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是权臣前世白月光》
3. 赴宴
许是昨晚吃得太好,月疏半夜喊了一晚的肚子疼,今日又有些发热,贺文茵便叫她在屋内歇着。谁知她仍倔得像头驴,硬是闹着要从榻上起来。
她们三人统共也没几件御寒的秋衣,如何能叫她这病患再去吹风?把自己房里那床最厚实的芦花被搬过来,贺文茵不由分说地将她压死在了被子里。
“好了,我自己去就是了。”
“我能……”
月疏挣扎着双臂要从三层被子摞成的卷中逃脱,被一旁的雨眠再次压死。一向好脾气的丫头怜悯地叹了口气,
“好好休息。我和姑娘会代你吃你心爱的红烧狮子头,你便安心喝上半月稀粥罢。”
“——雨眠!”
即使回了贺文茵居住的厢房,馋嘴月疏的哀叫声也仍在不大的院内回荡。雨眠听后头也不回,只是为贺文茵挽好发,缓缓道:
“昨晚便劝过她,羊肉这类发物吃些便好,莫要贪多,她偏不听,就该长长记性。”
说罢,她看向一边已然起身,一只脚迈出门去的贺文茵,疑惑道:
“姑娘今日仍不打扮么?”
贺文茵回头望了眼空空如也,颜色早已掉了个干净的装衣箱笼,无奈地摆出一副委屈脸来。
“雨眠……我哪有什么可打扮的呀?我身上最好的这件褂子还是前年制成,今年又补长的,只须穿着这衣服往人堆里一站便是最显眼的那个,何必再多费心思收拾脸和头发?”
雨眠闻言垂眸,声音骤然低下去,“……是该为姑娘添些新衣了。”
“不不不,无事,我向来不在乎这些。身外物而已嘛。咱们走吧?”
贺文茵连忙轻巧地眯眼笑笑,顺手将袖口的补丁往里掖了掖。她今日也只照常挽了寻常样式的发,只是在发间插了昨日大夫人送来的银钗,配了一对银耳铛,却已然叫雨眠有些晃神。
姑娘若是能有些更好的衣饰,那该有多好?
……
“……听闻今日齐国公也会到!”
“……平阳候府当真请得起人家?怕不是只递了帖子而已吧?”
二人匆忙赶至金玉堂时,谢家送聘礼的队伍已然到了平阳候府外那条大道,街边赞叹之声不绝于耳。而宴女宾之处自不必多说,堂上叽叽喳喳声不绝于耳,人头如同下饺子一般挤挤挨挨。
贺文茵和牵着雨眠艰难地穿梭其间,越走越是觉得今日纳征排场大得有些夸张,她们足足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方才走到金玉堂后那座荒废有些年头的院子。
——照理而言,她是该去和其余姐妹二人一同见客。但方才那翠儿又来了一趟,道是老太太体恤她身子差,定是不喜人多之处,特许她去后院避避风头。
思及那句传言,回想到自己方才似乎瞧见了花枝招展的贺文君的身影后,贺文茵有些想发笑。
她足不出户,却也听闻过前些年圣上曾想将中宫嫡出的公主许给谢澜,结果被这位颇有脾气的国公以“配不上公主”拒绝了,反倒将公主气了个半死。
这位国公爷连公主都看不上,怎么还能看上她这个迟早命不久矣的病秧子?
但她正意欲要寻个清闲,乐得听了老太太这话。
金玉堂后的院子萧条得很,地砖大多缺了一个半个,几件屋子上的瓦也多数掉了,露出其下被虫蛀空的横梁与破洞的屋墙。贺文茵与雨眠寻了半晌,方才寻到两个可供人歇脚的石凳。
只是那石凳本就冰冷,一阵秋日雨后的冷风又骤然刮过,叫贺文茵没忍住打了个哆嗦,周身又密密麻麻地泛起刺痛来。
她的秋衣今早借给了喊冷的月疏,眼下身上只是几件单衣,风一吹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冷的,不自觉便想缩起身体来让自己稍稍暖和些。
雨眠瞧见她这样只觉得心疼得要命,赶忙就要脱下自己的外衫递给贺文茵,“姑娘快穿上……万一风寒可如何是好?”
“……没事的。”贺文茵露出个笑,无论如何也不肯叫她脱了那衣服,“回去我找二姐姐借桶热水泡泡就是了。倒是你,若是也感了风寒,我一个人如何照顾得来你们两?”
雨眠拗不过贺文茵,只好抿着嘴从石凳上站起,默不作声地站到了风口的位置替她挡风,纵使贺文茵好声好气地求也不肯再坐下。
正在二人僵持之际,一道男子的声音突兀传了过来。
“……姑娘!”
二人齐齐朝声音传来之处抬头望去。
来人是个满脸笑意的青年男子,身量高大,手中拎着一只不大的食盒,眼中满是炽热。他快步走上前来,直直将贺文茵卡在自己与雨眠之间,热切地开口道:
“……在下方才见姑娘匆匆离席,便,便带了些点心来。”
贺文茵并未答话,反倒同雨眠一起微退一步,闻言稍稍拧皱起眉头。
他们寻到的这地方确离宴男宾的场所不远,能隐约听到男子们交谈之声。可她们方才是从女客处来的,这人又如何能见她匆匆离席?
还是说……贺文茵微不可查地看向男子衣袖。他身上是件黑衣,此刻能隐约瞧见其上沾了脂粉的红白颜色,甚至于能闻到一丝女子香粉的气味。
雨眠适时地在她耳边悄声耳语道:
“……这是兴庆伯家的嫡长子。我听月疏讲过,平素……最爱偷溜进女子聚集之处,行些……不轨之事。”
“原是冯公子。我不常出门,见识也少,一时没将您认出来,该向您赔罪才是。”
贺文茵仿佛没听见一般平静笑了笑,随后挡着雨眠极快地后退到了来时的路上。
该死的。她在内心狠狠地殴打了半柱香前的自己一番,怎的就没注意到那翠儿不怀好意的笑?
——老太太给自己寻的好事原是在这等着呢!
“姑娘是否会前往过些日子的赏花宴?”冯曜见状勾起唇角,随意丢下食盒,上前几步追上她,径直隔着衣袖握住了贺文茵细白的腕子。
纵使他逛遍了全京的花楼,赏遍了全京所谓有天人之姿的女子,也从未见过有这般的姑娘,叫他在女子堆中一眼便喜欢上了。
眉眼未加粉饰,反倒越发淡得像那水墨画中的仙子;素青褂子宽大,反倒更衬得她身姿纤细而渺然,不若凡俗中人,好似风一吹便要归去天上一般。
那腰怕是当真只堪一握吧?冯曜不经揉了揉已然开始发痒的手,这般的美人,真正品尝起来又该是何滋味?
贺文茵仍是挂着笑,“烦请公子自重。”
“姑娘不应在下便不放手。”
冯曜加重了握着腕子的力度。自己是武将世家出身,被这么一握总该受不了了吧?他已然有些控制不住表情,不住地想要——
“……我说放开。”
贺文茵的眼神忽地变了,其中满是极尽压抑的厌倦与嫌恶。她沉下脸来,直直伸手取下了发间那只银钗,随后极快地朝着那只钳着她的手就是发狠一凿。
冯曜的思绪被钝痛忽地打破了。他不可置信地松开手,瞧见其上竟是已然被不甚锋利的钗子捅出一个约有拇指指头深的小洞来。
而趁着他愣神的功夫,贺文茵已然带着雨眠溜了个没影。
……
——老太太的阴招果然不止于此。
走出那院子的第一眼,贺文茵便瞧见了个极为眼熟的人——贺文君正扒在院墙的破洞上,鬼鬼祟祟地看着她来时的方向。瞧见她走来,女孩先是一惊,随后便变得像捉住人小辫子一般骄傲起来:
“你竟约了人在这里私会!恬不知耻……我要找父亲告发你去!”
“四妹妹。”贺文茵疲极了,虚与委蛇地笑也懒得,只平静地开口,“我倒也记得,你瞒着侯爷私下收了不少公子的礼物。何况此处偏僻,你又是来作甚的?”
“……你!”闻言也贺文君脸色陡然一变,也顾不上祖母的嘱咐,便道:“要送客了,夫人叫你回去!”
“劳烦四妹妹了,我这就去。”贺文茵微微点头,没再管气哼哼地跺着脚的贺文君,抬脚走向金玉堂。
她是偶然得知贺文君偷藏和世家公子的礼物一事的。贺文君的院子和她的院子较近,偶然一日月疏翻墙出门的时候正好瞧见她的丫头在偷偷烧东西,就留了个心眼去看了一眼。
结果一看,灰烬里隐约能看出“赠贺文君…”的字样。
贺文茵本没有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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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的打算。本身平阳候嫁女儿以利为先,这几个姑娘们寻些自己喜欢的去处没什么不好。再加上春山院以她病着的名义闭门谢客了好些年,她和这四妹妹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平阳候对此事管控极严,从不犯糊涂。倘若让他发现了这事,或许贺文君就要被拘在院子里直到被挑好出嫁。而她和冯曜八字没有一滴墨,最多也只是挨一顿打罢了。
贺文君又不傻,这是笔压根合不来的买卖。
想到此处,贺文茵难以自抑地长出一口气,按了按疯狂作痛的脑袋。
她昨夜同雨眠轮着照顾了月疏一晚,本就一宿未曾休息,方才又在院中吹了许久冷风,当真是又疼又困,只想寻张榻倒头便睡。然而今日运势属实太差,竟是接二连三地碰到叫人心烦的事。
只希望今日不再出事了。
照着婢女们给的路来到大夫人所在之处时,贺文茵暗暗祈求道。若是平平安安说两句话便可以叫她回屋休息,便更好了。
——但在瞧见那个矮壮身影,浑身上下都开始不自觉地打战时,她便知道,今天算是彻底泡汤了。
平阳候正站在房中一级木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揉在一起的黑短眉毛下一双铜铃眼带着抹不去的戾气,
“怎么,特意穿身旧衣,是摆明了要碍我平阳候府的名声不成?”说着,他重重一摔手上的账册,语气中狠戾之色愈显。
“——若是再使恶毒心思,叫今日纳征出任何岔子,就再也别想从你那破床上起来。”
说罢,他便看也恶心看她一眼似的,朝着内间大踏步走去,踩得地板哐哐作响,露出身后对着一尊小佛像静坐诵经的女子来。
“……母亲。”
贺文茵竭力强迫自己忽视方才的人,克制着声音中的颤抖去唤那人——她知晓大夫人喜欢孩子们叫她母亲。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大夫人却仍身着素色大袖衫并方领对襟半袖,且不多珠钗粉饰,唯有手边挂着一串近乎垂至脚边的的佛珠。她温和地对她笑笑,语气也温和。
“昨日是母亲疏忽,忘记将着人为你做的身衣裙也叫你一并带走。”她一颗颗转着手中的佛珠,并不转身瞧她,“不过也无须换了。只是母亲想问一问你,你觉得兴庆伯嫡子如何?”
顿时间,贺文茵只觉脑内嗡嗡作响,再也听不见其余声音。
……是,要把她往兴庆伯府上嫁吗?
……嫁与那个,搭讪不成便要强迫于她
的,冯曜?
……
钱塘,江浙巡抚府。
谢澜自一片混沌中缓缓转醒。
不知怎的,昨夜贺文茵竟入了一次他的梦,还同他说了好些话。说她这些年不是有意不来找他,随后便皱着小脸埋怨了好久,说她吃不饱穿不好,还总是觉得浑身上下又开始疼,明明魂魄不会疼的。
他焦急万分地想去抱抱她,问她为何会这样,是自己烧的那些竟一分没收到吗,还是在地下受了人欺负,要不要他去陪她?然而不知怎的,他与她之间却始终隔着一层厚重的雾气,任他如何追也追不上她。
……无论如何,今日的时辰和日子需得一刻不差地记下来,找人好生算问一番,往后也照这个时辰入睡。
脑内胡乱地想着,他匆忙起身,朝着门外喑哑道:
“……今日是什么日子?”
随即便进来一个侍卫,低着脑袋恭顺道:
“明德二十八年,九月十六。”
谢澜愣怔地站在床边。直至早已死去多时的心开始如鼓点一般在他的耳边乃至全身发疯般跳起,他才忽地直起身体,飞快环顾了四周——他记得这里。这是他时任江浙巡抚时的宅邸,不是他和贺文茵的谢府。
明德二十八年……明德二十八年!他无声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近乎要流下眼泪——这便是叫他后悔了一生的那年。这年,她于冬月初十,本该无比快活的及笄当日,嫁给了宁死也不愿嫁的兴庆伯。
思及此处,他再也无法克制逐渐流至四肢百骸的悸动。匆匆换上骑装飞奔出门,他只给自己的心腹留了一句话。
“——我们即刻回京!”
4. 赏花宴
贺文茵是被一阵刺鼻的烟味呛醒的,醒时室内满是灰黑烟气,熏得人连声咳嗽,近乎睁不开眼。
将那床本就不厚的芦花被往身上裹了又裹,她眯眼借着窗外投进的月光勉强四处瞧了一番,方才发觉原是自己床边的炭盆被不知从何处灌进屋内的冷风吹灭了,眼下只有零星几点火星在那里闪着。
或是因着今岁冷得出奇的缘故,炭火的市价这些日子水涨船高,便是最次等的木炭也能卖出半斤肉的价钱来。
而以她们手中的银钱,能买到的也就只有这般的炭火,虽说勉强能叫屋内比冰窖热些,却也已经让她连着好些日子都这般咳醒,再也没能睡着了。
而今晚很明显也是如此。贺文茵昏沉地咳着,瞧着那已然无论如何都燃不起火星的炭盆,末了只得默默朝着床角缩了缩。
在那日那话之后,她脑内便满是嗡鸣之声,再也没能听清大夫人此后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她久久望着那尊金色佛像,手中佛珠咔哒咔哒转,佛案前的香烛浓香气味也如今日的烟一般许久也未曾散掉。
而直至那香烛将要燃尽,她方才轻叹一声,躬身虔诚地又进了一炷香,温声告诉她,她会带着她一人前往后日的赏花宴。
算算日子,也就是今日了。
至于贺文君……
贺文茵在黑暗中勉强勾唇笑了笑。
果不其然,那日她最终并未告发她。如此算来,她还得感谢她呢,不然她这种“不干净”的女子,说不定连个侧室都捞不得,便已经进那冯曜的后院当侍妾去了。
如此想着,贺文茵用那床缝缝补补的薄被把自己裹了又裹,但也终是也未能暖和多少,反倒叫冷风和这烟一起刺得近乎要把肺也咳出来。
平阳候尤其偏爱老大和老幺。她迷迷糊糊地默念,以后怕是只能尽量少和这两人接触。能用此事治住老幺自是最好,可若是不成……她手上其实也并无什么实证。
不过,好在她的重点从不在这平阳候府。
思及这里,贺文茵总算有了一分真心的笑意。她摸索着打开枕下的木板,从其中拿出个小木箱笼抱在怀中,又小心翼翼地从里头翻出一本册子来看。
这个时代市井文化很是兴盛,她前世又爱看杂书,这几年写话本也多少赚了点钱。但这些钱绝大部分都要分出去供她和丫头们的用度——当然用钱最大的大头还是求医问药。
每每看着到了手的银子又流水般被送走时,贺文茵当真觉得这药不吃也罢。左右死便死了,若真是这样她还能化身女鬼去索平阳候的命,倒是比她刺杀平阳候成功概率更大。
可忍耐往往比一口气死了更难。她默不作声,熟稔地一遍一遍在黑暗中点着那册子下压着的碎银。
……仍是只有五十三两啊。贺文茵在心中默默算着,最后毫不意外地得到了那个她早已烂熟于心的数字。
要找稍微靠得过的贩子买三个身份,至少要能短租个小屋子,还要留出一路上的旅费,预备突发事件的钱……
……五十三两离这些怕是还差八百本话本呢。
生活好累。
贺文茵垂眸,接着去看那册子的卷尾处。
她最新写的这本话本是位女将军的故事。在已有的故事里,她替兄从军,屡立奇功,却在回乡时被父母逼迫,要将身份交还给兄长,自己放下刀剑,就此嫁人。
[“我这手既已握过了刀剑,这眼既已见过了万里江山,如何还能宁愿困于闺阁一隅之间?”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林妤将那八尺大刀往那地上一插,竟是将平地戳出一处洞来。而她立于那里,仰天笑道:“既要换我功名,便请兄长先夺了我这刀去!” ]
而这便是这卷的结尾了。据她合作的书商所说,这卷在闺阁小姐之间卖得比往日还要好,因而额外给她多了不少分红。只是那钱仍是杯水车薪,算下来怕是买上一月的炭火都不够。
她看着那本写着《林家女将》的书册,默默抚了抚其上的折痕与墨点。
……找个地方躲着,权当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写吧。
在疼痛与辗转间,窗外的天光已然由漆黑变得大亮。而贺文茵好容易将将有些迟来的睡意,便听到了雨眠唤她起床的脚步声。
今日要起早梳妆,不能再睡了。于是贺文茵只好拖着身子起身,以求速战速决,指不定还能眯一阵。
然而被按坐在椅子上时,贺文茵便知道这梳妆一时半会是梳不完了。她一向觉得被人伺候甚是奇怪,平日里能做的事都自己做。
但瞧着今日月疏雨眠一个赛一个地兴致高昂,她只好微弱道:
“我就想找个地方躲着……”
“——那怎么能行!”
月疏义正言辞,雨眠摇头如拨浪鼓。她们操起手上的家伙便开始给她梳妆,月疏还念叨着,
“姑娘,你怎么对这事儿丝毫不感兴趣呀!”
——在她看来,自家姑娘的生活比老太太的还要索然无味。
早晨起床,喝药用早膳,之后写写话本或发呆,身子舒服些的时候便帮着她和雨眠做活。姑娘精神不济,午后浅眠一会后便常常头脑发昏,时常在廊下坐着便会睡着;
而她醒后,便是帮忙做些针线活计或是坐在院内神游,于是太阳落下,晚饭后一天过去。
瞧着贺文茵苦瓜般的脸,月疏默默心道,老太太一日都要看看戏班子,和她那些狐朋狗友赌钱逗乐呢。姑娘倒好,小小年纪便一把年纪了。
但想着想着,她又难过起来。
因着早些年贺文茵其实也并非这样。她和她们一起挑花草装饰院子,糊了个大缸养了别人家不要的金鱼,煞有介事地看了《周易》给院内东西挪位置,找了几大筐小石子给院里的泥地一铺便是好几个日夜。
……只是后来,姑娘的身体越发地差。差得近乎不能下榻,好几次都要没了气息,人便也渐渐疲了下去。
瞧着空空如也,只有几支贺文茵手雕木簪的匣子,月疏罕有地默然一阵,许久后才撇撇嘴将手中大夫人的婢女送来的银簪砰一下摔至桌上,嘴里骂骂咧咧地快步出门去了。
“月疏,月疏?怎么了……哎呀,怎么走了?”
瞧着她脸色变天一般又撅嘴又生气,贺文茵一时摸不准是怎么回事。然而还没等她细问,月疏复又雄赳赳气昂昂地拿着一篮子粉花,爆竹一样跨进屋来了。
“咱们有骨气,才不要他们的东西!”
雨眠瞧见那篮子还沾着露的花,皱眉道:“你又去糟蹋院里的花儿了?”
“是那几丛朝天子。”月疏难得轻手轻脚地将花儿簪在贺文茵发间,“我不摘它今日也会谢,左右明日还能长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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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来——姑娘瞧瞧?是不是美极了?”
贺文茵应声抬头。
镜中的姑娘面容姣好,身着葱绿比甲并茶白圆领对襟,只简单挽了头垂挂髻,却偏偏戴了几朵浅粉的花儿——倒是比戴银簪看着活泼了不少,活泼得都有些不像她平日的样子。
“美吧?”月疏瞧着她愣怔的神情颇为洋洋自得,“姑娘方才十四呢,就要这般打扮才好。”
“是好看。”不久后,贺文茵也缓缓笑了,“走吧。”
……
三人从春山院出来,便从侧门出去,径直上了早已在道上等待的马车。
贺文茵瞧着大夫人似是想同她说些什么,但车架里头属实是舒适暖和的,以至于她一个眨眼,竟就直接沉进了睡梦中去,再一个睁眼,便已然到了地方。
赏花宴所办之处是在京郊一处名唤菊园的园子里,归属于宋国公府。而宋国公府当今家主宋国伯不问世事已久,唯寄情于山水,眼中少有门第之分。因此,原先无人问津的平阳候府方才能拿到两份请帖。
然而似乎事实并非如此?被挡在门口的贺文茵垂首跟在大夫人身后,听着她与门口的管事说了半天也未曾说出个结果来。
“……非是奴才为难,只是咱们府上确是只为平阳候府发了一份请帖,于理便是只能放一位主子进去里头的。”管事守在门口,无论如何也不叫贺文茵进去。
大夫人语气平和:“赏花宴本就是为京中爱花人士所办,便是多一人有又何妨?”
