气,正要转身去掀了那宴桌,雅间的门却先一步被人大力踹开。
“哐啷”——
门栓被踹断,只剩半扇镂花门摇摇欲坠,两个蜂腰熊背、目露精光的玄衣练家子闯进门,目光在满室惊叫的女眷脸上扫过一圈,落向正往桌子底下爬的钱公子。
上前拖牲口似的将他拖出来,“啪啪”就是两耳光。
钱公子的脸瞬间成了个青紫猪头,嘴角流下了污血,见那两人还要动手,从萤连忙阻拦:“两位壮士且慢!”
那两位练家子竟真听她的话,止住了动作。
从萤虽然看不惯钱公子,一来不愿见人轻易丧命,二来更怕此事牵涉自家,正想着该如何开口,门外又缓缓走进来一人。
他拄着衔云玉杖,玄氅狐裘,青带皂靴,是极华贵的衣着,却衬着一张清冷病弱的脸。
从萤一愣,连忙行礼:“臣女见过晋王殿下。”
真奇怪,晋王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雅间里乌泱泱跪倒一片,晋王在从萤坐过的圈椅间落座,搁下金丝手炉,幽静的眼神缓缓划过众人,在从萤身上停顿片刻又移开。
虽无言,睥睨的威势却压得众人难以喘息。
自上回山路陷车后,晋王指派了两个侍卫暗中保护从萤,每次她离府,都会悄悄跟随左右。
这次侍卫见她与那浪名在外的钱老八前后脚进了雁西楼,连忙回府禀报晋王,只是没料到殿下如此上心,竟抛下御医亲自赶来。
钱老八连滚带爬地伏在晋王脚边磕头:“参见晋王殿下,参见晋王殿下!小人有眼无珠,不知如何得罪了殿下,还请你老给个明训,小人一定改正!”
晋王说:“你走在路上时,看了一眼孤的侍女。”
钱老八捂着脸:“啊?”
晋王府跟神仙洞似的,他何时见过里头的人?
“紫苏。”
晋王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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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声,门外又走进一位紫衣姑娘,生得清冷美丽,正是上回为从萤执伞的女官。
钱老八仍跪在地上,仰面盯着紫苏看了一会儿,哭冤道:“殿下明鉴,小人从来没见过这位姑娘哇!”
否则这样漂亮的女郎,他不可能没有印象,说不定早上手了。
“没见过么。”
晋王接过侍卫捧来的茶盏,似笑非笑道:“你方才盯着她看,也算。”
钱老八瞠目结舌,活像被碾了一脚的□□。
晋王颔首,两个侍卫将钱老八拖到屏风后狂揍。
他慢慢刮着茶沫,打量剩下的姜家女眷,很快便将此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姜家长房刻薄势利,二房懦弱偏心,他前世已经见识过了。
只是这一世,矛盾似乎爆发得更早了些。
他问蔡氏:“你们不在家中安心守孝,为何要与钱老八饮宴?”
蔡氏支吾道:“是为小侄拜师的事……殿下明鉴,这一切都是二房操持,臣妇只是陪衬。”
赵氏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晋王说:“紫苏,掌嘴。”
紫苏漠然走到蔡氏面前,“啪啪”就是两耳光,斥她道:“敢在晋王面前诳语,罪同欺君!”
蔡氏捂着脸,眼泪霎时漫出了眼眶。
她父兄在朝中为官,自幼被捧着长大,嫁到姜家后又没有旗鼓相当的妯娌,早就威风惯了,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她望向赵氏,紫苏也望向赵氏,见晋王思虑后点头,走到赵氏面前扬起了巴掌。
“女官且慢!”从萤出声阻拦,转身跪倒在晋王面前:“吾家冲撞殿下,理应受罚,只是为人子女不忍见尊亲受辱,请殿下允我代为受过。”
晋王望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
赵氏是她的母亲,她纵有怨气也不能动手,可是旁人替她讨公道,她却不肯承情。
她确实是……确实是这样的品性。
眼见着紫苏走到从萤面前扬起手,晋王开口道:“罢了。”
他垂眼说道:“都是一群虚伪狡诈之徒,免得打疼了你的手。”
紫苏心道,前几日让她训诫一屋子多嘴多舌的奴婢时也没听见这话,这到底是心疼谁呢。
从萤连忙拜谢:“多谢晋王殿下开恩。”
晋王搁下了茶盏:“都滚罢。”
从萤连忙扶着赵氏、带着弟弟离开雁西楼,待登上马车,她便松开赵氏的胳膊,将幂篱垂下,转头专心去望车窗外的街景,一眼都不肯多看那母子。
隐约能听见后一辆马车里传来蔡氏的啜泣声。
马车晃晃悠悠,赵氏嗫嚅许久,向从萤解释道:“娘不知道今日来的会是钱公子……”
从萤说:“知情不知情,你都会这样选,并无分别。”
“阿萤……”
赵氏想起方才从萤要代她受过的情形,心里到底是动容,抓住从萤的手说道:“这回是娘做的不好,娘向你道歉,以后不会再勉强你,布坊既然已经卖了,就按你说的办吧。”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许多:“娘以后会对你好一些……”
从萤转头看赵氏,凉风吹开她的幂篱,露出一双岑寂无澜的双眼。
仿佛是已沉入水底、放弃挣求的人才会露出的目光。
赵氏瞬间哑了声息,这无声的对视里,她心头忽然空了一处,仿佛失落了什么东西,令她无来由地感到心慌。
阿萤怎会用这种眼神看她,她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她从前总是小心翼翼,带着孺慕的期盼,在她回头能看见的地方,安静地等待她的注意。
赵氏犹豫着想要说点什么,从萤却先一步开口。
她说:“母亲,恩归恩,情归情,我不会辜负你的生养之恩,这你不必担心。”
13.拜寿
午后,从萤前往晋王府,请见紫苏女官。
她将一整罐桂花交给紫苏,木罐以桂木削成,甫一打开,馥郁的桂花香迎面扑来。
从萤请她向晋王转达谢意:“承蒙殿下两次施援,这是之前答应殿下的木樨花,请紫苏姐姐转交。”
紫苏欲盖弥彰道:“昨日在雁西楼是凑巧,不是为你去的。”
从萤说:“无心也是恩,臣女依然感激殿下。”
她送罢东西便起身告辞,紫苏送她到门口,数番犹豫后忍不住开口问她:“你不进去看看殿下么?”
从萤微愣后道:“我么?恐会打搅——”
“殿下他病了。”紫苏说:“病得很严重。”
从萤跟在紫苏身后,穿行过晋王府的水榭楼台,往晋王起居的观樨苑行去。
原来晋王府是有桂花树的,花虽落尽,碧叶扶疏,掩映着院门上方的匾额。从萤匆匆瞥见“观樨”二字,以金粉描在乌木上,既气势恢宏又不失雅致,心头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紫苏说:“殿下自苏醒后,换了这处院落居住,亲自取名,题为观樨。”
从萤含笑道:“是个好名字。”
其实她不清楚紫苏为何要跟她说这些,也不明白晋王病重为何要请她探望,只警醒着自己莫要失礼犯错,再触贵人的霉头。
迈进花厅,一阵暖融融的药香迎面扑来,似要将绢素座屏上的木樨花都吹开。
从萤候在屏风外等着紫苏通禀,余光瞥见了绣在屏风上的一首七言谶诗:
玄鸟独去览青云,流萤经霜碾作尘。
庄生梦蝶十五载,幻身相逢不识君。
似乎是与楣匾字迹出自同一人,从萤正想得入神,忽听屏风后“哗啦——”一声响,似是碗盏落地的声音。
接着是几步踉跄、几声低语,听不分明。过了一会儿,从萤见屏风后由远及近映出一个颀长清癯、长发披散的轮廓,宽袖招摇间嗅见浓郁的药气。
从萤听他喘息声极重,仿佛有谁攥紧了他的喉咙:“你怎么来了……”
既然病得这样重,为何不好生将养着,还要纡尊降贵下榻。从萤心中惊奇,却不敢问,只垂首听训。
“劳四娘子探视,只是孤病容难堪,就不必相见,免得过了病气给你。”
晋王忍受着胸口刀割火烧般的疼,颤颤伸出手,抚在从萤落于屏风面的秀影上。
绢面上的木樨花,正巧开在她鬓角。
太霄道人临别前曾告诫他,他干涉从萤的命运越多,所受的天谴就越重,也许有一天会活生生疼死。
可是……可是能再看见木樨花开在她鬓角,没有什么是他吝于交换的。
他听见从萤声音温和客气:“小雪将至,天气渐冷,万望殿下珍重,莫为无关鼠辈生气伤身。”
晋王扶着屏风问:“你是说钱老八?”
从萤答是,将先前对着紫苏说的感谢话又重复一遍,中规中矩,得体合理。
却听晋王道:“既然你如此感激,该如何谢我?”
从萤说:“臣女愿供奉香火,日夜为殿下的安康祈福。”
晋王:“如此而已?”
此问令从萤不知该如何回应,思忖后说道:“殿下也知道,臣女的境况尚难自顾,恐更难为殿下添加增益,不知殿下还要臣女怎样报答?”
“你送来的木樨花,孤很喜欢。”
晋王掩唇低咳数声,慢慢说道:“孤也喜欢深秋的木樨,冬日的腊梅,想请你折两支,送来晋王府。”
从萤说:“如今这时节,木樨已落尽了。”
晋王说:“我知道有一处地方,木樨开得久,如今仍有未败花枝。”
这是个比上回还奇怪的要求,纵云京真有木樨花仍未凋零,为何偏偏要她去折?
从萤总是揣摩不透这位晋王殿下,因揣摩不透,所以也想不出得体的理由拒绝。
“不知殿下所说是什么地方?”
