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无奇四公主(清穿)》
1. 花有信
康熙三十六年,初夏。
御膳房新到了一批羊肉,路过的小太监瞧见,多嘴道:“都夏至了,还送这么多羊肉?真稀罕。”
“你个猴崽子懂什么”,管食材记账的太监说,“这是喀尔喀蒙古进贡的羊肉,万岁爷吃了都说好,特意让送些进宫来。”
喀尔喀蒙古啊……联想到近日宫中传得满城风雨的消息,小太监一副了然状,点了点头,正欲开溜,却被喊住。
“我看你闲得慌,正好有桩差事,这一大份羊肉是指明给翊坤宫的,你去跑一趟,看主子们想怎么吃。”
小太监恨不得自个儿给自个儿掌嘴,要你多话!
若是平时,往翊坤宫跑绝对是好事,毕竟翊坤宫娘娘可是深获帝心的宜妃,跑一趟,赏钱得了,说不定还能露脸。只是偏偏赶在这个档口,又是从漠北送来的羊肉,是福是祸就未可知了。
远远地瞧见翊坤门,小太监陪着笑脸,向两个守门太监打千儿:“请哥哥大安,我是膳房的,今日有喀尔喀蒙古新进羊肉,想向宜主儿讨个示下,看如何料理妥当。”
右边一个守门太监闻言,撇了撇嘴:“你等着。”另一个长脸的则懒懒地往里走。
小太监点头哈腰,陪着笑垂手站在一旁。
等了半柱香功夫,又来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个红漆桶停在翊坤门前,照例是问好。“我们是果房的。”
守门太监笑了:“呦,今天凑巧了,怎么,你们那也有喀尔喀蒙古新进贡的东西?”
“不是,”果房小太监有些疑惑,说,“万岁爷平定准噶尔,哈密进贡甜瓜,这一批只有几个。万岁爷特意吩咐了,除太后宫中外,给翊坤宫送一份。”
说话间,原本进去传话的太监踱步过来,听明缘由:“行了,果房来个人,我领着一起进去。”
小太监跟着往里走,曲曲绕绕的,先到了西偏殿后一排的耳房,这是当值宫人休憩之所。进了第一扇小房的门槛,一位太监正坐着喝茶,身穿马褂,脚踩筒靴,在宫里这是只有总管、首领太监才有的装束,旁边还有小徒弟帮忙打扇子。
看门的毕恭毕敬:“张爷爷,这就是方才说的膳房的人。”
翊坤宫首领太监张起用点了点头,说:“娘娘正在抄经,你们且候着。”等候时,又将细细问了两人赏赐分量的详细情况,旁的宫里是否有,又分了多少。
等了一会儿,直到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跑过来,说,“殿门帘子卷起来了”。这是殿中主子歇息的讯号。
张起用一听,立刻放下手中盖碗,理了理装束,领着御膳房和果房的小太监并自己的徒弟快步往正殿去。
跨过寝殿门槛,小太监就不敢乱看了,只低垂着头。明间铺着鹅黄色并蒂莲宫毯,踏上去柔柔的,没有一丝声响。
“娘娘,蒙万岁爷惦记,膳房新到了喀尔喀羊肉,果房新到了甜瓜,都是特意送来我们翊坤宫的,您看如何料理?”张起用问道。
金钿子轻轻晃了一声,紧接着响起一个悦耳的女声,语速微有些快:“甜瓜用冰镇了,等会儿子做晚点吃。至于羊肉,去问问四丫头。”
宜妃口中的四丫头,便是她的养女兼亲侄女,康熙皇帝的四公主。自打四公主生母,也就是宜妃的姐姐郭贵人去世后,四公主便一直养在宜妃宫里。
张起用答应一声,打发果房的人下去,单领着御膳房小太监往后殿去。
翊坤宫是二进的宫殿,四公主住在二进的东配殿。
才从夹道子绕出来,便嗅见一股暗香,越往前越浓郁,是百合花香气。
领路的张起用忽然停下,行了一个宫礼:“四公主吉祥。”
这位四公主,除非年节,甚少在宫中走动,小太监也是头一次有机会见这位主儿,不免有些好奇,因此掀起眼皮飞快看了一眼。
东配殿的窗棂皆敞开,初夏的日光,透过窗棂,照在少女身上。四公主暮雪临窗而坐,脊梁挺得笔直,手中拿着一卷书,正凝神细读,倚着的花梨木方桌上摆着一个白釉双陆尊,清水养百合花,难怪满殿皆是花香。
她穿着一袭月白色暗纹旗袍,梳了个极为简单的盘辫,除了盘辫间的三枚珍珠小钗外,再无其他首饰。像水里晕开的月色,朦朦胧胧的美,只一个简单的印象,并不深刻,美得平平无奇。
张起用将方才禀告宜妃的话,又向四公主禀报了一遍。
大概会说“都好”罢?张起用漫不经心地想。从前四公主刚搬到翊坤宫时,他曾领命问过好些次公主有什么想吃的,有什么好玩的,这位主儿只是声音细细地回,“都好”。久而久之,也就少了这一道程序。一切听凭安排。
暮雪放下手中书卷,缓缓说:“非要吃羊肉的话,要么做一道羊肉粉。”
“羊肉粉?”张起用微微一怔,这可不是宫中常备的菜式。
他把目光去看御膳房的小太监:“可听明白了。”
小太监把腰弯得更低些:“四公主说的,是米粉吗?”
“对,”暮雪说,“取南方贡米磨成粉,淘洗浸泡磨浆,做成形如面条的模样。熬制好的高汤,放上薄薄的片羊肉、滴两滴香油,最要紧的是油辣椒,得用羊油炸,小火炸到酥脆焦香,再洒上一把芝麻,浇在羊肉粉中。”
小太监用心记下,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暮雪瞧出他神色略有为难,大概是怕临时做新菜式,若没做好,会挨罚。
为安他的心,暮雪又补了一句:“没事,尽管试试,只要能吃就行,不要有什么负担。”
小太监自然听出了她的意思,感激地行礼磕头,而后退下。
看外人走了,张起用朝着窗儿贴近两步,笑道:“公主今日兴致倒好,甚少见您点菜呢。”
暮雪抿了抿唇角:“也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离宫之前,也可试试御膳房的手艺。以后,怕也难吃到了。”
前日,太后将四公主召至宁寿宫,传达了一个意思。她将被指婚喀尔喀蒙古郡王,敦多布多尔济,等汗阿玛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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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回朝,便正式下诏。
公主抚蒙,也是惯例了。只是暮雪被指婚的喀尔喀蒙古,较之前几位嫁到科尔沁公主,格外远些,在遥远的漠北。一去三千里,阳关无故人,因此暮雪身边的宫人有些愤愤,乳母徐嬷嬷更是在夜里背人处直抹泪,为小主子四公主,为早亡的主子郭贵人,更为她自己。
同为翊坤宫人,张起用一听四公主言语间提到抚蒙之事,怕触霉头,笑眯眯地将话题引开:“公主殿里的百合花开得真好,前头殿里都隐隐能闻到香气呢,主子也说好闻。”
暮雪看了他一眼,顺势转换了话题:“宜母妃在忙吗?”
“方才娘娘在抄经,这会儿子应该得空。”
暮雪颔首,起身往屋外走:“我向宜母妃请安去。”
虽同住一宫,但暮雪平日里甚少往前殿去,一来是宜妃盛宠在身,时常要侍奉皇帝;二来宜妃自己也生养了三位皇子,精力有限,暮雪很有寄人篱下的自觉,不愿意给宜妃添麻烦;再有一点,暮雪本就不愿与这紫禁城里的人或事有太多牵扯。
穿越到这康熙年间十年,她像一个误入夜色的游客,以一种漠然而漫不经心的态度,给自己织了一副青纱帐,影影绰绰,冷眼旁观一切人和事。一天、一年、十年,无数个单调而无聊的日子重叠在一起,仿佛一场没有期限的隔离。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日子,也未曾放过她。
听闻抚蒙消息那日,暮雪面容平静,毫无波澜地在皇太后宫中谢恩,仿佛要远嫁和亲的不是自己,是旁的什么不相干的人。
只是到了夜里,整个紫禁城沉沉睡去之时,青纱帐里,她将一柄小银刀抵在喉咙处,脑海里疯狂叫嚣的唯有“想死”二字。
死了,能回家吗?
被这样莫名其妙抛到数百年前,被这样锁在宫阙里数年,被迫压下自由的心去演什么狗屁君臣父子,如今又要被嫁给一个未曾谋面的人,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还苟存在此间做什么?
冰凉的刀刃紧贴着温热的颈脖,脉搏跃动着,小鼓一样,一下又一下。
想死。
她面无表情地想。
死了算了,一了百了。脑中一个声音疯狂叫嚣。
可是为什么,她却迟迟无法将这刀刃往下压呢?
绝望的僵持,不知持续了多久,浑浑噩噩间,忽然嗅见了一股花香,起先是淡淡的,而后越来越浓。
大约是百合花开了,暮雪想。
在那一刹那,这花香仿佛是穿越过遥远的时光,裹挟着记忆降落,从前家中院子里摇曳的百合花,湛蓝的天空,卧在日光里懒洋洋的校园常驻小狗,神情和晒太阳的宫猫似乎差别也不大……
一切微不足道、零碎而又美好的瞬间像夏日骤雨一般噼里啪啦打湿她一身,最终促使她筋疲力尽将小刀放下。
想死,但六月的百合花让她活着。
就先这样吧。
再坚持一下,也许会有好事发生呢?实在不行就算了。
2. 宜妃
含含糊糊做了决定,暮雪抱着膝,蜷缩在床帐里。
当第一缕晨曦照在她浓密而坚硬的发丝上时,她已将从前和未来做了一个盘算。
公主出嫁,于她而言,福祸相依。
祸事自然是去离京甚远的塞上,同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成婚。
而福则在于,这或许也是一场属于她的刑满释放。
在这大清,公主成婚等于成人,她于经济上能有一定保障。自打穿越到这里起,暮雪的月例是四十两银子,雷打不动从未增加。与此同时,与她年纪相仿的五阿哥每月的俸银则从开始的五十两,增加到一百两、而后又增加到三百两。
可当暮雪成婚后,作为抚蒙的和硕公主,可领月俸四百两。虽然同皇子们封贝勒的两千五百两月银远不能比,但对比未嫁时收入好歹是翻了十倍。
有了经济保障,另外就是自己的地盘。既然成婚,公主府总得要有一个罢?有钱有了居处,唯一棘手的就是那劳什子驸马。不过她是公主,在宗法上是皇权延伸,只要操作得当,把驸马客客气气隔离在公主府一隅,眼不见为净,也不是不可能。
将这些琐事一一在脑海里过了遍,若想料理妥帖,少不得要求一求一个人——宜妃。
然而当暮雪真正站在宜妃寝宫门口,却有些局促。
平日里甚少奉承,如今有事了又麻烦人家,是不是有些……暮雪捏了捏衣角,颇有些踯躅。
“四公主来了。”
廊檐下,几位梳长辫的宫女垂手而立,远远瞧见她,都笑着迎上前,边喊着“四公主吉祥”,边请她去偏厅坐。
一进殿中,凉气扑面而来,原是殿中放着一座冰雕。
屏风后还摆了一方珐琅冰鉴,暮雪落座,宫女们忙挪开冰鉴盖,捧出一提双层食盒,揭开,分别放着白瓷梅子汤和冰镇甜瓜。
另有两个太监轻手轻脚抬来一张果桌,摆放着各色点心、饽饽。
暮雪先捧起酸梅汤,白瓷微微带点水气,凉凉的,在这炎炎夏日倒让人静心。
“记得你不太爱吃甜的,我就让他们少放些糖,可还合口味?”
珠帘轻晃,一位宫装美人款款走出,一身紫,薄绸旗袍上佩着翡翠十八子作为压襟,为日光一照,熠熠生辉,正是宜妃郭络罗氏·纳兰珠。
暮雪忙放下碗,屈膝行礼:“给宜母妃请安,承蒙惦记,滋味确实很好。”
“觉得好就多用些。你汗阿玛还特意送来了些甜瓜,说是哈密进贡的,也试试。”
宜妃朝宫女瞥了一眼,宫女们会意,轻手轻脚退下,顺带将殿门合上。
宜妃走过来,挨着四公主坐下,一双翦水秋瞳细细打量她:“你今日看起来,倒有些不同。”
“会吗?”
“具体说不上来,但似乎精神了些。”
宜妃养了四公主这些年,对于亲侄女的脾气,也有些了解,小小年纪活得像是世外之人一般,她甚至不敢让这孩子拣佛豆儿,生怕加重了这淡漠疏离的气质。
只是再有静气,也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对于婚事,不可能真的心如止水。自从接到四公主抚蒙消息开始,宜妃就等着她来找自己。
指婚到这样远的地方,很难不伤心吧?宜妃是做好了四公主会哭泣的准备,一进殿便使眼色让宫女全部退下。
只是眼前的四公主,单从面色上并看不出什么波澜。
暮雪只是如往常一般,轻轻地说:“说不上精神,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哦?”宜妃问,“什么事?”
暮雪倒不急着说话,反而拿起一块甜瓜:“女儿闲来无聊时,看过一些西域杂书,这哈密瓜的产地,似乎近准噶尔部。前些日宫里都说汗阿玛大胜,今日见了从前未有的哈密贡品,便知汗阿玛的恩德已如日光照耀准噶尔部上下。”
“女儿还想到,一起送来的喀尔喀羊肉。既能一起送来,便说明这喀尔喀部的人多半正与汗阿玛、和那哈密首领在一处。那么大约,这场战事喀尔喀部有出力、且关联紧密。这样一来,女儿被指婚喀尔喀部的原因也很清楚了。”
很长的一段话,暮雪甚少在人前讲这样长的话,起先声音还有些微颤,如同微澜的水面,可越说越畅快,虽然声音还是轻轻柔柔,却如月照大江东流一般开阔。
宜妃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听罢,整个人坐直了,定定看着她:“这些,是你自己想的?”
暮雪点点头。
殿中一时安静下来,光束里的尘埃浮动。
宜妃忽然笑了,这笑带着些欣慰的意思:“你果然是个有内秀的。”
四公主身边的嬷嬷妈妈她都清楚,没几个有这本事、有胆量去跟公主细讲一桩亲事背后与朝堂相关诸多考量。大多数人只是笼统的有一个印象——维系满蒙关系。而为何偏偏是这个部落,在这个节点赐婚?甚少有关心者。
而眼前这个十八岁的女孩儿,在得知自己被赐婚后,未见新嫁娘的娇羞,对额驸、对婚姻生活的憧憬,反倒是第一时间站在统治者的角度,思皇帝太后所思,剖析猜测婚事背后真正的逻辑。
不愧是她郭络罗·纳兰珠的亲侄女!
宜妃把手伸过去,将暮雪的手轻轻握住:“你有如此见识和心气,姐姐在天有灵,也会欣慰。可是还有什么疑虑,尽管同我说。”
暮雪抬眸,望见她的眼睛,关切的神情做不得假,心下也有些动容,清了清嗓子,说:“我从前,是不大理事的。日后出去,离额娘也远,怕让人唬了去,求额娘教我。”
“你且放心,”宜妃拍拍她的手背,“与你息息相关之事,我亲自盯着。至于教你……”
宜妃沉吟片刻,说:“要我说,管家用人,倒可慢慢学。最要紧之事,是你的汗阿玛。”
这个答案,暮雪有些意外,可转念一想,确实如此。
在这个封建皇权顶峰的时代,无论是作为女儿,还是作为臣民,君父的态度永远是第一位的。
对于康熙皇帝,暮雪一向是敬而远之。虽说是她在此间的父亲,然而暮雪却并没有多少父女情谊。
穿越前,她是家里的独生女。据说生下来时,父亲的亲属有提议,将这个女儿送到乡下去,钻空子再生一个儿子。一向温润的父亲勃然大怒,拿起扫帚把人赶了出去。扭头与母亲议定,“我们这辈子就只要这个女儿,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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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再有个孩子,不再那么爱她,该怎么办?我做父亲,要对孩子忠诚。我不会娶第二个妻子,也同样不会养第二个孩子。”
见识过如此“从一而终”的父爱,暮雪全然不在乎从孩子一大群、妃子一大群的康熙皇帝身上找什么爱意。
算是曾经被充沛的爱养出来的毛病?不是最好的,那就无所谓,不如不要。
只是如今情势使然,少不得要谋划一番。
暮雪抿了抿唇,抬眸望向宜妃:“姨妈,你能不能……教教我。”
盛宠多年,宜妃自然是有自己的手段。
宜妃正不紧不慢地搅动酸梅汤,调羹与白瓷壁碰撞,伶仃响。闻言轻轻一笑:“你已经在学了,方才不是说得很好?”
方才说了什么?暮雪略一思量:“方才只是我猜测这桩婚事的缘由。”
“这就是了。”
宜妃放下手中瓷碗,一字一句道:“想君之所想,解君之所忧。”
暮雪若有所思,点点头:“谢姨母,我记住了。”于是静静坐着,眼珠子向下看,想些什么。
宜妃也不再言语,安安静静饮下一碗酸梅汤。而后彼此说了两句闲话,有一搭没一搭,等有宫人女官前来回事,暮雪便起身告退。
皇帝即将回銮,琐事颇多,一件件事回完,日影已长。传晚膳时,倒是见着一张漆红小桌上多了一个海青花大碗,装着高汤,托盘里另码着羊肉,米粉,看着倒新鲜。
太监张起用笑容可掬回道:“是四公主专门送来给主子尝鲜的。”
宜妃点点头,感慨道:“也是个知感恩的,她如今终于有些心气了。”
自打养在她宫里起,四公主就是一副安静随和的样子,翊坤宫多了这位公主,和没有没什么差别,不似九阿哥和十一阿哥那样活泼,从不给她惹事,乖乖巧巧,整日窝在房中。
孩子乖巧、省心,原是件好事,但是偶尔,宜妃又会为此担忧。
这个女孩儿喜欢怔怔望着宫殿上四四方方的天。
这神情,宜妃曾经很熟悉。因为熟悉,所以害怕。
郭贵人郭络罗氏·布音珠,暮雪的生母,宜妃纳兰珠的亲姐姐。康熙十六年,姐妹二人一同进宫。
二十载过去,姐姐却早成了紫禁城里的一缕芳魂。纳兰珠记得清清楚楚,布音珠临去时,脸上竟然是带着笑意的。
“妹妹,别哭。”布音珠吃力地握住她的手,因病而惨白的脸上竟然有一点点微笑,“是好事,我要变成风了,想往哪儿吹就往哪儿吹。”
纳兰珠哭得涕泗横流,毫无仪态可言,紧紧抓着姐姐的手不放:“别走。”
“对不住,”布音珠很吃力的抬手,摸一摸她的头发,像儿时一样,“我的女儿,要麻烦你了。”
她泣不成声,唯有点头。
流光容易逝,姐姐唯一的骨血,也是她亲手养大的女儿,如今已经长大了。
四公主比姐姐幸运些,她还能有出宫的机会。
帷幕低垂,烛火昏昏,小佛堂的梵香缭绕里,宜妃将亲手抄好的佛经供上。
“姐姐,你在天有灵,保佑我们的女儿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3. 应不识
一天之中,暮雪最喜欢的时辰就是日落前后的这一刻。
整个紫禁城氤氲在一片淡紫色的霞光里,原本的肃穆庄重奇异地温柔了些。
她的书桌正对着这暮光,宣纸墨迹未干,闷在屋里这些年,她倒是练就了一手好行书,笔锋锐利,写着一些简单的关于这桩婚事的猜测。
还是对漠北了解得太少了,暮雪叹了口气,将纸张揭起揉作一团,丢在燃着碳火的铜盆里。火舌一点点舔舐上纸页边缘,明灭的黑红。
她盯着那余烬看了一会儿,脑海中细数也许能带给她更多讯息的人。一张爽朗的笑脸浮现出来。
五阿哥胤祺,应该能帮到她。
这位弟弟只小她几个月,一出生,便被抱到太后宫中抚养。因太后习惯说蒙语,五阿哥年少时也说蒙语,与蒙古王公们多有往来。
等到五阿哥来翊坤宫给宜妃请安那天,暮雪静静候在殿门外等着。
“五弟近来可好?”
被喊住的五阿哥有些意外,但立刻笑着朝暮雪走过来:“确实不错,汗阿玛不在宫里,也没人考我学问,可惜眼看这日子就结束了。”
他因是太后老人家养大的,因此格外肆意些,小时候阿哥们天没亮就起床去上学,他睡眼惺忪往太后怀里一载,撒娇。奶奶疼孙儿,立刻同康熙说让他晚些去,康熙向来孝顺,也只能答应。
暮雪笑起来:“那你还得临时抱佛脚,汗阿玛回来,一准儿会考你。”
五阿哥挠挠头:“真考了再说,姐,是有什么事吗?”
“确实有些事要请教你,不如到我屋里坐坐。”
“行啊。”
到了屋内,暮雪亲手端了茶杯给他:“天热,我瞧你一脑门子汗,也就不沏热茶了,这是冰镇过的绿茶,加了蜂蜜,你尝尝。”
五阿哥接过,仰头一饮,赞道:“这夏天喝正好,我回去也让福晋准备。”
他是知道暮雪向来不怎么说话的,此番必定有事,想到最近的事,心里大概有几分数,又担心她难为情不好开口,索性开门见山道:“姐,可是赐婚一事有什么疑问?或者有什么担忧,你只管问我。”
暮雪还没来得及开口,五阿哥便一气说:“我悄悄告诉你,这婚事,汗阿玛是先送了信到皇祖母那的。皇祖母说,那个孩子同你年纪相仿,应该不错。”
“远是远了些,但毕竟是喀尔喀土谢图汗之孙,现在是札萨克郡王,以后就是亲王,身份尊贵,也不算委屈了。”
好长一段话,他一口气说完了。
暮雪哑然失笑:“谢谢,五弟。”
“哎,我们之间,说什么谢谢!”五阿哥大手一挥,“我心里,只拿你当一母同胞的姐姐一样的。”
暮雪点点头:“对于这个漠北,还有这位敦多布……”
她停顿了一下,很长的名字,需要回忆一下。
“博尔济吉特敦多布多尔济。”五阿哥接话道。
“是,敦多布多尔济。”暮雪接着说,“我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若你有所了解,可以说给我听吗?”
“没问题!只是,”五阿哥撇了撇嘴,“这个喀尔喀,是这几年才归附大清的,我跟着皇祖母那边所熟识的大部分是科尔沁的人。”
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拍巴掌:“你等我一天,我找个喀尔喀的人给你问问清楚!”
第二天,五阿哥难得的起了个大早。
宫内阿哥们多、年岁不一,进学程度也不一样,因此念书的书房四处散落,像太子就是在毓庆宫读书,而五阿哥同几个年纪相近的阿哥,则是在南薰殿。除了阿哥之外,亦有少数蒙古王公之子教养于内廷,也算是皇子伴读。
赶在上学时辰开始之前,五阿哥风风火火冲进南薰殿的一间书房,高声喊:
“策棱!有事问你。”
正低头温书的年轻人抬起头,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袍子,约莫二十出头,气质沉稳。书房中一向他到的最早。忽然见着五阿哥,立刻请安。
五阿哥一边摆手让他免礼,一边挨近压低了声音:“我记得你是喀尔喀出身吧?你对喀尔喀的情况和敦多布多尔济了解多少?”
策棱回道:“是,我的确出身喀尔喀。与那位小郡王幼时也曾打过照面。”
“是吗,那正好!”五阿哥道,“那人人品相貌如何?”
策棱笑一笑,问:“五阿哥,是为了四公主问的吗?”
“你倒是反应快,”五阿哥大刀阔马坐下,“哼,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竟然走运成了我姐的额驸。”
策棱道:“尚未进京时,大家都说小郡王是漠北草原的雏鹰。如今又过了些年岁,想必人才愈发出众,是草原上耀眼的雄鹰了。”
“听起来倒像点样子。”五阿哥说,“关于漠北的情形,你也说与我听听。”
“一时言语也不好说,”策棱提议,“不若我将记得的事写下来,直接给您?”
