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报之英琼瑶》
3. 选择
宽大的手掌仿若枷锁,不堪一握的细腕被紧紧箍住,本就雪白的肌肤在衬托之下更是几近苍白。明晰的血管青青紫紫,如附骨之疽攀附在皮肉之下,透着些病态的美感。
骨节分明的五指轻颤了颤,梅弦月神色不变地看向那只束缚住他的手。
“……殿下。”
轻缓的声音无甚起伏,平和到有些诡异。梅弦月凝视片刻那布着疤痕的手背,又轻轻抬起眼。
仿若深渊的眸子几乎让人分不清瞳孔与虹膜,梅弦月静静注视着许行镜,而许行镜非但未松开他的腕,还紧了紧那只攥住他的手。
“不许跑。”
剑眉稍稍压下,许行镜的声音很低:“你已是我的谋士。就算要走,也要过些时日再走。”
这番宣誓主权的话并未引起梅弦月的什么反应。在长久的沉默后,他勾起唇角,如习惯般勾起一个清浅温和的笑:“殿下,我非言而无信之人。既应予了殿下,我便不会在当下离去。”
轻缓的声音如潺潺流水,叩击心弦。
但那落在纤纤细腕上的手却又紧了紧。许行镜注视着梅弦月,而梅弦月不躲不避,就与他那样对视着。
“呵……”
不知过了多久。
伴随着一声低笑,攥着梅弦月的手终于缓缓松开。粗粝的指尖擦过白皙的皮肉,勾起淡淡的痒意。许行镜扯开唇角,露出一个爽朗到有些刻意的笑容:“梅公子美名远扬,我自是信公子的。”
“只是……”
指尖轻叩桌面,许行镜顿了顿。
“本王虽是淮安王,却也是大周的车骑将军,平日都随军住在寿春城外的军营内。恰好明日,本王便要回营。”
“若公子不嫌,不若随我一起?”
不知何时垂下的眼睫掀起,一双无光的黑眸仿若琉璃,倒映着幽幽烛火。浅笑漾在唇边,殷红的唇瓣轻启,梅弦月注视着许行镜。
“好。”
……
离开淮安王府已是日落时分。
昏黄的余晖洒满了天空,山峦勾勒出暗色的影子,飞鸟展翅于黄天,似是高原上自由的苍鹰。
“二公子为何要应予他,他分明就……”
眉头紧锁,长尘欲言又止,止又欲言,但他的话头终是在梅弦月平静的目光扫来时结束。纤长的眼睫轻垂,梅弦月敛了视线,又抬眸看向那澄黄色的落日。
“我知。”
清风撩起发梢,又吻过苍白的皮肉,殷红的唇好似染血,此时正轻轻抿起。指尖落上窗沿,红日映在眼底,梅弦月似叹非叹:“可天下枭雄千千万,我总要找到一个英雄的。”
他总要找到一个能平定这百年战乱,还天下百姓太平安康的英雄。
纵使梅弦月也清楚,他与许行镜的相遇是一场错误。但自凉州到豫州的这七年,他所遇到的错误还少吗?
光是七年间三十余位主公,无一人与他心中所想的模样有半分契合,便已是最大的错误了。
这天下乱了太久太久,久到几乎无人记得正常的、太平的日子该是如何。纵使是称霸一方者,也多是不顾及百姓,不顾念天下,暴戾无状恨不得生食人血肉的雄主。
他们不是梅弦月想要的英雄。
“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寿春百姓的生活你们有目共睹。”回眸看向立于身侧的两人,梅弦月的声音很轻:“所以,我会选择他。”
……
长尘与长云终是按耐下了心思。
他们对他们的二公子有绝对的信任。因此,纵使并不理解梅弦月的选择,他们也会接受,无条件的接受。
红日被山峦彻底吞没,换来点点繁星缀于夜空。
清风穿堂过,饮饱墨汁的毫笔落于纸张,堪称娟秀的小字跃于纸上。
那是深夜,如钩弯月在云雾间明明暗暗,如一只眼睛,注视着那窗边桌案旁端坐着的人。
那人是极美的。
莹莹月光洒在无暇的肌肤之上,衬不出半分血色。堪称苍白的肌肤上刻着精雕玉琢的五官,如猫儿般的眼被轻垂的长睫遮掩。
一双仿若琉璃的黑眸里似乎什么都没装,却又好似装满了东西。拖拽出阴影的鼻梁下,那双殷红的唇此时正轻轻抿起,被一张绣着红梅的帕子轻抵着。
“咳……”
低低的咳嗽来的并不突然。
伴随着头晕目眩感,轻垂的眼睫不断颤动,剧烈的嗡鸣在耳边不散,捻笔的手却依旧稳的出奇。
贝齿咬住舌尖,虎牙扎出一颗不大的血珠。伏案正写着些什么的人强行将自己自不适中拔出,却压不住阵阵翻涌而上的闷痛。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
呼吸变得极轻,视线糊上了一层水光,白纸却落满了黑字。明月挂上树梢,那写满字迹的纸信终是被一双微微颤抖的手封入信封。
而那封信,将在翌日由专人送往凉州。
……
清晨。
群山吐出红日,照亮朦胧的寿春城。
辰时末,带着城中物资的车队缓缓驶出了寿春。
寿春城外,二十里。
这是一片与江南格格不入的黄土地。风卷着沙尘迎面而来,撩起荡漾的白纱。
翻身下马的许行镜向梅弦月伸出手。抬手压住帷帽,梅弦月的指尖不自然地蜷了蜷,却终是搭上了许行镜的掌心。
纤长的五指被轻轻握住,似乎是怕自己粗粝的掌心磨坏娇嫩的肌肤,许行镜的目光一眨不眨的落在那只秀美的手上。
“多谢殿下。”
足尖点地,梅弦月温声道谢,又抽回手来。
“无事。”
许行镜自然地落下手,并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日后在军营,公子不必称呼我为殿下。唤我为将军便好。”
听到这话的梅弦月垂下眼。虽然许行镜看不到,但他还是露出了一个回应似的浅笑:“那将军也不必称呼我为公子,直接唤我名字便是。”
名,字?
不必在梅珩与梅弦月中斟酌,许行镜张口便道:“弦月。”
这是一个过分亲昵的称呼,骤然被这样唤的梅弦月愣了愣,唇角笑意在不经意间淡了三分。
透过白纱,他注视着许行镜。红润的薄唇轻启,梅弦月刚要婉言拒绝这个称呼,便忽听得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与叫喊声。
“将军——”
那声音近乎鬼哭狼嚎,听起来颇有些骇人。
梅弦月闻声看去,便见一群高大军汉如脱缰野马,向马车的方向奔袭而来。
他们的步伐虽凌乱,却极快。听着乱七八糟的喊声愈来愈近,许行镜目光一凛,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止住话头,只当即揽住梅弦月的腰,带着他向一旁侧了一步。
下一刻,那群不拘小节的军汉便像是看到米缸的老鼠,直接冲到马车旁开始‘分赃’。
领头的何悲跃上马车,毫不客气地做起了老大:“来,不要挤不要挤,人人有份,一个个来。好,这是你的,这是我的,这是——”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许行镜,何悲在低下头的瞬间又猛地抬起头。他的视线死死定格在许行镜怀中堪称娇小的粉衣人身上,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嗯?!”
将军,怀中,帷帽。
大周帷帽多为未婚女子佩戴,为遮掩容貌。因此何悲当即先入为主,认为许行镜怀中的是一位身量稍高的女子。
他立即跳了起来,激动到有些破音:“将军!这是谁!你怎么回城一天还拐了个小美人回来!”
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原本还挤在马车旁,对他们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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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的背影毫无兴趣的军汉们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那些目光过于诡异,就像是看到肉的狼,引得梅弦月本想要逃离的身体不自觉缩了缩。
原本还想踹开许行镜的长尘与长云此时也各侧身一步,用身体挡住那些军汉落在他们二公子身上意味不明的视线。
至于许行镜,怀中的躯体柔软,且带着浅淡的花香。仔细嗅去,好似凛冽冬日中屹立的红梅,夹杂着清清冷冷的冰雪气息。
这份香气沁人心脾,许行镜不着痕迹地俯首靠近梅弦月的发间,却又冷冷抬眸看向那些目瞪口呆的军汉。
“美人?”
他紧了紧箍在梅弦月腰上的手臂,扯开唇角笑道:“怎么,我最近不在军营,你们很猖狂啊,见谁都要调戏一句是吧?东西分完了?”
阴测测的语气成功令不少士兵悄悄移开目光,而在最后一人也收回视线,只暗戳戳用余光打量之际,许行镜亦无声松开了圈着梅弦月的手臂。他将人向身后送去,随后又上前一步,彻底将梅弦月掩在了高大的阴影中。
“这位公子是本将军的贵客,不是什么美人。所以收起你们的胡言乱语。”
虽然梅弦月确实生了一副过分好的容貌,无论是细腻的肌肤还是精致的五官都担得起美人这个词。
但许行镜并不想让他被这样轻佻的谈头论足。
森然的视线环视一圈,看着一个个站的笔直的士兵,许行镜轻轻颔首:“你们继续分吧,都老实些。有事转告方容珏,不要来寻我。”
“好的将军!”何悲一副山大王模样,用力拍了拍胸膛:“有我在,那群混不吝的绝不会去打扰您!您就放心和这位贵客公子——”
许行镜笑着回眸,一个眼刀狠狠落到何悲身上,何悲的话戛然而止。
对着何悲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后,许行镜收回视线,圈住了梅弦月的腕。
“走了,公子。”
这是江南道最大的驻军基地。
许行镜大步流星,带着梅弦月穿过大同小异的营帐,回到了那曾经捆着他的地方。
“抱歉。”
透着日光的营帐内,圈着细腕的大手轻轻松开,留下浅淡却又暧昧的红色指痕。许行镜轻轻摩挲过那块皮肉,又看向梅弦月。
“方才冒犯弦月了。”
取下摇摇欲坠的帷帽,一双红润的薄唇紧抿,不知缘何而微微泛红的眼尾带着勾人却不自知的媚色。梅弦月注视着许行镜沉默良久,终是摇了摇头。
“无事。”
许行镜蹭着鼻尖,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军中都是些粗鄙汉子,随意惯了,说的话也不干不净。我改日再罚罚他们就老实了。”
梅弦月轻垂下眼睫:“不必了,不必在意我。将军与手下士兵原本是如何相处的,便如何相处便是。”
“是我该入乡随俗。”
入乡随俗?
许行镜不禁想象了一下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还和他们一起胡闹划拳的梅弦月,只觉得心惊肉跳。
“不必入乡随俗!弦月做自己便好!”
梅弦月干干净净的,就该是天上的人。不染尘埃,不堕世俗,不与他们这群大老粗厮混在一起。
为了避免让天上月坠入人间,染上本不该属于他的污泥,许行镜又再次强调:“弦月,你是我的谋士,不必在意他们,更不必日夜与那群糙汉子相处。你只要与我朝夕与共便好了。”
说罢,许行镜又在腰间那堆印章令牌中取出一个信物,再度递给了梅弦月:“只要拿着这个令牌,便不会有不长眼的来冒犯你。”
低垂的眼睫轻颤了颤,梅弦月抬起眼,看向被托在掌心的木质令牌。
那是黑檀木雕琢的,上书龙飞凤舞的‘许’字,恰好与先前那刻着‘穆’字的银铁令牌凑成了一对。
4.三月
“二公子,他究竟意欲何为。”
黑檀木的令牌挂在指间,明红的穗子无风自晃。梅弦月静静注视着那枚令牌,注视着其上那鲜红张扬的字迹。
那双浓黑色的眸子浓稠黏腻,黑檀木的令牌几乎要融化其中,唯有血红的字迹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意欲何为?”
明艳的唇勾起,梅弦月垂下眼帘,任由那双眸子被黑色的阴影笼罩。
“我又不是他,该如何知道呢。”
长尘与长云齐齐缄默。
他们不再探索许行镜的‘阴谋’,梅弦月也不再开口,只将令牌递到长云的手中。
“与那块一起收好。”
……
风沙卷着低吼,绕过青绿柳绦。不知不觉间,红日也攀上了天空的最高点。
“咚——”
随着沉闷的钟声响彻军营,注视着书页的双眸轻轻抬起。原本还在演武场上的士兵齐刷刷地向一个方向奔去。
——火头营。
“将军,听说你带人回来了?”
吵闹的火头营中,一个嘻嘻哈哈的声音自许行镜的身后响起。李云倦端着饭碗,绕到许行镜的对面坐下,支着下巴问:“何悲说那人可美了,真有那么美吗?”
正在扒饭的许行镜顿了顿,抬眼看向李云倦:“羡慕?”
李云倦:“?”
他被问的愣了愣,随即继续笑道:“不敢不敢,将军的人,我怎么敢觊觎。”
许行镜了然地点点头:“羡慕。”
李云倦:“……”
李云倦默默闭上了嘴。而许行镜点来一个亲卫,命他去将几种饭菜装好送到某个营帐,随后又看向李云倦:“不用羡慕,他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李云倦:“???”
这话的意味实在诡异,炸的李云倦有些茫然:“将军,什么叫……‘不是您一个人的’?”
许行镜一脸正直地微笑:“你也有份,所以不用羡慕。”
李云倦:“……?”
顿饭吃的食不知味。而待李云倦目送许行镜端碗离去后,终是没遏制住,低声反问自己:“你什么时候和将军喜欢同一个人了?”
……
同一时刻。
面容平平无奇,好似下一秒就会融入人群,消失不见的亲卫拎着饭盒,来到了梅弦月的营帐外。
“梅公子。”
亲卫扬声唤道:“将军命我为您送些吃食。”
特意拔高的声音实在是让人无法忽视,正在翻阅古籍的梅弦月顿了顿,抬眸看向长尘。
已出鞘的长刃再度收回鞘中,长尘微微颔首,走向透着人影的门帘。
大手撩起门帘,长尘居高临下,看着门外的亲卫。
亲卫生了副老实巴交的摸样。
在看清鼻梁上横了道疤的长尘时,他显然愣了愣。随即又扬起一个足够老实的笑容:“哦,你是梅公子的侍从吧。”
长尘冷冷应了一声。
亲卫将手中的饭盒向前递了递:“这是将军给梅公子的饭食,你拿进去吧。”
长尘垂眼瞧了瞧那个饭盒,终是面无表情地开口:“多谢,替我家二公子谢过你们将军。”
亲卫脸上的笑容真实了三分:“好。”
长尘拎着饭盒回到了营帐。
长云与他对视一眼,当即接过饭盒,将其带到了桌案上一一摆开。
“二公子,请让属下先试试毒。”
说罢,长云自袖口抽出银针,插入了饭菜之中。
梅弦月:“……”
他们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已在脑中演练了无数遍,梅弦月几乎没有打断的余地。
而见长尘与长云一脸凝重地注视着银针,梅弦月默了半晌,将手中古籍翻了一页,又轻声开口:“我既已是他的谋士,应当不至于……”
“二公子千金之躯,若是发生什么意外,属下万死难逃其咎。”
长云与长尘异口同声,生生将梅弦月还未说出口的话堵了回去。
眼睫轻颤了颤,梅弦月低叹一口气,却终不再言语。
毕竟是关心。
“没毒。”
约莫过了半刻钟。
长云抽出银针,面不改色地看向梅弦月:“二公子,可以用餐了。”
修长的指尖划过书页,闻言,早已垂下眼的梅弦月只轻轻应了一声:“我已知晓,放那里吧。”
许是脾胃虚弱的缘故,梅弦月对进食的热情一向不大。若是无人提醒,他能几日粒米不进,只靠冷水充饥。
长云与长尘清楚梅弦月的习惯,更清楚他家二公子曾把自己饿到昏迷的‘丰功伟绩’。二人再度对视一眼,终是连哄带骗、连拉带拽地将梅弦月按到了桌案旁。
桌案上,饭菜被一一摆好,倒也算丰盛。而将饭碗取出后,长云略顿了顿,他拿起压在饭碗下的信封,端详片刻后将其递给了梅弦月。
“二公子,这是饭盒中的。”
梅弦月抬眼看来,便见一带着碗痕的信被递到了他面前。静静注视着其上龙飞凤舞的‘弦月亲启’,梅弦月抬手接过。
拆开信封,一张透着墨迹的纸张被取出。梅弦月将其展开,便见潇洒不羁的字迹跃于纸上。
那是许行镜给他的信。
信中所言并非什么要紧事,只是说军中火头营做饭较糙,他可能用不惯,所以许行镜已在着手准备给他和其他谋士开小灶。并告知他,要他在今夜戌时暂不安寝,说有事会寻他。
一目十行地看过后,梅弦月平静地将信按折痕再度折好,收回了信封。
“放着吧。”
他说。
……
江南的初春,太阳总是落得很早。
不过酉时末,红日便已落下了半个山头。
飞鸟自残阳前展翅而过,黑色的剪影映照着黑色的山峦,自有天地间独我的意境。
而待飞鸟飞离这片黄天,明月也自山的另一边攀附而上,独悬枝头。
弯月夜,戌时初。
火把点亮火盆,照亮昏暗无光的军营。浓郁的火光倒映在漆黑的眼底,梅弦月拢着披风,静静注视着不远处的炙热。
“弦月!”
许行镜来得并不晚。
刚过戌时还未足一刻,他便匆匆赶到了梅弦月的营帐外。
看着那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伫立的人,高大的男人快步跑来,并迫不及待地呼喊出声。
长睫轻颤了颤。
梅弦月看向许行镜,一双在火焰映照下微微泛红的眸子映不出男人的面庞。可那殷红的唇却轻轻勾起,方才萦绕在青年周身的冷意在此刻烟消云散。
“将军。”
许行镜脸上的笑容灿烂。
他站定在梅弦月身前,蜜棕色的眸子里倒映着那精雕玉琢的面庞。许行镜微微俯身,压低声音:“我远远便看到你在这里,于是快步跑来了!”
梅弦月弯起眼睛:“我该多谢将军吗?”
那双微微上挑的杏眸此时弯着,晦暗的黑眸似也蒙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光亮,让人轻易想起挂着水珠的葡萄。而挺翘的鼻梁下,红润的唇蓄着笑意,配上那张无害的面庞,只会让人觉得亲切。但许行镜怎么看,怎么觉得梅弦月像一只猫儿。
还是不怀好意的猫儿。
这个想法令许行镜心情极好,他将目光定格在那色泽仿若樱桃的红唇上,向梅弦月伸出了手。
“若你想的话,可以。”
梅弦月扫过许行镜的掌心,轻轻抬手,搭了上去。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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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多谢将军。”
“有劳了。”
……
不知是何原因,军营中的营帐多大同小异,但有几个却又格外与众不同。
例如,总是飘着一股饭菜香气的火头营。再例如,其上印有四神兽图腾的特殊营帐。
朱雀营,是军营固定的议事营。
白烛点燃,立在烛台之上,幽幽烛火昏黄摇曳。此时虽是戌时初,夜色渐浓,朱雀营里却坐满了人。
几个年轻的小将凑在一起说说笑笑;与他们气场截然不同的几位谋士或羽扇轻摇,或抚过白须;温润笑着的男人似随时可以融入任何一方,却又只静静坐在那里,不与任何人交谈。
这场景意外和谐。而打破这片和谐的,是一个自门前探出的脑袋。
“都来了?”
众人皆齐刷刷地看向门前,而许行镜环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
都来了。
他收回脑袋,看向立在身后的梅弦月。紧了紧那只冰凉的手,许行镜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别怕,有我给你撑腰呢。”
这话说的颇像是要找谁算账,而梅弦月笑了笑:“我不怕。”
被主公正式介绍给同阵营的其他将士与谋士的经历梅弦月虽并没有,但也不至于为此惶恐。
听到这话,许行镜似终于安下了心。
“那便好。”许行镜松开了梅弦月的手,撩起门帘:“夜风寒凉。弦月,你随我一起进来吧。”
朱雀营是一个大营,能容纳近百人。
此时,营帐内挂了张巨大的舆图,舆图前则摆了张长桌。长桌的前后左右皆坐满了人,一眼看去颇为壮观。
拢了拢肩上的披风,梅弦月静静立在入门处,不着痕迹地扫过那些人。
那些人在看到他时神情各异,但多的是兴味与好奇,就连打量的视线也并无什么负面情绪,倒令梅弦月有些意外。
“诸君夜安。”
负着手,许行镜大步流星地走向舆图:“本将军今日唤你们前来,是有两件要事相谈。”
站定在舆图前方,许行镜竖起一根手指,颇为张扬得意地开口:“本将军于昨日,新招揽了一位谋士。”
“他是凉州梅氏的二公子,梅珩梅弦月。想来你们也听说过他的大名,本将军就不过多介绍了。”
说着,他向梅弦月伸出手。
原本还是零零散散落在梅弦月身上的目光当即全移了过来,在众人的注视下,梅弦月低垂眼睫,走向了许行镜的方向。
“哎,你们说将军能挺过三个月吗?”
不知是谁低声窃语。
梅珩梅弦月,虽是年少成名,美名远扬的梅二公子。却也有一个巨大的标签贴在他的身上。
——三个月。
传闻中,他换主公的速度能达到一年十几个,叫旁人望尘莫及。而这些年来,梅弦月的主公最长的只做了三个月,最短的不过几天便结束。
但梅二公子所选的每一位主公都有自己的过人之处,更个个都是少年英才。甚至还有传闻说,若是未被梅二公子青睐,那这个主公倒不如不当。
李云倦听到他们的谈话,凑上来挤眉弄眼:“我觉得,能。”
看了看他家将军一脸的荡漾,终于意识到那美人是谁的李云倦龇了龇牙:“瞧将军这不值钱的样……就算挺不过三个月,他也能想方设法把人绑这吧?”
他们说这话时的声音并不大,但梅弦月的目光还是移到了李云倦身上。察觉到那过分平静的视线,李云倦抬眼瞧了瞧那张美到摄魂夺魄的面庞,终是没有说这位并不相熟的二公子些什么。
至少人长的挺美的。
而且再不靠谱……
李云倦默默看向了白发苍苍的李莫愁。
也比这个靠谱!
5.叛乱
“日后你们好好相处,莫要欺负他。弦月,你去方容珏那边坐。”
许行镜为梅弦月指了个位置,梅弦月顺着看去,便见一面容清俊的男子扬唇,露出了一个温和的浅笑。
梅弦月轻轻颔首应下,并勾起唇角,回以了一个笑容。
青绿衣袍随着步伐轻晃,宽大袖口处的莹白肌肤几近扎眼。半散的长发遮掩了修长的脖颈,巴掌大小的脸上嵌着精致的五官。除去殷红如落花般的唇瓣,昏暗之中,唯有那双杏眸黑得出奇,像是滴到美人图上的墨汁。
注视着那双浓墨重彩的眸子,方容珏的目光在不经意间沉了三分。他看着梅弦月走到了他的身旁,抬手替他拉开椅子:“梅二公子,请坐吧。”
那双浓郁的黑眸短暂落在方容珏身上,梅弦月轻笑了笑,微微颔首算回做一礼:“多谢方公子。”
方容珏牵着唇角:“不必。”
待梅弦月坐定,许行镜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转而竖起了第二根手指:“第二件事,则是林庭墨昨日传信与我。”
营帐内的气氛在瞬间停滞。
摇曳的烛火映照着一张张或黑或白却都面无表情的面庞,看的人心惊肉跳。
“他怎么不去……”
咬牙切齿的声音自李云倦的唇齿间挤出,却又在许行镜冷冷看来时戛然而止。
注视片刻李云倦,许行镜忽然笑开,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诡异。许行镜扫过在场众人,晃了晃手指,声音轻快却又近乎咬牙切齿:“一个个脸色怎么都这么难看啊,别啊。”
“一会,可还有你们愁的呢。”
此话一出,不知想到什么,或黑或白的面庞变得或青或紫,仿若坐了一屋子厉鬼,将要去寻林庭墨报仇雪恨。
唯一平静的梅弦月抬眼看向许行镜,看着那人如初见时般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又无声垂下了眼。
林庭墨,大周大司马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少帝母族之亲,被奉为国舅,执掌天下事。
当今少帝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林庭墨借着先帝托孤重臣的身份,不做周公,不做伊霍,却做那觊觎江山的贼子。其手段之阴狠毒辣,行事之暴戾乖张,令天下无一人不为之心惊。
以凉州梅氏为首的戎边家族更是对其鄙夷至极。
梅弦月自幼便听着林庭墨的恶行长大,自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好印象。
而许行镜虽是皇亲国戚,却同样瞧不上这挟势弄权的大奸臣。他只盼自己有朝一日能提剑斩奸佞,还大周朝野太平。
但想杀归想杀,鄙夷归鄙夷,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给的。何况,林庭墨不在乎皇位上的人,甚至不在乎上官家。但流着上官家血脉的许行镜却要护住这偌大江山,护住摇摇欲坠的皇位。
正因如此,林庭墨才会格外放心的将各种麻烦事甩到许行镜身上,让他为自己劳心出力,自己还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狡诈。
笑意褪去,许行镜脸上的神情在瞬间阴冷下去。他看向在场众人,扬声问道:“不知诸位可还记得,冀北王周平川。”
又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梅弦月抬起了眼。
冀北王周平川,仅仅二十有七,却是北地最出名的王爵。当年,他曾出兵协助祁王叛乱,因此被林庭墨减了食邑,并勒令不许出冀州,也因此从梅弦月的主公预备役上退出。
梅弦月对这位冀北王的印象,便是肆意的少年英才,很脸谱化的印象。
毕竟他未曾亲自踏足冀州,也未曾亲自拜访过这位冀北王。
但许行镜与其手下不同。
平祁王乱的便是许行镜,他座下的这些将士无一不对这位糟糕透顶的敌人印象深刻。
坐于梅弦月左手旁的老者,那位白发苍苍的谋士李莫愁更是愁眉苦脸:“莫不是……冀北王叛乱了?”