“这……”管事最终拿过请帖,叹气侧了侧身,“也罢,想来若是伯爷在此,也不会为难二位。只是下次还请夫人看清请帖数目,莫要叫咱们办事的为难了。”
贺大夫人并不在意这插曲,只是温声道谢,随后叫贺文茵同她进去。但方才的事情似是已然在来往的宾客间传开了,她一路过来,陆陆续续听到了不少取笑指点的声音。
她穿过来的这个朝代不存在于她记忆中的历史内,只时代进程似是与明清有些类似,江南一代已然出现了自由雇佣劳动的手工工场,朝堂上则是以文臣为重。
至于平阳候,虽说他是曾为实权武将,可也总有自持清高与规矩的文臣及贵族世家看不上平阳候的屠户出身与做派。
何况近些年虽说小乱不断,却也只是那些大将军的活计。平阳候本人除去爵位外仅是封了个不上不下的虚职,一天最大的工作便是挺着日渐膨胀的肚子上朝混脸,本就无甚结交的必要。
也因此,平阳候寻了那么些年,才为贺文锦寻到了谢家的婚事,那人还只是旁支中的旁支……
忽而,贺文茵发现了一道似乎正在往自己这边来的男子身影。
要知道在这宴上,寻常百姓只能进外院。
而内院则是文人雅士一间,官宦人士一间,后院才是一干女眷。只是赏花宴有些相亲大会的性质,故而男女大防并不严格,男客是可自由出入后院的。
只是远远看着这人,她觉得像是自己此前见过一般很是眼熟。然而从步态及身形来看,他怎么也得年过半百,她如何会认识这样的人?
来不及多想,贺文茵内心突然有种诡异的预感警铃大作起来。
虽说这极其荒谬,也极其自恋,但她仍是这么想的——
这老东西不会……看上她了吧??!!
5. 定亲
如此一想,贺文茵只觉汗毛倒竖,越发凝神瞧着那侧的动静。
然而,她却见那人似乎只是闲逛一般,往她这边一瞧,竟是又折返回去了。
幸好幸好。所幸确是自己想多了。贺文茵悄悄拂了拂她碰碰直跳的心口,接着闷头随着大夫人向前走。
既是带自己来了赏花宴,想必是要带自己去各家夫人相聚之处过眼吧?
谁知走着走着,她和大夫人竟到了一处四下无人,仅孤零零摆着几盆花的廊下。大夫人也不同她说话,只低声颂着经文,手中一圈圈转着佛珠,许久后方才开口道:
“眼下是什么时候了?”
贺文茵不明所以,问过身后的雨眠后答了一句:“巳时三刻。”
“母亲替你约了人。算算时候,也该到了。”贺大夫人望了一眼入口之处,复又垂下眼细细瞧了瞧身旁姑娘。
这孩子当真是生了副极好的面孔。只是偏托生在了平阳候府内,又出了……那事,以至于这面孔于她,如今竟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她闭目轻抚一番手中的珠子,叹息道:“文茵,母亲能做的也便只有这些,此后……便只得凭你造化了。”
她正说着,一道亮耳的女声便从廊外悠悠传了过来。
“——贺霖!”
迎面大步流星而来的是位妇人,身后跟着个少年。若不细看,发现她眼周已有了几分细纹,瞧着那精气神,贺文茵甚至会以为她是哪家未出嫁的姑娘。
“这是你家的嫡姑娘?”她瞧了一眼忙起身行礼的贺文茵,爽朗笑道,“生得当真是好啊!”
贺大夫人放下佛珠丢在一旁,闻言也轻笑起来:“李飞月,你这认不清人的毛病这么些年也未改么?这是文茵,哪里像文锦了。”
“那正巧,今日我只带了我家这和你家文锦不对盘的小子来。”李夫人拍拍身旁呆愣如鸡的少年,“还不给你贺家姨母和妹妹见礼?”
——贺文茵方才行礼时,便注意到了她身旁的人。原因无他,只因为他同个二愣子一般瞧着她,想叫她注意不到都难。
其实说是这人是少年,似乎也并不很恰当。他瞧着年岁约莫也有二十出头,但眼神清澈干净,脸上一派天真烂漫,更是连眼神都不会藏着,分明就是个少年样子。
听到“妹妹见礼”四字,少年脖子根处更是唰一下漫上红色,随后他便一个激灵朝贺文茵处站直了身子,报菜名一般飞快地开口道:
“……贺三妹妹好!我是镇北大将军赵原嫡子赵宣佑,在家中行二,字昀正!手下有铺子……”
眼瞧着他正要将自己的家底也尽数报个干净,李夫人好气又好笑地轻捏了一把少年的肩:
“怎得不给先你贺姨母见礼?”
赵宣佑闻言脸颊也全红了。他方才注意到一旁还有位夫人,忙慌张行了一礼,眼神却忍不住往贺文茵处飞,“啊,是!贺姨母好!”
见他看过来,贺文茵垂下眸子没去对他的眼神。
眼见此情此景,即使她是个傻的也该明白这是两家长辈约好了要给他们二人创造机会。何况见这赵宣佑的样子,她若是有意,只怕这事是有可能成的。
但大夫人为她找的这桩好事也委实高攀了些。凭她平阳候庶女的出身,想要进镇北大将军嫡子的后院,大抵是只能做侧室的。
……是要那不堪的冯曜的夫人,还是赵小将军的侧室?
……她不知道。
看二位夫人正聊得火热,贺文茵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随后便注意到了自赵宣佑那边而来,瞧着她的火热目光。
……还晕乎乎地盯着自己看呢。
李夫人谈到因着儿子老大不小也未成亲的缘故,他们今年方才早从晋北回来了几个月,来为他相看姑娘。于是大夫人也会意一般冲她推销起她来:
“……虽说是庶出姑娘,到底比嫡姑娘差些,却是我自小带大的。”
……大夫人这是,在给自己添份儿?
贺文茵对着惊讶望过来的李夫人温和笑笑,随后便垂首静静坐在那里,只听着二位聊她们的闺中旧事,时不时在该接话时应一声。
只是夫人平素看着安静得要命,谁知闺中竟原也是个同这位夫人一般风风火火的女子,马球骑术无一不精,每年都能拿京中魁首啊。
她静静坐在廊下,恰有日光从缝中透出,照在她侧面的面颊及头上戴的粉木槿上,更显得整个人萤白如玉,温婉却又不失灵动。只叫赵宣佑看得呆住,半晌才回过神来。
“……妹妹是喜欢菊花么?”
少顷过后,他红着脸,做贼一般侧身过来问她,“我瞧妹妹一直盯着那处的菊瞧,不若我将其买来赠予妹妹罢?”
……
瞧着自家儿子那模样,李夫人心下便有了数。
她这儿子,及冠了也未曾成亲,就偏要梦中曾见过一面的仙女。还找人将仙女的画像画了出来,挂在房中日日看着,却也不叫她这为娘的看一眼。
如今这贺姑娘,约莫是长得像那仙女了?她瞧了眼已然移至正中的日头与呆傻望着人家姑娘的儿子,疑惑地悄然问了一句:
“你家姑娘先前是见过我这不肖子吗?”
大夫人同样心中疑惑不解。虽说贺文茵生得美极,但她今日也并无把握能成,只是姑且试试。只是看这赵宣佑的样子……倒像是痴恋已久?
“应是不曾。”她最终瞧着二人的方向,不确定地答到。
坐了一阵,李夫人便起身告辞。她今日不止约了一户人家的姑娘要看,时间本就紧凑,谁知赵宣佑魂不守舍地望着那处廊,直至望不见人影,方才轻声问道:
“若是下次京中仍有赏花宴,您还会应下么?”
“怎么,只见了你贺妹妹一面,便已经喜欢上了?”她没好气地拍拍儿子的肩。
“……母亲!”赵宣佑红着脸险些蹦起来。
“既是贺霖带出来给你我瞧的人,自是不会差到何处去。”瞧着眼前贵女如云的院子,李夫人方才正色道:
“只是婚姻大事需从长计议,只是平阳候府庶女……出身属实低了些。我和你父亲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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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罢了,只怕过不了你祖父祖母的关。”
“儿子自是知晓。但儿子今日……唯觉得贺三姑娘好。”
思及方才看到的明媚人儿,赵宣佑越发坐不住了。他矮下身子去拉母亲的衣角,低声求着,“母亲回去替我求求祖母及父亲罢?”
“你且好好想想。”
婚娶之事哪是这样想成便能成的?李夫人再次没好气地踹身旁的儿子一脚,“若是想好了就要她,母亲再替你去问。”
——哪里需要好好想想?那梦中仙女一说自是哄父母玩的。
揣了揣放在怀中的最新一册《林家女将》,得到母亲答复的赵宣佑不禁笑了。
他可算得上是与她相识已久了。
……
送走两人后,大夫人再次拿起佛珠转了起来,淡淡道,“你若是还想再转转,我们便再留一阵。多结识些公子总是好的。”
贺文茵摇摇头,“还未谢过母亲。”
“做母亲的,总是希望孩子嫁得好些。”
她没再转佛珠,转而看向二人离去的方向,神情复又恢复了此前泥塑像般的温和。
“既不去转,那便回罢。”
“——二位留步。”
随着一阵颇有分量之人踏上地板而传来的响声,一个约莫半百之年,肚量与平阳候颇为不分上下,正一脸怪笑的男子领着冯曜,忽地出现在了她们面前,浑身上下带着一股极烈的香料也难以盖过的汗臭味道。
看见这人,贺文茵登时浑身发毛,险些要从椅上蹦起来,直接拽着月疏雨眠走人。
这人……便是她方才看到的那人!她方才的感觉不是错觉!
“夫人,许久不见了。”那人自得地笑着,颇为滑稽地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随即便眯起那浑浊的小眼,意味不明地低笑着上下打量起贺文茵来。
不……一定是错觉。贺文茵硬着头皮躲去了大夫人身后,以挡掉那似笑非笑的眼光。她觉得这一丝都不像岳父看未来儿媳的眼神,反倒……像是嫖妓之人见了迎客花魁一般的,邪笑。
“二位既是要走,我便长话短说。在下便是不肖子冯曜的父亲,那日他冲撞了令爱,在下颇为过意不去,故此想要赔偿一番。”
兴庆伯忽视大夫人眼中的不悦与她身侧婢女挡起的胳膊,竟是径直侧身过去,和冯曜一同直直看向她身后的贺文茵来。
贺文茵只得低头不看,然而那冯曜弯下腰冲她恶心地笑,还故意比了比手上那个未好的伤口。
是冯曜么……不,不对!
不知为何,贺文茵仍觉得心跳如擂鼓一般发疯地响。她想到兴庆伯府一月一换夫人与他似是有花柳病在身的传闻,想到他方才与那冯曜一般无二的眼神,心蹦得近乎要从胸口直直跳出来。
“不知令爱……”
兴庆伯兴致盎然瞧着那分明惧怕得要命,却仍假装镇定的小美人,不自觉地怜爱了一番。这般美人,如何能便宜了自己的儿子?于是他逗弄般拖长语调:
“——看不看得上我兴庆伯夫人之位?”
8. 提亲(修)
齐国公府的车架驶至平阳候府时,纵使已然准备歇下,平阳候也忙从榻上换衣起身,忙不迭将人迎进了金玉堂。
——而得知谢澜竟是来求娶贺文茵,他更是近乎高兴得发狂,慌忙便叫了随从去兴庆伯府,要他无论如何也得拿贺文茵的庚帖回来。
要知道,当年开国七国公传承至今的仅剩两家。而宋国公府宋国伯不问世事,近乎形同虚设——但谢家乃是持丹书铁券,世袭罔替的齐国公。
何况当今当家人谢澜之母乃是一手扶持陛下登基的太平长公主。虽说她辞世已久,但陛下对她唯一的儿子可谓关怀备至,自母亲死后便接进宫教养,荣宠乃是大多皇子都比不得的。
再说,哪怕不提出身,单论谢澜本人,分量也是重得令人乍舌:
他十六岁中举,十八岁状元登科,同年其父身死后承齐国公位,与此同时入朝为官。如今更是将过弱冠便已结束江浙巡抚的任期回京,将要升迁。
这便是为何平阳候要将大姑娘嫁与谢氏旁支的缘故。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升天的鸡犬都值得攀附,如今得道人却亲自求娶贺文茵,他怎能不激动?
金玉堂中,谢澜端坐首位,正无甚表情地端着茶盏等平阳候回话。
看他令人捉摸不透的脸色,平阳候忙转身向身旁的小厮吩咐道:“快快去叫贺……三姑娘见客!”
“夜深露重,我移步去见三姑娘便是。”谢澜放下茶盏,语调平和。
取来衣物后,他借官道旁的驿站客间好生收拾了自己一番,方才拖了些时间,没能赶在贺文茵前到平阳候府。
怕她已然睡下,他本想着明日再来,但这事属实是耽误不得。唯有定了亲,他方才能叫贺文茵同意收了他的东西;而她早收那些物件,便能早一日过得舒服些。
原本结亲一事,他仅要拿了庚帖便能定下。只是他仍想着要问过她的想法,故此才提出了要见她的要求。
但这平阳候再三阻拦,想是终于想起贺文茵的状况,明眼人一瞧便知道是被苛待了。
思及此处,谢澜面色一沉,投向平阳候的目光越发带着一种可怕的威仪来。
……果真还是叫他活得太久。
“怎敢劳烦国公!”
平阳候见他表情变换,手心登时流出冷汗来。
贺文茵住的那地方哪能叫国公见了?万一见了不娶了怎么办?
怕晚一分便会出变故,他咬咬牙,再次吩咐道:“……速速去把那孽……三姑娘抬到金玉堂来!”
见状,谢澜反倒低声一笑,未置一词。
……
又等了一阵,堂下方才传来了小厮的通传声。
——谢澜本是心急如焚,可走进里间见到那个身影时,他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今日是他第一次……见到十五岁的贺文茵。傍晚那时,纵使隔着帷帽,他也能瞧见她的身影纤细德近乎风一吹便能倒下;而如今不隔着什么去看,更是瘦得叫他揪心。
她如何能这么瘦?
小小一只,穿着件短了些的旧衣拘谨坐在椅上,正蹙着漂亮的眉微微咳着,竭力掩饰自己打量的眼神。
于是,谢澜不由得放缓语气,眉眼也舒展下来。他温声道:“贺三姑娘。”
“……公子?”瞧见来人,贺文茵属实愣住了一番,“怎的……是你?”
她将将翻墙回来不久,平阳候便要她见贵客,却又只叫她好生表现。她本以为又是要见兴庆伯,谁知竟是这人。如今已是戌时,他来此见她一个姑娘家,是要做什么?
——她未曾瞧出来,但月疏那时瞧见这人便觉得眼熟。只是那时他风尘仆仆,又一切从简,便只是觉得像,可如今谢澜容姿焕发,如何看不出来?
“……姑娘……姑娘!”月疏在她身后压着嗓子着急道,“这是齐国公啊!”
“您是……国公爷?”
贺文茵闻言抬眼,缓缓问道,咳都不敢咳了,眼神中满是惊诧。
“……是。”
谢澜只得轻声回她。
那些独自一人的日子里,他曾为贺文茵烧去过无数的信笺,对着无人的黑暗道过太多他的心意。
然而当真见了十五岁的她,却发现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她怕自己。
她过得太过艰难,以至于怕一切缘由不清不楚的好意,怕与任何一个男子独处一室。
瞧见贺文茵止不住微微抖着的指尖,谢澜心中苦涩钝痛,却只得静静坐着,轻轻垂下眼睫。
重生一事,本就天方夜谭,说出来只怕更惹她怀疑。何况若是自己前世照顾好了她,此刻又何需回到这年来寻她?
“姑娘可愿嫁我为正妻么?”如是想着,谢澜怕惊着她,越发放轻了声音道:“姑娘或是不知,我家中……”
“——是我眼拙,那时未曾认出国公来。”
贺文茵握紧颤着的手,露出个笑来看他。她没等他说完,而是怕他反悔一般快速开口,后又补了一句:
“自是愿意的。”
……想是由着要嫁兴庆伯的缘故,她方才答应的吧?
谢澜如是想着,心中越发苦涩。只觉得心中本就烂的肉越发地烂了,近乎要化成脓水,软烂到他的每一寸血肉中去。
最终,他只压下心中翻涌的血液,试探着轻声启唇问道:“那姑娘可愿意搬出这平阳候府住吗?”
“……多谢国公好意了。”
果不其然,贺文茵闻言愣了愣神,随后便极快地摇头,声音越发细弱地道:
“只是……这属实于礼不合,于国公的名声也不好,便罢了吧。”
……果真。她如今怎可能信了自己这个只见了一面的陌生男子,哪怕这府她一刻也不愿再呆?
默默在心中嘲讽了一番自己,谢澜垂下眼帘,微微攥起五指,一言不发,近乎肃穆的神情直叫贺文茵看着发毛。
半晌后,他才复又扬起声音,笑着看向偷偷瞧着他的女孩道:
“那用过晚膳了么?”
垂着脑袋偷偷瞧他,贺文茵属实不知这人心中在想些什么。
自己与他只是初见,他便要将自己接出去住?便是兴庆伯也未曾如此急色罢?
她方才又又是哪句话讲得不对,叫这人忽地又沉下脸来吓人?
罢了,言多必失。
瞧着眼前男人几番变换的脸色,贺文茵紧紧攥着手中麻布裙摆,末了,只微微点了点带着些尖的小下巴。
“我想也是。我为姑娘捎了些饭食,姑娘便收下罢?”
见状,谢澜的声音中总算带了些不自觉的喜色,眉梢也扬了起来。
……看来自己这次反应对了。
见他神色终于缓和,贺文茵犹豫着,最终微微点了点头。
已是夜晚,少女萤白的脸在昏黄灯光下被照如同暖玉一般,连带着极长的眼睫也平添几分跳跃的暖色。纵使浑身上下满是不近人情的白,也显得整个人格外柔和。
……但左右现下贺文茵是不会信自己便是了。瞧着眼前日思夜想的脸,谢澜暗自苦笑。
“时候不早,我也不便在此多待。”只觉得心如同置身于冰火两重天般边哭边笑,谢澜拖起近乎要黏在椅上的双腿起身,遥遥对贺文茵露出个笑来:
“只有一事:我留了国公府的令牌给姑娘的两个丫头。有事便叫她们去寻我,可记得了?”
贺文茵缩着脑袋点点头。于是他又是一笑,快步出了那屋内。
……
见他的最后一片衣角也消失在了门后,贺文茵方才松了一口气,周身的颤抖逐渐停下来,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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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瘫下去。
或是被打出了毛病,她极怕和男子单独共处一室,抖抖已是最轻的了。偏生月疏雨眠不知何时不见了人,所幸这人温声细语,她才没叫他看出这毛病来。
只是瘫了没多久,月疏便喊着什么跑进了室内,吓得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月疏丝毫不觉她的尴尬,只握着她的手摇啊摇:“姑娘咱们快回院子!”
贺文茵不解,雨眠在一旁笑笑,“姑娘到了便知了。”
回了自己的小院,看过去的一瞬间贺文茵只觉得自己被金灿灿的光芒闪得快要瞎掉。
院中放着一箱子银票,而里头甚至还夹杂着些面额不小的金票!
平阳候是早年随军平定战乱封的爵。此前家中以屠猪营生,自然无甚积累。这些年排场渐大花销也渐大,但即使如此,京中的老爷夫人们平日里也仍旧常称平阳候府“无甚规矩”,“一丝体面也无。”
再度望过去,贺文茵脑内算了一番——这一箱子大约比平阳候府这些年来攒下的钱还要多。
……而这恐怕只是谢澜信手拿来给她玩的。不知道自己那个缺钱的好爹若是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何况这只是个开端。她随后便听见了月疏雨眠不停的惊呼声——衣服,药材,乱七八糟的昂贵玩意,甚至东珠都有一盒。
但她没去看,只径直回了房,望向那个藏钱小盒的方向静静坐了阵,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开玩笑,既然无论如何都要嫁人,又眼瞧着就要给老头当第五任填房太太了,如今天降如此一个大金龟婿,她难道还能拒绝不成?
可虽说这人看着是比老头好,但之后呢?
贵为国公,娶个已然败落的侯府庶女当正妻,之后定然是要纳妾或是令寻平妻的。何况她自己此生也有不了孩子,倒时又该如何自处?
还说要把她接出去住……这叫什么话?那他想干点什么,自己岂不是只能听之任之了?
罢了……想开一点。
贺文茵重重叹一口气,揉揉脸。
此人年轻帅气多金地位高,没大小老婆看着脾气好,怎么看,现下都是她赚了。
但她仍有一点想不通。
谢澜方才语气中溢出的心疼和不舍,怕是傻子也能听得全然。
可是为什么?
思及初见谢澜的情状,贺文茵脑内慢慢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总不能是他有个长得像自己的,又求而不得的白月光吧?
……
“不知小女同意了没有?”
见他出来,平阳候忙堆着笑迎上去问道。
谢澜微微颔首,身后的随从便立刻将平阳候手中贺文茵的庚帖接走郑重递至他手中,将他的拿给平阳候。
瞧平阳候一幅拿着那庚帖烧手的模样,那随从笑道:“侯爷可要记得,这庚帖到了国公手中,便是没得讨要回去的说法了。”
“自然,自然。”平阳候闻言尬住,好半晌才开口:“不知国公准备何时迎娶小女?”
“日子自是要等钦天监与护国寺看过,再作商议。”随从仍是笑眯眯,只是嘴却快极了:
“不知侯爷为何如此心急?我们国公自是一言九鼎,如何也不会将婚娶大事随意换来换去。”
身后平阳候表情的几番变换,谢澜却只顾将手中的物件看了又看。确认一番这确是贺文茵的庚帖后,方才珍而重之地将其收了起来。
“既然如此,我便回府了。”他起身告辞,见平阳候有追上来的意思,沉声道:“不劳送。”
这时,内室忽地传来一阵喧闹声。平阳候瞧着谢澜当真走远,立刻便咬牙进了屋内,一瞧,竟是贺文锦不顾与小厮的阻拦,闯进了金玉堂内室,嘴中愤愤不平地喊着:
“我要换了这亲事!”