“这样好,”五阿哥道,“省得我传话还传岔了。你早些写好给我,赶在汗阿玛回銮之前,那个什么小郡王也会跟着一起过来。”
半日文课,半日武课。
虽同样是内廷教养,但比起五位外谙达各自环绕的阿哥们,角落里策棱多少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弯弓射箭本是他的强项,只是今日拉弓时,莫名有些心神不宁,竟然让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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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伤了手指,一道微小的血痕。
无人瞧见,策棱若无其事地将那道伤口藏起来。
下了学,通过重重宫门,他回到家中。这处宅子是五年前皇上所赐。那年准噶尔大肆入侵喀尔喀,他家中领地尽失,走投无路,只得携祖母幼弟归顺,于京师求助。幸而皇恩浩荡,皇上以仁德之心接纳了他们,赏赐了三等爵位。
当然,这个爵位同敦多布多尔济相比,也没有那么尊贵了。虽然同为喀尔喀的土谢图汗部,但敦多布多尔济是土谢图汗的嫡长孙,未来也是整个部落的王。
真是幸运儿,与准噶尔的战事大胜,本已是意气风发,如今又要迎娶四公主。
当真像汉人那句诗一样:“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策棱摩挲着伤处,微微失神。
摇曳的灯影里,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记忆中浮现。
那是康熙三十二年的大年夜,皇上设宴,宗室以及蒙古王公台吉均赴宴。
他第一次出席那样的场合,在家破地失的情景下,笑脸逢迎。
到底是年少,敬了一圈酒,难过、失意与落寞之情借着酒劲悄悄上来。像潮水一样铺天盖地涌来,简直让他喘不过气。
于是,他悄悄从宫宴里溜了出来。
雪后初霁的夜晚,他面朝黑夜走去,无声无息中泪流满面。
在一个红墙夹角,忽然听见有浅浅的哭声。
一个女孩子,穿着一件月白的旗袍,扶着墙小声啜泣。听见脚步声,吓了一跳,瞪大眼睛望过来,于是又吓了一跳,因为看清了他的脸上的泪痕。
对视了数息,她轻声问了一句什么。
可惜那个时候他还不太懂汉话,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愣在原地。
她于是没有再说什么,微微侧过身,继续对着墙垂泪。
他也不知说什么,同样的躲进灯火阑珊处,像草原上受伤的狼一般舔舐伤口。
两个人背对着,静默了一会儿。
直到远远的有宫人喊人的声音,风中断断续续传来。
这几个字容易分辨,他听清了,是“四公主”。
那个女孩子揉了揉眼睛,转身朝声音来处跑去。
这就是全部了。
后来的宫宴上,他偶尔能远远瞧见四公主。很安静的一个女孩子,明明站在人群之中,却好像草原上的月亮,疏离、遥远。
他于是在心里偷偷称呼她为萨日。
可如今,萨日将要落到另一位草原儿郎的怀里了。
策棱摩挲着伤处,深吸一口气。
静了一会儿,他提起笔,写下一些与喀尔喀有关的事。
4. 初见
书册递到暮雪手上时,宫殿外暮色四合。
落笔之人显然条理清晰,将一些概况娓娓道来。
为了配合理解,暮雪扯过一张宣纸,用毛笔勾勒地图。
初高中时,她都是班上的地理课代表,除开几近满分的地理成绩,一个重要原因,是她能拿粉笔徒手在黑板上画出各省市地图,且形状大差不离,引得同学们一片“哇”声。
回想到当时的赞叹声,暮雪嘴角不自觉上扬了起来。
下一瞬回过神,那已经是久远到仿佛上辈子的事了,现在她在窄小昏暗的旧式屋子里,这画若让旁人看到,不会带来惊叹,只会带来麻烦。
她悬腕静默了片刻,不满意所画的,将纸张丢进脚旁的碳火盆,重画。
荒废了这些年,再提笔,多少有些不顺,烧了几张纸,才勉强画出了一张满意的,辅助文字信息理解,暮雪渐渐在心里对这片区域有了个底。
简而言之,此时的蒙古分为漠南、漠北与漠西三部分。
漠南包括科尔沁等地区,与清廷向来交好,譬如从前的孝庄文皇太后,以及现在的皇太后,皆出自于该区。
漠西则是常常与清廷开战,康熙登基以来,与准噶尔已经打了三次,今年这一次终于大胜。其首领噶尔丹兵败自尽。
漠北,也就是暮雪将要和亲的喀尔喀,则长期保持一个暧昧的态度。直到几年前,被漠西攻打,连连战败,这才放下身段向康熙臣服,请求援兵。喀尔喀诸部落,又以土谢图汗部为尊,号称雄踞漠北。
暮雪的准额驸,敦多布多尔济,即是土谢图汗的继承人,今年十九岁,现在的多罗郡王,未来的和硕亲王。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暮雪轻轻蹙眉,希望不要太麻烦。
康熙回宫的日子定在七月,正是盛夏,日光耀眼,将地面石砖照得发白。
这样热的天气,还要穿朝袍,简直要命。虽然是专供夏日的朝袍,特地选了最轻薄透气的葛纱,还是觉得闷。
站在人群之中,暮雪悄悄往冰鉴所在的地方靠,试图沾染些凉气。
长鞭声响起,这是皇上将至的征兆,众人应声而跪,暮雪也跟着跪,一如既往混在人群里。从前她都是这样充当背景板的。
只是这一次,却不同,有太监一路小跑过来,低声道:“四公主请到前边来,主子爷问你。”
暮雪只得起身,硬着头皮过去。
虽然心里是早做了要讨好康熙的预设,但真到要见面,她还是下意识想躲。
可惜躲不掉。
毕竟,在当世人眼里,这是一位要抚蒙的公主,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好比昭君出塞,总是能引起诗人词人的无限感慨。身为汗阿玛的,也要表示亲近与不舍。
康熙帝显然已经同太后问安过,见她过来,果然笑着说了声:“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四丫头都这样大了。”
该怎么回他呢?说多谢惦记?有点怪。
撒娇?做不来。
暮雪最终只是扯了扯嘴角,以最不出错的微笑回应。
康熙也不大在意,仿佛只是例行公事,又说了句:“朕让内务府好好挑个日子,风风光光送你出嫁。”
而后转过头,望向留在紫禁城内监国的太子,笑起来:“保成,上次信里和你说的胖兔子,朕带回来了,给你瞧。”
皇太子胤礽惊讶:“汗阿玛真带回来了。”
“那当然,朕自然要补全你这遗憾。”
他们父子俩聊得热烈,暮雪默然退到旁边。她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大概是些书信里提到过的事?
据说康熙经常会写信给太子,说他在行军途中看见了什么样的奇事,因为离孩子太久,甚至特地要太子寄他穿过的衣服过去,这样康熙想念太子时,就能穿上太子的衣服,聊以安慰。
这样的信,暮雪从来没有收到过,不过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毕竟感情总是相互的。
她抬起眼眸,看着这对感情至深的父子,想到历史上太子的结局,挑了挑眉。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真是奇怪。
夜有宴席,乳母伍嬷嬷使唤宫人把首饰箱全打开,让暮雪挑:“这套金钿是上次生辰宜主儿给的,带这个罢,好看。”
捧着妆奁的宫女也是一脸笑意盈盈。
暮雪知道她们这殷切是为了什么。这样盛大的宴席,除了宗室,蒙古王公亦会出席。
她拿起那支金簪,慢吞吞翻转了一圈,却说:“不要,照旧戴珍珠小钗。”
“公主——”伍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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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想劝。
暮雪看她一眼:“什么都不带,就梳个盘辫。”
……
最终还是如往常一样,梳了个盘辫,戴珍珠小钗。
这年岁,后世清宫剧常见的大拉翅、高髻、架子头连影子都没有。连皇太后日常都是梳盘辫,顾名思义就是把辫子盘在头上,日常戴一些简单的首饰或者莳花。
夜宴上倒是有些妃子把头发梳成“小两把头”,方便戴金银钿子,宜妃就是这样的打扮。
所以当她看见暮雪还是一副家常打扮,颇有些无奈:“你呀。”
暮雪只是微笑,不置一词。
尚未开宴,席间摆放着各色各样的点心。暮雪用目光把邻近处摆放的糕点都扫了一圈,拿起一块茯苓糕,正准备吃。
忽然听见一阵小小的喧哗。
还没反应过来,胳膊就被五阿哥拉起来:“姐,你来,过来呀。”
莫名其妙的,暮雪身后就簇拥上了一圈人,个个脸上带着看好戏的微笑。她手中茯苓糕都没来得及放下,就被推着往前。
耳畔哇啦着许多声音,声调轻快:“小郡王来了。”
暮雪被人簇拥着,暗自有些生气,偏把脸侧过去。
旁边人有些急,一边推着,又一边朝另一头喊:“四公主今日好漂亮。”
睁眼说瞎话!暮雪简直要恼了,眉头都蹙起来。
她距离那个什么多尔济,应当很近了——托那些起哄的人的福。
对面那个人似乎说了句什么,是蒙语,语速快,暮雪全然听不明白。
身后的五阿哥等人倒是哈哈笑出声来。
暮雪仍拧着身子,不满地问:“你笑什么?”
五阿哥笑道:“他说——四公主皱着眉头的样子,很美。”
真是可恶,随意编排人么!
暮雪终于转过身,一双杏眼去瞪那罪魁祸首。
在万寿宫灯流转的灼灼光影里,立着一个高挑挺拔的少年。他穿一件暗红色蒙古袍,肤色微黑,长脸剑眉、唇薄鼻挺,清炯炯的一双丹凤眼,兼有一种野性与率真的奇异气质。像雪山间餍足的雪豹,初次见人,侧着头好奇打量。
她瞪他一阵,转身推开人群,硬是从里面挤了出去。心里的气却消了一半。
5. 嫁妆
平心而论,那位多尔济的长相不坏,摆在公主府的堂前,能起到一个妆点的作用。
这样就够了,暮雪决意在婚礼时同他说清楚。
既然是政治联姻,彼此作到表面和平就好。至于什么贤妻良母,想都不要想!
她穿越前看过的野史里,都说清朝公主很惨,和额驸分开居住,想过夫妻生活必须传召,但管家嬷嬷横在那里,公主不好意思召驸马来,因此公主生育极少、红颜薄命云云……
不管是不是真的,暮雪都打算将其变成有利于她的规矩。
宴会结束,钦天监择定吉日,十一月在京中举行婚礼。四公主的正式封号也下来了,封恪靖和硕公主。
“恪”是恭敬,谨慎之意;“靖”是安静、平安之意。
一听这个封号,暮雪大概明白康熙眼里的她是什么样子。
摆在眼前还有一件重要事,她要把蒙语学好。
如今的清宫里,算是三语环境,满语蒙语汉语。她的汉语自是不必说,满语也马马虎虎,唯独蒙语没怎么下过功夫,水平嘛,勉强听得懂些简单的对话,再难一点就不行了。
这不够,日后到了草原上,她若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语言壁垒这一关总是要过的。
免得人家当面骂她,她还听不懂,更无法立刻反骂回去。
于是弄来几本蒙语习书,拿出当年学雅思的劲头,从早到晚的练。
五阿哥被征做口语陪练,苦不堪言,跑来找宜妃诉苦:
“额娘,我是乐意帮忙的,只是我上书房得听师傅讲论语,一下学,四姐就逮着我讲蒙语。脑子都转不过来了!昨日背书,本是汉语,硬是背成蒙语了。她好歹也歇歇,那架势,整一个要考科举一样。”
宜妃听着笑,适时递上一碗冰奶皮子,堵住他的嘴。
“行了,你且忍忍。你能长久陪着你四姐姐的日子,也就这两月了。”
宜妃这话一出,五阿哥的心不自觉软了。
“也是,唉……”
于是任劳任怨陪暮雪练习口语。
另一边,宜妃也没闲着。
她有心好好将暮雪身边的人事安排料理,安排妥当。但是,自从康熙亲政,宫内大小事一律由皇帝所辖的内务府负责,便是如宜妃这样的位份,也顶多料理一些翊坤宫以及小妃嫔们的琐事。
像公主出嫁这样的大事,譬如住处、长吏、护卫、嫁妆等,都需要内务府大臣汇报皇上决定。她轻易插手不得。
一日,宜妃被召去陪伴圣驾。
康熙这时瞧上去心情不错,宜妃便试探着提起四公主的事。
“说起来,离四公主出阁日越发近了,也不知内务府准备的怎么样了。”
宜妃一面替康熙捏肩,一面以闲话家常的口吻说。
“这孩子额娘走得早,后来到了臣妾宫里,奈何臣妾膝下也有两个皮猴儿,难以分身,免不了有疏忽之处。如今她要抚蒙,又是那样远的喀尔喀,臣妾想着,从私房里拿些东西给她添妆,不知妥不妥当。”
康熙闭目养神:“这是你的心意,有何不可。”
静默片刻,他睁开眼,说:“这孩子性子腼腆,我们做阿玛额娘的,是该操心些。内务府已在京中另外购置了几处宅邸,专备公主格格下榻,回头我让人拿位置给你瞧瞧,看哪里给她最妥当。成婚或者日后回京省亲,都可住得。”
宜妃喜道:“还是阿玛想得周到,臣妾替四公主谢恩。”
康熙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他的阿哥公主如今越发多了,对于后面出生的孩子,尤其是像四公主这样格外安静的,诚如宜妃所说,多少也会有忽视。
但这也不代表,他完全不在意。公主抚蒙,是他定下的事。年幼以来,他目睹的后宫几乎是蒙古妃嫔的天下,越长大,他越意识到这样局面的不妥。
因此亲政后,他甚少纳蒙古女子入宫,而是选择让公主嫁到草原上去,维系满蒙联姻。长此以往,这些蒙古部落的继承人,皆流淌着爱新觉罗的血液,一代又一代,密不可分,这是有助大清江山稳固的大计。
为人君,必先以国之利为先。为人父,他能做的尽量等公主全然长成后再让她们去抚蒙。
可是四公主看起来,确实有些柔弱,也不知经不经得住漠北草原的风雪。
隔天,康熙特意把内务府总管叫来,过细问了筹备之事。
“四公主的嫁妆、陪嫁人口皆要选好的,不许糊弄。”
“皇上放心,奴才一定用心筹备!”
内务府总管大臣一回到内务府,立刻召集七司三院相关掌事,开会!
“皇上亲自过问,四公主的嫁妆、陪嫁人口皆要选好的,尔等不许糊弄!万一出了差错,谁都担待不起!”
“大人放心,我等一定尽心尽力,绝对将此事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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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司三院相关掌事回到各司处,立刻将司员召集,开会!
“皇上亲自过问,总管大臣亲自督查,四公主出嫁相关事宜,一定要高度重视,将此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散会。
广储司六库之中锻库的小库官皱着眉头,顺着台阶三步作两步往下,心里抱怨:样样事都重要,样样事都要我管!上面一句话,下面跑断腿,真真是这个理!
心里发着牢骚,事却不敢懈怠。宫规森严,取用库中物品自有一套流程。必须得有上司的文书签发,核验无误后,需要三位小库官一同在场,才能找守卫拿钥匙,打开库门,取出所需物件。
一散会,小库官便火急火燎地撒开腿冲刺,急着去拟开库文书。得趁着开会的空档,赶紧找到内务府堂郎中,让他签字批准才行!要是错过了这个时机,找不到人,那可就麻烦了。
上司们自然是无所谓,大不了就推脱说是手下人办事不利,故意拖延。然而到时候要算账,挨骂受罚的可全是他们这些小库官!
今个儿运气好,还真给他逮到了内务府堂郎中。
小库官满脸堆笑,小心翼翼递上拟好的文书,解释:“这是给四公主挑选的。”
内务府堂郎中接过文书,扫了一眼,大笔一挥,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还训话道:“仔细点,挑好的。”
“大人放心,小的一定仔仔细细挑。绝对取用那些新贡的精品。”
点头哈腰,签字到手。出来,小库官一刻也不敢耽搁,拿着签好字的文书,赶忙去叫上另外两个库官。三人一同朝着锻库侍卫所在的方向匆匆赶去。到了地儿,小库官边喘着粗气,边把文书递给锻库侍卫。
锻库侍卫接过,一行一行仔细核对文书与签字,待看到日期,笑着调侃:“这次倒发财,一日之内文书都齐了。”
“可不是嘛,”小库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附和道,“要是每次办事都能这么顺利就好了,也省得咱们这些当差的担惊受怕,到处折腾。”
锻库库门打开,小库官三人进去,挑了品质极好的蜀锦手帕四十条、周绸手帕三十条、白翠蓝布手帕八十条。①恭恭敬敬用绑了红绸的盒子装好。
这些手帕,是四公主嫁妆中微小的一部分。
广储司其余六库,银库挑品相好的足称的新银,皮库选毛色好的皮料,各司忙忙碌碌,一起筹备着恪靖和硕公主嫁妆所用之物。
6. 公主府?
从抚蒙旨意下来到成婚之间的日子,暮雪竟奇异地发现,她过得还不错。整日念着记着蒙语,期盼着出宫的日子,有一种久违的安心感。
秋日的紫禁城,正是最好的时节,她有时累了,会凝望窗外。澄澈如海的天,一丝云朵都没有。
颁金节前夕,宜妃为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皇城南边的宅邸已经收拾妥当,我看过舆图,三进的院子,庭前有两株梅花。住进去时,正好香气满院,你一定喜欢。”
暮雪有些意外:“我以为,成婚之后直接要去漠北呢。”
“傻孩子,”宜妃笑道,“这天寒地冻的,谁要即刻赶过去?既然选了这个日子成婚,自然是要等到冰雪消融,天气晴朗再上路的。”
她想到什么,俯身贴近暮雪,悄悄说:“万一,这两月你有了身孕,又可再京中多住两年,再启程。你二姐姐当时就是这样。”
不是,还有这种拖延的法子吗?暮雪目瞪口呆。
细想也是情理之中,公主怀孕临盆,皇上或者任何一个大臣除非疯了,不然谁会催孕妇赶紧上路去遥远的草原。
只是,她是宁愿早早启程去漠北,也绝对不会钻这样的空子。
宜妃看她整个人愣在那里,以为是害羞,又说:“没什么可害羞的,夫妇同房,是人伦大事。嬷嬷应当教导过你?”
倒是有么个事,嬷嬷还给了她几幅避火图以观摩学习。
只是……暮雪压根不欲与额驸圆房。
这话不好同宜妃直说,免得惹出其他教导。暮雪便佯装是害羞,垂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脑子里却在想另一件事,京城的宅邸有了,那么漠北的公主府,又是什么情况呢?若要建好一处公主府,以如今的人力物力来算,总得要两三年。
不知怎的,她有些忐忑,便直接问出口:“额娘,你可知,我到漠北去的公主府是怎么个情景?”
“漠北的公主府?”宜妃微一挑眉,“你要嫁去的土谢图汗部,向来是游牧地方,住的是蒙古包,并无听说什么公主府。”
没有公主府?
暮雪整个人都晴天霹雳一般。后头同宜妃聊了什么闲话,全如说梦话一般没什么印象。
夜阑更深,暮雪蜷缩在床榻一角,睁着眼,毫无睡意。
紫禁城的夜色若山一样沉甸甸压在暮雪肩上,令她动弹不得。
对于出宫抚蒙,她的期望就是有一方独属于自己的天地,哪怕小一点、远一点也没关系,总之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家。不会有“主子”压在她头上,被压抑着去遵循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规矩。
结果到头来,还是一场妄想么?
游牧地方,那不等于说就是要跟着额驸,他住在哪儿,她就往哪儿去。这样的处境,不还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只不过寄居的父家变成夫家而已。就算她是金枝绿叶,多尔济得敬着她,轻易动她不得。可天高皇帝远,万一真有什么摩擦,她在人家的地盘上,难道能犟着脖子不低头?还是要赌他是个好人,赌自己有超好的运气?
彻夜难眠。
天将明之时,她翻身下榻,惊到了守夜的大宫女荣儿。
“公主……怎么了吗?”
“替我梳妆。”暮雪平静地说。
宁寿宫外的红墙夹道,一大早就被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尘土。
当今皇上重视孝道,只要在宫中,每隔数日,必向皇太后请安,已成定例。
今日便是康熙向太后请安之日。
朝会方结束,康熙有些疲惫,坐在步辇上闭目养神。忽然听见一声“汗阿玛”。
他睁眼去看,有些意外,竟是四公主在向他请安。
往常,四公主总是有些怕人似的,很少往他跟前凑,也甚少做什么打扮。今天却难得施了粉黛。亭亭玉立站在那里,有几分宜妃的风采。
康熙点点头:“是去向太后请安?”
“是,方才已经给太后请安过,太后还夸我的蒙语如今说的很好。”
暮雪抬起脸来,定睛看着康熙,虽然胸膛里一颗心狂跳,但还是把话说出了口,声音微微颤抖:“汗阿玛,之后……能单独和您聊聊吗?”
几秒的功夫,却那样漫长。袖子里,她攥紧的拳头已满是汗。
康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变化,他只是又点点头:“行,等朕给太后请完安。”
鹅黄万字锦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一丝声音也没有。暮雪低垂着眼眸,亦步亦趋跟在康熙身后。
这应当是她穿越以来这些年,第一次单独与康熙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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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紧张着,忽然听见康熙说:“梁九功,拿些饽饽来给四公主吃。”
太监领命而去,不多时变抬来了满满两张果桌,紫檀木小方桌上堆放着各色饽饽、点心与时令鲜果。
暮雪起身道谢,客气地拿起一块雪白的奶饽饽,小小咬了一口。
康熙道:“你小时候爱吃甜的,到乾清宫来,小手必定抓着饽饽。后来长大了,倒慢慢疏远阿玛了。”
暮雪一愣,捏着那块奶饽饽,一时不知回什么。
康熙坐在明黄团垫上,随手拿起一串念珠,很放松的模样:“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阿玛在这呢,你说就是。”
“嗯,”暮雪轻轻地答应一声,低声说:“女儿想要……”
停顿了一下,她几乎咬到舌头,逼自己把话说出口:“儿臣想要一座草原上的公主府。”
真开了口,后面的话就容易了。
“我读史书,说三国年间,为紧密孙刘联盟,江东孙氏有女嫁与刘玄德。孙夫人于刘玄德肘腋之下,筑城相伴。起初不解为何如此,后来才渐渐明白些。孙夫人谨记自己来处乃东吴,即使出嫁,依然不忘母族。于刘玄德身畔筑城,以为据点,往来皆东吴之人,既方便牢固孙刘联盟,又将吴国之势引入刘地。”
她努力把声音说得响亮些:“我是大清的公主,万事以爱新觉罗家优先,永不改变。漠北局势初定,儿臣此去,唯愿维系满蒙情谊,将汗阿玛的恩德传遍草原,使万民潜心归附,安定一方。”
“若有一公主府为据点,则行事更加便宜。”暮雪顿了一下,语速忽然加快,“另外,儿臣也需要一处府邸。自幼居住紫禁城,实在难适应游牧而居。”
康熙笑了:“后面这句也是实话。你能有如此见识,朕心甚慰。”
他拨动念珠,道:“朕其实想过,只是,喀尔喀实在过于遥远,不比漠南科尔沁等地,调人去修筑公主府,所耗人力物力,甚是艰难。”
你也知道过于遥远,不还是把女儿丢过去么?
暮雪怕自己控制不住表情,把头垂下来,继续说出想了许久的词:
“其实,未必一定要在漠北喀尔喀王廷建公主府。”
“怎么说?”康熙问。
“儿臣以为,可在归化城建公主府。”
7. 大婚
归化城,目前塞外草原上唯一能被正儿八经称作城池的地方。北连大漠,南接京城,恰好是一个交通要塞。
一听见这城名,康熙就笑了:“你倒是会挑地方。”
昔年巡幸蒙古,初至归化城,他便断言此处乃“京畿之锁阴,晋垣之襟带,乌(兰察布)伊(克昭)诸盟之屏蔽,库(伦)科(布多)、乌(里雅苏台)诸城之门户”①。出征噶尔丹之时,也数次驻跸归化城。
指婚之后,四公主便用心钻研蒙古风物之事,他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这个向来不出众的女儿竟然能想到这份上。
他兴致勃勃追问:“你倒说说,为何在此建府好。”
暮雪道:“此城称得上塞外草原要道,无论是去喀尔喀还是旁的地方,都方便。何况,此地为距漠北最近的驻军之地,以此为犄角,向北扩至喀尔喀王廷,最省力气。”
“既有驻军,则必有运输物资之道,建筑公主府所用之人与物,皆可运输于此。”
想了想,这些似乎不够打动人,于是又补充道:“儿臣若有公主府于此,则所携陪嫁人口皆至此城,人多则兴旺,必定兴此城。此城越兴,则我大清于大漠之势力越盛。”
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她不再言语,只拿一双眼望着康熙。
康熙笑吟吟地说:“不错。”
他想了一想:“只是建公主府一事,牵扯众多,还得从长计议。”
说了一大串话,只换来“从长计议”四个字吗?暮雪一下子泄了气,垂下脑袋。
果然还是太鲁莽了,不如不说。
“又在自省了?”
这声音忽然离得很近,暮雪从沮丧里回神,发现康熙竟已站在她面前。
“你们这些孩子,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不足。四阿哥遇事容易急躁,你呢,遇事忧思过重、不敢言。”
康熙又问:“你方才可是在懊悔,不该吐露真言?”
……
还真是。
只能说不愧是在皇帝堆里也能排得上名次的康熙,见微知著的本领确实没话讲。
暮雪迟疑着点点头。
康熙语重心长道:“言之,则事成尚有望;不言,则全然无可能。你能来找朕,已是长进了。”
意料之外的肯定,暮雪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
“方才怕极了吧?别说声音了,你指尖都在抖。”康熙好气又好笑,“朕有那么吓人?”
暮雪原先点头,听到后半句,又摇头。
康熙笑出声来:“你看,真说出来,也就没那么怕了。你啊,别老是吓自个儿。跟阿玛过来。”
言毕,他踱步至东梢间,暮雪亦步亦趋跟着。
此间乃是做书房用,陈设一张紫檀木大案,文房四宝皆备齐。
暮雪见康熙似有写字之意,立刻上前,铺纸研墨。
墨锭研磨于砚台之中,清水化开墨色。
康熙沉吟片刻,道:
“朕曾送给四阿哥四个字,‘戒急用忍’。今日,朕也送你四个字——”
他提笔悬腕,写下力透纸背四个大字:
“敢想敢为。”
搁下笔,康熙对暮雪道:
“公主府一事,朕记在心上。莫担忧了,高高兴兴地做你的新娘子。”
暮雪的目光从墨痕移到康熙身上。
平生第一次,她细细打量他,不是臣子看皇帝,而是女儿瞧她的父亲。
他四十四岁了,额头宽、眼仁黑,左右脸颊处有浅浅的痘痕。
这样的痘痕,她的右脸也有一处淡淡的,这是他们都熬过天花,活下来的印鉴。
是君也是父,是父也是君。
他身上,有很多东西值得她去学。
暮雪屈膝谢恩:“多谢阿玛教我。”
那副字,被精心装裱起来。
南窗下,暮雪很小心地将黄底绫布卷轴展开来。
她望着那字迹出神,好一会儿,从旁边取过一张空白宣纸,比画着,意欲仿写。
然而总是照虎画猫,这张不好,那张也不好。
索性不看那字,暮雪静了静,以她擅长的方式,提笔将“敢想敢为”四个大字写下。
笔墨淋漓,尽付诸于纸端。
近乎草书的汪洋肆意。
是了,何必如此畏首畏尾、牢骚满腹。事在人为,即使不成,又如何?