“云京谢氏府。”
*
十月十七是谢玄览的母亲谢夫人的生辰,不知是否为做给世人看的缘故,谢氏将邀帖也送到了姜家。
云京谢氏府,木樨凌冬开。
从萤琢磨晋王的意图却无解,只觉得他对姜谢两家的婚姻似乎极关心,若非他心思古怪,便是他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
且不管晋王作何想,从萤心道,她本也打算去一趟谢家。
隔日从萤去了趟布坊,带回两匹花样新鲜雅致的绫罗,熬夜点灯裁缝新衣。
新衣并非年轻女郎的样式,赵氏身边的仆妇见了,欢欢喜喜去给赵氏报信:“四姑娘气性消了,心里懊悔,正赶制新衣要向夫人赔罪呢。”
赵氏心里也高兴,面上却不显露:“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她是二房长女,应该懂事。”
于是便静静等着,一直等到十月十七这天清晨,听说新衣昨日就已裁好,仍不见从萤往她院里来。
赵氏心中纳罕,派仆妇去探探信,端了一碗今早熬给小儿补身体的茯苓鸡汤。
仆妇去时,从萤正将新衣收进桃木长匣里。
她换了身鹅黄色的宽衫,乌鬓边簪一支浅紫色绒花步摇,远远望去,意浓态远,骨丰肉匀,十分怡人。
仆妇心中既怜且叹,听见她让车夫去套车,又愣住了:“四姑娘这是要出门?”
从萤说:“今日谢夫人寿辰,我去拜寿,母亲找我有什么事?”
原来赶的是寿礼。仆妇暗恼自己嘴快,此刻只好讪笑几声:“没什么事,夫人是惦记着姑娘没用早饭,让我送碗热汤来……姑娘要么喝完汤再走?”
她搁下砂锅,揭了陶盖,从萤见汤面上已凝出一层薄脂,顿时失了胃口。
她怎会不知小弟每天早晨都要喝一碗鸡汤,这鸡汤已然放凉,想必是小弟赖床未醒,才另做人情送到这边来。
其实这人情不做也罢,如今却更叫人心里难受。
“哇!是鸡汤的味道,好香!”
小妹阿禾循着味儿从内室跑出来,眼神发亮:“是娘送给我们的吗?”
见她高兴,从萤便笑了:“是,你快去梳头洗手,我叫人给你热一热。”
她们屋里下人很少,仆妇忙说:“我来弄,四姑娘快出门吧,拜寿可不能晚。”
从萤谢过她,抱起盛放新衣的桃木长匣走了。仆妇望着她的背影渐远,又转头看看因为一碗鸡汤就高兴得哼小曲儿的五姑娘,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其实四姑娘幼时,也曾像五姑娘这样,因夫人偶然的关心而高兴很久。
怎么忽然就长大了呢。
*
谢氏门楣高阔,府邸前车马如流水。
今日来的都是显贵人家,许多年长的世族命妇们降辈来拜,也带家中小辈来露个面。
谢府的侍女见从萤孤身一人,上前询问她家中长辈,从萤道:“永兴坊姜家,今日只我一人前来拜寿,请引见丞相夫人。”
听说这位便是姜家娘子,周遭顿起窃窃私语声。
“是与三公子定下婚约的姜家,真是好命……怎的叫四姑娘自己前来?”
“说是孝期不便登门,依我看,分明是两姐妹相争,三姑娘没能争过四姑娘。听说两姐妹为了争这桩婚事,闹得很难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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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这么上赶着,干脆一起嫁到谢家得了。”
“你以为她们不想么……”
从萤站在风口上静静听着,心中反复琢磨,待会儿见了谢夫人该如何措辞。
侍女通禀报后来传话:“夫人正在马场西的小楼上,看各家公子们打马球赢彩头,叫奴婢带四姑娘前去。”
从萤捧着寿礼登上小楼,在一众贵妇女眷中望见了喜笑颜开的谢夫人,向前行礼问安,说了几句祝寿的场面话:“祝愿夫人松茂德荣,瑞寿千岁,吾家本该阖府承沾夫人华泽,又恐扰了夫人清净,故只遣我来送一份寿礼。”
说罢将亲手缝制的华袍捧上前,蟹壳青的绸缎,针黹虽算不上高超,胜在一针一线都工整分明。
谢夫人觉得这纹路十分特别,展开一瞧,竟是自两肩铺到腰际的松纹,密密麻麻的松针,每一根都是从萤亲手所绣。
她今日收了太多绣品,看厌了花鸟牡丹、瑞兽石榴,乍见松柏青翠,觉得眼前一亮。
再看从萤,静静垂首,不卑不亢,是个柔睦如春风般的姑娘,论鲜妍虽不夺目,然而这高华气度,实在难得。
心中生出几分满意,叫侍女在身旁另置席面,对从萤道:“四娘子,到这边来坐。”
从萤道谢,又与在场的夫人小姐们一一厮见,入座后寻了侍女换茶的时机,对谢夫人道:“夫人,我有几句话,想请夫人移步商量——”
话未说完,听见楼下马场里铜锣当当敲响,夹杂着马儿兴奋难抑的嘶鸣声。
小楼上的女眷们纷纷跑到阑干旁,惊呼道:“三公子竟然也要下场赢彩头!快瞧,那就是三公子!”
谢夫人也被吸引了注意力:“难得三郎有兴致,走,咱们也去瞧瞧。”
从萤只好搀扶谢夫人起身。
侍女已在栏杆边摆好桌椅茶果,与谢夫人相对而坐的是英王妃,她是谢丞相的妹妹,也是淮郡王萧泽贞的母亲。
英王妃见谢夫人叫从萤坐在身侧,笑道:“连谢六姑娘的位置也抢了去,看来阿嫂对这位准新妇十分满意了。”
谢夫人笑道:“你儿子淮郡王也在场上,你还有心思顾旁人?”
众人都往楼下看,跑马场中已摆开了阵势,腰系红绸的是谢玄览与他的侍从,仅有两人;对面淮郡王带着一群酒肉朋友,却有足足六人。
楼上的女郎们惊讶交谈:“两人对六人,这也太不公平了。”
从萤扶着阑干,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猎猎红姿,心中五味杂陈:这样张狂,确实是他的作风。
马球场内,寒风如细刀。
谢玄览信手拎着长杆,修长的指节轻轻叩在手柄上,目光在对面六人脸上扫过。
今日他本没想上场,远远望见萧泽贞换了骑服,被一群哈巴狗似的跟班簇拥着往这边来,当中一位青头紫脸,正是前些日子刚挨了打的钱老八。
想起钱老八为何挨打,谢玄览也觉得拳头痒。
所以他改了主意,对侍从道:“取我马鞭来。”
淮郡王萧泽贞闻言朗笑:“三表弟,云京有几个人敢和你比马上功夫,你若下场,这输赢也就没有悬念了。”
看见他,谢玄览想起晋王在城门处同他说的话:姜四姑娘的马,是淮郡王惊跑的。
倒不是为了姜四姑娘,谢玄览心道。
淮郡王行事太乖张,即使为了姑姑、为了谢家,也该教他长些记性。
谢玄览说:“我和我的扈从两个人,对你们六个人,只叫他替我守门,如此算有悬念了吗?”
淮郡王不由得心动:“此话当真?”
谢玄览道:“上马。”
14.出气
从萤很少对热闹事上心,往往身处其间,也只冷眼作看客。
而今俯观马球场上的飒踏身影,见谢玄览穿梭如游龙、挥杖似满月,惊起涨潮般的惊呼与叫好声,她的心里也好似潮汐起落。
仿佛许多年前,见他抱着小妹从火海里跃出时一般。
既不想他输,又担忧他受伤。
其实场面比众人料想的都乐观。
谢玄览的扈从球技精湛,屡屡击开对面飞来的球,谢玄览更是以一敌众,他手里的球杖仿佛一根系在球上的线,不是马逐球走,倒像是球随人动。
比赛以一方率先击中七球为结束,每击中一球计三分,更有倒勾球、背身球、探花球等许多得分的花样。
眼见着谢玄览逗旁人如遛狗,不到半场就已领先两球,拉开了十分的差距,场内外看客皆高呼三公子的威名,淮郡王萧泽贞虽自诩洒脱,也不免被激出了几分气性。
他试着近谢玄览的身抢球,双马并驾,一时激起扬尘如雾。
萧泽贞紧紧盯着谢玄览球杖下的马球,窥伺时机,终于等到马球脱离球杖约半尺的距离时,心中一喜,连忙探身去抢。
殊不知这也是谢玄览等待的机会,他扬起球杖,不与萧泽贞抢球,却挥向了萧泽贞的缰绳——
“啪”的一声响,球杖纤细处竟挥出了长刀般的锋利威力,将萧泽贞的缰绳劈断了。
萧泽贞失去了对马匹的控制,手忙脚乱地要去抓断开的缰绳,众人只见他丢了球杖,死死趴在马背上,随着受惊的马往前窜,没一会儿就被颠下马背,幸而他及时翻身,才没有伤到要害,只狠狠摔了个屁股墩。
在他落地的那一刻,谢玄览的球也击穿了竹编球门,撞在铜锣上,发出“当”的一声清响。
看客们哄堂大笑,小楼上,英王妃花容失色地倏然起身:“阿贞!”
周遭女郎们勉力憋笑,从萤却暗暗蹙起了眉。
方才她看得分明,谢玄览是故意砍断淮郡王的缰绳。他本就是胜券在握,淮郡王又是他的表哥,他为何要这样做?
无端地,从萤想起淮郡王斩断她马车缰绳,致使她雨天陷车山路的事。
心头一时乱跳。
“不会的。”她低声自言,劝诫自己不要多心。
一来,谢玄览应该无从得知此事。二来,如她这般不识敬、不领情的人,想必他也懒得再理会。
跑马场内,萧泽贞在仆从的搀扶下起身,恼羞成怒地朝谢玄览喊道:“谢三!你这是谋杀!”
“真是对不住表兄,方才手急落偏了。”
谢玄览立在马上,笑得恣意风流,哪有半分愧疚的意思,偏又大方道:“按规矩要扣多少分,将承旨唤来,我绝无二话。”
萧泽贞捂臀扶腰,咬牙切齿道:“打人落马扣十二分。”
如此一闹,反令萧泽贞那队的分数领先。他们嚷嚷着休息换马,谢玄览也与守门扈从下马喝口水。
他对规矩有些记不准确,小声问身旁扈从:“打人落马扣十二分,那将人打死了怎么算?”
扈从愁眉苦脸:“三公子,今天可是夫人的寿辰,您要寻晦气,也该挑个好时候。”
“你说的是,闹出人命毕竟不好看。”
谢玄览拍拍扈从的肩膀:“那就下半场好好干,再给我留出十二分的余地来。”
扈从仍要规劝他,却见三公子抬目望向小楼的方向,不知瞧见了谁,蹙了蹙眉。
仿佛不悦道:“她怎么来了?”