9. 炸锅
贺文锦只于中衣外潦草套了外衫,此刻立于廊下,正愣怔看着满是怒容的父亲。
谢澜之父乃是老国公的老来子——他出生时,另一房已然孙子都两岁了。而至于谢澜,他的同辈大都比他大个二三十岁,同龄人则大都小他一辈。
因此。贺文锦近乎要将裙摆攥破,若要按辈分算下来,婚后她反倒要称呼贺文茵一声叔母!
“父亲!”她再度哀声唤道,“您当真不能再求国公吗?”
睨着眼前自己娇惯大的女儿,平阳候半晌方才压下满腔怒火,只勉强拂了拂她的脑袋:“莫要胡闹。”
知晓父亲这便是拒绝之意,贺文锦抿唇不再言语。
那是谁,那是谢澜,是当今圣上的亲外甥,几乎是圣上的亲儿子!
虽说传闻他脾气古怪了些,但那又有和何干系?她想嫁他,难不成是盼着同他夫妻和美的么?
纵使幼时她也曾期盼过能嫁一如意郎君白首不相离,但自母亲那事后,贺文锦便觉着,与其去赌所托是否非人,不若尽己所能高嫁,方才是女子立身正道。
何况……她怎能甘于屈居贺文茵,屈居余氏女儿之下!
思及面容已然模糊的母亲,又想到贺文茵如今风光,不经意间便有一滴泪从贺文锦眼角淌出,啪地打湿了裙摆。
细细算下来,幼时,她好似并不讨厌这个总是生病的庶妹,反倒对她多有照拂。毕竟娘……在的时候,总教导她要善待弟妹。
而幼时贺文茵也委实生得玉雪可爱,雪团子一般眨着乌溜溜的眼唤她姐姐时,她总是忍不住捏两把她那没什么肉的脸蛋。
——可是娘那般地对父亲纳进屋的妾室好,那般地对庶出子女好,她们母女又是如何对待母亲的?
她作为母亲的女儿,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余氏的女儿去安安稳稳地做她的国公夫人?
“……父亲!”
她竭力强忍将要满溢的眼泪,甩掉平阳候摸她脑袋的手,随后咬咬牙,竟是一撩裙摆,砰地便直直跪在了地上,对面色复杂的平阳候带着哭腔厉声质问:
“我是哪里比不及贺文茵?是我的诗书礼仪差,还是我的琴棋修养不比她好,才叫父亲为难?”
“你自是样样都比她好。”平阳候见状长叹一声,疲惫地揉揉眉心,“但齐国公就是要她,叫为父如何能为你换来?”
如若可以,他何尝不想将贺文锦嫁进齐国公府?
但齐国公便就是只要贺文茵。虽说看贺文茵万分不痛快,可齐国公发话,哪怕是要了老太太去他也绝无半分微词,反倒会对自己的亲娘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千万伺候好国公。
再度看向贺文锦,平阳候只觉既怒又疲。
她一个女子,如何晓得,哪怕是齐国公从指缝漏下一滴油水,都足以叫他连升两级!已然及笄的人,非要在齐国公拜访时给他闹这乱子,险些叫人家看笑话!
“齐国公……当真要娶那小孽障?你应下了?!贺山!”
此时,贺老太太方才反应过来一般,敲着拐杖厉声问道。
“母亲!”瞥暗处一眼,平阳候登时只觉一个头两个大,急急上前要止住母亲的话头。
他的护卫方才来报,道齐国公已然派了暗卫给贺文茵。这话要是叫那暗卫听去,那他的油水是要还不要?
贺老太太见状,不管不顾般咚咚咚拄着拐上前,直直将拐头戳至平阳候眼前,骂道:
“怎么,他谢澜要娶她,她便不是孽障了?你是忘了自安阳乡下扶植你一路至今的正妻不成!”
谁知,骤闻“安阳乡下的正妻”,平阳候脸色忽地变了。他直起脖子,喘气声骤然变粗,额上近乎冒出黑筋,一双铜铃眼瞪得越发大起来,一副风雨欲来之色。
偏偏此时贺文锦什么都未曾察觉,也起身跑来火上浇油般拽父亲的袖角:
“母亲走前……什么都未曾说,仅是叮嘱父亲,要为我许个好人家。”
“父亲难不成全忘了吗!”
……这群蠢笨的后宅妇人!
平阳候在心中暗骂,猛地一闭眼,用上在军中喝令将士的嗓门,厉声喝道:
“——够了!”
不再去看闻言呆住的母亲与女儿,平阳候沉下脸色,转身吩咐自己始终未发一言的正妻:
“……阿霖。你且好生同母亲与文锦说说。”
丢下这句话,他便背手大步离了金玉堂,脚步声踏得地板咚咚作响。
“文锦。”贺大夫人见众人吵得面红耳赤,只得在心中暗自叹息,转而转向贺文锦,柔声劝道:“母亲……”
“——你不是我母亲!”
谁知她的话还不曾说出口,贺文锦便一跺脚,直流着泪抖着身子,哭叫着跑出了院落。
眼瞧着她跑开,贺老太太也扑通丢下拐,慌忙一瘸一拐小步跑去追她的宝贝孙女。一时间,金玉堂内只余下了贺大夫人与在她身旁侍立的婢女。
一旁的侍女见状愤愤不平道:“您平日里对大小姐那样好,她凭何如此吼您?嫁进这府内当她母亲,难不成是夫人情愿的吗?”
贺大夫人闻言,仅是摇头。
半晌后,她方才抿唇长长叹气,口念佛号,转着手中佛珠诚挚施了一礼:
“……愿我佛渡我。”
……
翌日,春山院内。
贺文茵悠悠转醒时,窗外日头已隐有了移至正中的兆头。瞧着窗棂外粲然流进的日光,她很是晃神了一阵。
昨夜谢澜送来的几抬箱笼中应有尽有,乃至她此刻身上夹棉中衣,所盖锦被,无一不是他所赠之物,
因而,她昨晚睡前本觉得受之有愧。
……谁知自己倒是睡了个近些年来最好的觉。
谢澜。
她轻声念了好几番这名字,心中仍满是不解。末了只得甩甩脑袋,决定先行起床喝药。
“——见过主子。”
——谁知她甫一起身,眼前竟忽地闪出一道黑色人影来,直吓得她一个激灵。
一旁刚进门的雨眠见她险些摔倒,慌忙朗声道,“这位是十一姑娘,是国公昨日派来照看姑娘的暗卫。”
“我只保护姑娘安危,并不将姑娘行踪报给国公。”十一摇头道:“现下姑娘是我的主子,我只听姑娘的。”
贺文茵轻抚胸口,无奈笑了笑。瞧着已经到了饭点,她便道:“那稍后来吃饭吧?”
十一愣住:“这……于礼不合。”
“既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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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了,自是要听我的。”贺文茵笑道。
“……国公赏罚分明,武艺高超,是个好主子。”
饭桌上,十一如此讲着她眼中的国公。
月疏闻言紧张兮兮地瞪大眼睛:“那国公院中……有没有通房丫头,或是,外室……?”
思及来时国公的嘱咐,十一面色登时肃穆起来。
国公待他们这些要出生入死的人向来不曾苛待,虽说出事也罚得严,但待遇之优厚也是其余府的暗卫不敢想的,不仅月俸高,还有假放,到了年岁只要寻好接班者便可出府,由奴籍转为自由身,
因此,十一决定一定要为国公在未来夫人面前说几句好话。
她放下大碗米饭,朗声道:“——自是没有!莫要说通房,打自我入了府,便没听国公使过丫头!”
谁知,月疏雨眠闻言皆是满脸不信。
为何如此?十一很是纳闷。她身为暗卫,少有言语,属实不知如何讲好话,只得决定再添一把柴火:“国公……连母马都不骑!”
一旁贺文茵笑得险些将粥吐出来:“……噗。”
十一见状纳闷瞧她。
国公是当真没有外室或通房之流的,她都如此说了,为何不信?
“抱歉,十一姑娘,我只是……”贺文茵止不住笑地擦擦嘴角:“国公院中当真连母马也不曾有?”
十一仍是肃穆:“回主子,国公有三匹良驹,皆是公马。”
贺文茵闻言,方才明白她是认真的,好容易才没了笑意。
这暗卫姑娘当真是个实诚人儿呀。她瞧着十一狼吞虎咽完第二碗米饭,暗自心道。
她既这样说,想必在明面上,谢澜确是连通房之流也不曾有的。
贺文茵暗自盘算,这样下来,她岂不是上无公婆,下午劳什子“姐姐妹妹”,日子瞧着……竟是还算的上不错?
正想着,忽地院外传来一阵喧闹声。月疏起身跑去去看,随后便撇嘴,不乐意地回来了。
“姑娘!侯爷那边来人了。”
……
齐国公府。
“……除去十一在明,再拨十四和他手下一干人去盯着平阳候府。此外,拿着我的腰牌去请太医院院首来,我有话吩咐。”
昏黄烛光下,谢澜负手立于一张大晋图前,沉声吩咐。那人得令后,他便随意挥手,一黑衣人又迅速上来,躬身行礼道:
“主子。”
谢澜语调仍是平平:“前月向我递了拜帖的吏部左侍郎,告诉他,他的帖子我接了。”
待那人也离了房内,他揉了揉眉心后又坐下,拿出庚帖来放在手中于心口反复摩挲,接着思索重生一事。
上一世的此时,他与贺文茵,尚是陌路人。
而他回到这年前……谢澜垂眸。
自他回京,便叫府内照着他前世的习惯,既不点灯,也不拉开帘来透光。如今偌大的书房内,唯有他的桌前亮着些微烛火,除此外皆是一片漆黑。他静坐其中,骤然望去,身影竟是如同回魂的鬼魅一般。
但他丝毫不觉,只感着心中宛若有钝斧一遭遭地在割本就腐朽不已的肉,叫左心一阵阵地痛。
彼时,距贺文茵于他怀中病逝,已过了四个年头。
11. 又见谢澜
瞧着眼前那张令人晃神的俊脸,贺文茵不由得有些晃神,只匆忙点点头小声回他的话,便下意识要起身请他入主位。
“还未曾谢过国公……”
“不必。那日匆忙,想来有许多事不曾同你讲清楚。”
温声示意她不必起身,谢澜忽视一旁月疏雨眠惊诧的眼神,径直去一旁自个寻了个位子坐。
但贺文茵哪能就叫人家这么坐着?见谢澜似是一点都不嫌弃地坐下,她慌忙起身,便去他身畔几上寻茶罐与茶盏,无论如何也得做样子招待招待。
——而在她瞧不见的身后,谢澜正紧紧盯着她背影,一丝也舍不得放过,眼神幽深仿若深不见底的死井。
他仍记得那身衣物与那冠,还是因着前世某日贺文茵曾笑吟吟勾着他指尖说过喜欢。但今日瞧来,似是这身青更得如今的她心意些么?
分明离得如此近,可他为何还是如此想念她?
想同她牵手,拥抱,想圈着她,想一遍遍念他心悦她,同她交颈而眠,同她共享床/笫之欢。
不……不必是那般。她身子太差了,不应消耗精神在这事上。
但他仍想不隔着任何物什拥抱她。瞧着女孩手忙脚乱的背影,他默默想着。
仅是抱着——瞧着她瓷白冰凉的肌肤被自己的体温蒸得有了血色,感受到抱着的身体在鲜活地微微颤动,近乎能听到她胸口那处心跳与血液流淌的声音——
如此他方能确认她当真活着。
而非自己终是得了癔症。
如是想着,他不自觉地便想要靠近她些。谁知还未曾动弹,贺文茵便察觉到什么似的连连两步离了他身侧去一旁寻水,衣角打出一个冷漠拒绝的褶。
谢澜黯然。
……好思念她。
恰是此时,一缕带着些微药香的发丝从他的指缝间滑过,他便立刻悄然将它捉住,细细捻了又捻。直至贺文茵似要察觉,方才将那丝带着余温的发丝从指缝中放了出去。
直至女孩将茶盏端到他面前,自己回座团坐下后,他都仍在垂首瞧着那缕发方才飘过的地方看。
贺文茵见状疑惑地偷瞧他一眼。难不成自己泡的茶如此难以入口,叫他连看都不愿看一眼?
方才,便总觉得这人似是在盯着自己看。但他眼下似乎……仅是在盯着地上发呆?
……是错觉么?
眨眨眼将心思放回眼前人身上,贺文茵仍觉有些发懵,半晌才犹豫着轻声启唇:“国公有何事要讲?”
“文茵。”谢澜未曾答话,反倒垂眼磨一磨指腹,“我往后可以如此唤你么?”
贺文茵闻言微微点头,她也觉着总是姑娘姑娘唤有些怪异。
于是谢澜方才抬头看她,微微笑了:“既是如此,你往后也莫要再唤我国公了。”
闻言,贺文茵却是一愣。
这个时代,女子便是成了婚也要同夫君用敬称,有爵位便唤爵位,无爵便按家中行几唤几爷,他这又是何意?
“……那我该怎么叫您?”
谢澜不语,只抬眼盯着眼前微微缩着脑袋的女孩看。
眼前姑娘睁着双水盈弯弯眼,正不解地瞧着他。窗外雨色与竹色自她身侧木窗漾进来,显得那眼越发水亮漂亮了。
叫他忍不住想此刻便上前去,细细抚她的眉角,抚她小巧圆融的鼻尖,抚那双眼。
“唤我名就好。”仍念着那缕发丝,谢澜默默攥紧手指:“此外,也莫要再用‘您’叫我。你我既已定下亲事,又何必如此生分?”
直至此刻,贺文茵方才从这人便如此畅通无阻进来了这事中缓过神来。
想必平阳候定是巴不得自己现下便与他有了夫妻之实罢?
她不着痕迹蹙起眉头。所幸这人看着是不急,不然她与他孤男寡女,月疏雨眠是两个丫头,十一严格意义上还是他的人,他若是做了什么,她找谁说理去?
“那……谢澜?”
一边想着,她微微扬起脑袋,试探着问。
“嗯。”谢澜笑着应声,随后便又垂下了眼睛。
她仿若只是在唤一个无关之人。但……罢了,能唤自己名便好。
做贼般照着贺文茵方才碰过的地方拿起茶盏,感受着杯壁上已然不剩多少的热,他低声开口:
“那日太急,书信又太过失真,故此我才贸然来访。”
“文茵,我娶你,并非是出于什么乱七八糟的缘由。只是觉得同你有缘,第一眼瞧见你便喜欢上了。”
——听完这话,贺文茵登时觉得像是被头顶那灯给砸了一样头晕眼花,迷茫无比,内心飘过了一连串加大加粗闪着光的问号。
她这脸难不成已然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乃至于齐国公冰封二十年的心都为之咚地沉塘触底了不成?
因着这迷茫,她方才错过了谢澜看向她的目光。
女孩那点小心思小动作如何能叫他错过去?他瞧她悄悄蹙眉,瞧她骤然睁大总是微微垂的眼,瞧她下意识歪歪脑袋,近乎要露出耳后那枚痣来。
……近乎要勾得他的心也与窗外一同下起雨来。
竭力屏去纷乱念头,他握紧茶盏,温声接着道:
“你或曾听过些关乎我的事。但市井流言难免有失偏颇,故此我想向你再说一番。”
“我家中并无父母,也无通房妾室之流。族中人大抵同我一辈,再大些的多数不甚见人,你无需担心有长辈需日日侍奉,也无需担心有谁仗着什么来压你……”
说这话时,他语调平静至极,仍是那种不自觉放低声音的温和。看向贺文茵的眼也恢复了浅潭般的平和,却反倒叫贺文茵有些不解。
“并无妾室”与“父母不在”的话……是可以放到一起来如此轻飘飘讲出来的吗?
越是想着,她越发觉得些微有些怪异,再度偷摸看向谢澜。
对方并未瞧着她,仍是回头去瞧着那处地面,似是那里有金子叫他移不开眼一般在发呆。
于是贺文茵心下了然。
……果然,父母不在的事,还是叫他难过了。
她听闻谢澜幼时便丧了母,此后不过十八便丧了父。虽说有圣上接去教养,但他那么些妃子孩子,哪里会对个外甥上心呢?
想必他前些年,定是过得很艰难吧。
不由得有些同病相怜,贺文茵定了定神,自觉自己该转移一番话题,叫谢澜不再难过才好。
于是她僵硬地转向那个被摆于她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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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径直小盒包装着的物件道:
“话说,国……谢澜,你方才拿来的是何物?”
“……那个。只是来时在路边铺子瞧到的小玩意罢了。”
方才从不可言喻的绮思中回神,谢澜只觉着心上口子开得越发大了——今日来见贺文茵前,他本觉得那口子小了不少,脓都不再淌了。
只是她不愿听自己的事直说便是,为何偏要如此转移话题?又是摩挲一番指腹,他默默黯然。
……自己何时才能再绕着那缕发丝吻她?
“觉着你或是会喜欢便买来了。那日院首开的医嘱,平日里可有遵着吗?”
垂眼不叫她发觉自己的难过,谢澜越发放缓了声,只问道。
“……啊。”
……贺文茵闻言,登时像是被戳了死穴一般愣住,连歪过去的脑袋都立刻正了回去。
她自然……没有了!
开玩笑,她对自己难不成没有自知之明么?遵着那天书般的医嘱或许也多活不了几年,那还不如好好快活,何况昨日厨下送来那烤鸭当真好吃极了,怎可错过,她一人偷吃了大半只——
瞧着她那样,谢澜便知她做了什么了。
“……文茵。”
他沉着脸起身踱步过来,不由分说地直接挡住了贺文茵面前的光,整个人都仿若一瞬间便从仙人变成了阎罗,看着叫人胆颤心惊。
他眼前的少女瓷白得令他揪心,还被他的忽然动作惊得轻轻咳了两声。而他纵使不去触碰,也知晓她的身上定是同冰窖一般冰凉。
怎么就是如此不在乎自己?
还慌张地看他,双手不知在桌上摸些什么。能摸出什么她好好照顾自己的铁证不成吗?
谁知,下一息,贺文茵竟摸出一团漆黑荷包来,慌忙闭着眼,颤着手递给他看。
“对了……这个!我将它缝好了——”
谢澜闻言低头瞧去。
那日他为了塞银票进去扯开的口子已然被重新缝上了。虽说针脚不甚细密,甚至稍有些歪,但莫名叫他看着便觉得心里能开出花来,甚至克制不住地想去接。
……好想要。
……但自己曾日日佩着的物件若是能这样便留在她手中,握在她掌心,岂不是更好么?
“不必还我。”转念一想,谢澜恢复了温和笑意,越发深地去看贺文茵。
如此望去……他方才发觉自己披散的发正环着她的发,影子也环着她的影子,是种极尽缠绵的模样。
于是,正胆战心惊着的贺文茵便听到身前人莫名低声喃喃一句:“我曾说过,你与我极有缘分。”
她本是处在光下,但叫他的衣摆一遮,整个人便同他一起进了阴影处,仿佛便已然同他融为一体了一般……令人愉悦。
她身上穿的是他一件件挑了不同纹样,叫人赶制的衣裳,发间缠着的是自己遇她前一日买的丝带,便是药香,也是自己送来的药材味道,此刻微微沾了些松木香。
……他总能渗入贺文茵生活的每一寸的。
瞧着女孩拿着自己荷包满脸遮不住的苦恼与急切,谢澜微不可查地,轻声溢出了一点笑。
纵使她前世或是从未爱过自己,也是同样。
12. 食谱
听到耳边低低笑声,贺文茵悄咪咪抬眼瞧了瞧身前人的表情——那双薄唇似是微微上扬着。她不敢对着他的眼睛瞧,但想必也是笑着的?
……那这便算是糊弄过去了吧?
如是想着,她吊着的心方才落了地。谢澜方才的表情可比月疏雨眠发现她偷吃重油重盐肉串吓人多了,好像她下一秒便要死在他面前了一样。
仿佛是应她所想一般,那人笑完,便若无其事地回座去喝她方才给他泡的茶,一喝完就起身告辞,一幅要离开的意思。
一定是糊弄过去了。
莫名觉着后脑勺有些发凉,贺文茵确信地冲已走至门口的男子微微福一福身,稍有些掩不住雀跃地道:
“那国公慢走?”
“好。”
不紧不慢地应一声,谢澜踱步走至院前,却又在门槛前头忽地停下脚步,转身冲着贺文茵笑道:
“对了。自今日之后,我会每日遣人给你送吃食来。”
他的脸上仍是那种温和端方的笑意,却叫贺文茵觉得如遭雷击,登时便愣在了原地。然而,仿佛是嫌这句话给她的打击还不够似的,谢澜还贴心地一字一句补充:
“十一会盯着你。不许偷吃。”
……这下好了。
身心俱疲地送走谢澜,贺文茵决定过会便去将桌案上最后那点小点心吃掉,以告慰自己接下来几月定时要受苦的舌头。谁知她一回头,身后便是皮笑肉不笑的月疏与雨眠。
该死,怎得忘了她两也听见了?见状她只好尬笑,“我可以解释……”
然而来不及了,月疏雨眠齐齐看向她,面色一个赛一个的气愤:“——姑娘!!”
