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县令庶女》
1. 早六
北宋,太平州,峨桥县。
时维十月,孟冬时节。一阵北风刮落树上枯黄的树叶,在不大的四方院里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嘎吱作响。
桐花巷的深处,是上半年刚调任过来的许县令一家。宅子是常见的江南样式,白墙灰瓦,沿边种着几簇爬山虎和凌霄花,此刻叶片落尽,伏在墙上的枯藤看上去有些荒颓。
卯时不到,桐花巷中倒夜香的叫唤声和院里婆子丫鬟起身走动的声音悉悉索索传进了西院。
丫鬟方梨在心中估摸着时辰,走到架子床边轻声说:“姑娘,今儿初五了。”
话音刚落,被褥下的人翻了一个身,探出一个脑袋满是困意道:“缎子裙备好了?。”
“姑娘放心,已经备下了。”
方梨知道许栀和每月旬初都会雷打不动地前去百川书院,故而早早将那一件穿了好几年的缎子裙准备妥当。
许栀和轻轻点头。
她虽然生在县令家,却并不受重视。除了那件洗洗补补又三年的缎子裙,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体面衣裳。
方梨扶着许栀和走到磨损严重的铜镜前坐下,将手中的木梳在桂花油里轻轻一点,顺着她的满头黑发一梳而下。
茂密乌黑的长发柔顺,散发着淡淡的馨香。
方梨的手指灵活地发丝中穿梭,语带笑意:“姑娘,今日还梳双丫髻?”
许栀和轻嗅发间传来桂花的甜香,昏昏欲睡应了一声。应完,又发觉自己声音有气无力,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熬过了高中三年比鸡早起,比狗晚睡的日子,度过了大学四年的早八,却在毕业典礼上阴差阳错穿越到了北宋仁宗年间。
早八换算成这个时代的时间,正是辰时四刻。若是这个点才起,免不得要被大娘子吕氏一通挂落。
许栀和在襁褓中花了好几年的时间,认命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从早八喜提早六。
老实说,许栀和至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穿越到了北宋年间。
但是既来之则安之,她心态调整得不错,通过在幼年时期听到大人们的谈话,知道自己出生在宋仁宗即位初期,天圣八年。
如今正是庆历六年。
大半月前范仲淹范参知所作的《岳阳楼记》问世,一经传开,便迅速火爆大江南北……
大街小巷中,无论垂髫小儿抑或老叟,都能吟上几句。
约莫半盏茶功夫,耳边响起方梨的声音:“姑娘,梳好了。”
方梨的手巧,双丫髻看起来整齐娇俏,只是没什么珠花点缀,看上去有些空空荡荡。
许栀和打量了一番镜中的自己,接过水漱口洁面,而后对身旁的方梨道:“走吧,去给大娘子请安。”
*
卯时三刻,大娘子吕氏的正堂里已坐满了人。
吕氏还在后屋。许大郎坐在上首有一搭没一搭喝着茶水。
四姑娘许玉颜正在摆弄着珠花。那珠花缀了粉色的珍珠,是她嫡亲姐姐二姑娘从明州托人寄来的,她很是稀罕,已经在手中盘了好几日。
杜小娘带着五哥儿和七哥儿,脸上隐隐不耐,却又顾忌着什么,不敢发作。
许栀和今日特意换了衣裳,来得不算早。众人看见她穿着那件缎子衣裳,眸光微闪,却到底没说什么。
一件缎子裙,也只有她这样没了亲娘扶持的庶女才会稀罕地当成宝。
许栀和乐得被人忽视,和方梨悄摸着走到下首边角找了个位置坐下。
方梨站在许栀和的身后,微微俯身凑到许栀和的耳边道:“姑娘,姚小娘还没来。”
眼看着请安的时辰逼近,最受宠的小娘姚氏连带着她养在身边的六姑娘迟迟不见身影,众人心中都生了几分急迫——大娘子吕氏是个严肃的,若是惹了她不快,下个月的月例银子又要好一顿磋磨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终于,在众人的瞩目下,吕氏从后堂不慌不忙地走到了主位坐下。
她今日穿了一件墨绿色的袄子,上面嵌着兽毛,脖颈上戴着一串玉石珠子,显得整个人都贵气不少。
许栀和混在人群里,老老实实给吕氏见礼。
“主母/母亲安好。”
吕氏眼皮微掀,看见姚小娘的位置空空如也,端庄大气的脸上短暂地出现一丝裂痕。须臾,又恢复到原先从容不迫的模样。
只是藏在袖中的手还是忍不住攥紧。
这个月才过到初五,姚氏已经推病三日不来了,当真越来越不把她这个当家大娘子放在眼中了。
姚小娘是许县令在上上任为官期间纳进府里的三姨娘,虽然出身不高,却生的一副好模样:腰肢细软,眉眼含情,还会唱曲儿,年纪三十出头,很得许县令的欢心。
连姚小娘身边的六姑娘,也借着亲生小娘的势,在家多是骄纵。
正堂中落针可闻,吕氏的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姚小娘的空位上,久久不发一言。
今日大抵不会善了。
许栀和看着她的动作,在心中焦急了起来。
吕氏微微拂了拂自己鬓边的头发,对身边站着的婆子道:“孙妈妈,你代我走一趟,去看看姚氏怎么了。若是真的病了,还得请郎中过门看诊。”
若是没病,那一个不敬主母的罪名,是摘不下来了。
孙妈妈领了命,立刻迈着步子便走了出去,走得雄赳赳气昂昂,模样像是去质问犯人。
她这一趟出去,谁也不知道还要等候多久。
许家大郎最先站起身,对吕氏道:“娘,孩儿还需要温习功课,先行回房了。”
许应棣是吕氏的心头肉,即便上半年的科考不中,甚至因此耽误了和宣州知州女儿的婚事,在吕氏心中仍然没有什么比得过自己的嫡长子。
闻言,她算不上年轻的面容上露出一抹笑,“好孩子,功课要紧,娘这里不妨事。”
许应棣走后,本还算平静的正堂忽然躁动起来。
杜小娘两三番欲言又止,都被吕氏给无视了。
吕氏望着下首坐着的人,刻意忽略杜小娘所出的五哥儿和七哥儿,视线落在许栀和身上。
“三丫头,怎么今儿把缎子裙拿出穿了?”
忽然被点名,许栀和心中闪过一丝意外,但这股意外很快就被她压在了心底。
她乖顺地站起身,恭谨回答道:“回禀母亲,女儿今日要去百川书斋买书。”
许县令的官三年一调,家里小辈除了几个哥儿能去县学,其余女孩子家大多请个夫子上门教七八个月,学得零零散散,不成什么气候。
她自己膝下的四姑娘和姚氏的六姑娘跟在夫子身后学不出名堂,只有三姑娘跟在父子后面学得勤勤恳恳,时不时还会出去买几本书。
吕氏统管许府上下一应事务,自然有所耳闻。她和自己大女儿心思一样,觉得女孩子家家读书并无什么用处,倒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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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把读书的空暇学习如何打理后宅事务,然转念一想,三丫头看着寡言沉默,日后也进不了高门大户,倒不如随了她的性子。
反正她用的是自己的月例银子。
吕氏声音缓和了几分,“你虽是庶女,却代表官人在峨桥县的颜面,出门在外,确实应当郑重些。坐下吧。”
许栀和面不改色:“谢母亲。”
吕氏对许栀和的态度比起她自己亲生的那几个自然算不上好,但是比起杜小娘和姚小娘那几位,算得上平静温和,至少不会直接出言讥讽。
至于她有心无心的几句扎人的话,许栀和也懒得计较。
她的生母张小娘福薄,刚生完她就得了风寒,没能撑到来年开春,便丢下襁褓中的许栀和撒手人寰。
许栀和穿来北宋之前看过不少古装剧,知道自己只要安分守己,不去触主母的霉头,日子不会过于难熬。
毕竟主母的心思都在那两位活蹦乱跳的小娘身上呢。
许栀和对这样嫡母不管,亲爹不闻的局面接受得很好。
在哪儿不是过日子,能出生小官之家,可比天不亮就要上山割猪草好过太多,她知足常乐。
半盏茶后,孙妈妈一脸菜色地走进了屋,站在吕氏身边语气复杂道:“大娘子,姚小娘有了身子,现下已经三个月了。”
话音一落,正堂中人心思各异。
杜小娘身边的七哥儿许应松还年幼,听不懂孙妈妈口中的意思,嗓音稚嫩地问:“什么是有了身子?”
五哥儿许应樟早慧懂事,他拉住自己的弟弟,语气严厉:“阿松,别多问。”
吕氏强撑一股笑意,皮笑肉不笑道:“这是好事。孙妈妈,去我的嫁妆单子里拿些上好的药材,给姚氏送去补身子。”
孙妈妈满脸复杂,“哎”了一声,下去准备了。
吕氏见孙妈妈离开,再懒得再应付正堂一屋子人,挥了挥手,便让他们退下了。
许栀和松了一口气,结束的时间比她想象中要早。
她坐得靠后,离门最近,等与众人一道行完礼,拉着方梨就冲着许府的大门去了。
许府在桐花巷深处,一路上两旁白墙灰瓦,青石板的路面铺满小巷两边院落飘落的残叶,覆盖着一层白霜。
从巷子中出来,许栀和深吸一口气,朝市集走过去。
一日之计在于晨,峨桥县的晨光已然开始。沿河的大街上人来人往,有拉着独轮板车赶去给主家送菜的,有挑着货箩走街串巷的,还有支起茅草棚开店做生意的,蒸锅揭开的瞬间,一阵带着飘香的热气蒸腾而出,直叫街上玩走的小童驻足垂涎……
许栀和一路穿过大锅里沸腾的“咕噜”声,穿过氤氲的雾气,小跑进一条歪七扭八的小道,站在了百川书斋的门前。
百川书斋的伙计正好开门,打着哈欠移开一片片的木板,正在往里搬动的时候,看见对面站着的许栀和。
许县令上任不久,可这位县令的三姑娘却已然被周围一代熟悉。
看见她来,伙计招了招手,脸上带笑,“三姑娘今日来得甚早。”
许栀和喘着气,腿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听到伙计的声音,她双手撑着膝盖,勉强扬起一个笑:“早啊。”
细小的汗珠顺着她的鬓角划落,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保养得宜的肌肤透着白皙粉嫩的光泽,连上面细小的绒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伙计心中暗自惊艳,连忙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2. 木芙蓉
方梨落后许栀和一步,赶到后看见她站在书斋门前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将手中小心掬着木芙蓉花递过去。
十月初还在盛开的花不多,眼下这朵木芙蓉算是矮个子里拔高。
花朵娇艳,一路上被方梨保护得极好,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许栀和偏头,小声道:“帮我簪上。”
方梨点头,花不可久拿,握久了就会有折痕。
她一边帮许栀和戴上,一边道:“姑娘,你都没几件像样的头饰。”
许栀和的生母张小娘早逝。没了张氏,连许县令的怜惜也没有。
后宅之事归吕氏管,吕氏自然不会在意一个庶女的头饰衣裳。恰逢前些日子她亲生的二女儿出嫁,府上一切事宜都以许宜锦的用度为先,自然更没人理会许栀和了。
除了理事的大娘子的吕氏,就数底下的姚小娘受宠,杜小娘再不济身边还有两个庶子傍身,两人毫不手软,变着法子克扣许栀和的月例银子。
许栀和来书斋买书的钱都只能靠自己的省吃俭用省下来。
方梨看不下去,好几次想为许栀和打抱不平,都被她拦了下来。许县令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尚且有一家子妻妾,那点子磋磨人的法子比起高门大户只多不少,她现在没必要惹人眼。
她伸手摸了摸头顶上新鲜簪上的花,原先空荡荡的发髻忽然变得生动起来——木芙蓉低调不张扬,两朵点缀在发间,衬得她人比花娇。
许栀和熟稔地走到百川书斋的后排。
后排摆放了三张桌椅,点着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梨花香,丝丝缕缕的雾气从香炉升起,颇有几分袅袅婀娜的味道。
她坐在靠门的一侧,随手拿了一本书。
书册上,是现代人人耳熟能详的两首名篇,一篇《醉翁亭记》,一篇《岳阳楼记》。
这两篇于庆历年间前后脚问世,印书的老板将其印在同一本上,也很正常。
许栀和抚摸着书册,听到一旁的方梨轻声低咳。
许栀和立刻坐正了身子,假装低头认真看书。
书斋中响起一阵安静的脚步声,而后是少年清澈干净的嗓音,“不知店中可有范参知的《岳阳楼记》?”
态度谦和有礼,让人很难不升起好感。
许栀和将书举得更高了一些,挡住半边面容,沿着书缝望着少年挺拔的身姿。
“卖完了。那位姑娘手中是最后一册,你若是想要,去问问她。”书斋的伙计一边说着,一边朝许栀和的方向指了指。
许栀和恰到好处的抬眸,和看过来的少年视线对上。
面前的少年眼神明亮清润,仿佛一眼就可以看到底。
墨色长发被浅色发带束起,露出端正清隽的五官,身上灰蓝色儒衫已经洗得褪色,但胜在干净,带着一股秋天独有的干草味。
许栀和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在这间书斋,当时他正在抄书换钱,行动利落而干脆,少年姿态信手拈来。
在现代本是高一高二的年纪,许栀和愣是在他身上看到了沉稳。
少年似乎很不习惯被人如此直白的打量,耳畔迅速染上一抹绯红,轻声道:“姑娘?在下是峨桥县陈家村陈允渡。姑娘手中的书册对在下很重要,不知是非可以借在下阅读誊抄,三日后再给你?”
说话的时候,他眼神不敢直视眼前的姑娘。
窗外的日光渐渐升起,像绢纱一样在她身上披了薄薄一层,肩头裙摆镀上金色柔边,看着温柔又可爱。
“这本书对我同样重要,不过郎君既然需要,便先给陈郎君。”许栀和拿捏着自己的嗓音,温温柔柔地开口道,“三日若是不够,迟些也无妨。”
陈允渡看着许栀和白皙细腻的手指握住书卷朝他伸来,有些愣在原地。
许栀和目光温柔坦然,大大方方将手中的书册放入陈允渡的手中,轻笑:“发什么呆,拿着啊。”
而后转身,缎子裙上的花纹在光下犹如一只翩跹飞舞的蝴蝶。
陈允渡怀中蓦然多了一本书。
许栀和像是没有注意到陈允渡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对身边的方梨道:“今日起的真早,既然无书,我再回去睡个回笼觉。”
方梨心底暗自着急,姑娘回回来书院都是为了看一眼这个农家子,眼下正有机会可以交谈,怎么反而这个时候要回去?
她心底这般想着,嘴上的话语不自觉就急切了几分,“姑娘!”
许栀和看出她眉宇间焦急,微微一笑,安抚地拍了拍方梨的手掌心。
她身为县令的庶女,没有吕氏的照拂,更有两个小娘在一旁虎视眈眈。嫡姐的婚事十四岁就已经定下,是明州通判的嫡次子。她不比嫡姐有大娘子吕氏的谋划,只能靠她自己。
这两年她和大娘子的四姑娘许玉颜先后及笄,搬到峨桥县之前就有不少人明里暗里打听许家女儿可有定亲,吕氏接了人家的帖子,言辞之中,多是夸赞自己的亲生女儿,对许栀和绝口不提。
方梨愤愤不平,许栀和倒是心中没掀起什么波澜。
没有期待,自然不会有失望。
况且自己的终生大事,她还是自己选择的好。真让她去和一个素未谋面的郎君成婚生活,她反而心中不安定。
许栀和心中这般盘算,只告诉了方梨。
方梨是张小娘的兄长、她的亲小舅张弗庸安置在她身边的,服饰她日常生活,梳洗打扮,许栀和最是放心。
在哪里伺候不是伺候,况且姑娘对她好,方梨是心甘情愿留在许栀和的身边的。原先她也不同意许栀和自己寻找夫家——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靠着自己张罗婚事算怎么回事?若是被旁人知道了,估计免不得一番闲言碎语。
况且姑娘相中的那个书生,虽然看着尚可,但到底是农家子。
现在一无功名傍身,二无家中扶持,日后如果能出人头地倒是还好,如果不能出人头地,姑娘免不得要受诸多委屈。
方梨忧心仲仲,只不过许栀和哄着她:“放心,放心。我看人有数。”
许栀和拉着方梨,走到伙计旁边,“伙计,那本书我买下了。”
伙计只管卖书,不管谁出钱。闻言,立刻伸手比了个数字,“一百五十文。”
许栀和一个月的例钱才一两银子,可往往每个月拿到手只有五百文钱上下。吕氏一盘剥,剩下的在经过杜小娘和姚小娘,本就不多的银钱更是雪上加霜。
要不是逢年过节有张家那边的补助,许栀和的日子比现在还不好过。
许栀和心中一阵肉痛,但是脸上没显,微微颔首,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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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看向方梨。
方梨深吸一口气,今日出门的时候,她已经在心中做好了要花银钱的准备,只是没想到需要这么多。她见许栀和看着自己,从袖中取出银钱,放入伙计的掌心,“这是一百五十文,你数数?”
伙计将钱收下,笑着道:“三姑娘常来,我还能不相信三姑娘的为人吗?”
陈允渡愣了一刻,连忙追上前轻唤道:“姑娘留步。”
许栀和回头,恰好一阵风过,扬起她鬓边散落的发丝。
朦胧中,她的眼神温柔又安静。
陈允渡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砰砰不停。
许栀和望着他,轻笑着开口:“郎君是说书的事情?这本书我看中了,自然要买下,郎君抄完,再还给我就是。”
她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说出口的时候眨了眨眼睛,灵动又娇艳。
陈允渡:“姑娘喜欢这本书,陈某自然不会夺人所爱。只是想请问姑娘,届时该怎么还书?”
许栀和歪着脑袋想了想,“那便十日后,十日时间,还在百川书院,你将书还我可好?”
陈允渡在心中默念了两遍十日后百川书院,朝她点了点头,“多谢姑娘。”
方梨看见少年绽开笑容,心中的那口气舒缓不少——姑娘虽然这事做得有些荒唐,但是书生面貌实在清正,气质也干净。
在这峨桥县,算得上数一数二。
许栀和温柔垂眸,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约好了下一次见面,许栀和心中颇为愉悦,伸手取下簪在发间的木芙蓉花,有一下没一下的轻点。
两人没有走来时的小道回去,而是趁着天光尚早,好好逛一逛这市集。
市集上的东西五花八门,有茶叶干花、香料布匹、珠花玉坠,小摊前摆放的玉石簪子模样新颖,雕成孔雀翎的样子,只是用料普通了些许,要价一根五两银子。
方梨有些心动,许栀和生得秀美灵俏,皮肤更是如上好的羊脂玉,如果配上这根发簪,肯定锦上添花,美轮美奂。
可是五两银子,她是怎么都拿不出来的。
许栀和站在她旁边,见方梨盯着玉石簪子出神,笑着问:“你喜欢?等日后我送给你。一根不够,要买上几根换着戴才好看。”
方梨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嗔道:“姑娘,你说什么呢!”
她刚一抬头,却见到河边树下有两人的身影瞧着极为熟悉,立刻对许栀和道:“姑娘,你看。”
许栀和顺着方梨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许四姑娘许玉颜站在树下,头顶戴着她今日上午还在大娘子房中摆弄的粉色珍珠珠花,一身粉黄的袄子在万物萧条的冬日里很是扎眼。
她对面站着一个身量高挑,有些瘦削的男子,男子背对他而站,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方梨惊得瞪圆了眼睛,拽着许栀和的衣袖,“姑娘,四姑娘她这是……”
许栀和捂住了方梨的嘴,“今日遇到许玉颜,就当没遇到。”
许玉颜骄纵,在家中有吕氏给她撑腰,就算她回禀了吕氏,吕氏也不一定会拿她怎么样。
说不定还会在吕氏心中埋一根刺,以后随便找户人家就把她打发了。
方梨见许栀和神色认真,点了点头,“姑娘放心,奴婢知道轻重。”
3. 争端
遇到许玉颜在外,许栀和没了继续在市集上闲逛的心思,唤上方梨,回了桐花巷。
她住在西屋,秋冬风冷,白日里喧嚣,隔音最差。刚准备闭上眼睛,就听到门口许玉颜和许兰舒发生了争执。
六姑娘许兰舒仗着姚小娘受宠,在院子中也是说一不二的主,两人就着谁先进门吵开了花,旁边的姆妈围成一团,一口一个小祖宗的哄着劝着。
许玉颜是正房嫡出,又仗着年长,胜了一筹。
许兰舒在后面气急败坏道:“你打扮的这么花枝招展,不知道是去见什么人!”
无意中被踩中的尾巴的许玉颜登时怒目而视:“你胡说什么!难不成这家只有你出得?我出不得?六妹妹这是什么教养!也不知道姚小娘怎么教的。”
她说完,似乎不解气,转过身对身边的婢女桃枝道:“谁知道她又出去做什么?”
许兰舒本来也只是嘴快一说,谁知道引来许玉颜喋喋不休一通数落,瞬间眼眶泛了红,哭嚷着道:“我小娘有喜了,我去给我小娘买糖枣,你污蔑我!我要去告诉我小娘。”
说完,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朝着姚小娘的院子跑去了。
许兰舒身后的银杏和奶嬷嬷急着去追自家姑娘,朝着许玉颜福了一个礼,紧跟着就追了上去。
许玉颜根本没放在心中,许兰舒娇气得很,一个月哭上七八回都是常有的事情,府中上下谁见了不烦心。也就姚小娘宠着她溺着她,把她放在心尖上。
外头的动静渐渐小了。
方梨也在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听没了声响,对许栀和小声道:“四姑娘和六姑娘又要闹了。”
许栀和盖着褥子,双手揉搓着发热,眯着眼睛笑得淡定:“随她们闹去,只要别烧到咱们就是。”
*
四姑娘和六姑娘在门口吵起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府中。
姚小娘院子中,姆妈和婢女围成一团,关切地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许兰舒。
“舒姐儿,别哭别哭,你告诉娘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田妈妈是姚小娘身边的嬷嬷,亲眼看着许兰舒一点点长大成人,对她的怜惜在这间屋子里仅次于姚氏。
屋子中的炭火点得有些多,姚小娘的额间沁出一层薄汗,她解开了袄子最上面的一颗扣子,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
拉着许兰舒在自己的身边坐下,她软声安抚:“怎么了?你跟娘亲好好说说。”
许兰舒本就眼眶通红,听到周遭人的安慰,委屈立刻如洪水爆发,“许玉颜说我在外面不知道见什么人,还说我没教养!”
姚小娘当即脸色一变,重复了一遍:“她当真这么说的?”
许兰舒用力地点着头,一边抹眼泪一边把银杏拉到自己身边,“银杏当时就在旁边,听得真真切切。”
田妈妈最是看不得许兰舒受委屈,立刻对姚小娘道:“娘子,咱们舒姐儿受了大委屈。”
许兰舒过了年才满十四,出去的时候带着丫鬟和奶嬷嬷,却被扣上这么大一个屎盆子,换了谁都忍不了。
事关许兰舒的名声,姚小娘不再犹豫,立刻换了衣裳,前呼后拥浩浩荡荡朝着吕氏的正堂而去。
吕氏在正堂中多少也都听到了风声。
此刻许玉颜站在她的身边,拽着她的衣裳,语气委屈:“母亲,我当真没有主动招惹许兰舒。”
吕氏望着她,语气不紧不慢地开口:“六丫头到底说了什么,叫你还没进家门,站在大门口就和人吵了起来?”
许玉颜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吕氏正准备继续追问,只见孙妈妈眼尖,附耳在她身边低声道:“大娘子,姚小娘来了。”
“她来得倒是快,请安的时候推说自己病了不肯过来,现在却忙不迭就过来了。”吕氏脸色像吃了碳,但到底是当家的大娘子,姚氏又怀了身孕,她虎着脸让人进来了。
姚小娘这一胎才三个月,还没有显怀。可是一进来,便右手撑着腰肢,左手搭在丫鬟的手上,走两步便微微一喘,将身怀有孕的模样展现得淋漓尽致。
“妾身来给大娘子请安。”她的嗓音娇娇柔柔。
吕氏最看不惯姚小娘这副戏子做派,免了礼后就移开视线,眼不见为净。
姚小娘自顾自走到下首坐下,大娘子的院子中不如她房中暖和,她将自己的毛领袄子拢紧了些,慢条斯理地抬眸看向端坐着的吕氏。
“不知道大娘子可听说了今日发生的事情?”
吕氏将许玉颜往自己身后拉了拉,正迎上姚小娘的目光,“听说了一点。”
姚小娘:“大娘子知道就好。今日我叫舒姐儿给我买糖枣,却无端受了委屈……”
吕氏没让姚小娘讲话说完,打断了她,“什么叫无端?我可是听玉颜说了,是六丫头无礼在先,顶撞她四姐姐。”
姚小娘的脸色蓦地一僵,缓缓抬眸,眯起眼睛打量站在前面躲在吕氏身后的许玉颜。
“是吗?”姚小娘嘴角微弯,“四姑娘倒是说说,舒姐儿说错了什么,也好叫舒姐儿给姐姐赔个不是。”
许玉颜早上被人踩中尾巴,心虚之下口不择言,现在已然后悔了。
许兰舒就是个一点就炸的炮仗,她做什么不好,非要惹她。
吕氏也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听到姚小娘的问话,也不着痕迹地看向许玉颜。
许玉颜被人盯着,整张脸都涨红了。她颤抖着闭了闭眼,一鼓作气说了出来:
“六妹妹说,说我不知羞耻,打扮得花枝招展!”
吕氏立刻将矛头对准姚小娘,“姚氏,你平日里怎么管教的六丫头?你若是教不好,便送到……”
姚小娘没有理会上首扬眉吐气的吕氏,转头紧紧盯着许兰舒,“你当真这么说了?”说完,不等许兰舒反应,又转头看向吕氏,“姐姐,当真对不住,是妾身没教好这丫头。”
“还不快跟你四姐姐道歉?”姚小娘瞪了一眼许兰舒。
许兰舒满腹委屈,但是姚小娘目光严厉,她不敢造次,立刻走到许玉颜的身边,声音细弱:“四姐姐,对不住,我不该那么说你的。”
许玉颜面颊发热,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愿搭理。
姚小娘:“都是自家姊妹。谁家姊妹间没有一两句拌嘴……”
许玉颜嚷了起来:“谁跟她是自家姊妹,我可是嫡出,她不过是一个庶出。”
吕氏心中大为认同,见到姚小娘脸都黑了,更是畅快地舒出一个憋在胸口好久的气,但面上还保持着端庄得体,“玉颜,这样的话少说。”
说完,又睨了眼指甲戳进掌心的姚小娘,轻飘飘道:“自家姊妹拌嘴,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事发生在大门口,若是不责罚,恐叫外面人看笑话,还以为我们许家是什么没规矩的人家。这样吧,四姑娘和六姑娘都罚一个月例钱,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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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月无事就不要出门了。”
许兰舒心中委屈,立刻抽噎起来。十三四岁正是爱玩的年纪,不叫她出去,当真比罚抄书还教人难受。
许玉颜则是慌慌张张,望着大娘子的欲言又止。
她和邓郎约好五日后相会,要是出不去,岂非失信他人?