她?谁?
扈从只望见佳人成群,满楼红袖招,灵机一动劝道:“若再场上伤人,恐会损害三公子芳名,不如使几招回身探月、渊龙戏珠,定能笼络娘子们的一片倾心!”
谢玄览轻嗤一声:“谁要她的倾心。”
说罢搁下茶盏,提起球杖就往马边走。
下半场一开局,谢玄览的攻势更加凌厉,屡屡倒仰在马背上,仅以脚腕的力量控制狂奔的马匹,回腰如雀压竹,将马球从正后方的死角里夺过来。
夺过来,刻意弄丢,然后再去夺。
如此高难度的“游龙探花”,谢玄览一口气连做三回,让场外看客们过足了眼瘾,才慢悠悠将球击进对面竹编球门里。
一时场外看客如沸,纷纷将手里的绢帕、鬓边的绒花抛向他的方向。
谢玄览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小楼,在熙熙攘攘的粉艳朱紫里,瞥见一抹安静的素馨色衣角。
的确没想过她会来拜寿,那样冷淡近乎高傲的性子,倒也难得。
萧泽贞不敢再贴近谢玄览抢球,指了四个人去围他。
钱老八自知马术寻常,不敢托大,与谢玄览保持了一丈远的距离,只高声呐喊,浑水摸鱼。眼见谢玄览驭马如蛇,灵活地带着球绕过了另外三人的围挡,即将闯到他前,钱老八第一反应是给他让路。
却不知为何仍招了三公子的眼。
眼睁睁瞧他抡圆了球杖,要在这近百步开外的距离使一朝漂亮的“飞星贯日”,那球杖分明朝着马球落下,却不知怎的砸在了自己身上。
钱老八“嗷”地一声摔下了马,还没爬起来,仰见头顶一黑,一双沾着草泥的乌黑马蹄迎面压了下来。
“啊啊啊啊——”
钱老八下意识双手撑地,向后一缩,马蹄落地时,正正压在他两腿之间。
只差一寸……只差一寸,他不死也要断后了!
钱老八两眼发直,冷汗涔涔,耳鸣声里听见那人云淡风轻的笑:“真对不住,昨日在雁西楼喝多了酒,手抖。”
谢玄览就着这马蹄踩裆的姿势,重又抡圆了球杖,举重若轻地使出一招完美的“飞星贯日”。
“当——”
马球横穿竹门,敲响铜锣,这场比赛结束了。
萧泽贞将球杆一扔,愤愤不平地走过来:“谢玄览,你怎么又伤人!”
“我与钱公子无怨无仇,偶尔失手,何必大惊小怪。”
谢玄览这才挪开了马蹄,容人将吓到晕厥的钱老八抬走,屈指扣在球杖上,含笑同萧泽贞说:“你将承旨唤来,接着扣分就是了。”
承旨捧着计分板跑过来,在写着“谢”字的一面划去了十二分,数了数余分后说:“三公子仍领先一分,淮郡王阁下惜败。”
得此结果,场外又是一阵惊呼雀跃,谢玄览将球杖抛给扈从,朝萧泽贞耸了耸肩。
萧泽贞也跟着笑了:“自家兄弟,倒不计较输赢,我只是想知道,三郎这是为谁出气?”
谢玄览不承认:“谁受委屈,能劳驾得动我?”
“这倒也是。”萧泽贞嘴上说着,心里却仍将信将疑。
谢玄览转身离开跑马场,沐浴更衣后,将赢下的彩头长寿花捧上小楼,呈给母亲谢夫人。
他换了一身暗色玄襟的朱衣,环衬紫玉腰带,更显腰细腿长。因长发沾着湿意,只以木簪半束,其余整齐地披落背后,如巨椽扫出的一笔浓墨,潇洒写意间不失世家矩度。
见姑娘们都盯着他瞧,谢夫人眉开眼笑,接过了长寿花。
当众打趣道:“这浑小子,从前见了姑娘堆都躲着走,今日却是反了常,不知是为花,还是为人。”
有人附和着她,转头以扇掩面偷笑从萤,也有人笑都笑不出来,扭头去望那已然空落落的马场,手心的帕子都要绞碎。
谢夫人瞥见了面色不愉的英王妃母女,顾及两家关系,对谢玄览说:“你带姜四娘子在院子里随意逛逛,我看四娘子几回有话要说,我这里走不开,你问问她,过后再转述给我。”
谢玄览抬眸,正撞上从萤澄澈宁静的目光。
他想起那枚青鸟衔云玉佩还在自己手里,姜四娘子恐怕还不知道,他已知晓她是许州那个小乞丐。
谢玄览眼中闪过半是促狭半是得意的笑,对从萤开口:“姜四姑娘请。”
两人沿着旋梯下了小楼,一前一后往湖边方向走,谢玄览尚未开口,从萤却先解释道:
“今日过府叨扰,是有事要求三公子。”
谢玄览停步望向她:“说罢,什么事?”
从萤说:“听闻谢府风水好,眼下入冬时节,仍有木樨花长开未凋,我想折一枝带走,可以么?”
谢玄览似笑非笑道:““我院中确有一棵木樨,你是从哪里打听的?”
从萤哑然,没想到一问问到了人家的起居庭。
她这番支吾的模样,印证了谢玄览心中的猜测。
清流文臣家的姑娘最重体面矜持,所以前几次他出手相助时,她对他不假辞色,未必是真的厌恶。
且不提他名冠云京的家世姿貌,单论数年前许州的救命之恩,也足以令她心里悄悄滋生钦慕。
所以她借着拜寿的机会来看他,打听了他院中有木樨花,是想找个缘由与他多些亲近。
如此说来,她也许并不愿意退婚。
真是麻烦。谢玄览心中如此想,面上却不由自主带了几分笑意,并不刨根究底:“既是母亲托付的贵客,随我来,我带你去折。”
从萤连忙跟上,两人沿着湖边曲折的柳径山亭抄近路,走了约半炷香,望见一片亭亭蔽日的紫竹林,再穿过紫竹林,才是谢玄览起居的院子。
玄岩青瓦漆金门,两檐铁马铜戈声。
虽处在丞相府中,却与富丽绮华、匠心雕琢的其他建筑截然不同。从萤站在门外,目不转睛地望着楣匾上“独览居”三个字,从那意气尽现的锋芒笔触里,竟然觉出几分古怪的熟悉感。
无端让她想到了晋王府里的“观樨苑”。
明明是截然不同两种人,怎么会有这样奇怪联想……
谢玄览回身看向她:“姜四娘子,不跟上吗?”
从萤说:“既是三公子私邸,我不便贸然闯入,劳烦遣仆从帮我折一枝即可。”
她真的停在门外三步远的地方,丝毫没有想上前的意思。
这却让谢玄览想不明白了。
费心思寻了个折花的借口,要进他的庭院,怎么临门又作出这番迂腐古板的姿态来。
谢玄览注视着她,从萤率先移开目光,仿佛平静的面容下藏了心事,怕被人看透。
谢玄览心下了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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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在等他主动相邀。
可惜他并不是个知情识趣、愿与女郎在门前拉扯的人。
谢玄览说:“那你便等着罢。”
说罢丢下她,自顾自地折花去了。
片刻后,谢玄览握着一支花叶繁茂的木樨出来交给她,从萤接过后道谢,小心用披纱裹住,护在怀里。
折到了桂花,从萤松了口气,终于能毫无顾忌地道明自己真正的来意。
“三公子,关于你我两家的婚约,我想明白了,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闻言,谢玄览眉尾轻轻扬起。
他的神情里流露出果不其然的得意,望向从萤的瞳眸深澈,紫竹林里萧萧竹叶在他眼底映出明暗闪烁的光影,仿佛细微难察的笑意。
他说:“我明白你的心意,只是婚姻关乎两姓之好,谢氏的情况你清楚,你确定要为一时冲动,将姜家的未来都绑在谢氏身上么?”
从萤微怔,静静垂落长睫:“三公子,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他这样恣意洒拓的人,却屡屡搬出这世俗的借口,想必是真的不喜欢她、不满意她。
这样也好。
从萤心中叹息,自我开解道:既是两情不相悦,她如今的选择,就说不上可惜和遗憾。
她缓缓说道:“正如三公子所言,吾家居云京,如轻尘栖弱草,不敢以毫芥之躯同鲲鹏、迎风雨。既然这门婚事对彼此皆是损多益少,姜家愿意主动退婚。”
谢玄览怔住,怀疑自己听岔了:“你说愿意退婚?”
从萤点头,态度更加明朗:“我愿意。”
谢玄览惊得半晌说不出话,心里反反复复只念着一句:这不可能。
在许州时,他救过她小妹的命,她总不至于厌恶他的为人,何况今日又主动拜访,以折木樨花为借口,邀他独处。
这分明是奔着结亲来的,怎么一开口却是退婚?
谢玄览想不通。
见他半晌不答,从萤补充道:“我明白谢氏想要通过与吾家结亲的方式,向世人昭示信义,请三公子放心,即使两家退婚,吾家也会颂扬谢氏的恩德。眼下吾家正有一桩难事,想请谢氏帮忙。”
他木然地顺着她的话问:“什么事?”
从萤说:“谢氏家学深厚,家塾里广纳各氏子弟。我家小弟小妹都到了读书的年纪,我想请谢氏接纳他们前来读书。”
谢玄览望着她不说话。
从萤被他瞧得有些心虚:“我小妹读书比较慢,论资质也许不够进入谢氏女学的门槛,但我找不到谁家女学能接纳她,只能来求三公子。”
谢玄览问她:“你是想拿你我的婚姻来交换他们到谢氏读书?”
这样说似乎也没错,从萤点点头道:“如此既能示谢氏之厚遇,又不必强占三公子的姻缘,算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真是好一个两全其美。
这会儿又不提什么“轻尘栖弱草”、“不敢同鲲鹏”,合着这些漂亮话只是不情愿嫁给他的借口。
他谢玄览……竟然被嫌弃了?
从萤觑着他的反应,小心问道:“三公子,仍觉得哪里不妥吗?”