……
迈出贺文茵暂居小院门槛的一瞬,谢澜顿时敛了神色。
屏退平阳候狗皮膏药般派来请他去一叙的随从,他径直上了早已等在平阳候门前的车架,沉声吩咐道:
“进宫。”
自大晋立国之初,为清君侧,太祖便亲设过一虎符,可在必要时号令天下军队。那虎符那时便在代代镇南将军手中相传,直至太平长公主出嫁,她的外祖,彼时的镇南将军亲手将那枚虎符添作了嫁妆。
而后几番辗转,最终还是到了他手上。
瞧也不去瞧车帘外玄武大街上忙不迭避让国公府车架的车马,谢澜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那枚铜制虎符,神色早已恢复了平素叫人瞧着便要跪下的疏冷。
平阳候府距大内不过数步之遥,他的车架只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到了地方。宫门口,侍卫甫一见国公府车架,便立刻开门放行。
车架一路沿着宫道向前,竟是直至御书房院前方才停下。而顷刻后,直至那太监总管擦着汗小步跑来请人,谢澜方才慢悠悠下了车,无事人一般入殿行礼。
正厅内,穆德帝正神色寻常立于书案前。谁知见他进来,却忽地沉下声音,带着天子威压道:
“绍熙。你如实告诉皇舅舅,为何偏要娶平阳候家的女儿?”
在那日忽而传来谢澜已然与平阳候庶出三女定下亲事的风声后,他仍打算将皇后所出公主嫁与他作正妻。谁知同他说了这打算后,他竟翻脸不认人,直言若是定要他娶公主,那他便只好将公主塞至后院作个婢子了。
此等僭越之言,他如何能说得出口?
然而谢澜立于原地,竟是呼吸都不曾变换,只照常答道:“臣此前与贺三姑娘有过一面之缘,瞧见她第一眼便觉着喜欢。”
立于台上俯视着自己从小看大的外甥,穆德帝闻言神情越发不虞起来,近乎叫身后的太监总管看得心惊胆战,恨不能将国公那嘴掰开答话。但谢澜仍是那副置若罔闻的表情,仿佛方才话全是耳旁风一样。
最终,瞧着日头已然往西,穆德帝只得一改神色,无奈般背手踱步下来,走至谢澜面前叹气道:
“朕不清楚那女子如何,也将你一片爱护之心看了个十成十。罢了,娶便娶吧。只记得婚后将人带给皇后看看,省得她与如云再惦记你的亲事。”
谢澜只垂眸答:“是。”
瞧他这幅样子,穆德帝重重一叹,抬脚便往一旁矮几上首处坐下:“过来,陪朕下棋。”
谢澜此去江浙,除去剿匪外还试营了扬州府与海外诸国的贸易港口。贸易港自古有之,他做的不过是复现广州府的规制,却已然被那些世家参了不知多少——但他仍要楞头去做,叫穆德帝每每都要头疼一番。
由是,棋盘上,穆德帝所执黑子状似退让,实则隐有敲打之意。
“绍熙,你过于冒进了。”他看着仍是锐意攻占的白子,意有所指:“江浙一带世家豪商势力盘根错节,不是你一时想动便能动的。”
谢澜自然明白。当今朝中,江浙人士近乎要自成一党,自是不乐意瞧他分利。何况,以如今的视角望去,年轻时的自己确是……有些莽撞得发蠢。
“陛下。”故此他未曾回答,只捻着白子迟迟不落,闲聊一般启唇:“臣此去江浙,见当地豪强所修宅院,俨然已与皇宫无异。”
穆德帝闻眼,周身气息猛地一沉,立即便抬起头来带着无上威压凝视他的眼睛。然谢澜仍是进门时那副心不在焉,兴致寥寥的神色,叫他什么也窥探不出来。
最终,他只得缓缓道:“……暂且不急。”
谢澜闻言,表情未有丝毫变化,只是沉吟片刻,手下白子一转此前的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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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竟是守了起来。
“既是如此,臣恰有一事,想向陛下告假三月。”如是说着,他刀锋般眉眼忽地便软了下来,语气中满是笑意。
心中疑惑,穆德帝凝视着他:“为婚事?”
谢澜放下最后一枚白子,笑道:“是。”
瞧着眼前最终平棋棋盘,穆德帝望向眼前青年的神色逐渐复杂起来。
他的好外甥若是当能真为了那新妇消停三月,不在朝堂上为了革新一事与他争锋相对,那倒真真是一件好事。
一块虎符便已然足够让人忌惮,何况谢氏一族盘根错节,朝中官员多数与谢字沾亲带故。而如今的谢家,竟是以他的好外甥,将将及冠的黄口小儿马首是瞻。
所幸革新党尚不成气候,谢澜所想也属实异想天开,方才叫他没对他们动起心思。
最终,听得殿外传来凤仪宫大宫女的通传声,他只得笑着一和棋,状似随意道:“无事便回府去吧,莫要再扰朕同你舅母叙话。”
谢澜收拾一番因跪坐而稍皱的衣角,起身行礼,闻言也笑:“那我所请陛下是准还不准?”
“准!”穆德帝没好气地一拍他肩,直直将他赶出了御书房。
“……陛下,真不叫国公娶如云公主了么?”见国公的身影渐渐走远,身前那身着龙袍之人逐渐沉下神色,太监总管颤着声问。
皇家与谢氏一族联姻乃是旧例,今日怎好为了一区区庶女便毁了这例?何况……
“便是叫他娶那贺氏女作妾室也不成吗?不过是个平阳侯府的庶女,哪能比及公主?”瞧着圣上愈发复杂的面色,他揣测着圣心,斗胆凑上去问了句。
“你瞧着他长大,觉着他会愿意?”穆德帝只瞧着那在皇宫大内也仍驶着的马车,缓缓道。
……是从何时开始,这个孩子脱离了他的掌控?
……
从御书房出去后,谢澜再度去了一趟太医院。
因着长公主之子与国公双重身份的贵重,穆德帝曾在他及冠那年特赐了他一枚可在皇宫大内令车架通行无阻的令牌。是以他找去那时,院首还未曾下值归家。
听闻贺文茵不但不遵医嘱,反倒偷吃大半只烤鸭,那老爷子只觉得肺要气炸出来。若非对方是个未曾出阁的姑娘,差点便要冲去府上打骂这不听话的病人。
安抚他好一番,又花了许久时间为贺文茵拟一份尽量叫她爱吃的食谱来,谢澜出宫时已是月明星稀。
望了望雨后格外润白的月,又望向平阳侯府那点灯火的方向,他不禁晃神一阵。
……不知,她有没有同自己一同瞧着这月亮?
……还有,她如何才能喜欢自己一些?
14. 不请自来
“……什么?寿宴?我?午后便去?”
听闻要去参加寿宴的消息时,贺文茵正在整修好的春山院木亭中叼着笔托腮赶稿。
最近因着婚事一波三折,后来又整修院子,她已经许久未曾更新《林家女将》续章。但那书铺老板求爷爷告奶奶硬是找到出门采买的雨眠,流着泪道若是再不交稿来,他一家老小便要没饭吃了。
所幸谢澜前些日子的信中说了不必她自去绣嫁衣,今日嬷嬷又在给贺文锦做宫中礼仪的特训,她方才得了闲去写这书。
谁知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清闲日子还是要没了。
在心中默默叹气,贺文茵看向那来传话的大夫人院中的丫头,皱眉问道:“定是要去吗?”
瞧着嘴角染上墨汁,一头乌发散乱扎起,整个人缩着团坐在软椅上,形象全无的贺文茵,丫头只得硬着头皮道:
“夫人的意思是,姑娘往后总要出席此类场合的,此前又从未去过,故此在出嫁前总得熟悉些。”
闻言,贺文茵只觉得两眼一抹黑。
要命,她半个人都不认得,去了不是招笑吗?
但大夫人开口,她又不得不去。于是她只得取下自己发间插着的另一只笔,起身边收拾散乱书稿边问:
“那什么时候去?”
丫头瞥一眼她细白腕子上的墨点,半晌才犹豫着道:“……现下,您便得去堂下见客。见完客便去寿宴。”
……
金玉堂。
谢澜正端坐于正堂上,瞧也不瞧一旁人端上的茶水,叫一旁平阳候连大气都不敢喘。
江浙之地虽极为富庶,所任无一不是肥差,巡抚一职却也不是寻常人担得起的。何况他赴任时,江浙总督“恰巧”在来京述职的路上暴毙而亡,故此他虽名为巡抚,却行的是总督之实。
而谢澜在任的三年里,镇压叛乱,重修地方律法,整肃军纪,整顿商行地方官抱团成风的风气,为此没少被江浙地方的世家们参。但他只当作耳旁风,径自去做,竟也作出了一番不小的动静来。
……只是其中他究竟使了何种手段,便不好说了。
思及曾听闻的种种,再看他沉着的脸,平阳候只觉得后背直冒汗。
哪知随后,他便瞧见谢澜在见到堂下匆匆小步过来的,小脸微微染上些许红晕的青色身影时,忽地笑了。
“无事的,文茵,莫要着急。”听贺文茵轻声喘着,谢澜忙温声指指身旁软椅,“莫要着急,慢慢来坐。”
此后,等她匆匆行过礼,在一旁拘谨缩着身子坐下,喘声渐渐缓下来,他才微微低头过去,轻声道:
“我听闻你接下了吏部尚书府宴的帖子,恰巧近来无事,便想着过来接你同去。”
闻言,贺文茵抚着胸口说不上话,只没好气地点点脑袋。
他怎么这么闲呀!
关于谢澜,她最近唯二听到的传闻就是此人近来因着在江浙积劳成疾,被圣上特批了三月有余的休沐,待养好再就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职,另加封太子少师。
另外一则是贺文皎神神秘秘和她说的。道她的丫鬟去淑芳斋买小食时正巧碰见齐国公府的人,似乎是要直接将大师傅聘去府上。
“以后你可有口福了。”贺文皎那日感叹到,“今日我的丫头再去时,那师傅已然不在了,连带着好些点心都换了样式和口味。”
听着谢澜平淡应着平阳候的恭维,贺文茵如是想着,悄悄瞧了他一眼。
谢澜今日穿的仍是绿衣,衬得他剑眉星目,芝兰玉树,面色红润康健无比。
一言以蔽之,怎么也不像是积劳成疾的模样。
在心中默默叹一口气,贺文茵只得垂着脑袋发呆。
……好烦。
她既不爱听平阳候阿谀奉承的恶心声音,也不爱去那种人多的地方。还要匆匆来见他,连话本子的收尾都没好好收。
“——走么?”
正抱怨着,她耳边便忽而传来了谢澜的声音。
这莫名其妙的一声吓得贺文茵猛地一激灵。颤巍巍地抬头一瞧,她发觉这人微微着矮身,正稍有担忧地瞧着自己,薄唇还在一张一合:
“还好么?要不要同我一辆马车?”
为何要同他一辆马车?贺文茵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眨眨眼,不解地瞧着他。
谁知谢澜见状却笑而不语,只指指正堂窗外。
只好顺着他指的方向瞧去,贺文茵远远便望见了她的大姐姐与四妹妹正在互相指指点点,扯头花扯得不亦乐乎,细细侧耳听去,还能听到隐约有声音传来。
“为何……大姐姐就……坐有暖炉的车?”
“家中长幼有序,嫡庶有别……忘了吗?”
看着一旁平阳候尴得近乎要绷不住笑,贺文茵心知他过会定是要去那边发火,只好对着眼前人点点头道:
“嗯。”
缓步跟着谢澜的袍角上了国公府马车,贺文茵垂着眼挑了个最角落的地方坐下,方才开始打量起这里。
方才见这车时,她便觉得大得不寻常。哪知进了里头,竟还是别有一番洞天。
粗略望过去,这一辆马车能顶一间小厢房。右手侧摆着张铺着毛毯子的榻,左手侧摆着黄花梨桌椅,中间还能留着地方摆小桌与矮凳。
而此刻桌下烧着暖炉,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各色点心,叫她都有些看花眼。
谢澜坐在离她最远的那把太师椅上,见状笑道道:“文茵,尝尝么?”
……果然是他准备的。
近来,贺文茵发现这人似乎格外热衷于投喂她。每逢送药来必会带上小点心,餐前饭后还总是写小字条问她喜不喜欢,想吃什么。
这大晋的上层男子,都是紧着让自家本就已经瘦得像纸的女子少吃,他倒也奇怪,反而不乐意自己是个胃口小的了。
她身侧的谢澜仍在说:“若是喜欢,我便让人每日送来。”
将自己从思绪中抽出,贺文茵并未动筷子,只摇摇头:“……未免也过于劳烦国公了。”
“我近些日子可是闲得发慌。”哪知谢澜闻言却勾起眼尾,狐狸一般眯起生得周正的眉眼笑笑,“喜欢么?”
贺文茵不答话,垂着眼,透过细密眼睫的缝隙去瞧那人。
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他。
这人长得的确俊朗,面上每个转折都似是石刻大师精心雕琢而成,挑不出半分瑕疵。只是威严得过了头,稍稍不带笑意,皱眉瞥人一眼就像是要砍人脑袋——但他总是笑。
这么好的皮相,这么好的脾气,又多金,当真是个叫人挑不出一丝缺点的话本子男主角。
……但他越是如此,回想起那日的话,她越是觉得反常。
他凭何喜欢上自己呢?
掰着指头想了想自己的条件几何,贺文茵默默叹气。
想必其中是有何说不得的缘由吧。
“……还是不必了。多谢国公美意。”
说着,贺文茵抬起眼来,第一次认真地望向谢澜。
“还有……有句话或是不当问。但我总觉着应当问个清楚。国公此前是见过我么?”
“不曾。”
闻言,谢澜眉眼舒展,笑得颇为放松地答。
可在贺文茵看不到的暗处,在听闻“见过我”后,他骨节分明的手便在暗地里抖着,近乎要不成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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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一见姑娘便觉得,姑娘前生定是……与我极有缘分。想必这便是戏文中所谓一见如故了。”
掩饰着自己语调中连带而出的颤抖,谢澜竭力带着笑意看向贺文茵,如是答道。
贺文茵倒是没想到这种答案,半晌才笑道:“国公原是信缘分一说的呀。”
“本是不信的。”默不作声地长出一口气,瞧着贺文茵单薄的衣裳,谢澜朝着她的方向递过去一张暖好的毛毯:“你或是没听过关于我那事的流言吧?”
“我九岁那年,被陛下领着和皇子们一起去护国寺上香。结果反倒砸了人家好大的场子,气得住持至今也不叫国公府在他寺中施粥。”
不知所措地接过毛毯来拿着,贺文茵眨眨眼。
她倒是不知道,这看着文雅的人竟是还有如此叛逆的过往,竟还能砸了护国寺的场子。
……只是他怎得不说了?
被勾起了好奇心,见这人又半晌没有下文,贺文茵只好托腮问道:
“那国公做了什么砸了人家的场子?”
……终于是主动对自己说了句话。
如是想着,谢澜略微黯然,缓缓道:“我说,何时这佛能亲自走下来看看世间苦楚,而不是端坐高台空受供奉,何时我再来拜它。当时陛下气得叫我连抄了好些日子的经。”
听了这大逆不道之言,贺文茵愣得瞪大了眼:“……那何时又信了?”
不知不觉间,车外喧闹的大街竟也安静了下来。她瞧着谢澜微微探身过来,桌下的火光将他乌黑发丝染上橙红色,叫那发在她眼中跳跃晃悠,好半晌才注意到谢澜在示意她将毛毯裹在身上。
依他照做,贺文茵怔怔地看着谢澜将一杯热豆蔻水推至她面前,恍惚听到那人温声道:
“自是见到你的那一瞬。”
……
镇北大将军府。
赵宣佑正望着书架上整齐排着的《林家女将》编订册子出神。
那日母亲领着他看了又看,他也未有满意的姑娘。于是母亲与他促膝谈了又谈,方才叹气,同意去与贺家姨母说这门亲事。
可哪知贺家姨母竟回信道贺文茵已与兴庆伯定下了亲!
听闻这事,他不顾母亲阻拦前去父亲那里,无论如何也要将贺文茵要来。
谁知几天跪下来,好容易祖母看不下去了,也替他向父亲求情,父亲终是松口,将要启程前往平阳候府时,满京便传来了齐国公竟要娶贺文茵的消息。
“你便死了这心吧。”瞧着呆呆跪坐在堂下的他,镇北大将军赵拓无奈摇头叹气,
“只是从兴庆伯府要人也就罢了,那本就是他祸害人家姑娘,我们也算行好事。但那谢澜……为父属实是没这本事从他手下要他定好的夫人。”
自那后,他好是失魂落魄了一番。
尤其是那日听着三嫂口风,满京城现下,都觉着是贺三姑娘高攀齐国公,指不定是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只不过碍于齐国公威名,只敢在家中小小念叨一两句。
他硬要求娶,知道会给贺三姑娘带来多大的风言风语吗?
何况……
赵宣佑一遍又一遍抚着手上发黄书册,只觉得心上发堵。
他去《林家女将》常常售卖的鸿宇书铺转了又转,始终没能等到新册刊登。思及定亲一事,他难免揣测那本该用于书写文章的手如今正不得不绣着嫁衣。
齐国公如何能知晓她是个不愿困于闺阁一隅中的姑娘?
……今日寿宴,他听闻家中小妹讲,说那最近的风云人物也会到,想必便是她了。
他一定要再见她一次。
如此想着,赵宣佑握紧了手中那册书。
15. 寿宴
在贺文茵愣神间,马车不知何时已悄然拐到了尚书府所在的路上。
“我们到了。”
修长指节微微掀开一侧帘,谢澜并未急着下车,反倒瞧了阵外头的景色,又唤了个小厮前来问话,方才对浅抿着豆蔻水的女孩道:
“外头似乎起风了。稍等片刻。”
语毕,他侧身过去,不多时后竟是从一旁的箱笼里凭空翻出一件云水绿镶兔毛的披风来。
“那日院首告知我你应当是怕冷,我便在此处备了些衣裳。”谢澜将披风递给她,语气中带着些温和的责备意味,“怎不记得多穿件披风,再带着手炉?”
闻言,贺文茵微不可查地低下脑袋,拿指尖点点鼻尖,“……是我有些忘了。”
谢澜无奈出了一口气。
他就知晓会是这样。怎么就如此地不在乎自己?
那话自不是院首讲的,箱笼中其实也还有一堆他觉得贺文茵或是可能会用上的物件——她大抵绝对想不到他都备了些什么,就是为了今日这类情况。
而感受着饮子温热的甜味在舌间漾开,贺文茵垂眸瞧着手中绣着精巧暗纹的披风,只默而不语。
真是奇怪。
谢澜对自己好得莫名其妙。乃至于她与月疏雨眠都忘了的事,他一个……应当是大忙人的人竟还能记得。
随他踩着小凳下了马车,垂眼只盯着手中不大一只精巧浅桃珐琅手炉,贺文茵只觉着越是接触这人,便越发困惑不解。
他总不能当真有个同自己相似的,又求而不得的白月光罢?
谢澜回头看时,贺文茵仍在想着这事。
她小脸埋在毛领里,被风吹得有些红,正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悄悄抬起乌黑水盈的眸子定定看他。被发现后还做贼心虚一般立刻移开脑袋,假装镇定地侧身去瞧尚书府上的匾额。
瞧她懵懂模样,谢澜不经意便带上了笑意。
“若是你不想同侯府中人进去,不若在马车上稍待我一阵?”
贺文茵摇摇头,“不必了。”
“那我过些时候可以来寻你么?”谢澜也不恼,只放下眼睫,嗓音低醇地轻声道,“……我今日过来,仅是想同你待一阵。若是不想我来,我便只等着接你回府。”
听了这话,贺文茵歪歪脑袋,更是满头问号,思绪游离间险些将手中的手炉不经意丢去地上。
他当真如此之闲,闲到没事就守着自己玩?
然而。听闻身后不远处熟悉的扯头花声,贺文茵默默叹了一口气。
罢了,和这人待着总比和那群劳什子姐姐妹妹待着稍强些,至少他可比她们好相处多了。
于是她两手托着小手炉,微微点了点下巴。
谢澜见状笑道:“那我走了?”
贺文茵连连点头。
谁知,点完头后,这人仍是没走。修长身影仍是笔直立于她身前,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垂着的脑袋瞧,不知在等些什么。
难不成是在等自己说什么?
如是想着,贺文茵眨眨眼,试探着开口道:
“……我会等你的?”
谁知谢澜听完,竟愣了许久,方才缓缓勾起那双薄唇来。
此时偏偏吹来一阵风,将他极长的发丝忽地吹至了她身侧,接着便是一阵松木气息溜入她鼻尖。他就那样笑着瞧着她,眉眼中满是快意与满足,宛若刀削的眉眼仿佛全泡了蜜糖一般化开,只剩下满溢的柔和。
直至那风将要停下,其他府上的车架陆陆续续将要停过来,他方才又低又缓地吐出一句:“好。”
“一定……要等我。”
……
方才从没烧炉子的马车上下来,正觉着稍有些冷,贺文君便被风吹得一阵发抖。
她前些日子都把去岁的旧衣尽数扔了,才被告知近来府内要裁开支,除去减半发的份例之外,这些日子各院都只能靠自己手中的余钱过活。
若不是她姨娘前些年攒钱买了脂粉铺子,每月也有些进项,她们的日子不知道得多难过!
方才,她便远远瞧着贺文茵从齐国公那极其显眼的车架旁走了过来,只不过忙于同贺文锦说个明白,方才没去留意。
如今等她走近一瞧,她方才发觉她身上多了件上好流云缎子的披风,手上更是多了像是御赐物件的手炉。
而瞧着自己身上匆匆买来的成衣,贺文君只觉得牙痒痒。
若是年景好,她何曾会在前来赴宴时穿这种衣裳?
