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练习》
1. 第 1 章
四月多雨,从公交站一路过来,拄到地上的伞尖淌着蜿蜒水流。
少薇浅养了两天伤,就回了酒吧复工。晚训后,领班关心她,拎起她瘦条条的胳膊到灯光下看,青红并不明显。被握得久了,拇指似有摩挲皮肤之意,少薇稍稍用力撤回了手臂,冲对方笑笑。她生得小相,领班总瞧着她似高中生,顶灯下一双眼皮褶子薄而苍白,看着好欺负。
还想提点两句,恰好酒吧老板进来,领班便去后厨盯冷餐和果盘了。
老板陈瑞东叼着烟,冲少薇挑挑眉梢,“占你便宜呢?”
少薇摇头:“没。”
这酒吧有三个股东,领班是大股东的亲戚,少薇能进来就已经给陈瑞东添了麻烦,不想多生事端。
过了九点,酒吧陆续开始上客。这里位置绝佳,紧挨着大学城和一个高新产业园,最近搞了个唱歌比赛,学生乌泱泱地组团来,只喝打折的那款啤酒。少薇跟其他人一样,负责部分散台和卡座,陈瑞东知道她年龄小,平不了事端打不了诨,给她安排到最不起眼的角落。
台上一个姑娘在唱《海阔天空》,少薇刚送了一桶冰块到卡座,一时没事,站在过道边,脚尖跟着轻轻地点拍子,脑后一束高马尾笔直地垂下。
“少薇。”有人叫她。
少薇回头,粉紫色的灯光下,对方化了妆的脸年轻而烈艳,冲她笑眯眯:“是我啊,曲天歌。”
曲天歌是旁边一所985大学的学生,也是酒吧常客,似乎跟老板陈瑞东很熟。少薇以为她要点单,倾身过去听,耳朵被她讲话的浓香呵热:“我这周六生日,你能来吗?”
少薇愣住,眨了眨眼。她跟曲天歌只有几面之缘,算不上朋友。正想推拒,曲天歌又嗲嗲地添了一句:“别拒绝我好吗,我好想你来的。”
几个客人都看向这边。
不习惯活在目光中心,少薇只好将掌心微湿的手插进围裙口袋中:“我想一下有没有时间。”
跟曲天歌的认识,来自于她主动找过来的一句“你长得真好看”。
其实无论怎么看,曲天歌都更符合大众心目中好看的标准,骨骼立体,一刀切的短发,大眼睛高鼻子,上翘的唇。何况她还很会穿衣打扮。相比起来,少薇就太苍白朴素了,总是素面朝天,发质不好不坏,所有私服都比酒吧制服更廉价。
往后见到曲天歌总格外地感到一丝窘迫,怕今天的自己有缺陷。
十二点下工,少薇摘了围裙,到后台找老陈讲了曲天歌这件事。
“送什么礼物好?”少薇认真地问,将马尾辫从T恤后领间挽出来。
陈老板正抽着不知今晚的第几支烟,拍拍她肩膀:“没事,你就空手去,她不差这点。”
在酒吧兼职了两个月,少薇有所耳闻曲天歌的家境。有一次脸上冒痘,问少薇用的什么护肤品,少薇认真推荐了自己用的德国开架品牌,也没懂曲天歌怒骂的希思黎是什么。回去一查才知道,希思黎一瓶水能买她四十罐乳霜,或者说,她一台手机。
虽然老陈如此说了,但少薇还是去书店挑了本摄影图集,两百九十八,抵她三晚兼职费。这之后,她又团了张理发券。原打算剪个精神些的层次和刘海,但理发师似乎有自己的想法,两个小时后,眼看着镜子里越剪越参差的的刘海,少薇终于没忍住喊了停。
“长长就好了,等长了……”理发师挽尊,两根指尖将她刘海左拨右拨。
少薇撕开了披风的魔术贴,垂着眼,不愿面对镜子里的自己,鼓起勇气说:“剪成这样,你别收我钱了吧。”
理发师顿目,神情勉强地说:“给一半吧。”
少薇垂在宽大校服袖口下的手指掐紧了些,目光竭力平静:“不,我没让你赔钱就很好了。”
风声吹得墨绿色的雨篷布猎猎作响,大约是彼此沉默对峙了五秒钟,理发师挥挥手,白了这个女学生一眼。
今天没下雨,但气温料峭,少薇裹紧了身上的冬校服外套,顶风从小巷子抄近路回家。
这是一爿庞大的城中村,暗巷错综复杂,便利店的暗灯下缭绕着烧烤摊的烟雾。少薇脚步匆匆而敏捷,快过一旁瘦瘠嶙峋的流浪猫。
剔着牙的中年男一路目送她拐过巷口,声音隐约传来:“陶巾孙女?不还在上高中吗,这么晚才回家?”
到了巷口,少薇蹭了蹭鞋底,推开那扇仅供一人通行的铝合金防盗门。上了二楼,她在一张暗红色“出入平安”的地垫前停下,拧钥匙开门。
“外婆,你又不开灯。”少薇在一团模糊的黑暗里出声,顺便按下玄关边的开关。
白炽灯亮起,照亮不足十平方的客厅。一张藤编摇椅上,半瞎的老人昏昏欲睡,收音机里只剩了雪花音。
“反正也看不见,”陶巾的声音随着起身的动作显得吃力,“浪费这个钱干什么。”
少薇走到她跟前,汇报说:“我今天去剪了头发,你摸摸。”
陶巾年轻时给义乌的来料加工钉串珠、踩缝纫机、缝十字绣,眼睛累出了毛病,一直没钱治,拖到如今,眼前只剩个世界的轮廓。她抬起手,从少薇的眉心往上摸,过了两指才摸到毛茸茸的短发,问:“这么短?”
少薇以指为梳捋了捋,不太好意思地交代:“剪坏了。”
陶巾想了半天,慢吞吞道:“小扇子。”
少薇噗地笑了,给陶巾打水擦过身子洗过脚后,扶她上床,接着摊开习题册,在餐桌上温习功课到了一点。
到了周六,少薇只能顶着这个扇子一样的刘海,赴曲天歌的生日宴。
曲天歌家在最远的一个区,地铁线尚在规划中,需转乘四路公交。到了公交总站,曲天歌在电话里告诉她有车来接:“玛莎GT,黑色的。”
少薇想问什么是玛莎GT,曲天歌已经挂了电话。
一个人见识短,就好像被针扎过的塑料袋,平时瞧着还好,一到用场就漏了。少薇完全没听过这牌子,看着街道上的车流目光茫然。
一场晨雨令街道落满紫荆花,银色车轮毂碾过花瓣徐徐滑停,亮起双闪。
乔匀星坐在车里,吊儿郎当打着电话给陈宁霄:“少爷,您贵体安康?”
对面声音慵懒淡漠,听着像是午睡刚起:“凑合。”
乔匀星一边观察街边的女生,一边叨叨:“曲天歌让我来接一朋友,说巨漂亮,我特么现在怀疑被她忽悠了。”
电话对面一时没回应,只听见打火机的轻咔,接着是烟丝被燎燃的声音。
陈宁霄唇边咬烟,哼出一声漫不经心的低笑:“就她那眼光。”
曲天歌爱交漂亮朋友,男女不限,好比收集娃娃。再在密友前邀点评似地问一句“我眼光不错吧”,似乎只是用这些娃娃证明自己有眼光。
乔匀星这边打电话时,曲天歌的电话也到了少薇那儿:“对不起才想起来,车牌号是……”
少薇听着车牌号,将目光投向那台顶着银色三叉戟标志的车子,一眼看出了它的贵。没坐过贵车,心里第一时间涌现的是忐忑。
车窗玻璃被敲响,叩叩两声,听着心虚。乔匀星撂了电话降下窗子,将半边身子凑过去,对暗号似地问:“少薇?”
少薇幅度很小地点点头,直到乔匀星说了声“上来吧”,她才伸手去拉车门。
豪车的一切都不同反响,少薇并膝坐着,小而纤细的一只,书包搭在腿上。暗红色真皮菱格纹座椅包裹着她,近来降温回冷,座椅开着自动加热,让她从身体深处打了个冷颤。
乔匀星踩下油门,借着看后视镜的档口,再度瞄了眼身边的姑娘。
他觉得自己被曲天歌骗惨了。
出于教养,乔匀星作了自我介绍,问:“你跟曲天歌是同学?”
少薇“嗯”了一声,乔匀星接着问:“什么专业?”
少薇顿了顿,没编好。她刚满十六,正在读高二。陈瑞东怕她太小挨欺负,对外宣称她读大一。
“中文系。”
乔匀星“哦……了一声,没了下文。教养用完了,兴趣没跟上,以至于后半段他都没开口。谁知少薇也是个耐得住寂寞的,整台车里只剩下电台声,倒把乔匀星给憋了个半死。
曲家所在的别墅区幽静风雅,一座座苏式别院占地庞大又相隔甚远,车库半卧在底下。少薇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带地下车库的房子,忽然不太确定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合理性。
穿庭涉汀,小桥流水,乔匀星领着路,一路带她进了院子。他如何做,少薇就跟着如何做。顺利换上拖鞋进了外玄关,当中一幅栩栩如生的仙鹤苏绣立在端景柜上。曲天歌风风火火来迎她,妆只化了一半,亲密挽她的手:“你真来啦,我太高兴了,咦你的头发……?”
她一提醒,少薇立刻用手摸了摸刘海,牵起笑容:“剪坏了。”
曲天歌状似恍然地“哦”了一声,立刻说:“没关系,好可爱。”
又逮住一旁乔匀星:“就跟你说是大美女,没骗你吧?”
那种窘迫再次攫取了少薇的身体,不同的是,她今天真的有“缺陷”。
乔匀星打了两句哈哈,场面得很,寻了个借口溜远了。
不多时,其他客人也陆续到了。大小姐的朋友也都是少爷小姐,个个穿着入时妆容精致,相熟的见面拥抱笑谈,不熟的也很快便在共同话题中熟络起来了。背着帆布书包的少薇,连坐沙发都只坐一个边边,脊背挺得笔直。
佣人阿姨请她将书包放下,笑容和蔼,少薇在她身上找到了同一个阶层的人的安全感,也报以生涩友善的微笑。阿姨倒觉得她小家子气,请她放个包而已,弄得这么感激。
少薇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影集,方才把书包递给佣人。她目光不着声色地环了一圈,确定客人都在这边后,方才抱着影集去曲天歌的衣帽间。
衣帽间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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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堂堂的,衣柜镶着灯带,玻璃柜门纤尘不染,香氛味好闻极了,地上铺着纯白色的长绒地毯。曲天歌刚换上一条黑色吊带礼服裙,注意到她怀里的东西,问:“礼物?”
少薇正不知如何开口,忙点头,将影集递过去,“生日快乐。”
她没敢太走进去,倚挨着门,像一只刚进家门的宠物那样有分寸感。
曲天歌当场撕了塑料封膜,翻了几页,爱不释手地表示感谢,转头递给了另一个家政阿姨。
到了午后,别墅已经很热闹。
曲天歌在麻将房里待了两个钟,出来问乔匀星:“陈宁霄呢?”
乔匀星斜眼睨她:“他你还不知道?估计才刚出门吧。”
整个下午,一群人唱歌的唱歌,摇骰子的摇骰子,打牌的打牌。少薇坐在客厅沙发边,在手机里温习英语句型,偶尔乔匀星过来让她替自己开牌,说是新人手气好。整个厅的人都围过来等她抹开那张关键的牌,“妹妹”长“妹妹”短的,让少薇心口冒汗。
至日暮,生日宴开席,众人依序落座。
曲家用来宴客的中餐厅十分气派,圆桌足有八米直径八米,冷盘已预先摆好了,当中一盘金枪鱼大腹刺身冒着干冰冷气。少薇的箸尖从不往那儿伸,因没吃过。
佣人刚上来分汤时,窗棂前有雪白灯光一闪而过,餐室内竟就这样静了一秒,似乎都知道来人是谁。
倏尔轮胎的摩擦和引擎声也都灭了,砰的一声关门声响,下车之人步履悠然,衣物从头到脚的黑,衬得肤色冷白,夹烟的右手随着步伐松垂在身侧,露出腕骨处一截细细的红丝绳。
佣人都在客餐厅忙碌,一时没人来迎。陈宁霄抽完了剩下的半支烟,在浸了砂石的烟灰缸里捻了捻,方才抬步入内。
少薇默背着待会儿的敬酒词,没注意到身后来人。
落地三折的黑漆金箔屏风后,一道高高的影子递出,伴着慵懒带笑的一声:“抱歉,挑礼物花了点时间。”
一枚橙色的首饰盒越过了少薇的头顶,凌空呈抛物线落下。
没人觉得他临行前才去挑礼物有什么不妥,就连曲天歌自己也没觉得被怠慢,当场拆盒,戴上了那枚镶着“H”字样的手镯,故意问:“拿你妈的配货糊弄我?”
陈宁霄哼笑一声,单手拉开椅子:“埋汰人啊?她什么时候用配货了?”
曲天歌又嗔怒地瞪他一眼:“真迟到了,你自己看着办。”
一桌人尚没来得及起哄,陈宁霄就干脆利落地自罚了一杯——纯净水。罚完了,修长两指压住透明杯口,似笑非笑:“够了。”
牡丹花篮安居圆桌其中,少薇抬眼看过去,只觉花团锦簇,隔山望海,看不清他。
曲天歌挨个介绍陌生人,介绍到她时满桌找认同感:“你们觉不觉得她超好看?就特‘江南’。”
少薇脊背僵直,第一反应只想抿自己的刘海,好把它抿长些,抿好看些。也不是没注意到乔匀星冲那个男人说了些什么,两人交耳,俄而听他轻声哼笑了一声,瞥向少薇的一眼若有似无。她脸噌地烧起来。
后来的细节一概记不清了。她抓不到时机告辞,因为太超出她的社交胆量。眼看着错过了回去的最后一班公交,反倒不纠结了。来时就注意到公交站对面的麦当劳,她可以在那里安全地度过这个夜晚,至于外婆,则幸好已预先拜托给了邻居。
玩乐持续到了十点,直到曲父从公司下班回来,一群年轻人方散。
曲天歌早已喝多,站也站不稳,乱糟糟地到处跟人拥抱告别,将少薇交代给一位戴眼镜的男性朋友,但也不知对方是没上心还是没听清,总之等少薇取了书包出门时,那被委托的朋友已不见踪影。
引擎声接连远去,车灯连贯照亮前路,院子寂了,少薇裹紧了针织开衫,心里回忆了一遍下午进别墅区的路。
她准备靠腿走出去,然后再搭公交。
“我送你。”
一道声线响起,黑色轿跑车灯也闪了一闪。
少薇心跳一顿,下意识回过眸去,陈宁霄却没看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手机贴面,不太耐烦地问:“好了没?”
原来不是跟她说话,而是在打电话。
她微提一步的重心又落了回去,安分站着。
乔匀星的骂骂咧咧由远至近,比陈宁霄更不耐烦:“好了好了,催命一样……”
经过少薇身边,“嗯”了一声:“妹妹怎么还在?”
“我……”少薇张了张口,不知如何解释。
“上车聊。”陈宁霄打断了他们的寒暄,拉开车门,微垂的侧脸被阴影涂抹,留下一个深挺而薄的轮廓。
乔匀星也没多想,直接坐进副驾驶。
引擎声低咆着,车轮却迟迟没动静,乔匀星费解侧目,却见陈宁霄按下了车窗,一臂搭着窗框,一手扶着方向盘,目光径直看向少薇:“不要我送?”
2. 第 2 章
风吹动针织裙摆,月光下如被翻阅的一片纸。
“不用了,我……”少薇张了张嘴,第一反应是客气。
陈宁霄眼皮微掀,目光笔直地投过来。虽没有不耐,但他长相桀骜,鼻骨直挺,天然的就有一层压迫感,让人呼吸不畅。
不等陈宁霄再开口第二遍,她如梦初醒,识趣而自觉地上了车。
“把我在公交车站放下就可以了。”少薇规规矩矩地在后排扣好安全带,很轻声地说:“谢谢,麻烦了。”
“不回颐庆?”陈宁霄只手打转方向盘,虽说着话,从后视镜里倒映出的眉眼却丝毫未抬。
颐庆市太大,本地人按习惯只将市内三区称作“颐庆”。
乔匀星随便搜了一下,好心告诉她:“最后一班车在一个小时前就发走了。”
少薇害怕麻烦别人,忙不迭地说:“没关系,我对付一晚。”
至于怎么对付,是麦当劳、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还是治安不过关的小旅馆,她没必要也不打算说。
“我回颐庆。”陈宁霄丢下一句,意思不言自明。
马路昏黄明亮,只有极少的车辆经过。少薇安静听着两人对话,起先是聊车,说曲天歌那台玛莎GT动力如何如何,接着乔匀星问陈宁霄什么时候换的这台RS7.
“最近换班子,家里让低调。”陈宁霄漫不经心地应。
乔匀星“我靠”一声:“你他妈管这叫低调?”
又忿忿不平地瘫了回去:“也是,对你真他妈算低调。”
少薇听到陈宁霄轻哼了一声,略带笑。
“不过你大伯调动还得牵连你啊?”乔匀星又道。
陈家几个叔伯个性迥然各有所长,政商学之路被上一辈安排得明明白白。陈宁霄父亲在家里排行最小,继承祖辈实业,陈家大伯则走了政路。乔匀星认识的二代不少,有的比陈宁霄背景还敏感,但个个混不吝,晚上不是跑车炸街就是玩地下赛车,像他这样的低调自觉的再找不出第二个。
陈宁霄瞥他一眼,仿佛懒得回他这弱智问题,轻踩刹车,将车在红灯的斑马线前缓速停了下来。
他今天开车有够体贴。
“也是,一家人分什么内外。”乔匀星还在刚刚的话题,“话说你大伯这一步一调,下一届就往部——”
自后视镜里抬起的那一眼是如此几不可察,但少薇感觉到了,不知为何,皮肤上感到一阵冷气。
陈宁霄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轻点了两下,接着直接打断了乔匀星,问:“暑假什么安排?”
这才四月份,哪来的暑假?乔匀星当即埋汰了回去:“老子还没从寒假缓过神儿来呢,这就暑假了?”
话题很自然地转到了稀松平常的领域。
透过后视镜,少薇微微抬眼,看向陈宁霄映在当中的半张脸。
看上去玩世不恭的青年,做事却是意外地不动声色、四平八稳。
开了至多十几分钟车子便停下了,乔匀星还有下半场,先行下车。他一走,车厢里静到显得空。
陈宁霄只手扶着方向盘,半回眸乜一眼:“坐前面来?”
少薇心跳一停,不自觉抓紧了书包,没动弹。
“怎么,想当我领导啊?”他似笑非笑一句。
虽然没懂,但少薇知道别让他再请第二次,遂懂事地下车,拉车门,坐上前座。直到很久之后实习了才知道,她在后座坐的那个位子是老板位。
也许是车里太安静了,陈宁霄按下了电台,一道温柔的女声流淌出来,接着他拨开中控,翻出一支烟。动作到这一刻停住了,他像是刚察觉到少薇在场的样子,白皙指节一弯,将那支未燃的烟扣进了掌心,说:“地址。”
鬼使神差的,少薇报了颐庆大学的地址。
颐庆大学排名985前列,但对于颐庆本地人却没有很多分数优待,考这里是十二中实验班学生的事,少薇知道自己没戏——她实在、实在没有很多时间用来学习。
陈宁霄微挑眉,问的问题跟乔匀星一样:“哪个学院?”
一回生二回熟,少薇这回底气足很多:“文学院。”
过了半天没听见下文,少薇将一句话反复酝酿,末了,终于像是不经意地、细如蚊蚋地问:“你呢?”
“我啊……”
陈宁霄勾起唇角哼笑一息,散漫地回:“学渣一个。”
少薇也跟着弯了弯唇角,识趣地没再问下去。
陈宁霄在打发她,用不含任何信息量的只言片语。穷人孩子早当家,她虽然只有十六岁,但已看得懂眼色。
车顺着导航往前开,车厢里只剩了电台声。
“‘我只要一朵玫瑰花,’夜莺大声喊道,‘一朵红玫瑰就可以了!”
主持人的声音温柔低醇,将一字一句都酝酿得很动人。
少薇微微侧眸,看向扶着方向盘的陈宁霄。
他居然会听童话。
一整个故事讲完,快速路入闸口已被远远甩在身后。浓郁的夜中,灯光星点,是两侧田野上酣卧的村庄,除此之外便再无光线了,只有在反方向汇车时,远光灯越过绿化带,安静而短暂地照亮了陈宁霄的眉眼。
掩卷声窸窣,似在按摩大脑皮层,主持人说结束语:“好了,以上就是本期节目为大家带来的《夜莺与玫瑰》,夜已深,FM103.5,每晚十点,用童话向你道晚安,我们明天再见。”
节目下播,陈宁霄没再换台,也没有关掉,任由雪花声沙沙响着。
进了颐庆大学,车子径直开到了一片园区底下。少薇不明所以,直到咔的一声,陈宁霄解锁了车门,淡道:“到了,桃园。你们文学院女生不都住这里?”
差点露馅!少薇头皮一紧,忙抱书包推门。忙中出错,一声不太吉利的动静响起,是车门磕到了花坛的水泥边。路灯下,那两道白痕丑陋而瞩目。少薇只觉得浑身冒汗,窘迫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一叠声道“对不起”。
顿了顿:“你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吧……补漆多少钱我转给你。”
陈宁霄也跟着下了车,弯腰瞥了眼后就直起了身子:“别放心上。”
“我有钱。”少薇执着,第一次敢正视向他,连自己的刘海都忘记遮掩:“我赔得起的。”
这大约是她第一次清晰地注视他的脸庞和五官,伴随着宛如心悸般不知轻重的心跳声。
陈宁霄丝毫没留意她的目光和面庞,只是掸了下烟灰,语气跟他的动作一样的淡漠随意:“用不着。”
少薇目送他车子离开,过了很久很久,她才从桃园女寝楼下转身,慢吞吞地往校门口走。
他们最终还是没交换任何联系方式,有的,只是同乘一路的那一个半小时。少薇用比这一个半小时更长的时间回家。她家离这里不远,只是校园在这夜晚如此之空旷,而她踽踽独行,走得很缓慢。
他知不知道呢,有人在酒吧闹事的那晚,他一把将她拽到了自己身后。力道之大、之坚定果决,令她的胳膊至今还留有他的触觉。那晚他也未曾关注过她,未曾注意过这个被他帮助的女生究竟姓甚名谁、长什么样。
末班公交车上乘客寥寥,少薇靠着车窗,如一头温和无害的食草动物反刍刚刚的记忆:声音,气味,车厢皮革的触感,他将烟扣进掌心时骨节的泛白。
回到家,她将老旧的台式电脑开机——这是曾经帮扶陶巾动白内障手术的医生淘汰后送她的。
少薇在仅自己可见的空间里记录下奥迪RS7和FM103.5、《夜莺与玫瑰》,这之后又搜了下车子和童话原文。
厂商指导价跳出来时,她握着鼠标的手顿住了,喝的一口水也含在了喉咙口,半天没咽下去。
两百多万……?
一时想,奥迪怎么会有这么贵的车?一时又想,这还是他为了低调换的车。念头纷纷杂杂,最终只剩了一个:她赔不起。她不自力量蚍蜉撼树,她见识短浅贻笑大方,竟以为自己省吃俭用能赔得起那点补漆钱。
一夜没睡,第二天早起,她斟酌再三给曲天歌打电话。
“什么,你想要陈宁霄的电话?”曲天歌重复了一遍,微妙地沉默。
“我把他车漆蹭了,他没要我赔,我过意不去。”少薇就事论事。
曲天歌笑了一声:“他这人就这样,看上去对谁都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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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意思,但其实脾气又大个性又独,没那么好相处的。”
少薇觉得她误会了:“我不想跟他相处,我只是想赔他钱。”
“他说不用就不用了,你别太计较,几万块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你……”曲天歌没说完,只说:“对吧?你就放宽心吧。”
几万块钱……少薇倒吸一口气。
她和陶巾所有账户加起来都没超过一万块。
所以,她和外婆赖以维持生活的钱,还补不了有钱人的一道车漆。
天堑鸿海,她当不了精卫。
让曲天歌帮忙转达歉意和感谢后,少薇挂了电话,怔了会儿神,抽出数学试卷。
到了下午,她给陶巾做好晚饭并保温,之后背上书包去学校。
十二中的走读生只上两节晚自习,九点钟下课后,别的学生还给自己开小灶补个习,但少薇得一刻不停地往酒吧那儿赶。陈瑞东起先不愿收她,就是怕高中生惹麻烦,但少薇把什么实话都跟他说了:瞎眼的外婆,音讯全无的父母,办不下来的低保,城中村一月数百的房租。
她讲这些时没什么自怨自艾的成份,一五一十口条很顺,末了,坚定地看着陈瑞东:“我需要这份工作,我不会允许自己惹麻烦丢了工作,我会比别人做得更好。”
陈瑞东活了三十几年,头一次被个小丫头给震了。
把人招进来后也不是没后悔过,毕竟小姑娘刚成年,打小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别说左右逢源长袖善舞了,面对客人的调侃,能不脸红就不错了。她好像还不知道自己长得不错,那份单纯和懵懂从眼底里透出来,有一股招人保护的劲儿。但招了人,有的聪明女孩懂得顺势利用,少薇别说这了,连怎么化解都不会,场面一度弄得很难看。
没别的办法,陈瑞东只能把她安排在最偏僻的角落。
周日晚上的酒吧很热闹,上客很快。
曲天歌又来了,带着昨晚未消的宿醉,穿一件植物染的紧身吊带裙,头发刚刚染了小美人鱼的红,显得张扬俏皮。
跟她一起来的有一大群朋友,攒动的人头中,唯有陈宁霄的面孔有意义。
他似乎钟爱黑色,今天也是从头到脚的黑,肩膀被另一个男生搭着,因为高,不得不微微躬了些身,一副侧耳听着的模样,但姿态却明显心不在焉。
“少薇。”
听到曲天歌口中的名字,陈宁霄似乎顿了顿,掀眼过来,在少薇身上停留了平淡的半秒。
曲天歌今天出手很阔绰,一开就是两套皇家礼炮。少薇忙着给他们开酒、兑软饮、分酒、上果盘和冷盘,抱着冰桶来回一趟又一趟。偶尔被邻座的客人召唤,弯腰给对方点烟,白净柔软的脸被染上迪斯科灯的颜色。
卡座的沙发和茶几都那么矮,她给每个人服务都低着腰。倒了一圈酒,到了陈宁霄那儿,少薇目光安分垂着,瘦得过分的两条手臂稳稳托着分酒器,玻璃瓶口溢出威士忌的味道。
曲天歌突然想起来:“你不是有事要谢他吗?刚好现在人在这儿,当面谢了,也省得我当传话筒。”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几个女生的打量更是不加掩饰且意味深长——
陈宁霄片叶不沾,夜场从来是坐坐就走,学校里也没听说跟谁谈过,他们实在想象不到一个酒吧服务生能有什么事谢上他,或者说——沾上他。
当着各色纷杂眼神,少薇心底一片微凉的平静,一点挣扎也没有,视线仍垂着,脊背却比刚刚躬得更低了些,轻声说:“昨天的事,谢谢你不计较。”
姿态低到尘埃。
陈宁霄拧了下眉,漫不经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
她忙了这许久,出了许多汗,被汗打湿的刘海往两侧分着,露出光洁的前额和眉心。再往下,是苍白到没什么血色的脸庞,双眼皮宽而浅,顺着眼尾的弧度柔软上挑,浓密睫毛下的瞳孔掩得严严实实。
她的双眼不给陈宁霄看,也不给旁边任何人看。
氛围到这里了,陈宁霄一手搭在膝上,接过了她的酒,却不抿。
而是扯了扯嘴角,既锋利且冷淡地看着她:“昨晚的什么事,我不计较?”
3. 第 3 章
酒吧热闹声响,但谁也没错过乔匀星打趣的那一句:“呵?怎么,昨晚上我走后你俩还有故事呢?”
“还有”两个字重读,几个靠坐在沙发上的女生都披下了目光,冷冰冰地盯着少薇。
只有少薇懵了,被问得措手不及:“那个,补漆的事……”
还是曲天歌打圆场,若无其事地笑道:“你贵人多忘事啊,昨天她把你车给蹭了,一晚上没睡好,怕你找她赔呢。”
也没有怕他找她赔。
他硬要她赔的话……她节衣缩食,也一定会赔。
曲天歌话一出,现场立刻便有了另番模样,从冰冷的注视变成了略带轻蔑的微笑。但少薇纹丝不动,仿佛没有接收到这一切。
陈宁霄懒懒盯了她两秒,像是忽然感到无趣似的,将酒杯撂下:“你昨晚上谢过了。”
“昨晚上不正式……”
陈宁霄冷冷瞥她一眼:“那你觉得,怎么才算正式?”
少薇想说现在就挺正式的,虽然腰弯得低了些,但毕竟他还是酒吧的客人。但不知道怎么,懵懵地吐出几个字:“我请你吃个饭吧。”
几个搭腿坐着的女孩子蹭地一下便把腿放下了,身体也坐直起来,瞪着少薇的目光像要吃了她:就说这种底层出身混夜场的女生花头精多,一点恩惠、一点举手之劳,都可以被她们做成文章,要手机号码,要中间人起承转合,请吃饭,回礼……说到底都是为了勾搭。
陈宁霄不置可否,只哼笑了一声,没人看得出他那副神情到底是意兴阑珊还是饶有趣味。
一道腻腻的女声响起:“天歌,你这朋友拿你当丘比特啊?”
曲天歌笑容一僵,将少薇半扶半拉起来:“你也别太当真,陈宁霄不缺你这顿饭,翻篇儿了啊。”
弯得太久,少薇觉得直起的腰肢里泛出酸楚。
那一晚酒吧的生意出奇地好,或者说在少薇的记忆里很好。她忙得脚不沾地,周转于几张卡座散台间,迎来送往点烟倒酒,偶尔陪一杯,笨拙地应对客人暧昧的玩笑,或手脚娴熟地起开一打啤酒。金属瓶盖接连崩落上玻璃台面,清脆破碎的叮铃铛。
少薇没再跟陈宁霄有过任何互动。
假如、假如他目光曾落在她身上哪怕一秒,看到的应该也都是她卑躬屈膝倾身奉笑的模样吧。
舞台上的歌手晋级赛照常进行,有人在唱粤语的《情意结》,玫粉色的烟雾迷漫,光柱透过,漫漶在少薇偏向舞台的脸上。
那分明是一张过于少女的脸,细白的皮肤,不施粉黛的眉眼,稚气的神色像盛放在烟雾里的白山茶。
“明明能够过得这关,赢回旁人盛赞,原来顽强自爱这样难。”
她在这歌词里短暂地发了两秒的呆,便再度抱着银色冰桶,孤身穿梭过攒动热烈的年轻男女。
-
人在室内不觉,出了门方知空中飘细雨。几人都在等代驾,陈宁霄点了一只烟,听曲天歌盛赞他昨天送的镯子。
确实漂亮,白贝母配玫瑰金,标志性的“H”字母镶满细钻,套在曲天歌纤细的手腕上,再配上她自己那支绿色表盘的蚝式日志,看着很像那么回事。
曲天歌横过手腕到在他眼前:“有眼光。”
陈宁霄掸掸烟灰:“凑合。”
他跟曲天歌、乔匀星是从小的朋友,曲天歌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外人不知道,其实她挑得很,难伺候。乔匀星为了她生日提前三个月就开始发愁,陈宁霄没那心思,去了店里让柜姐拣卖得好的拿。
“酒吧里那个。”陈宁霄开口,不太记得少薇的全名。
曲天歌的目光和注意力都在孤芳自赏上,闻言不太在意地“嗯”了一声。
“别跟人做朋友了。”
“啊?”曲天歌迷惑抬头,吃惊道:“真得罪你了?不至于吧,你那车剐蹭得还少了?请你吃饭是不自量力了点,但你别较真啊。”
陈宁霄勾了勾唇,歪过脸,目光看向她:“她交不起你这朋友,别折腾她了。”
曲天歌万万没想到这文章在自己身上,噎了一会,忿忿不服气:“什么意思啊?我三天两头找她开卡开酒,不就是拿她当朋友照顾她吗?”