大不了,也就是像康熙晚年那些被厌弃的阿哥们一样,被圈禁。那也没差。
即使是死了,万一撞大运穿回去了呢?反正她之前也常常想死,殊途同归。
暮雪的心意一变,连带着神气也不同起来。
甚至有闲心欣赏一下公主礼服。
内务府送来了好些件袍服,貂皮的、灰鼠皮的、狐皮的。多是鹅黄五彩地,也有大红色、月白色。以成婚礼当日,所着吉服最为华贵。
暮雪一身香色吉服袍,穿石青色吉服褂,缎面上绣五爪正龙,额外滚了一圈珍珠。颈部戴珊瑚朝珠,行走时轻轻晃动。
拜别太后、拜别皇帝,绕了一圈,最后又回到翊坤宫。
说完了理应说的吉祥话,宜妃握住她的手,紧紧地:“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有什么烦心事,只管来信,额娘和你几个兄弟都在呢。”
说着这话,宜妃已悄悄红了眼眶。
这一来,倒弄得暮雪有些想落泪。眼前氤氲起一层雾气,她哽咽道:“多谢额娘这些年的包涵和照顾。您别担心,我一定会把日子过得很好很好。”
说着,跪下真心实意磕了个头。
旁边的女官命妇都劝:“该走了,别误了吉时。”
漫长的礼仪,跪、拜,跟着指引女官从这重殿宇走向下一重。
按旗人习俗,婚礼是在夜里进行。天已全黑,重重宫阙、人影瞳瞳,盏盏宫灯将夜色晕染成绯红,光影摇曳,若是忽略这一身华贵行头的重量,暮雪当真疑心自己在梦中,真像梦一般飘飘忽忽。
也不知捱了多久,总有一两个时辰,她终于被引到了一重宫门处。
暮雪抬眸,瞥见宫墙外的一角星,人止不住激动起来。
终于,要到紫禁城的尽头。
风浩浩吹过她额前的几丝碎发,当真出了宫门那一刻,整个世界突然明亮起来,像是蒙尘日久的玻璃忽然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就连鹅黄绸缎轿帘都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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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烈可爱起来。暮雪坐在轿里,轻晃着宫鞋,静静微笑着。
终于出宫了。
和硕恪靖公主下降,自宫门至紫禁城南侧宅邸皆戒严,清水泼街、黄土垫道,一路皆由步军统领护卫。
沿街百姓也早早得到通知,不许出门走动。
然而公主下降的热闹,谁人能不看?不许开门开窗,便提前将窗户戳个洞,家里大大小小挤在门前看。
礼乐声渐近,眼看仪仗要到了,小孩子急得直跳脚,要大人抱。
好不容易被托到窗边,小孩子不错眼地盯着。
好多人,好多马,好多箱笼!
啊,好气派的花轿,是黄色的!两边有这么多轿夫,足足有十六人抬着!
外面的人看热闹,而独自坐在彩舆里的暮雪,则短暂地放下了公主的形象包袱。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绣花包,拆开来,里面是牛乳糖。
为了仪典顺利,通常新娘子一天都不能进什么水米。
暮雪听了后,也赞同不吃,但坚持要备着牛乳糖。
“万一饿过了头,真晕过去,岂不更耽误事。”
她面上振振有词,其实心里仍有点忐忑。担心被拒绝。
然而嬷嬷们见她坚持,最后竟然也没说什么,权当默认,只是吩咐宫女将小绣花包在胳膊处绑紧,绝不可中途掉出来。
含着糖,想到这小小的胜利,她只觉更甜些。
已是子夜,颠簸的花轿催人睡意。
朦朦胧胧间,她竟真睡了过去。
直到随侍宫女荣儿的声音从轿外传来:“公主——公主!”
猛一个激灵,暮雪坐直了。
“怎么了?”
“回公主,我们快到了。”言外之意,您请赶紧收拾收拾。
暮雪拿出小铜镜,理了理碎发。将红盖头戴上,左手握苹果,右手持玉如意。
没隔多久,彩舆稳稳停住,引导女官高声道:“公主降舆。”
彩舆畔,早有两位“全科人”命妇守候,一位从暮雪手中接苹果,又递来宝瓶。
手肘被人搀扶着,暮雪从火盆上跨过,进入前堂;又从马鞍上跨过,进入后堂。
“新人坐——福——”
吟唱声中,暮雪终于在龙凤喜床右侧盘腿坐定。
隔着红盖头,一切在暧昧的暖红之中,看不真切。
她低垂着眼,往左瞟,只能瞟见额驸多尔济的宝蓝色吉服衣角。
新人坐福礼,也叫坐帐,就是这样并肩坐个把时辰,等到吉时,再各自更衣,行合卺礼。
睡醒了,暮雪又有些饿,不动声色从袖里偷偷捏糖,忽然想起身边这家伙,这大婚仪式折腾了一整日,如今天都快亮了,想必他也累得够呛。
她有心卖他一个好,于是悄悄用蒙语问:“你吃糖吗?”
那人轻轻笑了一声:“吃糖?是小孩子吗?”
暮雪糖都捏在掌心往外递了,闻言,立刻往回收:“爱吃不吃。”
然而尚未退回来,手却被捉住。少年的手宽大,全然将她的手囚住,掌心灼热,指腹有微硬的刀茧。
“给了,就是我的。”
8. 洞房花烛
那热度似火蛇一样卷上来,暮雪愣了一瞬,整个人猛地往旁边一挣!
“公主?”屋里的嬷嬷们不解,忙凑近来问情况。
暮雪将手收回衣袖中,故作平静说:“无事,手有些麻。”
右肩侧,他低低笑了一声。
不再言语,通红的盖头笼罩的视界又重归寂静。
但糖到底到了他手上,隔了一会儿,嗅到奶糖甜丝丝的气味,很好闻。
许久许久,引领女官过来,分别搀着两人各自回房更衣。
将吉服换下,穿上朝服,侍女蹲在脚边整理朝褂,梳头嬷嬷一边念着吉祥话,一边重新盘了一个妇人样式的头。
旁边还有嬷嬷手拿红色棉线,候着替她“开脸”。
轻微的疼,待暮雪再睁开眼。日光照见的铜镜里,那个自己全然是已婚妇人的妆扮。
合卺礼伊始,屋檐下的侍卫夫妇唱起满语喜歌来,很美满的曲调。
伴着歌声,暮雪被搀扶着,在喜床前的红毡毯上落座。衣裙声窸窣,几张描金炕桌端过来,她的手中多了一只青玉合卺杯,玉冷冷的,有些冰手。
这令她想起方才他掌心的温度,一闪而过的念头。
饮下合卺酒,酒的滋味绵润,隐隐还有一股果香。然而却很有些度数,渐渐上头,等吃完子孙饽饽,更衣完毕,再度被扶到喜床上坐时,她已有晕乎乎。
意识到这一点,怕自己不清醒,暮雪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痛意上来,人也清明了几分。
盖头被掀开,看什么都带点红影。等到视线所及的颜色回归常态,众人的祝贺喜庆话也说完了。
嬷嬷丫鬟们微笑着退出去,屋内只剩下暮雪与多尔济。
红烛摇曳,多尔济立在喜床边,暮雪坐着。她打量他一眼,这人这样站,未免高得有点放肆。
暮雪于是兀自站起来,故意踩在黄花梨脚踏上,将将与多尔济平齐。
这个角度,正方便她观察他的表情,好随时调整话术。
“今日你我成婚,乃是成全满蒙情谊。汗阿玛看重漠北,嘉赏土谢图汗部,故有我下嫁。”
多尔济一双眼静静看着她。
暮雪斟酌着说:“我既嫁了你,便会谨记汗阿玛教诲,维系满蒙情谊,护着土谢图汗部的尊贵,在外头绝不使你丢脸。可是……可是满打满算,今日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她捏紧了衣角,手心在出汗。
“这着实有些太快了,我并未作好现在就与你同房的准备。”
“况且,今日礼仪繁多,我实在是有些累着了,身子不适。额驸若体谅我,可否等些时日,再……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多尔济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的脸,若有所思。
静了一霎,他说:“懂了,你害羞,不想现在圆房。”
跟“害羞”有哪门子关系!暮雪皱了皱眉,但顾忌着眼前人的情绪,怕再驳他反而惹恼了人,于是胡乱点点头。
多尔济却不知为何弯了弯嘴角。
他往喜床一坐,弯腰脱靴,道:“你睡里头。”
“什么?”暮雪急道,“我方才是说……”
“我听明白了。”多尔济抬眸看向她,“我不会强迫你。我现在是真想睡觉了,你们这成婚,规矩也太多了些。不如在草原上痛快。”
看暮雪还是有些发怔,他索性从旁边的凭几上拿起一只掐丝珐琅烛台,拔了红烛,本来要往前递,但看了一眼暮雪,他又扯过绣花红帐,把烛台持握处擦了擦。
“我原本有把很漂亮的小银刀,但换衣裳时他们说不能带利刃,恐伤了公主。”
多尔济把那掐丝珐琅烛台往暮雪身前一递:“你就拿着这个,睡里边,我若有什么不规矩,你直接往这儿砸。”
他一边说,一边用左手在自己脑袋上点了点。
“可以睡觉了吗,公主?”
侧卧在新绣的鸳鸯戏水被面上,暮雪两手握着烛台,还有些飘飘乎乎的不真切。
在她背后,男子的呼吸声近在咫尺。
真不习惯,她想。即使多尔济的睡姿很规矩,面朝着外头,给她留了好大一块儿地方,没有鼾声,甚至连呼吸声都不重,但头回与男子同床共枕,她怎么都不习惯。
暮雪翻了一个身,从侧面转为正面。
“还不睡吗?醒来还有一堆事。”
多尔济闭着眼说。
暮雪“嗯”了一声,睁着眼发了好一会儿呆,又翻回到侧面。
“公主是要听摇篮曲才能睡着?”
“不——是——”
她拉了拉被子,蜷缩成一团,这是最令她安心的睡姿。
但是心还是不安的,未圆房,明日该如何交差?可会有什么流言蜚语……她命令自己不要去想,可越是这样,各种思绪便越像雨一般落得越发急。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睡吧,公主”,身后多尔济的声音听起来已有倦意,“明天,会升起新的太阳。”
新的太阳。倒是和她以前很喜欢的小说结尾有异曲同工之处。
她回忆了一下那本小说《飘》的剧情,想着“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渐渐平静,终于沉沉睡去。
新的一天,新的日光照到床前。
暮雪坐起来,喜帐里只剩她一人,整张被子都盖在她身上,甚至杯子四角都被掖得严严实实,不漏风。
她起身,随意扯了个外袍披在身上,踩上软鞋。
论理,该有嬷嬷妈妈在外间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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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喊就进来服侍的,但前夜暮雪为了同额驸密谈不圆房的事,故意以害羞的名义让人都不要守着。
因此,直到她推开房门,远远在二重院檐下值守的嬷嬷妈妈们才反应过来,立刻争着飞奔过来,递衣裳的递衣裳,拿暖手炉、拿汤婆子,忙得不行。
“公主,这大冬天的,要是冻着了该怎么办。”伍嬷嬷嗔怪着,从侍女荣儿手里接过暖手炉,塞到暮雪手中。
“还好,”暮雪抱着暖手炉,问,“额驸呢?”
伍嬷嬷咧嘴笑着说:“在前院练武呢,说是多年习惯。哎呦呦,也真是年轻体壮,只穿一件单衣就在那耍刀弄棍的。”
她絮絮叨叨说:“公主也是委屈了,额驸同我们说了,昨夜他吃酒吃多了,一不小心直接睡过去。要奴才们帮忙劝劝,怕您生气。要说也是那群蒙古小子太混账,怎么灌这么多酒呢!”
暮雪握着暖手炉的手紧了紧:“他是这么说的?”
“是,您也别恼,在民间这也是常有的事,来日方长,不急一时……”
暮雪漫不经心附和了两句,抬腿往前院去。
公主府是四进的院落,每重院落前后各有耳房披厦。商议用处时,将第二重西院拨给了额驸。
庭院之中,多尔济一身白色单袍,将一口刀舞得威风凛凛。
瞧见暮雪的身影,多尔济将刀入鞘,随意丢给下人,大踏步走过来。
“醒了?”
“嗯。”
暮雪往前两步,低声道:“你说……你喝多了?”
“是啊,省得他们再纠缠。”
“可是,这样怕有人取笑你。”
“无妨,笑我也掉不下一块肉。”
多尔济垂眸看着她,微微挑眉:“公主是在心疼我?”
“没有!”
多尔济不以为意,忽然转身:“等我一下。”
他进屋,握着把小刀走出来。那小刀外头是银剑鞘,镶嵌着红珊瑚与松石,精巧玲珑,极为漂亮。
“喏,送你。”
暮雪微微瞪大了眼:“这……也不至于。”
多尔济笑起来:“想什么呢,不是开瓢用的。”
他轻抚过刀鞘上的红珊瑚,语气一下子柔和许多:“这是我额吉留给我的,我一直打算送给我未来的妻子。现在,这是你的刀了。”
暮雪望着那刀:“可是……”
“你怎么那么多可是。”多尔济不由分说,直接从她手里把暖炉拿过来,转而把银刀塞在她手上。
沉甸甸的银刀,冰得暮雪一激灵。
多尔济俯身,眼瞳的颜色偏淡,若玉碗中的琥珀酒。
“公主,你会不害羞的。我是整个漠北草原上,最值得你爱的男儿。”
9. 驯养
很小的时候,多尔济就意识到,越美丽的事物,越难得到。
翱翔于天际的雄鹰,部落里的熬鹰人得耗费半条命,才能将这长生天的杰出造物驯服。
奔驰于草原的骏马,速度最快最灵巧的那一匹,一定是得摔跤许多次,滚得一身尘土,方能成为烈马的主人。
水草最丰沛的那一片土地,必定是无数草原儿郎经过刀与血的争夺,才能到手。
是以四公主的骄傲,在他眼中,是很正常的事。
身为成吉思汗的后裔,他的骨子里就流淌着征服欲。
来京之前,有草原上的儿郎同他说笑:“他们入关之后,养的女儿就越来越软绵绵了。你的妻子,说不定是只漂亮的小羊羔。”
传闻中的四公主,是位安静贤惠的贵女。
多尔济很清楚这桩联姻的意义,也乐于背负他该承担的责任。公主千里迢迢离开家到草原上,无论是什么性格,他都会对她好。
只是……倘若当真是那种毫无主见、乖乖听丈夫话的女子,虽然他可以做到相敬如宾,但多少有些无聊。
结果一见到四公主,多尔济立刻推翻了从前听到的传闻。
什么小羊羔,这分明是只假装温驯的小狼崽子!
这样一位出身高贵、骄傲的小公主,会为他所“驯养”,想想都觉得有趣。
就连此刻她皱起眉头,气鼓鼓的模样,都非常可爱。
“像你这样大言不惭的人,本宫也是第一次见!”
暮雪丢下这句话,一转身走了。
身后的嬷嬷丫鬟们赶紧跟上。
回到正房,暮雪将那把银刀拔出,刀刃锋利,她虽于兵器无了解,也看得出是把宝刀。
额吉留给他的?
对于多尔济的身世,在出嫁前,她有所了解。除开五阿哥那里知道的消息,后面太后那也派了人,给她讲了些蒙古各部落的联系——放在民间大概是给即将出嫁的女儿紧急科普夫家的亲戚关系。
多尔济家中的亲戚关系很容易理清,因为至亲这一脉,所存的人口并不多。当今的土谢图汗部汗王是多尔济的爷爷,目前在漠北镇守,并没有来京城。
而多尔济的父母,则在数年前准噶尔进攻喀尔喀时,一齐死去了。
他还有个亲叔叔活着,不过汗王属意多尔济这个嫡孙为继承人,特意在多伦会盟时领着去见康熙。再后来,清兵大胜准噶尔,漠北在其中亦出力不少,便有了暮雪下嫁这一回事。
暮雪轻抚着刀鞘上的红珊瑚,微微出神。
她也算尝过失去双亲痛楚的人——穿越来后再也见不到全心全意疼爱她的父母了!
早两年,为了再也见不着爸妈这件事,她简直整日想死。尤其是过年的时候,阖家团圆、热热闹闹的宫宴,她却只想哭。
一家三口热热闹闹过年的场景,再也不会有了。
因此,暮雪很明白,母亲遗物是什么分量。
然而多尔济就这样把这短刀硬塞给了她。
这等于明晃晃地说,不管你怎么想,我是认你做妻子。
平心而论,这两日接触下来,多尔济确实是个不错的人,即使她提出的要求对当世人而言很难接受,但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并且还把母亲的遗物赠给她。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对她好呢?
自从穿到这见鬼的清朝,暮雪整个人就处在一种戒备的状态中。审慎思考对方对自个儿的态度和目的,几乎是一种下意识的自保手段。康熙说她思忧过甚,还真没说错。
嬷嬷侍女待她好,是因为她是主子,能罚能赏。
宜妃待她好,大半是看在她死去额娘的面子上,甚至隐隐有种视她为姐姐生命延续以及另一种可能性的感觉。
康熙么,出于一个阿玛的良心与责任。且在看到她还不笨有点智商的份上,乐于提点她两句。毕竟,出自大清的未来喀尔喀女主人脑子好使,对他讲是件好事。
可是,多尔济为什么呢?
他不仅对她态度好,而且……暮雪隐隐觉得,他在钓她。
一见钟情这样的鬼话,她是绝不会信的。
那么大概,是看在她的公主身份上,愿意在新婚时忍让,体贴。九日后回门,康熙能间接体会,他们土谢图汗部对于清廷的忠心和尊重。
但是想到多尔济那张带着些天真感的面孔,她一时又有些捉摸不定。
可是……他看起来,很真诚的样子?
是不是她想多了,把人想得坏?其实人家就是心肠好也不一定。
一时找不到答案,她甩甩头,不再想这件事。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银刀被妥善收起来,一众侍女们伺候暮雪梳妆。
菱花镜里,伍嬷嬷看着暮雪的脸色还是有些不快,试探性地问:“可要传膳?在哪里摆饭呢?”
暮雪的眼睛一亮:“就在明间里摆饭。”
果然有用,伍嬷嬷心想。近来公主在吃方面很是上心,又是第一次在新房里用膳,伍嬷嬷打算亲自去查看。
“公主,那奴才厨房看看。”
“去吧,嬷嬷记得捧个手炉,天怪冷的。”
“嗻。”
退到帘外时,忽见着赵妈妈带一个丫头走过来,伍嬷嬷暗自撇了撇嘴,换上笑脸上前见礼:“您过来了。”
赵妈妈是圆脸,看着就喜庆,微笑着点头:“听说公主醒了,我来请安。”
“是,醒了有一阵了。”伍嬷嬷道,“我正要去厨房看看,公主的口味自幼就刁,没我看着,怕他们乱来。”
“那是,您在这儿,就是定海神针。”赵妈妈笑眯眯道,“那我先进去请安了。”
暮雪正在梳头,听人说赵妈妈来了,命丫鬟搬了个宫墩让她坐。
“多谢公主赐座。”
赵妈妈请安完毕,方才坐了。
暮雪从菱花镜里看她:“我刚还奇怪你怎么不在呢。”
“昨夜奴才守了半夜,巡查府里各处,确认火烛皆稳当、东西都收好了才去歇息。想说公主醒时立刻赶来。”
赵妈妈立刻起身,屈膝道:“谁承想,丫鬟们一忙,竟忘了立刻过来。所以来迟了,请公主恕罪。”
暮雪一听这话,琢磨出点意思来了。
公主府名义上的最高总管是内务府指派的长吏,然而长吏多半另有实质,加上又是男的,几乎很少插手公主府日常运营事务。长吏所负责的多半是些场面的大事,例如婚仪、谢恩、生子后请名等等。具体的事务,还是以管家嬷嬷为主。
原本以为,暮雪的乳母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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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嬷就是管家嬷嬷。谁知内务府竟另外又派了一位赵妈妈来。这位赵妈妈资历老,侍奉过太后,据说还侍奉过太皇太后呢!
这么一来,竟然把伍嬷嬷比了下去,成了公主府“大掌事的”。伍嬷嬷倒成了“二掌事的”。
传说中的宅斗啊。不过暮雪是看人宅斗的那个上位者,还有些生疏。
这事,大概是伍嬷嬷小小的使了个绊子。但伍嬷嬷毕竟是从小侍奉她的奶嬷嬷,当初她穿来时正得天花,伍嬷嬷衣不解带得照顾,即使染了病,也强撑着身子守着她。
为这点小事给人没脸。暮雪实在于情不忍。
她决定装糊涂,说:“有什么关系,你坐。荣儿,沏茶。”
说起来,还是托了有这两位掌事的福,暮雪前边小小的出格,例如袖里藏糖啊,不许人围着听房啊,都很快被答应了。
毕竟,哪个嬷嬷都想讨她欢心。
这么一细想,皇上看到两派臣子的针锋相对应该也挺受用的,只要在合理范围内。
赵妈妈道了声谢,坐定后,拣了几件要事同她说。
头一件是婚礼后续的仪式,等会儿还要去拜神祭祖,明日起要准备宴席,邀一些亲近的人家来吃酒。毕竟,成婚礼繁琐,公主忙着各种仪式去了,没空露面见亲友。
现在得了闲,得请人家来坐一坐,权当还情。
赵妈妈道:“像裕亲王府、恭亲王府、和硕恪纯长公主府得请长吏拟了帖子亲自邀,恭亲王府的老福晋前阵子身体不适、最好递帖子时带上些人参之类的好药材,您嫁妆单子上刚好有一个。恭亲王府郡王侧福晋养下小格格不久,可带个金银项圈去。和硕恪纯长公主这些年身子不好,估计是不来的,但不能漏了。郭络罗氏是您的外祖家,府上也得礼遇些。五阿哥嫡福晋出身的他塔喇氏也得下帖子……”
她一口气说了一长串。
暮雪起先试图分辨这是什么人,而后完全放弃,只听得这个福晋、那个侧福晋。绕的人头疼。
“我刚出宫,也不太懂,恐有疏忽。”暮雪按着太阳穴说,“劳赵妈妈替我多看着些,若有要支取银子的地方,同伍嬷嬷核对一下就行。”
这赵妈妈有底气到她面前说事,也就是自信有本事把这事处理好。
果然赵妈妈并未透露难色,反倒笑着说:“奴才一定尽力。”
正说着话,伍嬷嬷领着送膳的进屋来了。
在京中府邸用的第一顿早膳,极其丰盛,满打满算摆了三张食案。
有一桌,明显就不似宫中常用的早膳,竟然是金灿灿的油条与豆浆,另有豆腐脑和各色佐料。暮雪念这一口好些年了!
“这是哪儿来的。”暮雪惊喜道。
伍嬷嬷介绍说:“奴才一大早使人到外头买的,想着给您尝个新鲜。才五文钱,可真实惠。”
“很好很好。”暮雪正要去拿油条。一旁的赵嬷嬷问:“是不是,请额驸一起来用早膳。”
新婚第一日,也合该是叫人来吃。暮雪点头:“叫人去请。”
但是油条冷了,滋味就不好了。
犹豫了一瞬,她还是先伸出手捏起一根油条,很急地送入口。
咔嚓声一响,满嘴都是油条的酥脆。
暮雪眼睛都笑眯了。出宫开府可太好了!
10. 放飞
半根油条下肚,暮雪心满意足地收手。
一旁侍奉的荣儿递上一方温热的手巾,替她擦手。后面捧着盆儿香胰子的两个小丫鬟也上前两步。
等到额驸多尔济过来,暮雪又恢复成端庄公主的模样。
和不太熟的人同桌吃饭,原本暮雪还有些担心,怕要讲些莫名其妙的废话,扰了她享用美食。
好在这多尔济并没说什么话。也许是在军中带出来的习惯,吃饭速度快,三两口就解决了。
暮雪想了想,说:“额驸似有晨练的习惯,我可能起得晚些,以后不必等着一起用饭。想传膳时直接和膳房讲就是。”
多尔济看她一眼,有些好笑。
明明是不想之后天天对着他吃饭,偏要弄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眼珠子溜溜一转的机灵劲,跟草原上野兔子一样的。
这样的性子,若是贴太近,得蹦起来一溜烟跑了罢?
他点点头:“好,我看我在这,公主似乎吃得少,倒是我的罪过了。公主放心,我不会整日黏着您。”
话音落下,便利落起身,朝暮雪抱拳行礼,走出去了。
暮雪松了一口气。原本的正襟危坐立刻塌下来,很放松地继续用早膳。
用膳、祭祖、勉励两位管家嬷嬷用心筹备宴席,将这些琐碎杂事处理完成后,暮雪终于有时间巡逻一下她的这一块小领地。
暮色里的公主府,有种别样的温柔。
四进的院子,分为东、中、西两路。中路正殿没什么好说的,遇年节大事方才用起来,东路一条多是房屋,最前边有个议事厅,而后有间专供祭祖烧香用的屋子,再往后就是屋苑,是预备着以后给小主子们居住,目前都是空置中。
暮雪琢磨着弄一间出来,专门做书房。她在宫里搬出来的东西,满满一车书和字画等物。正好可以摆在这儿。
西路的院子中有隔墙,另在边上开了个角门,方便额驸进出。倘若她想,直接把西路院子的夹门一关,就等于把额驸居处完全隔离开来。只是到底现在是新婚,这么做有些太过了。
再往后有一座后花园,小小巧巧,流水假山奇石皆备,虽然是冬日,花草并不茂盛,但有一株青松和柏树,为这个季节妆点些绿色。
暮雪行走在花砖上,脚步轻快。攀上假山,从高处回望整座府邸,此时已是点灯时刻,灯影照耀处,皆是公主府的地盘。
她静静欣赏着,心里充满着喜悦。
这是她的屋子,属于她的家!
原来走在独属于自己的房子里,是这样的扬眉吐气的滋味。
真好,真好。
暮雪来来回回,在公主府逛了三遍,瞧到不顺意的地方,就吩咐人改。
木头的家具太硬,多备些棉质的椅靠枕靠、要坐上去柔软的感觉。寝殿内饰太老气,换些绿色的帐子,家具也要浅色些……
纵使知道其实住不长,她也愿意费神将东西改一改,换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真奇怪,从前在宫里住着时,怎么完全没有这样的心思。
她回忆起那些时日,总觉得那些日子像手帕,阴沉沉天气里在室内阴干的手帕,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水汽。
紫禁城虽大,但到具体到个人身上,却是小的。
光是翊坤宫,除了主位宜妃之外,还住了一嫔一贵人两位答应。虽然彼此各有屋子,但同在一个屋檐下,免不得有些拘束。
今天多喊了什么吃的,换了什么家具,明天宫里的其他小主大多就知道了。
暮雪本就是边界感极强的人,十分讨厌这种感觉,索性什么都不做,随波逐流,也就不会被注意被议论。
现在好了,这么大一间公主府,全是她的,除了给额驸用的那个小院。
在此间,她是老大,什么爹娘公婆,全都没有,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怎么不开心?