吕氏注意到了自己女儿神色的变化,却没有理会,目光灼灼地看着下首端坐的姚小娘。
两人各打五十大板,这个结果不好不坏。姚小娘膈应,但是今日是非确实是许兰舒引起,再往后争执未必讨得了好。于是立刻起身福了福身子,拽着许兰舒离开了。
许兰舒一边被拽走一边还在哭。
等人都离开,吕氏才叫人将门关上,又让孙妈妈守住门口,不许任何人进来。
许玉颜心中发慌,紧张地看着吕氏,心中不安,“母亲……”
吕氏脸上的端庄稳重淡了淡,目光落在许玉颜的身上,犹如千钧之重,“你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你是自己说,还是要我问你?”
孙妈妈心疼许玉颜,有意从中调和,“大娘子,四姑娘年纪还小……”
“孙妈妈,你先别为这孩子求情。”吕氏深吸一口气,“我一手将她养大,她什么心思,我又岂能看不出来。若是现在不说清楚,只恐日后酿成大错,到时候悔之晚矣!”
说到最后一句话,吕氏的声音猛然变得严厉,紧紧注视着许玉颜。
许玉颜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压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我和邓郎情投意合,求娘成全!”
吕氏听她直接说了出来,脑海中一阵眩晕,孙妈妈眼疾手快,连忙拿了一张软褥垫在她的背后,惊呼道:“大娘子。”
许玉颜心中害怕,望着自己说完话后吕氏被气得苍白的一张脸,心中畏缩,但是又想起邓郎深情执起她的手,道“生死契阔,与子成说”,心中又坚定了几分。
郎君如磐石,她亦为蒲草,君若不离,她又怎么能率先辜负山盟海誓。
吕氏抖着手指,眼睫颤了颤,定神后看向许玉颜:“我且问你,那邓郎是个什么人?”
许玉颜就等着吕氏问这句话,她立刻飞快答话:“邓郎说,家中都是读书人家,母家做些小本生意,日子还算富裕,舅舅为朝廷效命。他自己也苦读诗书,只等科举大展身手,日后金榜高中,娶我做正头娘子。”
吕氏:“荒唐,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竟然张口闭口正头娘子,还知不知羞?”
许玉颜悄悄抬眼观察着吕氏的脸色,见她虽仍在气头上,却已经和煦不少,心中微微松泛。
看来邓郎说的不错,只要将他的出身讲了,母亲会认真考虑。
许玉颜带着一丝隐秘的期待,目光灼灼看着吕氏,伸手摇晃着她的袖袍,语气娇俏:“母亲,母亲若是觉得尚可,改日我叫邓郎上门,见你一见。”
吕氏伸手食指,在许玉颜的额头上虚虚一点,“……这件事先别告诉你父亲,最近他心头正烦着呢。”
许玉颜“噢”了一声,眼珠子转了转,乖顺地伏在吕氏的膝盖上,“那母亲,邓郎的事情?”
吕氏膝下一共就二姑娘和四姑娘两个亲生女儿。二姑娘许宜锦嫁人之后,她对这个小女儿也越发疼惜,思忖片刻,伸手将她扶起来,“依你所言,得空了,叫他过来见我一见。”
许玉颜心满意足,抱着吕氏的手道:“我就知道母亲最疼惜我!”
4. 魏县尉
吕氏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语气慈爱:“你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我不疼你,哪个疼你?若那邓郎当真良人,母亲也不愿意做棒打鸳鸯的坏人。”
母女两个又说了一会儿体己话,其乐融融。
另一边姚小娘的屋中,许兰舒还在抽噎,旁边的田妈妈看得心疼,“舒姐儿,别哭了,再哭,老婆子心都要碎了。”
许兰舒鼻尖哭得通红,低声道:“娘……”
姚小娘见她满脸泪痕,伸手捻了帕子一点一点擦干她眼角的泪水,“好了,乖,这件事情娘以后自会给你做主。这段时日大娘子心气不顺,你且在家玩乐,等风头过去了,我再和你父亲说。”
许兰舒嗯了一声。
小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碗甜羹下去,许兰舒便舒舒服服在暖和的屋里睡着了。
姚小娘伸手拍着许兰舒的背,等女儿彻底睡着,神情冷了几分。
她伸手将帐子细细掖好,隔绝了外面嘈杂的声音,给了站在下面弓着腰的田妈妈一个眼神,示意她跟自己出来。
“舒姐儿虽只是快言快语,但瞧着四姑娘,倒是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姚小娘坐在软榻上,抱着汤婆子眯起了眼睛。
田妈妈神色一凛,忙道:“娘子的意思是说,咱们舒姐儿误打误撞,可能确有此事?”
“若是没有,你瞧那四姑娘慌张什么?”姚小娘抿着唇笑了笑,神情泰然自若,“先叫人查着吧,若是真有此事,我可要在心中好好盘算盘算。”
田妈妈点了点头,附和笑:“娘子放心,婢子知道轻重。”
“对了,”姚小娘忽然蹙起了眉间,“今日舒姐儿出口与人有私,这般讲话,定然是屋里人出了岔子。都换了吧。”
她的女儿,可不能被人钻了空子,让人教唆是非。
田妈妈应下:“娘子放心,婢子一定好生挑选。”
*
许栀和的屋里炭火不多,现在十月底尚且能熬,到了冬月、腊月,如果没有张家的救济,日子更难熬。
小舅对她虽然掏心掏肺,但是终究不能常来补贴,她也不想给小舅徒增麻烦,炭火都只在睡前点上薄薄一炉,等睡过去了,身子也就暖和起来了。
许栀和翻着手中的书,这已经是她看得第三遍了。
看完后,她竖起耳朵停了停外面的声响,招呼方梨到自己身边,“外头安静下来了?”
“安静下来了。”方梨在桌上放了两个圆嘟嘟的白面馒头,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和许栀和说了两边屋里发生的事情。
方梨虽然是许栀和院里的丫鬟,但是人微言轻,大厨房人手不够的时候,就会叫她过去帮忙。
久而久之,她也算半个大厨房的人,站在那里,也没有人生疑。
大厨房人多嘴杂,择菜的时候几位妈妈七嘴八舌,就将今天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许栀和听完,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两边一个是正头大娘子,一个是刚怀了身孕的宠妾,哪一个都不是她能惹得起的。
她盘着腿,伸手拉开了床头低矮的小柜,拿出里面珍藏的桂花油,用指甲盖抠出一点,抹在了方梨的手背上。
方梨顿时急了,“姑娘,这么好的东西,给我擦岂不是浪费了。”
桂花油金贵,这一小罐还是上次张家舅舅那边送来的,一罐三百多文,就连院里妈妈的月钱,都舍不得买这么好的油膏给自己擦。
若是真觉得自己手冻生疮了,三十文一罐的猪油膏也能凑合。哪舍得买这样精贵的东西抹在手上。
“谁说的?”许栀和认认真真给她的手指抹上油膏,“现在的水冰冷刺骨,你择菜洗菜,手不冷就有鬼了。要是你手好好的,这罐桂花油就不算浪费。”
方梨看着许栀和一点一点给她揉开,心中暖烘烘的。
“姑娘,你待我真好。”
方梨大许栀和两岁,原先就是被张小舅买来照顾许栀和的,说来惭愧,这么多年,反而是姑娘拿主意的次数多。
“这就好了?”许栀和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跟着我,你还要去大厨房帮忙。其他院里的可不用。”
不说吕氏和姚氏,就连杜氏,都因为膝下有两个儿子傍身,院子的婆子丫鬟也是一个赛一个的体面,谁都不肯去大厨房那帮粗使婆子混在一起。
也就方梨跟着她这个“爹不管,娘不在”的三丫头,是个妈妈婆子都能来使唤她。
方梨倒是没觉着委屈,大厨房负责家中的伙食供应,定额定量,一整日都烧着火,冬日里暖洋洋的。多出来的份额,管事的刘妈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们拿几个馒头花卷,从不过问。
方梨靠着大厨房的差事,还是不是能带着油水回来。
白面馒头用的是干净的细面,色如白雪,味甜微甘,在口中越嚼越香甜。
两个人津津有味地分完了。
垫了肚子,许栀和心情好了起来,将几本已经看完的书收拾出来,“过两日天晴了,把书晒一晒,到时候赶个集,把书卖出去,重新换些来看。”
许栀和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方梨知道流程,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记在了心中。
北宋年间笔墨并不算便宜,许栀和若想看更多的书,则需要买书卖书,反反复复。
张小娘留给她的银钱有限,这么多年除了当作念想的两只白玉镯子,其他大多已经典当,换做笔墨纸砚,练字习书。数年下来,银钱所剩无几。
晚间时候,大厨房派人传话,已经准备好了各院的份例。
因着不是初一十五,吕氏并不强求要统一来正堂中用饭。
试问谁家大娘子乐见官人的小妾和庶子庶女整日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转。
虽然分发到各院中菜色不如聚在大娘子正堂中的丰富,但是在自己屋里吃,她能心无旁骛,不必时刻提心吊胆,被人点名。
不必点名才好呢。安安心心地吃饭,对消化也大有裨益,身体好了,以后做什么都会好。
方梨接过送来的餐食,两碗菜,一碗萝卜干,一碗肉炒菠薐菜,加上一木桶的米饭,便再无其他。
肉炒菠薐菜中依稀可以看见放了不少油水,不过大厨房的主厨手巧,灵活地将肉菜分开,肉片没有送到她这边来。
方梨小声抱怨了一句,“姑娘,我今日看见刘妈妈拎了两斤羊肉,五斤五花肉,现在却一点荤腥都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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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抱怨归抱怨,这么多年,她心底早就习惯了。
方梨拿出瓷碗盛了两碗米饭后,许栀和正拿起筷子,忽然听到门口一阵响动。
住在西屋好也不好,不好在外面动辄有点声响,西屋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可好也好在这点,有什么风声,都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平白当个傻子。
方梨立刻屏住呼吸,连碗筷也不拿了,专注地听着外头的声响。
“是老爷回来了。”半响,方梨压低声音道。
许栀和自然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许县令初来峨桥县上任,每日应酬数不胜数,已经连着半个月都醉醺醺地回到家了。
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正堂里出来了人,想来是吕氏也得到了消息,出门迎接。
方梨:“姑娘,可要奴婢出去看一眼,外头怎么样了?”
许栀和往她碗中夹了一筷子菜,摇了摇头,“先吃饭。若真的有事,肯定有人会来通传。”
*
正堂中,醉醺醺的许县令在下人的搀扶下坐在了椅子上,脑海中还混混沌沌想着散场时候的事儿。
今日饮宴,是峨桥县的县尉魏长宏做东。
魏长宏今年已经过了三十二,长得勉强还算周正,宴饮之际,他无意中透露自己的关系背景:亲舅姥爷的侄女嫁得好,夫婿在汴京城当大官,朝中有人,再在峨桥县熬上几年,差不多就能升迁。
许县令有些本事,但不多,能做到今天这个位置,多是亏了吕氏父亲吕鼎的提携。
当年吕鼎和许县令结识的时候,前者尚且只是个举人,后来吕鼎觉得许中祎为人可靠,将自己的幺女吕素英嫁给了他。没出两年,吕鼎一举中了进士,成了天子门生,被封为通判,许中祎沾了吕鼎的光,从一个主簿慢慢调升,才有了今日。
他自己靠着姻亲庇护,自然知晓朝中有人的重要性。魏长宏虽没有直言,他身边的属下却透露出了几分意思,意味不明地问:“听说县令家中有几个女儿,个个生得貌美如花,知书达理,若是能得到这样的人做正室,县尉身边有人红袖添香,以后飞黄腾达,还能少了岳丈的好吗?”
这简直和许中祎的想法不谋而合。
女儿,他多的是。且不说已经嫁人的二姑娘,光是待字闺中的,就有三姑娘、四姑娘,六姑娘虽然年纪小了些,但是教养两年,未尝不可。
说到底,吕鼎虽然中了进士,但是到了今日也才勉强是湖州知州。地方官不如京官,许中祎若是想进一步高升,还得靠着汴京城的人脉。
许中祎站起身遥遥敬了魏长宏一杯酒,两人相视一笑。
……
吕氏端来解酒的茶水放在桌边,伸出帕子擦了擦许县令的脸。外头风大,他又醉着,吹得皮肤都皲裂。
许中祎眯着眼睛,回忆着出门之后,身边人的提点。
虽然魏长宏没说是许家的哪个女儿,但是他的眼界摆在那里,现在家中又有人在汴京当官,哪里瞧得上庶女。
弄不好结不成亲家,反而要弄出仇怨。
许县令脑海中飞转,见吕氏在油灯下拿着帕子拧水,伸手抓住了她的一截手腕,语气难得的和缓,“大娘子,我有事要与你商量。”
5. 好姻缘
吕氏被他握住手腕,惊了一惊,“官人!”
已经许多时日,许县令不曾主动碰她。
旁边的婢子妈妈见状不对,纷纷极有眼色地退出了房中,还顺道贴心地将房门关上。
许中祎抬眸看着吕氏的侧脸,心中暗道了一声可惜。年轻时候,吕氏自然是美丽率真的,后来当了大娘子后,接连生育,又容不得人,整日生着闷气,好端端将自己的面容染上厉色,生出几分刻薄来。
旁人都道他娶了一个贤妻,将家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有许县令心中有苦说不出——天知道吕氏是个多么无趣的人。
现在见面,三句话不离嫡庶尊卑,不可宠妾灭妻,教人耻笑。
不过吕鼎倒是极其疼爱这个幺女,每逢几月必有书信寄来,许县令虽然看不惯吕氏的行为作风,却又不得不看在吕鼎的面上忍着发妻。
吕氏不知道许县令心中所想,脸上染上一抹嫣红。
当年父亲将她嫁给许中祎,除了两人当时皆在穷困潦倒、科考不中的怅惘中聊得来外,余下的,便是吕氏自己瞧上了许中祎的外貌。
光沦外貌而言,许中祎身量高大,五官端正,官袍往身上一套,活脱脱一个玉面郎君。虽然现在老了,脸上起了褶皱,但是谁家夫妻不是一路扶持,相携到老的?
吕氏逼迫自己忘掉姚小娘又有孕了的事实,柔情地靠在许中祎的身边,轻声唤着:“官人。”
许中祎掩盖住眼底的一丝厌烦,松开了她的手腕,闭了闭眼睛道:“起来,我有事与你说!”
他的语气严厉,声量又高,吕氏心中惊疑不定。
难不成玉颜和那郎君的事情被官人知晓了?
“……”吕氏犹豫片刻,还是温着嗓子询问道,“不知道官人要说什么事?”
许县令满身酒气,瓮声道:“玉颜年纪到了,我给她选了一户好人家……”
吕氏耐心地听着许县令口中的“好人家”,越听,脸色越发低沉。
三十多岁,一把年纪,听说还是个鳏夫,养了两个孩子,大的已经十岁,是会记事的年纪了。
等许县令自以为给女儿找了一个好归宿的说完,吕氏脸上端庄得体的表情都差不多碎得一干二净,她几乎是被方才还会因为他而感动的自己气笑了,颤抖着声音问:“这也能叫好归宿?”
许县令:“怎么就不是好归宿了?魏县尉舅老爷的侄女的夫婿,那可是京官,若能得到他的提携,日后仕途通达,封妻荫子,连带着我许家面上都有光!”
说完,又借着胸中酒气,猛地一拍案桌,“你只顾眼前苟且,哪里想过未来?终究是闺阁妇人,目光短浅!”
吕氏心中憋着一口气,见许县令将桌上茶杯里的水都震出来,便是泥做的菩萨也有了脾气,“你既然觉得那是个好去处,如何不将你放在心尖上的姚小娘的女儿嫁过去?日后真有了出息,我将这大娘子的位置让给她坐也未尝不可!”
许县令:“我怎么就是和你说不通呢!”
两人在屋内的争执动静不小,一旁的女使紧张地看着孙妈妈,“孙妈妈,老爷和大娘子吵起来了。”
孙妈妈隔着门,多少也听到了一点东西,她被女使团团围着,脑海中乱如线团。
就在外头伺候的女使们还没有拿定主意的时候,屋内突然又传出一阵动静。
原是睡在吕氏房中的许玉颜被两人的动静闹醒,听了几句后,脸色苍白,当场嚎哭一声,跪在许县令和吕氏的面前,“父亲,母亲,我不嫁!我绝对不嫁!”
许县令看得窝火,伸手将桌上的茶杯哗啦一声打落地上,怒气直指吕氏:“瞧你教养出的好闺女!”
吕氏挡在许玉颜的面前,手紧紧拽着许玉颜的手腕,声音颤抖,面容坚定,“要想我的玉颜嫁给那种人,除非我死了。”
门外的孙妈妈神色一凛,再也顾不上其他,推开门走到吕氏的身边。
“老爷莫不是忘了,往年岁底,大娘子还要带着四姑娘去见吕大人,若是现在出了差池,老爷可要想好怎么回。”
许县令的脸色缓和了几分。
这些年,他多半靠岳丈才有了今日地位,若真惹恼了吕鼎,估计头顶的乌纱帽也就要跟着落地。
许县令这般想着,神智勉强清醒几分。走到吕氏的身边,亲手扶起了倒在地上的她。
“大娘子莫恼,为夫喝醉了酒,胡言乱语呢。”
吕氏伸手擦干了自己的眼泪,对吓得面无血色的许玉颜道:“玉颜,起来。”
许玉颜站起身,知道今日的劫难,父亲多半会看在外祖的面上揭过了。
吕氏坐在许县令的对面,见他紧紧皱着眉头,默了半响,忽然道:“我倒是有个主意,可解官人眼下之忧。”
许县令带着醉意瞥了她一眼,明晃晃地写着“你能有什么主意?”
吕氏在心中酝酿一番,轻声道:“官人若是放不下这个机缘,倒不如叫三丫头去。三丫头这么多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论才学在姐妹之中算得上翘楚。恰好她亲生的小娘已经过世,索性寄养在我名下,也能占到一个嫡女的名号。”
许县令的眉眼慢慢舒展开。吕氏见自己的劝说有效,紧接着道:“官人一来便说要将咱们的玉颜嫁过去,不就是怕驳了魏县尉的面子吗?若是三丫头养在我名下,峨桥县知道的人又少,自然也就出不了差池。”
“这个法子……”许县令在心中沉吟,“倒是可行。”
吕氏垂眸一笑,转头对身边的孙妈妈道:“孙妈妈,去叫三姑娘过来。”
孙妈妈哎了一声,只听吕氏又补充了一句:“记得要说,是好事。”
寄养在大娘子名下,一个庶女摇身一变成了正经嫡女,可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孙妈妈领命出去,身后浩浩荡荡跟着四个粗使婆子,不像人叫人,倒像是绑人。
吕氏见许县令酒醉头痛,吩咐下人重新端来醒酒汤,自己站在许县令的身后帮他按摩着太阳穴。
“官人,待会儿三姑娘来了,你可要好好说话。”
许县令心中窝着一股气。在县衙要看魏县尉的脸色,回来了却依旧被岳丈像座山一样压着,怒气无从宣泄,直冲着许栀和而来,“我是她老子!我叫她往东,她胆敢往西试试?若是不好认,便是叫她做妾也无不可!”
*
西屋里头,油灯光晕摇晃,许栀和坐在床榻上,见方梨点着炉子,准备拥被而眠。
忽然,门口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敲门声。孙妈妈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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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扬声喊道:“三姑娘,三姑娘,你睡了吗?”
许栀和和方梨对视一眼:竟然是吕氏的陪嫁孙妈妈亲自上门。
孙妈妈没有听到回音,直接指挥身后的女使推门,木门晃动,方梨站起身来,伸手拉开了房门。
方梨朝孙妈妈弯了弯身子,行了个礼,“不知道孙妈妈赶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孙妈妈扭着腰身,一把撞开方梨,挤进了屋中,见许栀和唤上素白寝衣,眼睛笑眯成了一道缝,“三姑娘,我还当三姑娘已经睡着了,听不到老婆子的话呢?”
许栀和站起身,“孙妈妈哪里的话。不知道孙妈妈现在找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孙妈妈脸上堆满了笑:“姑娘哪里的话。什么要事?不过是一好事,天大的好事!”
许栀和脸上的笑意淡了淡。
她怎么这么不信呢。
家中的好事统共就那么点,什么时候能轮到她头顶。
孙妈妈却不由分说地推了许栀和一把,“三姑娘,也别杵着了,那丫头,快过来服饰姑娘穿衣。”
说完,她带着粗使婆子走了出去站在门外,扬声道:“三姑娘,婆子我就在外头候着您。”
方梨抿着嘴角,担忧地看着许栀和。
“姑娘。”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许栀和神情还算是淡定,安抚地拍了拍方梨的手背,“去正堂看看再说。”
方梨收拾好情绪,拿着衣裙走到许栀和身后,替她更衣。
许栀和穿得很快,没有让孙妈妈催促。
孙妈妈上下打量她一眼,见并无不妥,立刻笑道:“三姑娘,请。”
一行人走到正堂屋外,孙妈妈还没有叩门,恰好听到许县令说:“便是叫她做妾也无不可!”
许栀和心中一沉。
她刚及笄一年,知道没有生母筹划,婚事只能由父亲和大娘子作主,半点由不得她。
古代女子,出身没得选,嫁人犹如女子的第二次新生。她不求嫁到达官显贵家中,也不指望和二姐姐一样嫁给通判嫡子,只是心底多多少少,不希望自己的婚姻成了他人青云路上的垫脚石。
若是嫁的不好,比现状怕是还要差些。许栀和早就在心中盘算好了,决计不可能嫁给他人做妾室。
只是她千赶万赶,还是迟了一步。
方梨听到这句话变了脸色,紧紧攥着许栀和的手。
许栀和深吸一口气,旁边的孙妈妈抬高声音道:“老爷,大娘子,三姑娘到了。”
吕氏敛了脸上的神情,小声与许县令抱怨道:“官人嘴上当真没有把门,这话要是叫三姑娘听到了,怕免不得一阵伤心。”
说完,对着外头道:“进来。”
许栀和跟在孙妈妈的身后进来,吕氏给了孙妈妈一个眼神,后者端来软凳,放在吕氏的身边。
“坐。”吕氏端坐在上首,目光罕见地温和起来,“栀和,母亲有话与你说。”
她又是笑着,又是自称母亲,许栀和心中警铃大作,但面上丝毫不显,乖顺道:“母亲有话请讲。”
“乖孩子。”吕氏觑了一眼许县令的脸色,转头继续和蔼地朝着许栀和笑着,“母亲这里有桩好姻缘,正要说给你听呢!”
6. 孤注一掷
许栀和在心中冷笑,送去给人当妾,这样的姻缘也能叫“好姻缘”?
吕氏没有注意到许栀和的异常,徐徐道来,“你父亲新上任,县衙中有一县尉姓魏,家中有亲戚在汴京城当大官。现在妻位正是空悬,若是你也有意,便让你父亲去从中说道。”
许栀和恰好好处地停顿了一刻,有些犹豫道:“这……”
“你放心,你父亲与他同朝为官,那人的相貌品行自然无可挑剔。等日后县尉高升,你也可跟着一道飞黄腾达。”吕氏紧紧盯着许栀和,温慈道,“你可还有什么顾虑?”
许栀和垂下了眼眸,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吕氏只当她是害羞,继续道:“栀和,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在我心底,把你当作亲生女儿来疼惜。你若是愿意点头,母亲即可把你名字写在我名下,等过年祭祖进了祖录,便是许家正大光明的嫡女儿。”
吕氏自问,她这番话还算颇有诚意。
一个庶出的女儿,若不是玉颜遇到事情在前,也配把她的名字写在自己名下?痴人说梦!
只可惜那县尉虽然京城有亲戚罩着可依靠,人却已三十多岁,还带了孩子……玉颜定然不能嫁过去受苦。
那么为了玉颜,叫三丫头忍下来,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左右,只要玉颜好好的就好。她这个做母亲的,只盼着儿女平安顺遂。
许栀和默默思忖,吕氏也不急,她转过头和许县令对视一眼,后者冷哼一声。
许县令想的很简单。这样的事情,哪里需要和三丫头这般好说歹说——直接叫人关了锁在院中,等到定下吉日,把人送过去就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吕氏本还算耐心的脸上也渐渐染上一层不耐。
她这样的庶女,原只能配上小门小户,现在有机会嫁给县尉当正妻,还这般忸怩作态,当真上不得台面。
吕氏耐心告罄,声音冷沉了下来,道:“三丫头,行,还是不行,你倒是给一句准话啊?”
许栀和在心中计算着自己考虑的时间,听到吕氏的问话,知道时间已到。抬眸的时候挽起一抹笑意,“母亲为栀和考虑,栀和心里感动,只是这样好的姻缘,我怎么敢奢求?况且栀和出身低微,也不懂掌管家中事务,只恐嫁了过去,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许宜锦和许玉颜有吕氏悉心教导,许兰舒有姚小娘提点,许栀和没有人教,不懂也是常事。
吕氏道:“这不难,等婚期确定,我自然会派人教你。”
许栀和道:“但女儿愚笨,怕是会讲错话,惹了魏县尉不快……”
“要你去你就去!”许县令再也坐不住,随手捡起桌子边的花瓶朝着许栀和砸了过去,目光冷淡中带着厌恶,“果真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孬种!瞻前顾后,畏畏缩缩,哪里像我许中祎生的女儿?!”
花瓶贴着许栀和的左手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啪”地一声摔得粉碎。
几块碎瓷片离许栀和极近。
许栀和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许县令指着身边的小厮,借着酒意喝斥道:“去!你去跟魏县尉说,本官愿同他交好,将三丫头送给他当妾。”
吕氏心中本就不想认下这个“嫡女”,听到许县令的话,又看了一眼像是站在原地吓傻了的许栀和,嘴角勾起一抹嗤笑。
庶女就是庶女,到头来也只能跟她小娘一样,嫁给别人当妾。
“孙妈妈,三丫头怕是被这天大的喜讯冲昏了头脑,有些发晕,你好生送她回去。”吕氏微微一笑,又恢复了端庄大度的模样,轻声对身边的孙妈妈道。
孙妈妈忙不迭应下,她平日做惯粗活,手中力气大,握住许栀和手腕,就把人拽了出来。
怕许栀和吵嚷,便用掌心死死捂住许栀和的嘴,不许她叫唤。
许栀和审时度势,知道自己在这里讨不了好,挣扎一番,将就地顺着她的力道放松下来。
把人送到西屋门口,孙妈妈已然没有来时的笑脸,她睨着许栀和,眼里毫无半分敬畏:“三姑娘,我们大娘子本念你可怜,有心相帮,可你自己不争气,惹了老爷不快。后面,你可就自求多福吧。”
说完,对身边四个粗使婆子嘱咐,让她们盯好西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方梨受了惊吓,等人一走,瞬间哭出了声。
“姑娘,姑娘,这可怎么办啊?”