代驾到了,陈宁霄没再理她,姿态随意地挥了挥手,走进灯晖雨丝中。
-
翌日周一,放了上次月考的总分榜,少薇仍然在年级一百多名。
十二中这一届文科生有三百多个,少薇的名次一直维持在一百左右,能上个二本,发挥好的话,也许可以读一本。但她早想好了,她要念颐庆师范,一是国家有补助,免学费;二是离家近,能照顾到外婆;三是一毕业就有工作,变现快。
普通人就是这样啊,在周围人还在畅想未来、做着年薪百万或留学梦时,她就已经务实而清醒地给自己一生定了调,没有浪漫,没有逆袭,没有奇遇,只有踏实和安稳。假许老天额外给嘉赏,她会通通用来求外婆长命百岁。
“我真服了,怎么我天天上补习还比不上你个三天两头迟到早退的啊?”同桌司徒薇趴在桌子上哀嚎。
两个“薇”成同桌,大约是身为数学老师的班主任对“偶数”、“复数”的癖好。
“首先,我没有总是迟到早退。”少薇淡然回道,趁打铃前三两口啃完了一片面包,“其次,我不像你晚自习睡觉。”
她的面包都是临期食品,巷口那家便利店的老板娘人好,知道她跟陶巾生活辛苦,每次清理临期食品时总第一时间叫少薇去挑,出给别人是四五折,给少薇则是一折。像培根面包之类的,则干脆在临期当天免费送了。
少薇觉得世上还是好人多,虽然那条巷子每天十一点才会照进阳光。
司徒薇撇撇嘴:“算了,看在你刘海剪这么丑的份上,我让让你吧。”
少薇咀嚼的动作顿了顿,脑中一闪而过陈宁霄的脸。
其实,一分丑和五分丑对陈宁霄来说大概都是一样的。
“要不你帮我补补数学跟地理吧。”司徒薇又异想天开。
文科里就这两门偏理,司徒薇一算公自转就犯怵,但少薇数这两门课好,因为不用花时间背知识点,会了就是会。
少薇抽出下节课的课本:“你补习老师多少钱?”
司徒薇:“一小时六百。”
尚未通货膨胀的年代,每分钱都是实打实的,六百的课时费足够让人咋舌。少薇有自知之明:“教不过他们。”
司徒薇是玩笑,她却是认真的。要是能教,她肯定去教,一小时一百就成,怎么都比在酒吧卖酒好。
今天的司徒薇有点亢奋,越临近下课就越坐不住,一会儿照小镜子拨刘海,一会儿偷摸看时间。到后来干脆不装了,将圆珠笔在数学卷上一撂,拉少薇的袖子讲悄悄话:“你知道吗,等下有人来接我。”
“你知道吗”是司徒薇的口头禅。
少薇写着历史作业,头也没抬:“不知道,男朋友?”
“不是。”司徒薇下巴颏抵在臂弯,眼眸清亮。
下课铃打响,教室里课桌椅稀里哗啦响成一片,走读生们纷纷提包走人。少薇赶着去酒吧,谁知刚出教室就被司徒薇挽住了胳膊:“你陪我走。”
少薇身体一僵,想推拒。
她独来独往惯了,不习惯跟人有这么亲密的肢体接触,别的女生上洗手间也得等个伴,不像她,上下学、去食堂、体测,都是一个人。也不是没人缘,但对于她这样的经济条件来说,经营友谊是种负担。之所以去曲天歌的生日宴,是感谢她回回都在她卡座这儿开酒,让她赚提成。
但司徒薇没给她拒绝的余地,径直拉着她往前走,顺便还把校服外套也挂到了她书包带子上:“帮我背一下。”
少薇“嗯”了一声,心里涌起既觉羡慕又觉荣幸的奇妙情感。
能够大大方方地向人提出需求,是那种很健康的人才有的能力。她从小就被教育不许给人添麻烦,遇事总是自己扛,别人主动帮忙,只会换得她一句硬邦邦的“没事”、“不用”、“我自己来”。
陈瑞东教她,其实人际交往就是有来有往,我欠你一点,你帮我一点,人情味就有了,不亏不欠的是交易。但少薇开不了要人帮忙的口,因为不知道自己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呢?她又没什么特殊,没什么价值。
倒是别人请她帮忙,哪怕是举手之劳,她也倾尽全力、乐意至极,生怕自己帮得不够好。
司徒薇:“你看我头发乱吗?”
少薇认真端详:“不乱。”换了个猜法:“你喜欢的人?”
“什么啊,”司徒薇翻了个漂亮的白眼:“八竿子打不着,是我哥!”
“你哥你紧张什么?”少薇问,显然不信。
“好久不见,也是有点偶像包袱啦……”
到了校门口,车灯红亮一片,司徒薇眺了几眼,拨出电话,声音娇娇的:“你在哪呀,怎么没看到你?”
平行的风呼涌而过,紫薇花从枝头洋洋洒洒飘下,晃花了少薇一动不动的视线。
陈宁霄……怎么会在这里?
校门口广场的路灯坏了一盏,矇昧的光线下,家长学生行走似影如流水,陈宁霄站在暗处,颀长散漫的一道黑影。车灯凌乱划过,照亮他须臾。
他好像总喜欢站在不起眼处,或人群目光之外。
但即使如此,他这样的硬件条件,又怎么可能真的泯然于人潮?果然,司徒薇也很快就看到了他,发出了一声尖叫。没等回过神来,少薇便觉胳膊一空,刚刚还挽着她的人已像阵风似的冲进了对方怀里。
陈宁霄单手稳稳抱住了司徒薇,脸却微微偏过来,目光好整以暇、自上而下地扫视了一遍站在数步开外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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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白校服,双肩包,风吹过,荡起腰际的宽松。
半晌,陈宁霄徐徐开口:“颐庆大学,文学院?”
少薇:“……”
穿帮来得好突然。如果可以的话,她该转身就走。但司徒薇的校服还挂在她书包上,而明天进校门有风纪检查。
“哥,你在说什么啊?”司徒薇眼泪汪汪地抬起脸,只看到她一年没见的亲哥那锋利冷峭的下颌线。
对面直不愣登站着的少女双眼里写满了恳求,很微弱的。
陈宁霄收回视线,用平淡的语气问:“你同学?”
“嗯?对哦。”司徒薇总算想起了同桌,小跑回少薇身边取校服,边介绍说:“我哥,帅吧?”
司徒薇唇红齿白的,不化妆也像古典油画,是学校里很多男生追求的对象。
少薇回过神来,望着她天真无忧的面容,牵动唇角很轻地点头。
学校里流行认哥哥妹妹,十对里有八对是暧昧或暗恋,但他们刚才的见面是如此热烈,也许只差告白。
“我走了,明天见,你路上小心哦。”司徒薇挽住校服,冲她挥挥手,“啊对了,要不要让我哥顺便送你?他开车来的。”
少薇头摇得飞快:“不用,我……哎!”
被司徒薇拉了个趔趄。
“别客气啦,他就是看着凶嘛。”
少薇沉默心想,不,他就是挺凶的。
关键是……她不很想当他们之间的电灯泡。
陈宁霄接过了司徒微扔过来的书包,对跟着一起过来的少薇只是略点了下头。
司徒薇体贴地介绍:“这个是少薇,我同桌;少薇,这是我哥,司徒宁霄。”
少薇呛了一声,遭到了兄妹两人如出一辙的一瞥,一个警告,一个不解。
“司徒……”
“叫哥吧。”陈宁霄冷冷淡淡地制止了她。
少薇酝酿半天,酝酿出一声轻如蚊蚋的“哥”,陈宁霄怕是没听见,或者说并不很在意。
停车场已空了大半,RS7静静停着,路灯的光影流淌出华贵,显得副驾驶门上那点掉漆十分显眼。司徒薇咦了一声:“刚提车就刮啊?”
陈宁霄看了眼少薇,“运气好。”
少薇微微偏过脸,不让路灯光晕照出她脸上的滚烫。
“副驾驶……”司徒薇眯起眼睛,拖腔带调地揶揄:“哦……一回国就接送女生,我有嫂子啦?”
少薇想原地消失。
陈宁霄偏偏在这时莫名瞥了她一眼,接着张口就是一个黑锅:“乔匀星弄的。”
司徒薇扭捏:“男嫂子也是嫂子。”
陈宁霄冷笑一声:“放心,直得很安心。”
司徒薇:“……”
上了车,司徒薇坐副驾驶,少薇坐后排。
陈宁霄一手扶着方向盘倒车,问:“去哪?”
明知她要去酒吧打工,这一问便无端染上看好戏的痞气。
同德巷的名字已然到嘴边了,少薇硬生生咽下,说:“保利汇樾府。”
那是城中村对面的一座花园小区,与同德巷隔着一条宽阔的双向八车道马路,以及种植有玉兰树的绿化带。当年这里的售楼部拔地而起,带着详细的政府用地规划。同德巷的所有人都坚信拆迁的好日子即将来临,每日饭后便很热衷去售楼部,一边看着墙上的规划地图一边消暑剔牙。
保利汇樾府足够知名,陈宁霄没有开导航,准确地将车开到了正门口,问少薇:“哪一栋?”
少薇不敢抬眼:“八栋。”
她有一次来过这里给生病的同学送暑假作业。这里门禁其实挺严的,她那时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保安拦住她,斜睨她干净但褪色的T恤,说不好意思这里禁止发传单。
司徒薇果然问:“咦,原来你也住这里?跟徐雯琦一个小区?”
陈宁霄抬眉,自后视镜投来不动声色的一眼。视线中的女孩子头垂得很低,好像承受了超过限额的耻辱和折磨,掌心下的座椅真皮被揉皱。
会被保安拦下来的吧,陈宁霄这台车这么显眼,保安之前都没见过。到那时,她因为可怜的稀薄的自尊心而撒的拙劣谎言,会被尽数拆穿。
车内安静得似乎能听到读秒声,那是她临近的死期。
车子停了。少薇抬头,看到不远处的保安岗亭。
原来陈宁霄不知为何没把车开到进车闸那儿,而是在路口停下,问:“你自己走进去?”
司徒薇抗议:“你就差这一会儿?”
“差。”
“你——”
少薇没给同桌再抗议下去的机会,迅速拉开车门蹿下车,拥书包在怀,微微鞠了一躬。
细软顺长的黑发从肩膀两侧滑落,掩住她滚烫的耳廓:“谢谢。”
停顿,与他共谋,叫他旁姓:“司徒哥哥。”
4. 第 4 章
跑车的最后一程,是在一栋气派的花园洋楼前。
佣人来迎,看见陈宁霄便有些惊疑不定,客气一番,说:“太太这会儿正准备上节目呢。”
陈宁霄勾了勾唇,疏离中教养良好:“这就走。”
佣人反而不好意思,说:“我给您倒杯水。”
端水出来,见她家小姐眼泪汪汪。
“你出国一年好不容易回来……”
陈宁霄失笑一声:“坐个飞机的事,别说得跟九死一生一样。”
司徒薇按着他在沙发坐下:“呸呸呸,反正你不准走。”
“行。”陈宁霄勾勾手指:“顺便帮你看看月考试卷。”
司徒薇:“……”
小姑娘赖皮脸,把订正过的月考卷往他怀里一塞就跑去洗澡了。陈宁霄搭膝坐着,一页页翻着她的卷子。到了时间,佣人也没问他意见,按这家庭一直来的习惯打开了音响。
调频固定,播音腔女声清晰地传了出来,令陈宁霄的动作一顿。
今天读的是黑塞童话,遣词造句比王尔德的复杂一些,但她还是读得那么优雅、温柔、不疾不徐,一切的细节处理都无愧于曾经的省台台柱身份。
司徒薇擦着头发出来,只听到徐徐女声流淌,而试卷倒扣在茶几上,本该阅卷的人已不知所踪。
目光找了一圈才发现陈宁霄在阳台上抽烟。鸦青的夜空铺填在高透玻璃门上,他侧身而立的剪影是比夜更浓的黑,只有指尖烟头闪烁红星。
司徒薇将音响关了,埋怨地瞪了佣人一眼。
抽完烟回客厅,一片寂静,陈宁霄了然无事地笑了一笑:“怎么把节目关了?”
司徒薇抱着习题册,理由充分:“我要写作业呢。”
陈宁霄挑眉:“在客厅写?”
司徒薇犟上了:“就在客厅写。”
客厅哪有好地方,趴在茶几上累也要累死了,辗转到了餐厅,将一整张餐桌都铺腾满。司徒薇嘀嘀咕咕:“妈妈给我请了六科补习,我觉都不够睡,结果还考不过我同桌。”
陈宁霄抽出她数学卷,问:“你同桌是哪个?”
“就刚刚校门口那个啊,我不是说过吗!”
陈宁霄眉眼稍顿,口吻不是很上心:“没留意。”
司徒薇粉笔几首碎碎念:“她跟我一样走读,有时候晚自习比我走得还早呢,结果居然比我稳。”
“她成绩比你好很多?”
“那也没有,一百二三左右吧,”司徒薇客观地说:“我觉得她比我聪明,也静得下心,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成绩上不去。”
脑海中莫名闪过了酒吧里穿过粉色烟雾的丁达尔光柱,以及在歌声中微仰的少女的脸。
每晚在那种地方打工,成绩能上去才怪了。
安静了会儿,司徒薇写完一小道解答题,冷不丁地、突袭似地问:“哥,真的像一些男同学说的,有高中生在外面做援.交吗?”
“什么?”
“援.交,”司徒薇抬起头,脸上有些天真色彩:“就陪人喝酒,出去玩的那种临时工。”
还是有一次活动课,她痛经痛得受不了了,被朋友扶着去校医院拿药,偶然遇到几个男同学在围墙底下抽烟。那是学校里几个出了名的混子,连路过的猫都得挨几句晦气调戏,司徒薇一心只想快快走过,只隐隐约约地在笑声中分辨出了“援.交”、“高二四班那女的”这些字眼。
扶她去的徐雯琦问:“他们在说我们班?”
高二四班有一个女的在做援.交这件事,随着徐雯琦向男同学请教“援.交”一词而不胫而走。被她请教的男同学懂得真不少,当即推了推鼻梁上的近视镜,暧昧地跟他男性同桌相视一笑,说:“援.交没什么的,就是陪人喝喝酒、旅旅游,赚点外快,是吧?”
司徒薇也不明白他们说这话时挤眉弄眼个什么劲。
坐在她身边的少薇向来不参与八卦,这一次也一如既往地埋头预习功课。
“但是他们笑起来怪怪的,问又不说清楚。”司徒薇从回忆中抽出神来。她总觉得男高中生有些秽亵德性,爱在女生面前聊下三路,以彰显自己成人了。
陈宁霄手指点点吧台上的卷子,示意她别停。过了片刻挺冷地问:“你们同学间,平时就聊这些?”
“也不是……哎谁没事聊援.交啦,这不是好奇吗?”
石破天惊的一个词,把端牛奶过来的佣人骇得顿足,站在转角处半天没动弹。
陈宁霄轻描淡写:“不是你该好奇的事。”
“怎么不该,他们聊我同桌,我当然想听。”司徒薇不服气,还带着正义感。
这是后来徐雯琦私底下偷偷告诉她的,说有人目击到少薇深夜送个有老板肚的中年男上私家车,又说她下了晚自习不温习功课,只沉迷在老男人堆里厮混。徐雯琦说得有鼻子有眼,又嘱咐司徒薇不许往外说,此事她只告诉她一个。
徐雯琦跟男生玩得近,向来是八卦消息最灵通的一个,也由于她跟男生玩得近,所以对于她带来的消息,司徒薇心里悄悄打了个问号。她知道班里一些男生看少薇不爽,因为少薇穷、不说话、不参加集体活动,都如此了,竟还“胆敢”拒绝了他们小团体里一个男生的表白,从此每逢少薇当值周组长时便乱丢垃圾。
陈宁霄掩卷,侧过脸,投过疏冷的一瞥:“所以呢?”
司徒薇被他眼神骇道:“没……”
陈宁霄好好地回答了她最初的问题:“援.交不是你以为的那么简单,以后不许跟人聊了。”
司徒薇体味过潜台词,蓦地受到了冲击,心乱如麻:“所以少薇……”
“所以,”陈宁霄接过她的话,加重语气:“别把这词放在你身边任何一个人身上,因为你不知道真相。”
司徒薇震了一震,立刻反应过来:“那些同学故意诋毁她?”
“你判断。”
“那怎么办……”
“众口铄金,没有办法。”
虽然这八个字很冰冷,但司徒薇想了想,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这事恶心就恶心在,天底下没有脱衣自证的道理。
“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喔……”她并指发誓,“谣言止于智者,A.K.A我司徒薇本人。”
这之后的几十分钟,她总算静下心来,把一套物理习题乖乖地写完了。
她写题时,陈宁霄就在旁边玩俄罗斯方块。倒是看不出来做客的模样,像在自己家。佣人送水果过来,他点头,自在一声“放下吧”,少爷做派在骨子里。
至十一点,花园前终于有了汽车动静,陈宁霄玩了五十分钟的俄罗斯方块也死在了这儿。
司徒静年过四十但不显,面相舒阔,标准的三庭五眼,是当年省台的“一”字招牌。虽然如今上的是不必露脸的电台节目,但她脸上仍淡妆精致,领间系一条丝巾,手上拎着小号的奶白色铂金包。
见了儿子,司徒静愣了一下,眉头在话语出口前皱起,又很快地放平。先跟司徒薇抱了一抱,才问陈宁霄:“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宁霄gap了一年,这个月才回国续上学籍。做家长的问出这样的话,多少有些失职,但陈宁霄习惯了,回道:“上周。”
司徒静解了丝巾递给佣人:“今天你送薇薇回来的?”
“刚好没事。”
“你出去这么久,应该多陪陪你爸爸,而不是跑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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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宁霄勾了勾唇,将手机揣进裤兜:“行,那我走了。”
司徒薇扯扯她妈的袖子,眼巴巴地说:“妈咪,哥他专门等你到现在……”
话音刚落,陈宁霄否认:“没。”
气氛微妙,最终是司徒静轻叹了声气:“很晚了,我送你出去。”
又命令司徒薇,语气亲昵些:“你好上去睡觉了,小姐。”
一拉上玄关门后,司徒静就换了副语重心长的面孔:“趁你爸爸还没有别的孩子,你要努力,别让他失望。”
思忖:“他现在的那个,还有点事业心,想在台里往上爬,不舍得怀孕,但那个新欢就不一定了,听说还没毕业就像金丝雀一样地养着,除了生孩子也想不到别的手段,”说到这里,若有所思一阵:“他这个人,不会允许自己有私生子流在外面。”
本就不长的路,随她的话走到了尽头。
司徒静站定,抽回思绪看着车子:“新买的?别太铺张了。我听April说,你前几天还买了个镯子?”
April是她在橙牌的专属导购。
“曲天歌生日。”
司徒静望他的这一眼里有宽厚欣慰:“要追人家就好好追,买点像样的,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陈宁霄径直打断她:“说完了吗?”
司徒静呆住:“你这是什么对妈妈的态度?”
“第一,我只是给曲天歌送生日礼物,没打算追她;第二,我不关心陈定舟的私人生活,也不在乎他有几个情人生几个孩子;第三,”陈宁霄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着他母亲:“总共就这么几步路的机会,你就不想对我说点别的?”
他的声音低沉沉静,稍带一些无奈,像反过来在惯一个骄任的孩子。
司徒静心弦紧一紧,过了片刻总算问:“你在国外这一年,有没有吃什么苦?”
听了她的问题,陈宁霄立刻轻哼了一声,唇角也勾了起来,像是自嘲。
“没有。”他拉开车门,脸已经隐到了背光的阴影中:“我什么苦也没吃。”
运动轿跑的引擎声轰鸣起来,司徒静往花圃边白茶花的叶簇底下站过去,并没留意到在他离开前,从后视镜里深深注视向她的一眼。
-
跟所有休闲场所一样,一到了周一,酒吧的客流也有了明显的减少。加上临近打烊,整个大厅只剩下舞台前的两张散台和一个卡座还有人。
少薇紧了紧脑后的马尾辫,戴上一次性的塑料薄膜手套。有位客人吐了一地,经过酒精喷洒后,空气里仍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酸味。虽然保洁阿姨一再说不用了、她会处理,但少薇还是动作麻利地将抹布垫在掌心,弯下了腰。
“哎呀薇薇……”保洁阿姨对她有一份亲切的过意不去。
“真没事。”少薇笑了笑。
陶巾的视力自五年前就不太好了,那时候她才十一岁,但已经开始接管日常起居的所有家务。不过擦擦脏桌子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要换我,我肯定是不舍得我小囡囡来夜场打工的,你说这人多手杂的……”阿姨拄着拖把歇住了,目光流露出一丝带有优越和看不起的怜悯。
但少薇置若罔闻——
刚刚还弯腰擦桌子的少女,此刻却神色发怔,半直起了身。
都这个时候了,不该再有新客人来。
保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挟烟穿过了昏暗的甬道。他孤身一人,与熄了灯的凌乱池座形成了鲜明反差,侧脸轮廓如此冷峭。
陈宁霄……怎么会单独来这里喝酒?
他是专程来警告她的吗?为她这个满口谎言的人竟敢是司徒薇的朋友。
5. 第 5 章
他有理由警告她。
毕竟……司徒薇养尊处优,一看就是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公主,而她是什么?一个捏造大学生身份、流连夜场、过早沾染上社会气的不良分子。他是来警告她,让她离司徒薇远一点的吗?
但陈宁霄看也没朝她这边看一眼,而是径直走向了散台。
马上有人迎上来:“我们今天马上就打烊了。”
“坐坐就走。”说着,垂眼拆开一盒新烟,将封口的那一圈金色细线撕开,动作和神情都有种心不在焉。
服务生只好问:“喝点什么?”
“山崎。要真的。”
服务生结巴住,脸上表情精彩,陈宁霄抬起一眼,似笑非笑:“没有真的?”
——砸场来的。
服务生见状不妙,一溜烟儿跑去请领班。过了会儿,领班搓着双手到了跟前,边观察陈宁霄的神色,边缓兵之计:“这阵子日本威士忌进得少……”
国内的洋酒市场才刚刚兴起,还没有那些遍地开花的威士忌品酒吧。管它什么产地什么酒种,反正除了啤的红的白的,别的一律管叫洋酒,一律兑绿茶软饮。所有酒吧的洋酒都渠道不明,真假掺卖是默认潜规则,反正根本没顾客能喝得出来。
陈宁霄刚刚好是那个能喝得出的顾客。
耐心听他说完,陈宁霄手腕略翻,将烟塞进唇角,语气显得漫不经心:“所以?”
等会儿,这居高临下睥睨过来的一眼怎么这么眼熟?
领班思索一阵,心里一突——是这位爷啊!前阵子有人调戏服务员,就是他出头的不是?人狠话不多,上来就把人干懵了,一身干净地进派出所,再一身干净地出来,在门口从从容容点烟,最后被一辆劳斯莱斯接走。
过了会儿,全新未开封的日本威士忌连着冰桶、酒杯一起被送到了茶几上,并额外送了一个诚意十足的果盘。
少薇做完了清洁工作,摘下塑料手套。
她的片区在舞台侧后方,因为没人,照明的顶灯已经熄灭。她就这样站在无声的阴影中,在安全的距离中,没有存在感地看着陈宁霄。
那天她接待了一桌喝醉了过来的客人,讲话那么直,不给“看手相”的机会,想当然是得罪了其中的一个。冲突起来时,有人拽住她胳膊,以不由分说的姿态将她拉到了身后。那时场面混乱,他黑色口罩覆面,鼻骨直挺,喉核饱满,露在外面的眼眸形状漂亮但冰冷。
少薇被他拽到身后,踉跄一步,匆忙间,只知道那只手肤色冷白,掌心干燥灼热,干干净净的手腕上只有一条红绳晃荡。
在曲天歌的生日宴上,她从这根编进了银链的红绳确认了陈宁霄。
其实也没别的执念,云泥的距离,精卫填不满的海,她只想认真跟他说声谢谢。
但他那晚虽帮她,却一眼也未回头看她,让她不知如何开口。
少薇明白,正如有人经过路旁顺手扶了一根狗尾巴草时,也不会记得扶的到底是哪一根。
-
比较起来,乔匀星才是比较爱泡吧的那个,一周里有四五个晚上要去支持酒水事业。但学校旁的这家Root偏静,乔匀星和一些朋友更爱去市中心的明星酒吧。临近十二点,乔匀星丢过来一张对话截屏。
乔匀星:「我艹,X earth 这营销什么意思?」
X earth是颐庆最高消的酒吧之一,也是颐庆的夜店名片,“营销”则是酒吧里劝客人开卡开酒的那些人,靠提成赚钱。作为营销,牢牢抓住手头的每个顾客,让他们来了还想来是第一要紧事,因此往往人美嘴甜豁得出,长袖善舞眼色到位,比奢侈品专柜柜员更能识别出人群里最人傻钱多的那个。
陈宁霄点开截图,随意扫了一眼。
对方的意思很明确,约乔匀星这场结束后一起过夜。
陈宁霄:「你不识字?」
乔匀星:「不是,然后呢?她要干嘛?」
陈宁霄:「问她,别问我」
乔匀星:「她是不是暗恋我?」
陈宁霄:“……”
半小时后,乔匀星:「她问我要个包,说明天生日」
陈宁霄唇角微勾,单手打字:「你信不信她每天都过生日」
信不信的都来不及了,乔匀星像进了盘丝洞的唐僧,脱是脱不了身的,只好打电话给陈宁霄。
营销声音很甜,张口就喊他哥哥,问要不要过来一起喝酒。陈宁霄修长手指掸掸烟灰,手机贴耳:“别惹他。”
“啊?”
“他带病。”
“……”
一个字听门道——是“带”病,不是有病。
乔匀星在富二代里算好骗的,出了门还惊魂未定,骂道:“靠,她还说她是颐大的,家里有个残疾的爸苦命的妈——”
“三岁的弟弟读书的妹妹,”陈宁霄接过他的话,慢悠悠续上,“八十岁还在炒茶的爷爷和奶奶,她是出来勤工俭学的,过几天就该卖你武夷山大红袍了。”
“我靠。”乔匀星呆滞住。怎么做到的,八九不离十?
陈宁霄淡漠一笑,但不知随后想起了什么,这丝笑转瞬即逝。
有的人虽然没有用上这全套话术,但呈现出来的形象却也八九不离十了。
这是一个新鲜肉.体仗着美貌甘愿以身换饲的年代,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们开始靠给功成名就的男人伴游、出席饭局、混迹酒会来赚取外快,或获得一些经济上地位上的庇护。没有人将之定义为情|色交易,而冠之以你情我愿各取所需,如果运气好的话,就修成正果。
虽然他跟司徒静说对陈定舟的私生活不感兴趣,但他知道陈定舟最近最常带出去的那个人,就是如此年轻,如此漂亮,甚至可以说如此清纯。
-
一直忙完了所有收尾,少薇也没等来陈宁霄的警告,换完工服出来后,散台旁已空无一人。
起初陈瑞东担心她一个小姑娘搭夜班公交不安全,让那个领班开车送她,但少薇第一次上车后,对方就以给她系安全带为名凑得很近,让她如坐针毡。
那一次后她就跟陈瑞东说了实话。陈瑞东起先听得眉头紧锁,之后却笑了一声。没别的,觉得她像是找老师告状的模样有意思。
托颐庆治安良好的福,少薇这两个月的下班夜路还算平安。
从海洋锋线逼近的冷空气于今夜抵达,风涌进,在楼体间形成气压,迫感拂面而来,将刚走出的少女的长发吹得尽数往后翻飞。少薇本能地闭上眼,偏过脸躲掉这阵风。
再度睁开眼时,RS7已停在了面前。
后座车窗降下,露出陈宁霄漫不经心的侧脸。
“上车。”
她看不穿他的脸色,只知道比先前两面都要冷,绝不是要送她回家的意思。
知道躲不掉,少薇定一定神,绕过车尾,拉开了另一侧后座的门。
车子在原地没动,驾驶座的司机也没出声,像是提前得了某种指令。
“你跟司徒薇,什么关系?”他身上一股冷淡的睥睨感,仿佛之前没送过她回家。
少薇心里没任何意外,温和笼统地解释:“只是同桌,不熟。”
这答案显然不够说服陈宁霄,只发出了不置可否的两个音节:“是么。”
“她不知道我在酒吧干这个,我也没跟她聊过这些,或者邀请她来玩。”少薇一五一十地说,抱着书包,低头看着拉链上洗过很多次的一只史迪仔玩偶:“你放心,我们不是朋友,我不会带坏她。”
她这样子,倒像是承认了她除了表面在酒吧做女招待外,还另有什么难以启齿见不得人的副业。
陈宁霄眼神微眯,半晌,敏锐地问:“成年了吗?”
“成年了。”
陈宁霄伸出手,掌心朝上:“身份证。”
少薇在他面前保持住了微弱的自主性:“你要干什么?如果你担心司徒薇,可以让她找班主任申请换座位。”
陈宁霄牵动一丝唇角:“不给?”
僵持只维持了两秒就以少薇的退让而告终,她抿着唇,从书包里翻找出身份证,不太情愿地递了过去。
身份证上的少女半身像并不那么清晰,穿一件黑色半高领针织衫,纤长白皙的脖子上一颗头颅小小巧巧,黑发尽数梳了上去,露出一张端正的鹅蛋脸和清冷的眉眼。
少薇。而不是“邵薇”。确和人更配。
陈宁霄扫了一眼出生日期。二月份,刚被法律许可能打工的年纪。听曲天歌说,她也是两个月前刚认识的少薇——也就是说,这个女生刚一十六岁,就迫不及待地给自己找了份工作,甚至不在乎是夜场的。
他把身份证递回去,语气松了一些:“很需要这份工作?”
少薇“嗯”了一声。
“不是住保利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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樾府么?”虽然是一句反讽,但语气里更多的是看透一切的索然。
少薇咬住唇:“我没必要跟你交代什么。”
陈宁霄点了点头:“那就是你特别喜欢夜场,所以一成年就迫不及待地进来。”
少薇深吸一口气,抬起脸,微笑道:“对啊,我觉得夜场很热闹,有得赚。”
她用自损当反击,但这一击的收效微如水花,没引起陈宁霄任何眼神波动。他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一晚上多少?”
