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嫁前任他爹》 1、第 1 章 第1章她见不得光 两个小丫鬟正提了木桶,拿着旧炊帚将浆糊涂抹在窗棂子四角,又拿了一种透亮柔软的青色薄纱来,扯住四个角,要黏在这窗棂上。 入秋后天便凉了,窗棂要封起来。 阿妩略靠在云缎引枕上,捧着一盏嫩豆腐烧鲜菱,用那精致剔透的白玉汤羹,就这么一勺一勺地品着。 这鲜菱角是南湖送来的贡品,听说一大早送到东华门,便分了几箱子,带着冰送到太子府,太子府上的好东西总归会送到她这里来,所以今日她便尝到了这嫩豆腐烧鲜菱。 白露时节正是菱角最嫩的时候,皮薄肉大汁多,厨房手艺也地道,白生生菱肉的鲜香沁到软嫩的豆腐里,用汤羹擓那么一勺,往嘴里一放,满嘴的鲜嫩,仿佛闻到了太湖的清香。 阿妩满足地叹息,叹息之余,也有些小小的惆怅。 只怕这种美滋滋的好日子不多了。 自来到太子府,她一直被养在环翠苑,不曾轻易外出。 这也是没办法的,一时见不得光,总得避讳着些。 谁知道重阳节前的那次晚宴,帝王驾临太子府。 当时的阿妩自然不知道,她一个人留在环翠苑摆弄着九连环解闷。 可却突然有一位嬷嬷带着几位丫鬟,要请她过去,说是太子有令要她过去。 她本就没什么见识,来到太子府中后又一直闷在环翠苑,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干系,只以为真是太子派来的,是要她“过明面”。 她便一番打扮,跟随嬷嬷前去。 她初来太子府时是乘坐一暗青小轿从角门匆忙抬进来,一路上也曾偷偷往外看,一眼看去都是红墙蓝瓦的,还有一重一重的树,以至于她对这太子府几乎一无所知。 这次跟着嬷嬷前去,便见绣闼雕甍,灯火萤煌,只看得眼花缭乱。 待到懵懵懂懂被带到宴席上,帝王之宴,华服璀璨,笙箫婷婷,各样目光统统扫过来,阿妩心头乱跳,两腿酥麻。 她生来便有不足之症,秉赋羸弱,哪经得起这些,是以当时站都站不稳,摇摇欲坠。 如此一来,更显怯弱妩媚之态。 那威严的帝王高居于宾客之上,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阿妩,便道:“墨尧,你这府上越发没有规矩了,什么不上台面的便往朕的跟前领。” 只是这一句,阿妩便永无翻身之日。 墨尧便是太子。 今年盛夏时候,松洲遭遇水灾,太子奉诏赈灾,结果在一处临时歇脚的庄院巧遇阿妩,一见倾心,当晚便要阿妩侍寝。 松洲赈灾之后,太子便带阿妩来到都城。 因太子此次视察松洲灾情,本是奉诏而去,出一趟公差却带回一女子,事情传出去难免于太子名声有碍,是以阿妩这一路上都是被藏起来,或者以寻常侍女身份伺候在太子身边。 待来到太子府后,阿妩便被偷偷安置在环翠苑。 以太子的意思,这件事并不急,可以待到风声过去后,再将阿妩带到人前。 太子还许诺阿妩,要在皇上面前为阿妩请封,说是要为阿妩请“夫人”的诰命。 阿妩不懂这些,太子便搂着她,给她细细地讲,他这太子府中可有一位太子妃,一位太子嫔,还可设两位夫人,四位淑人。 太子捧着阿妩的脸,柔情缱绻:“你可以先为夫人,待到有朝一日,你为我生下一男半女,便封你为太子嫔,有朝一日——” 提到这里,他俯首在她耳边,低低地耳语,许下一些阿妩半懂不懂的诺言。 阿妩总觉这一切很遥远。 床笫之间,男人于她身子上得了快活,心满意足,畅快淋漓,便说出一些话来,说不得第二日便忘了。 于她来说,这特意从南湖送来的鲜美菱角,大同的黄羊肉,云南的鸡苁,开封的蛋松果,还有那四川的荔枝煎,这些才是实实在在落在她口中的。 离了太子,这辈子她都很难享用到。 能多吃一口是一口。 这不……如今帝王那么一句话,她这好日子只怕到头了。 从那一日后至今已经三日,太子不曾来到这环翠苑 这三日中,阿妩确实有些忐忑,有些无奈。 她拿起汤羹,使劲地擓了一大勺子嫩豆腐,张开唇,一整口地吃下,心里却惆怅地想着将来。 离开太子,这日子怎么过? 孙嬷嬷冷眼旁观,就这么打量着阿妩,越这么打量,越是无言以对。 这位姑娘啊……虽说也曾被太子捧在手心里宠,可如今帝王不喜,说了那么一句,她这好日子已经到头了,结果她还这么好胃口? 本来这菱角嫩豆腐,她早想着,若她不吃,正好全须全尾地端下去,便宜了自己。 可她竟一口接一口地吃? 这没心没肺的,也就是长了个好模样吧! 她看着阿妩那娇嫩的唇,不必涂抹什么胭脂,便是澄澈透亮的淡粉色,确实生得娇,生得美,简直像是一个玉雕的人儿。 她撇嘴,要笑不笑地道:“这老天爷呢,到底是公道的,有人虽然没长脑子,但到底得个好皮囊。” 阿妩听此,并不在意,很有胃口地又吃了一口,道:“何止好皮囊,还有好胃口呢。我娘说了,人这辈子,金银财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唯独这吃食,吃到嘴里便是我的了!” 孙嬷嬷一噎,有些没好气,不过想想如今阿妩的处境,到底是笑了。 长得好看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被远远打发了,这辈子别想有好日子过! 阿妩垂着眼皮,看着那吃了一半的棱角嫩豆腐,胡乱想着心事。 孙嬷嬷对自己的不屑,她从第一天就看得真真切切,只不过不说罢了,便是在太子跟前,她也从未提过。 孙嬷嬷是个碎嘴的,这种碎嘴的爱说话,她可以听她说,也算是解闷了,若自己告了状,太子把孙嬷嬷打发了,换一个嘴严的来,她听谁说去? 阿妩从孙嬷嬷口中也确实知道了一些事。 太子妃生于簪缨之家,门庭显赫,她的祖父在先帝时曾任出任翰林侍讲及翰林学士,并为太子少师,及到当今圣上登基为帝,更是对他委以重任,封英国公。 太子妃为英国公府嫡长孙女,自幼聪慧过人,才情兼备,待到及笄之年,便选入东宫,去岁秋时和太子完婚,封太子妃。 根据孙嬷嬷所言,太子妃和太子情深意笃,夫妻恩爱,她又倍受皇上、皇后娘娘喜爱,那自然是风光无两,众人交口称赞。 阿妩知道孙嬷嬷和自己说这个,是要自己认清自己身份。 她知道啊,她认得很清楚啊,她从来没想着和谁争一争啊! 她这身份,怎么争呢,连自己小命都未必能保。 她正想着,突然,孙嬷嬷看着外面忙碌的两个丫鬟,又忍不住感慨:“咱们殿下对你可真是用了心思,咱们太子妃娘娘,那可是宽容贤惠,如今太子三天没回来了,府中有什么好的,也没缺了你这一口,你说你怎么不知道承了咱太子妃娘娘的恩情?像你这种低贱出身的,能在府中享用这一口,这都是贵人指甲缝里漏出来的,你——” 阿妩便有些烦了。 碎嘴是好事,但这也未免太碎了吧! 她便直接开口道:“殿下和娘娘怕是不睦吧?” 那孙嬷嬷听到这话,顿时唬了一跳,瞪大眼:“你为何这么说?是谁和你说了什么?” 阿妩笑了笑,将那盘子直接按在一旁雕漆托盘上。 清脆的一声“咔嚓”,引得旁边几个丫鬟都看过来。 阿妩看着眼前孙嬷嬷,道:“就像孙嬷嬷说的,我这身份卑微,殿下和娘娘如何恩爱,和我有什么干系?我也不过是一个逗趣的物件,是不是?” 孙嬷嬷狐疑,但也赞同:“你倒是能认清你自个儿!” 阿妩轻笑一声:“嬷嬷非要告诉我这些,不过是敲打我,让我不要痴心妄想,那必是娘娘心存不安了,不然,至于和我这么一个物件说这种话吗?” 孙嬷嬷听这话,心中微惊。 这女子自从来到环翠苑后,便由她照料着,她冷眼旁观,自然是看得真真的,知道她身体柔弱,知道她先天不足,更知道她没心没肺,整日里只知道将那好吃食往嘴里填,听不懂好赖话,偶尔刺她两句,她仿佛也没什么。 谁知道她今日竟然突然说出这种话! 她再次打量着眼前这女子,她确实生得好看。 弱骨纤形,妩媚娇弱,此时她睁着秋水一般的眸子,薄薄的唇儿犹如一抹红丝线,衬着过于雪白的肌肤,竟别有一番勾魂夺魄的艳。 太子南方巡察,便带回这么一个冰雪捏成的人儿,太子宠爱得跟什么一样,不肯让她见外人,处处护着宠着,几乎夜夜留宿。 自从太子回来后,便不喜近太子妃的身,这让太子妃怎么忍! 所以便干脆设计了前几日那一幕,就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让她露怯,把她摆在台面上! 果然,帝王自是看不惯这妖姬祸水,当场给了太子没脸,之后更是要太子尽快打发了这女子。 太子不舍得,一直在和帝王周旋,想尽了法子。 孙嬷嬷在这环翠苑看管阿妩,早把阿妩的底细摸得透透的,知道她出身卑微,没什么见识,只些许识得几个字,这样的一个女子,她自然十拿九稳,早在太子妃面前夸下海口。 不曾想,这阿妩突然语出惊人。 她眯着眸子,满心提防地盯着阿妩,小心翼翼地问道:“若是太子和娘娘夫妻不合,你当如何?” 阿妩不慌不忙地端起一旁的木樨糕子汤:“我哪知道呢,我只盼着……” 孙嬷嬷紧问一句:“只盼着如何?” 阿妩轻吹了一口汤,这木樨糕子汤是用鸡蛋炒成木樨,也便是桂花的形状,太子府的厨子厨艺炉火纯青,黄澄澄的鸡蛋花飘飘洒洒,像极了风吹桂花落的样子。 阿妩轻品了一口,才道:“只盼着能多得些银子,过几日安生日子。” 孙嬷嬷试探:“什么叫安生日子?” 阿妩:“自是寻个踏实郎君,不拘穷富,好歹本分,过白首偕老的寻常日子。” 孙嬷嬷越发好笑,真是一个口是心非的,这种蛊惑储君的狐狸精,她能过安生日子? 她故意问道:“这话,你怎么不和太子殿下讲呢?” 阿妩拿帕子抹抹嘴:“我自是讲了。” 孙嬷嬷不可思议:“你……讲了?你和太子殿下这么讲?” 阿妩点头:“是啊!” 她说这个“啊”字的时候,语调柔软,略拉长,听上去竟有几分天真无邪。 孙嬷嬷脑子都是乱的,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阿妩:“那殿下说什么?” 阿妩歪头,回想了一番,道:“殿下抚着我的发,说他便是那个和我白首偕老的人,还说要我安心,不要有别的什么念头。” 她蹙着细致好看的美,无辜而无奈,低声嘟哝道:“孙嬷嬷,你说我该怎么办,太子不听我的。” 孙嬷嬷神情略有些呆滞。 她深深地看了阿妩一眼。 心想,这真是一个祸水,不把这祸水赶出去,大家都没好日子过了。 2、第 2 章 第2章她是祸水 孙嬷嬷不再说话了,窗户已经糊好了,阿妩从房内看过去,暖床上已经糊好了窗纱,阳光落在窗纱上,照在门芯板雕上,上面的蚂蚱、鱼虾、石榴和柿子等都栩栩如生。 其实她猜到孙嬷嬷的心思,不过她并不太想去想这些。 太子府的膳食好,太子对她疼宠有加,她自然是过得舒坦,恨不得一辈子赖在这里,能多享受一天是一天。 可—— 她心知肚明,自己身份见不得光,没名没分的,全凭太子些许怜惜,况且如今触怒皇上。 皇上是太子的亲爹,执掌天下的人,他一个淡淡的眼神,自己就要死了。 况且,当初太子在庄院邂逅自己,本就不是偶然,背后种种,阿妩细想之下,也是心存忐忑,若是这件事被查出来,她还不知道事情怎么善了。 正想着,外面却传来脚步声。 孙嬷嬷听着,探头看过去,自半开的暖窗中,她看到了来人。 阿妩也看到了,是两个衣着讲究的侍女,神情严肃倨傲,她猜着这是太子妃身边的人。 孙嬷嬷连忙起身,小跑步出去,和对方陪笑着,对方低声叮嘱了一番什么,孙嬷嬷连连点头。 那两位侍女转身离开了,孙嬷嬷这才进屋。 阿妩听着孙嬷嬷走上台阶的声音,耐心地等着。 果然,这孙嬷嬷进屋了,摆着姿态,板着脸,对阿妩宣布道:“你快拾掇拾掇,要随我去拜见娘娘了。” 对此,阿妩很平静:“知道了。” 因阿妩身子娇弱,往日都是足不出户,加上这几日身子懈怠,是以也不曾梳妆。 如今前去见太子妃娘娘,自然不敢轻忽,少不得对鉴理鬓,悉心妆掠。 只是又不好太过浓艳,于是吩咐侍女:“素净一些。” 旁边孙嬷嬷倚着窗牖嗑瓜子,时而眯起眸子看向阿妩。 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 这阿妩生得颜色实在是好。 看她年纪,也不过十五六岁,可生得姌袅妩媚,白银条衫儿配着纱挑线洒金遍地裙,腰间窄窄地束着一根碧玉女带,越发衬得纤腰袅娜,窈窕动人。 她肌肤生得雪白,但凡露出的些许皮肉,手腕,后颈以及脸颊,都是雪白雪白的,冰雕玉砌一般,妩媚娇艳,一双眸儿更是含了秋水般,似有隐隐泪光,我见犹怜。 这时阿妩已经打扮齐整,说起来倒也素净,只在乌鸦鸦的鬓旁插了两根小簪子,并斜簪了一朵小绒花。 可即使这样,依然是鲜妍夺人,一眼看去,分外惹眼。 孙嬷嬷“呸“的一声,吐出一口瓜子皮,又喝了几大口白豆蔻熟水,这才道:“走吧。” 对此阿妩懒得理会,她一心琢磨着等会见太子妃的事。 这时候阿妩梳妆齐整,她跟随着孙嬷嬷走出环翠苑,沿着廊道往东行去,待走过一处穿堂,又走过两处楼阁院落,这才来到一处院落。 她看过去,只见这院落宽敞,有散点的假山,还有爬山游廊可以登楼,游廊一直蔓延至后院,其间竹木花石错落有致。 阿妩在跟了太子前,也曾享用过锦衣玉食的日子,倒也不是全无见识,不过如今看这院落,知道这院落看似不大,但其实工料讲究,处处用心。 她跟在孙嬷嬷身后,步入其中,院落中有南北屋各三楹,卷棚硬山式,台阶上有七八个小丫鬟都着一色水绿衣裙,垂首侍立在那里,院落中人虽多,却鸦雀无声。 孙嬷嬷停下脚步,阿妩也随之停下。 孙嬷嬷看了眼阿妩:“你初来乍到的,在贵人面前不可失礼,先跪下吧。” 阿妩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很是乖顺地道:“是。” 说着,她跪在了台阶前。 台阶前菱格纹方砖细墁,略有些凹凸,阿妩衣衫单薄,膝盖咯得生疼。 她蹙了蹙眉,还是忍了。 孙嬷嬷对着台阶前一侍女比划了比划,嘴唇张开,似在说话,但并不发出声响。 那侍女便懂了,用手指示意,让她候着,她进去通禀。 这个过程都不曾发出任何声响,显然这是底下人长久伺候人后的默契和规矩。 阿妩虽然还不曾见到那皇太子妃,但已感觉到这位娘娘的金贵,以及自己的渺小。 她就这么沉默地垂着眼睑,柔顺地等着,等着这位贵人对自己的宣判。 院落中寂静无声,偶尔间里面会传来一些声响,似乎是说笑声,听起来里面是有客人的? 阿妩跪得膝盖发疼,颇为煎熬,不过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也不好乱动,只能略挪了挪身子来缓解。 这么百无聊赖的煎熬中,她看到正房窗棂在日头下璀璨生辉,疑惑地细看,才辨认出,原来这窗棂上竟然镶嵌了明瓦。 她长在海边,倒是知道何为明瓦,幼时邻家阿哥便是自小做这个的。 明瓦是用蚌壳做成的,要经过繁琐的工序手艺,一步步地来,花费许多功夫才能将蚌壳磨成这样薄润透亮的瓦片,这明瓦太过昂贵,一般人家用不起,是以在阿妩心里,这都是做好了用来换些钱财以图生计的。 时至今日,她才亲眼看到有人将明瓦镶嵌在窗棂上。 果然好看。 这让阿妩心生恍惚,甚至觉得这两年发生的种种仿佛一场梦。 她幼时家中并不富裕,但日子倒也过得太平和睦,又因阿妩生来体弱,备受父母兄长疼爱怜惜,自小也是被宠着长大的。 谁曾想,自从十四岁那年,她这日子天翻地覆,竟沦落到这个地步。 种种遭遇,如今想来,便是一场浑浑噩噩的梦,她只盼着忘记才好。 这时,阿妩听到隐约的说笑声,她看过去,便见台阶上有铜钩悬了条珠青帘,那条珠青帘轻轻一荡,被挑起来,之后便有丫鬟殷勤开路。 她偷偷看过去,发现丫鬟簇拥着的是两个年轻娘子, 这两位娘子一看便是金尊玉贵的身份,华丽讲究,满头珠翠,只看得人不敢直视,众丫鬟纷纷低首敛容。 阿妩跪在那里不能起身,但也膝行往旁边挪,免得挡了路。 她本就体弱,如今跪了半晌已经气虚,再这么一挪,更是眼前发黑,险些栽倒在那里,不过勉强撑着罢了。 这时,却见那贵人恰停在她身边。 有香薰之气袭来,阿妩小心地瞧过去,便看到织金缠枝四季花纹的蓝缎裙摆,花纹刺绣精细华丽,颇为贵重的样子,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这时贵人也在打量着她,好奇地道:“这是谁,生得实在是雪白,竟仿佛玉雕的人儿!” 这声音略显娇憨,听着十四五岁的样子。 阿妩有些意外,想着这娘子怕是比自己年纪还小呢,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 旁边那贵人亲亲热热地道;“德宁,你不是说母后要你早些回去,若是回去晚了,以后怕是轻易不让你出来了。” 那叫德宁的小娘子一听,忙捏着裙子道:“哎呀,皇嫂说的是,我得赶路呢!” 她声音清脆娇俏,说完也不顾其它,提着裙摆,匆忙迈步就要走。 旁边几个丫鬟纷纷跟上,一时之间,阿妩身边都是匆忙的脚步,她们一个个走过。 过了片刻,院落中安静下来,阿妩感觉有视线落在她身上,那是贵人俯视的审视和打量。 阿妩此时已经气力不济,不过却努力攥紧了拳,支撑着,不让自己晕倒。 她知道如果这时候自己晕倒,只会让贵人觉得自己太过娇气,故作姿态。 她可以在许多人面前娇弱,却不能在这位太子妃面前娇弱。 这时,贵人终于开口:“抬起头来。” 阿妩听此,便听话地抬起头来。 就在阿妩抬起脸的那一瞬,太子妃伍明媛看得也是微吸了口气。 眼前女子,肌肤澄澈如同初雪,尖尖小小的下巴,袅袅弱弱地跪在那里,倒像是晚风中摇摆着的孱弱小花,仿佛随时都会歪倒,让人看着竟心生不忍。 她这么看着,竟有些挪不开眼,之后陡然回过神,酸涩以及忐忑便涌了上来。 她当然明白太子不可能独属于她,所以也一直颇为贤惠大度,甚至主动为太子收了通房在房中。 将来太子登基为帝,后宫自然还会有各路妃嫔,这些她都懂。 她并不惧怕后宫有什么绝色女子得了太子的宠,她只要坐稳后位,执掌风印,那就不必怕,她可以容下那些女子。 可现在,看到这女子勾魂夺魄的容貌,她开始觉得,或许她没办法容下。 她盯着这女子,想象着太子乍见到她时的惊艳,想象着太子如何小心翼翼地把她藏在环翠苑,不舍得让任何人看到,像是藏着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宝! 她甚至忍不住开始想,想太子在夜晚是怎么疼爱她。 于是她的心里便都是酸痛,痛得她心都在发颤。 她死死地盯着阿妩,过了半晌,终于道:“进来说话吧。” 说完她便径自进屋去了。 阿妩听着她的语气有些不善,不过这于她来说,依然犹如天籁。 至少,她不用跪着了。 她以手撑地,有些艰难地起身,起身时,一个趔趄,竟摔在地上。 摔得生疼生疼的,疼得手指尖在颤,眼中也泛起泪来。 旁边孙嬷嬷冷着脸嘲讽道:“可真是金贵身子呢,不知道的还以为宫里来的贵人!” 阿妩眼前阵阵发黑,她觉得自己真要晕过去了。 不过还是努力地撑着地,爬起来,之后颤巍巍地站稳了。 站稳后,她露出一个笑,对孙嬷嬷道:“劳烦嬷嬷引我进去。” 她知道自己不能贸然进,得有人引着。 孙嬷嬷看她这样子,更觉不痛快了,心底一股子气从心底往外冒,瞧她那柔弱的样子,什么狐媚子! 她嗤笑一声,不再说什么,两脚用力踩着台阶,噔噔噔地上去台阶,之后撩起帘子进屋去了。 阿妩对此并无意外,她既踏入这太子妃的院落,便没指望能遇到什么好脸色。 当下她用手拎着裙摆,一步步迈上台阶。 周围垂手侍立的丫鬟们显然都有些好奇,不着痕迹地打量过来,有惊艳,也有鄙薄。 阿妩自己撩起青帘,踏入房中,一进入其中,便觉暖香扑鼻而来,入眼的是华丽的刺绣地衣,以及侍立着的侍女们。 她温顺地站在那里,往前走,待走到地衣前,才跪下来:“阿妩见过娘娘,给娘娘请安。” 3、第 3 章 第3章她要遁入道门 她说完这个后,良久,前面并没什么声响。 她小心地看过去,便见就在镶嵌了明瓦的窗棂下,摆着一张花梨木矮榻,矮榻一旁垂挂着金帐幔。 