许栀和心绪很乱,却并没有显现出过分的惊慌,她走到床头的小柜子前,拉开第二个抽屉。
里面,正放着张小娘留给她的一对白玉手镯。
许栀和拿起一枚玉镯。暖黄的灯火下,白玉晶莹剔透,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她其实对这个世界的母亲并没有很深刻的印象。张小娘实在走得太早了,那时候许栀和被人抱在怀中,只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温柔的女人。
她抱着她,哼唱着童谣,满心满眼,全是她这个尚在襁褓的婴儿。
现在,即便她不在了,她留下的遗物却还能再一次保护她。
许栀和拿起纸笔,三言两语,简明扼要地写清了今日发生的事情。将纸对折后,连带着玉镯一道放回了盒中。
做完这些,她又将自己省下来准备买炭火、纸笔的银钱通通拿出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泣不成声的方梨,温声道:“方梨,别哭。我现在需要你去替我办一件事。”
方梨还在抽噎,听到许栀和的话,打着嗝止住了自己的哭腔,“……姑娘尽管吩咐。”
许栀和抱着方梨的手,语气认真严肃,“方梨,你听着,县令要把我送魏给县尉当妾,眼下只有小舅能来救我。我要你拿着信物,去寻人去水阳县找到小舅,他如果知道了,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张小娘是张家唯一的姑娘,上头两个兄长,下头一个弟弟,他们疼惜张小娘。张小娘故去后,又将这份疼惜转移到了许栀和的身上。
尤其是差不多是张小娘亲手养大的小舅张弗庸,从来见不得许栀和受丁点委屈。
许栀和隐晦地朝着窗户望了一眼,窗外,四个女使婆子的背影像是厚重的墙,挡住了去路。
她收回视线,轻声道:“现在嬷嬷把院子看住了,我出不去,好方梨,我现在只能依靠你。”
方梨擦去自己眼角的泪水,伸手抱着许栀和递过来的盒子和银钱,认真保证道:“姑娘放心,我必然找到一个可靠之人!”
许栀和松了一口气。她目光落在旁边的水壶上。
屋内没点炉子,刚从井底打出来的水没烧,像冰一样冷。
方梨捂住嘴,颤抖着看许栀和解开自己的外衫,将冰冷的井水从头顶灌下。
许栀和冷得打了个哆嗦,本能地抱住了自己的双臂。
素色寝衣沾了冷水,湿哒哒地黏在身上。
两相其害取其轻。如果不是再无他法,许栀和决计不会做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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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害自己身体的事情。不过比起身体康泰的嫁给那个快要四十的魏县尉当妾,还是现在受些苦,为自己博一个前程来得好。
大约一盏茶时间,许栀和面上泛起一抹不正常的红晕。
她颤抖着眼睫,让方梨摸自己的额头。
“烫吗?”许栀和颤抖着声音问。
方梨鼻尖发酸,却终究没有继续抽泣,伸手搭在许栀和的头上。
喉咙涩得厉害,她说不出话,只能点着头。
烫了就好。
许栀和伸手解开自己的衣裳,脱下湿透的寝衣,重新换上一身,躺在了床上。
方梨心中砰砰直跳,将木盒子和银钱藏好,又抹去脸上的泪痕,轻手轻脚走出门去。
女使婆子听到响声,转过身来,警惕地盯着方梨。
方梨压下心中的不安,面上浮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惊慌失措,急呼道:“各位妈妈!姑娘许是回来路上受了风寒,现在正发着烧。求各位妈妈开恩,叫婢子去给姑娘请个郎中。”
婆子脸上尽是不信,“这短短一截路,能起什么风寒?姑娘的那些小心思,还是别拿出来折腾了。”
方梨拉着婆子的手,“这位妈妈若是不信,不如亲自去看一眼。”
粗使婆子将信将疑地走了进去。只看见许栀和躺在床上,脸颊往下淌着虚汗,唇色苍白如纸,看起来虚弱极了。
婆子心中一凛,伸手搭在许栀和的额头,掌心下的温度犹如火烧。
婆子被孙妈妈细细叮嘱过,这些日子,三姑娘定然不能出差池。
三姑娘虽然不得主母和老爷的喜欢,但在这家中终归还是主子,若是三姑娘真出了事,她们讨不了好。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郎中啊!”婆子着急忙慌地叫唤起来。
正中方梨的下怀。
方梨应了一声,提着裙摆一溜烟跑没影了。
她心跳得很快,巷子外头灯火通明,她第一次带数目这般大的银钱,心底慌张得不行,但是脑海中又想起许栀和孤注一掷的模样,狠狠咬了咬牙,抄小道走到百川书斋的门口。
百川书院已经关门,方梨心中陡然一惊,连忙跑上前,用力地叩着门。
“有没有人在啊?”
门内,一片寂静。
方梨心中悲切了起来,如果不能找到可信之人将书信带回去,姑娘这辈子可就要毁了。
就在方梨六神无主的时候,忽然看见百川书斋紧闭的门打开了一道缝隙。
伙计从门里探出头来,脸上满是惊讶地看着她,“姑娘,怎么是你?这大晚上的,你怎么在这里?”
他是书斋老板雇来的长工,吃穿用度基本都在书斋解决,刚刚正准备脱了鞋袜上床,却忽然听到有人叩门,哭声委屈悲戚。
他只当自己幻听,可歇了片刻,哭声越来越明显。
伙计披了外套走出来,他是记得她的——许家三姑娘身边的丫鬟,容貌也随了三姑娘的长相,清秀俏丽。
只是现在佳人眼含热泪,看着真叫人揪心。
方梨看见他出来,犹如看见了主心骨一般,牢牢伸手抓住伙计的衣袖,“我在峨桥县没有其他认识的人,只能过来求你了。”
伙计听到她说的话,心中一紧,连忙问:“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情?”
方梨抬眸望着伙计,声音沙哑:“我家姑娘要去信到水阳县……我能信你吗?”
7. 小舅来了
峨桥县和水阳县之间隔了一个黄池县,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夜里往返一趟,是足够的。
伙计见她目露哀求,实在像是走投无路模样,心中一软,轻声道:“你可以信我,我必然尽力。”
方梨心一横,将手中的盒子递给他,“劳你去水阳县……清河村,村里有一户姓张,你把盒子交给叫一个张弗庸的,自然一切都清楚了。”
伙计认真聆听,又怕自己忘记,听完后向方梨确认一遍,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将门锁好,拢了拢衣服就跑了出去。
方梨见他身影消失在月夜下,心中升起一股漫无边际的担忧。
她现在还不可以歇下。
完成了许栀和交代她的事情,方梨又马不停蹄地跑到医馆,请了郎中上门。
许栀和风寒的事情已经被吕氏知晓了。
许县令忙了一天,又吃醉了酒,已经早早睡下。
吕氏坐在许栀和的床边,见方梨回来,语气不善地抱怨了一句,“怎么去了那么久?”
她本还想训斥,却又瞧见方梨气喘吁吁,满脸泪痕,又将口中的抱怨咽了回去。
“夜已深,有劳郎中跑这一趟。”她朝郎中道。
郎中朝吕氏微微俯身,走到许栀和的身边,在婆子的帮助下拿出她纤细的手腕,垫上布巾后开始诊脉。
“骤然遇冷,心气不佳。”郎中诊完,如实向吕氏禀告了病因,随后就被人带下去开方、煎药。
“心气不佳”四个字盘桓在吕氏的脑仁,她有些头疼得揉了揉眉心,吩咐婆子和丫鬟好生照看许栀和。
两个婆子像门神一样守在许栀和的床边,方梨不得近前,只能远远地看着冷汗涔涔的许栀和。
等药煎好端来,喂给许栀和服下后,她脸上的红晕和急促的呼吸得到缓解,方梨才真真正正松了一口气。
她的心思飘向了外头。一晚上过去,也不知道书斋伙计,能不能顺利找到张家小舅。
*
第二天天不亮的时候,许栀和醒了过来。
方梨为了方便照顾,睡在她的床边,眉宇紧紧蹙成一团,像是有什么烦心事。
她一动,睡得不安稳的方梨就跟着醒了过来。
方梨关切地看着许栀和,“姑娘,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事?”
许栀和朝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现在并无大碍。
不过风寒过后,身体还是有些虚弱。
她没什么力气,只能眼巴巴地望着窗外。
院中人来人往,方梨知道她心中惦记什么。站起身来,踮起脚尖朝外面张望。
守在门口的两个婆子立刻凶巴巴地转过头,紧紧盯着方梨。
“你不守着姑娘,乱看什么?!”
方梨心中悚然惊了一下,往后猛地退了好几步,才站稳身形。
“姑娘醒了,想喝水。屋里炉子空了,还请妈妈想想办法。”方梨垂下眉眼,轻声道。
守在门口的婆子往地上吐了一个唾沫,口中抱怨着,“一天天的,事儿忒多!”
婆子腿脚稳健,很快就将水提了过来。方梨拎过水,走到炉子边,抿了抿唇,一声不吭开始起炉烧水。
水渐渐开了,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许栀和正望着壶嘴蒸腾的热气,忽然听到外头的响动。
外面的交谈声有些模糊,若有似无的。许栀和凝神听了片刻,终于放下心底的那块石头——小舅来了!
张家虽然农户出身,但老大老二吃苦肯干,三娘又嫁给了当时的县丞,日子一天比一天的好了起来。
富裕起来后,张家父母深谙读书明理的重要性,立刻将尚还年幼的小四送去书院读书。小四也没辜负全家人的期望,发奋好学,成了水阳县唯一一个被推举去白鹿洞书院念书的。
小舅受先生点播开蒙,眼界见识自然高了许多,知道她遇到这样的事情,断然不会坐视不理。
水开了,方梨用布巾包着壶柄,将烧开的水壶移到空地上放着,又灌满汤婆子,塞到许栀和的怀中。
外面,许府的下人正满脸堆着笑,“张家舅少爷,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他一边与张弗庸寒暄,一边在背后挥了挥手,示意那人快去禀告大娘子吕氏。
张弗庸昨夜看了许栀和送来的信,心中怒不可遏,姐姐嫁到许家还没三年,留下尚在襁褓中的许栀和撒手人寰。许家大娘子正生了四姑娘,定然不会好生照顾三姐生下的庶女。
他和父兄怜惜许栀和年幼丧母,想接回张家养着。
虽然是在村里,但是只要有他一口吃食,就决计不会让许栀和挨饿。
可许县令自己照顾不好她,却又怕落人口舌,非要拦着他,“三丫头是我许家的女儿,我尚建在,她上头的嫡母也还在,哪有把孩子送出去给别人养的道理?”
张弗庸那时候不过十二岁,人微言轻,家中两个兄长和他一个意思,却被吕氏微微笑着驳斥回来:“跟在我们身后,三丫头以后出去还是县丞之女,官家小姐,以后寻个好人家,只消坐在家中享清福。若是跟着你们,一辈子面朝黄土面朝天,日后在村中草草找个莽夫嫁了,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张家两个兄长心中气愤,却又不得不承认吕氏说的对。
许栀和留在许家,确实比住在村子里有前途。
年幼的张弗庸被带大哥二哥走了,还真信了这样做是为了外甥女好。
现在,他恨不能指着吕氏的鼻尖问:这就是当初所谓的好姻缘?享清福?
正堂中,吕氏听说张家四郎过来,心中咯噔一下。
她昨晚才和许县令谈及三丫头的婚配,这张家四郎怎么会得到消息。
旁边的孙妈妈宽慰道:“大娘子也不必心焦。说不定张家郎君过来,为的不是三姑娘的事情。”
对,对!昨天晚上才说,张家四郎又不是大罗神仙,到哪里知道许县令的计划。
吕氏忙喝了两口茶压惊,披上袄子,走到外面扬起笑,“张家郎君怎地突然过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张弗庸一身灰青色的长袍,头冠整齐,一眼望去,不像寻常书生纤细瘦弱,反倒骨骼精壮,是个田里做农活的一把好手。
他在白鹿洞书院读书,被汤夫子相中,和汤家小姐汤昭云结亲。金科又中了举,吕氏虽然打心眼里瞧不上张家,觉得他们都是草莽出身,但人到了门口,她却万万不愿意与之结怨的。
张弗庸没被吕氏脸上温和静好的笑容迷惑。他今日来的时候气愤得不行,汤娘子却拦住了他。
汤昭云道:“栀和托人传信,手中拿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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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的信物,想来在家中被约束。你去了,可千万别直讲婚配之事。”
要是说了,就等于许栀和给人做妾的风声已经传出去。许栀和免不得要被许县令和吕氏怀疑是她泄露了风声。
这样一来,惹了吕氏和许县令恼怒厌弃,日后还有什么好日子可言。
汤昭云顿了顿,温声道:“相公先带上这三件绸缎衣裳,等我一等,我与相公同去。”
张弗庸固然有心想要帮助外甥女,但内宅里的弯弯道道,终究不如从小接触的汤昭云拿手。
汤昭云生于书香门第,说话办事体贴周到,她的意见,张弗庸自然会认真听。
他原先被怒火中烧,不管不顾就要质问个清楚,听到汤昭云的话,冷静了下来,朝着汤娘子认真道:“多谢娘子提点。”
张弗庸伸手拿起汤娘子虚虚指着的一叠衣裳。这些衣裳是汤娘子前些日子找人定做的,正崭新。
……
张弗庸望着吕氏,逼迫自己挤出一道笑容,“许家大娘子安好。家中妻嫂近日在家纺织,做了几身新衣裳拿来给栀和。不知道栀和现在可在家中?”
不是为了婚配之事。
吕氏心底悄摸着松了一口气,旋即脸上流露出两分忧愁,“张家郎君来得不巧,昨儿夜里下了霜,栀和不慎染了风寒。我心底也正发愁呢。”
说着说着,她抬头看向张弗庸,笑道:“现在张郎君过来,到叫我这个做嫡母的心底松了一口气。我陪郎君一道进去瞧瞧?”
儿大避母,女大避父。况且张弗庸还只是舅舅,自然不能独自进闺阁女子卧房。
传出去叫人听见,像什么样子。
须得有她作陪,这才叫名正言顺。
只要她在旁边看着,三丫头必然不敢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张弗庸心底憋着一口气,但为了外甥女的名声,硬生生地忍住,“有劳大娘子。”
两人前后脚走进西屋。
西屋中,听到声响的许栀和拉起衿被,盖在了自己的身上。
额间,有她特意点在额头上的水,零零散散分布在额头,看着倒真像是做噩梦,盗了虚汗。
吕氏一面进门,一面扬声道:“栀和,好姑娘,你瞧瞧谁来看你了……”
她话音未落,看见许栀和微合着双目,气息虚弱地躺在床上。
方梨朝着吕氏遥遥一拜,恭敬道:“大娘子,姑娘刚刚睡下。”
似乎是为了附和方梨的话,床上的许栀和哼唧两声,似乎睡得极其不安稳。
吕氏心中怀疑,却碍着张弗庸站在旁边,不好直接上去伸手探个究竟。
她有些可惜的低叹:“看来郎君时间来得不巧。若郎君有要事,自去忙吧。衣服我来代为保管,等栀和醒了,我交给她。”
张弗庸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回应,只见床上躺着的许栀和颤抖了起来,像是梦呓一般哭喃道:“我……我不嫁……”
吕氏的面色瞬间冷了下去。
与旁边的孙妈妈对视一眼,她藏在袖中的手狠狠攥紧:这哪里是梦魇了!分明是故意借着做噩梦,向长辈故意告状呢!
只可惜她心底知道,孙妈妈也知道,却当着张弗庸的面,奈何不得许栀和。
从前怎么不知道,三丫头还有这样深沉的心思?
8. 撑腰
许栀和小娘没了,在府中向来没有什么存在感。如今看来,终究是她太过放纵手底下的庶子庶女了。
一个个的,自以为同住在屋檐底下,吃着一家饭,便真拿自己当主子,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张弗庸满心满眼都在外甥女身上,听到她梦呓,三两步走到许栀和的身边,“栀和?栀和,我是小舅。”
许栀和佯装从噩梦中惊醒,睁眼后看见张弗庸一脸担忧地看着她,心中委屈迸发,伸手紧紧拽着张弗庸的袖子。
一滴眼泪将落未落地挂在眼睫上,看上去脆弱又可怜,叫人心疼不已。
张弗庸安抚着她,“小舅在呢。栀和别怕。方梨,一直是你贴近伺候姑娘,你来说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什么嫁不嫁的?”
许栀和低垂着眼眸,听到张弗庸的问话,忍不住在心底给他叫了声好。
不愧是她的小舅,会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方梨有些为难地看向吕氏。
吕氏上前两步,拿起帕子抿在嘴边,“料是有什么误会?是三姑娘在说梦话呢?”
张弗庸却没有理会她,直直地看着方梨,“你放心说。你是我张家的人,身契还在张家手中,旁人奈何不得你。”
被指“旁人”吕氏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心中又惊怒又委屈。
真是小门小户出身,讲话都如此难听!什么旁人,不就是在点她么!
方梨得了张弗庸的保证,带着哭腔道:“舅少爷,老爷和大娘子正商量着,要把小姐送给魏县尉当妾呢!”
张弗庸猛地回头,直勾勾地盯着吕氏,活像是要把她看出一个洞来。
他毕竟是一个成年男子,身量高大,能坐在厅前写文章,也能站在田中忙农桑,一身腱子肉,怕是几个家丁都不够看。
吕氏被他看得发怵,往后退了几步,倚靠在孙妈妈的身上。
张弗庸忍着脾气问:“大娘子,给人当妾是什么意思?”
吕氏避开了他的视线。甚至在脑海中想:张小娘不也是给人做妾?她的女儿走了她亲娘的路子,有什么好奇怪?
张弗庸道:“吕大娘子,我看在你是栀和嫡母的份上才和你好言好语的说话。怎么说,栀和也算我们半个张家人,若是真有给栀和相看人家的意思,多少也该知会我们一声吧?”
吕氏道:“原是要说的。不过事发突然,还没来得及和张家说。张家郎君莫要生气,坐下来听我慢慢说……”
两人对峙之时,外头忽然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声音。
“——多谢。”
外头传来了汤昭云的声音。
她出门走的急,上了马车,才发觉自己头饰简单,在马车上重新修整后,才下了马车。
人靠衣装马靠鞍。汤昭云在村里这些虚的自然可以不当一回事,但今天面见县令夫人,她总该打扮浓重些,才不至于叫人看轻了。
张弗庸瞪了吕氏一眼,安抚地拍了拍许栀和背,“放心,今日我和你舅母在此,谁都不能委屈了你。”
孙妈妈见他说话夹枪带棒,忍不住嘀咕了一声,“舅少爷这句话可就不对了。三姑娘好端端的坐在院子中,谁敢委屈她啊。您好歹也是在白鹿洞书院念过书的人,怎地讲话如此不中听!”
“不中听就对了,我家相公只是一个大老粗,自然比不上吕大娘子。”
汤昭云身姿娇小,穿着鹅黄襦裙,眉间描了梨花花钿,一颦一笑温文尔雅,声音也是温温柔柔的。
吕氏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来人。在张家四郎的娘子身上,她竟看不出半点乡下人的粗鄙。
面容娇嫩,身量纤纤,一看就没有做过农活,可见嫁给张家四郎后,是一点委屈也没有受。
不光是吕氏望着汤娘子,就连许栀和也忍不住被小舅母汤昭云吸引住了。
小舅母和小舅成婚五年,只有逢年过节,才有可能见上一面。而且给许栀和送东西,大多是小舅独自前来,适而,许栀和乍然觉得眼生。
真见到了,她心中浮起的第一个想法是——这不就是妥妥的俏小姐和糙汉吗?
许栀和忍不住有些激动。
方梨半搂着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姐,你激动什么呢?”
许栀和摆了摆手,装作一副意识还未完全清醒的模样抬眸望向汤昭云,软着嗓音唤道:“小舅母。”
汤昭云的心立刻就软化成了一滩水,走到许栀和的身边,安抚地拍着她的背,温声道:“栀和别怕。”
吕氏看着他们三个温情脉脉,脸上神色有些绷不住。
“这又是哪里的话?既然郎君和汤娘子都到了,不如等官人回来,你们与他细说?”
她是撑不住了,这三人胡搅蛮缠,沆瀣一气,她根本插不进去话。
若真由着他们三言两语,往后传了出去,就是她这个做嫡母的苛责庶女,非闹着把人推出去做妾。
她可丢不起这个人。
张弗庸道:“饭就免了!昭云,你留在这里陪陪栀和。我出去一趟。”
汤昭云点了点头,伸手将许栀和的手放到自己的掌心,温言:“相公自去便是。”
他只说出门,却没有去哪里,吕氏有心相问,但是觑见他那张比锅灰还要黢黑的脸,悻悻然把到了喉咙的话又咽了回去。
张弗庸离开了许府。汤娘子和许栀和又明摆着有话要说,吕氏心底沤着血,端庄道:“想来汤娘子和三丫头还有话要说,我便不打扰了。”
说完,带着孙妈妈和几个嬷嬷,一道离开了西屋。
她走后,许栀和才彻底瘫软下来,抬眸望着汤昭云。
汤昭云也忍不住打量自己的这个“外甥女”。许栀和的容貌自是没得说的,模样娇美灵俏,秀丽却不媚俗。虽发热盗了虚汗,额间布满薄薄一层汗珠,却一点没有损益。光洁的肌肤,仍像是剥了壳的鸡蛋、白里透红的泛着光泽。
鼻尖和两腮带着薄红,看起来讨喜又乖顺。
张弗庸谈及儿时,多半是他三姐姐张弗愠。知道相公顾念旧情,汤昭云自然而然爱屋及乌,对张三娘子留下的唯一血脉多了好感。
是故,两人虽然见得不多,却并不生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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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昭云含笑看着许栀和,伸手在许栀和的鼻尖上刮了刮,柔声问道:“可把你吓坏了吧?”
许栀和实话实说:“昨日夜里害怕得很……现在舅舅和舅母来了,倒是一点都不害怕了!”
她说着说着,语气不免带上了几分雀跃。
现在给她“撑腰的人”来了,想把她送去给人当妾,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汤昭云看着许栀和忍不住伸手在上面揉了一把……这手感,还是生女儿好啊。
“得亏你昨夜去信及时,”汤昭云道,“前些日子我父亲来信说,白鹿洞书院扩了学堂,广收学生。你小舅舅有意再考,准备这一两日就出发。”
许栀和听汤昭云说完,心中也忍不住一阵后怕。
张家大舅和二舅虽然心中挂念她,但是心眼老实,哪里说得过县令的一张油嘴滑舌,又怎么讲得过吕氏?
要是小舅不在家中,而是在白鹿洞书院,她可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汤昭云见许栀和抿了抿嘴唇,宽慰道:“好在,赶上了。你小舅昨夜就说了,什么时候将你这边的事情料理完,什么时候再启程。”
只是要彻底料理干净,估计要费上一段时日,现在已经十月,再有一个多月就是除夕。真要走,也要过了年再去。
许栀和抬头看向汤昭云,软着嗓音道:“有劳舅母为我费心操劳了。”
她虽然现在没什么本事,但是她也不是那种知恩不报的人,对她好的人,她一点一滴记在心底。
汤昭云见她眼中隐隐有了水泽,连忙道:“傻孩子,晚辈受了委屈,自然要长辈出面解决,你既然叫我一声舅母,我便算你半个母亲,有什么劳不劳的。”
许栀和破涕为笑:“舅母生得花容月貌,我要真叫舅母母亲,倒是将舅母叫老了。”
汤昭云笑着用手戳着她的脑袋,嘴角弯起,心情愉悦得很。
……
另一边的县衙外面,张弗庸直直找上许中祎身边的小厮,直言道:“你是带我去见你家老爷,还是我就在县衙把事情说开?”
县衙外面人来人往,这样的事情实在算不上光彩。
小厮只想了一会儿,便领着张弗庸从角门越过长廊走了进去,轻声道:“还请舅少爷在此稍候片刻,老奴去跟老爷说一声。”
张弗庸只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小厮顿时觉得头疼得厉害,顶着张弗庸极具压迫感的视线,快步离开了。
坐在堂中喝着茶的许县令听到张家来人,反应了一会儿,才想到是哪个张家。
他铁青着一张脸,问小厮:“他是从何处知道消息的?”
小厮自己也正迷惑着,听到许县令的问话,哪里答得上?他苦哈哈着一张脸,对县令道:“老爷,您还是先去见了舅少爷再说吧!舅少爷扬言要不能私下把话说清楚,便要闹得县衙上下人尽皆知!”
“他敢!”许中祎气得吹胡子瞪眼,瞪了一眼身旁的小厮,喝斥一句“没用的废物”,便怒气冲冲迈着步子走了出去。
去见来给外甥女讨公道的张弗庸。
9. 福星
张弗庸背着手,站在堂屋的廊下。
院中的树木被朔风一吹,落叶阵阵。来往打扫的仆役偷偷打量着来人,纷纷猜测其身份。
许中祎来时满身怒气,可真见了廊下的张弗庸,却又消散了。
“张四郎。”许县令抬高了声音喊道。
张弗庸回头,看着急匆匆赶来的许县令,不咸不淡道:“我还当县令大人攀上高门,不肯来见我呢。”
许县令一噎:“哪里的话……”
他本欲和张弗庸套套近乎,可是张弗根本不接话茬,只冷冷地望着他,“我今日正和昭云上街采买,家中做了冬衣,打量着顺道给栀和送过来……这来得倒是不巧,栀和受惊过度,染了风寒,听底下人说事因,是县令大人准备把栀和送去给人家当妾?”
许县令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幸好小厮懂事,带他从角门过来,没得招人看见。
张弗庸一口气说完,仍旧是不解气,“县令已经是一县父母官,我倒是从未听说过,县令把自己的女儿送给手底下的县尉当妾室。后来我问大娘子,大娘子支支吾吾不肯讲个明白,后来才晓得,原来时县尉远方的亲戚在汴京城当大官……可笑啊可笑,县令大人也不担心话传出去了,叫人耻笑你卖女求荣?”
他这话说的直白,一点没给许县令留面子。
许县令的一张脸涨成猪肝色。虽然他心中就是打算用女儿当他平步青云的垫脚石,但是被人赤裸裸的揭穿,终究是不好受的。
远处,打扫的仆役狠狠低着脑袋,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一个聋子。
可是这般的热闹,却又舍不得不听。脚黏在地上,挪也挪不开。
许县令没什么本事,却又好面子,脸上挣扎之色一闪而过后,瓮声瓮气道:“四郎何出此言?我从未说过要把栀和送去给人做妾。她到底是我的女儿,我又怎会作贱了她?定然是那吕氏搬弄是非,见到点好处便像是苍蝇闻了肉凑上去……四郎放心,妇道人家不懂规矩,回去我好生教训她!”