“少的几十,多的几百。”
“少了。”
少薇解释:“我是服务员,不是营销,就算客人找我开酒,提成也按服务生的系数拿。”
听到“营销”两个字,陈宁霄脸色一顿,没来由的一句:“别干营销。”
少薇再次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交代这一句,又有什么立场交代,但鬼使神差的,她乖乖默默地应了声:“……好。”
应完了,空气里无话,车内三人均沉默。少薇低着头,脸上后知后觉地攀爬上温度。
这算什么?
“我……”她醒悟,手指揿上车门的开关按钮,找着理由逃:“我该回家了。”
“送你。”陈宁霄转过脸向她,淡影下,脸上表情耐人寻味:“还是保利汇樾府?”
被戏谑了。
少薇两条胳膊拄在膝盖上,撑得直直的,脸红得滴血,咬牙道:“没问题。”
陈宁霄哼出一声笑,吩咐司机:“就去保利汇樾府。”
车子真在老地方停了车。少薇目送车子远去,站得比平时更久一些,这之后她横穿过地下广场,去马路对面的城中村。
地下商场的两旁店铺早已拉下卷帘门、蒙上黑布,少薇快速地走过,脑海中想到蟑螂,也是这样的低着头,匆匆。
颐庆的城中村庞大,同德巷是万千条小巷中毫不起眼的一条。
像所有城中村巷子一样,同德巷的宽度仅供一台电动车单向行驶,一天中的晨曦自上午十一点起,日落则在午后一点降临。
每年四至六月份,滂沱的雨水与小饭馆后厨的污水合流,蔓延在长有青苔的水泥地上,悬挂晾衣绳上的衣服透出化纤与棉质衣物阴干后独有的狐臭味,令整条巷子仿佛生活在某个男性的腋下。
这是一条外人只需在巷口看一眼,就能断定“生活在这里的人这一生都没什么可能了吧”的巷子。
城中村都是居民自建房,一栋楼盖个三四层,每层隔出三四个房间,都拿来出租挣钱。房东有的同住,有的另有好房子。少薇和陶巾租的这间来自陶巾老姐妹介绍的熟人,一个不大讲话的老头,平时就住在一楼。除此之外,余下的房间各有各的租客,四楼是日租短租房,另有一条露天铁艺楼梯攀上去,街道和派出所来要求整改过多次,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城中村挣钱的门道是堵不绝的。
少薇知道常来四楼开房的人里有暗娼,还有一次是一个犯了事躲追捕的。但那又怎么样,她早就学会了目不斜视。
她住在二楼,旁边的那间空置已久,上了楼才发现楼道里堆满了纸箱和拖把扫帚杂物。太晚了,她没太关注,敏捷地在各类杂物间侧身,将钥匙插进锁孔。
陶巾摸索着起了身,恰逢客厅钟表报时,凌晨一点。
“今天这么晚啊,囡囡?”陶巾昏沉地问。
还不是怪陈宁霄。
少薇答:“今天店里客人多。”
她告诉陶巾她在一家酒楼工作,夜班。
说完,她从书包里依次取出工服、小番茄果和泡椒无骨鸡爪、卤味切片,说:“阿婆,我带了你最喜欢的凉菜回来,明天你拿来配粥。”
陶巾听出她声音里的异样,一手扶稳了桌沿,另一手抬起来,在少薇脸上缓慢地摸索着。
少薇站住了任由她摸,问:“怎么了?”
陶巾粗糙的指腹触到了她嘴角两侧,仿佛在确认弧度:“没什么,好久没看到你笑。”
“哪有,我每天都在笑。”少薇包住唇瓣,但笑意还是从一侧浅浅的酒窝里渗出来,也从她今夜过于轻快昂扬的语调里渗出来。
陶巾问:“什么开心的事不跟阿婆分享?”
少薇心脏蓦地鼓跳了一下,开口,声音已兀自低下去了一截:“不敢。”
不是认识了新异性有什么见不得家长的,而是缘薄,经不起分享,说了就破了。
6. 第 6 章
说是说教改减负,但早课晚不了一点儿,怀疑是专家不舍得,要一代代学生也受他们青年时的苦,把吃苦当传统。少薇早上还有额外的家务要准备,因此每天起床时天色都还只是蒙蒙亮。
自建房谈不上隔音,清晨的声音像打地鼠游戏般,从东西角落零星冒出来,漱口、咳嗽和厕所冲水、擤鼻涕,少薇能听出谁是谁,谁今天意外地早起了。
在厨房忙完后,少薇照常蹬蹬地跑下楼梯。房东老头的电视又没关,少薇从防盗窗的栏杆缝隙里看瞥到荧幕上的雪花片。这人老这样,却很计较她和陶巾电费的几分钱,攒到能以“毛”计算后就让她补上。
时间早得还看不出天色。但似乎是下雨了?数滴雨带着份量滴下来,少薇下意识抬头,手在头发上搭成伞。
紧接着一阵更大的“雨”降了下来。
局部瓢泼大雨。
少薇:“……”
“哎呀。”
头顶一道女声。
铝色的防盗窗栏杆是外扩式的,下面有个手掌宽的晒台,之前一直空着,此刻多了一盆绿植。在绿植之上有个女人两手撑着栏杆,对少薇笑:“给你浇落汤鸡了。”
手边就是她的作案工具——一柄白银色的铁制浇花水壶。
“你快上来吧,小猫,我给你吹吹。”
少薇的校服衬衫也被淋透了一些,但时间紧凑,正踌躇间,对方又催了一句:“这样去学校会被同学笑的哦,来吧,等会儿我送你去。”
少薇只好重返二楼。楼道里堆积的杂物和纸壳箱还是老样子,但那扇猪肝红漆的门已经打开了,长发女人一手拧在门把手上,撑在门框上的另一手则夹着烟:“很快,对不起啊。”
少薇在生人面前一向有些拘谨,但烟味还是让她没忍住皱了皱鼻尖。对方见了,笑着迅速而随便地将烟在没刮腻子没粉刷的墙上捻了捻。
对方没打算跟她自我介绍,蹲下身从一只编织袋里翻了半天翻出了吹风筒。一条桃红色蕾丝内裤被带了出来,没等少薇看清,她就又匆匆地一把抄起,胡乱地塞进了自己身上那条条纹睡裤的裤兜中。
她做事时跟打仗似的。
少薇被她命令着脱掉校服衬衣,脱掉了又遭她笑。
“你这小猫真轻信,不怕我是个坏人或变态?”
少薇默默:“我有名字,少不更事的少,采薇的薇。”
“采薇是什么?我没读过几本书,草字头的薇?”
少薇略微吃惊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对自己的文化水平低下怎么如此自信。“诗经里的。”
“嗳,说真的,你不怕我是坏人或变态?要是屋子里藏了个男人呢?”她又问了一遍,“可有人专门骗你这样的进屋里给男人玩。”
少薇被她吓住。
“这就对咯。”女人说,“不好这么轻信的。”
她的自来熟简直像狂风暴雨,比她手中呼呼吹着的吹风筒更猛烈、粗糙。
吹干了头发和衣服——两样东西都被她吹得发烫,那班去学校的公交也错过了,少薇看了眼手机,下意识说:“要迟到了。”
“我说了我送你。”她把吹风筒的线随便缠了缠。
她说得这么打包票,也许是有车。少薇安下心来,但跟着她下楼一看,方知手上那钥匙是开电瓶车的。
“……”
“爱玛电动车,爱就马上行动!”
“……”
“头盔!”
少薇接过她凌空抛过来的粉色头盔,在后座跨坐下来,扶住她的腰。
原来有人能把电动车开出风驰电掣的感觉。穿插、超车、压弯……人行道绿灯时它是非机动车,机动车绿灯时它又成机动车了。少薇一路上心跳居高不下,兼而挨了一路的国粹和喇叭,到了校门口一摘头盔,脸色红温成了个番茄:臊的。
“这么吓人啊?”这女人还以为是自己车技高超,给她肾上腺素激的。
少薇把头盔还给她,嗫嚅了一会儿:“你不讲素质。”
“那咋了?”对方晃晃被头盔裹得圆滚滚的脑袋,一扬下巴:“快去快去啊,那是你们值日老师吧?快点,我好不容易帮你赶上的!”
少薇隔了好几天才知道,她的新邻居叫尚清。倒是看不出她几岁了。
走过路口听到几个妇女在挑担来卖的菜摊上挑挑拣拣,一边说:“……生意好的叻!”
见了少薇,堆笑打声招呼,说:“回来给你外婆拿药啊?”
少薇有时会回来帮陶巾去社区诊所拿药,但以往这几个阿姨并不热心关照她,大约是觉得她和陶巾两个老弱病残的外地佬。今天倒是意外的亲和。
少薇没走多远,背后就又响起了窃窃私语,扑簌簌的像是老鼠爬过的动静。依稀中听到些什么“暗娼”之类的词。
城中村有人做皮肉生意不稀奇,跟村民干日租房似的,总归是一政策一对策。
既然当了邻居,少不了打上照面,在清早或深夜。尚清比她率先发现反常之处,靠着灶台嘀嘀咕咕:“奇怪,怎么每天都能见着你?”
今日是周天,少薇不必去学校,在不紧不慢地给陶巾弄配粥的小菜。尚清蓬头垢面着,脸上残妆没消,喉咙里发出喝牛奶的咕噜咕噜的动静,而后哐当一声,将杯子往桌上一掼,恍然大悟道:“早上见不奇怪,你要上学嘛,怎么晚上也能见到?高中上自习要上到十一点半?”
“不会啊。”
尚清撇了撇嘴:“谁知道,我又没读过高中。”
少薇不告诉任何人自己在酒吧打工,就把告诉陶巾的借口讲给她听,说自己在大排档端盘子。也不是觉得陈瑞东的酒吧有什么不正规的,讲出去也不丢人,但大概看在别人眼里,穷人家的女孩子早早去夜场赚钱,多半是有点可疑。
“不读高中,那干嘛呢?”少薇困惑地问,“中专么?”
“哪呀。”尚清道,“我中专也没读完,没意思。跟朋友去杭州茶厂,春天采龙井,采完了去黄龙洞听唱戏。”说完哼了两句。
“好听。”
尚清笑道:“好听是好听,不过你别听。”
“为什么?”
“里面都是富小姐要死要活非要嫁给穷书生,人也听傻了。”
“难道不是反抗父命追求爱情自由?是歌颂反抗封建精神的。”少薇很认真地说,阅读理解里的标准答案都这么写。
尚清笑得呛牛奶:“有道理,有道理。不过这些正义凛然的事都是靠女人下嫁来成全?我只看过富商小家嫁穷书生,没见过宰相公子非要娶农家女啊。男人不用反封建?”
少薇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
尚清又说了她干过的工作:去四季青当试衣模特、去富士康装电子板、去长沙洗头等等。她说她唱歌好听,又会说点粤语,有一阵子就在义乌的KTV里陪香港和广东的老板们唱歌。说到这里就没了后文了,少薇倒是挺想听她说说她的夜场故事的,但是尚清打了个哈欠去睡了。
-
酒吧每逢周一开周例会,由领班经理总结各人的工作表现和上客量、酒水数据。
少薇下了晚自习才能过来,到了时会已开了半截了,但也无妨,因为这种周会上营销的业绩才是重点。
吧里有三个营销,两女一男,男的整洁时髦,女的漂亮惹眼,共同点是待谁都很热络,似乎每位走进大门的客人都是他们的生死之交。
“少薇留一下。”周会结束,领班突然叫住她,意味深长地说:“孙总找你。”
孙总名叫孙哲元,是酒吧股东之一,出资比例最高,平时较少来店,也不管理员工。少薇惴惴等着,不知道这是哪一出,怕是来解雇她的。
过了会儿,一个中年男人走进,白色高尔夫衫,休闲鞋,头发抹得一丝不苟,看着比陈瑞东有派头。
少薇张嘴叫人:“孙总。”
第一眼孙哲元便调侃:“头发怎么剪成这样?”
少薇不自觉放下了些心防,腼腆地抬手拨了一下:“已经比之前好一点了。”
孙哲元点头,显然也不是真关心她头发,而是说:“我看了上周的酒水数据,你觉得自己表现怎么样?”
少薇先是摇头说不清楚,继而故作镇定:“我不考核这个的。”
孙哲元岂能看不穿她?当即了然一笑,手拍上她肩:“别紧张,我说你干得不好了吗?事实上你干得非常好,马上就快赶上Alex了。”
Alex就是那个男营销。
少薇愣了一下,显得很意外。孙哲元接着问:“你有没有考虑过转岗?比如营销。”他目光中饱含欣赏:“你年纪虽然小,但很有天赋,不想试试?”
被老板夸十分惶恐,但少薇不好意思地笑笑,想也不想就作答:“我不行的,我不会说话。”
她答应过陈宁霄。
虽然对于陈宁霄来说,这个承诺可能并没有意义。
“那你为什么开酒套数最多呢,你有想过吗?”孙哲元问,“而且还是在很冷的角落。”
少薇望着他,沉默着。
因为这都是曲天歌的恩赐——她在心里回答。她现有的一切都是被曲天歌垂怜后的侥幸,是因为曲天歌突然想跟她交朋友,才有了她现在的一切。
见她不答,孙哲元以为自己的谈话起了效果,总结道:“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你结交到了客人,稳固住了客源,让他们愿意在你这里花钱而不是别人那里,就是你的本事。”
并鼓励性地、像个人生导师一般地说:“不要给自己设限。”
周一的生意总归是要冷些。
少薇不紧不慢地服务着两桌客人,并趁机观察在舞池前迎来送往的营销冠军悠悠。
一项工作,能被悠悠胜任,便一定不会为她所胜任。理由很简单,悠悠漂亮窈窕,大浓妆焊在脸上,笑一整晚也不觉得累,说一晚上的好听话也不会有重复。她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绝不可能胜任同一项工作。
但出乎少薇意料,忙碌暂告一段落后,悠悠却突然主动来找。
“孙哲元找你聊过了?”她拨拨头发,从热的颈窝里氲出香气。
少薇点点头。
这是她第一次跟悠悠说上话,不自觉便看着她的脸,陷入她的美貌中,而悠悠只是笑了笑,似乎已习惯别人的目光——不管这里面的内容是礼貌还是暧昧。
“你做吧,我觉得你行。”她将少薇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嫣然一笑。
少薇还是那套说辞:“我不够机灵,还跟客人吵过架。”
“嗐。”悠悠感叹一声,“说话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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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是慢慢学起来的,多看多学也就会了。对了,”她状似不经意地问,“你是文学院的?我在服表哦。”
“什么服表?”
“服装表演专业啊,你不会不知道吧?”悠悠诧异地问,似乎身为颐大的学生肯定得知道。
少薇忙点头,悠悠耸耸肩表示遗憾:“本来我们晚上可以一起回宿舍的,也算有个伴,但赚钱后就不太乐意集体生活了,我在外面租了个公寓。”
不等少薇问,她主动说:“我现在每个月几万,还是很自由的。”
少薇咋舌。
她站一个月班的报酬是一千五,提成另算。由于服务员和营销的提成系数不同,她拿得不多。
去年颐大来十二中做毕业生宣讲,她当志愿者做接待工作,其中一个学长跟她闲聊时提起,说颐大应届生平均薪资是4500,位于全国高校前列,这得益于颐庆本身是个经济发达的都市。
月薪过万,是这个时代很多人心目中的金领标准,而悠悠甚至不是过万,是几万。
“我客人到了,先去忙。”悠悠没再多说什么,亲昵地道别,“下次一起去四食堂约饭。”
少薇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心里的一点波动轻如涟漪,纵使有,也极快地消弭于无形。
每个人赚钱的本事不同,她有自知之明。
寻了个合适的机会,她将决定转告给孙哲元。对方虽完全没有为难她,但脸上的失望却浓得盖不住,甚至带点责备。
少薇看了心里一沉,隐约感到一丝不安——自己是不是太不知好歹了?
悠悠也找过来,直言她傻:“越是你这这样的,就越得干干这个来锻炼自己。你想啊,跟人打交道的学问是怎么都不会过时的,有眼力见、会来事的人到哪都混得开,就算是在学校,跟班导、团委搞好关系,连评优都比别人多一分机会。”
少薇无法反驳,知道悠悠说的是这社会的至理。她从小就话少,见到师长不知如何嘴甜。小学时有教练来选人练芭蕾舞,说是一个什么有钱人资助的大项目。教练相看了她好几眼,问了些问题,但她讷讷的,后来是班里另一个爱笑大方的姑娘替她去了,听说这会儿已经随团出国交流了好几趟,无疑是改了命运。
见少薇闷不吭声,悠悠跺了下高跟鞋忿忿地走了,气她油盐不进。
这模样和当年那个班主任如出一辙,她也是如此咬牙叹气。少薇当时站在办公桌前默默很久,低着头。虽说是错过了自己的某种机遇,但好像此事对不起的不是自己,而是这个对她抱有期望的人。
一周后,一则小道消息不胫而走,说股东间正闹矛盾,孙哲元对陈瑞东很有意见。几个服务生讨论,正说到陈瑞东管人不善,见少薇进来换工服,立刻便放低了声音,目光却止不住地往她身上瞟。
少薇捏着灰色铝制柜门愣神。任何人都能品出弦外之音——她就是陈瑞东管理不善的那个祸害。
这段时间确实没有见过陈瑞东。按理说,她哪能左右到股东间的关系?但她是陈瑞东作主招进来的,又确实总惹客人不高兴,现如今还折了孙哲元的橄榄枝——
想到这一层,少薇的思绪戛然而断,放空的一双瞳孔骤缩回来。
每件事、每句话,似乎都在推她往转营销的那条路上走。潜移默化的设计被伪装成命运的暗示,终于拥有了让一个女高中生不得违抗的力量。
陈瑞东从美东回来时,少薇转岗一事已尘埃落定,人事和财务那边都做了变动,往后按营销岗结算工资。
他还没来得及找少薇聊聊,孙哲元就主动找过来,说你那个小姑娘挺上进,主动要求转营销。
“她那家庭条件你也知道。”吞云吐雾中,孙哲元眯着眼,有股顺水推舟之意:“算了,能帮就帮吧,反正都招进来了不是?我让人多照顾着她点儿。”
陈瑞东理智上嗅出点不对劲:“她怎么会突然主动要求转岗?”
“估计看悠悠赚得多吧。”孙哲元轻描淡写:“她最近跟悠悠走得近,你也知道悠悠那消费,那排场,小姑娘看了能不心动吗?”
陈瑞东回想起少薇自荐时眼里对赚钱的坚定,怔了一怔,竟算了。
人各有志,在他们的圈子里,姑娘乐意把青春卖个好价钱,算不上事。为照顾她自尊,陈瑞东没再问她缘由,当这事理所当然。
曲天歌忙着小组作业久未光顾,一来,也为少薇的转岗吃了一惊:“她这么上进啊?”
老泡酒吧的,能有几个不明白营销这工作的性质?既服务人也讨好鬼,久而久之,自己本质是人是鬼也说不清了。
陈瑞东掸掸烟灰:“她缺钱。”
贫穷跟咳嗽一样掩藏不了,少薇的缺钱从她袖口磨毛了的春秋衫、两块钱一支的唇膏、洗得发白的黑色帆布鞋中透露出来。曲天歌拂了把头发,一种事不关己的潇洒:“算了,估计是看我们这帮人老找她开酒,她当服务员提成低,觉得吃亏吧。”
她仍旧找少薇开卡,对她角色变换一事只字不提,仿佛不知道这当中的区别。
转岗一事,就这么被所有人不闻不问地、心照不宣地固定了下来。
少薇很久以后才知道,悠悠不是服表专业的,她甚至没有高中文凭。她被小姐妹和老男人带进夜场混时,正如她如今年纪。
7.第 7 章
营销是经验性的工作,讲究传帮带,孙哲元让少薇跟着悠悠学。
悠悠扔了几个网址和资源链接,都是杂七杂八的品酒课,就图个在客人能说上两句。要紧的是内里功夫,学见了人如何叫哥,如何当着客人的面让东道主加码点贵酒,如何自然地问客人要联系方式。
唯独最后一样少薇不用学,因为不等她打好腹稿,往往客人就先笑眯眯地问她号码了。
客人既主动,少薇不能不加,通讯录很快就有了长长滑不到头的列表,偶尔深夜来讯,问她晚上在做什么、要不要出来喝酒。
十六岁的女孩子有什么社会经验?对人的善恶都辨识不清,面对成人总有种好学生式的信任和拘谨。她敲下拒绝,字字都读得到她的忐忑和生涩。客人见了孙哲元,开玩笑:你们那新营销挺会玩欲擒故纵。
孙哲元也就笑笑,拍客人肩让多光顾多照顾。
老男人间谈起“照顾”一词,眉眼总有别的意味深长,下流不在表面,纵使少薇就在身边站着,她这样涉世未深的小女孩也看不穿,只觉惶恐和心领。
既承照顾,道谢当然不可少。夜场里的道谢说难也不难,不过三两杯酒、几句软和的甜话而已。少薇不会,悠悠就站她身边,自己说一句,让少薇跟着复述一句——懵懵懂懂的,坐立难安的,直觉有些不妥、又怀疑是自己多心敏感的,举着一杯酒直到手酸。
悠悠常说:“别表现得太小家子气。”
开不起玩笑、不敢喝酒、不敢收礼物、说不来好话,都是小家子气。似乎做人若不落落大方,这辈子都没出息了。
少薇转成营销的初衷,虽然只是为了不给陈瑞东添麻烦,想着只浑水摸鱼干个kpi的最底线,但一被教导、一被期待,就免不了用上好学生的惯性,努力地去学。
她越努地学,收到的微笑就越多,灯光流转下,暧昧像盘丝洞里的魑魅魍魉,根本不给肉眼凡胎的唐僧看清,个个儒雅面善,瞧她的目光像关爱后辈。
“以后还要请赵总继续照顾才行。”悠悠搂着少薇的腰,声音淹在一片欢笑和碰杯声中:“要是赵总去照顾别的妹妹,我们ViVi可是要伤心的。”
“看什么呢?”
乔匀星察觉到身后之人没有跟上来,不由得也停下了脚步,双手插兜的身体往后倒了一倒,靠近陈宁霄视角。
那片热闹得很,有个画着大浓妆的女孩子,从身后搂着另一个素淡的女孩子,将尖尖的下巴颏搭在对方肩膀上,眼睛笑得很弯,肢体比被她抱着的那个松弛很多。
“哦,少薇啊。”乔匀星不当回事。
不施粉黛的脸,在灯光下被染上姹紫嫣红。
陈宁霄收回视线,一句话都没问。但乔匀星不问自答:“她转营销了,原来那片卡也不是她在做了。”
僻静的角落里,身穿暗红色制服穿行其中的已是另一张面孔,短卷发,也没马尾辫扫来扫去了。
“你说这女孩子变起来也真挺快的,之前就觉得少薇挺朴素一姑娘,隔几天不见,口红也会涂了,那天张嘴就叫我星哥,吓我一跳,刚认识那会儿不总连名带姓乔匀星乔匀星的——”
他识相地闭了嘴,在余光瞥到陈宁霄唇线抿着的英锐侧脸后。
“去找她开台?”乔匀星试探地问。
陈宁霄没说话,从他指尖的打火机里蓬出了一簇蓝色火苗。他偏过头点烟,眼皮极薄的一双眼非常平静地垂着。
要不是乔匀星够了解他,都看不穿他这里面的一丝冷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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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猜到陈宁霄来了,又不确定,也不敢去确认,脊背上无端流窜着不安,直到有位客人的手搭向了她的额头,问:“怎么,不舒服?”
少薇像梦里受惊,下意识便拂掉了客人的手。
一转身,对上一双稍有细纹的眼,目光平和,酒色气很少,倒与别的客人不同。
“喝多了?看来你的小师父没教你怎么躲酒?”他管悠悠叫她的“小师父”,少薇也跟着抬了抬两侧笑肌。
对方笑笑,指向通道:“找个地方休息,我不告发你。”
酒吧有个小阳台,一般人不知道。也不是正经阳台,跟旁边一栋楼脸贴脸,推门就能打嘴仗的距离,故而被废弃了,给保洁用来堆放杂物和坏了待修的高脚椅。
少薇一边走一边脱下西服,解开里头衬衫的扣子。
营销穿的制服和服务员当然不同,是一件腰身收窄的小西服配白衬衣,社会气很浓。今晚悠悠让她独当一面锻炼锻炼,她确实不会推酒,喝得超过了往常的量,这会儿胸闷气短,扣子不知不觉松到了第三颗。
眼看着会晚归,她斟酌着话语,想拜托尚清帮她看下外婆。
电话里的“嘟”声才响了两下,少薇掌着手机的手就松了,发怔地看着靠在阳台上的男人。
不是没想过会东窗事发,那几乎是注定的事,可她没想到会这么快,快到她还没来得及长好新的脸皮。
不知怎么打招呼,少薇张了张唇,但没能从唇舌间擦出什么声音。
知道有人过来,陈宁霄微微偏回过了脸,五官曲线映在深蓝色的夜幕下。
他今天打扮很随性,嘴角衔着一支烟,从背影透出疏懒,唯一没变的只有手腕上那根混编着银链的不起眼的细红绳。
见是少薇,他平淡如水地说了句:“晚上好”。
有他主动开口,少薇高悬的心落了一些,眼睫笑弯了些:“陈宁霄。”
陈宁霄转过了脸去,继续安静地抽他的烟,一臂搭在栏杆上。
奇怪,虽然见他一事让她紧张,但刚刚酒精带来的滞闷却一扫而空。少薇故作轻松地解释:“你知道了吧?我转营销了,因为陈瑞东那边……”
也说不出什么漂亮的措辞,总觉得有股推卸责任的懦弱感。
陈宁霄安安静静地听着,没问也没打断。等少薇说完,他转过身,顺手将烟头在灰色水泥墙上捻了捻。
“为什么跟我解释?”他淡淡地问,身影随着脚步的停顿而覆盖在少女面孔上,令她呼吸微屏。
“因为——”迫不及待,想说之前答应过你。
陈宁霄勾勾唇,一些模糊的、礼貌性质的笑意:“我们又不熟。”
年轻人的局花头多。回了卡座,一帮人已经醉得东倒西歪,但仍玩国王游戏玩得不亦乐乎。见陈宁霄回来,都要拉他入局。陈宁霄两手搭膝,往自己杯里倒了杯纯净水:“不玩这个。”
起倒哄的声音虽响,倒也没人敢真逼他。乔匀星觉出他心情不好,挨他身边坐下:“谁触你霉头了?”
陈宁霄动作微顿,大约是也感到了一分不可理喻,淡道:“累了。”
今天攒局的叫蒋帆,这会儿也挤了过来,先跟陈宁霄手里的纯净水碰杯,接着说:“上次交代给我那事妥了,直接让人过去就行。”
乔匀星问:“什么啊?”
陈宁霄想了一下想起来,说:“不用了。”
蒋帆:“啊?”
乔匀星还在问:“什么啊什么啊?”
蒋帆看了眼陈宁霄,一只手在圆寸头上来回摸了两把,含含糊糊地交代:“就前段时间霄哥让我帮忙在附近找一兼职。”
蒋帆家是颐庆市连锁超市和便利店的No.1,陈宁霄说是让他给找个便利店的工作,要求却多:得在大学城或十二中或保利汇樾府周边,夜班——确切地说是晚上九点至十一点,周末上不上还得到时候问那个来应聘的,店铺人流量还不能太大……
这哪是来求职的,是来店里当佛的。
蒋帆也知道这事办完了陈宁霄得欠他人情,但他乐意,多少人想卖陈宁霄人情却不得其门而入呢?因此蒋帆二话不说就把这事办妥了。
结果倒好,他少爷的现在又说不用了。
乔匀星听明白了,跟蒋帆一来一回唱双簧演上:“咱少爷不能是自己想当收银吧?”
蒋帆:“不能。”
乔匀星:“那就是为别人。咱少爷啥时候操心过别人的事?”
蒋帆:“没这时候!”
乔匀星:“男的女的?”
蒋帆:“女的!”
乔匀星迟疑了:“女朋友……?”
蒋帆这回干脆地说:“你有病。”
乔匀星一想也是,陈宁霄女朋友不可能要去便利店打工,更不用找他介绍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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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薇平复好了情绪,回到卡座。今天都是老客,她免不了过去陪笑,问玩得如何、酒如何,再看看沙发上有没有新加入的美丽面孔,倘若有,一番巧言令色,力图让东道主再加一套酒,必是贵的那种。
不过这功夫深,少薇岂能学会,不得罪客人就不错了。到最后一桌,眼前递上一只透明杯,少薇跟他对上,正是之前让她去休息的男人。
“纯净水,你可以试试。”
少薇抿了一口,发现真是,遂大口大口地喝了半杯,渴极了。
对方笑:“你小师父没告诉你,在酒吧里不要喝任何人递给你的任何东西?”
少薇捧着杯子茫然:“为什么?”
“因为有人会下药。”
“我们是正规的场所……”少薇局促起来,目光环视一圈。
对方轻笑:“场所正规又不代表人正规,你觉得呢?”
他问:“你觉得我正不正规?”
少薇的目光在他和杯子间来回转,有种悔之晚矣的感觉,将对方逗笑。
他走时递给了她一张名片,上面写他叫宋识因、公司何名,倒没写职位。
近午夜,少薇将他们一行人送上车,却意外地在交通岛的三角斑马线上看见了一个男同学。
同学梁阅是理科班的,但和少薇一起做学校的勤工俭学项目,每周二、周四的活动课,两人一起在校图书馆做分拣、整理、录入的工作。除此之外,他们很少有交集,顶多学校里碰到点一点头。
风吹动了少薇胸前营销制服衬衫的蝴蝶结飘带。红灯在闪,梁阅没过来,也不知道有无看到她。绿灯后,他骑上自行车走了,少薇松了口气。
酒吧还剩零星几桌客人,悠悠让她先下班。穿过池座,少薇一眼也未曾往陈宁霄那桌看。听到乔匀星叫她,一连三声,但她只当没听到,低头匆匆,像穿越那条地下商场甬道。
“这都没听到?”乔匀星纳罕,自讨没趣地坐下了。
今晚的局没什么意思,过不了多久便散了。乔匀星提议去便利店找酒喝,蒋帆一边骂他神经一边把人往自家便利店带,顺便跟陈宁霄说:“本来想说把人安排在这儿的,晚上客人少,出去几步就是公交站,多好。”
陈宁霄撕开口香糖包装封口的那一圈金线,对他笑了笑。
货架上摆满了进口啤酒,乔匀星抱了六七瓶在怀里,天气渐暖了,他准备去室外坐着慢聊慢喝。
一出去,却看到个背书包的女孩子正扶树吐得厉害,书包拉链上褪了色的史迪仔龇牙咧嘴。
是少薇。
乔匀星和陈宁霄都站定了,唯独蒋帆不明所以。
少薇自觉今天没喝多少,不知怎么吐这么惨,也许是开工前吃的那两个冷泡鸡爪不太干净,连肚子也隐隐作痛。
乔匀星走过去,但没太靠近她,递出一张纸巾:“要吗?”
少薇回头,嘴唇泛着不正常的嫣红水润,目光稍有些迷离。
“星哥。”
乔匀星赶紧摆手:“别叫我这。”
少薇只好尴尬地咧了咧嘴,改口:“乔匀星。你怎么在这?”
