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许,你要娘子不要》
7. 烫
“吃饭了。”
是许易水的声音。
伴随着木制的锅盖被揭开,一股浓郁的饭香味扑面而来。
苏拂苓有些忐忑的站起身,磨蹭着摸索到小木桌边。
没有碗的话,许易水会怎么给她饭呢?
总不能——
可能性还没想完,苏拂苓的手就摸到了一个圆柱感的硬物,还带着些热气。
碗?
许易水不是说没有碗了吗?
苏拂苓上手,细致地摸了摸,确定这个形状就是碗,不过这个质地,似乎是……木头的?
捏上筷子,苏拂苓稍微垂下了些头,小巧的鼻子耸了耸,在令人饥肠辘辘的米饭焦香里,她终于闻出了另一股不太和谐的味道。
是烧竹笋的味道!
竹筒?
许易水默默的看着苏拂苓在她新削的竹筒碗上摸来摸去。
幸好她刚才多留了两个心眼儿,把断口边缘都磨平整了,还烧了烧过了火,不然以苏拂苓这个摸法,手上高低还得被竹刺喇两道口子。
杂粮饭的焦香感很浓,入口是软乎乎的,混合着红薯的甜香气,但又会有玉米粒、粟米等杂粮米的微微脆感。
底子的一处因为是炕的,所以会带着些许的焦,盛饭的时候混合在一起,偶尔与牙齿碰撞的时候,那股咸香就一下子炸开!
许易水做的饭,真的很好吃!
啊对,她好像还炒了菜。
苏拂苓伸出左手,去确定菜碗的位置。
“啪——”
手上猛地传来痛感,吓得苏拂苓一个哆嗦,右手的筷子都掉了。
一根摔在桌上,一根掉在地上,留下一个茫然的苏拂苓,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烫。”
许易水弯下腰去将筷子捡起来,洗了洗擦干,又放回到苏拂苓的手边。
土陶的菜碗刚从顶罐里拿出来,她都是裹了帕子才敢端的。
“哦……”苏拂苓垂着头,有晶莹的水珠砸落在地上,语调都是怯生生的,“好……”
许易水:“……”
放在桌边的手瑟缩着,纤细的指节已经有些发红了。
她刚才有这么大力吗?
忽然就有了点不自在。
许易水垂眸,夹了一筷子菜薹放进苏拂苓的碗里:
“吃吧。”
或许,她以后应该直接把菜舀在碗里,这样还能少洗一个盘子。
但这样的话,竹碗可能就不够装了。
苏拂苓这人身形看着小,饭量可一点儿不小。
她留的饭菜都吃得干干净净的。
……
“易水?”
下午,一回到开荒的地儿,许易水就被围了起来:“你真的买了个小瞎子当娘子?”
“你怎么看上她了?”
“听说你把那个瞎子买了?”
“村长不厚道啊,是不是坑你了?”
七嘴八舌的,一边好奇,一边窥探,一边观察着许易水的表情。
“真不是姑主说你,”大概是觉得上午的葛根拉近了距离,刘宝伸手揽住了许易水的肩膀,“你若是想找娘子,跟你姑姑还有我说啊!”
“咱给你找,就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咱也能找的上!”
“那瞎子有什么好的?”
许易水没应声,主要是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应声。
她没看上苏拂苓,也没打算让苏拂苓做她的娘子,苏拂苓根本不会长久的待在她家。
许易水不着痕迹地挪开了刘宝的手,又看向老赖头:“贾婶。”
老赖头姓贾,单名一个真字。
“你的镐子能借我用一下不?我想整一下那块儿石头。”
这话问得也在关注她消息的老赖头一愣,随机将镐子递出来:“可以啊!”
“当然可以!”
看着许易水拿着镐子去凿大石头,玩儿了好些时候,收了碗准备回去的李二丫看向自己的娘亲:
“娘~所以易水姐真的买了瞎子当娘子吗?”
李家娘子摸着李二丫头发,点了点头。
李二丫还是疑惑:“为什么?”
“可是易水姐什么都没说啊,娘怎么知道的?”
“你懂什么,”李家娘子又捏了捏李二丫的脸,“这人有时候不回答,就是一种回答。”
许易水明显就是默认了,但又不愿意多说。
“行了,快回去吧。”
“路上小心些,别摔了。”李家娘子对李二丫叮嘱道。
……
“张婶娘。”趁着歇工的间隙,许易水拎着自己带来的竹筒水壶,走向了坐在旁边晾着的木桩上,有些精明强干的女人身边。
“哎,”女人也十分配合地往边上让了让,给许易水挪出一个位置,“易水快过来坐。”
张家在上河村里算是富庶的人家,家里三个妻主都结了亲,老大是农,老二入了仕考了秀才还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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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在经商。
许易水身边的这位是张家的大娘子。
“您家的驴车,后天去镇上吗?”
“驴车?”张大娘子眼睛一转,立马就明白了许易水的意思,“你要去镇上?”
“去肯定是去的,不过老三让我们拉些菜去,”张大娘子道,“你要是不嫌弃挤得慌,后天早上我喊你?”
许易水连忙点头道谢,又提到自己可能还再带一个人。
“你娘子吧?”回想起之前许易水不愿意多提的样子,张大娘子压低声音,凑拢许易水的耳边,“你是不是想给她治眼睛?”
这位张大娘子属实是个心地善良的直爽人,所以看她,也很善良。
许易水垂下头没说话,任由张大娘子误解。
“还是年轻的会疼人,”张大娘子拍了拍许易水的肩膀,“我家老二在镇上温书,认识了个药房家的女儿,到时候给你们介绍认识认识。”
“有个门路,也不买贵咯。”
“现在那些药材跟吃了金子似得,那价格一寸一寸蹭蹭蹭往上涨,可吓人了!”
许易水点了点头,露出个笑:“那多谢婶子了。”
“嗐,”张大婶子摆手,“自家人,说这个干啥。”
在村子里分家家户户,可只要出了村子,那一个村子里的同村人,便也是自家人。
一个下午,歇上两次工,喝上几口水,也就过去了。
天老爷也有倦怠,半边天的云彩兴高采烈地庆祝自己下工。
开荒的人各有各的衣着身形,熙熙攘攘地走在田坎上,回各自的家。
老赖头扛着镐子走在靠末尾的位置,眼尖地看着许易水顺着坡去了易水河边上的芦苇荡里,扯斑茅杆子。
这个时节的斑茅杆子过了一整个冬,花儿已经谢得差不多了,断得断折的折,好的少坏的多,所以没什么人要。
许易水就像老鼠进了米缸似得,一连挑着扯了好些。
班茅杆最大的用处就是拿来做席子。
但班茅的席子韧性不好,容易坏;好处是班茅有厚度,做出来的席子比竹席更暖和些,还会更厚实软乎。
这人是已经尝上味儿了?
老赖头大惊。
都准备弄班茅的席子了?!!!
不对啊,老赖头转念又是疑惑,若是尝着滋味儿了,岂不是花烛夜的头一天就来开荒了,也不现实啊。
许易水这体格,看着可不像这么虚的人啊!
8. 狗窝
那头村长还在检查开荒的地,估摸着还得开几天才能弄完,到时候看怎么分。
上河村的开荒都是一起开,开出来的地自然也是一起分的,分完地,有些户家里人口多房间不够的,结了婚的就可以分出来自己修个小家,到时候再根据选址用名下的地互相换一换。
总之基本上匀下来,每家每户都会有几块儿离自家近的田地。
“你弄这么多这玩意儿干啥?”
临着夜色,村长去了许易水家,才上坡就看见许易水正在折腾一大捆斑茅杆子。
修长有力的食指和拇指在两三股斑茅里一翻,动作麻溜又快速,这是在编席子?
檐下有一小团人影坐在那儿,安安静静的守着许易水,应该是那个小罪奴。
村长十分欣慰,这画面看着就温馨,多有人气儿啊!
“村长?”顺着声音抬起头,许易水看见了来人。
这个时间点村长过来,应该是找自己有事,红光满面的,许易水猜是好事。
果不其然,村长半蹲在许易水身边,开了口:“你还记得开荒的半边坡上的那片斑竹林不?”
她今天特地翻看了一下,开荒出来的土还不错,今年就能耕种,离全村人都能吃饱饭又进了一步,村长心里很高兴,又想起了许易水这几个村里重点关注的人。
许易水回想了一下,点头:“记得。”
“你之后,多花点时间,把那一片也给开出来。”
村长拍了拍许易水的肩膀,视线在她和苏拂苓身上来回转悠,红润的脸颊上带着些许揶揄和期望:
“过一阵儿分田地的时候,我给你按两个人算,你修新房,就能修到那个位置去。”
“怎么样?婶待你不错吧?”
新房?!!!
许易水眼里带这些惊喜。
手底下快速将席子收尾,脑海里却在回忆村长说的那个位置。
她记得那个位置是还不错,如果拿来做宅基地的话,背山面水,后面是斑竹林,但前面的视野还挺开阔的。
“就是离村子的主路这边可能有点远,”村长一手撑着脑袋,另一手拿了颗小石子,在旁边的地上给许易水比划,“不过也不算大事。”
上河村大体依着河谷而建,本身范围也大,如果是严格的按照零散算,村前到村后,起码要走上整整一个时辰,官府的主路只是通了村子的中心区域。
“你勤快点儿,到时候用锄头挖一挖平一平,从这个位置弄个小路接过来,也很快。”
“就这么修,差不多。”
“那边儿好像没有井,”许易水看了几眼村长画得十分抽象的地图,难为她竟然一眼就看懂了,不过她担心的是另一个问题,“是不是不太好取水?”
无论哪家哪户,用水可是大事。
“井你怕什么?”
村长道:“山腰的地儿,你整个竹子钉到石头缝里去,自己弄个泉眼,都能把水引回家里,不比挑水还方便嘞!”
大狸山的山顶还有泉水和瀑布,半山腰土层里的水,也绝对不会少。
“还是您想得周到!”许易水已经想到新房修好后,将山泉水直接引回家里的场景了。
到时候水再分两股,一股做成能截断的引到厨房的缸里,一股做成自然流动的,往池塘放,还能随时在边上洗菜洗衣服!
“是吧!”村长也笑了起来,十分满意自己出的主意,丢了手里的石子,又拍了拍手上的泥。
“屋里有水,”许易水的斑茅席子也弄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您等着,我打点水出来洗洗。”
村长当即摆手推拒:“我马上就回去了,回家洗也是一样。”
“我也正准备洗手的。”这点人情世故许易水还是知晓的,已经麻利地拿了葫芦瓢,将洗手的水盛了出来。
“那行。”村长痛快伸手,在水盆里搓洗。
视线和边上的小罪奴对上,之前就知道这人好看,没想到擦干净之后,这么白净,就是可惜了那双灰白的眼珠子。
村长摇了摇头,这人要是眼睛能看见的话,指不定村里好几家都得抢着买,价高者得的话,说不定一两银子也能卖得起的!
“你……”村长下意识想打个招呼,忽然发现自己还不知道这罪奴叫什么。
“你这娘子,叫什么名字?”
名字?
许易水正在把做好的席子往屋子里拿:“还没取。”
官兵们把罪奴带来的时候,都是批次和号数,到了新人家,都会由妻主重新取名字,也有断了前尘,重新做人的意思。
大部分取名都是随妻主姓,也比较简单,她总不能告诉村长,这人叫苏拂苓。
“还没取?!”
“对,”村长想起来了,“扶桑水你们也还没喝呢。”
“我知道这个罪奴眼睛不好,”村长表情有些为难,“对你来说,是亏了些,但……”
“没有的事。”许易水赶忙打断村长。
她听出来村长的意思了,估计是白天村里那些人开玩笑,说村长把瞎子给了她,是村长欺负她是孤儿,或许当时村长还没太往心里去,但现在一看她还没给罪奴取名字,大概是觉得自己对这件事很不满。
“因为在开荒。”
想了想,许易水找了个理由:“我想修了新房再娶亲,也好些。”
修了新房再娶亲?
是了,这样要重视很多。
听许易水这样说,村长松了口气。
“你这是准备养狗?”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村长也准备回去了。
许易水:“啊?”
看着许易水把刚才做的席子放在了柴火堆边,还特地弄了一个凹下去的形状:“看着稍微有点儿大啊。”
村长建议:“你看要不要改小一点儿,不然不挡风。”
许易水:“……”
给狗睡的话确实得改小一点儿。
问题是……那是……给人睡的。
许易水看着自己放在柴火堆边,苏拂苓经常蜷缩的那一块儿的斑茅席子,沉默了。
这样看好像是有点儿像狗窝。
“行,事儿我说完了,回了!”
“您慢走!”许易水冲村长摆了摆手。
狗窝?
听着声音,人已经走远。
一直坐在房檐边的苏拂苓动了动,慢慢摩挲着站起身,走到了自己在柴火堆边的“归属地”。
触手微凉,但是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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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平整的东西,像是席子,但又比一般的席子摸起来要软很多。
所以这就是许易水刚才忙活的事情?
是为自己做的?
芦苇的味道。
苏拂苓低头,鼻尖微微耸动。
所以是特地编的芦苇席子?
“谢谢!”
坐在席子上的苏拂苓小小的一团,一双纤细的手动按一下,西按一下,像小孩子得了什么珍贵的宝物。
天色已经黑沉了下去,许易水点了油灯。
苏拂苓那双灰白的眼睛就那么黄亮亮地望着她,脸上还带着惊喜和满意的笑容。
很怪。
许易水的心情有点复杂。
她又想起了梦里的许易水,对梦里的小瞎子那样好,可当她从局外人的视线去看时,就能知道,在那些肢体接触与接受好处的某些瞬间,小瞎子是嫌弃的。
小瞎子对许易水的付出接受得心安理得,明明是许易水买来的娘子,除了那档子事儿之外,却几乎拿许易水当佣人使唤。
如果不是扶桑水,如果不是梦里的许易水太过渴望总来硬的,或许连那档子事儿都没有。
现在自己对苏拂苓疏远,这人反而乖巧得很。
……
晚饭是吃癞皮面条。
红薯粉加食量的盐和水,搅拌成有些稀但又能挂糊的液体,再加上一颗鸡蛋,搅拌均匀成面糊。
锅里烧了火,刚烫了一点,许易水就将所有的柴火都抽了出来。
做癞皮的关键就是面糊和火候。
锅底放一点点油,将面糊沿着锅边往下倒,再用铲子将面糊均匀涂抹在锅上,摊成一张薄饼。
灶里的小火煨着,面糊被铁锅炙烤过后,会起一些细密的小泡。
两面都这样煎过后就可以将一整张饼捞出来。
因为饼皮上有细细密密的小泡,像是癞蛤蟆的皮一样,所以得名癞皮。
烙好的癞皮卷起,用刀切成细条,放在滚水里煮,再加点青菜,一碗滑嫩弹牙的癞皮面条就做好了!
苏拂苓第一次吃这种口感的面条,热热乎乎,因为煎过,带着些许油香,很筋道但又不会很难嚼。
太好吃了!!!
女孩儿小口小口的吃着,食物消失的速度却并不慢,最后连汤都喝掉了,脸上红扑扑的,额间带着点汗渍,很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没吃饱?
许易水皱了皱眉,看着自己碗里还剩下的,顿了顿,三两口吃完了。
给苏拂苓吃?不可能。
饿着谁也不能饿着自己。
下次再多做一点吧。
“你……”听到许易水放下筷子的声音,苏拂苓抿了抿唇。
“你能帮我洗一下头发吗?”
刚才吃饭的时候,许易水说后天要带她去镇上。
脸和身上她都自己尽可能摩挲着擦了,但头发,她确实有些无能为力。
娘子顶着脏兮兮的头发,许易水会因为她被人笑的。
已经因为她是瞎子被人嘲笑了。
越想,苏拂苓的头越低。
洗头发?
许易水的脑海里,几乎是下意识的,浮现出了梦里花烛夜的那一幕。
9. 洗头
炊烟在灰蒙蒙的村庄里袅袅升起,一团又一团,像灶膛里燃烧的火苗。
午饭有肉!
苏拂苓坐在自己昨天得来的席子上,已经隐约闻到了空气里的肉香味儿。
今天许易水会炕红薯杂粮饭吗?
苏拂苓在想。
不会。
早饭煮了红薯粥,配着之前腌好的萝卜干吃,还炕了几个玉米饼子,中午许易水就不打算做红薯了。
上次那块儿坛子肉还剩下三分之二,许易水将它们都切了。
早上的时候就从已经晒干的木耳里挑了几朵出来,丢在锅里余热温出来的热水里泡着,这会儿已经发好了。
许易水看了看量,觉得有点儿少,想了想,又去地里掰了些稍微嫩点儿的青菜叶子。
田坎边长了几棵野葱,许易水直接挖了回去。
洗干净的青菜梗和叶子分开,菜帮子切成片,待会儿和木耳以及坛子肉片一起炒,坛子肉本身就有咸味儿,都不需要再加盐。
至于野葱,切成半指长的条,直接用豌豆酱拌一拌,淹上半个小时,就又是一道下饭的好菜!
锅里的水烧开了,许易水准备淘米下锅,下意识地就想往里面掺上些杂粮,视线落在柴火堆边的苏拂苓身上,顿了顿,许易水手里的米斗转了个方向,又舀了兜稻米。
罢了,今天就奢侈一把,吃大白米饭吧。
稻米在水里煮上六七分熟的时候,就要过滤捞起来,然后上蒸格蒸熟,这样做出来的饭才是干的大白米饭。
剩下的米汤许易水也没浪费,将先前的菜叶子切碎了和米汤一起煮,再加上一点点盐,就成了非常不错的菜汤。
“谢谢。”
热腾腾的饭菜摆放上桌,苏拂苓坐到桌边,手边就是带着暖意的竹碗。
“吃吧,”许易水将筷子放在苏拂苓的碗上,“吃完我给你洗头。”
灶里还有火,许易水已经把热水烧上了。
“今日天气是不是不太好?”