此言一出,众人神情各异。而许行镜板着张脸,默默看向李莫愁,缓缓颔首:“没错。”
冀北王周平川,叛乱了。
“匹夫。”
不知是谁暗骂了一句。
许行镜并未管这句骂声,他只是平静地看向那几位谋士:“周平川当下在冀州立地成王,宣扬自己是替天行道,欲立新朝。”
“他的军队已打到了青州,正在攻进并州与兖州。”
“林庭墨命我们剿灭周平川,只是徐州到冀州路远,难免会发生变故。诸君可有何好法子,能助我军?”
在许行镜的目光下,营内一时寂静无言。
但未过多久。
“主公,我有一计。”
闻声看向身侧,梅弦月却恰好对上方容珏的视线。生的清俊,却如蛇般锐利的男子对他轻笑了笑,一双弯起的眸子令人看不清其中色彩。
身为谋士,梅弦月再清楚不过,战场之上光靠匹夫之勇是胜不得的。凭着许行镜过往战功,手下谋士定不止是籍籍无名之辈。
或许方容珏,便是一名不见经传的能臣。
许行镜也闻声看来,却在看清是方容珏时顿住。他的神情在瞬间变得诡异,许行镜沉默良久,终是挤出几个字:“此计……可伤天和?”
方容珏脸上的笑意淡了三分:“那我还有一计。”
梅弦月:“……?”
原本还欲认真倾听的人愣住。
什么叫做……伤天和?
一双无杂色的黑眸中难得浮现几分迷茫,杏眸缓缓眨了眨,梅弦月注视着方容珏,不禁忆起过去许行镜军一些超脱常人认知的行为,只觉得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破土而出。
而许行镜似乎在进行什么挣扎。他沉默良久,终是稍显迟疑地问:“那,可伤人和?”
方容珏脸上笑意彻底褪去。
他看向许行镜,虚假地勾了勾唇角:“主公,我已无计谋了。”
梅弦月:“……”
梅弦月一言不发地看着方容珏。而察觉到他的视线,方容珏亦看向他。那双眯起的眸子在看清梅弦月时微微睁开,但很快,方容珏又轻轻笑起来:“你想听吗?”
梅弦月默了片刻,缓缓颔首。
方容珏低笑出声:“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在思索,为何不能派轻行小队先行潜入冀州,然后在……”
“好了,方容珏。”
许行镜见那双弯起的眸子不着痕迹地亮起,当机立断打断方容珏的话:“你想说同李莫愁说去,莫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讲你的奇思妙想。”
被骤然打断话语,方容珏也不恼,只是对着梅弦月耸了耸肩:“他怕我把你带坏。”
说罢,方容珏又思索了一下,感叹道:“不过不给你说也挺好的,你一看就很乖,若我真的把你带坏了,许行镜怕不是要杀了我。”
纤长的羽睫颤了颤,红润的薄唇轻轻抿起,梅弦月看了眼又开始询问众人有何妙计的许行镜,终是放轻声音:“不会。”
方容珏挑了挑眉:“不会什么?”
浅笑漾在唇边,梅弦月的声音很轻:“我不会被带坏的。”
梅弦月实在是生了副好容貌。
此时,那双殷红的唇勾起,他轻轻浅浅的笑着,唇角极小的梨涡为他添了几分俏皮。卷翘的长睫在眼尾拖出一条长线,衬得那双杏眸更似猫儿。而被那双猫儿似的眼注视着,总会让人不受控制地开始幻想那双眸子落泪该是何等景象。
方容珏愣了愣。
幽深的眸子翻涌起了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情绪,方容珏也牵起唇角:“那待散会后你等等我,我说给你听。”
梅弦月没有拒绝。
他轻声应下,便敛了视线,继续看向许行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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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方容珏注视着梅弦月的侧颜,在心中感叹许行镜这次可真是拐了一个乖的。
他可听说,何喜前些日子忙到脚不沾地,就是因为军中有人绑了这位凉州梅氏的二公子,说要进献给许行镜做谋士。
方容珏以己度人,自认自己若是被绑,不害人全家都是给祖上积德。
但这位小梅公子非但没有被拐后大闹军营,还愿意以德报怨给许行镜做谋士,那看来当真是心善。若是被他给拐带坏了,也不知对他会不会像现在一样乖。
思至此处,方容珏的眼睛更弯了,他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梅弦月,用目光临摹那精雕玉琢的侧颜。
饱满的额头下是挺翘的鼻梁,微微上翘的鼻尖精致小巧,似很适合落一只展翅的蝴蝶。人中之下,是不染口脂却依旧红艳,让人总想咬一口的唇瓣。
生的也好看……
清楚许行镜绝不会用自己毒计的方容珏端详着梅弦月,但他的视线过于有存在感,引得那纤长卷翘的睫毛再度开始了轻轻的颤动。
“……方容珏,想什么呢。”
许行镜的声音幽幽响起,方容珏支着下巴,眉眼弯弯:“想您不想听的呢。”
此言一出,满堂皆悄无声息地看向方容珏,梅弦月亦又轻轻看了他一眼。方容珏并未理会旁人,只又露给他一个微笑。
而就在看出方容珏心中所想的许行镜笑的逐渐狰狞起来时,李莫愁长叹着开口了:“将军,您就大胆去吧。”
李莫愁的声音一如他本人般苍老,透着浓浓的疲惫与不可言说的绝望:“我会替您选择几条路,以便兵败回程时不被伏击。”
许行镜:“……”
梅弦月:“……?”
怎么会有人未开始打仗,便想兵败后该当如何了?
梅弦月又默默看向了自己左手边的老者,从外表来看,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者。但他说的话,却惊起满堂将士。
“什么兵败!李莫愁你闭嘴!闭嘴!”
李云倦张牙舞爪,却被一个笑得有些无奈的男人按住了肩,只能被迫像一条将死的鱼一样无力的在原地扑腾。
“对!什么兵败!我们才不会败!李莫愁你休要胡言乱语!小心老子我扯光你的胡子!”
何悲拍桌怒起,起到一半时却也被按住了肩,强行按回了位置上。
“好了,不要吵。”
伏霖一手按着一个,无奈地打着圆场:“莫愁先生也是为我军着想,你们休要这样无礼。”
而李莫愁捂住了脸:“是我的错……”
他的声音似乎更颓靡了,李莫愁垂着头:“像我这样的人,还是死了比较安生……罢了,老身子了,不中用了。”
此话过于熟悉,引得许行镜瞬间惊恐,他快步上前按住了欲要起身的李莫愁,忙俯下身安抚道:“先生有用,先生有用极了,先生可千万莫要想不开啊!”
李莫愁抬起头,左看看,右看看,又长舒一口气:“罢了……”
梅弦月正无声观察这位奇怪的谋士时,李莫愁却猛地看向了他。静静凝视梅弦月片刻后,李莫愁忽然抬手,抓住了梅弦月。梅弦月被惊了一下,一双杏眸在瞬间睁大,像是受惊的小鹿。
“先——先生!松手!”
许行镜也瞬间抓住了李莫愁的腕,欲要将他的手从梅弦月的手上撕下来。
梅弦月也在试图挣脱李莫愁的控制,但那如粗糙老树皮一般的大手却死死掐着那白皙的小手。一双并不浑浊的眼注视着梅弦月,李莫愁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看着梅弦月沉默良久,最后又缓缓松开了梅弦月的手。
“回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
白皙的肌肤已被掐出了红痕,梅弦月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又抬眼看向李莫愁。
这人,究竟怎么回事。
6.看重
那场半荒唐的会议,终是以李莫愁的回忆往昔做为了结束。
“梅二公子,我陪您回去吧。”
待众人多数散去后,方容珏轻声道。而梅弦月还未给予回复,许行镜便似有所感般开口:“弦月,我送你回去。”
高大的男人踱步到身侧,一只手已轻轻搭上了梅弦月的肩。许行镜垂眼瞧着那双因向上看来而更似猫儿的眸子,不自觉牵了牵唇角。
“不想同我一起吗?”
他微微俯下身,逼近梅弦月的面庞。纤长的眼睫轻颤了颤,梅弦月垂下眼帘。“没有。”
这个回答令许行镜低笑一声。他似一个胜利者,彻底圈住了梅弦月的肩。
“那走吧。”
梅弦月抿起唇,歉意地看向方容珏。而方容珏微笑着看着这一切,又在梅弦月目光移来时弯起眼睛:“没事,改日我再同你一起。夜间记得点上暖炉,营帐夜里会有些冷。”
许行镜似有似无地扫过方容珏,又笑看向梅弦月:“回去我帮你点暖炉。”
梅弦月终是被许行镜带出了营帐。
初春的夜总是带着些凉意,更遑论梅弦月本就体寒。冰凉的指尖被许行镜包入掌心,许行镜不自觉搓了搓那柔软冰冷的手。
“你的手怎这样凉。”
许行镜身上的热意源源不断,却未给冰冷的指尖染上分毫。剑眉轻蹙,许行镜暖着梅弦月的手,亦回眸看向梅弦月。
冷冷月华好似格外青睐梅弦月,本就苍白的面庞在月光之下好似白玉,温润而又细腻。那双浓郁的眸子漆黑,纤长卷翘的长睫在眼尾拖出一条微微下垂的长线,似是钩子,令许行镜的心无声跳了一下。
“你……”
许行镜不自觉抬手,欲要触碰梅弦月的脸颊,去试探那雪白的肌肤是否真的如白雪般冰冷。
“将军。”
梅弦月避开许行镜的动作,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而许行镜似终于回过神来,顿了顿,不自然地落下手:“你若是冷了,可以去寻我。”
掀起的眼帘轻垂,梅弦月不再言语,而许行镜看着他那模样,便清楚他纵使冷了,也不会真的来寻自己。
“罢了,我还是命人搬个屏风落你帐内吧,配上暖炉会暖和些。”
说罢,不待梅弦月拒绝,他又将掌心的手递到唇边,轻轻哈了口气:“你瞧你,手这么凉,恐是体寒吧?”
指尖轻颤了颤,一双猫儿般的杏目抬起,梅弦月再度看向了许行镜。许行镜搓了搓掌心的手,似自言自语般低声道:“体寒可不好……我明日传军医来为你瞧瞧。你可是要随军的,若是身子不好,恐会病倒。”
点点繁星在云雾间若隐若现,如一只只微不可查的眼,远远瞧着这人世间。
冷风撩起衣摆,抚过苍白的肌肤,生生搓出来几分浅淡的红晕。红晕浮在眼尾,坠在鼻尖,更衬出几分意味不明的欲色。夜间无处可避的冷意令梅弦月的头脑清明,却也令他更为不解。殷红的唇抿起,长久的沉默后,低低响起的声音几乎要散在风中。
“……为何。”
被包在掌中的指尖不自觉蜷起,好似琉璃的明眸在眼眶中不住颤动。
“什么?”
许行镜抬眸看向梅弦月。而那张精雕玉琢的面庞早已失去了笑意,卷翘的长睫投下浅淡的黑影,更衬得那双黑眸浓郁,仿若不散的黑雾。梅弦月紧抿双唇,注视着许行镜:“将军为何如此看重我。”
太不正常了。
身为一个辗转飘零已久的谋士,梅弦月再清楚不过主公对谋士应有的态度该是如何。可有可无,用的不顺心便换下一个。谋士就如同铺子中的商品,任由主公挑选,除非亲信,主公几乎不会在他们身上费什么心思。
而像梅弦月这种谋士,更是几乎所有主公都默认他会离去。一个早晚会离去的谋士,就更不值得主公多费工夫。
但许行镜不同。
纵使清楚梅弦月会离去,甚至他也明白因过往之事,梅弦月许不会心无芥蒂的帮助他,他也依旧对梅弦月上心,甚至还想带着梅弦月随军。而除去那些零零碎碎的关照外,他连梅弦月的营帐都安排在了自己营帐的左右。
那本该是亲信的位置。
有哪个主公会放心,让一个早晚会带着军营秘密离去的谋士取代亲信呢?
他做的太过了。非但没有令梅弦月感到受宠若惊,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怪异感。
这份怪异感令梅弦月不适。
“看重需要理由吗?”挑了挑眉,许行镜似觉得奇怪:“我与你一见如故,自然看重你。况且你是我的谋士,我看重你,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我不该这样做吗?”
梅弦月将自己的手自许行镜的掌心抽离,一贯笑着的人神情淡漠,似只在说什么与自己不相干的事。
“可是将军。”
眼帘掀起,黑眸彻底暴露出来,梅弦月注视着许行镜。
“太过了。”
若只是单纯的对他好,看顾他,梅弦月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可许行镜做的太过了。
算上那次意外,他与梅弦月相识不过短短三日。三日,莫说是了解人的秉性,于梅弦月而言许行镜仍只是一个生人,只是冠上了他主公的名号。但许行镜却对他热情到出奇,这实在不正常。
极不正常。
若只是因愧疚,那也不该做到此步。梅弦月本能觉得不对,但许行镜却觉得这没什么:“我看重你,是因为你是梅弦月,是我的谋士。难道这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我已说过,我与你一见如故。见到你的第一面我便喜欢你喜欢的紧,我为何不能看重你?”
薄唇紧紧抿起,浓郁的颜色似盛放到颓靡的山茶。梅弦月的眼睫轻轻颤动,他看向许行镜:“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许行镜认真地注视着梅弦月:“我看顾你,是因为我想这样。你不必为此惶恐,更不必为此有什么顾虑,我也没有什么阴谋,我只是喜欢你,只是想这样做,并无其他缘由。”
“我希望你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一切,不必思虑过多,更不必想着如何回报我。”
纵使他的初衷更多只是想留下梅弦月,留下身为正常谋士的梅弦月,但许行镜并不打算将这话说出去。
反正他也没有欺骗梅弦月,无论初心如何,他就是想照顾梅弦月,怎么了?反正梅弦月是他的谋士,还能不许他照顾他了吗?
许行镜自信的想着。而梅弦月注视许行镜沉默良久,终是垂下了眼:“是我忧思过甚……抱歉。”
许行镜终于满意了,可又没有那么满意。
他近乎强硬地拉起梅弦月的手,再度包住冰冷的指尖,带着人向营帐走去:“有顾虑不是你的错,我倒是觉得你这样很好。不像李云倦何悲,随意来个人就能把他们骗的底裤都不剩。”
梅弦月未曾言语,许行镜自己倒也不觉得冷清。
他继续开口道:“对了,你莫要和方容珏走的太近,他不太适合做你的朋友。你若想寻人交往,我觉着伏霖便不错。”
梅弦月依旧未说些什么,许行镜回眸看向他:“当然,与谁交往是你自己的事,我不会干涉太多。毕竟我只是你的主公,你只要记得保护好自己便是了。”
说罢,许行镜又道:“我也会保护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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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将军。”
清清冷冷的声音终是自夜风中响起。梅弦月牵了牵唇角,一个过分清浅的笑绽放在他唇边。
“我知晓了。”
……
夜幕西陲,红日东升。
朗朗日光洒满大地。演武场上,银刀银□□破晨雾,伴随着声声低吼,唤醒了沉睡的军营。
梅弦月的早餐依旧是许行镜送来的。
而待清粥小菜入腹,便已到了巳时。梅弦月撩起门帘,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帐外红日。
帐外早已日上三竿,高悬的圆日映在漆黑的眼底,将那苍白的面庞照出了几分并不明晰的血色。纤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梅弦月垂下眼帘,迈出了营帐。
今日的天气很好。
万里蓝天无云,丝丝缕缕的清风带着暖意,迎面而来时还带着不知从何处裹挟的青草芬香。梅弦月任由清风撩起他的长发,只缓步走在营帐间,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梅二公子?”
在大同小异的营帐间穿梭了不知多久,稍有些迟疑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梅弦月回眸看去,便见昨日于朱雀营内的一清俊男子立于身后。
那男子一袭黑衣,将长发尽数束起,此时正温润笑着:“梅二公子,未想到能在此处遇到您。可是迷路了?”
梅弦月静静注视他片刻,微微颔首回礼:“公子,我只是随意走走。”
那男子轻声道:“是该走走……不若我陪梅二公子一同,梅二公子可介意?”
说罢,他又好似忽然想起什么,歉意地笑了笑:“我名伏霖,字同望。并非什么歹人,梅二公子不必忧心。”
伏霖?
原来他便是伏霖。
梅弦月的眸子微不可查地动了动,他注视伏霖片刻,终是勾起一个柔和的笑:“那就麻烦伏公子了。”
伏霖笑着摇摇头:“不麻烦。能与梅二公子同行,是我的荣幸。”
伏霖的性情极好。
他几乎从不与人红脸,似乎对任何人都是温文尔雅的,就连平日军营中闹些什么矛盾,也多是找他来调和。
伏霖也是一个极好的引导者。
“这是演武场,平日将士们会在此训练。”
伏霖带着梅弦月来到演武场上。远远瞧着那整齐划一的将士舞枪弄剑,风沙似乎也带上了血腥的气息。
“那边,是士兵们的通铺。”
伏霖遥遥一指,梅弦月顺着看去,便看见了几个巨大营帐,显然是能容纳极多人的存在。
“前些年,军营的木屋被洪灾冲毁了,便一直搭的是营帐。只是恐委屈梅二公子了。”
伏霖歉意地看向梅弦月。
“伏公子多虑了。”
梅弦月垂下眼,轻笑了笑:“能有一个安身之处便极好,我并不觉得委屈。”
伏霖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愣了愣,终是弯起眉眼:“是吗?那便好,我还怕梅二公子不习惯。”
身为江南道最大的驻军基地,许行镜的军营很大,光靠双腿一日都走不完。
伏霖倒也没想真的带梅弦月逛遍军营,他只陪着梅弦月走了较为重要的几个地方,为其细细介绍了一下,便将人送回了营帐。
回程路上,伏霖为梅弦月讲了不少军中的趣事趣闻,并为他介绍了昨日朱雀营那些将士的身份与姓名,倒也不算无趣。
“多谢伏公子。”
红日渐渐攀上最高点。营帐外,梅弦月微微俯身:“今日,有劳了。”
伏霖的笑容依旧温和:“没有。”
“能与梅二公子一起,我很开心。”
7.病症
红日东升西落,孤鸿于群山间发出悲鸣。转眼间,残阳余晖便洒满了半边天。
那是傍晚,许行镜的军医与屏风悄然而至。
营帐内,绣着梅兰竹菊的屏风伫立,正在把脉的军医却渐渐蹙起了眉。
“你……”
在许行镜的注视下,年轻的军医止住话头,抬眼看向梅弦月:“你是新来的士兵吗?”
“南离,这位是我与你说过的梅二公子,我军新谋士。”
许行镜主动道。
南离并未多看他一眼,只是在观察梅弦月片刻后,又开口道:“你的身体……你应当有数。但既然不是将士,那只要避免情绪过激,一般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你应知晓吧。”
许行镜闻言,当即看向了梅弦月。
那苍白的面庞几乎毫无血色,唯有红艳的唇色泽如血。浓墨重彩的眉眼似精雕玉琢而出,此时却被纤长的眼睫半遮半掩。垂落的额发遮住了细细的眉,浅淡的阴影投到因低垂而似月牙的眼上,无端带出几分沉寂。
注视着沉默的梅弦月,南离心下了然。他看着那双无光的眸子,难得放柔了语气:“我会给你开些药,帮你稳定身体情况。不必太担心,我还见过少时患此病,却活到耄耋之年的老者。”
梅弦月依旧未说些什么,只是笑了笑,平静地道了句谢。
南离开了药方后,便退下煎药去了。偌大的营帐内,仅剩梅弦月与许行镜两人。
沉默在其中长久的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
“……什么病。”
紧绷的面庞依旧英俊,却透着难以言喻的紧张。许行镜注视着梅弦月,声音低哑:“我可以知道吗?”
梅弦月笑的温润,似乎患病的并不是他。纤长的眼睫轻抬,黝黑的眸子如同深渊,梅弦月的声音又轻又缓:“将军,我并无大碍。那病症于我,只是无法痊愈罢了。”
许行镜的直觉告诉他,能让南离柔和下态度的病绝不会是这么简单。但梅弦月又道:“只是那病本身凶险,我侥幸病的不重,因此无大碍。”
这样说,似乎一切都合理了。
因那病凶险,所以南离放轻了语气。又因梅弦月病的不重,所以他只需维持情况。
似乎真的合理了。
但许行镜还是觉得不对。
可他还是按耐住,决定稍后自己去盘问南离。定了定心神后,许行镜继续注视着梅弦月:“……我会叮嘱你吃药的,定要好好养好身子,莫要大悲大喜,引得病症加重。”
梅弦月微笑颔首:“是,多谢将军,有劳了。”
许行镜离开了。
梅弦月并不在意他去做了什么,也不在意他是否会去探查事情的真相,只拿出书卷,继续翻阅着先前看到的部分。
汤药是在酉时末递来的营帐。
盘问南离并未得到任何结果的许行镜心绪复杂,却也没死缠烂打,只是亲自将汤药送到了梅弦月的营帐。
“弦月,药煎好了。”
划过泛黄纸张的修长手指一顿,梅弦月将古籍合好,放到了床榻上。抬眸看向亲自端药的许行镜,梅弦月不禁愣了愣,随即轻抿红唇:“多谢将军,有劳了。”
梅弦月主动接过药碗,搅了搅勺子。而许行镜垂眼瞧着他,状似不经意地开口:“这药闻着还挺苦的,你害怕吗?”
“将军多心了。”
牵了牵唇角,梅弦月注视着漆黑如墨的汤药:“良药苦口,为了不让将军忧心,我不害怕。”
这番话说的极有艺术。许行镜顿了顿,忽然笑起来:“你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吗。”
梅弦月轻笑不语,只将瓷碗抵到红润的唇边,低垂眼帘。
药的确很苦。
但苦涩却并未使梅弦月的神情有丝毫变化,只是那双被长睫遮掩的眸子开始了不停的颤动,而那本就近乎白纸的面色也更惨白了三分。
一饮而尽。
“多谢将军。”
许行镜接过空碗,看着梅弦月捻起帕子轻点唇角。他沉默良久后忽然抬手,在身上摸出了一个小纸包。
“你要什么蜜饯?”