谢玄览气得背过了身,冷冰冰道:“怎会不妥,你愿意主动退婚,可是帮我解决了大麻烦。”
从萤问:“既然如此,那我弟弟妹妹到谢家家塾读书的事……”
谢玄览不耐烦道:“知道了。”
从萤便当他是答应了,心头又一块石头落地,对着他千恩万谢。
谢玄览只觉得她聒噪。
从萤来谢府的两件事都已办成,便要告辞离去,谢玄览送她到紫竹林东的侧门,平时只有他会从这里走。
待她离开后,谢玄览转身踢起一根竹棍,朝着竹林里乱挥一通,直到手臂粗的紫竹被拦腰砍断,“咔嚓”“咔嚓”倒伏一片,竹叶纷纷扬扬落成一地狼藉,他才觉得闷在胸口的气顺畅了些。
倒不是舍不得,能与姜家退婚,他才是最高兴的,他只是想不明白。
远的不提,今日他教训淮郡王和钱老八,虽不是做给她看,但她既然看见了,不说感念他的好,至少不该转头就提退婚的事。
“三公子。”
从萤去而复返,将正苦思无果的谢玄览吓了一跳。
他丢弃手里的破竹竿,浑不在意地掸了掸袖上灰尘:“松松筋骨而已,你还有什么事?”
从萤说:“今日三公子在马场上伤了淮郡王和钱公子……”
谢玄览:“不是因为你,别多心。”
“自然不会。”
从萤垂落了长睫,声音和缓从容:“虽然这话轮不到我说,但我还是想提醒三公子一句,谢氏门楣太过煊赫,三公子应当刚中取柔,与人广结善缘,才是求存之道。”
话音落,却见谢玄览深深蹙眉:“你觉得我今日不该教训他们?”
从萤说:“三公子行事该低调些。”
谢玄览简直被她气笑了。
这小白眼狼,当真不知道他是为谁出气吗?
谢玄览指着侧门,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滚”字。
15.退婚
晋王府,观樨苑内。
晋王随意披了一件白狐裘,手边搁凉了药盏,正摆开一枰棋自己打谱。
紫苏从外头走进来,隔着屏风复命:“殿下,给谢夫人的寿礼已经送去,谢丞相携夫人相迎,邀奴婢在宴间留了片刻。”
晋王随意问道:“可发生了什么热闹事?”
紫苏答:“无非是舞乐宴饮,觥筹交错,若说热闹……也许谢三公子下场打马球,算是件热闹事。”
晋王摩挲着指间的棋子,垂目笑了笑。
前世今日,他也曾下场与淮郡王打马球,挑飞了他的球杖,还斩断了他的缰绳。只是从萤不在场,没有亲眼瞧见。
彼时他们婚约已定,他找淮郡王的晦气,并非为了在她面前邀功,所以不在乎她知不知道,感不感念,如今却不同。
如今姜家没有走到绝路,从萤也没有捧着婚书逼到谢家门前。
晋王将落子时忽然改了方向,落在左边一格棋位上。黑子、白子顺势铺开,仅一子之别、五六步之远,局势与料想中已是天差地别。
他从棋篓中抓出三五白子,一一填补在因为方才的错子而遗下的漏洞中。
要重新促成这桩婚事,难免要多走几步、多落几子。
这第一子,就是让从萤亲眼看见他教训淮郡王,也许她能明白他的心意。
“谢三公子虽因误伤淮郡王与钱老八,被扣了二十四分,但他那几招‘游龙贯日’、‘旋燕探花’实在漂亮,最终仍以一分险胜了比赛。”
紫苏难得这样兴奋,想起谢三公子的英姿,不由得多了几句嘴。
晋王望着自己的手,虚虚做了一个握杖挽花的动作,发现如今连三分力道也使不上。
心情瞬间变得低沉。
他问紫苏:“钱老八的事,是谁告诉谢三的?”
紫苏闻言怔愣,虽隔着一道屏风,目光却不由得闪烁:“奴婢不清楚……”
屏风内只闻落子,不闻人言,连呼吸声也清浅缓慢。
紫苏却是心跳越来越剧烈,回忆起前段时间晋王整治内府时的手段,心中暗恼自己多嘴。
她其实是谢府的奴婢。
七年前,谢府管事买下一批身世清白、聪明机灵的孩子,要安排到各家大臣府邸中做眼线。紫苏生得美,又能歌善舞,管事本打算将她安排到钱老八身边。
钱老八未弱冠时已经色名远扬,将屋里屋外得婢女都玷污了遍。紫苏不想去钱府,便想着趁夜逃出谢家,结果被巡府的奉宸卫当场抓住,险些就地砍杀。
幸而谢三公子及时赶到,见是个小姑娘,查明缘由,叫奉宸卫放开了她。
那时三公子说:“你不想去钱府也罢,给你换个清净的地方,到晋王府去,如何?”
晋王不理政事,也不近女色,到晋王府去如同归隐,紫苏当然愿意,感激涕零地应下。
她在晋王府待了七年,从洒扫女婢一路做到宣德长公主身边七品女官的位置,统共没正经见过晋王几面,不料数月前,晋王闹了回诈尸后,突然将她调来了观樨苑。
晋王收拾钱老八的事,确实是紫苏传消息告诉了三公子,只是晋王这样快怀疑到她,实在是让她又惊又怕,想不通哪里漏了马脚。
屏风里侧,晋王仍在落子。
他当然知道紫苏的来历,调她在身边,正是方便她给从前的自己传消息。
至于方才故意吓她……纯粹是心情不好,也见不得旁人高兴。
紫苏正要跪下坦白请罪,忽听有人停在门边报道:“紫苏姐姐,来了位姜四娘子,正在耳房等着见你。”
“哗啦啦——”
屏风里侧,似是猝不及防碰翻了棋篓,接着是数声压在喉间的骤咳。
紫苏盯着滚出屏风的棋子,小心问道:“殿下可要召见姜四娘子?”
许久,屏风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嗯”。
从萤随紫苏走进来时,地上的棋子已被收拾干净,屏风也被撤去,她扫见一袭月白色的衣角,就地俯身下拜:“臣女参见晋王殿下。”
“起来吧。”晋王漫不经心地重新摆开棋谱。
从萤将护在怀里的桂花枝交给紫苏,说道:“谢家的木樨花,我已为殿下折来,就不多打扰殿下的清净了。”
晋王却道:“紫苏,上茶。”
从萤不得已停住脚步,紫苏退下后,暖融融的花厅里只剩下她与晋王。
晋王静静望着她,直到她耐不住疑惑抬眼相觑,才含笑将目光落回棋盘上,问她:“四娘子可愿与我手谈一局?”
从萤说:“殿下有什么吩咐,还请直言。”
晋王问她:“听说你今日到谢府拜寿去了?”
从萤答:“是。”
“可曾见到什么新鲜事?”
从萤思忖后说道:“都是些拜寿的寻常事,若说热闹,最热闹的也许是我与三公子——”
紫苏走进来奉茶,从萤接过一盏干姜川芎参茶,向她道了谢,却只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就搁在了手案上。
晋王指间的棋子久久未落,等待着她的后话,面上不显,心中却是忐忑。
她是否也会如紫苏那般,觉得他马球场上风采卓然——
“我与谢三公子,姜家与谢家,退婚了。”
“啪嗒”一声,黑玉棋子落在棋盘上,余韵嗡然不绝。
晋王蹙眉凝视着她,只觉一阵血气自心口涌上喉间。
半晌才发出声音:“你说你与谢三……退婚?”
“是。”
“为什么?”
从萤垂下了眼睛:“一桩婚事不成,处处都是缘由,反倒是成了,才该问为什么。”
她的语气那样平静,仿佛退的不是一桩人人称羡的婚事,而是一匹华美却不实用的锦缎,一桌色香俱全、却味同嚼蜡的宴席。
仿佛旁人替她道可惜,她却只觉得轻松。
只是——真的轻松吗?
前世婚后,他见过她太多次苦心自藏的平静。
与母亲决裂、强行将小妹带离姜府时;与故交异道、碍于立场再不能交游言欢时。
站在通天塔上,孤零零眺望太仪女学明彻的灯火时。
他见过太多次,早已看得清楚,她表面的平静像一面铜镜,将所有的探询、好奇都折回去,谁也不曾见过藏在镜面之下的情绪。
晋王站起身,撑着玉杖,缓缓走到从萤面前。
她身上有谢府的木樨香,清浅即将逸散,晋王情难自禁地抬起手,想要碰一碰她,却见她后退数步,直走到正午穿进花厅的阳光里。
晋王只好讪讪将手收回。
他心里乱得如同一团缠麻,既气恼她的绝情,又心疼她的苦衷。
他不甘心地问道:“退了这门婚事,难道你还能找到更好的退路吗?”
从萤说:“此事与殿下并无干系。”
似乎被逼问得有些生气了,从萤又退后一步:“若殿下没有别的吩咐,臣女先告退了。”
晋王也知道她是不受勉强的性子,不敢逼问太甚,怕将她惹急了。
遂叹息着回身:“罢了,你走吧。”
听见她的脚步踏出花厅,忽然又止住,试探着问他:“那红梅白雪山的腊梅花,殿下还要么?”
晋王说:“难道你与谢□□婚,欠我的恩就不是恩了?”
从萤应道:“我会去的。”
*
从萤拜访过孝成郡主,将婚书取回,与谢相和祖父交换的信物玉如意一起,遣人送还了谢府。
谢相得知此事后大怒,将姜尚古召来痛斥一通。
“什么时候与谢氏攸关的事,能由你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自己做了主?你想调任回京,等你家先把云京的礼数学周全了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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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
这是仍要外放他去地方的意思,姜尚古一听便慌了,顾不得此刻是谈论私事,“扑通”一声跪在了谢相面前。
哀求道:“相爷明鉴!能与相府结亲,是吾家祖坟上冒的青烟,吾家欢喜尚来不及,怎可能上门退婚。这一定是家中小女弄错了,抑或是争风吃醋的缘故。”
谢相冷笑一声:“去年姜老御史从许州给我写信,说愿以平生清名作投状,请求调任他回京,给姜家子孙谋个前程。本相对姜家不计前嫌,纡尊降贵地主动结亲,可你们呢?一而再再而三地捅冷刀子,简直是吃里扒外!”
姜尚古急得直磕头:“相爷息怒,相爷息怒!我马上回去把这件事弄清楚,一定携小女登门赔罪!”