接下来几日,暮雪一整个放飞自我,有一种大考之后的悠然快意。
赵妈妈也问过要不要召集下人训话之类的,她都推说以后再说。
刚刚考完试,还不许她松快两日?
先歇几天,以后再说。
实在太安逸了,进宫回门礼,连宜妃见了她都笑:“呦,几日不见,四丫头真是容光焕发。”
暮雪只是笑:“有吗?”
宜妃抬手捏捏她的脸:“有。看来你同额驸相处得不错?”
倒和额驸没什么大关系,只是不好解释,暮雪便胡乱点头。
“如此,我也能稍微放心些。”
聊了几句体己话,又问了一些府里的情形。宜妃大抵心里有了数。既为她高兴,又有点好笑。
这四丫头,聪明是聪明,就是有些散漫。前边出嫁前认真学了好些日,瞧着要奋发的模样,结果现在日子过得高兴,也就不提什么治家交际了。
不过对一位公主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过得高兴就行。
时辰到了,女官过来提醒,暮雪便告辞。
左右再有一个月就是过年,还能进宫再见面,也说不上什么离别伤感之情。
天气越发愣了,公主府寝殿,罗汉床铺了厚厚一层垫子、外加一层白色羊毛毯,暖和又柔软,暮雪盘腿坐在上头,腰间还枕着个靠枕,小炕桌的海棠花盘攒盒里,瓜子果干蜜饯俱全。
红泥小火炉冒着热气,荣儿搅动着粗陶罐里的奶茶,问:“公主,真放糖啊?”
“放!”暮雪咬一口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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饼,含糊不清地说。
她想做甜奶茶很久了。清宫素来有吃奶茶的习惯,但都是咸奶茶,浮动着一层油光的那种。也不是不好喝,只是暮雪穿越前喝的就是甜味奶茶,当甜品糖水吃,味觉会执拗的寻找最初的感觉。
荣儿得令,立刻放了两小块红糖进去,另外撒了些桂花酱。
红糖缓缓化开,奶茶颜色更焦,更散发出一股花香。
一盏热热的甜桂花奶茶捧在手里,暮雪整个人都安逸得不行。吩咐荣儿下次要膳房用木薯粉搓成小圆子,拿红糖熬了,以作甜奶茶小料放里头。
赵妈妈和伍嬷嬷进来回事。暮雪笑眯眯地给两人一人赐了一杯甜奶茶。
“外头冷吧,先吃些热的暖肠胃。”
两人道了谢,尝过后,说起正事。
宾客这一块是赵妈妈在管,她道:“下的帖子都有回信了,除了和硕恪纯长公主,其他府上都会来人。恪纯长公主那边说多谢公主好意,只是近日身上不好,怕过了病气不好,但备了一份贺礼恭贺您。”
暮雪点点头,她素来不大记这些亲戚名字,只依稀记得是位姑奶奶。
“她身体不好吗?”暮雪随口关心道,“要不要也送些参去?”
赵妈妈神色有些异样:“那倒不是,长公主素来如此,不出来走动很久了。”
旁边的伍嬷嬷小声嘀咕了句:“不来也好。”
暮雪听见了,有些奇怪:“怎么这样说呢。”
相处这些年,暮雪对她的奶嬷嬷还是挺了解的,虽然有点小气,但人是好人,不会无缘无故说别人。
伍嬷嬷压低声音:“就是,您正新婚呢,兆头不好。”
她见暮雪还是迷迷糊糊的模样,问:“不是,公主,你真没印象啦?”
暮雪摇头。
从前宫里的娘娘们她都懒得去相处呢,别说宫外头的亲戚了。
“就是从前的建宁长公主,后来换了个封号,就是恪纯长公主。”伍嬷嬷提醒道。
建宁长公主?听名字倒是有些熟悉。但是暮雪还是想不起来具体的人。
“公主年纪小,加上长公主甚少到宫中,不记得也是常事。”赵妈妈道,“其实伍嬷嬷说的也有道理,长公主大约也是这样想的,因此婉拒了。”
她低声介绍了一番。
恪纯长公主是皇太极的女儿,论辈分,是康熙皇帝的姑姑,暮雪的姑奶奶。顺治年间,由哥哥做主,下嫁平西王吴三桂之子吴应熊。康熙年间,平西王叛乱,长公主之夫及其两位幼子皆被绞杀。
叛乱平定,皇帝给长公主换了个封号,望她有个新的开始。恪纯长公主依旧在从前的公主府中,只是自此以后,就深居简出,甚少见人。
11. 梦魇
是夜,暮雪做了一个梦。
雾气弥漫,月光为乌云遮蔽,寒鸦自枯藤上飞过,叫声凄厉。
她赤着脚踩在硌人的花砖上,却全然感觉不到寒冷,左右奴仆压着她的膀子,死死地,全然动弹不得。
小孩子的哭声逐渐远了,在喊“娘,救我!”
如坠冰窟。
猛得睁开眼,暮雪大声喘气,身子战栗着。
“公主?公主可是魇着了?”
殿内守夜的荣儿一骨碌爬起来,匆匆点燃一盏烛台。
锦帐掀开,熹微的橙红色烛光被风吹得跃动,暮雪的影子被照得斜长。
原来是梦。
她松了一口气,但仍心有余悸。
外间守夜的侍女瞧见光亮,也匆匆赶来,端上一碗温热蜂蜜水。怕主子夜里口渴,外间屋檐下的煤炉一直未熄,这一下刚好派上用场。
暮雪捧着蜜水,一口气喝下大半,意识渐渐清明。
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她想。心底深处,是在害怕这样的以后吗?
大约是了,和亲公主算什么?彼此交好时一团和气热热闹闹,若真到了兵戎相见的时刻,譬如漠北忽然跟喀尔喀似的发疯,那会是个什么局面?
吴三桂也曾是清廷万分看中的平西王呐!
对于清朝这一段时期的历史,暮雪穿越前的了解,仅限于各种与阿哥们感情纠缠的小说与电视剧。知道会废太子,知道下一任皇帝是四阿哥胤禛,晓得雍正受宠的妃子年氏、生了乾隆的钮枯禄氏。甚至连康熙的女儿们,她如今的姐妹们的命运走向,也一概不知——她所看过的那些小说影视,至多是把她们当一个背景板一笔带过。
至于准噶尔、漠北喀尔喀之类的名词,她更是全然没有关心过。甚至是直到穿越后,才对于那片遥远的草原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因此对于漠北接下来数十年会是个什么情形,她全然没有了解,也没有任何先知的可能。
像面对一段无月无星的山道,除了深不可测的黑夜,不知前路会蜿蜒向何处,是否走错一步,便跌落万丈深渊。
恪纯长公主的例子血淋淋摆在眼前,她这个恪靖公主,能全然保证自己一定能一帆风顺、吉祥如意吗?
若多年后她真与多尔济有孩子,又遭逢类似的事,对着外孙,康熙能不能下手?她又会是怎么一个处境?
答案不言而喻。
她捧着碗的手紧了紧,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不行,漠北一定不能乱!
冷静,暮雪,深呼吸、深呼吸,这样的事,我不会让它发生。
她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一颗狂跳不已的心渐渐平静。
同在京中的恪纯长公主不同,她是要到地方去的,这是她的优势。草原上似乎仍留有女主参政议政的遗风,只要操作得当,将整个漠北的局势捏在手上,就能防微杜渐。
暮雪沉思片刻,拿定了主意。
“公主,离天亮还有些时辰,不如再歇息一会儿?”荣儿劝,“奴才们都在屋内守着您,人气旺,能镇住梦魇。”
暮雪的指腹在白瓷碗璧上微一摩挲,吩咐道:
“去叫额驸。”
暗夜里,她的一双眼亮若星辰:“就说——说我梦魇,很害怕。”
多尔济是匆匆赶来的,连外袍都未穿,仍是就寝时的里衣。
深夜被惊醒,说公主梦魇,害怕得厉害,想见他。
多尔济不疑有他,掀开被子就往公主寝殿赶。
除了大婚那夜,这是他第二次踏足此地。象征喜庆的大红装饰皆已撤下,换成了其他颜色。
烛影下的帷幕,近黑一样的深绿,略显黯淡。
四公主蜷缩着坐在床边,披着鹅黄锦被,一头缎样光泽的长发乱纷纷披在肩头,望之可怜。
听见动静,她微微抬眸,见是他,竟然起身,连绣鞋也未穿,径直扑向他怀里。
多尔济下意识张开双臂,等到真正将公主拥在怀中,嗅见她发丝清香的那一刹,身体微微有些僵硬。自成年后,他从未和哪个女子这般亲密过。
公主的发丝有几缕拂在他面上,痒痒的。
他听见他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不自觉把拥着她的胳膊用力着。又担心勒着她,于是又把手松开。
见此情景,侍女们悄悄退了出去,将内室留给他们二人。
怀里,公主的身子仍在轻微颤抖。
果然是被噩梦吓得狠了。
他怜爱道:“公主别怕,那只是梦,将枕头翻过来睡,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公主的声音闷闷的:“嗯,可是,我还是有点怕。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梦见什么了?梦都是反的。”
她微微拉开了些距离,抬眸定定看他:“我梦见,多年以后,喀尔喀和清廷剑拔弩张,一如与准噶尔局势,然后……你们都要拿我祭旗。”
说到这两个字,暮雪当真打了个冷颤。
这是她心里深处恐惧之事,孩子什么的连影子都没有,虽然共情感伤恪纯长公主的遭遇,但是远远比不上她对于自身性命的担忧。
从某种意义上,她甚至比不上恪纯长公主的处境。恪纯长公主是正儿八经居住在京城,在康熙眼皮子底下,至少性命无忧。
然而暮雪——如果真有那么一日,她在敌人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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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底下,那她就成了三藩之乱时,困在京城的平西王世子吴应熊。
到时候,不杀也得杀。而且不仅仅是她,她的奶嬷嬷、荣儿和赵嬷嬷等一众随从,一个也跑不掉,都得死。
现在,以炙热怀抱拥住她的少年,到那时也许会哭泣,会说对不住,会说来世再还你的情谊,但仍会举起沾着泪水的长刀,取下她的头颅。
暮雪攥紧了多尔济的衣衿,一双眼死死盯着他,问:
“这只是个梦,对不对?”
忽然安静下来,死一般的寂静。
几盏宫灯,在冷风里飘摇着。
灯影摇红,他们二人的影子如此之近,然而又显得如此之远。
多尔济深深看她一眼。
他浓密的睫毛在眼眶处投下一片阴影,看不真切神情。
下一瞬,他单膝跪地,声音铮铮道:
“长生天在上,我,敦多布多尔济起誓,永不背叛大清,若违此誓,人神共愤,得以诛之!”
誓言会永久吗?
暮雪其实不太信,人心易变,无论是男女之情,亦或者是父母对子女之爱。
但是此刻,经过这一番试探,她至少明白,当前漠北是绝无反叛之心的。
这也就够了。
她还有时间,慢慢筹谋。
垂眸沉思,暮雪抬头,故作轻松道:“嗯,这样我就安心了。”
多尔济嘴角撇了撇,起身,没有言语,却将暮雪的枕头轻轻翻了过来。
枕头之下,竟然是他所赠的那把银刀。
多尔济侧身回眸,似要开口说什么,但又没说出口,只是沉默着将枕头放好。
“请公主安心休息,”他往后退一步,说,“臣告退。”
转身欲走,衣袖却被轻轻拉住。
暮雪的声音响起:“这样晚了,外头又冷,额驸就在这里休息吧。”
她补充了一句:“毕竟,我们还是新婚。”
烛火尽灭,暮雪侧卧在里侧,多尔济照旧睡在外侧。
她没睡,他也没睡,彼此都心知肚明,但又假装不知。
“同床异梦”四个字,明晃晃地从暮雪的脑海里浮现。
他大概,有些讨厌她?
没关系,她不靠他的爱活着。喜欢也好讨厌也罢,只要她一天是康熙的女儿,他就得一天以礼相待。
这样也好,她想。
比起一个似乎有点喜欢她的额驸,一个相敬如宾的额驸让她更安心。
她的思绪移到自己的事上去,开春后,她就要启程往漠北去了。在京中的时日也就这些天,趁着这个空档,一些该做的事得做。
12. 腊八粥
暮雪生来不是擅长料理人事的性子。
无论是穿越前的“前世”,亦或者是今生,在这方面都有些懵懂,觉得麻烦,索性做甩手掌柜,反正不至于缺衣少穿。
然而如今形势使然,不得不重视。
这些嬷嬷妈妈、丫鬟太监都是跟着她要到漠北去的,生死祸福全仰仗着她。
平日里,她受这些人照顾,虽然和他们许多未曾有过交集,说过许多话,但庭前地上的落叶并不会自动在清晨消失,冬日渴了随时有温热的茶水,这一切都有赖于那些仆妇太监。暮雪做不到真把这些人当奴才、当成可随意替换的物件。
她自觉对这些服侍他的人,负有一定的责任,且隐隐有一种愧疚。若不是成了她的随从,这些人原也可以留在京城安稳度日的。
可惜她没得选,他们也没得选。
暮雪要来了所有随从的名单,正儿八经有品级的,公主府长吏一人、二等护卫两人,三等护卫一人,另有六七品典仪各一人。
公主府内,有嬷嬷妈妈四人,女子十人,另有十名太监。有些是从宫里跟着她出来的,譬如伍嬷嬷荣儿,有些是后面内务府派来的,在这之中,有几个一瞧名字,就知道是新近内务府选秀出来的包衣,有叫大妞妞的,也有叫五妞的。
公主府之外,有十户陪嫁人口,两名庄头。既做护卫陪伴之用,也有各自的本领。有专门种菜耕田的菜户、懂些药石之术的医户,还有各色工匠,例如木匠、金匠、酒醋匠、糕点匠、裁缝等。一户陪嫁人家,人口多的有七、八口人,最少的也有两口人。几乎衣食住行各行当几乎包圆了。
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暮雪的陪房总共有九十九口人。相当于拖了一个小村子的人数到草原上去。
恰好过几日就是腊八,按宫里的惯例,要熬腊八粥分送。
趁此机会,她正好能见见这些人。
提前两日,熬腊八粥的大铜锅就挪了出来。好大一口锅,足足能放下一头小猪,摆在前院里,人人都要多看一眼。
提起一日扎起彩棚、燃起柴火,黄米、白米、小米、栗子等各色小料皆备好。
暮雪被众人簇拥着走到铜锅前面,撒一把红枣。
赵妈妈笑起来:“多谢公主赐福。奴才们三生有幸,能尝到公主亲自熬的腊八粥。”
暮雪有些不好意思,说:“不过是心意罢了,真正忙里忙外的,还是底下人。膳房的人在吗?”
铜锅旁边,一个圆脸太监带着两个徒弟出来磕头,都是一脸的喜出望外。
“奴才膳房钱成,给公主请安。”
暮雪点点头:“这两天劳累你们了,钱成。”
钱成那张圆脸因激动而涨红了:“分内的事,分内的事,公主放心,我们这锅八宝粥,一定熬得又香又甜!”
等到第二日清晨,庭院内外皆是腊八粥的香气。
先等着接了宫里赏赐的腊八粥,谢恩、品尝之后,再是公主府的腊八粥出锅时候。
是晴日,暮雪端坐在屋檐下的圈椅上,看着底下人忙忙碌碌盛粥。
第一碗自然是孝敬她的,钱成果真用了心,里面除了加入软烂的红枣泥,还加了奶油,吃起来特别香甜。
而第二碗嘛……暮雪捧起腊八粥,微微侧身。多尔济正站在她圈椅之右。
“额驸尝尝这腊八粥。”
多尔济笑了笑:“谢公主赏赐。”
并没有说旁的话,他径直从她手中接过那碗腊八粥,动作干脆,未曾碰到她指尖。
自那夜梦魇同床之后,他就是如此态度,礼节上无可挑剔,外人瞧着似乎是对恩爱夫妇。
暮雪有些不自在,她按着旗袍衣角,复又坐回交椅上,向嬷嬷吩咐:“那就开始吧。”
按身份次序依次分发腊八粥,最先上来的是公主府长吏,穆森。
长吏穆森今年四十余岁,两鬓斑白,胡子留得长,长得瘦,望着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感觉。
而后是公主府的护卫,这几位护卫都是成了家的,暮雪特意吩咐让他们的妻子也一并来领粥。
第一位侍卫名字好记,竟然叫黄忠,瞧着很喜庆的模样。
第二位上前的侍卫,开口谢恩时,一把好嗓,且似乎在哪里听过。
暮雪说:“你的声音倒好听。”
那名叫佟守禄的侍卫笑起来:“是,不然奴才也没有这个福气给您唱喜歌。”
想起来了,是大婚时在窗外唱喜歌,充当气氛组的那对夫妇。
往后就是公主府伺候的仆妇与太监。最先领的自然是乳母伍嬷嬷与她的丈夫,暮雪不大记得她丈夫的名字,只是按照如今的惯例,喊他嬷嬷爹。时人对于乳母乳公都是很看重的,就是皇帝康熙,对于乳母的态度也如同对待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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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才是赵妈妈、首领太监延喜以及其他侍从。
因暮雪特意叮嘱过,仍居住在公主府外的那些陪房也派了代表来,正是两位庄头人家,老米与老谢夫妇。
这两对夫妇显然是完全没有料到自己能到公主府来领腊八粥的,都特别的激动,激动的方式不一样。老米夫妇是战战兢兢,说话都说不全;而老谢,则是特别的亢奋,话特别多,谢个恩磕个头的功夫,哇啦哇啦说了有三分钟。
还是首领太监延喜看不下去,打断了,这才算完。
结束后,暮雪往炕上一歪,叹气道:“好荣儿,给我按按手。”
坚持将每一碗腊八粥亲手发给随从,结果发完后,手都酸了。
赵嬷嬷听了,也好笑:“公主非要亲手去发,多累啊。他们什么身份,也配您亲自去动手端粥。”
一边说着,一边替暮雪按另一只手。
暮雪笑了笑,没说话。她是想亲自见见这些人,同时也想让他们知道效忠的主子到底是什么样。
于管理上,她没有什么特殊的心得。最后觉得,还是选个笨一点的法子,将心比心。
她自己也收过红包,亲手拿到红包的感觉,和隔了一层辗转收到时,对发红包的人感觉是不同的。因此才有此举。
歇息了一会儿,赵妈妈进来回事:“公主,已经让人抬着腊八粥去发给那些府外的陪房了。”
“好,”暮雪叮嘱道,“记着到时候发年礼,也要给他们发一份。”
伍嬷嬷咋舌:“我的乖乖,公主你未免心太善了些。”她是管钱银一事的,因此有些肉痛。
暮雪瞧她的模样,特意叮嘱说:“该多少就多少,铜钱也要足斤两的,不要那些掺着杂物的。”
现在流通的货币是银子铜钱之类的金属,有一个不好就是容易损耗。说是一两,大小么也许有,但实际上可能差点重量。又或者是一些掺杂了其他金属元素的铜钱,品相就差些。真正在市场上交易时,这些品相差的钱,相对来说能买到的东西也就有。
也有黑心商家或主家找钻这个空子,变相克扣。
公主发了话,伍嬷嬷虽肉疼也得答应:“奴才记得了,您放心。”
暮雪说:“都是要跟着咱们去漠北的,互相体谅些。”
什么礼遇之类的,都是锦上添花,真正有用的,是真金白银。
13. 点心
将腊八的事问过,已是上灯时分。
因是过节,暮雪便让伍嬷嬷家去,同嬷嬷爹和奶哥哥一起用晚膳,不必在这伺候。
膳房送来点心,满满一桌摆在橙红灯光下,望着很有食欲。除了寻常的宫廷点心,还多了些新花样,例如黑芝麻杏仁糊。
上次暮雪吃黑芝麻糊时提了一嘴,膳房的人记住了,今日特地做了送来。
冬日的天气,捧一碗黑芝麻杏仁糊,小口小口吃,很畅快。
吃了半碗,听见外头有人通报,说是额驸身边的人来传话。
多尔济来京中,身边只带了几个亲兵,并无什么丫鬟仆妇。暮雪便让一位会说蒙语的康嬷嬷留心照看。
康嬷嬷进来,行了一个礼:“额驸那边说,说起宴席宾客,他在京中只有两位从前同部落的旧识,已经差人去请。”
暮雪点点头:“这样啊。”
脑中却想,多尔济在这里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也不知道他整日在做什么。
她这样想,索性问出口:“额驸今日在做什么,可有什么消遣。”
“回公主的话,额驸每日练武,有时与亲兵去打猎,偶尔也去街上看。”康嬷嬷说,“不过因为他们不太会说汉话,出去似乎也不方便。”
她瞥了一眼暮雪的脸色。既然公主有心问,应当还是在乎额驸的吧?于是补充了一句:“或许,公主有空时也可和额驸一同到街上看看呢?快过年了,街上可热闹了。”
过年时节的京城街市啊。暮雪倒真想去看看,她从来没见过这景象。一个人出府似乎有点奇怪,但打着带蒙古额驸看看的旗号应当不错。
等请客结束罢,寻个机会去逛逛。
她吃了口黑芝麻杏仁糊,说:“这甜品不错,让膳房给额驸也送些去。”
“嗻。”
康嬷嬷回完事,准备告退。正好赵妈妈也起身告退,两人便一起走了一段。
这两人都是内务府拨来的,从前打过照面。
康嬷嬷寒暄道:“您这一向忙,看着都清瘦了些。”
“年节时候,难免。幸好宴席的事基本上定了。”赵妈妈说,“我还没来得及问,额驸那边怎么样?”
“还行,就是看着有点孤单。”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彼此有数。
新婚燕尔的夫妻,按理感情好,该整日黏在一起,可公主与额驸平日里却甚少待在一处。
赵妈妈在宫里呆了多年,心里有数。额驸最开始对着公主,是挺热情的。公主呢,则有些淡淡的。眼看着额驸因为这态度,也有些冷着她。
论起公主和额驸的关系,自本朝建立,就是一本难言的账。赵妈妈从前在太后宫里当差的时候,偶尔会听到一些故事,说某某公主和某额驸吵得很厉害云云。
这大抵和公主下嫁的规矩也有关系。公主乃皇家金枝绿叶,成婚之后,额驸及其父母都得以君臣之礼相待,屈膝请安之类的。日常难免会有芥蒂。
再有,按规矩,公主下嫁所带之物以及配房,一概为公主单独所有。万一公主薨,除非开恩,一切物品皆交回内务府。这些东西与额驸家里全然没什么关系。
这么些规矩叠加下来,真正感情和睦的公主额驸,倒是少见的。
只是赵妈妈私心还是希望,公主能与额驸好好的。
她能被派到四公主身边,有一半是仰仗宜妃之力。在宫里待了这么些年,虽勤勤恳恳,但因是汉人包衣出身,总不能升任。因此她情愿来公主府,能当个管家嬷嬷,也自在些。
出宫前,宜妃曾特意叮嘱过她,一切要以公主优先。
那时候宜妃说:“四公主年纪小,性子又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你若看着额驸是个好的,便尽量拉合拉合。总归是要对着大半辈子的人,若能逗她开心让她欢喜,那真是求神拜佛也求不来的好事。”
如今一看,倒真说中了前半段。还是得想想办法,要是真等到几年后,额驸跟其他额驸一样有了侧福晋之类的,那就没戏了。
赵妈妈与康嬷嬷彼此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一起到了膳房。
“呦,今个儿真是好日子,两位嬷嬷都过来了。小路子赶紧倒茶。”
膳房,掌勺的太监钱成原本正在炉子边烤火,见两人走来,立刻起身,招呼徒弟去倒茶。
如今这公主府里,公主明显是依仗管家嬷嬷胜过总管太监的,钱成因此也十分留神。
康嬷嬷笑:“刚才你给做的点心,公主尝着觉得好,让给额驸也送份一样的。”
钱成一听,立刻领徒弟们做事。
东西都是现成的,做起来也快。原本就预备着公主万一还要多进些的份额,因此很快,黑芝麻杏仁糊等满满一桌点心就有了。
钱成想着日后自己也是要跟着到漠北去,有心孝敬一下额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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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满脸堆笑地问:“这些精细点心,做一人份和做两人份都是一样的,不多费着什么。日后,是不是公主用点心,都给额驸送份一样的?”
他拿余光去看赵妈妈,康嬷嬷也拿余光去看赵妈妈。
“行了,”赵妈妈说,“我回头跟公主说声,有什么也给额驸那边送一份一样的。”
公主爱吃的东西,味道都是不错的,额驸肯定不会讨厌。俗话说吃人手短,但愿能在额驸身上也有点用。
暮雪不以为意,挥了挥手,答应了。多做一份点心而已,还能把她吃穷了?
她正清点着公主府的收入,心情不错。年俸一千两与缎匹已经在公主库房,另有一笔胭脂地的折银会在年后发放,这可比从前未出宫时多多了。发财了发财了。
既得了主子首肯,膳房立刻行动起来,每日公主吃什么,就给额驸的西院也送一份。
连着一日两顿点心送下来,西院的人都有些惊着了。
跟着多尔济从漠北来京城的亲兵蒙克感慨道:“公主很爱你,连着送了这么多好吃的。”
因送的点心多,多尔济一人吃不完,剩下的就会分给亲兵。
蒙克等人哪里吃过这么精细的小点心,什么枣花饼、桂花藕粉、桃酥、蛋黄酥……一个个吃得眼睛发光。
这一次送来的点心中,特别的是一笼流沙蛋黄包。
这么柔软的白面包子,还做得这样小巧玲珑,一口咬下去蛋黄流心满嘴都是香气。
多尔济吃了一只,不禁想起四公主来。
第一餐点心,他以为是什么习俗,类似于腊八粥,结果那位嬷嬷说是公主特意吩咐做给他吃的。
此后接连几顿送来,都是又好看又好吃的点心。
他知道清宫里是一日二餐,从前也是这样跟着吃的,上午一顿,下午一顿。然而公主竟然会一天三顿给他送点心,早点、晚点、下午茶。且一看就是很用心的吃食。
莫非是公主觉得,那日对他态度坏了些,又不好意思拉下脸道歉,偷偷以点心表示心意?