这蜜饯是许行镜征收何悲的。何悲抠门,若不是许行镜说用银两买,恨不得一个果都不掏出来。
帕子落下,浓黑色的眸子抬起。梅弦月看向故作漫不经心的许行镜,终是浅笑着颔首道:“多谢将军,随意什么都好。”
许行镜拆开纸包,单手将蜜饯向梅弦月递了递。
“你自己选。”
梅弦月端详片刻装在一起的蜜饯,终是捻起一颗不大的柿饼,递到唇边小小咬下一口。
几乎是在瞬间,甜腻溢满了苦涩的口腔,糖霜粘在殷红的唇上,将唇瓣变为更诱人的蜜饯。感受着唇齿间不散的甜,梅弦月轻轻眯起眼睛,似有些愉悦。
许行镜看着他那副模样,忽然低笑出声。
怎么跟个猫儿似的。
……
光阴驹过隙。
许是将要与冀北王开战的缘故,在梅弦月再度被泡入药罐中后,军营里的将士也跟着紧锣密鼓地操练起来。
许行镜整日忙的脚不沾地,却还是会忙里抽闲地寻梅弦月,亲自盯着梅弦月吃药,偶尔甚至还会在梅弦月的帐内处理自己的政务。
“将军。”梅弦月曾委婉道:“您这样,恐将士会有不满。”
毕竟梅弦月也清楚自己的风评如何,美名几乎和不被信任齐驱并进。纵使许行镜选择相信他,也不代表许行镜座下将士也会信任他。
但许行镜却不在乎。
“这是我的决策,与你无关。”他再度强调:“若谁有不满,或是闹到了你面前,你就告诉我。我打到他满意。”
梅弦月:“……”
梅弦月轻叹了一口气:“将军,光靠打是行不通的。”
“如何行不通?”许行镜挑了挑眉:“军营中,身份高,拳头大的才有资格说话。我就是身份最高,拳头最大的,我要做什么旁人如何能置喙。何况,你是要随军的。这些我早晚要在你面前处理,为何当下就不行?”
“而且弦月,你未看出来吗。”
压低的声音显得有些暧昧,许行镜勾起唇角,注视着梅弦月,注视着那双幽深无光的眸子,近乎一字一顿:“我在求你呢。”
“……”
拿着书卷的手微微收紧,纤长的眼睫轻轻颤动,梅弦月也牵起了唇:“将军,欲要求我什么呢?”
落下手中毫笔,许行镜毫不避讳:“你是我最青睐的谋士,我自然是想求你为我出谋划策,大败敌军。”
跳跃的烛火昏黄,映照着那张精雕玉琢的面庞。
无端衬出三分血色的苍白肌肤依旧细腻,在幽幽烛火之下摄人心魄。浓密的睫毛投下的阴影更衬得那双眸子漆黑,像是志怪故事中属于狐妖的眸子,亦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注视着那双眸子,许行镜微微前倾,逼近梅弦月的面庞。
“弦月,可以吗?”
刻意放轻的声音并未含着蛊惑,梅弦月注视着许行镜,微不可查地弯了弯眼。
“将军,我是您的谋士。”
他的声音清润,无端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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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拂面之感。浅淡的花香自面前身上飘到鼻尖,许行镜注视着梅弦月,只觉得自己身处冰天雪地中,红梅园林里。
垂至身后的长发如瀑,更衬得那张面庞白皙。梅弦月轻笑着,露出些许尖锐的虎牙:“我自然会帮您。”
……
翌日。
红日高升。不过辰时,许行镜便带着一大堆东西来拜访了梅弦月。
待那些具有江南特色的礼物一个个落在桌上后,许行镜终于将最重要的几份纸张递给了梅弦月。
“弦月,这是我军此次兵力图。你可否按照这份图纸,绘出新的行军图与排兵布阵图。”
纵使行军途中随机应变永远是最重要的。但也不能任何准备不做便直接上阵。
而由于许行镜的谋士不是平庸,就是过于奇形怪状。这些计划多是由众谋士先合力打出基底,再交予许行镜细细改动。
但长久下来,许行镜难免感到力不从心——这也是他手下士兵会去绑谋士的缘由。
“将军,可以按照我的习惯来吗?”
在将手中东西翻阅一遍后,梅弦月抬眼看向许行镜。
许行镜毫不犹豫:“当然。”
梅弦月也不与他客气,微微颔首便应下:“既如此,将军三日后来取便是。皆时,我会将其绘好赠予将军。”
三日并不算长,至少于许行镜而言是这样。
“辛苦了,弦月。”
注视着垂眼轻笑,仿若画中人般的人,许行镜的眉梢眼角都是愉悦。
而在离去后,许行镜又命人为梅弦月送了不少精致的礼物。
注视着那些侍从手中精致的礼品,梅弦月并未多说些什么,只是轻轻摇头:“我所做皆为分内之事,还望诸位回禀将军,不必赠予我这些。”
那些侍从面面相觑片刻,终是退下了。但未过多久,他们又带着礼物回来了。
“梅二公子!我们将军说——”
负责传话的侍从中气十足,目不斜视:“他送给您就收着!这并不是什么谢礼,只是他想送给您而已!若是您不收,小的们便不回去了!”
梅弦月:“……”
梅弦月终是长叹了一口气。
罢了。
梅弦月终是收下了这些东西,并将其一一收好,以便日后还给许行镜。
而随着这场闹剧平息,梅弦月也终于可以静下心,好好绘制新的图纸。
是夜。
白烛立于铜台之上,照亮一方不大的天地。桌案旁,紫衣包裹着瘦削的身体,束起的长发暴露出纤长的脖颈。挺翘的鼻梁在白玉般的面庞上拖拽出浅淡的阴影,修长的手指捻着漆黑如墨的笔杆,微微突起的竹节将指腹压出并不明晰的红,似诱人却未成熟的樱桃。
饮饱红墨的笔尖落于舆图之上,梅弦月低垂着眼,一丝不苟地绘制着。
斗转星移。
三日转瞬即逝。
轻快的脚步由远及近,熟悉的声音自帐外响起。
“弦月,我可否进来。”
他来的并不算早,但梅弦月昨夜在做最后的收尾,睡的较晚,此时还未完全清醒。
榻上的人蜷缩起身体,单薄的中衣半散,暴露出小片雪白。纤长的眼睫如蝴蝶振翅般不断颤动,浓黑色的眸子涣散,含着浅淡的水光。
“……”
红日渐渐爬上枝头,许行镜不急不躁地候在门外,终于。
“将军。”
一只玉白的手撩起门帘,微哑的声音不再清润。
梅弦月轻声道。
“进来吧。”
8.月亮
垂至腰间的长发遮掩了瘦削的身形,单薄的中衣外仅套了件并不算厚重的广袖,桃粉色的衣袍将苍白的肌肤生生衬出了几分血色,倒只显得秀色可餐。
骨节分明的五指拉住椅子,梅弦月低垂眼帘,用力一拽,椅子便被拖了出来。
“将军,请坐吧。”
微哑的声音细细听去,尾音还带着些微不可查的黏着,似是沾了浓稠的糖浆。浮着水光的双眸轻抬,仿若大雨洗刷过的夜空,难得有了些微不可查的光亮。
梅弦月取出桌案旁卷在一起的图纸,将其递给了许行镜。
“将军,请看。”
许行镜接过展开。
梅弦月的字很好看。
纵使与他的人一样格外秀气,但也不得不说那样的字很适合他。娟秀的小字如同一朵朵盛放的百结花,虽凑在一起,却不显得凌乱,反倒独有一种美感。
许行镜扫过那一行行附注的文字,看着那赤红而又鲜明的路线,眸光渐渐亮了起来。
“梅公子果真大才!”
他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猛地收起行军图,又拿起了另一张。
在得到前线传来的冀北王战况后,许行镜便凭着前线传来的消息与过往和周平川交手的经验,开始预估对方此次带出冀州的兵力。
同时,为了方便初来乍到的梅弦月,他也没忘了注明自己能带出去的将士有多少,并简单记录了一下自己手下将士的长处。
梅弦月凭着这些,预估出了各个战场适合的将领,该带多少士兵,又因地制宜选定了不同的排兵图。
看着那一张张明晰的图纸,许行镜脸上的笑意几乎压不住。
“弦月,有你真乃我之大幸。”
纵使有纸上谈兵的嫌疑,纵使行军打仗忌讳不知变通。但仅凭着这几张图纸,许行镜也能看出梅弦月的能力。
他渴望有能力的谋臣,也需要有能力的谋臣。
“弦月。”
许行镜小心翼翼地收起那一张张图纸,抬眼看向梅弦月,郑重其事:“你可愿与我一同去往冀州,大胜而归。”
……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在筹备行军队伍前,许行镜军的粮草已去往北方,冀北王绝对能察觉到这一切。
而冀北王恰好与许行镜交过手,清楚许行镜的用兵习惯,也可以按照许行镜的惯性去制定针对他的计划。
但梅弦月不同。
于冀北王而言,他是全新的,是陌生的,是需要重新去了解的敌人。
每一人的习惯都有所不同,每一位将领的领兵习惯亦有所不同,每一位谋臣的布局更是天壤之别。
许行镜不知道梅弦月是否是适合他的谋士,但他绝对是现在最好的谋士,是他别无二选的存在。
他需要梅弦月。
而梅弦月,也需要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
在过去的七年间,梅弦月几乎从未亲身上过战场,也几乎没有主公敢将自己军队的机密告知这位早晚会离去的谋士。因此,纵使他少年时便美名远扬,也依旧没有人清楚他真正的能力。
他们都是道听途说,而梅弦月不想要道听途说。
他想要寻找到他的英雄,也要让他的英雄看得到他。
所以——
“好。”
……
日月轮换,斗转星移。
那是建康三年的三月十七,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以淮安为始,淮安王的大军兵分三路,如连珠箭般刺向青州,攻向属于冀北王的军队。
战火再度点燃这片国土,横飞的血肉与交接的兵刃声之下,隐藏的是苦不堪言的百姓,与大司马大将军得意的笑脸。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建康杂谈》
……
身为淮安王,许行镜座下的将军并不少。如伏霖,李云倦,何悲等人皆是他座下的少年将军。
许是自己也是少年将军的缘故,许行镜不似有些眼睛长在头顶的大将军,看不起资历浅的少将。正相反,许行镜极愿意与少年将军共事。
而这次大战,许行镜留下了伏霖看顾军营,带走了其余的五位少将,多以与周平川交手过的为先。
谋士他带得倒不多,只带了三位。除去梅弦月外,便是方容珏与一名唤温舒的谋士。至于李莫愁,许行镜借着他年迈体衰的借口,强迫很想来的他留在了军营。
“将军,这是我准备好的逃跑线路……”
临行前,顶着几位少将齐刷刷的黑脸,李莫愁长吁短叹地往许行镜手中塞东西。
许行镜左躲右躲硬是因跨坐马上没躲掉,只得收下了那几张被评为晦气的退军图。
不过这些都是闲话了。
青州,北海郡,营帐内。
自进入青州后,大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攻占了城阳,后北海、东莱也被收入囊中。
“周平川许早已预料到当下,军队多在济南聚集。”
清润的声音不徐不缓,玉白的手捻起军旗,插入济南。
“济南与冀州接壤,北向黄河,南靠泰山,是易守难攻之地。他们欲向兖州徐徐图之,便不会轻易舍弃济南。”
“乐安郡与济南、冀州比邻,当下同被周平川所占据。若是强攻乐安,济南与冀州援军皆可同时包抄,三面夹击,恐我军损失会较大,得不偿失。”
指尖划过舆图,落到兖州之地,众人的视线随之追随。梅弦月轻声道:“是以,我以为,不如先派先行军进入兖州。”
许行镜来时,便看到的是这一幕。
众着轻甲的将士包围着一袭水蓝衣袍的青年,低垂的眉眼似庙里的神像,无端带着几分悲悯。烛火映照在白皙的面庞之上,殷红的唇开开合合,一节小舌在其中若隐若现。
“……与冀州接壤的济北郡今日已被攻破。若是按周平川的习惯,他下一步便是图谋东平郡。”
“东平郡旁是任城郡。而任城郡多是平原,若是失了东平郡,那周平川便可长驱直入。”
指尖顺着东平一路向下,划过那大片的平原,最终落到了南京金陵。
“所以,我们要守住东平?”
李云倦似乎看懂了,又似乎没看懂,他微微偏头,似有些疑惑:“可周平川想打的,不是北都洛阳吗?”
大周是两都制,分立南北两都。
而洛阳,便是大周北都。
洛阳是前朝旧都,亦是大周初立时的京城。但奈何司州位于边境,后大周势弱之际又频频被蛮夷侵扰,实在是令周帝苦不堪言。
终于,在被蛮夷毒杀了一个帝王,俘虏了两个帝王后,新帝在日日夜夜对生命安危的紧张下迁京南逃。后怀帝中兴也没想着迁回去,只是分割了名义上的南北都,亦划分了名义上的南北朝廷。
“蠢货。”
自觉听懂了的何悲呵呵道:“你造反,不想着先把皇位上的踹下来吗?何况,他就算是在洛阳自立为国,大周也依旧是正统。唯有将这个正统灭掉,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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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悲重重拍上桌案:“他才会是唯一的天子。”
百年乱世,无数兵强马壮者为天子,无数天子又死于天子的刀剑之下。
乱世出英雄,英雄杀英雄。
自立为天子的,周平川不是第一。但他若是想做最后一个,那他就要先把皇位上的上官家狠狠踹下去。
“不错。”
许行镜轻笑着开口:“乱世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
将手臂搭上梅弦月的肩,许行镜非常自觉地将人向怀中带了带。他侧目看着微垂眼帘,似乎在想些什么的人,语气漫不经心:“反正‘天子’也不是没杀过,你们更不必忧心。他既然敢造反,那他便是下个祁王。”
上一个造反,自称天子的祁王被许行镜斩于马下,头颅高悬祁国国都百日不落,以儆效尤。
但可惜,纵使祁王已用死亡告知周平川,在许行镜面前造反是行不通的。周平川也依旧逆流而上,欲用生命为后来者伫立新的丰碑。
低垂的眼帘终于掀起,浓郁的黑眸似有似无地看了许行镜一眼。看着许行镜对他露出的灿烂笑容,红润的薄唇轻抿又轻启,梅弦月微微颔首:“周平川不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他需稳定后方,且是兵分三路,若要逐个击破并不困难。你们不必有所顾虑。”
许行镜一锤定音:
“此战,定胜也。”
……
是夜。
自晨间的讨论过后,许行镜便开始调度军队。而趁着夜幕,他仅留下了聂听远驻守东海郡,便开始分批派士兵去往东平郡。
如梅弦月所说的,东平郡要守,且一定要守。
士兵披星戴月,而依旧身处营地的梅弦月难得失眠。
那已是亥时末,云雾遮挡了天边的月。梅弦月拢着外衣,静静立在夜幕之下,抬眼望天。
只是这天太大,铺满了暗色的云,却窥不见一颗星。
……罢了。
纤长的眼睫颤抖着垂下,梅弦月刚要回到营帐,便听得一熟悉声音自身后响起。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歇息。”
梅弦月回眸看去,便见方容珏眉眼弯弯地立在不远处。
“方公子。”
清风拂过衣袂发梢,梅弦月微微颔首。一双黑眸在夜幕之下几乎要融成夜色,苍白的面庞在晦暗的衬托之下,更是似皑皑白雪,勾起人似有若无的破坏欲。
红润的唇仿若染血而成,尖锐的虎牙在言语间若隐若现,更让人好奇这人哭起来时,虎牙刺破唇瓣的模样。
眸子翻涌起了难以言说的情绪,方容珏笑的清雅,只抬手摘下肩上披风,向梅弦月走去。
“夜风寒凉。”
带着暖意的外衣落到肩上,方容珏的气息扑在耳尖:“怎么不多穿些再出来?”
高大的男人几乎要将怀中青年半揽入怀,他比梅弦月高了近一个头,此时立在一起,倒分外和谐。
温热的气息在白皙的耳尖勾起密密麻麻的痒意,梅弦月的眼睫微不可查的颤了颤。红润的唇轻抿了抿,梅弦月的声音有些低:“方公子,我只是来瞧瞧今夜的月亮。”
方容珏抬眼,恰见云雾吐出圆月的一角,他低笑了一声,胸腔似乎都在颤抖。
“今夜,好似没有月亮。”
梅弦月缓缓点头:“所以,我已决定回去了。”
方容珏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他松开捻着衣服的指尖,慢条斯理地向梅弦月伸出了手:“不知我可否有幸,与梅二公子同行呢?”
9.病痛
云雾遮蔽夜空,柳绦随风而动。
沉重的黑披风落在肩上,压住了那身单薄的青衣。
方容珏的身量很高。
在他身上刚好的披风落到梅弦月身上便格外大,梅弦月几乎要被宽大的衣物吞没。本就纤细的人在黑衣衬托下更是娇小,好似被绿叶彻底包裹起的花枝。
“真是许久未见了,梅二公子。”
方容珏侧目看向梅弦月,却发觉梅弦月欲要取下肩上披风。他抬手拦住梅弦月的动作,而梅弦月抬眼看向他。
黝黑的眸子映不出不变的笑颜,沉默良久后,梅弦月终是轻轻颔首:“许是缘分未到。虽与方公子一同随军,我竟是今日才有幸与公子相见。”
清楚这场巧遇究竟是不是巧遇,亦清楚久不相见是谁在捣鬼的方容珏只笑了笑:“我很开心,今日能遇到梅二公子。”
梅弦月闻言,亦勾起唇角,对方容珏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能遇到方公子,我亦很开心。”
漾在唇角的笑仿若青帝到来而盛放的春花。一双杏眸微微弯起,纤长的眼睫在眼尾拖出黑色的长线,如同鸦羽,若有若无地扫过人心。
方容珏眉眼弯弯:“是么?那可真是荣幸。”
梅弦月垂眼轻笑着,却未再言语。而注视着那被冷冷月华轻吻的侧颜,方容珏唇角笑意加深。
“梅二公子。”
他忽然俯下身,靠近梅弦月的面庞。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尖,方容珏的声音又低又磁,带着些意味不明的蛊惑:“听闻梅二公子的计谋被将军采纳,那梅二公子还想听鄙人的计谋吗?”
纤细的腰肢不自觉绷紧,梅弦月无声向一旁侧了一步。在方容珏更有兴味的目光下,回到安全距离的梅弦月再度抬眼看向他。
黝黑的眸子无光,比晦暗的黑夜还要深邃。黑白封面的双眸沉寂却又灵动,像是掏空眼睛,镶嵌上琉璃的娃娃。苍白的面庞上,唯一拥有血色的唇红的凄然。方容珏注视着那两片红唇,听得又轻又缓的声音:“自然。”
“方公子也算是我之前辈。公子的计谋,我自是想听的。”
前辈?
眸子微不可查地闪过一丝异光,方容珏的唇角似乎更弯了,他笑眯眯地注视着梅弦月,语气是难以言喻的轻快:“这称呼真好……”
梅弦月的眸子无波无澜,只静静注视着忽然笑起来的方容珏。方容珏并未笑多久,便状似不经意地开口:“不若,你日后便唤我前辈?”
不出意料的,这个提议被梅弦月拒绝了。
“方公子。”
梅弦月笑的得体且温柔。只是比起伏霖,他的柔情不似水,而似雪。
纤长的眼睫轻垂,遮住眸中色彩,梅弦月轻轻颔首:“若我当真唤您前辈,恐会为方公子引起非议。”
虽被拒绝,方容珏却不恼,他似乎依旧愉悦:“那好,那我便不做前辈,只给你讲我的计谋。”
喉间滚出低低的笑,方容珏再度靠近梅弦月的耳畔。
“你觉得放火烧城,如何?”
伴随着低笑声,浓黑色的眸子骤然缩小。
“只要放火烧了邺城,烧了周平川的‘龙兴之地’,烧了那些将士们的父母亲人,又如何不愁周平川不会战败。”
毒计。
当真是毒计。
那是一个漆黑无光的夜,近乎蛊惑的声音低沉微哑,温热的气息扑在梅弦月的耳尖,却让他通体发凉。
梅弦月终于明白,为何许行镜不让他与方容珏来往,为何方容珏又说许行镜怕他被他带坏。
而见梅弦月如猫儿般瞬间缩小的眸子,方容珏又轻轻的笑起来:“害怕吗?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坏。”
他抬手,似有若无地擦过梅弦月的脸侧,又被梅弦月猛地避开。
“方公子。”
梅弦月重重唤了一声,而方容珏微微睁开眼,注视他片刻,又低笑起来。
“好了,我故意吓你的。”
方容珏笑得温柔却又怪异:“放火烧城这样的事,哪个疯子会做呢?当然,就算我是认真的,许行镜也不会采纳的。”
他向梅弦月伸出手:“我陪你回营帐,走吧。”
梅弦月终是没应予方容珏。
“抱歉,方公子。”
他将肩上外衣取下,还给方容珏:“我想自己走走。”
方容珏顿了顿,挑起了眉:“怎么,你自己走就不冷了吗?”
他抬手,指尖虚虚擦过梅弦月的手背,又在梅弦月欲要收回手时毫不心虚地接过梅弦月手中披风。长臂一展,方容珏将其再度披在了梅弦月肩上。
“穿着。”
方容珏的语气里难得带上了不容拒绝。
但说完这有些生硬的话后,看着再度被自己气息包裹的梅弦月,方容珏又心满意足地弯起眼睛,语带笑意:“梅二公子,你穿这衣服真好看。”
……
那件披风终是被梅弦月还给了方容珏。
在方容珏似笑非笑的注视下,梅弦月轻轻颔首:“多谢方公子。”
方容珏哼笑一声:“留着吧,送你了。当个纪念,如何?”
梅弦月拒绝了。
方容珏也不强求,只笑着收下沾染花香的披风,并未再对梅弦月说些什么。
而在归还披风的第二日,梅弦月便乘夜幕向东平而去。
为了尽可能的让周平川不发觉他们的行动,向东平的迁移都是在夜间进行。
夜色之下,摇晃的马车驶过并不平稳的山路,坐在床榻边的人低垂着首。未梳理的长发自然垂落,遮掩了那过分精致的面容。纤长的眼睫如蝴蝶振翅,不断颤动。
抬手捂住心口,压住胸腔内不断翻涌的疼痛,梅弦月努力平复着呼吸。
这是赶路的第三日。
梅弦月的身子太过娇气,先前被绑架时好歹分不出日夜,累了便睡倒也没什么。但这几日的昼夜颠倒,却足以让他本不康健的身体摇摇欲坠。
许是为战事担忧,也许是旁的什么,在路上已几日未收到前线消息的梅弦月自出发后便未曾好好歇息。
此时,那浮上红晕的面庞仿若桃花,却透着森然的怪异。殷红的唇已浮上了几分凄惨的紫,梅弦月低垂着眼,脑中思绪乱作一团。
除去对前线战况的分析,他一会想起家中父母兄妹,一会想起文观时,一会又想起方容珏那日所说的话。
思绪越来越乱,梅弦月的眼前渐渐浮上了黑色块,他低咳一声,感受着喉间翻涌而上的腥气,终是闭上了眼。
眼睫的颤动仍未止住,伴随着不断涌上的血腥,虎牙狠狠刺入紫红的唇瓣,梅弦月揪住了心口处的衣物,如垂死挣扎的困兽。
“二公子!”
车外,敏锐捕捉到夹杂在车轮中的低咳声,察觉到不对的长尘飞身上车,猛地接住了梅弦月将要倒下的身体。
瘦削的身体落在结实的臂膀间,掏出帕子的梅弦月捂着唇,用一双含着水光的涣散明眸注视着长尘。那攥着帕子的手指修长且骨节分明,此时却用力到发白,将最后一丝血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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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去。
“二公子,您……”
长尘小心翼翼地揽着梅弦月,而伴随一声低哑的咳嗽,如天女散花般的血渍落到了帕子上,一滴泪珠亦自眼眶不受控制地滚落。
“长云!长云!”
武功不如长尘的长云叫停了车夫,快步上了马车。
而他刚一进来,便看到在长尘怀中双目失神,攥着帕子,不断滚落泪珠的梅弦月。
“二公子!”