刚才那位贵人坐在撒花金缎坐褥上,略靠着云锻引枕,懒散地享用着香汤,其下三五个丫鬟捧着雕漆茗碗和托盘伺候着。 这显然便是太子妃娘娘。 适才在门外,第一次抬起眼时,迎着日头,她只觉眼前金晃晃,并没看真切。 如今细细看去,太子妃娘娘头上戴了紫销金箍儿,上面缀满了金灿灿的珠子,明晃晃的,衬得那眉眼齐整白净,一看便是富贵之态。 她身上着了一件粉领对襟缎面薄袄,下面是绡丝洒金裙儿,手腕上松散散地戴了流光溢彩的镯子,慵懒闲散。 比起之前面对那位德宁贵人的亲热,如今的她疏淡冷漠,看都不曾阿妩一眼,仿佛没听到阿妩的话。 倒是一旁伺候着的妇人,突然不屑地哼了声:“乔模乔样的,没个正形!” 阿妩听着,好奇看过去。 这妇人戴了银丝云髻儿,穿着藕丝对襟衫儿,下面是锦蓝裙,颇为庄重沉稳的样子, 她曾经听底下人小声议论,知道太子妃娘娘身边有个苏娘子,这苏娘子是昔年太子妃娘娘母亲的陪房,自小看着太子妃长大的,之后太子妃嫁到太子府中,便把她带过来了。 苏娘子是太子妃娘娘第一得用的人,什么事都为太子妃张罗着。 她重新低下头,安静地等着。 过了许久,这主仆二人都没什么动静,她难免胡思乱想一番。 正胡思乱想着,便听到很轻的瓷器摩擦声,那是上等白瓷茶盖自茶盏上研磨的声响。 她垂眼看着前方织锦的精贵地衣,想象着太子妃翘着戴了护甲的修长手指,略垂着眼皮,慢条斯理地研了下茶盖,之后轻品一口。 这时,她终于听到太子妃的轻叹声:“你叫阿妩?” 阿妩:“回太子妃娘娘,奴婢名叫阿妩。” 太子妃:“哦,姓什么?” 阿妩顿了顿,才道:“本姓宁。” 太子妃慢条斯理地道:“你来府中也有些日子了吧?” 阿妩:“已经住在府中两个月了。” 太子妃:“那你也该懂些规矩了。” 阿妩不太懂,困惑。 太子妃:“太子殿下前往松洲视察,本是公务,如今带你回来,你可知消息传出去,于太子名声有碍?” 阿妩有些懂了:“是阿妩连累太子名声。” 太子妃:“太子是有情有义的,既带你回来府中,自然会安置好你,可——” 她笑了笑,声音凉淡鄙薄:“那一晚,你也看到了,太子能容你,本宫能容你,皇上却不能容你。” 阿妩听这话,抬起头来,望向太子妃:“娘娘,奴婢知道自己身份卑微,从不敢奢望能伺候在太子殿下身边,如今娘娘既传了奴婢过来,娘娘有什么话尽管吩咐便是。” 太子妃一怔,之后扯唇,嘲讽地笑了:“你认为,本宫能有什么吩咐你?” 阿妩认真地打量着太子妃。 于是众人便看到,这小娘子的眼神清澈明净如秋水,坦诚安静,看不出半分卑微。 阿妩道:“娘娘,宫里头必是下了旨,娘娘才召奴婢前来听命,可宫里头必不是要奴婢死,不然奴婢早就三尺白绫一盏毒酒了,是不是?” 太子妃心一顿,旁边苏娘子神情微变。 这小女子看上去柔柔弱弱,毫无见识,不曾想竟说出这种话。 皇上那晚见过这女子后,心中不喜,想着随意处置了,可是太子却执意不肯,为了这个,正在宫中和皇上对峙,皇上震怒,便关了太子禁闭,要太子反思。 这件事闹得不可开交,父子两个各不相让,为此惊动了皇太后和皇后。 皇太后心疼这唯一的孙子,皇后心里怎么想不好说,但面上也得护着。 事情闹到这一步,皇上终于命人传来口谕,要将这女子带过去延祥观,遁入道门。 可太子马上命小太监捎来口信,要太子妃务必拦住,在他回去前,万万不能放阿妩离开。 太子妃明白自己要贤惠,要大度,必须对太子有个交待。 她还必须孝顺,温顺,遵从皇上的命令。 至于她自己,当然希望眼前的女子消失,彻底消失! 要顾全声名,要不得罪任何一方,还要出一口恶气,太子妃自然要好好筹谋一番。 只是她没想到,这小女子看似怯弱,言语却突然大胆。 她凉笑一声:“你这是仗着太子殿下宠你,已经不知自己身份了吗?” 阿妩跪在那里,仰视着太子妃:“奴婢有自知之明,知道蒲柳之姿,身份卑微,不敢连累太子声名,是以娘娘既提起这些,在奴婢心里,只要娘娘肯给奴婢一条活路,奴婢竭尽全力配合。” 她身体微前倾,两只手轻按在那被人踩踏的地衣上,恭敬地道:“奴婢这样的身份,哪里敢奢求其它,只盼着能多得一些银钱,过几日安生日子。” 多得一些银钱…… 众人一时无言,这小娘子在说什么,这是要钱要到太子妃头上了? 太子妃更是没反应过来,身为储君妇,她见过太多人在她面前谄媚讨好,哪有人找她要钱? 苏娘子蹙眉,她连忙给太子妃使了一个眼色。 太子妃:“今日皇上传来口谕,要你出家遁入道门。” 阿妩:“遁入道门?” 太子妃:“苏娘子,你和她说吧。” 苏娘子恭敬地道:“是。” 说着,她这才和阿妩说起来,原来在皇都以南有南琼子,修建有行宫、校场和猎场等,山中自然也设置有皇家祭祀之所,其中延祥观为女观,供奉了历代皇后衣冠,后宫年迈嬷嬷,或者受了褒奖的宫娥,不能遣返归家的,便会送入延祥观颐养天年。 苏娘子道:“把你送去延祥观,算是皇上对你的仁慈,要知道后宫那些宫娥熬大半辈子,也才能进去颐养天年,领着内廷的俸禄,这辈子再无忧心之事。若是遇到年节时,观众祭祀,皇亲国戚高门命妇都会前往延祥观,到时候自然又能得许多赏钱,又因那里供奉着皇后衣冠,莫说寻常人,就是皇亲国戚去了,都要敬你们几分呢!” 阿妩睁大眼睛,认真听着。 苏娘子看她长睫毛忽闪忽闪的,仿佛听懂了,又仿佛没听懂。 她便居高临下地道:“你有什么要问的?” 阿妩:“做了女道姑,每个月还有俸禄?” 苏娘子:“那是自然。” 阿妩:“每个月给多少?” 苏娘子神情呆了下,她看向太子妃。 太子妃淡淡地道:“这个具体不知,也要看资历吧,不过你放心,本宫既要送你过去,自然要把你安置好,会给你一笔银钱安置。” 阿妩点头,之后又问:“太子殿下往日赏给奴婢的,是不是也可以带着?” 太子妃嘴角抽了抽。 这什么小娘子! 她这辈子没见过哪个敢在她面前频繁提起银钱。 太子竟然看中这样的? 她鄙薄地看了一眼阿妩:“带着,都给你带着。” 阿妩便一脸乖巧柔顺:“谢娘娘,奴婢一定听从皇上和娘娘吩咐,前往延祥观,奴婢会日夜祈祷,为太子和娘娘祈福,保佑太子和娘娘长命百岁,万福金安。” 太子妃抬手:“先退下吧,由苏娘子安排你离开。” 阿妩便给太子妃磕头:“是,奴婢谢过娘娘!” 她磕头的样子很卖力,结结实实三个响头。 太子妃看着磕头的阿妩,突然觉得,这小娘子似乎确实没有巴着太子不放的心思。 她心里稍安。 不过很快,她又觉得,那又如何? 太子必是一心惦记着她的,正在兴头上,喜欢得要命,恨不得日日搂着抱着,突然没了,太子必纠缠不休。 所以……她必须想一个法子,一个永绝后患的法子,将这女子彻底自太子心中铲除。 ************** 当阿妩沿着抄手游廊往外走时,脚步格外轻快。 虽说以后没有菱角烧嫩豆腐了,不过阿妩却觉得这样也不错。 太子宠爱她,怜惜她,她自然也享受了,喜欢了,可她总觉得不踏实,就像是一个人走夜路,脚底下坎坷不平,说不得下一脚就踩一个空。 现在太子妃召见自己,又提起这个,显然皇上虽不喜,但并不至于要自己命,下了口谕要自己去当女姑子。 有了这一道令,太子妃便是对自己心存不喜,应该也不敢要自己命了,而太子也不敢近自己身了。 阿妩这么想着间,恰此时,夕阳落下,洒在这雕甍绣槛间,一时便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又有青松拂檐,玉兰绕砌,端得是宏伟瑰丽。 不知怎么,她便想起幼时,想起来爹娘阿哥。 黄昏时分摇晃着夕阳的海水,以及海边随风而动的萱草,还有追逐着蝶儿蚂蚱的自己。 已经两年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回去家乡,还有机会再见到远航的他们。 她又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如果延祥观真如她们所说,那自己奉旨做姑子,且做的是可以领内廷俸禄的姑子,怎么着都比在太子府中强。 她又想起自己积攒的那些银钱,太子妃说了她可以带着,她自然要带着,去了延祥观后,出手大方一些,何愁不能站稳脚跟。 阿妩正想着,谁知旁边的孙嬷嬷却突然一眼扫过来。 阿妩疑惑地看她。 孙嬷嬷盯着阿妩看了好一会,才收回眼,道:“快些收拾东西,内廷下的口谕,今晚你便要离开,二门外已经安排好了车马侍卫,就等着你了。” 阿妩:“好。” 当下两个人快步回去阿妩所住的环翠苑,她一回来,昔日伺候她的那些丫鬟都有些惊讶,疑惑地看过来。 孙嬷嬷硬声吩咐道:“都下去吧,以后阿妩姑娘便不在这里了,也不用你们伺候,府中会另外安排你们的去处。” 那些丫鬟见此都惊讶不已,不过也不敢说什么,当即恭敬地低首退下。 阿妩在孙嬷嬷的监看下,简单收拾了自己的包袱。 她收拾包袱的时候,孙嬷嬷眼睛一直盯着,当她收拾到头面时,孙嬷嬷走过来,一把夺过一只凤钗拿在手中。 那是金的,累丝凤头,金灿灿的,镶嵌了拇指大的玛瑙,一看便是罕见货。 孙嬷嬷皱眉:“你可知这是什么物件?” 阿妩茫然摇头:“不知,这是太子殿下送我的。” 孙嬷嬷一时好气,好笑:“这是先贤妃娘娘用过的,这哪是你能随便用的!” 阿妩:“我……不知道。” 她看了一眼那累丝,道:“我不要了便是,孙嬷嬷你自己留着吧。” 孙嬷嬷:“……” 她用无法形容的眼神狠狠瞪了阿妩一眼。 怎么会有这种人,得了便宜又卖乖! 要知道贤妃娘娘可是太子的生身母亲,因了体弱,在太子七岁那年就没了,贤妃娘娘的一些细软自然留给太子,这累丝金凤钗,孙嬷嬷是见过的,是当今天子赏的,贤妃娘娘生前在年节宴席上戴过,孙嬷嬷当时还是个小宫娥,远远地看过一眼。 结果如今,竟要给这么一个低贱女子? 阿妩看孙嬷嬷凶巴巴的样子,也是莫名:“我都给你了,你还要如何?我不要了,都给你不行吗?” 她望着孙嬷嬷瞪大的眼睛,有些委屈,当即解释道:“是太子非要给我的,我说太沉了,我可不爱戴,可他说让我替他收着!” 孙嬷嬷听着,简直要晕倒了。 这可真真是—— 她若是太子妃,直接把她打死在那里! 阿妩看孙嬷嬷越发凶狠的样子,赶紧把那凤头钗塞给孙嬷嬷:“嬷嬷,给你了,你收着。” 孙嬷嬷瞪大眼睛,她的手在颤抖。 阿妩又一股脑从旁拎起一把金簪子:“孙嬷嬷,这个也给你,都给你了!” 孙嬷嬷倒吸口气,她攥着那夯实坠手的金簪子,赶紧偷偷扫了一眼窗户外面,外面并没人注意到,她贼溜溜地将金簪子揣进自己袖子里。 之后,她才站板直,清清嗓子,道:“这凤头钗不是寻常物,是御赐的,贤妃娘娘的遗物,这物件还是得交还给太子殿下,如今太子不在府中,就由太子妃娘娘代为保管着吧,我会将这凤头钗亲手交给太子妃娘娘。” 阿妩眨眨眼睛:“孙嬷嬷,你看着办就是了。” 她才不管这凤头钗归谁呢,她再是不懂规矩也知道,这钗子自己根本碰不得。 先不说这钗子上面明晃晃的凤头,就是这金首饰,以及上面的珍稀白玉,都不是寻常市井小民能戴的,这是大晖朝早就明令禁止的。 她从来没想过留在这太子妃当什么妾,既是要离开,何苦给自己找这种不自在。 回头拿着这物件去典当,都得被当铺的拦下告官! 至于银钱……阿妩当然更不担心。 她在银钱方面自然格外留心,她所有的心思都在这方面了。 跟着太子这几个月,她但凡有机会便设法要金银,她要金银不喜欢那些繁琐样式,什么累丝的什么雕镂的,只是花样子罢了,白费了多少手艺钱,其实没多少分量。 她就要一坨一坨的! 太子或许也知道她的喜好,便给她寻了大块的缠臂金,拎着沉甸甸的,那才是正经金子呢! 她就是想到这一出,所以才特意将这凤头钗放到明面上,反正自己不想要的就让他们收走,再拿两三件做顺手人情。 孙嬷嬷将那两件金簪子踹进怀中后,才正经地咳了声,吩咐外面的侍女:“这物件有些来历,不可轻慢了,你们取漆盘来。” 侍女们忙取了来,孙嬷嬷便郑重其事将凤钗放在漆盘中,又吩咐侍女们,先好生放着,等下她要带去见太子妃娘娘。 她这里和侍女们说着话,房中阿妩可算是得了机会。 她一股脑将自己往日积攒的那些缠臂金塞进棉袄棉裤中,东塞一个西塞一个,最后塞得棉袄棉裤鼓鼓囊囊的,抱着都沉甸甸,她才罢休。 这时候孙嬷嬷回来了,她早将那棉衣叠好放在包裹中,只背着一个贴身小包袱。 孙嬷嬷盯着那小包袱看了一眼。 阿妩有些心虚地看着孙嬷嬷:“嬷嬷……这里面的银子,你要看看吗?这是太子送给我的……就这么多了……” 说完,她小心翼翼地便要推给孙嬷嬷看。 孙嬷嬷看她这样,也就拿过来,作势翻了翻,里面都是一些金货,不过并不算多大。 她叹了一声,道:“这是娘娘允了你的,娘娘那样的身份,自然不会和你计较这些,你便都拿着吧,只不过这些都要记下来,回头我也好和娘娘交待。” 阿妩小心地点头:“嬷嬷,劳烦你记下来便是了。” *********** 阿妩物件收拾差不多了,该离开了。 离开时,她硬撑着,怎么也要自己背着行李,不让人碰。 她的棉袄棉裤藏了东西,若是别人背了,只怕觉察出里面机关,好在孙嬷嬷也没那好心,这会儿没有丫鬟也没有小厮,她硬生生自己背着。 阿妩本就体弱,又在太子妃那里跪了这半晌,膝盖生疼,如今背着这行囊,自然有些吃力。 但此时也别无它法,她想着好歹熬熬,熬过去就好了。 这行李中有金子,她便是再累,也得撑着背出去。 好在还没出环景苑,便见有一顶小轿,旁边更有七八个小厮,青衣青帽,干净齐整。 阿妩费劲地将自己的行李放在那小轿上,之后自己便要爬上去。 谁知道这时,就听旁边声音:“她的行李,可曾检查过了?” 阿妩看过去,这竟是苏娘子来了。 孙嬷嬷在苏娘子面前也要小心翼翼着,她忙笑着道:“检查了,她那包袱中的细软,我都命人列了单子,正说要给苏娘子过目呢。” 说着连忙递上。 苏娘子却并不接,那眼睛只盯着阿妩的包袱。 阿妩见此,有些不好意思,如玉面庞泛起红晕,她低声解释道:“这是棉衣,棉袄,厚实一些的。” 苏娘子蹙眉。 阿妩手脚局促的样子,低声道:“苏娘子,我,我若出了太子府,这棉衣再不能轻易得了,所以才想着好歹带出去两件,以后也好御寒……” 苏娘子依然盯着她的包袱,不说话。 阿妩无奈,只好道:“苏娘子,要不然……这件给你吧,这棉袄给你,棉裤我自己留着!” 说完,阿妩便使劲往外扯,扯那棉袄,这么一扯,扯出一个棉袄下摆,阿妩便热情地要往苏娘子手中塞:“苏娘子,这个给你穿,这个暖和,好棉花!” 苏娘子鄙夷,了然。 大晖种植棉花并不多,寻常百姓一般都用芦絮来做冬衣,这种棉花冬衣也只有金贵人家才能用,阿妩出了太子府,进了道观子,自然再不能得这种棉衣。 这阿妩,分明生得如此绝色,有着稀世容貌,谁知道却稀里糊涂的,难登大雅之堂! 偏偏太子竟还曾如此宠爱这女子…… 苏娘子眸底都是不屑,她淡淡地命道:“上路吧。” 4、第 4 章 第4章那人 小轿无声无息地沿着一处廊道往前走,一路上七拐八弯的,很有些颠簸。 透过薄薄的垂帘,阿妩偷偷地往外看,入眼都是碧槛朱栏,沿路更有花柳,虽已经入秋,但依然气象葱茏,苍蔚有致。 阿妩想起太子许诺自己的许多事,不免好笑。 果然男人都是骗子,他还说要带自己看尽天下景,但其实连看看他这府邸都不曾,一直把她关在环翠苑中,有什么意思呢。 她这么想着间,轿子终于来到一处黑漆门。 此时天色略显昏暗,阿妩看过去,那门略有些陈旧,门前甬道还有些陈年斑驳痕迹,以及洒漏的什么汤水,还没来得及打扫。 阿妩猜到,这应该是府中运送吃用以及日常所需的大门,同时也供仆人丫鬟来往。 这时,小轿终于停下,阿妩待要下轿子,孙嬷嬷却拦住,她嘘了一声,道:“且慢。” 说着,她不让阿妩出声,自己推开门,对着外面探头探脑的。 阿妩好奇看着,便看到她悄悄说了几句什么,之后门被推开,外面走进来一年轻男子。 那男子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多岁,一张悍长的脸,着一身墨蓝劲装,绑着裤腿,很是矫健利索的样子。 阿妩隐约听到孙嬷嬷喊他“聂三”。 阿妩心中狐疑,她盯着聂三,不免疑心。 他这装扮看上去像是王府侍卫,但那眼神却不像。 阿妩虽不济,但曾经一路跟随太子自北上,知道太子府中有三个护卫司,分左右前后中五个千户所,并设有指挥使,指挥同知等,这里面随便一个人物走出去太子府也都是有些身份地位的。 而眼前这位聂三,神情有些过于散漫,带着些许江湖气。 她正看着,突然间,那聂三往她这个方向看过来,恰好精准地捕捉到她的视线。 在视线对上的那一刻,那双眼睛瞬间迸射出惊艳。 阿妩心砰砰直跳,胡乱放下垂帘,赶紧缩回来。 男人,男人,所有的男人看到她都是这种目光,她早就腻了! 不过即使放下垂帘,她依然感到对方的目光隔着轿帘在不断地巡过这里。 她微蹙了下眉。 其实自从跟了太子后,她被囿在后宅,连个寻常小厮都很难接触,已经很久不曾感觉到这种目光了。 从这点来论,跟了太子后,倒是挡了不少事端。 她开始怀疑自己去了什么延祥观,那里的清规戒律真能挡得住那些男子的目光吗? 这时,孙嬷嬷和聂三低声嘀咕叮嘱了一番,便过来轿子边,道:“娘子,下来吧,这位聂三郎护送你前往延祥观。” 阿妩听着,拎着自己那鼓鼓囊囊的包袱,便走下轿子。 这时就见聂三一个箭步过来,于是一瞬间,阿妩便感觉自己被一座小山笼罩住。 聂三抬手,直接不由分说,托住阿妩的包袱。 阿妩怔了下,聂三道:“娘子,小的帮你拿着。” 阿妩紧紧攥着自己包袱:“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不必了。” 这里面都是金子,她在太子那里的卖身金子,怎么能让外人拿着! 然而聂三却坚持,灼灼的视线盯着她,不放开。 阿妩心里好生气恼,想着此人真是岂有此理。 谁要他好心! 不过—— 旁边孙嬷嬷在盯着,她不敢太过分,免得引起孙嬷嬷怀疑。 当下聂三便接过来她的包袱,好在聂三并没怀疑什么的样子。 阿妩从后面悄悄看,发现聂三太过魁梧有力,拎着那包袱就仿佛随便拎着一只小鸡儿,她心想,或许太有力气的人,便觉不出那点斤两的差异,所以没感觉出份量不对? 这么想着时,便见门外停着一辆马车,那是一辆很寻常的乌蓬车,阿妩知道,这是市井间百姓经常用的,显然这不是太子府的马车。 孙嬷嬷吩咐旁边的两个粗使嬷嬷:“你们陪着娘子,一直送到延祥观。” 那两个粗使嬷嬷自然恭敬应着。 孙嬷嬷又对阿妩道:“娘子,你上了这辆马车,就此前往延祥观吧,到了那里,自有你的去处。” 阿妩点头,柔顺地望着孙嬷嬷,笑着道:“等阿妩到了延祥观,一定多念几次经,也为孙嬷嬷超度超度。” 孙嬷嬷一听,气得脸都白了,可看着阿妩那纯净无辜的眼睛,分明屁事不懂的样子。 她咬牙,没好气地说:“超度什么!不会说话你就不要说话!” 说完,她也不理会阿妩,气哼哼地进门去了,进去门后,还把黑漆门摔得噼啪作响。 聂三一直从旁看着,此时见这年轻娘子一脸懵懵地站在那里,还眨了眨清澈透亮的眼睛,便微挑眉,提醒道:“娘子,请上车。” 阿妩听着,忙不迭地点头:“好好好。” 说完,她便要上那马车,可谁知道,她脚一踩辕子,脚底下哧溜一滑,差点跌倒。 原来这马车不是什么贵人用的金贵马车,只是普通市井载客的,这种马车失于清理,车辕子上便油腻腻的,她没踩稳。 旁边聂三见此,便伸出手来,轻托住她的后腰。 阿妩身体微僵了下。 她可以感觉到,那双手很大,也很有力,几乎拢住自己窄窄的腰。 她缓慢地抬起眼,看向身边男人。 在很近的距离,她看到男人目光沉沉地压下来,很固执,不容拒绝。 阿妩的心有些凉凉的,悲悲的。 才离开太子府,就有男人觉得可以对着自己这样了? 不过她并没有拒绝,也没有恼怒。 没了太子的依仗庇护,这种事以后也许还有更多,她总得学着适应,学着自己保护自己。 于是她抿唇,露出浅淡笑意,很是温驯地道:“有劳聂三郎了。” 她改口了,不叫什么大人了,叫聂三郎了。 说完,借着他的力,上了马车,低垂着头,钻入马车中。 聂三站在马车旁,看着已经落下的车帘,缓慢地抬起自己的手,手上还残留着她的余香。 甜甜淡淡的。 