草原上的姑娘会给意中人做好吃的奶豆腐,大概公主也是这样心思。
多尔济心里猜测着,脸上也带了点笑意。
“小郡王,少吃点,”蒙克盯着为数不多的两只流沙蛋黄包说,“等会儿要吃宴席呢!”
“……你就是想吃这个小包子,找什么借口。”
14.请客
请客的日子,四公主府前院的梅花开得烂漫,云雾一样蔓延的香气。
暮雪特意挑了一件绿底描金梅花纹的旗袍来穿,以作应景。
前头招待客人的花厅早早地就收拾出来,铺了地幔,桌椅上也盖着绣布,荣儿带着几个丫头,正在看茶具摆放是否妥当。
暮雪坐在堂屋里,等着客人上面,帘子卷在门框上,微微有冷风携着梅香扑在脸上。
不知道漠北的公主府若能建起来,是否可以载梅花。她想。
左侧的甬路,多尔济一转出来,抬眸就望见这样一幅景。
纷纷扰扰的人群里,四公主独自坐着,看花。
明明在热闹之中,却像冰棱封住的梅花,奇异而独特。
他停下脚步静静望了一阵,方才走过去。
见过礼,他道:“多谢公主赠的点心,很好吃。”
“喜欢就好。”暮雪很客气地笑一笑,“等会儿前院的客人,还需麻烦你照料一二,康嬷嬷会提醒你是什么亲戚的。”
因邀请了好几家,并非单纯家宴,依着如今常例,男宾女宾还是分开来用膳,西路前院请男宾,东院请女宾。暮雪在外头迎了客人,寒暄几句,再回到东院与众命妇同席。西院那边少不得要额驸招呼照看。
多尔济点头答应:“放心,我知道的。”
这时赵妈妈来通报:“郭络罗氏府上的来了。”
暮雪起身,携额驸一起去仪门迎客。
郭络罗氏是她的外祖家,外祖父郭络罗三官保现领盛京内务府佐领之职,其子道保,也就是暮雪的舅舅,目前在京中任职。这次携妻儿一起来赴宴。
眼见舅舅道保领着家人给外甥女行礼磕头,暮雪拧着手帕,整一个不自在。
等行礼毕,她立刻道:“快扶起来。”
道保也是头一次这样近着打量外甥女,眼有笑意也有怅然。
两个姐姐入宫,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兄妹从此再曾相见,郭贵人布音珠更是已经离世。
他希冀着,能在四公主身上寻找些布音珠的影子,然而当真见了面,却发觉他竟已记不得她的模样。使劲回想,却也只剩一个朦胧的影子,依稀还是多年前,盛京的草场上,布音珠领着他去骑马,天又高又远,仿佛没有尽头。
虽是血亲,但多年未曾相处过,又隔着君臣之礼,道保与暮雪也只是寒暄了几句,互相问好,问盛京的三官保身子如何,问宫里的宜妃娘娘是否康健。
彼此寒暄一番,又来了新客人,于是一边张罗着请郭络罗氏进去坐,一边招呼新客人。
请的乐班也开始奏乐了,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等到应了帖子来赴宴的客人终于到齐,将要开宴时,暮雪的嘴角都要笑僵了。
膳房里,众人要忙疯了!
头一回正儿八经在四公主府内摆酒请客,单凭从前膳房的几个人,肯定是不够的,额外从内务府又借了些帮厨。
伍嬷嬷怕外头的人不知事,免得扰乱了安排,索性在膳房外的空地里摆了把椅子坐镇。
“快些快些,上菜的顺序别搞错了。”
今日宴请的菜单,是暮雪亲自定的。一大半是不会出错的传统请客吃饭样式,就跟从前在宫里吃得差不多。什么蒸羊肉、片白肉、挂炉烤鸭之类的。这时候的宫廷菜肴,还是以蒸煮为主,很扎实的肉类,没有后来那么多花样。
另外还有两道新菜,回锅肉与鸡煲。都是暮雪开府之后,让膳房实验出来的,觉得味道样子不错,才放了进来——主要是给她自己吃。
不过宾客中也有很喜欢的,例如恭亲王之子海善贝勒的嫡福晋瓜尔佳氏。
瓜尔佳氏二十岁,年轻,喜欢新鲜事。这一次的席面特别得她的喜欢。嫁来恭亲王府几年,每到年节,宫里都会赐祭肉,就是清水煮白肉,只放了些盐。但因为是祭祀所用,众人都需要满面高兴地吃得干干净净。
但是四公主府上,竟然给白肉配了味道很不错的佐料,蘸着吃,嘴里终于有味了。还有一道回锅肉,她从前没见过,但看着应该也是猪肉,片成了小块,先炸后炒,吃起来特别香!
瓜尔佳氏有心问问具体做法,回去之后也能让厨子试着坐坐,便在众人去看戏的时候,悄悄靠近四公主。
暮雪本来见众人看戏去了,就躲到一个角落边,想要落个清净,谁知一个女子竟然主动凑过来请安,只好又客套性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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暄。
“招待不周……”
“哪有,今天的菜式特别好吃!”瓜尔佳氏笑着说,“尤其是那道回锅肉,那滋味可真好。奴才厚着脸皮,想讨要一下做法。”
“这个容易。”暮雪回头吩咐荣儿,“叫膳房写一个单子,送给这位福晋。”
见四公主是这样的痛快人,瓜尔佳氏的笑容越发真诚。
“公主真是心思巧,这样的菜式,花费不多,但口味好。”
“花费方面,确实还行,不过也没关系,都是小钱。”
“这小钱积少成多,也就不少了。公主刚刚开府,或许不大清楚,这府上要用钱的方方面面多了去了。”
恭王府的开支,略缩减些,大概就是公主府该有的开支罢?暮雪听到这里,倒是愿意听一听她的经验,问:“我确实不大清楚,大概是哪些呢?”
瓜尔佳氏很热心地交代了她所知的部分。
最大的开销是红白喜事,随便一个风光大办,都得花上几千两银子。这些离暮雪还很远,因此她没什么感受。
只是后来说起的人员开销,和年节赏赐用银,就与她息息相关了。
虽然公主府内的官员、嬷嬷妈妈与太监都是领内务府的例银。但那些数额是定死了的,多少年都未必能升一升。其他的年节银以及额外的赏赐,都需要公主自己承担。而且,宫里派到府上的这十几个人,往后一定是不够用的,得自己另外添置奴仆。
大致相当于集团和分公司的关系,集团派出员工给分公司用,会给每月基本工资,但是奖金以及上升的工资额度就是分公司自己承担。而且集团只负责初始的有编制员工的基本工资,分公司另外招的人,那是没有编制的,得自己给钱。
人家在你手下当差,辛辛苦苦勤勤恳恳,逢年过节不给个赏赐银,说不过去罢?每年裁一次新衣,不过分罢?还有其他吃穿用度都部都得公主府来支付,单这一部分人员的开销,一年小一千两是跑不掉的。
暮雪抿了抿嘴角,一千两,单算年俸她也就这么多。
要是再加上伙食费,各项杂费,那还了得?
霎那间,她对于自己将来的经济状况,开始担忧起来。
15.宴饮
暮雪正思量着,忽然康嬷嬷走过来,似乎有话要说。
她便温和地对瓜尔佳氏笑了笑:“多谢你同我说这些,我也学到了许多。请玩好吃好,我再让厨房上些点心,也是极好的。”
应付了几句,暮雪往前走,康嬷嬷赶紧跟过来,轻声说:“西院那边,额驸他们吃酒吃多了,玩起摔跤了。”
摔跤?暮雪一头雾水。
西院庭间,男人们围成一个圈,迸发出喝彩声:
“小郡王好样的!”
“策棱可以啊!”
多尔济发力,伸手欲钳住策棱的手臂,然而策棱反应也极快,向右弯腰一扭,竟然避开了。两个人你来我往,着实难分胜负。
对峙间,策棱处于面向连廊的位置,不经意间瞧到盛装打扮的四公主,有一瞬间的愣神。
这个空档正巧被多尔济抓住,他往前猛地一推,将策棱推得踉跄,而后紧接着一个抱摔——
胜负已定。
宾客们大笑,纷纷欢呼起敦多布多尔济的名字。
多尔济向倒在地上的策棱伸出手,拽他起来:“多年没见,你这功夫可是一点没落下,不错!”
策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苦笑道:“比不上你,直接在战场上练。”
多尔济耸耸肩:“我倒宁愿没有战事。”
策棱苦笑了一下,提醒道:“公主来了。”
众人听见这声音,也循着策棱目光望去,一时间大家都忙着行礼。
多尔济转身,笑起来:“四公主来得正好。”
他大踏步向暮雪走去,神态肆意而骄傲:“瞧见我刚才赢的样子了吗?”
幼稚。
暮雪在心里这样想,嘴角却弯了一瞬。
眼前的多尔济,有点像只骄傲的大公鸡。为了摔跤方便,他是脱了外袍的,只着里衣,隐约可以瞧见身形的轮廓,宽肩窄腰,甚至肌肉因刚刚结束的战斗仍紧绷着,堪称儿郎中的翘楚。
她清了清嗓子:“你不冷吗?”
多尔济笑了,把掌心向她摊开:“你摸摸。”
暮雪眼珠子一转,抬手就往他掌心打。打是打着了,手却也给他攥紧。
“你不是说人前要和我做恩爱夫妻吗?”多尔济凑在她耳边,声音很轻,带着些戏谑。
当着这样多的人,暮雪还真不好立刻把手抽回来,只瞪了他一眼,由得他去。
多尔济笑嘻嘻地拉着她,绕了一圈,才开头给她介绍:“这是策棱,那位是他弟弟,都是我们喀尔喀的。三十一年来京城,一晃五年都过去了,我们终于见面了。”
策棱兄弟一齐屈膝抱拳:“奴才给四公主请安。”
暮雪感觉那位策棱有些面熟,好似在哪里见过?记不得了,算了。
她道:“不必多礼,说起来都是一家人。从喀尔喀来此,是否习惯了。”
“回四公主的话,蒙主子爷赐恩,一切都很妥当。”策棱回道。
策棱的弟弟恭格喇布坦是个性情中人,笑着说:“都好,主子爷赐了我们府邸,爵位,祖母刚开始还有些不安,后来全然安心了,只有一样愁,我哥这年纪了,还没成婚。不过——”
“恭格喇布坦,你是不是有点醉了?”策棱盯着他。
“额……大概,好像是有点醉。”
多尔济道:“这才喝几杯酒,你得再练练,咱们喀尔喀的男儿哪有酒量不行的。咦,策棱,我记得你大我两三岁,还未成家?”
策棱笑笑:“快了。”
恭格喇布坦多嘴道:“这次祖母给挑的人家,我哥终于看中了,预备年后挑个吉日成婚。到时候额驸若有空,也请赏脸喝杯喜酒。”
“若我还没离京,一定去。”多尔济道,“只是,或许春暖花开之时,我们便要回喀尔喀了。”
他其实有些想问策棱,你想不想回故乡,然而视线与策棱对上时,策棱微不可见的摇摇头。
多尔济便明白了。
这样多清廷的达官贵人,他不便多说什么,只是沉默着拍了拍策棱的肩膀。
倒是恭格喇布坦有些怅然:“那时候喀尔喀的草又是一年绿了。”
只是他们回不去了,来赴宴之前,哥哥曾很严肃地提醒他。
“万一额驸提起要不要回喀尔喀之类的话,你一定不能说想回去。”
“为什么,如今噶尔丹不是败了吗?”
策棱告诫道:“为什么?因为皇恩浩荡,我们蒙受主子爷恩德,主子在哪儿,我们做奴才的就该在哪儿。”
恭格喇布坦仍有些懵懵懂懂,但到底明白一件事,故乡,是回不去了。
琵琶声忽起,原来是戏班子见摔跤结束,重新奏乐,扮作武松的戏子粉墨登场,唱一出武松打虎。
众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
见没闹出什么大事,暮雪也不宜总待在这边,叮嘱了几句不要吃酒吃醉,说了些玩得高兴之类的场面话,便扭头回去了。
恭亲王府的海善贝勒拍拍多尔济的肩,感慨:“你同四公主感情还真不错。”
“那当然,”多尔济眉飞色舞,“她爱我至深,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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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脸皮薄不敢开口。”
“这样的天作之合,还不多喝几杯。”
“行啊,不醉不归!”
“干杯!”
一场宴席,办得宾主尽欢,人人都道四公主与额驸很是恩爱。等到过几日,暮雪进宫领宴,宜妃还笑着同她说:“你这额驸,胆子也是大,性情也率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牵住你的手不放呢。”
暮雪只觉脸烫得慌:“他就是有些癫。”
“不许这样说你额驸,给人留点面子,”宜妃道,“你能把这宴席办得妥当,我也就安心多了。”
“难道姨母之前还不安心?”
“那当然,”宜妃将炕桌上的一碟子奶饽饽向她挪了挪,“你从前都是不声不响的,我真当心你自个儿开了府,日子过得乱七八糟。”
暮雪笑起来:“那倒不至于。”
她拿起一个奶饽饽,掰开一半,递给宜妃吃:“只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我现在也是懂了。”
这一场宴席办下来,算上酒菜、请戏班子的钱,花了一百一十两银子,基本抵得上她一个月月俸。就这还是伍嬷嬷拿着算盘乌鸡似的盯着的开销。
按着这种出远胜于进的花费,有个三年五载,她下嫁时那一万两妆奁银就得花完。
宜妃往外间看了看:“你今天没带奶嬷嬷来。”
“今天小年,我让她回家过节了。”
宜妃道:“你这个奶嬷嬷啊,其他都好,就有一样,未免太节省了些。当时你还小,为着茶点的一两银子,她还跟人吵起来过。”
“还有这事?”
“是啊,”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宜妃有些想笑,“闹到我面前来,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还振振有词,说郭贵人没了,可我们公主也不能让人欺负,别说是一两银子,就是一吊钱,一文钱,该是我们公主的就不能让他们糊弄。”
听着宜妃惟妙惟肖学着伍嬷嬷的语气,暮雪不经笑起来。
两人笑了一阵,宜妃说:“不过啊,你是公主,不能学着那样俭省,该有的场面不能少。”
她关切道:“听说你的府上还是原来配的那些人,也该添些,否则真到了喀尔喀,就失了气派了。”
“是,我记着了。”暮雪答应道。
宜妃望着她,问:“可有什么好消息没有?”
“呃,哪有那么快呢。”暮雪有些尴尬。
宜妃叹息一声:“也是。”
她望向窗外,红墙映白雪。“那么等这个年过了,你就要离开我,到喀尔喀去了。”
16.当铺
连着下了几日的雪,屋檐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怕冻住了掉下来伤人,趁着雪暂时停歇的功夫,几个小太监拿着长竹竿将雪缓缓扫下来。
数九寒天,手又漏在外头,一会儿就冻得通红,麻木木地无知觉。
好容易弄完了,忽然听见身后有声响,回头一看,两个小太监提着一桶姜茶并一篮子瓷碗过来,笑着说:“主子赏的,让你们暖暖手。”
刚从灶上拿下来的姜茶,还放了红糖,捧在手里可暖和了。
正院里,暮雪蜷着腿卧在羔羊皮毡上,隔着玻璃窗往外看。
檐上的积雪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墙角边避风处几个小太监一面吃茶一面谈笑。
坐在宫墩上的赵妈妈趁机劝道:“公主如此宽宥下人,多少人求都求不得呢,能来伺候公主,是他们的福气。”
“知道了,”暮雪回首,用汤匙舀动奶茶,“就按你说的,再采买二十个人,优先挑女孩子。”
“奴才一定好好挑。大概要支取二百两银子。”
“十两银子一个人?”
“是,户部则例定的,年在十岁至六十岁,每口作价银十两。大概就是在二百两上下浮动了。”赵妈妈解释道。
暮雪沉默了片刻,微微叹息:“知道了,你去办吧。”
赵妈妈领命出屋里出去,雪不知何时又落了起来。她才走到前院,刚巧与赶回来的伍嬷嬷打了个照面。
“您忙完回来了?”
“是。刚和我家那口子奉主子的命去当铺看了,这年节时候,人是真多。”
伍嬷嬷掸一掸斗篷上的雪,道:“可是要去办买人的事?”
“是,公主终于答应了。”
“要我说,早该采买些人了。丫鬟小厮听差马夫,哪哪都要人。我们四公主堂堂和敬公主,身边伺候的人还没纳兰家嫡福晋的排场大。”
“公主的意思,是到了那边之后,再添些人,现下就够了。”
“那也行,你可警醒着些,心术不正的别挑。”伍嬷嬷提醒,“正年节时候,那人牙子或许要提价,别听他们乱来,该多少就是多少。能来公主身边当差,有的人还给人牙子塞红包呢。”
“我知道。”
两人说了几句话,继续自己的差事。
看门侍女掀起厚门帘,伍嬷嬷低头进去,给公主请安:“那当铺位置极好,内务府没糊弄咱们,边上就是贡院来来往往的人可多了。”
说的是公主嫁妆中唯一一座当铺。
暮雪这几天仔仔细细盘了一遍她所有的资产,除了俸禄缎匹、庄园头钱粮这些固定收入外,唯一能生息的就是这座安荣当铺。
这年头,对于一众贵妇人而言,投资的渠道是很窄的,较为通用的做法就是放贷,收利息。就如同《红楼梦》中王熙凤常常放印子钱一样。只不过那是民间贷钱征息,而暮雪名下的这座安荣当铺是有朝廷背书的正儿八经的官当。
银两借贷、典当抽成,都是名正言顺的事,有点银行的意思。
“你见那掌柜如何?”暮雪问。
“才第一回打照面,人瞧着倒挺稳重,”伍嬷嬷说,“我家那口子在外头也打听了下,说这个胡掌柜做事很稳当,就是有点惧内。对了——他将冬季的生息银单子列好了。”
她从毡包里拿出一个小册子:“一共一百五十两生息银,因近年关,生意好些。”
暮雪接过账册,扫了一眼。若按照这个数,平均大概一年能有个六七百两银子。
若是能将这当铺的生意料理好,开成连锁,应该也是个不错的赚钱路子。暮雪心想。
要找个机会,实地看看才好。
暮雪眼珠子一转,看向荣儿:“今天瞧着天气还好的模样,你去西院问一问,说不定,额驸想到街上逛一逛呢?”
伍嬷嬷瞧她那神情,就知道是她自己想出去逛逛,笑着起身:“奴才通知人准备。”
“不要兴师动众,就你们跟着就行。天子脚下,不至于有什么麻烦事。”
暮雪自己也有些兴奋起来,挑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披风,整个人气色都显得好些。
换好衣裳出门,却见多尔济已经等在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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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来的积极。”暮雪说。
多尔济爽朗而笑:“公主相邀,我若不积极,岂不是大不敬。”
他朝暮雪伸出手,暮雪看他一眼,立刻往前走,假装没瞧见。
多尔济也不恼,仍浅浅含笑跟上她。
因特意吩咐了要轻车简从,是以没带多少人。伍嬷嬷荣儿并两个侍卫跟着出了门。
四九城的内城,均为旗人居住之地,但却有多有汉人在商铺做事或者摆摊,只是要在宵禁前赶回外城住处。
眼看还有两日就是除夕,大街两旁有好几个春联摊子,摊主手揣在袖子里,吆喝着过路人:“春联便宜卖了,便宜卖了。”
不少商铺放年假歇业中,也有一些茶馆、饭店之类的开着。
暮雪等人一路踩着黄土地逛过去,发觉其实也没什么好逛的。
伍嬷嬷瞧公主脸上有失落神色,轻声道:“眼看就除夕了,好些店家歇业,又下雪,许多人在家猫着呢。等过了初一,街上有庙会,有灯会,那才叫热闹。”
“嗯,到时候再来看看。”暮雪话音才落,多尔济就接话说:“我记着了。”
“你记着什么?”
“我们一起看庙会灯会。”多尔济理直气壮道。
暮雪白了他一眼,说:“谁要陪你。”
“当然是公主啊。”多尔济凑近来,一双眼睛亮亮的,“陪陪我,好不好?我从没逛过。”
他这样凑近来恳求,小孩子一样的神气,着实有些犯规。
暮雪扭过头不看他:“看我心情好不好。或许吧。”
说着,快步往前走。
终于走到当铺这条街,瞧见“荣安当铺”的招牌,一行人正要上前,忽然听见里头一个女子的吼声:“姓胡的,你是不是藏了体己钱?你躲什么,出来说清楚!”
当铺附近的伙计都探出个脑袋,很有兴趣地瞧热闹。
暮雪好奇地问一个伙计:“这是什么情况?”
“胡掌柜家的河东狮,”伙计笑着说,“没事,她也就吓吓他,从来没见她真打过。”
17.生息
这样的热闹,谁也料不及。
后头两个侍卫上前一步,谨防有什么意外。伍嬷嬷脸色垮下去,她才刚刚同四公主说这当铺掌柜妥当,现在刚巧在公主面前闹这出!只是,她偷偷窥探公主神色,发现公主并无愠色,而是有些兴致勃勃。
暮雪觉得好玩,自打穿来这,她还没见过这样的“泼妇”呢,多有活力。
她索性在旁边驻足,免得这会子过去惊了这场戏。
倒是多尔济在她耳边笑:“这样看起来,你对我也不算十分坏。”
这是说新婚夜灯盏?暮雪撇撇嘴,装作没听见。
当铺里,一溜烟跑出个中年男子,带着一顶灰鼠皮帽,不住求饶:“没有的事,你又听谁浑说了!”
“闺女儿翻出来的,还有假!”
胡掌柜抱头鼠窜,苍茫逃脱间,忽而瞥见一旁檐下站着的伍嬷嬷一行人。
先前伍嬷嬷来时,是他招待作陪,这可是公主的奶妈子,万万得罪不得,打起了十分的精神伺候着,因此印象很深。
此刻,这位嬷嬷竟然又出现了,还跟随从一样垂手立在后头!
胡掌柜一时不敢看嬷嬷身前那位贵人,膝盖一软,啪嗒跪在地上。
正好他的妻子翠姑追出来,瞧见胡掌柜双膝跪地,动作停了一刹:“这,姓胡的,你又想糊弄了是不是。”
“姑奶奶我求你安静点吧。”胡掌柜恨不得晕过去。
伍嬷嬷轻声禀报:“公主,他认识我,大概猜到您的身份了。”
“你过去,别让他嚷嚷。”暮雪把披风领子往上提了提。
得了令,伍嬷嬷快步走过去,挡住胡掌柜的视线,低声提醒:“不要多礼,不要见怪。贵客既到,少张扬,知道吗?”
“是,是。”胡掌柜本想磕头,听了这话,硬是忍住了。哆哆嗦嗦起身,弓着身子,眼睛只敢往地上瞧。小伙计又偷懒,边上的雪都没铲掉!弄得他膝盖都湿透了。
翠姑眼睛在掌柜和伍嬷嬷身上打了个转。
旗人打扮,鬓边戴银簪,瞧着不简单。至于远远站着的那位主儿,那一身缎面披风的成色,少说也要五两银子往上走。
她立刻收敛了些,将手中的鸡毛掸子往身后藏,笑着招呼:“贵客登门,本来出门远迎,让贵客见笑了。老胡,还不快请。”
头一次踏足当铺,暮雪留神张望,这当铺外头瞧着平平,里面却有多进院子。
最前头的是临街的柜房,有两间房宽,柜台高高的,个子矮的得踮起脚才方便同坐柜的说话交谈。
从柜台右侧边的小门进去,是一间碳火烧得很旺的屋子,暖烘烘的,里边摆着桌椅,应当是会客房。后面还有一张门。
暮雪朝那张门望了一眼,就听见翠姑响亮的声音:“后面是放货的号房和首饰房,再往后就是小厨房和给伙计们歇息的地方。”
暮雪点点头,在第一把交椅上坐定:“你们这收拾得还挺干净的。”
“毕竟是皇当,不能丢了气派。”翠姑笑着从胡掌柜手里接过碗盖茶,轻轻放在暮雪手边。“这是今年收的毛尖,尚且能入口,您尝尝。”
暮雪浅呷一口,问:“这是贵客才能进这间屋子吧?”
“您眼力真好,”翠姑道,“得是有些身份的人,才请到这间客房来。一般有什么要当要赎的,在前头柜上就可以料理完了。”
“主要当些什么?”
“衣裳、金玉首饰、铜货锡具、农具都有当的。”翠姑道,“咱们是完全按照朝廷给的规制来,值十当五,按月计息,月利二分。”
暮雪在心里换算了一下,大概就是说,这家当铺收当的标准是按月来算,譬如拿一件估价十两银子的绸面羊皮披风来当,可获得五两银子的贷款,等到一个月后赎当,得加上两分利息,总共给十两二分银子才能把披风取回去。
百分之二的月利率,听起来也还好。
“那要是当了之后不来赎东西呢?”暮雪问。
“也有这样的情况,过了当期,没人来取,就统一在春秋两季折卖给行商,弥补亏空。”翠姑道,“也有特别好的货物,就会问熟客是否想买,有机会就卖出去。”
暮雪点点头,又问:“来往当东西的人多吗?”
当铺来往的人多不多?