她连名带姓叫人的时候其实蛮有味道,自己没察觉。
“我这不跟……”扭头方知陈宁霄不见了,“死哪去了?刚还在这儿。”
少薇顺着他的目光也去找,望进明亮的便利店口,个子高高的黑衣男生正拿了两瓶依云水结账。蒋帆瞬间头大,连忙冲进去让陈宁霄别这么见外。
少薇呆呆的,就这么跟陈宁霄的视线对上。她身体一震,极其想逃,但没成功,被锁在了陈宁霄平淡无波的眼眸中。
眼前递出的手冷白骨感,浮着青筋,手指均匀而长,腕上红绳银链随着动作坠下。
“漱漱口。”
一瓶被拧开了瓶盖的水递了过来,伴随着主人公极简到无的表情和简短的话语。
少薇接过水时眼眶一酸,背过身压了压,方才回到花坛边,小口小口地、动静很轻地漱干净嘴。
蒋帆观察半晌,附耳乔匀星:“谁啊?”
拧瓶盖这么细小的举动犯不上大惊小怪,也不是说他觉得陈宁霄平时不绅士,而是蒋帆自认自己识人颇准,觉得陈宁霄对女人有种说不上来的距离感,不太会主动献殷勤。当然,人是好的。
蒋帆记得高中时有女生被校外黄毛骗了,一个不小心要堕胎,又不敢跟家长说。当时他们一圈人虽然总一起玩,但陈宁霄还是这副游离德行,跟那女生拢共就没说过几句话。结果谁都没想到,最后是他掏了钱让女生去正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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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
这事后续也有意思,家长知道了,一口咬死是他把人肚子搞大的,信誓旦旦说要他赔,否则就要不顾女儿隐私把事情闹大。不知两方是怎么谈的,反正很快没了下文。那女生养好了身体返校,可能是有点吊桥效应,对陈宁霄产生了不必要的幻想,体育课上支支吾吾对他表白。
蒋帆当时听了一个墙角,画面至今还记得:陈宁霄坐在体育场的铁栏杆上,深蓝的天映衬着他的白T恤。他手里拎了一瓶水,一脸平淡地垂眼看了她片刻,问女生:“抱歉,但是你叫什么?”
乔匀星没蒋帆这么多心理活动,随口回道:“萍水相逢一妹妹。”
他还跟少薇算旧账呢,等她脸上恢复点人色后问:“刚叫你你怎么不理我啊?”
少薇解释:“我没听到。”
“就装吧。”乔匀星毫不留情拆穿她:“不会撒谎别撒。我知道了,”他悟了,“你是不是看到陈宁霄在这儿,不好意思过来?你怕他问你要车漆钱。”
猴年马月的事,陈宁霄拧眉,回忆起来后,冷冷地踹了他一脚。
少薇摇头如拨浪鼓,整个人发烫,不敢看陈宁霄。
乔匀星犯完贱心满意足,问她怎么回去。少薇说公交车。深更半夜的,乔匀星上下打量她:“你?现在?别吧。”
他这根本就是大少爷心血来潮,毕竟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少薇在这里上班、第一天知道酒吧这会儿打烊。
乔匀星提议陪她去路口打计程车,少薇拗不过,心里的计价器已经开始噌噌往上跳了。关键时候,捻了烟的陈宁霄走过来,说:“我送你。”
这话不是冲乔匀星说的,而是直接对少薇。
这回连乔匀星都看他了,诧异掩不住。
乔匀星也同意蒋帆的观点:陈宁霄是一个不需要绅士的人,这意思是指,大部分场合下他都不必亲自彰显自己的绅士,而只需安排、委派。虽然大家都一个圈子里玩,但就是有的人跑腿买水开车门,有的人订餐找场子埋单,有的人则只配插科打诨逗女士笑,而陈宁霄——就是那个只用安然坐着的人。
他没有装逼的需求,讨好谁的需求,回应的需求,被瞩目的需求。他只需要坐那里,就天然获得一切支配权。
其实学生们远没社会上那么懂阶级势力,虽然都知道陈宁霄家世牛逼,但心里也觉得老子也不差。这么围着他、让渡自己的权利,是冲他本人——虽然谁也说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蒋帆立刻反应过来,主动说:“别,霄哥,我送她回家,你跟乔匀星在这儿边喝边等就行——妹妹别怕,我保证我是好人。”
陈宁霄脸上表情依然很淡,冲少薇扬了下下巴,说:“带路。”
蒋帆被他给二话不说地无视了。
走出了好远,少薇终于鼓足勇气问:“可不可以不打车?好贵。”
陈宁霄淡声:“不是转成营销赚钱了么。”
少薇心里一紧,话语不知滋味:“还没满一个月,没发过工资。”
“那你想怎么?”
“坐公交。”
陈宁霄身上没零钱,公交卡这种东西想当然也没有。少薇便借了他两块钱。将两枚硬币放进他掌心时,抿着的双唇弧度柔和,不敢让他看到,脸低在阴影里,说:“要还的。”
陈宁霄依她:“行。”
乘客寥寥无几,两人并排坐下。只是一站而已,少薇惴惴,希望一路红灯。
她是很惯于安静场合的,像坐禅,往往先能熬走对方。但此刻坐在陈宁霄身边,她的禅定却失效了。
她是初入空门的小和尚小尼姑,搜肠刮肚的,想的都是人间的东西。
“转营销的事……”她好不容易起了个头,陈宁霄却截断了,“我说了,跟我没关系。”
少薇觉察到他气息里的冷淡,转而笑,唇角高高扬起:“那你下次来,我给你打折。”
这是她对每个客人都会讲的一句。
陈宁霄没立刻回应,环着双臂闭上眼睛,看上去很不耐烦。
半晌,平板地吐出了两个字:“随便。”
少薇识相地闭了嘴,双手拄在并膝的两腿上。
又如何呢,就算他对她有了不好的看法,她也没损失什么。
只是皮肤上密密麻麻的针刺感如此煎熬。
公交缓缓进站,少薇走在前头,陈宁霄随后,下车时瞥见了塑料座椅上的一抹鲜色。
“陈宁霄,我还是想和你说。”少薇一无所觉,稚嫩的属于高中生的身形被裹在不合适的成年人制服里,背影纤瘦单薄,头颈垂着。
她语气急促,没管陈宁霄听没听,怕又被打断。
“孙总和悠悠找我聊了好几次,我不敢答应,因为我觉得这事我做不好,最重要的是,”她顿了顿,“我答应过你。只是后来听说孙总和陈瑞东因为这事闹了矛盾,孙哲元认为陈瑞东没有管好我。你知道的,我一个高中生能来打工,多亏了陈瑞东的心软照顾……你在听吗,陈宁霄?”
身后一直没动静,少薇心底一沉,以为陈宁霄已丢下她走了。转身的动静猝然,漆黑的马尾辫在路灯下一扫,宛如一道彗星尾巴。
“在听。”陈宁霄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
少薇一对上他的脸就心跳狠狠一漏,失重似的,剩下的话也忘了,“所以……事情就是这样。”
说完后也不管陈宁霄接没接受这套说辞,故作潇洒道:“就送到这里吧,我过个马路就到了。”
夜色中,城中村如一片混沌晦暗的翅膀在她背后两侧绵延展开,而马路对面的汇樾府却是灯光辉煌如水晶管,能弹奏出人生的风铃声。
陈宁霄在此止步,做了个出其不意的动作——将格子衬衫劈头盖脸扔到了她身上。
“唔。”少薇往后跌了半步,将衣服扒下来,气息和头发都乱。
他的香水味和体温。
她脸红得不明显,不解地望着他:“我不冷。”
陈宁霄已经转身,抬起手散漫地摆了摆:“套上。保护好自己。”
这是两句单独成立的语句,但少薇不知,将胳膊慢慢地套进袖口,秀小的一双。
回家换洗衣服时才知是月事提前造访,难怪小腹总隐隐作痛,而裤子上已是红迹斑斑。
陶巾听着外孙女在脸盆里搓洗裤子的动静,又听一声水花激扬,像是洗着洗着跟谁发起了脾气。
少薇挽膝蹲地,滚烫的脸埋进臂弯里。
该死……
8.第 8 章
该找机会把衬衣还给陈宁霄。
为了这件事,少薇天天都将这件洗净了的衬衣叠好收进书包,再带去酒吧。
一日从书包里翻试卷,司徒薇看到了,咦了一声,“你的?”
“没……”少薇很快地将书包塞回桌肚中。
她不知道这英国牌子的细格纹衬衣很贵,质感看得出是正品,令司徒薇看她的目光有一丝异样。
也想过托曲天歌或乔匀星转交——这两人是三天两头就来喝酒,但少薇迟疑数番,还是没敢。不知为何,让人知道她和陈宁霄有额外的交集是件让她如履薄冰的事。
陈宁霄很长一阵子没来,这件衬衣便成了少薇书包的常住客,平平整整的料子上有了折痕。
临近五月天气便热了,在彻底热起来前,寒潮作了最后一次反扑。那天体育课测跳远,阴霾惨淡的天气下,男生女生围在沙坑边,女生都抱着手臂喊冷,男生们则佝着双肩负隅顽抗。少薇已预感到一丝感冒的体征,出来上课前便明智地将那件衬衣夹穿在了校服外套里。
住汇樾府的徐雯琦首先惊叹:“哇少薇,你穿巴宝莉。”
吸引过来的目光如此之多,少薇虽不知“巴宝莉”是什么,但从众人眼神中也知道是自己这个贫困生僭越了,只得摆摆双手,像撇干净一件错事般说:“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那就是别人的咯?”徐雯琦眨眨眼。
这衣服肉眼可见的版型宽大,大家都知道是男款。
一群男生推搡起了跟少薇表白过的一个男生:“难怪人家没看上你,你又没巴宝莉。”
那个被推搡起哄的男生笑着连连骂了两句脏话,撇清关系。
轮到少薇跳了。她脱下外套做热身活动,但跳完后,没再将那件衬衣套上。
这样做的后果自然就是感冒,起初只是咽痛、鼻塞,过了一夜来势汹汹,浑身筋骨肌肉都开始叫疼。不得已,少薇只好跟悠悠请一天假。
没成想悠悠竟打电话问她要地址。少薇开门后颇感意外,一是她竟真来探望了,不是说说而已,二是手里提了好些药品和水果,很有人文关怀。
悠悠道:“宋总来了,没看见你,托我来看看。”
“谁?”
“宋识因。”
少薇回忆起那双温和的笑眼和那张名片,对上号。
悠悠给她洗了个阿克苏苹果,趁机将这本就一目了然的家仔细打量了一圈,从洗手间出来时,灵巧地绕开了等在一旁的瞎眼的陶巾。
她湿漉漉的手递过滴着水的红苹果,笑吟吟地说:“宋总你不记得?他人不错,公司就在旁边产业园里,做互联网的。听说你发烧请假,给我打了一笔钱,要我给你买点好吃的补一补。”
少薇立即摇头:“我不要。”
悠悠噗笑:“老实人。”
宋识因确实给她打了五千,既然少薇老实不要,她便很乐意地自己留下了。
悠悠稍坐了会就走了,出门后与对门的尚清打了个照面,没太看得起她,因为住在城中村小单间的尚清黑黑瘦瘦,其貌不扬。
悠悠人一走,陶巾便问这是谁,又问她口中的领导是谁。少薇说是同事和客人,绝不算撒谎。
陶巾面露忧色,让她别太把重心放在挣钱上。
尚清从门口路过,返身回房间掏了点东西出来,丢到少薇枕头边:“香港的感冒药。”
这是一板药里剪下的两颗,少薇以为是尚清特意剪给她的,没料到这其实也是别人给尚清的,且就给了这两粒。她宝贵了四年,因为那时的内地人都觉得香港货是好东西,但可惜一直没机会感冒。
少薇后来知道了真相,问她是不是想毒死她,尚清笑得眼泪快出来。
第二天烧还在反复,她就返学返工。
少薇耽搁不起,旁的同学请一时的假有补习老师、有朋友,她顶多有个同桌司徒薇,还是个玩心大的。
课间,司徒薇兴奋而神秘地给少薇展示了一张剪报,是一则图文报道,标题写庆祝颐庆大学在某数模大赛中夺得金牌,陈宁霄就在照片中,但没在C位,捧奖杯的是一个女生,标题写的是“罗凯晴带领xx队夺得冠军”
少薇脑中走神,想:不是说自己是学渣?
颐庆大学,和学渣搭不上边的。
她确认:“是伊莱恩学院吗?”
司徒薇气道:“怎么可能!是颐大本部,本部!”
伊莱恩学院是颐大和美国一所高校合作的民办,学费贵得令人咋舌,分数线只三本。虽然走到外面大家都自称是颐庆的学生,但在校园里却是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伊莱恩的学生管颐大的叫“本部”。少薇知道乔匀星和曲天歌就是伊莱恩的。
“他是队长。”司徒薇将剪报收起来,“但他不在乎。”
少薇敏锐,揶揄:“看上去你比他在乎。”
司徒薇捏紧拳头:“你不知道他这个人!我不替他在乎的话就没人在乎了!没日没夜带队攻坚的是他。”
“但荣誉本来就是集体的。”少薇客观。
司徒薇噎了一下,想说什么却道:“算了,你不懂。”
她今天请了下午的最后一堂课和第一节晚自习,因为要去陈家吃饭。能让校报发大字报的赛事含金量可见,加上陈宁霄回国以后一家人还未聚过,陈定舟便做主了这顿饭。
司徒薇进了门,穿过有序忙碌的工人们,原本打算直接上三楼找陈宁霄的,但见亲生父亲的书房门半掩着,谈话声从里面传出来。
“谁允许你没跟我商量,就把队长的位置让出去?”
“……”
“你明明知道——”指节叩桌,严厉急促,“明明”二字重读强调。
这不是一场正反打镜头有来有回的对手戏,因为陈宁霄自始至终沉默以对。
司徒薇贴墙而站,大气不敢喘。
“休学一年去了硅谷,搞出了什么名堂?跟你说你才大二,课都没上明白!”
陈宁霄停了一年学泡在湾区,没人知道他在那里做什么。颐庆素有轻工传统,陈家的产业均在实业,已是两行写不下的涉足领域,但跟硅谷的浪潮是风马牛不相及。
到了饭桌上,气氛并未好转,或者说是朝着一向如此的糟糕而滑落下去了。
司徒静和陈定舟执意要在儿女面前扮演一对离家不离婚的和谐夫妻,但多看对方一秒眼中都有怨怼。身体康健的陈家老太太眼里只有陈宁霄这个还姓“陈”的孙子,对随了母姓的孙女则撇嘴以对。冷盘刚上完,黎康康又像是不知今天有家宴似的到了场,如沐春风地叫司徒静老领导,继而在陈定舟身边坐下了。
这样情妇与发妻共坐一桌的场面,竟也十分体面。
席间再度提起数模大赛的这枚金牌,陈定舟语气有所缓和,对黎康康笑着指骂:“我这个儿子,高风亮节。”
司徒静听完,心里一口气静默地长舒了。
这是他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表明纵使爱恨交加,但他心里这个亲儿子地位不移,并以他为豪。
黎康康听了这话,笑着敬陈宁霄酒恭喜他,席散后却在后门抽烟。
司徒静从她指尖抽走了烟:“嗓子不要了?”
黎康康的笑和她的嗓音一样标准、国泰民安,多年的晚间新闻播报锻炼出来的:“老领导,还这么关照后辈呢?”她吐出最后一口烟,颇感落寞地笑了笑,“看你今天防我成这样。其实有什么用,我又不跟你争,也生不了。他外面这儿一个那儿一个的,谁知道哪天套子就破了。”
司徒静捻烟的模样优雅平静,看向黎康康:“你图他这个人,我图他身后事,要是还有第三个,帮我就是帮你自己。”
前厅。
司徒薇从未一刻如现在这般想回学校,急得乱跺脚,连晚上有小考这种谎都编出来了。陈宁霄接收暗号,抄了车钥匙要亲自送她。
陈老太太埋怨孙女不懂事:“别让你哥开急车。”
司徒薇上了车还在嘀咕:“看把你矜贵的,要真有点事,花圈都得比我大一倍。”
陈宁霄扶着方向盘笑了笑:“可以换。”
司徒薇呸呸呸说不吉利,并不知他是在说所有的事,而非花圈。
“你的同桌。”陈宁霄不经意地提,顿了一顿:“最近怎么样。”
“少薇啊?昨天刚发烧请了天假,今天就来上课了。”司徒薇随口说,“她最近忙了很多,手机被老师没收了好几回,总在回信息,说她谈恋爱吧,我估计她也不敢。”
陈宁霄莫名勾起了唇角,扶着方向盘懒洋洋地想,她胆子倒也没那么小。
一回了学校,司徒薇就找少薇吐槽,说这顿饭气氛如何诡异。当然家丑不可外扬,她没说底细,何况甚少有人知道她的“原生家庭”是颐庆赫赫有名的大家族。
少薇听到陈宁霄临赛前让出队长一职就已开始走神了。男人自少到老都追逐聚光灯、族谱和纪念碑,像陈宁霄这样子主动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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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待在角落的,如锦衣夜行,是其他男人口中的反面教材。
下了自习,她如往常一般去酒吧上工。
体温又烧了起来,她感觉脚踩棉花,眼前的景物都晃动,需格外定睛,如此一来眼眶就倍感酸痛。
十点多时,意外看见了陈宁霄。不知道他来干嘛的,没见有朋友在侧。少薇跟他接触过了几回,胆子略大,主动叫住他。
陈宁霄的淡然中混杂着一丝意外,仿佛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在此稳定打工的她。
“有事?”他捏着一边耳机,疏冷中匀出一丝耐心。
这人,来酒吧还自己带歌。
因为高烧,少薇对情绪的把控和感知都变得模糊混沌,有一股正常时难见的雀跃和活泼。她点点头:“你跟朋友啊?”
“跟朋友。”
少薇往他身后探望,没见着人。
没话了。她心中有紧迫感,想着赶快再起个话题,但反而陈宁霄先开口。像查岗:“昨天过来没看到你?”
少薇讶异,他昨天来了?解释道:“我昨天发烧了,请假。”
陈宁霄点点头,如此水到渠成地问:“那现在呢?”
“好了。”少薇拿手背贴了下额头,“白天都正常上课。”
陈宁霄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仿佛在确认她有无撒谎。半晌,他收回目光,淡然地说:“撑不住了也别逞强。”
说来也怪,他随她自生自灭的态度,反倒让少薇感觉刚刚好。
聊完这些陈宁霄便走了,也没跟哪桌朋友打声招呼。少薇想起衬衫,忙去更衣室取来,试图在他离开前追上。
这电梯一开门便是户外,五月份潮湿温热的空气氤氲过来,街道却空。少薇走了两步,冷不丁听见陈宁霄的声音。
“你不用这么客气。”
“但是如果不是你让我当队长,我就拿不到这个保研的名额了……你知道我上学期缺考了一门……”
转角的常绿树木令视线影影绰绰,少薇看过去,只见到陈宁霄在和一个女生说话,女生个子小小巧巧,陈宁霄不得不低下头来,画面看上去很唯美。
“你有这个实力,也有这个贡献,如果没有,就算我让,张教授和其他队员也会有意见。”陈宁霄淡淡道:“别妄自菲薄,好好庆祝。”
女生苦笑:“那你怎么不来?”
陈宁霄稍顿,漫应一句:“这不是在这儿么?”
少薇心里咚地一下,猛地转过身背贴墙壁而站,虽尚未明白过来,但脸上已升温——
这个人,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有股依她、随她、哄她的味道,虽然漫不经心的,但唯有这股漫不经心才俘获人。女人。
那道女声果然半天没再响起,陈宁霄却根本没察觉,或者说无意察觉,口吻极淡地说:“还有事,先走了。祝贺你。”
过了几秒少薇才想起要追,但计程车已远去。
那女生的朋友下来接她。等电梯时,少薇听到她朋友问:“怎么样?陈宁霄怎么说?”
“没怎么……”
“你没表白啊?”
少薇心里春雷阵阵,安分地垂着眼,可总不能将耳朵割下。
“我哪敢……”
“不是,他连队长都说给就给了——拜托,一个队里只有一个保研名额!这还能不是喜欢?!”
电梯到了,少薇按照悠悠教的为她们挡梯门,请她们先走。
两个女生都看了眼她抱在怀里的格子衬衣。
进了电梯,她们继续聊着。
“但我刚刚问他说我请客他怎么不来,他说……”
朋友迫不及待:“他说什么?”
“他说‘这不是在这儿吗’。什么意思呀?”
“我天。”朋友掩唇,“他哄你?他是专门为你来的。”
电梯抵达楼层,少薇再度礼貌地让至一边。只是在那两人出门时,她终究是没忍住,抬眸看了那能让陈宁霄“专门而来”的女孩一眼。
原来是她。
少薇记起来了,她是报道照片里站中间举奖杯的女生,聪颖而美的皮相。
她看对方时,对方也趁出电梯门的空隙看了她一眼,做出了很不经意的模样,但把少薇看得很透、很牢。
少薇对她抿起唇,算是礼貌地笑了笑。
她没听到两人远去后方重新开始的交谈——
“我看错了?那件衬衫上是不是绣着Claus的名字?”
9.第 9 章
很快到了发工资日,少薇拿到了转营销后的第一笔工资,被悠悠约去逛街。
悠悠既被人叫做她的小师父,那当然什么都教她。她告诉少薇,不化底妆只涂口红是十分不雅的。“你要让客户觉得你高级、上得了台。”
“我推销的又不是自己。”少薇问,“为什么要上得了台?”
悠悠拿出带教师父的架子:“会顶嘴了哈。”
少薇其实只想去百货公司给陶巾买一件羊毛衫——陶巾这辈子都没穿过这么好的料子,虽然接下来小半年都穿不上,但反季买价格会更合算。但在此之前,她必须先陪悠悠去她想逛的一家以少女风闻名的日本品牌,据说是全国首店,只有真千金小姐才逛得起。
真千金曲天歌恰巧从试衣间出来,惊喜且意外,喊了少薇名字:“你居然也在这里?”
少薇把刚拿下来的一件小衫挂了回去。
在这里遇到曲天歌,比她每次当众夸她漂亮更令她窘迫。
过了会儿,悠悠也从试衣间出来,正巧和曲天歌穿的同一件衣服。平心而论,悠悠穿得美,因为曲天歌气质锐,不适合。但悠悠惊叹地说:“天啊亲爱的,你这也太美了!我这成东施效颦了!”
曲天歌从镜子里睨了她一眼,耸耸肩不执一词,但再进试衣间前,她特意让少薇等一等。这之后她刷卡买单,将购物袋递给了少薇:“送你。”
是刚刚那件衣服。
悠悠在一旁脸色难看。
曲天歌自顾自地说:“你穿肯定好看,收下吧,以后有机会穿。”
少薇只能收下,回程路上不敢先开口跟悠悠说话。
“买了漂亮衣服,要好包来配。”悠悠忽然道,绕路带她回了一趟公寓,递给她一个棕色老花托特包:“而且女人比起衣服,包才是更提气的。”强调:“这个包在香港买的,折完汇也要一万多哦。”
少薇两手交扣,将包抵在怀里,感觉悠悠在跟曲天歌较劲。
她回家后方敢看衣服价签——居然要一千五。还是镂空的呢,布料稀薄又节省。少薇试衣时十分小心,怕扯坏。
曲天歌说的机会很快就来了,宋识因给了少薇一张门票。
“一个朋友的摄影展。”宋识因说:“你要是感兴趣,就去帮我看一看。”
少薇懵懂:“你自己不去?”
宋识因笑道:“太艺术的东西,我不感兴趣。”
“那就不去好了。”
“成年人的人情没这么简单。”
少薇看了眼时间,正巧在周六。她喜欢摄影,或者说喜欢相片——因为她根本还没摸过相机呢。但是她喜欢看照片,任何印刷品里的摄影都让能让她心绪流连许久。
她决定去。
宋识因好心提醒:“别穿校服过去,除非你想很瞩目。”
少薇心里咯噔一下,虚着目光低喃:“大学没有校服……”
宋识因微笑着,手指隔空点了点,但没说破。
到了周六,少薇换上了那件玫红色的春夏罩衫,配了一条水洗色的牛仔裤和帆布鞋。悠悠送的奢侈品包被她拿出来了,但又放了回去,重新背上了唯一的那个书包。
陶巾在阳台边的摇椅上坐着,听收音机。少薇的目光从穿衣镜中移开,望向外婆——灰姑娘穿上礼服时,第一个想让看到的人应该不是王子吧。陶巾脑海里永远只有她十一岁时的模样。
公交车将少薇送到了市中心商场门口,她背着书包,从卡地亚金钱豹的注视下渺小地走过,走到后面的深巷中,在一扇垂有月季花的拱门前停下。
门的两侧是巨大的、绷得平整的幕布,上面写着展览的主题和策展人、艺术家的名字。院内人声轻柔,像那种养得很好的鸟,懂得如何让啼鸣声低而优雅。
虽然怯场,但少薇想,只是看个展览而已,反正谁也不认识谁。她稳了稳心跳,深呼吸,走向入口处。
穿黑西服的保安拦住了她,告诉她这是个内部展,只有持邀请函才能进。
少薇从包里翻出门票,对方核对,说:“但你不是宋先生。”
少薇竟被驳倒了:“对但是……是他送我的。”
保安微微一笑,看着她稚嫩面孔:“抱歉,我无法确认这一点。您也可以现在打个电话给他,请他确认一下。”
少薇好不容易才在插着校园卡的钱夹里翻出了宋识因名片,拨通过去,接听的却是女人,问她哪位。原来是他秘书。
这人真是。少薇不明白,他给人名片竟只让人能找到秘书。
对方耐心询问:“好的,那邵女士,请问您找他什么事呢?我这边帮您记录转达。”
少薇一一说了,得到一句“稍等”。
明明今天天气很好,暮春之风如此清爽,但经了这一遭,她身上已出了一身薄汗,有莫名的燥热流窜。
过了会儿,一则陌生号码拨入,少薇听出是宋识因的声音。
“真是对不住,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你等我一会?”他醇厚的中年男声跟院子里那些人有同样的气质。
二十分钟后,宋识因驱车抵达,解了少薇的困境。他自然而然地说,他平时的电话都由助理对接,“这是我的私人号码,下次要找我记住了?”他手把手教少薇。
少薇存了刚刚的通讯。再次走到刚刚那扇拒她之外的门前,保安对宋识因十分客气,连带着对少薇也恭敬了几分。
一下一上的悬殊待遇,足以令任何普通人晕头昏脑,少薇感到了宋识因行事做派的特殊特权,而自己被安置在了这种特殊特权之内。
这种特殊会有瘾。
进了门方知别有洞天。这栋三层高的老洋楼屡受政要青睐,后来成为文物保护建筑,平时供人参观,需要时则围起来作展览用。听说卡地亚去年大展就是在此进行的。
少薇从未来过这么香的院子,不仅是中央通风口驱下的香氛,更是每一位宾客衣上、肤上、发上所散发出来的香气。是网络大博主、贵妇、艺术家、时尚编辑和商人们。
她整个人格格不入,衣履粗糙,皮肤暗淡,头发毛躁,没有香味,亦没有颜色、光泽。
宋识因温言:“别想多,大家都只是来看展的。你要不要吃点或喝点什么?”
少薇摇头,宋识因便道:“那就进去看看。”
进入到建筑深处,冷静的光束笼罩着一幅幅人文摄影。少薇在一系列古巴摄影前长久驻足,直到有另一个男人来到了她身边:“觉得怎么样?”
少薇回头,看到宋识因站在稍远处,已与别人谈起天来,没有太顾到她。
“之前见过。”少薇答。
“你喜欢哪幅?”
少薇的目光来到当中一幅,是一个头戴彩色帽子的妇女坐在街角抽烟,她身后的街道在午后阳光下被切割成灼热的光亮的白与阴凉的浓郁的黑。
“不是这幅?”那男人指了旁边一张,“这张才是普利策作品。”
少薇问:“什么是普利策?”
男人一愣,哈哈大笑,说:“好,那么你为什么喜欢那幅?”
“一股无所事事和郁郁寡欢,但因为整个画面的……”少薇迟疑了一下,用了一个不知对不对的词——“重量。画面的重量很均衡,所以让人感到一股平静,她好像走到了某个命运的岔路口,并且她知道。”
她说完,明显感到身边静了一下。
说错了吧。她大言不惭,班门弄斧。
那人倒是很宽容,什么也没说,但把手在她肩上搭了一下,问:“你有自己的相机吗?”
少薇羞愧地低下了头:“对不起,我没有拍照的经验,不该乱说的。”
她简直面红耳赤,为自己的大放厥词而在内心鞭笞自己。
那人走开了,没有责备或嘲笑她。
少薇一个人站了许久才重获平静,抬步继续循着展览动线深入。她从古巴看到越南又看到卢旺达,从战争的血腥看到饥荒里的麻木,又从盂兰节的肃穆看到印度洒红节的少女。世界的一角,从未在她眼前揭得如此广阔。
可那又怎么样。
那些从导师处拿到观展名额的艺术青年们兴奋地谈论着摄影与政治意识,谈论着苏珊桑塔格和布列松,那些衣着光鲜的摄影爱好者们谈论着哈苏与莱卡,谈论着光圈焦段与构图,谈论着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未来人文摄影究竟是横幅还是竖幅的天下……
只有少薇从头到尾一个人,安安静静。
世界揭起的一角,将会在她从这栋建筑离开的那一秒中合上,仿佛从未揭开过。
宋识因在最末处等她,似乎已等了许久了,第一句便体贴地问:“饿了吧,今天的甜品供应商很不错,你得尝尝。”
少薇已习惯了这里的环境,虽然仍总被人打量,但已不再局促。她随着宋识因的脚步前往三楼中庭的冷餐长桌。
楼梯依墙往上回旋,如砖红色的一只蜗牛壳。
少薇没想过会在这里看到陈宁霄,在他面前的又是一个女人。她总在偶遇他,但从未想过问他要电话号码,陈宁霄看上去也绝无此意。少薇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对他来说,自己从未和他正式相识,相遇与否,单凭天意,遇见了,点一点头,聊两句无关痛痒的天。
那个女人打扮入时,身上堆了很多名牌,亚麻色的长卷发正是现在最流行的式样,但站在陈宁霄面前看上去意外的唯唯诺诺。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今天会来……”
陈宁霄双手插在西装裤兜里,一张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狭长的眼皮低垂,形成毫无情绪的睥睨姿态。
“现在知道了,”他顿了一顿,“那就从这栋房子滚出去。”
用词太重,对面女人身躯一震,丰软的、年轻女性才拥有的充满胶原蛋白的面部软组织哆嗦了一下。
她似乎是想说什么,或者申辩什么的,但人多眼杂,她终究还是老实体面地走了。
随她而来的或许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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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蜜,一边扭头看陈宁霄一边骂:“谁啊,拽什么?”
“别说了……”那女人拉她袖口。
在陈宁霄即将转过来的那一刹那,少薇敏捷地背过了身。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躲,也许大大方方地打个招呼也没什么。但心底却有声音告诉她,陈宁霄不会乐意在这个地方看见她——这个……衣香鬓影,凭邀请函入场,用微笑和名牌包当通行证的地方。
书包上的小史迪仔挂件随着动作晃荡不止。
陈宁霄眯了眯眼,视线从那具背影的杂牌帆布鞋上移到学生气的假Jansport书包,再到显然是新买的玫红色镂空罩衫,最后落在了她圆圆的后脑勺上。
“试试这个司康。”宋识因向少薇推荐,“非常正宗,可以媲美克拉里奇的出品。”
少薇心思全在陈宁霄身上,慌乱中也顾不上司康是什么,克拉里奇又是哪里,磕磕绊绊地说:“宋先生,我、我还有作业没写,我可以先走吗?”