长云猛地冲到了梅弦月的身前,单膝落地。他颤抖着欲要去探梅弦月的脉搏,却又因意识到什么而止住,先自身上摸出了一个药瓶。扣掉瓶塞,倒出一粒不大的小药丸,长云尽可能轻地将捂唇的手拉下,将药丸送入了梅弦月口中。
“二公子,很快就没事了……”
长云握着梅弦月的手,低声安抚着深陷病痛之中的人。
约莫过了一刻钟。
胸腔内的疼痛慢慢平息,急促的呼吸逐渐平复,泛起潮红的面庞恢复了苍白,染做紫红的唇瓣也再度变作了明红。
“二公子……”
长云抿了抿唇,终是担忧地探向梅弦月的脉搏,却摸到了凌乱且急促的心脉。
剑眉猛地蹙起,长云的指尖不自觉用力,将白皙的皮肉压出并不明晰的指痕。
但他终是压下心中惊慌,克制住不让自己的情绪流露在梅弦月面前。
“二公子,我为您擦擦脸。”
倒出水壶中的水,长云打湿帕子,为梅弦月擦拭着带有水痕与血迹的皮肉。
微凉的帕子擦去泪痕与唇边的点点猩红,长云的声音很低:“近日是发生了什么吗?”
涣散的眸子渐渐恢复了焦距,梅弦月轻轻摇头:“只是有些累了……”
他近日实在是未休息好。
“淮安王予的药还有。”
长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马加鞭,还有半日到东平。我先去为二公子煎药,二公子休息吧。”
在梅弦月轻声应下后,长云快步离开了。瘦削病态的人半倚靠在长尘怀中,垂眼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
终于,温热的汤药端来,长云小心地扶起了梅弦月。
“二公子,小心苦。”
随着具有安神效用的汤药入腹,体内的疼痛渐渐褪去。几日未安眠的人眼尾很快浮上了薄红,一双猫儿似的杏目也再度含上了水光。
“二公子,睡吧。”
轻轻握住梅弦月的手,长云的声音很轻。
“醒了,便到东平了。”
……
翌日。
红日初升,映照着苍茫大地。
车队不徐不缓地驶入东平,还未被战火焚烧到的城池虽不算繁华,却也满目是令人心安的太平。
玉白的手轻轻撩起竹帘,经过一夜休整已恢复不少的梅弦月注视着车外风景,看着来往行人。
东平实在不算一个大郡,且是在前些年才止住战乱,能恢复成当今的模样已是很好了。
心中已有了成算,梅弦月敛了视线,落下手,端起桌上茶杯,轻抿了一口。
清苦的茶水微凉,更使得头脑清明。
小口小口饮着清茶,梅弦月思索着什么,如一尊低眉敛目的神像。
清风拂过骏马鬃毛,似漾起棕色的海浪。马车平稳地驶过城区,又驶向了驻扎在城外的军营。
“弦月。”
在马车停稳之际,一只大手撩起车帘。
“路上可还安好?”
10.战场
含笑的眉眼在看清梅弦月时顿住,注视着那近乎惨白的面庞,许行镜的眉头不自觉下压。
“弦月?”
纤长的眼睫微抬,梅弦月轻轻应了一声,将手落入许行镜的掌心。许行镜未再发一言,只虚虚握住梅弦月的手,将人迎下了马车。
而待车中人来到日光下,许行镜才意识到方才不是错觉。
梅弦月确实过分白了。
暖暖日光洒在惨白的面庞上,更衬得面前人几近透明。一双杏眸无光,却依旧带着动物般的灵动。配上那殷红的唇瓣,只让他变得好似初入人间的魅鬼,明明生的得天独厚的面庞,却懵懵懂懂,不晓人间事。
但注视着那动人心魄的面庞,许行镜的剑眉却蹙起。他握着冰冷的手,瞧着那仿若白雪的肌肤:“你怎这样白,身子还这样冷……莫不是生病了?”
说着,他便要摸上梅弦月的额头。
“将军,我无事。”
梅弦月侧身避开许行镜的动作,牵了牵唇角:“只是路上奔波,难免更憔悴些。将军多心了。”
许行镜定定注视梅弦月片刻,落下手,也不多说些什么,只直接抓住了梅弦月的腕,带着人奔向南离的营帐。
“没什么大事。”
白皙的皓腕落在脉枕之上,青青紫紫的血管布在皮肉之下,透出几分病态的狰狞美感。南离收回落在梅弦月腕上的手,又抬眼瞧了瞧梅弦月的脸色:“只是身体虚弱,气血不足,应当还未休息好……你在路上发病了?”
许行镜落到一半的心再度提起来,梅弦月在南离审视的目光下低垂眼帘:“只是稍有些不适,应当……”
“没有应当。”
南离打断他的话:“我再给你开几副药,你先去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那是一个艳阳天。
红日高悬于九天,蓝天之上近乎空荡,唯有丝丝缕缕如雾般的白云。
五指强硬地圈着细腕,待离开军医帐后,许行镜拉着梅弦月,在长云与长尘的虎视眈眈下旁若无人地回到了梅弦月的营帐。
“你路上没休息好?”
长眉压着眼,显得俊朗却又桀骜。
许行镜垂首注视着梅弦月,看着那人如猫儿般的眸子抬起,看着那双映不出自己的黑眸再度被眼睫遮掩,又看着那两片单薄的红唇轻抿。
“将军,在下久未路途颠簸,难免会……”
许行镜逼近梅弦月的面庞:“所以你没休息好。”
虎牙不着痕迹地擦过唇瓣,梅弦月微微颔首:“昼夜颠倒,确实未太休息好。”
许行镜注视梅弦月片刻,抬手欲要擦过梅弦月眼下并不明显的青黑,却在指尖将要落下时顿住。
“抱歉,此事是我之过。”
大手自然落下,许行镜后退了一步,极具压迫感的高大阴影不再笼罩梅弦月。
注视着那透着隐隐约约的病态,白到让人心慌的面庞,许行镜只觉得心上压了块巨石。纵使梅弦月眼下的青黑浅淡,只似眼睫投下的阴影,许行镜也轻易看出了不同。
那双眼睛实在是漂亮,漂亮到一点瑕疵坠在下面都显得有些突兀。浅淡的青黑好似开到颓靡的红花之上、边缘处所带着的微不可查的痕迹。明明无伤大雅,却总让人想将其抹去。
指尖微动了动,许行镜低声道:
“我日后会考虑这点的,你先好好休息。”
微微颔首后,身前人大步流星的离去。默了半晌,梅弦月无声回眸,看向那在无法阻拦日光的门帘。
暖阳顺着缝隙投射到营帐内,与其擦肩而过。
长发微动,低垂的眼睫抬起,注视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梅弦月轻轻偏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
三日后,最后一批属于许行镜的将士到达东平。
他们休整了一日。
而大军首次对驻扎于济北与东平边境的周平川发起袭击,则是在四日后的傍晚。
“杀——”
那是一个拥有红霞的傍晚,如血般的色彩染红了天际,亦染红了大地。
刺耳的兵刃交击声不断,羽箭如倾盆雨般落下,刺穿一人又一人的胸膛。被砍断蹄子的马重重倒地,震起地上被血染红的土,震起一具又一具不瞑目的尸体。
“许行镜!你个该死的流氓!匹夫!我杀你爹的混蛋!”
翻身上马,周平川狠狠擦拭着脸颊上的血痕,对着许行镜破口大骂。
那头长卷发被束成高马尾,混了胡人血的周平川睁着阴森的银灰眸,死死瞪着许行镜。
而许行镜弯弓搭箭,伴随着一声悠扬的长口哨,飞箭射向周平川的后心口,又被他提剑打掉。
“杀呗,反正我爹已经死了。”
见没射中,许行镜又搭一箭。利箭破空瞬间,许行镜看着周平川落荒而逃的背影挑眉扬声,高喊道:“别跑啊!你要不亲自下去杀他老人家?”
“许行镜我草你大爷——”
那场突袭持续了一夜,最终以周平川迁营为结局。
虽是突袭,但到底是许行镜亲自携着精锐进攻,逼迫占据平民城池做驻地的周平川。而周平川也不负众望,终是离开了那座小城。
“收获颇丰啊~”
许行镜吊儿郎当地自地上马尸喉间拔出了一把断箭,在指间漫不经心地转着:“记得把这些马搬回去,晚上给你们加餐啊!”
士兵马不停蹄地应下,而许行镜轻抬下巴,终不忘去调侃一下一个人没砍到的何悲。
而这次,被调侃的何悲非但没有炸毛,反而还用怪异的眼神看着许行镜。
许行镜扬了扬眉:“怎么了?我脸上开花了?”
何悲麻木地抽了抽嘴角,一脸无语地收回视线,低声念叨着什么。
许行镜仔细一听——
“就不能学学梅公子吗……梅公子一个不需要上战场的还会关心我一下,明明是主公却上来就……”
许行镜:“……梅公子?”
什么梅公子。
忽然想起许行镜五感惊人的何悲猛地止住碎碎念,而许行镜默默抬眼,环视一圈,最终将视线定格在那束起长发,一袭劲装的熟悉身影之上。
……梅弦月?
许行镜顿了顿。
他上战场做什么?
将手中断箭抛到一旁,许行镜大步走向了那不远处的青年。
今日的梅弦月实在少见。被木簪固定的发髻简单却又清丽,黑色的劲装更衬得梅弦月瘦削而又高挑,不堪一握的细腰被革带勒出,看的人总会生出将人揽入怀中的欲望。
许行镜加快了脚步。
梅弦月的身形生的极好。
他虽然瘦,但那双肩却不算窄。此时换上身劲装,看上去更是意气风发。
此时,他手中似乎正拿着个白色物品,对着那肩部受伤的士兵说些什么。士兵的神情许行镜看不清,他只能看清那士兵点点头,便任由梅弦月剪开了他的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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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行镜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看着梅弦月扶住士兵裸露的肩头,干净利落地撬出箭头,便开始为那士兵的伤口做简单的处理。似乎是精于此道的缘故,梅弦月的每一个动作都游刃有余且行云流水,好看极了。
“好了。”
包上纱布后,梅弦月一边收着手中东西,一边对还未反应过来士兵说:“注意伤口不要碰水,若要沐浴的话,避开那个肩。”
士兵回过神来,忙连不迭点头:“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梅弦月对士兵笑了笑,低声道了句“不用谢”。
眼见梅弦月拎起药箱便要离去,许行镜忙将双手圈到唇边,高声唤道。
“弦月!”
梅弦月抬眸,恰见那男人逆着初升的红日,向他快步奔来。
虽是跑来的,但站定在梅弦月身前时,许行镜大气都没喘一下。他勾着唇角,毫不客气地搭上梅弦月的肩:“没看出来,你还懂医术呀?”
梅弦月垂眼瞧了瞧那只落在肩上的手臂,唇角笑意不变:“略懂一些,不足为奇。”
许行镜不赞同:“你的手法那么娴熟,定然是身经百战的,如何能叫不足为奇?”
眼睫轻颤了颤,梅弦月垂下眼。
的确,梅弦月的确算是‘身经百战’。
毕竟他的医术,是在自己的父母兄妹身上练出来的。
世人只知凉州梅氏代代出英豪,却不知凉州梅氏不论男女,只要年满十二便会上场杀敌。
梅弦月自幼患有心疾,那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也导致他无法与父母兄妹一般做英勇的战士。所以自懂事开始,他便跟随府上自战场退下来的军医学习该如何包扎。
一开始,他只是为自己的兄长与小妹包扎;后来他开始为上了战场的父母包扎;再后来,则是为战场上下来的将士包扎。
梅弦月不敢说自己精通医术,但如何处理刀枪剑伤以及箭矢伤,他还是清楚的。
“将军过誉了。”
梅弦月声音轻缓:“我当真只是稍懂一些,如何能算身经百战。”
而听闻此言,许行镜不赞同地看向他:“如何是过誉?我倒觉得没有过誉,你如何当不起那样的赞誉?你瞧你,一下便将箭头撬出来了,为那士兵免去了多少不必要的疼痛?自谦并非恶事,但莫要太过自谦。”
纤长的眼睫抬起,梅弦月轻轻看了许行镜一眼,终是没再反驳许行镜的话语。
许行镜则揽着梅弦月的肩,问梅弦月有没有看到周平川如丧家之犬般逃跑。梅弦月因这个形容而沉默半晌,却终是点了点头。
看到梅弦月点头,许行镜似乎更愉悦了。他毫不客气地自夸:“周平川那狗贼养的,还想跟本将军比?他也不看看本将军是谁,不看看本将军的谋士是谁!”
“将军英武。”
避开那句夸自己的话,梅弦月微笑着平静道。而得到这个夸赞的许行镜笑的灿烂,他欲要再对着梅弦月展示一下的自己的英武,却忽听到梅弦月说:“将军受伤了吗?”
许行镜顿了顿。
他不禁活动了一下筋骨,确认自己虽带头冲锋却真的没有任何事后摆了摆手:“怎么可能呢?弦月,你千万不要小瞧我!”
梅弦月默默颔首,继续有礼道:“那将军可以先放开我吗?”
掀起眼帘,暴露出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梅弦月注视着许行镜:“将军,军医人手不足。我还要去帮忙处理伤员。”
11.柔软
“啊……”
见许行镜捂着眉眼蹲到身旁,何悲饶有兴致地凑上前:“被骂了?”
许行镜像扇苍蝇一样一把扇开何悲:“滚!有你什么事。”
何悲敏捷地躲开,却又装模作样地“哎呦”一声。听到声音的许行镜落下手,却并未看向何悲,只看着天长叹一口气:“你说我现在招些人进来当军医,还来得及吗?”
何悲的耳尖动了动:“什么军医?详细说说。”
许行镜看了看何悲,终是站起身,摇着头离开了:“算了……和你说不如当个屁放了。”
何悲看着许行镜再度向梅弦月走去的背影,思索片刻,走到了一旁发呆的温舒身旁。
“哎,你是谋士,你说说。”
温舒缓缓眨了眨眼,又猛地抬起头:“什么?开饭了?”
“开什么饭!一会就要饿死你了。”
痛骂了一句后,何悲搭上温舒的肩,若有所思:“你说将军这样……正常吗?”
正不正常的,温舒怎么知道呢?
不仅温舒不知道,乐呵呵跑来给梅弦月打下手的许行镜也不知道。
“弦月,我帮你呀!”
他热情地说,而正在撒药粉的梅弦月手抖都未抖一下,只平静道:“将军劳累一夜,应当去歇息了。”
被拒绝了许行镜也不恼,反倒单膝落在梅弦月身旁:“我也不是上手,我就帮你拿些器具,也不可以吗?”
他偏头看着梅弦月,忽然发觉梅弦月的睫毛有些过分的长。纤长的眼睫好似黑鸦的羽翼,却又微微卷翘,让人有摸一摸的欲望。
许行镜指尖微动,在那双黑眸扫来时,他又猛地回过神。
黑白分明的杏眸平静,梅弦月稍抬了抬手,示意许行镜看过去。
许行镜的目光一路向下,划过精雕玉琢的面庞,划过喉结并不明显的脖颈,又落在了那骨节分明的手上。
——梅弦月正捻着药瓶。
不消思考,许行镜瞬间抬手接过。而随着瓶子落入他的掌心,许行镜的指尖也恰好擦过了梅弦月的手。
冰凉的,温润的手。
纤长的五指很快收回,梅弦月未再多看许行镜一眼,只摸索起了纱布,替受伤的士兵将伤处包裹起来。
“好了,注意伤处莫要碰水。”
说着千篇一律的话语,梅弦月却依旧平和,他对着连连道谢的士兵笑了笑,便拎着药箱起了身。
“走吧,将军。”
……
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并肩而行,走过那片血土,正在收尸体的士兵与他们擦肩而过。
日光早已洒满了大地,也洒满了他们所走过的路。
待许行镜终于和梅弦月回到营地时,已是正午。
营地里在热火朝天地解剖那些战死的马,伏霖无奈地看着那群因为谁下刀更快、谁更干净利落而吵起来的士兵,长叹了一口气。
而刚回到营地,方才正在和梅弦月吹嘘自己治下很有一套的许行镜看着那血肉横飞的场景,沉默良久。
“……其实弦月。”但许行镜还是强撑着开口了:“他们平时不这样的,真的。”
梅弦月的神情依旧平静,唇角还挂着不容忽视的笑。但许行镜生生自他脸上看出了‘你说任你说,我信算我输’。
许行镜:“……”
身后的人吵吵嚷嚷,时不时还夹杂着伏霖端水的声音。而许行镜试图垂死挣扎:“真的,你信我。”
梅弦月淡淡扫了他一眼,那目光并未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梅弦月浅笑着颔首:“将军说的,我自然是信的。”
注视着那弯起的红唇,许行镜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快。他轻咳了一声,压住心头有些莫名的悸动,也牵出一个笑容:“你吃过马吗?我与你讲,马肉其实还不错!”
见许行镜再度开始口若悬河,梅弦月终是没有打断他的话,只平静地敛了视线,专心致志地思考起周平川会将营地搬去何方。
原谅他吧,他实在是不知道许行镜从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梅弦月对与许行镜交谈没有兴趣,对许行镜说的那些话更没有兴趣,而他对不感兴趣的事,一向都是只聆听,不发表任何意见。
因此一路回来,许行镜说了一路,梅弦月也神游了一路。
自昨夜的大战后,梅弦月便开始填补自己没有亲身观战过的短板,并于脑中开始推算周平川真正带出冀州的兵力。
最多,不过十万。
十万,就算平分,带到兖州亦只有不过几万兵马。更何况,小小的济北郡还塞不下这么多的将士。
所以,只会更少。
但再少也会有个数万人。所以,他只能去……
心中有了成算,梅弦月抬起眼,恰好也来到了他的营帐外。
“将军,在下有些累了。”
梅弦月回眸看向许行镜,并稍稍弯了弯眼。月牙般的眸子似是含笑的,因弯起而微垂的长睫自眼尾拖出一条长线。此时,那双眼倒不似猫儿,更似狐狸,勾人心神。
许行镜注视着那双眼,也牵起唇角:“弦月好好休息,稍后会有人送饭给你。”
梅弦月进入了营帐。
门外的人影并没有长久驻足,只站了一会便走向那边的兵荒马乱。
“吵的最大声的那几个给我滚出来挨揍!”
伴随着一声巨喝,原本还在吵吵嚷嚷的将士们当即如见了虎豹的犬,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营帐内,梅弦月平静地为自己倾了杯茶,并未对许行镜在他面前的装模作样有任何评判。
他无话可说。
……
梅弦月的下午是在营帐内浅眠度过的。
他并没有什么想做的事,也没有什么要做的事,恰好还有些累了,便在营帐内睡了一觉。
梅弦月的床是许行镜后来给他搭的。
或许是这个缘故,那张床格外软,光是躺上去便让人昏昏欲睡。
被包裹在柔软的床榻中,梅弦月蜷缩着身子。长发自他的身后披散,仿若蝴蝶漆黑的双翼。
手臂半遮半掩了他的容颜,唯有眉眼与鼻梁依旧清晰。那浓墨重彩的眉眼仿若山水画中的孤鹤,为他增添了几分不一样的色彩。
待到梅弦月醒来时,已是傍晚。
篝火点亮了军营,梅弦月撑着身子自榻上坐起。似乎是还未清醒的缘故,他微垂着首,一双含着水光的杏眸微微涣散,因盘起而微微卷曲的发丝稍有些凌乱,却并不显得狼狈。
长卷发垂在身后,梅弦月抬手擦过眼尾,为那白皙的面庞平白添出几分红晕。
飞红的眼尾好似落了只赤蝶,更衬得那双眸子水光潋滟,梅弦月抬眼瞧向帐外,便察觉到已是日落时分。
他怔怔地注视了片刻映在营帐上的跳跃篝火,终是下榻传人更衣,并将长发用发簪松松垮垮地挽起。
“醒了?”
待梅弦月走出营帐,便恰见倚在他门前的许行镜。
梅弦月面不改色,轻轻颔首:“将军。”
许行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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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着双臂,稍稍点头应下:“肉做好了。我方才还在想,要不要去唤你。”
梅弦月笑了笑:“很香,多谢将军。”
许行镜笑出了声:“谢我做什么?”
他挑了挑眉,未待梅弦月答,便抬手抚过梅弦月身后垂落的长卷发:“这在你身上怎么这么好看。在周平川身上就那么丑,跟没打理的狮子毛似的,乱七八糟。”
梅弦月垂眼瞧了瞧身后的长发,轻牵了牵唇角:“将军过誉了。”
许行镜捻着手中卷发,毫不客气地开始夸赞梅弦月:“哪里过誉了,你本来就很好看啊,你不知道吗?”
他对着梅弦月眨了眨眼:“你那双眼睛,我最喜欢了。”
梅弦月唇角的笑染上了几分无奈:“多谢将军厚爱,在下愧不敢当。”
许行镜“嗐”了一声:“什么愧不敢当?你本来就好看,有什么值得愧的。”
说罢,他上来就要搭梅弦月的肩,却被人不着痕迹地避开。
搭了个空的许行镜偏头去看梅弦月,梅弦月却并未看他:“将军,你说周平川会去著县,还是漯阴呢?”
平静的声音未在风中留下任何痕迹,却将许行镜的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注视着那在篝火下明明暗暗的面庞,注视着那被阴影笼罩着的眉眼,一时猜不透梅弦月在想些什么。
但许行镜还是顺着梅弦月的思维想了一下,状似平静地给出了回答:“著县吧。”
梅弦月轻轻颔首:“我亦如此认为。”
“将军。”
梅弦月抬眼,黝黑的眸子里倒映着炙热的火光,他看向许行镜:“您会追击吗?”
……
晚餐是马肉。
许行镜非常私心的给梅弦月分了一块肩胛肉,据说是马最好吃的部位。
他越过梅弦月手中满当当的碗,看向那因远离篝火而显得冷冷清清的面庞:“够吗?不够我再帮你抢一些。”
垂眼注视着碗中佳肴,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送来的饭菜都那么多了的梅弦月轻轻摇头:“够了,将军。我吃不下太多。”
许行镜点点头:“吃不下给我,我帮你吃。”
这话让梅弦月又看了他一眼,却没说些什么,只是用筷子夹起肉块,小口小口咬着。
比起那些直接上手的将士,梅弦月的吃相实在是好看的不止一星半点。
许行镜环视了一圈唯有伏霖在好好吃饭的将士,终是不忍直视地移开眼,再度看向坐在他身旁的梅弦月。
还是这个好看……
许行镜看着那张过分精致的面庞,看着那人认真地注视着碗中菜肴,似在解决什么难题一般小口小口地吃着。本就红润的唇沾染上了汤汁,只显得更润了,像是什么裹上糖浆的红果。
小巧的舌尖在不经意间吐出,舔过红润的唇,让人难免生出些‘他怎么从里到外都这么好看’的想法。
而那双映着火光的眸轻垂,却也让人想到乌黑的葡萄,好奇被那双眼看着的时候是不是如吃了葡萄般连心情都会变好。
旁人许行镜不知道,但随着梅弦月抬起眼,似疑惑地看向他,并微微偏了偏头后,许行镜的心情是真的变好了不少。
奇怪。
在那双明眸注视下,许行镜终是拿起筷子,插起马肉就往嘴边送。
但在咬下前,他也没忘了对梅弦月回应似的笑一笑。
看着那张仿若玉娃娃般的人因自己而眉梢微动,许行镜只觉得心情更好了。
真奇怪。
12.著县
周平川确实迁徙到了著县。
但他死性不改,依旧霸占平民城池房屋做驻地,任由手下打家劫舍,引得著县百姓苦不堪言。
“天上地下,惟他独尊否。”
冷冷的声音自身侧响起,本来还在想该用什么样的词精准辱骂周平川的许行镜侧目看去,便见难得冷下脸的梅弦月立在那里。
梅弦月似乎一向是柔和的,就如冬日未冰封的湖水,虽冷,却也包容万物。
许行镜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
虽周身气质变得冷漠,仿若坚冰,梅弦月却也并未再说些什么恶劣的话。而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全场寂静了一瞬,接着爆发出了激烈的声讨声。
“周平川那个混蛋!死不足惜!”