翠姑愣了一瞬,心想也就只有真正锦衣玉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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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贵客才能问的出这问题。
“多,怎么不多呢。咱们当铺,就有小官或者破落户春夏天当皮袄,领几个钱度日。等有了些钱,到了冬日再赎回来。这是小押。”
“更高一层次的,就是商人积压的货物以此换银两,”翠姑详细解释,“另外,咱们这离贡院近。地方学子来考试时,不方便携带大量银两,也会当些珍宝领银子。有些地方官来京活动,也是常光顾的……”
这一番细致讲解,暮雪大致明白了。这年岁的当铺,是人们经济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有点古早金融业的意思。她妆奁中的这座当铺,是发了五千两银子作为资本,让当铺得以钱生钱。朝廷素有发典生息的习惯,这京中也有其他皇族的当铺,目前来讲,大致是稳赚的。
一年到头算下来,七分的利应该是有的,她那五千两银子,到明年可滋生出三百五十两银子。
若是能将这当铺的规模做上去,弄成连锁的开他个十来家,银钱方面她便再也不用愁了。
只可惜她能留在京城的时间太短了。
了解一番,离开当铺时,暮雪感慨了一下:“可惜我没什么时间,不然可以具体守着看当赎是什么情景。”
回去时天色将晚,担心公主累着,荣儿早托人回府报信喊了轿夫来,早有两顶轿子停在当铺门口,以供公主与额驸乘坐。
暮雪坐在轿子里,一路琢磨着当铺的事。
皇帝赏赐她这座当铺,显然是给她一个稳定的利息来源。日常经营全然不需要她管,只要年底收利息银就好。
可是,以目前的收支情况来预期将来,这利息银大概也难完全补足她需要的部分。虽说到时候真没了钱,可以写信给皇帝哭穷,总能得到些银两。但是她更希望自己的经济能够自给自足。那就少不了要开源。
暮雪不是理科生,不知道肥皂的做法、玻璃的做法等等赚钱小窍门。
从她名下的当铺入手,有所作为,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只是也有天然的不足,她在京中估计只能再待上两三个月,到时候到了漠北,鞭长莫及,想要插手这经营,也是件难事。
还得好好筹划一番。
18.烟火
对于当铺,暮雪着实陌生,穿越前后两辈子,都没跟当铺打过交道。
她的身份,也没法守在铺里,观察调研获得第一手资料。只能依靠一些质朴的想象和分析。
既然当铺主要是靠来当东西的人的利息盈利,那么首要任务应当是让愿意来当东西的人增多。就比如说,如果有一日,她的公主府因为寅吃卯粮,在拿到下一年的俸禄前,到了无法维持体面的地步,不得不拿东西去当,以拿到些钱度日,会是什么心情?
大概,会很羞愤罢?
她一定会派心腹,例如伍嬷嬷赵妈妈等,偷偷摸摸的去。最好是无人瞧见。
可是……如今的商铺门都是一块一块板子组合而成的,想要开门做生意,就必须得把门板卸下来。来来往往的人都可以瞧见铺子里的情景。
或许,在门口加一道屏风,能够好些?
小改动、也费不了什么事,暮雪便同伍嬷嬷说了,要她传话。令荣安当铺在门口多摆一道屏风。
“也不拘用什么名贵屏风,挑一架木头的,够高勾搭,人走进去,外头过路的人瞧不见面目就成。”暮雪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干脆屏风朝外的一面弄个什么吉祥转运的画,瞧着好看些。”
本想还考虑些其他事宜,然而紧接着就是除夕,要进宫领宴,与其他皇亲国戚应酬,一大堆琐碎而具体的事。
宫宴上,暮雪也悄悄问了其他人当铺的情景。五阿哥同她说:“我大婚时也得了一所,四哥也有。这种当铺挺方便的,你也无需费什么神,本钱放在那,到年底给你分息就行。”
他以为她是担心当铺掌柜不老实,解释说:“即使四姐离京在外,该给的息他们不敢糊弄。我也会帮四姐盯着。”
暮雪点点头,将这话题揭了过去。
正值年节,宫里也放烟火。
南苑的池子边,康熙领着后妃儿女等一众皇亲共赏烟火,人影瞳瞳。从前暮雪也会跟着瞧,不觉得新鲜,因此也懒得挤到前头去。仍是躲在人群之后,只当凑个数。
陪她进宫的多尔济却忽然问了一句:“这烟火会放多久?”
暮雪愣了一下,侧脸看向他,忽然意识到,多尔济没见过这样的烟火。
这几天,多尔济几乎是日日陪她进宫领宴。这样多的人,这样多陌生的规矩,他却从来没有抱怨过。只是恰如其分的陪在她身边扮演一个完美额驸。
年节该团圆的日子,他的亲人却远在漠北。一时之间,暮雪有点怜惜他。
算了,大过年的,就宠宠他。
眼看离放烟火的时刻很近了,也不便挤到前头去。暮雪索性扯住多尔济的衣袖:“你跟我来——”
也不等他说话,扯着袖子就往旁边奔。
离得不远,池子靠竹林处有一处石林假山。是前面两年放烟火时,既不想挤又想看烟火的暮雪发现的一处观赏烟花宝地。
才到假山,暮雪一脚踩着石头上去,就听到轰隆一声,烟火绽放开来,夜色都被染作绮丽。
“再等两响,放的那一朵烟火最好看,半边池子映照得都是红的。”
暮雪语气轻快,她扭头去看多尔济,却发现他并没有看烟火,反而看着她微笑。
烟火绽放的耀眼的光照在多尔济脸庞上,他那双瞳孔倒映着烟火与她的脸。
暮雪只觉面一趟,在震耳欲聋的轰隆声里,提高音量,冲着多尔济吼:
“看我干什么,看烟火!一瞬即逝的!”
结果多尔济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笑得时候露出两颗虎牙。
真是见鬼了!这个人怎么总能使她莫名其妙的生气?
在暮雪忍不住发火前的一瞬,他终于识相地扭过头,欣赏漫天的烟火。
火树银花,错落若千枝竞秀,光亮若万炬连接红。
当真是一场极为绚丽的烟火。
康熙三十七年,就这样到来了。
正月初六,小开市。
伙计家住在京城的一些店铺纷纷开张,而一些家里距离较远的,则要等到正月十五之后才开门。
荣安当铺前街,几个孩子捂着耳朵,眼睛盯着伙计手中的鞭炮。
火镰碰撞,点燃引线,立刻把挑着鞭炮的竹竿往前伸,噼里啪啦响,满地红纸碎屑。
胡掌柜抱拳与二掌柜、大小伙计互相道恭喜:“新的一年,马到成功,恭喜发财。”
下板开门,胡掌柜招呼几个伙计把一架榆木屏风抬出来。领边的店铺掌柜伙计揣着袖子过来瞧:“弄这玩意儿做什么,还挡了光。”
站在墙角边的翠姑斜他们一眼,笑道:“新年新气象,弄道屏风好聚财。”
邻店有个伙计,素日里最看不惯娘们横行霸道,这一下忽见翠姑直接在小开市时到铺里,还弄什么屏风,只是鼻子里出粗气。
这帮子妇人不在家好好相夫教子,出来抛头露面插手生意,像什么样子!
邻店伙计低声与同伴咬舌根:“让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们插手铺里的生意,胡掌柜真是一年不如一年,我看这荣安当铺,迟早得叫这娘们毁了。”
同伴道:“你来没两年,不清楚,这当铺原先的掌柜就是这妇人的爹。只可惜老掌柜命中无子,就养了这么个女儿,后来招婿,才有了胡掌柜。”
“那也是母鸡打鸣……”
“呔!你们俩个,在那里嘀嘀咕咕说什么呢?”翠姑早注意到这两个男的,贼眉鼠眼,视线怎么看怎么让人不舒服。靠近一听,就听见什么母鸡打鸣的话,当下蛾眉倒竖,大喝一声。
“大声点!说给你姑奶奶听啊!”
她一凶,这俩男的倒哑火了。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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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什么事没发生的样子,转身东摸摸货,西掸掸尘,一派忙碌的样子。
真是你大爷的孬货。
翠姑冷笑道:“我们荣安当铺,自打我爷爷那辈起,就是官当,现在更是正儿八经的皇当。再想撒癔症,也得拎拎清楚,我们主子是四公主。什么母鸡公鸭的,摸摸自己的脖子再说话!大过年的,你姑奶奶又心善,放你一马,再有下次,就等着吧!”
说完,往那两人原先站的地方狠狠啐了一口,转身回铺里。
钱掌柜劝道:“行了,大过年,你也骂过了,高兴点。”
“你当然行了。”翠姑翻个白眼,继续往库房走。
挨着墙角边有一株石榴树,是当年她出生时,祖父种下的。只是这青石板环绕的地方,对于石榴树并不友好,这么多年,也才长得约莫一人高,枝叶稀疏。
翠姑扭头瞧见那光秃秃的石榴树干,微微失神。
从有记忆开始,她就生长在这座当铺,小时候只墙角那么高,后来一日日大了,围墙屋子家具似乎矮了下去。
荣安当铺每一间屋,每一块青石板,她都曾走过无数次。
父亲很宠她,因没有儿子,偶尔也会玩一样教她些当铺规矩。
“新衣新袄进当铺,虫吃鼠咬光板无。”只要是拿来当的衣裳,管他原先状态是否新,都得记一笔“虫吃鼠咬”,以免在保管期内发生什么意外,或者纯粹是当东西的人在赎当时找麻烦。
还有什么“口仁二比才,回寸本巾”这类代替数字的暗语,以防外人知晓价格。
她很伶俐,父亲至多说两次,就全然背熟了。
父亲喜得抱起她在半空中转了一个圈:“我家妞妞真聪明,真是天生做掌柜的料子。”
可是紧接着,父亲的笑容就变得苦涩,像难闻的中药。
“可惜……”
小翠姑的心也跟着沉下去,她知道他在可惜什么。祖母生气的脸庞,母亲滴在她脸上的泪,和玩伴争吵时脱口而出“绝后”……每一件细如牛毛的小事,都像风雨劈天盖地打在身上。
从小女孩,到少女,再到如今的妇人,这些声音如跗骨之蛆,从未断绝。
翠姑深吸一口气,摇摇头,进屋翻出一打厚厚的纸页。
那一日,四公主的到来,如同夜空烟火一般,令她心潮澎湃。
四公主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她记在心里。什么除夕元旦走亲戚,全部通通靠后!
她以生病的名头,从这些需主妇料理的琐事逃出去,全心全意,一头扎入关于目前京中当铺当前形势文书的整理中。
虽然知道希望渺茫,或许只是贵人们的一句戏言,可是……
可是翠姑仍忍不住抱有希望。
万一呢,万一因为这位新主子,她的未来,会有一点点不同呢?
19.遮丑板
理好之前的纸稿,翠姑在夹道处站定,冬日的穿堂风,将她的唇色吹得发白。从这个视角往外看,正巧能瞧见进铺的人走向高柜的全过程。
新摆了一道屏风,她得好好瞧一瞧是否有所变化,这样万一公主提到此事,也能有个交代。
连元宵都没过,来当铺的顾客并不多。急着用钱的在年前就借完了,其余的无论如何,就是另借钱也要赎身好衣裳回来,以便年节时会见亲友。
等了半天,才见着一个人进来。
那爷抱着一个玩意儿,特意用红布包裹起来。路上遇见人,问这是什么,他就一副满不在乎的口吻说:“哦,这是给亲戚的年节礼。欸,走亲访友的总不能空手去。”
说这话的态度很自然,不自然才有鬼,他提前在心里演练好多次了。
大过年的出来当东西,谁乐意啊?可是实在没法子。那爷有个儿子,简直是天生的讨债鬼,玩赌欠了人许多钱,脚底一抹油,跑了。大年初二,债主叩门,一定要父债子偿,不然就要闹到佐领那去,好好评评理。
屋子里的存银全掏出来,才算完,那爷的太太气得病倒在床上,赖着老脸先请大夫看过,虽诊金拖着未付,可实在没有钱抓药了。
那爷在太太床头坐了一夜,默默找出家里一个兽首铜香炉。这玩意儿是从前一位将军赠他家的,样子精美,那爷从来不舍得用,只收在柜里,隔一阵儿擦擦尘。
只是如今,不得不先当了它,换些银子抓药。
他家住西城,可特意选了去东城的当铺,一路做贼似的张望着,一旦瞧见熟人就调转方向往胡同里去。拖到这个时候,才到当铺。
这条街有两间当铺,街头街尾各一家。因都不太熟,那爷来来回回走了两遍,其实两家当铺大小差不多,但那爷瞧见荣安当铺外头摆着一方很高的屏风,想着能遮丑,于是便畏畏缩缩进铺来。
进来了也不敢说话,愣愣站在柜前。
还是柜上的伙计看不过去,问:“这位爷是有什么事?”
“那个我……我来……”那爷双唇嗫嚅,细蚊声道,“当东西。”
说着,胡乱把包袱放在柜台上,解开来给伙计看。
“您掌掌眼,看这铜香炉能当多少钱?”
伙计仔细看了,微笑道:“东西是好东西,能当这个数。”
他比了个手势,是八钱银子的意思。
那爷皱眉道:“我听说,最近铜价又涨了许多,就是个铜盆也要翻倍了,我这个铜香炉还更金贵呢。
“您说的不错,铜价是在涨,”伙计道,“您这香炉要是一年前来,也就当个五钱银子,现在已经是很好价了。”
“再说您这香炉,样子这样好,不比那铜盆之类的,收回去熔了,能卖给官府做铜钱,或者再铸其他东西。这香炉总不能熔了不是?”
伙计又说:“我观您这模样,一定是暂时困顿,来日一转运,定要将这香炉赎回去的。是不是?”
这话倒说到那爷心底去了,他点头道:“行吧,那就这样。当一个月。”
“好嘞。”
伙计仔仔细细写了一张当票,约定活当,一个月当期,利息以两分计,到期赎当,得交九钱六分银子。
那爷收了当票,盯着伙计用戥子剪好银子,用小称称了,才松了口气。
这家荣安当铺做事还算厚道,银子的成色与分量还算好。他从前去过一些黑心当铺,用差成色银两糊弄人,称也有蹊跷,说是能当八钱银子,真到手上,能有六钱银子就差不多了。
将银子包在帕子里,贴身放好,那爷打算离去。
翠姑见状走出来,笑盈盈问好:“这位爷,我耽误您一下,不知道您注意到这屏风了吗?”
“瞧见了,”那爷说,“这屏风挺好,省得尴尬,我也是瞧着这个,才进来的。”
翠姑道了谢,回房将这情况一五一十记住,而后又观察了几天,积攒了厚厚一摞手记。整理好,方才鼓起勇气,预备去四公主府附近寻人。
她这等身份,直接去求见公主肯定是不成的。想了想,打算去找那日曾到荣安当铺来的伍嬷嬷。
俗话说,宰相家人七品官,伍嬷嬷乃是四公主的奶嬷嬷,不是翠姑寻常想见就能见的。她若是贸然上门,话没说呢就得被看门的大爷顶回去。
想了想,还是选了个稳妥的作法。辗转托了情,请从前管荣安当铺的内务府小官领着,才一起去伍嬷嬷家请安。
伍嬷嬷家就在离公主府不远的地界,翠姑夫妇并小官具提着礼,客客气气地,却也只见到伍嬷嬷爹。据说伍嬷嬷在侍奉公主,未在府中。
“也不是我托大,”伍嬷嬷爹说,“她呢可是四公主左膀右臂,如今正筹备着元宵事宜,有时还要陪公主进宫,你们想见着她确实也难。我也有许多事要料理呢。长话短说,我再知会伍嬷嬷,也是一样的。”
翠姑道:“原是不该叨扰的,只是先前主子吩咐了屏风一事,也许该有个回信。托主子的福,如今铺里生意更兴隆了,有手记为证。”
说话间递上一个盒子,里头有手记,还有十两雪花银。
伍嬷嬷爹揭开盒子瞧了一眼,抚着胡须道:“你们是个懂事的,记着了。”
等到夜里伍嬷嬷回来,伍嬷嬷爹将这事同她细说了。
伍嬷嬷倒不大在意那十两银子,她回忆了一下公主的态度。能让公主亲自去店里瞧,而后又出主意,说明公主对于这荣安当铺的经营是上心的。
如今荣安当铺传来的也算是好消息,公主的法子有了效用,想来这消息传到公主耳中,可以令她高兴。
因着这个,伍嬷嬷次日到公主府伺候时,特意提及此事,还稍稍夸大了一番,拐着弯的夸公主聪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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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果真料事如神,只不过让他们添一道小小屏风作为遮羞板,竟然就为这当铺引得紫气东来,营收都提升了不少……”
暮雪翻了几页手记,笑道:“哪有嬷嬷说的这样神,就半个月功夫,还能翻天不成?不过,这个掌柜是个有心的。”
这手记不仅将目前京城的当铺情景都提及了,甚至记录了一些客人登门时的情景、货物的存放流程等等。
她花了一夜的时间去翻阅这本手册,当翻到最后一页,橙黄灯影映照墨字,却是“翠姑敬上”的字样。暮雪眉心一跳,忽然笑起来。
原来不是那个男掌柜,而是一位女子。
真是好事。
第二日,暮雪就将这手记的主人,翠姑,召到府上来。
这是一位约莫三十来岁的女子,个子不高,下巴微微有些方,因此越显坚毅。
请安之后,暮雪命人拿了个杌凳给翠姑坐。
“你那手记我看了,很好。你也很好,是个天生的掌柜。”
只一句话,翠姑却在一瞬间为泪水模糊了视线。
怪道戏文里说什么“士为知己者死”,此刻她是真明白了。
她拼命忍住要掉泪的冲动,竭力平静地开口谢恩:“能入公主的眼,是奴才莫大的福气。”
“不要这么说,”暮雪道,“我能遇见你,也是我的福气。”
翠姑垂下头,一滴泪坠在深黑色地砖上,悄无痕迹。
暮雪见了她这模样,倒是有些手足无措:“怎么了?我不是在阴阳怪气,我是认真的。”
“嗯,没什么,是奴才失态了。”翠姑抽了抽鼻子,深吸一口气,才勉强以寻常态度回话。
暮雪又让人拿些甜点来与她吃,见她渐渐平静,方才同翠姑说事。
“我之前一直在担心,待我去了漠北,京城里的荣安当铺就顾不到了,现在好了,有你在。”暮雪道:“你可以定期将荣安当铺的经营状况写成信,定时送到伍嬷嬷家中就行。他俩虽然要跟我走,但我那奶兄弟是留在京城的,可以传信。”
她叮嘱了几条细节,第一是要用诚心经营荣安当铺,不要把客人当傻子,该值多少的货就当多少,该给的银两也不要耍花样。第二是注意发展存款业务,既然朝廷喜欢发银收息,那么百姓也一定有此需求。
“只要是愿意将钱存入的,我们定期给利息,存入给一分息。有想来借钱的,也欢迎,贷出则收两分息。”
翠姑盘算了一下近年来的情景,道:“奴才知道了,只是到时候只怕愿意存钱的多,愿意贷钱的人少。”
“没事,”暮雪笑眯眯说,“能收到钱就行,有了足量本钱,之后如何赚钱,我另有安排。”
这些天她琢磨清楚了一件事,漠北偏远且商业未有发展,是弊端但也有可能是利好。
说不定是一片专等着她去的经济蓝海呢。
20.何日归去
一出节,启程去漠北的事就被提上了日程。
钦天监算了日子,三月初七天气和煦,宜出行。按照公主仪仗的前行速度估算,约莫三个月能走到漠北喀尔喀的王庭,库伦。呈报康熙之后,便定下了这个日子启程。
内务府总管大臣富察特意来四公主府上走了一趟,告知了这个消息。
虽然名义上,四公主府的家事是由这位富察大人统筹管理,但奈何他手上事情太多,还肩负着其他几个王府的家事,所以基本上是个挂名。暮雪也是头一次在府上接见他。
富察总管道:“这一路去漠北,耗时确实漫长。自京城出发,出居庸关,张家口,至归化城,这一程还好。然而从归化城至库伦这一段,多为草原,较为难行。”
暮雪听他言语之间,对蒙古颇为熟悉,便问:“你一定跟着汗阿玛出征过,是不是?”
“出征准噶尔,臣有幸陪驾过。”富察总管脸上有些讪讪,“只是,去岁有场战役,行军不利,丢了军中官职。幸而主子爷仁慈,仍叫我做内务府总管。”
“胜败乃兵家常事,马失前蹄,在所难免。”暮雪安慰了几句。而后又问:“这样长的路线,咱们的兵,一路都有人吗?”
静了一刹那。
富察总管低头吃了一口茶,方缓缓道:“到归化城这一路,总是有驻军的。只是再往前,人就少些,不过公主勿忧,喀尔喀地方会派人护送,确保安全。”
这样说,暮雪心里就有数了。
她笑了笑,指着果桌上的奶饽饽说:“这点心味道不错,总管可用些。”
吃完茶吃完点心,又说了一会儿话,富察总管便告辞回去了。
暮雪开始着手整理行装。
公主府的下人们才从年节的紧迫中歇了两日,又忙着清理造册、预备装车。届时要多少骡车多少马车,都需报到内务府去,好让他们有个准备。
这些行礼之中,重头戏无外乎两样,一是金银细软、二是名贵之物,分别由伍嬷嬷与赵妈妈领着人整理。
赵妈妈问:“这些楠木、紫檀、黄花梨家具等是否要带上?听说那边没个定所,不知道带去能不能有地方放。”
“名贵木料家具带上吧,总有地方摆出来。”暮雪说,“至于一些寻常的器物,挑一些好的赏给郭络罗家,寻常的交给翠姑,让当铺处理。”
去漠北单程就要两三个月,这一去,还不知多久才能归。这些名贵家具都是内务府造册登记过的,也不能去当铺换钱,留在这里还不知道便宜了谁,索性带上。
花了一十二天的功夫,伍嬷嬷与赵妈妈将东西一一整理登记造册。
这就几乎是她的全部身家了。暮雪拿到册子,很仔细地翻了两遍。
看到缎匹那一处,小小的“咦”了一声。
多出了顾绣氅衣两套。
她问:“这个顾绣氅衣是哪里来的?”
伍嬷嬷回道:“是皇商范家送来的年礼,当时我跟您说了一句,只是急着进宫领宴,未曾细看。”
想了想,似乎是有这么回事。暮雪好奇顾绣是什么模样,就让人找出来瞧。
打开一只红木盒,揭开上头的遮布,里边的顾绣图样显现出来,松鼠攀葡萄架,活灵活现,当真像画一样。另一件是蝴蝶停驻牡丹绣样,一样的精妙绝伦。
暮雪赞道:“难怪这顾绣闻名天下,确实技艺精湛。”
伍嬷嬷道:“公主既然喜欢就穿上试试,我叫绣娘来给您改改腰身。”
毕竟是外头送来的衣袍,不可能刚巧合身。
暮雪将氅衣穿上身,两个擅长女工的丫鬟在一旁笔画记录。总要费些时间,暮雪便问伍嬷嬷:“这范氏是个什么来路?”
“是先帝爷亲封的内务府皇商,定是想孝敬公主。”至于更多的,伍嬷嬷便不知道了。
这也是嬷嬷妈妈们的短处,比较注意内命妇等动向,至于外头官面上的人,了解的便少了。
暮雪对于皇商这两个字有些在意,经济上她本就想开源,说不定这皇商能起些作用。
下午,她把长吏穆森叫过来,详细问范氏情况。
这长吏原是内务府臣子出身,对于这些有所了解,见公主问起,便一五一十说来。
原来这范氏乃是大清初年便为朝廷效力的皇商,祖籍山西介休。去岁皇帝出征噶尔丹,范氏曾运输军粮,也算有功,甚至还得了官职名头作为嘉奖,称得上数一数二的皇商。
山西的皇商么?既然曾负责过运输军粮之事,想必在归化城及喀尔喀等地有生意。暮雪思量着,大概也明白为何他们会给自己送来孝敬。
以后,大约会有打交道的时候。
改好的顾绣氅衣上身试穿那日,正巧荣安当铺的翠姑过来请安。瞧见公主一身的顾绣,感叹不已。
“托公主的福,奴婢今日也是开了眼了。素闻顾绣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
伍嬷嬷倒不解:“这般有名么?听名字,是姓顾的人绣的?”
“倒也不全是,”翠姑道,“我听说开创这顾绣的女子,乃是缪氏。”
暮雪此前知道顾绣之名,却不大清楚这创始人,听到这有些好奇:“哪个缪?”