上下嘴唇一碰,竟是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吕氏的身上。
张弗庸心底不信,但许县令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争执只会让两人更加没脸,反叫旁人听了笑话去。
他见好就收,神色缓和了几分,“我就说嘛!姐夫你向来疼惜栀和,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她被推到火坑里。原来是误会一场,四郎在此向姐夫道歉,还请姐夫原谅则个。”
说完,他微微俯身,朝许县令拱了拱手。
许中祎的虚荣心瞬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摆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一家人把话说清楚了就好。你从水阳县远道而来,就先在府上住几日,陪陪栀和。”
张弗庸来的时候本就想好了要把许栀和的这桩事料理干净,若是含糊不清地走了,栀和日后受了委屈,他三姐姐在九泉之下,也不得瞑目。
听到许县令的话,他顺着道:“如此,便多谢姐夫款待了。”
许县令又寒暄几句,而后又主簿来请,张弗庸顺势拱手告辞,“有了姐夫这句话,我心底踏实多了。姐夫勤于政事,四郎先行一步。”
许县令笑眯眯地看他离开。等人一走,脸色立刻变冷了几分。
张家本农户出身,不足为惧,不过这张弗庸却是个出息的,现在二十八岁,已经中了举人,又有白鹿洞书院的汤夫子倾囊相授,日后高中进士未尝不可能。
若不是看在张弗庸的面上,他还真不会把他人的闲言碎语当作什么。
只是……这样一来,许栀和这丫头也甭想了。
四丫头有吕氏护着,背后还有她外祖吕鼎。六丫头是姚氏所出,姚氏把这个闺女看得比自己性命都更重要,若是动了她,只怕伤了他和姚小娘之间的情分。再者,他心底也很舍不得。
看来魏县尉这匹快马,终究不是他能攀附上的啊。
他心底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过了今年,来年他就三十九了。一辈子摸爬滚打,仕途八成也就止步于知县。
这般想着,他心底不禁又难受了起来……
*
许栀和有汤昭云的看护,睡得很是安稳。
张弗庸回来的时候她还在睡着,汤昭云朝他比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出来说话。
“都料理妥当了?”
汤昭云望着他的神色,轻声问。
张弗庸点头笑道:“许县令重面子,又是欺软怕硬的,敲打两句,便不成气候。”
汤昭云点了点头,“既然得到了准话,待会你与我就去和吕大娘子说个清楚。就不必惊动栀和了。”
小丫头受了这一遭罪,可怜得很。他们身为长辈,既然来了,哪还能事事要她亲自操心。
张弗庸也是这个意思,他望着妻子,温柔地牵着她的手,“不过栀和现在这样,我心底终于放心不下,你我在许府小住几日,等事情稳定了下来,再走可否?”
汤昭云望着他笑:“相公现在满心满眼都是栀和,栀和一日不稳定,你又怎么能静下心来做别的事情。你的家人也就是我的家人,你尽管放心就好。”
张弗庸心底淌过一阵暖流,牵起汤昭云的手,两人相视而笑,携手走到正堂,和吕氏说清了这件事。
吕氏强撑着听完,脸上笑意浅淡,神色疲惫。
张弗庸和汤昭云都不是不饶人的性子,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便一道离开了。
只剩下头痛欲裂的吕氏愤愤抓着帕子——那日明明是她和许县令一道商议的,现在倒好,全把错处推诿到她身上,显得她这个嫡母没有胸襟,容不得人。
孙妈妈看在眼底,疼在心底,“大娘子,你神情憔悴,合该好好休息一场。”
吕氏摇了摇头,“张家带人小住,我身为大娘子,自当好生照料。”
孙妈妈见她心意已决,不好再劝,又担忧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下去准备了。
其实她想说,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自己亲历亲为,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交给姚小娘或者杜小娘做也未尝不可。若是招待周到便也罢了,若是招待不周,还能趁机发作一番。
可是这么多年来,吕氏掌管家中对牌钥匙,丝毫不肯把管家之权分出些许给旁人。
这样做有利也有弊,利在府中上下奴仆杂役,无不只认吕氏不认其他,弊在劳心劳力,三十多岁的年纪,就已经生了白发,颇为憔悴。
*
许栀和一觉睡醒,两个好消息接踵而至。
第一,不用给人当妾了。
第二,小舅和舅母会在许府小住几日。
许栀和高兴起来,从床上爬了出来,抱着汤昭云不肯松手,娇软又雀跃:“小舅母,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张弗庸在旁边看着,忽然生出一份感慨,若是家中有女儿,想来应该就是眼前模样。
他故意道:“难道小舅就不是吗?”
许栀和连忙道:“小舅自然也是。小舅和舅母,都是我的福星!”
方梨站在旁边跟着一道笑。
她笑的东西很简单,张家来人了,吕氏看在张家的面子上,这几日姑娘是不用再受冻了。
还有例菜,总不至于一点荤腥都不见。
晚饭如方梨的期待,菜中不仅有肉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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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锅热乎滚烫的羊肉汤,里面放了胡椒荆芥,一口下去,整个人都暖和了。
方梨也分到了一碗,她端着汤,笑眯起了眼睛,天真道:“奴婢真想舅少爷一直住在这里。”
许栀和心中也是这般想的。
但是怎么可能呢?住上一段日子还说得过去,若是一直住着,岂不是招人嫌。
再说,小舅还要去白鹿洞书院念书,考取功名,她可不能耽误了小舅。
许栀和将碗中最后一点羊肉汤喝干净,拿起帕子抿了抿嘴角,将自己的脚丫收进被窝里。
方梨点上炉子,招呼了一声,将吃完的碗筷装起,重新送回大厨房。
许栀和目送她离开,心底却还在盘算着事。
现在看来,眼下这一关算是勉强过了。可是她的婚事一日悬而未决,变动就一直存在。
今日小舅母跟她说的话倒是给她提了一个醒儿——小舅不可能一直都在。等小舅和舅母带着表弟去了浔阳,到时候婚配之事,还不是由着许县令和吕氏做主。
许栀和想着想着,忍不住想揪自己的头发,可手一碰到头顶,又舍不得揪。
头发,看着不起眼,若是大把大把掉落,她可就要心痛了。
许栀和只能在心中无能狂怒。可恶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不行,她决不能被许县令和吕氏牵着鼻子走。两个人一个对她想来不管不问,另一个更是没个好脸色,指望他们给她挑一桩好姻缘,无异于痴人说梦。
她还是得依靠自己。
方梨送完碗筷回来,一进门,跺着脚跟许栀和道:“奴婢刚刚送完东西回来,在正堂瞧了一眼,舅少爷和许县令喝了几杯,快歇下了。”
许县令虽然心底不高兴,但面子上的功夫还是做了齐全,备了满满一桌菜肴,给张家四郎接风。
许栀和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屋里地上的月光上。
她需尽早想个法子,定下自己的婚事。
……
许栀和身上的风寒不是什么大病,可汤昭云不肯放松警惕,差不多将养了八九天,才允准许栀和下床活动。
汤昭云是为她好,她心底知道,她也不希望自己有一副病怏怏的身子,两人一拍即合。
许栀和顺着小舅母的意思,安安分分住在西屋,不见风。
她在西屋安安静静养病。许玉颜和许兰舒,还有杜小娘养的五哥儿和七哥儿被吕氏撵过来瞧她,自己却推说府上事忙,抽不开身。
见一面而已,能耽误多少功夫,众人心知肚明,没有点破。
五哥儿许应樟已经满十四,开过年来就十五,穿着的衣服和刚满五岁的七哥儿截然不同,清灰布衫在身,活脱脱一个小书生。
听说……许应樟心底愁的厉害。县学里的东西,有限,可是快到年关,书院却还没谈妥。
夫子也没找到。
许栀和视线在他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许应樟拽着幼弟的手,温声道:“三姐姐病了,弟弟们心中挂念。三姐姐现在可好些了吗?”
许栀和同样温和地看着他,“我已经好受多了。应樟功课要紧,怎么还辛苦你特意来跑这一趟?”
许应樟笑了:“不辛苦。”
旁边的许兰舒随意打量着西屋的布置——这西屋她一年到头来都见不着几回,里面陈设又简单,没点炉子,更是活脱脱像个冰窖。
她还总觉得有一股霉味萦绕着自己的鼻尖。
许兰舒耸了耸鼻尖,一脸埋怨地看向身边服侍自己的丫鬟,“见也见过了,瞧也瞧过了,没什么新鲜的!丹桂,我们回去吧。”
10. 暗示
丹桂是姚小娘前不久新指来服饰许兰舒的。
许玉颜对着许栀和说不上话……她心底知道,原先父亲是属意她的,后来母亲为了保住她,这才推了许栀和出来。
她虽然并未觉得自己做错,但是面对许栀和,终究还是多了一丝隐隐约约的愧疚。这份愧疚让她觉得身处在西屋很不舒服。
听到许兰舒的话,许玉颜讽刺了回去,“三姐姐自然不像你小娘那般有本事,什么好东西都能弄到。”
话音一落,原先懒洋洋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许栀和都不禁睁圆了眼睛。
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听见许玉颜为了她怼别人一句。
平日里许玉颜也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只有她居高临下望别人的份,哪有替人出头的时候?
许兰舒当即黑了脸,还是被丹桂拽着,才没有冲上前挠花她的脸。
许应樟和许应松还在,这些事情不好叫他们瞧见,许栀和身为这里的“三姐姐”,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对许应樟道:“应樟,带着应松回去吧。记得帮姐姐向杜小娘问声好。”
许应樟微微俯身,又跟许玉颜打了声招呼,牵着还在状况外的许应松离开了。
他们走了,丹桂望着自家姑娘,也道:“既然三姑娘没事,我们小娘一颗心也好放回肚子里。我们姑娘不打扰三姑娘休息了。”
说完,微微俯身,把气鼓鼓的许兰舒拽回去。
许兰舒被人拽着,却还一直回头,低声抱怨着,“你拦着我做什么?上次她诬陷我的事情我还没有说,她今日又乱讲话!”
丹桂知道姚小娘的手段,也知道上个贴身服饰丫鬟银杏的下场,她心中绷着根弦,听到许兰舒的话,轻声安抚着,“姑娘,且忍耐一时吧。娘子自然会为姑娘出气。”
许兰舒脸上便又舒展开来,笑着道:“娘亲会帮我?我就知道娘亲对我最好。好丹桂,我们快些回去。”
丹桂望着许兰舒又变得无忧无虑的笑脸,心底泛上一丝愁绪。
人差不多散了干净,许玉颜也不好独自留着,况且和许栀和待在一处实在别扭。
她有话想说,可真对上许栀和那一双清澈见底、如小石潭一样的眸子,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只道:“……三姐姐好生休息,我先走了。”
她离开后,坐在帘子后面绣花的汤昭云才出来,像是说笑一般轻声道:“县令官不大,子嗣却不少。”
许栀和也觉得许县令太过能娶能生,但是许县令毕竟是她亲生父亲,仁宗皇帝又以仁孝治天下,这话汤娘子说得,她却说不得。
于是朝着汤昭云笑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汤昭云便将绣花的绣棚随手搁置在床榻边,细细打量着许栀和的眉眼,同时心底在暗暗盘算,自己娘家那边可有适合妥帖的人选。
今日许栀和的那些弟弟妹妹们前来问安,是五哥儿许应樟最先到的。
虽然是亲生姐弟,但是许栀和还是让方梨站在廊外留他一留,等四姑娘和六姑娘到齐了,才让人一道进来。
许应樟已经满了十四岁,许栀和这样做,自然没有做错。
同时不免想到,怪不得许县令动了心思……栀和,确实到了该出阁的年纪……
汤昭云一半疼惜许栀和,另一半又免不得担忧,现在她和张弗庸在这里看着,许县令自然不会说什么。可是他们毕竟不能一直久住,昨夜晚上,张弗庸已经开始收拾行囊,准备明日就走。
她和张弗庸一离开,许栀和的婚事,还不是许县令和吕氏说了算。
汤昭云心底着急,盼着张弗庸能先开这个口,毕竟她只是舅母,到底隔了一层。可张弗庸就不一样了,他是栀和的亲小舅,过问一声婚事,再合理不过。
可是张弗庸是个憨傻的,晓得外甥女不能给人当妾,不能受委屈,却不晓得后宅里的弯弯绕绕,不晓得许栀和未来会面临的困境。
张家简单,张家大郎和二郎面朝黄土背朝天,只娶了一房娘子,日子过得和美,他自然想不到官宦人家后院的事。
她保持着分寸不去主动过问,现在看来,却是错了。
张弗庸拿她当自家人,半点事都不瞒她。她身为栀和的小舅母,她小舅不懂,她懂,自然要提醒一句。
汤昭云在心底拿定主意——今晚等张弗庸回来,便由她来开这个口。
这般想着,她心中轻松许多,伸手摸了摸许栀和柔顺的长发,轻笑着道:“好孩子!”
许栀和察觉到汤昭云的喜悦,心底跟着悄摸松了一口气。
暗示不好做的太过明显,但也不能做的太过隐晦。她也是耐下性子等待,才有了今日的机会。
好在意思传递出去了,今日见了他们四个一遭,也不算白费。
……只是,还是要难为小舅母替她出面。
许栀和回抱着汤昭云的胳膊,用脑袋轻轻蹭着她的手腕,软声唤道:“小舅母……”
她心中自觉有些对不住汤昭云,却并不后悔。现在在许府中她人微言轻,说什么都不作数,自然无从谈起报答,只有等她独立了出去,立了门户,才有日后可言。
古代讲求“幼从父、嫁从夫、夫死从子”。她没法选择出生,亦自觉无法依靠自己想法和存在了上千年的思想对抗,便将嫁人视作自己独立门户的一种手段。
她脑海中不禁想起了那一日日光下微微怔神的少年,心底微微一叹。
但愿陈允渡,别让她失望。
*
杜小娘的院子中。
许应樟和许应松回来后,杜小娘连忙伸手让人端了热热的姜汤参茶,递给满身霜冷的两人。
“西屋冷得像个冰窖,要不是大娘子派人来传话,还是少去为妙!倘若西屋当真是个好地方,她怎地不让大郎跟着一道去看看妹妹?”杜小娘一脸心疼地看着许应松,伸手将他搂在怀中,“瞧瞧,这小嘴都白了。”
许应樟望着杜小娘,声音和缓道:“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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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小娘见长子站在门口,有些奇怪,“你今日功课做完了?耽误这大半天,还不尽早补上?”
平日里,许应樟勤勉好学,不需要杜小娘催促,就会自行回到屋里念书。
许应樟目光坦荡,直直迎上杜小娘的双目,淡道:“娘,以后三姐姐房中的份例,便不要从中作梗了吧。”
杜小娘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立刻否认道:“我何时动过三丫头的份例,你这孩子,惯会说笑!”
许应樟没有接过她的话茬,只默默看她,不说话。
杜小娘脸上有意缓解紧张气氛的笑也收敛住了,抱着怀中的许应松摇了摇,低头道:“娘家中是贫农出身,家中无父兄帮持,还有远方叔公侵占家产田亩,娘是没有娘家人撑腰的……大娘子,大娘子和姚小娘,你也是知道的。后来得了你和阿松,却没什么补给给你们,娘心底也痛……”
说到悲伤处,杜小娘忍不住带上哽咽语气。
她又不是泼妇,心底也不想搜刮三姑娘的月例。可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官人对她不上心,她却不能不看顾好两个儿子。
大娘子是正妻,她碰不得,姚小娘是宠妾,有官人撑腰,她也动不得。
选择许栀和,实在是无人再可剥削。
怀中的许应松白嫩的脸上沾了一滴杜小娘流下的眼泪,他伸出手,似乎想要去够杜小娘的脸庞,声音稚嫩,“娘,不哭。”
杜小娘搂紧了他,“好孩子,娘不哭。”
许应樟知道杜小娘这么多年为了他,为了这个小院付出了多少——数九寒冬,屋内温暖如春,餐食水饮,更是从无懈怠;就连县学拜见先生,束脩也从不比旁人少些,落了面子。
他望着娘亲和弟弟,缓缓吐出喉咙中一口浊气,“娘,三姐姐已经到了出阁的年纪,若是谈下亲事,明年秋日……顶多后年春日,便要嫁人了。纵使娘亲还能伸手,也伸不了多久了。”
杜小娘心中更悲切了几分。
许应樟上前,伸手将娘亲和幼弟揽在自己的怀中,语气坚定道:“娘亲若是信我,等我金榜题名,就由我来照顾你们,不会再叫你们受丁点委屈。”
杜小娘望着不知不觉已经高大起来的长子,心中一酸,伸手描摹着他的眉眼,“好孩子,娘当然信你。既然你开了这个口,娘自然什么都听你的。”
她心中酸楚,许县令已经两三年不与她亲近,没了官人的补助,且名下没有铺子田亩,只能靠月例过活。不过好在她也还算年轻,一双眼睛还能看得清绣花图样,闲暇时日做些针线卖钱……总归有她在,总不会亏待了两个孩子。
说着说着,她释怀地笑了。长子五岁开蒙,读书差不多十载,见识道理都比她一个闺阁妇人懂得多些,既然长子做了决定,她只消照做就是了。
“不过一些银钱,我儿前程远大,是娘拘泥于眼前的苟且了。”她慈爱地摸着许应樟和许应松的脸,“只要你们好好的,我便别无所求。”
11. 农家子
黄昏已过。
借着张弗庸和汤昭云的面子,天色一黑,西屋里便能生起炭火。
室内温暖,许栀和便不用抱着汤婆子早早蜷在被窝,得空坐在书案前,伸手蘸着笔墨练字。
许栀和没有专门的习字先生教授过字迹,只偶尔得上门的夫子点拨过三四回,其余大多时候,都是对着张弗庸托人送来的字帖练的,只是无人教授,能得其形,却无其神韵。
好在许栀和练字只为静心,并不强求如何飘逸出尘。方梨在旁边好奇,也端了板凳坐在许栀和的身边,用手沾着茶水在桌上对着抄。
许栀和练得手腕发酸,见方梨兴致勃勃,弯了眉眼,“来,我教你写。”
执笔是从前就教过的,许栀和将笔递给她,方梨也不露怯,立刻接了过来。
许栀和正在练《千字文》,指着上面第一段话让方梨试着摹写。
方梨颤颤巍巍地握着手中的毛笔……见姑娘抄写倒是轻松,等笔到了自己手中,才知道笔有多难控制。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一行字写的歪歪扭扭。
许栀和乐不可支,哈哈大笑了出来。方梨本想板着脸以示抗拒,可是一瞥见自己的潦草字迹,也忍不住跟着一块笑。
“这字倒是有趣,我要好生收起来。”许栀和“端详”着这副字画,笑吟吟地看着方梨,“日后方梨凭着一手好字出名,我也好跟着沾光。”
方梨伸手欲抢夺,“哎呀!姑娘,好姑娘!你就还给我吧!”
……
隔着一道屏风,汤昭云拉着张弗庸,示意他瞧。
张弗庸不知道妻子的用意,小心试探道:“栀和现在精神状态不错,瞧着比前些日子病怏怏的状态好多了。既如此,我们也能放心地离开了……?”
汤昭云听得有些气闷,伸手在张弗庸的脑门上敲了一下,“你糊涂!”
张弗庸平白挨了一下,一脸茫然,“娘子何故打我呀?”
汤昭云恨铁不成钢道:“你我明日就要走了,可是你亲生的外甥女婚事没有着落,若是以后她再受了欺负,谁给她出头?”
张弗庸经过汤娘子的提点,恍然大悟,“娘子教训的是,是为夫考虑不周全。”
汤昭云瞥了他一眼,慢吞吞道:“说到底,我虽然喜欢栀和,但毕竟是她小舅母,隔了一层,说话办事,处处不便……这事儿,还得你去和栀和、和许县令谈。”
张弗庸便笑了:“娘子这话说的不妥当,栀和是我亲姐姐的孩子,我的外甥女,便也是你的。哪有什么隔了一层?”
汤昭云抬眸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脸上却带着笑。
“我知道相公心中有我,”汤昭云顿了顿,柔和道,“不过这件事,还是相公出面最好。等日后栀和寻到了良缘,我再出面,多多添置一份嫁妆。”
张弗庸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汤昭云事事想的周到,考虑详全,当真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张弗庸揽着汤昭云的肩头,看着油灯下和方梨说笑、一派天真无邪的许栀和,保证道:“娘子放心,栀和的婚嫁大事我放在心上,保管没人欺负得了她。”
……
翌日一早,许栀和穿上了汤娘子带来的新衣裳:青紫色的兰花苏绣褙子,配上一件镶了毛圈儿的披风,看起来体面又保暖。
方梨望着镜子中的许栀和,由衷夸赞道:“姑娘人生得漂亮,当真穿什么都好看。”
许栀和端详着自己的面容,方梨手巧,今日的发髻俏丽灵动,鬓边碎发修饰脸型,更显得青葱豆蔻。
今日,要送小舅和舅母远行。
……还有,定下的十日之约。
也不知道那书生有没有放在心上,会不会去书斋等她?
许栀和心底想着,在方梨的搀扶下站起身,拢了拢身上的衣裳,朝她笑:“走罢,去跟大娘子说上一声。”
正堂中,吕氏一早就知道张家人今日要离开,她可有可无地点点头,“去吧。”
许栀和俯身又拜了拜,退了出去。
汤昭云等在门口,见许栀和出来,悄摸地指了指许府门口。
许府门口,张弗庸正在与许县令谈天。
汤昭云凑到了许栀和的耳边,轻声道:“你小舅正在与许县令说,你日后的婚配大事,须得知会张家一声。”
许栀和轻轻垂眸,语带感激道:“多谢小舅和小舅母替我张罗。”
汤昭云望着她笑:“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从峨桥县到水阳县走水路快些,许栀和将张弗庸和汤昭云送到渡口。
渡口边,张弗庸轻咳一声。
汤昭云等候多时,见他有了反应,立刻带着人走到渡口长桥上,只当是看风景。
张弗庸望着许栀和,领会了汤昭云的话……记忆中栀和还是一个小丫头。可不知不觉,她已经过了十六,出落得亭亭玉立。
也确实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
张弗庸收回飘飞的思绪,含笑道:“栀和,昨日夜里你舅母与我道,姑娘大了,该相看人家了,又担心她问你你不自在,故而让我打听打听你的意思。”
许栀和有些怔愣地看着张弗庸。
张弗庸只当是许栀和害羞,语气放和缓了不少,“栀和不必害羞,小舅和舅母都不是外人……不知道栀和喜欢什么样子的人,比方身量几何,相貌怎样……你说了,我和你舅母才好替你张罗,帮你相看。”
许栀和知道小舅和小舅母都是实打实地为她好。
有他们把关,介绍的公子人品自然不会差。
她心中温暖,沉吟了一会儿,而后面容带上一丝薄红,“小舅若是有空,栀和想带小舅去个地方。”
张弗庸被她勾起了好奇心。
“什么地方?”
许栀和卖了一个关子,“小舅去了就知道了。”
张弗庸见许栀和神采奕奕,眸如灿星,心底猜到了几分,不禁有些好笑。
怪不得如此急迫,请他过来。
——原来心中已经有了盘算。
张弗庸没有点破,只道:“等我片刻,我去和你小舅母说一声。”
许栀和:“这是应当的。”
张弗庸去了片刻,折返回来,笑道:“妥了,走罢!”
百川书院门口,青袍书生坐在廊下,手中翻着一本书,神情从容淡定,并不为街道上来人行人的侧目而动容分毫。
他的手边还有一垒书,阳光下,书封的墨蓝色显眼的很。
陈允渡望着书上的文字,心思却没有落在书中的圣人言上……
那日和姑娘……他那日看呆住了,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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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名姓,却忘记询问姑娘名讳,暂且称为那位姑娘吧……约好十日后见面,却没约好是什么时辰……
也不知道那位姑娘忘记了没有。
陈允渡漫无边际地想着,目光落在《岳阳楼记》上,又忍不住微微一笑。
光是想着可以与她见面,心中便忍不住升起一股期待。
……
许栀和站在百川书院门外,果不其然看见了少年的身影。
她心底松了一口气,朝向张弗庸,遥遥指着陈允渡的身影,“小舅,我嫁给他。”
张弗庸望着看着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忍不住哈哈笑了出来,笑声爽朗开怀:
“栀和,莫要寻你小舅开心!”
他一路过来,心中半是欣慰半是纠结。现在真见到了人,他反倒松了一口气。
十六七岁的孩子,模样倒是生得好看,只是还穿着书生青袍,还在念书……估计也就是许栀和随手一指,当不得真。
他自顾自笑得开心,还准备记下来,等坐船途中和汤娘子说笑。笑着笑着,他神色渐渐严肃了起来,望着许栀和不像说笑的脸,
“……你来真的?”
许栀和:“自然是真的。”
张弗庸当即变了脸色,沉着脸望着许栀和,“胡闹!他尚未弱冠,年纪还小,且还在考取功名……便是你有心,他家里人又怎么会同意?”
再者,他压低了声音道:“况且,他还只是个农家子。”
张弗庸自己便是农家子出身,自然不会看不上农家子,只是他和汤昭云成婚之后,知道她的不易,心底多多少少,舍不得让许栀和受这份苦。
许栀和拉着张弗庸的袖子,“小舅,你信我一回……”
“……别来这套。”张弗庸打定主意,板着脸,“我且问你,你和这农家子,可熟识?”
许栀和本想着先和陈允渡偶遇几次,培养感情,可是魏县尉之事事发突然,她被打乱了节奏。
听到张弗庸的问话,许栀和抿了抿嘴角,小声道:“只见过一面。”
只见过一面?!
一面……
张弗庸眼前一白,恨不能当场晕过去。
原以为吕氏和许县令偏心昏庸,谁知道外甥女也不是一个脑子不清楚的。
张弗庸虎着一张脸瞪着许栀和,指着她的脑门道:“你!你糊涂!”
……这确实是许栀和始料未及的。
许栀和无从为自己辩白,受了张弗庸的这一句训斥。
张弗庸背过身,来回踱步,时而叹息,时而瞄一眼许栀和,见她站得端端正正,心口憋着的一口气发作不出来,只能恨恨地跺着地。
怪他不常来看望外甥女,现在想要好生教起,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百年之后,他有何颜面见自己的三姐张弗愠?
张弗庸心中越想越愁,忍不住开始希望汤昭云陪在自己的身边。
……昭云若在身边,他会怎么跟她说呢?
是该平静地对昭云说:“你外甥女像极了你,相中了一个农家子……”
张弗庸想着想着,倒是把自己逗笑了起来。
许栀和在旁边担忧地看着张弗庸,他一会儿捶着自己的胸口,又一会儿叹息,一会儿又露出诡异的笑容……
她别是把小舅给气疯了吧?
12. 赏心悦目
许栀和眉宇间含了一丝担忧上前。张弗庸伸手挡住她,深吸一口气,颤声问:“栀和,小舅问你,你对这少年了解多少?”
“小舅问哪方面的?”许栀和佯装不解。
“还给我装。”张弗庸伸手敲了敲许栀和的脑袋,咳嗽一声,低声道,“比如,他叫什么名字,家住在何方?家中几口人?”
许栀和:“原来小舅担心这个……”
她看了一眼阳光下坐着的陈允渡,慢慢悠悠地开口,“他名叫陈允渡,峨桥县陈家村人。家中父母具在,上头有一位兄长和一个姐姐,他序排第三,是家中幼子。”
张弗庸:“……”
他望着侃侃而谈的许栀和,噎了一下,语气不善问道:“这就是你说的只见了一面?”