李云倦重重呸了一声,何悲义愤填膺地点点头:“就是!死不足惜!他就该死!该乱刀砍死!”
他们骂的激情四射,梅弦月却未多看他们一眼,只垂眼注视着桌上舆图。直到许行镜重重咳了两声,示意在场众人安静下来听梅弦月说后,他才再度开口。
“诸君。”玉白的指尖落上了舆图,梅弦月垂眼注视着舆图上的著县:“著县北部多山,虽不如济南那般易守难攻,却也天险自成。”
指尖划过舆图,梅弦月在一处落下。
注视着那处,许行镜若有所思:“是以,按周平川的性情,他多半会在北部驻扎。”
……
三月廿七,阴雨天。
连绵的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打湿了青草地。
骏马踏过草地,碾过挂着水珠的青草,马上的人微微俯身,避开林间高矮错落的树枝,乘着夜幕奔袭。
许行镜挽弓搭箭,射向身前试图逃脱的敌军,脑中却忆起梅弦月那日所说的话。
“可是,将军——”
指尖顿住,脑中思绪百转千回,梅弦月抬眼看向许行镜:“在下不这样认为。”
许行镜愣了愣:“为何?”
“此处是著县龙虎崖,亦是突破著县群山的唯一入口。”指尖点在那处,梅弦月低垂着眼,似格外平静:“周平川必会在此设防。”
“龙虎崖适宜弓箭手伏击。是以,以周平川的性情,为防再生事端,他绝不会在北部驻扎。”
周平川做多了亏心事,极怕鬼敲门。
在许行镜予他的资料中,周平川便是那种派了两人保护自己,又会派两人监视保护自己那两人的人。
不排除有许行镜丑化的可能,但通过一次交手,梅弦月也大抵摸清了周平川的逻辑。按照周平川的思维,他绝不会认为放任携武器的弓箭手在自己驻扎营地外的山上,于他安眠时仍徘徊。
是以——
“我以为,他多半会在西南。”
梅弦月的指尖划到西南。
“著县西南比邻漯阴,周平川许是料想我军或会避开龙虎崖,绕开著县群山,自漯阴东北部进入著县,所以决定亲自驻守。”
“漯阴与著县比邻,却不比著县自有天防。若是自此处绕路而行,虽路途较远,所耗时间较多,的确可打周平川个措手不及。”
“但既然周平川已料到,那现下不妨更大胆些。”
眼帘掀起,黝黑的眸子含着诡异的笑意,梅弦月勾起唇角:“鬲县与平原县亦与著县相邻,但鬲县与著县有大江阻隔,周平川不会想在此设防。但江水汹涌,如何度过亦是难事。而平原县与著县乃长驱直入之势,周平川定会在平原县部署兵力,虽不会如漯著边界那般多,但如何进入亦是难事。”
“将军,想如何选呢?”
许行镜选择自平原县强闯而入。
他不怕迎面而来的箭雨,却担心自己的将士死于滔滔大江,尸骨无存。
当下还未到千钧一发之地,他不必去选择最困难的那条路,成为披荆斩棘的人。既然能强闯,那对于他而言,便是一条好走的宽阔大路。
许行镜最不怕的就是打仗。
而他,也的确顺利战胜了周平川在平原县的部署,长驱直入。
周平川的军队确实驻扎在著县西南。
但在真正攻入那座城池前的夜晚,注视着满天星辰,梅弦月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寻到了许行镜。
“周平川不在著县。”
梅弦月斩钉截铁。而听闻这话的许行镜略顿了顿:“那他在何方。”
“不知。”梅弦月轻抬眼睫:“但他绝不在著县。”
且不论许行镜的进攻方式会不会打草惊蛇,光是这么久,在许行镜手下吃过亏的周平川没有伏击他,亦没有主动进攻,那便足以说明问题。
周平川的性情高傲,自大,狂妄,他是会将一切战败视作耻辱,并认为是对手过分狡诈的人。他足够阴狠,绝不会吝啬什么阴招,也绝不会有多余的善心分给除他以外的任何人。
许行镜显然是将梅弦月的话放在了心上。
纵使他并不确信,却也派人去秘密搜寻周平川逃离的痕迹,并不忘继续攻城。而随着七日不停的猛攻,那座城池被顺利攻破。自城门大开,重新入主其中后,许行镜才确认——周平川真的逃了。
“……他还要不要脸了?”
许行镜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之上,环着双臂咬牙切齿。
在场的众将士脸色都不好看。唯有坐在他下首的梅弦月面不改色,似依旧平静。
“将军不是早知道吗。”
微微收着的下巴精巧,梅弦月低垂眼帘,语气淡淡:“周平川不同于将军,乃无皮无耻无义无心之徒,纵使稍晚些,他也定会大败于将军。”
“将军何必为他而恼。”
这番话说的许行镜心上不多的怒焰都随之熄灭,他含笑着看向梅弦月:“如何是大败于我?若是没有弦月的计谋,与诸位将士的英勇,我恐就中了周平川的计,在龙虎崖傻兮兮的挨箭雨呢。”
这番话逗得几个心大的笑了起来,而见气氛渐渐放松,许行镜也正了神色:“周平川逃回了冀州,而冀州乃是周平川的老巢。他回到冀州,便如鱼得水。”
“杀祁王用了一年光阴,周平川不如祁王,更比不上什么邕王赵王。”
“所以,六月前——”
大掌重重拍上桌子,许行镜的神情近乎阴冷:“必要不惜一切代价,剿灭周平川。”
……
许是为了退守冀州,周平川将青州、兖州与并州的兵力尽数退回。
这是一个好兆头。
沉迷温柔乡的少帝被林庭墨抓起来,给许行镜写了封激励的诏书,并象征性的送了些米面与布匹。
“谁要他的破东西!”
何悲蹲在梅弦月的腿边,咬牙切齿:“我何悲宁死不吃搓来之食!”
这话说的颇为少年意气,引得梅弦月垂眼瞧了瞧他。而何悲对着空气打了一套拳后猛地跳起来,却险些撞倒梅弦月的身子。
“你没事吧!”
本就弱不禁风的人被何悲重重擦了一下,此时更是摇摇欲坠,险些直接仰倒下去。梅弦月被眼疾手快的何悲拦腰抱住,才没真的摔下去。
清楚自己犯错的何悲如一只歉疚的犬,小心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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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地看着梅弦月。
“那个,我不是故意的……”
高大的男人精壮,炙热的大掌贴在梅弦月的后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面庞,梅弦月缓缓握住何悲的腕,将人的手轻轻拽了下去。
“我无事。”
与许行镜的锐利不同,何悲生了张颇为无辜的面庞。此时微低着头,抬着眼,便显得那张脸更无辜了。
他小声地“哦”了一声,接着又凑上来:“你真的没事吗?你别看我这样,我很结实的,如果把你撞出什么好歹就不好了……”
梅弦月:“……”
梅弦月牵起唇角,笑得有些无奈:“当真无事,何将军不必担忧。”
何悲点点头,又到一旁站着了。
但他似乎是无聊,又或许是旁的什么原因,没站一会便又跑到梅弦月的身前:“你无聊吗?要不要与我聊聊天啊。”
梅弦月并不无聊。
但他看出何悲实在是百无聊赖,便也顺从地开口:“何将军想聊什么?”
何悲想了想:“嗯……不如聊聊你?”
何悲如习惯般想要搭上梅弦月的肩,抬起的手却又在一半落了下来。一向豪迈的将军难得内敛,透出了几分局促与跃跃欲试:“我对你可是很好奇呢!”
“我?”
漂亮的杏眸弯起,像是两弯月牙。殷红的唇轻启,梅弦月微微偏头,似有些疑惑:“我有什么好聊的呢?”
何悲想了想:“聊什么都好啊,比如你喜欢什么,比如你之前在凉州的生活,再比如你的其他主公——都很有趣呀!”
说完,何悲忽然想到什么,又逼近梅弦月的面庞:“不如就说说你的其他主公吧!将军说,他们都和他差不多。我不信,但我也没在旁人手下做过,你觉得呢?”
他觉得?
梅弦月没有觉得。
但梅弦月还是顺着何悲的话回忆了一下,他斟酌道:“虽是主公,但众人性情各异,与将军相似之人终为少数。若说相似……你可知颍川太守文观时?”
文佩,文观时。年仅二十有五的颍川太守,传闻中性温雅,却也刚强。
他显然是极有能力的。毕竟颍川乃是大周大郡,他却能轻易在乱世中平定险些开始人食人的颍川,还颍川百姓在乱世求而不得的太平安康。
这样的人不可谓是不出名,何悲点点头:“我自是知道的。”
长睫垂下,梅弦月轻笑起来:“我倒觉得,他与将军有些相似。”
何悲一脸不敢置信:“文观时和将军?相似?”
何悲脸上写满了“你不要仗着我没见过文观时就唬我”的神情。
文观时的性情可是出了名的好,他家将军却是看谁不爽就上手,这二人何处相似了?
一双在杏目在提起文观时时微微发亮,梅弦月的心情似乎极好。他弯着眼,用指节抵着殷红的唇,声音里带着微不可查的笑意:“如何不相似了?”
忆起自己的这位知己好友,梅弦月的声音难得轻快,他注视着目瞪口呆的何悲,笑盈盈道:“文观时与你家将军皆是在乱世中平定一方的英雄豪杰,比起……如何不相似了?”
仿若月宫仙子般的面庞终于因笑意沾染上了几分人气,注视着那双弯弯的细眉与,细眉下月牙般的杏眸,以及那勾起的红润唇瓣,何悲忽然也笑了起来。
“你说的好有道理,那其他的主公呢?”
“其他主公……”
梅弦月脸上的笑意散去,他勾着唇角,却不似在笑。
“大抵,与周平川相似吧。”
13.糕点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形容词。
与周平川相似在何悲这里,就是与人渣画上了等号。
何悲怜悯地看向梅弦月:“啊,你好可怜……幸好遇上了我们……”
何悲想说幸好遇上了我们将军,但他转念一想,遇到许行镜的梅弦月又何尝不是倒霉。最终,想拍梅弦月肩的何悲只能长吁短叹:“幸好你遇到了文观时。”
梅弦月对此不置可否,只笑了笑便没有再说其他。
何悲注视他片刻,微微偏了偏头,又凑上来说:“我跟你说,我真觉得我们将军和文观时不像。虽然我没见过文观时,但他听起来便是温润公子。反观我们将军……”
高大的少年人神情分外生动,对于羊入虎口的梅弦月,他悲痛地摇摇头,还长叹了一口气:“你真是……倒霉到极致了。”
对此,并不觉得自己倒霉的梅弦月抬起眼。黑白分明的眸轻瞧了瞧何悲,又越过何悲的肩头,不知看向了何人。
静静注视了那人片刻,梅弦月收回视线,对着显然想说些什么的何悲快速眨了眨眼,似乎在暗示些什么。
但很惋惜,何悲并没有捕捉到他的信号。
“你都不知道,我们将军他——”
“何、悲。”
话音未落,许行镜保持着堪称完美的微笑,重重拍上了何悲的肩。何悲的身子猛地一颤,他一卡一卡地回过头,看向微笑的许行镜。
“在说什么呢?”
何悲:“……”
何悲:“我、我没说什么啊,将军……”
许行镜弯起眼睛,重重掐住了何悲的肩:“没说些什么?你把我当傻子,还是当蠢货了?”
许行镜笑的诡异而又狰狞,何悲的冷汗渐渐打湿了额角。许行镜低笑一声,正要再火上浇油说些什么,却听梅弦月轻咳了一声:“将军,您忙吗?”
轻缓的声音流入耳畔,许行镜脸上的笑容当即真了三分。他看向梅弦月,以一如既往的态度答道:“不忙,弦月可是有什么事?”
梅弦月缓缓点头:“我有一个问题想问过将军,一直未找到机会。”
狠狠甩了何悲一个眼刀后,许行镜立即松开了掐着何悲的手:“那走吧,弦月,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
他向梅弦月伸出手:“对了,你可要吃些什么?这个县上的糕点铺子重新开门了,可需我替你买些来?”
梅弦月缓声拒绝,并将手搭入了许行镜的掌心。感受着掌心的冰冷,许行镜不禁蹙了蹙眉:“你的手怎还这样凉,可是汤药没有效果?可需再唤南离来为你瞧瞧?”
白皙的手背被粗粝的指尖轻轻摩挲,梅弦月低垂眼帘:“将军多心了,只是汤药非一日之功,我才刚开始喝,如何能这样快的起效果。”
薄唇抿起,许行镜终是颔首:“你说的在理……走吧,外面日头大,去我的营帐聊。”
何悲感激地看向梅弦月,而梅弦月回眸向他使了个眼色。何悲狠狠点头,表示自己懂了。
梅弦月被带到了许行镜的营帐。
许行镜的营帐依旧未有什么特殊之处,若硬要说,大抵就是那营帐内挂了张巨大的舆图。
许行镜牵着梅弦月到了桌案边。
“弦月,今岁新春的碧螺春下来了,我便又备了些。我不懂茶,你尝尝这次与上次的哪个更好喝?”
许行镜抬手为梅弦月倾茶,清澈的茶汤溢满了白玉杯,荡漾的水波上倒映出那精雕玉琢的面庞。
玉白的手端起白玉的茶杯。将其递到唇边,红润的唇瓣被轻轻压下,梅弦月低垂眼帘,轻抿了口清茶,随即笑道:“将军这里的茶,味道怎一次比一次要好。”
许行镜也笑了:“你喜欢便好。”
他注视着梅弦月,注视着那双夺人视线的眸。轻垂的眼睫纤长,似是浓密的鸦羽,半遮半掩了那双浓墨重彩的眸。再向下,红润的唇沾染了茶水,变得更润了,好似挂着露水的浆果,引诱着过路的旅人一品芳泽。
许行镜的指尖微动了动,他压下心中有些莫名的感觉,轻咳了一声:“对了,弦月所说的问题,是何问题?”
正色的许行镜正襟危坐,而梅弦月放下茶杯,看向许行镜。
“将军。”他的声音不徐不缓:“周平川虽已逃回冀州,但战事未绝。在下以为,攻入冀州乃至邺城并非难事。但在下近日一直在想,该如何以最低的伤亡取周平川首极。”
邺城,冀州州治,也是周平川当前自立的新朝名义上的都城。邺城虽紧邻太行山,但兖州与邺城之间乃是平原,攻入并非难事。若是攻入邺城,便相当于刺入冀州心脏,结束这又一个自乱世荒唐而立,荒唐而终的‘王朝’。
但取周平川首极,却不如想象中那般简单。
听到这话,许行镜轻蹙剑眉,亦垂下眼开始思索该如何才能将伤亡降到最低、最快的杀死周平川,结束这场战争。
周平川的实力如不足祁王。他不能,也不可以放任周平川如祁王般肆意妄为几年之久。
许行镜思索出了几个想法,又被自己尽数否决。最终,他抬眼看向舆图,忽然想起了什么。
“可以唤方容珏来。”
许行镜忽然开口。
梅弦月微顿,方容珏那日放火烧城的言论自他的脑中一闪而过。指尖轻蜷了蜷,梅弦月浅笑着放下茶盏。
“可需现在?”
“不。”许行镜一脸严肃:“当下是你我的时间,唤方容珏来做甚?”
这话说的颇为暧昧,梅弦月的笑意却不变。许行镜无声看向梅弦月,用目光临摹着那精雕玉琢的面容,临摹着那细腻深邃的眉眼,只觉得心情都好了不少。
“方容珏满肚子坏水,这些问题问他再方便不过了。”许行镜轻笑一声:“待过几日,我会传谋士与将军开会,倒那时再拜托方容珏便是。”
梅弦月并不太清楚许行镜是如何将满腹坏水与杀周平川连在一起的,但他也没问,只又笑了笑:“好,将军。”
许行镜微微颔首,静默了片刻后又问:“你可还有什么旁的事?”
“嗯?”
细细的弯眉轻扬,梅弦月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浓郁的黑眸中没有任何情绪,殷红的唇却弯起。他注视着许行镜,语带笑意:“若我说没有,将军可是要赶我走?”
“怎么会!”
骤然听到这话,许行镜瞪大了眼:“我哪里会想赶弦月走?我只是想,若你无事的话,可否多留一会。我唤人去为你买糕点。”
他的语速有些过快,似乎很怕梅弦月误会。
纤长的眼睫轻颤了颤,随即遮住了那双浓黑色的眸子,梅弦月垂眼轻笑:“将军,糕点便不必了。在下并不热衷于此。”
听出梅弦月并未生气,许行镜的心也落下。
“那倒是我误会了。”
忆起食蜜饯时如猫儿般弯着眼的梅弦月,许行镜的唇又不自觉扬了扬,他的心情似乎又变好了不少。注视着那张清丽无双的面庞,许行镜难得对着梅弦月促狭起来:“我观上次梅公子食蜜饯时那般愉悦,竟以为梅公子嗜甜,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听闻此言,梅弦月脸上的笑意顿了顿。
他确实嗜甜。
这是梅弦月的一个小癖好,他自己觉得有些幼稚,便一直想藏着不告知他人。但似乎……藏的效果不太好。
可被骤然揭穿,梅弦月也不尴尬,他温和地笑着:“将军,若是您喝过汤药,也会变得嗜甜。”
许行镜想了想从三岁开始就像干酒一样干汤药的自己,不自觉挑了挑眉:“是么?”
梅弦月微笑:“是的。”
许行镜也不与他争论这些没必要的事,只笑着看向梅弦月:“那好,那就当我硬要送你,如何?”
他单手架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倾,逼近梅弦月:“本将军今日就是想给梅公子送一盒糕点,无论梅公子想要不想要,都要收下。”
含笑的眉眼桀骜,而与之对视的那双眉眼却柔情似水。梅弦月勾着唇角,一双杏目也随之弯曲,好似云雾间半遮半掩的弯月。殷红的唇轻启,梅弦月的声音含着笑意:“将军竟如此霸道吗?”
许行镜毫不客气:“没错,我就是如此霸道。”
说罢,许行镜脸上的笑更灿烂了。他抬手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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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唤亲卫进来,却有一个人影抢在亲卫之前而入。
“将军!”
前不久还在试图说许行镜坏话的何悲声音铿锵:“我来赔罪了!”
这声音实在是让人无法忽视。而注视何悲片刻,许行镜脸上的笑意缓缓散去,他看向跟在何悲身后进来的亲卫:“他怎么进来的?”
亲卫一脸老实:“两条腿走进来的。”
许行镜:“……”
轻咳一声,梅弦月抬手端茶,掩去了唇角笑意。
在许行镜堪称恶狠狠的目光下,何悲依旧站的笔直,目不斜视:“将军!何悲来请罪了!”
“呵。”
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冷笑,许行镜终是大发慈悲,难得没有让亲卫把何悲丢出去。他环着双臂,冷冷注视着何悲:“赔罪?行啊!”
这话说的语气实在不妙,梅弦月默默抬眼看向许行镜。而察觉到梅弦月看来,冷着张脸的许行镜又抽空对梅弦月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笑完,许行镜再度冷下脸:“既然要赔罪,那就让本将军看看,你是如何赔罪的。”
“是!”
何悲有力地应下,随即抬着下巴,迈着端正的军步,大步走向梅弦月。
“梅二公子!这是我的赔礼!”
没想到还会有自己事的梅弦月:“……?”
纤长的眼睫掀起,梅弦月抬起眼,便见何悲的手中忽然多出了一个巨大的精美食盒。何悲将食盒重重放到桌上,随即利落地打开盖子。
“这是聊香斋的糕点!请梅二公子品尝!”
梅弦月:“……”
梅弦月:“…………”
原本还一脸‘你道歉就道歉,我放过你是不可能的’的许行镜见状,当即扬起了眉。
“呦,糕点,还挺会买。偷听来的?”
何悲面不改色:“回将军!我是光明正大听来的!”
许行镜呵呵冷笑,并毫不客气地开口:“滚你的,闭嘴。”
随后,骂了一句何悲的许行镜又笑看向梅弦月,并抬手示意:“弦月,不如替我尝尝他的诚意?”
梅弦月:“……”
梅弦月沉默片刻,终是看向了何悲:“为何送我?”
你向许行镜道歉,给他买糕点做什么?
何悲当然不会说‘你给我挤眉弄眼不就是让我讨好将军’这样的话,他抬起下巴,自信地清了清嗓子:“因为我知道,将军想赠予梅二公子糕点。于是我替将军将这份糕点送了,便是向将军赔罪了!”
这番话说得颇为无理,引得帐中静默了片刻。而未过多久,许行镜便哈哈大笑起来:“替我送糕点?何悲,你现在道歉可真是另辟蹊径。”
何悲脸不红心不跳:“应该的,将军。”
这样闹一通,许行镜心中本就未烧多高的怒焰彻底熄灭。他再度看向梅弦月:“这下你可拒绝不了我了,怎么样?要不要尝尝我们的心意?”
梅弦月:“……”
何时成了你们的心意?
梅弦月眼睫轻垂,面色却是不变。在何悲与许行镜期待的目光下,他终是捻起了一块糕点。
玉白的指尖捻着淡粉色的花状糕点,糕点又被递到唇边。红润的唇抵着精致的糕点,垂下的双眸注视着那块糕点,虽算不得人面桃花相映红,却也别有一番美感。
梅弦月吃东西也是极好看的。
红润的唇轻启,梅弦月咬下了一口,细细咀嚼着那带有牛乳气息的糕点。甜腻溢满舌尖,梅弦月的眸子不自觉眯起,俨然一副猫儿愉悦起来的模样。
“很好吃。”
随着喉结滚动,口中的糕点咽下,梅弦月轻声开口。
许行镜正欣赏着梅弦月的脸,闻言毫不客气地颔首:“所以我们的梅公子,您要原谅何悲吗?”
何悲当即目露祈求地看向梅弦月。
梅弦月:“……”
静静注视许行镜片刻,梅弦月敛了视线:“你们将军既然将选择权交予我,那定已是原谅你了。”
许行镜神色不变,而梅弦月语气淡淡:“是以,我又能做什么选择呢?”
14.橘子
再次聚集诸谋士与将军开会,是在三日后。
那是一个看不到月亮的夜晚。云雾渺茫,遮掩了九天群星与弯月,唯有丝丝缕缕的银光穿透云层,照向一眼望不到边际的人间。
著县,军营,朱雀帐。
较比临安军营小了非一星半点的营帐套上了朱雀的名姓,便也成了军中的议事帐。昏黄的烛火在帐内跳跃,将绰绰人影映照在营帐之上。
“诸君,夜安。”
许行镜立在舆图前,环视一圈围着长桌而坐的人,毫不客气地开口:“我军已行至两州边界,下一步便是攻入冀州,取周平川首级。”
“只是冀州多山,邺城虽在平原,却也紧邻太行山。周平川狡诈多疑,若是我们长驱直入,他恐会逃窜至太行山中。”
太行山脉极长,且极险。在其中寻觅一个人,显然是一件难事。
可若是不入太行山杀了周平川,放任他自生自灭,又何尝不是后患无穷。
但……他真的会逃到太行山中吗。
梅弦月的眼帘掀起,看向止住话头的许行镜。而恰好,许行镜也看向了他。
在目光相接时,许行镜勾起唇角,对梅弦月露出了一个笑。随即,他又移开目光,看向左手边的诸位谋士:“诸君可有何好法子,能助我军?”
方容珏一直在观察梅弦月。
那双弯起的眸子一直定格在那张精雕玉琢的脸上,方容珏用视线临摹着梅弦月的眉眼,他细细看着那上挑的眼尾与微垂的眼睫,看着微红的眼睑如碾碎的花泥,又一路向下,将目光定格在梅弦月的唇上。
方容珏似乎总是幸运的。因此,他没有错过许行镜笑起时梅弦月红唇轻抿的细节。
注视着那轻抿的唇瓣,方容珏的指尖蜷了蜷。他顺着梅弦月方才看的方向看向许行镜,那双眸子又微不可查地眯了眯。
“将军。”
再度收敛视线,看向梅弦月。方容珏的声音懒洋洋的:“我有三计,不知将军可愿听否?”