“滚吧。”
谢相将订婚信物玉如意,连同那被涂抹的婚书一起,摔落在姜尚古面前。玉如意跌碎成两半,姜尚古被震得浑身一抖,仿佛摔碎的是他的脊梁骨。
谢玄览在门外听了半天,待姜尚古离开后,迈入了花厅。
谢相余怒未平,见了他,却也缓了缓脸色:“今日怎么得闲在家,可要手谈一局?”
谢玄览应了声好,撩衣坐在临窗的小几边,乌金履支在木榻下的横搁上,随意拈起两颗白子,交错的长指盘着玩儿。
见他心情不错,谢相颇为纳罕,问他:“区区姜家也敢落你的面子,你竟然不生气吗?我还以为你会带人把姜家的门柱拆了。”
“我气什么?”
谢玄览落子,扬眉时竟有几分得意的笑:“这门婚事,本就是我逼姜家退掉的。”
谢相落子的手顿住:“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喜欢呆板木讷的姜四娘子,也不喜欢家世寒微的姜家,是我逼姜四娘子退的婚。”
他落了子,又拈起一颗,翕忽的长睫半掩着眼里玩味的笑。
“她来拜寿那天,我同她说,想嫁进来,至少要准备一百万两的嫁妆,用来婚后为我纳十二房美妾,要环肥燕瘦各不相似,每日晨昏定省,在堂下站成一排给我请安。”
谢相愣了许久,重重拍在棋枰上,震得棋子们都错了位。
他斥道:“简直胡闹!那姜四娘子风骨高致,是清流之后,岂容你这般折辱?”
谢玄览说:“任她风骨高致,我可不想娶个夫子回来供着。”
“娶妻娶贤,”谢相说,“何况世人都明眼瞧着,倘若咱们薄待姜家,那些随风倒伏的世家如何肯为谢氏效力。”
谢玄览将指间棋子抛回棋篓中:“可我就是不想娶。”
谢相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可真是……”
谢玄览说:“还有别的方式可以向姜家施恩,于世人立信,这件事交给我去做,一定能让父亲满意。”
谢相也失了落子的心情,拂乱残棋,挥挥手让他滚,谢玄览果真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半天的吵闹实在令人疲惫,谢相起身走到博山炉旁,拾起长舌铜勺,将炉烟掐得淡了些。
蒙蒙如雾的薄烟里,他阖目回想谢玄览方才的言语神态。
他这个小儿子虽然不羁于礼俗,但起码的世家教养还是有的,不该在姜四娘子面前说出这样无耻的话。
可是若非他将人得罪狠了,姜四娘子又怎会主动退婚。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姜家另捡了高枝,看不上谢氏。倘若如此,依三郎那傲气的性子,没有活拆了姜家已是宽厚,更不会主动兜揽过错。
将一切不可能的原因都排除,谢相不得不承认,退婚这件事,十有八九真是他谢家冒犯在先,不是姜家的错。
这混账东西……谢相长叹一息,将耳房待命的师爷叫进来。
“你替我去一趟姜家,见姜尚古。”
谢相琢磨着说:“就说退婚之事,是谢家小儿不肖在先,叫他不要与家中姑娘为难,后续如何,待出了孝期再议。”
16.捞月
姜家大爷自相府气冲冲回家,顾不上喝口茶,先嚷着要请祖宗家法。
从萤正在教小妹描字,听说大伯归家时的情态,低头问小妹:“阿禾,若是姐姐要挨打,你敢不敢看?”
阿禾瞬间紧张起来:“谁要打姐姐,阿禾要保护姐姐!”
从萤握住她的手,语气温和却严肃:“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只许你看,用心记住,不许你哭闹,更不许推搡别人。”
阿禾急得快要哭了:“不许打姐姐,咱们快走,快走!”
从萤抚着她的脸颊轻叹一声。
其实她不忍心让阿禾难过,可是瞒着她容易,教她懂是非亲疏却难。从萤希望她看得清楚、记个明白,哪怕从此多些警惕心也好。
她起身往碧纱橱外走,撞见赵氏急匆匆走进来,面色忧虑。
“你大伯说你在谢家闯了祸,要打你的板子,阿萤,这是怎么一回事?”
从萤说:“我退了谢氏的婚。”
“什么?”赵氏震惊:“真是胡闹,这样好的婚事,为何要退了?”
从萤说:“因为就算不退,这门婚事也落不到我身上,与其等长房敲骨吸髓,不如我自己退婚,还能换些好处。”
她说这话时,神情冷淡,仿佛在议论一桩生意。
赵氏又气又急:“可你这般行事,将你伯婶得罪狠了,只怕要带累你弟弟。娘只盼着你等会儿不要犟,认了罚,随你大伯到谢府赔罪去。”
“母亲。”从萤笑了,眼底却静沉沉的,没有一丝笑意。
她说:“我也不想挨打,待会儿希望母亲能撑出二房主母的气势,与伯婶抗争,在他们面前保下我。”
赵氏不可置信:“我怎能去得罪他们——”
从萤说:“我为弟弟拜了谢相为老师,若我今日被打死打残,这件事就办不成了。”
赵氏哑声一瞬:“你说谁,谢相?”
无论地位、家世、才学,钱祭酒都比谢相差一截,若是能成为谢相的学生,不管才学高低,将来必能留在云京做官。
只是谢相政务繁忙,除本家子弟外,极少从外收学生,这是连长房大公子都不敢谋求的事,没想到竟能落在自己儿子身上。
赵氏一时有些恍惚:“这可是真的?”
喧嚷声渐近,姜大爷与蔡氏带着几个执杖的婆子闯进了院子,阿禾吓得要去关堂屋的门,却被婆子一把拦住,推得趔趄了一下。
从萤连忙扶住阿禾,抬头看赵氏,见她神色犹豫,也许正盘算着如何对儿子更有利,瞧也没有瞧阿禾一眼。
从萤将阿禾护到身后,声音微冷:“这里是二房的院子。”
蔡氏冷笑道:“二房的院子?若是没有我家老爷在外做官,凭你们母女这卑贱门户,也配住在云京永德坊?我们夫妻待你们孤儿寡母不薄,你却敢背地里捅刀子,真是烂泥出烂坯,一窝扶不上墙的东西!”
蔡氏骂得太凌厉,赵氏只听着她的声音便觉得胸中嗡震,这么多年的避让习惯,令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姜家大爷也上前教训从萤:“你住在我姜家的院子里,就要受姜家规矩的管束,岂能不经长辈准允,擅自退婚,姜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今日若不请家法治你,姜家的列祖列祖面前也说不过去!”
姜家府邸是姜老御史在世时置下的,那年从萤的父亲姜家二爷新中了状元,今上惜才,赏赐他一万两银子帮家中置办宅院。
住进新府邸的第一天,姜老御史就说,以后这宅子,是要留给二房的。
如今在长房嘴里,却成了“他家”的院子。
从萤将这段旧事搬出,却惹得长房夫妻更加恼怒,蔡氏一边嚷着“反了”“反了”,一边指使着仆妇们捂住从萤的嘴,将她往受杖的长凳上拖。
从萤一个闺中姑娘,哪里挣得过这么多人,眼见着那木杖就要高高擎起,赵氏终于出面挡在从萤身前:“不能打阿萤!”
蔡氏竖眉一挑:“你?”
赵氏脸色通红,磕磕绊绊道:“阿萤是我的女儿,退的是二房的婚事,纵有什么错处,也该我来管教,兄嫂再占理,也不能动手打人,万一将人打坏了……”
“正是你的宽纵,才教她闯下这大祸!”
蔡氏上前去拉赵氏,赵氏攀在从萤身边不肯让,气得蔡氏说道:“你信不信我将你儿子拖出来一起打?”
赵氏的手下意识一松,被两个婆子趁机拉开,木杖随之落下,“啪”地一声打在从萤的脊背上。
疼……从萤脸色瞬间褪白,深蹙起眉,因听见了阿禾撕心裂肺的哭声,死死咬住了牙关。
赵氏在一苦苦哀求:“轻一些,莫将人打坏了,莫将人打坏了!”
从萤听着,只觉得疼得可笑,荒唐得可笑。
眼见着又一杖要落下,府中管事寻了过来,对姜家大爷道:“爷,杜御史登门求见,说是来祭拜老太爷。”
姜家大爷一愣:“杜御史?”
旋即想起来,姜老御史去世后不久,有位杜御史从鹿州写信来,说收到朝廷的调令升任他做侍御史,待他回京后一定登门拜望老师。
那时他以为是老师被擢升,才将侍御史的职位空出,入京后才知道竟是因为老师病逝。
“这位杜御史年纪虽轻,手腕却狠,在鹿州三年,扳倒了两任出身世族的州官,如此腥风血雨,皇上却力排众议将他调回,此人前途无量,炙手可热啊。”
姜大爷想了想说:“我得去会客,这里先别闹了,把人关起来,客人走了再说。”
长房夫妻走后,从萤被反锁进屋里,就连阿禾也不许探视。
她趴在床榻上,忍着后背的麻木疼痛,隔着窗好声劝阿禾:“乖,你到娘院子里去。”
赵氏也劝她走,阿禾却攀着门柱不肯撒手,哭着喊道:“姐姐疼,我要陪着姐姐,给姐姐吹吹……”
从萤叹息了一声,心里又酸又软。
幸好还有小妹,让她觉得自己还被爱护着,所做的一切都算值得。
从萤疼得几乎昏睡过去,朦胧间,想起祖父尚在时的场景。
那天祖父病情转好,外出访友归来,忽然起了兴致找她下棋。
从萤正琢磨落子,忽听祖父笑道:“你的棋风与我一位学生很像,温厚内敛、不争一时之锋,若你们有机会切磋,定能引为知己。”
从萤说:“棋风相似,观人如观己,对弈如自弈,反倒没什么意思。”
祖父问她:“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对手?”