宋识因脸上笑容缓了一缓,绅士但顺理成章地无视了她的请求:“不急,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之后我送你。”
少薇还想再说什么,眼前便看到刚刚与她对话的头发花白的男人步伐轻快地走近,接着目标明确、果断地越过了她和宋识因,招呼道:“宁霄!”
陈宁霄淡然的声音几乎就响在少薇头顶、响在她的耳畔,“奥叔。”
少薇记起来了,这个摄影展的主角名字里就有一个“奥”。
“什么时候回国的?”
两人当着宋识因和少薇的面寒暄起来。
陈宁霄身上已完全不见刚刚的冰冷气息,含笑道:“上个月刚回。展览很深刻,恭喜。”
“晚上有庆功宴,我带些朋友来跟你见见。”
说完了,对方才像是刚看到宋识因似的,跟他打了个招呼并寒暄数句,继而关照到少薇:“这个小姑娘,我们刚刚才聊过。”
少薇不善言辞,这样的场合下只懂得微笑,但微笑也微笑不好,目光和肌肉的力度都是虚的,从怯场里漫透出来。
何况旁边还站了个陈宁霄。
陈宁霄也像是才发现少薇的样子,低睫注视,饶有趣味:“能让奥叔记住,看来她应该说了很有意思的话。”
“她看上了我年轻时第一次去古巴游历的作品, good taste。”
陈宁霄一勾唇,疏冷的目光在宋识因身上稍带,哼笑一声:“是么?”
“还是学生?”
少薇头如千钧重,轻轻“嗯”了一下。
“期待你有了一台属于自己的相机之后。”奥叔说,转向宋识因说笑:“宋总不表示一下?”
仿佛她是他的附生植物。
少薇轻轻抿咬住了唇,耳边混沌浑浊如淹在水中,已难以听清他们的对话。
陈宁霄眯了眯眼,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少女。
奥叔是什么时候走的,少薇不知。她突然想吃东西了,饿了,改主意了,一股莫名的原始的食欲从身体深处升起,攫取了一切。宋识因说的什么司康,漂亮的马卡龙,浓郁的葡式蛋挞,造型别致的cupcake,裹着果酱的苹果派……在鲜有人至的露台,她狼吞虎咽。
很多年后她才知道,那是愤怒。以及屈辱。
有打火机被按下的轻擦声。
“介意吗?”
少薇身体一僵,听出陈宁霄。她摇摇头,脸始终对着餐盘里的残羹冷炙,身后丝丝缕缕的烟味模糊了她青涩稚气格格不入的面容。
这栋楼原先是法国人建的,标准的法国审美和构造,露台小而狭窄,只够放得下一张秀小的圆桌椅,骤然站进两个成年人,空间便拥挤得近乎暧昧。
陈宁霄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站着抽烟,当她是陌生人。
之前送她回家、给她衬衫、让她保护好自己的,好像是别人,是另一个人。
少薇忍不住:“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无所谓。”他跟上此如出一辙的宽容。
“是宋先生给了我一张邀请函,我想来看看,就来了。”她也和上次一样,倔强地、自说自话地解释。
陈宁霄漠然地问:“感觉怎么样。”
“很好啊,”少薇故作轻松,“见了世面,看了作品,受到了熏陶,还吃到了蛋糕。”
她说完,咽了咽,嘴里动物奶油的甜味化成了某种腥味,像舌头上了锈。
陈宁霄终于转过身,一种垂睨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冷静眼神,审视着她。
半晌,他嘲弄地勾了勾唇,身体再度放松地靠回栏杆上:“如果这是你想要的的话。”
虽然知道再聊下去是自取其辱,但少薇还是振作一笑,故作潇洒转移话题:“你呢?刚刚那个,是你女朋友?”
陈宁霄夹烟的手臂一滞,本就冷锐的脸上唇线抿得平直,一丝嫌恶从清邃眼底微眯了出来。
“别恶心我。”
10.第 10 章
那天是宋识因送她回的家。
小巷总生长着流言蜚语,少薇没有让他送到同德巷,而是到了与同德巷成犄角的那个入口。
宋识因没下车,但降下了车窗,说:“需要用钱就找我。”
少薇的背影顿了顿,没作回应,快步走了。
很奇怪,她十六岁,穷了十六年,在此之前从未遇到过这么多好心人。仿佛此前她的贫穷是隐形的,随着她十六岁青春的到来才被人看见、品味。
往后宋识因常来酒吧做客,有时带着客户或朋友,有时一个人。但他并不怎么找少薇,遇到了,点头示意一下,平时也绝不乱给她发信息或打电话,比其他男顾客都要有分寸许多。
少薇渐渐地不再对他额外防备,觉得是自己小家子气作祟,恶意揣度了他。
对啊,她一个姿色平平毫无情趣的女高中生,凭什么觉得人家一个开公司、养司机的老板对她有非分之想?
她还是尽职地干着自己的兼职,开卡、推销酒水,扶醉醺醺的客户上车。
说来也巧,总有那么几次碰到梁阅——就是那个跟她一起在图书馆勤工俭学的学生。
酒吧所在的那栋楼正对着马路,横过斑马线就是一个三角的交通岛区域,少薇看到梁阅时,他总在那里,推着一辆自行车。夜色下,她也不知道梁阅有无注意到她,直到那天两人目光交汇上,他冲她点了点头。
翌日刚好是周二,下午活动课,少薇与他在图书馆碰面,如往常那样将过去几天师生归还来的图书分拣入库。
平心而论,她和理科班的梁阅不熟。虽然已这样默契共事了两个学期,但两人都是话不多的性子,学校里碰上了也就是点头之交。
见少薇主动和他说话,他甚至愣了一下,垂在蓝色校服裤旁的手指抽动。
“你怎么那么晚在那儿啊?”少薇问,“我看到你好几次了。”
梁阅转过脸看了她一眼,抿唇斟酌:“在那里带家教。”
“半夜才下课么?”少薇诧异。
“比你早。”
少薇一愣,不太好意思地笑道:“也是,忘了。”
“所以,”梁阅的手指无意识地擦着裤缝线,“你真的在那里上班。”
少薇敏锐地意识到问法不对,“什么叫‘真的’?”
梁阅抱起一摞书,淡淡道:“没什么。”
回来时经过工位,发现少薇的书包敞着,一件格纹衬衫迤了一半在外面,似乎是她匆忙中取什么东西带出来而不知的。梁阅弯腰将之捞起,看到袖口上有一个小小的刺绣英文名:Claus。
少薇忙完回来,留意到衬衣乱了,将之重新叠好放入。
这件衣服仍旧每天放在包里,以期待哪天跟陈宁霄不期而遇后,她可以物归原主。但上次摄影展别后已有五六天,她没再见过陈宁霄。
校图书馆所在的二楼窗底下,忽地跑过一群神色慌张的人,其中一个男老师背上背着一个女学生。少薇将窗子移开一点,听到楼下同样不明就里的同学问:“司徒薇怎么了?”
原来是司徒薇?她受伤了?
下课铃打响,少薇挂起书包就匆匆推开了玻璃门,也没顾上跟梁阅及校馆老师道别。奔到校医院方知司徒薇没上这儿,而是被送往了市区的三甲医院。
晚自习课铃打响,少薇因为没有了同桌而感到身边空荡荡。
她其实有点喜欢司徒薇,渴望和她成为真正的朋友,因为司徒薇善良、明亮,就是会吸引她这样的小飞虫趋之若鹜的。之所以平时总不冷不热,乃是因为少薇的经济条件交不起朋友。
有关下午司徒薇身上发生的事情,班里流传了几个版本,但总归是说她被飞来的足球踢中了,有说脑震荡的,有说击中内脏的,有说昏迷的,还有说她眼球出血的……司徒薇的好朋友徐雯琦找来,商量:“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薇薇啊?”
少薇意外,因为她跟徐雯琦没什么来往,除了之前被老师吩咐给她送了回暑假作业。
少薇点头,徐雯琦便安排起来了:“那你把她东西收拾一下吧,我去问各科老师要一下未来一周的练习卷和进度,你把她文具衣服和水杯拿一下,还有下面那几本……”压低声音,“漫画小说,她离了这个会死。”
徐雯琦顺利要到了三张请假条,除了他们两人还有一个班长。
少薇将所有东西、试卷和书都整理好。东西太多,塞满了她和司徒薇的两只书包,沉甸甸的,她一前一后地背着,跟在两手空空的徐雯琦身边,像个陪读的书童。
徐雯琦叫上她大概是需要一个人拎包。
听说司徒薇在就近的医院处理了一下后便转到了更好的公立,徐雯琦理所当然地说:“太远了,咱打车吧?到时候AA。”
班长点头同意,徐雯琦看了眼没说话的少薇:“你那份我帮你出了。”
少薇抿了下唇:“不用。”
徐雯琦招手拦车,笑容里带一丝轻蔑:“你赚钱多不容易啊。”
少薇怔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砰的一声关门声——俩人已先行上了后座,让她坐副驾。
二十分钟后才到医院,询问护士站,万幸还没过探视时间。到了楼层,还没进门就听到司徒薇的哭诉:“我不要,我不睡这儿……”
公立医院讲不上条件,一间病房八张床,宽敞是宽敞,人也是真多。正是熄灯前的休憩时间,吃水果的,聊天的,看新闻的,唉声呻唤的……一向很有主意的徐雯琦怯场了,少薇倒是很镇定地走进去——陶巾身体不好,她来医院来惯了的。
病房有阳台,便于通风,此刻落地玻璃门半开,陈宁霄倚立一旁,听着母亲对妹妹的温言轻哄。
深色玻璃上映着他漫不经心的面容,与病房里的灯辉倒影重叠在一起,接着与进门少女的身影也渐渐重叠了。
他顿了一顿,抬眼,疏离冷倦的双眸渐渐聚焦,透过自己面容的幻影看向少薇,将她的身影由模糊看至清晰。
少薇却是一进来就被司徒薇的造型吸引了目光。她的脑袋和鼻子上都包了纱布,小巧的脸此刻像一颗白色的鹅卵石,脸上恹恹的。
看到同学,司徒薇的目光总算亮起。挨个地叫名字,问:“你们怎么来了?”
徐雯琦找回主场,“你都这样了,我还上什么晚自习啊,老班也担心你。哝,作业、水杯、试卷、荧光笔、单元练习册——全是我一样一样问老师要的。”
她很自然地从少薇那里接过沉重的书包,拉开拉链展示给司徒薇看。
司徒薇哀嚎:“我宁愿你别来。”
身为母亲的司徒静笑着摇了摇头,看着徐雯琦说:“真是辛苦你们了,刚刚还跟我闹脾气呢。”
徐雯琦甜甜叫了声阿姨好,接着介绍班长和少薇。司徒静一一颔首,目光至少薇时,顿了一顿。
“哪个‘shao’?”
少薇心里略过一丝受宠若惊,因为大部份人听到她名字都会默认为“邵”姓,或以为这只是名。极少有人问她是哪个字。
少薇答:“少不更事的少,阿姨。”
司徒静极快地一怔,流水般过去了,叫了陈宁霄一声,说:“来看看Vivian的朋友。”
她叫女儿Vivian,因为“薇薇安”这寓意很好。
司徒薇能感到同学们身上的变化:暂停的呼吸,微微放大的瞳孔,柔和向上的面部肌肉,站直了的身体,不知如何安放的双手……
不是没感到得意和小骄傲,一个拿得出手的亲哥比拿得出手的男朋友更适合当荣誉勋章,但注意到少薇时,司徒薇的那种小骄傲却变成了困惑——
她怎么一点儿也不紧张,反而如此自在?甚至在和陈宁霄对视时,还很自然地勾了一下唇。
仿佛已跟陈宁霄很熟了,在司徒薇所不知道的时间角落。
病房因为少女们的进入而焕发出青春光彩,虽稍稍有些喧闹,但并没有人忍心责备,何况从入住的一开始,这家人就给每一床都送了新鲜的果篮。
徐雯琦和班长你一言我一语地分享着下午之后班里有关此事的讨论,以及特定某几个男生的关心、魂不守舍,司徒薇既受用又忐忑,偷偷观察自己母亲的神情。但她很快发现,她母亲的目光一直放在默默无语的少薇身上。
而少薇呢?她微微垂着眼睫,做出聆听的神态,但明显地心不在焉。
她确实觉得半边肩颈都僵了,因为要克制着自己往陈宁霄那边转过脸的本能。
“少薇。”司徒薇冲她伸出手,“真没想到,谢谢你来看我。”
少薇回过神来,由她捏住了自己微凉的一双手,抿着的唇角提了一提。
“哥,这是少薇,上次你们见过的。”司徒薇提醒,“你忘了?也不见你打个招呼。”
简单的一句让余下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少薇身上。
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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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霄只是简单点了下下巴,说:“记得。”
这是上次摄影展后他说的第一句有关她的话。
陈宁霄没兴趣耗在这里,为免司徒薇又心血来潮拿他当西洋景,他找了个借口就出了病房。再度回来时,已临近熄灯时间,没想到这几个女生居然还在,正在依依不舍道别中。
陈宁霄眉头的蹙动转瞬即逝,心里一阵不妙。接着便果然听到司徒静道:“别打车了,让宁霄送你们。”
回来得相当不是时候。
徐雯琦忙推辞:“阿姨您别客气,我们坐公交回去也很快。”
司徒静看了陈宁霄一眼,陈宁霄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拿起那瓶没喝完的依云水,抬起脚步:“走吧。”
三个女生隔着几步距离跟着,谁也没好意思说话。
RS7亮灯解锁,徐雯琦问:“谁坐副驾?少薇?”
班长道:“你坐吧,你腿长,前排宽敞点。”
徐雯琦打了她一下:“你好烦哎,哪有这么夸张。”
陈宁霄在少薇脸上瞥了一眼,目光有隐约的暗示和警告意味。但天色太暗了,少薇以为他目光只是碰巧经过了自己。
她拉开后座的门,跟班长一左一右坐入。
陈宁霄:“……”
他副驾驶的这台小喇叭是非按不可了。
班长是寄宿生,陈宁霄先送她回十二中。这一路徐雯琦果然充分发挥了社交活跃分子精神,carry起了整个车厢的交流互动,班长则负责捧场。
遇上红灯,少薇从后视镜里观察他,发现他修长手指下意识点着方向盘,像是耐心到了极致。
冷不丁被逮了个正着。陈宁霄在后视镜中抬了抬眼,那眼神明明白白两个字:帮我。
少薇心跳鼓擂,并腿拘坐:“你们……”咽了一咽:“小声点。”
徐雯琦:“?”
少薇:“我头疼……可以吗?”
徐雯琦:“……”
这嘴替太难当了。少薇稍稍抬脸,车厢内只有路灯光晕,她的脸在这种暗色中绯红,眉心紧簇地从后视镜里瞪了陈宁霄一眼。
“宁霄哥哥,那要不我们放点音乐吧?”徐雯琦转向他。
陈宁霄中肯:“我跟少薇一样,喜欢安静。”
少薇:“……”
余下一路再没人出声。
抵达十二中,班长下车,徐雯琦跟下去跟他说了两句事。陈宁霄疲乏已极地靠着驾驶座,仍是从后视镜捕获着少薇:“多谢。”
“你明明可以自己说。”少薇轻声。
“小姑娘要面子。”
她也不知道陈宁霄这句是在说她,还是在说徐雯琦。
接着该轮到送徐雯琦回家。
徐雯琦上了车,报出地址:“保利汇樾府。”
糟了。
少薇的心在这一秒提到了极限高——陈宁霄还不知道她住城中村。
徐雯琦不知道她在陈宁霄面前谎称自己住在汇樾府。
她怎么说自己的住址,都是败露。
可是陈宁霄没有问。
他只是沉默了一秒,打转方向盘,将车驶入正确的分叉路口。
徐雯琦心跳怦然:“你知道在哪?要不要导航?”
她抬起手,试图触碰车载导航的高清大屏,这让她的手越过了中控的界限,侵入了陈宁霄的空间。
“不用。”陈宁霄看了她一眼:“别碰。”
那一眼眼锋冷漠锐利,跟刚刚的疏懒气质截然不同。
徐雯琦心跳突停,靠回椅背,心中鼓胀起了一个气球。
“对了”,她想起来,扭过头来找后座的少薇,懒懒道:“要不先送你回去吧?你那里晚上三教九流的,太晚了会不会危险?前段时间新闻上农民工□□的案子是不是就你们那片啊?”
少薇在这一刻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呵笑,但她现实中的嘴却闭得紧得不能再紧了——她怕自己真的笑出来,那会冒犯天条。
她从未向任何人隐藏过自己的贫穷,也从未在任何人面前粉刷过虚荣,于是曾经对陈宁霄的这个小谎,竟成了唯一的污点证人,控告她并非那么如表面那么安贫乐道。
活该受到惩罚。
但陈宁霄没给她说任何话应对徐雯琦的机会。
“劳你操心,不过,”他直截了当地、毋庸置疑地面对徐雯琦:“我会亲自把她安全护送到家。”
11.第 11 章
徐雯琦往后都没有再说话。
她是个聪明人,生活在男生的讨好和女生的追捧中,很会分辨一个人对她好感无感。面对陈宁霄这样高阶的,试试不行后她就退回舒适区了——她可不想自讨苦吃。
车子在汇樾府大门外的路边停下,陈宁霄身体动也没动,只是活动手指将车门解锁,淡道:“就不送你进去了。”
徐雯琦道谢后下车,还没走出两步,便听引擎声轰地一远,她不由得回头,嘴唇噘了起来。
上次听司徒薇说少薇跟她住一个小区时,她就狠狠地辟了谣,内心为此不爽,甚至觉得连房子都贬值了呢。当即就要找少薇对峙,硬是被司徒薇劝了下来。这次没有当别人面问她捏造房子一事,已经是看在同学面子。
奥迪RS7在路边打双闪停下,陈宁霄半扶着方向盘:“上前面来。”
“不用了吧。”少薇低着头,“你不是知道我住对面城中村吗,一会就到了。”
“刚知道。”陈宁霄漫不经心道。
少薇一愣,呆呆地看着陈宁霄翻开中控,从里面拿起烟和打火机:“不急的话,等我抽完烟再送你去酒吧。”
她这才想起自己还得去打工。
初夏的夜晚十分潮湿,蜗牛负壳蜿蜒,留下一道亮晶晶的行迹。
跑车的窗户洞开,陈宁霄坐在驾驶座,夹烟的那只手搭着垂在窗外,神色不带波澜地听着身后少女的独白。
“其实我住同德巷,就那个地下通道到对面以后,一个叫禧村的地方。那里的人都想着拆迁,每天晚饭后谈,睡觉前想。不过拆迁了也跟我没关系,因为我们只是租在那里。”
她没说“我们”是哪些家庭成员,陈宁霄便也没问。
“徐雯琦说的没错,那里什么人都有。但也不是那么恐怖,可能对于你们有钱人来说很不可思议吧,穷人里居然也有心肠好、不想着碰瓷、占小便宜的人。”
坐在后座的少女两手撑在真皮座椅上,纤细颈项上的头颅垂得很低,声音里却有一股沉静,虽然仔细听的话,能听出她声线里的抖。
“我承认,是我鬼迷心窍撒了谎,因为我犯了虚荣病,因为我也会觉得让同学知道我住在那里很丢脸。是我不够正视自己。”
“那个徐雯琦,怎么知道你住在这里?”
少薇这回抿了片刻唇才答,眸光灭了一灭:“她是我小学同学。”
小学时他们都生活在颐庆的另一个片区,住同一条巷子里,就近念同一所小学,整日背着书包一块儿上下学,写完作业后守着电视看一集《樱桃小丸子》。
小学的记忆少薇已经模糊了,只记得自己有一件很漂亮的白色棋盘格马甲,大约是妈妈亲手给她做的,穿起来很洋气,后来借给徐雯琦穿了两天后便丢了。那时不知心疼,反过来安慰徐雯琦说没关系,我可以让我妈妈再做一件。
往后再想起才知心口疼。
那时候她还有父母,后来便没有了,徐雯琦的爸爸有远见,买了很多套房子,她则和陶巾搬到了禧村,从此两人不同。
在高二文理分班后的开学日见到少薇,徐雯琦大约也不想的。第一节课,所有人上讲台作了自我介绍,打铃后少薇走向她的课桌,徐雯琦问:“同学,你有什么事吗?”
医院住院部已熄灯。
司徒静这样养尊处优的人,竟也为了爱女支起了折叠床。虽然司徒薇的伤情无需身边二十四小时留人,但她娇生惯养的,母亲——而非保姆——在身边更让能她心安。
司徒薇心里也不是没埋怨,想说打个电话给大伯又何至于连间小小的特护病房都搞不到,但母亲有她的矜持考量,司徒薇只能忍耐当个通情达理的人。
司徒静最后问询了一遍爱女的感受,诸如是否想吐、是否需要去洗手间。末了,她替她掖好被角,声音极轻而若无其事地说:“那个少薇,看着倒挺乖巧。”
司徒薇已在困意中闭起了眼,答道:“是啦…乖到呆……”
司徒静躺上折叠床,将夜晚御寒的薄毯拉过身躯,闭上眼很徐很慢地呼出了一口长气。
留院数天后,一得到医生首肯,司徒薇便火速出了院。
一到课间徐雯琦就坐过来了,热烈地嘘寒问暖一阵,斜眼瞅了一下闷声不语的少薇,突然提到:“哎,那天司徒薇她哥真把你送到家了啊?”
少薇停下修订错题的笔尖,“嗯”了一声。
其实是送她到了酒吧,也没别的多余的什么话。
衬衣也没还上。不是没记得,下车时记得很分明的,但就是没还。
她现在还衣服的心情不那么迫切了,知道自己是想留个能冠冕堂皇联系他的借口,是底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的。
自己现在也成了有心机的那种女孩子。
司徒薇犹豫了一下,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徐雯琦一脚。
徐雯琦盯着少薇,正义的目光如炬:“你那里车子不好开进去吧,他陪你走的?”
这回司徒薇也好奇地转过了脸。
她没进过城中村,不知道里面马路宽几许,也想象不出哥哥送女孩子回家的模样。
少薇放下笔。预备铃打响了,徐雯琦没走。等到铃声响净,少薇像日本等待切腹的人,端正着脊背,垂着头颈:“对不起司徒薇,之前骗了你。”
任课老师进来了,徐雯琦满意地回到了自己座位。
伸张正义这种事总要有人做的呀。
司徒薇没说自己早就知道真相,而是跟少薇认真道:“你好勇敢。”
少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笑了一笑:“你不怪我就好。”
来探望的人流直到第二天晚自习才消停,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还有一个月就期末考了,为了一个舒坦的暑假,个个都博起命来。
司徒薇将试卷收进书包,问道:“你周末有没有空啊?”
“怎么?”
“能不能来我家陪我上课写作业?”她如实交代:“哎都我妈的主意啦,她说我一个人没个定性,哪怕被老师一对一盯着都总想玩儿,就想找个人陪陪我。”
徐雯琦是司徒薇力荐的第一人选,但她妈没那么好糊弄,说那女孩子上次来眉毛也修过睫毛也夹过,戴着美瞳涂着护甲油,一看心思就比司徒薇还野。
“倒是那个少薇,看上去很朴素,老老实实的。”司徒静淡淡地说。
听闻少薇周末要去同学家写作业,陶巾很高兴,偷偷往她书包里塞了两个李子。她早担心外孙女太孤僻,但也知学校里走动朋友要钱,因此诸如“多交些朋友”之类的话她也嗫嚅着说不出口。
司徒家派了车子来接,省得少薇转公交灰头土脸。
到了别墅前,少薇一时分辨不清这和曲天歌家的谁更气派。上午十点的花园很安静,唯闻流水与鸟鸣,绕过影壁后方知有个池塘,里头喷泉活络,太湖石屹立其中,粉色荷花正盛。
少薇真心实意地觉得,司徒薇在学校里太低调了。
用人来报:“小姐还在吃早点,太太请你先去书房。”
授课老师比她早到一会儿,分了几道题给她,要摸她数学的底。少薇在规定时间内答完,司徒薇刚好也到了,便正式上起了省特级名师的小灶。
一口气上了一个小时,老师表扬:“薇薇今天比之前表现得都要好。”
反正司徒薇在场,“薇薇”这小名天然就属于她。
“是不是有了好榜样,就一起向上看了?”书房门外传来一道声音。
少薇回头望,见一妇人着纯白色套装沐浴在金色阳光中,正是那晚在医院里见过的司徒静。她叫“阿姨好”,司徒静点点头,安排说:“薇薇先带老师去休息,我跟少薇同学单独聊聊。”
少薇不知道同学家长能跟她聊什么,可能是有一些陪读的注意事项吧。古代的书童也是要立规矩的。
司徒静问:“你是哪两个字?”
“少不更事的少,蔷薇的薇。”
“这姓少见。”
“我爸爸说,全国只有一千多个人姓‘少’。”
“我让你每周末陪薇薇上课,你父母有没有意见?”
“没。”
“他们不怕你是随便找个借口跑外面跟男同学约会?”司徒静笑着,目光却让少薇感到压力。
少薇安静柔顺地回:“我没有父母,平时跟外婆一起生活。”
司徒静指尖顺着英式红茶杯杯口的金线摩挲,没波动似的:“是在外地打工,让你留守了?”
“可能吧,我也不知道。”少薇摇摇头,“我从十岁后就没再见过他们了,偶尔会收到信和一些钱,后来也断了。”
她一直在偷偷攒一笔钱,想要去最后那个通信地址看看。在山东省。
司徒静放下杯子:“你不该跟我说这些。”
少薇看向她,感到不解。
“虽然我是长辈,但尊重礼貌并不意味着有问就答,还答得这么翔实、底细全交。”司徒静搭着腿,“姑娘你记住,不是每个人都有向你提问的权利,这件事你说了算。”
少薇在她的教训中升起了一丝羞愧和局促,说:“知道了。”
这就是被母亲教导的感觉?她已经模糊了。
“我跟学校问了你,”司徒静起身,两手抄在白色阔腿裤的口袋里,在铺了地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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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小厅里转圈地踱着步,“你的成绩很稳定,为人话少、沉稳,薇薇跟你相处得也不错。所以,要是你愿意的话,以后多来陪薇薇上上课吧。”
三份钱难倒英雄汉,少薇说:“阿姨,我付不起课时费。”
她知道的,这种名师都是按人头收钱。
司徒静站定,目光自上而下地将她收进眼底,有些温柔地说:“我怎么会收你钱?”
司徒薇陪老师喝完茶回来,第一眼便见到坐在走廊小榻上垂首看书的少薇。高大的穹顶式样的装饰窗很有法国风情,阳光漫入,照亮她和身子底下那张天鹅绒淡蓝色小沙发。
也许阳光是最好的装饰,又或者人不但要靠衣装,还要靠环境抬——总而言之,司徒薇突然发现她同桌眉眼长得不赖,很有少女的娴静。
她冲上去有些兴奋地问:“我妈跟你说什么啦?”
少薇没一句隐瞒,司徒薇追问:“所以,你以后都要陪我上课了?”
少薇吃不准她这一句是期待多一点还是失望多一点,斟酌了一下,识时务道:“看你需要吧。”
上午的时间都归数学,下午又陆续来了地理和英语老师,晚上还要上一门政治,少薇顺理成章地被留下来吃晚饭。
她一直在忐忑见到陈宁霄,穿过长廊去洗手间时忍不住猜测哪间房属于他,但这房子里的男性气息很淡,几乎让人看不出有个男人长期生活于此。
晚饭有司徒薇点名想吃的避风塘炒蟹,还煎了澳洲带子。玻璃桌盘几次转到了少薇眼前,她的筷子都安分地没动,只夹清炒豌豆尖来配白米饭。鸡枞菌汤是一人一例,倒没有推脱的余地,少薇一口一口十分珍惜地喝完了。
司徒静问:“不爱吃?”
少薇摇头,司徒静便用公筷夹了半边蟹腿到她碟中:“学着吃。”
司徒薇戴着手套的两手沾满面包糠和蟹壳末,快人快语:“原来你不会吃螃蟹啊,怪不得上次徐雯琦生日宴你筷子都不动。”
司徒静瞥了她一眼:“就你话多。”
少薇用力抿起唇,头快埋到碗里,半晌才道:“谢谢阿姨。”
司徒薇噗地一声轻笑,看着少薇摇头晃脑:“刘姥姥进大观园哦?”
司徒静将脸沉了下来,但两个姑娘谁也没发现。少薇跟她天真的同桌对视一眼,瞳孔分明是很沉静的,但下一秒钱却也跟着噗了一声,这下子跟拉开了什么开关似的,两人都笑得前俯后仰肚子疼。少女的笑声像银铃。
一直到补习结束,少薇都没能把书包里那两个被陶巾洗干净的李子分给司徒薇吃。
酒吧是九点打卡,但课要一直上到八点半,注定是赶不上了,少薇只好趁课间偷偷给悠悠发了个短信请假。
她也不可能为了陪读而丢了经济来源,今天请假是临时之举,她脑子里已经在作之后的盘算。
“少薇最近总请假?”孙哲元听完了悠悠手机听筒里的动静,将烟在烟灰缸里点了点。
“期末了吧,我看那些大学生不都说忙着做什么pre吗?”
“她业绩怎么样?”孙哲元揽在她腰间的手往下滑了滑。
悠悠在他腿上扭动,在那只手滑到屁股上时给一把扣住了,嘻嘻笑道:“就那样,小姑娘没见过世面,做事小气放不开,况且曲天歌那帮少爷小姐最近捧她场也少了。”
孙哲元培养少薇,一是确实看她很受那帮富二代们的赏脸,二是看她嫩。况且也知道这小姑娘穷,多半是离不开这份工作——这点最要紧。
她销售数据上不去倒没出孙哲元意料,但他也不是做慈善的,提拔她当然得派用场。
“让你带她逛街买东西,怎么不听话?”他加重了手上力道。
对好东西的欲望是需要培养的,名牌包、香氛、大牌口红、穿不完的漂亮衣服、铆钉红底高跟鞋、高级美发沙龙……一个女人没看过这些,当然可以说自己不想要,但看过了就由不得她了——整个社会都在告诉她这些能让她看上去更值更贵。悠悠常带少薇逛街,给她讲这品牌那牌子的,就是这个目的。
悠悠娇嗔着在孙哲元肩上打了一下:“我带了呀,但她葛朗台上身的,抠门死了。包包么也送了,叫她多背,她不肯。”
她之前不是给了一只LV never full给她么?但从未见少薇背过,整日还是那个旧书包进出。悠悠总担心她被客人撞见了嫌不上台面,有几回是真被撞见了,结果人家竟巴巴地来问她资助那小姑娘上学要多少钱,四年太贵,资一年也行!