许行镜的目光短暂落在方容珏身上,他顿了顿,终是拒绝道:“暂不必了。”
方容珏毫不意外地颔首,而许行镜默了片刻,又道:“待散会后,你留下,再与我说。”
长眉微微挑起,方容珏有些意外地看向许行镜,许行镜却未再看向他。
这是场极短的会议。
见除了方容珏无人再开口,许行镜也难得不追问,而是开始复盘过往与周平川交手的经历,并让他们不要松懈,更不要轻敌。
“那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不过半个时辰,许行镜便宣布散会。
众人起身离去,而在梅弦月欲要离开时,许行镜却忽然掐住了他的手臂。
“弦月。”许行镜压低声音:“去我的营帐等我。”
纤长的眼睫轻颤了颤,随即抬起。圆润的杏眸看向许行镜,像是一汪映着明月的泉水。红润的薄唇轻抿,梅弦月似想说些什么,却又止住话头。最终,他只是轻轻颔首应下。
注视着那长睫下半遮半掩的眸,许行镜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快去吧。”
春夜寒凉。
粉衣包裹着瘦削的身体,青玉佩自腰间垂落,压着衣摆层层叠叠的桃花。苍白的肌肤无甚血色,冷冷夜幕之下更是仿若白玉,细腻而又温润。垂至腰间的长发半散,桃花枝制成的木钗挽在发中。
他仿若初化人形的花妖,行走在这浊浊世间,却不染尘埃。
夜色沉沉。浓郁的眉眼黑白分明,殷红的唇瓣仿若染血,眼尾因冷风而浮上的薄红清浅,却带了几分诱人采撷的意味。梅弦月抬眼瞧天,却未捕捉到丝毫星光,只瞧见了铺天盖地的云。
“……”
许行镜的营帐与梅弦月的挨的极近。
梅弦月轻抬双眸,站定在许行镜的营帐外。他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那两位亲卫便撩起门帘。
“请进吧,梅二公子。”
梅弦月侧目看去,而那老实的亲卫老实地笑了笑:“我们将军说,只要是梅二公子来,随时都放行。”
落在身侧的指尖不自觉颤了颤,梅弦月面不改色地颔首,轻声道了句“多谢”,便迈入了营帐。
迎面而来的是果香。
在离去前,许行镜并未熄灭暖炉。甚至他还在暖炉上放了两个橘子。橘子皮被炭火烤的皱皱巴巴,却孜孜不倦地散发着清甜香气。
梅弦月的目光短暂落在那两颗橘子上,又划到桌案。此时,原本该摆着文书的桌案上摆了一碟糕点与一杯清茶,茶杯下则压着一张纸条。
梅弦月将其取起,便见其上龙飞凤舞的字迹。
「给你准备的糕点和茶,不要和我客气。」
潇洒的字迹不羁,梅弦月注视着那两行字沉默许久,终是放下纸条,拉开椅子,坐到那一直坐的位子上。
低垂的眼睫纤长,玉白的手端起了玉杯,茶杯轻轻抵到唇边,压下并不饱满的唇肉,梅弦月轻抿了一口。
约莫过了两刻钟。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许行镜撩起门帘,开口便是带着笑意的声音:“如何,这次的糕点可比上次的要好?”
梅弦月回眸看去,昏黄的烛火映照着那张面庞,明暗在脸上分割出明显的交界,生生衬出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美。
“将军。”如浮冰相击的声音空灵,梅弦月轻声道:“我并未动。”
许行镜顿了顿:“为何?你未看到我留给你的纸条么?”
纤长的眼睫轻垂,殷红的唇牵起,梅弦月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我在等将军回来,一起用。”
骤然听到这话的许行镜愣了片刻。他很清楚这只是客套,但脸上的笑却无法克制地更为灿烂:“何必等我呢?下次我叫你动,你便动就是了。”
梅弦月笑而不语,许行镜快步上前,并顺手拿起了炉子上的烤橘子:“嘶……还有些烫。”
掂了掂那两颗烤橘子,许行镜大马金刀地坐到梅弦月的对面。他将烤橘子放到了桌案上,接着又把糕点向梅弦月推了推:“快尝尝,放久了味道便不好了。”
梅弦月并未拒绝。他捻起一块浅绿色的方糕,便递到唇边。
红润的薄唇轻启,梅弦月轻轻咬下一口,缓缓咀嚼。随着甜味在舌尖迸发,杏眸微不可查地弯了弯。
许行镜一边扒着橘子,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梅弦月。而随着并不明晰的喉结滚动,口中的糕点入腹,梅弦月抬眼看向许行镜:“味道很好,将军也尝尝。”
“不了。”许行镜将烤橘子递给梅弦月:“我不喜甜食——哝,烤橘子,南离说对你身体好,尝尝?”
梅弦月接过烤橘子,抿唇轻笑了笑:“多谢将军。”
“不过,将军。”不着痕迹地撕着橘络,梅弦月轻声开口:“方公子的计谋为何?”
正在扒另一个橘子的许行镜顿了顿。他几乎是在瞬间想起了方容珏的那些毒计,神情微不可查地狰狞一瞬:“……不可用。”
方容珏就是一个疯子。
虽然他看起来正常的很,但他就是一个丝毫不隐藏自己特殊之处的疯子。
有哪个正常人会想到他的那些毒计,又有哪个正常人会用他的那些毒计。
许行镜不忿地扒着橘子,一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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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力极了。而梅弦月注视他片刻,又轻声开口:“许有些冒昧,但在下很好奇,将军用过方公子的计谋吗?”
许行镜扒橘子的动作顿了一瞬,他抬眼瞧了瞧梅弦月,接着闷闷道:“……用过。”
方容珏刚来许行镜这里的时候还是藏过自己的。
那时,本以为自己难得得到一正常谋士许行镜还愿意用他的计谋。但后来也不知怎得,方容珏藏也不藏了,毒计像不要钱一样向外面丢,一副恨不得炸死所有人的模样。
听到许行镜的解释,梅弦月若有所思:“原是如此啊……”
他并没有问“那将军为何不遣走方容珏”这样愚蠢的问题,毕竟梅弦月很清楚,这种毒士只能留在手中。若是放任他离去,落到别的主公那里,谁又能保证那些主公不会使用他的计谋呢?
枭雄永远多于英雄,有道义之人在乱世永远少见,所以许行镜只能画地为牢,留住方容珏,并为了减少损失多给他派一些文书工作。
空气渐渐静默了下去。
扒好橘络的梅弦月掰下一瓣果肉,递给了许行镜:“其实,今日在朱雀帐内,我忽心生一计。”
捻着橙黄果肉的指尖无瑕,注视着许行镜的双眸明亮。粉衣为他生出了几分血色,烛火更衬得那人朦胧,红润的薄唇沾染着水光,勾人采撷。梅弦月轻启唇瓣:“将军可要听?”
将橘子放下,许行镜接过梅弦月手中果肉,并不着痕迹地擦过梅弦月冰冷的指尖。
“自然是要的。”
梅弦月勾起唇角。
……
“逃入太行山,并非周平川唯一的选择,亦不是最优的选择。”
“他好不容易成为了天子,纵使明白该知难而退,也永远比不上过去时敢屈敢伸。”
“他如何愿意舍弃当下所拥有的一切,舍弃自己冀北王的身份,成为自己曾经最看不起的山野流民,成为一个名义上的死人呢?”
浓郁的黑眸弯起,纤长的眼睫在眼尾拖出狐狸似的长线。梅弦月语带笑意,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
“何况,将军。”
梅弦月注视着许行镜:“他的谋臣,他的将士,他荣辱与共的下属与亲朋,真的会允许他逃吗?”
许行镜未答。
但他们都很清楚,不会的。
自周平川谋逆开始,他们便是真正的生死与共,永远捆绑在了一起。
周平川生,他们享无边荣耀;周平川死,他们的头颅亦滚滚落地;而周平川逃——周平川怎么可以逃呢?
周平川逃了,那他们怎么办呢?他们还有父母妻儿,他们如何能真正舍弃一切,随着周平川隐姓埋名,逃入太行山中。
好,纵使他们可以,但是所有人都可以吗?只要有留下来的,就注定成为杀鸡儆猴的那个鸡,注定死的凄惨无比,甚至尸骨无存。
即使士为知己者死。但又有几人,随着周平川打家劫舍,欺辱百姓,折辱民众的又有几人,真的愿意为了周平川去死呢。
好,纵使他们愿意。但,他们的父母妻儿愿意吗?他们的亲朋故友愿意吗?林庭墨手段狠毒,他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追随过周平川的人,亦不会放过那些人的至爱亲朋。
所以,从起兵开始、或者说从协助祁王开始。
周平川与他没有退路的下属们,便被生生死死永远捆绑在了一起。
而他们,真的愿意吗。
“所以,将军。”
“在下以为,周平川不会逃入太行山。纵使攻破邺城,他只会在旁地另起炉灶,封新的地方作他的都城。”
“继续,与大周为敌。”
15.参谋
梅弦月的计谋其实很简单。
——逼迫。
他要逼周平川走投无路,他要逼周平川别无他选,他要逼的周平川仅剩他所谋划的那一条路,再看着周平川狗急跳墙,自寻死路。
“将军,从他选择谋反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是死人了。”
梅弦月语带笑意,一双黑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许行镜,色彩分明的双眸看的人心都在颤,配上他那过分苍白的面庞与殷红的唇瓣,就像志怪故事中吸人精气的魅妖。
但很可惜,梅弦月对许行镜的精气没有兴趣,他对周平川的性命倒是很有兴趣。
注视片刻那因笑起而露出的尖锐虎牙,自梅弦月开口后便长久沉默的许行镜忽然笑开。
“弦月。”
他单手撑在桌上,微微前倾,逼近梅弦月的面庞。许行镜拖着尾音,语带暧昧,双眸含笑地看向梅弦月:“我当真是喜欢你喜欢的紧。”
梅弦月不躲不避,也笑看着他:“将军,这是我的荣幸。”
伴随着一声低笑,撑在桌上的手叩了叩。许行镜退回到安全距离,毫不犹豫地颔首:“那便按你说的做,我倒要看他狗急跳墙后,能摔得多惨。”
梅弦月微笑颔首:“将军英明。”
……
第二日,许行镜便将梅弦月的计谋告知了众将军。
就如猎犬看到猎物,成群的饿狼看到独行的羊,众将军的眸子在瞬间亮起。
“当真是好计谋!”
舌尖舔过虎牙,李云倦咧唇笑道。
人的心中总会有一些不驯的野性,而梅弦月近乎围杀的计谋,就恰好激发了众将军心中的那几分疯狂。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扮演围猎的狼犬,冲上猎场,撕咬自己该死的敌人。
但战争永远不是儿戏,以儿戏开始的战争也注定没有好结局。
那是四月初八。
自定下计划后,大军便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准备。而随着一切准备就绪,时间也慢慢来到了四月中旬。
四月的风里已有了些暖意,晚春与初夏的交接并不突然。梅弦月独坐于树下,抬眼看向簌簌绿叶与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风吹树动。
转眼间,孤鸟越过云层,大军整装待发,梅弦月起身离开了树下。
一切似乎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直到真正出发前,一个意外悄无声息的发生了。
“林庭墨命文观时来做我们的参谋?”
注视着来传信的官员,许行镜毫不客气:“怎么,他终于疯了?”
官员擦着冷汗:“呵呵,呵呵,国舅爷的想法……我们怎么能明白呢?”
许行镜端详官员片刻,忽的冷笑出声:“呵,你回去告诉林庭墨,把这个命令收回去。打仗不是儿戏,文观时一个颍川太守来做我们的参谋?林庭墨要是真疯了就让他吃药去,别来本将军这里撒野。”
冷汗流的的更凶了,官员连嘴唇都开始了颤颤巍巍,他近乎求饶地拱了拱手:“将军啊,可是文太守他、他已经到兖州了!最晚明日,明日便能到著县啊!”
许行镜几乎要气笑了:“跟我玩先斩后奏这套是吧?你叫林庭墨等着,本将军不跟他算这个帐,本将军就不姓许!”
说罢,他直接振袖离去,徒留那传话的官员在原地团团转,愁的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
天空艳阳高照,许行镜的满腹怒火却无处平息。他去林中随意找了颗树打了套拳,直到树颤巍巍地落下树枝求饶,他却依旧感到怒火中烧。
就在许行镜冷着张脸准备回营帐飞书怒骂林庭墨时,却恰好撞上了同样要回营帐的梅弦月。
看到满面阴鸷的许行镜,梅弦月显然愣了愣。他稍显迟疑的开口:“将军,何事如此……愁眉苦脸?”
清清冷冷的面上未有什么明显的神情,却依旧能让人感受到他的关心。漆黑明亮的眼仁仿若两颗黑且圆润的葡萄,此时这样注视着旁人,无端给人一种他眼里只有自己的错觉。
在那双清透眸子的注视下,许行镜只觉得心脏好似被扎了一个孔,酥酥麻麻。满心怒气顺着那个孔一泄而出,不留余地。
脸上仿若冰封的神情稍稍融化,许行镜不自觉向梅弦月靠近:“弦月……”
梅弦月微微颔首应下,随即轻声发问:“将军,是突发了什么事情吗?”
这段时日的朝夕相处,已让梅弦月对许行镜有了最基本的了解。至少梅弦月清楚,能让许行镜这样显而易见愤怒的事,绝对是要事——且是军情上的要事。
许行镜搓了把脸,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接着指了指一旁的营帐:“外面人多耳杂,进去说吧。”
梅弦月没有拒绝。
营帐内。
许行镜为梅弦月拉开椅子,并倒了杯清水给他,有些歉意地表示:“抱歉,这次没有糕点和茶,还望弦月莫要介意。”
骤然听到这话,梅弦月似顿了顿,随即摇了摇头:“不会,将军如何会这样想?”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许行镜难得尴尬地笑了笑,而梅弦月并未深究这些,只是轻垂下眼。
“将军。”他的声音清润,带着无形的包容与温和:“是大司马大将军那边传来新消息了吗?”
这话引得许行镜默了默。接着,他诚挚发问:“你是如何知晓的?”
梅弦月当然不会说,他自那传信的官员到来便清楚那人是林庭墨派来的。毕竟除了那位大司马大将军,也没有谁有资格随意遣官员传话,更没有谁有资格来指使淮安王。
只是,梅弦月本以为林庭墨只是催促他们快些。但观许行镜的神情,却不止这么简单。
心中思绪瞬息万变,梅弦月却对着许行镜笑了笑,状似玩笑道:“许是灵光一现。”
许行镜配合地笑了出来:“那真不错。”
笑容融化了他脸上的冷峻。只是自笑容落下后,许行镜又长叹了一口气:“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些麻烦。”
梅弦月静静注视着他,而许行镜抬起眼,与那双乌黑发亮的眸子对视。
“林庭墨命颍川太守文观时来做我军参谋,是不是很麻烦。”
梅弦月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文、观时?
这个名字令梅弦月不可抑制的有些恍惚,而许行镜继续道:“文观时,我未曾与他共事过,但瞧着身份便是个与我合不来的。他一个颍川太守现在还要指挥我一个将军打仗,呵,我们只会更不对付。”
“还有林庭墨,他说什么参谋,实际上就是监视。他天天提心吊胆我拥兵自重也学着别人谋反,又抓不到机会夺我的军权。一天天吃饱了闲着没事找事,跟个恶心人的老鼠一样。”
早晚弄死他!
许行镜在心中暗道,而梅弦月也终于平复了略有些起伏的心境。虎牙擦过单薄的唇瓣,梅弦月再度掀起眼帘,看向许行镜。
“将军。”
纤长的眼睫衬得那双黑眸更为浓郁,梅弦月的声音很轻:“我曾是文观时的谋士。”
许行镜愣了愣,随即忽然想起了什么——梅弦月是自颍川被他的人绑来的。
骤然想起这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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尬的过去,许行镜不禁咳了一声:“是么。弦月与他共事的愉悦吗?”
问出这话后,许行镜怀揣着几分不明的想法,暗暗期待梅弦月说出不愉悦。
毕竟前主公就该像死了一样老实,还来他的谋士面前晃什么晃。而且,如果愉悦的话,梅弦月又怎么会成为他的谋士?
不过他也要感谢文观时。抓不住机会,生生让人落到了他手里。
许行镜又忽然有些想笑了。
而他的几分愉悦与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皆在梅弦月开口后达到顶峰,又化为乌有。
“他非我想要的主公,因而离去了。”
梅弦月微微颔首,恰好避开了许行镜唇角上挑的那一瞬。但许行镜也并未得意多久,便听梅弦月又道:“但若是光论共事的话……他其实是一位很好的同僚,将军或许不会厌恶他。”
不。
许行镜的笑容瞬间消失。
他已经开始厌恶文观时了。
看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佐证自己论述的梅弦月,许行镜已经开始想该如何让文观时滚回颍川,活着死的都无所谓,滚回去。
但幸好,梅弦月并未再火上浇油。
他只是微笑着看向许行镜:“文观时非与林庭墨同流合污者,他大抵也是被逼无奈,不会对我军指点江山,将军大可放心。”
被逼无奈。
敏锐捕捉到这个词的许行镜牵出一个笑容,却好似有些用力过猛,莫名显得狰狞。
“我知晓了,弦月。”
感受着梅弦月字里行间对文观时的亲近与维护,许行镜近乎咬牙切齿:“我当然会好好和他相处的。”
……
自许行镜的营帐离开后,梅弦月终于卸下了一成不变的笑容。他抬手掩唇,纤长的眼睫低垂,遮住了那双浓郁的眸。
文观时……
身为自凉州离开的七年间所遇到的唯一志同道合者,文观时在梅弦月这里的意义不同于他人。
他与文观时性情相合,志趣相投。若非文观时无意涿鹿中原,他甚至不会离开文观时另寻明主。
回到自己的营帐,梅弦月将自己埋到柔软的床榻上,只觉得心绪复杂。
梅弦月曾以为自颍川一别,自己与文观时再相见时,会是在明主出世,天下太平后。
却不料……
回忆起许行镜口中,文观时来到兖州的缘由,梅弦月不禁抱着被子,把自己整个蜷缩了起来。
按照文观时只想关起门把颍川治理好的性格,若非林庭墨以要事要挟,他绝不会插手这样的事,更何况还是他一向不了解的战事。
纤长的眼睫轻颤着,梅弦月的小半张脸都埋在了被子里。
他是真心担忧文观时的。
他与文观时互引为知己。文观时于梅弦月而言,是背井离乡寻觅到的第一位友人。
对于那时在众主公间辗转,却又频频受挫的少年而言,那是他第一次在一位主公身上感受到了来自父母亲人的关照。在文观时手下时,文观时待梅弦月极好。除去那些看顾外,哪怕是梅弦月想要离开,文观时都会主动为他铺路。
梅弦月并非冷心冷情,这样的友人,很难不触动他。
正因如此,梅弦月才不知忽然再见文观时,自己该如何……
红润的薄唇紧紧抿起,修长的双腿交叠在一起,微微散开的领口暴露出些许白皙的皮肉,让人总想在上面留下一些不可言说的痕迹。
梅弦月将自己蜷缩的更小了。
文观时……
观时,兄。
16.阿珩
“阿珩,阿珩?”
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
睡梦间,指尖蜷起又松开,纤长的眼睫不断颤动着。伴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呼唤,蜷缩起身子的梅弦月终是挣扎着睁开了眼。
……观时兄。
只是,营帐静谧,周遭无声。唯有清风顺着缝隙钻入营帐,吻过苍白冰冷的皮肉。
不知过了多久。
骨节分明的五指落在了榻上,单薄的中衣微微松散,梅弦月撑着身子坐起。身后的长发如瀑,大梦初醒的双眸微微涣散,含着水光,就像挂着露珠的葡萄。
缓缓眨了眨眼,视线渐渐聚焦,稍有些迷茫的梅弦月环视一圈,终是未看见那熟悉的身影。
原来是梦。
纤长的眼睫低垂,梅弦月抬手抚过脖颈,任由长发自肩头滑落,半遮半掩了精雕玉琢的容颜。他静坐了许久许久,终是牵了牵唇角,轻声叹息。
罢了。
许行镜派人送的膳食早已到了营帐。梅弦月下榻传人更衣,便少进了些米粥。
他本就胃口不好,晨起时更是如此。若非长云与长尘劝说,梅弦月连一口都不会吃。
“二公子,今日日头不错,不若属下陪您出去走走?”
随着梅弦月放下筷子,长云轻声问询,却被梅弦月缓声拒绝:“不必了。”
绣着红梅的帕子轻点了点唇角,梅弦月抬眼望向透着日光的营帐:“我想自己出去走走。”
那是巳时。
红日早已攀上树梢,梅弦月独走于军中小径。藏青色的劲装随着步伐轻晃,墨玉冠束起尽数长发,配上腰间那柄长剑,本该是不羁剑客之感。
只是,那清俊的面庞却过分苍白,带着经久不散的病意。掀起的眼睫暴露出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眸,却也在眼下留下浅淡的阴影。殷红的唇此时轻轻抿起,无端显出三分愁滋味。
小径上,来往的士兵交错,身着劲装的谋士顺利融入其中。除去过分瘦削外,他并不显眼。但在某位不速之客看来,他却又那样醒目。
目光短暂定格在青年腰身的那把长剑之上,伴随着一声轻笑,男人缓步走向青年,最终立在了青年向前去的必经之路上。
垂眼想事的青年不出意外地撞上了男人。
“抱歉。”
梅弦月如习惯般道歉,却又未想着抬眼看对方一眼,只自顾自地要绕过男人。
只是,在梅弦月与之擦身而过的瞬间,一只大手却忽然掐住了纤细的手臂。随着细眉蹙起,轻缓的声音自耳畔响起:“不记得我了吗?阿珩。”
梅弦月瞬间愣住。
周身的冷意在瞬间烟消云散,梅弦月猛地抬起眼,看向那正温润笑着的男人。
“……观时兄。”
文观时轻轻应了一声,俯下身,轻抚过梅弦月的鬓发。
“我来了,阿珩。”
……
文观时是在辰时到达的军营。
在与许行镜进行简单的会面与交锋后,成功让许行镜黑了脸的文观时含笑拒绝了这位淮安王派来引路的下属。
“多谢殿下,但不必。”
在许行镜皮笑肉不笑的凝视下,文观时轻轻颔首:“在下还有事要做,便不在这里叨扰殿下了,告辞。”
说罢,他直接起身,离开了朱雀帐。
文观时本欲一路问着人去寻梅弦月。但偏偏就那么巧,他刚问了两个人,过了两个弯,便在路上遇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阿珩。
当真是缘分使然。
“观时兄,坐这里便是。”
文观时被梅弦月带回了营帐。
顺从地坐在梅弦月想要他坐的位置,文观时含笑看着梅弦月:“许久未见,我当真是想念阿珩了。此次前来,为阿珩带了些薄礼,应当是阿珩喜欢的,稍后便派人送来。”
抬手倾了两杯茶,梅弦月弯眸笑道:“多谢观时兄。”
文观时笑着摇了摇头:“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梅弦月笑而不语,他将茶推到文观时的面前:“观时兄,许久未见,颍川可还安好?”
“一切安好。”文观时端起茶,轻抿了一口:“倒是你,可还安好。我观淮安王他……罢了,他可有为难你?”
梅弦月没有错过文观时的欲言又止,他轻轻摇头:“没有……莫非将军为难观时兄了吗?”
文观时苦笑了笑:“为不为难的,是我横插一脚,他如何待我都是正常的。”
黝黑的眸子藏在水光之下,动人心神。纤长的眼睫不住的颤了颤,红润的薄唇轻抿又轻启,梅弦月的声音很低:“观时兄,你受委屈了。林庭墨他……是否也有为难观时兄?”