……不。不能发作。
她深吸一口气,朝着贺文茵的方向笑笑,冲她问了句好。
自己今天还有事要同她说。
这般宴席,已婚的妇人照例是不同闺阁姑娘们一起的。同尚书府老太太拜过寿,又唠唠叨叨叮嘱她们好一番,贺大夫人方才离了姑娘们的地方。
自然,相熟的姑娘们是要一同叙叙旧,再聊聊天等待宴席摆上来的。
只是贺文茵向来不曾出席这种宴,自然也无人相熟,便打算同月疏雨眠寻个地方偷闲。
谁知她方才到僻静处坐下,准备唤十一出来一同坐下聊天,贺文皎便荡着裙摆悠悠来了。
她一撩裙摆,径直坐至贺文茵身侧,直直对她笑着启唇:
“妹妹可是想好了?”
……果然。自己这么些日子没去找她,她该沉不住气了。
想着她那日模糊不清的说辞,贺文茵半晌才沉声反问:
“……姐姐要同我讲什么旧事?”
“妹妹在乎的,不外乎是余姨娘那事罢?”闻言贺文皎拿着手绢抿唇一笑,
“若我说,我手上其实有旁的,证明那事与余姨娘无关的证据呢?”
……同自己猜测的一样。
贺文茵如此想着,声音又是陡然一沉:
“——条件。”
“妹妹需得应下我一个请求。”贺文皎只仍是那般笑着,
“不必此时便兑现。只是我有事要求妹妹时,妹妹需得替我做到。无需签条子,只需妹妹拿自己发誓便成。”
“好。”
“姑娘不可——”
近乎是立刻便答应了她的要求,贺文茵在月疏雨眠焦急制止的目光下依言照做。
“——若我毁约……”
想着姨娘曾经对她露出的无数个笑,想着她对自小体弱的自己始终如一的照料,想着她那拥抱一般的血,贺文茵倏地攥紧了拳。
便是骗她的又有何妨?左右她烂命一条,死了又能如何?
“……我便天打雷劈,死后永不得超生。”
瞧她这样,贺文皎笑得愈发开怀。
她收起手绢,瞧着四下无人,忽地便径自凑至她面前,低声耳语起来。
“妹妹知道文君的姨娘,柳姨娘,是从那百花楼出来的罢?”说着,似是怕周围的竹林听见似的,贺文皎越发放低了声音。
“凡是那花楼里出来的人儿,总都有些下三滥的手段。”
……什么?
“我便见过柳姨娘往李大夫人的点心中下药粉。”
瞧贺文茵听了这话浑身一震,贺文皎满意地弯弯眼角。
“那年正是李夫人死前一年,而那药粉包仍在我那,回头便拿给妹妹。只是……我找人看过,那可不是什么延年益寿的好玩意。”她故意延长语调道。
“而是药效极慢的毒药呀。”
……
独自坐于尚书府招待贵客雅间中,听闻来者沉不住气的脚步声,谢澜连眼皮也懒得掀起。
正好,他这么一来,倒是省得他再去趟镇北大将军府了。
“赵小将军有何贵干?”
赵宣佑闻言,忽地咬紧了牙。
方才他同母亲一路过来,听到了不少窃窃私语。纵使没有人敢说半句平阳候府三姑娘的不好,但瞧着那眼神,他如何能不明白?
是以虽说还未曾见到贺文茵,虽说尚书府小厮慌忙道国公不叫人打扰,他也仍闯了进来。
“现下满京都觉着是贺妹妹高攀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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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
“文茵嫁去你家,便不是高嫁,便不被人议论私相授受?”
闻言,谢澜轻呵一声,语气慢条斯理。分明是坐在那处品茶,却仍居高临下一般睨他一眼,眼神中的威压比他父亲还要更甚。
“但我有能耐叫全京都将自己的嘴缝死缝烂,你有么?”
闻言,哪怕稍有些迟疑,赵宣佑也不管不顾地上前,“……我自有办法不叫旁人议论!”
“镇北大将军一支,非有要事或年节不得进京,常年驻守在边疆苦寒之地。文茵身子不好,连京城秋日的冻都受不得;而若我未曾记错,你家素有廉洁之名,祖辈又重门第,难道还能为了一个本就出身不好的少夫人特意修间暖房不成?”
一边缓缓说着,谢澜放下茶盏,不紧不迫地起身。
尚书府这件雅间也遵着他不爱见光的习惯,现下除去他方才品茶的茶案前有宫灯照耀,其余皆是漆黑。他便如此立于赵宣佑面前俯视他,明明瞧不见神色,却仍叫上过战场的他微微打战。
“你们此次进京,是因近来你祖父身体抱恙,想在闭眼前见眼嫡曾孙。可若文茵此生也不想有孩子,彼时在你家,孤身一人该如何自处?莫说别人,就说你,能坚持一生不与她要孩子吗?”
听完后,赵宣佑早已无法保持方才来时的怒火,眼中转而变得迷茫无比。
祖父身体抱恙与他们进京的真实缘由,乃是机密中的机密,是连陛下都不曾知晓的事情。
而面前这同他年岁相当的人,竟就这样将其讲了出来!
再度斗胆看过去,哪怕看不清,他也只觉谢澜面色阴沉得吓人,眼神近乎要化为刀片剜了他的肉,语气中诡谲笑意则近乎瘆人:
“……连她是个怎样的人都不清楚,还想着就这么娶她?”
“赵小将军果真是少年意气。”
……这人分明同自己一般年纪。不,还比自己小上半月。
如是想着,赵宣佑近乎要克制不住双腿的发颤。
为何却像个从阎罗那处受刑回来的恶鬼?
“莫要再对她有何不该有的念头。”
见状,谢澜语气恢复平和,微微勾起薄唇来。
却叫赵宣佑越发……胆战心惊。
近来京中谁人不知,那兴庆伯似是忽地染上了极厉害的花柳病,浑身发痒溃烂,周身上下满是发臭流脓的烂肉,还发了狂一般匍匐着乱叫乱抓,甚至将自己前来送药的的嫡子双臂双腿尽数打断。
偏偏京中大夫都怕因着入了这府染上花柳病,没人敢去治那冯曜,叫他如今只能跟个人彘一般瘫在床上——这事谁人听了不倒吸一口凉气?
那日同样深觉可怕的赵宣佑握紧了拳,指甲近乎刺进肉里。
这便是他谢澜的手段?
鼓起毕生勇气,他竭力朝那鬼魅般的影子喊道:“国公将她娶回困在闺阁中,便不是不清楚她是何人吗?”
闻言,谢澜微微眯起眼来,自赵宣佑进门起第一次正眼瞧了他一下。
他是如何得知的这事?
对这赵宣佑,他也是解决完那两人后方才收到消息,得知了他对贺文茵的心思,并无旁的印象。
换而言之,他无比确信前世贺文茵身边并没有这么一号人。
除非。谢澜眯眼,她只身一人千里从京城一路逃避追杀逃到江浙,狼狈至极时,赵宣佑知道,但没去管。
正欲细细盘问他一番,谁知下一刻,门外便忽地传来了十四慌张的叫喊声。
“——主子!出事了!”
闻言,谢澜死盯着赵宣佑,只冷声道:“叫吏部尚书等着。”
十四闻言越发急了:“不是尚书!好似是……旁支一姑娘说……”
贺文茵愣怔地站在那里,看着一旁软倒在假山上的贺文君,手和脚近乎不知该如何去放,耳边仍是贺文君方才的叫喊声。
见她如此,一旁那陌生的谢家姑娘又是一句冷哼。
“快说啊——你为何要推你妹妹?”
16. 嫌犯
这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贺文皎走后不多时,尚书府便正式开了宴。这时贺文茵便再也躲不得了,直被众姑娘团团围着说话,纵使有月疏雨眠帮衬着,她也仍是有些应付不过来。
这里头为首的是个谢家姑娘,名唤谢兰莹,倒是比她还大一岁,却是谢澜不知隔了几层的小辈,按理要唤她叔母的。
而好巧不巧,贺文茵正好记得她。
那日她同贺大夫人去赏花宴时,曾在人群中听过她的声音。她似是曾同贺文锦定亲的谢家公子的妹妹,正高声对身边人道着平阳侯府如何高攀他们谢家。
如今脸是当真变得快呀。瞧着谢兰莹满脸笑意地同她说着哪样菜好吃,贺文茵只得回以浅浅一笑。
这番场合,谁不虚与委蛇几分呢?
她只是觉得这样都挺累的,明明都还是上中学的年纪呢。
正如是思索着,忽地她便听见了贺文君唤她的声音。
此时人多口杂,哪能将她就此晾着?
于是她只好侧身问道,“四妹妹?”
“……三姐姐。”贺文君咬着唇,“可否同我过来一下?我有话想同姐姐说。”
此前,她已同一公子私下定过终身。那人许诺,道他家父母已然同意,只要她能想法子叫他父亲松口,他便能来娶她。
只是那人家世不高,只是一小官家的儿子。若是同父亲或祖母去说,他们定不会同意。
她虚岁已有十四,年岁不小了,前些月父亲来姨娘房中时,曾提及过已然在为她相看人家。
而有日她好不容易去祖母跟前讨她欢心时,也听到父亲似是已经为她定好了人家。细细打听又撒娇一番,才知是户传闻中不好相与的武将家。
……虽说祖母说那人很好,但她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贺文君默默攥紧拳。
她曾听过一次贺文茵挨打——那呜咽声与拳脚声叫她害怕极了,一刻也不想在府中待。若是嫁过去,谁知哪一日这酷刑会不会轮至自己身上?
虽说亲事还未成定局,但过些月想必便要开始换庚帖。她的婚事比不得贺文茵的,过了这关便没得换了,眼下时间紧得要命。
是以她只能拿不向谢家人说出冯曜与余姨娘那事作交换,试图叫贺文茵去父亲面前替她说句话。
但贺文茵哪能同意?
匆匆同贺文君到了一处僻静假山旁站定,她闻言直皱眉头,连连摆手拒绝,便要转身走人。而贺文君见她如此,忙不甘心地去拽她,却反倒一个没站稳,自己将脑袋磕到了假山上。
那谢兰莹便是此时忽地出现的。
近日来,因着兄长被退亲一事,她暗地里受了不少贵女奚落,本正在气头上,却偏偏还要因着家中安排巴结贺文茵,一顿宴吃下来只觉着入口全是苦的。
故此,她方才离了满是语言机锋的宴上,转而出来散心。
谁知如此碰巧一听,才知那贺三姑娘竟此前还同京中素有恶名的兴庆伯定过亲,姨娘还是个杀了人的,甚至同兴庆伯的都儿子私会过!
再一想兄长被退亲时诧异神色,谢兰莹越发觉着气极。这平阳侯府究竟置谢家门楣于何地,又置国公于何地?
他们一支,上下无不觉得国公娶这女子只是权宜之计,为了避避陛下定要同他娶公主的风头而已。
至于情爱一说,压根无人会信。
她便听闻家中长辈讲过,道国公幼时,老国公也曾为他定下过内阁首辅林鹤的孙女。
只是他对那女子无甚关心,甚至连她在他面前失足也没去搭救,便任她摔断了骨头,自此只能当个跛子,之后又直接以此为由退了婚。
内阁大臣家中女孩尚且如此,一个小小候府庶女,还是为拒绝公主匆匆而娶,他能有多在乎?
只怕是恶心极了,压根不介意她拿她出气才是!
何况见那四姑娘的样子……怕是也恨毒了她罢?
如是想着,谢兰莹忽地走出,抱臂朗声说出了那句话。
闻言,只觉脑后稍有些疼的贺文君先是一愣。
……什么?
她方才不是分明只是崴了脚吗?
只是……若是失了今日这机会,她与那人怕是再也无缘了。
如是想着,贺文君一咬牙,也道:
“莫不是姐姐听我说了那事,想要杀人灭口吧!”
见她这般,谢兰莹便知晓事成了。朝着满脸愣怔的贺文茵挑衅一笑,她朗声对着身旁丫头吩咐:
“去,速速请了贺家夫人来,务必当着众人面讲明缘由!”
……
听闻那丫头故意放大声音同贺大夫人说的话时,寿宴众女眷顿时坐不住了,一个个便相继起身去了姑娘们的院儿里看看热闹。
是以贺大夫人来时,见身后跟了乌泱泱一堆人,便知晓此事难办了。
听闻这事时,她本觉着是文君又在使些见不得人的小把戏。
但思及曾经见闻,又想起贺文君此前确实同贺文茵闹了不小矛盾,贺大夫人又有些迟疑起来。
那事……无论是否是贺文茵情愿,终究是不甚光彩。
何况她还有那样一个姨娘,今日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无论如何都不能随意了事。
末了,她只得皱眉一叹,看向贺文茵。
“文茵,同母亲说实话,好吗?你是否当真没推文君?”
贺文茵抿唇,“……我不曾推她。”
“果真是有什么娘便有什么姑娘啊。”
见她这样,谢兰莹在一旁捂嘴呵呵一笑,义正词严地抱臂,道:
“怪不得文君此前同我说起你时都怕极了,像是你同你姨娘一样,也是个爱害人的啊!”
闻言,周围人群顿顿时议论纷纷起来。有人求证般看向贺大夫人身侧的贺文锦,却在看到她骤变的脸色时懂了个全然。
“——住嘴!我凭何推你?”
贺文茵听了这话,倏忽间便咬紧了牙,厉声朝贺文君喊道。
但贺文君同样不堪示弱:“自是因为我撞见了你同人私会!”
在那之后,贺文茵仍在试着辩解,但压根没人在意她的喊声。
——反倒是周遭人的视线与议论如刀尖般笔直地刺进她周身,叫她浑身发僵,近乎不得动弹。心口处也宛若叫拳脚重重捶打着,直疼得恶心想吐,喘不上气来。
“她还同人私会……不知廉耻。”
“原有个这样的姨娘?怪不得贺夫人说她是自小养在庄子里的……”
“果真是老鼠的姑娘……啧啧。”
……因为她的姨娘头上有一个杀人犯的罪名,所以她也会是一个杀人犯。
纵使她从没有过害人的心思。
纵使她一直相信她的姨娘不曾杀死大夫人。
纵使同冯曜那事全非她所愿。
但她满腔的话已然因着那发僵的症状无法再度说出口,只得攥紧裙摆,挺直腰板立着,以对抗那些眼神与言语,叫月疏雨眠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
“贺夫人。”瞧见这番乱像,一旁的尚书夫人沉声开口。
“今日母亲寿宴,想是各家都不想这事不好看。便请夫人将二位姑娘领回去,自行裁夺罢。”
贺三姑娘毕竟是往后的国公夫人。纵使还未曾嫁过去,今日过后或许不嫁也未可知,但也要为了国公留几分薄面。
但谢兰莹丝毫不罢休:“如何能就此作罢?她可是要进我谢家门,我今日便要替国公——”
忽地,不远处传来一道宛如腊月井底寒冰般的低沉声音,叫众人忽地便噤若寒蝉起来。
“替我如何。”
他扫视一圈各女眷,神色比京城六月欲要暴雨的天还要沉上半分。
……
贺文茵自是也瞧见了他。
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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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见那近来无比熟悉的身影沉着脸快步走来,忽地有些想笑,又有些想流泪。
是了,平阳候如何会告知他自己姨娘与兴庆伯父子那事?
他送了那么些东西,那样精心待着的姑娘竟是这样的出身与“不干净”,想必定是失望极了吧?
果不其然,谢澜过来时那双深邃黑瞳深深看着她,许久都不曾言语。直至贺文茵都有些等不下去了,将要试图开口,他方才有了动作。
哪知,下一刻,他不是要开口退婚,也不是要责骂她一番。
他……竟矮下身来替她挡着众人视线,神色中满是急切地打量着她,极快地讲起旁的话来。语气中……还满是焦急与心疼?
“——还好吗?是不是难受,心口疼不疼?”
……?怎么……是这个反应?
闻言望向谢澜时,贺文茵神色是怔的,眼圈发红,眼里头更是近乎要溢出泪珠来。那本就苍白纤手的手抖得近乎要抱不住手炉,便那样愣着,茫然无比地瞧着他。
而她喘息声原先便轻得近乎没有,此刻还更轻了,却又急得叫谢澜恐慌。
可分明看上去难过得要命,她清瘦脊背却仍然同竹竿一般直直立着,执拗地要从他身后看出去,同那些蠢才辩个清白。
见状,谢澜只得压住想要不顾一切冲上去抱她的那双臂,竭力将满是怒火的声调放柔些,缓而又缓地同贺文茵道:
“别急……别急。先去歇歇好吗?缓过来再将你想说的同我说。我无论何时都乐意听的。”
——他信自己?
脑内满是那些语句不停厉声叫喊,茫茫然思忖着,贺文茵只听见谢澜低低答道,
“我无论何时都信你。文茵。”
无论何人,若是贺文茵当真把人推死了,他也能在一旁替她叫好,再替她擦擦额角沁出的汗珠,帮她毁尸灭迹一番。
可惜他的贺文茵总是那么好的脾气。
如是想着,谢澜骨节分明的大手也缓缓颤抖起来。
她只有他了,他怎得还能来迟?
“去缓缓罢?”
无视连眼都不敢抬的众人,谢澜仍是无比耐着性子低声一遍遍哄她,随后竟是从随身荷包中摸出块包着纸的糖来,轻而又轻往她手中递。
“来……先吃块梅子糖。是止心悸的。”
而贺文茵只是呆愣接着,仍是那样毫无神采地睁着眼看他,呼吸声急促得像是将要停下。
见状,谢澜低垂下眉眼,轻声道:“我叫尚书府备间客房给你,去歇一阵好不好?”
贺文茵闻言只是摇头,却突然又拽救命稻草一般,僵硬无比地微微拽起他的袖角,忽地开口道:
“我……我姨娘不曾杀人。”她一字一句焦急重复,念着念着竟是呛咳起来,“她一定,一定不曾杀人!”
“好。”
索性将袖角递给她任那几只苍白指尖扯着,谢澜垂着眼看她,只觉胃中似是堆满了蛇胆与陈醋,里头的苦涩顺着血液流经四肢百骸,直激得他左胸处不住地酸疼。
前世,贺文茵从未对他说过她姨娘的事。如今看来,这便是她那心病的根源所在?
现在对他说了,是不是……证明她信任他了些?
“好……我信。”如此轻声念着,谢澜用手掌轻柔盖过贺文茵袖口,翻覆间便将那糖放了进去。瞧着女孩听了这话后逐渐缓过神来,他对她温和笑笑。
“去歇息一阵吧。”众人目光见不着的一角,他不动声色地替她掩一掩披风袍角,又理了理叫风吹乱的乌黑发尾。
“今日过后,不会有任何事发生。”
边是说着,他周身气场猛地一沉,直让周围人近乎要扑通一声便直直跪地俯首,此后便定在那处,再也不敢起身。
他瞧着女孩,近乎偏宠地喃喃着。听来却叫本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来的众人遍体生寒:
“……我保证。”
17. 清白
贺文茵仍是小小地摇头。
谢澜微微一叹。
怎得总是在这种时候逞强?
“那便去一旁坐坐……好不好?”谢澜放柔了声音,近乎是求一样哄她。
对贺文茵有时浑身发僵,动弹不得,又心悸心痛,两眼空空地掉眼泪这事,他再知晓不过。
但她偏偏倔极了,每逢这种时候不叫任何人见,也不许叫任何人知道她不舒服,总是硬撑着,到了某个地方便将自己关起来不见人,也不进食水,直至能装作一切如初的模样为止。
甚至……也不叫他见。
有一日,她近乎整整两日不曾用任何饭食,也不曾用药。那时她身子已然很差,他焦急得要命,只得不管不顾推开贺文茵的房门。可拿将自己整个蜷在锦被中的一小团却无论如何也不愿出来,只近乎哀求地叫他快些出去。
末了,他只得默默放下手中将将再度熬好的甜粥,在门口又守一晚。
所幸此刻,贺文茵最终低垂着脑袋,瞧着那只死死拽着他袖口,此刻已然动弹不得的手,最终点了点脑袋。
……左右她现下也说不成辩解的话了。
只是……为什么?
“……方才,对不住国公。”
她垂眼,想法子将那只手硬拽下来后,微微退一步,艰涩极地开口道。随后,她便从他身后走出,默默去一旁寻了石凳坐下——此刻他身旁的侍从倒是有眼色极了,立刻去上头铺了毯子来。
瞧着那片带着微微药香味的衣袖,谢澜悄然将其摩挲许久,方才放了它下去。
……何时才能抱抱她?
如是想着,谢澜眉眼间阴翳越发难藏,沉着眉眼看向一旁贺文君时,语调更是清寒无比,与方才一比较,仿若换了个魂在里头说话。
“便是你说的文茵推了你?”
“……是。”
贺文君被压得没胆子抬头,只得抖着腿咬牙肯定。
方才谢澜声音放得不大,她未曾听清,但瞧着贺文茵的面色,想必也不是说了什么好听的话。
她自是不蠢,原先并不准备做到这一步。只想着尚书府定是不会声张,她回府后,只需拿说这事是个误会同贺文茵与平阳候谈判,定是能叫那事成了。
可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觉着身前人一句话便仿若有千斤冰块重,冷汗不自觉间便渗透了贺文君后背处。
若是齐国公当真要因这事退了贺文茵的亲,拿她和贺文茵都得完蛋!
偏偏那恐怖的质问还在继续,“可有何实证?”
……不成,死也要拉了这谢兰莹垫背!
如是想着,贺文君更是低头,“有谢姑娘从旁作证。”
闻言,谢澜却只嗯一声,将大掌从衣袖中翻然伸出,闲得无聊般抚了抚不起眼袖角,只声色却越发冷然,叫听者浑身发抖,近乎喘息不得。
“她为何推你?”
哆哆嗦嗦只敢瞧着那人脚底花砖,贺文君近乎要有些站不住,“因着……小女发觉了她与人私会,”
“你也瞧见了?”听完,谢澜平平瞥向一旁近乎要躲至她母亲身后的谢兰莹。
“——文茵便如此,对她下了死手?”