他又想起她适才对自己笑着说的话,低低软软的,像是融化了的蜜糖。 ************ 马车缓缓地前行,马车内的毛毡布有些陈旧,散发着一股湿霉味,两个粗使嬷嬷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皮,显然对这一趟差事很不上心。 不过阿妩却无心去在意这些,她现在满脑子都在回想着今日的种种。 其实是有些后怕的,万一苏娘子检查自己的棉衣,那自己那一坨一坨的金子便带不走了,陪着太子的日日夜夜岂不是全都成了空! 她这么琢磨着,又想起孙嬷嬷,她猜着孙嬷嬷多少是怀疑的,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放自己一马。 一定是自己那金簪子封住了孙嬷嬷的嘴。 所以,关键时候,该舍得银子就得出,银子能管住人的嘴! 当然了有些事,银子怕是不济事,或许还得舍出别的。 阿妩想起适才聂三看着自己的目光…… 她干脆靠在马车壁板上,托了下巴,仔细琢磨着这聂三。 这什么聂三不像是循规蹈矩的人,只怕性子是个野的,反正先不得罪他,把他放在篮子里,有机会再说。 这时候,马车一个颠簸,把阿妩从自己的思绪中扯出来。 她这才发现,马车已经行经一处繁华街道,外面都是熙熙攘攘之声。 她不免好奇,之前来到都城时,那马车密不透风,她根本不曾窥见这大晖都城之繁华,如今既然经过,少不得想看看。 想到此间,不免悲哀……以后当了姑子,只怕更看不得了! 所以此时不看,更待何时? 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车帘的边角,先揭开一点小缝隙,凑过去看看外面,确认没人注意到自己,才将那车帘撩高了,探头去看外面。 一眼看去,不免震撼,却见人烟凑集,车马相连,而街道两旁,大小铺席比比皆是,一眼望去都是诸般买卖,绣旆相招,掩翳天日,看得人眼花缭乱。 她心里暗想,往日只听说大晖都城为万物所聚,诸行百市应有尽有,是天底下最为锦绣繁盛的富贵乡。 可怜自自己来到都城后,身在其中,甚至在那寻常人只能仰望的太子府,可她却看都不曾看一眼这街道盛况! 亏了,怎么想都亏了。 即便不是太子妃,不是皇上,她也不应该跟着什么太子啊。 大门不出二门不能迈,便是在那雕梁画栋间锦衣玉食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正看得有滋有味,突然间,便觉街道那边有一道目光在盯着自己。 她心里顿时咯噔一声,下意识往那边看过去,那里却是一处高楼,足足三层高,巍峨瑰丽,珠帘绣额,楼门前还缚了彩楼欢门,门前有客人来往络绎不绝。 她待要去寻找刚才那道目光,可又能去哪里寻。 四处都是人,满眼都是人,且都是达官显贵的样子。 她有些茫然。 这段日子住在太子府中,太子对她颇为纵容宠爱,以至于她日渐懈怠,甚至险些忘记了昔日种种。 她紧攥着自己衣摆,想着自己绝不会认错,刚才那道目光,就是他。 他就在都城。 也许一直暗暗留心着自己吧。 阿妩顿时忐忑起来,如果那人一直盯着自己,他目的何在?在自己突然被赶出太子府时,他竟然盯上了自己,他消息竟如此灵通? 她正想着,突然间,马车停了下来。 阿妩纳闷,探头看。 她探头看,恰好聂三从前面车辕子下来了。 聂三的视线落在阿妩脸上,就那么盯着阿妩,道:“娘子,前面街道堵上了。” 阿妩:“堵上?” 聂三看着她眼神懵懵懂懂的样子,解释道:“有贵人仪仗行伍经过,庶民百姓依礼回避。” 阿妩恍然:“哦……” 聂三看着阿妩,不着痕迹地蹙眉。 眼前女子有一双过于纯粹简单的眼神,让人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传闻中蛊惑储君的妖姬,是太子殿下自南方带来的祸水。 他试探着道:“娘子,我们必须在城门关闭下出城,若是晚了便来不及了。” 阿妩:“那该怎么办?” 聂三:“娘子下车,聂某带你走一旁偏僻街道吧?” 阿妩听着,心里一动,看过去。 聂三正看着她的眼睛。 阿妩清楚地捕捉到,他眼睛中涌动着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她太熟悉这种目光了。 他在渴望得到,在野心勃勃,在盯着自己的猎物。 而她便是那个猎物。 显然这个人的行事已经不是寻常侍卫该有的规矩。 她虽说被太子府赶出来,但也曾经是太子的人,即将前往延祥观出家为道,这个人应该对自己有最起码的敬重。 不过从孙嬷嬷的行事看,显然她们就是把自己扔给了这个男人。 说不得这就是一个大坑,专门为她挖好的。 所以,是太子妃的示意吗? 不但要赶出去,还要赶尽杀绝。 阿妩在心里轻叹,之后迎着他的视线,抿唇一笑,用柔软而依赖的口吻道:“好。” 阿妩由两位粗使嬷嬷陪着下了马车,聂三一把拎过来她的行李,带着她往前走。 粗使嬷嬷跟在阿妩左右,再后面是几个精壮小厮,阿妩明白他们在看管自己,于是她乖巧地跟着大家往前走。 周围都是人,挨挨挤挤的,阿妩生得貌美,不少人都好奇看过来,有人视线黏在阿妩脸上,盯着不放。 两个粗使嬷嬷显然也使不上力,几个小厮更是被挤到一旁,聂三见此,一伸手,扯住阿妩的胳膊,护着她往外走。 他沉着脸,眼神很凶,周围人又想看阿妩,又怕聂三,少不得让开路。 聂三终于带着阿妩走入一旁巷子,巷子中也有摊贩,不过人烟确实稀疏起来。 阿妩垫着脚尖去看那两个粗使嬷嬷,她们还被挤在人群中,正往这边挪。 她招手:“快,这里。” 她声音甜软,在这闹哄哄的人群中虽然声响并不大,但不知为何,却格外招摇,以至于不少人全都好看起来。 聂三:“你能不能消停一些?” 阿妩:“啊?” 聂三面无表情地看向阿妩,她面庞娇艳明媚,眼神清澈如水,明明美得晃眼,可仿佛丝毫不自自知,一脸四处招惹的样子! 如果说之前他还疑心,疑心这么懵懂无辜的小女子怎么就成了蛊惑太子的妖女,显然他隐隐有些懂了。 这时,那两个粗使嬷嬷并其他陪着的小厮终于挤过来了,嬷嬷的发髻都歪了,小厮的帽子也丢了,大家气喘吁吁的。 聂三:“走吧。” 阿妩紧跟在聂三身边。 人生地不熟的,她凭着本能扒紧那个最能倚靠的人,她知道粗使嬷嬷不顶用,小厮们也不可靠,此时她只能仰仗聂三,哪怕是一个坑,也得先靠上。 聂三自然察觉到了,她一直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好像生怕自己把她丢弃一样。 他的视线往下,落在她的手上。 纤软的小手紧紧攥着墨绿衣裙,攥得玉白手指泛起红痕。 这时,阿妩抬起头,看向聂三。 视线相对,聂三清楚地看到这小女子眼底的情绪。 澄澈见底毫无防备的眸子中,晃动着些许忐忑和忧虑。 她有些怕的样子。 聂三略挑眉,声音很淡:“娘子放心,聂某既领了这差事,自然会护着娘子……”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顺利把娘子送到延祥观。” 阿妩看着聂三,她觉得他话中有话。 他似乎……在想自己暗示什么。 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阿妩有些脸红,她看着他,咬唇,认真点头。 这时,两位粗使嬷嬷追上来了,其中一个絮絮叨叨:“好好的马车不坐,却要走路,我们年纪大了,哪里走得快!” 聂三听着,看了一眼阿妩纤细单薄的身形,道:“出城后,再雇一辆马车。” 两位嬷嬷顿时松口气,阿妩也觉不错。 不过她又想起城中堵塞一事,好奇::“聂三郎,我突然想起一桩事……” 聂三:“娘子请讲。” 阿妩:“皇都的贵人很多吧?” 聂三:“是。” 阿妩:“若是随便一个贵人出行都要寻常百姓回避,那岂不是皇都日日要拥堵?” 聂三听闻,便解释道:“在皇都,酒楼掉下一块匾额能砸死三个皇亲国戚,不过也不是随便哪个都要百姓回避,不同身份的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出行都有不同的依仗,今日出行的是当今德宁公主。” 阿妩:“德宁?” 聂三:“是。” 阿妩恍然。 她知道当今皇上子嗣单薄,只得了太子以及一位公主,那位公主比太子还小一岁,看样子便是这位德宁公主。 也就是今日她跪着时,行经她身边的那位小娘子。 不过这些和她倒是没什么关系,她也只是好奇下。 这么说着话,聂三带着她快速穿梭于街巷之间,没多久,他们便来到一座桥前。 聂三:“过了这座桥,便是城门了。” 阿妩好奇看过去,原来这城门内外都有护城濠,护城濠上设有五处水门,每一处水门都连接着内外两座桥,城门内为石桥,并有铁索,城门外为铁索桥。 如今正是黄昏时分,车马穿梭,络绎不绝。 阿妩好奇:“那铁索桥怎么在晃?” 聂三:“那是外桥,城门关闭后,那座桥要收起来。” 阿妩恍然:“我明白了!关了城门,收起桥,坏人便进不来了!” 坏人…… 聂三看她一脸的天真无邪:“是,傍晚了,城门马上要关闭了。” 说话间,却听得暮鼓之声,按照大晖宵禁之策,敲响暮鼓,关城门,禁止出行。 两个粗使嬷嬷听得这声响,催促起来:“快些出城吧。” 聂三没什么表情地道:“走吧。” 聂三在前,带领一行人上了桥,这飞桥宽阔,为阿妩平生仅见,桥上又分车马道,路人道,上面还画有御道标记,而桥旁石壁更是雕镌有水兽飞云,那些海马都长着独角,看上去峥嵘奇特。 阿妩哪里见过这个,少不得好奇地看,眼睛都不够用了。 这么走着间,突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还有呵斥声,以及匆忙仓促的避让声。 聂三陡然回首看过去,脸色微变。 阿妩纳闷,下意识看过去。 聂三却一个闪身,魁梧的身形挡住了她。 阿妩惊讶。 聂三:“娘子,上桥,出城。” 阿妩心里一惊,她隐约猜到了,但不敢说,只能装傻。 于是聂三带着众人,护着阿妩,匆忙混入穿梭的人群,上了桥。 这边快步过桥时,那边却已经响起马蹄声,以及骤然勒住缰绳的嘶鸣声,还有周围百姓的惊呼声。 阿妩心里开始急,她要出城,她要当姑子,她不想被拘禁在环翠苑! 况且,说不得连环翠苑都待不成,也许小命不保呢! 她攥着裙子拼命往前跑,跑得一旁小厮和嬷嬷都傻眼了。 聂三几个大跨步,跟上,陪着。 一行人跨过这座桥后,和人群一起穿过城门,又走过城门外那座铁索吊桥。 当走在吊桥上时,阿妩听到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 聂三冷冷地回首看。 阿妩也下意识看过去,却见三开间重檐歇山式城墙之下,是气势磅礴的朱红色大门,那大门足足五六人高,将城门下的门卒衬得渺小起来。 此时暮鼓再次响起,在悠长的宣告声中,守卫指挥使下令关闭城门。 有八个门卒统一上前,分左右驱动巨大的城门,城门正在缓慢关闭。 阿妩心跳如鼓。 她知道,大晖宵禁无人敢违,城门一旦关闭,太子便不能出城了。 只要关上。 可那马蹄声却越发逼近了! 阿妩死死盯着那城门,看着城门上巨大的铜钉在夕阳下移动,大门终于即将关闭。 可就在这时,突然间,马蹄声响,有奔马突然间自城门跃出。 门卒大惊,指挥使一声令下,数道长矛已至,形成一道铜墙铁壁。 刀剑铿锵中,却见一人一骑驰骋而起,马声嘶鸣中,那人竟纵马飞起,活生生越过铜墙铁壁,以着万钧之势硬生生踩踏在石板上。 马鬃飞扬,衣袂翻涌,年轻俊美的郎君一身玉冠紫袍,神情冷峻。 是太子! 5、第 5 章 第5章太子 她百感交集,不知是喜是惧。 无论如何,这都是曾经把她捧在手心里的少年郎,和她欢好恩爱几个月! 一日夫妻百日恩,若说她对太子无丝毫情分也不可能。 他能在此时出现在这里,至少说明他并不曾抛弃自己,他只是不能护住自己罢了。 阿妩宽慰,眼底甚至有了湿润。 太子也是突然间得到阿妩被打发出家的消息,心焦如焚之中不顾一切奔出内廷前来阻拦。 此时他冒天下之大不韪硬闯城门,便看到了护城河那边的阿妩,她身姿孱弱地站在晚风中,咬着唇含泪望着自己。 他的心瞬间仿佛被石头重重捶下。 他的阿妩! 然而就在此时,就在他的马即将踏上栈道时,那栈道已经升起! 他厉声命道:“且慢!” 然而已经迟了。 栈道升起,闸门落下,一道道精铁所制的栅栏挡在了护城河前,数道铁戟拦住了太子的去路。 太子骤然勒住缰绳,马蹄高高跃起,马声嘶鸣。 护城河对岸,阿妩眼底泛起水光。 太子命道:“孤乃当朝太子,孤命令你们,放下吊桥!” 一旁指挥使见此,惊疑不定,他哪里认得这人是不是太子。 这时太子身边亲卫也随之匆忙赶到,亲卫亮出牙牌,对那指挥使道:“我乃太子府亲卫统领秦建,太子在此,不可造次!” 说话间,城门前已经起了骚动。 大晖都城有九道门,其中四道门白日大开供行人往来,每道门设置守城门卒三十,并配备守卫百人,一旦遭遇紧急事项,便有铜铃迅速传递消息,召集支援。 此时太子硬闯城门,铜铃迅捷有序传递,附近守城官兵已经火速赶来,转眼间城门前已经长枪林立,大戟向天,城墙之上更有护卫军手执长弓,严阵以待。 那指挥使环顾四周,阔步上前,单膝跪在太子面前。 之后,他不卑不亢地道:“末将乃内九门提督麾下九门指挥使,正五品门千总彭昭,今日在此值守,末将斗胆冒犯,请太子殿下出示铜符,末将也好放下栈道,恭送太子出城。” 此话一出,周围人等脸色微变。 大晖律例森严,内九门更是规矩森严,除非有天子亲手赐予的铜符,不然吊桥一旦放下,绝不可能再次升起。 护城河内外守卫簇拥,但是所有人都不敢出声,现场气氛沉凝。 太子的视线艰难地巡过在场守卫军,也扫过城门上那倒映着夕阳的箭簇。 身为大晖的储君,他当然明白今日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足以触怒父皇,若是前行再撞护城河,只怕是要遭受史官的口诛笔伐,引得父皇更为不满,甚至于由此越发牵连阿妩。 他并不怕,但是阿妩却经不起父皇的怒气。 他的视线越过护城河,在河水粼粼的波光中,望向阿妩。 晚霞铺展开来,火红和橙黄交融,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淡金色,他看到阿妩耳边一缕乌发,轻轻柔柔地拂过她细腻的面颊。 哪怕有着霞光的映照,他依然看出她小脸略显苍白,清凌凌的眸子漾着一层水光。 她生得如珠似玉,弱骨纤形,本应该被自己仔细呵护在后院,处处精心养护着。 如今她却被粗暴驱逐,被那粗使之人强行带离,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他想把她抱在怀中,安抚她,告诉她不必怕,可护城河的水挡住了他的路。 牛郎和织女隔了天界的银河,他和他的阿妩隔了这条人间的栈道。 他艰难而徒劳地伸出手,伸向对面的方向。 见到阿妩的第一眼,他便不能自拔,他曾在温存时许她,要护她一生一世,可如今他却无能为力。 他动了动唇,苦涩地道:“阿妩,是我对不住你……” 对面的阿妩睫毛颤了颤,轻轻抿着唇,看着对面的太子。 她当然喜欢太子,太子生得好看,怎么会不喜欢。 可如今无论出于哪方面考虑,她都不会再和太子有什么瓜葛了。 特别是今日,她见到了太子妃。 之前她便知道太子有自己的正妻,有太子妃,可她别无选择,她便在心里忽略,现在亲眼看到了太子妃,看到这位高贵端庄的正妻,她便没办法接受了。 太子妃看着自己时眼神厌恶鄙薄,而自己却无法辩驳,因为她确实是那个勾搭了太子的妖姬,确实不上台面! 可其实她也不想啊! 好好的,为什么要勾搭男人呢! 要勾搭也得勾搭没主儿的男人! 这时,太子再次开口:“怪我不曾护好你,倒是让你遭受这般委屈。” 阿妩轻叹了一声:“殿下,阿妩并不怪你,是阿妩的错,那一晚,我原不该出环翠苑……” 一切祸端由此起。 太子摇头,喃喃地道:“不怪你,你又不懂这些,我怎么可能怪你,只怪我自己没把你安顿好,倒是让你中了别人圈套。” 他的视线紧紧地注视着阿妩:“阿妩,你且忍耐一些,等过去这一阵,我便会去接你,放心,这一次我一定设法安置好,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了!” 阿妩惊讶。 透过这满河的霞光,她看到太子墨黑眼底的诚恳。 他是认真的。 又一次对她许下诺言。 可是阿妩并不想听,她也不想回去。 于是她看着那个眼神真挚的少年郎,坚定摇头:“殿下,不必了,我要遁入空门做道姑,做了道姑,从此再不关心这红尘俗世,你千万不要来接我。” 太子听此,眼底泛起痛意:“阿妩?你,你生我气?” 当两个人这么说的时候,周围太子府亲卫,守城门卒以及聂三等人,一个个全都屏着气息,看向别处,只当不存在。 不过阿妩并不在意这些,她也没什么好羞耻的,甚至觉得当着这么多人说明白也挺好。 澄清下,她不是祸国妖姬,她没有勾搭着太子不放,是太子缠着她。 于是她便昂头,大声道:“殿下,妾身不曾生你气,妾身只是终于恍悟,你我有缘无份,还是就此别过吧。” 太子拧眉,盯着阿妩,一字字地道:“你何出此言?” 往日的太子总是温和的,至少在阿妩面前,他从来没什么性子,可是现在,太子俊朗如玉的面庞沉了下来,于是便有了逼人的气势。 阿妩突然有些害怕,这到底是一国储君,他对自己温柔可那并不意味着他好拿捏。 她有些嗫嚅地道:“妾身不想当小了,妾身见到太子妃娘娘,觉得太子妃娘娘高雅端庄,妾身——” 周围都是人,所有人看似沉默却又仿佛支棱着耳朵。 而太子一直盯着她,等着她继续说。 河水湍湍流淌,一只飞鸟扑棱棱地飞过。 阿妩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勇气,她攥着拳头,大声宣布道:“你是太子妃的夫君,不是我的!你不要缠着我了!” 这话特别响亮,周围人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聂三拧眉,有些诧异地看向阿妩,两个粗使嬷嬷一时茫然,不明白自己听到的这叫什么话,其他人等,也全都疑惑地看向阿妩。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娘子,随意往那里一站便有婀娜风流之态,可说出话来是如此震耳欲聋! 关键……她还是对太子殿下说出这种话。 她要一国储君——未来的帝王不要缠着她了。 众人心中茫茫然。 而此时,太子听得阿妩的话,墨黑的眸子瞬间迸射出不悦:“阿妩,在说什么?” 阿妩被那目光看得心虚,澄净的眸子便溢出泪来。 她别开视线,小声地道:“殿下,以前是我年幼无知,根本不懂世事,如今我知道了,我根本不想给人做小!” 太子神情微窒。 她说的话,他确实无法辩驳。 阿妩说出这个后,便觉得自己理直气壮起来。 她攥着拳头,越发大声宣布:“虽说我出身卑微,可我也想做正头娘子,若我和殿下在一块,只能见不得光,那有什么意思,殿下哄我那么多,最后还不是把我闷在环翠苑不能外出,何曾看过这都城,看过这郊野风光,我都快憋死了。” 太子脸色格外难看,宽袖下的拳头攥得咯吱响。 阿妩见此,也有些怕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也不想和他闹翻啊! 大家好聚好散,一别两宽,那是最好不过。 她去了延祥观做道姑,那延祥观依然是皇家道观,她以后若是遇到什么难处,说不得还得求到他头上。 她便缓了缓语气,恭敬地道:“殿下,妾身就此别过,妾身给你磕头,以后去了延祥观,妾身每日诵经念文,为殿下和太子妃祈福,愿君长乐,福寿与天齐,也愿二位贵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白头偕老不离分。” 