提起林庭墨,文观时似顿了顿,但他终是笑道:“哪有什么委屈不委屈,为难不为难的。”
“能见到阿珩,我无论如何都是不委屈,不为难的。”
说着,他抬手蹭了蹭梅弦月的脸颊。柔软的肌肤细腻,梅弦月如猫儿般微微抬首,任由文观时轻蹭。
瞧着他那副摸样,本就没受到委屈的文观时更为愉悦,他牵起唇角:“罢了,不说这些了。”
文观时抽回手,不着痕迹地摩挲着自己的指尖。他注视着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眸,轻声发问:“阿珩,你近日身子可还安好?怎么面色瞧着更苍白了些,也更冷了些。”
梅弦月不自觉抬手抚过脸颊,便听文观时又道:“我将顾乘风带来了,你若是不介意的话,可否让乘风为你调理调理身子。”
虎牙不自觉地擦过口中软肉,梅弦月轻轻摇头:“我自是不介意的,多谢观时兄了。”
文观时似有些无奈:“都说过了,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梅弦月抬眼看向文观时。与那双浅棕色的眸子对视片刻后,梅弦月抿唇轻笑起来:“是我之过,那观时兄要罚我吗?”
文观时也笑了出来。
“罚什么都可以吗?”
他低笑问着,而梅弦月轻轻颔首:“自然,是观时兄是话,什么都可以。”
文观时脸上的笑意更浓。
“那好。”
他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却又一边笑着一边起身走向梅弦月。高大的人立在身后,梅弦月抬首看去,却被大手覆住了双眼。纤长的眼睫扫过掌心,文观时附身将人圈入怀中。
“那就罚阿珩给我抱一抱,好不好?”
温热的气息吹红了梅弦月的耳尖,清润的声音自耳边响起。低低的笑声夹杂在言语间,注视着一副脆弱无害模样的梅弦月,文观时的眸色幽深:“好不好。”
梅弦月微微偏头:“我不会拒绝观时兄的。”
看着殷红的唇瓣勾起,文观时的指尖神经质地颤了颤。但他终是笑着松开了落在梅弦月眼上的手,用双臂环住了梅弦月,并俯首将头埋在梅弦月的脖颈间。
高挺的鼻梁擦过白皙的脖颈,温热的气息吐在肌肤上,勾起密密麻麻的痒意。梅弦月不适应地偏了偏头,却又被文观时扶住:“别动,阿珩。让我抱一会。”
指尖不自觉蜷起,梅弦月终是顺从。
不知过了多久。
圈在身上渐渐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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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手臂终是松开,高大的男人低笑了一声,摸了摸梅弦月的脸颊:“这么乖啊。”
晦暗在浅棕色的眼底翻涌,文观时的手背缓缓蹭着梅弦月的脸颊。梅弦月轻轻握住文观时的手腕,抬眼看向文观时:“既然是观时兄,便没关系。”
文观时是他的挚友,纵使他并不算喜欢与人触碰,但若是他的挚友,那就没关系。
文观时呼吸一滞。
心底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文观时吞噬,他注视着梅弦月沉默良久,却终是轻笑出声:“阿珩,你这样很容易被欺负的。”
他松开了梅弦月,却又将手撑在桌沿上,微微俯身:“如果阿珩被欺负了,我不在身边,阿珩要怎么办。”
梅弦月神色不变,他松开自己圈不住的腕,抬首注视着文观时:“我不会被欺负的,观时兄多虑了。”
多虑了?
文观时低笑一声:“当真吗?”
……
文观时的营帐是在傍晚支起来的,距梅弦月十万八千里远。
在处理完要事后,许行镜便来寻了梅弦月,却恰见梅弦月与文观时在树下相谈甚欢。
“观时兄……”
那是梅弦月从未在他面前流露出来的信任与神情。他与文观时靠的极近,几乎要被揽入怀中,却依旧满眼都是文观时。
至于文观时,许行镜根本不愿意多看他一眼,扫了一眼便厌恶的收回视线。
装模作样伪君子。
观时兄,他也配被梅弦月这样称呼?
心底的戾气翻涌,许行镜重重咳了两声,打断了那两人:“文太守。”
许行镜咬字极重:“您的营帐已经扎好了,行李也都安置好了。我与弦月还有事要谈,可否请您先回您的营帐内回避一下。”
他的用词是极有礼的,语气也并不算怪异。只是那些话自他的口中说出来,便分外诡异与古怪。
文观时笑容不变:“有劳殿下了,多谢。只是,不知我的营帐在……”
许行镜颔首示意:“稍后会有人引太守前去,太守稍安勿躁。”
说罢,许行镜又大步走向梅弦月。注视着再度恢复成礼貌笑容的青年,许行镜只觉得心脏被一只大手掐住,难受极了。
他向梅弦月伸出手:“走吧,弦月。”
在许行镜的注视下,梅弦月轻轻看了眼文观时,才将手落入许行镜的掌心。
用力包住那只白皙的手,许行镜近乎警告地深深看了眼文观时,见他依旧是那副一成不变的虚伪笑容,才耀武扬威似的牵了牵唇角,带着梅弦月毫不犹豫地离开。
……弦月。
注视着那两人的背影,文观时细细咀嚼了一下这个词。他垂下眼,低笑一声。
……
红日西垂。
待到梅弦月与许行镜回到营帐时,残阳的余晖恰好撒在了他们面前,也映在了那双漆黑的眼底。
营帐内。
许行镜与梅弦月面对面而坐,许行镜努力牵起唇角,状似不经意问道:“弦月与文观时关系很好?”
梅弦月注视着许行镜抽搐的唇角,沉默良久后轻轻颔首:“莫逆之交。”
莫逆之交。
许行镜彻底要笑不出来了。
感受着自己唇角的僵硬,许行镜终是卸下笑容,只用那双棕色的眼眸注视梅弦月:“是吗,真不错啊。莫逆之交……当真是难得一遇。”
这话怎么听怎么怪异,但梅弦月还是面不改色的颔首:“是,多谢将军。”
许行镜彻底泄气了。
17.噬鬼
他闷闷留下一句“那你好好休息”便起身离去,梅弦月注视片刻许行镜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月上枝头。
繁星点点缀于夜空,如钩弯月如一只巨目,凝视着这战火纷飞的人间。
烛火摇曳,映照着窈窕身影,梅弦月于帐中做着战前最后的准备。纤长的五指捻着笔杆,在纸上留下清晰的墨痕。微微泛红的指腹如同落花,被江南的风卷到了兖州,落到了著县。
同一时刻。
军营,文观时帐中。
“文太守能安抚好战后颍川百姓,想来小小的著县也不在话下。”
在文观时到来的第三日便行军,毫无疑问是许行镜的决策。
他几乎没有给文观时留了解军情的机会。甚至他根本就不打算带上文观时。许行镜只准备让这位颍川太守驻守著县,与他留下的将士一起安抚受战争侵扰的百姓,同时提防周平川又在州界发什么疯。
“况且,这也算物尽其用了,不是吗?”
虽说着好似吹捧奉承的话,许行镜的眉梢眼尾却皆是不羁。而察觉到他在挑衅自己的文观时仍保持着不变的微笑:“是吗。”
他轻叹了一口气:“可是,大司马命我随军。难道殿下是要违背大司马的命令吗?”
许行镜凝视片刻那挑不出错的笑脸,忽的也冷笑出声:“怎么,就算我要违背,你和林庭墨又能如何呢?”
文观时静静看着他,而许行镜抱臂冷嗤:“你莫要拿林庭墨来压我。文观时啊文观时,我没有把你连人带行囊直接丢回颍川,就已经是给他林庭墨面子了。”
“将在外,君命都可有所不受。他林庭墨又不是君,凭什么对本将军指手画脚。”
这话说的颇为狠辣,文观时却轻笑出声:“殿下真是一如传闻中的肆意。也不知我的阿珩是否知道,淮安王其实是这样的……”
他话音未落,许行镜便一个飞身上前,猛地揪住了他的衣领。
“文观时。”早已憋了一肚子火的许行镜掐着文观时的衣领,咬牙切齿:“什么你的,你再敢在我面前这样说话试试。”
虽被一个与自己一般高的男人揪着领子,文观时的笑容却变都未变一下。他面不改色地抬手,好似不经意地抓住许行镜禁锢他的腕。
“殿下。”骇人的手劲几乎要捏碎许行镜的腕骨,看似文弱的文观时眉眼弯弯:“您要对我动手吗?”
“怎么,不可以么。”许行镜毫不客气:“这是本将军的地盘,本将军就是将你打死了,都不会有人对本将军说一句不是。”
文观时似是震惊于许行镜的嚣张,又似是感叹于许行镜的愚蠢,他沉默良久,竟是直接笑出了声:“是吗?”
他毫不客气地扬起眉:“那殿下您大可以看看,您动我一下,我的阿珩会怎么对你。”
双手猛地收紧,许行镜却沉默了。
而文观时轻笑着:“您大可打我,最好还是对着我的脸打,狠狠的打。”
“您若是真能将我打的头破血流也不错。”文观时无所谓地偏了偏头:“刚好能让我告诉我的阿珩,您是一个怎样的人啊。”
此话一出,许行镜的剑眉在瞬间狠狠扭在一起,在文观时平静的目光下,他的双手收紧又松开。沉默良久后,许行镜终是放开了文观时的衣领,向后退了一步。
“行,你可以……”
在文观时慢条斯理地整理衣领之际,许行镜却忽地咧开唇角,猛地前冲,一拳打上了文观时的腹部。
“你大可以试试告诉他啊!”
许行镜的那一下连一丝力都未收,文观时的肌肉开始了痉挛。而在剧痛蔓延开的那一刻,笑容依旧不变的文观时却猛地抬手,一拳砸上了许行镜的眼眶。
……
两个从未见面时便互相厌恶的男人终于开始了拳拳到肉的友好交流。而这样做的代价,就是第二日的许行镜再度扣上了面具。
“将军……”
看着覆上银铁面具的许行镜,梅弦月显然迟疑了一下。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许行镜微肿的眼眶,梅弦月愣了愣:“将军,您的脸……昨夜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抬手虚虚临摹了一下自己的眼眶,红润的薄唇轻抿:“这里好像肿了。”
鼻青脸肿的许行镜依旧如习惯般微笑,牵起的唇角拉动了他脸上的青青紫紫,许行镜的声音有些闷:“无事,弦月。只是昨夜不小心在林中磕了一下,把脸磕破了。”
梅弦月若有所思地颔首,又轻声问道:“那将军可上药了?”
“自是上过了。”许行镜拽着缰绳,控马向梅弦月走去:“不说这些了,没什么好提的。”
“当下还早。”许行镜附身,向梅弦月伸出手:“弦月,可要与我一同骑马?”
说罢,想起什么,许行镜又道:“噬鬼很乖的。”
噬鬼?
梅弦月顿了顿,垂眼看向那匹静静立在原地,显然是温顺至极的黑马,默了许久才轻声发问:“它叫噬鬼?”
许行镜毫不客气地颔首:“自然,有什么问题吗?”
抬手抚过柔顺的鬃毛,梅弦月的声音更轻了:“没有,很衬它。”
许行镜笑了:“我的噬鬼,名字自是衬它的!”
的确很衬它。
在被许行镜揽腰上马时,梅弦月如此想到。
噬鬼是一匹很乖的黑马,在战场上却有着近乎疯狂的野性。两者相加,总让梅弦月想起他兄长的踏雪。而在被许行镜半抱住固定在马上时,身后滚烫的身体又让梅弦月在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凉州,回到了兄长怀中。
“阿珩,阿兄带你去射鸟玩!”
轻快的声音自脑中响起,梅弦月垂下眼,瞧着那被半指手套包裹,攥着缰绳的手。
“将军。”
清风簌簌穿林过,在噬鬼带他们踏行到林间时,梅弦月回眸看向了许行镜。
听到呼唤的许行镜垂眼看向他:“弦月,怎么了?可是坐着不舒服?”
说着,他便揽上梅弦月的腰,欲要为梅弦月调整一下坐姿。
纤细的腰肢不堪一握,梅弦月单薄的后背紧紧贴上炙热的胸膛。许行镜言语间的关切是藏不住的,梅弦月轻轻摇头,又静静注视着许行镜。
林中晦暗,唯有丝丝缕缕的日光刺破层层叠叠的树叶,照亮骏马踏行的前路。在那双本乌黑明亮的眸子也失去原本的光亮,如深不见底的水潭,几乎要将许行镜吞噬。
而嵌着那双眼眸的苍白面庞无甚血色,在这昏暗中,梅弦月好似山野丛林中的精怪,生的一副动人心神的面庞,又用人血染红的唇瓣诱惑下一个迷途旅人,成为他的食物。
指尖轻蜷了蜷,梅弦月吞下原本想说的话,收回视线,低声问道:“此次与周平川一战,将军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许行镜顿了顿,随即将下巴搭在梅弦月的头顶:“我的想法嘛,就是把周平川杀个屁滚尿流,然后大胜凯旋!”
纤长的眼睫低垂,眼下的白皙落上了浅淡的阴影。风吹树动,簌簌声不绝于耳。不知过了多久,静谧中响起了并不突兀的声音,如流水击石。
“我会助将军的。”
他说。
……
待他们骑马绕军营一周后回来,方才站的地方便多了几个零零散散的人。
打眼一瞧,还都是军中的那些少将。
“呦,将军,您回来啦。”
李云倦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大咧咧地走向许行镜。
许行镜翻身下马,又将梅弦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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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半抱了下来。待人站稳后,他才看向李云倦道:“嗯,怎么了?”
“没事。”李云倦随口道:“就是您难得早上不在演武场,我们方才都在想您干嘛去了。”
说罢,不待许行镜回答,他又抱臂上下打量了一下梅弦月,勾了勾唇角:“你还挺适合劲装的,就是太瘦了。”
李云倦上下比划了一下:“特别是腰,太细了,一点也不霸气。”
梅弦月确实有些过分的瘦了。
在许行镜怀中时,他与许行镜是标准的一小一大,许行镜的身体几乎能再装下一个梅弦月。此时立在许行镜身边,更是显得他小鸟依人。
能察觉到李云倦并无恶意的梅弦月瞧了瞧李云倦那着轻甲的腰间,又看了看自己被革带勒出的细腰,终是笑了笑:“我只是谋臣,不比诸位将军英勇,要霸气做什么呢。”
说是这样说,但身为骑兵的李云倦也并没有将军肚。许行镜手下的几位少将都是宽肩窄腰的类型,但精壮与纤细的差别仍显而易见。
听到梅弦月并不显奉承,反倒让人感到真诚的回答,李云倦摸了摸下巴,忽然笑开。他抬手搭在何悲的肩上,刚要与梅弦月再说些什么,却被许行镜打断。
“就你嘴贫,行了。昨天让你们准备的东西准备的怎么样了?”
许行镜向诸位将军伸出手,而除了伏霖,诸位将军竟都做鸟兽状散去。
“一天天不务正业,光想着招猫逗狗!”
许行镜对着梅弦月笑骂。
指节抵唇,梅弦月偏了偏头,不着痕迹地弯唇轻笑:“这样也很好。”
不是吗。
……
昼夜轮转交替,三日光阴转瞬即逝。
“咚——”
随着沉闷的钟声响彻军营,早已准备好的士兵身披重甲,腰悬长剑,纵马踏地而行。
十万大军如同利箭,刺向冀州的心脏——邺城。
一路上,兵戈声不断,厮杀的血肉断裂四溅,战马嘶吼着扬起前蹄,又重重落下,扬起大片染着血腥的尘土。
长剑在手中挽了个漂亮的剑花,血珠顺着剑尖滚落,砸在泥土地上,又被饮饱鲜血的土壤悄无声息地吞噬。
尸体铺满了他们来时的路,也注定铺满接下来的路。
但,只要能为他们杀出一条凯旋的血路,那便都不是问题。
后方,军营内。
这是自进入冀州后,开战的第七日。
七日里,他们一日比一□□近邺城,战事也一日比一日严峻。周平川在冀州屯兵数年,此时更像疯了一样的往战场上送人。
原本只要是成年男人就逃不过从军的命。现在更是年过十五便被送入军营,送上战场,任由白发人送黑发人。
梅弦月低垂眼睫,注视着将布满棋子的棋盘。
他们距离邺城仅剩不足十余里,周平川应已破釜沉舟,一边准备后逃迁都,一边又在拼死一搏。
若非如此,他怎会将未及冠的少年都送上战场,更将所有的青壮劳动力倾数交予战争。
疯子。
百姓如水,和顺包容,但他们的忍耐并非永无限度。
周平川这样做,早晚会迎来属于他的反噬。
指尖不停转着黑色的棋子,冷冷在心中下了决断后,梅弦月终是于棋盘上落下一子。
“阿珩。”
终是被带上的文观时瞧着梅弦月的脸色,关切开口:“你面色怎么瞧着这么难看,是发生了什么吗。”
梅弦月又捻起一颗棋子,轻轻摇头:“无事,只是在想事情。”
文观时并未问他在想什么事,只是安抚地笑了笑,劝慰近日都未睡好的梅弦月:“不必太过忧心,阿珩。”
“周平川,败局已定。”
18.昏迷
“周平川!”
大掌紧握着缰绳,一双凌厉的棕眸死死盯着城门。初生的红日照出了一条康庄大道,噬鬼踏着染血的尘土,带着许行镜来到了紧闭的邺城城门下。
身上的重甲好似自血中捞出,其上虽都不是许行镜的血,但看上去也颇为骇人。
邺城城门之上空无一人,许行镜扬声:“你给老子滚出来!”
纵使早已在心中痛骂许行镜千万遍,但周平川自然不会滚出来。许行镜倒也不例外,他抬抬手,一根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巨大圆木便被众将士操控着,要狠狠撞上邺城城门。
“撞!”
伴随着一声怒喝,邺城的城门似颤了颤,随后自内缓缓开启。
许行镜定睛一瞧——
无数衣着简朴,甚至可以称得上破烂的百姓聚集在大门处。他们小心翼翼地看着着重甲的大军,而放眼望去,那群人中除了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汉,竟再无一个男儿。
许行镜的手攀上腰间长剑,他注视着那群百姓,不自觉咬了咬牙。
周平川……
按照周平川的性情,许行镜合理怀疑,他是想让百姓组成肉盾,给他留出逃离的机会。
只是,在许行镜发号施令前,那群百姓却怯生生地开口:“军爷……”
他们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因害怕而说不出来,只得挤出了一个说话最流利的少女。
“我们、我们昨天……闯进了冀北王府。”
少女揪着破烂的衣摆,赤着脚踩在沙土地上,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幸好许行镜五感灵敏,并未错漏少女的一个字。但纵使听清,许行镜却依旧蹙起了剑眉:“什么?”
他如本能般反问,但看着少女似快要哭出来的脸,许行镜终是面无表情地点了个人:“伏霖。”
“末将在。”
许行镜指了指那个少女:“你去问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记得小心些,他们可能有武器。”
后半段话时,许行镜压低了声音。伏霖扫视过那群百姓,终是颔首应下。
“是。”
他翻身下马,走向了那个少女。但许行镜担忧的以命相搏并未出现,反倒是那群百姓近乎夹道欢迎,将伏霖迎到了少女面前。
伏霖单膝落地,凑到少女唇边去听少女在说什么。而许行镜一会瞧瞧天,一会看看地,一会带着噬鬼走来走去,心里还不忘惦念着梅弦月。
也不知弦月那边……如何了。
梅弦月身子差,许行镜纵使带他行军,也不可能带他冲锋陷阵。这相当于送梅弦月到险境之中,而许行镜永远不会做这样的事。
梅弦月被他留在了后方,军营中。与文观时在一处。
纵使许行镜真的与文观时相看两厌,他也是真的觉得文观时很恶心……但既然梅弦月与他关系好,许行镜倒也不是不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他已经打过人了。
何况,只要他早一日弄死周平川,文观时那伪君子便能早一日滚回颍川。
许行镜压下腰间佩剑,收回落在红日上的目光,看着伏霖面色复杂的向他走来。
“将军。”
伏霖抬手行礼:“周平川跑了。”
这话本该足够骇人,但许行镜却面不改色:“然后呢。”
他和梅弦月早就料到周平川这狗爹养的杂种绝不会坐以待毙,不跑不是周平川。
果然,周平川跑了。
但也不是没有别的收获。
“那群百姓说,昨日夜间他们听厮杀声越来越近,便壮着胆子杀到了冀北王府。虽然周平川跑了,但抓到了周平川的谋士。”
谋士?
许行镜挑了挑眉,毫不客气地开口:“谋士好啊。没弄死就绑了,我好派人从他嘴里挖东西。”
闻言,伏霖的神色有些古怪,他默了半晌,低声道:“已经绑了。”
“那更好。”许行镜似未察觉到他的难以言喻,只轻笑一声,便直起身:“先派人去后方传信,把营地搬到邺城外。”
“接着,我们再慢慢谈。”
……
马车掀起滚滚尘土,向邺城驶去。
“阿珩。”
宽敞的车厢内,文观时轻轻握住梅弦月的手。已开始晕眩的梅弦月并未阻拦,任由修长的手指攀上纤纤细腕,去探他的脉搏。
探出那极缓脉搏的文观时顿了顿,随即抬手半揽住梅弦月,将他送到了自己的怀中。
“阿珩困了吗。”
文观时轻声道。
许久未安眠对梅弦月身体的影响当真非一星半点。乌黑的杏眸稍此时有些涣散,梅弦月缓缓眨了眨眼,将头轻轻埋到了文观时的肩头。
“观时兄……”
梅弦月的声音很低,很轻:“只是未休息好罢了。”
飘忽不定的声音像云,抓不住摸不着,却又在人的心上轻轻挠了一下。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梅弦月,文观时更不能。他虚虚按住怀中人纤细的腰肢,感受着温热的气息扑在脖颈,终是压下了心中翻涌的晦暗。
“那我哄阿珩睡一会,好不好。”
梅弦月没有拒绝。
躺在文观时的大腿上,又晕头又痛的梅弦月几乎已经看不清东西。闭上眼,纤长的眼睫垂在眼下,似是黑鸦的鸦羽。而单薄红润的下唇此时被利齿咬住,用力到几乎要扎出血珠。
“轻点,阿珩。”
文观时将梅弦月的唇瓣拯救出来,他轻按了按那片柔软,随即低叹了一口气:“阿珩,你怎么这么可怜啊。”
低低的声音令梅弦月挣扎着睁开眼,但他实在难受的紧,也无法给予文观时什么回应。而文观时轻声安抚着梅弦月,并不忘替他揉捏不适的太阳穴。
随着夕阳西下,马车也行驶到了邺城外的驻地内。
一座座营帐如同雨后春笋般支起,文观时撩起车帘,瞧了瞧窗外红日,终是拦腰抱起了梅弦月。
柔软的身体带着馥郁的花香,他好似自冰雪中走出的花妖,带着沾染冷冽气息的梅香。此时,梅弦月早已沉沉睡去,他的眼尾挂着浅淡的薄红,像是涂抹了碾碎的花泥,动人心神。
轻蹙起的细眉总让人有为他揉开的欲望,殷红的唇瓣此时轻抿着,更衬得其柔软,像是山间甜蜜的野浆果。
“弦——你干什么呢?!”
收到梅弦月的马车到达消息的许行镜抛下手中事物,马不停蹄地奔向马车停靠的方向,却恰好撞见抱着梅弦月的文观时。
脸上的笑意在瞬间烟消云散,自打过一架后便彻底撕破脸皮的两人连表面和谐都不愿维持。
文观时冷冷看着许行镜,而许行镜亦对文观时虎视眈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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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珩身体不舒服,我送他回营帐休息。”
为防止梅弦月多出什么麻烦的传闻,文观时简单解释道。随后,他又看向许行镜:“殿下这时候来这里没事找事,也真是怪会挑时间的。”
说罢,文观时抱着梅弦月就要绕过许行镜,却被许行镜抬手拦住。
“把人给我。”
许行镜控制着自己一拳打到文观时脸上的欲望,冷言冷语。
文观时饶有兴致地看他片刻,似乎是在好奇许行镜怎么说出来这种话的。
“给你?”文观时嗤笑一声:“殿下以为,殿下是凭着什么身份,对我这个知己说出来这种话的?”