许栀和眨了眨眼睛,“小舅,我也只知道这些了……我们确实只见了一面,但是那时候,却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张弗庸伸手又在她脑门上叩了一下,“你这丫头!”
他虽然面露斥责,但扪心自问,心中并不生气,甚至有些心疼——外甥女在许家从来都是一个人,她这样为自己盘算,可见这些年来吃了多少委屈。
幸好,她懂得为自己的盘算。
张弗庸训斥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了,他站在墙后面,再一次细细打量那个少年。
许栀和的眼光自然不差。他第一次见到,都忍不住觉得少年虽然稚嫩,但是身上已然有着不一般的清隽气质,看书时神情专注认真,中举题名想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张弗庸抿了抿唇,没有立刻应下,也没有立刻拒绝。
他望着许栀和道:“……他人品如何,我还需要考量。你也别在心底就认定了这个人,若是不好,当及时抽身,日后还有你小舅母为你操持。”
许栀和自然应下,笑吟吟地看着张弗庸,“栀和一切都听小舅的。先和他接触接触,不认死理……等到什么时候小舅和舅母点头同意了,再考虑别的。”
张弗庸松了一口气,“这还差不多!”
他默念两遍,在心底记住了“陈允渡”这个名字。
念着念着,心头忽然又觉得,这名字倒是取得有水平,不像是寻常农家子的名字。
……
张弗庸道:“许县令那边,我不松口,他当不会短时间内为你寻找夫家。你自己注意分寸,若是人家不愿意,可千万别勉强人家。”
虽然他心中觉得,外甥女娇美俏丽,言谈大方,又懂事乖顺……这点暂时划去,怎么会有人不喜欢?
可他也知道,他是许栀和的舅舅,自然看她哪哪都好——他觉得的好,不代表别人也觉得好……那就那人有眼无珠了!
许栀和不知道张弗庸百转千回的内心,她眨了眨眼睛,笑道:“栀和多谢小舅相帮!”
张弗庸摆了摆手。
人也见了,话也说开了,许栀和心头上没了事情,只觉得头顶的阳光都变得更加和煦、更讨人喜欢了。
张弗庸还要去渡口乘船回水阳县,看过人长什么模样,记住人的名字、家住何方,便准备走了。
他转过身,可许栀和却一动不动,出声提醒:“栀和,人见也见了,我们该走了。”
许栀和:“说的也是,小舅还要赶船,栀和便在此预祝小舅回程一帆风顺。”
张弗庸迟钝了想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你不回去吗?”
许栀和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衣裙,方才一路过来,朔风阵阵,也不知道有没有吹乱方梨给她挽的发髻。
听到张弗庸的问话,许栀和摇了摇头,目光澄澈清明,语气无辜:“不啊,我不回去。我……和他有约。”
张弗庸:“???”
他刚准备问个仔细,只见许栀和像一只翩跹的蝴蝶飞了出去,栖在了少年的身边。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两人,转头望着方梨,“啊?啊?!”
方梨朝他福了福身子,“舅少爷别担心,姑娘和陈郎君约了今日还书。”
她刻意加重了“还书”两个字。
虽然陈家郎君和她家姑娘的第一次见面,确实许栀和设计,但是两人交谈举止,从未逾矩。
只是还书而已……
方梨替自家姑娘解释清楚,也小跑着追在了许栀和的身后。
张弗庸心中镇定不少,站在墙脚下徘徊两步,在心底和圣人说了声抱歉,没忍住望向两人。
陈允渡抬头的一瞬间,眼底的惊喜与温柔几乎都快溢了出来,嘴角自然而然上扬,仿佛除了许栀和,世界万物都寂静无色。
许栀和眼角弯弯,笑意盈盈,头顶的青莲绢花配着今日的青紫色衣裙,很是相宜。
——少年璧合,赏心悦目。
*
陈允渡察觉到面前投下的一片阴影,立刻抬起头,看清许栀和的面容后,他呼吸都忍不住一窒。
十日不见,他只觉得姑娘又漂亮许多——身上的衣裳雅致清丽,肤若凝脂,眼含银汉灿烂,波光潋滟。
仿佛再多看上一眼,就会溺死在她眼底的秋水当中。
她,正朝他笑着。
得知这个结论的陈允渡心中掀起一阵惊涛骇浪,水汽蒸腾而上,划作惊雷前的一场春雨。
春笋在细雨中萌芽。
许栀和没有读心术,自然猜不到陈允渡的心思。
不过光从他眼底刹那间的失神,许栀和已经能断定,自己对陈允渡,应该是有一定吸引力……的吧?
她维持着面上轻柔的笑:“上次忘记约定时间,郎君没有多等吧?”
陈允渡耳尖泛上薄红,但面上还算冷静,道:“不会。我也才来不久。”
许栀和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
她和小舅说了那么久的话,自然知道陈允渡在书斋门口等候多少时间。
但是陈允渡体贴,她自然不会主动拆他的台。
她目光流转,落在他怀中抱着的书上。
陈允渡察觉到她的视线,主动解释道:“这些,除了范参知的书,还有一些类似的。姑娘若是喜欢,大可拿出去翻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有些不确定地看她。
说来惭愧,两人只见了一面,他连许栀和爱好都不算特别了解……从家中抱来这些书,不过是因为……
他不着痕迹地抬眸望着眼前的女孩,心底泛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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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柔软。
是因为他还想与她见面。
可真见到了她,他又有些不安……也不知道他挑选的这些书,姑娘喜不喜欢?
许栀和伸手接过陈允渡递过来的书,最上面放着的,当然是那一本《岳阳楼记》和《醉翁亭记》的合订,她略往下翻了翻看,晏同叔的《浣溪沙》、还有一本庆历二年的禀生文章,其中就包括两榜进士王安石的……
她心底忍不住笑了笑,陈允渡当真……率真的可爱。
不知道,还以为她也要考取功名。
但是这可是晏殊和王安石!都是后世响当当的大人物,晏殊七岁能作文,十四岁以神童名应召入试,赐同进士出身;王安石二十一岁中进士,文字老练,针砭时弊……
能亲身感受北宋——漫长历史上最文化灿烂的时光之一,许栀和与有荣焉。
陈允渡见她发笑,心底更加不安。
许栀和抱着书,抬眸笑望着他,“谢谢郎君,我很喜欢。”
姑娘喜欢。
陈允渡不着痕迹地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又悄悄记下第二条:姑娘喜欢读书。
第一条是:姑娘喜欢回笼觉。
他心底想完,又觉得自己此举实在武断轻率,悄悄在心底那行字后面又加了三个字:待补充。
还书给书之后,两人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方梨望两人皆是红红的耳尖,偷笑一声,趁两人没有注意到她,小步跨上了台阶。
那日多亏有书斋伙计帮忙,才能请来张家舅少爷相帮。之前她和姑娘脱不开身,除了匣子里的银钱,事后一直没能好生道谢。
今日刚好有空,她一定要好好致谢。
许栀和注意到了方梨的离去,没有阻拦。魏县尉纳妾这件事,确实应该好好谢谢伙计。
等方梨道完谢,她还需要备上一些吃食、酒水,再添两吊钱红封……毕竟从峨桥县到水阳县这来回跑一趟、还是夜路,着实不容易。
她望着书封,书经常被人翻阅,边角已经微微磨损。她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刚一抬眸,正与陈允渡对视上。
两人同时一怔,旋即同时移开视线,假装无事发生。
……如果再不说点别的,估计姑娘就要回去了。
陈允渡在心底给自己打气。
初冬的阳光虽然不烈,但姑娘皮肤细腻,定然不能久站在阳光下。他目光在长街上梭巡,见临河水榭空无一人,主动道:“姑娘今日忙吗?如果不忙,不如到水榭坐坐?”
许栀和:“好啊!”
她答应得极为干脆。
陈允渡按捺住自己紧张的内心,跟在许栀和半个身位后面。
这是一个礼貌、而不失温柔的举动。古代看中女子名声,男女未定亲之前,不能并肩行走,一般而言,多是男子走在前方。
可陈允渡自然而然地让她上前。
许栀和心情愉悦,坐在水榭凉亭下。凉亭上了年岁,四方檐角缀着的铃铛染上一层铜绿。
她将书放在旁边,目光落在陈允渡的身上,又飞快地移开。
她在等陈允渡主动找话与她讲。
就像刚刚那样。
13. 是风动
陈允渡像是收到了许栀和的暗示,他在心中打了几遍腹稿,说话时候带着清浅的笑意,眸中星光涌动,炽热又含蓄。
他问:“还不知道姑娘名讳?”
陈允渡的音色清越,少年感十足。带着笑意的时候,像是冬雪初霁的第一抹暖阳,又像是麦浪稻林中被晒得暖洋洋的谷草堆,干净又原始。
许栀和笑意盈盈,收回望向水面的眼神,手指有意无意地在书封上划拉,轻轻的。
“我姓许,名叫栀和,栀子花的‘栀’,和煦的‘和’。”
许栀和。
陈允渡垂下眼眸,心跳如擂鼓。
他嗓音发哑,却又带着一股无言的珍视与认真,一字一句说得诚恳:“姑娘的名字,很好听。”
……如何和喜欢的女孩子讲话,对陈允渡而言自然是他在书堂上所学知识之外的内容。因此字字句句,都青涩生疏,甚至带上了几分笨拙。
许栀和很喜欢他这一份“笨拙”。
她目光流转,脚尖有一下没一下点着地面,像一根羽毛触碰指尖。
一阵风吹过,已经铜绿的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叮当——”
这风来得很巧妙。
许栀和停下自己的小动作,抬手遮挡在自己的眼睫上面,眯着眼睛看向日光、和正在摇晃不休的铃铛。
“铃铛在动。”
她如此说道,含笑望着陈允渡。
陈允渡下意识反驳她的话:“不是铃铛……是风动。”
真的只是风在动吗?
说完,他顿了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胸腔的心跳一声比一声铿锵。他有些耳热,目光落在许栀和白皙粉嫩的脸上,张了张口,“某并非有意冒犯。”
许栀和脸上的笑意狡黠,装作毫无知觉,追问:“什么冒犯?”
陈允渡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
许栀和伸手将自己被风吹起的一丝鬓发别到耳后,杏眸中星光点点,“你是不是想到了……慧能法师曾言——‘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陈允渡望着她,等她说完整,袖中的指尖微微一蜷。
他一时间也分不清是究竟是风吹铃铛动更响,还是他的心跳声……心动声更响。
……
许栀和见好就收。说完,抱起放在手边的一垒书,对他道:“陈郎君,时日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陈允渡慢吞吞地让开半个身位,许栀和走了三五步路,忽然听到他在后面喊道:“姑娘。”
许栀和立刻回首,像是早就期待这一刻。
陈允渡酝酿着心中思绪,见许栀和等他说话,嘴比脑子更快地反应一步:
“冬日落雪之后,枫沙湖水面薄冰,芦苇飘荡,沿湖有摊贩市集,姑娘要不要一道来?”
许栀和愣了一下,朝他笑:“好。”
陈允渡便跟着笑了出来,“那一月之后,我在这里等你。”
许栀和扬了扬手中的书,“好。下次见面,我将这些书还给你。”
陈允渡道:“不急,不急。”
许栀和便抱着书走了。
陈允渡看着她的背影,复盘着方才见面的点点滴滴。
……他应该,没有惹得许姑娘不快。
他放下心来,抬眸望着檐角上晃动不停的铃铛,眼底溢满了笑意。
许姑娘答应他一道去枫沙湖了!
回去和梅丰羽好生说一声,自己已经有了他约,叫他别跑了空。
他打定主意,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地上掉落的银杏叶金黄,像一把小小的扇子。陈允渡捡起一片落叶,一抬头,却看见面前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成年男子。
黑沉着一张脸。
……
另一旁,许栀和欢快地踮着脚尖,先是采买了一通需要送给伙计的答谢礼……汤昭云给她留了五两银子,她现在囊中不算羞涩,买的肉都是上好的前腿肉,酒也不是散酒,而是三百文一壶的蓬莱春。
回到书斋门口,方梨正等着许栀和回来,见她礼数备了周全,笑着对伙计道:“我就说我们姑娘会放在心上吧!”
伙计也看见她手中拎着的东西,慌乱地摆着手,“举手之劳,哪里值得这般郑重道谢。之前夜里就给了跑腿的银子,张举人也给了银钱。”
许栀和不由分说地将手中的谢礼递给伙计,朝他端端正正道谢道:“你帮了我,我心中感怀,再多谢礼都不算什么。你若是不收下,反倒会叫我心中不安。以后有事,我是万万不敢再麻烦了。”
伙计并不贪图她的谢礼,听她这么说,只好将礼收下,笑道:“那就多谢三姑娘和方梨姑娘了。”
等做完这最后一桩事,许栀和才算真正彻底放下心来,和方梨一道回了许府。
孙妈妈正在吩咐人打扫掉落的泡桐树叶,四姑娘许玉颜刚回来,正坐在院中石桌上大口喝水。
看见许栀和回来,她目光闪躲,避开了与她正面打招呼。
孙妈妈瞧见了方梨手中抱着的书册,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三姑娘送张弗庸离开,路上买些东西让她带回来也正常……只是没有想过,张家郎君会送书。
当真打算让三姑娘一个姑娘家家考个状元不成?
许栀和和孙妈妈颔首致意,回到了西屋,脱去鞋袜,像鱼儿一样滑入床上,盖好衿被。
今日早起送小舅和小舅母离开,她起得早,还没睡够,现在肩头无担子,她乐得松快,对方梨叮嘱道:“今日若无天崩地裂的大事,千万不要喊我。”
她要尽情的睡个够。
……
峨桥县的渡口,汤昭云左等右等,才等回了张弗庸。
张弗庸脸上神色淡淡的,汤昭云打量了他两眼,没看出他情绪如何,只问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从辰时三刻一直快到午初。
张弗庸摆了摆手,今日受到的冲击过多,他有些不知道从何处开始说起。
汤昭云也没有催他,等两人站在船上,吹着迎面的江风,张弗庸才觉得神智清醒了不少。
他端着茶盏,一边喝一边道:“栀和那个丫头……”
汤昭云默默等待他的后半句话。
张弗庸:“……罢了,不说她。这丫头像你,都是有主见的……那个农家子虽然看着清贫,但交流下来,倒也是个饱读诗书之士,举止落落大方,是个不错的人才。”
汤昭云被他打哑谜似的讲话弄懵了,“等等!你说什么像我,又说什么农家子?”
张弗庸不答,只静静看着她。茶杯里水空了,他转过身去又满上一杯。
汤昭云想了半响,终于明白过来张弗庸的意思,顿时追到他的身边,拽着他的衣袖问道:“你是说栀和与我一样,相中农家子?”
张弗庸将口中茶水一饮而尽,重重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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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栀和再次醒来,已经到了下午。
今日十五,须得去吕氏的正堂一道用饭,不过县衙署夫人们设宴,吕氏身为县令夫人,自然需要到场,因此,堂中只坐着两位小娘和各房的姑娘哥们。
许栀和漱过口,走进了正堂中。
她脚尖微妙的一停顿。许家正堂的餐桌是长方的,除了上首外,皆是对面而坐。
自从二姑娘许宜锦出嫁之后,许栀和按照长幼顺序,一直都坐在许大郎的对面。
今日,许大郎的对面却坐着许玉颜,旁边孙妈妈看着,也没有出声阻止。
许大郎上半年科考不中,无心理会其他,埋头吃着饭,根本不关心对面坐着谁。
许玉颜变动了座位,许兰舒自然紧随其后,牢牢贴在自己的生母小娘旁边。
许栀和只愣了一瞬,旋即恢复了正常神色——孙妈妈没有理会,许大郎也是默许的,她何必出这个头?
坐哪里吃饭不是吃。
许栀和走到五哥儿许应樟的对面坐下。
许应樟顿了顿,抬眸朝着她笑道:“三姐安好。”
许栀和略一点头。坐下后,望着桌上的菜色。
十月十五下元节,桌上应着时令,除了常见的蔬菜,还有糍糕、素馅包子。
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定量:一碟素炒白菜,一碗肉末白萝卜汤,小半碗葱泼白肉,以及两个糍糕、三个素馅包子。
如果情况特殊,则可以吩咐大厨房适量加点东西。
比如姚小娘怀有身孕,定量比旁人多了一碗红枣枸杞银耳羹。
许栀和吃了半碗米饭,一个糍糕还有一个包子,腹中已有饱意。
旁边有人站起身经过——许大郎已经吃完饭,准备起身回房做功课了。
他在家中是向来不受束缚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许栀和在心底有些羡慕许大郎。她虽然也吃饱了,却不能先离堂,须得等姐姐妹妹一道吃完,再听长辈闲叙家常,增进兄妹感情。
有没有真的增进不知道,但是面子上的功夫要做全,这是每个官宦人家心照不宣的基本功,显得家中子女格外亲厚。
若是在家中姊妹兄弟起了争执,传出去是要遭人耻笑的。
许栀和无事可做,只好坐在位置上伸手揉着肚子。
按照顺时针的方向揉,可以促进肠道蠕动消化。她今日用的多,正好消消食。
对面的许应樟吃的多些,十四岁的年纪正是长身体,别说几个包子,便是再端来七八个也能吃得下。
他犹豫了一下,望向许栀和。
许栀和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朝他微微点头。
反正她已经吃不下了。
得到许栀和的应允,许应樟便将她前面盛放包子的碟子拿到了自己的面前。
两人坐在最末尾,没有人注意到姐弟俩的小举动。
许应樟三口一个,吃饱后,他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又端起右手边冲泡好的茶水,饮了一口。
两人已经吃完,只剩下和姚小娘坐在一块的许兰舒,以及被杜小娘抱在怀中哄着吃饭的许应松还没有停筷子。
许兰舒黏人,许应松正是闹腾不爱吃饭的年纪,这两边可是有的磨蹭。
孙妈妈几次想要出声,催促两边快些,但是话一到嘴边,就看见姚小娘装作不经意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只好又将话咽下去。
姚小娘怀着身子,金贵得很,催不得。
14. 怪不得
好不容易等人吃完,孙妈妈趁在两人准备起身之前道:“家祠已经点了香火,还请各位小娘、哥儿姑娘去家祠祭告先祖。”
许兰舒睁大眼睛疑惑道:“那为什么大哥哥不用拜祖先?”
孙妈妈笑着道:“大郎学业重,他心意到了就好。”
谁还没有心意了?许兰舒还想说什么,却被姚小娘拉了拉手,“走罢。”
不过是祭祖,跟着人群在蒲团上磕个头,费不了多少功夫。
此处许栀和与许应樟是插不上话的。两人并排走着,进了家祠后,先由婆子点燃香,他们接过,按照小娘、哥儿和姑娘的顺序依次敬香。
许县令调任峨桥县不久,家祠算不上大,祖宗牌位前面供着果子和片糕。
轮到许栀和、许兰舒和许玉颜一道敬香的时候,孙妈妈特意让许玉颜站在中间,然后道:“嫡庶尊卑有序,不要乱了套。”
许栀和:“……”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是在针对许栀和。
天可怜见,她明明什么出格的行为都没有,平白要受此敲打。
看来小舅和小舅母来得这一趟,当真是把大娘子气得狠了。
许栀和将三炷香插上后,见孙妈妈又带人在许府外桐花巷设了路祭,等香彻底烧着了,众人才纷纷散开。
十月中旬已经是遍地飞霜的时节。晚间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手脚就冷得发麻。
许栀和没有兴致继续在外头闲逛,回了西屋,点上炉子翻着书。
书的旁边有标注。字迹遒劲有力,笔走龙蛇,已然颇有风骨。千百年后,必然是一幅名家珍藏。
不过这大抵不是陈允渡的字……虽然了解下来,陈允渡聪颖好学,博识广记,但这样洒脱随性的字需要时间的打磨和积淀。
许栀和看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准备熄灯睡觉。
外头,参加完喜宴的许县令和大娘子吕氏携手回来,内院外院还没歇下的婆子纷纷赶到门口迎接。
吕氏一进家门,立刻撇开喝得酩酊大醉的许县令,拉着孙妈妈的手自顾自回到了正院。
孙妈妈被吕氏拉着,不明所以,观她面色,说高兴也不高兴,喜悦只淡淡一层,更深地,还是一股愁绪。
吕氏用热水洗了手,一边拿帕子擦手一边对孙妈妈道:“去把玉颜喊过来。”
孙妈妈面露迟疑:“大娘子,现在这个点,四姑娘怕是已经睡下了。”
吕氏怔了一下,旋即狠心道:“睡醒了也叫桃枝把她喊醒,是大事。”
看来当真是极其重要的事情,否则吕氏也不会扰了四姑娘的梦。
她正准备出门去,又听到吕氏压低声音,“记得,莫要吵醒了别院的人。”
孙妈妈“哎”了一声,领命去了四姑娘的屋子。
许玉颜被人唤醒,自然是极其不情愿的。她被桃枝和奶娘押着穿好衣裳,梳好头发,一走进正院,便是抱怨:“娘,到底是什么大事?不能明日再说?”
吕氏将她拉到自己的身边,紧张道:“前几日我对你说,要你让邓家郎君来见我一面,怎地没了下文?”
许玉颜怔了怔,脸飞快染上一层薄红,心底的埋怨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浓浓的委屈,“娘,邓郎听闻你要见他,不肯来。”
吕氏追问:“不肯来?为什么不肯来?”
许玉颜抿了抿唇,“邓郎说,他得知我是峨桥县县令的嫡女,自称配不上我……虽然家中母家经营生意,舅舅在朝中做官,可终究不是他自己的本事,他怕与我在一处,会委屈了我,想着等自己功名在身,再来上门提亲。”
可是她根本不在意邓郎是否有功名傍身,她从始至终想要的,只是他这个人。
无关功名,无关身份。
吕氏听罢,倒是觉得有些意外:“他能这般想,倒是叫我对他有了几分认可。”
许玉颜霎时间急了,“娘!”
吕氏见她急得眼眶泛红,心底低低一叹,而后附耳在许玉颜的耳边轻声道:“今日我去吃酒,黄池县的县令夫人也在,她家次子刚好到了婚配年纪,正询问我的意思呢!”
黄池县的县令夫人一共两个儿子,长子二十三,已经成家,次子十七,正是议亲的年纪。
许玉颜听懂了吕氏的意思,立刻抗拒道:“母亲,你是知道我的。今生今世,我非邓郎不嫁!”
“你这孩子,且听我把话说完,”吕氏示意她稍安勿躁,继续道,“黄池县的县令夫人,交谈下来,倒是个极好相处的性子,兄长中了举,正待三年后进京赶考,大儿媳妇也是官宦人家的闺秀,学习着操持府上事务……你若嫁过去了,上有好说话的婆母、上进的兄长,管家的嫂嫂,下有满院子的下人、花不完的用度……不必等邓家郎君起势,就能过上享清福的好日子。”
许玉颜……动心了一瞬间。
可是旁人再好,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心中只有邓郎,他人是万万进不了她的心的。
吕氏见她神情挣扎,而后又变得慢慢坚定,心中大概有了数。
女儿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既然春心萌动,喜欢上了一个郎君,便不会轻易更改。
只是她心底多多少少有些可惜。这样好的姻缘啊!
她抚摸着许玉颜的长发,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我知道你的心思,邓家郎君那番话,还算他有些识礼,晓得不可高攀……只是在你口中千好万好,也总得叫母亲见过,才能放心。”
许玉颜含糊道:“娘,我知道了。”
事实上,她现在也联系不上邓家郎君。日日去河边桥上望,却日日不见人。
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告诉邓家郎君,母亲不嫌弃他家无官身,两人有机会能走到最后。
吕氏见许玉颜听进去了,心中大感松快。
女儿虽然固执,却总还是听她话的。
两人就着晃动的烛火又说了一会儿话,吕氏留下许玉颜,母女两个洗漱过后,一道躺在床上。
许玉颜生了困意,吕氏心底有很多话想跟女儿倾诉,比如长子落榜后宣州知州立刻派人上门退亲的耻辱,又比如大女儿嫁给明州通判嫡次子后日日受到婆母的“训斥”,只因为许宜锦的出身不如长房儿媳妇。
还有,就是眼下黄池县令嫡次子的事情。
要是邓家郎君是个可堪托付的人倒也罢了,怕就怕人非良人,把眼前上好的良人弄丢了。
可是望着许玉颜困顿的脸庞,吕氏压下了这些囤积在她心底的心事,拍着她的背温柔的低声哄着:“乖,睡吧。”
拍打节奏和缓,许玉颜睡了过去。
吕氏心中想着事,久久不能入眠。
外头清冷的月光洒在地面上,映着院子里干枯的枝丫,萧索又落寞。她望着熟睡的小女女儿,越想越是心酸。
她想将最好的一切都给她们,可是人生在世,总是不能顺遂着她的心意。
大女儿许宜锦的婚事是她托了父亲和兄长的交情才弄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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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定亲的时候人人道贺,说二姑娘嫁了高门,必然前程似锦,可是谁又知道,每每亲家见面,通判夫人的瞧不上只差明写在脸上。
只见几面尚且如此,宜锦在婆家,可该怎么熬啊。
因此在小女儿的婚事上,吕氏并不挑高门,只愿意两人门当户对,家人好相处好说话,一道把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就是她心底的愿望。
如果一切都按照她希冀的方向还好,只是玉颜大了有主见。邓家郎君像是一道灰沉沉的时候雾,她看不清……
夜半,许玉颜醒来解手,见吕氏坐在床上望着月光,忍不住有些担忧地唤道:“娘。”
吕氏脸颊有些湿润,她一摸,才发现自己落了泪。
她慌忙拿起床边的帕子擦干眼泪,回头看向许玉颜的时候,眼眶红通通的。
许玉颜心底不安。
娘……是因为她执意要和邓郎在一起才这般伤心的吗?
吕氏不忍女儿担忧,忍住哽咽轻声道:“是不是娘吵醒你了?”
许玉颜摇了摇头,眸光水润润地看着她,犹豫片刻,轻声问道:“娘,你为什么伤心?”
吕氏道:“娘担心你姐姐……还有这桩婚事,你不愿意,你父亲心里却舍不得,除了你,家中还有待字闺中的两个女儿。”她顿了顿,补充了完整,“只怕,会便宜了那两个丫头。”
许玉颜恍然,她抱着吕氏安抚道:“娘不必觉得可惜,就算真让给了他们也无妨,邓郎家中世代读书,学风渊源,日后金榜题名,你与我都跟着享福。”
吕氏望着她天真烂漫的脸。这么多年,许玉颜在她的呵护下,向来都是无忧无虑的,即便知道了她亲生姐姐过得并不像想象中的幸福,也丝毫不改变对未来、对婚姻的无限期待。
许玉颜不知道吕氏望向她的那一眼中有多少复杂的情绪,只当吕氏在为良缘会落在家中另外两个庶女身上而感到惋惜,想了想,还是凑近了吕氏的耳畔。
“娘不用担心。三……许栀和是个没福气的,今日我出门,看见她买吃食点心,送去给书斋的伙计。”
吕氏的身边如炸响了一声惊雷,她紧紧拉着许玉颜的手,“真的?你真看仔细了?”