从萤想起自己托季裁冰辗转得来的那卷棋谱,心头浮现起一抹明朱色。
她说:“我喜欢……险中求胜,宁折不退。”
祖父闻言,抚须摇头:“此非君子之风,近来云京庸人逐此风者众,都怪谢家那位三公子太爱出风头……从萤,你这样的造诣,不该受他所惑。”
从萤笑而不答,心里琢磨着那卷棋谱,下手落了一枚险子,是与她平日棋风完全不同的阴招。
成败在此数步,偶尔刀尖上走一回,也是新奇有趣。
“你啊你,”须臾,祖父将抓在掌心的棋子抛回棋篓中,无奈笑道,“算你赢了。”
从萤眼睛弯弯,如两汪水月:“多谢祖父承让。”
她一边收子,听见祖父说:“虽然你对他的棋风不感兴趣,但我这位门生,你还是该见见。”
说罢从身后取出一卷画轴交给从萤。
从萤展开画轴,见画中是个年轻男子,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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貌周正俊秀,目光温润而坚毅。
“他是凤启二十九年进士,杜如磐,字不移。”
“去年他因弹劾谢氏族人,被贬往鹿州做长史。他家境贫寒,行至今日全靠自己苦读,这一去,一辈子的仕途就断送了,好在从此清净无争,可以乐心山水,专一治学。”
从萤点点头:“是那位‘人有清骨、文有清韵’的小杜御史,我读过他的诗文。”
“他也读过你的诗文,”祖父咳了咳,语调颇有几分不自然,“他对你……你的诗文,很是欣赏。”
从萤终于听出了他的话外音,忍俊不禁道:“祖父起了兴,打算做红娘吗?”
姜老御史故作板起脸:“你少来打趣老夫,婚姻是女子一生福祉所系,你也到了该考虑婚事的年纪了。”
从萤拈着一枚棋子,久久沉吟不语。
姜老御史缓声说道:“依你的性情,嫁给他如笼鸟归林,可凭你的才学,嫁给他却是明珠蒙尘。”
“何去何从,你自己选,老夫不逼你,只成全你。”
从萤默然,望着棋枰上的残局,心情几度起伏,终归还是摇了摇头,重新将画轴卷好,归还给祖父。
姜老御史说:“不急,你再考虑几日。”
从萤态度温和却坚定:“不必考虑了。”
祖父问她缘由,从萤想了想,说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她没有说谁是令她羁留不去的沧海水、巫山云。但姜老御史联想到她方才用以赢他的那招猝不及防的险棋,心中忽然有了答案。
毕竟云京虽大,明月却只有一轮。
姜老御史叹息道:“可是那位——”
“水中之月不可捞,祖父放心,我明白。”
从萤抬目望向窗外,清风自她鬓边抚过,她的目光怅然却平和。
“我不会做贪心不足的猴子,也不愿做随磐石移转的蒲苇,我宁愿做自由飘落的木樨花,夜里化作流萤,照见方寸之地。”
*
从萤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四下昏昏,正是掌灯时分。
背上挨过的杖已经不疼了,只剩麻木。她撑持起身,听见堂门被推开,以为是大伯父送走了贵客,又腾出身来要杖责她,却见走进来的人是母亲赵氏。
赵氏让仆妇点了灯,捧着新熬好的药膏放在从萤面前的小几上。
她说:“娘来给你涂点药,若是留下伤疤就不好了。”
从萤望着她:“你不怕大伯父知道,迁怒你和弟弟吗?”
赵氏手微顿,垂下了眼睛:“你大伯父准许了,放心吧,已经没事了。今日你说给阿谦拜了谢相为师——”
“大伯父肯善罢甘休,是因为杜御史说了什么?”
赵氏只好先回答她的问题:“杜御史到祠堂祭拜你祖父罢,说想见你一面,你大伯父说你身体不适,不便见外男,回绝了他。杜御史告辞后,他们本想再来教训你,为娘求了许多,也劝了许多。”
“让娘费心了。”从萤扯了扯嘴角:“恐怕不止这些吧?”
赵氏讪讪点头:“是……杜御史前脚刚走,谢丞相的师爷随后到访,递来谢丞相一句话,说是三公子浑言浪语冒犯在先,叫你大伯父千万不要责罚你,至于婚事成否,待你出了孝期再议。”
竟然是三公子。
从萤心中一时恍然,又一时怅然。
她登门退婚,驳了他的颜面,他却自己揽下过错,又来替她解困。
他真是太周全了,好到让从萤心里难受,明知主动退婚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却仍忍不住懊恼伤怀,仿佛失落了无价珍宝。
从萤怔怔望着昏黄的灯火,心想,是她捞月不成,亲手打碎了水里的月亮。
17.纸船
季裁冰听闻姜谢两家退婚的消息,匆匆前来姜家见从萤。
天冷风清,呵气成霜。她看见从萤倚窗而坐,正百无聊赖地翻阅一本游记,神情惫懒冷淡,直到砚盘里的墨结成冰也懒得提笔作注。
从萤抬眼望见季裁冰,终于牵强露出点笑意:“裁冰阿姊,今日风好,我们去天女渠放纸船吧。”
天女渠在永德坊西南不远,上游是皇宫,因宫殿多烧地龙,渠水长年不冻,周遭人家常在渠边饮马洗衣。
某年仲春,有行客在渠中捡到自宫中漂出的白玉兰花瓣,其上用针镌了字句,或诉闺怨、或怀亲友,其情切切,引人怅然共鸣。此风渐渐传扬开,宫外的女子也多为效仿,每逢佳节,更有河灯满渠,向天女祈愿,此渠因而得名“天女渠”。
从萤到渠边时,天上正飘小雪,渠边行客不多,连卖水灯的挑夫也准备收拾摊子离开。
她向挑夫买了油纸和炭笔,俯身在渠边小亭的石几上写字,季裁冰探头探脑要看她写的东西,从萤轻轻将她推开,将纸面对折了一道。
她面色透着轻俏的红,不知是被冷风吹彻,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季裁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横竖与谢三公子有关系,你是不是咒他喝水塞牙、走路绊脚,也遭人负心、孤独终老?”
“瞎说什么呢。”
从萤将一张崭新的油纸挡在季裁冰脸上:“天女渠是祈愿渠,咒人不灵祈愿灵,你也快去写一张折成船,等会儿咱俩一起放。”
季裁冰的文墨功夫仅限于看账本,最怵的就是写东西,左手拎着油纸、右手转着炭笔,满面为难相。
从萤忍俊不禁道:“你若有难释怀的事,写在纸上折成船,随这一渠清水东流,便能解愁。你若有牵挂的人,为他祝祷几句,若有幸汇流入东海,天女娘娘也是能听见的。”
她对方外神仙,一直怀有纯净的信仰,这份虔诚感染了季裁冰。
季裁冰说:“我已赚得金玉满堂,不好意思再求发财,眼下我夫君尚在许州采买新布,我便替他求个平安顺利。”
说罢唰唰几笔,写下一行飞舞大字:“祝沈春酌平安顺利!”
两人折纸成船,携手到渠边水流低缓处放下,从萤望着纸船远去,合掌默默祝祷。
繁密的新雪落在她乌鬓里与眉梢上,黑白分明,照面生光。她的睫毛上也挂了数片雪花,洗得乌亮如鸦羽,一时将季裁冰看呆了。
直到她睁开眼睛,缓缓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心里的负担,挽上季裁冰的胳膊,躲到她伞下来。
“这样就很好,天女娘娘会听见的,”从萤说,“咱们走吧。”
季裁冰追问她写了什么,从萤但笑不答,季裁冰急得要挠她,两人在伞下打闹了一阵,说笑声渐渐远去,薄雪上只留下凌乱交织的脚印。
身后雪愈盛,片片如席,落在天女渠中,阻住了纸船的去路。
纸船被积雪压着,吃水渐深,眼见着就要翻进水中,忽然一只手将它从水流中捞了起来。
长指纤白如玉,指节处却冻得通红,想来在雪地里站了有一会儿。
忽然一阵压抑的骤咳,掌心的纸船也颤了颤。
“殿下。”
紫苏从停在柳树后的软轿里取来手炉和伞,晋王却一个也没接,将走路的玉杖也扔了,斜倚在柳树上,端量这被浸得半湿的纸船。
前世,阿萤去世后,他反锁楼中整理旧物时,在她的书房里发现了一箱纸船,里面写满了她不曾对人言的心事。
希望小妹平安喜乐,希望故友早释遗憾,希望太仪女学繁盛长青。
希望与谢三公子……白首偕老。
旧的已泛黄,新的墨始干。因在谢府出门不自由,攒下许多,一直未来得及送往天女娘娘面前,因此也未来得及实现。
此后的每一年,逢天女娘娘诞辰,他都会亲到天女渠,送两枚纸船随春水东流。
一枚是阿萤从前所留,一枚是他折以祈愿,船上永远只载着一句话:“吾悔矣,盼卿甚”。
这些与前世有关的绝望记忆,近来已渐渐平和,仿佛真是做了一场虚惊大梦。然而此刻他手捧纸船,前世那种迷茫空荡的感觉又擢住了他。
像缓而利的飞矢,一寸一寸往他心底钻。
“晋王殿下?”
紫苏被他苍白的脸色和幽红的眼睛吓得不轻,心道太医谆谆叮嘱以温养为要,今日却在雪地里躲了一个多时辰,连她自己都冻得手僵脚麻,只怕眼前这位娇主的肺要被西北风贯出好几个窟窿。
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长公主岂能饶了她?
紫苏只好委婉规劝道:“殿下,这纸船就要被雪打坏了,您还是带它到轿中躲避一番吧。”
话出口才觉得拙劣,紫苏已做好遭冷眼的准备,不料晋王听了这话,竟真的护着纸船,一瘸一拐地往柳树后的软轿走去。
紫苏抱着伞和手炉跟上,打起半面轿帘,发现晋王正小心翼翼拆那枚纸船,紫苏被瞥了一眼,识趣地退出去。
油纸折痕犹新,纸上的柳楷却被雪水晕开。
借着菱窗透进来的雪光,他辨清了纸上的字,是一首五言小诗。
乔木不可休,君子不可求。
独吟越人歌,徘徊至中洲。
妄思付流水,多情寄纸舟。
祝君青云去,早得比翼俦。
这是一首遣怀……诉情的诗。
越人歌中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原来她并非是自己揣摩的那般冷淡寡情、无动于衷,她不是被迫嫁给他后才渐渐动心,她是……她早已……对他动情。
晋王捏着那张遍布折痕的油纸,心也与它揉成一团,狂喜、懊恼、心疼、自责,纠缠不清的情绪如四方涌起的浪潮,瞬息将他湮没。
他不该怀疑她对他的情意。
大雪如片席扑落,寂静的四方天地里,唯闻越来越骤烈的心跳声。许久,他挑帘对紫苏说道:“走吧。”
紫苏拍去身上的雪,想着终于能回府烤火盆,欢欢喜喜去召轿夫,待起轿,却听晋王说:“去谢府。”
紫苏愣住:“哪个谢府?”