知己二字被加重了读音,看着脸色瞬间黑下去的许行镜,文观时轻笑着绕开了他。
文观时将梅弦月送回到了他的营帐。
这边的布局几乎和原本的扎营地几乎没有变过,梅弦月的营帐依旧在许行镜的左手边,而许行镜那立着两个门神的营帐又格外好找。
在两个‘门神’的凶恶目光下,文观时旁若无人地与长云长尘一同进入了梅弦月的营帐。
他将梅弦月轻轻放到了榻上。
“长尘。”文观时熟练地指挥梅弦月的下属:“你去寻顾乘风。”
比起许行镜,长云与长尘也不排斥文观时。长尘颔首应下,顺从地去了。而长云则熟练地开始准备热水与帕子。
顾乘风来的很快。
他刚一看到榻上的梅弦月,便如本能般看向文观时。见文观时正为梅弦月揉捏额角,又放下心来。
看来他家主公又做了一天人呢!
顾乘风快步上前,开始为梅弦月把脉。而在摸到那凌乱的心脉的瞬间,顾乘风的长眉不自觉蹙起:“梅公子最近发病了?”
长云紧抿双唇,艰难地点了点头:“二公子在去往著县路上时发病了一次,但有惊无险。”
顾乘风沉吟片刻,收回手。
随身的医箱被打开,顾乘风取出几根又细又长的银针,撩起梅弦月的衣袖,刺入梅弦月的腕中。
“我予你的药可还有?”
长云低声道:“还有。二公子发病发的并不频繁,多数时只是心痛头痛或脑热,严重时会咳血,但并未到吐血的地步。”
顾乘风缓缓颔首:“既然未吐血,那只要继续维持便是了。我会继续给他制药,日后是派人送到淮安王府吗?”
听到淮安王三字,长云的神情难看了些许。长尘上前来,俯首应下:“多谢顾医师,送到淮安王府便是。”
顾乘风并未探究他们与淮安王间的龌龊,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知道他家主公对这位梅二公子心思的顾乘风已经很绝望了,他并不希望自己更绝望。
“日后若是梅公子发病,我不在身边,你们可以去寻那位南医师。”
近日跟着军医行军,和南离打过照面,也清楚对方能力的顾乘风毫不介意:“南无别南医师是淮安王的下属,他在心疾方面稍逊于我,但救急是足够的。”
顾乘风毕竟是心疾大家之子,自他父亲身逝后,整个大周都不会有人比顾乘风更精于心疾。能得到他‘稍逊于我’的评价,在某方面而言,已是足够高的荣誉。
事关梅弦月的身体,长云与长尘也不客气。他们抬手,毫不犹豫地行礼。
“多谢顾医师。”
19.知己
梅弦月是在深夜苏醒的。
渐浓的夜色笼罩了半边天,点点繁星被天河吞没,孤月独悬云端之上,冷冷月华笼罩着血色人间。
士兵在夜幕下搬运着尸体,邺城的夜晚漆黑无光。无数并未安眠的人在夜幕之下眺望明月,唉声叹息。
军营,营帐内。
柔软的帕子浸过热水,轻轻擦拭着冰冷的肌肤。被轻握手中的指尖随着擦拭不自觉蜷起,文观时短暂怔愣,随即抬眼看向榻上人。
纤长的眼睫如蝶翼般轻颤,缓缓睁开的黑眸浓郁却又无光。注视着空洞的帐顶,那双黑眸逐渐聚焦,待看清温和笑着的榻边人时,梅弦月似有些茫然:“……观时兄?”
他缓缓眨了眨眼,便要撑着沉重的身子坐起。文观时与长云长尘忙要来扶他,并不忘将木枕移开。
“阿珩,身子可好些了?”
坐起的人倚靠在床头,梅弦月惨白着小脸,注视着关切看他的文观时,轻牵了牵唇角:“多谢观时兄关心,已好些了。”
文观时握着他冰凉的手,一双剑眉蹙起:“你的手怎还这样凉,可需让顾乘风为你开些暖身子的药?”
梅弦月轻摇了摇头:“多谢观时兄,但我自幼如此,已习惯了。”
梅弦月拒绝,文观时也不好强求,他抿唇颔首,终是未再提及此事。
营帐内沉寂下来。
夜风不断,林间的簌簌声响亦不断。梅弦月垂下眼,却恰见文观时的另一只手中捻着只打湿的帕子。
那帕子的一角绣有红梅,显然是他的所有物。此时湿漉漉地落在文观时掌心,不必说也知道方才是谁在为他擦拭身体。
梅弦月短暂愣住。
“观时兄?”
他不禁轻唤出声:“方才,是观时兄在为我……”
文观时顿了顿,看向低垂眼帘的梅弦月,又顺着梅弦月的视线看向自己手中。被水打湿的帕子透着些无法言喻的可怜,就像它的主人一样。文观时注视片刻那只帕子,又看向梅弦月:“怎么了,阿珩?”
梅弦月静默片刻,轻轻反握住了文观时的手:“观时兄何必亲自做这些事呢?”
文观时似刚意识到梅弦月在说什么,他愣了愣,随即轻笑道:“我如何不能做呢?”
他将湿漉漉的帕子叠好,放到一旁。随即又用那只手捧起梅弦月的脸,去看那双湿漉漉的眸子。
文观时轻抚过梅弦月的眼下,低声道:“我为阿珩做什么都高兴,如何不能做这些呢?”
红润的薄唇轻抿,梅弦月似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最终,他只垂下了眼:“多谢观时兄。”
“只是,夜深了。”
梅弦月轻声道:“观时兄,该去歇息了。”
……
文观时终是离去了。
他本放心不下梅弦月,也不愿离开梅弦月身边。但梅弦月只要稍露出些委屈或不高兴的神情,文观时便束手无策。
“阿珩,你也好好休息。”
文观时轻抚过梅弦月披散的发,做了今夜最后的道别。
文观时离去了。
梅弦月独坐榻边,看着关切看他的长云与长尘,终是牵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安抚性的笑:“我无事。”
长云与长尘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他们就默默移开视线,默默去做自己的事情。
铜盆旁那只沾染着主人浅淡梅香的帕子不知去了何方,梅弦月静坐了片刻,便传人更衣下榻。
“二公子,可需属下陪您……”
在为梅弦月系腰带时,长尘稍斟酌着开口,却被梅弦月缓声拒绝。
“不必了。”梅弦月的声音很轻:“我想自己走走。”
夜深露重。
林间的夜总是带着清爽的气息,梅弦月撩起门帘,抬眼看向天边明月。
清风穿林过,树叶飒飒声不断,似要遮掩什么声音。粉衣并未融入夜色,肩头的朵朵桃花却生生将肤若凝脂的人衬出了三分红润,冷冷月华亲吻着光洁的肌肤,梅弦月注视了片刻明月,又侧目看向营帐的后方。
“何人。”
一个身影不着痕迹地僵了一下。随即,高大的男人小心翼翼,像夹着尾巴的狼般自营帐后绕了出来。
“……弦月。”
在看清来人的瞬间,细眉不自觉蹙起。注视着那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的男人,梅弦月默了半晌:“将军。”
抬眼瞧了瞧自己的营帐,梅弦月的声音很轻:“将军怎么在这。”
许行镜摸了摸脖颈,抬脚走向梅弦月:“也没什么……就是想你了,于是来见见你。”
梅弦月顿了顿,他若有所思地颔首,又牵起唇角,状似无意问道:“那将军为何不直接来寻我,反而要……躲躲藏藏?”
许行镜轻咳了一声。
他能说什么,他本来也想直接进去的。可是夜深了,他想着梅弦月身体不适,就算醒来也大抵要继续休息,便准备在外面等到日升,或是文观时走了再进去。
可谁料文观时那厮竟恬不知耻地赖了一晚上,直到方才才走!
为了防止自己和文观时撞上,在文观时出来前,许行镜便马不停蹄地跑到了营帐后躲着。
而他刚要出来,又遇上了出营帐的梅弦月。心中惊愕一时不查竟踩断了树枝,这才被发觉存在。
“这不是太阳快升起来了吗……”
许行镜绞尽脑汁:“我就想着,等太阳升起了再去寻你。这样也更妥帖些,不是吗?”
梅弦月笑了笑,也没说自己信不信,只是缓步走向许行镜。
“将军。”
绣着红梅的帕子落在掌心,梅弦月将其递给许行镜。许行镜不自觉放轻了呼吸,指了自己:“给我?”
梅弦月轻轻颔首,而待许行镜接过后,他又指了自己自己左脸:“这里沾染了些尘土,将军擦一擦罢。”
原本还在胡思乱想梅弦月为何予他帕子的许行镜一愣,随即摸了摸自己的左脸,又在梅弦月平静的目光下用帕子开始了近乎粗暴地擦拭。
他将自己的整张脸都擦了一遍,左脸由为甚。
“怎样,可干净了?”
说着,许行镜笑看向梅弦月。
注视着那被暴力揉搓也未泛起红晕的面庞,梅弦月莫名有些忍俊不禁。他抿着唇角,轻轻点头:“干净了,将军。”
许行镜的脸皮一向厚的出奇。
他自然地将帕子收好,随即走向梅弦月:“你是不是想笑我?罢了,想笑就笑吧,不必遮遮掩掩。”
梅弦月声音轻缓:“没有,将军误会了。”
“当真吗?”许行镜抬手搭上梅弦月的肩,自然地将人向自己怀中带了带:“罢了,我陪你回营帐。你身子不适,就该要好好休息。听说文观时带来的医师为你看过了,可有好些?”
“已好些了,将军。”
梅弦月抬眼看去许行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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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周平川可是逃了?”
许行镜应了一声:“我已派人去搜了,他那大张旗鼓恨不得天下人知道他是谁的性子,我就不信他能按耐下来做个平头百姓。”
梅弦月若有所思地颔首,垂眼又不知在想些什么。而许行镜撩起门帘,带着梅弦月一同回到了帐中。
夏夜不如春夜寒凉,营帐内的暖炉早已撤下。
在长云与长尘的虎视眈眈下,许行镜旁若无人地半揽着梅弦月,将人按到了床榻上。
“你好好休息,再睡一觉。”
许行镜嘱咐着:“等你休息好了,不难受了,我再带你去邺城转转。”
梅弦月坐在床边,抬首看着身前微微俯身的男人,稍有些无奈:“将军,我已睡了几个时辰,如何能再睡着呢。”
许行镜觉得梅弦月说的很有道理。
他按着梅弦月的肩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逼近梅弦月的面庞:“但你再睡一会,总归是没坏处的……不若我哄你睡?”
“多谢将军。”梅弦月的笑容更无奈了:“但不必了,我已不是孩童。”
许行镜倒很无所谓:“不是孩子怎么了?不是孩子也能被人哄睡。我悄悄同你说,何悲十五岁的时候梦魇,还会闹着去找何喜哄他呢。”
何喜?
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梅弦月笑容不变,却又轻易猜出其二人关系。梅弦月沉默半晌,轻叹道:“可我与将军不是兄弟,如何能叫将军哄呢?”
许行镜似乎觉得梅弦月说的很有道理,他点了点头道:“有道理,那不若你我结为义兄弟?我再来哄你睡觉?”
梅弦月:“……”
许行镜思考了一下,觉得很可行:“若你我结为兄弟,你便唤我行镜兄……不太好听。那不如唤我穆兄?穆兄不错。”
梅弦月:“…………”
许行镜拍了拍梅弦月的肩:“不如我们现在就对月起誓,我做你哥哥,哥哥哄你睡觉,好不好?”
梅弦月轻叹了一口气:“将军,您是认真的吗?”
许行镜一脸严肃:“我自然是认真的。日后你唤我哥哥,就不必唤文观时那什么兄了,行镜哥哥保护你,如何?”
许行镜的私心终是暴露出来,梅弦月的指尖轻颤了颤,他似乎很无奈:“结义非儿戏,将军日后还是莫要将这些挂在嘴边的好。”
“那好吧。”
被明确拒绝,许行镜倒也不强求,他只是又问:“那我如何才能哄你睡觉,知己够格吗?”
梅弦月又默了默,终是抬眼看向许行镜:“我非稚童,将军为何执着于此?”
见许行镜不语,梅弦月又道:“何况将军,知己非在下想要将军便可成为。我与将军当下远不到知己的地步,还是莫要强求的好。”
“我不强求。”许行镜注视着梅弦月的眼:“只是,文观时都能做你的知己,我自认不比文观时差,如何不可?”
这话近乎挑衅,但梅弦月却依旧平静。他注视了许行镜片刻,勾起唇角:“将军,我也很希望与您成为知己。只是你我初识,彼此亦了解不深,如何能成为知己?”
许行镜还要说些什么,却被忽然落到腕上的柔荑打断。
“将军。”
梅弦月垂下眼帘,声音很轻:“我也希望能够有幸,与将军成为知己。”
“夜深了。”
梅弦月抬起眼,对着许行镜轻轻笑道:“将军,请回吧。”
20.抛弃
的确不出许行镜所料。
在周平川逃离邺城后的短短三日,清河郡便传来了冀北王易都的消息。
周平川丝毫没有掩饰自己身份的想法,也全然不想着偃旗息鼓,退避锋芒。他甚至放任旁人将这消息当做谈资,传出清河郡。
而待这消息被许行镜的探子送到邺城时,许行镜正在和梅弦月逛街。
“弦月,你瞧这个。”
许行镜取下一支活灵活现的竹蜻蜓,递到梅弦月的面前:“可喜欢?”
他晃了晃竹蜻蜓,蜻蜓的翅膀随着他的动作轻颤。而将目光自那双颤抖的翅膀上移开后,梅弦月抬眼看向许行镜:“将军,我已不是稚童。”
许行镜无所谓地点点头:“我知道啊,可不是小孩子也可以喜欢这些啊。”
说罢,他向商贩抛去几个铜板。又在商贩找钱的时候将竹蜻蜓递给了梅弦月:“喏,现在它是你的了,可喜欢?”
梅弦月接过那支竹蜻蜓,不自觉也晃了晃。看着那双颤抖的翅膀,梅弦月终是轻轻点头。
“喜欢。”
许行镜笑开:“那你瞧,糖葫芦,你可喜欢?我替你买来去。”
“将军。”
在高大的男人将要跑开前,修长的手指拽住了许行镜的衣摆,梅弦月抬首看着身前的男人:“不必了,我吃不下的。”
他胃口一贯不好,身体也娇气。因此虽嗜甜,但若是吃多了甜食——其实也不必很多,只要将那一整串糖葫芦皆吃下去,他便会开始腹痛。
“没关系。”
听过梅弦月的解释,许行镜沉吟片刻,似乎在思索些什么。但他还是去买了一支糖葫芦。将糖葫芦递给梅弦月,许行镜抬了抬下巴:“你先吃,吃好了便给我,我替你吃。”
纤长的眼睫低垂,开始了轻轻的颤动。红润的薄唇轻抿又轻启,梅弦月终是拒绝:“多谢将军,但不必了。”
许行镜顿了顿:“为何不必了?莫不是你嫌弃我?”
梅弦月默了半晌,终是轻叹了一口气:“我与将军非亲非故,如何能叫将军食我剩下的。”
“如何就非亲非故了。”许行镜不高兴了。他指了自己,又指了指梅弦月:“前夜我们不是还在探讨如何结拜吗?莫非你翻脸不认人?”
根本没有和许行镜探讨结拜的梅弦月:“……”
梅弦月接过糖葫芦,平静道:“将军,我其实可以给长云或长尘的。”
许行镜越过梅弦月,看向那两个已经冷下脸狠狠瞪着他的侍从,终是轻咳了一声:“嗯……既然你自有安排,那我便不再插手了。”
说罢,他又揽上梅弦月的肩头,毫不客气道:“对了,待回到军营,我寻南离来为你调理身子罢!你这样也不行,吃的少对身体也不好,你瞧你瘦的,我都担心……”
许行镜喋喋不休,但他似乎很希望梅弦月开心。在邺城的街上转着,许行镜时不时给梅弦月买些新奇玩意,又时不时给梅弦月买些糕点甜食。
而待他们进入一家酒楼,欲要解决午膳时,收到消息的亲卫却快步跑来,俯首凑到许行镜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许行镜目光一凝,转头看向亲卫:“当真?”
亲卫点点头:“当真。”
许行镜轻笑一声:“还真是瞌睡来了有枕头,谋士的嘴里挖不出来东西,也架不住他们主公是个蠢货。”
坐在对面的梅弦月抬眼看向许行镜,而许行镜对他笑了笑,又用公筷为梅弦月夹了些肉:“吃完回军营,如何?”
梅弦月颔首应下,并未追问亲卫方才都在说些什么。
毕竟蠢货主公四字自许行镜口中一出——不消思考,他也能知道是周平川的消息。
周平川……
梅弦月夹起碗中白饭,递到口中缓缓咀嚼着。
也不知清河郡与常山郡,他究竟逃去了何方。
……
虽说用过饭便回,但待回到军营时,已是未时。
澄澈的天空之上高悬红日,红日映照着这苍茫人间。朵朵白云如大块的柳絮,因风而起,因风而动。
“弦月,你可要去看看周平川的谋士?”
在为梅弦月讲过探子传来的消息后,与梅弦月并肩而行的许行镜侧目看向身侧人。而梅弦月沉吟片刻,终是轻轻颔首。
他对周平川的谋士,乃至周平川本人都极感兴趣。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梅弦月想要汲取到更多关于周平川的信息,多到能让他彻底代入周平川的思维,去思考周平川的所思与所想。
周平川的谋士被单独关押在了一个营帐内。
许行镜没有虐待俘虏的习惯,更没有如其他雄主那般残暴的爱好,他只是将人关着,甚至连吃喝都没断。
“将军!”
守门的士兵在颔首示意后,便撩起营帐的门帘,让两人进入那堪称空荡的营帐。
被束缚住手脚的谋士坐在简陋的床边,见是许行镜来,不禁冷冷哼了一声。
“我是绝不会背弃我主的。”
周平川的谋士是一个年近半百的男人。
他的两鬓已染上斑白,本该修理整齐的胡子此时有些凌乱。身上的衣袍早已洗到发白,而通过衣袍下摆的空荡,梅弦月能看出他缺了一条腿。
但即便如此,他的那双眸子却依旧明亮,甚至夹杂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恨意与怒火。
见许行镜无视他,他直接怒道:“许行镜!你个该死的孽畜!我绝不会放过你!”
他气到胡子都在颤抖,而许行镜满不在意,但顺口又在他身上插了几刀:“哦,你不放过我不放过我呗,我也不会放过你家主公的。”
“和你说了多少遍了,你家主公走的时候带了满宅子的人就是没带你,这才让你差点被扒光了倒着捆起来的,和我有什么干系。”
那位谋士气到浑身都在发颤,而说罢的许行镜却又偏头去看梅弦月:“我真的不会下令扒衣服的。”
他对着梅弦月解释,似乎很怕梅弦月误会他是个变态。而梅弦月无奈地点点头,又轻声开口:“将军,他可有吐露些什么。”
“嗐。”许行镜摆了摆手:“嘴跟被焊死了一样,现下又没有东西逼供,只能这样放着。”
梅弦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端详那早已被气到面色铁青,浑身颤抖的谋士片刻,又看向了许行镜:“将军,我可否与他单独说些话。”
许行镜当然不会拒绝。
他在叮嘱梅弦月小心和莫要靠太近后,便干净利落地出了营帐,到门前守着。
“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那位谋士注视着梅弦月,脸上是难以言表的倨傲与厌恶。
梅弦月好似并不在意他的神情,只缓步上前去,立在与之一臂距离的位置轻声发问:“你的姓名,也不愿告知于我吗?”
那位谋士冷冷注视了梅弦月片刻,又冷冷吐出几个字:“张昭,张甫仪。”
梅弦月轻轻颔首:“好名字。”
听到这句赞赏,张甫仪冷哼了一声:“用你说。”
梅弦月倒当真是不在意他的态度,他微笑着看着张甫仪,轻声发问:“迁入清河郡,是你的意见吗?”
“什么?”
在听到清河郡的瞬间,张甫仪如本能般反问,随即他又察觉到什么,猛地闭上了嘴,脸色更为铁青。
“所以,不是你的意见喽?”
梅弦月端详着他的神色,轻声道:“可是你的主公选择了清河,也选择将你留下,任你在此自生自灭……”
“什么自生自灭!”
张甫仪张口怒道:“我不良于行,迁徙途中主公带着我才是麻烦。就算主公要带上我,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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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会拒绝的!”
“可是他要带上你了吗?”
梅弦月偏了偏头,顶着那张格外无辜的脸,用那双格外无辜的黑眸注视着张甫仪。看着张甫仪更为难堪的神色,梅弦月微微笑起,又缓缓吐出几个字:“他没有。”
“或许,让我猜猜。他是不是还是在你睡梦间悄然离去。独留不良于行的你,被那群百姓捉住呢?”
身体因过度的愤怒开始了颤栗,张甫仪怒道:“你懂我们主公吗!主公一向是有远大计谋的,留下我这一个谋士能保他们千百人太平,你懂什么!”
梅弦月笑了笑:“嗯,我不懂你们主公。例如,我也不懂你们主公是如何放着好好的冀北王不做,偏要押上你们所有人的性命,去搏那个他根本不可能触碰到的位置。”
张甫仪咬着牙,看着梅弦月的笑脸,想要痛骂梅弦月。可是他又想不出什么足够肮脏,足够恶心的词语,只得痛骂了一句:“黄口小儿,安知大计谋矣!”
这话一点杀伤力都没有,梅弦月反而笑的更温和了。他注视着张甫仪,款款颔首:“所以,他的大计谋就是将你留下,舍一保百?还是以你们所有人的性命为代价,去为他的荣华富贵铺路呢。”
被人踩着痛脚的感觉实在不好,张甫仪喘着粗气,只觉得自己将被这无耻至极的人气晕过去。但他还是勉强保持了清醒:“舍一保百光宗耀祖,如何不算大智慧,又如何不算大计谋!”
说罢,他又冷嗤一声:“你当真是许行镜的谋士,与你的主公一般混不吝!”
“呵……”
梅弦月终是轻笑出声。他眉眼弯弯的注视着张甫仪,饶有兴致地开口道:“那你知道你们有大计谋,大智慧的主公周平川,当下在做什么吗?”
他轻轻笑着,笑的好看又动人心魄,像是志怪故事中书生会在破庙遇到的狐仙,吸人精气。
忆起许行镜所说的那些话,浓郁的黑眸如同黑色的深渊,几乎要将张甫仪吞噬其中。殷红的唇开开合合,注视着那双漆黑无光的眸子,张甫仪听到梅弦月说:“你们的主公逃到清河,并将消息昭告天下,甚至与大周宣战呢。”
“不可能!”
脑中似有一根弦断裂,张甫仪愤怒大喊:“你休要羞辱我主!我主无论如何都不会这般愚蠢!这定是不知何地传来的假消息!”
梅弦月漫不经心地颔首:“若是换一人,我也觉得是假消息。但若是周平川……”
梅弦月轻轻一笑,一切皆在不言中。
但看着呼吸急促的张甫仪,梅弦月倒也没有那么残忍,他轻声解释道:“可是你主公性情那么高傲,你当真觉得他不会这样做吗?”
轻缓的声音撕开了血淋淋的疤,张甫仪想要怒斥梅弦月满口胡言,可他又无法抑制地开始联想——
周平川此生绝不能忍受籍籍无名,也绝不能忍受自己被当做平头百姓,被人忽视无视。而那些奸人又一贯会奉承周平川……没了他,他的主公当真会做出这种事的。
可他分明说过了,他的主公怎么还会去……
牙齿不自觉打颤,汗水浸透了衣襟,张甫仪似是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在瞬间难看至极。为何被抛下的原因似乎也有了解释,忆起自己自己向周平川献计时周平川不耐烦的神色,张甫仪的手指用力地刺入掌心。
不会的……
张甫仪想要定心神,却又无法控制地回忆起那一幕幕。为了让自己稳定下来,他似被什么魇住,一遍遍地重复着:“我主分明是有勇有谋……对,有勇有谋……有勇有谋……”
梅弦月看着不断重复的人,低笑一声:“所以,你们中当真的有人提议他去清河了?”
观察着张甫仪的神色,心中已有定数的梅弦月轻声道:“而他拒绝了你的计谋,又抛下了你。”
“并按照那人的说法,迁都清河,继续与大周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