苏拂苓在风里闻到了泥巴的味道,这种味道,容易下雨。
她的头发长,若是天气不好的话,晾干就需要花很长的时间了。
许易水抬头,看了眼屋外的天,雾蒙蒙的:“还行。”
明天可能要下雨。
家里没有伞,倒是有件蓑衣,明天把斗笠带上好了。
许易水想着,手下却没停下。
水分两桶,一桶用来打湿头发,另外一桶用来冲洗。
许易水将板凳搭好,再将羚羊蛋放到桌边:“可以了,你过来吧。”
胸口的起伏暴露了苏拂苓内心的忐忑,伸着手往前,一步一步,试探着走近。
腕上忽然多了只强有力的手,半拖半拉着她,引着她往前走。
苏拂苓放松了一瞬,但随之而来的又是更大的恐慌感。
这么近距离的许易水,她可以清晰地闻到许易水身上的味道,那是很熟悉的,太阳晒过的稻谷香,干燥的,炙热的,又带着大地的厚重,就像这个人一样。
“停,”许易水开口,“坐。”
苏拂苓便停下脚步,径直往下坐——
“等等——”手腕上许易水扶着她的力将她拉住,“你转一下再坐。”
一边说,许易水带着苏拂苓一边调整了身体方向。
苏拂苓真的有点过分信任她了,让停就停,让坐就坐,都没有犹豫和试探是不是真的可以坐。
“躺下吧。”
借着许易水托着的力度,苏拂苓慢慢在板凳上躺了下来。
板凳并不算宽,好在苏拂苓很瘦,躺着很稳当,只是许易水松手之后,有些没有安全感,板凳又不长,她的两只脚得分开落在左右两侧的地上。
这是一个,非常任人宰割的姿势,像被钉在案板上的泥鳅。
下意识的,苏拂苓有些抗拒。
软绵绵的肉绷得有些紧,脖子直愣愣地梗着,让许易水想起了以前家里养的那只大鹅。
等新房修好了,也养几只大鹅吧,还能驱蛇,苏拂苓最怕蛇……了。
意识到自己想到了哪儿,许易水立马回过神,专注在苏拂苓的头发上。
拆掉苏拂苓头发上带着泥点子的绑带,青丝便蜿蜒着散落进木桶里。
洗头发的第一步,要先将头发梳顺,不然水容易打湿不进去,头发也毛躁着不好洗。
许易水拿来了自己的梳子。
许易水下手很轻,苏拂苓只觉得头皮痒乎乎的,耳边全是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明明什么都看不见,苏拂苓还是闭上了双眼,两只手僵硬地放在身体两侧,紧紧地扣住板凳。
完了完了,她的头发肯定很脏。
不知道有没有跳蚤。
越想,苏拂苓的心里越羞耻,淡淡的绝望感上涌,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死在旱地上了。
“你怎么又哭了?”
刚将头发梳顺,手里拿着小葫芦瓢,正准备舀水浇上去的许易水,一抬眼就看见了苏拂苓白净脸颊上的两行清泪。
从眼角都要流到耳朵里去了。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那两行水痕又添了几分汹涌。
许易水:“……”
长这么大,苏拂苓真的是她见过的最爱哭的人了。
别家的娘子也没这么矫情啊。
啪。
脸上似乎多了什么东西,苏拂苓疑惑地伸出手摸了摸,松了口气。
是一张帕子。
这样,对方就看不见自己窘迫的表情了,苏拂苓在心里为许易水的体贴感到甜蜜。
妻主就是这样的,粗中有细,是一个顶顶好的人!
帕子并不十分硬挺,还带着点凉意和湿润,以及一股熟悉的属于许易水的味道。
苏拂苓莫名觉得脸上有些烧了起来,这应当是许易水的帕子。
早上还用它洗过脸的那种。
许易水也松了口气。
眼不见为净。
没看见就是没哭。
没哭就不用哄。
嗯,她真聪明!
温水浇在皮肤上,一股麻痒顺着头皮流淌开,后劲儿还带着微微的凉意,苏拂苓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看着白嫩脖子上鼓动而起的纤细的肌肉纹理,许易水顿了顿。
好在,很快的,苏拂苓就适应了。
整个人也在这种适应的过程中,彻底的放松了下来。
羚羊蛋是一种草,沾了水之后揉搓,会产生很多的白色泡沫,大家经常拿这种草来洗澡洗头和洗衣服。
讲究些的还用淘米水和生石灰,或者管货郎买专门用来清洗身体和衣物的胰皂。
许易水没那么讲究,能洗就行。
苏拂苓的头发生得很好,浓密又黑亮,本以为乱糟糟的很难梳顺,但梳子一过去,那些结很轻松的就散开了,枝丫也迅速乖巧平顺。
稍微麻烦一点的,也就是干涸了的泥点子。
许易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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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头,稍微靠近了些,先用水润湿再梳。
女孩儿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闻起来像是冬天腊梅枝头的雪。
气味如人,苏拂苓如今虽然零落成泥碾作尘,但梅依然会再开,雪也依然会再落。
只要时机成熟了,就依然是冰雪皎洁,高不可攀,独坐云端。
许易水的头发就太黑硬了,杂草似得倔强。
记得小时候和猴子她们一起玩儿,抓螃蟹烤来吃,结果不小心把夫子家的草垛给点了,她急着救火,头发被或燎了一大半,没办法,家里只能给她剪短。
结果那头发,第二天一起床,直接炸得像屁嘣了似得,连累她被嘲笑了好久,为此天天跟别人打架。
不过说起来,短头发其实还挺方便的,那一阵儿她洗完头发,出去晃悠一圈就能干得透透的。
要不然新房搭柴楼的时候稍微搭高一点儿?
到时候留个小窗子,洗完头发站上去,吹着风也能干得快些。
不过……许易水忽然又想起村长的话。
她要是把苏拂苓送走的话,村长到时候分开荒的田地,还能给她算两个人吗?!
“唔——!”
“抱、抱歉!!!”
许易水想得入神,手里的葫芦瓢一时不察,失了准头,水直接淋了苏拂苓满脸。
水波冲击,苏拂苓慌乱地从板凳上爬起来!
若只是躺着还好,这一坐起来,温热的水直接顺流而下。
许易水一边道歉,忙拿了干帕子来给苏拂苓擦拭。
好在脸上刚才放了张帕子,隔了水,没直接灌进鼻子和耳朵里。
但领口和胸前却是湿了个头。
苏拂苓也着急,慌乱中扯着衣服擦水。
怎么会,有的人的皮肤,灰扑时候和干净时候一个样,干净时候和沾了水的又是另一个样?
白得晃眼。
许易水只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转头去水缸里灌了两口冷水。
她一定是因为尴尬,因为觉得抱歉,而不是因为其他什么才口渴的。
洗完头之后,许易水扛着锄头,继续去开荒了。
苏拂苓搬了小板凳,坐在门口一边梳头,一边晾头发。
就这么静静的等着许易水回家。
先是竹碗,再是席子。
今天许易水回来,还会给她带东西吗?
会是一束鲜花么?
她闻到了,春日回暖,应该有不少花都开了。
许易水确实又给苏拂苓带了东西。
不过这次是一根竹棍。
“你试试。”
这是她去看村长给她那块儿房基地的时候,在旁边的斑竹林看见的斑竹,长得异常直溜!
几乎是想都没想,许易水就将它砍了回来。
靠近根部的这一段比较结实,可以给苏拂苓做个拐棍儿,至于剩下的部分,许易水还没想好做什么。
不过没关系,这样好的斑竹棍,那就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先放着,到时候再说!
“谢谢!”
苏拂苓试了试,有了竹棍,走起路来,脚下的情况确实就要方便很多了。
女孩儿脸上带了笑,灰白的双眼竭尽全力想要捕捉许易水,向她道谢。
许易水面色柔和:“不客气。”
然而,苏拂苓紧着手里的斑竹棍子,在暗暗地想着另一件事情。
明天如果不带拐棍的话,许易水会牵着她的手吗?
10. 大梦
许易水又做梦了。
但这次的梦,有些奇怪。
大雪封山的天,猎户穿着蓑衣背着箭筒,手里捏着一杆弯弓,走在山林里,伴随着潺潺的流水声,寻觅着猎物的踪迹。
显然,这个猎户就是她自己。
但哪个傻登会在这样的天气,穿着蓑衣跑出去打猎?
反正她不会。
“咔——”
树丛里有东西,是一只灰毛野兔,许易水立马弯弓搭箭,没射中,野兔蹿着跑走了。
当即,许易水便追了上去。
难得遇上没冬眠的野兔,这极有可能是她在这大雪天里能找到的唯一猎物。
越往上追,那流水的声音越是清晰,周围的雪似乎都薄了不少,温度也暖和了起来。
两侧是潺潺的水声,兔子跑了,越追那水声反而越发清晰起来。
哗啦啦的雪落在地上,许易水扒拉开杂草枯树的灌木丛,看见了一汪温泉。
还有一个人。
一个正在脱衣服的人。
难怪这附近的温度都高了起来,原来是有泉水的缘故。
外面的雪还在飘着,但这一方天地的雪却停了。
袅袅的水汽,蕴养着池边的红梅碧草,在深冬却宛如暖春。
而那个人就在池边,在树下,在碧草之上,正缓慢地褪去身上披着的雪白狐裘。
圆润的脚指头踩在青草地上,像是珍珠落在翡翠玉石的盘子里,晶莹剔透得让人移不开眼。
是仙女吧?
那种话本里,只要偷走衣服,就会失去法力,然后成为你的妻子的仙女。
许易水看不清对方的脸,只知道仙女每脱去一件衣裳,她的呼吸就更重一分,冰天雪地里,脸上心里,好似烧起了一团火。
不能发出声音,不能惊扰了人间仙境。
许易水克制着自己的动作,克制着自己的呼吸,也在克制自己变得急促的心跳。
大概是有那些话本传说里的前车之鉴,仙子并未脱得□□,身上还裹着件维持自己法力的轻薄纱衣。
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遐想,带着隐秘,却又愈发引人探寻。
一步一步,轻盈地走向泉水,不知何处有风吹来,纱衣翻飞之间,似乎轻柔地落在了许易水的脸上。
许易水闻到了梅香。
“你还要看多久?”
许易水闭目克制自己,却听见清泠又娇媚的声音伴着热气熏了过来。
她听见仙子嗔笑,那笑就像是落在她的耳边:
“小家主不如下来?看得更仔细些?”
仙子一边说,一边笑着在水中起舞,娉娉婷婷,尽态极妍,摄魂夺魄。
很好,这不是仙子,而是勾魂的艳妖。
妖好,艳妖好!
许易水落入温泉池中。
是艳妖,便能毫无顾忌的去捉住她的长臂,揽住她的腰肢,扣住她的双腿,托住她的脚踝。
她可以尽情地拥有这整个人。
泉水温热,在这寒冬里甚至还有些烫,许易水心里的火烧得更旺。
仙子长臂一展,纱衣带水,盖上了登徒女的脸,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人也变得若近若远。
池子不大,但总归是池,有心想躲,还真不一定能捉住。
可惜仙子小瞧了她。
许易水没愧对自己的名字,水性极好,自小在一群娃娃里下河摸鱼,便是从无敌手。
一个扎猛子的下潜,追逐的人影便消失不见,仙子有些惊慌地回过头,下一瞬,脚踝便被一只有力地手扣住。
……
手臂成为圈禁的牢笼,隔着轻薄的纱衣,一点一点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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蹭着,要让躯体嵌合,打造成独属于某一个人的禁锢。
许易水听到了轻巧的娇声,那声音很熟悉。
有风吹来,池边红艳艳的寒梅被吹落,砸在微微扬起的脖颈之上。
骨节分明的手指紧扣着怀中人的脖子,许易水贴了上去,半克制半强迫地将人脸转了过来。
梨花带雨春带水,芙蓉如面柳如眉。
女人的神色分外苍茫,眼眸是熟悉的灰白。
苏拂苓。
她熟悉的,无法坦然面对的欲念。
……
大花公鸡尚未啼鸣,只能偶尔听到几声鸟叫,许易水感受到了些许湿润。
脑海里,梦中人回过头来时的脸她眼前挥之不去。
许易水深深地吸气,又缓缓地吐出。
荒谬怪诞的梦境不再是先前的预知,而是另一场剖白。
可无论如何,似乎总是和苏拂苓有关。
大概是春天来了,她又到了适婚的年龄,所以总容易想到这些有的没的。
或许她是真的该娶妻了。
把苏拂苓送走之后,把新房子修起来之后,就再买一个罪奴做娘子吧。
也可以找王媒婆打听打听邻村周围,是否有人家愿意。
至于苏拂苓,反正这一次,她们没喝扶桑水,也没拜堂成亲,更不曾同房花烛夜,吹灯到天明。
苏拂苓不是许易水的娘子。
许易水也不是苏拂苓的妻主。
最多最多,只是个萍水相逢的歇脚过路客,若真要细算起来,许易水也是在苏拂苓落魄的时候帮了她一把,好歹给了她一口饭吃的恩人。
只是天高水长,此后便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吧。
许易水平静地想着,一边起身擦洗收拾。
张家的驴车,应该就快来了。
11. 驴车
“我们要带这么多馒头吗?”
天将将亮的时候,斗志昂扬的公鸡唤醒了在新席子上睡得正香的苏拂苓。
许易水已经把早饭都做好了,杂粮馒头配先前冬日里腌渍好的萝卜叶,水就直接是蒸馒头的水,许易水还另外拿了两个水壶。
把剩下的馒头包了起来,许易水直接将包袱绑在了苏拂苓的身上。
对于背食物包袱,苏拂苓什么没意见,只是闻着馒头香,她有些害怕掉了,总时不时伸手去摸摸看馒头还在不在。
这一摸,就清晰的感觉到许易水准备的馒头有些太多了。
怕是有七八个。
许易水蒸的这个杂粮馒头很大个,估摸着一馒头比她两个拳头还大,她刚才就吃了好久,都吃撑了才强行把一个馒头吃完。
苏拂苓有些疑惑,馒头带着路上做午饭干粮她是明白的,但两个,最多三个也足够了呀,怎么带这么多?
“易水——!”
还没等到许易水回答她,门外便传来了晃晃悠悠的铜铃声,伴随着嘎吱嘎吱的木头碰撞的响动,由远及近,停下后,便是一个女人嘹亮壮阔的嗓音。
“哎!”
许易水应声,赶忙拉开了草棚的门,出去打招呼。
“嚏——”
有些昏暗的清晨,雾气袭人,驴车头的两只黄灯笼,将被缰绳拉停正在甩脑袋的驴子照得清晰。
“张婶,”许易水冲坐在驴车头的两个女人打招呼,“张婶娘。”
“辛苦了,起这么早。”
这会儿也才四更天,刚到五更天的样子。①
“嗐,”戴着小帽子的张家大妻主张朝芳摆了摆手,“说这些。”
“你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都收拾好了。”许易水点头,一边进屋子拿东西。
先前的蘑菇和木耳都已经晒干,许易水拿油纸将它们包了起来,又将没保存好有点发硬了的兔皮从墙上取了下来。
这些就是她这次去镇上,全部要卖的东西了。
“易水!”屋外传来张大娘子叮嘱的声音,“今儿可能要下雨,你多带把伞哈!”
“好——!”
许易水一边回声,一边看向等在身边的苏拂苓:“走吧。”
出门口时,许易水顺手捏起了挂在墙边的斗笠。
苏拂苓一只手捏着拐棍,另一只手紧紧的握住装了馒头的包袱。
草棚的路她已经很熟悉了,一路走到地坝里,都还算平稳。
“笃笃——”
斑竹棍子敲在地面上发出轻响,张家两口子询声看了过来,终于见到了许易水新买的瞎眼娘子。
看身段,的确是个可人的,但天太黑,看不见脸。
好奇心的驱使,几乎是下意识的,张大张朝芳就要举着手边的灯笼去照苏拂苓,好看得再仔细些,被张娘子啪得一声拍在胳膊上。
好奇是不假,但怎么能做得这么明显,人许易水就在旁边站着,看着的呢。
张大娘子冲自己莽撞的妻主翻了个白眼,又对许易水扬起和蔼的笑:“这就是你娘子吧?”
“生得可真俊俏!”
许易水不知道怎么答,只得笑笑。
倒是苏拂苓,虽然眼睛看不见,但透过声音,也能感觉到张大娘子的善意,心里那股见到不熟悉的人的紧张感顿时放松了不少:“张婶,张婶。”
她还记得刚才许易水对两人的称呼:“麻烦你们了。”
年轻女孩儿的声音宛转悠扬,像清脆的黄鹂,虽有些怯生生的,却也是十分有礼,一边说着还一边欠身,看着格外文雅。
“哪儿的话,哪儿的话。”张大娘子的声音都温柔了下来。
举着身边的灯笼给两人照驴车的后车斗:“易水你愣着干啥啊?”
“赶紧抱你媳妇儿上车啊!”
驴车的车斗后面摆着好几个大竹筐,有各种青菜,还有两篓红薯,挤得满满当当,看着都有些难以下脚,但这在农家是常态。
“直接坐红薯上面就行。”张大娘子豪爽道。
张娘子说话的时候,苏拂苓已经敲着拐棍到了驴车边上,摸到了车斗边缘,大概有她腰那么高。
想了想,苏拂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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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拐棍放平,试探着将膝盖往车斗上跪,准备就这么爬上去。
下一瞬,张娘子的话音落下,苏拂苓的胸前忽得横亘了一只有力的大手,大腿也被一股劲儿托住。
向上。
失重感是一瞬间的事情,却吓得苏拂苓不由缩了缩,小声惊叫:“啊——”
“站稳。”脚踏实地时,耳边是许易水沉稳有力的声音。
苏拂苓踩在驴车后斗的木板上,许易水已经松了手,可那股力道却在最敏感的胸口挥之不去,还有大腿上,仿佛还能感觉到那股强劲的,不属于自己的热度。
“吱——”驴车一重,身边多了团极其有攻击性的气息,好像要将她裹住。
毫无疑问,那是许易水。
苏拂苓只觉得刚才那快速的一抱,留在身体上的属于许易水的力像是刻了烙印,直往她心里烧。
她,她力气怎么那么大呀……
“坐吧。”
看着僵硬得仿佛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的苏拂苓,许易水顿了顿,伸手扶住她的手肘,让她坐下。
“好…好。”苏拂苓结结巴巴地坐下,右手悄悄往后,快速地揉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想要把许易水残留的那股劲儿打散。
白净的脸上不由飞起了云霞,衬得灰白的眸子神采奕奕,只可惜夜色浓重,仅有车头两盏橘黄的灯笼是为了给驴子引路,便无人知晓少女的羞涩与情谊作出的肖像画。
“嘿——”
目睹整个过程的张大娘子不由偷笑,一边伸着胳膊撞了撞自家的妻主,眉宇间全是善意的调侃,看稀奇似得看着两个人:
“瞧瞧,这年轻人,就是恩爱。”
张大娘子自以为声音小,可在这空旷又安静的驴车上,四个人都清楚的听见了。
苏拂苓头不由压得更低,脸上火烧得更旺了。
“你呀你。”
张大的话音里也是笑,对着自家媳妇摇了摇头,又朝坐在后面想两人叮嘱道:“坐稳了,我们出发!”