许玉颜道:“真真切切,娘若是不信,不如问我身边的桃枝……她一向老实本分,总不会跟着我一道欺瞒娘吧。”
桃枝是孙妈妈的亲生女儿,刚满十岁就被送到了四姑娘房中,成了院子里的大丫鬟。
但凡她院子里有什么风吹草动,桃枝都会第一时间去告诉孙妈妈。
许玉颜想,即便她现在沉默着不说,第二日一早,娘也能从孙妈妈那里得到消息。
吕氏得到许玉颜的保证,怔了怔,旋即笑了……怪不得。
若不是和书斋的伙计有私情,平日里一向缩在西屋不愿意动弹的三丫头,又怎会请了安就迫不及待往书斋跑。
“我就说呢,三丫头从前也不爱亲自去跑书斋,原来是这个缘故。”吕氏嘴角微弯,“也好,也好,她啊,天生就没有享福的命。”
许玉颜跟吕氏说完这件事,心底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魏县尉那件事,爹爹和娘亲轮番上阵,也没能说服许栀和。
今日看见她和书斋伙计站在一处,她心底产生了一丝隐秘的共情,一种心上有良人的共情。有了自己的钟爱之人,又怎么能接受所谓“天造地设”。
可是看娘的反应,并不和她一个想法。
“娘准备怎么做?”顿了顿,她追问道。
15. 邓家郎君
吕氏望着自己的女儿,斟酌着词句,“她把家里的东西送给旁人,便知道是个守不住财的……也不必与你父兄说,随她去。”
纵使自己女儿和黄池县县令嫡次子无缘,她也不想眼睁睁看着许栀和得到顺遂良缘。
三丫头自己毁了自己的前途,还瞒着全家人,这可就怪不得她这个当嫡母的了。
吕氏悄悄在许玉颜提点:“玉颜,以后你也是要当当家大娘子的……这一点,你要学得会。”
许玉颜怔了怔,才问:“什么?学什么?”
“若是有你看不惯的人犯错,莫去惊扰。”吕氏嗓音压得很低,说得有些迟钝,但只一瞬,又坚定地把后半句说了完整,“必要时候,你甚至需要推波助澜一把,彻底断绝她翻身的可能性。”
别给对手翻身的机会。
这些手段心机,吕氏本来不想教给许玉颜,她太单纯,也太天真……可如果以后邓家郎君当真能高中,这些豪门大族后宅的手段,不学也是不成的。
放任许玉颜这般天真下去,她只会在后宅中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许玉颜立刻瞪大了眼睛。
*
另一边姚小娘的院子中。
田妈妈将隔壁院子的耳目消息复述给姚小娘听,姚小娘听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娘子,黄池县的县令有意娶咱们许家的姑娘……你也是时候给我们六姑娘早做打算了。”田妈妈说完,提醒道。
姚小娘看着自己的指甲。冬日花卉少,她没有挑到合适的鲜花汁子染上颜色,秋日染的橘红已经褪色。
“慌张什么。”姚小娘面色沉沉,“许玉颜一心扑在‘邓郎’身上,她成不了事,至于三丫头……”
三丫头在府上没有爹爹的关心,也没有亲生的小娘,且才出了魏县尉和张家郎君这桩事,怕是官人见到她都觉得厌烦,更别提给她挑一门称心如意的婚事了。
她向来没有把许栀和放在心上。
她不说,田妈妈也懂她要表达的意思,顺着姚小娘的话往后说:“老爷自然是向着我们六姑娘的……不过娘子也不得不防,自打四姑娘和邓家那厮说了大娘子要见他,那胆小的懦夫立刻转变了风向,变得支支吾吾,已经快五天不曾露面。”
姚小娘眯了眯眼睛,“这可不成,四姑娘一定要和邓郎长长久久,才能有我舒姐儿的出头之日。”
田妈妈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油灯芯子快要烧完,她往里面添了些油。
室内登时亮堂了不少。
姚小娘道:“我记得邓家那厮,还欠着赌坊的债……刘平不是和赌坊有些交情吗,叫他好生催一催,不要坏了账。”
刘平,是姚小娘田庄的管事人,人有些本事,只是后来犯了事,拖欠别人银子,被打得半死不活,姚小娘赌了一把,命人将他救起。刘平倒是难得知恩图报,立刻举头发誓,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姚小娘的恩情。
田妈妈心领神会,立刻点了点头,退出去吩咐人办事去了。
姚小娘望着晃动的火苗,保养得宜的面庞上笑意浅淡。床上的许县令酒醉沉沉,翻了一个身,嘴里嘟囔着什么。
*
第二日一早,许栀和照例去给吕氏请安。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吕氏好像多看了她一眼……但并不真切。
等人都坐下,吕氏端起手边的茶水浅浅饮了一口,才对众人道:“天也越来越冷了,以后隔五日来一次即可,不必天天跑这一趟。”
这是以前就有的规矩,众人纷纷点头示意知晓,并谢大娘子体恤。
吕氏道:“行了,你们都各自回去吧。”
许栀和混在人群中离开,许应樟走在她旁边,唤了声,“三姐姐。”
“嗯?”
许栀和停下脚步偏头望他。
许应樟看着许栀和,想起自己小娘这么多年做的事情,不禁有些耳热。
“听说三姐姐昨日去了书斋,带回来不少书,其中有范参知的《岳阳楼记》?”
他心底波澜起伏,从前他知道杜小娘的做法,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遇到了难处,却不得不向着从前不被他当作一回事的“三姐姐”低头。
“对啊。”许栀和点了点头,反应过来许应樟询问的用意,“你是不是想来借书?”
许应樟脸蛋泛着薄红颔首。
许栀和望着他,像是在细细的打量。这段时间,她明显感受到许应樟的出现频次越来越高。
如果没记错时间转机,应当是他进过西屋之后出现这样变化的……难道是看上了她买回来的书?
许栀和对许应樟的情感很复杂……许应樟虽然没有直接出手,却在无形当中享受着杜小娘压榨她获得的银钱。但是上个月一两银子的月例破天荒地到手超过七百文,许栀和便猜到了许应樟示好的心意。
若说这么多年下来毫无隔阂,自然不可能。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许栀和想了想,“你跟我到西屋去看看……不过不能全部借走,我还没有看完。”
许应樟笑了一声:“姐姐放心,我知道分寸。”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西屋门口,许应樟懂事的站在外面。
许栀和见他站在门口止步,微怔。片刻后,招呼他进来:“没事,方梨,把门拉开。”
许应樟犹豫了一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许栀和又允许他进来,但是既然姐姐这么说了,他按照做便是。
除了那一本《岳阳楼记》,许栀和将其他陈允渡送来的书垒成一堆,道:“这些我还没看,暂时借不了你。这些诗集文章,还有字帖,你若是喜欢,尽可以挑选。”
许应樟微笑着应了声好,然后低头,认真在书堆中挑选。
许栀和的书算不上多,但是在许府算得上有些收藏。许应樟拿了四本,外加一本《多宝塔碑》的后人摹本。
“谢谢姐姐,我必然好生保管。”他道。
许栀和颔首,“嗯,你且慢慢看。”
许应樟走出西屋的时候,院中奴仆来来往往,没有人在意这边。
他抱着书回去,杜小娘坐在屋中,默默等着他。
许应松已经睡下了,杜小娘一个人坐在桌前,见他进门,又瞥了一眼他怀中抱着的书。
“站着。”
他脚步一顿,朝着杜小娘见礼。
后者望着他,“你和三丫头说话去了?”
许应樟没有隐瞒,“是,我借了几本书。”
杜小娘瞪他,“你若是要借书,不如去问问你大哥哥。你和你大哥哥打好关系,日后好处少不了。”
况且从前他们院子怎么对待许栀和的,大家心知肚明,哪能刚松手了这个月的月例,就能和那边打好关系?
许栀和能是真心为了他好?杜小娘打心眼底不信。
“啪——”
许应樟将从许栀和那里借来的书稳妥地放置在桌上,抬眸望向杜小娘。
杜小娘被他忽而变得凌厉的眉眼吓了一跳。
“……怎么了?”
“娘以后少说这样的话……兄长,看不上我。”许应樟语气淡淡,没有喜怒,“反倒是三姐姐,不计前嫌,二话不说要我自行挑选。”
以前他去找大哥许应棣,许应棣一脸嘲讽,左推右拒,一本舍不得拿给他。
许应樟自讨无趣,便不愿再找许应棣借书。
而今日找许栀和,也只是想试一试能否可行。从一开始,就没觉得自己能够成功的。
杜小娘愣了一刹,立刻反应过来,吕氏和许应棣都是眼高于顶的,岂会给他们母子两个好脸色。
“……娘知道了。”杜小娘有些自责地点头,踌躇着开口道,“以后,我每月多给一百文,这样买书够不够?”
自然是不够的。
杜小娘不通笔墨,只一心盼着儿子能够学有所成,自然不知道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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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墨贵价。
许应樟没有直说够还是不够,只道:“多谢娘亲。”
杜小娘松了一口气,院子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七哥儿正是要长身体的时候,实在没有多的拿了。
……
西屋。
许应樟走后,许栀和将书重新整理归纳了一番。
方梨站在旁边帮不上什么忙,望着许栀和指尖掠过一本本书,突然道:“姑娘有没有发现,五哥儿找姑娘变得频繁了?”
许栀和自然有所感觉。
前两日她病了,许应樟前来探望她,自此之后,态度渐渐好转。
方梨看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立刻明白姑娘心底有数,顿时放下心来。
见她不抗拒,方梨眼睛咕噜一转,道:“也好。五哥儿从前虽然对姑娘淡淡的,却不像四姑娘和六姑娘一般没大没小。”说完,她顿了顿,“……姑娘没有亲生的兄弟,现在和五哥儿交好,日后也多了份保障。”
许栀和望着方梨,伸手在她脑门上轻轻一叩。
借书的时候她脑海中想过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等以后许应樟金榜题名,也好在后面跟着沾光。但是真见到了许应樟,却又想不起这么许多……从前在许府她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没有伸过来的一双手,现在她眼瞅着日子越来越好,哪里还会将“保障”寄希望于他人?
许栀和深信不疑,在未来,她就是自己的保障。
方梨被敲了一下,发出“哎哟”一声,呼完,立刻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安静地看着许栀和铺开笔纸。
这是姑娘练字的讯号。
许栀和摒弃了杂念,沉下心来,将毛病浸入墨汁,刮去多余墨水后,在纸上专心练字。
……
时光如梭,转眼间大半个月过去。
天一冷,外面的地上铺了一层霜,树下落在门前的缸子里、石阶上。来往的奴仆穿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冻得发红的脸庞,顶着朔风与寒霜,步履匆匆。
外头的响动传入了西屋。
今日无须请安,许栀和便缩在床上不肯起,披着薄毯盖在肩头,随手翻着一本书册。
方梨手里缠着线团,站在窗户边上朝外张望着。
一个靛蓝色衣装的男子被奴仆簇拥着走到了正堂,方梨觉得那人身形有些眼熟,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男子走了没一会儿,闻风而动的姚小娘也在妈妈婆子的搀扶下走到了正堂门口。孙妈妈一反常态拦住了她,不许她进去。
方梨走回许栀和身边,道:“姑娘不想去看看?”
许栀和无所谓地耸了耸鼻子,将脑袋偏向另一边,“姚小娘都碰壁了,我去了能做什么……等等,那男子长得什么模样?”
方梨放下手中的线团,伸手比划了一番,“背影瞧着比老爷高半个头,高瘦高瘦的,白色幞头……模样打扮像个读书人。”
许栀和的手指微微一顿,旋即轻声道:“许玉颜。”
“四姑娘?”方梨没理解许栀和的意思,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姑娘是说,是说这个郎君是我们那日见到的和四姑娘在一起的男子?”
许栀和没有说得过分绝对,“八九不离十。”
吕氏和黄池县县令夫人见面的事情家中多少传出了风声,若真是县令夫人过来,他们这些小辈都需要去堂前见礼,隆重对待,免得叫人觉得许家上下不知礼数。
而今日吕氏单独召见,走得正门,且不让姚小娘进去围观,定然是许玉颜的私事。
方梨更加好奇了,索性将针线箩筐拎到窗户边,一边勾着线一边探头探脑地张望外面的动静。
“姚小娘站在正堂门口不肯走呢。”
“孙妈妈出来了,叫姚小娘先回去。”
“两人吵起来了。”
“姚小娘扶着后腰,回去了。”
……
方梨事无巨细地实时播报外面发生的事情。
16. 立字据
正堂中,吕氏望着站在下首站着的许玉颜和邓家郎君,脸色并未多好看。
她当时一心惦记着邓家郎君的身世背景,竟然忘了询问邓家郎君年岁几何,相貌如何。
“娘,娘。”许玉颜在她身旁撒娇地摇晃着她的胳膊,“人都过来了,你倒是说一句话啊。”
吕氏望着一脸迫不及待想将心上人展示在众人面前的许玉颜,心中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缓缓抬眸问他,“郎君今年……年岁几何?父母兄弟做什么营生?”
吕氏自认为已经问得含蓄温和,却还是惹了许玉颜不快,“……娘!邓郎可不是犯人!”
邓家郎君温和地偏头望了一眼许玉颜,“无妨,颜颜不必担忧。”
他面色坦然,面对吕氏的问话丝毫不露怯色,“夫人安好。小生姓邓,名珏,字良玉,今年二十一,虚长玉颜六岁。家中父母尚在,父亲读书,母亲做些生意,家中略有薄产。”
一边说着,他一边从宽口大袖中取出一个檀木色的锦盒,转交给一旁待命的孙妈妈。
孙妈妈接到吕氏的指示,接过锦盒,端上去拿给吕氏。
吕氏并未直接动手接过锦盒,任孙妈妈打开盖子,她瞥了一眼……最上面赫然是一张粮油铺子的地契。
下面压着厚厚一堆,约莫二三十张开外。
吕氏眸光微闪,不动声色地朝孙妈妈点点头,孙妈妈会意地盖上盖子,端着锦盒站在一旁。
“今日来得匆忙,没能准备什么。这些铺子当见面礼,也当赔礼,还请县令夫人不要见罪。”邓良玉抖了抖袖子,微微朝着吕氏颔首拜道。
礼数周全,分毫不差。
吕氏抿了抿嘴角没有说话,心底却微不可察松了一口气。
这样的粮油庄子,她手里不过才四五间,这邓良玉倒是出手慷慨大方的很,一出手就是这么许多。
看来家中小有薄产,也只是他自谦的话语。实际情况,远比她先前从许玉颜那边听到的要更加富足。
大女儿许宜锦在明州过得不算好,管家权不在手上,却还要承担着家中半数开支,若是她这边能接济一些银钱,宜锦在通判府上也能松快许多……
底下,许玉颜面色红润……今日邓郎过来,是给她透过底的。
她本来她想要劝阻,初次上门而已,又不是正式下定置聘,不必这么许多钱,但是邓良玉执意如此。
他说,他想要证明——自己是有能力给得起她富足安康的生活。
她也值得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吕氏虽然已经意动,但是碍于身份地位,丝毫没有显露出“震撼”、“喜悦”等神色。她默了默,故作平静道:“这礼太过贵重,我不能要。”
邓良玉道:“不过些许田产铺子,算不得什么。能遇到颜颜……玉颜姑娘已是某三生有幸,这些身外之物,实在鄙俗,夫人没有嫌弃我粗鄙,我心中已经很是感激。”
“再者,”邓良玉顿了顿,接着道,“许府乃是官宦人家,小生只是平头百姓,从前自觉配不上玉颜姑娘……能得到夫人应允见面,实属荣幸之至。”
孙妈妈眼底噙着笑意,邓良玉着实会说话,字字句句,都能说到吕氏的心坎里。
吕氏也不禁含蓄笑了笑。
官宦人家的嫡女,一个平头百姓想要结亲,确实是高攀。
但是邓良玉有上进心,以后如果考取了功名,这些缺点却足以叫人忽略不计。
吕氏吩咐丫鬟奉茶,又让邓良玉落座。
许玉颜看得心中激动不已,吕氏向来沉肃,这般态度,已然是心中对邓郎认可了。
邓良玉坐下后,端起茶杯,刚碰到嘴唇,又听到吕氏道:“玉颜是我的幺女,从小金枝玉叶、千娇百宠的长大,她外祖在湖州任知州,不少官家子弟想要求娶,我都嫌远不肯应。按理说,你现在尚无功名在身,原是配不上玉颜的……”
许玉颜顿时急了:“母亲!不是说好不说这个的吗?”
科举没中是邓郎的伤心事,母亲也真是的,尽往人家心窝子上扎。
这一刻,即便知道吕氏是为了抬高她的身价,她心底还是起了一层怨念。
吕氏看见许玉颜着急得变了神色,有些恨铁不成钢,又有些无奈。
邓良玉摩挲着茶杯杯壁的浮雕,这些话,果真和姚娘子所说,分毫不差。
他目光微抬,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站起身朝着吕氏恭敬一拜:“母……夫人说的对,我科考不中,无功名在身,着实配不上玉颜这么好的姑娘……但是小生保证,若有幸得玉颜为妻,必然珍之爱之,绝不会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许玉颜羞红了一张脸。
邓良玉观察着吕氏的反应,继续道:“小生亦可以立下字据保证,若得玉颜为妻,绝不纳偏房妾室,今生今世,唯她一人。”
吕氏平静的眸子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她这辈子儿女俱全,官人虽然官阶生得慢,偶尔有些小心思,却从未行差踏错,一生过得还算顺遂。
只一点,偏房妾室和庶子庶女太多,光是瞧见,她都要心梗半天。
她深受其害,却不能勒令官人不再纳妾,夫为妻纲,她若是真说了,旁人的唾沫星子能淹死她……善妒不容人的外号一辈子也摘不下来。
故而她心中怄气,却只能忍受。
没想到,邓良玉竟能为许玉颜做到这一步。
吕氏道:“……玉颜年纪还小,你已经及冠,若是家中母亲催促,你当如何?”
邓良玉道:“母亲那边,自有我去说。总归我不想娶,旁人纵使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决计不会负了玉颜。”
许玉颜听罢,双眸盈盈,含了热泪。
今日之前,她也从未想过邓郎能为她做到这一步……她原先只是想着,只要邓郎心中最爱的人是她,即便有一两房妾室,她也可以不做计较。
没想到,邓郎愿意为了他不再纳妾。
一阵静默中,吕氏道:“我明白了,你先回去吧,容我与玉颜父亲商量一番。孙妈妈,将盒子还给邓家郎君。”
孙妈妈哎了一声,走近前递上盒子。
邓良玉却不接,只道:“不算什么稀罕东西,怎么处置,任凭夫人作主。”
吕氏默了默,这么多张地契铺子算得上贵重,贸然收下,显然不合礼数,但是她陪嫁的铺子给了不少给大女儿许宜锦,后面许大郎娶媳妇,玉颜的嫁妆……
桩桩件件,都需要银钱打点,才能办的漂亮,不叫人看轻。
思及此,吕氏不再推拒,颔首道:“你有心了。”说完,又看向许玉颜,“玉颜,去送送邓家郎君。”
许玉颜眼眶还泛着红,抽噎着点了点头。
不过这一次,她却是为喜极而泣。
两人掬着礼数,一前一后走出门去,等出了许府,两人站在桐花巷絮言,含情脉脉。
……
方梨勾完一个边,抬头又往外面看了一眼,道:“那男子出来了……姑娘,大娘子让四姑娘送他出去呢。”
许栀和唔了一声,若有所思道:“看来大娘子对许玉颜的意中人,倒是满意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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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梨越发好奇了,她将针线放在一旁,在衣裳下摆擦了擦手,对许栀和道:“姑娘,我去大厨房那边帮忙,等下带饭菜回来。”
抛去被人喊去大厨房帮忙。每次她主动去大厨房,大多是为了在大厨房听些闲言碎语,回来再说给许栀和听。
大厨房不受在院子里的妈妈婆子待见,消息却灵通得很,方梨常去,大厨房的人也从不拿她当外人。
许栀和点了点头,“去吧,早些回来。”
方梨应声,推开屋门,一阵刺骨的北风立刻像刀子一样刮在身上。
天色也是昏沉沉的,像是再有两日就要下大雪。
她急忙将门关上,裹紧了身上的短袄,跺了跺脚,闷头朝着大厨房方向跑去。
今年这天气真是作怪的很,还没十二月,便这么冷了。
路过许府大门的时候,她朝外面张望了一眼。四姑娘和那郎君执手而立……当真情深,这般冻死人不偿命的天气,竟还能聊这么许久。
另一边,姚小娘也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中。
她出去一趟,身上沾了寒气,田妈妈在旁边心疼不已,连声说:“娘子,事情都已经办妥当,又何苦你亲自跑这一趟呢?”
有婢女端了一碗热乎的枸杞红枣糖水上前,姚小娘将汤婆子放在膝盖上,接过糖水喝了几口,热意一路暖到了心肺。
“不妨事,身上有了身子,火气多少也比旁人足些。”姚小娘笑着宽慰田妈妈,“况且我若不走这一趟,吕氏又怎么会信邓家那厮是真的良人呢?”
毕竟在外人眼底,姚小娘和邓家郎君毫无交集,吕氏有意为许玉颜择婿,她心中好奇,忍不住去探望个究竟,也是人之常情。
做戏要做全套。姚念琴深谙其中道理。
田妈妈悉心掖好铺盖在姚小娘身上的毯子,命人又加了一个炉子。做完这些,她挥手遣散了围坐一团的丫鬟仆役,单独和姚小娘说着话。
“只是可惜,打理的那样好的粮油铺子,当真便宜了吕氏那老货。”田妈妈有些肉疼。
为了显示邓家郎君的财力,姚小娘咬着牙从自己的私产中取了铺面地契,给的时候心头都在滴血。
“也就那一张摆在上头装装门面。”姚小娘心中也不舍,那一间铺子一年也有五百两的进账不止,这还是许县令从私产中拿出来给她的。
她只神伤了一刻,立刻恢复了淡淡的笑意,语气缓慢道:“可谁让……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呢?”
若是靠着一张地契,还有一堆假装地契的废纸,能换来她舒姐儿的远大前程,这张粮油铺子的地契就用的不可惜。
田妈妈一想也是,可这张粮油铺子算得上姚小娘傍身最大的铺面了,其他几个零零碎碎,加起来才有这个数目。没了这件铺面,日后她们院子可就不能再想以前一样过不缺油水的日子了。
思及此,她拉着姚小娘的手道:“若是日后舒姐儿知道小娘为她的盘算,心底一辈子都会记着娘子的好。”
姚小娘轻柔地摸着自己的肚子,轻声道:“田妈妈,我是不指望她报答我的,做人母亲,只盼着孩子好。于我而言,舒姐儿在婆家过得顺心,这个孩子能平安长大,我便知足了。”
田妈妈附和道:“娘子心地纯善,菩萨真人看在眼底,日后必然保佑娘子儿孙承欢膝下,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姚小娘却笑了:“田妈妈,你瞧瞧你这话说的,我自个儿都不信。”
心地纯善,怎么可能,为了舒姐儿和未出世的孩子,她便是下阿鼻地狱,也没什么可惜。
17. 梅子青
方梨在大厨房帮了一下午忙,总算把事情打听了个囫囵出来。
话都是侍候在门口的下人传出来的,因此并不真切,但有一点却是不必怀疑的:“大娘子见了那郎君,心底很是满意,八成会拒绝了黄池县县令夫人那边。”
方梨将探听到的消息转述给许栀和。
许栀和闻言,心底并不意外,吕氏让许玉颜把人送到门口,不可谓不重视。
她打了温水敷在自己的脸上。外面风吹得凛冽,闭门不出倒是还好,若是出门游玩,脸上被冷风一吹,更容易皲裂。
“大厨房那边的牛乳还有吗?”许栀和望着镜中的自己,轻声问道。
“还有一些,姑娘要喝吗?我去给姑娘拎些回来。”方梨立刻应下,走出去两步,回头望着许栀和跺脚,“姑娘,你有没有把我刚才说的话放在心上?”
许栀和点了点头,“听着呢听着呢,大娘子很是中意那郎君。”
方梨抿了抿嘴唇,轻声道:“若是那郎君真是千好万好,四姑娘与人订亲,六姑娘又和县令夫人的嫡次子在一起,姑娘只怕在家中要更受冷落了。”
许栀和捂着毛巾的手微微一顿。
未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无妨,总不至于比现在的处境落得更惨。”许栀和笑着转头望向她,“好方梨,先去拿牛乳吧。”
方梨凝望着许栀和,半响,应了一声,去大厨房要了牛乳过来。
许栀和一半放在小炉中温着,另一边沾在布绢上,盖在脸旁两侧,余下还有一些,许栀和另取了巾布,如法炮制盖在方梨的脸上。
方梨心底微微抗拒,牛乳黏糊的很,盖在脸上浑身都不自在,但是姑娘说养肤。
也不知道姑娘哪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点子。
“别动,现在天气这么冷,不好好保养,以后脸上开了小口,可是要流血呢。”许栀和故意说话吓唬她。
方梨自然是不信的:“才不会,顶多泛着红,摁上去有些痛,不碰倒是也无妨。”
许栀和嗔了她一眼,方梨便将后面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姑娘是真心实意对她好。
许栀和看她不再折腾,总算安静下来,细细将布巾抚平整,用清水洗去沾在手上的牛乳,露出葱白的十指放在火炉上方熏烤,“我知道你也是担心我……担心我只嫁了一个农家子,以后要被人耻笑,可是方梨,就算我嫁给了县令夫人的嫡次子,就不会遭人白眼了吗?”
方梨张了张嘴,说不上话。
许栀和道:“若是在外头看着风光,回去后却要吃苦,我心底必然一千万个不愿意。可是嫁给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农家子,虽然在外面旁人会说道……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在家中过得舒坦,哪还有功夫去听旁人闲言碎语?”
方梨看着许栀和烛火下温暖的脸,虽然姑娘年龄比她还小两岁,脸上还略显得稚嫩,但行事作风,比她稳重、更有打算。
这样就很好。
如果张小娘在天有灵,知道姑娘懂得照顾自己,想来也会欣慰。
“姑娘,我晓得了。”方梨心底释怀了不少,“嘴长在旁人身上,还是自己过得舒服最重要。”
许栀和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方梨得到肯定,脸上忍不住扬起笑容,“不过姑娘,为什么是他呢?”
为什么,那日街道上人来人往,行人不息。身穿粗布衣裳的陈郎君抱着书,脚边还有叶尖青草,鞋袜被清晨的水露打湿,混在贩夫走卒中,若非许栀和留意,她根本不知道身边还有这样一个人经过。
为什么,是陈郎君呢?
许栀和翻转自己的手,掌心朝上,像是一面光洁的白玉。
听到方梨的问话,许栀和想了想,道:“除却前两次见面,自搬到峨桥县后,我一共出门十一次,其中遇见他五次。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架板车上的桶险些侧翻压倒旁边嬉戏的孩子,他伸手扶住木桶,后来第五次,他与人买书,旁边来了一个胡搅蛮缠的客人,非争着要书不可,那人穿得衣服华贵,他却不卑不亢,言辞温和,寸步不让。”
方梨没想到许栀和记得这么清楚,“所以姑娘选他,是因为看中了他的品行吗?”