“你不懂,这就是她的生存之道。”孙哲元吁了一口烟,似笑非笑:“只要能上钩,就是真好她这一口的。”
12.第 12 章
徐雯琦往后都没有再说话。
她是个聪明人,长久生活在男生的讨好和女生的追捧中,很会分辨一个人对她好感无感。面对陈宁霄这样高阶的,试试不行后她就退回舒适区了——她可不想自讨苦吃。
车子在汇樾府大门外的路边停下,陈宁霄身体动也没动,只是活动手指将车门解锁,淡道:“就不送你进去了。”
徐雯琦道谢后下车,还没走出两步,便听引擎声轰地一远,她不由得回头,嘴唇噘了起来。
上次听司徒薇说少薇跟她住一个小区时,她就狠狠地辟了谣,内心为此不爽,甚至觉得连房子都贬值了呢。当即就要找少薇对峙,硬是被司徒薇劝了下来。这次没有当别人面问她捏造房子一事,已经是看在同学面子。
奥迪RS7在路边打双闪停下,陈宁霄半扶着方向盘:“上前面来。”
“不用了吧。”少薇低着头,“你不是知道我住对面城中村吗,一会就到了。”
“刚知道。”陈宁霄漫不经心道。
少薇一愣,呆呆地看着陈宁霄翻开中控,从里面拿起烟和打火机:“不急的话,等我抽完烟再送你去酒吧。”
她这才想起自己还得去打工。
初夏的夜晚十分潮湿,蜗牛负壳蜿蜒,留下一道亮晶晶的行迹。
跑车的窗户洞开,陈宁霄坐在驾驶座,夹烟的那只手搭着垂在窗外,神色不带波澜地听着身后少女的独白。
“其实我住同德巷,就那个地下通道到对面以后,一个叫禧村的地方。那里的人都想着拆迁,每天晚饭后谈,睡觉前想。不过拆迁了也跟我没关系,因为我们只是租在那里。”
她没说“我们”是哪些家庭成员,陈宁霄便也没问。
“徐雯琦说的没错,那里什么人都有。但也不是那么恐怖,可能对于你们有钱人来说很不可思议吧,穷人里居然也有心肠好、不想着碰瓷、占小便宜的人。”
坐在后座的少女两手撑在真皮座椅上,纤细颈项上的头颅垂得很低,声音里却有一股沉静,虽然仔细听的话,能听出她声线里的抖。
“我承认,是我鬼迷心窍撒了谎,因为我犯了虚荣病,因为我也会觉得让同学知道我住在那里很丢脸。是我不够正视自己。”
“那个徐雯琦,怎么知道你住在这里?”
少薇这回抿了片刻唇才答,眸光灭了一灭:“她是我小学同学。”
小学时他们都生活在颐庆的另一个片区,住同一条巷子里,就近念同一所小学,整日背着书包一块儿上下学,写完作业后守着电视看一集《樱桃小丸子》。
小学的记忆少薇已经模糊了,只记得自己有一件很漂亮的白色棋盘格马甲,大约是妈妈亲手给她做的,穿起来很洋气,后来借给徐雯琦穿了两天后便丢了。那时不知心疼,反过来安慰徐雯琦说没关系,我可以让我妈妈再做一件。
往后再想起才知心口疼。
那时候她还有父母,后来便没有了,徐雯琦的爸爸有远见,买了很多套房子,她则和陶巾搬到了禧村,从此两人不同。
在高二文理分班后的开学日见到少薇,徐雯琦大约也不想的。第一节课,所有人上讲台作了自我介绍,打铃后少薇走向她的课桌,徐雯琦问:“同学,你有什么事吗?”
医院住院部已熄灯。
司徒静这样养尊处优的人,竟也为了爱女支起了折叠床。虽然司徒薇的伤情无需身边二十四小时留人,但她娇生惯养的,母亲——而非保姆——在身边更让能她心安。
司徒薇心里也不是没埋怨,想说打个电话给大伯又何至于连间小小的特护病房都搞不到,但母亲有她的矜持考量,司徒薇只能忍耐当个通情达理的人。
司徒静最后问询了一遍爱女的感受,诸如是否想吐、是否需要去洗手间。末了,她替她掖好被角,声音极轻而若无其事地说:“那个少薇,看着倒挺乖巧。”
司徒薇已在困意中闭起了眼,答道:“是啦…乖到呆……”
司徒静躺上折叠床,将夜晚御寒的薄毯拉过身躯,闭上眼很徐很慢地呼出了一口长气。
留院数天后,一得到医生首肯,司徒薇便火速出了院。
一到课间徐雯琦就坐过来了,热烈地嘘寒问暖一阵,斜眼瞅了一下闷声不语的少薇,突然提到:“哎,那天司徒薇她哥真把你送到家了啊?”
少薇停下修订错题的笔尖,“嗯”了一声。
其实是送她到了酒吧,也没别的多余的什么话。
衬衣也没还上。不是没记得,下车时记得很分明的,但就是没还。
她现在还衣服的心情不那么迫切了,知道自己是想留个能冠冕堂皇联系他的借口,是底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的。
自己现在也成了有心机的那种女孩子。
司徒薇犹豫了一下,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徐雯琦一脚。
徐雯琦盯着少薇,正义的目光如炬:“你那里车子不好开进去吧,他陪你走的?”
这回司徒薇也好奇地转过了脸。
她没进过城中村,不知道里面马路宽几许,也想象不出哥哥送女孩子回家的模样。
少薇放下笔。预备铃打响了,徐雯琦没走。等到铃声响净,少薇像日本等待切腹的人,端正着脊背,垂着头颈:“对不起司徒薇,之前骗了你。”
任课老师进来了,徐雯琦满意地回到了自己座位。
伸张正义这种事总要有人做的呀。
司徒薇没说自己早就知道真相,而是跟少薇认真道:“你好勇敢。”
少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笑了一笑:“你不怪我就好。”
来探望的人流直到第二天晚自习才消停,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还有一个月就期末考了,为了一个舒坦的暑假,个个都博起命来。
司徒薇将试卷收进书包,问道:“你周末有没有空啊?”
“怎么?”
“能不能来我家陪我上课写作业?”她如实交代:“哎都我妈的主意啦,她说我一个人没个定性,哪怕被老师一对一盯着都总想玩儿,就想找个人陪陪我。”
徐雯琦是司徒薇力荐的第一人选,但她妈没那么好糊弄,说那女孩子上次来眉毛也修过睫毛也夹过,戴着美瞳涂着护甲油,一看心思就比司徒薇还野。
“倒是那个少薇,看上去很朴素,老老实实的。”司徒静淡淡地说。
听闻少薇周末要去同学家写作业,陶巾很高兴,偷偷往她书包里塞了两个李子。她早担心外孙女太孤僻,但也知学校里走动朋友要钱,因此诸如“多交些朋友”之类的话她也嗫嚅着说不出口。
司徒家派了车子来接,省得少薇转公交灰头土脸。
到了别墅前,少薇一时分辨不清这和曲天歌家的谁更气派。上午十点的花园很安静,唯闻流水与鸟鸣,绕过影壁后方知有个池塘,里头喷泉活络,太湖石屹立其中,粉色荷花正盛。
少薇真心实意地觉得,司徒薇在学校里太低调了。
用人来报:“小姐还在吃早点,太太请你先去书房。”
授课老师比她早到一会儿,分了几道题给她,要摸她数学的底。少薇在规定时间内答完,司徒薇刚好也到了,便正式上起了省特级名师的小灶。
一口气上了一个小时,老师表扬:“薇薇今天比之前表现得都要好。”
反正司徒薇在场,“薇薇”这小名天然就属于她。
“是不是有了好榜样,就一起向上看了?”书房门外传来一道声音。
少薇回头望,见一妇人着纯白色套装沐浴在金色阳光中,正是那晚在医院里见过的司徒静。她叫“阿姨好”,司徒静点点头,安排说:“薇薇先带老师去休息,我跟少薇同学单独聊聊。”
少薇不知道同学家长能跟她聊什么,可能是有一些陪读的注意事项吧。古代的书童也是要立规矩的。
司徒静问:“你是哪两个字?”
“少不更事的少,蔷薇的薇。”
“这姓少见。”
“我爸爸说,全国只有一千多个人姓‘少’。”
“我让你每周末陪薇薇上课,你父母有没有意见?”
“没。”
“他们不怕你是随便找个借口跑外面跟男同学约会?”司徒静笑着,目光却让少薇感到压力。
少薇安静柔顺地回:“我没有父母,平时跟外婆一起生活。”
司徒静指尖顺着英式红茶杯杯口的金线摩挲,没波动似的:“是在外地打工,让你留守了?”
“可能吧,我也不知道。”少薇摇摇头,“我从十岁后就没再见过他们了,偶尔会收到信和一些钱,后来也断了。”
她一直在偷偷攒一笔钱,想要去最后那个通信地址看看。在山东省。
司徒静放下杯子:“你不该跟我说这些。”
少薇看向她,感到不解。
“虽然我是长辈,但尊重礼貌并不意味着有问就答,还答得这么翔实、底细全交。”司徒静搭着腿,“姑娘你记住,不是每个人都有向你提问的权利,这件事你说了算。”
少薇在她的教训中升起了一丝羞愧和局促,说:“知道了。”
这就是被母亲教导的感觉?她已经模糊了。
“我跟学校问了你,”司徒静起身,两手抄在白色阔腿裤的口袋里,在铺了地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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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小厅里转圈地踱着步,“你的成绩很稳定,为人话少、沉稳,薇薇跟你相处得也不错。所以,要是你愿意的话,以后多来陪薇薇上上课吧。”
三份钱难倒英雄汉,少薇说:“阿姨,我付不起课时费。”
她知道的,这种名师都是按人头收钱。
司徒静站定,目光自上而下地将她收进眼底,有些温柔地说:“我怎么会收你钱?”
司徒薇陪老师喝完茶回来,第一眼便见到坐在走廊小榻上垂首看书的少薇。高大的穹顶式样的装饰窗很有法国风情,阳光漫入,照亮她和身子底下那张天鹅绒淡蓝色小沙发。
也许阳光是最好的装饰,又或者人不但要靠衣装,还要靠环境抬——总而言之,司徒薇突然发现她同桌眉眼长得不赖,很有少女的娴静。
她冲上去有些兴奋地问:“我妈跟你说什么啦?”
少薇没一句隐瞒,司徒薇追问:“所以,你以后都要陪我上课了?”
少薇吃不准她这一句是期待多一点还是失望多一点,斟酌了一下,识时务道:“看你需要吧。”
上午的时间都归数学,下午又陆续来了地理和英语老师,晚上还要上一门政治,少薇顺理成章地被留下来吃晚饭。
她一直在忐忑见到陈宁霄,穿过长廊去洗手间时忍不住猜测哪间房属于他,但这房子里的男性气息很淡,几乎让人看不出有个男人长期生活于此。
晚饭有司徒薇点名想吃的避风塘炒蟹,还煎了澳洲带子。玻璃桌盘几次转到了少薇眼前,她的筷子都安分地没动,只夹清炒豌豆尖来配白米饭。鸡枞菌汤是一人一例,倒没有推脱的余地,少薇一口一口十分珍惜地喝完了。
司徒静问:“不爱吃?”
少薇摇头,司徒静便用公筷夹了半边蟹腿到她碟中:“学着吃。”
司徒薇戴着手套的两手沾满面包糠和蟹壳末,快人快语:“原来你不会吃螃蟹啊,怪不得上次徐雯琦生日宴你筷子都不动。”
司徒静瞥了她一眼:“就你话多。”
少薇用力抿起唇,头快埋到碗里,半晌才道:“谢谢阿姨。”
司徒薇噗地一声轻笑,看着少薇摇头晃脑:“刘姥姥进大观园哦?”
司徒静将脸沉了下来,但两个姑娘谁也没发现。少薇跟她天真的同桌对视一眼,瞳孔分明是很沉静的,但下一秒钱却也跟着噗了一声,这下子跟拉开了什么开关似的,两人都笑得前俯后仰肚子疼。少女的笑声像银铃。
一直到补习结束,少薇都没能把书包里那两个被陶巾洗干净的李子分给司徒薇吃。
酒吧是九点打卡,但课要一直上到八点半,注定是赶不上了,少薇只好趁课间偷偷给悠悠发了个短信请假。
她也不可能为了陪读而丢了经济来源,今天请假是临时之举,她脑子里已经在作之后的盘算。
“少薇最近总请假?”孙哲元听完了悠悠手机听筒里的动静,将烟在烟灰缸里点了点。
“期末了吧,我看那些大学生不都说忙着做什么pre吗?”
“她业绩怎么样?”孙哲元揽在她腰间的手往下滑了滑。
悠悠在他腿上扭动,在那只手滑到屁股上时给一把扣住了,嘻嘻笑道:“就那样,小姑娘没见过世面,做事小气放不开,况且曲天歌那帮少爷小姐最近捧她场也少了。”
孙哲元培养少薇,一是确实看她很受那帮富二代们的赏脸,二是看她嫩。况且也知道这小姑娘穷,多半是离不开这份工作——这点最要紧。
她销售数据上不去倒没出孙哲元意料,但他也不是做慈善的,提拔她当然得派用场。
“让你带她逛街买东西,怎么不听话?”他加重了手上力道。
对好东西的欲望是需要培养的,名牌包、香氛、大牌口红、穿不完的漂亮衣服、铆钉红底高跟鞋、高级美发沙龙……一个女人没看过这些,当然可以说自己不想要,但看过了就由不得她了——整个社会都在告诉她这些能让她看上去更值更贵。悠悠常带少薇逛街,给她讲这品牌那牌子的,就是这个目的。
悠悠娇嗔着在孙哲元肩上打了一下:“我带了呀,但她葛朗台上身的,抠门死了。包包么也送了,叫她多背,她不肯。”
她之前不是给了一只LV never full给她么?但从未见少薇背过,整日还是那个旧书包进出。悠悠总担心她被客人撞见了嫌不上台面,有几回是真被撞见了,结果人家竟巴巴地来问她资助那小姑娘上学要多少钱,四年太贵,资一年也行!
“你不懂,这就是她的生存之道。”孙哲元吁了一口烟,似笑非笑:“只要能上钩,就是真好她这一口的。”
13.第 13 章
司徒静每晚八点到台里做上播准备,出发前,她把两个高中生叫下来吃果盘,顺便交代司机之后将少薇送回家。
司徒薇觉得母亲这回过于耐心和平易近人了,她有几个极其要好的初中同学,比徐雯琦层级更高的那种,来过一两次就说不乐意来了,因为觉得她母亲贵气煞人,害得他们不敢造次。
从岭南空运过来的桂味荔枝距离被剪下枝头只过了数个小时,最大限度还原了新鲜感。少薇吃了一个便觉身体一震,冰凉的汁水顺着喉线滑进肚里,让她不敢再咀嚼——想把这味道再留久一点,腌渍进这个夏天里。
司徒薇唤她上课,少薇点头应对,走之前,偷偷捡了两颗荔枝藏进袖口,又趁机滑进校服裤袋里。
司徒薇愣了愣,既觉寒酸又觉不忍,只能当没看到。
结了课,用人提了一个保鲜袋等候在车门边。打开一看,结实的冰袋中间是红彤彤的荔枝果,“太太吩咐的,让你带回去吃。”
少薇礼貌地道谢。
到底是十六岁的少女,上了车后,嘴角的笑意渐渐地渗透了出来,再装不了藏不住了。
陶巾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荔枝吧,往年夏天,她都是去菜市场买被人挑剩下、被冰水泡了一整天后打折的。刚刚之所以偷藏了两颗,就是为外婆而藏。
车子开不进同德巷,少薇让司机在上次宋识因停车的地方停下了,一路脚步轻快,小跑渐跃。上了楼,一片昏暗,本地电台在唱越剧,少薇第一时间都不是开灯,而是一边迫不及待拉开保温袋一边唤:“外婆!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了……”
屋内没声响。
少薇没多想,也许外婆去隔壁串门了,而收音机忘了关……
“啪。”开关被按下,白炽灯独有的嗡嗡电流声中,雪白的灯光照亮了歪倒的折叠椅和侧身佝偻着的陶巾。
“外婆?!”
鲜红饱满的荔枝果骨碌碌滚了一地。
……
小巷藏不住热闹,直到救护车开出去了,人群一时都还没散。
“人还活着吧?”
“什么毛病?”
“伐晓得。”
“她孙女每天十二点过才回家,今天不知道怎么这么早,侬讲古怪不古怪!有时候不信命都不行!”
众人连连感慨:“阿弥陀佛,也是老天保佑!”
急诊抢救室的通道外,“卒中病人优先”灯牌亮着猩红色的光。少薇蹲在墙根,双目空洞浑身发抖。
幸好今天去了司徒薇家补习,所以才能早回来,所以才能及时发现外婆……倘若像往常一样打工到十二点……少薇抱臂缩成一团的身体剧烈地打了个摆子。她根本不敢不往下想。
抢救室的绿灯熄灭,大门移开,出来一个白大褂。少薇箭步冲前,不敢开口问情况,眼圈先红了。
“你是病人家属?你家长呢?”医生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没有太实,而是在附近张望成人,“把大人叫过来吧。”
“我们家没有别的大人。”
“不在身边就打电话,总而言之要联络到,不行的话,把病人的兄弟姐妹先叫过来,没大人怎么行?你几岁?”医生不耐烦。
“十六。”少薇卡住这气口,迫不及待道:“没有大人没有别人,谁也联系不上——医生,我外婆怎么样了?”
医生顿了顿,软和了语气,说是心梗发作,先抢救,之后再讨论治疗和手术方案,并询问病人病史。少薇一问三不知,医生颇为痛心疾首,“这个年纪的人一定要定期做体检的啊。”
少薇羞愧得浑身通红,校服袖子下的两条胳膊不住发抖。
“你先去办手续交钱吧。”医生预备重返抢救室,末了添一句:“记得让窗口帮你走医保。”
陶巾哪有医保。
少薇去窗口缴费,得知数额,心里的巨石轰然落地,既是夯实也是摧毁——万幸,她付得起这一笔。只是付完以后,她也什么都不剩下了。
“少薇。”
急诊室人影憧憧,少薇循着声音回头看,望了那张脸两秒才想起名字:“梁阅。”
梁阅气息有些喘,似是这一路很急,但对少薇脸色却很不冷不淡,寒暄问:“你怎么在这里?”
只是稍被人一关心,眼泪就要决堤而下。少薇硬是忍住了,将脸微微撇开,声音极力平静:“我外婆身体不舒服。你呢?”
梁阅顿了顿,道:“陪家里人。”
“那你忙。”
“不要紧,他们已经先走了,我是看到你,所以留下来问问。”
少薇一心牵挂抢救室里的陶巾,没有再多问。梁阅一言不发地留了下来,买水、买宵夜、买病人住院所需用品……手里被他塞进一根巧克力,只是下意识地咀嚼,像动物进食。
等到手术结束,梁阅又陪着她将人安置到病房,跑上跑下办住院手续。
两个高中生和一个老人的组合足以引起最广泛层面上的唏嘘和怜悯。尚清从急诊摸到临时病房,一路听到几个病患谈论这件事。
在病房门口相遇,少薇像是脑子坏掉一样,过了几秒才识别出她来:“尚清姐姐。”
尚清看了眼她身旁那个高个子男生,紧张地问:“你外婆怎么样?”
“刚做完抢救,还没醒。”
遇上这种情况,尚清也没什么主意,只能说:“会没事的。”
少薇送她和梁阅下楼,路上对梁阅道谢:“麻烦了你这么多。”
“你上去陪你外婆吧,她现在身边不能没人。”梁阅掏出手机,“存个电话,如果你需要我的话。”
少薇与他互存号码,并从书包里掏出钱夹:“刚刚那些东西,一共多少?”
便盆、毛巾、塑料杯……这些东西其实家里都有,陶巾之前住过院。
梁阅并未客气,收下了她递来的纸币:“零头算了,等你外婆病好了,请我吃饭。”
到了停车的棚下,尚清灵活地将电动车倒出来,等待时看着弯腰给自行车解锁的梁阅问:“你是她同学?”
梁阅回头瞥了眼这个个子小、肤色黑但给人感觉十分机敏的女人,说:“差不多。”
尚清耸耸肩,那副嬉笑的表情在浓妆半残的脸上十分生动。
“挺高冷啊弟弟。”
梁阅没正眼看她,只是对她轻点了下头便骑上车走了。
直到第二天白天陶巾才醒,无法说话无法进食,被推着去做了检查。
回来时少薇发现她哭了,眼泪打湿了眼尾两侧花白的鬓角。少薇问她是不是疼,她紧紧攥住了少薇的手,虽在病中,手却力大如钳,闭着眼不愿看少薇。这之后她一直没排尿,似乎在抗拒。
少薇跪趴在床沿,鼻尖酸楚,不太熟练地撒娇:“阿婆,你要让我孤苦伶仃……”
她没想起来找任何人帮忙,只沉稳地分别给学校和酒吧打了电话请假,讲明原因。同病房的病人家属出门同别人讲:“天天二十四小时不离,除了照顾就是自己看书……饭只点一份,吃她外婆剩下的。”
这当中少薇回了一次家,地上散落的桂味荔枝已经腐烂,滋生了许多小黑飞。
手术方案出来,要放三个支架,费用大几万,如果有并发症就会更贵,以陶巾的身体状况和长年营养不良,情况很难预测。
那天少薇在医生办公室的桌边站了很久,医生见惯剧情,以为她会噗通跪下说医生请帮帮我,而他除了恻隐之心实难再给更多,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永远一身校服进出住院部的少女,攥着通知单,一言不发地出了他的办公室。
是谁说过,需要钱的话,随时找他。
所有人都看出了她的恍惚,但这条走廊上正在遭受命运捶打的又岂止她一个。少薇一直走,走出医院大楼,被六月正盛的阳光晒得打了个哆嗦。黑色的铁艺长椅被晒得发烫,她坐下,打开手机通讯录,一页一页地往下翻,直到在【宋识因】这个名字上停下,涣散的目光也随之聚焦。
没人会平白无故借她一笔数额十万的现金,陈瑞东不会,曲天歌不会,陈宁霄……她甚至没有陈宁霄的号码。宋识因是唯一一个对她表达过这种“善意”的人。
她打通了他的私人号码。
“喂。”
少薇不说话,肩膀一阵阵细密地抖。
“少薇。”
动起嘴唇方觉很干,少薇茫然地舔了舔,声音从含糊干涩到清晰:“能不能……能不能借我一笔钱……宋叔叔。”
黑色迈巴赫滑进了医院停车场。
不需要宋识因陪着她做什么,自有秘书代为操办一切。宋识因安排:“我问过专家了,这方面实力最好的是医大附属,等你外婆情况稳定后,先转院去那边,再进行会诊,我们选最稳妥的手术方案。”
“会不会太麻烦你?”
宋识因的双手扶上她肩膀:“甚至不需要我亲自打电话。”
少薇轻轻地打了个哆嗦,齿关咬得很紧,寒气和字句从牙缝里挤出来:“我、我会还你的……”
“当然。”宋识因绅士道。
“要是你不急的话,等我工作以后……”
“我不急,你的当务之急是念书。”
太阳不如X光吧,晒不透她的四肢百骸,驱不散身体深处的寒意。少薇转过脸,脸颊和下巴颏显而易见地消瘦了,苍白的皮肤透露出贫血和缺少光照的事实。乌黑的瞳仁、浓密的羽睫、小巧挺翘的鼻子、嫣红富有肉感的双唇,都是能工巧匠在这张和田玉上雕刻出来的天工,供富人鉴赏把玩的。
玉要自己养的才润。
宋识因显然地识别出了这张脸和瞳孔里的恍惚,那是一种还未真正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却已有了接受的自觉的恍惚。有些人的聪明是算计,有些人的聪明是做题,而另有一些人,他们的聪明却是命运性的——他们被人生一次次的遭遇、经历驯化,获得了对前路冥冥中的感知,无需别人多下功夫,也省去了自我挣扎的无用功。
宋识因欣赏也怜惜这样的聪明诞生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身上。
护工当天便就位了,少薇被他带去餐厅吃了顿这一周以来唯一一次正经饭,之后由他的迈巴赫送到了学校。
“可以不送到校门口吗?”少薇垂首安静地问。
“当然。”
司机在道旁打了双闪,放下了她。正是下午第二节课,少薇脚步缓慢地穿过走廊,经过一间又一间昏昏欲睡的教室。
中庭里高大的香樟树在太阳底下撒下碎银光影,蝉鸣起伏,少薇顿足,抬起脸沐浴到那晒到走廊一半的阳光中,眯了眯眼。
司徒薇好不容易熬到了课间,任课老师一喊下课,她便迫不及待地拉住同桌问:“怎么样怎么样?班主任说你家里有事,什么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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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决了吗?”
“没什么,只是我外婆又生病了。”
“啊,严不严重啊?”
少薇笑了一下:“你自己脑袋上纱布都没摘呢,还关心别人?”
司徒薇道:“我还担心你这周末没时间来陪我上课。”
聊了一半,班主任韩灿来叫。到了办公室,她先问了少薇外婆的病情,表达了学校这边的关心,接着加重语气颇为语重心长道:“你上次月考名次掉了不少,这一下又请了好几天的假,进度跟不跟得上?该上点心加把劲了,眼看着就期末考了。”
少薇笑了笑。
不知道全世界怎么都在跟她聊学习,仿佛学习是人生头等大事,除了学习她再也不要为别的东西操心了。他们到底知不知道,除了学习,人生还有很多其他的事、其他的困难。
哦……他们不知道。
“我会努力赶上的。”
韩灿叹了下气:“学习是给自己学的,学得好,路才长,明不明白?”
少薇没二话:“明白。”
“我最近听到一些声音……”韩灿抬眼看了看四周,确定此时的办公室只有他们两人,“说你每天晚上……还出去打工?”
其实流言的完全版本是说她每天去夜场打工,跟老男人们不三不四。但韩灿知道青春期的孩子最易被煽动,也缺乏明辨能力,往往听风就是雨,且对桃色绯闻尤其感兴趣,一来二去,往往不自觉地成为了谣言的温床和帮凶,韩灿作为成年人,当然没有轻信,也不会拿来质问少薇。
少薇愣了一下,目光丝毫未闪:“没有,只是有时候做一点临时工。”
“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韩灿欲言又止,“千万要拎得清,社会上的朋友不要交。”
少薇与她对视数秒,脸上浮起柔和宁静的笑意,让韩灿觉得她神秘且遥远,心里略过奇怪感觉——这一秒,被宽容的好像是她这个班主任。
少薇从未埋怨过身边任何人,她知道,任何一些点到为止的、微小的,乃至口头的善意,都是善。他们的关心、能为她做的事只到这里过了,正如韩灿。她能去校图书馆勤工俭学也是她为她争取下来的,又怎么好奢想她看得再多一点、手伸得再长一点?
正是周四,上完最后一节思政课后,满堂欢呼,纷纷跑出去上活动课。少薇给自己泼了两把冷水,按例去校图书馆报到。
许久未见,她为周二自己的缺席向管理员老师及梁阅道歉。梁阅与她分工配合着做完了既定工作,才若无其事地问:“你外婆出院了?”
“嗯。”
梁阅顿了一下,面无表情:“不是要动手术吗?”
“对……”
“我打电话问了,本来想晚上来看你,但护士说你们转院了。”
少薇抱一摞书在怀,脸上有些被拆穿的猝不及防。她没想到只是点头之交的梁阅会这么关心外婆。
“手术的钱凑够了吗,”梁阅盯着她,“转院应该不容易吧?”
少薇被问得节节败退,下意识便想解释,蓦地耳畔却响起司徒静那日的教导。她定了定神:“谢谢你的关心,不过这些都安排好了,等我外婆出院,我一定请你吃饭。”
梁阅神情一愣,歪过下巴,重新审阅眼前的人。少薇却已转过身去继续整理书架了。
·
虽然长时间请假感到很对不起陈瑞东和悠悠,但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少薇仍继续请着假,一下了晚自习就奔去医院陪陶巾过夜。
距离熄灯还有十几分钟,陶巾两手都被病床两侧的手套绳子固定住了,因为怕她下意识蹭掉插在鼻腔上吸氧和腹部排积液的软管。少薇笑说:“阿婆,你的手像一副乒乓球拍。”
陶巾还很虚弱,讲话含糊:“今天来的那个宋先生,是什么人呐?”
少薇早有准备,低垂着眼睫为她擦脸,答道:“是校友,十二中的杰出校友,我们颐庆很有名的企业家,通过学校听说了我的困难,决定帮助我们。”
陶巾那张对一切逆来顺受的善良的脸上浮现出忧心忡忡的神色:“不能让人家白帮,要感恩,钱要有借有还。””
少薇脸上有模糊的笑意:“当然,我会还。”
到了周六,该去司徒家陪读。
司徒静不知过去一周她身上发生的事,只觉得她似乎瘦了些。
像上次一样,补习一直进行到了晚上,只是思政换成了历史。司徒静再次换上了去台里的装束,再次请他们下楼来吃桂味荔枝,一切情形与上次别无二致,除了院子里响起的不速的引擎声。
司徒薇将荔枝壳一抛,“哥哥来了!”
“别噎着了!”司徒静无奈喊。
少薇脸色煞变,撑在桌沿的手骤然用力,从骨节上泛出死白。
她怕见陈宁霄。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跟宋识因借了钱后,会怕见陈宁霄。
司徒薇的声音像黄鹂鸟,从玄关隐约地越来越近:“你怎么来啦?不是忙着比赛和期末吗?”
司徒静看向少薇:“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少薇将手捂上肚子,混乱的目光不似装的:“阿姨,我肚子难受,我可以……”
在司徒静点头的那一刹那,通往客餐厅的木质移门也被轻轻推动,少薇迫不及待地、慌不择路地——简直是落荒而逃地冲向了洗手间。
14.第 14 章
司徒薇回来不见同桌,“咦”了一声:“人呢?”
司徒静答到:“在洗手间。”
陈宁霄看了眼茶几,问:“有客?”
茶几上的果壳很有意思,一半是天女散花,一半是成方圆规矩地堆叠聚拢在一起。可见客人是个有教养的人,甚至有教养到谨小慎微了。
司徒薇摇头晃脑:“妈妈要赶着去上班了,你还有心情关心客人哦?”
说得在理,陈宁霄卡着这时间来就是为了见司徒静的。他无奈笑叹半声,转向母亲:“我送送你。”
司徒静看上去心情不错,拾起铂金包道:“走吧。”
洗手间离客餐厅有段距离,隔着厚厚的木门,少薇努力试着听清陈宁霄。
他的声音随着脚步隐约着远去了:“最近忙着做项目,除了workshop门都很少出。”
他在校内开了一家workshop式的咖啡厅,纯赔本,只为了有一个可以自由工作和讨论的场合。在往后十年移动互联网风口中腾飞的颐庆大学校友们,都不约而同会提起这家workshop以及他们背后的第一个投资人。
不多时,世界寂静到了只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少薇转过身,陡然脱力了似的,一下一下捋着自己的呼吸,闪烁的瞳仁过了许久才聚焦。
为什么要躲他?怕见他?她只是转岗成营销后又找人借了钱。
叩叩的敲门声响起,司徒薇在门外关切:“你还好吧?”
少薇快步到了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佯装洗手,答道:“我好了。”
一双手还湿漉漉地滴着水便出了门,注意到司徒薇皱鼻的微表情后,她赶忙将手在校服裤上正反擦了擦。
“刚我哥来了。”司徒薇道。
“哦。”
“差不多了,我们去上课吧?”
“嗯。”
“你也真是的,晚上吃什么啦,拉肚子拉到脸色都变了。”
少薇心不在焉,浑然没注意到大理石地砖上漫入的那一道颀长身影。
——她心心念念的,既怕又盼的,去而复返的。
听到玩世不恭的一句:“谁拉肚子?”
少薇像动画里的那只猫,从头到脚一个激灵,刹那间抬头否认:“不是我。”
司徒薇“嘿”了一声:“不是你,难道还是我呀?”