许易水扫了一眼苏拂苓,见她没什么歪斜,应声答道:
“好。”
12. 眼睛怎么伤的?
从上河村进镇的路并不平坦,虽说是官府修的主路,但也都是遍地泥尘,偶尔还得停下车来,将碍着车轮的大石块儿捡开。
“你怎么这个时候卖兔皮啊?”
熟人一起赶路,若是沉默难免觉得尴尬,张朝芳看了两眼许易水,见她还带了兔皮,于是主动挑起了话头。
上河村背靠大狸山,家里的妻主们也时不时会进山打猎,毛皮价格一向不错,但现在已经开春了,天气回暖,一般都是囤起来,等到刚入冬价格最好的时候才会拿去卖。
“这张没剥好,”许易水的机关抓到这只兔子的时候已经过完年了,“我怕放久了到时候坏了。”
比起季节的影响,坏了的毛皮更卖不上好价钱。
明白过来原因的张朝芳点了点头:“那你可以直接卖给钱掌柜。”
钱掌柜是镇上成衣铺子的老板,店里也一直在收皮草。
“虽然可能会压点儿价,不过钱掌柜那儿什么皮子都收。”
“而且收了就立马加工做成衣了。”这样对于没处理好的皮子来讲,损失是最小的。
许易水摸了摸兔毛:“是打算去问问钱掌柜。”
伴随着驴车嘎吱嘎吱的声音,车上四人各说各的话,旁边的张大娘子和苏拂苓,又是在说另一桩事情:
“你这是真白净,怎么养出来的?”
张大娘子感叹:“这瞧着跟刚满月的婴儿一样水嫩。”
苏拂苓抿唇笑了笑:“可能是我眼睛不方便,很少出门,没晒着的缘故吧。”
很少出门?
可是官府一路押送罪奴过来,还少走少晒了?还是说是因为天冷见太阳的时候少?
“说起来,你这眼睛是怎么伤到的啊?”
张大娘子的视线顺着灯笼晃晃悠悠的黄光,落在了苏拂苓的脸上。
好像从刚才起,这位小娘子就一直在看灯笼。
“一点儿都看不见了吗?就全是黑的?那你能分得清天黑天亮吗?”
张大娘子的好奇不加掩饰,这样的刨根问底,其实对于刚认识的人而言,多少都有些不礼貌了。
但她没什么恶意,苏拂苓也并不介意,反而一点一点耐心地回答了起来:
“也不是全黑的,就像……雾吧,看着是特别特别浓的雾。”
“白天和晚上的话,雾的颜色会不一样,所以是可以感觉到时间的。”
其实更准确的来说,是虚无。
就像最炎热的夏日正午里,耀眼刺目的烈日高悬,而你抬起头看了它一眼,被灼伤的那一秒,会下意识的闭上眼,就是闭眼的那个瞬间眼前的空洞虚无。
苏拂苓一开始很害怕这样的世界,后来……或许是习惯了。
还慢慢能察觉到,白天虚无亮一点,晚上虚无暗一点,若是有灯,会有点昏黄感。
所以她很喜欢盯着灯看,喜欢努力地去感受那一丁点的不同,空洞的世界好像终于有了抓手的地方。
“原来不是全黑的……”张大娘子也是第一次知道瞎子眼里的世界,“你伤着的时候没让大夫看看吗?”
“治不好了吗?”
苏拂苓摇头:“我是在被——”
“嘭——!”
话音未落,忽然!木头撞上石头的声音传来,与此同时,整个车身猛地一抖!
“咴——!”
“吁——!”
“哎哟——!”
张朝芳急忙去拉缰绳,张大娘子也吓了一跳,顿时,驴叫人叫响做一团。
后车斗苏拂苓的话被打断,整个人也随着驴车的抖动而猛地往前一栽!
什么都看不见,恐惧成倍地放大,苏拂苓嘴里不由发出惊叫:“啊——”
下一秒,整个人便好似撞在了一根木棒之上!
“嗯——”
苏拂苓闷哼一声,人倒是有惊无险地稳在了车上,但胸口那两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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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疼的要命!
这坚实有力地和木头一样的手臂,除了许易水也没谁了。
苏拂苓微微弓起身,一张白嫩的脸揪成了一团:“呼——”
是真的疼,好想揉一揉缓一缓。
许易水只感觉到手臂撞上了什么十分绵软的物什,紧接着便是带着点梅香的慌乱又急促的呼吸,隔着春衫吹在她的手臂上。
骨节分明的大掌不自觉地握了握,许易水正想抽回手臂。
“哎——”
驴车又是一个颠簸,苏拂苓也顾不得胸前的痛了,慌乱地伸出手,忙抓住身前这唯一的依仗。
“没注意压到石头上了,”张朝芳关切道,“你们没事吧?”
张大娘子也帮着解释:“天色太昏了。”
“没事,”许易水回道,“你们没事吧?”
“我们没啥,都习惯了。”张大娘子道。
其实许易水是有事的。
苏拂苓将她的手抱得很紧,意识到那是什么后,她便僵着一动也不敢动。
就这么任由那半截手臂脱节似得陷进了温柔乡,难以自拔。
喉头滚了滚,将脑海里浮现的残梦画面踢开,许易水看向苏拂苓:
“然后呢?”
“啊?”听到她的声音,苏拂苓有一瞬间的茫然,又小心翼翼道,“你是在问我吗?”
“嗯。”
许易水垂眸:“你的眼睛是怎么伤的?”
“就……”
苏拂苓顿了顿,声音放得很软很轻,带着无限的委屈与隐忍。
“我也记不太清了,她们说是在押送的路上摔的,磕了脑袋,就看不见了……”
她是不是问到了伤心处?
听着苏拂苓的声音,许易水心里难得的产生了点儿反思。
倒是和梦里,她知道的苏拂苓伤眼与失忆的原因一样。
“是么……”
许易水喃喃。
13. 泼猴
就这么伴随着驴子一步一步,车轮嘎吱嘎吱,属于白日的晨光慢慢从山脚边亮堂了起来,一行人离镇子上,也近了。
远远的,就能看见坡上边的坪坝露出个木刻的牌坊,刷了桐油和红蓝宝漆,牌坊的正中间是描金的“狸水镇”三个大字,据说还是十几年前在这边当县官的宰相老爷亲笔提的,好不气派。
“易水,你们到哪儿?”
牌坊的右边儿是一座土地庙,修得很是气派,不过这会儿已经有些荒芜了,只有几个懒汉嘴里吊着草,蜷着腿在门口的石阶上赌牌。
“就茶摊儿把我们放下来就行。”
许易水说的是静思茶摊,就在过了牌坊没几步路的大榕树底下。
茶摊的老板黄静思是她的旧友,以前私塾里的同窗,黄家两口子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安静乖巧,特地托董秀才取出来的这么个名字。
谁知道顶着这么个名字,黄静思反而长成了溜猫逗狗的性子,幼时和许易水也算臭味相投,常年霸占全班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的宝座。
不过黄静思倒是踩狗屎考上了童生,本来改邪归正要继续考的,奈何时运不济家里遇上了事情。
最后就在镇口支了个茶摊,靠着给来集市的人歇脚和写信等讨些生活。
“吁——”
张朝芳将马车停下:“到了。”
“谢谢张婶,”许易水站起身,“谢谢张婶娘!”
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跳下车。
“嗐,”张大娘子摆了摆手示意不用谢,“你们慢点儿哈,扶着你娘子些。”
许易水正伸手要抱苏拂苓下车呢:“晓得的,晓得的。”
苏拂苓伸出的手被许易水握住,顺着牵着她站起身,再往前走两步。
许易水松开苏拂苓的手,人往那头一靠,两只手顺势箍在苏拂苓的腰上。
一举一放。
满袖盈香。
也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长的,明明她的动作已经非常快,也非常克制疏离了,却好像被捧着脑袋埋进了怀里似得。
劈头盖脸,全是苏拂苓身上的那股冷梅香。
脚刚触上地,许易水就好像抱着的是什么烫手山芋似得飞快松了手,苏拂苓一时不察,整个人直接向后边儿栽去!又被许易水眼疾手快的揽住!
转过头来的张朝芳看得发笑:
“那行,那你们先忙你们的。”
张朝芳道:“我和你婶子先去给老二老三送菜。”
“下午也还是在这儿,差不多未时末吧,在这儿集合。”
“好!”许易水点头答应,一边将苏拂苓松开,再将拐棍递到她手里。
“握住,站稳。”
出门在外最怕的就是添麻烦,苏拂苓忙点了点头。
交代清楚,张家两口子便架着驴车离开了。
“我们是先去杂货店卖山货,还是去找钱老板?”
路上的时候,苏拂苓已经通过许易水和张婶的交谈,知道她今天都要做些什么。
“先去茶摊。”许易水道。
她不准备带着苏拂苓一起在镇上晃悠。
“哟,”黄静思是个年轻人,穿着短褐的打底上衣和暗绿的束脚长裤,头上戴着顶补毡帽,习惯性地弯着腰。
见着来人,立马站直了身体,将擦桌子的毛巾往肩膀上一搭,开口就是笑骂:“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老远就看见你搁张家驴车那儿磨磨唧唧了。”
“这是又拿了什么好东西来卖?”
许易水显然是习惯了黄静思的调侃:“行了,别贫了。”
“我放个人在你这儿。”
黄静思早就看见许易水身边还带着个杵着拐棍的姑娘,第一眼的时候就想问了:“这谁啊?”
“你媳妇儿?”
“朋友。”许易水将苏拂苓往前带了带,径直走进茶摊。
黄静思的茶摊不大,就在榕树底下借着枝丫拉起了一块儿能遮阴避雨的篷布,再搭一个生火烧水的小炉灶,配上了三张小方桌。
这会儿还早,茶摊就坐了一个客人,许易水让苏拂苓坐在了靠里的桌子。
“朋友……”这个词能有很多层意思,黄静思给苏拂苓倒了碗茶,放在她身前时,才看清楚了模样。
好家伙。
长这么大她第一次看见这么精致的人!
巴掌大的小脸上,黛色的弯眉犹如雨雾中朦胧的远山,偏圆的凤眼大而有神,瞳色有些浅,像清泉似得,琼鼻脂唇,肤色白嫩得亮眼!
再一看身段更是不得了,饶是穿得这般普通甚至破烂,看着却和仙女下凡似得。
“你这朋友长得有点儿好看啊!”
黄静思来了精神:“哎~小娘子婚配了没啊?”
听了她的戏言,还未坐稳的苏拂苓一惊,一下子站了起来,抓住许易水的手就害怕地往她身后躲!
许易水被她这一扯也没防备,险些直接扑到她身上去,幸好反应快,立马用另一只手撑住了旁边的桌子。
黄静思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问,吓得人这么大反应,也愣住了。
“皮得你!”
翻了个白眼,许易水对着黄静思的小腿就是一脚轻踹,又扶住拽她腰间衣服的苏拂苓:“她开玩笑的,别怕。”
黄静思一闪,还是被许易水的脚底蹭上了泥,一边拍腿,又憋不住笑地戏谑:“朋友?”
“你就在这儿等我,”许易水没理黄静思,而是跟苏拂苓交待,“我一会儿回来找你。”
原来她不打算带上她。
顿了顿,苏拂苓迟疑地点了点头,整个人在板凳上十分柔顺地坐了下来。
瞧着还挺可怜兮兮的。
“德行。”
许易水这才去勾黄静思的肩膀。
“人我可放你这儿了,帮我照顾着啊。”
“这么放心?”黄静思挑眉,“这可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这人小事儿不着调,满嘴的胡诌,但人不坏,这不半句苏拂苓的眼睛都没问过,大事上,许易水还是很放心黄静思的。
拍了两下对方的肩头,开裆裤的交情,一切尽在不言中。
许易水打算先去卖山货,再去找钱老板,然后跑一趟衙门,带着苏拂苓一起的话,尤其是最后一项,就没那么方便了。
“她走了。”
黄静思的视线落在苏拂苓身上,将茶碗往她手边推了推:“安心坐着吧,来,喝茶!”
“姐看你长得好看,请你喝。”
“怎么样?够仗义吧?”
耳朵听见土陶在木桌上滑动的声音,苏拂苓抿了抿唇,抬手摸到了茶碗:“谢谢。”
“客气客气!”
比起许易水,黄静思就要显得朝气很多。
也不对,刚才的许易水其实也很朝气,虽然话不多,但她能听出来,许易水是放松的,还带着笑意。
这样的许易水,仿佛之前在上河村里,她见到的那个沉稳内敛的人,只是她的错觉。
原来许易水也有活泼甚至调皮的时候。
只要一想象许易水的少年老成外表下,装着个稚嫩的孩童性子,苏拂苓就忍不住莞尔。
狸水镇很大,沿着狸山和易水河,这一圈全是狸水镇的地界。
但狸水镇也很小,铺了平路,修了房,自发组成集市区域的狸水镇,也就这么三四条街,若不是中间隔了条柳河,前前后后走完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易水!”
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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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芳给老二拿了菜,又去给老三送,张大娘子则是歇脚在了医馆,挽着准妹妹套近乎。
天色飘起小雨滴来,这才赶忙去给张朝芳送伞,路上远远见着个许易水的背影,也没带个伞就那么横冲直撞地走着,于是张口喊道。
只是那人没停步,一溜烟儿就没影了,瞧着是往后巷子那边儿去了。
那边儿有什么?
张大娘子正想着,就在镇口看见了许家娘子。
“妹子?”张大娘子赶忙走到榕树底下,将伞这在苏拂苓的头上,“你怎么坐在这儿?”
“许易水呢?”
“哎哟瞧我这记性,刚才还看见她往衙门那边儿去了呢。”
后巷那边也只有个清水衙门了。
“张婶娘?”苏拂苓也被热情的女音冲得一懵。
不过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声音是张大娘子。
刚刚飘了雨下来,茶摊里多来了两桌歇脚的客人,黄静思本来给她安排了一个位置,但苏拂苓有些不习惯和那么多陌生人坐在一张桌子上,总觉得她们都在看她。
想了想,就躲到了茶摊边上的榕树角落这里,不会耽误了生意,黄静思也能看见她,她还能躲开那些目光。
苏拂苓正准备轻声解释,黄静思也瞧见了这边的情况,走了过来:
“张家娘子?”
不算熟悉,但张家的老二张朝菲是秀才,童生时读书的私塾,也是后来黄静思和许易水她们读的那个私塾,也算是同门师兄弟,张朝菲还曾帮私塾先生代课,自然也是认识的。
“可不就是我,难为你还记得。”
张家娘子倒是自家闲聊时听老二提起过,许易水皮猴子的时候,那几个最无法无天的毛丫头里,就有这个黄静思。
想到老二当时那痛心疾首的样子,张家娘子瞪向她:“易水把人交给你看顾,你就是这么看的?”
许易水和黄静思的交情,许易水不在这儿,她娘子却在这儿,必定是让黄静思帮她照看了。
一边说,张大娘子一边露出苏拂苓的小脑袋。
那一头乌木似的头发上,直接蒙了一层白雾,可不就是让雨给淋湿了。
“啪!”
黄静思懊恼地拍了拍脑袋:“瞧我这忙得,对不住对不住。”
态度倒是很诚恳,确实是她的疏忽,光顾着客人去了。
苏拂苓像是被张家娘子问责的阵仗,和黄静思的连声道歉吓着了,急忙摆手:“不碍事,不碍事。”
“是我自己要坐在这边来的。”
“再说了,”苏拂苓抓住张大娘子的手,大概是怕她还要追究,“张婶娘不是说要带我去找易水吗?”
“我们走吧。”
张大娘子:“?”
在黄静思的歉意里,张大娘子扶住苏拂苓:“人我就带走了,你快去煮你的茶水吧。”
犹豫了一下,想到先前许易水就是坐张家的驴车来的,黄静思点了点头:“好嘞。”
“您们慢点儿哈,地上滑。”
“知道知道,还不赶紧顾着你的客人去!”
这尾音里,还刺了句黄静思没把苏拂苓照顾好。
黄静思叹了口气,摇着头,继续煮茶去了。
……
“这黄静思,名儿取得倒好,就是和人沾不上半点儿边儿,泼猴一样的性子。”
“你别看你家易水现在这样,她小时候啊,那也是个泼猴儿……”
一边走,张大娘子一边跟苏拂苓笑谈着分享些许易水的童年糗事。
“若真是在寻,我把人给您带过来看看。”
“一直住在我这儿,也不是个事儿。”
衙门边上,苏拂苓挽着张大娘子,听见了许易水的声音。
14.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边儿上的柳河,绿柳刚抽出新芽,远远瞧过去嫩黄的一片,水流潺潺而下,衙门前的这一方天地,只剩下两个人无声对峙。
最后还是苏拂苓先开了口。
只是到底没忍住,眼泪拌着哽咽,嘴上泄声,泪便也涌了出来。
“什么叫把人带过来您看看?”
“什么叫一直住在你这儿,也不是个事?”
“还有谁一直住在你那儿……”
苏拂苓不是傻子,有些话像是带着刀,每问出一个字,都是一次割喉自刎。
“你说让我等你……你却来了衙门……”
还说了那样的话。
“许易水……你不要我了是不是?”