说完,她噗通一声跪下来,对着河对岸的太子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太子下颌紧绷,沉默地看着给自己磕头的阿妩。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以额头触地,恭敬虔诚,她乌黑的发丝散在地上,沾染了尘土,可她全然不顾。 她磕完后,看都不曾看他一眼,起身,转首,离开。 一旁聂三带着几个小厮匆忙跟上。 太子陡然出声:“站住。” 阿妩停住脚步。 太子却看向聂三,道:“你是何人?” 聂三当即单膝跪地,朗声道:“属下聂三,为王府侍卫外随,奉命护送夫人前往延祥观。” 太子面无表情地道:“聂千斐,字问伯,自幼父母双亡,得英国公爷怜悯,收在英国公府,拜国公府百户侍卫统领孙悦为义父,随太子妃进入孤的府邸。” 聂三神情微凛。 太子竟然早把他的底细探得明明白白。 阿妩也有些意外。 太子在她面前一直是温柔小意的,偶尔间还能容忍她的小性子,她不曾见过太子的这一面。 太子眯起眼:“聂三,明日一早,城门开时,孤会派人前往延祥观,孤要看到她安然无恙,若她有个万一,孤——” 他的声音发沉,缓慢地道:“唯你是问。” 聂三低首,恭敬地道:“是。” 6、第 6 章 第6章入观 聂三不知道自哪里寻来一辆牛车,虽只是农家的黑篷子车,可阿妩和两个粗使嬷嬷还是松了口气,她们上了马车,跟随聂三前往南琼子方向而去。 一路上,粗使嬷嬷叨叨几句,阿妩慢慢地也知道了关于南琼子的种种。 南琼子并不是简单一处别苑,而是皇都以南一大片山地的别称。 此地本就位于南北山脉行经之处,又恰好永会河流经此处,永会河溢出的支流形成了河流湖泊,由此滋润了大片广阔的山地草场。 前朝时,朝廷便将此处圈为皇家御用苑囿,修建了庑殿行宫,道观祭坛,猎场校场,并养殖珍禽异兽。 及至本朝,将原本的苑囿扩大了两倍,修建了一百多里的围墙,防止苑内的珍兽逸出,并在这里设置了专门的“琼户”,专职放牧养殖以及守视苑囿。 由此围墙里称为“琼子里”,围墙外称为“琼子外”。 这样辽阔的御用苑囿内自然也专门设置有道观,专供皇家之用,延祥观便是这样的女观。 阿妩听着这些也就明白了,这南琼子其实就是另一个宫廷,更大一些的宫廷,里面的琼户,道观,尼姑庵子,其实都是朝廷使唤的人。 也就是说,并不是她以为的逍遥自在做道姑,而是一辈子都无法走出南琼子了。 阿妩心里有些沉甸甸的,不过又觉得,走一步看一步。 反正太子这里她也没得罪透,如今太子对她只有愧疚,实在不行,也只能忍着羞耻求他帮衬一把了。 想起太子,她倒是想起太子最后说的话,关于聂三的。 马车四处漏风,她可以自缝隙中轻易看到聂三,聂三锐长的脸绷着,仿佛心事重重。 他在想什么? 聂三,聂千裴,他原本是英国公府的,也就是太子妃的娘家人。 她正看着,聂三的视线却突然射过来。 习武之人,那眼神过于精锐凌厉,阿妩心里一慌,下意识收回视线,别开眼看向别处。 接下来这一路,阿妩自然许多忐忑,她怕聂三对自己抢劫。 他也许会抢了自己金子,先奸后杀。 到时候任凭太子天大的权势要为她报仇雪恨,她也香消玉殒了。 她就这么提心吊胆的,一直提了一路,总算在星夜时分赶到南琼子,并上了山,进去延祥观。 延祥观出来迎接的是一个老道姑,见到众人,张口一句“福生无量天尊”。 聂三递上太子府的公函,老道姑接过来打开,大晚上的,阿妩看不真切,只知道似乎那公函上还有太子妃娘娘的红戳子。 老道姑检查过后,便道:“劳烦大人了,我们会带这位善人上山,待到善人正式入我道门,会有回碟,还请大人稍候两日。” 聂三:“两日?还是请尽快受礼,免得节外生枝。” 老道姑瞥了一眼聂三,神情倨傲:“延祥观有延祥观的规矩。” 聂三听此,也不再说什么,只看了一眼阿妩。 接着阿妩便随着老道姑进入观中,随着观门缓缓关上,阿妩不知道是该松了口气,还是该提起心。 老道姑冷着脸,没好气地带着阿妩往观中走去,要带她去拜见道观中的灵官。 这道观位于深山之中,远处怪石和山林在夜晚本就形状可怖,道观中房舍古老,树木葱郁,灯笼幽暗,更是透出阴森之意。 阿妩跟随老道姑往前走,越走心中越是忐忑,仿佛自己走向了什么鬼城。 她甚至开始怀念聂三了,聂三也许怀着鬼胎,可他到底是正经的人,不是鬼。 好在走过一处回廊后,来到了正殿,正殿倒是灯火通明,还有几个道姑侯在这里,见她过来,便带她拜见了道观中的灵官。 灵官就是道观观主,这是皇家御封的,姓宋,油光水亮的头发高高束起,一张很长的脸略耷拉着,就那么打量着阿妩。 阿妩越发后悔,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宋灵官一看便是个严苛的,她宁愿被太子妃磋磨,都不想落在这位道姑手中! 她现在赶紧跑还来得及吗…… 宋灵官问了阿妩几个问题,阿妩无精打采地回答了。 宋灵官蹙眉看着阿妩:“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阿妩想起自己的那些细软,便问道:“宋灵官,我的贴身之物呢?我那些物件还在聂三爷手中,我得要回来,宋灵官,你且等等,我出去喊一声聂大人呢。” 宋灵官:“出去?” 阿妩小心地看着宋灵官:“不行是吗?” 周围一行道姑见此,都有些傻眼,这位不是太子府出来的人吗,怎么连点规矩都没有?? 宋灵官紧绷着脸,面无表情地道:“善人,你的贴身之物会由聂大人保管,待你受礼后,会重新交到你手上。” 阿妩听着,满心的不情愿。 一则自己别想走了,走不脱了,二则自己的物件由聂三保管,他万一偷看怎么办,万一把自己藏着的金子都偷光了怎么办? 自己这些金子本来就是偷摸摸从太子那里弄来的,见不得光,他若真偷了,自己还能嚷嚷起来不成? 她心里憋屈极了,觉得自己吃了哑巴亏。 这时,宋灵官命人带着阿妩前去后院房舍先行歇下,阿妩别无它法,只能无精打采地跟着这宋灵官往里面走,一边走一边小心观察着周围情景。 眼前似乎是一处殿宇,在这黑咕隆咚的夜晚看着颇为肃穆,有些瘆人。 她们一行人继续往前走,穿过一处石砌的三扇拱门,便经过一处廊道,廊道中亮着灯,透着一旁镂空的石壁画,她隐约看到一旁殿宇中的情景,一看之下,几乎魂飞魄散,惊叫出声。 大晚上的,黑灯瞎火,那殿宇内亮着灯笼,而灯笼恰好映照在雕像上! 那雕像金甲红袍,赤面髯须,三目怒视,竟是凶神恶煞! 简直就是鬼! 她这么一叫,老道姑死沉沉的一张脸瞬间龟裂。 她缓缓拧眉,望着阿妩:“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阿妩小心翼翼地指了指殿宇方向:“鬼,有鬼……” 老道姑脸都青了:“那是护法镇山神将王灵官。” 阿妩不太相信地道:“王灵官?灵官?” 老道姑冷冷地道:“你们太子府就是这样的规矩吗?你奉御旨出家为道,如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你对观中灵官可有半分敬意?” 阿妩听此,惊讶:“道长,你老人家也说了,我是奉旨出家,既是奉旨出家,自然非我本意,你们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至于敬意……这个和敬意有何干系,那灵官自己生得面目狰狞,难道还怪我?” 老道姑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眉毛竖起:“你!” 阿妩吓得一个瑟缩,后退一步。 不过即使如此,她依然壮着胆子,大声道:“你做什么?我是太子府的人,太子对我宠爱有加,他明日便要派人来探我,我若少了一根头发,他唯你是问!” 老道姑一愣。 阿妩想着这次是皇上的口谕要她出家,只怕太子并不管用了。 于是她干脆把皇上也搬出来:“我是奉帝王口谕出家,既是帝王口谕,若我有个万一,看你们怎么和皇上交待!” 说完,她威胁,一脸决然地道:“我性情刚烈,但凡受了一丝委屈,我便咬舌自尽,到时候皇上和太子追究起来,你们都脱不了干系!” 老道姑:“……” 众道姑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大家都是当道姑的,观中道规森严,新来的小道姑那必是要好好学规矩的,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结果这位—— 长得如此好看,性子竟如此古怪! 众人一时无言。 半晌,有一阵风吹过,凉飕飕的。 *********** 当晚,阿妩被安置在一处客房,这客房正对着远处的山峰,夜色暗沉,她只看到一层层看不到边际的暗云,恍惚中,似乎还听到远处猛兽的叫声,很是瘆人。 她赶紧关上窗子,和衣躺下,睡了。 其实她如今烦恼得很,心事重重,但太累了,不一会竟也睡着了。 第二日,她正睡得香美,突然便被人叫醒了。 她困惑,睁开朦胧睡眼,看到一个小道姑。 她实在是困:“做什么?” 小道姑没好气地道:“你看看,都什么时辰了,你不是要受礼吗?” 阿妩这才想起:“我做道姑了吗?” 小道姑:“你先去见我们灵官吧,她有些事要和你交待。” 阿妩便爬起来穿衣:“好。” 小道姑看着手忙脚乱的阿妩,竟看得有些挪不开眼。 延祥观往常前来烧香的多是皇亲国戚后宫妃嫔,小道姑自然是有些见识的,可即使如此,阿妩在这些女子中依然是格外出挑的。 如雪如玉,毫无瑕疵,只看得人挪不开眼。 只是—— 她看到阿妩笨拙地爬下床榻,那狼狈的模样…… 小道姑不忍多看,在心里暗叹,怪不得生了这样的好相貌,却还被责令出家。 阿妩才不理会这道姑怎么想,她先穿衣下榻,之后在小道姑的帮衬下洗漱,准备去见宋灵官。 走在路上,她东张西望,好一番看。 昨晚初来乍到,又是夜晚,根本看不真切,只觉光怪陆离的,如今光天化日的,细看之下,院落房舍高下有序,歇山庑殿错落有致,一路走过去,天井鱼池,路边更有松柏楠木等等,虽说入秋了,但依然绿意盎然。 倒确实是一处悠闲所在。 踩在青苔小路上,阿妩好奇地问小道姑:“你们每日住在这里,倒是清闲自在?” 小道姑:“清闲?自在?” 她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阿妩:“我们观中规矩森严,是清修之地。” 阿妩:“是吗?周庄不就是道家的嘛,他不是提到天地逍遥自在净土吗?” 小道姑茫然又困惑地看着阿妩:“居士,你——” 她实在不知道这位居士这脑子装了什么,但她也不敢说,毕竟这位据说是太子的宠妾,还是皇上御赐出家的。 得罪不起。 所以小道姑只好含含糊糊:“倒也不是这样的。” 阿妩迈过一处台阶,随口道:“那是怎么样的?” 小道姑:“这……居士,我们延祥观为清修之地,有许多讲究,可不同于寻常道观。” 阿妩:“怎么不一样?” 小道姑便讲起来,阿妩也趁机问问,问着问着,便对这延祥观多少知道一些。 原来这延祥观是从泰和年间便成为皇家祝圣道场,为皇室负责祝厘之仪,并供奉了元命感生帝等,同时也供奉了历代皇后遗物。 自先帝时,凡遇万寿圣节、千秋令节、正旦、冬至等重大节日,都由延祥观宋灵官带领众道众进宫,为内廷妃嫔诵经行礼,祝延圣寿。 提起这个,小道姑满脸憧憬:“我们灵官可是几次进宫为太后娘娘诵经祝延,皇上颁布御令,礼部下达的札付,我们灵官可是正八品,兼总领教事!” 对于小道姑说的这些,阿妩自然是完全不懂,不过她隐约明白了:“她也是朝廷的一个官。” 小道姑猛点头:“对,除了我们灵官,还有副灵官,我们副灵官是从八品!” 阿妩:“真好,好大的官。” 对此小道姑很是认同:“我们在这里熬着,说不得哪日来了运势呢!” 阿妩觉得确实不错,可是阿妩对此毫无兴致。 若在这里当道姑,怕不是要日日拜那凶神恶煞的,看着实在是唬人,伺候这种神佛,还不如伺候太子,太子好歹是暖和的,好歹能给人男女快活,还能吃香喝辣。 不过她转念一想昨日种种,又觉心灰意冷。 跟在太子身边只怕是不成了,不说皇上那里万万不能容了自己,就是她自己,也不愿意看太子妃脸色,去当人家低贱的通房或者妾室。 这么走着间,突然听到前面传来惊呼声,随之而来的,似乎还有刀剑之声。 阿妩和小道姑都是一惊。 两个人对视一眼,快步往正殿走去。 阿妩一到那里,便见到宋灵官。 她气喘吁吁,惊魂甫定:“宋灵官?” 宋灵官审视着阿妩,却见阿妩面庞娇红,妩媚横生,额间些许细汗,更衬得她娇艳欲滴,简直仿佛带露的红粉牡丹一般! 一点也没有道家清修的样子。 她厌恶地道:“是谁让你来这里的?” 阿妩疑惑,她看看一旁众位伺立的道姑,问:“今日不为我行出家之礼吗?” 宋灵官:“居士,请立即回去房中。” 阿妩:“为何?” 众人看她竟然胆敢问为什么,一时也是惊诧。 要知道在延祥观,宋灵官戒律森严,绝对没有人胆敢这么对宋灵官说话。 宋灵官看着她那固执的样子,冷着脸道:“这可是延祥观,道门清净之地,可不是你可以随意放肆的!” 阿妩特别理直气壮:“皇上下旨,要我出家,怎么,你们竟抗旨不尊?” 宋灵官听此,脸色铁青。 一旁有个道姑便上前道:“你以为你是谁?皇上要你出家,是要你来学规矩,你原是太子府中的,皇上看不惯你,才要你出家的,如今都是张狂起来,得了御令,便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阿妩一听,顿时有了精神。 吵架,她可以! 她当即指着对方道:“你说什么?得了御令,鸡毛当令箭?” 道姑道:“你就是鸡毛当令箭!” 阿妩:“你竟然说皇上的御令是鸡毛??皇上的御令?鸡毛?这是什么罪?” 众人全都倒抽一口气。 宋灵官也是脸色微变,狠狠瞪了道姑一眼。 道姑回想起自己说了什么,脸都白了。 阿妩宽容地道:“罢了,你说便说了,就当你无心之言,我们自不会告你状,你先退下吧。” 道姑连忙退下。 阿妩又对宋灵官道:“宋灵官,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劳烦你说一下,毕竟——” 她绽唇一笑,笑得天真无邪:“皇上那里给我下旨,要我出家,可太子又非要接我回去,我也很犯愁,万一太子为我冲冠一怒,直接带了官兵围住这里,你说,事情可怎么收场?” 众人听得无言以对,这还“冲冠一怒”…… 她倒是脸大! 宋灵官深深地看了阿妩一眼,到底忍耐下来,说起外面的情景。 原来今日一早,便有太子亲卫前来,务必要接回阿妩,谁知道这些,内廷龙禁卫前来,携天子令牌,拦住太子亲卫,并要太子亲卫速速回府,听候差遣。 宋灵官沉着脸,声音冷漠:“居士,你就消停一些吧。” 阿妩听着,敢情外面的事都已经结束了? 她想了想:“行,我消停一些,那我们什么时候受礼?” 宋灵官:“明日。” ************* 当日,阿妩又被带回客房,时不时听到外面声响,似乎有车马之声,听着就不太平,不过到了晚间时候,一切终于歇下了。 宋灵官曾经派了副灵官过来一趟,却是对阿妩道:“太子已回,并给你留下一句话。” 阿妩恭敬地道:“留下什么话,灵官请讲。” 副灵官道:“太子说,他对你有愧。” 说完,副灵官命人递给她一木匣:“这是太子命我们转交给你的。” 阿妩上前接过,打开,却见里面是一匣的上等珍珠,每一颗都洁白如玉,浑圆莹润,是罕见的珍品。 周围一众道姑见了,不免震撼,一个个看得眼睛都挪不开。 阿妩拿起来一颗,拈在手中,仔细看了一番,也有些感慨。 曾经在床笫间,太子搂着她情意绵绵,说起往昔,她说起幼时看到邻家阿哥历尽辛苦采来的珍珠都要上缴了官家,少许可以自己留着卖银子过日子。 她曾经颇为向往,希望有一颗好珠子来做首饰,可这于她来说自然是奢望。 当时只是说说,说完后太子也没再提,她自己也忘记了。 不曾想……太子竟然送来自己这么一匣子珍珠…… 她叹了声,也就收下了。 昔日情郎的情意,她领了。 当晚,阿妩躺在榻上,倒是好久不曾入睡,她心里想了许多事,比如太子,太子妃,比如自己往昔的种种,又比如将来自己的去路。 这延祥观根本不是什么世外桃源,也是受皇家管束的,她若长久留在这里,只怕日子不好过。 她想来想去,自己还是得离开,可怎么离开,她不知道。 皇上的御令压在那里,太子没办法带走她,那天底下任何人都没办法带走她。 她长叹一声,就要歇下,谁知这时,隐约听到一个什么声响,似乎有人在敲击这石壁,很轻很轻的声响。 她不免疑惑,侧耳倾听,却再听不到了。 当即不去想,又躺下歇息,谁知道这时,那声音再次响起。 她心知如今自己正在风口浪尖上,说不得有人想要自己性命,当下不敢大意,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下榻,屏住呼吸,来到石壁处,仔细听着外面动静。 如此听了半晌,外面没什么动静了,她困惑,便要回去。 可突然间,她便发现,石壁上似乎有一块石砖是松动的,外面的人似乎在试探着推那块砖头。 她惊讶,赶紧用手堵住,质问道:“哪里宵小,竟敢在此鬼鬼祟祟?” 外面那人动作停下了,开口道:“阿妩娘子?” 阿妩顿时明白了:“聂大人?” 外面果然是聂三,他用很低的声音道:“阿妩娘子,冒昧了。” 阿妩:“你来这里做什么?” 聂三:“有些话想和娘子说。” 阿妩:“男女授受不亲。” 聂三:“阿妩娘子,我——” 阿妩直接打断他的话:“我就要出家当姑子了,我要遵守清规戒律,你是男人,你不要来玷污我的清白!” 聂三:“……” 他用越发低沉的声音道:“阿妩娘子,我打探到消息,似乎有人要对你不利,所以想着告诉你一声。” 阿妩:“对我不利?什么人?” 聂三有些为难:“我也不知。” 阿妩:“……那你来做什么?你来吓唬我,让我知道有人要对我不利,让我寝食难安的?” 聂三:“阿妩娘子……” 他略吸了口气,压下无奈,只好道:“聂某想着若有机会,希望能护阿妩娘子周全,免得被贼人害了。” 阿妩:“是吗?你这么好心?” 聂三:“好心不敢当,聂某只是不忍心娘子遭遇不测。” 阿妩:“你为什么不忍心?大街上乞丐很多,你怎么不去同情乞丐?” 聂三:“……” 这么美的小娘子,这么白湛湛的一张嘴…… 谁知阿妩突然声音放软,笑着道:“你就直说,是不是贪恋我的美色?” 聂三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被轻轻碰了下。 阿妩声音压得更低,笑盈盈地道:“要说实话。” 夜色浓郁,山林寂静,隔着一堵墙,她的声音缭绕妩媚,如丝如蜜。 聂三绷着悍长的一张脸,抿起了唇。 这一刻他想起自己接到的命令,也想起这一路上小娘子的单纯直率。 情与义,恩与德,这些搅和在一起,让他前不得后不得。 就在这时,他听到远处似乎有脚步声,当即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聂某先行离开,过几日聂某还会再来看你。” 说完,一起身,人便走了。 7、第 7 章 第7章各怀心机 这聂三…… 阿妩躺在床上,不免好笑。 他自然是被自己迷得神魂颠倒,阿妩心知肚明,可他竟然追到延祥观来,这就让她意外了。 要知道延祥观外也是有侍卫把守的,这不是随便谁都能进来的。 根据阿妩这几年对男人的了解,他们可以怜惜自己疼爱自己,但是却不会为了自己抛却前途,更不会为了自己将性命置之不顾。 是以她很是疑惑,这聂三竟然跑来给自己通风报信? 关键……她觉得聂三应该是太子妃的人。 总不能这太子妃如此不济,派一个自己娘家府中出来的侍卫看管自己,结果这侍卫还马上变心要对自己好。 她若是如此好运罩头,人见人爱,能轻易得男人为自己鞍前马后,哪里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所以阿妩想了一番,决定不搭理,就当没聂三这个人,她要以不变应万变。 