被那眼刀扫到时,谢兰莹只觉宛若被真刀剜了头顶一块肉去。
贺文君站的远听不清,她可不曾!
听闻国公方才哄那贺文茵时仿佛中了邪一般的轻柔语调,谢兰莹便知自己这谋算要完了。谢家自那事后,谁人不知国公想要事情是何结果,便一定是何结果?
是以她原本打算只道自己瞧错了,以尽快抽身。
谁知对方看过来时,谢兰莹便好似被吓得抽了魂去,压根说不出原先想说的话来。
“……是。千真万确。”
听了这话,谢澜恋恋不舍放下那衣角,忽地勾起薄唇道,“那你要如何叫我信你?”
谢兰莹抖若筛糠,“小女……愿拿自己发誓,若有半句虚言,天诛地灭。”
谁知闻言,那青色身影竟是摇摇头,便漠然转身,惋惜般一叹,
“你怕是说错了罢?此等大事,不拿全支性命发誓,哪能当真?罢了,我便当作你发了这誓了。”
说罢,他转向一旁噤声众人,还好似觉着有理般念着,“只是,如此说来,这事倒的确似是真的。婚前私会他人,谋害亲妹……倒的确是不良于行,有失风范。”
听了这话,谢兰莹登时觉着本已摔落成泥的心再度被吊了起来。
她便知道国公果真还是在意那两件事的!
“只是……冯曜?”
话中机锋一转,复而平淡无比开口时,谢澜分明身着如竹青衣,却莫名叫人觉着他身上是阎罗般黑袍,“冯曜……兴庆伯,京中何曾有过这么两号人?”
如是缓而又缓道着,他轻微一笑,“至于……人证?世人皆道人言可畏,我竟不知人言何时做得了证了?”
……什么?
众人闻言,先是一惊,再是浑身打战。
凡是女子,谁人不知兴庆伯与其嫡子恶行,何况国公?他如何能不知他们何许人也?只是……她们这些混迹后院的,哪能不懂他是何意思?
国公这是要保贺三姑娘?
纵使方才她妹妹道,她同人幽会,姨娘还是个杀了人的?
心中思绪翻涌扑腾,众人以复杂眼神再度投向贺文茵。
可女孩已然被谢澜踱步间挡至了身后,她们只能瞧见那与国公衣衫同色的披风在风中微微打着卷,露出其上小巧兔毛滚边来。
但那侧,早已顾不上众人劳什子目光,月疏正轻摇着贺文茵纤细小臂,红着眼圈唤她。
“姑娘,姑娘,有没有好些?”
“方才国公身侧那侍从叫我告诉姑娘,道那糖吃了当真会舒服些。”
“姑娘要不吃吃试试吧?”
“没事姑娘,没事,没事……我看国公意思是要护着你呢。不要害怕。”
闻言,贺文茵僵硬一笑,费力从衣袖中摸出那颗不大的,还残留着些许松香的糖来。
她此刻心中连着胃里翻江倒海,本不欲吃。谁知,这糖纸外头那侧竟是被拿碳笔画了个近来流行的,小人书般的歪歪扭扭小笑脸。叫她看了心中莫名触动,竟有了点试试看的念头。
于是,她抖着将那糖纸剥开。
这梅子糖闻着便带有一股清香,入口更是没有外头糖的腻与过分酸,反而是吃了生梅子一般清甜微酸,恰到好处,叫人觉着浑身清爽,郁结确实稍有缓解。
感受着奇妙甜味逐渐将僵直四肢唤醒,贺文茵默默瞧了一眼手中糖纸。
其上没有任何铺子的印记,只有那丑得莫名的笑脸。糖上也未曾印着什么,仅是将将做成了方便她入口的大小——想必也是国公府上厨娘的手艺了。
谢澜是如何知道她这状况的?
他又究竟为何要对自己这么好?
还有,他为何要信自己?
脑内仍是乱成一团,贺文茵再度迷茫看向谢澜。对方身着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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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身玉立,昂贵衣料的衣袖被她方才攥得皱皱巴巴,甚至还染上了些墨印子。
……墨印子?
看向自己方才拽着谢澜的手,贺文茵方才发觉了她来时竟未曾将手洗净。
“……雨眠。”
贺文茵朝一旁雨眠招招手,低声道。
“你瞧这里。”
将目光投去姑娘那时,雨眠先是惊诧,后是哭笑不得。
谁知姑娘的粗心大意反倒成了她清白的证据?
无奈摇摇头,又朝贺文茵一笑,她径直向前,对谢澜行了个礼。随后,她便站了出来,朝着众女眷,不卑不亢朗声道:
“今日姑娘出门出得急,药汁溅在手上,直至方才,姑娘手上都满是药味道。何况姑娘今日出门前手上染了墨汁,此刻都仍有印子。”
“不知四姑娘是何处被推?推的那处定是会有墨色印子与药味,显眼极了,只需一看便知。”
闻言,贺文君浑身一僵,紧接着谢兰莹便近乎要瘫软在地。
她们再清楚不过,贺文茵自始自终碰都没碰过她一下,她身上何来的印子?
偏偏贺文君今日穿的是藕粉的衣裳,只要众人不是眼瞎的,便都能瞧见她身上半分印子也不曾有,甚至连灰都不曾有几粒。
很快,便有人声传了出来。
“贺四姑娘身上……好似没有印子啊?”
“总不能拿手背推人,抑或……用脚罢?可她身上也不曾有鞋印啊?”
“那旁的事……只怕也同她说得不同罢?”
听了这话,贺大夫人先是一怔,随后便立刻回头一看。
她误会文茵了?
而贺文茵此刻已然站了起身。她先是朝着谢澜微微一福身,随即垂着脑袋,微微朝众人示意了一番——那瓷白指尖确是染着不少墨色。
“我方才便说过,并未推她。”
贺文茵仍是方才那般挺着瘦弱脊背,轻声道。
“至于私会一事,更是子虚乌有。想是四妹妹是比我还清楚其中关窍的。”
一旁,谢澜静静瞧着她。
女孩分明身量不高,又清瘦,身子却宛若修竹般挺拔,静静站在那处,任凭流言变了又变,也不曾有分毫变化。
回想起那衣袖确实染了些小小灰渍,他眉眼柔和,不自觉便笑了。
他的贺文茵总是如此聪明。
面向众人时,他声色中冰冷都仿若化了几分:“如此一来,想是她口中所言一切,皆是子虚乌有了。”
还未待他说罢,谢兰莹便抖若筛糠扑通跪下求饶:
“国公!小女只是无心之失,还请国公——”
“如此。”
对此置若罔闻,谢澜只漠然回头。
“既然你拿你们一支立誓,此后你们这支便分出去罢。只是一切仍归谢氏,你们人出去便是。”
“至于这个贺姑娘。”
谢澜一顿,眯眼一笑。
“我自会亲自登门拜访。”
完了。
全完了。
只觉脑内嗡嗡轰鸣,贺文君瘫软在地,还是被身侧丫头搀扶到大夫人身侧的。
而未曾预料到这事竟是这样了结,众人散去时皆神色复杂,唯独嘴却闭得极言,有人问了,也只笑道是误会一场。
见人终于散得七七八八,谢澜侧过身去瞧贺文茵,仿若变脸一般,刷一下面色便由阴沉至极变得柔和无比。
他温声启唇,
“好些了不曾?”
18. 狠手
闻言,他身前女孩微微点了点瓷白的小下巴。
方才谢澜过来时,贺文茵愣怔着,自是不清楚他说了些什么与众人作何反应。
只清醒时莫名瞧见贺文君与谢兰莹扑通一个接一个跪下,听闻谢澜道要将她们一支迁出去,心中暗自念叨,这么好脾气的人都惹他发了火,可见平日里他们一支怕是也跋扈得不成样子。
但……
瞧着已然因打击过大而昏倒的谢兰莹与一旁焦急去搀她,却只得又慌忙跪下的谢母,贺文茵不忍抿了抿唇。
“只是……再过些日子便是年节了,国公将他们一支迁出,会不会不好?”
“不必担心。”她瞧不见的角落,谢澜只冷漠瞟一眼那两人,
“他们这支前些年私吞了不少公家与平民财地,本就该被修理一番,现下倒正好叫我寻到机会了。”
那便不值得同情了。贺文茵闻言点头,“原来如此。”
只是除掉一支恶人也得寻个机会,看来他平日里也有不如意的事儿呀。
瞧着谢澜那漂亮得晃眼的俊俏笑脸,贺文茵默默想。
而一旁随从听了这诡谲玩笑,只觉着面上笑都险些要惊到地上。
主子何时如此能编了?那事过后,谢家满门在主子面前连抬头都不敢,哪还有胆量去瞒着他做些下作勾当?
而贺文茵对此浑然不觉,“只是我今日之事……啊,对了,还有那日的摆件,该如何谢您?”
听着背后分走面前女孩注意的碍事两人已然被带离,谢澜低垂眼睫,温润笑道,“若真是要谢我,不若先改了称呼罢?”
听了这话,贺文茵只眨眨眼。
这便是她不知他是何意了。
自己此前不是同她说过么?怎得连个印象也不曾有?
“不是说了么?”如是想着,谢澜只得无奈看向眼前睁着一双圆圆眼迷糊看他的女孩,语气中隐隐有些难以察觉的委屈,
“唤我谢澜就是。可你今日却唤了我一整日的国公。”
正说着,谢澜忽地微微侧耳,作出一个听的姿势后,在背后一挥手。而还未等贺文茵回话,他便面含歉意地轻声启唇。
“我有些事需处理,时候也不早了,送你回去好么?”
贺文茵正有此意。于是一步三回头地送贺文茵回府,再三叮嘱她好生吃药好生用膳好生歇息,谢澜方才径直去了京郊一处偏远宅院。
这处院子分明没有人气,却打扫得一尘不染,似是只需有人进去便可直接住下的样子。然则,若是寻常人,只得扒着窗往里头瞧一眼,怕是便会被吓得软了身子。
——这里头竟全是些被擦拭得锃光瓦亮,却仍冒着浓郁血腥气的可怕黑铁刑具。
面色阴冷地迈入其中一扇由身着重甲侍卫合理推开的厚重铁门,谢澜径自沿着其中狭隘阶梯向下。
越是往下,越是能嗅到一股难以掩饰的腥臭味道。
这味道与其中的脓水气味并着浓郁铁锈味道混合在一起,直叫人觉着又惧又怕,要将昨夜的晚饭也一同吐掉。
更莫提其中没有一丝日光,只能借两侧沾着不明深褐色水液的白烛微微照亮,还有不似人声的哀嚎自其中一遍遍传来,谢澜身后见惯了大场面的侍卫听了都有些起鸡皮疙瘩。
而谢澜置若罔闻。
仅是面若冰霜般向前。
直至周身气息宛若与这牢融为一体般冰寒瘆人,他方才迈入了这地牢尽头一间囚室。
瞧他过来,一守门士兵慌忙吱呀推开染红铁门,又恭敬于特地留下的干净处搬来把太师椅。
“国公这边来。”
瞧见用刑时留下的血/迹,谢澜不着痕迹皱眉,护着那片染了小小墨痕的袖角不被弄脏,方才稳稳坐至了太师椅上,望向身前。
那里竟是倒挂着个人形活物。
他已然浑身连着衣物发红溃烂,除去头部外周身腥臭口子皆流着脓水,身上又有数道烙铁印子与数不清鞭痕,此刻各色液体与早已裂成布条的衣物混在一起,颇为狰狞可怖。
而那倒挂的铁钩,更是直直穿过他双脚两侧骨头,叫他纵使早已意识不清,也仍发出可怕哀嚎来。
瞧着这可怕景象,谢澜一身青衣,只静静一次又一次抚着那片早已没了药香味的衣袖。
直至行刑人到场行礼,他方才挥手,示意可以将兴庆伯用冷水泼醒了。
瞧着他早已没了人样的老脸,谢澜慢条斯理用修长指节敲着扶手,“碰过文茵的手不曾?”
兴庆伯闻言只嘶吼,“……你!你是何人,为何要将我关至此处!”
见状,谢澜低头微微一叹,随后便是一摆手。
随着一阵凄厉尖叫,那人一根粗胖手指先是指甲被烧红刀尖连根挑断,再是被烧红烙铁重重一碾,直变成了一滩烤好的烂肉泥。
再度抬头时,谢澜目光已如恶鬼一般。
他有一搭没一搭抚着袖角,死死盯着兴庆伯泪与血混在一同的脸,平平道,“伯爷只管答话便是。”
那烂人只得哭叫道:“我……我没有!”
谢澜挑眉,“当真不曾?”
“当真……不,不曾!”
“嗯。”
似是听到了满意答案,那行刑人也随着他的停顿停下了手上烙铁。
这便停了吧?
兴庆伯已然绞成浆糊的头脑模糊想着,近乎马上要失了神志昏过去。
“——可你这手,想是碰过她的庚帖罢。”
可谁知,下一息,见他近乎要翻过眼去,谢澜忽地笑道,“该剁。”
随着冰块浸过大斧咚咚咚的剁骨头声,与那人因剧痛而发出的濒死嘶吼开始又停下,那人粗胖右手逐渐被剁成了一滩同手指般的泥。
只是谢澜仍不满意。
他攥着袖角轻笑起身,锃亮长靴碾过那仍有触感的烂泥,听着那哀嚎,一身清爽青衣也逐渐染了血色,接过再度烧红利刃,慢悠悠道,
“这双眼,想必也看过她了。该烂。”
待到那双浑浊老眼也被他搅烂,兴庆伯再也忍受不住,咯咯两声便径直昏死了过去。
谢澜收起笑意,毫不留情将那尖刀对着他面门踹过去,近乎再也掩不住眉间戾气。
“险些忘了。”
“与你定亲,她定是不适至极,更莫提还有你的好儿子……”
若是世上有当真能叫人不死的灵药便好了。
对于这两人,他只觉着死太过便宜了他们。若是不会死,那他便不必留着手,尽可把天下酷刑都给这两人来一遭。
出了牢门,又去完一趟冯曜囚室,谢澜平静吩咐道。
“廿一,叫郎中给他们撒上最好的金疮药。”
“可别叫他们太早死了。水刑晾他几日后放出那冯曜,叫他们父子相见一番,再将他那亲卫带过来,便说是我已然回了江浙,他如今只需再等几日便能跑。”
如是说着,谢澜缓步迈上阶梯,声色中寒冷近乎叫身旁侍卫不寒而栗。
“将他们引出牢去,将将要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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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再捉回去。如此反复来上几遭。”
“……是。”
颤抖着回了话,廿一默默在心中点一番那支人头几何,犹豫着恭敬问道:“……那那支人……全部不留么?”
谢澜闻言思忖许久。
直至出了门,那已然泛红日光打在他发红青衣衣角,他方才缓缓启唇,
“老弱妇孺便留着罢。免得日后她发觉了会不喜。”
说着,他摸向腰迹丝毫没沾上血味的荷包,忽地又笑了。
白日里他递给贺文茵的糖,上头笑脸是他这些日子画的最好的一个。而里头他特地放了许多他平日里用的松香,就是想着她吃时能想着自己。
而信手剥开张其上笑脸笑得比哭还难看的糖纸,将梅子糖缓缓放入口中,谢澜睨一眼身后宅院,笑得越发开怀。
比起叫他替她,她会喜欢由她自己一步步将平阳候逼上绝路罢?
毕竟自己便如此做过。
如是想着,他便越发想见她了。
只是分别半日不到,怎得又如此想她?
于是,他吩咐道,“去平阳候府。”
……
“——什么?国公昨晚过来了?怎得没叫我?”
听了过来叫她起床喝药的月疏碎碎念,贺文茵一个咸鱼打挺便从榻上坐了起来。
昨日白日里闹的事情太大,她回府用过膳,日头将将刚落下后便一头栽倒在了床榻上,纵使夜里被梦魇惊醒了几回也倒头便睡,完全不知他竟悄然来了一回府。
一旁雨眠将药碗递给她,轻笑道,“侯爷原先是要叫的,但国公得知姑娘睡着后便将人拦回去了。”
月疏更是来劲,“是啊!姑娘你不清楚,昨夜国公来完,贺老四便被关进院儿里了!侯爷还发了好一通火……”
听闻碎嘴子月疏细细讲着昨日种种,贺文茵只瞧着面前小桌发呆。
今日是个晴日,又是午后,故此春山院也难得透了些光进来。那水晶摆件在悉光下越发耀眼,还在桌上投下粉绿色的摇曳影子,看上去比真花还要赏心悦目。
……这也是谢澜送的啊。
每每与他见面,她内心疑惑便要更深一分。
谢澜此人,仿若一个照着她的所求量身定制的幻梦泡泡。莫名其妙便知晓旁人皆不清楚的她的一切,而又在知晓这一切后仍莫名其妙地对她释放善意,好似善意不要钱似的。
何况便是她前世的世界,男人听了自己女朋友疑似私会不都会发火吗?他怎能如此坚信自己的清白?
在一旁手舞足蹈讲着国公如何威风,月疏见状一脸八卦扭头过来,“怎么,姑娘难不成是在为没见着国公遗憾不成?”
“怎么会。”从愣怔中回神,贺文茵低笑着摇头。
只是昨日……是姨娘死后,她第一次被除了月疏雨眠外的人那般信着。
晃晃脑袋把谢澜身影从自己眼前赶走,贺文茵忽地想起,“话说回来,今日是不是到了你同那书铺掌柜说好的截稿日子了?”
“呀!”雨眠闻言立即转身快步去瞧记日的本子,“现下可已然快晌午了!”
于是贺文茵一口干了那药,面如菜色起身下床,“那便快走罢。对了,这摆件……还是收起来为好。”
月疏闻言疑惑,“姑娘不喜欢了?”
“只是不想见它白白落灰。”贺文茵摇头,垂眼斟酌一番,许久才肉疼道,“待我拿了钱……便去给它打个琉璃罩子。”
她忽地便不想要他的心意在此落灰了。
19. 书迷
今日贺文茵出门时,仍是带着帷帽。只不过不同于那日无厚衣服可穿,她今日是特地换了身从前的衣裳。
毕竟鸿宇书铺位于玄武大街末,虽比不得中央好,却也是掌柜赊了账才租下的铺子。
简而言之,人多眼杂。
虽说谢澜当真将那事压得死死,但她如今也算是“声名显赫”,穿身好衣裳指不定就叫人认出来了。
也正是因了地段,这铺子租金极高,这些日子她未曾交稿,想必营生是差了些。
何况据雨眠说,那日掌柜的瞧着怪可怜,说不定真是一家老小都吃不上饭了,叫贺文茵颇是愧疚了好久,方才极快地将稿赶了出来。
果不其然,她拐弯过去时,往日里排队都得围成圈的书铺,如今竟只有少数几个散客在里头看书,瞧着还是蹭书看的穷书生,手中拿着夹咸菜的面饼子,颇有一番打持久战的意思。
而远远便瞧见那三道熟悉身影,一把年纪,身着老旧布衣的掌柜此刻一把鼻涕一把泪,慌忙便小跑过来迎了人。
眼见他一副贫寒模样,贺文茵心下一奇。
她记得这掌柜此前不是都穿上绸缎衣服了么?怎得还朴素起来了?
谁知,这掌柜见她,步子更是宛若见了一块移动的大金元宝般慌忙,“文姑娘啊!文姑娘——您可算来了!”
贺文茵疑惑发问,“您怎得穿成这样?”
“您有所不知啊。”掌柜闻言又流一把老泪,吸着鼻子道,
“往日里,除了到店买话本子的,还有不少小姐夫人喜欢派丫头小厮来咱们这定书,约好《林家女将》出了新册便送过去。如今您大半个月不交稿,这,这……”
听完,贺文茵只觉啼笑皆非。
她说呢,怎得这老板忽地便有了胆子敢一下从小巷子里搬到玄武大街来,想是送书过去时收了不少铜板银两。但这家伙这么些年来给她分红可照旧抠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倒贴钱呢。
“今儿我不是便交稿来了么?”
随他走进内间,贺文茵瞧了瞧掌柜面上遮不住的红光,亮亮手中书稿。
“哎!快叫我瞧瞧!”果不其然,瞧见了这,掌柜的疏忽间便变脸般破涕为笑,伸手就要来拿那纸张:
“文姑娘当真是文曲星在世,文昌仙子投胎下凡!没了您,我这小店怎么活啊!”
“莫要急。”
闻言,贺文茵却笑笑,挑了个铺着软垫的椅子一坐,慢悠悠浅啜一口茶水,方才道:
“前不久,未央大街也有家书铺来找了我。既然我乃是文曲星下凡,那您是不是得给文曲星加些分红?”
掌柜的听完顿时一愣。
他哪能当真潦倒到如此境地?定书的夫人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不代表手上没银子。
他跑一趟,便能拿到十个穷书生也给不起的钱来。若非贺文茵这些日子断稿,他都有心思想将铺子换到大街正中去。
至于今日,自是装的。
合作这么些年头,他再清楚不过这文姑娘乃是个软心肠的主。
前些年他为了迁铺子当了媳妇嫁妆,又饿了儿女一阵,本不算什么事。谁知这文姑娘闻言便表示她可少要些分红,这才叫他动了歪心思。
他今日本想着卖卖惨,说不定能将那分红收回去。哪知她竟是清楚其中关窍的,弄得他尬在当场,直至贺文茵喝完茶水也不曾挤出半个字来。
赵宣佑便是此时迈进书铺里间的。
他是这书铺的老主顾了,每每《林家女将》出了新,少不得要叫掌柜千里将最新刊出的几册书送至北境。因着这些年所出银钱颇多,方才有了这不必通报便进内室的特权。
可现下,他往常所坐之处,却娉婷坐着一姑娘。
她一对如柳般黛眉微微弯着,乌发只松松一扎,却越发显得她肌肤如雪又似鲛绡。更别提那双眼中正含着春水般的笑意,直叫他愣在当场,好半天才回了魂来。
这是……贺三姑娘?!