“你说让我等你。”
“你也嫌弃我是个瞎子,是不是?”
跋涉千里,她不知道忍受了多少的饥寒交迫,艰辛苦楚,终于,她来到了一个很俗气的村子,但在这里,她遇上了一个很温暖的人。
不像她的手总是冰凉的,许易水的手很暖和,像放在火上烤过,带着热气。
也不像她的总是独自萋萋,许易水一个人也生活得很好,在向上的过着日子。
这是一个特别好的人。
不会打骂她,也不指使她,对她动手动脚,反而会给她做饭,会帮她洗头,会给她铺席子,会给她做拐杖,还会为她削平竹碗上的刺。
她以为自己有家了。
她愿意做许易水的妻子,却从未想过,许易水会不愿。
苏拂苓很难过,哭得很厉害,眼泪像落雨时的房檐。
可惜水滴石穿要上千年,滴雨砸不透檐下的石阶,苏拂苓也哭不软许易水的心肠。
许易水沉默地听着对方委屈的控诉。
却又只能沉默。
因为苏拂苓说的是事实。
她确实不想要她。
毕竟除了那些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的旖旎梦境,以及偶尔的思绪跑偏,其实她和苏拂苓相处不多,她对苏拂苓也知之甚少。
嫌弃苏拂苓是个瞎子倒也谈不上。
她又不喜欢苏拂苓,苏拂苓也不是她什么人。
“瞎子出门是很麻烦的。”
苏拂苓吞了吞哽咽的喉头,仰起脸,露出苦笑的神情,一边试图稳住自己的情绪:
“我以为你带我来镇上,是买……衣服的。”
嫁衣两个字,苏拂苓到底是没能说出口。
她是许易水买来的娘子,有些并不讲究的村里人,也没个什么仪式。
但稍微有一点的,也都知道要点一对红烛,喝一□□杯酒。
再好一些的,穿一身新衣裳,配一朵鬓边海棠红。
她以为许易水不急切地触碰她,是想着要先相处一阵,培养感情。
她以为许易水带上她,是想让她试一试新衣服合不合身,问一问花色喜不喜欢,看一看海棠红衬不衬人。
原来并不是。
“原来你是想赶我走……”
原本来她并不想娶她做娘子。
泪水越忍越忍不住。
苏拂苓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对面的人却没有一丝言语,沉默得像一尊结了蜘蛛网的石像。
上天可真是残忍。
她难过得快要站不住,却连许易水是什么模样,什么表情都看不清楚。
许易水是否蹙眉不忍?许易水是否无动于衷?许易水是否背过身去,不愿意面对她的哭求面容?
苏拂苓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看不见表情,所以她从未真正知道,许易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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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是喜欢她的。
因为看不见表情,所以她根本无法通过那些感受到的好而猜透许易水的心。
或许许易水只是善良罢了,或许许易水对谁都会这样。
换任何一个罪奴,都是这样的待遇。
而她只是一个瞎子,又有什么特别的呢?
苏拂苓越想越绝望。
此间有些绝望的还有另一个人——张大娘子。
啊这……
往左边看了看许易水,又向右边看了看苏拂苓。
啊这……
这是个什么情况?她怎么听不太懂呢?吵架了?那她是不是好心办了件坏事?
她是不是该说点儿什么?可是说什么呢?
劝分还是劝和啊?劝分是不是不太好?劝合好像也不太好……主要不知道这什么情况啊!
村长是说人给许易水做娘子了啊。
不过开荒的时候许易水也没缺席过,两人还没喝过扶桑水,倒也还没做那档子事儿。
这…许易水是想把人给送回去?
嫌弃是瞎子?
不应该啊,许易水是个赤诚人。
张大娘子一时之间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只能默默抬头看了看天,然后开始在心里暗骂:
死老天爷就知道下雨,下下下,下毛啊下!
她只有一把伞,都不知道要给谁撑!
严格来说张大娘子是有两把伞的,但另一把伞是要带去给张朝芳的,那当然是不能给出去的。
“啪——!”
尚且青绿色的斑竹拐棍砸落在被夯平过的泥地上。
“我滴个天爷呀!”
原本站出了些距离的张大娘子面露惊恐,慌忙地冲上前:
“愣着干嘛,救人啊!!!”
15. 跳河
许易水不是愣,她只是没想到苏拂苓会忽然要跳河。
拐杖一丢,扭过头就冲着柳河跑去!
跌跌撞撞,却又毅然决然!
“扑通——!”
“咚!”
两声水起,一声挨着一声。
柳河十来米宽,边缘有缓坡不深,但中间却可以过拉货的小船。
是真的能淹死人的!
许易水到底年轻力盛,反应比看不见的苏拂苓要快得多,眼见着苏拂苓还要蹚着水往中间去,一手扯住岸边的柳枝,另一手拽住苏拂苓!
“你干什么?!”
哑巴了的声音从嘴里喷涌而出,便是带着山呼海啸的怒气。
“哎呦!”
“这什么情况?”
“怎么跳河了?”
今天正当集市,下着雨人倒是不多,但也并非没有行人,都被这副阵仗给吸引住了。
“两口子吵架吧?”只要人一围起来,就是在屋里躲雨的,也得出来看看什么模样。
七嘴八舌的,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你吼我?”
被拖住的苏拂苓听见许易水的声音,先是一愣,紧接着就是情绪的失控。
“你凭什么吼我?!”
黄鹂似得莺莺细语,此时也变得厉声哀怨。
“你是我什么人?”
“你管我死活做什么?”
被拖住的苏拂苓还在挣扎,想要甩开许易水的手:“我才不要你管!”
“你走开!!!”
像是只被扼住脖颈的猫,苏拂苓愤怒地挣扎着,衣裳带水,堪称拳打脚踢。
“哎哟小娘子!”
张大娘子这才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许家娘子叫什么名字,只能唤着劝:“上来,快上来!”
“你这又是何苦啊?”
“下雨天的水多冷,当心冻坏了!”
“有什么事儿不能好好说?”
张大娘子在岸边上苦口婆心,伸着手想帮忙,就是有些够不到。
“你先冷静……”
许易水死死拽住苏拂苓,另一只手干脆松开了柳条,要去抓苏拂苓挥舞的胳膊:
“我这是为了你——”
好字还没说出口,许易水被苏拂苓泼了一脸水。
许易水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不再解释,两条腿在河底踩了踩,微微躬身乍起马步稳住身形,左手扣住苏拂苓挥舞的手腕,两根纤细的手腕叠在一起,被许易水一只手的虎口掐住。
看着小胳膊小腿的,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大劲儿。
许易水强行将人武力压制:“别闹了。”
“你放手!”
两只手都被拽住,苏拂苓直接拿脚踹:“你松手!”
“可不能松手!”张大娘子在边上急得不行。
“行不行啊?”有行人准备脱鞋了,“要帮忙吗?”
“不然咱下去几个人一起给人抬上来算了。”
又有莽女撸了把袖子,热心肠地提议道。
“呼——”闭了闭眼,许易水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再睁开时,空出的一只手直接按住了苏拂苓的脑袋。
“你让我去死——咕噜噜噜噜!”
“唔——!”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沉寂,又响起。
苏拂苓懵了。
岸上的人也懵了。
居然还有这种操作?!!!
而苏拂苓,正控诉着,忽然被许易水把头按进了水里,呛了好几口水,又被捞起来。
“咳——咳咳——”
苏拂苓咳嗽着,许易水还拧着她的两个手腕在问她:“冷静了吗?”
反应过来的苏拂苓气疯了!
怒火上涌:“你混——”
“咕噜噜噜噜……”
下一瞬,又被许易水的手给按水里浇灭了。
众人:“……”
张大娘子:“……”
苏拂苓:“……”
热心肠的行人默默穿上了自己的鞋子。
莽女也放下了袖子。
不用了,这一看就是个狠人,自己能搞定媳妇儿。
“咳——咳咳咳——”
力气几乎已经耗尽,又被呛得直咳嗽,等缓过来的时候,苏拂苓已经无话可说了。
打打不过,死死不了。
就连眼泪,也被脸上的河水给混成一摊,难分彼此了。
她现在一定很狼狈。
劲儿断了,苏拂苓无助地瘫软在河里。
许易水:“还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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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拂苓没再说话,只是别过脸去。
许易水将人拖上了岸。
张大娘子赶忙伸手去帮着接,也就听到了许易水的冷声。
“以为跳河很好玩儿吗?”
明明只是个刚成年的家主,可那语气听得她一个阅历丰富的人都心颤。
“以为死很痛快吗?”
确定人安全了,许易水这才松开了苏拂苓的手。
她的这条命,是被上河村的村民们在泥石流里挖出来的。
许易水知道濒死的感觉,有多痛苦。
窒息带着许家在死亡的边缘走了一遭,最后只留下了一个许易水。
“我只是一个种地的,”手上还有河里的泥,许易水甩了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有那么点儿田地。”
“吃不饱穿不暖,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你嫁给我做娘子有什么好的呢?”
“对你而言,回到你来的地方,才是最好的。”
苏拂苓靠在张大娘子身边,侧着头喃喃:“可我是罪奴,我能回哪儿去?”
“不过是换另一个死法罢了……”闭上眼,比起身上湿衣服透风的寒意,苏拂苓更觉得心冷。
都这样了,许易水还是不愿留她。
许易水张了张口,眉头微微皱起,是了,苏拂苓现在没有记忆。
“那个……我能插句话吗?”
目睹混乱的衙役艰难从人群里探出头。
“我刚才又翻了一遍,”衙役看向许易水,“确实没有收到任何的,你说的那个什么寻人的通知。”
“而且。”
衙役又看向苏拂苓:“你既然买了这姑娘做娘子,那还是要好生些照顾。”
“买卖文书上不都写好了的嘛,哝,你看。”
“三月十一,上河村,柒号,是你吧?”衙役手里拿着小册子,像只给苏拂苓看,又才想起对方是个瞎子。
于是转了个头递给许易水看:“来,不是丫鬟奴婢,你看这个买卖关系,写的就是娘子啊。”
这下懵的人轮到许易水了。
“这从我们官府的登记文书来看,柒号啊,就是你的正头娘子。”
衙役合上登记的册子,盖棺定论。
许易水:?
???
16. 君心似铁
“梅梅!”
“梅梅——!”
人群里传来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梅梅!”
是张朝芳,手挡在头上,挤了过来,因为声音大,所以音色都有些变样了。
“哎哎哎!”张大娘子本命叫冉梅,这会儿正夹在许易水和苏拂苓两个人中间呢。
听了自家妻主的声音,忙道:“就在这儿呢。”
“你唤瘟呢,一直喊个不停。”
嘴上是埋怨,但真见到张朝芳来,张大娘子却是松快不少。
“你怎么过来了?”
“老二说你给我送伞来了,”张朝芳道,“我就寻思一路怎么也没看见你,后来茶摊的黄静思那丫头,说你领着易水媳妇往这边儿来了。”
张朝芳说着,视线落在旁边的许易水和苏拂苓身上。
“易水?”
两个人都可以用狼狈来形容了,身上黄褐色的衣服全都湿透了,这会儿成了黑灰色,还在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水。
“这……是什么个情况?”
她当然大概是知道这两人跳河了,进来的时候,围在周围的人已经绘声绘色讲过一遍了。
只是具体的缘由,倒是没人能说清楚个一二三四五的。
许易水摇了摇头,也不知要怎么说,又要从何说起。
顿了顿,张朝芳也表示理解,转身冲边上围着的人挥手:“散了啊~都别看了。”
“散了散了,没事了都。”
热闹没了,又下着雨,围观的人也散得挺快。
张大娘子将刚刚因为着急而撇在一边的雨伞捡回来,拍了拍:“幸好幸好,还在。”
没被围观的人捡了去,也是万幸。
“你两撑吧。”张大娘子递了一把伞给许易水,本意是想让她和苏拂苓一起,自己再和自家妻主一起。
结果苏拂苓挽着她的手腕不松手。
别说什么眼力见儿之类的话,苏拂苓也看不见。
“张婶,”许易水将伞递给张朝芳,“你撑吧。”
“一起吧,”张朝芳接过伞,“一起。”
许易水拧了拧身上的衣袖,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没什么区别,撑不撑伞都一样。
张朝芳还是举着伞到了许易水身边:“那我们接下来是怎么着?”
“回家,”张大娘子伸手拍了一把她的肩,“当然是回家啊!不然还能怎么着?”
一边说着,右手的胳膊夹紧了苏拂苓挽着她的手,生怕这小娘子一个闹脾气不肯回去了。
到时候有的许易水悔的呢!
张朝芳的驴车就停在桥对面,菜都送得差不多,只剩下几根白萝卜,和竹筐摞在一起,搁在靠里的角落。
张大娘子亲自扶着苏拂苓上车:“来,慢点儿。”
“小心些。”
近距离看见白净小脸上那双灰白的眼睛,张大娘子不由在心里可惜。
这若是没瞎,得是多好的一个姑娘,就许易水这样的独身户,抢都抢不来!
可惜了啊……
“你靠里些,对,可以靠在框子上,这样舒服些。”
张大娘子放软了声音,将苏拂苓在车上安置好,又拍了拍许易水的后背,示意她好好哄一哄人,别也跟着犯倔。
深吸了一口气,许易水撑着胳膊,跳上了驴车,就着边沿一坐,盘起腿。
驴车缓缓走动起来,柳河也随之而倒退离开。
许易水揉了揉太阳穴,想到文书上的白纸黑字,才终于意识到,如今这件事儿,变得有多复杂起来。
“老许!”
“老许——!”
黄静思正在收茶碗,一个抬头,就看见了驴车经过,赶忙挥着抹布招手。
结果车上一行四人,一个有反应的都没有。
这就让黄静思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难道是因为刚才的事?真生气了?
……
“哎~”
“哎呀!”
雨并不大,但却一直在氤着,窸窸窣窣地往下飘,别说人,就连驴子也好像受了这天气的影响,变得极不情愿起来。
坐在最前边的两个人,眉来眼去,肩膀靠撞,互相使着眼色。
最终,以张朝芳败下阵来。
手里的缰绳缓慢地收紧,驴子步伐也越来越慢,直至停下。
“哎呀!”张大娘子侧过头,一边用余光观察后面的两人,一边惊讶道,“它这怎么又不走了?!”
这个又字,就很灵性。
“没事。”
随即,张朝芳接了话头,扭过身冲苏拂苓道:“丫头,帮我递个萝卜过来。”
她们喊许易水都是易水,也只有她,这个连名字都还没有的人,会被她们叫做丫头了。
苏拂苓知道是在喊自己,伸着手去摸背后的竹筐。
白萝卜有一股很重的带着泥巴的清甜萝卜味儿,她靠坐到筐子这边的时候就闻到了,就在自己身后。
摸索着,苏拂苓的指尖已经穿过筐子的空隙,触碰到了萝卜光滑的表皮,却怎么也拿不出来。
“我来吧。”
下一瞬,脚步和声音响起,许易水踩着车板走到了苏拂苓身边。
像被惊动了的偷米的小老鼠似得,苏拂苓簌地收回手,别过脸去,一动不动。
许易水弯下腰,将压在上面的竹筐拎起,另一只手拿出萝卜往前递。
“哎,好。”
张朝芳一边笑呵呵的接过萝卜,一边冲许易水使眼色,这人呐,该说话说话,该服软服软,日子就要和着稀泥,才能过得长久。
许易水顺着她的视线,就看到了拿湿漉漉的还在淌水的脑袋对着她的苏拂苓。
什么稀泥不稀泥的,看不懂。
许易水转身,三两步坐回了自己的车沿边儿。
张朝芳:“……”
罢了罢了。
张大娘子拍了拍她的肩膀,从身后抽出根细长的竹棍。
“看看,这竹棍一伸,萝卜坠着绳子往前一钓。”
张朝芳松开缰绳,驴子耸着鼻尖,闻到了熟悉的食物味道,当即来了精神!
“哎!瞧,这懒驴不就跑动起来了嘛!”
张家两口子一唱一和的活跃着气氛,只是后面坐着的两个,还是沉默着,只偶尔出言附和一两句。
但这个说了,那个便立马住嘴,等下一个话头一直没人接了,才开个金口,避免场面太过难看。
到最后,前头的两人也说累了,只剩下孜孜不倦的“懒驴”,还在迈开蹄子撒开腿,拖着四个人加一辆板车,嘿咻嘿咻地追那根吊在眼前的大白萝卜。
驴:?
……
雨停下来的时候,人也都湿得差不多了,山野间尽是灰蒙蒙的一片,像是在迷途里转悠。
终于,拐角的几棵柏树后,露出些许鲜嫩的绿意,盎然繁茂的叶片与树冠兀地立在灰色的天穹之间,散发着勃勃的生机。
是那棵熟悉的大榕树,她们到村口了。
“婶,你前边停下就是。”
过了水井,祠堂往上张家往下,就不同路了,许易水出声。
但张朝芳却没停步,下雨天的,总不能让许易水领着苏拂苓在泥里面走,万一摔了呢。
“多走两步路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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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心坐着。”
驴车一直将两人送到了祠堂边的草棚门口,这才停下步伐:“吁——”
“谢谢张婶。”许易水跳下车。
“哎!”张大娘子转过头,压低声音,一边拍了一下许易水,示意她将苏拂苓抱下车。
年轻人嘛,有什么隔阂,多互动互动,你来我往的帮衬着,自然就能消除了。
许易水转了个弯儿,伸手去扶苏拂苓:“慢点——”
“啪——!”
白嫩纤细的手挥出了残影,啪得一声打在了许易水伸过去的手上。
“不用。”
苏拂苓声音冷沉:“我自己可以。”
一边说着,手里的竹棍敲到了车边沿,苏拂苓缓缓蹲下身,用手摸索着车的大概位置,又背过身去,试探着将脚往地面下放。
失去了视觉,脚伸出去的瞬间,安全感骤然消失,仿佛自己并不是在车板上,而是在某个绳索之上行走。
苏拂苓努力地稳住自己,深呼吸,可另一只脚的颤抖却完全暴露了她心里的恐惧。
许易水眼下一沉,上前一步,再度伸出手,准备直接将人给搂下车。
但苏拂苓似乎很是反感,胳膊环住的瞬间,整个人无比抗拒地挣扎了起来:
“我不用你管!”