第二日,阿妩举行了皈依受礼,先在演礼师的引导下为宋灵官敬茶,阿妩敬了第一次,宋灵官连看都没看。 阿妩便有些不乐意:“师父,你不喝吗?” 一旁道姑赶紧给她使眼色,阿妩这才想起,要敬三杯呢,第一杯不能喝。 她只好再敬了一次,这次宋灵官品了一口。 阿妩又敬了第三次,这次宋灵官用中指和大拇指沾茶水撒在阿妩身上。 阿妩被淋了一下,心里不高兴,不过知道这是规矩,也只能跪下,献上事先道姑为她准备好的红包,算是供养灵官的。 之后这皈依道场才正式开始,好一番花里胡哨的仪式后,观中副灵官对阿妩进行传度,并赐予阿妩度传度牒文,阿妩接了,却见上面写着“弘道宣化,济世利人,皈依行持”等字样。 她还领受了一个法名,叫妙真。 那副灵官便念念有词,阿妩只断断续续听着似乎是什么“星君主照”和“弟子生逢盛世,慕道修真”等言辞。 传道授箓后,宋灵官又名一旁老道姑对她进行三皈九戒的宣读。 至此阿妩已经头晕眼花,低头仿佛恭敬地在听,其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待到好不容易礼毕,阿妩觉得自己死了半截。 宋灵官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妙真,既入我道门,便要抛去杂念,潜心静修,你可知道?” 阿妩有气无力:“知道了……” 一旁众道姑都面色复杂,不敢言语。 若是一般弟子这样漫不经心地敷衍,怕是早扔出去了,可这位—— 谁都知道这位是太子的宠妾,妖姬,如今被打发到这延祥观来,是要看管着她拘束着她,可谁也不敢得罪。 万一太子知道了呢! 宋灵官面色冷漠,显然是很看不惯,不过她也就勉强忍耐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命道:“妙心,你送妙真回房吧。” 一旁年轻小道姑:“是。” 当下阿妩被这妙心带回房中,却见这房中有两张矮床,却原来正式成为弟子后,她就要住二人间了。 二人间! 这日子太苦了。 妙心:“我先陪你去领道袍,然后我就教你打坐诵经,你就要开始修行了。” 阿妩只觉前路茫茫,不过还是打起精神道:“好,妙心,以后还得请你多费心。” *********** 接下来几日,阿妩就在这延祥观内打坐诵经,她和妙心同住一室,两个人同吃同住同修行,日子倒也惬意。 时候长了阿妩也知道,原来当道姑也分三六九等,宋灵官下面是副灵官,副灵官下面是监院,监院下面则是三都五主十八头,名目复杂。 而她,妙真,只是一个新来的小道姑不只是要诵经打坐修行,还要干活,比如挑水洒扫,种植花草粮食,各处修整等等,这些都是要自己亲力亲为的。 阿妩难免觉得日子苦,她原本体弱,便是幼时在家,父母兄长疼爱,都不曾干过多少活计,后来种种遭遇,虽几番波折,但其实身子没受过什么苦楚。 如今却是在这里苦修起来。 关键……还要伺候那些身份地位高的道姑。 这时候她开始想起太子,想起聂三。 太子是不能指望了,这段日子一直没动静,估计是终于想明白,女色不过尔尔,还是他的储君之位要紧——如此甚好。 至于聂三…… 他怎么不来了? 他若是再来,那她可以和他好好谈谈了,兴许也算是一条路子。 就在阿妩的念想中,延祥观却来了一桩大事。 原来四时节气以及各样重要时候,内廷都会入南琼子进行各样祝仪,如今入了十月,已经是孟冬时节,每岁孟冬,内廷按例于上旬行孟冬礼。 因恰逢小春之时,天气融和,又有月中之雨,钦天监以为大吉,认为这月中之雨位“液雨”,百虫饮此雨而藏蛰,至来春雷动惊蛰时,百虫方出蛰。 天子闻之大悦,于是御驾亲临南琼子,要于景灵宫行恭谢礼。 这景灵宫为山中行宫,距离延祥观颇近,届时那些妃嫔女眷自然会来延祥观行祝礼,这么一来,延祥观便忙碌起来,早早开始收拾房舍,洒扫庭院,擦拭神像,并准备迎接贵人的各样物件。 这一日,阿妩这个妙真和妙心前去山后采摘新鲜蔬果,其间妙心过去旁边入厕,阿妩一个人采摘,却不提防,旁边林中闪出一个戴了斗笠的。 阿妩微惊,待到惊魂甫定,才认出斗笠下是聂三那张狭长硬朗的脸。 他一身宽大缁衣,遮住健硕的身形,但衣衫间挂着的荒草落叶却平添几分野性和不羁。 阿妩赶紧看左右,四周围倒是没什么人,妙心也钻到小树林去了。 她压低了声音:“你要做什么?这是你随便来的地方吗?” 这里虽只是延祥观后院,但往日便有侍卫把守,更不要说如今天子亲临南琼子,后宫贵人即将来观中举办祝仪,观中四周围更是防守森严,结果这位竟然突然冒出来了! 谁知聂三却握住阿妩胳膊,伸手一扯,直接将阿妩扯到山石后。 阿妩大惊,待要叫出声,却被聂三捂住嘴巴。 阿妩瞪他:“你!” 若他胆敢害她,她的冤魂就去太子那里告状! 聂三低声叮嘱道:“不要出声。” 阿妩听此,赶紧点头。 聂三这才放开她。 他的大手很有力,也很粗糙,手掌还有一股子山林间杂草味,如今弄得阿妩脸上泛着红痕,还有挥之不去的男人气息。 她抬起袖子,使劲擦了擦脸,试图抹去那痕迹,可谁知脸上越擦越红。 她咬唇,狠狠瞪他:“你未免太过放肆无礼!” 聂三的视线落在阿妩脸上,如雪如玉的面庞上,此时出现了红印子,不算特别深,但因为那肌肤太过雪白,以至于有些触目惊心。 就像是被人狠狠蹂躏过一般。 聂三的眸色转深。 谁都知道这是太子的女人,太子把她捧在手心里宠着,为此甚至不惜和帝王僵持对峙,却依然有缘无份。 这样的女子,玉为骨,雪为肤,寻常男子若得了,也算是三生难修的福分。 再开口时,他声音略有些发哑:“妙真仙姑如今可好?” 妙真仙姑…… 阿妩听到这称呼,只觉两腿都在颤,眼中泪花都要落下来了。 她后退一步,颤巍巍地指着聂三:“好你个聂千裴,你明知我已为仙姑,你又何必来搅扰我,我曾是太子侍妾,你若胆敢玷污我的清白,太子知道了,必不会放过你!” 聂三盯着阿妩那一张一合的唇,那唇儿小巧薄润,就像红玉片儿雕刻成的。 这样的绝色,原本不是他这样的人能享用的,可现在,却是奉命而为,一举两得。 他盯着阿妩,用很低的声音开口道:“仙姑,可是太子已经抛弃了你,一盒珍珠,绝情断义,买了太子殿下一个心安,是不是?” 阿妩想起那珍珠,呼吸微窒。 她确实辩不得。 聂三:“延祥观规矩森严,仙姑身子娇弱,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不说有人刻意加害,只说这日日清苦,只怕仙姑熬不过一年。” 阿妩心里便咯噔一声。 她隐隐感觉聂三话中有话,她想起延祥观的种种,她若是就此病了死了,不过是一张破席子吧,根本没人为她抹眼泪,反倒是会把她那些好物都瓜分了。 便是太子有些情义又如何,等太子知道一切,对着众人发一番雷霆,可她早烂成泥了! 聂三见她神情有些松动,便越发俯首下来,声音转暖,哄着道:“仙姑,我知我身份低微,原比不得太子,可聂某确实一片诚心。” 阿妩抹了抹眼泪,拼命稳住自己的心思。 这几日的道观仙姑日子自然让她明白,这不是长久之计,这就像是砧板上的肉,随时可以挨一刀。 虽然投奔这个聂三也是羊入虎口,可天地茫茫,皇权巍巍,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往哪里逃? 她一时也是难以抉择,又不能彻底断了聂三这个路子,少不得虚与委蛇,探探他虚实。 她便抬起睫来,委屈地瞥了聂三一眼,才慢吞吞地道:“自那日你和我说了几句话,从此人影都不见一个,如今倒是突然出现,谁知道你是真是假,又是揣着什么心思?你乃顶天立地的男儿,可游走于天地之间无所畏惧,我却只是一个肩不能提的弱女子,你若坑害于我,我便是被你拆骨入腹,都无处诉苦……” 聂三眯起眼,打量着眼前一脸娇媚的阿妩。 肌肤白软,眼皮薄透,颤着浓密的睫毛,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 很小的小娘子,也许对自己存着利用的心机,可那又如何,她走投无路了,被太子玩弄过后抛弃了,只能委屈地求助自己。 也许她对自己也有不屑,可她还是收起她的小爪牙,对着自己示弱,低声下气。 她声音那么低,那么软,像一只小猫儿在委屈地哼唧着。 聂三微吸了口气。 如果说之前他心存犹豫,那如今没什么好犹豫的。 既然有人把这样一个绝色送到他面前,他便要了。 只是一个女人而已,他们出生入死为人侍卫,所贪图的无非权色富贵。 太子,未来的帝王都不能得的尤物,一介庶民却得了,此生足矣。 当下他也就正色道:“妙真仙姑,上次聂某前来探望仙姑,也是赶巧偷溜进来的,之后观外戒备森严,聂某生怕耽搁了妙真仙姑的道誉,不敢轻易冒险,这次也是趁着天子亲临南琼子,聂某领了差事,才有机会进来,看看仙姑。” 说到最后,他声音转低,沉厚的声音略显沙哑,平添几分暧昧。 阿妩并不是单纯的闺阁女子,她经历过两个男人,自是很会自男人的言语中捕捉其中细微的意味。 她和这聂三,一个要钓鱼,另一个要上钩,至于谁是鱼,谁是钩,也许并不要紧。 关键两个人可以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她深知自己一无所有,能用上的无非是这美色这身子。 于是她略低头,有些幽怨地道:“所以三郎是特意过来看我热闹,看我怎么被人欺凌,又是怎么凄惶无助?” 聂三看着她道家束发的冠带轻落在纤细的肩头,娇媚入骨的小娘子,在这道家清规戒律的束缚下,似乎别有一番勾人的艳。 他喉结滚动了下,低声道:“聂某上次来所提到的,不知道仙姑可记得?” 阿妩:“哦?上次你就语焉不详,这次你又来说,谁知道是真是假!” 聂三:“聂某句句为真,不敢隐瞒仙姑。” 阿妩睫羽轻抬,视线便在聂三脸上绕,她故意道:“不敢隐瞒我?你真不敢隐瞒我?” 聂三略抿了抿唇:“是,仙姑,聂某一片诚意。” 阿妩便笑了:“你的诚意从何而来?” 聂三眸色深暗:“仙姑要听实话?” 阿妩:“当然。” 聂三:“仙姑美貌,聂三一见倾心,聂三不忍心看仙姑遭遇不测,所以想着,无论如何要护仙姑周全。” 阿妩黑眸含水:“是吗?” 聂三:“仙姑对聂某并不信任?” 阿妩轻哼,凉凉地道:“我看你们男人没几个好的,不过是贪图我的美色罢了。” 聂三承认:“是,聂某贪图仙姑美色,可这个世上男女之事,最初原都是见色起意,仙姑美貌,聂某心甚向往,又有何不可?” 阿妩盯着聂三的眼睛:“你应该知道我是何人,是太子昔日宠妾,是天子下令皈依空门的人,你是吃了豹子胆,竟然觊觎我?” 聂三沉默地看着阿妩。 看了好一会,竟难得笑了。 他原本生得过于凌厉硬朗,如今一笑之下,竟有了几分暖意。 他笑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聂三既敢来见仙姑,那便无所畏惧,聂三并无家累,唯一的义父也已经病故,这个世上并无人能够要聂三挂心,既如此,若能得仙姑这样的佳偶,远走高飞,相伴一生,岂不美哉?” 阿妩不动声色:“哦?远走高飞?天下之大,你能往哪里去?” 聂三:“听闻仙姑来自东海之滨?” 阿妩:“是。” 聂三:“若有缘,聂某愿陪仙姑,泛舟于东海之上。” 阿妩的心便微微一动。 她盯着聂三的眼睛,聂三眼底尽是诚恳,并不像是说假话的样子。 “泛舟于东海之上”,这是一句多么动人的话,以至于她竟真的有些感动了。 太子曾经说过那么多情意绵绵的话,她也不过听听,真真假假她并不在意,可这人只这一句,她却希望他是认真的。 不过在很久的沉默后,她也只是轻笑了声:“我可是曾经侍候在太子殿下身边的人。” 聂三:“嗯?” 阿妩慢悠悠地瞥他一眼,才道:“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也曾经被这大晖的储君捧在手心里疼着护着,你哪来的色胆,竟我要陪你泛舟东海!” 说完,她转身就走。 聂三挺拔立于远处,他一直不曾动。 他缓慢地抬起手,手心里都是女人柔软的馨香。 他扯了一段茅根,放在口中缓慢地咀嚼着。 刚硬的腮帮子鼓动着,他望着远处的她。 南琼子的天是澄澈无垠的,秋日的阳光穿透丝丝的云洒下来,给这清冷的深秋带来几分暖色。 她袅袅而去,身姿摇曳,玄色道袍在那细软的腰肢上轻轻地荡。 他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却想,这是古板道袍无法遮掩的绝色,是清修戒律管束不住的媚妖。 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就此留在延祥观呢。 8、第 8 章 第8章往事 这一日天子驾临南琼子,后宫妃嫔并命妇贵女随行,延祥观一早准备好,迎接贵人,阿妩这一夜几乎没怎么合眼,和妙心一起洒扫各处,前后忙活,被支使得团团转,忙得脚打后脑勺。 贵人要进观中,阿妩和妙心作为寻常道众,也都前往大殿列队迎接。 待到了大殿,便见内外上百道姑恭敬肃立,殿中已供奉了十二氢灯、十二宫神以及历代皇后的神位,每个牌位都设有板位、烛、盏和货豆币帛。 阿妩眼观鼻,鼻观心,小心地侍立在那里,不敢出声。 她现在只希望那位太子妃不要来,如果来了千万不要认出自己。 她只希望安安分分,不想出什么幺蛾子了。 正想着,便听到宫廷之乐响起,那声音颇为轻盈动人,犹如轻风吹动玉佩发出的铿锵之声,只听得阿妩心情舒畅,忍不住想多看看。 谁知道她一抬眼,恰好看到旁边的掌院,正绷着脸看过来。 阿妩赶紧收回视线,努力做出端肃的样子。 这时贵人进入观中,阿妩隐隐看到外面有大内禁卫,都是一色的锦络宽衫,着了镶着绿色锦边的小帽,手执银裹头黑漆杖子,列成仪卫队形,威严丛生。 就在这宫廷乐声中,有辇车停了下来,一时便有引导礼官上前,扶了贵人下车。 宋灵官早就带领亲信道姑迎接贵人,而阿妩等却被掌院带到一旁,分开列队,负责接应仪式。 阿妩恰在窗棂处,她好奇,不动声色地偷偷往外看,却见有宫娥掌了琉璃玉柱掌扇灯自两旁相随,又有红纱帖金烛笼在前开路,浩浩荡荡,肃穆威严。 就在这些人的簇拥中,一位雍容华贵的贵人终于出现了。 阿妩看到,这位贵人头戴龙凤花钗冠以及皂罗额子,那凤冠自不必提,就连皂罗额子都饰有描金云龙纹样,并缀有上等珍珠,华丽异常。 阿妩看她衣着,是纻丝深青大襟翟衣,饰彩织云龙纹样,并织有五彩翟纹。 她隐约猜到,这便是皇后娘娘了。 太子不是皇后生的,可他的生母贤妃娘娘早早没了,他认皇后为嫡母,对皇后倒也孝敬得很。 只是如今阿妩看到皇后,不免意外,其实皇后看上去年纪并不大,甚至看上去还算年轻。 阿妩在那里掰着手指头,太子和自己同岁,十六了,皇上似乎三十有二三岁,那皇后也是这个年纪? 如果这样,皇后保养得当,看着这般年轻倒也在情理之中。 这位皇后娘娘进入殿中后,自有宋灵官恭敬地随侍在旁,陪着举办祭拜祈福之礼,祈福礼节繁琐,阿妩刚开始看得还津津有味,之后便开始困乏了。 谁知道就在这时,她突然被推了一下。 她诧异地看过去。 妙心赶紧给她使眼色,低声提醒道:“皇后娘娘要传你说话。” 啊? 阿妩顿时心生忐忑。 她躲在这里挺好的,怎么突然叫她去跟前? 要看看她是怎么样的祸世妖姬?还是要干脆要了她性命,免得她祸国殃民? 她虽有些疑心,但也没办法,只能小心翼翼地上前,拜见了皇后。 因她如今是道姑,倒是不必下跪,便行了抱拳礼:“小道妙真给皇后娘娘请安,道祖保佑,祝皇后娘娘,福寿安康,祥瑞满盈。” 她说完这个后,场中颇为安静,那位皇后娘娘不曾发出声音。 阿妩越发狐疑。 这时上方终于传来一个声响:“妙真?这是你的道名?” 阿妩忙道:“是,是小道的道名。” 皇后略颔首,声音颇为亲切:“抬起头来,给我看看。” 阿妩不想抬头,不过她也只能听命。 她抬起头,垂着眼睑,一脸恭顺虔诚的样子。 然而,在她抬起脸时,周围还是隐约发出惊叹之声,皇后似乎也轻轻“呀”了一声。 接下来似乎一切都安静了,阿妩感觉皇后在打量着自己,很长久的打量和研判。 阿妩不敢出声,只垂着眼,恭顺地等待着。 她隐隐感觉皇后目光中有些别的什么意味,或者也有些排斥不喜? 是因为太子吗…… 正想着见,上方终于传来皇后的声音:“确实是个美人儿。” 阿妩越发忐忑,美人儿,她可不觉得这是夸赞自己。 皇后却已经吩咐一旁宋灵官:“好生教导着,要她在这里潜心修行。” 宋灵官陪笑着,恭敬地道:“贫道遵命。” 阿妩终于得了令可以退下,退下后,她依然心跳如鼓,怕极了。 她想起聂三的话,说有人对自己不利,难道他不是吓唬自己的? 皇后要自己性命? 可……自己在这些贵人面前不过蝼蚁罢了,他们若要自己性命,何必要把自己送到这延祥观,直接赐死就是了。 阿妩百思不得其解,又觉惶恐难安。 活着……好难! 这时,又听得外面奏乐之声,原来是诸位命妇皇亲都陆续进入延祥观,阿妩想看看太子妃,不过一眼看过去都是璀璨珠翠,看得人眼花缭乱,她又不敢细看,哪里能看到太子妃娘娘呢。 正想着,突然间,她感觉到一道目光,一道熟悉的,让她后背发凉的目光。 几乎是在这一瞬间,昔日的回忆犹如潮水一般涌来,那些欢愉的、煎熬的、挣扎的回忆,这些回忆冲击着她,几乎让她摇摇欲坠。 她闭着眼,身子颤巍巍地打了一个激灵。 之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僵硬而缓慢地转首,看向那个方向。 眼前犹如一层浓郁的晨雾,雾气缓缓散去,一抹迤逦的徽墨晕染开来,轻轻地荡,最后终于凝聚成一张清隽的面孔。 是他。 七爷。 阿妩记忆中的七爷总是衣着华贵,此时他着一身绯色飞鱼蟒衣,冠服焕然,俊美周正,即便是在这华贵奢靡的皇室行列,依然璀璨焯耀,众人瞩目。 阿妩怔怔地看着,一时有些不敢相信,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就在这时,七爷的视线轻描淡写地落在阿妩身上。 在视线对上的那一刻,他长睫低覆,唇边绽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男人生得冷艳,此时一笑间,天光失色。 阿妩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天地旋转。 她后知后觉地明白,那一日自己被赶出太子府,在彩楼欢门后,在熙攘街道上,自己感觉到的那道目光便是他了。 他一直知道自己的处境,知道自己被送离太子府,知道自己来到延祥观。 自己所有的一切他都牢牢把控着! 这么想的时候,阿妩又觉得自己天真了。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毕竟这一切都是他一手策划的。 她无奈苦笑。 她生于东海之滨,父亲原为儒生,十岁通经史大义,也曾闻名乡里,然因东海一代遭遇倭乱,许多寻常百姓被牵连其中,阿妩父亲也因此断了科举之路。 阿妩母亲变卖嫁妆首饰,凑了几十两银子,阿妩父亲就此辍儒从贾,经商养家。 父亲带着两位兄长出海经商,他经商有方,频繁贩卖漆和米,几年时间,家里也积累了一些余财,是以阿妩自小也是生活在富足之中,在她的印象中,虽说不像富户人家女儿那般金银珠翠,可日常饮食都是丰裕的,每每父亲自海外归来,阿妩还能有稀奇的小玩意儿。 谁知那年父亲和兄长出海却遭遇倭寇之乱,再无消息,之后恰沿海一带发生海溢,阿妩家乡也遭了灾,烈风大雨,洪水横溢,房舍倒塌,人畜皆伤,阿妩母亲死于水患,阿妩匆忙埋葬了母亲,便跟随乡邻仓皇逃难。 她生得容貌出众,不同于寻常人,平日里小心翼翼,以黑灰涂面,可是任凭如此,她依然吸引了许多男子,也有人窥破了她的伪装。 逃难途中,鱼龙混杂,其中自有觊觎她美色的恶匪,她尽力斡旋,几乎不能自保。 