陈宁霄看着眼前从脸到脖子尽皆通红的少女,冲一旁用人:“去拿点药。”
少薇百口莫辩,连摆双手说不用,但用人已应声而去。她难堪极了,嘴里铁锈味弥漫开后,才知道自己居然咬破了唇。
陈宁霄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客厅里那座古典座钟,问:“这么晚,怎么在这儿?”
不劳少薇回答,司徒薇早一股脑地就把事情讲了。她叽叽喳喳时,陈宁霄的目光一直留意身旁另一位不声不吭的少女。末了,像是不经意地问:“上到几点?”
司徒薇回:“还跟原来一样啊。”
授课老师来催,司徒薇依依不舍:“你就走了吗?”
“走了。”
少薇跟在她后面,上楼前,冲陈宁霄点了下下巴,眼锋微微交错,就当说过话了。
待上了楼,司徒薇反而宽慰她:“你不用每次看到他就一副不敢说话的样子啦,好歹也见了这么多次了。”
少薇笑了笑:“嗯,有点怕他。”
“上次在医院看你们很有默契嘛。”司徒薇冷不丁翻起旧账。
“你看错了。”
“他平时不住这里。”司徒薇开始此地无银——她不认为寻常人家可以理解他们的家庭生态。
少薇问:“住宿舍么?”
“不是。”司徒薇笑道,“他少爷脾气,能住得了什么宿舍?在外面租了公寓。咦这么说才发现,离汇樾府不远。”
少薇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着司徒薇,十分、十分想再回头看一眼。
经过走廊,她的身体往栏杆处贴近,在司徒薇背对她的时候轻轻地转过头,自上而下地再度看了看陈宁霄。
下次再见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她是荒原上等待流星的人。
·
课准时上到了八点半,一行人下楼,看到沙发上双腿交叠和衣而躺的陈宁霄后,面面相觑。
陈宁霄脑袋底下垫了个抱枕,垂落的黑色发梢下双眼闭着。他眼裂很长,羡慕不来的,睁开或闭着都有十分好看的线条,是画家一笔成型的微挑。身上穿的衬衣有了些柔软的褶皱,不知道是什么料质,在这么明亮的灯光下也充满沉黑光泽感,不见任何粗糙。
用人解释:“少爷是说要走……”
司徒薇轻声:“他太累了。”
虽然她并不知道她哥究竟在忙什么。
送走了授课老师再回来,陈宁霄已醒,与她们在院中迎面碰到。
庭院采用点状布光,并不亮堂,只有星点暖光从步径两边的石龛里散出,像萤火虫。从这样的观光影里看去,少薇只能辨认出他的轮廓与模糊的五官,但莫名地觉得他那双眼睛反而更深了一些,让人不敢迎视。
陈宁霄手里捏着软包烟盒,问少薇:“你怎么走?”
司徒薇代答:“早就安排了司机啦。”
听了这句,陈宁霄将软烟盒送到唇边,从里面咬出了一支烟,含糊而散漫地说:“我送你。”
说完这句,他就直接往前走了,一边走一边拢火点烟。他平时很少有这么桀骜痞气的一面,少薇猜他有起床气。
司徒薇一直目送,直到车子开出院门,心里觉得怪怪闷闷的,但怎么怪怪闷闷,她倒也说不出来。
回去洗了个澡,出来便接到了曲天歌的电话。她管曲天歌叫天歌姐姐,从小就常收到她送的小礼物。
曲天歌问:“你哥还在你那儿呢?”
司徒薇回:“刚走。”
“又放我们鸽子。”曲天歌骂。
旁边乔匀星凑了一句:“他现在过来了吧?”
司徒薇答:“他送我同学回家,之后应该就去找你们了。”
曲天歌:“什么同学?”
“一个跟我一起补习的女同学。”司徒薇道,“你不认识。”
为她哥找补了一句:“他最近太累了吧,本来马上要去找你们的,结果在沙发上睡着了。”
曲天歌笑:“算了,反正没人管得了他。”
奥迪RS7压着限速开,窗外霓虹灯影成流线,点缀在陈宁霄漆黑的眸底。
“我不送你,你是打算先回家再去酒吧,还是已经告诉他们了?”
少薇这才意识到他主动提出送自己,是为了帮自己隐瞒酒吧打工的事。
“今天请假了。”
“以后呢?”陈宁霄一针见血。
“以后……再说吧。”少薇抿唇很安静地笑了笑。
宋识因既然帮了她,未必不会全盘“资助”到底,她还被不被准许去酒吧打工都不一定了。
陈宁霄打转方向盘,从去酒吧的道路上调头,车速也减缓了下来。
很长时间的静默。
“刚刚躲我?”
“没……”少薇矢口否认,红窘着脸,声音细若蚊蚋:“真拉肚子。”
陈宁霄睨她一眼,“最近出什么事了?”
少薇心跳加快,不知他是从何问起:“怎么这么问?”
陈宁霄顿了顿,拆穿她:“比之前更心不在焉。”
与其说是心不在焉,不如说是心事重重,目光不怎么停在人身上,似乎在风雨飘摇的森林、海上。
鼻腔的酸涩来得直接而不讲道理,简直冲到了眼眶,但少薇什么动静也没发出,只是无声地弯了弯唇角:“没,没什么事。”
陈宁霄缓了缓,提到:“听乔匀星说,上周去了两次你都不在。”
上周为了陶巾的事连学校都没去,何况酒吧呢?少薇撒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谎:“功课有点紧。”
“是该好好读书。”
少薇笑出一侧梨涡:“你是不是觉得我是那种游手好闲的小太妹呀?”
陈宁霄斜了她一眼:“太妹的门槛没你这么低。”
又道:“就算你是,我也不会置喙。”
“为什么?”
“每个人都有权利决定自己的活法,跟外人没有关系。”
“好冷漠。”
陈宁霄听了,锁眉失笑一声:“什么?”
“我说……”少薇捏着掌心,“虽然听上去很宽容、客观,但很冷漠,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姿态。”
车子在红灯高悬的斑马线前徐徐停下。
陈宁霄手指点点的方向盘,哼笑一声:“长进了,会指责我了。
“那你觉得有温度的做法是什么?是我应该给你丢下一笔钱,买断你的时间,养你?”
“养你”两个字太亲密,少薇浑身的毛孔都炸开,燥热从皮肤的每一寸冒出来:“我没、我没这个意思!”
陈宁霄回眸,漆黑的瞳孔里不见流光,嘴角微微的弧度:“我也没这个意思。”
绿灯亮起,他们没再谈论这个话题。过了许久,少薇轻轻地问:“那是不是说,无论将来我做了什么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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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上了什么样的人生,你都不会怪我,生气我?”
陈宁霄不答反问:“谁让你这么在意我对你的情绪的?”
犯规的问题,不问为什么,而问受谁指使。
受心指使。
少薇的齿尖咬着磨着那个新鲜的伤口,感受着那种细细密密的疼痛,甚至于觉得上瘾。说:“没谁,我自己。”
陈宁霄略勾了下唇:“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认识。”
陈宁霄口吻平淡:“以我们的交情,你关注我的情绪对我来说是种困扰。我不希望被你猜测,更不希望你因为我的心情而做出什么迁就和调整。并且,我对你没有任何看法。”
少薇咽了咽口水,目光定定地落在陈宁霄被窗外霓虹流光勾勒的鼻梁骨上,听完了他的后半句:“所以,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既谈不上生气,也谈不上高兴。”
车厢里安静了很久。
“我明白了。”少薇轻点头,自取其辱的感觉灭顶:“你说得对。”
多高傲的人,连别人在意他都要先经他的首肯。
他不接受任何自说自话的单方面的关系,这是后来他们的关系里像咒语一样刻在河床上的句子。
是她的紧箍咒。
-
陈宁霄对城中村道路不熟,用了车载导航。导航指引给他的路,是少薇此前从未告诉过宋识因或司徒家司机的路。她默默地没有说话,任由他抵达了最接近她本质的入口。
“车子只能开到这儿?”
“嗯。”
“那下车吧。”陈宁霄说着,也一同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我送你。”
“不好走的。”
陈宁霄睨她,嘴唇弧度难得有一丝玩世不恭:“你当我是什么?”
星星。少薇心里答。
禧村的河流是臭水沟,干涸了,惨淡的路灯下照着淤泥上的生活垃圾,一旁树着“河道整改”工程的告示。
禧村的路是水泥路,裂了碎了坑洼了,狭窄的,路面永远有来路不明的湿水印,可能是狗尿。
禧村没有绿化带,谁家门口种一盆三角梅桫椤树,惠及所有过路人。
夜还早呢。食肆十分热闹,烧烤、火锅、串串香、大排档、粥粉摊……就连便利店门口都蹲着喝啤酒吹水的人,烟头落了一地。
同德巷就从前面那个路口斜岔进去。
少薇与陈宁霄并肩走着,安静地穿过所有注视她的目光。
路口常德粉店的老板娘招呼她:“回来了?”
“嗳。”
“这你同学?”
“嗯。”
粉店老板娘多看了好几眼陈宁霄,抄起围裙擦擦手:“进来吃粉?”
陈宁霄真低下眸来问少薇:“饿么?”
少薇摇头,快步一阵。走进同德巷后才抬起头:“吃了就真拉肚子了。”
陈宁霄又笑,发现她身上有种冷冷的有趣感。
路边的水果摊还支着,有一些半烂半酸的水果堆在推车边。一颗烂荔枝被踩爆,汁水溅开,溅上了陈宁霄的鞋面和裤脚。
少薇一惊,想也没想便蹲下了身,从书包侧兜里掏出纸巾。
“不用——”
“这样”两字陈宁霄没出口,由舌尖咽回肚子里,喉结滚了一滚。
那年久失修被路政交通局和村委会一同放弃的路灯,散发着苍白朦胧的白光,笼罩着蹲在他身前的少女,在她头顶黑发上投下一圈光晕。
她穿着轻薄的蓝白配色夏季校服,很瘦,躬着的背能看到一节一节隐约的脊骨。长发从她的背后、肩膀滑落,手感很好的样子。
陈宁霄后撤了一步收回鞋面:“少薇。”
少薇攥着纸巾,歪着脖子仰起脸:“你鞋是白色的。我帮你擦干净,沁进去就不好擦了。”
“不用。”陈宁霄再次面无表情地说了一遍。
少薇将书包压在怀里,仍没起身,仰面冲他的脸上嘴角弧度很漂亮:“早跟你说了,会弄脏你的鞋的。一会就好。”
她重又低下头,将纸巾轻柔地拭上他AJ球鞋的鞋面,擦得专心致志。没有留意,笼罩在四周的光似乎被什么盖住了,一道影子由高至低落了下来,覆在了她的身上,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如冷雪夜的香气。
她身体一僵,没敢抬头。
是陈宁霄蹲下了身。就蹲在她的跟前,两手搭在膝盖上,上身微俯,挨她很近,呼吸的气息落在她发顶。
不知为何,少薇觉得眼眶很酸。
他本不必蹲下身的。为她。
15.第 15 章
这个姿势,她像是被保护在了他宽阔的双肩和胸膛之下。
“别擦了。”陈宁霄低声而无奈:“我送去干洗。”
“嗯。”少薇这回不坚持了,收回手,将纸巾在掌心攥成一团,小心翼翼地、迟缓地抬起脸:“对不起啊。”
她的小心翼翼不是担忧他生气,而是怕凑他太近,让他厌烦,或者冒犯唐突了他。
陈宁霄皱眉:“别这么好脾气。”
“好。”
她下唇上有一点热艳的深影。
陈宁霄目光定在上面端详了一阵,才问:“嘴巴怎么破了?”
经他一提,少薇下意识探出舌尖舔了舔,编道:“吃东西的时候不小心。”
陈宁霄移开目光,若无其事地起身,将手抄进裤兜里。
他一站起,氧气才重回少薇肺里。她跟着起身,这才发现水果摊老板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摊了,也不知这样目不转睛地盯了他们多久。
这老板很会做好人,常把烂了洞的、虫蛀的水果送给她和陶巾,少薇知道常吃这些烂气的水果对身体没好处,但似乎困窘至此,也没资格挑剔人家的好心了,一来二去似乎承了这老板很多恩似的。
“同学啊?”老板挥了下蒲扇,赶走灯下萦绕的飞蚊。
少薇胡乱应了声,揪揪陈宁霄衣角,低头小声:“走,走。”
陈宁霄低头看了看她很有骨感又很用力的手指,就这样由着她拽着自己往前走,生出了一股懒洋洋的味道。
少薇不觉,闷头拖着他疾走。终于到了楼底下,长长松一口气,“到了。”
这是一栋楼龄超过十年的自建房老楼,每一处的窗户和阳台都装着银色的铝合金防盗窗,令人觉得压抑,尚清种的蓝雪花从栅栏种探出了一支脑袋。
陈宁霄的视线玩味向下,提醒的意味分明。少薇如被火燎,噌地一下缩回手,手指捻了捻,像是无所适从。
陈宁霄本想放过她,见她如此倏然改了主意:“手感怎么样?”
少薇将手藏到背后,校服底下的身体阵阵冒汗,镇定地跟他有一说一:“很高级,跟那件衬衫一样。”
“哪件?”
“你上次借给我的,黑黄白细格纹的。”
陈宁霄不记得了:“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多月前。”
既说到这里,不还也不行了。少薇拉开书包拉链,从夹层里翻出衬衣:“给,洗干净了的。”
陈宁霄一眼就看出来,这件对他来说不值一提的衣物被她整日携带。
他的明知故问中有不怀好意:“这么巧,知道今天一定会碰到我?”
少薇应一声“嗯”,藏着脸自如地说:“因为要来你家么,所以想着碰一碰运气。”
知道她在嘴硬陈宁霄也没拆穿她,而是挺玩世不恭道:“留着吧,万一还有下次。”
少薇一愣,这回整个耳廓绯红了。什么下次?生理期弄脏裤子的下次……说起来也真有这恐惧,刻进每个少女青春期的噩梦里。少薇这噩梦比别人要强烈点,因为她气血不好,不规律。
多余的道别话也没有,陈宁霄目送她进楼后便转身离开。少薇一口气冲上二楼,拧钥匙开锁,冲到防盗窗边。角度有限,她只来得及瞥见他两秒的背影。
其实不该让他送自己回家的,假如她在他面前还有一点包袱,一点自尊自矜的话。
她今天是硬逼着自己被他一路送到这儿,像当他面抖开一件灰尘漫天棉絮乱飞的破棉袄。
·
还得去医院陪陶巾,少薇很快地洗漱一番。尚清今天不知何故这么早在家,倚靠在门框上调侃她:“哪个男明星被你带回家了?”
少薇抹掉脸上的水:“你看到了?”
“能看不到吗,有帅哥在的空气都不一样。”
少薇忍不住抿住唇瓣,这是她试图扼杀笑容的招牌动作,但往往只是让自己的笑变得更生动动人而已。
“你喜欢他?”尚清一副看透的样子。
少薇脸色扑红,匆匆低语:“没。”
“少来。”
“喜欢不起。”
尚清换了只脚当重心,仍是抱着胳膊:“他条件比你好很多?”
“大概吧。”少薇想了想:“一个太平洋的差距?”
尚清噗嗤一笑:“瞧你没出息的样子,难道喜欢也要配平档次?你用山寨机,就去喜欢富士康拧螺丝的,我用iPhone4,才能去喜欢坐办公室月薪一万的。你住自建房出租屋,你就安安分分喜欢打工的,她住别墅,才有资格喜欢公子哥?”
少薇被她连珠炮似地一阵呛,又刚好水珠从睫毛上渗进眼睛里,一时间只觉得尚清身影影影绰绰的看不清,但身形真利落如侠女。
“真没。”少薇用毛巾擦干脸,冲她乖巧展颜:“不是喜欢,只是向往。”
像盖茨比向往着长岛的那一盏绿灯。
她还得去陪陶巾,话题便停在了这儿,将洗干净的病服塞进包里后匆匆下楼。
时间有些晚了,少薇抄了一条通往公交站的近路。这条路上没那么多店,只有两家隐蔽的网吧。道路黑黢黢,她只顾埋头疾走,不小心便撞上人。对方倒是反应快,伸手拦了一下,免了她鼻梁骨撞疼。
“对不起对不起……”少薇匆忙道歉,一抬头:“梁阅?”
“少薇?”梁阅松开搀着她的手。
“你怎么在这儿?”
梁阅指二楼那块灯牌:“上了会儿网。”
好学生也进网吧?打游戏成瘾的孩子很多,教导主任和班主任每周都要亲自去网吧里提溜出一串典型分子。梁阅是理科实验班的优等生,家境又不太好……
梁阅道:“这里离学校远。”
“嗯?”
“意思是不会被抓到。”
“哦。”少薇恍然大悟,刚刚倒没想到这里。“我还要去陪外婆,先走。”
“我送你吧。”梁阅抬起手,指尖套着一枚钥匙环,“你坐的那班是不是二十分钟才有一班?”
少薇看了眼时间,距离下一趟进站还有三分钟,这点时间显然不够她赶到。
“我骑车很快,而且可以抄近路,走吧。”
少薇自诩跟他没交好到这份儿上,也不是能坦然接受别人帮助的个性,踌躇片刻:“太麻烦你了。”
“车就在前面。”
就是每次在酒吧外交通岛看到他时他骑的,带后座的山地公路两用自行车。少薇坐上去,一手抓后座的架子,一手扣他车坐垫的支架,小心翼翼的拘束模样。
梁阅没多话,知道她坐稳后便蹬了起来。
风从前方主干道的岔路口灌入,吹散了巷道里滞闷的空气。小巷从黑到明,自行车带着少薇扑进主干道的光明里。
大约是为了赶时间,转弯时梁阅也没怎么减速,车把连捏都不带捏一下的,径直压低重心破风。少薇哪有提防,惊呼一声赶忙揪住了梁阅腰间的衣摆。
车流陆续在红灯的斑马线前汇合。
陈宁霄接着乔匀星的催命电话,余光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便看到了这幅画面——城市晚高峰的红色车尾灯海洋,自行车、男高中生、坐在后座的少女。
“不会迟到。”梁阅半回过脸来保证道。
“没关系,安全第一。”少薇挽起头发,随手绑了个低低的马尾。
“干嘛呢,听没听人讲话?”乔匀星连叫了好几声。
陈宁霄回过神来,视线也随之收回,面无表情“嗯”了一声:“听着呢,刚刚说什么?”
乔匀星:“……”
听了个空气是吧。
直行和左转的绿灯都亮了,自行车尚未蹬出,两人便听到一声引擎咆哮声,余光内,一台黑色轿跑以别人望尘莫及的启动速度领衔过了弯。
骑在自行车上的少年,不自觉紧了紧捏着车把的手。
“那车很贵吧?”梁阅若无其事地问。
“问我吗?”少薇被问住了,“我不知道,大概吧,我对车没研究。”
她没来得及看清车牌,不知道那是陈宁霄的车,看清了也会以为自己看错了——陈宁霄不是这种会玩跑车炸街的人。
到了医院,梁阅随少薇一同上楼,问候了一番陶巾。他挺讲礼数,不是空手来的,而是在楼下水果店买了一些精品水果。虽然少薇一个劲说这里东西很贵,让他别这么客气,但梁阅还是很坚持。
他走后,陶巾笑眯眯说这是第一个来探望她的同学,“我们薇薇也是有朋友的。”
少薇正麻利地给自己铺着今晚的折叠床,闻言动作顿了一顿。梁阅竟是第一个来探望奶奶的同学。这样他就是她的朋友了?真不可思议的交往,她好像没做什么,只是几次碰巧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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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了他的好意而已……
但是有朋友的那种感觉终归是令人振作的,而且梁阅跟她一样没钱,维系这样一份友情应当不会太吃力。
护工与少薇交接好工作自回家去。刚出病房,电话便很懂事地拨往了雇主那里,汇报说老太太今天一切都好,小姑娘今天来得迟了些,是一个男同学陪她过来。
宋识因往溪流缸里撒着鱼食,说:“这么晚。”
护工不知他何意,便没乱回。
·
陶巾的手术在下周二,少薇一整个星期天都在陪她。吃午饭时宋识因突然现了身,带她和后天的主刀专家吃了顿饭。
这顿饭并不隆重,少薇看出宋识因和对方关系不错,不必走那些虚礼。面对专家,宋识因介绍少薇是自己故人之女,只是故人走得早,他只好尽心多照顾。少薇一天到晚几套校服轮着穿,专家没往别处想。
吃完饭,少薇冷不丁说:“我爸爸没死,你能别说他走得早了吗?”
宋识因饶有趣味盯她:“抱歉,从没听你提起过父母,看你和外婆相依为命就想当然了。他们在哪里?可以的话,不如见一见。”
少薇沉默了一会儿,“在山东。”
“务工?”
两人一边聊一边往住院部大楼走。电梯从负一层升上来,已站了不少人。少薇和宋识因站在靠近梯门的地方,顺手按了关门键。电梯即将闭合的瞬间,一只手伸进来拦了一下,继而走进来一个穿校服的瘦高男生。
少薇与他四目相对,过了两秒才平静地出声:“梁阅。”
梁阅的目光在她和宋识因身上流连两秒,点点头,转过身来面对梯门,站在了少薇的另一侧。
电梯停靠楼层,三人前后走出,宋识因问:“你同学?”
少薇毫无情绪波澜地介绍:“这是梁阅,我的高中同学,这是宋叔叔。”
梁阅张口叫了一声,接着对少薇解释:“刚好在附近,顺便来看看外婆。”
他本来就不是善言辞的人,这之后便再没什么话了,只是听着宋识因和陶巾关切寒暄,交代术前注意事项,又说少薇有他照顾,不会耽误学业。
梁阅一柄水果刀用得很稳,将一颗苹果从头到尾转着圈地削了皮。他这么干的时候,少薇就坐在窗边,目光越过窗框和玻璃,平淡而放空地望着外面的天空和香樟树的树冠。
将苹果削皮切成小块后,梁阅将这只水果碗稳稳地放在少薇怀里,继而起身告辞。
少薇看了宋识因一眼,征得他同意后才对梁阅说:“我送你下去。”
一路无话。少薇想着是不是该解释什么,免得梁阅误会,却又自己对自己发笑,不知道解释有什么用。况且莫名其妙提一下不也挺此地无银的?
梁阅倒是主动问了:“你亲戚?”
“我哪有这么有钱的亲戚。”
“那就是好心的社会人士。”梁阅用上新闻语般专业表述。
少薇的笑里不是没艰涩:“多亏他帮忙。”
“你要注意保护自己。”梁阅淡声提醒:“别让人撞到了,会有闲话。”
少薇目送他骑自行车的背影远去,回到病房后宋识因也要走了,她不得已又送了一遭。
“这个毛头小子喜欢你?”宋识因没什么表情地问。
少薇张口结舌:“没有,我们很少接触。”
宋识因笑了笑:“我看你不像是会早恋的人。你拎得清,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少薇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能承他这么大的赞美,又或者这只是一句警示、威胁。
司机已将车开了过来,宋识因在车门边站定,一时没进去,而是看着苍白朴素的少薇道:“我帮你这件事,你也别想太多。”
少薇一愕,宋识因却没再多说什么,径自坐进了车里。
少薇想起第一次在酒吧见到他的模样,当时他提醒她不要随便喝别人递来的水,后来又随手给了她一次见世面的机会,再之后就是这次解了燃眉之急。其实接触他不多,但次次他都衣着讲究而神态端正,一双天然带笑的眼睛又让人不自觉心生信任。
这样的人,她因为他借钱帮了她就认为他对她有坏念头,是不是平白无故看低了他、矮化了他?何况他从未对她有动手动脚或言语浅薄之时。又何况她还只是一介毫无风情的高中生。
也许她是真的想多了。
16.第 16 章
可能是老天总算肯眷顾了一回,陶巾的手术和术后护理一切顺利。
病人的术后护理十分要紧,虽然有宋识因请的护工代劳,少薇也还是跟班主任韩灿说明了情况,隔三差五请假往医院跑。护工歇下来跟别人聊闲天儿,免不了八卦自己伺候的这一家,说少薇不在的时候那老太情绪就不高,总是东张西望,像个没家的老小孩。末了叹息一声,算是尽了怜悯的义务。
少薇还抽空打了个电话给陈瑞东,原打算是辞职,但陈瑞东也是心善,听说她外婆住院后,让她先不必分神,工作岗位会为她保留。
酒吧的这份工作,位置和时间都是绝佳,暑假来了后少薇白天还能再打一份工,因此她心底里也不舍辞职的。更何况,她总是缺钱、缺钱、缺钱,是脖子上套着绳索的小骡马。
一旦陶巾出院,少薇直奔酒吧复工。
多日未见,悠悠碰面就惊呼:“瘦了这么多!”
她下巴颏都尖下来了,比之前少了份钝感,更多了丝清冷,配上欠缺血色的肤色和漆黑的瞳仁,令人觉得她身上背负了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世界。
悠悠耳畔响起孙哲元的点评,什么“学生气”、“清纯”、“我见犹怜”……男人总归是能找到词来分类女人。悠悠是有点嫉妒,想自己刚进夜场两天就很会化妆了,似乎是错过了一个窗口。
“你不在这段时间找你的人可多了,待会儿记得去打个招呼刷刷眼缘,别让大家忘了你。”
少薇点头,投入前场的工作中。
悠悠原怕她一段时间没干,又冒出之前那种清高木讷劲儿来,没想到少薇却表现得比之前还热络,很自觉很上道。
中间休息,少薇找到在后台喝冰水的她,难以启齿的样子:“悠悠姐,有件事情……”
悠悠倚着柜门:“怎么?”
“我能不能……提前预支两个月的工资?”不待悠悠说话,她迫不及待地说:“我会还的,不会跑。”
悠悠嗤笑一声,目光耐人寻味逡巡她上下,“遇到困难了?”
少薇点点头:“我外婆不是生病住了院么,还有别的一些……”
最近用钱狠,宋识因报销的是就医费用,直接打进医院的。少薇手上的钱要负责她和陶巾的日常开销,前几天她给陶巾买了两罐老年奶粉已是咬咬牙,房东老头又来催她交房租和水电——电费比前两个月涨了不少,他说是因为入夏开风扇的缘故。医生说陶巾营养缺得厉害,不能再整日吃粗菜了,得要有肉蛋奶。
宋识因派司机送过一些东西来,电话里问最近生活困不困难,如困难,尽可以跟他提。
少薇咬着唇镇静地说还好。宋识因就当她还好,不提给钱救济她一事,姜太公的钓法。
除此之外,少薇还有些钱——很微末的一点存款,是不能动的:给外婆养老和下葬的,以及去山东找父母的。
雪上加霜的是,今天白天,司徒薇邀请了她去她生日会。
她这周六生日。
“你会来吧?”
见少薇表情没什么表示,司徒薇加重语气:“你不来我会伤心的。”
少薇深感歉意和不安,但也只能说:“祝你生日快乐,我恐怕去不了。”
“你不是本来就要来补习么?”司徒薇竖起眉毛。
少薇竟被她问倒,脑筋很缓慢地转了一转:“但你那天应该不补习了吧……那我……”
司徒薇表情错愕:“你什么意思呀,来旁听你就有时间,我生日你就没空了?”
她一脸受伤不悦模样,少薇只好撒谎:“我那天要陪外婆去医院复查。”
虽如此,司徒薇心情还是没好转,一下午都怏怏不乐,话也没说几句。
少薇知道她的生日派对很多人想去,是某种认可和光荣,她估计是第一个舍得拒绝的人吧。但没办法,她如今比不得那时去曲天歌生日会时的光景了。
可是天知道,她多么想去,多么想珍惜司徒薇这个天真善良的朋友。
·
悠悠听她说完,将水杯放下:“工资的事不是我说了算的,你怎么不去问陈瑞东?”
少薇自觉不该再给陈瑞东添麻烦,不能因为陈瑞东帮过她一二次,就理所当然地去麻烦他第三四次。何况他每次给她开的口子都能成为在孙哲元那儿的把柄。
悠悠看穿她心中所想,在她手臂上捏了捏:“行了,我帮你去问问孙总。”
“会不会为难?”
悠悠沉吟,笑开一抹:“我只能说帮你求求看咯。”
少薇不知她是怎么跟孙哲元说的,不安地期待了两日。
“上次你也说了,她业绩不好,这段时间又总请假,怎么预支?”孙哲元坐在沙发上吞云吐雾。
悠悠扒开软木塞,说的话显然已盘算过:“先给三个月底薪?”
孙哲元似笑非笑:“杯水车薪,能救她的急吗?”
“那怎么办?借点给她?”
“现在不是很流行校园贷网贷裸贷?”孙哲元轻描淡写地问,“你没给她介绍?”
悠悠托着瓶子的两手一顿,酒泼了些出来,渗进孙哲元公寓奶白色的时织物沙发中。
孙哲元放贷,她知道。颐庆大学里有好些个校园贷的代理,都是学生兼职的,因为学生面孔更让学生放心。
“介绍了的,”悠悠抿了口,眼神光溺映在猩红色的酒体里,“她警惕性很高,没考虑。”
她骗了孙哲元,她自己贷过,利滚利、拆东墙补西墙、拍了那种照片。不得已只好求助父母,父母将她以二十万的彩礼价许给了隔壁那条村的鳏夫,她揣了钱又跑出来的,从不以真名处人。悠悠不大肯介绍少薇走这条路。女孩子走错一步就是鲜血淋漓,她替她排了一道岔路,就当积过德了。
孙哲元吸着烟踱步,模糊在烟雾的面容上,嘴巴一张一合:“我是当老板,不是做慈善。”
悠悠见他有画外音,拉住他,仰面问:“你要辞退她?她家里挺穷的。”
先前领班和其他几个营销都有八卦说少薇家如何穷,她也就是一听。直到上次少薇发烧,她被宋识因委托去探望,这才知道什么叫“家徒四壁”,要不是又用信用卡分期买了个包,她都想捐点儿。
孙哲元总算浮起丝笑意:“不辞退,穷点正好。”
他让悠悠明晚给少薇挑一身衣服、化个妆,带她出外勤。
悠悠的公寓有很浓的脂粉香气,少薇每次过来时,她衣柜都像一条爆炸过的河沟,倾泻出五颜六色的衣料。
悠悠在她脸上随便折腾,描眉毛啦,画眼线啦,贴假睫毛啦……听见她问:“孙总会带我去干什么?”
“我哪知道。”悠悠描眼线的手腕稳稳的,不如她的笑虚,“不过你放心,他这人不干什么违法乱纪的勾当。”
妆画完了,她推少薇到全身镜前:“脱胎换骨呢!”
镜子里的少女穿一条素白的长裙,长发披肩,妆画得亮亮的、淡淡的。但只一眼少薇就将视线撇开了,那不是她,她觉得皮肤无法呼吸,眼睛异物感强烈,像被什么美丽的怪物附了体。
她按孙哲元吩咐的那样,打车到了地方,在大堂处被接上了。
“孙总,工资的事——”少薇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说。
“这会儿不聊这个。”孙哲元摆摆手,手里被盘得油亮的菩提子随着他的动作碰出一串响:“你的事悠悠跟我说了,原则上是不行,但事在人为嘛。”说罢,他睨了少薇一眼:“今天也是工作,你先好好干。”
这是处会所,富丽堂皇的得像皇宫,让人视线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孙哲元宽慰她,说只是几个生意上的朋友聚一聚,除了她还有一些年轻女孩子,她们可以聊聊天、交交朋友。
一进包厢,十分热闹。几个男人站一块儿打趣,问孙哲元今儿个怎么身边换人了,“哪来的新鲜妹子,你小子是不是偷偷享齐人之福呢?”