她手边的是……《林家女将》的稿子!
此书著书人果真是她!
但他自是知道一姑娘家不能暴露真名。故此,找借口将那掌柜支开后,他方才极尽激动地上前去,吓得贺文茵在软椅上连连缩了又缩。
可赵宣佑分毫不觉,只又惊又喜朝着面前姑娘一遍遍高唤:
“贺三妹妹!”
“赵小将军?”
暗中冲十一比个手势,贺文茵只觉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礼貌应一声便默默起身。
却早已顾不上瞧她反应几何,赵宣佑胸腔中唯有满腔倾慕与喜悦一遍遍冲刷着本就缺根弦的脑海。他瞥一眼那书稿上的字迹,欣喜若狂:
“果真如我所想,你便是这书的著书人!”
“贺三妹妹……不,文姑娘,实不相瞒,我四年前便是你的书迷了!”
他首次见贺文茵,便是在彼时仍是个小书铺的鸿图书铺里头。
正如他所言,那是四年前的事儿了。
因着北境寒凉无甚可玩,家中又管得严,他只好趁来京中的机会淘些闲书看。谁知玄武大街上人头比他曾瞧见的战场上士兵还多,挤着挤着他便被挤到了个小巷里头。
那时候明月早已挂在了正中,腊月寒风吹得习武的他都瑟瑟发抖,也顾不上什么,慌忙便进了这只点了一盏灯的屋子里头稍稍取暖。
谁知,他进来后才发觉这书屋破破烂烂,只有个穷书生不顾掌柜的驱逐,厚脸皮穿着破袄子,手中拿着策论册子喃喃在念。
但一时半会又没处可去。
无奈之下,他叹一口气,只得在里头胡乱转悠。
也便是转着转着,他的余光方才瞥见这小书铺里头,竟还站着一姑娘。
如此凉的天,她竟只穿着件露出里头芦花的薄衫,小脸纵使在昏黄烛光照耀下也是中带着病气的苍白。
而她手中,竟是握着一叠写满整齐字迹的书稿,正在轻声同老板讲些什么。
她是来供稿的?
见状,赵宣佑瞪大了眼,眉毛近乎要飞去屋顶上。
要知在这大晋,寻常女子,就宛如这姑娘家的,大抵是连自己名字都不认得。而纵使是王公贵族家,除去教姑娘写些诗外,也只会叫她们读女戒女训,少有看正经书者。
而这姑娘,竟是能自己写书来,还能有人愿刊登售卖?
真真是奇事一桩。
因着这浓浓好奇,他最终也没遵了那劳什子君子风范,只做贼般凑上前去听她同掌柜的交谈。
“……年景不好,我家中孩子已两日没能吃上饭,上月的钱,怕是只能为姑娘结八分了。”
闻言,又瞧见那女孩手中也只有几串旧铜钱钱并些碎银子,思及北境冻死平民,赵宣佑心下一沉。
果真何处百姓今冬都过得如此之难。
但他手中银两是备着要买东西带给北境年幼弟妹们的,故此他思来想去,也只决定稍后买些书来,便当是行好事了。
“……这般么。”
而听完这话,那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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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垂下眸子,点点手中银两。
借着这小动作,赵宣佑方才瞧清她唇上也不曾有什么血色,身姿更是单薄至极,还微微咳着,宛若一个瓷或是雪做的仙子。
“那我便只留这些吧。”
谁知,下一刻,她竟将手中碎银两尽数交还回去。
瞧着那些碎银,在后偷听的赵宣佑心中忽地一惭愧。
这姑娘家中怕是不比掌柜的好上多少,都愿意将快一两碎银的辛苦钱尽数让出。而他……
可这还并非最令赵宣佑惊诧的。
最令他瞪大了眼的,是还不等那老板反应,她竟又数着递出几枚铜板来,一并递了过去。
“……书生,也请掌柜的莫要赶了。春试将近,我瞧他衣着贫寒,想是家中属实读不了书才来此的。”
说完,不顾他与掌柜的愣怔神色,那姑娘便戴上帷帽,点点头离了书铺。
而赵宣佑摸着手中装着满满银票的,来时祖母塞给他做今日零用钱的荷包,沉默许久,方才上前去问那掌柜:
“……那姑娘所著是何书?”
而瞧他衣着华贵,掌柜的立刻一抹方才哭脸便笑脸相迎道:
“公子您有所不知啊,方才那文姑娘便是近些日子里卖得最好的话本子的著书人!那话本子名为《林家女将》,公子您坐啊,坐!我去给您奉上来。”
自那书中,他读到主角林妤毫不犹豫便替兄从军以报答志向,读到林妤为废除劫掠城池妇女充作军妓一事,仅是一小兵时便敢于与将军对峙。
又读到林妤费劲千幸万苦终于当上百夫长拿到赏钱,虽自己也穿不暖,却只笑笑便尽数捐去给受冻灾的贫民施粥。
更是读到她酒后高歌,朝那为战死于得胜前夜将士所立的无名坟仲遥遥一洒烈酒,又对月高高一敬,朗声大笑,“惟愿躬身微末,广济天下太平!”。
此间胸襟与凌云之志,虽身处尘泥却仍愿救济天下的宏愿,便是他这般当真长于镇北将军家的男子,也着实为之震撼了一番。
直至玄武大街喧闹声寂静又响起,明月落下换了日头上来,家丁找来将他带离,他方才恋恋不舍放下手中书册。
不知不觉间,他竟已看了一夜的书。
自那后,他便定下了每月最新册的《林家女将》,又寻来最好的画师为那日印象中倩影画像,生怕忘了她。
世间怎会有这般的女子?
“我……”
正欲想她说明其中缘由,忽地,那内室的门竟又是被吱呀推开,不远处传来一道温润男声。
“文茵?”
连“文”字都未曾听全,赵宣佑便攥紧了拳。
怎得又是他?
他那日同样听闻贺三姑娘出了事,匆忙要赶过去时,便被尚书府侍卫拦了个彻底,道是女眷所在,他不得入内。
但他分明瞧见特地穿了身同贺三姑娘同色衣裳的谢澜也在里头站着!
是以那事后,听闻这声音,他如今只觉着气得牙痒痒。
如何,他谢澜就不是男子了??
他便能为贺三姑娘解围了??
“呀。”可偏偏贺文茵也得救一般立刻朝那修长身影走去,“你怎得也在这处?”
“办事时恰巧路过,瞧见你在,便来看看。”
边不动声色踱步抢占了贺文茵身侧的风水宝地,边缓缓看向一旁近乎整个人都紧绷起来的赵宣佑,谢澜面色极其和善地笑道:
“只是……这位是何人?可否同我介绍一番?”
20. 想她
怎么又是他??
望向眼前那一身黑圆领袍的不速之客,赵宣佑一对粗黑眉毛近乎要狰狞扭成片麻花。
怎得,向他炫耀贺三姑娘同他极熟,熟到他一来她便凑过去不成?不过只是借着权势帮了她一回罢了!
甚至还威胁自己莫要再靠近她,连她身边的个地方都飞快霸占了!
可恶!
狡诈!
奸邪!
悄然瞄一眼垂着巴掌大瓷白小脸安静立于谢澜身侧的女孩,赵宣佑只觉心中无名火越发得大,近乎要连着可恶的人一同烧个干净。
可他却又委实不善言辞,嗓内将要蹦出来语句皆是些骂骂咧咧,叫贺三姑娘听了定是觉着他不好,故此只得怒目瞪着谢澜,将唇抿成白色。
而这畔,瞧他气得连话也说不上一句,谢澜笑容越发和善。在瞥一眼身侧女孩乖巧乌黑发顶后,更是冰山般语气中都带了些诡异笑意。
“是了,原是……小赵将军啊。”
“你常年不在京,险些叫我把你忘了。不知你父亲可还好?改日到贵府,我定是要同他一叙。”
闻言,赵宣佑额上青筋蹦得愈发开怀。
……这人一副自己是他晚辈的口气是什么意思??
一旁,安静立于谢澜身侧,贺文茵却未曾注意到这两人间涌动暗流。
她只默不作声伸出纤细手掌,将赵宣佑手边《林家女将》书稿拿了回来。
虽说一向知晓她那书卖得好,但这在这交通尚且极其不发达的年头,京城之物很难流至北境,即便是有,也多是每年秋冬时运过去赈灾的粮食。
何况鸿图书铺说到底也只是个小铺子,她这书是无甚可能被北境书铺刊卖的。
因此,她不知连这人也看过自己的书,方才他又忽地凑过来,委实吓了她一大跳。
只是……
瞧着屋内软椅旁不知想到什么一般,忽地朝他们这头张扬一笑的赵宣佑,贺文茵一皱秀气黛眉。
被这赵小将军知晓了她这写书一事,难保他人不知。那她今后是能写还是不能写?
除去行走宫中的女官,这大晋女子抛头露面乃是大忌,女医行医尚且偷偷摸摸,更别提这类写闲书的事了。
就因着这荒唐缘由,她写时都是仿着男子口吻写的,生怕被人扒了马甲去。
何况,若是贵族女子抛头露面,那更是大忌中的大忌。不仅这女子自身会被人指点,连带着她夫家也会没了面子。
可除去为月疏雨眠寻个好归宿与查清那事外,写这书也算得上是她为数不多的念想了。若非实在不成,她还想接着写的。
思及此处,贺文茵悄悄望向一旁谢澜。
他听到方才那话了不曾?应当不曾罢?
也正是此时,赵宣佑清朗声音从对面传了过来:
“不知贺三姑娘可否过来一趟?关于方才那事,我想姑娘也是想同我谈谈的罢?”
闻言,被戳中心事的贺文茵只得一轻叹,抬眼望向谢澜,“……可否劳烦国公在此稍等片刻?”
“好。”
笑着答过女孩的话,又死死盯着那个快步过去的清瘦身影瞧,谢澜一身黑袍立于门前,视线与影子皆若毒蛇一般,仿若顷刻间便要攀缠上去。
纵使她已然不在她身畔,他也想要牢牢将她捆在自己的目之所及处。
若是能自此开始融为一体,直至转世轮回也再不分离……
那便是最圆满的了。
可分明与她分别许久的那么些年都苦苦熬过来了。
默默在心中念着,谢澜垂下眼睫,神色不清地望向手中至今仍旧鲜红的掐痕。
现下为何却只是离了她一晚,他便仿若得了除去她以外无人可缓解的重疾般食不下咽,寝不安眠,只觉着魂魄缺了一块,惟有瞧着她抱着她亲吻她时,方才好似短暂地又从地底重回人间活了一阵。
更莫要提昨夜,他恍惚间还好似回到了……未曾回到这里的时候。
不过从榻上起身的功夫,他眼前景色便几经变换,从为迎娶贺文茵近乎整个修整了一番的齐国公府,再度回到了鬼气森森的江南谢府。
那榻边方才抬进来的,为贺文茵做好的一箱箱衣衫,则疏忽便在他面前便变成了过好些年才会在江南时兴的式样。
纵使他用尽办法,那些在她死后四年仍照旧按月为她置办的衣衫还是渐渐朽烂了。
前世曾有一次,他短暂牵着记忆中她的手,领轻笑着说又乱花钱的她去瞧他新置办的衣服。
可回过神来,却发觉眼前只是漆黑一片,掌中并没有她苍白指尖微凉的触感。
而手上衣衫早已朽坏,绸缎中上好丝线在他手中一寸寸腐烂散开,其后更是仿若铁丝般,在他颤抖掌心留下一道道血痕。
至于此刻那些痕迹,则是他昨晚在此般幻像与辗转间,竭力克制着不去扰她时留下的。
……倘若这当真是自己步入癫狂后的幻想。
如是想着,谢澜再度抬眼,深深看向贺文茵,目光仿若深不见底的死潭。
她会是真的吗?
只是不过多久,他薄唇边便有声轻笑逸了出来。
罢了。
不论真假生死,只要是贺文茵便好。
无论如何,贺文茵总是要与自己一同的。她总会是自己的。
方才他正在一旁酒楼同心腹讲着同吏部那两人合作的要务,忽见十一急得显出身影飞身进来,道姑娘急需他过去救场,方才匆匆赶来——纵使其实脚底生风,内心窃喜又多了个见她的理由罢了。
只是……现下为何她同那赵宣佑聊得如此开怀?
将自己从思绪中抽离,谢澜沉着脸抬眼望向贺文茵与赵宣佑的方向。
不知何时,他们二人间的气氛早已不复方才他来时的尴尬。反倒是热络得很,叫他仿若变成了贺文茵的外人一般,连句话都插不进去。
“原来赵小将军也喜欢那一段吗?”
“不仅如此,我还觉着这册中写得最好的便是林妤朝李将军举刀那一段!太威武霸气了!”
“您懂我!这段我可又废又改了三会方才定稿!”
“那这便是我同姑娘间的隐秘了。”
如是说着,趁贺文茵低头去看书稿的功夫,赵宣佑露出犬牙,朝谢澜挑衅一笑。
见状,谢澜只笑回去,并不作反驳。
只是那笑却阴沉得要命,莫名叫赵宣佑觉着他又有了几分像那日威胁他时的恶鬼模样。
他怎会不知她写了书呢。
……只是,也只知晓她写了书罢了。
算下来,他对她那书的了解,竟是还不如赵宣佑多。
若要回忆一番,便是由着上一世,他遇到贺文茵时只觉着这女子能拖着命不久矣的躯体千里躲避追杀至此甚是有趣,手上又确有他所需的证据,便随意答应了她的要求。
……而待到他想要知晓她过去时,却使尽浑身解数探听也打听不到贺文茵在闺中的多少消息,只不过在闲谈间听闻她讲她曾写过书而已。
那时,诸事皆了,而她迟迟不愿放下的那口气也终于放下,便只安心等死,半个字也不愿同他多说。
而她现下仍是不信他。
尽管写书不过是件再小不过的事,莫说同她谈天,便是要他同她一起写,世间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做得比他更好。
可她哪怕要同丝毫不熟识的赵宣佑说。
——也不同他说。
世上怎能有人了解她甚至甚过他?
如是想着,谢澜周身气息越发阴森可怖。直至赵宣佑与贺文茵作好约定恋恋不舍走后,方才恢复了温润笑容,朝满脸抱歉看来的女孩温声道:
“方才你同十一比了个求助的手势,恰巧我在望江楼谈公务,便过来了。”
如是说着,谢澜静静垂下细密眼睫,将眼内情绪遮了个一干二净。
……只是脸上仍那般笑着,浑身上下不自觉便透露出一种委屈来。
或是因着今日要谈事情,他今日穿的是件并无修饰的黑袍,瞧着威严吓人得狠。
但偏偏那神情,那口气……怎么仿若是个被她召来侍奉却又丢下不管,只能在一旁落寞等待的小倌?
如是看着他面色,贺文茵只觉越发愧疚。
她怎能因着同赵小将军谈论书中内容一时上头,便忘了在一旁静静等她的人?
她心肠软,压根见不得别人这样,尤其还是因着自己的错处,当下便将自己检讨了个遍。
怕因为她那时比的那手势,本并非求助,只是十一教她的那些她还学得不熟练,在慌张下对险些扑出来的十一把“不要急”比成了“救命”,方才叫她去找了谢澜。
谁知她并没事不提,还因着不知情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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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晾了这么好久!
他对自己那么好,若是黄了他的事,那她当真要以头抢地了!
瞧见眼前女孩几经神色变换,谢澜仍是垂着眼睛以掩盖其中戾色。但在不自觉间,那里头的戾气早已尽数融化,变成了满腔的柔情与爱意。
今日十一叫他过来,是因为她没记清手势的细微分别罢?
当真是个小迷糊鬼。
如是想着,谢澜便低低笑了起来。
他微微低下脑袋,修长指节凑至贺文茵慌乱双手前,似是要上手教她如何去摆,却又在她感到不适前恰如其分停下,只留下周身微微松香在她指尖,轻声道:
“瞧你这般,不似是要叫我救命,想是未曾记清那手势罢?来。”
如是说着,他修长指节稍一变换,大手便作出一个标准至极的动作来:
“叫她暂且不要妄动的手势是这般摆的。”
见他仍在这耐心至极地同她消磨时间,贺文茵只觉着脸上都烧,慌忙摆手:
“……我无事的,你去忙吧?耽误了你的事可——”
谢澜却笑道,“我的事情不足挂齿,你无事便好。方才你是要同掌柜的谈事情?廿一,去叫他过来。”
见掌柜的诚惶诚恐跑来,又悄悄瞥一眼他国公府腰牌后颤抖着从钱袋子里掏出白花花银票递给贺文茵身后雨眠,他方才开口,语气中不舍近乎要拉出丝来。
“那我回了?近来天气寒凉,若非必要,可要记得带手炉……”
贺文茵红着脸点头如捣蒜。
只是谢澜走后,她回去拿帷帽时回想了一番同赵宣佑谈话时落至自己身上的奇怪眼神,方才迟钝地意识到件事儿。
……他刚才……是不是生气了?
……
玄武大街,望江楼雅间。
没去管里头等他等得秋水望穿的心腹,谢澜径直进了门便直接将身侧腰牌里头暗扣打开,露出夹于其中的暗杀令来。
一旁廿一看着他离了那贺姑娘起便可怕得像要诛人九族的神色,一时间便懂了个全然,立刻慌忙撩起袍子扑通下跪,焦急喊道:
“主子……主子!那赵宣佑杀不得啊!”
哪知谢澜理都没理他,径直踩过他落于地上袍角,便要将手中暗杀令递给已然现出半分身形的死士首领。
“主子!您三思啊!”
瞧见那暗杀令的一瞬,屋内便寂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室内人皆知这暗杀令自设立起便不得有人违抗——因着结果便只有死。
唯有廿一仗着儿时情谊,豁出命去扒他袍角,厉声央求着。
“怎么便是我杀的了?”谢澜闻言平静地擦擦暗杀令上灰尘,
“北境近些日子积雪厉害,赵宣佑祖父偏又病危,他尽孝心切,却在探望祖父路上意外遇雪崩而亡,与我何干?”
如是说着,将那暗杀令递出,谢澜沉声朝着一旁死士吩咐,“去唤盯着北境那头的人来。”
便是这时,思及主子近日来种种失智举动,廿一忽地急中生智,高喊:
“您这般,怕是……会叫贺姑娘起疑啊!”
听了“贺姑娘”三字,谢澜似是终于恢复了些神志,恐怖眼神睨他一眼:
“如何会叫她起疑?”
“您想啊。”廿一竭力忽视那目光中怒火,用出毕生头脑,冷汗直冒,较劲脑汁将劝解的话从嘴里往出编。
……只是贺姑娘啊,对不住了!
“方才您叫我隐于角落听着,如何能听不清贺姑娘同赵小将军谈了什么?他们约定要定期传信以交流这书,万一赵小将军谈及您曾对他说过的话,那该如何是好?”
“……如此倒也是。”
听完,谢澜忽地一笑,信手便将暗杀令丢到了一旁。
也是。何必要现下便杀了他呢。
要毁去一个人,手段太多了。
只需叫贺文茵如厌弃冯曜般厌弃了他后,再杀就是。
……
平阳候府。
因着今日本还应有课程要上,贺文茵今日是称病才未曾去的。因此出门回屋时仍是翻墙——现下有十一带着她翻,倒是轻松不少。
因着爱清静,她并未收下大夫人要按嫡女规制往她院中添的婢女。故此她们三人今日皆出去,院内本应无人才是。
可谁知,这里头竟站着一人。
21. 徐氏
因着订那琉璃罩子同掌柜的讲价颇废了一番功夫,又顺路去寻了一番那日那两只猫耽误了时辰,故此,待贺文茵被十一抱着翻回院墙时,天色已然暗沉下去。
而那身着一袭白衣的人影便是这般静静立于昏暗院内瞧着这墙的方向,在风中越发显得飘忽不定,叫她她不由得便打了好几个寒战。
若非十一步履稳健,双臂有力,她险些就要一头便栽倒到院内花丛里头去。
所幸便是这时,她身后雨眠点起了廊下烛灯,叫她方才看清了那人面容来。
只见她约莫十七八左右,面容姣好,身量偏高,着身青白交领琵琶袖并马面裙,小腹微微挺着。
——隐约能瞧见裙下有绣花鞋的影子。
仔细确认一番,贺文茵悬着的心方才又复了位。
只是对这人,她越看越觉着有些眼熟,细细又瞧一番,才发觉是平阳候那日新纳回家的那小娘子。
意识到这事时,她登时额上便有冷汗冒了出来。
完蛋,人家有孕在身,她名义上又是在这院内,如此将人家晾在外头不知多久,若是叫她受了惊或落了胎可如何是好?
来不及细想,她慌忙领着月疏便走上前去问:
“抱歉,那日未曾听闻您唤作何名。不知怎么称呼姨娘?”
谁知,那小娘子见她姗姗来迟并无何不悦之色,只柔和一笑:
“三姑娘叫我徐氏便好。我听闻三姑娘病了,便想着要来看看。”
如是说着,她边将手中食盒交与月疏,边垂头羞涩道:
“我未进平阳候府时,家中弟弟要是病了,我娘便会杀老母鸡炖鸡汤给他。我本想着给三姑娘也炖点,但厨下那老太不叫我进去,便只好做些点心来了。还望三姑娘莫要嫌弃。”
见贺文茵闻言一愣,又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徐姨娘俏皮眨眨眼,面上泛起农家姑娘特有的红色来。
“你……啊,您是翻墙出去了吧?”