许栀和伸手敲了敲方梨的脑袋,“傻姑娘,当然要看品行。前一桩事他帮助了孩童,却不事声响,只当自己举手之劳,并不及挂在心上,我便知道他是一个好人……这样的好人,日后生活中会更好交流,就算不和,分开了也能保全双方体面。而后一件事,则是少年虽然看着年少,却能抗事,并非会看人权势富贵便忍气吞声,咽下委屈。”
方梨一脸似懂非懂。她心中有些奇怪,甚至觉得姑娘口中的“分开”有些刺耳……姑娘为什么会这样说?
许栀和道:“好方梨,你只需要记得,不要找一个当下只对你好的人,而是要找一个本身就很好的人。”
方梨眨了眨眼睛:“姑娘是因为陈郎君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才选择了他。”
许栀和理所应当地点了点头,“是啊,不然你以为我是因为他的那张脸?”
方梨诚实地点了点头。
“你呀!”许栀和伸手挠了一下方梨的脖颈,而后承认道,“确实也有这方面原因……每天醒来看到这样一张脸,心情也会好很多啊。”
两人笑做一团,打闹完,许栀和揭下脸上的布巾,用清水洗了脸,喝了牛乳,躺上了床。
明日还要去枫沙湖,她须得养好精神。
*
翌日一早,许栀和无须方梨催促,自行起了。
许栀和穿了衣裳,坐在铜镜前打量着自己——饱眠之后的精神不错,肌肤白皙水润,没有夜深才睡第二日早起的面色暗沉。
很好。
她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唤来方梨进来梳头盘发,还点了桂花油。
头上馥郁芬芳,衣着自然也需要悉心挑选。许栀和在汤娘子带来的三件衣裳中挑选,方梨死死摁住那件枫红色的新衣,像护犊子一样紧紧护在自己身后,“这件不行!这件说好了要留着过年穿的!”
许栀和原也没想着今日就穿枫红色的——太过招摇。
但是看见方梨这般严肃,她一边拿起那件梅子青色的衣裙,一边对方梨道:“没想到我们方梨还蛮有仪式感。”
方梨:“……什么?”
她没听懂许栀和说的意思,但是这并不妨碍她紧紧护着枫红色的衣裳,闷声道:“姑娘都好几年新年没有新衣裳穿了,好不容易有这一件喜庆颜色,奴婢自然要好生留着。”
方梨是在心疼她。
许栀和默了默,笑着点头道:“好好好,都听你的。你瞧,这件好不好看?”
她一边说着,一边系好衣裳的带着,葱白的指尖落在梅青色的花纹上,更加白皙细腻。
就着这个姿势,她转了一圈,层层叠叠的衣摆像一片盛开的荷叶,看着清新又通透。
方梨便吸引了注意力,立刻点头:“好看!姑娘人好看,自然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只是……
许栀和低头望着自己的身上的衣服,枫红显眼、绿意又何尝不显眼。
她目光落在床头的架子上,伸手指了指,“再配一件秋色的披风吧。”
方梨眼底的惊艳立刻转变为一丝遗憾。
姑娘无论穿什么,都需要小心谨慎。这件新做的衣裳,还需要套一身秋色的披风,才敢去跟大娘子面前晃。
不过只蔫头耷脑了一刻,方梨又重振起来。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日后会越来越好的!
许栀和带着方梨走到正堂外请示,吕氏并未直接召她进去,只派孙妈妈出来。
“大娘子允了姑娘出门,不过却要奴婢提醒姑娘一句,这天色看着昏沉,像是要下雪,姑娘若无要紧事,还是快些回来。”
许栀和微微俯身,对孙妈妈道:“多谢母亲提醒,女儿晓得了。”
走廊前清霜遍地,许栀和转身离开正堂,呼出的气流在冷天化作一团白雾。
出许府的时候,刚好与前来拜访的邓家郎君迎面撞上,许栀和第一次看清他的正面样貌——
和背影一样,是一个清瘦的书生,眉眼看着温和的很。
但不知怎地,许栀和有些不太舒服,总觉得这份温和底下还涌动着别的。
正面相逢,许栀和只望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朝他微微俯身致意,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府邸。
邓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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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则是站在的原地,回头望了一眼。
那姑娘外面穿着秋色披风,脚边的裙裾却露出一抹清新的梅子青。
和他截然不同,他穿着锦衣华裳,遮住原苍白腐烂的内里,可是这位姑娘金玉其中,守拙其外。
真有意思。
许玉颜奉吕氏的命令前来迎接他,见他望着门外一动不动,便道:“怎么了?”
邓良玉微微一笑,“没什么。玉颜,我来的这般频繁,你母亲心中可会不悦?”
许玉颜拉着他往里面走,摇头笑道:“怎么会怎么会?我母亲昨夜晚间还和我提你,只等你父亲母亲到家来,好商量采征、纳聘的事宜。”
邓良玉道:“那就好,等母亲从扬州回来,我便让她上门提亲,玉颜,我当真一刻也不愿意多等……”
两人欢欢喜喜进了正堂。
……
地上覆盖着白霜,一脚一个印子。许栀和怕打滑,特意走的大街。
大街上的早市已红红火火开起来,各色糕饼、包子、馅饼、糍糕,应有尽有,还有甜蜜的糖水,里面搁了蜜枣,闻起来便让人忍不住心生愉悦。
许栀和慢慢地走,走到书斋旁边的时候,心头忽然涌上一阵心虚。
这还是她第一次路过书斋而不进。
上辈子……姑且称穿来之前的那段时光为上辈子吧。她大学期间,最常去食堂一家面馆,后来忙碌起来,选择了更快捷的快餐……那一天,面馆老板如同失恋一般望着她。
许栀和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愧疚感。
方梨注意到许栀和的步子忽然加快,在旁边问道:“怎么啦?”
许栀和回过神来,轻咳一声,“没什么。”
两人走到临河的亭子中,亭子里面空无一人。方梨扶着许栀和坐下,又凑近了一些,下巴倚靠在她披风的毛领子上,“姑娘,我还以为陈郎君早早就在亭子等候呢。”
许栀和把两片袖子交叠,手藏在袖子底下搓着发热,但还是冷得厉害,她伸到嘴边哈了一口热气,笑着道:“本就没约定时间,再者说,从陈家村过来,可比我们路要远得多。”
方梨便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之前陈家郎君来得可早了,从陈家村过来,脚下还带着沾了露珠的草叶。
大抵半炷香时间,陈允渡一路小跑着出现在视线中——他当是看清了亭子中坐了人,脚下的步子跑得更快了些。
许栀和也注意到了陈允渡的身影,站起身遥遥望着他,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
陈允渡不想让许姑娘久等,一口气跑到亭子外,气息却不怎么乱,只望着她笑:“许姑娘!”
许栀和从亭子中走下来,“干嘛跑这么快,又不急。”
当然是想快点见到你。
陈允渡心底这般答,却又怕冒犯到了姑娘,“……我不累。”
方梨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就连许栀和,也忍不住笑意浅浅地望着他。
陈允渡说完才发现自己说的驴头不对马嘴,不过好在许姑娘并未不悦,他便跟着一道弯了弯眉眼,从袖中拿出两罐红枣蜂蜜糖水。
一罐给了许栀和,一罐给了方梨。
方梨有些意外:“我也有?”
陈允渡道:“天气寒冷,你还要陪着你家姑娘出来,这是应当的。”
方梨便又去看许栀和的神色,见后者微微点头,她心底才自在了起来,伸手接过糖水,朝着陈允渡道:“那我就替我家姑娘,还有我自己,谢谢陈郎君。”
陈允渡摇了摇头。
许栀和抱着暖暖的糖水,和陈允渡隔着一个空位走着。
她看得出来,陈允渡并不是一个话多的性子。也看得出来,陈允渡为了今日的见面,特意收拾了一番自己,还未及冠,只用一根靛蓝色的发带束住自己的长发。
几根细碎的胎发不够长,贴着鬓角,风一吹,摇摇晃晃。
身上的衣裳也像是新做的,干干净净,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衣料,却看着就舒服,想来穿着也舒服的很。
许栀和在心底估算着陈允渡的身高……她自己长得不算矮,足有一米六几,可陈允渡愣是比她高了一个脑袋。
看着得有一米八。
18. 枫沙湖
许栀和想着想着,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疑问:十六七岁的少年,怎么长这么高?
方梨在旁边戳着许栀和的腰,压低声音偷笑着在她耳边道:“姑娘,方才你已经看了陈郎君三次了。”
许栀和愣了一下,有些愕然地看向身边,只见陈允渡耳尖通红。
她立刻收回视线,回头瞪了方梨一眼,低声嗔怪道:“坏丫头!”
方梨被姑娘嗔怪,也不生气,反而嘻嘻哈哈的。有时望着灰蒙蒙的天色,有时望着颇有诗意的老树盘桓,上面零星停着几只寒鸦,行人在树下经过,也习以为常,偶尔号角两声,像是误入山水画境。
这还是许家搬到峨桥县后,许栀和第一次走到县郊外,看到出城的方向落叶遍地,寒冬时节,行人背着篓子,抱着怀中孩子,说说笑笑,走走停停。
偶尔有行人走得累了,倚靠着棚下买茶水的炉子,接一杯茶水,就着蒸腾的白气小口啜饮。
陈允渡对许栀和道:“枫沙湖不远,从这里出了城,再走两里路就到了。”
两里路,也就是一千米。
许栀和面不改色,从书斋到城门六七里都过来了,短短两里路,不足为惧。
“冬天这么走一走,好似身上都暖和了。”她朝着陈允渡笑。
陈允渡被她一笑迷了视线,有些恍惚。
本想说姑娘若是不嫌弃,以后可以多走一走。可是脑海中的第一条箴言忽然亮了起来:姑娘……大抵是喜欢懒觉的。
陈允渡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而后道:“姑娘若想在家中也能锻炼,不如试试投壶,捶丸,踢毽子。”
许栀和心底有些诧异,她本以为陈允渡会劝她多出门走走。
她想好了回应……表面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回到屋中该怎么睡怎么睡。没想到陈允渡并没有这样说,反倒给了别的不需要费劲也能锻炼的其他选择。
投壶和踢毽子倒是不错,都可以在家中玩起来。许栀和考虑了一番,决定回去弄一个毽子。
不急于一时,冬日衣裳穿得粗笨,不方便踢毽子,等开过春来,衣衫单薄了,会比现在轻松得多。
陈允渡见她若有所思,知道她将话听进去了,“姑娘若是不嫌,我可为姑娘做一只毽子。”
许栀和眉眼弯弯,嗓音清润,带着少女才有的娇柔:“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陈允渡立刻道:“不麻烦。”
两人说笑间,已走到了枫沙湖旁边。
枫沙湖不算大,一眼就能看见湖泊的尽头……远方地势起伏,芦花灰白片片,像极了诗中所写:“一望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有小亭矗立边上,周遭枫叶层林尽染,长桥信步,雾笼重光。
陈允渡一直观察着许栀和的反应,见她被眼前景色触动,心底松了一口气。
许姑娘喜欢就好。
只不过他这口气还未完全松开,却见到亭中并非空无一人。
……是梅丰羽。
梅丰羽的父亲梅鼎臣和兄长梅佐双双中举后,要职傍身,不得空暇。因此将梅丰羽留在祖籍地长大,父兄抽不开身,小叔父梅尧臣却能经常过来探望,带来过不少珍藏的书贴字画。
说起来,陈允渡和梅尧臣还有些关系。当年陈允渡出生的时候,梅尧臣刚好前来探望满周岁的侄儿,回汴京路上偶然遇到这桩喜事,停马下车,主动帮忙取名字。
陈允渡和梅丰羽自小一起长大,那背影化作灰他都认得。
那天回去之后,陈允渡和梅丰羽说了这件事,后者不依不饶,非要探问个究竟。
听到是与姑娘有约,梅丰羽登时涌上好奇心,追着继续问。
陈允渡不想和梅丰羽过多谈论许姑娘,只摆了摆手。
梅丰羽恼了,气鼓鼓道:“日后我要是有了心仪的姑娘,也不给你看!”
……
陈允渡脚步一滞。
即便知道梅丰羽平时淘气一些,正事大事上面从不含糊,但心中还是不禁有些隐忧……怕梅丰羽嘴上没个遮拦。
他正考量如何体面、不突兀地将许栀和往相反的方向走,只见亭中人已经一鼓作气跑了出来,气喘吁吁喊道:“陈允渡,陈允渡。我在这里!”
陈允渡:“……”
他当然知道他在哪里。他转身的动作就是为了避开他。
许栀和已然被这道声线吸引,好奇地望了过去。
陈允渡深吸一口气,对身边的许栀和介绍道:“姑娘,这位是我同窗好友,梅丰羽。”
许栀和在心底轻声默念了这个名字——梅丰羽,没风雨,倒是十分有趣直白。
陈允渡又向梅丰羽介绍许栀和,比起之前的随性自然,多了几分谨慎和郑重,“这位是许栀和许姑娘,旁边是方梨姑娘。”
梅丰羽被陈允渡紧紧盯着,咽下了想要脱口而出的调侃,斯文慢声道:“许姑娘好,方姑娘好。”
他眼角余光扫到许栀和,却牢记非礼勿视,只微微俯身,然后对陈允渡说:“你们来的巧,亭中正烹了热酒……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这般意境,你们觉得如何?”
陈允渡不答,只看向许栀和,“姑娘觉得呢?”
许栀和对眼前新出现的梅丰羽只闪过一丝淡淡的好奇,听到陈允渡的问话,她微微颔首,“既然是你的好友,自然可……”
不等她说完,梅丰羽欢呼一声,“正巧小叔父从汴京带了些糕点回来,里面有软玉糕、还有梅花酥,样式一等一的精致,两位姑娘尝过,应该会喜欢!”
几人坐在亭子中,炉子下火烧得劈里啪啦,酒炉滚沸,香味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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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冰冷的空气,驱散了寒意。
湖对岸货郎挑着箱盒穿梭、行人来往,这边老翁垂钓,亭下煮酒。岁月悠悠在这一刻变得生动又具体。
梅丰羽搓着手,拿出糕点放在石桌中央,“吃啊,都别客气。”
他像是怕许栀和和方梨紧张,主动将糕饼放在两人面前,“尝尝看。”
梅花糕糕如其名,梅花形状,梅花味道,甜味淡幽,里面还嵌着一颗葡萄干。
方梨只吃了一口,立刻弯了眉眼,激动地在下面摇着许栀和的手……姑娘,这糕点好好吃!!
许栀和也尝了一口,许府在峨桥县已经算大户人家,但是论糕饼吃食,竟完全不能与手中这一块相提并论。
不愧是汴京城里的糕点。
陈允渡紧张地望着她。
许栀和见他这么关心,愣了一下,轻笑道:“很好吃。”
梅丰羽的脸上立刻浮现一抹志得意满的笑意:“我就知道!”然后大咧咧拿起一块放入自己的口中,又拿起一块塞到陈允渡的手中,道:“你也尝尝看……许姑娘都觉得好吃呢。”
陈允渡握着饼食,对许栀和道:“梅丰羽讲话直爽,应当没有冒犯到姑娘吧?”
许栀和摇了摇头,笑着道:“怎么会。”
她心中不知道该怎么喊梅丰羽,刚准备吐出一个“梅”字,又紧急撤回。
吃了两块糕饼,梅丰羽坐不住,拉着陈允渡走到水面,隔着冰层观鱼。
“陈允渡,要不要一起捉鱼?”梅丰羽看得手痒,大声喊道。
陈允渡微微颔首,两人拨开芦苇丛,寻找着适合的场地。
两人看起来十分熟练:先挑中较薄的一层冰凿开一个小孔,化开一圈后,立刻有憋在冰层下面的鱼闻声过来,聚在刚刚凿开的孔洞边呼吸。
梅丰羽看准时机,下手快狠准,刷地一下摁住了一尾鱼。
鱼在他的手中挣扎,渐渐没了力气,被捞了出来。
陈允渡打量一眼,“还小,放回去吧。”
梅丰羽也觉得手上的鱼细小,去了头尾鳞片,能吃的地方算不上多,便听了陈允渡的话,又将那一条小鱼丢入了湖中。
在梅丰羽手中奄奄一息的小鱼一入水中,立刻变得生机盎然,用力摆动着尾鳍,溅出一连串的小水珠。
梅丰羽离得最近,脚上的棉履被溅湿了,他登时变得气急败坏,指着水面骂骂咧咧道:“你竟然是装的!亏我还怜惜你!坏鱼!”
许栀和站在岸边远远看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方梨一边擦着自己眼角溢出来的泪水,一边对许栀和道,“姑娘,这梅郎君倒是有趣的紧。”
许栀和也点了点头。
想来读书多了,也需要做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情,宣泄一下自己的内心。
19. 心神乱
梅丰羽湿了鞋袜,再待下去必然着凉,他虽然心中还没有玩过瘾,但还是对着陈允渡道:“我先回去了。”
陈允渡颔首,目送他离开。
他走后,乍然安静了下来,剩下的陈允渡和许栀和还有些不习惯。
三人重新回亭中坐下,炉子中温着的酒水沸腾不休。
静默了一会儿,许栀和想起许应樟,主动出声道:“对了……”
陈允渡:“姑娘……”
两人同时开口。
话一出口,两人都忍不住有些愣住。
旋即陈允渡道:“姑娘请说。”
许栀和道:“家中五弟想借阅书册,书是郎君的,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陈允渡道:“姑娘做主就好。”
“多谢,”许栀和小饮了一口怀中的红枣蜂蜜糖水。时间久了,原先还温热的糖水已经变得有些冷,“……郎君方才要说什么?”
糖水浸过,她本就红润的嘴唇,变得更加晶莹,饱满而又漂亮。
陈允渡移开了视线,心跳如擂鼓。
好半响,许栀和才听到陈允渡道:“不知道姑娘喜欢什么花?”
许栀和目光中的诧异一闪而过,然后低头想了想,“大抵是桂花吧。”
桂花细小,不显眼,却香远溢清。她希望自己也能像桂花一样,不夺目却又灿烂的活着。
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萦绕着一圈淡淡的桂花香味,陈允渡验证了自己的猜想,忍不住弯了嘴角:“好。”
一粒细小的雪点被风吹落到许栀和的鼻尖,她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再一抬头,天上已经开始落雪,纷纷扬扬。
许栀和伸出手,雪花落在她的掌心,慢慢融化成一点细碎的水珠。
冰冰凉且晶莹剔透。
“下雪了!”她心情莫名有些雀跃,“今年的初雪,来得这样早。”
陈允渡看着她脸上真心实意、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喜悦,心情也忍不住松快起来。
“瑞雪兆丰年,来年必然风调雨顺。”
许栀和朝他粲然一笑。
方梨却不知道两人高兴个什么劲儿,见路上行人匆匆加快了脚步,急忙催促自家姑娘:“姑娘!咱们快些回去吧,不然等雪下大了,路就不好走了。”
眼瞅着头顶的封雪越来越大,方梨是真的担心怎么回去。
陈允渡:“我送姑娘回去。”
许栀和本想拒绝,说自己能回去,可转头一望,却看见陈允渡眸色坚定。
她便将拒绝的话咽了回去……反正,总有一日他需要知道她的身世背景。
县令庶女,虽不是高门大户,却足够让一个农家子郑重以待。
但愿她没有看错人。
……
“姑娘稍等。”
陈允渡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匆匆忙忙钻入风雪之中,白茫茫中,他渐渐融入水墨画,变得不显眼的一个墨点。
方梨问:“姑娘,陈郎君做什么去了?”
许栀和轻轻摇了摇头。
“那姑娘,要等吗?”方梨道,“怕是这雪有的下呢。现在不走,待会儿只怕更大。”
“等一会儿吧。他一定会回来的。”
许栀和心底漫上一层没有理由的信任。虽平心而论,这只是两人第三次正式见面。
她望了一眼外头渐渐变大的风雪和来往匆忙的行人,将双手伸展开,悬在火炉上烤火。
方梨见许栀和这般淡定,心也放松了下来,靠在她的身边,围坐火炉取暖。
两人等了一炷香的时辰,陈允渡才冒着雪回来。
他身上沾了零星的雪花,怀中却紧紧抱着两把油纸伞,还有一个灌满了热水的水囊。
“姑娘久等。”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台阶,伸手将怀中的物什递过来,“我考虑不周全,还请姑娘莫要见怪。”
方梨上前一步,接过递来的物什,摸到热乎乎的水囊时眉眼染上了笑,朝着许栀和眨眼。
许栀和接过水囊,抱在怀中,身上原先的冷意被驱散不少。
目光落在两把伞上,她问:“只有两把伞吗?”
“去得有些晚,只剩下两把。”陈允渡如实回答。
许栀和便从方梨的怀中接过一把,双手还给陈允渡,“还请郎君收下,我和方梨共用一把即可。”
方梨也附和地点点头,“现在雪这么大了,你若是没有遮挡,回去的时候,怕是要被淋湿了。”
陈允渡接过伞,“……多谢姑娘。”
许栀和笑道:“这伞你买来的,怎好叫你反过来谢我?”
……
许栀和与方梨共用一把走在前面,陈允渡落后一步,跟在后面默默守护。
除了脚步声,再也没有别的声响。
方梨好几次忍不住想要回头望一眼陈允渡还在不在,但顾忌着姑娘的面子,都硬生生忍住了。
屋顶上已经覆盖了一层白色的时候,三人才走到桐花巷。
许栀和停下脚步,回头望他,“我到了。”
今日陈允渡说要送她回来,许栀和就想着可以借此机会告诉她……她的身份。
只要用心打听,便知道桐花巷一带皆是峨桥县官署家眷,再消细打听,可知许家乃县令家。
她忍不住观察着陈允渡的反应,可是后者目光澄澈清明,视线只落在她身上,眼底有惊艳、有温和、有稳重,却唯独没有畏惧和后退。
“姑娘慢走,身上莫沾雪。”
许栀和忍不住心念一动。
她转过身朝着许府方向走了大约十来步,而后回头望去。
陈允渡依旧持着伞站在巷口,见到许栀和回头,有些讶异。
或许是姑娘忘记了什么没有交代,他心底这般想着。
许栀和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有些出格,有些超乎她心中的预期……她平时从不曾行差踏错,可是这一次,她想要试试。
她心中给自己打气,伸手捻起自己的裙摆,手中的水囊啪嗒一声摔在地上,她却没有回头捡起,而是坚定地朝着陈允渡方向跑了过去。
她的行动太过突然,方梨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许栀和已经顶着风雪走到了陈允渡的身边。
方梨一时间乱了手脚,不知道是先去给姑娘撑伞,还是先捡起掉在地上的水囊。
她犹豫了一刹那,再望去,只见陈允渡的伞面倾斜,将许栀和完全笼在伞下。
……这下可以安心捡水囊了。
方梨捡起水囊,撑着伞走近了些,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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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大概四五步的距离。
能听到一些,却又不会听得太过真切。
陈允渡望着许栀和长长眼睫上沾着的雪花,想伸手拂去,却又怕惊扰蝴蝶。
他的喉结不自在地滚动了一下,有些干涩道:
“姑娘……”还有什么事吗?
许栀和抬眸望着他,眸中浸润着惊雷后的第一场春雨,乖巧、灵动又带着生生不息的活力。
“我已经到了婚配之龄……你要不要娶我?”
方梨:“???”
许栀和眼睫疯狂颤抖,一口气说完后,又飞快地转身,拉着呆若木鸡的方梨离开。
方梨傻站在原地,一时间觉得眼前的雪是假的,一时间又觉得眼前的姑娘是假的。她知道姑娘很有主见,却没想到姑娘居然就这么直白地问了出来!
不,雪是真的,姑娘也是真的,她才是假的!!!
同样怔愣的,并不只有方梨一个人。
……
你要不要,娶我?
纵使陈允渡对墨贴诗文信手拈来,大脑也忍不住片刻宕机。
一瞬间,他的大脑飞快运转,脑海中想过很多。
比如——
许姑娘这般鲜妍美好,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照顾好姑娘?姑娘嫁给他,会不会委屈了她?
又比如——
若是日后姑娘有了更合适的人选,又该怎么办?
理性告诉他,许姑娘还没有思虑周全,仍需要细细考量,但是感性却在疯狂叫嚣,答应她。
除了自己,没有人会比其他人对许姑娘更好。
……真心悦一个人,怎么可能舍得放手?别人能给的,总有一天,他也能做到!
许栀和问完后,脸一瞬间变得滚烫,不用铜镜,她也能知道自己的脸现在有多么红。
她……大抵是被雪和冷掉的水囊扰乱了心思。
还有……还有陈允渡的那张脸。
许栀和不敢回头看陈允渡的面色。在北宋,这样的言论可谓“惊世骇俗”,也不知道有没有吓到陈允渡。
既然不敢看,倒不如跑了,一走了之,干干净净。
“姑娘,他好像追上来了。”
方梨回头看了一眼,小声提醒道。
许栀和放缓了脚步,仍然不敢回头看陈允渡的脸色。
自己怎么突然就问出来了??
她心底有些懊恼,分明……分明来年开春之后,两人还会再见面。
她怎么就没有忍住??
许栀和心底有些懊恼。分明以后,还能寻到更适合的时机。
“好。”
背后响起了陈允渡的声音。
许栀和背脊猛然僵硬,身旁的方梨内心激动不已,伸手撞了撞许栀和的腰。
姑娘!他同意啦!
看来不是自己的幻觉。许栀和深吸一口气,回眸看向他。
陈允渡望着许栀和泛着嫣红的脸旁,只觉得萧索的冬季,有这样一抹亮色,当真叫人觉得冬日也变得妙趣横生、生机勃勃。
还有就是,许姑娘这般害羞的情态,万物不可及。
他喉结微微滚动,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等到孟春时节,春暖花开,我必然上门提亲、迎娶姑娘。”
20. 小年
许栀和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府。
孙妈妈在廊下走过,见她回来,问道:“姑娘怎么今日去了那么久?”
“雪大了些,等了半响,不见雪小,才托人买了伞回来。”许栀和虽然还处在迷茫之中,但多年的条件反射使然,几乎是在孙妈妈问出口的一瞬间,她脑海中就组织出了一套体面而又不失说服力的说法。
孙妈妈打量着许栀和,见她身上干净,只零星几片风雪,心底已经信了大半。
不过……三姑娘比起两个妹妹向来稳重,今日怎么有些魂不守舍。
方梨扶着许栀和,对孙妈妈歉意道:“孙妈妈,我们姑娘受了凉,需回去好生暖暖。”
孙妈妈点头道:“应当的、应当的。天气冷,大娘子吩咐大厨房煮了姜茶,你也去给姑娘拿一碗。”
方梨一一应下,扶着许栀和回到西屋里。
许栀和坐在床上,脚边生起了炉子,渐渐地,冷了的手脚回暖,她的思绪渐渐回神。
方梨端了姜茶过来,见许栀和望着水囊发呆,一边伸手将姜茶递给她,一边心有余悸道:“姑娘!你方才当真吓到我了!”