孙哲元让他们别乱开玩笑,这就是个妹妹。旁人又眉飞色舞道:妹妹我们懂啊!干的还是亲的?
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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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一律当没听到。
因为是新来的,又或者孙哲元实力地位就那么点吧,少薇频频被点名敬酒。她这段时间跟在悠悠身边学了些推挡的招数,但不管用,男人在酒局上终归是不要脸,而且推来挡去的说到底也是打机锋、陪笑,少薇宁愿一口闷了。
酒过三巡有女孩站起来唱什么戏段,婉转清丽如黄鹂,博得满堂彩,让她身边的男人很有面子。她自己也是春风得意的,为自己拔得头筹、实现价值。
在热闹中,少薇喉咙里泛起干呕,肠胃的蠕动剧烈得不可思议。她呕了一下,在秽物淹过喉咙口前迫不及待地推开椅子,仓皇出逃。
呼吸到新鲜空气的那一秒,她把一晚上吃的喝的都吐了个天翻地覆。
会所的露天停车场外,一台劳斯莱斯正驶入,前来接人。
一阵好闻的幽兰香味靠近。
少薇继而听到温柔女声:“需要帮忙吗?纸巾?水?”
对方没嫌弃,半蹲下身关切。少薇抬脸望向,恍惚间觉得对方有些面熟。
“你拿着吧,看你吐得好厉害。”她把纸巾塞进了少薇手里,瓶装水则放在了她脚边。
刹那间少薇想起来了,这是上次摄影展撞见的和陈宁霄讲话的女孩子。
真美,洋娃娃一样的脸和妆容,讲话轻声细语。对着这样一张脸,陈宁霄是怎么忍心的?
她没在意少薇的怔愣,微微一笑:“接我的车子到了,你保护好自己。”
那台莱斯莱斯正好驶入了会所高大的门廊下,少薇目送她走过去,打开后门。
“认识的人?”后座一道低醇男声,问着话时,手已抚上了她裙摆底下白腻的大腿。
“不认识。”
“不认识还这么好心?”男人逗她。
车子开动起来,驶过了这条亮着会所灯牌的街道。
那天少薇离奇地没有喝醉,如动物警觉在窝口,防着一切风吹草动。她只知道,孙哲元送走她时,批准了她预支薪水的申请。
回到家,与尚清在楼下相遇,一个一身酒味,一个满脸残妆,彼此相看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吃惊和怜悯。
黑黢黢的楼道中,少薇低着头,将钥匙对准了锁孔,但没插进去。
“借我住一晚吧,尚清姐。”她声音颤抖地说。
·
厕所的冲水声一阵接着一阵,伴随着稀里哗啦的呕吐声。尚清翘腿坐在床头,仰面靠着冰凉凉的水泥墙面,指间擎着烟,听着,听着少薇的呕吐声。
摇头风扇将她的烟味和混杂着汗味的香水味吹满屋子。
呕吐声停了,少薇坐到地上,雪白的脖颈上,汗水和黑发蜿蜒。
她闭上眼,摸索出手机贴面。
司徒薇磨磨蹭蹭地写完了作业,挨在陈宁霄身边听他跟太平洋对岸连电话会议。
也就是瞎凑热闹,大部份都听不懂。要是听懂了,她会知道她哥在做一个有关在社交媒体上进行广告投放分析和测算的模型。
她的来电还是陈宁霄被震得受不了让她接的。
司徒薇撇撇嘴接起来:“少薇?这么晚你有事吗?”刚开始还带着气。
“……哦,什么?你周六有空了?太好了!你能来了对么?……好呢!哇你还特意打电话给我……晚安晚安。”
“晚安。”少薇牵了牵唇角,沙哑的嗓音没被司徒薇察觉。
挂掉电话,司徒薇心情转晴,甚至哼起小曲。
陈宁霄从对面合伙人的技术分析中分出神来,关了麦问司徒薇:“你生日请她了?”
“不然呢?”
陈宁霄顿了顿:“给她添麻烦。”
“什么鬼!”司徒薇既听不懂也不当回事,起身伸了个懒腰:“我去洗澡啦,你慢慢等妈咪回来吧。”
陈宁霄的会议正正好好开到了司徒静的车灯照亮前庭的那一刻。
他合上笔记本,与自五岁起就不再和他同住一屋檐下的母亲在客厅站着,聊了三五分钟,礼貌地道别。
17.第 17 章
翌日去学校时总疑心自己身上酒味未散。
早上起一大早给陶巾准备早餐,又草草用冷水洗了个头,头发未干就出门了,结果还是迟到,被亲自站岗的教导主任堵在校门口。醉得太厉害,该补的数学卷子也开了天窗,要背的英语课文也被抽查到,少薇只觉得一上午总在罚站。
办公室里,刚下课的英语老师扔下教案,看上去是被班上气得不轻:“现在的学生到底想干嘛?主课也这么不上心!还有这个少薇——英语提上去她能往前冲多少名!自己不上心,难道指望我们这些老师帮她上心?”
午休前,韩灿不得已将少薇叫进办公室。
“你想干嘛?迟到、欠作业、欠背诵,抽查什么不会什么。”韩灿一个一个掰着手指:“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你指望着自己能上个颐庆师范就高枕无忧了?!再这么下去,你连师范都上不了!”
少薇闷声不吭地听着数落。
韩灿摇了摇头:“我对你很失望。人要是早早放弃了自己,谁都扶不起来!”
少薇像被霜冻了似的脸色变了变,挤出了石头似的几个字眼:“我没有……放弃自己。”
韩灿噎了一下,握成拳的指节在办公桌一扣,但什么话也没再说。
她给少薇做过家访。十二中每年有招收贫困生、乡镇村生源的硬指标,穷的孩子韩灿不是没见过,家徒四壁、父母双残疾都惊不到她,但少薇和他们都不同。她城镇户口,父母都还活在户口本上,陶巾在乡下还有一块宅基地和一块田。总有比她更苦更难的人拿到指标。
韩灿也知道自己只督促她学习有点何不食肉糜,但不学怎么办呢?不学去学那些非主流、混混少女,早早恋爱、打胎、被人骗进小旅馆my、洗头吗?
末了,她看着少薇的双眼:“我相信你能站在这个办公室里,已经走过了很远很难的路。再坚持一下。”
少薇笑了笑,轻点了下头。
走出办公室,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右手麻丝丝的,肿得厉害,贫血的青色血管在苍白手背上蜿蜒。
是的,她已经走过了很远很难的路,才能坚持在这栋教学楼里,所以,就这样吧?差不多了,她已经很了不起。
少薇后来还跟孙哲元去过一些场合。次次都喝酒,除此之外,孙哲元倒没有让少薇做什么出格的,也没太让人动手动脚。少薇不知道,他是在展示她,这是她的亮相期,在此期间的她值得保护。
喝了酒的夜晚,少薇就在尚清家借宿。有一天听到外婆咳嗽得厉害,她却不敢去给她倒水,怕酒味让她担忧,还是尚清拿了钥匙去端了水。
尚清踢踏着拖鞋去了对门,推开了陶巾的卧室。
“老太太呀。”她给她倒水掖被角的动作看上去很麻利,其实却轻柔,“你女儿不孝,苦都让你外孙女吃了。”
做完这一切后她没立刻回去,出去看月亮。
满月,又大又圆,亮的斑点,暗的斑点。
尚清看着看着笑了一气。真是,穷也穷得千疮百孔呢,月亮的孔,穷人的桥洞,蜷缩着小女孩。
·
第五次借宿在尚清床上后,尚清把她薅到了人才市场。
虽然已有线上招聘渠道,但线下的人才市场仍是很重要的一个求职窗口,不乏一些传统实业或店铺的好岗位。尚清在门口推她:“得赚钱对吧?去啊,我就不信你只能干你现在干的那种事。”
少薇拧眉:“我只是喝喝酒,不是你想得那样。”
尚清不屑地哼笑一声,简直像危言耸听:“你这样的我见的多了。”
因为求职的人多,人才市场的门口布了龙行蛇盘的铁马,少薇被后面的人流推进队列中,不得不往前走。
“那你呢?”她回头问。
“我啊?”尚清大笑道:“我中专肄业,就不进去丢人现眼了吧?”
她目送少薇走进求职的队伍中,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盒烟,转过身在背风处点燃。
·
“少薇?”
没想到在这里也能听到人喊她。少薇四处寻找声音来源,结果是被乔匀星拍了肩膀。他暑期要进叔叔的公司做人力实习,刚好这周有了比较重要的新岗位招人,就抽了一上午来看看。
“你怎么在这儿?”双方同时问。
乔匀星说了情况,少薇则说:“我来看看工作机会。”
“简历呢?我帮你推一推?”
少薇两手空空,书包里放着黄冈真题卷,只好尴尬笑笑。
“那你先找,待会儿中午我们一起吃个饭。”乔匀星一边往企业档口走一边还回头喊:“别走啊!”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少薇转了一圈,出来后跟尚清交了差,接着就在一旁便利店的露天餐桌上写起了作业。
终于捱到了中午,乔匀星连着曲天歌一块儿出现了,两人下午要去陈宁霄那儿玩任天堂新出的游戏。
曲天歌叫了一份关东煮,乔匀星看她吃便也馋了,问少薇要不要,少薇说自己吃过了,看着两人吃。其实肚子饿,细微地叫了一声,幸好周边嘈杂。
曲天歌问:“你那工作不是干得挺来劲的吗,怎么突然想换?”
“就是看看机会。”少薇已学会了含糊其辞,拜托道:“你别告诉陈瑞东。”
曲天歌笑着“嘁”了一声:“我最烦乱嚼舌根的人。”
“那你想找什么样的?上午找到了吗?”乔匀星关心。
“说实话还挺难的。”少薇中肯道,一样一样掰着指头:
只能上晚上九点之后的夜班,且不能超过十二点;
离颐大不能太远;
酒吧太闹了,最好能换个清净点的。
最重要的是,得能接受她高中生的身份。虽满16周岁已过了国家法律那关,但一些招工单位还是怕麻烦,比如是瞒着父母的,完了回头被父母告到劳动局去。况且16岁就出来打工,哪个正经人家舍得呢?于是就总疑心这小孩有什么毛病,比如少管所出来的,比如有偷窃毛病……少薇经历过这种揣测。
她说完也觉得好笑,这是求职还是求老天保佑?
乔匀星一边嚼牛肉丸一边听,听着听着,嘴巴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眉头却是越来越皱得深,眼睛也越听越睁得大。
少薇自嘲:“算了,不可能找到。”
“怎么不可能?!”乔匀星咕咚一声将那颗牛肉丸吞了下去,一拍大腿:“你说巧不巧!陈宁霄那里还真就有这么个机会!简直特么的量身定做!”
嗯?乔匀星说完歪了下脑袋。是不是有点太量身定做了点?
突然听到陈宁霄的名字,少薇的心重重一跳。
“陈宁霄那里怎么会有机会?”曲天歌将签子在纸筒里戳了戳,若无其事地问。她今天妆画得很精致,在太阳底下亮晶晶的。
乔匀星嘴巴快得很:“就前段时间他让蒋帆帮他在他们家便利店里找个工作,人蒋帆都找好了他又突然没要了。”又转向少薇:“你问问他,说不定那机会还在。”
少薇听明白了,但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很热心。那是陈宁霄为别人找的机会,她怎好意思鸠占鹊巢?
曲天歌比她更关心:“帮谁找呢?”
乔匀星咳嗽两声:“你猜。”
曲天歌在桌子底下踢他一脚,脸上更若无其事了:“该不会是罗凯晴吧?”
罗凯晴……少薇觉得这名字耳熟,一时却对不上号。
“罗凯晴这么优秀,还用靠站便利店赚外快啊?”
曲天歌轻轻地“哼”了一声,垂着眼睛没说什么。
乔匀星估摸着大小姐是动气了,连忙解释道:“好了好了,我是真不知道,估计是男的吧,哪个女的想干夜班?”
想、且只能干夜班的“女的”本人就坐在桌边,乔匀星忙里抽空安抚少薇:“你情况特殊。”
少薇不由得笑了一下,觉得乔匀星挺可爱的。
也许是这法国梧桐投下的光影闹的,乔匀星发现她这一笑着实有点好看,愣道:“哎你别说,我现在发现你长得真挺好的。”
少薇也愣,目光下意识找向曲天歌的脸色。曲天歌双手环胸往后躺进塑料椅中,得意笑道:“我就说吧。”
反而少薇不好意思地拨了拨额前刘海:“可能头发长长了吧。”
曲天歌心情颇好地指点她:“你把你那些便宜衣服扔扔掉能更好看。”
少薇抿起两侧唇角,露出一个驯顺的笑容。
曲天歌前倾身体,小臂懒懒地搭着桌沿:“这样就对了。我给你介绍男朋友怎么样?让他养你。”
乔匀星立刻唱反调:“你别坑她啊。”
曲天歌反问他:“怎么叫坑,我问你,你这样的交女朋友,吃喝买是不是全包了,大年小节纪念日的还给红包?”
乔匀星一愣:“是。”
“是不是正经喜欢人?”
“是。”
“那怎么坑了?不就是找了个靠谱又有钱的男朋友吗?又不是老男人。”曲天歌翻个白眼,在这场激辩中获胜,身体后撤了回去。
“老男人”三个字刺痛了少薇某处的神经。她手指抽了一下,低声问:“老男人,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曲天歌做了个夸张的白眼,“老男人就是卖了呀!”
少薇张了张唇,又抿上了。
乔匀星踢了踢曲天歌,正色道:“你别在陈宁霄面前聊这些,你知道他烦。”
曲天歌原本还想说什么,经一提醒便没声了,端起可乐罐喝了两口,起身道:“得了,这大少爷也该起床了。”
余下两人渐次起身,少薇抱着书包正要道别,乔匀星一拍脑门:“等下,你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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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不跟我们一块儿去找陈宁霄?”
·
汇樾府只不过是这个区第二贵的楼盘,与它两个街区之隔的那栋公寓才是房价之最。虽然坊间都说买它的是冤大头,但行车走路经过,无不忠实地仰起脖子观望。
三人在楼管处做了登记,乘电梯到顶楼,按响了门铃。
陈宁霄一身居家打扮,半湿的头发凌乱支棱着,一手搭在门框上,看上去起床气还没消完。看到少薇,他疏懒的眼皮一顿后抬起,下巴微歪,作出等人解释的模样。
少薇被他这么一看就大脑一片空白,目光依赖地平移向乔匀星。
乔匀星:“我带来的。”
陈宁霄眯了眯眼,或许是想到了什么,看少薇的目光蹙了起来,接着转身,声音冷淡:“鞋柜里自己找鞋。”
乔匀星摸不着头脑,问曲天歌:“他不爽什么呢?”
曲天歌:“起床气。”
少薇第一次来,拘谨得不知道脚怎么落,书包也一直抱在手里不知道放。乔匀星直奔茶几拆游戏卡,边说:“你上次不是让蒋帆给你找了个便利店的空缺吗,还在不在?”
陈宁霄看了少薇一眼,端着杯子不动声色:“是为这个来的?”
这句话他是看着少薇问的,乔匀星两眼都盯游戏卡上根本没注意到,说:“不然呢?”
“以为你们谈上了。”
乔匀星身体一歪,少薇目光呆滞,最置身事外的曲天歌则是一口汽水喷了出来。
始作俑者一脸淡定:“不合理吗?”
少薇反应过来,从头红到了脚,大概连脑袋都在冒蒸汽:“没有这回事……”
陈宁霄点点头,看着她道:“别选最容易的路。”
没头没尾的,几人都没怎么听懂。乔匀星骂骂咧咧:“是少薇想换工作,我这不是刚好想起来吗!”
陈宁霄冲少薇扬了扬下巴:“你来说。”
少薇抱着书包站在客厅中央:“我就是……就是随便看看,有没有更合适的工作机会。别麻烦了……”她脸上浮现不好意思的笑。
“不麻烦,他这不是现成的吗?”乔匀星宽慰她。
陈宁霄睨他一眼:“你挺会借花献佛。”
曲天歌从酒柜里挑完了酒,回来插嘴道:“你那工作到底给谁找的啊?”
陈宁霄头也没回:“认识的人。”
曲天歌:“……”
行,就糊弄。
“不过都过去这么久了,蒋帆那儿会不会已经招好人了?”乔匀星这会儿知道未雨绸缪了,接着想:这是件要欠蒋帆人情的事,为那个人陈宁霄愿意,为少薇陈宁霄就未必愿意了。他这心血来潮整这么一出,好像把陈宁霄架这儿了。
想到这里,乔匀星头皮一紧,赶紧找补道:“要不你找时间问问蒋帆吧,实在没了薇薇也不会介意,对吧?”
少薇忙不迭点头。她比谁都不想麻烦陈宁霄。
陈宁霄一双眼眸清邃得看不出情绪,将水杯顺手放回桌上:“你们先玩,我还有点事。”
阳台门被拉上,玻璃上映出他打电话的背影。
正在寝室里开黑的蒋帆接到陈宁霄来电,立刻挂机、开静音、灭烟清嗓子,划开接听道:“哥?”
听了几句,眉头由皱到舒:“没问题,随时OK。”
通完电话回来,少薇正在跟乔匀星拉锯战,一个想走,一个盛情挽留。
“你别啊,我们可以一块儿打游戏。”
“我没打过游戏,不会。”
“我跟你说陈宁霄那阿姨做菜可好吃了。”
“我晚上得……”
上自习。
曲天歌听烦了:“你就从了他吧,他小孩子,就爱人多。”
她声音很冷,在人群里往往有一锤定音的功效。少薇果然噤了声,一扭头,看到陈宁霄环着双臂倚坐在餐桌边,已不知看戏看了多久。
少薇:“陈、陈宁霄,我可以用一下你的洗手间吗?”
问话时,眼色里的求生欲无比强烈。
陈宁霄唇角扯笑,好整以暇地看了她两秒后才从桌边起身:“我带你过去。”
少薇长松了一口气,抱着书包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书包不放?”陈宁霄问。他说话的音量总是低低的,只够跟他交谈的人听到。
少薇小幅度摇摇头。
穿过走廊,陈宁霄拧开一扇黑色木门:“这里。”
小苍兰的香味从整洁的陶瓷洗手台上飘出来,地板干净得她不舍得下脚。
陈宁霄转身就要走,冷不丁被她扯住了衣角。
“你能不能——”
“?”
“找个地方……”她的声音简直细若蚊蚋:“给我写作业。我作业还没写完……”
陈宁霄:“……”
什么好孩子乖学生。
18.第 18 章
第十八章
少薇脸色红得滴血,低着头,还是一手抱书包一手攥他衣角的姿势。
“帮我一下。……求你。”
陈宁霄声音被她传染,变为一种蛊人的低沉:“怎么跟外面解释?”
少薇为难地看向他,小心翼翼试探:“拉肚子……?”
“一直?”
少薇窘得恨不得从下水道钻了逃走:“那我偶尔出去一下……再回来。”
亏她想得出。
陈宁霄要笑不笑地盯了她一会儿:“你觉得行就行。”
正要领人去书房,却听咕唧一声,哪里传来非常应景的响动。
陈宁霄视线下移,看向她衣摆掖得平坦的小腹:“……”
少薇头摇得像拨浪鼓:“这个不是!这个……”
又咕唧两声。
她绝望地闭上眼,满脸绯红:“饿、饿的。”
早上就喝了稀粥,人才市场里转了一上午,又被拉到这儿来,她是一口水没喝一口饭没吃。
陈宁霄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一边推开书房的门一边说:“我给你拿点饼干?”
外头乔匀星喊:“人呢!”
少薇匆忙中轻轻推了他一下:“你快去。”
她可不想被乔匀星他们发现自己还在念高中。
这是她第一次“上手”陈宁霄,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愣。她力气很小,配得上这副弱不禁风的身板。陈宁霄却不知道,她干起活来力气可以很大,拧螺丝拆纱窗都不在话下。
少薇觉得他体温很高。在冷气打得如此低的室内,让她触碰他的掌心也滚烫起来。她猛地缩回手,背到身后,低头又加了一句:“你快去呀……”
陈宁霄回了客厅,陪乔匀星颇具仪式感地看了一下新游戏的开机动画。再度回到书房时,见少薇也还是站在刚刚的书房入门处,一步也没往里面走。
她有时实在是有分寸得让人……让人……陈宁霄蹙了蹙眉心,一时没想到合适的形容词。
“随便坐。”他走进去,“不用管外面。”
这房间绝说不上整洁,可能家政阿姨也尽力了,但能看得出使用频率很高,东西经常被取用,呈现出一股男孩气息鲜明的乱中有序。靠墙立着三面书柜,架子上塞满了五花八门的中外语图书和模型、黑胶唱片,旁边一块立式白板,用黑色水笔写了数行公式,少薇看不懂。
陈宁霄拉开当中一个抽屉:“饿了就吃。”
转念一想,这么客气的话估计会让她饿死在这里,便抓了一把出来,“手给我。”
少薇伸出手,被他放满一双手心:“吃完自己拿。”
对待小孩的方式。
少薇翘了翘唇角,被他抓到:“笑什么?”
“没……就没想到你会吃零食。”
“经常熬到天亮,懒得起身煮泡面。”
“那胃还好吗?”少薇忧心忡忡的模样就放在脸上,放在清透的眼底。
陈宁霄停了两眼,不当回事地笑了一下:“鉴于我还没有一个当医生的朋友,所以还行。”
少薇:“……”
宽大的北美胡桃木桌面上,有两台看上去很高级的电脑。其中一台是台式机,屏幕上光标还在闪烁,连接着前面整版无穷无尽的代码,另一台银色笔记本则打开在邮件页面,全英文的,少薇只注意到来信落款似乎写着“Stanford University”。
陈宁霄将笔记本合上挪到一旁,少薇问:“商科也要学计算机吗?”
“下学年就转计院了。”他漫不经心地说着,移动鼠标,将台式电脑也待机,接着随口补充道:“别跟司徒薇说,她还不知道。”
颐大转专业很严格,需要连续两个学期总成绩位列本专业前1%才给转。陈宁霄自入学起就保持着这样的名次,又带队比赛拿奖,学院万分不舍,先后找他谈了几次天,什么饼都画了,但陈宁霄去意已决。
院方建议和他父母谈谈,但陈宁霄拿出了斯坦福某计算机课题组PI的信件,以表示他完全可以直接退学去那边念书。
破窗效应起了作用,院长深觉作孽,含着阿司匹林问:“你这样,让我下次碰到你大伯、你父亲怎么说?”
陈宁霄:“跟我一块儿调到计院就好了,到时候您还是院长,我还是归您管。”
院长让他滚出去,记得带上门。
少薇脑袋里进行着安守本分的运作,想,她总不会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吧?但此前从未听乔匀星和曲天歌聊过。
陈宁霄帮她安顿好了学习环境,走到门边时突然想起来:“确切来说,不止司徒薇,你也早过外面那两个,是第一个。所以,你该怎么做?”
少薇一怔,手心抓着他给的糖和威化饼干站着笔直,如他的侍卫他的骑士他忠诚永无二心的兵:“为你,守口如瓶。”
那个下午,少女在这间无风也无杂声的书房里闷头写了数小时。从未如此顺畅,比中考考场上的自己更为专注,如入心流。
小巷的注视,老男人的似是而非,下流掮客的虎视眈眈,学校的议论,金钱的拮据,破了一个洞的苍蝇拍,遥远的既没死也不要她的父母……一切一切都遥远了,她下笔如有神,在陈宁霄的房间。
陈宁霄当中进来过一次,提醒她出去露个面,否则乔匀星该怀疑她死在马桶上。
少薇做戏做全套,洗了手出门,只是脸色不像快虚脱了的白,反而泛着潮红。
乔匀星懂了,贴心地说:“你需要开塞露。”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少薇让自己神经如铁,否则一张脸皮不够她烧的。
“我再去努力一下……”她仓促含糊地说。
逃也似地回了书房,心跳未定,看到陈宁霄坐在她刚刚坐过的那张椅子上,正翻着她数学练习卷。
少薇蓦地僵住,每个毛孔都开始冒汗。
在数学卷的下面,草稿纸的第一页,满页都是他的名字。
他夹着卷子一角的手指节修长而骨干,像是随时要翻页的样子。
但谢天谢地,陈宁霄没有往下翻,而只是说:“过来。”
少薇吞咽了一下方才挪步,到了他跟前,听他漫不经心地用铅笔划了几个题号:“这题,这题,还有这题,再想一想。”
少薇头点得很胡乱,将黑色中性笔攥在潮湿的掌心。
他推椅子起身,莫名地顿了一顿:“后面大题还没来得及看,你自己检查一下。”
那个糖和威化饼干的味道一直留在她的味蕾,她的心底。
costa的海盐焦糖杏仁太妃糖,loacker的巧克力威化。
微微的苦,浓郁的甜。
-
孙哲元说到做到,很快就让悠悠预支了两个月的薪水出来。一拿到钱,少薇就去给司徒薇选礼物。
司徒薇喜欢玩偶。网购刚刚兴起没几年,一些正版的玩偶在本地只一家店有售,在全市的中小学群体中久负盛名。少薇算完了账,拿出了她所能支配的所有自由资金——三百块,走进了这家全市最大的少女精品店。
没想到徐雯琦也在这里,和其他五六个女孩子一起。
徐雯琦见了她也颇有些意外,狐疑地问:“你来这里给司徒薇挑礼物?”
少薇点头:“随便看看。”
徐雯琦没把她的品味和购买力当回事,将手中揉了一通的泰迪熊塞回货架,轻轻嗤笑一声,撞了撞身边班长的肩膀:“哎你说会不会有人在这边挑好款式后回去买山寨?”
“啊?不会吧……”班长露出嫌弃且感到不可理喻的表情:“好low。”
少薇当他们不是在说自己,神色如常地对比着各个玩偶的细节和手感。
徐雯琦和班长他们转去了另一个货架,有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像夏日凉夜嗡声作响的飞虫:“会赚钱是不一样哈。”
少薇确定她不是在夸自己。但无所谓。
外界的私语、打量的目光、偏颇的点评、武断的非议……是她天空里的雨,她只是像英国人一样总是生活在淅沥的雨中而已。她已经比英国人还疏于撑伞。
“她真干那种事?……”班长的声音远去了,“听说韩灿本来要号召大家捐款,是她自己拒绝了……”
去结帐时徐雯琦他们已经离开了,少薇额外加钱升级了包装,滑滑的印花包装纸洒上了香水,再用丝带系上一个精致的蝴蝶结,是她从小能梦想到的最好的礼物。
司徒薇的生日宴分两天,头一天是他们青少年的派对,第二日才是正宴。到了周六,少薇自己坐车去司徒家。
大抵有钱人总爱住山上,司徒家也不例外。公交在山下小站停靠,少薇从后门落车,怀里抱着她的礼盒。
从陈宁霄的视角看去,她像是古代的宫女,怀里端的是什么了不起的供品,稍微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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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就要杀头的那种。
少薇不知道旁边那台车怎么这么坏,开得这么慢,既没尾随她,也没超她,就这么跟保持着跟她差不多的步调匀着速开。
她以为自己挡人路了,本就走在里侧的身体更往里靠了些。但车子也还是没超她。
这车真讨厌。再躲,她就躲进旁边的排水渠了。
陈宁霄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手肘搭在左侧窗框上,懒洋洋地支着脑袋,视线透过贴了深色防窥膜的玻璃看着少薇。
到底送的什么礼物,至于这么宝贵吗?
是什么精神病或者坏人?少薇用齿尖磨了磨嘴唇,眉心蹙着,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跟对方交涉。
她微微转过脸,试图透过玻璃看出什么端倪。风顺着坡道柔荡而下,将她前额的头发、宽松的掖在腰际的衬衣和裙摆都往后吹。
车窗无声降了下来,从她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到扶在方向盘上那只肤色冷白的手,以及手腕上编进了细丝银链的红绳。
仅仅只是这截腕骨、这根红绳,就足够让她心跳停拍。
没人说话。但脚步停了下来,车子亦停。
陈宁霄连脖子都懒得低一低,只是伸出右手,掌心朝上,骨节分明的两指相并,往上勾了勾。
他好像莫名认定了她一定会认出自己。
停着的脚步动了,白色帆布鞋小跑两步,过了会儿,一张雪白中带粉的脸低歪在陈宁霄的窗边。
“陈宁霄。”她弯下腰,脸色像芙蓉,偏粉,气息喘着,黑色发丝贴了些在额角和颈项上。
充满胶原蛋白的一切面部软组织都灵动着向上牵动,整张脸都是笑的。
陈宁霄点了点下巴:“上来。”
少薇仍旧弯着腰,托举着示意了下手中的盒子:“能放后座吗?”
陈宁霄同意后她才拉开后车厢的门。
“不知道是你的车。”她系好安全带后解释。
也许真的是今天气温攀升,她坐在副驾驶的身体上有股鲜活香热的气息,从她堆着黑发的颈间随着往后拨了拨头发的动作而蓬出来。
陈宁霄移开看她侧脸的视线,将冷风加大。他今天开了台很低调的奔驰,随口胡诌道:“送司徒薇的礼物。”
少薇差点被呛到,迟疑地将目光从挡风玻璃前移到他脸上:“……啊?”
惹来对方勾唇低笑一声:“真信啊?”
他这样反问时与别人不同,比如乔匀星尾音和调门都会扬得高,但他总是带一股漫不经心之感,音调微微下沉,尾音消失不见。
少薇窘死了:“没想过你会骗我。”
“不好意思啊,”陈宁霄懒洋洋地回了一句,“辜负你信任。”
少薇脸涨红,坐着的一双腿并得紧紧的。
见她老不说话,陈宁霄主动开话题,下巴往后座示意了一下:“送的什么,大老远看你就很小心。”
“没什么,一个hello Kitty。”少薇并直双手撑在膝头,不确定自己送的礼物拿不拿得出手。
陈宁霄顺带瞥到了她书包上的史迪仔。很旧了,不知道坚持装饰了多少年。
司徒薇绝不缺少一个hello Kitty。她是把自己的“仅有”拿来给朋友锦上添花。
车子转眼就要到院门口了,少薇懂事地说:“我就在这里下车吧。”
“为什么?”陈宁霄平淡地问,不知道是不是真不懂。
“不方便?”
“哪里不方便?”
他像个冷静的面试官,脑子里想的明明是晚餐时要点什么佐餐酒,却西装革履地坐着,一边把玩钢笔,一边漫不经心地审讯着眼前这个初出茅庐的新人。
她要说的一切答案他都心知肚明,却偏要听她磕磕绊绊。
少薇抿了抿唇,决定不说话。
陈宁霄无声地勾唇一笑,就这么闲闲地将车子开到了司徒家正门口。
今天来的朋友多,车位根本安排不开,他懒得折腾,将车在路边一停就算完事。
平时需要识别后才开启的漆黑院门此时畅通无阻,曲天歌接着电话从影壁后绕出来,猝不及防便看到了眼前一幕——
黑色奔驰旁,陈宁霄双手插兜很松弛地站着,垂目看着身前少女舒展着下弯的腰,从汽车后后座取出什么东西。
攀上坡道的风不停吹动少女深蓝色压褶的风琴裙摆。他耐心很足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