之后她便落入一男子手中,此男子生得峻伟,手中也有人马,不知是什么来历。 阿妩此时已经穷途末路,便投入这男子怀中求一个庇护。 这个男子便是七爷。 七爷并不是什么好性情,看似也是笑着的,但其实性情莫测,阴狠冷厉,阿妩跟随在他身边大半年,伴君如伴虎,处处小心谨慎,生怕惹了他。 之后便发生了许多事,阿妩无意中知道这男子原不是沿海之人,他要回去家乡,阿妩并不想跟随,便祈求他将自己安置在沿海,她也好等待自己父兄归来。 七爷并不应允,阿妩想逃,却不曾逃脱,七爷把她逮回来,将她软禁在海船上,日夜索欢,甚至用了诸般手段,要她沉溺于男女之事不能自拔。 她为求能松口气,只能假意奉承,接着便发现自己竟怀了身孕。 她想着自己才刚刚及笄,早早被这身份不明的七爷占了身子,还要为他生儿育女,不免凄惶,便偷偷买了落胎药草来吃,可却被七爷发现。 每每回忆起这一段,阿妩都会记得七爷盯着自己的目光,阴毒冷鸷,如同潜伏在夜晚幽暗之处的毒蛇。 他恨极了她,几乎要掐死她。 之后的事阿妩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七爷对她宠若珍宝,却又处处提防。 她过得浑浑噩噩,就这么怀胎十月,产下一婴。 并不曾听到啼哭之声,也不曾见过什么婴孩。 有嬷嬷过来和她说,是一个死婴。 对此她并无感觉。 自她十四岁后,先是父兄杳无音讯,接着是阿娘去世,后来家乡遭难,她孤身流落,为求自保随意委身于这样一个性情莫测的男子,如今得这样一个结果,她毫无悲伤。 死了也极好,免得她日后生出什么牵挂,她只当自己生了一场大病。 七爷寻了许多经验老道的嬷嬷,为她仔细调养身子,处处精心。 只是七爷的性情却越发阴沉,偶尔她醒来时,会发现七爷正无声地打量着她,像是在评估,又像是在挣扎。 这让阿妩心慌,她觉得七爷必是有些盘算。 他仿佛要把自己称量一番,估量下自己能卖一个什么价钱。 就在阿妩的心惊胆战中,有一日,侍奉她的嬷嬷说,七郎为她寻得好去处,会给她一个安置,会保她一世荣华富贵。 她被精心打扮,被送到太子面前,果然太子对她一见倾心,于是她便跟随着太子来到都城。 太子相貌俊美,矜贵温柔,对她又颇为疼宠,不过她心里并无太多波澜。 一切不过是贪图她美色罢了。 可……被太子悉心呵护疼宠着,她慢慢放松下来,偶尔也会觉得,昔日的煎熬已经结束。 至少七爷终于放过了自己。 可谁曾想,这个人到底再次出现了。 9、第 9 章 第9章勾搭 阿妩的视线颤巍巍地自男人那张脸挪开。 她无措地四处看,茫茫四顾,道家香火寥寥,皇室旌旗在飘,四处都是珠翠丽影,谄媚的笑,讨好的笑,一张张恭顺的面孔。 延祥观属于南琼子,南琼子原就是皇家的御用苑囿,有高墙有兵马,她该怎么逃出牢笼,又去倚靠哪个! 关键……今日皇后亲临延祥观,按理不可能有什么外男,七爷竟然也能出现在这里,他必是皇室中人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 阿妩再次看向七爷,他也恰好再次看过来。 视线相对间,他轻轻一笑,笑得一切尽在掌控。 阿妩原本是怕极了这个人的,可是现在,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她突然生出一股逆反,她咬牙切齿,狠狠地瞪他。 然而七爷看着阿妩的反应,却是越发挑眉一笑。 阿妩便觉得这是羞辱,他看着自己的模样,就像看着自家养着的小猫张牙舞爪! 她恨不得冲他挥舞拳头。 谁知这时,旁边一个声音:“你在做什么,还有没有规矩!” 阿妩忙看过去,是延祥观的副掌院。 她连忙收敛了,恭敬地道:“弟子不敢。” 副掌院没好气地叮嘱了几声,便匆忙离开。 阿妩偷偷瞄过去,七爷已经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此时皇后带领内外命妇皇亲国戚进行祝仪,这是天大的热闹,妙心跃跃欲试,想去看看。 不过阿妩却毫无兴致。 她满心都是七爷。 就在忐忑不安中,有老道姑支使阿妩,命她阿妩燎炉帮衬着. 阿妩此时哪里敢惹是生非,恨不得夹着尾巴做人呢,连忙跟随前去。 此时祝仪已经结束,祝仪所用的币帛玉册全都送过来南墙门下的燎炉处,要将祝仪所用的诸物进行清点叫唱,并送入炉内焚烧。 焚烧炉处约莫有七八个小道姑,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话,提起仪仗、卤簿、甲骑按班次顺序退出延祥观,也提起贵人是如何威风凛凛。 其中一位也提到姓陆的,其他人等一听到,便好奇起来,阿妩也支着耳朵听,倒是听说不少消息。 往日她知道他姓陆,排行七,大家都唤她陆七少或者七爷,如今才知他原名陆允鉴,竟是镇安侯家的嫡子,也是当今皇后一母同胞的弟弟。 阿妩听得心惊胆战。 要知道当初她委身七爷时,只以为他是什么通了海寇的大奸商,或许是有些作奸犯科的勾当,所以不敢以真姓名示人。 可—— 皇后的同胞弟弟? 阿妩脑子里懵懵的,只觉得整个人如坠云雾。 她根本想不明白这七爷到底怎么回事,是他刻意隐瞒身份,去沿海一带微服私访探查海寇线索,还是他自己就是大海寇,只不过披着皇亲国舅的皮? 阿妩不寒而栗。 她想起之前听父兄说起的种种,沿海那些贼寇占据海外岛屿,聚众泊船,还要强行收取来往客商船帆的“买水”钱,甚至会联合海寇劫掠沿海村寨。 无论哪一种,这都不该是自己可以知道的。 她恨不得抠了自己眼睛,让自己不要看到七爷! 可他已经看到自己了。 阿妩想起七爷扯唇时的那一笑,那种让人摸不透的笑,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控的笑。 她一个激灵,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要知道自己当初跟着七爷时,他虽性情莫测,但他对自己身子还是颇为贪恋的,夜晚里搂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根本没够,甚至她身怀六甲时,他想要,依然要。 可后来,在她生产且孩子夭折后,他却突然转了性子,把她送走,要那些嬷嬷调教她,把她送给太子。 她早该想到的,他定是有些打算,这些打算自然和他们那些朝堂大事有关。 太子是储君,有朝一日登基为帝,贵不可言,他要自己留在太子身边,又知道自己的底细,将来自己若能侥幸为太子宠爱,他自然会用过去那些事来拿捏自己。 太子虽是记在皇后名下,可并不是皇后亲生的,皇上和皇后到底年轻,也才三十出头,若是有朝一日皇后有了亲子,那太子的位子便尴尬了。 如果这样的话……阿妩想着,该不会七爷是为了皇后打算,故意先把自己安置在太子身边,所以自己就是他一手安置下的棋子? 阿妩想到这里,心乱如麻。 她才挣脱了太子,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得几天安生日子,不曾想,后面还有一只狼,睁着发绿的眼睛,正虎视眈眈! 不行,她必须离开这里! 一刻都不能耽误! 死也要逃走! ************ 晚间时候,阿妩忙到很晚才得以回去自己房中,她已经累得浑身酸软。 不过她一双眼睛依然滴溜溜地四处洒,聂三才来过,也许他就潜藏在延祥观某处角落。 既然来找自己,怎么可能无功而返? 她现在不想去怀疑什么了,也不想去想聂三说的到底是-真话假话。 聂三也许是太子妃的人,可陆允鉴也是皇后的人,且可能和太子是对手。 这一个个的,都不是省油的灯。 既然都不是省油的灯,那她就随便走一条道就是了。 至少就目前来看,聂三还是比陆允鉴强。 聂三可能先奸后杀,陆允鉴却是吃人不吐骨头。 她再也不要落在陆允鉴手中,那就不是人! 是以如今她反而盼着聂三再来寻自己,她可以和他商量商量。 不是说要泛舟于东海吗,极好,先离开这是非之地,他们可以一起逃,逃到东海,兴许能闯出一条路来。 可谁知道,聂三根本没出现。 晚间阿妩睡时,是和妙心一起睡的,更不可能看到什么聂三。 这让阿妩有些心灰意冷,想着都是骗子,骗子。 实在万不得已,兴许只能去求求太子了。 如今太子必是被皇上说服了,他不敢为自己和皇上抗争什么了,不过没关系,他如今对自己多少有些愧疚的。 可以利用这些愧疚,要他护着自己离开——当然了,这是下下之策。 她要吃新草,不想吃太子这回头草了。 如此就这么煎熬着,一直到第二日,几个小道姑要去采摘瓜果蘑菇,她自告奋勇代替前去,那几个小道姑乐得轻松。 阿妩拎着篮子前往后面菜园,一边胡乱摘着,一边四处乱看。 这时,突然间,她看到地上一道身影,很长的一道身影,几乎把她笼罩住。 她心中一惊,差点叫出来。 一双手迅疾地捂住她的嘴巴。 男性的气息扑面而来,阿妩感觉到了,这是聂三。 聂三这才放开,之后伸手一拉,把她拉到一旁林中。 男人的力道极大,这让阿妩深切感觉到自己的柔弱和无助。 之所以能和男人斗嘴皮耍心眼,你来我往的,那是因为人家愿意陪她玩。 她若落在对方手中,对方真要做什么,她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聂三陡然停下脚步,阿妩惊魂甫定,下意识推他:“你拉着我要做什么!” 聂三:“你不是要见我吗?” 阿妩冷哼:“谁要见你了?” 聂三盯着阿妩娇红的面庞:“你刚才一直四处看,不是在找我吗?” 被打破心思,阿妩并没什么心虚的。 她笑着道:“竟被你看出来了。” 说完这话,她话锋一转,她凉凉地打量着他:“原来你明知道我找你,却故意抻着我,躲在一旁不出来,看我找你找得心焦,觉得特别有意思是吗?’ 聂三:“……” 他用一种有些无奈的眼神看着阿妩:“让仙姑久等了,是聂某的不是。” 阿妩:“好,你既知道你错了,那我们可以坐下来谈谈我们的以后了。” 聂三:“以后?怎么,你想跟着我亡命天涯了?” 他只是这么说说而已,他觉得自己必然迎来阿妩的反驳,这个小娘子性子并不好,一张嘴格外伶俐。 可谁知道他说完这话后,她却安静下来。 柔软修长的睫毛轻抬着,她无声地看着他,像是一只栖息在花叶上的蝴蝶打量着陌生的来人。 不自觉的,聂三屏住了呼吸。 他隐约觉得小娘子在思量,在做一个重要的决断。 呼吸安静了,周围零星的鸟鸣声也停歇了,就连山涧的风都不再吹。 聂三这一生曾经有过无数次的等待,但是他从来都耐心十足,从来没有像此时一般这么煎熬。 他望着眼前的小小女子,那么脆弱娇嫩,他伸手便能把她提起来,可他却在等着,等着她一个回应。 就在他几乎忍不住想要张口询问的时候,她却绽唇一笑。 澄亮的杏眸斜飞成一个优美的弧度,璀璨的水波中流转着妩媚的光晕。 她在冲他笑。 聂三的心狠狠一荡。 这一刻他再真切不过地明白,为什么太子会对这样一个女子贪恋不舍,为什么史上明君会为一红颜冲冠一怒。 因为她值得。 这时阿妩却说话了:“那一日,你说,要和我泛舟东海?” 聂三却不言语,只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阿妩。 她笑着时,又天真又妩媚。 她说话时,又无辜又勾人。 她吐出的音节仿佛一根羽毛,轻轻刷过他的心,带起一阵阵酥麻。 聂三知道自己逃不脱,他是猎人,亦是猎物。 他的视线牢牢地锁在她脸上,开口问:“聂某确有此意,只是不知仙姑意下如何?” 阿妩听此,垂下眼,轻叹一声:“三郎,这山中道观太过清苦,我若留在这里日日煎熬,有什么意思呢,倒是盼着有人带我离开,只怕所托非人罢了。” 聂三顿时明白阿妩的意思。 他抿了抿唇,压下狂跳的心,用平和的语气问道:“仙姑要如何才能信我?” 阿妩:“你原本有大好前途,若是就此和我离开,只怕一切都成空,甚至成为丧家之犬,这一生都不得安宁。” 她摇头,神情惆怅:“我怎么能相信,这世上会有男儿为我做到这一步?” 她一身雪肤,纤弱娇柔,如此叹息时,竟别有一番撩人的破碎之态。 面对这样的女子,便是同为女子都会心生怜惜,更不必说血气方刚的聂三。 聂三静默地看着她,看了半晌才郑重道:“仙姑若是信聂某,聂某会带你离开,去东海,仙姑既来自东海之滨,那聂某便陪你回归故土。” 阿妩听这话,睫毛颤动,轻浅的眸子中漾着期盼。 她咬着唇,有些不敢置信:“真的吗,三郎,你,你可以带我回去故土吗?” 聂三看着这样的她,在心里一个轻叹。 他缓慢地道:“若是仙姑愿意,聂某竭尽全力。” 10、第 10 章 第10章私奔 阿妩和聂三私底下商议了一番,约好了私奔。 看着聂三时,她情意绵绵。 待分开后,她擦了擦眼泪,顿时无情无义起来。 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一个贪图美色,一个贪图对方那身功夫护着自己。 或许聂三还有别的谋算,比如他根本就是太子妃的人,他给自己挖坑使绊子。 不过—— 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赌一赌了。 从聂三的安排看,他倒是一个能干的,竟早早潜在这南琼子,把这附近地形都摸得熟透,甚至连内廷龙禁卫的安防布置都再明白不过。 抛却这聂三心里别有算计不说,若这个人真心想带自己离开,或许自己真能离开。 聂三也给她把这事情掰开了说,说太子妃恨不得她就此不见了,内廷自然也不愿意留她,若她不见了,自然是要寻,可除了太子,没有人愿意寻到她。 所以到时候,也不过是虚张声势找找罢了。 阿妩深以为然。 阿妩想给妙心一些好处,让她行个方便。 她回到自己房中,先寻摸到一把剪刀,摸出自己的一个金锭子,将那金锭子绞了,绞下半截来。 这道观中的小道姑也没什么银钱,若是贸然拿出一整个的金锭子,对方怕是能猜到自己还有更多,她爹娘自小就说,财若是露白难免招祸,况且若是给太多,对方反而疑心。 她绞好后,便把半截金锭子偷偷塞给妙心。 妙心大惊,不敢置信:“这,这是金的吗?” 那半截金锭子约莫四五两,对于妙心来说很多很多了,这可是金子! 阿妩看看窗外没人,压低了声音,很是痛快地道:“这是我从太子府带来的,分你一半!我们都是好道友,不分彼此。” 妙心便感动了,眼圈都红了:“妙真,你真好。” 当下两个人顿时仿佛亲密了许多,阿妩也趁机和妙心说话,说着说着,提起如今天子并后宫贵人驾临南琼子,据说因如今入秋了,山中温泉正是时候,贵人们都要停留几日,在山中赏秋叶,享温泉。 这么一来她们自然要忙起来了,每日都要洒扫庭院殿堂,还要去殿堂值日,并诵持功课等,妙心有意向阿妩表诚意,一口气说了许多,还提起这几日贵人还会再来,届时观中还要设斋醮等。 阿妩听着,自然更觉得,无论如何,自己都要闭眼一闯,跟着聂三跑了。 晚间时候,妙心值殿,阿妩借机晚去片刻,偷偷地将自己的细软找出来,装进一个小包袱中,又把小包袱藏在外面松树林中。 之后阿妩这才去值殿,原本妙心对阿妩有些看着的意思,如今两个人关系好,她看得不紧了。 阿妩让妙心歇息,自己在那里打扫烛台,妙心自然听着。 阿妩便趁着在各处殿堂打扫烛台时,趁着夜色溜出去大殿,顺着那廊道一路往前走,走到前面松树林中。 果然聂三便等在那里,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走。” 阿妩:“三郎,我有些细软,都藏在松树下,我们先取了来。” 聂三声音压得很低:“外面有侍卫把守,钱财便舍了吧,我既要带你离开,自然不会让你受穷。” 阿妩听着这话,有些感动。 不过她还是坚持道:“这都是太子给我的,我陪了太子这么多时日,才得了这些银子,若是就此没了,我岂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况且你我以后过活,若是没银子,贫贱夫妻百事哀,只怕是也不能长久。” 聂三一时沉默,他深深地看了阿妩一眼:“行,你在这里候着,我去拿。” 阿妩便告诉聂三包袱具体位置,聂三先抱着阿妩,带她翻墙离开。 延祥观外果然是侍卫军把守,好在聂三早就踩过点,恰好赶上他们换班时,避开他们。 他们自延祥观后院翻墙出来后,躲开侍卫军,潜入一片山石竹林中,聂三寻了一处安全所在,让阿妩躲在这里。 他把一件寻常市井衣裙递给阿妩:“你换上这个。” 阿妩攥着衣裙,正犹豫,聂三又嘱咐说:“你趴在这里,不要动,天黑,外面人看不到你,你只要藏着,我会来接你。” 阿妩:“好。” 说着,聂三起身便要走。 这时,阿妩却揪住了聂三的衣摆。 聂三停下脚步,看向阿妩。 阿妩睁着一双过于澄澈清亮的眼睛,满脸惶恐地道:“你,你——” 她声音很低,聂三略俯首下来:“嗯?” 阿妩薄薄的唇动了动,才终于低声呢喃道:“你该不会拿了我的银子跑了,扔下我不管吧?” 聂三单膝微屈,在这夜色中沉默地凝视着她,过了一会,才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发:“不会。” 阿妩眼底便泛起晶亮的湿润来。 她咬唇:“嗯,你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聂三沉声道:“好。” 他起身,走了,身形矫健无声,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阿妩躲在黑暗的林中,先将道袍换下,换上寻常衣裙,等穿戴过后,便去看延祥观方向。 因为这几日贵人驾临这山中,延祥观也格外舍得灯油,前后灯火通明。 借着那灯火,她可以看到观内静谧安详,看来观内还没发现她失踪了。 她摸了摸自己怀中藏着的,她私藏了一些金子,藏在隐秘贴身之处。 她其实想过,聂三未必可靠的,若是聂三要陷害自己,那现在把自己送出来,再把自己银子贪了,他可以趁机离场了。 自己怀中好歹揣着一些金子,虽然未必能逃脱,但也可以试试。 如果他带着金子回来寻自己,那或许自己真可以试着相信他。 她就怎么安静地等着,等了许久,等到脚都麻了。 终于,她隐约看到观中有人四处匆忙走动,还有一些侍卫举着火把四处流动。 她想着,事情不妙了。 聂三至今不回来,也许他被人捉住了,也许他已经去告密了。 她正想着,突然间便感觉到一个身影,抬头看时,却正是聂三。 聂三背着包袱,气息略显不稳,握住她的手,直接道:“走!” 阿妩惊喜交加:“我的包袱拿到了!” 聂三:“嗯。” 阿妩:“他们是不是发现了,他们在找什么?” 聂三:“我在观内柴房放了一把火,他们闹腾着要灭火,一时半刻不会发现你不见了。” 说到这里,他眼底都是精光:“这样我们便有一些时间可以离开,等他们发现,我们已经出了南琼子,我会带你走小路,一路向东而去。” 阿妩听着也期待起来:“好!” *************** 聂三很有些功夫,他带着阿妩,沿着一条山路往下走。 黑灯瞎火的,山中林木浓密,藤蔓交错,阿妩本就体弱,况且山路艰难,没跑几步便被荆棘刺到,疼得她直掉眼泪。 聂三见此干脆背着阿妩往前走。 靠在这男人坚实的背上,阿妩望着前面暗沉沉的夜,突然感觉到些许踏实。 她想起自己年幼时,曾经背过自己的父兄,他们的背部都是坚实的,他们身上散发着汗水的味道,夹杂了海腥味,并不太好闻,可她喜欢,觉得那便是安心。 不过待到他们越过一处山坳时,便见前面有侍卫兵把守,显然不是随便进出的。 阿妩有些怕,紧紧搂着聂三的胳膊道:“这么多侍卫,该不会是发现我丢了,来追杀我的吧?” 聂三蹙眉看着外面,不吭声。 阿妩想哭:“我长得这么好看,又这么年轻,若是死在这里,岂不是亏了!” 聂三沉声道:“不要说话。” 阿妩一听,顿时闭嘴。 聂三盯着不远处看了半晌,道:“这不是延祥观的侍卫,这是内廷侍卫。” 阿妩:“内廷?” 