“回公主,是荒缪的那个缪。”翠姑说。
“那我倒不明白了,”暮雪奇怪道,“怎么不叫缪绣,偏偏叫个顾绣。”
翠姑垂眸笑了一下:“因为这缪氏,是顾氏老爷的小妾。这缪氏之后,还有一位叫韩媛的女子,于这画绣之法上造诣最高,韩媛是顾氏少爷的妻。所以就都喊‘顾绣’了。”
一时之间,暮雪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半天才嘀咕道:“这不是张冠李戴么……”
小妾的手艺、妻子的技艺,全成了顾氏之美名。
伍嬷嬷倒很明白:“都是这样的,什么妻啊妾啊,说到底还是顾家的。都一样。”
暮雪撇了撇嘴:“这哪里一样了,倘若我有一日能像缪氏一样开创功绩,后人却把这名头戴在额驸头上,我呕也得呕死。”
伍嬷嬷等人都笑起来。
“公主心气高,额驸不敢的。”赵姑姑笑着说。
暮雪仍垂着嘴角,一副不高兴的神气。
见此情形,伍嬷嬷特地让人到膳房传话,命他们做些好吃的。
膳房的钱太监听了,决定做一道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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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着天气还没回暖,吃热腾腾的锅子正好。
取了上好的羊里脊、羊腱子、上脑、黄瓜条用刀细细切好,摆盘。另外用羊蝎子熬了一只砂锅煲,炖至酥烂,酱香肉香交织,没开盖香气已经透出膳房院子去。
钱太监跟着传菜小太监一起去正院侍候用膳,几筷子下去,果然见主子脸上神色稍霁。
他心里也暗自松了口气,隐隐有些自豪。
等主子用晚膳,钱太监领着人去收拾餐桌。原先在宫里,一般会多煮许多菜肴以显示排场,主子们未动的菜会赐给他们食用。
只是四公主出宫开府后,厉行节俭,向来推崇菜量刚刚好。便没有那么多剩菜了,收拾起来方便,也不用担心没有菜吃。公主另外拨了每月油粮份额专给他们下人,说是专门给他们做食堂菜的份额,即使是最低等的小太监也能每日吃到肉末。
公主也从来不打下人,他们的日子过得其实挺舒坦,只有一样不好,要去漠北。
领人抬了桌子出来,钱太监正好瞧见首领太监延喜从院里走出来,便上前问安。
“别介,”延喜似笑非笑,“你在主子面前,比我还有面呢。”
“哎呦,您说的这话,我可要羞死了。”钱太监弓着腰道,“这全府的太监,都知道您是首领。”
他殷勤道:“我还给您备了壶上好的佳酿,您若是赏脸,能到直房一起吃点。”
“也行。”
钱太监让徒弟弄两个下酒小菜,一起送到直房。
几盏热酒下肚,延喜感叹一声:“这几个月我算看明白了,咱们啊,就混不到公主面前去。这两个嬷嬷全挡在前头,谁看得见你啊。”
“日子长着呢,”钱太监道,“真到了草原上,用得着咱们得地方就多了。那些嬷嬷妈妈,还能见天的跑动吗?外头的事,还得依仗您。”
“这么说,去漠北倒也有点好处。”
他们俩沉默下来。彼此都知道,谁也不情愿离开京城这个繁华地,到漠北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
本来嘛,他们来当太监,断了子孙缘,就是想挣个前程。可惜在太监堆里想要混上去,也是极难之事。在宫里万岁爷面前当差的,是第一等。在得宠宫妃那里当差的,是第二等。第三等就是在王府公主府里当差。虽然能挣个领戴,但是和宫中同级的太监比差远了。
在公主府当差的,又比在王府当差的更次一等。毕竟公主不比阿哥,绝对在朝堂上露不了脸的,哪里有什么前途可言。是以内务府派到这公主府的,也多半是挑挑拣拣的废员。府上这十个太监,有两个年纪大的,一个有些不足之症。真顶事的也就五六个。
但是不想去也没法子,除非死,是一定要去的。
原先传出要给四公主选太监的风声时,有两太监被去漠北蒙古的消息吓得要命,甚至商量着要逃走。还没等逃呢,风声走漏了,立刻被捉去慎刑司,打了几十板子,虽然还有口气,但估计也活不了两年。听说后来给撵到盛京皇陵锄草,那死得就更快了。
“这也都是命啊。”延喜举起杯和钱太监碰了一下。
希望去漠北有点好事发生吧。
21.银子
公主府西院,随从蒙克提着两大包点心,兴冲冲跨进院门。
听说要回喀尔喀的消息,他们几个就抓紧时间到街市上采购。这里可太多东西草原上没有了!单是蒙克自己,就订了十斤桃酥,预备带着路上吃。
蒙克作为郡王亲卫,也是有些财产的,可是那些都是牛羊草场、远在喀尔喀,没法子立刻拿到京城来花。再说了,这边人都用银子铜钱,直接拿羊换点心老板也不敢。为此,他还颇为苦恼了一番。
还是康嬷嬷心细,瞧他一副郁闷的模样,特意问了缘故。得知是没有足够银两购置东西后,回头拿了二两银子来给他。
“你先在拿着用。”
蒙克大喜:“权当我借嬷嬷的,到了喀尔喀,我还你两只……三只羊。”
买了一堆好吃的点心回来,蒙克念着康嬷嬷的好,打算将新鲜做的桃酥给她尝尝。
他拎着油纸包,寻到西院与正院之间的夹道耳房,在屋外喊着康嬷嬷。
却忽然听见后边传来一个女声:“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
回首去看,对面高墙之下,竟然是四公主及其随从。
蒙克忙跪下请安,康嬷嬷也听见动静出来,一齐向四公主请安。
“起来吧。”暮雪道。
两人起身,蒙克向暮雪解释了来龙去脉:“要回去了,我想买些东西,只是我的牛羊都在喀尔喀,换不了银子。康嬷嬷借了我一些钱,我回去就还她羊。这是刚买的桃酥,我想让她尝尝。”
康嬷嬷点点头:“确实如此,这几日公主忙碌,奴才也不好拿这点小事去烦您。没多少钱,其实不用还的。”
“那肯定是要还的,自然是有借有还。”蒙克道。
听他俩一唱一和说了这些,暮雪忽然猛地一合掌,道:“不是小事。”
一个念头从脑海里像鱼一样跃出来。
她追问蒙克:“你们在草原上,不用钱的吗?”
蒙克摇头:“很少,也没谁用什么银子铜钱的,都是拿牛羊换。”
暮雪止不住微笑起来,这不是一个现成的商机吗?
之前同内务府大臣闲聊时,他提到过皇帝近日再次重申了年班规定,要求蒙古、藏区等地的王公定期分班轮流来京城陛见。
以近年新归附的喀尔喀为例,除了活佛大喇嘛不用来觐见外,每一部落分为一班,每一年要来一班人,于十二月前到京。大概四年一朝。
内务府大臣说起这个,是想安慰公主,也许四年后可以跟着土谢图汗部年班的队伍一起回京看看。
暮雪当时不以为意,这一下却立刻回忆起来。
这年班目的很简单,大哥自掏腰包负责路费食宿费,要小弟们隔一阵就到家里来拜个年、表个忠心,交流交流感情,证明你还想跟我混,而不是天高皇帝远的生出异心来。
这些蒙古王公台吉,到京城来觐见,见到那么多好东西,不得要大肆采购一番?然而他们作为财产的牛羊牧场多在草原上,想要换钱买东西很是不便。
这个时候,若是有这么一家当铺,愿意立刻将银子借给这些王公台吉,回头另一端草原上的当铺分号得了消息就地收集牛羊,岂不是很方便?
倒像是个好生意。她预备之后再细细思考一番。
暮雪回过神,笑着说:“你们合该采买些东西回去的,倒是我一时不察了。康嬷嬷,你回头找伍嬷嬷开票,给额驸的亲卫一人领五两银子,任他们花。”
蒙克颇为不好意思:“这……这可以吗?”
“就当是你们的主母给的零花钱。”暮雪道,“新娘子总要讨好夫家人,你们就当给我这个机会吧。”
话说到这份上,蒙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叩谢公主恩典。
小插曲之后,暮雪继续往西院去。
她是来寻多尔济的。
多尔济原在看书,见她来,颇为意外。
“公主怎么来这里了?”
“我来问问你的行李收拾得如何,行礼单子可报给康嬷嬷,到时候一起让内务府准备。”
暮雪见他在翻一本汉语书,问:“在看什么书?”
多尔济将书合上,递给她瞧,靛蓝书皮上写着《孙子兵法》。
“你能看懂啊?”暮雪好奇。
“对照着蒙文的瞧,能认得一点,但不大通。”多尔济坦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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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地说。“公主读过此书?”
暮雪点点头:“我看过的闲书多。”
“那么——”多尔济凑过来,低低道,“公主能不能教教我?”
被琥珀一样湿漉漉的眼眸注视着,暮雪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有机会可以。”
“我看机会就在这里,”多尔济道,“回喀尔喀的路长着呢,公主正好能教我。”
暮雪摸了摸鬓边的发,“嗯”了一声,调转了话题:“对了,你既然是封了郡王,应当也有俸银,可曾领了?”
多尔济想了一下:“好像理藩院大臣说过这事,叫我去理藩院领,只是忘了。”
“还是早日去领的好。大宗银两带着不便,可酌情换成缎匹之类的,你也方便回去用。”
“公主似乎很有心得,”多尔济道,“那么,索性这俸银给公主管吧。”
暮雪一愣:“给我?”
“妻子管丈夫的钱,不是很合理吗?”多尔济理直气壮。
他是真说到做到,即使暮雪当场说了不用,多尔济也仍是坚持。
三天后,一箱雪花银就抬进了公主府的库房。郡王的俸银是一年一千二百两,和她这出嫁外藩的和硕公主一样。
伍嬷嬷过来问她怎么处理。
“我刚刚又去额驸那跑了一趟,他执意要您收着,您看这该怎么办?”
对于主动上交俸银的行为,暮雪诚然有一瞬间的感动,只是紧接着疑心又来了。她把自己的私产看得很重,不愿意将其混成一团,弄得像夫妻共同财产。因此也不欲收下多尔济的钱用。
然而把这箱银子推来推去的,也很不像样。
想到草原上盛行以物易物的情况,暮雪做了决断:“分为三份,一份换成布匹,额驸拿回去好送人;一份给他带回喀尔喀;另一份放到荣安当铺生息,拟一张他名字的存票。你去问问,这么做是否有异议。”
隔了一阵儿,伍嬷嬷去而复返,脸上带着笑意。
“额驸说,这样处理很好。不愧是他的哈敦,什么事都能处理得漂漂亮亮的。”
……
暮雪扶额,甚至能想出多尔济说这话的语气。
22.两匹骏马
多尔济也正想着,四公主听了这话的神气。
她大概会微微皱着眉,像一只生气的雪貂。
这个人生气也是闷闷的,不怎么表现出来。仿佛怕因为她的生气,多出什么事来。所以有时他会主动逗她,她发火有点小怒的样子,比在宫里赴宴时的微笑要生动得多。
想到这场景,多尔济不由得微笑起来。
天气很好,他爬到屋顶上晒太阳。目光所及之处,都洒满了日头的金光。其实坐在房顶上这事肯定不合规矩,但公主的奴仆们除了惊讶也并没有其他反应。
大概是公主吩咐过他们,只要不是太过分就不要干涉额驸院里的事。
想到公主,他把头转向东边,望向公主所居的院落。
也是奇怪,明明是身份高贵的皇帝女儿,却是这么一副矛盾性子。
直到后来和理藩院的大臣聊天,听说四公主的母亲已经离世,四公主之前在宫里默默无闻,大概也不太受皇帝父亲的喜欢。
多尔济这才有些明白,她何以是这么个性子。同时心里有淡淡的怜惜,想着原来她也没了母亲。
他是喜欢她的,也应该喜欢她,最好她可以因为他的喜欢而深爱他。
多尔济从未忘记各自的身份。
她是清廷的公主,是皇权的延伸。
因此,多尔济会适时表现他的忠诚,就像祖父土谢图汗在决定臣服时所做的那样,低下高傲了大半辈子的头,诚恳地向皇帝奉上所有的牛羊骆驼和奴隶,祈求他的帮助。
皇帝当然不会真的收下所有的牛羊骆驼和奴隶,相反,他还赐予了土谢图汗部不少东西,比如清廷爵位、俸银以及这位美丽的公主。
最重要的,是重新回到他们怀抱的漠北草原。
他闭上眼,眼前就能浮那片草原。
离开它大半年了,如今终于可以回去,该高兴的。毕竟在那里,他敦多布多尔济是土谢图汗部未来的汗王,喀尔喀草原的继承人。而在这里,他更多的是作为四公主的额驸存在。
只是这高兴并不那么纯粹,尤其是当看到蒙克他们恋恋不舍,甚至连他自己都会在某一瞬间觉得铺满软垫的卧榻比大帐更舒服的时刻,生出一种莫名的惶恐。
单凭物质条件,京城的一切可比草原上要舒适的多。
多尔济以为,清廷压根不用担心蒙古王公台吉不愿意来朝见,只要他们体验过此间乐趣,便会懂得,也许会希望能滞留在京城多些时日。
他睁开眼,眺望远方。
一大片一大片寻常的民宅合院,青瓦之下,穿着冬衣的人们各自忙碌着,已是晚饭时候,好些人家的烟囱生起炊烟。大概会吃米饭、馒头、青菜豆腐,或者肉之类的。
寻常的景象,寻常的人家。
只是这寻常,放在草原上,也许是很不错的条件了。多尔济曾策马到王庭外围,远离台吉们的驻地,那是一些穷苦牧民的家。
草木稀疏,瘦瘦的羊使劲在地上啃着,希望寻到食物,旁边好些打了补丁的毡包,许多人家连一匹像样的白布都没有,胡乱将羊皮往身上一裹做衣服穿,就着低廉的砖茶,啃一块黑黑的肉干,这就是晚饭了。
这尚且是战乱之前的生活,经过连年的杀伐,不知又是什么个景象。
多尔济想到他的臣民们,抿了抿唇。
什么时候,若草原上最平凡的牧民,也能如眼前京城的百姓一样,有衣穿、有饭吃,就好了。
即将离开京城,多尔济也没有什么必须拜访的亲友,想了想,拎了两壶酒,骑马往策棱府上去。
策棱的府邸是一座青砖合院,在一条胡同的深处,门上贴着大红对联,单从外头看,和京城的无数人家并无非别。只有进到里屋,瞧见北墙上挂着的成吉思汗画像,方才知道这屋主人原是蒙古人。
策棱兄弟还在宫里书房读书,尚未回来。多尔济捧着奶茶,陪他们的祖母说会话。
难得见着喀尔喀来人,老祖母特别的高兴,眼睛眯成一条缝,只是听力不大好了。
多尔济问:“你在住得习惯吗?”
老祖母大声作答:“什么?他们还要一会儿才回。”
如此反复鸡同鸭讲两次,多尔济便不再怎么说话,只是笑着听老祖母絮叨从前的事。
人老了,就爱回忆过去,大约是未来的日子太过于稀薄,能翻动的只剩下厚厚的过去。因为少有人来陪他们说话,一旦逮到一个年轻人,就恨不得将过去全部倾倒出来。寻找一点,他曾来过的证明。
老祖母会提到当年西藏喇嘛给策棱曾祖父赐号赛音诺颜的事,讲那时候他们部落在喀尔喀有多威风,也会愤怒地咒骂准噶尔这个畜生东西,抢走他们的牧场牛羊。
“我的帐篷前还有一朵小花!红色,很好看。可惜匆匆走的时候被马蹄踩完了……”
絮絮叨叨间,日影西斜,策棱兄弟回来。做弟弟的来解救多尔济,上前拉着老祖母:“我渴了,要吃奶茶。”
做哥哥的则赶紧拉着他往屋里去。“
郡王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听得耳朵烦了吧?”策棱问。
“还好,”多尔济笑着说,“我也许久没听见人讲这么大串的蒙语了。”
“是要回去了吧?”
“快了,三月走。”
原本策棱拿了酒杯出来,多尔济嫌小,让他换成大碗。这样对饮才痛快。
“我看你已经完全和这里的人差不多了。”多尔济道。
策棱吃了半碗酒,道:“怎么,来骂我乐不思蜀?”
“什么鼠?”
蒙语里没这个词,策棱是直接囫囵着音说的。
策棱笑着说:“也就是我们兄弟谈天,你要是在公主面前这么说,她得笑你。”
“能逗她笑,也是件好事。”多尔济满不在乎,“笑完了,她会教我的。”
策棱垂眸,盯着碗里的酒,嗯了一声。
“我确实已经习惯这里了,再说,我也回不去。”
“草原不是在哪里吗?”
“可我的草原,难道还在吗?”
他们部落,是最早被漠西攻掠的那一片。时隔五年,彼时的草场早不知道被谁占去了。就算是漠西把那些地吐出来,难道会有丰沃的草场在原地等着他们回去?
漠北三部,就是土谢图汗部不动手,其余两个也早将地盘瓜分干净。除非主子爷下令,否则谁愿意把到嘴的肥肉吐出来?
策棱看得很清楚,当下正是主子爷与漠北三部尤其是土谢图汗部亲善友好的时候,绝不会为他们这个失去土地的小部落出头。
多尔济显然也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他拍拍策棱的肩膀,语气诚恳:
“你的运气,总会有到来的时候。到时候,我们还一起喝酒。”
“要是如此,便好了。”
“当然会如此。”
多尔济像是在明天会出太阳一样笃定。这令策棱哑然失笑:“你怎么知道呢?”
“我就是知道,”多尔济道,“我叔祖可是活佛哲布尊丹巴,我作为侄孙,会一点预言不是很合理吗?”
他捧起酒坛子,给两只酒碗满上:“只是数量少,十句里有一句应。你运气好,今天这一句预言送你啦。”
多尔济将酒碗举得高高的,笑道:“不出十年,你必有自己的机遇。”
虽然明知他是在安慰自己,策棱心中亦有希冀。总有一日,总有一日他会堂堂正正将失去的东西赢回来。
策棱端起酒,与多尔济一碰碗,仰头饮下。
相逢意气为君饮,实在痛快!
喝得高兴了,多尔济起身,拍起手掌,唱起歌来:
圣主的两匹骏马呦
不知那苍天之神驹是否安好
熟悉的旋律,是两人自幼听着长大的蒙古长调。
策棱也情不自禁用手拍着桌子打节拍,放声同多尔济一起唱:
圣主的两匹骏马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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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你没有被冰冷的嚼子束缚
但愿你在丰美草场上驰骋
但愿你能畅饮圣洁的泉水
……
夜里落起了雨,雨珠打在瓦上,淅淅沥沥地响。
暮雪本已经散了头发,预备睡下。忽然听说康嬷嬷过来禀报,说额驸还未归。
“没人跟着吗?”
“额驸自己骑马出去的,走前同蒙克说了声,说要去那位喀尔喀的同乡家中。”康嬷嬷道,“或许下雨耽搁了,眼看就要敲暮鼓,要么我让人拿着伞去看看?”
暮雪瞥了一眼屋内的西洋钟,快八点了,再晚一些就是宵禁的时辰。
她点头允了:“去吧,若是太晚了也可歇在那边。”
康嬷嬷领命而去。荣儿捧了一匣珍珠粉过来,替她敷脸。“想来是要与同乡告别,多说了些话。”
“也是人之常情。”暮雪说着,想起一桩心事来。
临行前总要去宫里拜别,宜妃、五阿哥等亲眷自能相见,好好告别一番。然而有一个人,若是不去见,怕以后就很难相见了。
她对荣儿说:“你过来,我有事吩咐你。”
荣儿听了,心里略微有些惊讶,但面上不显,答应道:“奴婢明日就去办。”
敷了珍珠粉,饮下一盏热牛乳,外头传来消息,说额驸回来了,但是喝醉了。
多尔济也会喝醉?暮雪有些惊讶,之前宴饮时她见过他的酒量的,拼酒到后来据说倒了两个人,他还瞧着有个样子。
倒是新鲜事。她这一会儿也不想睡,索性披了件夹袄去看热闹。
有些人醉了好像会耍酒疯,有些人会吐,不知道多尔济是哪一种?
哪一种都不是。
暮雪到西院时,下人们已经替多尔济将湿衣裳换下,正打了热水来替他擦脸。
多尔济侧卧在塌上,微微蜷缩着腿,异常安静,像熟睡的孩子一般,只是脸颊处泛着潮红。
凑得近些,能瞧见他纤长浓密的眼睫毛。热毛巾擦拭他脸庞的时候,暮雪听见他喊了一声“额吉”。
是想念母亲了吗?
见下人们将多尔济料理清爽,铺上被子,暮雪便蹑手蹑脚退到外间,问蒙克:“额驸从前同他额吉感情很好吧?”
蒙克叹了口气:“主子的阿布和额吉都特别喜欢他,他是他们的独生子,是他们最大的骄傲。只可惜……先郡王在战场上受了重伤,不治而死。福晋因战乱奔波,本就身体不好,知道消息后旧疾发作,很快就去了。那时主子正跟着亲王在前线历练,甚至没来得及见福晋最后一面。”
他看了暮雪一眼,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只说。”暮雪道。
蒙克吞吞吐吐地说:“公主,我们主子真的是很好的人。您不要看他整日笑着,就以为他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他只是不大习惯说。”
多尔济有什么心事,是不会同他们下属说的,因为担心影响士气。他也无法拿这些小事,去烦为喀尔喀殚精竭虑的祖父。父母皆已去世,更是无处可说。真有什么难受的,至多寻个高处,坐下来看云看月亮,第二天醒来又是一副意气风发、万事大吉的模样。
蒙克是很希望,主子的妻子能聆听他的心事。可是多尔济的妻子偏偏是身份高贵的公主,还有满蒙联姻的大义在此,似乎希望也只是奢望。
暮雪沉默了片刻,道:“知道了。”
其他的什么话或者承诺,她一时间也说不出来。
复又回到寝间,她在塌前的宫墩上坐下,手托腮,静静望着熟睡的多尔济。
那种无人可诉说烦忧的感觉,她可太明白了。
这个人,他也是这样长大的吗?
在这样乍暖还寒的夜里,橙黄色的灯影照在他清隽的脸庞上,仿佛像日暮时的光影。
她伸出手,想要戳一戳他的脸颊,却在离得极近时停住。
犹豫了数秒,她终于还是收回了手,起身离去了。
23.第 23 章
拜帖递出去,第一封没应,暮雪亲自写了第二封,挑了张花卉信笺纸,写着:侄孙女四公主恭肃遥叩,今当远行,望见姑奶奶慈颜,聆听训诲,望赐见。
隔了一日,终于有答复,应了。
一场春雨一场暖,暮雪穿着夹衣坐在轿子里闷着,微微有些热。
轿子拐进石虎胡同,恪纯长公主府便到了。
很不错的一处大宅,外头瞧着比暮雪如今住的那个还要恢弘几分。只是门厅寥落,异常安静。
府上的佣人也有了年纪,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嬷嬷木着一张脸,领着几个仆妇给她请安,颤巍巍引路。日光照见空气里浮动的尘埃。夹道两旁却密密养着许多绿植。待到里间花园,绿植花卉便更多了,一株玉兰花树,正是含苞之时,满庭清浅玉兰香。
恪纯长公主就坐在这一大片绿树鲜花之中,墙角摆着一把花锄并一把花剪,应当刚刚在修建花木。
在来之前,暮雪曾在脑海里勾勒过她的模样,如今真正见了,才发现全然不同。
恪纯长公主五十多岁了,这年月的人似乎老得更快些,年老发福,微微有些胖,脸上的皱纹簇拥一双老去美人的眼睛,像掺了石灰的琉璃,望着雾蒙蒙的。
她望着暮雪,音调平缓:“怎么,是不是觉得老婆子跟你想的不太一样?”
暮雪下意识摇头,犹豫了一瞬,还是照实点头。
恪纯长公主瞧她这模样,倒是笑了:“真是个孩子。”转头让嬷嬷端一杯热奶茶来。
日头好,恪纯长公主请暮雪在外头坐,正好晒晒太阳。
仆妇们将果桌、奶茶等摆好,退到檐下去,留出一片清净地给一老一小两位公主。
客套寒暄几句,什么身体好吗之类的,暮雪便不知道再说什么,捧起奶茶吃了两口。
恪纯长公主道:“你一个小丫头,想见我做什么呢?”
暮雪捏着茶盏,细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样,”恪纯长公主,“你要启程往漠北去了罢?”
“是,就在下个月。”
没什么话可说,又静了一会儿。
暮雪把奶茶喝得见了底,偷偷去瞥边上的恪纯长公主,她把两手搭在圈椅上,以一个很舒服的姿势晒太阳,闭着眼,似乎在日光下打盹。
这样的神态,令她想起穿越前的导师,是一位曾经历过些波折,智慧又开朗的老太太。在暮雪因为论文写不出急得大哭,仿佛天要塌了的时候,拉着她去草坪上晒太阳。日光和煦、风也和煦,不知道打哪里跑出来一只流浪校猫,很不怕人的在她们旁边卧下、打个滚、仰面朝上,把橘毛白肚皮翻出来晒太阳。
她因此觉得恪纯长公主有些亲切,又想到,这位姑奶奶的性格甚少与外人相见的,应该不大会搬弄是非,因此稍稍放下心防。
“其实——”暮雪说,“我有些害怕。”
恪纯长公主仍闭着眼晒太阳:“不怕才有鬼了,那么远的地儿,又举目无亲的。”
她缓缓睁开眼,侧着头打量暮雪:“你瞧着是个心思细腻的聪明孩子,有点像你皇玛法,不然也不会来看我。只是到了草原上,少不得要强硬些,才能活得舒坦。如今学着那些儒生的规矩,硬生生把公主都养得弱了,我小的时候,所见的那些公主姑姑,是敢直接挥鞭子抽驸马的,一直要闹到太宗出面才算完。”
那时候的公主,是真的骄纵跋扈,
太祖甚至特地将公主们召到八角亭训话,警告她们不要凌辱其夫。同时诏令额驸,要是再有这种情况,他们过来找他这个丈人做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风气就悄悄变了。
待她下嫁吴三桂之子吴应熊时,会听到那些汉人出身的嬷嬷板着脸讲什么女则女戒。后来她也见过几个康熙皇帝的公主,都是温良贤淑之相。
难为这四公主来找她一场,不得不讲些故事让她听听。恪纯长公主调整了一下坐姿,缓缓讲起年轻时候的事:“我出嫁的时候,额驸也是不敢惹我的。虽说额驸更喜欢他那两个侧室,但对我也算恭敬。后来,就有了霖儿。”
念到儿子的乳名,她的语气都柔和了两分。
“霖儿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一岁就会喊额娘,我光是看着他,就高兴极了。我看着他牙牙学语,看着他进书房念书,看着他长得比我高,看着他成亲,看着他的孩子出世——只可惜,吴家逆谋,他们就都没了。”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神情恍若陷入了一个旧梦,有些许惆怅。
暮雪不忍,轻轻把手搭在她的手背上,握了握。
恪纯长公主回首望她,微笑起来:“你这孩子,倒是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了,都是些过去的事了。确实有痛不欲生的时候,可我还是……莫名其妙的一直活到今天。”
她爱怜地抚了抚暮雪的脸颊:“你和霖儿一样,心善,愿意为一些不相干的人落泪。”
暮雪有些哽咽:“若是这一切都没发生,就好了。我看戏文,有一些离奇古怪的故事,说些个有遗憾的人重生一回,就避开这些苦难。”
恪纯长公主想了想,说:“那我大概,还是避不开吧。就是再从头来一次,我还是想生下霖儿,看他长大。”
“可是,这未免也太痛了些。”暮雪蹙起眉头。
“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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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可我不是那种性子,”恪纯长公主望向日光里的玉兰树,“花儿总会落,难道因此索性不让花开么?”