晋王望着她:“云京还有第二处谢府吗?”
*
谢玄览难得闲暇在府,心情却并不痛快,上午在庭中试刀剑,将桂花树的叶子削得七零八落,犹自闷闷,打算下午外出雪猎。
他派侍从去邀他大哥谢玄知,侍从很快回来答复道:“大公子正与少夫人扫雪烹茶、围炉烤肉,说三公子若是无人相伴太冷清,可以过去一起吃。”
这一句“无人相伴太冷清”,仿佛一支无意却正中靶心的箭,噎得谢玄览半晌说不出话。
冷清吗?他回身望一望自己的庭院,刀枪剑戟分列两侧,铁马铜檐气势巍峨,难道少些花花草草、莺莺燕燕,就要被判作冷清吗?
谢玄览弃了手中长枪,轻嗤道:“庸俗。”
他打算自己出门雪猎,却听侍从来报:“禀三公子,晋王殿下到访,说是来见公子你的。”
谢玄览愣住:“晋王?”
谢府迎客的正堂修得富丽风雅,虽值隆冬,却有春意融融,吹得步幛绣屏上的牡丹花颤颤,如迎雪盛开。
谢玄览一向不喜欢到这边来,夏天冰气吹得人牙缝泛凉,冬天热得要把人骨头暖化。
而如今晋王却身着狐领玄氅,优游端坐在主位上,以贵客的身份环顾四面雕梁。
前世,这里曾亲手被他付之一炬,漫天火光直冲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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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父亲谢丞相一夜间须发尽白,谢氏的凋落自此开始。
如今他故地重游,却成了外客身份。
忽然,他若有所感,偏头看向门厅方向,清冷雪光里,与一袭红衣束袖的谢玄览遥相对望。
谢玄览被他古怪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舒坦,走进来说:“家父今日在政事堂当值。”
“我要找的人是你,”晋王顿了顿,“谢三公子。”
谢玄览的目光扫过晋王身后战战兢兢的紫苏,以为是他发觉了紫苏的身份,前来兴师问罪,正想着要如何转圜,却见晋王自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他。
那是一张被雪水浸得半湿的油纸,折痕犹在,谢玄览接过,飞快将纸上的内容扫了一遍——
一首遣怀诉情的短诗,并不怨腻,格律风骨皆是上乘。
这是何意?
“殿下给我写情诗,不合适吧?”谢玄览轻笑道。
晋王并不认为好笑,反而觉得他——从前的自己,犯浑得有些欠打。
晋王说:“这是姜四姑娘放在天女渠中的纸船,你退了她的婚,可曾想过她心里该多难受?”
“姜四姑娘?”谢玄览不解地皱眉:“我退她的婚?”
晋王说:“她待你的情意写在纸上,无一字虚陈,不是你退她的婚,难道是她退你的婚不成?”
谢玄览气笑了。
本来心情就郁闷,平白又被人冤了个黑白颠倒,谢玄览满面只剩三分讥讽、七分无所谓。
索性认下:“是,我瞧不上她,我退她的婚,怎样?”
晋王被他气得一阵气血翻涌,掩唇骤咳不止,一连说了三个“你”字,直待将喉间血气咽下去,才将这句话道完整。
“你简直有眼无珠,愚不可及……姜四娘子的才貌品性,哪里配不上你?她肯钟情是你的运气,你却这样辜负她,你就不怕将来追悔莫及吗?”
谢玄览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面上连客套的笑也消失了。
“晋王殿下是不是管得太多了,你是姜四娘子什么人,又是我什么人?”
晋王又咳了数声,接过紫苏递来的茶盏压了压。
今日他心绪起伏太过,话也说得太多,嗓音里透着疲惫的低哑:“我是不属于此间的将死之人,对你和姜四娘子并没有什么图谋,冒然说这些,不过是想……少些遗憾罢了。”
这是自他接受晋王的身份以来,唯一的目的。
他不愿见从前的自己与阿萤婚后貌合神离,蹉跎岁月,他想做些什么,令谢玄览更早地体察阿萤的苦衷、看清自己的心意。
可惜他违逆了天道,天道也在捉弄他,凡他插手的事,总会横生枝节。
所以今日他径自来寻谢玄览,开门见山道明阿萤的心意,不在乎是被讽刺、被怀疑,只盼着能在谢玄览耳边敲响一记清钟。
让他躬身自省,在立场与家世的偏见之下,其实他早已对她情根深种。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花厅中静得针落可闻。
谢玄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心里下意识排斥沿着晋王的话深思,去自省对于姜四娘子的情愫。
婚事既退,纵事实真如晋王所言,他又能如何呢?
何况他也并未完全相信晋王的来意如他所言这样清白。
“雪停了,叨扰。”
晋王起身告辞,因他身份尊贵,依礼谢玄览要亲自送出门。
他目送晋王行动缓慢地登上轿辇,紫苏要为他落下轿帘,从旁随行,这时晋王却忽然开口道:“你难得回来,既然谢府仍有亲友,可留下叙旧,不着急回王府。”
紫苏脸色唰然作白,双腿一折跪在轿前,嘴唇哆嗦了哆嗦,却一句话也辩白不出来。
谢玄览望着这一幕,蹙起了眉。
18.茶楼
从萤将布坊卖给季裁冰后,清闲了许多,为了赚些贴补,时常抄书放到书铺寄卖。
大周虽有活字印刷的技艺,但因活字铜模具造价太高,只有朝廷文枢与大世族开立的书坊才用得起。虽用得起,四书五经、弟子开蒙尚且印不迭,更难兼顾其他书物,诸如时兴诗文等,多是由穷秀才们誊抄寄卖于小书铺。
今日从萤带了一摞抄好的经论集到文曲堂来,书铺老板一见她就喜笑颜开,延请上座。
老板说:“上回姜姑娘寄售的六册经论,已被一位贵客全部买走。贵客说姑娘的字工秀隽正,没有错漏涂抹,更兼书后小议广博精妙,想出十倍的价钱,请姑娘誊抄家中藏书。”
说罢摆开一个四方樟木箱,箱中是悉心收藏的竹简。
从萤取出一卷,甫一展开,心跳骤然加快,一向平静的面容现出了难以自抑的激动神情。
“这是……前汉秘简!”
为防错看,从萤又将剩余几卷一一摊开,检查竹简的杀青和编纂技艺、观摩每一卷竹简落款处的印章。
是真迹,可遇不可求的真迹!
“前汉与大周之间隔着十六国三百年的乱世,又有胡夷羌寇烧掠,连民间书本都流传甚少,没想到竟还能见到原刻的宫廷抄本……”
从萤轻抚着竹简,如获至宝,心里却五味杂陈。
祖父做御史前,曾在翰林院任修纂,在浩繁的卷帙中搜集《前汉秘简》的吉光片羽,冷板凳一坐就是十二年。可惜他最终也未能拼凑出《前汉秘简》完整的一卷,灰心丧气地离开翰林院,进入御史台。
被贬在许州时,又听闻某某隐士有几片竹简抄本的《前汉秘简》,冒雪三次登门,结果跌伤了腿。隐士不堪其扰,卷着抄本连夜走了,从此再无消息。
祖父将一生才学尽授于她,《前汉秘简》是祖父一生的心病,何尝不是从萤的心病。
她问文曲堂老板:“不知这些书简的主人是谁,老板可否代为引见?”
老板的目光下意识往二楼隔间瞥去,忙又收回来,幸而从萤专注在竹简上,并未觉察到他古怪的神态。
老板瞎编道:“是位富家公子,手头不宽裕,偷拿了家中孤本,要找人代抄后倒卖,并不方便露面。”
“原来如此。”从萤表示理解:“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请你代问,我是否可以自己留一份抄本。”
老板想也不想道:“自然可以,那位贵客早已提前交代过。”
“竟这样好么。”从萤虽然正脑热,也觉得这位“富家公子”有些太大方了。
书铺的二楼隔间,雅致的海棠窗半掩,推开的一条缝隙,正将从萤所在周遭一览无余。
晋王的目光凝落在她身上,看她忽而目现光彩,忽而感慨万千,忽而沉吟迟疑。
……是很少见的生动盎然的模样。
他手边搁着几本她新送来的抄本,屈指在端方的柳楷上拂过,想起一些前世婚后的逸事,不由得失笑,继而是怅然。
帮她找《前汉秘简》,是他前世应下,却未来得及做的事。
眼见那蠢老板要惹阿萤起疑,晋王正要叫侍从出面打圆场,却见书坊门外走进来一人,目光落在从萤身上,犹豫着走上前。
晋王蹙起了眉,怎么是他。
“请问这位可是姜四姑娘?”
一道温和中正的男声在身后响起,从萤转身,望见一位身着素袍的年轻男子,正同她作揖见礼。
在这里遇见,从萤不免有几分惊讶:“杜御史。”
来人正是杜如磐,颇有几分高兴道:“姜四娘子认得我?”
从萤颔首:“曾在祖父的画卷里见过。”
“老师他……”杜如磐话出口又犹疑,“我有些事情想问,不知四娘子可否受邀一叙?”
从萤望了一眼香樟木书箱,老板这会儿极有眼色道:“我帮姜姑娘保存着,姜姑娘随时来取。”
从萤向他道了谢,应下了杜如磐的邀约,前往距此不远的天心茶楼小坐。
晋王望着两人走远,屈指在檀木香案上叩了叩:“紫苏。”
*
被晋王留在谢府那日,紫苏险些头撞漆柱,自证清白。
却是三公子叫侍女拦住了她,他说:“无论晋王是为挑衅,还是为示好,都不是你的错。”
紫苏惶惶然道:“我不知如何暴露了身份,但我从未向谢府传过假消息。”
三公子坐在扶椅间,凝眉深思着,长指徐缓敲落在扶手上。
“我竟一时想不明白,晋王他到底想做什么……夺嫡吗?”