“你走开!我自己可以!!!”
只是苏拂苓的那点儿力气,对上许易水这个靠自己一个人种田种地的精干女子,实在是不太够看。
须臾之间,挣扎着的苏拂苓就已经被许易水强行抱下了车,甚至是单手。
将人往地上一放,许易水便去车头向张家两口子道谢。
“嗐,不用不用!”
看着许易水从袖子里倒出的四个铜板,张朝芳急忙摆手。
张大娘子更是直接伸出手将许易水的手推开:“都是一个村子的,顺路的事情,不谈这个。”
一边说着,还一边拍张朝芳的肩,示意她赶紧驾车走了。
“还是谢谢了,路上慢点。”祠堂到张家也还有一小段距离,许易水嘱咐着,手上拐了个弯儿,将铜板放进了后车板的萝卜框子里。
张家两口子的拒绝和帮助都是真心的,而真心,也恰恰是最需要维护的东西。
街坊邻里,这些东西都是得相互的才行。
见驴车走远,许易水转过身。
浑身湿漉漉,又被吹得半干的苏拂苓,一双手按在泥里,这会儿整个人都跌坐在地上。
雨天地滑,许易水松手得太快,苏拂苓挣扎的力又还没消,刚落地,就直接摔了。
许易水有些惊讶的目光落在苏拂苓身上,对方没有动作,没有挣扎,就这么坐着,那双灰白的眼也平静地一睁一眨。
目光渐渐平静下来,许易水很确定,对方没有想起来的意思。
农家的鞋子,鞋底都是用一种草绳加上麻线和米浆,混合粘贴,再反复揉搓压制,一层一层叠起来做成的。
这种鞋子踩在地上的声音并不重,但下了雨,地面是湿的,所以会有一些轻微的滑动,再多踩几下,脚上沾的泥与地上的泥之间,又会有一种丝丝粘黏的拉扯声音,这种声音的大小,与走路人的习惯有关。下脚重的,声音便会大,下脚轻的,声音便会小,若是身形比较高大,声音则会有些沉闷。
苏拂苓听着属于许易水的脚步声走近,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没有停顿,没有犹豫,路过她的身边,又一步一步,越来越远。
身后传来了草棚的破木门被拉开的声音,像被扼住脖子的老鸭子在叫唤着痛苦。
苏拂苓终于清晰的知道了,何为,君心似铁硬。
17. 盛情难却
出一趟远门要比开荒一天还累,许易水打算晚饭煮点红薯粥吃了算了。
只是拿瓢淘米才发现,没水了。
“我去打水。”许易水提起桶往外走。
苏拂苓就坐在房檐边,没吭声,也没动作。
但许易水知道她听到了。
某种无声的对峙,暗地里的试探拉扯在两个人之间流淌。
拎起墙边上挂着的扁担,许易水勾上两只桶,走了。
“易水?听说你去镇上了?怎么样,又卖了啥好东西?”
刚下坡走到平坝,许易水就听见个熟悉的声音。
老赖头。
还有村长也在。
两人手挽着手,正往另一边儿去,老赖头的脸上还残留着谄媚笑容的余韵,也不知道先前都在聊些什么。
“挑水去?”村长自然也看见了许易水。
“对。”许易水点了点头。
见她只是寒暄一下又要走,许易水喊住她:“鲁婶!”
她正想找村长呢。
“嗯?”村长停住脚步。
放下桶,许易水三两步走到村长身边。
这表情可有些严肃,村长也彻底地转过身来:“怎么了?”
顿了顿,许易水还是开了口:“我和苏——那个罪奴的买卖关系,是家妻?”
“对啊,”村长点头,又面露疑惑,“是有什么问题吗?”
许易水:“……”
问题大了。
“可是我们还没成婚。”
“对哦!”村长一拍脑门儿,“我想起来了!”
“我正要问你这个事儿呢,你们什么时候去取扶桑水啊?”
“你给我说一声,到时候开荒的日子我好给你记一下。”
“……”这个事情真的一句两句很难说清楚,许易水第一次觉得说话也很伤脑筋。
“她户籍也落在了我家……”
“你娘子嘛那户籍自然是落在你家嘛。”
村长说着,顿了顿,又往身后看了一眼。
“嘿嘿,”老赖头在后头支起耳朵,见村长看过来,尬笑着,又搓了搓手,“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我去那边儿等你嗷~”
老赖头也不傻,村长这眼色一使,摆明了是要和许易水说点儿“小话。”
也不存在什么计不计较的,这样的小话,鲁林和村里每个人可能都说过。
若不是相对端平的同时又能相对周到兼顾,她鲁林能凭什么在上河村当了十来年的村长?
见老赖头走了,村长这才低声开口:
“我之前不是和你说了嘛,你那个开荒分地还有宅基地那边儿,给你算两个人的。”
“那这两个人的地,我总不能凭空给你分吧。”
“到时候上头要是查起来,我怎么说?”
她说了这么多,许易水怎么也没给个表情,是理解还是不理解啊?
这孩子怎么越大越看不透了呢。
“七文钱,多个媳妇儿,还多添了份地,你摸着良心说,村长我亏你了没?”
村长知道,许易水大概还是在介意自己给她找的这个娘子是瞎子:“是,这人看东西不太方便。”
“话说回来,”村长忽然眼睛一亮,“老张家的说你要带人去镇上找郎中看看,怎么样?”
“能治吗?”
许易水:“……”
她听出了村长的顾虑,但苏拂苓身上的问题,瞎不瞎子只是最小的一个。
可以直接说她做了一个梦,梦到苏拂苓是皇帝,以后会派人杀了整个村的人吗?
闭眼,再睁开。
“我去挑水了。”许易水转过身,挑起自己的水桶就往井边走。
“哎!”
村长垫脚放声唤道:“话还没问完呢!”
“那眼睛能治好不啊?”
“你要是差钱你跟村里说!实在不行给你开善款,大家凑一凑的嘛!”
井边的周围为了防止泥水冲进去,是特地用石板铺过的,不过因为年代久远,又比较潮湿,都长了一圈厚厚的苔藓。
一撒上水就会变得有些滑,更别说下过雨了,要特别小心脚下。
许易水倒是已经非常适应这种情况了,挑着水桶如履平地。
一日之计在于晨,大家挑水也一般都是在早上,这会儿天色都暗了,井边没什么人。
拎绳子丢小桶、下沉、再拉回、提桶、倒水、再丢桶。
这甩出去小桶也是有技巧的,得头朝下,不然木桶漂浮在水面上,得花好些时候拉绳子才能舀上水。
许易水深谙此道,打水的动作又快又麻利。
“老许!”
返程的时候,又遇上个老熟人。
是好几天没见的季翠翠。
女人穿了一身靛蓝色的衣裳,平时一贯乱糟糟的头发,这会儿梳得整整齐齐,在脑袋顶上挽成了一个小髻,面色红润,整个人都比以往精神了不少。
“你这个时候挑水啊?”季翠翠老远就看见了许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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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挑着的桶,迎了上去。
“要帮忙吗?”
许易水摇了摇头,果断拒绝。
这话本也是说说,俗话说一个尼姑挑水喝,两个尼姑抬水喝。
一个人是挑水,两个人那可就是磨洋工帮倒忙了。
季翠翠的手里还掐了把小青菜,许易水看了两眼:“摘菜回去煮面条?”
“对!”季翠翠点头,“蕊香说她想吃面条。”
“蕊香?”这个名字许易水还是第一次听见。
“就是我娘子,”季翠翠介绍,“花蕊的蕊,香味的香,这名字还是我母亲和娘亲商量好久取的。”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听?”
许易水点了点头,是个好名字,看得出来,季家很喜欢季翠翠买来的这个娘子。
满脸堆笑,季翠翠暧昧地凑近了几分:“听说,你也买了个罪奴?”
村子里是没有秘密的。
“那先前我喊你去的时候,你拿腔拿调的搁那儿砍柴还不去。”
许易水呼出一口气:“本来没打算买的。”
“那你怎么又买了?”
“村长……”
顿了顿,许易水忽然发现,好像自己都说不清楚,之前站在草棚门口,看着村长带着苏拂苓离开的背影,在她沉默的那半盏茶里,在她喊出那声讲价时,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苏拂苓不是个好人。
老赖头不是个好归宿。
苏拂苓不能死在上河村。
还有呢?
还有其他的么?
有惊艳吗?有好奇吗?有怜悯吗?有疑惑吗?有不信邪想赌一把吗?
“……盛情难却。”喉头滚了滚,许易水捡了一个最轻的道。
大概是当时的村长太热情了吧。
“那倒也是,”季翠翠对于村长的执拗也是有所了解的,“鲁婶要是想做什么事儿,那他是一定会一直缠着你不放,直到你松口为止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有个娘子还是更好的。”
季翠翠的眉眼都带上了柔和的笑:“你都不知道蕊香有多好。”
“我也是第一次弄扶桑水,没什么经验,含出来的扶桑珠险些伤着她。”
提起这个,季翠翠是又羞涩又懊恼,有些圆乎乎的脸都皱成了一团。
许易水大概知道,主妻之间若是要受孕,得由食了扶桑叶的阳主将扶桑水含成扶桑珠,再送入阴主的体内。
据说是一个漫长煎熬但又极致快乐的过程。
18. 一个坏人
“好在我们花烛夜还算长,后面就慢慢会了。”
季翠翠的花烛夜持续了两天。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怀上,”季翠翠拖着下巴,语气里满是期待,“这个时节,若是赶了巧,还能是龙宝宝,若是再晚些,就是属蛇的宝宝了。”
“她们连名字都想好了,说要叫什么,季嘤嘤。”
“生肖什么的,我倒是觉得都好,也就我母亲她们更关心念叨。”
说着,季翠翠又叹气:“这下了雨,也不知道明天何货娘能不能来,我们还商量着说买几尺布,蕊香行李里就一套薄衣,还是得给她做两身新衣,剩下的还能给小孩儿做点小衣。”
“蕊香说她还会绣花呢!”
许易水挑着水在前面走,季翠翠就跟在她身后,一边捋小青菜,一边嘀咕着对未来生活的向往。
满心满眼,都是蕊香蕊香蕊香的。
“能怀上。”许易水道。
“啊?”季翠翠笑,“那就借你吉言了!”
“对了,你还没见过蕊香吧?”
季翠翠看了看天色:“今天有些太晚了。”
“那就还是等大后天吧。”
“大后天我家摆酒,到时候你来吃啊!”
这便是迟来的婚宴了。
那一行罪奴在上河村留下了十一个,这段时间怕是有好些酒席要走了。
季翠翠拍了拍许易水的肩膀:“记得带上你娘子一起来!”
“蕊香该饿了,走了啊!”岔路口也到了,季翠翠摆了摆手。
许易水挑着水桶,也不好动作,只点了点头:“嗯。”
回到草棚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隐约能看见个人影坐在房檐边上。
水挑进屋,许易水拿了火折子将油灯点上。
红薯稀粥就要简单得多,锅里放上水,灶里架上火,红薯和米一起倒进锅里煮就是了,许易水又丢了点杂米混在里面,免得吃不饱。
水一烧开,雾气就和咕嘟咕嘟声一起冒了出来,还带着股红薯和米粥的香甜味儿。
闻得许易水都饿了。
房檐边的苏拂苓还是没进屋,膝盖蜷缩着,两只手圈住,下巴再往膝盖上一放,不说话,也不动,像是个物件。
草棚的房梁并不高,烟囱边挂了个熏得黢黑的竹篓,里面装了五六节腊肠和一块儿猪肝,边上还有三四块儿手掌长的腊肉。
那些都是许易水为修房子准备的。
因为计划着要修房子,所以过年的时候她奢侈了一把,和季翠翠她们家商量着一起拼了一头猪,她拿了四分之一多,做了腊肉和坛子肉,还灌了些腊肠。
想了想,许易水拎过板凳,从竹篓里掏出了一截腊肠。
清洗过后直接丢在最后边的顶罐里煮,熟了之后切成片,刚一下刀,带着腊味儿的油水就弥漫了出来,看得人心里胃里直叫唤。
许易水只切了一半,拢共也就□□片,竹碗里舀上熬煮好的红薯粥,挑了六片腊肠放上去,又夹了些先前腌好的萝卜干。
“吃饭了。”
说着,许易水将碗摆在了苏拂苓常坐的那个位置边上,自己则在另外一边坐下,端起土陶碗便大快朵颐起来。
肥瘦相间的腊肠,入口偏咸,但又并不会觉得腻,瘦肉有嚼劲,但切过之后也不会觉得过分难嚼和柴口。
搭配上香甜的红薯杂米粥,许易水熬粥很有自己的技巧,都是要焖上些时候的,不会有清汤寡水感,反而有一种浓稠的黏糊感,红薯块儿表面更是已经熬得有些化渣了,吃起来十分软糯。
只是苏拂苓没动。
甚至都没进屋。
许易水看着那碗因为热气的慢慢散去,表皮已经开始有微微的凝结的粥。
行,不吃不吃,挨饿的又不是她。
一向稳重的许易水叮铃哐啷地洗了自己的碗和锅,还收拾了灶台。
热腾腾的米饭下肚,折腾了一天的胃得到抚慰,肢体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困意上涌,许易水用锅里氤的水简单梳洗了一下,便躺上了床。
草棚里就这么彻底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那盏黄澄澄的油灯,还立在灶台边,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
“老许,你娘子找到了吗?”
这是一个清晨,许易水正在井边挑水。
她应该有新房子了才对,新房子是山泉水直接从竹筒接进屋的,她为什么还要挑水?
恍惚了一瞬间,许易水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又做梦了。
“没呢。”
许易水还没开口,说话的是村长。
“亏得我还看许柒挺老实的,才给她找了易水,结果……哎!”
村长那叫个悔啊!
张大娘子在一边安慰她:“没办法,人心隔肚皮嘛,那谁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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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她是这样的人呢。”
“这个可恶的婆娘!”季翠翠在洗衣裳,手里的棒槌抡得哐哐作响,“先前蕊香还给她端鸡汤喝呢!”
这是苏拂苓治好了眼睛,恢复了记忆,卷走她所有的钱跑了的时候。
当着许易水的面,大家还是很暖心的,都在义愤填膺地帮她说话,指责苏拂苓的负心。
背地里的议论和嘲笑,许易水也听了不少,无非是说她傻,说她憨,还有说她怕不是天煞孤星,专门克人之类的。
而井边的许易水,小木桶丢出去,漂在了水面上,只能拉着绳子等它沉下去装满水。
一只手拽绳子,许易水另一只手摸了摸心口。
梦里的她,很难过。
苏拂苓已经消失了月余了。
……
“七殿下封了太女???”
梦里的场景翻转,这是苏拂苓消失的第三个月,许易水进山里打了猎物,拎到镇上卖。
虽然苏拂苓走了,但她还是得生活下去,以前怎么过,现在便怎么过,之前修房的钱没了,现在又得重头再攒好几年。
但不管怎么说,也还是有事可做,有活法能走的。
天气有点氤雨,黄静思的茶馆停了好些人躲雨,一边谈天论地,好不热闹。
“不会吧,陛下怎么会让苏拂苓这个荒唐无能之辈做太女?!”
“谁知道呢。”
“三殿下呢?”
“听说生了病,月前就病倒了。”
苏拂苓?
许易水呆愣了片刻,叫住黄静思:“七……太女,叫什么名字?”
“苏拂苓啊,”黄静思手里的炊饼一分为二,递给许易水一半,“好像是跟那个药材同音来着。”
“我不是许柒。”
苏拂苓恢复记忆后,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姓苏,叫苏拂苓。”
“‘试拂铁衣如雪色,只将千载苓为君’的苏拂苓。”
许易水知道皇帝姓苏,但并没有往那方面去想,因为除了国姓之外,大夏还有很多平民百姓也姓苏。
“且看着吧,”黄静思啃着烧饼摇头,“这四方金銮殿,要变天了。”
变不变的,许易水没什么政治敏感度,总归碍不到她们这个边陲小村上来,相比之下,她更关心另一件事情:“这位七殿下,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一个坏人。”黄静思道。
19. 杀
七殿下苏拂苓,生母柳妃,据说自幼与陛下青梅竹马,情深义重,两人生了苏拂苓之后,陛下更是对这位七殿下疼爱至极,钦点了当时还是少府的陈相国辅导课业,教授学识。
后来更是十岁就允了她参政议政之权,就是皇后亲生的三殿下,也是十五岁之后才被允许上朝的。
如此种种,却并没有让这位七殿下变成贤明的储君,反而成了个不知疾苦的荒唐之辈!
问她小人和贤臣,她选亲小人远贤臣。
问她贪官和清官,她选任用贪官,将清官丢去著书立传。
最坏的一桩事,还要数五年前的洪灾。
陛下命七殿下和三殿下调度赈灾。
七殿下这边,任用贪官岳蓉,导致赈灾粮到灾民的手里时,掺了各种老米霉米,甚至还有好多的米糠稻壳!
陛下震怒严查,这才发现岳蓉家里竟然有一整个金库!
“后来呢?”
那一阵许易水家里刚出了事,人几乎都是傻的木的,更别提去听这些有的没的八卦了。
“后来陛下就撤了七殿下的权,将她圈禁在柳妃那儿了。”
“岳家自然是该斩首的斩首,该流放的流放。”
黄静思喝了口茶:“若不是三殿下脑子抽了谋反,再多熬个几年,说不准就是她做太女了。”
许易水了解了。
三殿下宫变谋反,柳妃的宫里突发大火,眼看要易主了,边关的大殿下带兵忽然出现在了京郊,勤王救驾。
陛下是救下来了,但该死的储君殿下们,也死得差不多了,深受打击的皇帝从那以后,精神头就不怎么好了。
至于苏拂苓,应该是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在宫变里假死跑了,为了不被抓到,又混进了罪奴窝里,结果失忆了,就真成了罪奴,被送来了上河村,阴差阳错,成了她许易水的娘子。
没过太久,在百姓们将信将疑又怨声载道的议论中,陛下薨逝,新帝登基。
太女。
皇帝。
听着就很遥远。
夏天都要结束了,许易水已经很少想起苏拂苓了。
……
“汪——汪汪!”