聂三拧着眉:“我一时也不确定,但从这些人衣着看,应该是城中的侍卫军,如今天子御驾亲临南琼子,随行皇亲国戚王公贵族不计其数,兴许是哪位贵人在此。” 他略沉吟了下,道:“此处山下似乎有一处温泉。” 阿妩便懂了:“贵人在此享用温泉,所以这里便有侍卫把守?” 聂三颔首:“是。” 阿妩无奈,咬牙:“什么贵人,早不来晚不来,大半夜来泡温泉,倒是拦着我们的路!” 差点就跑出去了。 聂三:“我们现在有两条路。” 阿妩:“什么?” 聂三:“往反方向走,不过要翻过前面那座山峰。” 说着,他指了指不远处。 阿妩看过去,那山峰岩石耸立,石壁险峻,简直像是刀子削的,又高又深,这样的路显然不好走。 况且……就算翻过去,山峰那边是不是有侍卫把守,都未可知。 她看了看前方,终于道:“那还是等等吧。” 聂三听此,便道:“你我先躲在那边山中,寻一处山洞,我们时不时打探着,若是有机会,再往外闯。” 阿妩:“好。” ************** 阿妩没想到的是,这么一耽误,竟然耽误了整整一日。 那些侍卫不但没离开,反而是越发将周围团团包围住,围了一个密不透风。 他们甚至用铁叉以及长矛在山中逐个排查,似乎在寻找什么。 阿妩惊吓不已:“他们在寻我们吧!” 聂三低声道:“不是,他们在清查。” 他解释道:“此处有温泉,并建有行宫,有贵人来此,所以派了侍卫提前搜山排查。” 阿妩:“那我们?” 聂三:“放心。” 他盯着不远处:“天子驾临南琼子,这山中早被排查过,南琼子也已经重兵把守,外人轻易不能入内,如今在这山中,他们只是例行检查,我们这山洞很是隐蔽,他们不会发现。” 阿妩还是心惊,不过也只能信了聂三,两个人猫在山洞中,不敢出去,只能靠着一些面饼和野果充饥。 阿妩啃着野果,直掉眼泪:“你我必是要死在这里了。” 聂三:“等他们走了便好了。” 阿妩便愤愤起来:“这是什么人,为了泡温泉,竟是要害死我们!” 聂三面无表情。 阿妩便突然觉得没意思起来,也就不说什么了。 如此这么熬了一日,这日白间时,突然又见外面动静,甚至还有鼓乐之声,阿妩越发纳闷:“这是什么人?” 聂三面色凝重,吩咐阿妩道:“你不要动,留在这里,我去看看外面动静。” 阿妩:“好。” 聂三将阿妩的包袱放在阿妩身边:“你自己抱着吧。” 阿妩接过包袱,疑惑地看聂三。 这包袱一直都是聂三帮她背着的,太沉了,她不好背,现在聂三要还给她,什么意思? 聂三单膝跪下,蹲在她面前:“你以为,我要丢下你一个人跑了?” 阿妩抱紧包袱,睁着晶亮的眼睛:“你若要跑,竟还把包袱还给我,倒也算是一个侠义之辈。” 聂三眸底泛起笑意,他笑道:“放心,我不跑,但凡我活着,便会回来接你。” 暗沉沉的夜色中,阿妩借着微弱的天光看着聂三。 她觉得这个男人也许是可信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道:“好。” 11、第 11 章 第11章巫山云雨 然而阿妩没想到的是,聂三走后,天恰好下起雨,山洞中漏雨,湿漉漉的。 她原本的道袍早就扔了,聂三不知哪里给她寻来的单衣,白线挑衫儿,翠绫裙,素净,但也单薄,更逢这阴雨天,冻得哆哆嗦嗦,牙齿打颤,两只脚更是发麻到没什么知觉。 山洞中阴暗,寒意沁骨,她抱紧了怀中的包袱,可那包袱中都是冷冰冰的金锭子。 平时第一次她开始觉得金锭子是冷硬的,不好。 不能取暖,也不能果腹。 她委屈地看向四周围,有雨水顺着布满青苔的石壁流淌下来,一旁半枯的藤蔓密布交织,恍惚中似乎还有什么蜘蛛网子或者别的什么虫。 而角落中翘起的嶙峋怪石,在这夜晚格外狰狞。 她睁大眼睛盯着看,越看越觉得那便是吃人的鬼怪,也许下一刻便会跳出来,对着她张口血盆大口。 这时候,似乎山风吹过,湿凉的山风带动藤蔓,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人在哭。 阿妩头皮发麻,她一动不动,僵硬地坐在那里,紧紧抱着自己包袱,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突然间,黑暗中有什么冲了出来,阿妩扯着嗓子嗷的一声,直接跳了起来。 待惊魂甫定,她才意识到那是一只老鼠。 老鼠,又是老鼠! 山里的老鼠太欺负人了! 阿妩颓然地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她要离开这里,她受够了,哪怕是死,她也要死在人堆里,她不要在这种阴森的地方死去。 她抹了一把眼泪,跌跌撞撞地往外爬,爬出去山洞后,茫然四顾。 此时秋雨已经稍歇,只余些许细雨缥缈轻洒,阿妩背着包袱,睁着湿亮的眼睛,贼兮兮地四处看,最后落在不远处松林前。 那里有一棵很有些年头的老松树,不过因为雨水和落叶的缘故,下面泥土倒是松软的。 她连忙跑过去,找了一块尖锐的石头挖土。 她本就有世人罕见的美貌,已是怀璧其罪,如今又带着这么多银子,便是顺利跑下山,只怕也会引人觊觎,况且这包袱沉重,自己本就体弱,山路险峻湿滑,这时候金子不能带给她任何好处,只是累赘。 如今她只能先将金子舍弃,埋在这里,等以后贵人离去,她也许还有机会来这里取她的金子。 一切便看天意了。 不过这坑也不好挖,泥土中混杂着落叶,碎石,以及杂草,杂草中好像还有尖锐的刺。 阿妩匆忙中寻的那块石头并不趁手,只能用自己的手扒拉,她的手素来是被仔细养护着,哪里做过这种事,一时手指刺痛,几乎流血。 山里的夜很冷,夹着冷雨的山风抽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阿妩越想越委屈,悲从中来,不由泪水涟涟。 可她也知道,自己靠不得别人,只能压下抽噎,将自己的金子藏好。 这个世上男人没一个能靠得住,那陆允鉴不是什么好人,聂三办事也不妥当,太子更是不济,总是都不好! 她只能靠自己,自己把金子藏起来,图谋一个将来。 等好不容易把金子埋好,阿妩又在上面盖了一些乱石和枯叶,最后用石头尖锐的一端在松树上划拉了一番,给自己做下记号,想着有朝一日她要来这里挖金子。 这是她的宝藏。 做完这些,她重新用裙带勒紧衣裙,抹了一把眼泪,起身下山。 如今附近有侍卫把守,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将自己假装成山中迷路的市井女子,兴许能蒙混过关。 万一不能蒙混过去,也许只能任凭宰割了。 好在她年轻,相貌出众,也许会牺牲色相,但应不至于没了性命吧? 对于清白贞洁,她并不是太在意,在他们村落,那些出海的一出去便是大半年甚至更久,沿海村落中的女子自己过活,日日熬着,熬到有一天没指望了,想着男人不回来,兴许就另外找了。 等到男人回来了,又和新找的散了。 她娘临死前也曾嘱咐过她,要她好好活下去,甚至告诉她若是遇到歹徒,万万记得不可怀下孽种,保护好自己的身子。 所以如果接下来,要她用这身皮肉来换性命,她自然没什么不愿意的。 她打定了心思,竟然没那么害怕了,小心翼翼地往下走,不过山路实在陡峭泥泞,每走两步都要盘算一番,看看接下来的脚往哪儿落,感觉自己眼和手脚都不够用了。 就突然间,她脚底下一滑,只觉整个人都往下滚去。 她吓坏了,紧闭着眼睛,脑子里空白一片! 不过最后并没什么剧痛,她跌入水中,随着“噗通”一声,她的身体被温软的流水所包容。 她倒是会水性的,海边的女子再柔弱,水性总归会的,哪怕惊惶之中,身体也下意识飘浮在了水中。 她怔怔地仰脸,环顾四周,却见这里竟是一处露天温汤。 月光之下,有泉水汩汩地自一旁泉眼处流出,汤池一旁陈列着各样物件,有兽炉香座,金花瓶,以及鞋帽衣物等。 从这用具看,在这里沐浴的人必不是寻常身份,而且应该是……男子? 她正胡思乱想着,便感觉到一道目光,正在打量着自己。 她的心微提起,下意识看过去,那道目光来自氤氲热气中,一道过于锐利的目光,居高临下地审视打量着,仿佛俯瞰人间的神祗。 阿妩怔怔地攥着衣角,一动不动,无措地看着那视线射来的方向。 她疲惫不堪,浑身僵冷,她站在这让人贪恋的温汤中,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更不知道自己遭遇何人,接下来等待着自己的又是什么? 想到这里,她脚下踉跄,竟是站都站不稳,孱弱的身子摇摇欲坠。 阿娘已经没了,自己亲手埋葬的,阿爹和阿兄登上了远航的船,再也不会归来,她小小年纪,却流转于一个男人又一个男人间,又有什么意思,待到香消玉殒时,能不能有一块薄木板? 所以,又有什么意思呢? 眼泪便缓慢地自眼底溢出,她竟生了求死之心。 这时,那男子却抬腿,迈前一步。 随着泉水哗啦之声,缭绕的白雾稀淡起来,阿妩看到了男子精壮的上半身。 胸膛上肌肉太过健硕,上面沟壑分明,如同刀刻。 这于此时的阿妩来说,无异于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男人,又是男人,身强体壮的男人,拥有强悍力道的男人,可以把她箍住,按住,可以把她折成任意方便的形状,尽情享用她身子的男人。 阿妩两腿发软,她紧攥着几乎遮掩不住自己的衣料,身体犹如风中落叶,簌簌发抖。 想逃,可又知道自己逃不掉。 这时那男子终于开口:“你……从何而来?” 他的声音很是低沉醇厚,甚至可以说是好听的。 阿妩莫名觉得有些熟悉,但也说不出在哪里听到过。 她咬着颤巍巍的唇,哆嗦着,无法发出声音,只能茫然地睁大眼睛看着对方,用眼神哀求对方。 这时男人开口:“你冷?” 阿妩一听“冷”这个字,眼泪流得更凶了,她打了一个寒颤,怯生生地点头。 此时在这温汤中沐浴的便是景熙帝。 他因祈福驾临南琼子,晚间时候便在这山中温汤沐浴,偷得浮生半日闲,想图个清净,身边也并无妃嫔侍奉。 他也不曾想,就在自己沐浴之际,竟有这么一小娘子从天而降,落在他的温汤中。 就在水花溅起的那一瞬间,贴身龙禁卫已经隐在暗处听令,蓄势待发,随时出手。 不过他看着眼前这女子,她睁着一双雾濛濛的眼睛,惊惶无助,凄惶可怜。 这让景熙帝想起自鸟巢中坠落的雏鸟,它柔弱无助,还不曾看过这人世间,却贸然被抛落在这陌生所在。 景熙帝执政多年,早已练得铁血心肠,可现在看到这么一个怯生生的小雏鸟,竟生了些许呵护怜惜之心。 他抬起手,做了一个不着痕迹的手势,龙禁卫略犹豫了下,便连同身边近侍一起退下。 此时缥缈细雨已经停歇,温汤中氤氲热气弥漫,雕漆木几上的铜托牛角灯散发着朦胧光晕,有微萤携着些许残光在林间半明半暗地浮动着。 一切都是静谧,湿润,朦胧的。 阿妩神情恍惚地看着眼前男子。 他未着寸缕,立于这温泉中,却依然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华贵之气,那必然是出身大家才能蕴养出的非凡气度,是久居上位者的坦然和从容。 她在惶恐不安中,胡乱猜测,这是什么人? 这时,男人却对着自己伸出手,低声命道:“过来。” 阿妩紧攥着衣料,小心翼翼地看过去,男人生得双肩挺括,腰部结实,伸出的臂膀线条流畅,十指清隽,有力的指骨上还有一物流光溢彩。 阿妩认出那是一枚扳指。 她跟在陆允鉴和太子身边,多少也见识了一些好东西,隐约感觉到这扳指是上等好玉料,雕工应该也是精致的。 一个沐浴时都戴着扳指的男人,应是很有些身份的,况且这还是天子脚下有身份的人。 阿妩心里浮现出一丝希望。 坠落在水中走投无路的她,竟看到一块浮木? 要不要上前抱住这浮木? 这时,她感觉到强烈的注视感以及审视感。 她睫毛一颤,视线往上抬,便坠入对方的目光中。 那是一双淡茶色眸子,理智沉静,居高临下,不带一丝情绪地打量着她。 阿妩心里一慌,脚下趔趄,险些栽倒在水中。 她隐隐感觉自己根本无法掌控这个男人,他不是年少的太子,也不是容易拿捏的聂三。 男人薄薄的唇微启,再次开口:“过来。” 他只有两个字,但两个字简洁有力,切冰斩玉,有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阿妩不敢违命,战战兢兢地迈开腿,往前走,走向那个男人。 越往前走,心中越是惊惶。 这个男人有着俾睨万众的气势,以至于在靠近他时,她的身子竟不由自主瑟瑟发抖。 陡然间,她脚底下不稳,脚底下一趔趄,径自这么栽下去。 景熙帝矫健地迈前一步,长臂一伸,将阿妩捞在怀中。 她很轻,几乎不需要什么力道。 景熙帝低首看着怀中这一抹曼妙,烟雨朦胧,白汽氤氲,静谧的山林中,她莹白的身子犹如德化龙窑白瓷,如脂似玉,细腻温润,湿透了的白线挑衫儿如同一层轻纱裹在那纤嫋曼妙的白瓷上,被打湿的翠绫裙在温汤中,犹如零落的靡靡兰花,飘荡开来。 这一切如梦如幻,景熙帝便觉自己入了巫山云雨的幻境。 他有力的指骨轻抬起女子这净白细致的下巴,于是再次看进那双水泠泠的眸子。 她泪光扑棱,无辜又无助地望着自己。 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低醇:“你是自月中坠落,还是自天河而起?” 12、第 12 章 第12章妆花纱夹袍 啊…… 阿妩心中迷茫,满眼懵懂,她完全不明白这个人在说什么。 景熙帝指骨微动,拨开她脸颊散乱湿润的发丝,借着朦胧的光晕,他更清楚地看着她。 很美,美得不似世间人。 浓密修长的睫羽,子夜秋水般的眸子,德化白瓷一样的肌肤。 他的指尖试探着触碰她的肌肤,那肌肤却细嫩到盈盈欲滴,仿佛稍微用力便能掐出水来。 景熙帝从不知道,女子肌肤可以如此娇嫩,说是春日初发的花苞都不为过。 此时阿妩的心里是忐忑的,她自然感觉到男人眸底不动声色的惊艳,她见过太多这样的目光,可以轻易地感知到。 这种目光让她在惶恐之余,又升起一丝希冀。 若是这男子对她有意,或许她能得一些庇护,就此逃得一命? 巍巍皇权的倾轧,崎岖山路的难行,又是这样的深山黑夜,鬼魅狼嚎,她一个弱女子跌跌撞撞,四顾茫茫,逃无可逃,她已走至绝境,心中并不抱任何希望。 可现在,这个男子有力而温暖的臂膀让她开始期盼起来。 兴许她真能在这绝望之际抓住一根浮木,逃得生天。 她小心打量着这个男人,看着不到三十岁的模样,生得威严矜贵,只论皮相,并没有太子那种少年人的惊艳绝伦,可他贵气凛然,周身散发着阿妩无法直视的光华。 此时被他亲昵地揽在怀中,她竟生了瑟瑟之感,仿佛自己徒手握锋锐,肉眼迎视骄阳。 上方的景熙帝一直目不转睛地端详着阿妩,如今看她偷偷抬眼。 那双眼睛清凌凌的,纯得如同林间小鹿,稚气纯净,又有些胆怯懵懂,在接触到自己视线后便迅速别开。 一只怯生生的小鹿受了惊。 景熙帝用拇指轻扶着女子修长的后颈,低声安抚道:“你不必怕。” 他声音很好听,温和醇厚。 阿妩听着这声音,只觉得自己被抚慰了,心底陡然涌起一股久违暖意。 她想哭,不过到底拼命忍住,只是用细软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你,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她茫然四顾:“我怎么来了这里,这是哪里……” 这是景熙帝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很是软糯暖甜的声音,好听到让人想吃一口。 景熙帝:“这是我的温汤。” 说着,他迈步,抱起她来到一旁。 阿妩下意识看向四周围,一时也有些困惑。 她之前仓皇行路,也看过附近,并不见什么房舍人烟,如今跌入温汤中,又遭遇这男子,本已经是离奇经历。 可如今这男子抱着自己竟然走入一处房舍,那房舍巍峨壮丽,竟是由大块青砖所建,上面的纹路清晰,乍看之下俨然一处城阙。 偏偏这城阙中竟也有活水温泉流过,以至于房舍内依然有白雾缭绕,水声叮咚,如同仙境。 这让阿妩越发疑惑,山中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城阙? 正胡思乱想着,男子已经抱着她步入房舍中,一时便有众男女低着头,恭敬地进进出出,端着各样托盘以及物件,有金花、唾盂、次锣、水罐、乘垒和缨绋等物。 阿妩自男人臂弯里探出头,小心打量,那些女子自不必提,都是金环翠绕,手执红纱贴金烛笼,那些男子也是一色的红缬团花衫,镀金束带,看上去好生威风富贵! 她突然想起幼时听说的各样传说,打渔人夜晚遇宫阙,金银珠宝美娇娘,如何得意尽欢,结果第二日醒来却躺在沙滩上,周围一堆沙石贝壳,以及虾子脱的皮。 当下心中悚然,莫不是自己遇到山中精怪? 想到这里,她心中惊惶,纤弱的身子也簌簌发抖。 若这男子真是鬼怪,那她宁愿要那宋灵官,宋灵官便是再凶,好歹也是人! 还有陆允鉴,还有太子,太子妃,都可以! 陡然间又想起阿娘曾经说过的,说精怪是没影子的,她便要探头去看男人影子。 谁知这时男子却一个抬手,示意众人退下,又把她放在一处平榻上。 阿妩心里发慌,下意识要坐起来。 男人指骨按住她细软的腰肢,低声道:“别动。” 男性的力道她根本无法抗拒,万般无奈,她绝望地看向地上。 此时房舍内亮着灯,是繁缛华美的八面玻璃彩纱灯,灯影投射在男人矫健修长的身形上,于是便有一道拉长的影子落在地上。 有影子,是人。 阿妩略松了口气,若是人,她便不怕了。 心中稍定,她再次打量着房舍内的陈设,自己所躺之处是一处黄花梨四面平榻,上面铺陈着的是上等绫锦被褥,一旁陈设无一不精致华美,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香气。 她耸了耸鼻子,辨认出那是龙涎香,真正的龙涎香。 要知道市井间也有龙涎香,不过都是取名龙涎的合香罢了,而现在阿妩闻到的香气,清新怡人,隐隐有着芳润的木香,这是最上等的龙涎香,真正的宫廷第一香,不是寻常能比的。 所以……这个人身份不同凡响?也许可以和陆允鉴一较高低? 阿妩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景熙帝的视线正自上而下巡视着阿妩。 湿润单薄的衣衫裹着白瓷般的身子,那身子凹凸毕现,一览无余。 景熙帝从不知道一个女子可以既纤细羸弱又饱满欲滴,她像是用花骨朵揉出的人儿,细嫩娇艳,洁白如玉,每一处都完美无瑕,恰到好处。 此时他已经意识到,这样的女子不是什么巫山神女,自己当然也不是楚王。 不过他依然饶有兴致,深山老林,烟雨温汤,如此娇艳美貌的小娘子,他竟有了寻幽探秘的新奇感。 他从容不迫地打量着她,将她每一个表情变化都尽收眼底,看她澄净眸子浮现的诸般情绪,惶恐,忐忑,困惑,四处打量,若有所思。 诸般小心思,生动鲜明,像是一只摇晃着耳朵的小狗儿。 景熙帝看得颇有兴味。 突然间,这小娘子仿佛意识到什么,竟手忙脚乱地抬起手来,攥紧衣角,扯着湿漉漉的线衫要遮掩自己身子。 她脸红羞涩,慌忙躲开自己的目光,可丰艳的身子却无处可藏,又因她胡乱的动作,急促的气息牵动起伏之处,水骨揉成的两团随之摇曳。 景熙帝的视线落在那里,竟是如此充盈和饱满,犹如水波一般轻轻晃动颤荡。 如此香艳妖冶的一幕,便是女子见了只怕都要面红耳赤目眩神摇,男子自然更是无法把持。 景熙帝也是人,还是一个正当壮年,且禁了许久的男人。 不过他的神情依然是矜持而克制的,哪怕看到如此香艳勾人的一幕,也绝对不会像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伙一般扑上去。 他十四岁登基,勤勉持躬,恭俭自律,遇事内敛谨慎,沉稳持重,执政十八载,从来不会意气用事。 况且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不知底细,他当然不会被美色冲昏头脑。 