如他所为,却是风马牛不相及。
紫苏回忆着晋王府种种,犹疑着说道:“殿下他每次出府,似乎都与姜四娘子有关系。”
山路载行,雁西楼解困,遥望天女渠放纸舟……晋王像是日光外的影子,跟随在姜四娘子左右,只在她需要时才一现如昙花。
谢玄览听着,心里却越发疑惑。
凭晋王的身份,若是眷慕姜四娘子,有太多手段可以得到她。但他对姜四的态度如此谨慎,仿佛既恋慕她,又……有愧于她。
这太奇怪了。
因为想不明白,谢玄览没有轻易做决断,只问紫苏:“你可还愿回到晋王身边?若是不愿,我让管家另行安排。”
紫苏想了想,说:“我愿意。”
虽然她看不透晋王的为人,但留在他身边做事,成为晋王与谢府传话的桥梁,总好过被谢管家塞给另一个钱老八。
于是紫苏又回到晋王府,她以为要面对晋王的审问和责难,不料晋王跟没瞧见她似的,仍如从前,让她在观樨苑外庭候起居。
今日晋王微服出府,令她跟随,紫苏又瞧见了姜四娘子。
“去见谢三,将你方才所见,都告诉他。”晋王吩咐她道。
*
天心茶楼,从萤与杜如磐临窗对坐,面前几案上摆了一壶茶,几样时兴的点心。
杜如磐怅然回忆道:“许州与鹿州遥隔千里,这些年我与老师只以书信相通,竟不知他病得厉害。老师待我恩重如山,我本该侍奉在他膝下。”
从萤说:“祖父临终前曾说,若杜大人来祭拜他,只需聊敬薄酒,莫为他伤心太过,这是他自己的命数。”
杜如磐说:“生死虽大,人终有之,令我更伤怀的,是老师的身后毁誉。”
从萤睫毛微微一颤,搁下了茶盏。
她知道杜如磐想说什么。
十年前,姜老御史因反对谢相逼立嗣子,被寻隙贬往许州,那时清流称颂他的孤傲,寒庶争以之为首。
十年后,他忽得起用,众人都盼着他回朝再展言锋,挫压谢氏等豪族的锐气,却不想他连上十五道奏折,讽晋王尸位素餐、刺公主擅权侵政,请立与谢氏有血缘之亲的淮郡王为嗣子,待位东宫。
清流文臣为之扼腕。
从萤说:“我不能妄议祖父的是非,倘若因此事波及了杜御史的声誉,我代祖父向你赔罪。”
她起身转到杜御史面前,正要敛衽作揖,一只手却托住她的手腕,阻止她下拜,一触即放。
杜御史说:“我并非这个意思,老师待我如亲眷,我怎会怪罪老师。姜娘子,请安坐。”
他抬手为从萤续茶,袅袅茶烟里,他的眉目显得温和可亲。
“我是想为姜家打算。”他说。
这话却叫从萤不明白,她正要细问,见绀衣伙计端着一壶新茶走来,放在两人面前的小几上。
杜御史说:“我们没点新茶,上错了。”
伙计却道:“这是小店送二位的。”
杜御史道了声谢,叫他退下,沉吟酝酿了一番,又开口对从萤说道:“姜家如今行差踏错,既不为势利豪族所容,又不被清流寒族理解,在云京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话未说完,绀衣伙计去而复返,杜御史只好先将后话咽回去。
这回伙计端来的是一盘水晶皂儿点心:“也是赠送的。”
“贵店未免太大方,”杜如磐无奈朝伙计挥挥手,“别再送了。”
“好嘞,二位慢用!”
伙计应了一句,揣着空茶盘退下,身影消失在过道尽头的折屏后。
杜如磐继续说道:“眼下有一个法子,可以解姜家之窘局,既是我对老师授教之恩的报答,也是……也是我的一点私心。”
从萤的目光从折屏上收回,望向杜如磐:“杜御史请说。”
杜如磐的声音低了低,似试探似犹豫:“也许你可以唤我的表字,不移……这是老师为我取的。”
——磐石无转移。
从萤笑了笑,不言,只静静望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被那样一双明净乌亮、不惊不怯的眼睛望着,坚毅如磐石的杜御史忽然也有些慌乱,疑心她已猜透了他的意图。
可若真是猜透了……或喜或怒,不该是这样平静的反应。
越思索越难决断,杜如磐索性将心一横,鼓起勇气道:“我在寒门清流中尚有几分薄名,如今尚未娶妻,倘若姜娘子不弃——”
“二位客官,小心了!”
杜如磐的话再次被打断,绀衣伙计高声提醒着,将一铜炭盆搬上茶桌,使火钳子拨了拨里头的炭,在上面担上铜架。
杜如磐屡屡被打断,有些生气道:“不是说叫你们别再送了!掌柜何在,为何如此没有眼色!”
伙计讪笑着指指铜炭盆:“客官莫急,这不是赠送的,冬天茶凉得快,我们小店都要给上炭盆的。”
杜如磐转头看看,果然也有其他桌陆陆续续上了炭盆。
他顿时一口气梗在喉间,吐也不是,吞也不是,深深埋首抚额,半晌道:“退下吧……半个时辰内,无论何事,都莫来打搅。”
伙计喏喏应是。
从萤凝望着尽头那扇屏风许久,似看到了一角朱红,先是蹙眉,又缓缓舒展。长睫翕忽落下,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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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眼底的波澜。
她接过话:“杜御史是想与我成婚,牺牲自己的婚姻,给姜家一个重新站队的机会,挽救吾家在清流文臣中的名声,可对?”
“是……但也不是。”
乍然被点破心思,杜御史开始说话磕绊:“这其中也有我的私心在……我读过姜娘子的诗文,一向钦慕娘子的才学,又听闻娘子登门退了谢氏的婚,敬佩娘子的风骨,所以——”
“锵锵锵!当当当!锵锵锵!”
茶楼堂间锣鼓声忽起,将满堂茶客俱吓了一跳。
杜御史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去,见仍是方才的伙计,左手提锣、右手握槌,明目张胆地站在正堂中央。
伙计高声喊道:“诸位茶友!今日是小店开业第九百六十八天,特请来耍刀的江湖侠客,为诸位舞上一段!”
那猿背蜂腰的江湖侠客“呛啷”一声拔出双刀,就地舞了一段花刀,众人惊讶之余,渐渐有人叫好,安静的茶楼里一时热闹如沸。
单是这弄鬼的伙计,从萤尚不敢确定,待见了这位江湖侠客,却是什么都明白了。
祖父出殡、晋王复生那日,从萤在金甲奉宸卫里,见过这张脸。
“简直岂有此理!”杜御史屡屡被打断,终于确信这伙计是故意为之,正要起身上前理论,从萤却先一步拦住他。
不能让杜御史与奉宸卫起冲突。
杜如磐道:“这茶楼简直邪门,咱们换个地方吧。”
从萤说:“不过几句话,请杜御史稍安听完。”
杜如磐正襟危坐,稍稍前倾身体:“姜娘子请说。”
从萤的音调徐缓温和,在锣鼓与双刀的碰撞声里,却如一涓淙流,依然听得清楚:
“当年,杜御史因弹劾谢氏族人强占民田,被贬到了鹿州做刺史,耽误了这些年的仕途。此番再被起用,想必是贵主力排众议,将阁下从鹿州调回了云京,贵主的赏识,杜御史应当珍惜。”
杜如磐说:“我虽承了贵主的情,却并非公主府的幕僚,婚姻嫁娶是我的私事。”
从萤缓缓摇头:“吾家已将贵主得罪透了,你若是娶我,既是挑衅谢氏,更是背叛贵主。倘这两方都视你为目中钉,杜御史在官场该如何立足?这进退维谷的境遇……我知道是什么滋味。”
杜如磐本是跽坐着,闻此言直起了身,几乎要举掌起誓:“我杜如磐绝非明哲保身之人,哪怕再被贬到鹿州——”
话音未落,一道刀光凌空落下,“哗啦”一声劈烂了旁边的空桌。
杜如磐气得面红耳赤:“我看你们就是故意的!”
那绀衣伙计与耍刀侠客过来赔罪,态度虽好,句句却是胡搅蛮缠,有意无意将杜如磐与从萤挡开。
从萤默然听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并不理他们,径自走到行廊尽头,屈指在拐角的屏风处叩了叩。
“谢三公子,叨扰了。”
折屏后,茶盏搁在桌面上,发出一声清响。
茶楼满堂里顿时哑了声,绀衣伙计见事不好,茶钱也不收了,忙开始清场赶客。
从萤望着那折屏,山川明暗,水墨淡淡,边缘探出一只修长冷白的手,将屏风一推,山水层层叠起,露出后面的小茶间。
以及红衣滟滟,照得素庭生辉的谢三公子。
谢玄览望着她,幽深的瞳眸里浅笑淡淡,似浓寂长夜里飘落的一弧雪光,隐约照见无边春色,又仿佛只是一种错觉。
他将一锭金元宝抛给绀衣伙计,伙计道了谢,与扮成刀客的奉宸卫一同退下。
他对从萤道:“巧啊,四娘子也来饮茶。”
杜如磐什么都明白了,恼怒地走上前来:“谢玄览,你故意捣乱,未免欺人太甚!”
谢玄览比杜如磐高些,倚在屏风边,长睫微微垂落,与他对视,含着笑如沐春风:“我确实是故意的,杜御史要参我不成?”
“谢三公子。”
从萤站在两人之间,阻止了他们起冲突:“可方便移步一叙?”
谢玄览说:“不必移步,就在这儿。”
说着侧身请她进去。
折屏隔出的小间并不宽敞,临窗放置一张尺宽的小案,若两人对坐,恐连第三人也站不开。
如此亲近的距离,只应在夫妻亲眷之间,未婚男女,实在失礼。
见从萤仍站在折屏外,谢玄览似笑非笑道:“你不敢么,是怕我对你逾矩,还是怕杜郎吃醋?”
“那就没什么可叙的。”
说着便要将折屏关上,叫奉宸卫把杜如磐扔出去,此时一只素手按住了屏风,谢玄览的目光落在从萤莹润的指节上。
“杜兄先走吧。”从萤望着谢玄览,话却是对杜如磐说的:“我与谢三公子,确有几句不得不说的话。”
“我不能走,简直岂有此理——呜呜——”
奉宸卫极有眼色一把捂住杜如磐拖到了一边。
从萤为他叹息一声,走近了折屏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