深夜的上河村被狗叫声惊扰。
伴随着一种火烧火燎和呼救声,许易水猛地惊醒。
这个时间点,外面怎么还有亮?
“哒——哒——”
刻意放轻的沉重脚步声,让许易水心里一紧,有小偷?还是其他什么?
“嘭!”
草棚的门本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随着木头断裂的声音,一个高壮的身影猛地闯进屋内,冷光卷刃,军刀猛地砍向鼓囊着的床榻之上!
闷得一声钝响,手感不对!
来人猛地抬起头,草棚后门大开,秋风呼呼地刮进来。
“这儿有一个人跑了!!!”
洪亮的声音大吼。
“牵猎犬来!”
一时之间,犬吠声此起彼伏。
许易水在草棚背光的房顶上趴着,祠堂的位置相对比较高,她清晰的看见了一处又一处火光的点燃,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热浪在这个深秋翻卷而起,耳畔好似全是熟悉声音的哭求。
“救命——!”
“母亲——娘亲——!”
“老鲁——!”
“梅梅!梅梅……”
“呜呜呜——坏——哇——!”
那是……许易水猛地抬起头!
季嘤嘤!
腿高的小女孩儿在夜色中脚步趔趄,一边哭着,一边往坡上跑:“许姨……娘亲……母亲……呜呜呜……”
祠堂后,四五个穿着黑衣的人正牵着一只半人高的獒犬朝这边跑来。
地坝里寻找她踪迹的人,也听见了季嘤嘤的声音,要往边上去走。
射兔打猎用的弓箭,她习惯性地放在了床头边,而前门唯一称得上武器的,应当是今天挖地准备种冬菜时,用过的锄头。
“咚!”
锄头猛地挥下,那人大概是也感觉到了什么,正在回过头,可是许易水没给她机会,锄刃已经深深地嵌入了黑衣人的脖颈。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飞溅了出来,是鲜血,也可能是脑浆。
这是许易水第一次杀人,用的是她最熟悉的锄头,实话说,手感和铲一棵难缠的柏树苗没什么区别。
咔吧一声,脑袋和身体分离了一半,只剩皮肉牵连挂着,黑衣人倒下了,许易水的锄头也因为大力而松动,脱落在了地上。
手里只剩下锄把,许易水没犹豫,直接从坡边跳了下去。
泥沙树枝钩挂在身上,隔着衣服擦出血痕,许易水一把拽住迈着小短腿还要往上跑的季嘤嘤:
“我在这儿。”
半混不沌的夜色里,季嘤嘤瞪着葡萄眼,勉强认出了人:“许姨……我娘——”
许易水的手指抵住季嘤嘤的嘴:“嘘——”
“嘤嘤你听好,有坏人来了,从现在开始,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一句也不要,好吗?”
季嘤嘤不明白,又好像有点明白,圆嘟嘟的脸皱巴在一起,又伸出手把自己的嘴捂住了。
左边是井,右边是祠堂,这边离狸山太远了下边又都是一览无余的田地,正是收玉米的季节。
等等,玉米!
许易水看着坝下那一小片还没收完的玉米地,她如果没记错的话,那片玉米地往后,就连着芦苇荡了,再往深了走,就是易水河!
“汪!汪汪——!”
狗叫声跑了过来,许易水将人抱起,疯狂地冲向玉米地!
“那儿有个人!”
“追——!”
“季嘤嘤,”玉米地里,狗叫声越来越近,许易水将人放下,抬手指了芦苇荡的方向,“看到那边了吗?”
“往那个方向跑,跑到河边去,顺着水边跑,知道吗?”
她一个成年人带着孩子在玉米地里穿行,目标还是太大了。
季嘤嘤满打满算才两岁,许易水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活下去,但这已经是目前她能想到的最好的逃跑路线了。
芦苇荡有水,能掩盖气味,狗不容易追过去,这个时节水也不会太深,嫩芦苇秆还能吃,她们曾经抓野鸡给蕊香炖鸡汤的时候,教过季嘤嘤。
就是季嘤嘤太小了,若是掉进了河里,就会淹死。
但总归,有活下去的希望。
“许姨——”季嘤嘤满脸都是泪水,抱着许易水的大腿,害怕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乖,”大拇指轻轻刮过白嫩的小圆脸,许易水推了她一把:“快去,我们躲猫猫。”
“太阳奶奶出来了,你才能出来,知道吗?”
也不知道季嘤嘤有没有明白,总之,朝着她指的那个方向跑过去了。
小孩子身量小,一路过去,玉米杆都不怎么晃。
许易水抡过手里的锄把,往另一边跑去。
接下来,她只需要杀掉那只,可能沿路闻到季嘤嘤气味的獒犬就行了。
许易水站在两片玉米地的中间,鼻尖全是粮食熟透了的香甜味道。
有点可惜,她还没试试红薯玉米窝窝头做出来是什么味道。
狗已经追到了刚才她们停留过的地方,狗叫声停顿住。
“嘭——!”
一米七、八的锄把被许易水猛地砸在用来标记地与地分界的石头上,木质的锄把应声断裂。
“那边!”听到了声音的黑衣人立马警觉过来。
伴随着汪汪汪的狗叫声,重重的脚步奔跑着急速掠近,五个人,都在,真好。
许易水将断裂的锄把搁在膝盖上,顶住,左右手往两边一掰,锄把彻底断成两半,而且是那种断口非常参差不齐,木岔丛生的两半。
实在没有武器了,这样也勉强能用。
许易水没杀过狗,但杀过狼。
狼皮很值钱,就是狼喜欢成群结队,想杀一头,会比较费劲。
狗和狼相似,狼,铜头铁骨豆腐腰,它们都只有两个弱点,一个是鼻子,另一个是腰。
打服选鼻子,杀死选腰。
许易水倾向于后者。
火把和狗叫声逼近,许易水扭身蹿进旁边的玉米地。
走在最前面的火把只有一个,后面几个人陆续跟着,两个离得近,两个离得远。
獒犬跑得最快,在最前面,大概是怕跟丢了,所以脖子上还拴着铁链,由最前面的那个人牵着。
拴着的狗,那可太好了。
有了獒犬的带路,最前面的那个黑衣人目标明确地直奔许易水的藏身之地而来。
两相比较,许易水挑了更尖利的那一半锄把。火把黄光照上脸的瞬间,手里另一半锄把脱手而出,猛地朝对方砸了过去!
黑衣人立马侧身躲避。
却不料许易水的目标根本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右手。
“啪——”
“在这儿!!!”
火把落地的瞬间,黑衣人的声音也吼了出去,后面的四人瞬间加快脚步,朝这边跑了过来。
而此时此刻,许易水已经冲到了黑衣人的身边,比人还高的玉米杆就是她最好的掩护。
在庄稼地里,农民有绝对的优势!
“铮——”
见许易水不退反近,黑衣人眼神警惕,赶忙抽出了刀,拽着链子的另一只手立马去捡地上的火把,她需要火把,这样自己的同伴才能在夜里最快的找到她准确的位置!
巧了,许易水也是这么想的。
“啪——!”
脚将火把踩灭的瞬间,大腿传来尖利的钝痛!
火把熄灭,刚才明晰的视线忽然一黑,黑衣人的刀失了准头,砍在了玉米杆上。
只是许易水躲过了军刀,却没能躲过獒犬的嘴。
“汪——!”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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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的力气和咬合力都不是盖的,极度的疼痛瞬间从大腿席卷全身。
可许易水根本没空管痛不痛。
恐惧是生物的本能,而勇气是人类的赞歌。
只要不是完全动不了,就还能还手!
左手揪住獒犬脖子下晃得叮当响的铁链,许易水右手牢牢握紧断掉的锄把,重重地杵在獒犬的大鼻子上!
“嗷!嗷嗷——!”
剧痛之下,獒犬松了口,仰起头颅哀嚎!
但许易水却没松手,左手拽着的铁链甚至还额外在手掌上缠紧了一圈,顿时,顺着獒犬甩头的力度,许易水整个人被拉得一个翻身。
左腿重重地蹬在地上,许易水让自己面朝上,手腕翻转间,断掉的锄把猛地划向了獒犬的腰腹!
属于种地人的极限速度与力量,噗得一声,尖利的锄把捅进了柔软的犬腹。
“嗷嗷——!”獒犬剧烈挣扎起来,一边想要摆脱难缠的许易水,一边还要去咬死她!
左手的铁链控制着狗头,被咬伤的右腿仿佛毫无痛觉,重重抬起,直接撞在了锄把的另一端!
“嗷嗷嗷——嗷……”整根木棒几乎都被捅进了犬腹,许易水揪着棒身,狠狠一拧!
腰椎骨从内被截断,獒犬彻底丧失了行动力!
“混蛋——!”
黑衣人的视线已然适应昏暗的环境,眼见自己的爱犬如此惨烈,握紧手中的刀就朝着许易水扑了过去!
许易水左腿在獒犬身上一蹬,往侧边狠狠一滚。
左手尚未松开的铁链贴地拉紧,黑衣人脚下被这一绊,顿时一个趔趄,许易水紧随其后,一脚踢在了他的膝盖之上!
抢刀。
脖子。
高举。
落下!
这一次,是实实在在的鲜血,也真真切切地喷在了许易水的脸上。
当身体扛不住的时候,勇气接管一切,意志会带你杀出重围。
还有,四个……
“铮——”
一道黑影自半空中迅速掠近,脚踏草尖,呼呼风声和刀剑的寒光闪过。
鲜血从微微钝痛的脖颈处喷薄而出,又热又凉。
噗通。
有人稳稳站在地上。
有人倒在地上。
“没用的废物,”女人的声音冰冷,“连个泥腿子都打不过。”
“指挥使!”闻言,另外两个黑衣人立马跪下!
女人的视线看向远方,月光下清幽的芦苇荡,随着微风缓慢晃动,一片寂静。
“现在跪还太早了。”
“继续去追,里面还有人。”
“让丁字小队都过来,再带三条狗。”
“陛下可说了,一个都不能放过。”
“不要让当年的耻辱重现!”
一个黑衣人闻言,立马追了进去,另一个则站在了指挥使身侧。
“真的还有人吗?”
这个人一直跑在最末尾,没太看清前面的情形。
血液和生命一同流逝,许易水只觉得头很晕,身上还被人踹了两脚,然后就听见那个声音说:
“她一个种地的,能杀獒犬,还能杀得你们两死一重伤。”
“如果跑进了河里,未必不能活。”
“可她却留下来和你们硬拼。”
“自己有希望跑掉却又回头的,往往都是把希望留给了更重要的人。”
女人望着芦苇荡,眼里是嗜血的笃定。
火把翻覆,此起彼伏的狗吠声里,一个黑衣人兴奋道:
“指挥使!这里还有一个小孩儿!!!”
火光下,被称为指挥使的女人满意的笑了。
“斩草便要除根,杀人便要杀绝。”
“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遍。”
“嘭——!”
熟悉的小小身影,被高高的举起,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头和身体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弯成折角的形状。
季嘤嘤是季家的第一个曾孙,也是上河村那年刚成婚的新人里,第一个出生的孩子,大家都很喜欢她,所以她其实是一个有些娇气的小孩儿。
但这一次她很乖,一直捂着嘴,从被抓到摔死,没哭出过一丁点声音。
这便是许易水死前的最后一幕,伴随着不甘的气音,这个泥腿子农女如同上河村的其他人一样,彻底没了生息。
“不……”
“不——!”
寂静的草棚里,床上的人忽然惊声坐起!
胸膛剧烈的起伏和额头冒出的冷汗,都暴露了许易水不平静的内心。
灶台上,油灯还剩下最后一点亮,昏昏黄黄的燃着,照在柴火堆边上。
门关着,苏拂苓已经从屋外进来了,整个人蜷缩在席子上,似乎睡着了。
双手还在克制不住的颤抖,许易水站起身,踉跄但坚定地走向苏拂苓。
20. 活阎王
桌上的竹碗里,腊肠和红薯杂米粥还是满的,没动过。
但许易水此时心里已经无暇顾及那些了,几乎是用跑的,许易水疾步走到了柴火堆边。
杀了她。
许易水的心里生出了一个声音,催促着她。
杀了她!
许易水从没有去验证过那个古怪梦境的真实性,几乎从第一个梦起,她就相信了。
因为她了解自己。
她不会在深山雪重时去猎杀兔子,也不会看见温泉里有个陌生姑娘洗澡还跳下去共浴,因为那只是混沌的幻象梦境,脱离现实,不可能成真。
但另外那些有逻辑的梦境里,那些事情,自己确实做得出来。
并且在梦里那样的情形下,自己一定会那样做。
如果不是因为梦,那天自己就会去买罪奴,还一定会买长得好看又柔弱,需要帮助,需要全身心依赖她的苏拂苓。
扶桑叶,花烛夜,这个买来的罪奴就成了她唯一的家人,自己会像季翠翠对蕊香一样对苏拂苓,会渴求,会给她治眼睛,会帮她找记忆。
而苏拂苓,当朝太女,未来的帝王,恢复记忆和身份后,会怎么处置这个用扶桑叶绑住了她的人?会怎么处置整个目睹她眼盲心瞎的上河村村民?
杀。
死人保守秘密。
同理,许易水若是不想自己死,不想上河村的其他人死。
最直接的办法,也是杀。
杀了苏拂苓,先下手为强!
瘦弱的女人向右侧身躺着,两只脚团着,整个人蜷缩在席子上,看上去格外单纯无害。
白玉一般的脖子就那么微微歪斜着,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纤细又脆弱,似乎用手轻轻一掐,就可以折断。
骨节分明的手带着薄茧,缓缓放上了软白的肌肤。
温热的血液在掌心下流动,许易水能够清晰的感觉到苏拂苓跳动的平稳脉搏。
如果就这么在睡梦中窒息死去,应该没有被刀割喉痛苦。
夜深露重,大概还是有些冷,而许易水的手很暖,所以,在睡梦中,苏拂苓无意识地用脸蹭了蹭扣在自己脖子上的手。
她睡得很沉。
身上的衣服半湿半干,正是白天穿的那件,衣领边还有不少泥水点子,应该是当时在河里的时候飞溅上去的。
是了,白天苏拂苓跳河,要去死,是她亲自把人捞上来的。
许易水还未握紧的手卸了几分力。
所以她现在是在干什么?
白天不让苏拂苓自杀,现在却又要杀了苏拂苓?
是不是太奇怪了?
许易水晃了晃脑袋,怀疑是梦的原因,被杀的感觉太真实了,所以自己的脑子也有些不清醒。
不能这么算的。
不能这么算。
白天是白天,现在是现在。
白天救苏拂苓是下意识的,可是现在她明明白白的在梦里看清了上河村的惨象,清清楚楚的看见了自己的死状。
这些的罪魁祸首,都是因为苏拂苓!
想到季嘤嘤,许易水的手再度握实。
苏拂苓要是就这么死了,以后皇家发现端倪,查过来了怎么办?
为了防止活着的罪奴生乱,官府极为重视她们的文书,一查就能清晰明了。若是知道七殿下死在了上河村,无论是现在的皇帝还是以后的新帝,为了皇家威严和忠孝仁义,上河村又会如何?
许易水的脑海里仿佛住进了两个人。
甲乃是长着四只胳膊的夜叉,手里握着刀枪剑戟,恨不得把苏拂苓戳成筛子千刀万剐:
那也是要等皇家发现端倪之后的事情了,现在杀了苏拂苓,说不定就死无对证无从查起了!
反正皇家那边七殿下已经死在了火场里,苏拂苓不出现,死人是无人在意的,这桩事未必会被追究起来!
死了的苏拂苓,也下不了令,屠不了上河村!
杀了她!杀了她是你最好的选择!
而乙则披着一层圣洁白纱,宛若菩萨,想找一个两全其美不上伤人命的好办法。
可皇帝与柳妃感情甚笃,又一向宠爱七殿下,三殿下谋反是败了又不是胜了,皇帝无论是为了情还是为了利益,都必定会里里外外彻查一遍,若是真的毫无纰漏,那苏拂苓又是怎么回的京城,怎么当的太女?
皇帝会随便让一个人当储君吗?就算两张脸一模一样,或者还知道一些皇室密辛,也是不够的吧?
你没动她还算是有恩,就算要杀也得是暗夜里悄悄灭口,若是你真杀了苏拂苓,谋害皇亲国戚,一旦暴露,那可就是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午门斩首了!
夜叉表示:斩首就斩首!当今皇帝政见上并不昏庸,更何况还有律法摆在那儿,内阁也不是吃干饭的,若你真杀了苏拂苓,事情败露三司会审,那到时候按法也是有干系的人死!
留着苏拂苓,她可是屠了整个上河村!
这样恩将仇报的人也配当皇帝?杀了!好的话屁事没有,最差也是有个皇亲给你陪葬,也算为黎民百姓做了一件好事!
菩萨摇头:可从梦里的那两年来看,苏拂苓是个好皇帝。初当太女百姓们对她质疑颇深,可她兴修水利,减免了很多苛捐杂税,还改善粮种,新发了一茬又一茬的作物下来,什么土豆辣椒葡萄,当年的红薯不也是她作为七殿下时向陛下举荐的么,还是后来新作物下来才被人知晓功绩,可见其政绩。
夜叉不屑:狗屁!好皇帝会派人夜袭屠村?!她还主战蛮狄呢!明明有更平和的方式可以解决,她却那么坚定的要打,战争,一个农民的孩子千里迢迢跑去杀另一个农民的孩子,不论输赢,都是她们这些人稳坐高台握手言和,苦得全是黎民百姓!
许易水死的早,只知道苏拂苓准备开战,不知道这场仗她们大夏打赢了没有。
再说了,夜叉表示:苏拂苓又不懂种地,那些东西又不是她种出来的,还不都是臣下的功劳!