她起身,折了低处的一枝花,递给暮雪:“你还年轻,不该这样想。喜也好,悲也好,该来的总会来,不必怕。”
从恪纯长公主府带来的玉兰花枝,养在清水瓶里,盛开了整整一周。
暮雪也闻见了一周的花香,直到香气渐渐淡去,花枝枯萎,启程的时日也到了。
八旗各自拨出士兵,凑了近千人的队伍,由新封为贝勒的四阿哥、五阿哥领着,一同为四公主送嫁。
暮雪穿戴好吉服,入宫拜别。
宜妃起先还是正襟危坐,可当暮雪叩首,向她道“女儿去也”时,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上前一把搂住她,泣不成声。
“你千万要好好的,时常给我写信。别怕路远,有机会就回来看看。”
“您也一定多保重。”
连吉服肩上的一块都被泪打湿了,左右女官嬷嬷忙上来劝,好一阵,暮雪方才离开了翊坤宫,往太后宫中告别。
路途中嬷嬷们紧急给她涂了粉,补了胭脂,可红了的眼眶是做不得假的。
殿中,太后与其余嫔妃、年幼公主具在。瞧见四公主这形容,也很是唏嘘。
勉励了两句,太后叹息着目送四公主出去。
一旁的五公主心有戚戚,挽着太后的胳膊落泪。
五公主小四公主几岁,生母是德妃,但生下来后就养在太后身边,深得老人家喜欢。此间眼见四姐姐离宫远嫁漠北,多少有些物伤其类之感,担心他日也需同姐姐们一般,远嫁草原。
太后瞧五公主微微发抖,心疼孩子被吓着,于是低声同她道:“别怕,我不舍得让你远嫁。”
听到这话,五公主先是一喜,太后的话是很有分量的,她既然有承诺,那就必定不会落空。可是紧接着,她又为这欣喜而感到羞愧。
五公主匆匆回到寝间,找嬷嬷要钥匙开箱子,翻出一只她最喜欢的翠玉簪,守在宫道前。
等暮雪拜别汗阿玛出来,就见五公主急急地过来,柔声柔气道:“四姐姐,这是我最喜欢的翠玉簪,你带着走吧。别忘了我。”
十四岁的女孩子,泪盈盈地赠玉簪,饶是暮雪之前与她并没有怎么打交道,心也柔了一分,弯下腰请五公主替她戴在鬓边。
一切拜别礼仪皆完毕,暮雪坐进彩舆之中。
远远听见礼乐声起,这是启程的讯号。
她忍不住掀开帘,回望紫禁城。
红墙琉璃瓦的宫阙,沉默而寂静得伫立在日光之中,一点点变小,终于看不见了。
24.山河广阔
四公主北上喀尔喀的消息,提前一个月,就由驿卒快马扬鞭传讯沿线各地方,好让其做接驾准备。
一得到消息,官吏立刻知会本地百姓,公主銮驾通行当日,所有沿街店铺一概闭门,沿街人家不许开窗,道路禁行。本县官兵更是全部拉出来,洗净蓝色号衣,擦亮刀剑,彩排了两次如何迎驾。
连着三日,昌平小吏领着人平整道路,该填坑的填坑,该铲除的牛羊猪粪立刻铲掉。提前一日,天未亮时就粗催着下属民夫往黄土地上泼水,防止人马走过时激起大片扬尘。
“快些,快些。”小吏顶着明晃晃的黑眼圈,一边催促,自己手里动作也不停,从木桶里用瓢舀出来水泼在地上。
忽然有四骑奔驰而来,皆是八旗士兵装扮,腰间的刀鞘于旁边的县兵所佩相比蹭光发亮,一路奔驰一路喊:“公主鸾驾还有五里路。”
小吏加快手上动作,恨不得把自己也当水泼出去。紧赶慢赶,终于赶在远远瞧见先遣引马之时,领着人躲到街角席棚处,跪地俯首。
先是八匹引马,黄、白、红、蓝各色旗帜迎风招展。而后是内廷侍卫的马匹,簇拥着送嫁皇子与额驸,马蹄声阵阵,八旗侍卫将一顶鸾轿簇拥其中,后头跟着供贵人换乘的牛车、马车。再往后是漫长的车队,长长的一溜,由车把式、骆驼把式等各自领着,浩浩荡荡载着公主陪嫁之物、帐篷等前行,公主陪嫁人口随行紧紧跟着,再往后便是护卫后方的士兵。
饶是已经提前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如此庞大的送嫁队伍仍不免激起滚滚红尘。
暮雪于轿子之中,昏昏沉沉睡了一觉,直到两旁的婢女提醒。
“公主,前面到居庸关长城了。”向来沉稳的荣儿,此刻声音听起来,也略微激动。
送嫁队伍于清晨天色破晓时出发,此时已是日暮。落日余晖映照群峰屹立,蜿蜒山脉而上是绵延的长城。
如此壮丽山河,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所见,不由得愣在原地。
实在太久了,久到她都快忘记,红墙之外,是如此广阔的天地。
浩浩的春风拂动她的发梢,暮雪捂住脸,几乎想要落泪。
正向这边走过来的四阿哥、五阿哥见四公主这神情,有些不解,兄弟两对望一眼,各自有揣测。
四阿哥心想莫非四妹还在为离宫辞别而伤心?
五阿哥琢磨着四姐该是坐轿子颠簸久了想吐。
倒是额驸多尔济愣了一下之后走上前,道:“这长城风景很好,是不是?”
暮雪平复心情,点了点头,红着眼微笑:“确实极美。”
暮色四合,送嫁队伍于长城之下平坦开阔处扎营。这一千来号人,大大小小的帐篷扎起来,颇为壮观。
暮雪此时看什么都新鲜,原本嬷嬷妈妈都劝她坐在轿中等。她不肯,一定要出来,观察士兵们扎寨。
很大一顶帐房,由百来根柞木支持,圆顶、六墙。士兵们本是干熟了扎营这事得,此时被公主盯着,手上速度更快,扎完一顶大圆顶帐房,又忙着在大帐房周围扎几顶稍小帐房。
暮雪问:“这些小的是做什么的?”
伍嬷嬷赵姑姑等人也不大明白,一时没回。
“分别是饭房帐房、茶房帐房还有净房帐房。”飘过来一个男子声音,暮雪扭头去看,多尔济站在灯火阑珊处,离得不远。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暮雪不解。按照规矩,他俩并四阿哥、五阿哥各自皆有大帐。四阿哥做事一向亲力亲为,恐下人们糊弄,过去虎视眈眈指挥人做事。五阿哥则是躲懒小睡去了。暮雪原以为多尔济大概也在盯自己的大帐,没想到他在这里。
“过来有一会儿了。”多尔济朝她走来。
扎营之类的事,于他完全不新鲜,反倒是兴致勃勃盯着人扎营的四公主,令他新鲜得紧。总觉得一出来,她的眉梢眼角都畅快了不少。于是四公主看扎营,他看四公主。
他忍不住道:“公主兴奋的样子,很好看。”
暮雪哼了一声,扭过头继续看扎营。
大帐房搭好了,太监侍女们忙着铺地毯、搬床榻,待一切安置好,暮雪走进去一瞧,感叹道:“这还挺齐全的。”
“还能更好看,他们为着赶路,很多装饰没有布置。”多尔济跟在她身后说,“等你到我在喀尔喀的金帐一瞧就知道了,顶棚墙幔皆是织金,柱子也妆点得很好看,还绘了盘龙在上头。比这个还要大,举行宴会的时候,能塞下千人。”
暮雪故意说反话:“哦,全是金灿灿的,听起来俗气。”
多尔济也不恼,仍是笑晏晏的:“俗气也没办法,谁叫那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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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单身汉呢?现在好了,我有一位非常有品位的额日和(妻子),她可以把大帐改成她喜欢的任意样子。”
暮雪停住,反将他一军:“你这么会说情话,草原上不知有几个情人呢!”
“你终于问这个了!”多尔济抢先一步,回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长生天在上,除了你,我没有任何情人。”
这话是真的,应当情窦初开的年纪,他因父母失去而只有满腔怒火,一心只想杀了噶尔丹报仇,而后战事稍微顺利些,便接到他可能会尚主的暗示。即使是为了表示对清廷的忠诚和尊重,他也不欲弄些风流韵事。更何况他这样好的漠北男儿,非得像四公主这样身份高贵又可爱的贵女才能相配。
暮雪盯着多尔济,轻哼了一身,掉转另外方向的走:“这有什么可骄傲的,我也没有情人。”
“所以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滚。”
多尔济笑嘻嘻从四公主大帐里“滚”出来,迎面撞见四阿哥、五阿哥。
原来这两人也安定下来,打算邀四公主及额驸一起用些晚点。
谁知一来,就听见四公主字正腔圆的一个“滚”字,以及一个被迫“滚”出来但笑得很开心的额驸。
四阿哥嘴角抽搐了一下,四妹平时不声不响,原来对夫婿这样剽悍的么?他府中的福晋、格格,是绝不可能这样吼他的。
若是换成旁人,他定要斥责一句夫纲不正,可是……可是这是亲妹妹。
默念了一句“戒急用忍”,四阿哥决定权当没听见。
五阿哥倒是笑起来:“呦,惹她生气了?刚好,打算叫你们俩吃酒。我这小舅子能压着你负荆请罪。”
多尔济笑答:“玩笑而已,不过这一下我倒不好进去喊公主。她打我不要紧,怕她手疼。”
五阿哥哈哈大笑起来。四阿哥实在忍不下去了,冷脸大踏步上前预备喊四公主出来。
帘子掀起,暮雪的余光瞥见一个男人的影子,以为还是多尔济,便笑骂了一句:“滚出去——”
声音戛然而止。
在暮雪看清来人之后,愣了一瞬。
怎么是四阿哥胤禛?
下一个念头是,我可真行,冲着未来皇帝吼“滚出去”。
这真真是难得的体验。
25.吃喝
四阿哥胤禛,比暮雪大了几个月。皇子的教育与公主完全不同,跟其他阿哥一样,开蒙之后,他整日忙着进学、功课、练弓箭、练马上功夫,大一点就领些差事,忙得不可开交。加上各自由各自的母妃抚养,四公主又生性安静,甚少在宫里有什么响动。因此四阿哥与四公主虽是兄妹,交情却并不深,只在宫里逢年过节时会不痛不痒说几句吉祥话。
直到这一句“滚出去”,他对于这个妹妹的印象方才终于不是淡淡的了。好家伙,他原先还真以为她跟三公主一样柔顺听话呢。
四阿哥面无表情立在原地,紧接着他瞧见四公主竟然偏过头去笑了一下。
“有什么好笑的?”他皱眉道。
“让四哥见笑了,”暮雪努力压下嘴角,“抱歉,我以为是额驸过来了,逗他玩呢。”
“夫妇应当和睦,即使是额驸,也该好好说话。”
暮雪点头,敷衍道:“嗯嗯,你说得对。”
“行了,出来一起用些点心。”
今夜天气晴朗,星河灿烂,索性就在几座大帐之间的空地上铺了毯子,摆了桌子,随意用些点心。
临行前,暮雪特意让人备了些路上吃的零食,此时正好拿出来让大家品尝。
考虑路途遥远,颠簸时容易没胃口,她特意让膳房准备了些有滋味的,譬如用小坛子泡的泡椒凤爪。一揭开,浓郁的酸辣香扑面而来。
多尔济是吃惯了她的点心零食,知道就没有不好吃的,立刻抢先夹了一只凤爪吃。
五阿哥鼻子耸动,闻见这气味也有些心动,在目睹四姐夫妇开动之后,也立刻动手。
“这个好吃,挺开胃的。”五阿哥边啃鸡爪子边肯定。他先前都没什么胃口,看到那些宫廷点心嫌腻,不料这时候吃这个泡椒凤爪倒吃得香。
唯独四阿哥正襟危坐,没动过那泡椒凤爪。
暮雪道:“四哥要不要尝尝?”
四阿哥摇头。他之前的用膳习惯都是追随汗阿玛,汗阿玛讲究“一餐只食一味”,食鸡就食鸡,食羊就食羊,其余的菜赏人。四阿哥也有样学样,甚少吃点心零食。更何况这鸡爪子吃着,看起来仪态不太好,不像样。
五阿哥不肯放过他,夹了一个往他嘴边塞,聒噪道:“吃一个吃一个嘛,四姐头一次分享的小食,四哥好得给个面子吃一口。”
老五这大嗓门,嚷嚷得他头疼,四阿哥只好接过一只凤爪,尝了尝。
……好像味道还不错。
于是沉默地啃。
暮雪在一旁,瞧见四阿哥正襟危坐啃凤爪,又想笑了。
吃了辣的,又想吃点甜的,暮雪将她的改良版坚果沙琪玛贡献出来。这年头虽已经有沙琪玛,但大体还是像祭祀点心,做的很大一块,放了厚重的糖。对于平时吃糖很少的人来说也许是美味,但对于暮雪来讲,有点太甜了。她吩咐膳房将沙琪玛做的很小巧,一口一个,糖也放得少些,不至于太腻。
零食开了胃,最后就是紧急叫膳房房帐赶制锅子出来,再切上几盘羊肉猪肉,配着青菜涮锅子吃。又让茶房房帐拿出来两坛松林瓮头春酒,拿酒杯装了给各自尝。
黄铜锅子香气弥漫间,几人的关系倒近了一点。
五阿哥嚷嚷道:“等再走一段,能到河边,我必定要网几条大鱼,用铁锅炖了吃。”
“还可以这样?”暮雪瞪圆了眼睛。
“当然,汗阿玛出征回来,还记得给太子捞鱼呢。咱们又不是行军,路上网网鱼、打打猎,也费不了多少时辰。”五阿哥看向多尔济,“你马上功夫好,到时候可得给我四姐露一手,猎它几只鹿啊野猪之类的,咱们烤肉吃。”
多尔济点头:“行,我记得了。”
他转头问暮雪:“你爱吃鹿肉,还是野猪肉?”
这话的架势大有你爱吃什么我猎什么的态度,暮雪想了想:“感觉野兔子香一些。”
五阿哥哈哈笑:“四姐,他的骑射去抓兔子,那真是杀鸡用宰牛刀了。”
多尔济也笑:“只要公主喜欢,鹿肉也比不上兔肉。”
闲话家常间,暮雪不经意间瞧见前边的一块地势略高地上,一个人手里拿着望远镜在瞧星星,不禁好奇。
“那个看星星的人是谁?”
几个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四阿哥道:“是张诚,估计又在观测天象。”
“咱们队伍里还有这么个人?”暮雪问。
四阿哥点头:“汗阿玛准的,他刚好顺着这趟,去绘制漠北舆图。”
听到漠北舆图这几个字,暮雪心动了。她也得有份舆图在手上才好。
她故意道:“也不知道手上拿着什么看星星,把他叫过来,让我也好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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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望远镜,西洋玩意儿。”五阿哥一面解释,一面让太监去喊人。
没多会儿,那张诚小跑过来,一身大清常见的衣裳,再加上这个朴实无华的名字,暮雪原以为是钦天监的官员之类的。谁知抬起头来,却是高鼻子蓝眼睛。
竟然是个西洋人!
暮雪一下子有些激动。
四阿哥瞧见她的神情,以为她是有点害怕,放下酒杯道:“别怕,他是西洋来的传教士。”
五阿哥也附和:“啊,我忘了,你从前未出嫁时大概没见过他。没事的,他还教汗阿玛几何原理呢。”
暮雪笑一笑,示意自己还好。
压根不是怕,她是有点激动好嘛!见了洋人,有一种村子里终于通网了,重新和世界接轨的感觉。
她盯着张诚猛瞧,问:“你是哪国来的?”
“尊敬的公主殿下,我是法兰西国人。”
“那么你那里的皇帝是?”
“我们的说法和清廷有些不同,大概能说是路易第十四世皇帝。”
暮雪是用满语问的,张诚也是用满语回答的。
她夸道:“这洋人语言学得很好。”
五阿哥用蒙语说:“他挺擅长语言的,满语也说得、汉语也说得,还会罗刹语,上次佟国舅去罗刹谈判,专门把他带上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对多尔济说:“欸,你不是说想学汉语吗?这个洋人学话有一套的,能教你。”
多尔济呵呵一笑,他是想学汉语,但是是想让四公主教。他不想接五阿哥的话,转而问张诚:“你还去了罗刹?”
“去了,正是借到您的漠北土地过去的,”张诚换成蒙语道,“那次还有幸见到了您的叔祖大喇嘛。”
暮雪听着,心里默默盘算。罗刹……说的是俄国吧?那么康熙年间的俄国谈判,大约是尼布楚条约?
她怕记混了,追问道:“谈判,谈判什么?”
四阿哥简单说了两句:“他们罗刹人失心疯,总想占些边地。汗阿玛就派了人过去议定边界。”
这么说,这是一位精通多种语言,还比较熟悉漠北地形,又了解法兰西、俄国形式,还兼任天文地理数学老师的人。
暮雪顿时有点刘玄德看诸葛孔明的意思。
她大可以借着这个人,理清楚当今世界形式。
26.天下大势
穿越前,得益于父母和师长的教导,暮雪的眼界一直是很开阔的。国内的新闻报道,国外的期刊杂志都愿意看一看,瞧一瞧,知道这个世界上在另一个角落发生的新鲜事是很好玩的。后来进了大学,她也曾到国外交换过一两次,美国和欧洲都各自待了几个月,见识过不同的风土人情,以及这些国家崛起的故事。
那时候她的世界是很大的,整个世界都徐徐展开在她眼前、供她查阅、欣赏。
可是一朝穿越到清朝,境遇则完全不同。虽然贵为公主,可她的眼界却越发小了。
清宫对于公主的教育并不很重视,尤其是和与皇子的对比起来。除却满满当当的读书骑射日常之外,康熙皇帝偶尔会指点皇子们的成长,甚至在外出时特意把这些男孩子带上,让他们长见识。太子十岁的时候就被他带着去巡逻盛京,出征噶尔丹之时康熙也是轮换着带儿子们去。
而公主们则不同。识得一些字,不至于做一个睁眼瞎,这也就完了,没人对于她们有什么要求,反正也不指望这些公主能在朝堂上有所作为。不过是等年纪大了打发出去,或抚蒙或嫁与功臣彰显皇帝恩典。
有的公主整日被要求做女工刺绣,绣技精不精湛没关系,主要是忙碌着,不必胡思乱想,不至于生出事来,比如三公主就是这样长大的。也有一些公主被教着管家之事,比如说什么样的亲戚该如何对待,在什么样的场合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年节该送什么样的礼。还有一些公主,例如暮雪这样的,简直没人管,整日就是闲着,陪伴母妃、承欢膝下,逗一逗乐,一天天的就这样悠悠的过去了。轻松倒也是轻松的,但是有一点不好,未来的日子如何似乎很大一部分取决于天意。运气好的,父亲夫婿宠着、一生平安。运气不好的,遭遇各种世事艰难,零落成泥碾作尘。
可暮雪不想这样。她想要对自己的未来多一份把握,可是真正想筹划起来,预备如何做时,却很茫然。
连绵数年都被养在这高墙之下,暮雪对于许多大事是如何运行的,朝堂又是怎么一个局面,知之甚少。除了悲哀自身境遇,她日常里能瞧见的能听见的,也就是宫人们的议论,说皇帝比较宠哪位娘娘,有怎样好的东珠优先赐到了哪个宫里,或者皇帝赏赐了什么食物给谁。长此以往,很容易把帝王恩宠、衣料华美,首饰先送谁宫当做是世界的全部了。
其实不是。宫墙之外是广阔的国土,百姓们的境遇各有不同,而在国土之外是更广袤的世界。认真算一算这个时候,应当是世界各国各自开启自己崛起之路的时候。
宴席散去,一切繁华喧嚣渐渐归于寂静。这样安静的夜里,她侧卧塌上,辗转反侧不能眠。
该让自己的世界大一点,她想。毕竟她还是很怀念穿越前的感觉。
这个传教士张诚,倒像是一面窗子。
只是张诚毕竟是个男子,暮雪虽有心问询,却也无法时常将其召至身边。眼下仍在送嫁队伍之中,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不知会有什么闲话传出。
得想个法子,名正言顺地问询张诚。
五阿哥同多尔济的那句玩笑话从记忆里挑出来。“你不是说想学汉语吗?这个洋人学话有一套的,能教你。”
这似乎是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借口要学习语言,拉上额驸一起见张诚,似乎可行。
辗转反侧良久,终于迷迷糊糊睡了一阵,只是睡不安稳。
第二日天色未明,暮雪自己便醒来了。
值夜的荣儿喊来外头的人,端水盆的、递帕的、梳头的……一溜烟进来,有条不紊得侍候暮雪梳洗。
膳房房帐也忙活起来,熬热牛奶、蒸竹节馒头、煮粥等等,待暮雪收拾清爽,便抬进来两张食桌请她用早点。
暮雪看了一眼,问:“额驸起了没?去问问,请他一起来用早膳。”
多尔济已经起来了,他是习惯了早睡早起的,听说四公主请他一起用早膳,还有些惊讶。毕竟,若是在京城府内,她是向来要到日头升起有一阵,方才才醒来的。因此除了刚成婚时,甚少有一起用膳的机会。
他边换衣袍边思量着,今天四公主怎么忽然转了性喊他过去?同在一府之中相处了小半年,他对于这只小狐狸多少有些了解,老话讲,人的心思不会无缘无故转动,四公主特意召他,多半是有事。
或许是为了在两位哥哥前演一演恩爱夫妻?
多尔济轻轻一哂,也不知得熬到什么时候,这小狐狸才会单纯因为想见他而召他。
算了,总归是件美事,望着她,倒能多吃点。
大帐里,餐食已经重新热了一遍,又添了不少新的,另外摆了两张桌。
暮雪在大帐里百无聊赖等着,门帘卷起,隐隐可以瞧见远处的小帐正在拆掉,侍卫们整理后手脚麻利地再堆回车上。等到抵达下一个预定扎营地点时再使用。
忽然有一声鸡鸣,划破寂静,紧接着好些鸡跟着“喔喔喔”起来
“营地里怎么会有鸡?”暮雪问了伍嬷嬷一声。
伍嬷嬷道:“毕竟路上要做吃食,队伍最后头赶着猪羊,也有笼子养的鸡鸭。”
暮雪这才意识到,他们在这荒郊野外还能各种鲜肉,是因为随行带着牲畜。而后又追问了几句如何补给。原来吃了一批,路过皇庄或者大城时,会额外补上一批。
难怪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呢,她想,这支千余人的送嫁队伍,其实也是一个缩小版的行军了,只是体验豪华一些,速度悠闲许多。
这样想来也怪有意思的,这整个送嫁队伍一路的吃喝拉撒,人心的安定,处处都是学问。
她该多观察多捋清楚,如今各环节尚有四阿哥五阿哥并一种官吏帮着理清思考,可送嫁完毕之后,她得依靠自己,去考虑方方面面的疏漏。
正满脑子胡思乱想时,多尔济来了,请安之后,暮雪问他:“之前你在外头行军,是吃什么呢?”
“没这么丰盛,”多尔济道,“奶茶、炒米、肉干、饼子,不是特别急的时候也有鲜羊肉之类的。”
他想了想,补充道:“那时候皇帝在军中甚至一日一餐。”
“这……那普通士兵吃得怕是更差?”
“当然。从来粮草如何供应及时就是个难题。”
多尔济回忆了一下随皇帝出征噶尔丹的经历,提了一嘴:“不过上一次,倒是有些商贩随军运粮,我原本还担心这些商人麻烦,因为急行军很苦,有些新兵都想逃。没想到他们倒一直坚持下来,还真把粮草供应上了,虽说是看在银子的面子上。”
暮雪原本就有在草原上做生意增加收入的想法,听见多尔济说起运粮商贩,心想这也是吃苦耐劳的一群人,或许能为她所用,便追问:“是哪里的商人?”
“那倒不大清楚,好像是邻近省的。”
邻近省的?暮雪想一想,道:“山西的商人?”
“对,大约是。”
原来是晋商啊,她垂下眼帘,思考了一瞬。而后夹了一筷竹节馒头放到多尔济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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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早膳吧,别冷了。”
暮雪一边吃一边思索。晋商的出名,她自然是听说过的,原来从这个时候便已经开始展现了吗?说起来山西的确离草原很近,她若是要经商,也许还真能靠得上晋商。之前给她送顾绣衣裳的范家,似乎祖籍也是山西。
一旁的多尔济,因在军中养成的习惯,吃饭很快,没多久就吃完了。他倒也不急,用手撑着脑袋,静静凝眸四公主。
她似乎总有很多心事,藏在心里,不肯对人言。原本多尔济以为,是因为自己同她不很熟,她才这样。可是即使是对着四阿哥五阿哥,四公主似乎也不肯透露心声。
这样一个提防心如此之重的人,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被取信呢?
确实有些棘手,不过他有的是时间,慢慢熬。
暮雪思索完一阵,放下筷子,抬起眼眸。正对上多尔济直勾勾的视线。
他刚才是不是一直在看他?暮雪皱起眉头,被窥探的感觉让她很不高兴,一时又有些恼怒:“你吃完了就出去,在等什么呢?”
“等你啊。”多尔济笑道,“公主刚才,在打什么主意?”
暮雪不看他,只是用帕子擦了擦嘴,道:“哪有想什么。”
对了,可以趁着这时同他说学语言之事。
她便道:“你之前不是说想学汉语,我觉得昨天五阿哥的提议很不错,就让那个张诚来教你,我也陪着你一起,说不定还能学些罗刹语。”
多尔济剑眉一挑,换上一副了然的神情:“原来公主是打的这个主意。”
“我又打什么主意了?”
“公主为什么想学罗刹语呢?”
暮雪白了他一眼,学着他昨日的语气:“因为我嫁的额驸,地盘刚好和罗刹接壤。万一人家有什么主意,我能听懂总比听不懂好。”
多尔济大笑起来,回头就知会了四阿哥五阿哥,喊张诚在队伍休息时教他与四公主。
这是小事,也无人提出异议。
张诚于是又担当了一个语言教师的活计。
他不愧是法兰西挑选出来,派到东方帝国传教的人士,素养极高,还真像模像样地教多尔济一些汉语,教暮雪一些俄语。
业务水平十分到位,如果能剔除时不时夹带的传播福音的语句,授课水平堪称完美。
暮雪在学的时候,顺带问了许多问题,例如罗刹皇帝是谁啦,国内情况怎么样。法兰西现在是什么情况,老朋友英国又是什么情况。
张诚对答如流。
康熙三十七年,也就是西历1689年,清廷无大事发生。
而在遥远的北地,此时俄国的皇帝是彼得一世,据说他曾化名成普通贵族,在欧罗巴游历,学习列国先进经典。近年回来俄国,正在与旧贵族抗争、预备改革。
欧罗巴那边,英国据说国内正在进行抗争,国王与贵族之间的矛盾,东印度公司已经成立并蓬勃发展。而法兰西则在路易十四的领导下欣欣向荣——这个暮雪以为是张诚给本国人加上滤镜后的描述。
整个送嫁队伍日出而行,日落而停歇,张诚的课堂因此多半在晚上。五阿哥起初好奇地听了两次,嫌无聊,转头与他的随从玩去了。倒是四阿哥,每隔一两天会来听听,沉默地来,沉默地走。
直到张诚有一次提到路易十四的重商政策,并且颇为推崇附上许多溢美之词。
四阿哥才皱眉道:“你们的皇帝简直胡闹,农为本,商为末,重农抑商方才是该做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