许栀和接过姜茶,姜味铺天盖地,她耸了耸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这味道太过浓郁,她并不是很想喝。但今日吹了那么久的冷风,又淋了一小会儿雪,还是喝了最为保险。
许栀和捏着鼻子喝了一口,一股辛辣的味道直冲天灵盖。
原先眼眶只是湿润,这么一激,瞬间化作了盈盈的水光。
方梨挑个碳的功夫,转头,看见许栀和眸中水光润泽,心中吓了一跳。
她这是把姑娘说哭了?
许栀和放下手中的姜茶,“这味道太呛人了,等凉些,我一口气喝掉。”
原来是因为姜茶。方梨松了一口气,继续将碳炉的炉盖盖上,坐在许栀和的旁边。
“姑娘,陈郎君已经答应,你便再无后顾之忧了。”方梨抱着许栀和的上半身,轻笑着道,“我就知道,姑娘生得出水芙蓉,谁见了不心生喜欢。”
许栀和双手被她抱住,动弹不得,只能用脑袋轻轻撞了撞她,“你呀!惯会说好听的哄我。”
方梨被撞了也不松开,嘻嘻哈哈地笑:“奴婢才没有呢!”
许栀和道:“不过今日,确实值得高兴。”
等她嫁出去了,方梨跟在她的身边,不必理会许府宅院里面的规矩、勾心斗角,想想就觉得浑身舒坦。
至于陈允渡家的亲长,只要自己不行差踏错,也不必受人掣肘。
就算她在许府只是个庶女,也不是一户农家子能怠慢的。
方梨自然知道许栀和在高兴什么,她心底也高兴,但高兴了一会儿,心中又隐隐有些担忧——“姑娘,陈郎君能说服老爷吗?”
许栀和歪头想了想,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许县令虽然不在意她,但却是个极其看重眼前利益、家族利益的人。
如果陈允渡不能提供丝毫助力,许县令怕是不会轻易同意。
但是他同不同意都不打紧,农家子求娶,三丫头低嫁,大娘子和姚小娘只怕做梦都要笑醒。
官宦之身嫁给平头百姓,用后宅里面的话来说,就是比人矮了一截。
这样一来,逢年过节,归宁家中,许栀和都要坐在最下首,沦为他人谈资。
许栀和道:“但好在,大娘子和姚小娘会不遗余力地‘助我’,盼着我成了这段姻缘。”
方梨虽然反应迟缓,却并不笨,稍想了想,就明白了姑娘的言外之意。
“姑娘当真算的巧妙,这点都考虑到了。”方梨夸赞。
许栀和笑着伸手在方梨的鼻尖上点了点,笑道:“总要经历一遭的……如果他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我如何相信他日后能中举、中进士,予我富足无忧的生活?”
若真的不成,她也不愿意傻愣愣卷了铺盖,与人私奔。
她只是来当天使投资人的,可没想着把自己折腾成一个“挖野菜的”。
方梨小声地“啊”了一声。
今日她两次看见姑娘都隐隐失神,还以为姑娘虽蓄意靠近,但心中早已经有了陈家郎君。
现在看来,姑娘意动是真,理性也是真。若是不成,抽身而去,不带丝毫留恋。
方梨心中想什么,全都写在了脸上,许栀和望着她发笑,“傻方梨,也不是毫不伤心的……”
光凭借那一张皮囊,她心中就有诸多可惜。
食色性也,许栀和心中觉得谈及这些都算正常,却不能直白和方梨这样讲。要是讲了,估计方梨既羞又惊,非钻到床底下去不可。
*
转眼间腊月底,小年。
从今日开始,县署已经休工,各级官员都能回到自家,暖暖和和的过个冬。
一大早起来,院子的婆子妈妈来来往往,准备小年需要用的祭灶神的用具、院子里的丫头被孙妈妈安排了工作,打扫地面,擦拭家具。
方梨被人推攘着,好不容易挤进去,却已经没了扫帚。
孙妈妈道:“等人用空了,你再接过来……现在先去大厨房帮忙吧。”
方梨踮起脚尖,朝孙妈妈后面看了一眼——后面分明还有好几把。
官大一级压死人,做院子中的奴仆何尝不是如此。孙妈妈是管家婆子,她只是西屋的小女使。方梨只好咽下这口气,跟着几个杂役一道去了大厨房。
许栀和在院中等了片刻,不见人来,出门去找,才知道方梨又被推去大厨房当杂役了。
“我房中正缺人手,离不开方梨,”许栀和望着孙妈妈道,“还请孙妈妈行个方便,叫我去把人领回来。”
孙妈妈没想到许栀和当真能为了一个丫头片子找上门来,不过她这般行事,是有上头吕氏亲自点过头的,有了依仗,自然无所畏惧,“三姑娘,实在不是我偏颇,只是院里统共就那么几把扫帚,娘子院里,哥儿屋里,实在抽不出多余。”
许栀和寸步不让,“既然孙妈妈做不了这个主,不如与我一道去面见大娘子,由她判定?”
孙妈妈拦住了她,“三姑娘急什么?左不过是挑水择菜的伙计,方梨也是做惯了的。年关将近,大娘子诸事繁多,就不必惊动大娘子。”
她说完,身后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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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役婆子往正堂门口一站,活像是两尊煞神,挡住了许栀和的去路。
好汉不吃眼前亏,许栀和只望了一眼,自顾自地转身去了大厨房。
大厨房里热火朝天,三两婆子倚靠着灶台磕着瓜子,小丫鬟们则合力舂着糯米,准备做成粉团、年糕、糍糕等吃食。
许栀和一来,大厨房管事的刘妈妈立刻迎了上前,“三姑娘,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灶上炒了南瓜子,她正在和人说笑谈天,见许栀和过来,将瓜子往桌上一放,手掌在围裙上拍了拍,就忙不迭凑了近……三姑娘虽然在府中不受待见,但毕竟是主人家的姑娘,怠慢不得。
许栀和朝刘妈妈笑了笑:“我听孙妈妈说,看见方梨到这儿帮忙来了……不过我现下找方梨还有事,应该不耽误事吧?”
“不耽误不耽误!”刘妈妈摆了摆手,回头在灶台前搜寻一圈,见到在后面烧火的方梨,一只手就把她提溜起来,“方梨,三姑娘来找你了,还不快些。”
方梨的脸蛋上沾染了灰,看起来像一只小花猫。看见许栀和过来,有些犹豫地望了眼正在燃烧的灶台。
刘妈妈最喜欢的就是方梨这一点,不管做什么都有始有终,她安抚地拍拍方梨的肩头,温声道:“去吧,去吧。灶台这边我叫秋儿来。”
秋儿是今年秋末才买回府的小丫头,刚满十三岁,生性怯懦,没被院子挑走,便分到了大厨房刘妈妈的手下。
方梨试着和秋儿说过话,不过后者大多都是低垂着眉眼,不声不响。久而久之,方梨也不太爱主动找她搭话,只偶尔见她伙计重,会主动上前帮个忙。
“姑娘,你可算来了。”方梨望了一眼,走到许栀和的身边,拉着许栀和的袖子小声撒娇道,“不过我也没亏待自己,烧火看着辛苦,却最是暖和,就是脸脏了点。不像在井水边洗菜,天寒地冻,手冷得直哆嗦。”
许栀和手捻着帕子,一点点擦去方梨脸上的灰尘。
听到方梨的话,许栀和将食指弯成弧形,在她脑门上轻弹一下。
“难不成还要我夸你聪明会盘算?”
方梨便笑着不说话了。
许栀和临走之前看了一眼,秋儿反应迟钝,正在被刘妈妈推攘着,依稀能听到她抱怨的声音。
“若不是你当时只要一两银子,真不知道娘子买你回来做什么?”
做事不麻利,反应又迟钝,平日跟个小猫儿似的,做什么都慢一拍。听说是农户家里出来的,家里六个孩子,加上老人一共九张嘴等着吃饭,实在供不起了,才将人卖了。
刚十三岁,搁现代,差不多小升初的年纪。
如果丫鬟都是从小贴身养着的,多是在姑娘院子里头当差,这样选剩下的,以后如无贵人相助,一般都终生做杂役。
许栀和心中有些触动,但是又说不清好还是不好,住在许府,多少还能有吃饭睡觉之地。流落街头,寒冬腊月,可怎么熬得过去?
——“刘妈妈,秋儿年纪还小,你慢慢教。”
刘妈妈应了一声,见秋儿已经坐在灶台前面拨弄柴火,卖了许栀和这个好,不再出声讥讽。
21. 做戏
两人回到西屋,将里面收拾了一通,便听到吕氏派人来传话。
小年夜,照例全家人一道围坐吃饭。许栀和进屋后朝着许县令和吕氏行礼问安,许县令神色淡淡的,倒是吕氏容光焕发,和颜悦色地唤她起来。
上次吕氏这般好的态度,还是许家大郎中了举。
就连大闺女许宜锦出嫁,知道那夫家送的聘雁和礼单暗戳戳轻慢许宜锦,吕氏便只端着假笑,心底恨不能咬碎一口银牙——哪里会笑得这般开心。
吕氏心底大约是极其满意许玉颜相中的那位郎君。
许栀和微微一笑,领了她的情,顺着她的指的地方望去——是许玉颜之后,许应樟之前的位置。
许应樟看见她来,唤了声:“三姐姐。”
许栀和回应了一句,坐下后,侧头看了一眼许玉颜。
她面色红润,头上的珠花又换了款式,是一支点翠的黄宝石步摇,金石做底,看着华美不凡,只是配上许玉颜这张稚气未脱的面庞,有些突兀。
不过她的心情显而易见的高兴,拉着寡言的许大郎笑声不断,说着那郎君如何体贴,家中权势如何夺目。
许玉颜心底美滋滋的想:若能在年底定下来,来年便能由男方家上门提亲,等合了八字,走了流程,便能在明年盛夏前出嫁。
她脸上一阵绯红,见许大郎一脸心不在焉,主动道:“大哥哥莫急,邓郎家中不少读书人,到时候我和邓郎在汴京城安置好了,便让人请大哥哥过去。”
东京城内,天子脚下,文人墨客辈出。许大郎若是能在汴京城听人讲书,也是他的一番机缘。
许大郎终于有了一丝别的反应,目光微闪,点了点头。
吕氏看得欣慰不已,等玉颜成婚,能多多提携兄弟姊妹,便是她最希望看到的,最好大郎和邓家郎君都能争口气,中了进士,受到官家赏识,也好给日子不算好过的许宜锦撑撑腰。
想到大女儿,吕氏的心底漫上一阵阴霾,目光在堂中梭巡一圈,皱了眉问道:“姚氏怎么还没到?”
孙妈妈正准备答话,却见许县令抖了抖身上的衣袍,道:“念琴早些时候派人传了话,说是腹中有些酸痛,她身子重,我便让她不要来了。”
满屋子的人都望着这边,吕氏没想到许县令这般直白,竟一点没给她这个大娘子留面子,当即脸色就有些不太好看。
吕氏强撑着道:“原来是这样。官人早些与我说才是,省得我心底着急。”
姚小娘自称肚子疼,许兰舒自然也懒得过来应付,原先安排好的桌椅少了两个人,便多空余了下来。
孙妈妈给人使了一个眼色,立刻有人将椅子搬走,重新调整了座次。
吕氏的心气儿终于平顺了下来,伸手拢了拢自己鬓边的头发,按例进行每年的“年终”训话。
一套说辞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许栀和听得都会背了。不过吕氏倒是乐在其中,毕竟这是难得可以展现她身为“当家主母”风范的时候,此时不抖落,更待何时?
许县令听到一半,就忍不住伸手拿起筷子,兀自夹了饭菜来吃。
吕氏眼皮子一跳,匆匆又说了两句,结束了训话。
许县令心底记挂着姚小娘那边,根本没有心思品尝桌上的菜肴,吃了几口,便准备放下筷子,前去别院。
吕氏心中窝火,却还是忍住不爽拦住了他,“官人,你忘了?”
许县令顺着她的视线望向了一脸期待的许玉颜,想起来吕氏所指,道:“前些日子邓家郎君来家中相看,和玉颜又是两情相悦,我已经允了这桩婚事,到时候府中上下可以着手准备起来……大娘子,玉颜的婚事,就劳你多多费心了。”
吕氏站起身道:“官人言重了。我必然竭尽全力。”
许县令掀起眼皮多看了吕氏一眼,心中毫无波澜——那是她亲生的女儿,她怎么可能不上心。
许大郎也转过身,对许玉颜道:“恭喜四妹妹,得觅良缘。”
许栀和也举起面前的杯子,和许应樟一道望着她,不过许玉颜忙着和许大郎说话,头也没回。
许县令望了一眼收回视线,站起身离开了正堂。
吕氏望着他步履匆匆的背影,心底闷闷的有些不舒服。明明都习惯了许县令偏爱姚氏,也努力说服自己只要让他宣布了玉颜的亲事,那这餐饭他留不留,其实都不打紧。
但是真看见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还是噎得发慌。
吕氏手指插进了自己的掌心,眨了眨自己有些干涩的眼睛。
她向来很仔细地保护自己的眼睛,可这一刻,眼前像是起了一层灰霭的雾气,再也看不清眼前。
孙妈妈望着吕氏的背影,心底一阵酸楚,她是吕家的家生子,后来成了吕氏的陪嫁,一道来了这许家。
她是一点一点看着姑娘怎么从吕相公最心疼的幺女变成现在这副大娘子模样的。
自打有了四姑娘,老爷新得了姚氏,除了初一十五,便再也没在正堂留宿过。
孙妈妈上前一步,扶着吕氏低声道:“大娘子,眼下最重要的,是办好四姑娘的婚事。”
吕氏回过神来,目光落在许大郎和许玉颜的身上,又像是被注入了动力。
对,她还有儿子女儿,便是不靠许县令,这日子还是能过得下去。
吕氏重新收拾好自己的表情,慈爱地看着许玉颜,“再有几日就要过年了,等过完年,我带你去选好的绣娘,做一身漂漂亮亮的嫁衣。”
许玉颜上前拥住自己的母亲,将脑袋靠在她的肩头,“娘,娘,还有一段日子呢,急什么。”
“你这丫头,怕是早就在心底等着娘开这个口了。”
母女两人说着话,右手边的杜小娘有些坐立不安。
这个时候,她是真心羡慕能在自己院子里过小年的姚氏了,至少人家有反抗不来的资本。若是今日换了自己,明日吃食炭火就能被克扣。
毕竟,她现在已经失去了老爷的宠爱。一个没有权势的小娘,是需要仰仗主母鼻息过日子的。
方才吕氏身上的情绪,她都能感受的到……冤有头债有主,吕氏心底气姚小娘,却不敢朝着老爷心尖上的人发作,只敢对着他们沉着脸色。
这是什么道理?
几次杜小娘都忍不住想要站起身开口请辞,却都会看见许应樟制止的视线,又悻悻作罢。
吕氏正是憋着气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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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这时候谁动弹,谁便会成为吕氏的出气筒。
倒不如谁都别出话,让大娘子和姚小娘斗法去。
堂中左右就坐着这么些人,许栀和一眼扫过去,将每个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等吕氏和许玉颜说完话,前者才像是刚想起屋子里还坐着这么一大家子人一样,抬了抬手道:“小年夜过去,院中闲来无事,你们自去安排吧。”
从小年开始,一直到除夕夜,这段时间是不需要请安问礼的,学子不必读书,姑娘家也可约上三五好友,去市集游玩。
许栀和跟在人群中行礼道谢。退出堂屋后,许应樟和杜小娘说了一句话,走到了许栀和的身边。
“三姐。”
这段时日许应樟常来借书,他一靠近,许栀和就明白了他的用意,两人一道朝着西屋方向走去。
路上太安静,许栀和脚踩在还没有完全融化的积雪上。偏过头问许应樟:“小年夜后也要读书吗?”
许应樟闻言,轻声道:“……大哥应该不会懈怠。”
许大郎许应棣科考不中,被宣州知州退亲,当时闹得不很好看。后来许县令调走,才算不了了之。到了峨桥县后,许大郎日日埋头苦读,大有走火入魔的架势。
许栀和当然知道许应棣最近的表现,吕氏觉得她儿勤奋,每每家人有人来做客,都会极尽可能夸赞。
许应樟见许栀和沉默不语,想了想,压低声音问道:“三姐姐,你觉得大哥下次科考能中吗?”
许栀和看了许应樟一眼,诚实道:“我不知道。”
许大郎虽然在他们面前有些傲气,但身上确实传袭了吕氏父亲吕鼎的才气,加上吕家舅舅的点拨,这次虽然未能中第,却一次就成了举人。
他现在还不到弱冠的年纪,三年之后,依旧前途无量。
许应樟道:“三姐,我要比大哥更加努力。”
他今年十四,三年之后,到了十七岁,便也可以上场了。
他心底纠结得很,一边希望大哥能和自己一道金榜题名,成全一门兄弟双进士的美谈,又一边希望大哥落榜,自己才能在许家有一席之地……这样的话,他不敢和任何人说,只敢在自己的心底悄悄摸摸的想。
许栀和闻言说:“这很好。不过学习讲求劳逸结合,你别累坏了自己。”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西屋门口。
许栀和进去后坐在椅子上,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捧在手心取暖,“你自己看,有需要的拿走,不过书很有限。”
县学能学到东西有限,想要学到更多的东西,需要去书院拜师。
许栀和没有主动提起这个话茬。能借书出去,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
许应樟道:“书院求学……娘她不懂这些,父亲忙于结交峨桥县官员,无暇理会,将此事全权托付给了大娘子……大娘子近日忙着四姐的事情,想来是忘了。”
说着说着,他忍不住苦笑一声。
前几日腊八,吕氏早早准备好了许大郎谢师的节礼,亲自送到人家家里做足礼数。轮到了五郎,直接不闻不问,一门心思扑在许玉颜和邓家郎君的婚事上。
她不是太忙,她只是不在乎。
22. 投壶
邓家郎君最近两个月经常出入许府,许栀和因为是女客,不便外出,只能听方梨谈及邓家郎君什么时候又上了门,又带了什么好东西。
什么南京城难得一见的宝石、汴京城时兴的绢花……方梨讲起这些,绘声绘色,像是自己亲眼在大娘子的正堂中瞧见了一般。
许应樟说完,自觉失言,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许栀和,歉疚道:“三姐姐,我失言了。”
许栀和:“这些话,在我面前说说就是了,千万别让大娘子他们听到……至于你的学业,过两日除夕夜,你让你小娘对爹爹开口。”
除夕夜里,许县令为了未来一年的和气,最好说话。
再者,许应樟虽是一介庶子,但官家看中自身才学,并不轻视能臣出身。
许县令不会当真将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自己的嫡长子身上,庶子虽然差些,但是若真考取了功名,他脸上也有光。
等许县令发了话,来年新春,吕氏就算再不情愿,也会张罗这件事。
许应樟眸光微闪,豁然开朗,“多谢三姐。”
许栀和朝他微笑点头,目送许应樟离开。
他离开之后,许栀和才松泛地坐在床上。
方梨走到许栀和是身后捏着她的肩膀,小声道:“姑娘,五哥儿打的什么主意?”
许栀和小小地打了一个哈欠,“许应樟再过三年就能下场,有大哥在前面,他心底定然着急。”
杜小娘没办法共情他心底的急躁,他忍不住找人说话,恰好失去了小娘的许栀和又偏爱读书,这才找上她。
说实话,方梨并没有听懂,不过许栀和面容平静,显然有了打算,方梨便也放下心,岔开了话题,拉着许栀和继续说说笑笑。
*
除夕当天,寅时刚过,外头婆子妈妈们的脚步声就响个不停。
许栀和在睡梦中听到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蒙着被子翻了一个身,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光透过窗棂洒落在地板上。
已经快到辰时。
睡梦中隐隐约约,她听见了大厨房叫方梨去帮忙的声音。
许栀和在床上坐了几分钟,身上的困意消散后,换上往日里穿的衣裳,坐在镜子前整理妆发。
她的手艺不如方梨,花费的时间比往日久一些。
屋子里没有打水,许栀和从已经冷掉的炉子里倒出冷水漱口,拿帕子擦干后,走了出去。
外面的仆役各忙各的,有的贴着窗花,有的扫着地,还有的正在一一清点采买的节礼、烟花。
吕氏和孙妈妈正在忙着看单子。她的头疼又发作了,只看了两眼,便移交给孙妈妈。
孙妈妈跟在吕氏身后操劳多年,心底对这些流程很是熟悉,有条不紊吩咐下去,还顺道过问了一句今日的年夜饭。
许栀和站在门口,等声音小了下去,才抬步走了进来。
“母亲安好。”
许栀和朝着吕氏行礼问安。
吕氏支着脑袋,见到许栀和过来,端正了坐姿,像是随口问道:“怎么今日起的这么早?”
腊八之后她免去了子女们的晨昏定省,没了约束,就连每日雷打不动卯初起床的许大郎都忍不住偷懒,好几日睡到日上三竿。
许栀和请安一直都是靠后的,她和别的姊妹不一样,夜里睡得晚些,早上便爱多贪睡。这些吕氏心底都是知道的,不过因为许栀和虽然起的在子女里面不算早,但也从未误了时辰,这才从未出声指责。
许栀和在吕氏的示意下在凳子上坐下。
“昨夜睡得早,今日起了,便来拜见母亲。”许栀和斟酌着词句出声。
吕氏只是随口一问,听到许栀和中规中矩的请安,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孙妈妈道:“端些糕点来给三姑娘吃。”
孙妈妈应了一声,走偏门拿了两碟糕点过来。又端上一壶热茶,倒了一杯放在许栀和的面前,袅袅冒着热气。
许栀和:“多谢母亲。”
她道完谢,才伸手捏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咬了一小块。
糕点还是温热的,里面掺了蜜枣和葡萄干,一口下去,甜而不腻。
许栀和吃得很安静,小口小口,不慌不忙地吃了两块。然后端起茶水,刚凑近鼻尖,就闻到了一阵清浅的幽香。
这样好的茶叶,也只有在过年这样喜庆的日子,吕氏才舍得拿出来待客。
吕氏见她放下茶杯后便安静地坐在一旁,心底诡异地泛起了一抹平和。
这些日子,她要操心峨桥县官眷夫人们的事、许玉颜的事、还有新年给老家亲家们准备的礼品单子……整日焦头烂额,已经很久没能好好吃顿饭了。
吕氏不动声色看了一眼许栀和,伸手捻了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微微咬了一小块,又用袖子掩唇,吐了出来。
太甜。
这样甜的东西,她现在已经吃不太习惯了。
孙妈妈在旁边看得有些心疼,她这些日子变着法子的想办法给大娘子调整吃食,可是大娘子最近食欲不振,只能草草吃下几口,敷衍了事。
好不容易吕氏被三姑娘影响,主动拿起糕点,却还是没吃完一块。
吕氏用帕子将自己指尖上沾染的糕点碎屑擦干净,酝酿着朝许栀和开口道:“你大哥和四妹起得晚,我还有事忙,你自个儿在院子里转转吧。”
她说完,又单手支着额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话说到这份上,许栀和也不再久留。总归她的礼数已经做了周全。
许栀和站起身朝吕氏俯身行礼,离开了正堂。
一门之隔,外面冷风瑟瑟,零碎的叶片掉在地上无人清扫,被人踩扁了,揉进雪地里。
呼出的气划作白雾,氤氲在眼前。
许栀和还没回过神,突然听到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
“你,过来。”
许栀和顺着声音望去,只见许兰舒双手插在腰上,眉眼骄矜,理所当然。
今日除夕,许兰舒还算了一身嫣红色的短袄,边上缝着细碎的绒毛,看上去保暖又讨喜,像是画里的年画娃娃。
许玉颜喜欢纱裙,聘婷婀娜,许兰舒则更喜欢这种娇憨可爱的衣着。两人的喜恶总是反着来,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和我比投壶。”许兰舒见她听到,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立刻抬高了声音。
往年是姚小娘亲自与许兰舒嬉戏,不过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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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姚小娘现在已经五个月多了,不宜动弹。
她手底下的丫鬟换了一批新的。从前的银杏倒是会一些,她教的,但是不知道银杏犯了什么事情得罪了小娘,被卖了身契。
许兰舒心底有一点可惜,不过很快又被新来的丫鬟转移了注意力。
新来的丹桂会编花,采摘的鲜花串成一顶,放在头顶上,像是花仙子。她缠着要学,家中放在正堂待客的几盆菊花都被用了干净,才不情不愿地作罢。
许兰舒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许栀和身边,伸手拽着她的袖子往另一边的空地拉。
许栀和的投壶一般,练得不多。二姐许宜锦则是投壶的一把好手,往日里府上这些小活动,大多是许宜锦组起来的。
许兰舒也喜欢投壶,不过许宜锦在的场合,她大多不在。
许栀和也是闲着,便没有拒绝。两人走到了空地,旁边已经被丫鬟打扫干净了。
许兰舒将一筒羽矢递给许栀和后,自顾自拿起一支羽矢单眼瞄准,在空中做了两个假动作后,猛地将羽矢投了出去。
羽矢画出一道弧线,稳稳当当地落进了壶中。
许兰舒紧蹙的眉宇猛地松开了,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旁边围观的丹桂、姆妈都十分捧场地笑出声,连声夸赞着许兰舒“厉害”。
许兰舒自幼就受到全家人的追捧,对于周围人的夸赞早就习惯,但到底是年纪尚小,听到一声接一声的恭维,白皙的脸蛋立刻染上一层淡淡的薄红。
她心底高兴,却又刻意收敛着,扬起下巴看着许栀和,声音清脆道:“你来!”
许栀和心中知道自己是来作陪衬的,因此心情十分平和,听到许兰舒的声音,伸手在筒子里拿起一支羽矢。
她没有像许兰舒一样再三比划,而是瞧着差不多对准了,伸手将羽矢投了出去。
羽矢在壶旁边一两寸的地方掉落。
众人都忍不住有些可惜……按理说,这一箭是有机会投中的。
许兰舒知道许栀和是会投壶的,见她没有投中,走到她身边道:“没关系,下次一定能投进去的。你再试一次。”
她用的陈述句。
许栀和见她脸蛋红扑扑的,顺着道:“好,那我再试试。”
她又试了两次,最后一箭擦着边缘,斜斜中了。
许兰舒发出一声欢呼,眼底燃起了斗志,立刻回到自己的位置。
许栀和见自己投中了,也起了点兴趣。
丫鬟在两人停歇的空隙将散落在壶外的羽矢捡了起来。
今天许兰舒的手感很好,十根羽矢能中六七个,投的顺手,她的心情显然很好,连带着对许栀和的笑脸都变多了。
许栀和投了一会儿,手有些发酸,便朝着丹桂微微摇头,揉着手腕站在许兰舒身边看她投壶。
许玉颜刚起,经过空地,见这一片欢声笑语,多看了一眼,旋即又快速移开视线。
两个庶女,前程着落尚不可知,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不像她,能找到邓郎这般好的男子……一想起邓郎,她心底隐秘地闪过一丝喜悦,旋即加快了脚步。
她要快些将邓郎准备来家中拜访的消息告诉娘亲。娘亲知道了一定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