论起打仗,一直戍边的大殿下不是更有经验么!
这个世界上能人多的是,皇帝的位置换谁来都可以坐!
许易水的手重新掐紧。
她读过书,所以她理解苏拂苓的帝王心术,她也知道臣下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要想得大,想得长远。
但许易水不是臣,所以她不会为君奉献一生。
她只是个农民,天下乱不乱有什么,上河村安稳不就行了。
菩萨摇头:天下乱了,上河村怎么可能安稳?
若是皇帝换谁都可以,前朝何以覆灭亡国?
况且夫子有言:“事未起,邻先疑,杀之,误之。”
在事情还未发生之前,先因为一个梦境预设那个人会伤害你,然后,你先伤害那个人?
至少,此时此刻你掐着的这个苏拂苓,是一个没有伤害你,也没打算伤害你的苏拂苓。
若是误会呢?
夜叉反驳:那要是不是误会呢?!
死道友不死贫道,不管怎么,先死的不是自己!
许易水又松了手劲儿,揉了揉脑袋。
太吵了,太烦了,头疼。
这个事情怎么会变成一边是上河村,一边是大夏的?
等等。
这好像和夫子课上讲过的一个故事有些相似,那个故事怎么说的来着……?
有一匹飞驰的马车行驶在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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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五个小孩儿在官道上玩耍,而另一个废弃的小道上只有一个小孩儿。
马车是应该沿着官道继续往前,撞5个小孩儿,还是稍微转头冲上废弃的小道,去撞那一个小孩儿。
她记得黄静思当时说:“改道。”
“五个孩子,因为这后面有五个家庭,明显代价更大。”
夫子不是很高兴:“那若是阳主和妻子呢?”
“养家的那个。”
“那若都是两个小孩儿呢?”
“官道的呗,毕竟律法有言,官道通疾行驹,不可随意逗留,阻拦者生死自负。”
夫子:“那若是你和我呢!”
“那当然撞夫子你了,”黄静思十分真诚,“我肯定选自己活着,被撞了多疼啊。”
“噗——”许易水没憋住笑,真心想给黄静思拍手叫好。
夫子大怒:“笑什么笑!”
“许易水你来答!”
她当时答的是什么来着……?
哦对。
“杀马。”
“毁车。”
让马车停下来。
让危机不存在。
绝对的条件下或许不可以,但生活是生活出来的,时间地点人物都是变量,过日子没有绝对,只有相对。
苏拂苓活和上河村活,这两件事之间的马车,是什么呢?
杀机?兵士?成因?
等等,兵士!
许易水的脑子里兀得浮现了那个被称作指挥使的女人的模糊身影。
苏拂苓杀不了上河村的人,苏拂苓连她都打不过,只有那样武功的人,带着大批人马的人,才能一夜之间屠了上河村。
而能调动这样的人,只能是位高权重的人。
如果,苏拂苓不是皇帝呢?
瞎子,可以当皇帝吗?
如果她不给苏拂苓治眼睛呢?
或者,苏拂苓的眼睛会一直瞎着呢?
一直失忆呢?
甚至傻了呢?
嘭得,脑海里的菩萨消失了。
夜叉看着在思考可行性的许易水:“……”
比不了。
我只是想让她死,你却想让她生不如死。
我不是夜叉,而你,我老实憨厚的农民婶婶,你才是真正的活阎王。
夜叉消失,思绪彻底静默下来。
灯油燃尽,草棚里,最后一点儿亮熄灭。
许易水找到了解法。
苏拂苓不用死,也不能死,并且得一直瞎着,最好还一直失忆或者傻了也行。
至少在皇室来人前,得是这样。
梦里苏拂苓是自己接触到了皇室的人,自己回了京,上河村的人压根儿不曾把许柒和皇太女联系在一起过。
而如果苏拂苓不能自己回去,皇室的人找过来,先接头告知的是上河村的人,那所有人就都知道,她们村,是收留和照顾七殿下的恩人。
只是这可能对于苏拂苓而言,会比较痛苦。
到时候,她最害怕暴露之事,要展露于人前讨论了。
可总归她还活着不是么,而且这一次,她们可以不食扶桑叶,不饮扶桑水,也尽量客气地待她。
无论她最后如何,上河村是她众所周知的恩人的话,就不能被屠全村了,不然岂不是往苏拂苓的脸上打么?
许易水的手彻底从苏拂苓的脖子上拿了下来。
琢磨着怎么能让苏拂苓一直眼瞎,失忆或者傻了。
是不是睡得有点太死了,她这手掐着脖子一松一紧的好几回了,这都没醒。
回过神,许易水看向自己的手掌心,这个温度……
苏拂苓身上怎么这般烫?!!!
21. 傻了
“祝玛!”
“祝玛——!!!”
夜正深,下过雨的天色黑得发沉。
许易水抱着苏拂苓,带着微潮的衣服透出灼人的温度,苏拂苓整个人毫无生气,手臂下垂着,身上的肌肉也绵软无骨。
这是已经烧晕过去了。
左腿往前,将人的膝弯放在自己的腿上,许易水腾出手敲门:“祝玛——!”
祠堂有些老旧的偏门被焦急的人砸得哐哐直响。
“…哎……”
“汪!汪汪——汪!”
“哎,哎!哎!!”
伴随着狗叫声,门内传来断续又不耐烦的应和,声音由小到大,由远及近。
“干什么这大半夜的,你最好是要死了!”
嘎吱一声,木门被拉开,女人长发及腰,看着有些凌乱微卷,大概是刚从床上起来,身上披着件单衣,脸色颇为恼人。
视线落在许易水身上,又往下看见她怀里的苏拂苓,祝玛的声音顿住,伸出手朝着苏拂苓耷拉着的脑袋上一摸。
“我滴亲娘嘞!”
祝玛的手猛地收回:
“怎么烧成这样?要死了啊!”
“快快快,进屋进屋!”
见着是熟人,膝盖高的黄色小土狗没再咧嘴吼叫,兴奋地摇起尾巴跟在许易水的脚后,祝玛则急忙搭手,招呼着许易水先把人抱进屋里。
祝玛一直住在祠堂的偏屋里,也并不算多宽敞,但至少是砖房泥墙,要比许易水的草棚好得多。
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干草混合着香火硫磺的味道,好几个圆形的木架子,一层一层,全是簸箕和晒蔫吧了的草药。
再往里,就是一些看着有些骇人的经幡黄符,兽骨铭文之类的物件了。
祝玛掀开有些厚重的莲花纹床帘,示意许易水将人放在床上。
“这也太烫了,”祝玛的手又放在了苏拂苓额头,面上浮现起担忧,“怕是要烧傻了!”
许易水:?
这就……傻了???
视线落在苏拂苓的衣领,祝玛伸手翻了翻:“这什么情况?”
“这衣服怎么是湿的,怎么还有黄泥。”
“早先去镇上,掉进河里了。”许易水顿了顿,隐去缘由,简单解释了一下。
“河里?!!!”
祝玛惊了。
祠堂和许易水家隔得近,乡下人声音大,房子又透风,买罪奴的那天黄昏,村长领着剩下的那个瞎子去问老许,她是听见了的。
本来还觉得也算是个好归宿,但怎么这许易水平时挺机灵的,这会儿跟个木头一样呢?
“你先把她衣服脱了,”祝玛叹气,“我去把火笼生起来。”
许易水还在看着苏拂苓的脸,没动作。
她刚才还在想怎么让苏拂苓傻,现在忽然就……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
看着许易水不动,祝玛也在疑惑:“?”
“愣着干嘛啊!”
被祝玛的声音一吼,许易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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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转头看向祝玛,脸上还带着点茫然。
祝玛叹气,鼻孔都气大了:“她那衣服都是湿的你没看见啊!”
“你衣服倒是干爽,知道给自己换怎么不给你娘子也换一身?”
“这么冷的天,镇上落水,回来路上还淋雨吹风了吧?”
“这大半夜的还裹着湿衣服。”
“寒……邪气入体,阴湿气重,她这小身板儿,不烧起来才怪呢!”
“那你既然买了她,不能因为人是瞎子,就太过薄待了吧?”
祝玛叽里咕噜话如倒豆一般将许易水一顿数落。
“我,我去给她拿换的衣服。”许易水风一阵的跑出了屋去。
火笼其实就是在地上挖的一个半米长宽深的坑,边缘放些防火的石头,平时烧火什么的,就在坑里直接燃柴就行。
上头搁个架子,配上吊锅,做饭烧水都很方便。
祝玛将吊锅换成小一点的吊罐,在里头加上水,又切了些姜片,掰了块儿土红糖放进去。
翻了苏拂苓的包袱,许易水才发现她的家当实在是少得可怜,衣服里外里只有一两件贴身薄衣,只能顶个内里的换洗。
从自己的箱笼里翻了最新最干净的衣服,许易水一起拿去了祝玛家。
“愣着干嘛?”
祝玛是个巫医,这会儿正在挑待会儿要烧来求神问卜的蛋,见许易水抱了团衣服站在门前不动,不由皱眉:
“去给她换上啊。”
“你今天怎么这么呆?”
22. 烧蛋
祝玛端了烛台,在房间的四面八方点上,整整十二盏。
火笼的光加上蜡烛的光,将屋子照得十分亮堂。
许易水拢了拢床帘,将光隔绝了七八分。
床幔下的这方天地,又恢复了昏暗,朦胧得像是在星野之下。
挡光,也是为了挡自己的视线。
现在这样就刚刚好,模糊的一片,但不至于看不见苏拂苓的人影,也不至于能看清苏拂苓的身体。
不敢耽误时间,确定视线妥当后,许易水便开始上手给苏拂苓换衣裳。
给一个烧昏头,几乎毫无知觉的人脱衣服并不算太难,只需要拆解开关键的衣绳,然后捏住衣角往下扯开便是。
大概是苏拂苓烧得太烫了,那股冷梅香也随着热气蒸腾得越发的重。
每褪下一件,便重上一分。
越来越重,越来越重,直到整个床帐里,许易水的鼻尖萦绕的全是梅香。
祝玛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整个房间都静悄悄的,只剩下火笼里木柴噼啪的燃烧和衣物摩擦之间的簌簌声响。
有汗水从额头上滑落,许易水不甚在意地擦了。
穿衣服会相对而言麻烦一些,不可避免的需要去扶住人,想了想,许易水拿了苏拂苓脱下来的衣服裹在手上。
苏拂苓有些太白了,明明是昏暗的视野,却也能因为那股子白劲儿而准确的看见身形轮廓。
许易水侧了侧眼避开,扶起人靠在肩上,再将干爽的衣服罩了上去。
一层一层。
冷梅香沉寂下来,仿佛刚才的浓烈逼近只是一场错觉。
“我换好了。”托着头将人放在枕头上,许易水松了口气,捞起遮挡着的床帘。
“嗯。”站在柜子前的祝玛点了点头,从一众鸡蛋筐里挑出了一个大小适中,形状偏圆的绿壳鸡蛋。
又从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叠黄澄澄的纸钱。
刚才还有些衣衫凌乱的祝玛,这会儿已经穿戴整齐,身上是那件许易水十分眼熟的,见她穿过不少次的藏蓝色红白腾纹的袍子。
这个袍子长得很特别,除了祝玛,许易水没看见别的任何人穿过类似的衣裳。
袍子的衣袖很宽大,袖子边、身侧和裙边还挂着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小石头穿成的链条,最下边坠着铃铛,随着祝玛的动作,叮铃啷当得直响。
作为巫医,这是祝玛最隆重的一件衣裳,每次有人生重病到需要烧蛋求神问卜的时候,就会穿上它。
吊锅被撤开,换成了一块圆形的带着复杂纹样的石板,祝玛将纸钱放在石板之上,而后左手捧着蛋,右手竖成剑指模样,站在了东方的位置:
“请诸方神灵,为……”
祝玛一顿,看向许易水:
“呃……她叫什么名字?”
“啊?”许易水倒也不是第一次见祝玛烧蛋,但还是第一次因为自家的事情,拜托祝玛烧蛋。
所以对于流程知道得并不详细。
“你名字倒是告诉我啊,”祝玛道,“不然我怎么问神?”
许易水:“……”
肯定不能直接说叫苏拂苓,她还没给苏拂苓取别的名字怎么办?
女子静静的躺在床上,无知无觉,因为高烧,双颊绯红着一片,不知道的乍一看,还会觉得气血康健。
“柒。”许易水转过头。
“许七是吧。”祝玛听清楚了,点了点头。
转过身清了清嗓子,祝玛再度托起绿壳鸡蛋,右手竖成剑指。
“请诸方神灵,为许七赎回五方之魂!”
说着,祝玛跪在地上,重重一叩首。
再站起身时,垫着步子走上火笼前,将石板上的纸钱捏起几张,转着手腕挥舞之中,用火笼里的火将纸钱点燃,后退几步,放在刚才拜过的地方。
“东起五里,赎一魂!”
嘴里一边念叨着,祝玛右手的剑指在绿壳鸡蛋上极速比划着符纹。
随着她的动作,身上的铃铛和小石头发出嘈杂但又有些许规律的碰撞声响。
祝玛继续挪步,走到了北方位,又继续重复刚才的举动。
“北起五里,赎二魂!”
“……西起五里,赎三魂……!”
可能是因为幼时读过些书,识得些字的原因。
许易水心里莫名的有了股狂傲劲儿。
她其实是一向只信医,而不大信巫的。
可是祝玛的动作莫名的虔诚,伴随着香火纸钱燃烧的味道,那身藏蓝色衣袍上的红白线纹在火光下晃荡,仿佛有神秘的奇迹在流淌其间,让人觉得,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神明存在。
双手合十,一向不信巫的许易水静静闭眼,对着正在举行仪式的巫医祈愿。
“……南起五里,赎四魂!”
最后一个方位烧完,石板上还留有一沓纸钱,祝玛用一根青线在鸡蛋上缠绕着,嘴里一边喃喃:
“五起五里,五五二十五里,赎取五方之魂……”
青线缠绕七圈,再以剩余的纸钱将蛋包裹住。
祝玛用铁钳在火笼边的草木灰碳里,刨出了一个小坑,将蛋埋了进去,再用火灰掩盖上。
“还需烧上一阵才知道结果。”
先前的吊罐被揭开,祝玛从里面盛出了一碗热汤,递给许易水:“这个先给她喝了吧。”
“喝完把棉被给她盖好,捂汗。”
“谢谢。”
土陶碗里的汤是黄褐色的,许易水一接过,便闻到了浓浓的生姜味道,似乎还混杂了些其他什么草药,闻不太出来。
本以为喂迷糊了的人喝药会是一个难题,但大概是苏拂苓烧得已经有些口渴了,晕乎乎的人在被她扶靠在肩膀上时,哼唧了几声。
土陶碗靠在唇边时,很快的就喝了起来。
祝玛皱眉看着两人的动作,直到苏拂苓喝完,才说出内心的疑问:
“你……没给她吃饭?”
许七这好像不止是渴,还饿得很。
许易水想到了那碗没动过的红薯杂米粥和凝结了油腥的腊肠:“……”
“给了,她没吃。”
祝玛将信将疑:“那她中午吃的什么?”
“馒——”许易水本来是想说馒头的,但忽然想起来,好像因为苏拂苓跳河那一出,她们中午没吃饭。
说起来……她蒸的那些馒头呢?
本来是想着要是有找人的消息,就直接把苏拂苓留在镇上等人来接她,那些馒头就作为她等的那几天的口粮,自己也算是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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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义尽了。
所以馒头包袱是直接放在苏拂苓身上的。
可现在,馒头呢?
那可是她用家里所有的白面混了点玉米杂面做的一大锅馒头,七八个,个顶个的管饱,够吃好几天了!
该不会掉河里了吧?!
然而,饶是许易水绞尽脑汁的回忆,也只能想起当时自己和苏拂苓争执时,对方委屈的脸,模糊的画面里,她着实找不到装馒头的包袱的踪迹。
到家是她去抱苏拂苓下车,那个时候就没有馒头的包袱了。
看着半天馒不出来的许易水,祝玛撇了撇嘴:“所以你让一个瞎子,午饭没吃,晚饭没吃,又下河又淋雨,然后披着湿衣服在不知道哪儿的地方睡到了大半夜?”
许易水有点想解释,虽然乍一听祝玛说的句句属实,但是这都是有原因的,而且也不是她造成的,她也很无辜,甚至是受害者。
“她头发上可还夹着柏树枝,又枯又干,”那样的柏树枝拿来烧是最好的,祝玛一针见血,“你不会还让人睡的柴火堆吧?”
许易水:“……”
见她不说话,祝玛不由一瞪:“你说说,就这样,谁能不生病?”
“嘶……”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祝玛倒吸一口冷气。
走近了些,压低声音:“许易水,你跟我说实话。”
“你是不是不太想要这个瞎子当娘子?”
先前村长去找许易水的时候,听声音她应该是不太想买的,村长似乎磨了好久。
“你说实话,你要是真不想要,一个罪奴嘛,我这里还有前两天上山里捡的见手青,直接喂她吃一个,早死早超生。”
见手青是一种蘑菇,生吃的话毒性非常强。
“想杀生的话就痛痛快快的,别折磨人家。”这也是对生命的一种尊重。
“她不能死。”
许易水脱口而出。
看到祝玛脸上的表情,许易水才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姐,你就别调侃我了。”
“我要是真想让她死,就不会来找您了。”
苏拂苓死在上河村的话,后患无穷。
许易水只是想让苏拂苓傻而已,她不能死。
“既然不想让她死,那就好好对人家。”
祝玛并不知道那些弯弯绕绕,她只关注这是一条命,老赖头家的那种事情,没人会想看到再发生。
诈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祝玛便十分满意,坐在火笼前,用铁钳去刨先前埋好的鸡蛋。
“虽然天已经回暖,但夜里也还是凉的。”
滚烫的木灰一刨开,鸡蛋外面包着的那一层纸钱便迅速燃烧了起来,看上去神乎其技。
祝玛面不改色,习以为常地将它从火笼里夹了出来。
“那柴火堆接了地里的邪气,别说一路过来的罪奴,就是你们这些庄稼女,睡上十天半个月的,也扛不住——”
“嘭——!”