“没事,我也是将将过来,不会说与别人的。毕竟我娘将我拘在家中干农活时,我也老出去同别人编狗尾草玩呢。”
是了。她是听闻月疏八卦过,这徐姨娘乃是农户女出身。
回忆起此前闲谈,她方才注意到她身子匀称,肤色也偏棕,面上满是红光,全然看不出是有孕在身的模样。
上下打量她一番,看着她确是比是个自己还要身子好些,贺文茵终是放下心来。她微微比一个请的手势,抿唇一笑:
“无论如何,这都是我待客不周。还请姨娘进来说话罢?”
因着府上规矩,徐姨娘不得与她同行,只得在后跟着。
或是由于肚皮尖,瞧着像个男胎,她这些日子总是被老太太叫去侍奉。
本听说婆母会磋磨儿媳,她礼仪又学得不好,还是个见不得光的妾室,颇是忐忑了好久。
谁知被热切拉着下来细细一问,方才知晓婆母原也是个乡下出身的。
两人一见如故,她讲了许多干农活的事,婆母听了也越发笑得开颜,直拢着她手,同她说了好多府上人的话。
道大夫人乃是全京最好相与的主母,而大姑娘张扬了些,但心思是不坏的;二姑娘脾气极好,四姑娘年纪小,被娇惯得有些坏,说话不过心,叫她万万不要往心上放。
但……唯独讲起家中三姑娘时,婆母面色阴沉得吓人,道她是个尖酸刻薄又恶毒的,还总是病着,叫她少和她接触,别叫腹中孩子也染了病气去。
可听闻三姑娘病了,又听丫头说各院送过去的都是些面子玩意,她仍是坐不住了。
人家既是病了,那送些帕子绢子作什么?叫她擦汗擦身子不成?
再说,这些哪有一碗热腾腾的鸡汤好?
思及奉茶那日瞧见的三姑娘,分明只是瘦瘦弱弱的一女孩子,像极了她家中妹妹,哪有婆母说的那般恶毒?
故此,侍奉完婆母,她便匆匆来了。
今日她过来时,脑内念着的满是教习嬷嬷的话,生怕出了差错叫吃了三姑娘挂落。
更别提听说她身边有个名唤月什么的丫头,骂人可凶,颇胆战心惊了一番。
可默默回想一番三姑娘情态,又偷偷望向身前女孩在烛光下仿若闪着点点波光的衣角,徐姨娘不确定地想着。
但这三姑娘……瞧着其实脾气蛮不错的?
便是不安逸着,她便竟随着随着贺文茵进了屋。
室内亮堂又暖和,仿若是另一处地方。放眼望去,她只觉着眼睛都不知往哪里瞅。
只见里头地上与榻上铺满了绣着发光金线的织锦毛毯,摆着的屏风上头是大块大块白玉与翡翠,便是连那金色木头高几上头花瓶里的花,瞧着都是她没见过的稀罕模样。
她是个农户出身的粗人,道不出什么名头来,只觉着像是弟弟念诗时诗里头的瑶台仙境——不,比仙境怕是还要好罢?
而见这番模样,她身前那姑娘只是寻常往高几旁软椅上一坐,便遥遥含笑伸手招呼她:
“姨娘这边坐。”
瞧着徐氏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满脸掩饰也掩不住的震惊,贺文茵垂下细密眼睫。
……她当真只是来送点心的吗?
这念头方才冒出头来,她便默默无奈地在心中自嘲了一番。
在这府内混了这么些年头,她想人竟是也开始这般往坏里想了。
看眼前小娘子慌慌张张连脚都不敢往毛毯上落,她温和笑笑:
“无事的。我这不将就何处能坐何处不能坐,月疏雨眠吃饭都是同我一道,姨娘想坐哪便坐哪。”
……只是,这丫头之前是跟在老太太身边的吧?
见身前人小心翼翼落座,瞧着她身后那方才被露出来的眼熟丫头,贺文茵眯眯眼,只面上仍是笑吟吟模样:
“我屋内备着的茶水全是些药茶,补气血的,想是姨娘也能喝?”
“自然可以!”
没留意身后丫头警告神色,徐姨娘一把便拿起那瞧着霎是精巧好看的茶杯,将里头饮子一饮而尽。
里头东西堆得满满当当,喝着甜丝丝的,不知比婆母找人弄来的安胎方子好喝多少倍。
她喝完直呼:
“不知姑娘这是什么茶?回去我自己也弄些来喝!”
贺文茵歪头一瞧,
“好似是枸杞桂圆姜枣茶?里头应当还掺了些人参片,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徐姨娘便纳闷了。
她也觉着这在侯府这般高门应不是稀罕物件。
可她院中为何连这些都是每日只供一小些放到那保胎方子里的?
侯爷纳妾时,只给了她家些银子,并着些鸡鸭酒肉,家具物什一类的物件,却也比她们农户家寻常嫁娶女儿要多了。
她那时还感慨,不愧是侯爷,出手就是大方呢。
谁知这三姑娘这,还未曾出嫁,夫家便这般舍得为她花银子吗?
见她满脸掩不住落寞,贺文茵轻抿杯中谢澜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她喝的牛乳,温声道:
“姨娘若是喜欢,我送些过去姨娘院中便是了。左右我一人是喝不完的。”
徐氏却没了来时模样,只轻声,
“多谢姑娘。”
她那食盒来时便已放到小几上,方才未曾注意,如今一瞧,便只觉着简陋得格格不入,巴不得里头那粗陋吃食别叫人见了才是。
但那盖子已然叫月疏掀开了,露出里头挤挨白色圆团来。
里头放着的糕点虽不精致,却量大管饱,各个圆圆滚滚,满当馅料都有些从皮子里溢出来。
贺文茵默默咽着口水,手悄然在桌下比了比,怕是她一只手都握不住一个糕团。
谁知,她将将准备吃,国公府送膳的人便迈着盈盈步子来了。
立即做贼心虚般放下手中糕点,贺文茵轻咳一声,装作自己什么也不曾吃。
……只是为何闻着比平日里香多了?
好香。
是油炸食物的香味!
她被谢澜管得好些日子没吃过带油水的东西了,日日便是各色养生药膳与甜点心。
虽说倒也味道不错,但怎么能有实打实的重油盐食物好吃?
那送膳姑娘名唤三一,见她这般耸着小巧鼻尖便会心一笑,不紧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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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递出张精美信笺给她瞧:
“您猜的不错,国公议事时都惦记着姑娘呢。”
[今日谈事的望江楼中烤鸭极有名气,想着你爱吃这个,便给你带了些。只是切忌贪多,待你身子养好后再吃便是。]
那俊逸字迹后头又跟了个嘴歪眼斜的笑脸,细细看去,颇像是像是她前世看过的歪嘴龙王。
贺文茵看着那个笑,不自觉便抿唇笑了。
怎么说,他算是有了进步吗?
再望向那已然被摆开的食盒中一小盒鲜香扑鼻,炸至焦黄,又被切好的烤鸭,贺文茵只觉口水都要流了下来。
“……原姑娘是有小灶的么?”
徐氏静静瞧着那些瞧着便精致的,被布上的一道道菜,更觉着自惭形秽起来。
这些日子来,她常常觉着与这平阳候府格格不入。
丫鬟们都一个赛一个白净漂亮,举止,全不似她那般,既不懂礼仪,也不懂规矩。
便是绣了张帕子送大姑娘,也从未见她用过,更是瞧见她院中一丫头拿那帕子用着。
……眼下,这贺三姑娘又如何能看上她的东西?
而贺文茵如此被问,先是一愣,再是红着耳尖,低声喃喃,
“是我……未婚夫婿送来的。”
徐氏闻言更是低落。
是那位国公?
便是她,也听闻丫头们谈及过贺三姑娘的未婚夫婿多么惯着她。
道既不用她绣半分嫁衣盖头,银子与珍奇也日日流水般往她那送,更不叫她受了半分委屈。
如是想着,徐氏一咬唇角,
“……我不知姑娘原是要用膳了,还是拿回去罢?”
谁知,贺文茵闻言竟偷摸小小摆手,待到那送膳姑娘笑眯眯走后,方才小心翼翼夹起她那点心坨子开怀一笑:
“姨娘不知,我叫他管得许久未曾吃过好的了。他那药膳全是些清淡玩意,哪有姨娘这好吃?”
说罢,她便小口咬下去。
果真其中满满的核桃与杏仁甜酥油馅,香甜极了,叫她这些日子被药膳糕点折磨的舌头都活了过来。
“姨娘也请吧?今日吃了这点心,我自是吃不了他那膳了。正巧姨娘也算帮我大忙。”
贺文茵满足得眼睛中直冒星子:
“对了,还能给姨娘补补身子。”
瞧着她当真是爱吃的模样,徐氏颇是愣怔了一阵。
……贺三姑娘,无论是与她听闻的关于她传闻,还是所见的平阳候府中人。
都极不一样啊。
……
齐国公府。
听闻三一回报,说贺文茵见了那字条与烤鸭笑得极为开怀,谢澜紧皱眉梢不自觉便舒展了不少。
当真同她那两只猫一般馋嘴。
在心里头默默算着,他于昏暗中缓缓起身,复又在藏得极隐蔽的一暗匣里头拿出那庚帖摩挲起来。
护国寺与钦天监最终定下的黄道吉日是冬月初十,恰巧是贺文茵及笄那日。
离现下还有将近一月之遥。
只觉着这每一天都度日如年,谢澜默默一叹。
……他为她备下了她所喜爱的一切,她会觉着舒适吗?
……会不会有一丝喜欢上这里?
……再忍忍。
今日是十月初六。
瞧着手上庚帖,他在漆黑里如是盘算着。
初见她那日,想是自己太过无法克制,方才吓到了她。
提亲那日也同样。
去平阳候府探望她那日,他则属实是被吓得不轻。如此一回忆,怕是也不曾给她留下好印象。
但寿宴那事后,她明显更信自己些了。
今日……她似是被那赵宣佑吸引了注意。但听闻她瞧见那字条时笑得极开心,应当还是更喜欢自己些。
明日十月初七,立冬。
若是他想要带她来国公府玩,不知她是否会答应?
谢澜长身立于窗前,垂首半晌后,方才掀开床边厚重布帘,遥遥望向那小小院落的方向。
……好爱她。
好想她。
22. 立冬
立冬这日,依照惯例,除贺文茵外的平阳候府中人会在这日聚在一起。
先是去护国寺挤着人头上香,再是去隆重祭祖,最后再讲通话,照例吃顿家宴,以此昭告列祖列宗今日平阳候府仍旧繁荣昌盛。
至于贺文茵,则随着京中习俗,和月疏雨眠一同包饺子。
其实,说是过节,但她并不觉着这日有什么值得庆祝之处。
左右生活便是这样一日又一日看不到头,那不如省着些过节买肉用的银钱,以备不时之需。
何况立冬后,天气便愈发寒凉。
这便意味着她又要受上许多许多的罪。
往年里,越是接近冬日,她身上那些五花八门的旧疾便会复发得越是厉害,疼得近乎下不了榻也是常事;
严重时,则往往高烧不退,仿佛身子每处都有冰锥在凿,一昏睡便是几月过去。
但今年她们不缺银钱,月疏又是个爱闹爱玩的,贺文茵便也由着她去了。
瞧着给自个儿买了身崭新红衣,如同个小灯笼般的月疏在院内蹦上蹦下,还拿些不知是什么的新鲜玩意四处乱挂,贺文茵双手托着瓷白小脸,无奈笑笑。
早些时候,她花谢澜送来的钱还有些愧疚。
可后又想通这或许便是向她买她后半辈子的钱,便花得心安理得了,甚至还觉着替他有些不值。
若是娶了个身子好的,花一半多的钱便能叫她多陪他好几十年呢。
如此一比,娶她甚是不划算。
但这人似是钱多得没处花一般,每每送信过来都要叮嘱她想买什么便买,他的便是她的,万万勿要将他当作外人。
可她属实并无什么想要的,每日除去写书外也不知该做些什么,便往往一发呆就是半日过去。
说实在的,她活着的缘由有三。
如是想着,贺文茵漠然伸出纤瘦右手来,缓缓盘算着。
眼下日头已然将要西斜,她静坐于廊下软椅上,小小身影被一旁厚实纱帘挡了个结实,叫人如何也看不清那黯然神色。
一,是为月疏雨眠寻个好归宿。
二,是想要将《林家女将》好好完本。
最终,也是最重要的。
便是为姨娘洗脱冤屈。
那日晚间,贺文皎院里丫头照着约定将那装有毒药的荷包送了来。
于是她买通一个小丫头,对方细细辨认一番,道确是姨娘的绣工。后又寻了郎中,叫对方确认过,属实是会缓缓致死的毒药。
只是这里头变数太多。
倘若只是贺文皎捡了个人家不要的荷包来匡她呢?又倘若这是人家下给别人的呢?
何况,一个荷包证明得了什么?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便是在她曾生活的现代,十年前已然定论的案子,要推翻也难如登天,又何况在这个时代呢?
正思忖着,一阵刺骨寒风忽而自廊下刮来,叫她捧着小手炉的手都微微抖了抖。
……然则,那风大都被廊下厚实帘子所挡住,她身上半分也未曾被吹着。
在贺文茵迷茫眼神里,那绣着细密金线的青绿一角微微晃了又晃,最终悠然停下。
可那春水般颜色便就这般映在了她浅棕眸中。
她从未细细看过那帘子——这还是谢澜某日过来时忽地带来,又细细叮嘱匠人加上去的。
……又是他啊。
垂下脑袋,贺文茵复又拿起膝上荷包,默然一叹。
她学东西极快,加之此前又有给自己做针线活的基础,虽说歪七扭八了些,但也没过几日便将这荷包绣得有些模样了。
可雨眠过来时却凑着脑袋瞧了瞧,不解道,
“姑娘怎么绣这个?”
那深蓝绸布上头,绣的是一片兰花。若是细细看去,还能在边缘看到一只扑兰花叶子的碧眼长毛白猫。
以姑娘原先手艺,她本该欣慰才是。
可新妇赠予夫郎第一枚荷包,纵使不是红色,不都也该绣些鸳鸯么?
见她这样,贺文茵却只无所谓般笑笑,
“我绣鸳鸯总是绣得不好看。”
平心而论,谢澜目前为止对她无论如何都是极好了。
那人失落模样属实叫她不知所措,她也不想看着这份好意白白落空,所以还是尽量努力绣了个最好看的玩意出来。
除此之外,她也不知自己还能给他什么。
总不能真是他有个和自己生得一样的早逝白月光,亦或者要拿她这种药罐子的心头血来作他那白月光的药引子罢?
眼瞧着脑内想法逐渐离奇诡异起来,贺文茵摇摇头,忽地失笑。
也不知他那日的气是消了还是没消。
便是此时,三一袅婷身影自春山院外缓缓踱步而来,遥遥对着贺文茵一福身,便笑道:
“贺姑娘今日安好否?国公遣奴婢来问姑娘想吃什么馅的饺子,还问姑娘能否赏脸去国公府瞧瞧。”
瞧着外头已然渐渐昏黑下来的天色,贺文茵诧异一歪脑袋,
“今日吗?”
闻言,三一故作玄虚般压低声音,
“不止今日呢。国公说呀,若是姑娘您不愿在这待着,尽管去府上玩。他保证整个大晋也没人敢说您半句不好。”
念着天色已晚,她与谢澜又到底尚未成亲,贺文茵本想着就此拒绝。
但偏偏一旁听着的月疏面上写满了“我想去”三个大字,三一又在一旁添油加醋,道国公为她准备了许多好玩意,只待姑娘去瞧,贺文茵方才无奈点头。
踏上国公府轿撵时,外头已然飘起了细雪,但她却觉有一种莫名的松快自浑身升腾起来,倒是丝毫也不冷。
车轿内焚着的香仍是中似是淡淡松香,只是其中似是又格外掺了些其他香料,叫贺文茵莫名便能回想起春山院外自一缕缝隙中斜斜照进的日光来。
桌边放着的是她昨日回他说吃着不错的龙井乳糕,旁边还放着小碗乳白色的甜点心,下面压着的纸条上字迹清俊,后头仍是跟着个诡异笑脸。
[你的身子不宜用茶过多,若是喜欢乳糕,那也可试试糖酥酪。]
感受着那日他所赠手炉正一刻不停地往她身上传着熨帖暖意,贺文茵眼睫轻颤,最终默然闭眼。
他对自己究竟有何所求,至于他如此用心揣度自己的喜好?
……难不成当真是他说的心悦于她?
低笑着一摇头,她许久不曾动作。
只静静坐在那处,悄然挑开些车帘,瞧着外头的雪一片片飘下。
直至快到了国公府地界,瞧着那分毫未动的茶点,她方才沉思片刻,末了,默默端起那小碗来,悄然尝了一小口。
……是甜丝丝的。
……
瞧见那个自车辇上小步下来的女孩身影时,谢澜将她的模样同记忆中的比了又比,方才在她瞧不见的地方低声一叹。
怎么半分都不长肉呢?
那两只猫叫他养得圆圆胖胖不止,还在府上横行霸道,日日偷吃池中他特意挑来给贺文茵看的锦鲤,便是连他的砚台都敢明张目胆往案几下推。
他本想着要将它们当作惊喜给贺文茵瞧。
……可偏生是今日,这两只猫接连生了病。
如是想着,他只觉头疼,无意间便按了按脑袋。
但无论如何,总归也比它们的娘亲好养多了就是。
贺文茵挑嘴,胃小,心情稍有不好便厌食,前世他花样百出地喂,最终也仍是一日日地消瘦下去。
而今生……
那日院首来国公府回报时,半晌不曾言语,最终也只长长一叹。
他道,贺姑娘本就先天不足,身子极为孱弱,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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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又只是堪堪吊着命,身上各处旧伤稍一生变便可要了她的命,心上还极为郁结。
若他愿意好生养着,那他最多能保贺文茵活至二十七八。
神色复杂地再度抬眼时,贺文茵已悄然迈着步子走至了他身前不远处,正微微扬起脑袋,用那双水盈眸子偷摸看着他。
于是他极快地上下打量她一番。
——衣物,瞧着倒是极为厚实的,也记着披了披风,手上也乖乖抱着那只小手炉。
只是仍有物件忘了没带。
定定往那双苍白小手上看了许久,谢澜方才稍稍低下头去同她对视。
瞧她慌忙躲开视线,他方才稍有责备般朝贺文茵温声一笑,随后竟是从身后平白拿出一对毛乎乎的玩意来,摊平了手给她看。
修长漂亮的大掌中,悄然躺着一对姑娘家的藕粉色绒手套。
“瞧。我送你那些箱笼里头手套有许许多多对,想是你不曾细细去看罢?”
那里头除去必要物件外,别的她都不曾动。
闻言,贺文茵只得默默点点脑袋,随后又是一阵疑惑。
这人是哆啦a梦投胎转世吗?
怎得每每都能掏出些她需要的玩意?
如此胡思乱想着,她方才没能注意到谢澜投向那双手的深邃视线。
他自是知晓女孩本就纤瘦小手上,有许多细密茧子与粗糙处,更有些色泽浅淡的疤痕。
若是覆上去细细去摸,手心处会觉着颇有些痒,更叫人觉着心上也一同细细密密疼起来,仿若自己也一同经过了那些难熬的日子一般。
最终,他将那双手套递过去,语调低沉。
“无事。便带这双就好。”
贺文茵闻言一愣,忙摆摆手,
“我已收下国公许多物件……”
谢澜却仍固执伸手,眯起眼尾温声笑笑,
“那便将这当作是我送的立冬礼了?文茵。”
如是说着,他微微矮身,乌黑又带些松香的发丝近乎要紧挨到贺文茵鼻尖处去,直直叫贺文茵愣成了石头。
但他似乎仍是浑然不觉,仍要凑得极近地同她说话。
“便收下罢?天气寒凉的很,冻着了该如何是好?”
从美男的温柔冲击中回过神来,贺文茵睁大了眼,红着脖子根,手忙脚乱将手中手炉塞给他看,
“……我不冷的,你瞧!”
谁知,闻言,谢澜仍没收回手,只低垂下眼角与眉梢,望向她的漆黑眸子里头莫名透露出中低落来,
“可许多姑娘家都是十岁上下的年纪便定了婚,她们的夫婿那时便开始送她们礼了。”
如是说着,他复又侧头过去,似是难过极了一般轻轻一叹。
“……如是算来,我倒还欠了你好些礼,要讨你一个原谅才是。”
听完这番话,贺文茵只觉着莫名。
过去本就几步的事,谢澜还给她抬了软轿来,究竟何处会寒凉了?又是如何扯到定亲上去的?
小事而已,至于他这般难过吗?
……其实收下,也并无不可的。
瞧着那人在冷风中冻着的大手,贺文茵边是觉着这场景眼熟,边是觉着迷茫。
只是她过那般的日子早已过习惯了。
对谢澜而言,送些物件给她或是只是施舍。
可对她而言,便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若是她想要熬过那般的苦日子,便只能不去在乎那些细碎物件,只能给自己冻得冰冷的心上再牢牢裹一层东西。
这般,无论什么刀尖针尖戳过来,她都可以淡然处之。
左右也不会疼。
可谢澜就这般轻而易举地寻了个缝探进了那里头,一丝丝地要把她捂热,要从里头把那东西一点点化开。
这让她忽地……就无所适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