话音未落,铁钳上的蛋忽然炸开一声闷响!
“糟了!”
祝玛迅速将蛋放在地上,看了看蛋壳上炸开的洞,又看向躺在床上的苏拂苓。
方才还算轻松的眉目此时拧起,目光如炬:
“这个人不对劲!”
23. 你真的会医术么?
“你真的能找到药在哪儿吗?”
滴滴答答的晨露从不堪重负的枝头坠落,宛如下起了一场有节奏的夜雨。
许易水带着祝玛的小土狗,走在凌晨的大狸山间。
准确的说是,小狗带着许易水。
苏拂苓这次病得有些太严重了。
从巫蛊的角度,烧蛋没能烧圆反而烧炸了,乃是不祥之兆。
用祝玛的话来说就是,苏拂苓因为这个病,魂魄已经严重到离体混沌,并且有些唤不回来了,可以说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短时间内,也不能再烧第二次蛋。再唤一次魂,凡人之躯是承受不起的,所以只能下猛药。
“什么药?”许易水问。
祝玛没回答许易水的问题,反而是转身拉开了屋门。
橘黄色的小土狗卷着蓬松的大毛尾巴,一见着人就活蹦乱跳。
祝玛的手轻轻抚摸在小狗毛乎乎的头上,又顺着脊骨一路摸上背部:
“不知道。”
“让它带你去吧。”
“它知道。”
许易水:?
她以前是听村里人说过,祝玛的小狗会找药,但大概是许易水身体好的缘故,一直没找祝玛看过病,也就没亲自实践过。
祝玛将之前缠在蛋上,经过火烧和蛋炸裂却依然完好的那根青线取了下来,绑在了苏拂苓的右手腕上。
“这个要七天之后才能摘。”
小狗跟着祝玛的步伐,也一道走到了床边,绕着人跳来跳去,这儿闻一闻,那儿嗅一嗅。
神奇的是,它的鼻子总是朝着躺在床上的苏拂苓。
“好啦。”
祝玛又开始摸小狗的头,语气轻柔:“诊断出来了吗?”
“闻出来了的话,就带她去找吧。”
许易水本想说什么,可小狗当真往屋门外跑了去。
“汪——汪汪!”
见她没跟上,还停了下来,冲着屋里直叫唤。
于是许易水燃了火把,半信半疑地跟在小狗身后,进山找药。
祝玛还叮嘱她:“拿上锄头,若是小狗找到了什么,你记得连着根一起带回来!”
草药草药,有很多时候是以根系入药的。
“好。”许易水点头。
这个时辰的山野间全是薄雾与水汽,小狗摇晃着那条黄色的尾巴,东走走,西蹿蹿,时不时停一下。
许易水以为它是发现了目标,赶忙跑近,但下一瞬,小狗又继续往前跑了。
如此往复,她的火把已经有些不够烧了。
说实话,许易水有些怀疑真假了。
不是怀疑狗。
而是怀疑祝玛。
她真的会治病吗?
“汪!”
天色已经有些蒙蒙亮的时候,小狗终于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冲着许易水叫唤:“汪——!”
“是这个吗?”
大狸山里遍地都是植物,高矮错落。许易水蹲下身,指着狗鼻子前的一株膝盖高的野草询问。
“汪!”
小狗仰着头,冲她叫了一声。
许易水不认识这是什么草,但这一片周围有不少跟它长得一模一样的。
想了想,保险起见,许易水的手又伸向了边上更矮一些的一株九重塔。
“是这个吗?”
小狗摇着尾巴:“汪!”
许易水:“……”
这怎么分得出来狗是什么意思?
“来,”许易水摸了摸小狗的脑袋,“如果是的话你就叫三声,不是的话你就叫两声,好吧?”
不能规定一声,这狗好像经常只叫一下。
许易水伸手指向了九重塔:“是这个吗?”
“汪汪!”
不是?
许易水又伸手指向那株不认识的野草:“是这个吗?”
“汪汪汪!”
巧合还是真的这么神?
许易水惊讶地又摸了摸小狗的脑袋,以示奖励,而后换了另一株蕨草:“这个?”
“汪汪!”
为保万一,许易水伸手指向了旁边的同类野草:“这个?”
狗:“……”
这个人类是玩儿上瘾了吗?
“汪汪汪!”
“那行,那就这个了。”
许易水看着那株细长的草,很绿,枝叶是一节一节的圆柱形,乍一看过去像是小柏树,但这肯定不是树,茎杆太细了,只能是草。
害怕不够,许易水几乎将这一片的十几株都挖了起来。
“易水?!”
身后忽得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有些熟悉。
许易水转过身,看清来人,眼神暗了暗。
“姑姑。”
在山林里不知不觉的,她居然已经走到了靠村尾的刘家这边来了。
听到许易水的这声姑姑,许柔尴尬地笑了笑,声音僵硬地热络了几分:“大老远的看见这边儿有亮,我还以为是谁呢!”
“汪!汪汪——!”小狗站在许易水身边儿,摇着尾巴叫了几声,倒是没有咬人的凶意。
许易水伸手摸了摸它的狗头,将挖好的草药进边上的背篓里。
“这狗……”许柔的视线在狗身上掠过,“是祝玛的那只吧。”
“你挖草药呢?”
“生病了吗?”许柔的声音都轻了不少,带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关切。
“嗯。”许易水点头。
“祝玛是有真本事的,尤其是那一手烧蛋,上次——”
从前在许家,许易水也是很黏她这个小姑的,下意识的,许柔就想多说几句,只是看见许易水脸上平静无波的表情时,话又都咽了下去。
到底是今非昔比,隔了太多东西,若不是亲人还好,可就是曾经太亲了。
越亲,伤害就越难以原谅。
许柔在心里难过,可人都是要向前看的,她也得过自己的日子:“那,那你快回去吧,别耽误了。”
“治病要紧,早些好。”
“嗯。”
许易水的心情其实挺平静的,比起许家遭难时,想依靠姑姑,姑姑却帮着姑主一起把好些的田地全拿了过去的时候,已经要好太多了。
只是说,也有点难以笑脸相迎,热络相对。
……
“行了。”
祝玛将吊罐架在火笼上,盖上盖子:“这药煎煮上半个时辰就能喝了。”
“烧还没退。”
“你把人扶起来,用这个给她擦一擦背。”
祝玛递向许易水的土陶碗里放着一块儿淹泡过后的酸萝卜,红皮儿的萝卜这会儿颜色已经有些发褐色了,应该泡了有些年头了。
“先把烧给她降下来再说。”
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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淹泡年头久的老酸萝卜刮背,以此来给发烧的人降温,是村里流传的土方法。
“祝玛,”许易水看着手里的土陶碗,又看向正在给火笼加柴的女人,“你真的会医术么?”
听到有人质疑她,祝玛头都没抬:“我不会你会?”
“那你知道这是什么药么?”许易水问的是吊罐里,她跟着小狗在山上采回来的那个草药。
“不知道。”祝玛异常直爽实诚。
许易水一顿:“不知道你就敢用???”
她之前就这么给村里人看病的???
“试试不就知道了,”祝玛表示,“你除了相信我,和我的狗。”
“你还能找其他人吗?”
要么相信祝玛,要么带上许易水找张婶借驴车,赶一两个时辰的路去最近的镇上找大夫。
许易水沉默了。
“既然找了我,那就听我的。”
祝玛是水灾过后出现在上河村的,两年多将近三年的时间里,她这混不吝的治病方式被不少村民质疑过,但最后都将信将疑的听了她的话。
她要是真的害死了人或者犯了多么严重的错,也不可能还被村民们认可,并安稳的住在了祠堂的偏屋里。
祝玛又递了一个土陶碗给许易水,碗底有一层一指节深的水,散发着浓浓的酒气。
捻了根木柴将其点燃,祝玛又丢了两张黄纸进去,酒水里燃烧的蓝橘色火焰瞬间熄灭,黄纸也变得湿漉漉得一片。
“萝卜刮过之后,把这个给她贴在背心上。”
又是一个在村里流传的退烧土方法。
许易水端着两个碗放在床边,好几层棉被压盖着,苏拂苓像是个被裹起来的蚕蛹,两鬓和额头都湿漉漉的,出了不少汗。
她倒是乖巧,常人若是这么热,早就掀被子了,苏拂苓还规规矩矩地盖着。
伸手摸了一下额头,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苏拂苓的烧似乎没有之前那么严重了。
许易水又摸了几次,手心触碰苏拂苓的额头,再用手背靠上自己的额头。
呃……好像又比之前烧得更烫了。
死马当活马医吧。
许易水端过装着腌酸萝卜的碗。
萝卜作为泡菜,是非常爽脆的口感,只是祝玛给她拿的这块儿,显然已经在高盐度的泡菜坛子里呆了很久了,许易水拿的时候并没怎么用力,但表皮还是有些融化了似得软烂开。
不像是萝卜,倒像是捏着块儿豆腐。
被子掀起,许易水将人面对着扶靠在自己的肩上,好在衣服是她的,比苏拂苓的身量要宽大不少,不用再脱下来,直接牵着领口豁开些,也能探手进去给苏拂苓擦背。
泡菜坛子里从来不会只泡一种菜,除了盐,为了泡菜的味道,坛水里常常还会加入大蒜、生姜以及花椒等佐料,提味增香。
这萝卜只怕是三年以上的泡萝卜,腌得非常入味儿。
如今在苏拂苓的背上一擦一涂,泡菜的味道完全被摊开激发了出来,四周满是酸咸酸咸的萝卜香,许易水荒谬的有种自己不是在给对方退烧,而是在……抹酸菜烤鱼的感觉。
“唔……”
大概是被她摆弄来摆弄去,苏拂苓也有些难受,嘴里发出迷迷糊糊的呜咽。
“……不……不要恨朕……”
许易水手下一顿:
“你说什么?”
24. 我们打个赌吧
“……不……不要……”
女子的声音细若蚊蚁,语调也含糊成一团,饶是许易水凑得这样近,也还是什么都听不清。
半眯着眼,许易水直接双手钳制在了苏拂苓的肩膀上,将人扶正:
“你刚刚说什么?”
偏偏苏拂苓没了动静,像是没骨头似得,耷拉着脑袋,整个人又意识模糊地软了下去。
“怎么了?”
祝玛走过来的时候,许易水还没收起凝重的表情。
缓了缓,许易水深吸一口气,摇头:“没事,说梦话。”
“行,”见她严肃得不行,祝玛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不好的情况呢,“你记得把黄纸给她贴后背上。”
祝玛指了指床边的另一个土陶碗。
许易水:“嗯。”
这声音听着有些冷硬,祝玛看向紧张的许易水,出声安慰:“放心吧,命肯定是能保下来的。”
就是其他的就没办法保证了。
许易水思索了片刻:“那其他的呢?”
比如,傻了什么的。
她记得昨晚祝玛还说能烧傻的。
祝玛脸上闪过一丝笑意,虽然这许易水有些木头了,但看来还是挺关心这个新娶的娘子嘛。
只是她也不好说实话,那不是砸了她自己的招牌么。
想了想,祝玛将自己刚才翻的书拿了过来:“看。”
那是一本蓝皮的书,比脑袋还要大上几分,足足有四指的厚度,书页的四周卷起毛边显得有些破旧,但不难看出,有人经常翻阅着它。
就在此时祝玛翻开的页面左上角,有一株墨笔纤细勾画的草,和许易水之前跟小狗一起在山上挖回来的那个一模一样。
“麻黄。”
祝玛指着右边页面上的字给许易水念:“主中风,伤寒头疼,温疟,发表出汗,去邪热气,止咳逆上气,除寒热,破坚积聚。”
“发汗散寒,宣肺平喘。”
“专门治这种风寒引起的感冒,正好对症!”
许易水接过书仔细的看了看,还真是。
“你的小狗很厉害。”
大概是知道在夸它,一直安静躺在边上的狗子竖起了身体,欢快地摇晃起了尾巴。
“当然。”
提到狗,祝玛的脸上便涌现出了柔软和自豪,不由走到身边去摸它的脑袋。
“它们的祖先可是狼。”
“狼群在野外生病,总不可能自己等死。”
“大自然里,聪明的动物是会自己找药的。”
“这就叫,万物有灵。”
许易水也很喜欢狗,虽然那个梦里她杀了獒犬,但如果之后修了房子,条件允许的话,她也想养一只威风凛凛的獒犬。
“它叫什么名字?”
“小狗。”祝玛答道。
许易水:“我是问它的名字。”
“我知道,”祝玛抬头,“它的名字就叫小狗。”
许易水:“……”
不知道该说什么,许易水低下头。
目光在书页上扫过,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祝玛。”
“嗯?”祝玛还在撸狗狗,甚至两只手都揉了上去。
“虽发热恶寒,苟不头疼、身痛、拘急、脉不浮紧者,不可用也。”
许易水看着书下面的注解念到。
“虽可汗之症,亦当察病之重轻,人之虚实,不得多服。”
祝玛:“?”
许易水:“盖汗乃心之液,若不可汗而误汗,虽可汗而过汗,则心血为之动摇,或亡阳,或血溢而成坏症,可不兢兢致谨哉。”①
祝玛:“什么意思?”
“你问我?”许易水将书递还给她。
接过书看了又看,祝玛有些圆溜的脸皱成了一团,眉毛像是青虫似得拧在一起。
默了又默,站起身走到吊罐前,用筷子将锅里的麻黄夹出来一半。
“不可多用,那就少用点儿。”
许易水:“……”
“你果然不会医。”
屋子里安静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才听见祝玛道:
“其实我真的会医。”
女人将夹出来的麻黄倒在空余的簸箕上晾着,脸上多了些惆怅感,好似那些轻挑的玩笑都是假象。
“不过不是治身体上的病,而是治心病。”
“在我老家,管我这个叫,心理学。”
许易水听不懂,只知道祝玛大概是个骗子。
视线看向屋门外。
“下雨了。”
天光将亮的山色,朦胧地罩着一层雨幕,飘飘洒洒地淋了下来。
看来先前山里的不是晨露,而是雨雾。
“祝玛。”
“你能预知未来吗?”
许易水说的话好奇怪,祝玛看向已经走到门口的人,皱眉,出口便带上了些许攻击和试探的语调:
“我不会难道你会?”
她给自己安排的人设可是巫医,巫在前。
“我会。”
许易水道。
祝玛一惊:“你说什么?”
房檐开始滴下水来,许易水伸出手,接了一滴,春雨温润,不算太急切,但却充满生机。
人生是一条徐徐不急的河流。
要慢慢从长计议。
“你猜今天贺货娘会不会来?”
这都不用预言,祝玛道:“下雨天她怎么会来?”
许易水笑了:“那我猜她会来。”
“我们打个赌吧。”
“若是贺货娘没来,我今年进山找的草药都给你。”
“若是她来了……”许易水的视线落在有一搭没一搭甩着尾巴的毛茸茸身上,“小狗借我用一用怎么样?”
祝玛并不可信,但村里的人很相信祝玛。
刚才或许是她疑心听岔了,但这也确实提醒了许易水,苏拂苓的不可控性到底还是太大了。
她也没有把握能够完全左右这件事。
如果实在逼不得已,需要杀了苏拂苓,那么她也得尽可能为自己和村里其他牵扯其中的人,留一条后路。
还是得做两手准备。
……
“咔——哒——咔——哒——”
苏拂苓醒过来的时候,耳边全是咔哒咔哒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锯木头。
“醒了?”
是许易水的声音:“锅上煨了粥,要现在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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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易水的视线落在苏拂苓的脸上,带着浓烈的审视。
如果苏拂苓看得见,就能够清楚的感觉到许易水对自己的敌意和怀疑。
但苏拂苓什么都看不见。
女子的脸上一片茫然懵懂,灰白的眼睛里还是灰败,看上去和先前没什么异常,不像是跟她一样做了那些离奇的梦的样子。
甚至比之前还呆了几分。
真傻了?
“唔……”苏拂苓挣扎着,想要用绵软的手将自己精疲力尽的身体支撑起来,“馒头…黄…茶……”
许易水放下锯子走进,伸手将脱力的人扶住:“你说什么?”
“馒头……”
听不清楚,许易水一边凑近,一边将人提溜着扶起来,靠在床头。
“不着急,你慢慢说。”
“馒头!”
苏拂苓很急:
“我的馒头落在了黄静思的茶馆里!还有斗笠!”
大概是折腾了一番,对于身体的控制终于苏醒了过来,声音意外地响。
苏拂苓:“……”
许易水:“……”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吓她一跳。
哦豁。
看来没烧傻,甚至还思路清晰。
“喝粥。”
许易水将竹碗递到苏拂苓手上。
“今天上午贺货娘过来,给你买了双鞋,就放在床下的左脚边,你可以穿。”
“衣服得再等等,扯了布,还没来得及做。”
成衣贵,农家的衣服基本上都是自己动手缝。
鞋?
衣服?
苏拂苓愣了愣。
许易水这是接受她了吗?
想到这,苏拂苓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
热粥带着暖意,五感后知后觉地彻底回归,这才发现,身下似乎格外平整。
她似乎不是在柴火堆,也不是在那帘芦苇杆做的席子上。
被子,枕头,有些软的干稻草,竹席,木沿……
苏拂苓的手一一摸过,终于确定,自己这是在床上!
“你……”
她好像该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昨晚烧得糊涂,思绪混乱断片,但仅有的那些记忆里,都是许易水在照顾她。
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为了两个字:“谢谢。”
“咔——哒——咔——哒——”
那个规律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是在锯木头吗?”
“嗯,”许易水左右手交换地拉动锯子,“把床板加宽一下。”
苏拂苓在喝粥,她饿得肚子都有点痛意了:“为什么要加宽?”
“你发烧了,还没好全。”
“祝玛说不能让你再睡在柴火堆了。”
“会加重病情。”
咔——哒——
锯木头的声音还在响,许易水的语气好像这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情。
温热的白粥含在嘴里,发出丝丝缕缕的甜意。
苏拂苓的惊愕来得后知后觉:
“所以,我们以后……睡一张床吗?”
破旧的草棚里,锯木头的声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