于是他起身,取来了一旁的彩云蝠妆花纱夹袍,这是他燕居时的常服,并不会太过招摇。 他将这夹袍为阿妩披上,覆住她的身子。 阿妩愣了下。 她确实有些羞怯,但多少也是顺势而为,她想用美□□惑他,想让他成为自己的裙下臣。 适才他起身,她以为他要抱住自己,占有自己,可没想到他竟取来一件夹袍为自己遮体。 阿妩怔愣着看他,完全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景熙帝:“还冷?” 阿妩依然不懂。 景熙帝看她一脸娇憨懵懂,便不再言语,起身做了个手势,一时便有侍女低首无声进入,却是送来了朱漆描金手炉、六足铜火炉、熏笼等。 其实房中原本已经有红泥地火炉了,如今添了这些,更是暖意融融。 阿妩指尖紧攥着男人给自己的夹袍,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那些侍女一看便是训练有素,脚步匆忙却无任何声息,体态挺拔,神情恭敬,比起太子府配给她的那些丫鬟还要讲究的样子。 她们还把描金手炉奉到自己手中,她下意识接过来拿在手中,一入手才知道这物件的精致,是用铜丝编织成的,两边提梁小巧精致,红漆为地的纹饰更是细腻生动。 她意识到这男人身份的贵重,又捏了捏那夹袍,袍子的材质和做工都是上乘的,每一处针脚都透着精细的用心,就连上面的熏香,都是清淡而富有底蕴的,只有昂贵罕见的香才有那种这种沉寂的气息,便宜的香会很轻浮刺鼻。 她无措地咬唇,低下头。 她衣不遮体,妩媚横生,他也不是全无反应,却拿来夹袍为自己遮挡。 她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男子。 阿妩羞愧自己诱惑的心计,但又失望于他对自己的无动于衷。 她搂着那铜手炉想,他越是身份尊贵,越是沉稳持重,她越要诱惑他,这是寒凉雨夜中,她唯一看到的一道光。 侍女们无声地摆好铜火炉和熏笼,又在红泥地火炉上安置了茶灶,烧了水,摆好了案几,放置了几样精致糕点,这才退下。 阿妩看到那些糕点才知道自己饿了,特别饿。 她已经足足两日不曾吃过热食,此时饥肠辘辘,这些精致糕点于她来说是无法抵御的诱惑。 景熙帝自然看出来了,道:“吃吧。” 他其实只是要她吃,可言语中却自然而然带出命令的语气来。 好在阿妩并不曾察觉,她拿了一块五瓣饼来吃,这饼吃起来外面酥松,里面细腻,甜美香糯。 吃到这口饼的时候,她鼻子发酸,眼眶发热,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这一刻,为了这一口吃的,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要她做什么都行。 她又喝了一口热茶,茶水熨帖着她的胃,驱赶走她身上寒意,她觉得她又活回来了。 景熙帝:“觉得这茶如何?” 阿妩再次品了口,小声道:“甜,甘甜。” 她不懂茶,不知道这是什么茶,只觉得清甜甘冽,很好喝,喝了一口还想再喝一口。 景熙帝便为她重新斟了一盏。 阿妩不知道眼前人的身份,自然也不知道,这个世上能让景熙帝亲手斟茶的并没有几个,也许只有皇太后有这个资格了。 可她还是受宠若惊地捧起,喝了一口。 这么喝着的时候,她已经开始盘算怎么诱惑这个男人。 她必须尽快,没有时间徐徐图之了。 她是一个烫手的山芋,生得再美,寻常男人也不敢要,她要缠住眼前的男人,要多给自己下注,争取多一些的机会。 而她能用的只有自己的身子。 好在,她多少可以感觉到,男人的视线一直在绕着自己转,他看似沉静持重,但其实也是被自己撩起了兴致吧。 此时的景熙帝打量着对面这活色生香的小娘子,思绪却飘得极远。 往日在御书房中,他做任何决策前都会站起身,离开御案,踱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风景,让自己的思绪离开奏折御旨,之后再细细考量做下决断。 他明白自己随便一句话,一个点批,都可能改变无数人命运。 他必须慎之又慎。 如今的他已经三十有三,这个年纪并不算太大,不过就在他上一次寿辰时,他意识到自己不再是灼灼少年;就在去岁儿子按照大晖皇室惯例早早成亲后,他明白自己已经是为人父的了,若是顺利,说不得早早做了人家祖父。 会有些怅然和困惑,也有些不可思议,觉得自己人生才刚刚开始,觉得自己伏案处理政务也没多久,怎么一转眼就做了别人父皇,怎么就成了他人翁爹? 想到此间,他略扯唇,自嘲一笑。 他一直保持着晨练的习惯,哪怕早朝很早,他却要先晨练再早朝。 也因为这个习惯,他身形矫健结实,底下臣子提起,总是会恭维一番,说他风华正盛。 对此他并不会怀疑什么,许多话不管真假,臣子们既说了,他便姑且一听。 可现在他看着眼前这娇滴滴的小娘子,竟开始想起年纪,想起身形,想起相貌。 她的眼神太过澄澈纯净,又太过妖冶魅惑,以至于让人并不想去提起那些世俗的权势,只想到男人女人,健朗的身体以及肆无忌惮的占有。 就像山林中的兽,要用原始的雄性力量来征服一个雌兽,用自己雄性的身体让它彻底臣服。 这么想着间,他感觉到了来自她的注视。 小心翼翼地抬眼,悄悄地打量。 他看过去。 目光触碰的瞬间,她便羞涩地挪开视线。 之后,她的肌肤泛起红晕,眼尾飞起赤红,明明懵懂羞涩,却别有一番娇弱妩媚的风情。 他没见过这样的女子。 生得这么娇艳,这么柔弱,好像生来便该被人抱着,搂着,捧着,需要小心呵护。 他有种饥渴的冲动,想占有她。 此时的房舍内异样寂静,铜炉中上等的炭火在无声地燃烧,远处的山林传来似有若无的鹿鸣之声。 孤男寡女,衣衫不整,这女子又是如此绝色,接下来的一切是那么顺理成章。 一切只需要一个引线。 这时,景熙帝道:“还冷吗?” 阿妩犹豫了下,摇头,不过她很快又点头。 男人命道:“抬起头来。” 阿妩完全没办法反抗,她仰起脸,看向这个陌生的男人。 视线碰撞,瞬间胶缠在一起,他们清楚看到彼此眼底火热的渴望。 原来她/他也想。 阿妩眸子已经湿润,眼神变得妖娆,眼尾一抹鲜润的红晕更是柔情缠绵。 她是丝,缠绵柔软的丝,在春雨中等待可以攀附的人。 她等得两腿发软,只能无助地看着那双浓酽的眸子,娇艳的唇瓣微微阖动:“我冷,你抱抱我,可以吗?” 声音软糯模糊,犹如梦呓。 一个妖冶绝艳的女子在祈求。 景熙帝眸底最后一丝冷静彻底炸裂开来。 在阿妩完全不及反应时,单薄纤细的腰肢被人狠狠攥住,之后被狠狠一扯,直接撞入那结实贲发的胸膛上! 属于男性的,热烈而鼓胀的身体,湿滑而紧实的身体! 因为过于猛烈的按压,阿妩发疼发紧。 她此时大脑懵懵,眼前白茫茫,只能无措而本能地揽住他的肩膀,一径地往他怀中偎。 她没有站立的力气,绵绵身子瘫在男人怀里。 这却触发了对方更为激烈的反应。 一时之间,风卷残云一般,阿妩几乎被这个男人吞噬殆尽。 13、第 13 章 第13章稀世珍品 阿妩素来知道,她一无所有,她要活下去,总归要付出一些代价。 她并不怕男人,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尝试着掌控男人,要让男人为自己所用,要看着男人为自己疯狂。 可现在,她有些怕了。 这个男人的言语是如此醇厚动人,眼神是那么冷静理智,她下意识会觉得这个男人在床笫之间必然是一板一眼,是她可以掌控的。 可她万万没想到,他一旦动作起来,竟是风卷残云火花四溅,竟仿佛可以将自己吞噬殆尽。 在这胡乱的扑腾中,阿妩甚至险些溺水,她不懂水性,只能胡乱扑腾着。 然而阿妩不知道的是,对于景熙帝而言,这样的挣扎却激起他体内深埋的隐秘情绪。 对于景熙帝而言,他从不缺女人,更不缺女人的温柔。 大晖皇室皇子成亲早,更遑论景熙帝年少登基帝位,自是早早便成亲了,娶了皇后,又有采女纳妃,按照惯例充塞后宫,属于景熙帝的后宫从来不乏温柔体贴的绝色女子。 对于女色,景熙帝颇为淡漠,后宫妃嫔于他而言,更多是江山社稷传宗接代的责任,是他做勤勉帝王的一部分。 大晖后宫有着严密而复杂的妃嫔进御之制,凡天子行幸,须记录在册,后宫妃嫔三个月须得行幸一次。 最初他会谨守后宫惯例,每个月轮流临幸每一妃嫔,且绝对不会厚此薄彼,一般前半个月临幸,后半个月歇息。 不过后来,他射猎时受伤,虽雄风依旧,可自那后,后宫再无子嗣,御医总疑心他伤了根本,也曾用心调理,但无济于事。 他便懈怠了,自此鲜少临幸后宫女子,只是极偶尔尽尽帝王之责,聊表心意。 皇后和后宫妃嫔有所猜测,但不敢多问,只能装聋作哑。 他自己倒是心知肚明,知道自己并不是不能,而是觉得无趣,并不愿意做那一头费力耕种却颗粒无收的黄牛。 他是帝王,有时候也会任性,不喜欢,没必要非逼着自己去做。 但现在,妩媚横生的阿妩,妖娆神秘的阿妩,就在他的手中挣扎着,如同一直扑腾的鱼,这让素来掌控一切的帝王有了征服欲。 这是男人与生俱来便有的,深埋在体内的,是景熙帝从来不曾察觉到的另一面。 于是这时候,景熙帝突然意识到,或许自己多年来坚持的晨练,其实是对自己体内深埋渴望的一种发泄,要通过大汗淋漓的晨练将自己无法付诸于行动的一些邪念发泄掉,让自己一直处于可控的安全范畴,让自己稳操胜券地掌控一切。 可现在他碰到了这么一个动人的小东西,她触碰到了他的敏感,也点燃了他体内沉寂的渴望,他被激起来了,开始有了激烈晨练后的亢奋,恨不得将她揉成一团! 他开始躁动,热烈,失控,头皮发麻,全部的渴望迸发而出! 而此时,阿妩纤长的颈子被迫拉直,抻向前方,喉咙中溢出小兽一般的破碎之声,整个身体簌簌发抖犹如风中落叶。 她呜呜哭着道:“求郎君怜惜,阿妩受不住了,郎君饶了阿妩吧……” 软糯的呜咽声,却激起更为强悍的狂风骤雨,她犹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颠簸摇摆。 他持续了许久,久到阿妩几乎神思迷乱时,一切终于结束。 她瑟缩,颤抖,意识迷乱。 她现在后悔了,彻底后悔,隐约感觉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 这样的人,也许比陆允鉴更可怕! *************** 靥足的男人弯下腰来查看她,她半阖着眸子,眼神迷离,神情恍惚。 他摸了摸她的额,茶眸打量她一番,便离开了。 房舍中又有人在进出,似乎在整理什么。 这里的规矩森严,哪怕许多人进出,房舍中依然是无声的,静谧的,井井有条的。 阿妩慢慢地缓过劲儿来。 那男子在床笫上实在要得太狠,她险些应付不来,只觉得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总算一切熬过去,她有些疲惫松懈,又觉前途无着,心中一片茫茫然,想起往日种种,眼中便逐渐有泪溢出。 她靠着锦被,无力地低声啜泣着。 这时,男人重新走入房中,一个抬手间,灯笼便亮了。 隔着一层玻璃和薄纱洒下来的灯光呈现暖黄色,房中虽然很明亮,但并不刺眼。 阿妩停止了哭泣,泛着泪光的眸子看向那男人。 男人已经穿戴过了,略显湿润的乌发松松散散地用缎带束起,身上一袭白缎长袍,那长袍宽松,上面似有隐隐金光闪烁,若隐若现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反正很讲究的样子。 景熙帝见阿妩要哭不哭的,眼泪还挂在脸颊上,却因为好奇,就睁大眼睛望着自己,那眼底有泪光流转。 美人垂泪,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景熙帝生在皇室,长在内廷,大晖皇室历年积累的各样稀罕物件不计其数,珠宝珍奇,旧籍孤本,名瓷古器,奢华铺费,应有尽有,他什么不曾见过! 可他并不在意那些,自小看惯了的,早就不以为奇,甚至包括后宫女子。 自小侍奉在身边的,跪在脚底下的,哪个不是绝色,环肥燕瘦在他眼中并无甚差别,这朵花那朵花,又有什么不同。 可是眼前这女子不同,她仿佛一整个软玉雕刻成的,每一处都是细致精巧,仿佛为自己量身而造的稀世名品。 偏偏她还会哭泣,会用灵动无辜的眼睛望着自己。 无限的怜惜和惊喜让景熙帝有着平生从未有过的温柔。 他弯腰下来,长指落在她额上,抚去黏在脸颊上湿润的碎发,温柔地问:“好一些了?” 阿妩听他这么问,知道他的意思。 她有些羞涩地咬唇,颤巍巍躲开他的视线看向别处。 此时各处灯笼都亮起来了,那灯笼实在是太过精致,似乎是用了象牙,雕刻着云鹤纹,一看便不是凡品。 灯笼照得房舍明亮,于是阿妩也终于看清楚了。 她恍然地“啊”了一声。 景熙帝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脸上,此时见她一脸惊喜,就连眼底的泪都仿佛止住了。 当下温声问道:“怎么了?” 阿妩便指着一旁的墙壁:“我之前还以为这是大块的砖,想着山中怎么变出如此巍峨的房舍,如今才知道,竟是假的。” 原来这房舍其实不是房舍,只是帐幔,是把玉帛帷幕支起来,并挂上了青幕,青幕上有砖砌的纹路,颇为逼真,是以夜晚乍看之下,只觉是高高宫阙。 这帐幔是临着温泉水路而建,此时温泉叮咚,热气氤氲,于是宫阙巍峨,摆设华丽,雾气缭绕,便如同仙境一般。 景熙帝听着阿妩的话,哑然。 她生得娇美,是世间罕见的颜色,几乎不似凡人,如今却说出这样略显娇憨稚气的话,仿佛不谙世事,浑若一张白纸。 拥有一切的帝王有足够的耐心在这张白纸上涂抹上自己属意的颜色。 他拿来一件绢丝外袍,为阿妩披上,之后才道:“你是何人,为何落在我的温汤之中?” 这话他问过,她当时惊慌失措,他便没再追问。 适才他更衣时,身边龙禁卫首领已经前来回禀,说已经尽查过方圆十里以内,并不见什么可疑之人,至于这女子掉落之处,更是让人排查,只发现一些凌乱脚印。 根据那些脚印,这女子竟是孤身至此的,而进一步的线索还在追查中。 对此景熙帝并不着急,左右这女子是他掌中人。 他坐拥天下,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谁敢争锋? 只是区区一介女子,他既想要,无论是心存不善的怪,还是修仙修佛的神,他都可以要,更不要说也许只是心怀叵测的人。 在至高无上的权利面前,魑魅魍魉都只能退散。 不过此时看着这神情略显懵懂的小娘子,他并不露什么声色,只是温声道:“你又饿了?” 阿妩一听这话,愣了下,之后手下意识落在自己腹部。 之前不曾留意,如今听到“饿”,顿时只觉饥肠辘辘,肚子几乎要咕咕叫了! 她本来就很饿了,可她急不可耐想要他入她彀中,所以顾不得别的,现在经过这一番消耗,那几块糕点早没了。 听着这并不体面的咕咕声,她脸红了下,之后便低声嘟哝道:“之前根本没吃饱。” 声音很轻,很软,能掐出水来。 景熙帝便略抬手,示意,于是便有两排女侍鱼贯而入,很快便铺展开来。 她们铺展开一处长桌,又放好了盘盏,一切都像变戏法一样,待阿妩反应过来,已经看到色香味俱全的一桌子膳食,每一样都是精致可口的,颇为讲究。 她有些疑惑地看过去,眨眨眼睛,懵懂地望着景熙帝,欲言又止。 景熙帝:“嗯?” 阿妩张了张唇,用很低的声音道:“这些膳食太过精致……郎君是何许人也?” 景熙帝听这话,便明白,她并不是自己猜测的什么精怪神仙,她知道人间事。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道:“那你呢?你是什么人?” 阿妩听这话,眸底浮现出茫然,之后困惑地摸了摸脑袋,摇头:“我,我不记得了……” 给他来一个装傻。 景熙帝见此,道:“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又何必问我是什么人?” 阿妩觉得此人实在狡猾,不过此时此刻,也说不得什么,不然他怕是要起疑了。 自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这时候,景熙帝亲自拿了箸子,为阿妩布菜:“你尝尝这个?” 阿妩接过来,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 她这么吃着的时候,景熙帝便气定神闲地从旁看着。 阿妩越吃越觉得,从这顿膳食的食材看,他必是身份贵重,也许也是皇亲国戚? 心里多少有些庆幸,眼前这男人纵然不好对付,但看上去年岁比自己稍长,对自己又很是怜惜,自己若是就此跟了他,应该是能得一些庇护。 只是这个年纪的男子,又出身不凡,只怕早有妻妾了,自己少不得又是一个当妾的。 ——不过但凡有些身份的,自己这出身都不可能当正头娘子了。 而寻常市井中人,肯让自己当正头娘子的,又怎么可能护住自己? 所以只能认了。 阿妩其实胃口并不算太大,她这么慢吞吞地吃着,很快吃饱了。 吃饱后,她精神一些,也有气力东张西望了。 景熙帝:“累了吗?” 阿妩点头。 景熙帝便觉她点头的样子特别乖巧温顺,很是惹人怜爱。 他抬起手,握住她的:“走,我带你回去我的下榻之处。” 阿妩小声地道:“好。” 她把自己所有的棱角都收敛起来,像一只毫无心思的小白兔。 景熙帝便取了一件大氅来为阿妩披上,把她裹得几乎密不透风,之后打横抱起她。 那大氅是用捻金线与孔雀翠羽线织成,大氅金翠交辉,华贵柔软,阿妩好奇,想露出脑袋看看,景熙帝有力的大掌按住她的脑袋,不让她抬头。 他俯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廓边道:“你太招人了。” 阿妩听着,愣了下,过了一会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就如同太子要把她藏在环翠苑一样,这个男人似乎也认为她见不得光。 不过也没什么,这样于她来说反而是好的。 14 第 14 章 第14章试探 阿妩被景熙帝抱着上了一辆马车,上了马车后,她才被放下来。 她好奇地打量着车厢内,座椅是黄线金丝编制而成,靠背上雕刻着金粉云龙,一旁垂着明黄花纹帷幔,就连车顶上都是奢丽的莲花金龙纹。 车厢内摆设齐全,座椅旁安置了一个红漆小香几,上面甚至还摆了笔墨砚台。 景熙帝看她一双灵动的眸子四处看,看看这里,看看那里,又仿佛落在自己的衣袍上。 他随口问道:“你在看什么?” 阿妩:“觉得新奇……” 于是她便指了他的内袍道:“这是什么面料?竟觉有金光闪过?” 景熙帝不太在意地道:“这是闪缎吧。” 阿妩:“闪缎?” 景熙帝:“是,无意中得的。” 他所用衣物布料皆是各地方特制的,专供内廷,他这闪缎是用南方特产的金箔切丝捻线,织入锦中,乍看朴实素净,其实在日头下,不同角度自会有不同光泽,炫彩多变。 其实这衣衫在他的袍服中已经是颇为低调收敛的,只是这些对于阿妩这样不谙世事的女子来说,自然很难明白。 他也并不想多提这些,他想隐瞒自己身份,想徐徐图之,要这小娘子深陷其中,不要她贪图自己权势,那样反而失了趣味。 然而阿妩却别有一番想法,她忍不住道:“你,你一定有权有势,是很大的官吧?” 景熙帝:“是。” 阿妩:“多大?” 景熙帝挑眉,侧首打量着她:“你想要我多大?” 阿妩想起陆允鉴,想起太子。 她很诚实地坦白道:“我当然希望你……很大很大。” 景熙帝看着她的眼睛,如同深秋湖水一般的眸子流淌着无法掩饰的渴望。 他问道:“为什么?” 阿妩便有些吞吞吐吐。 景熙帝:“说。” 阿妩只好胡编一通:“我,我刚才不想说我的来历,其实是因为——” 她偷偷瞄他,小心翼翼地道:“我原本是别人家蓄养的伶奴,如今是逃出来的。” 景熙帝:“伶奴?” 阿妩眼神诚恳无辜:“嗯。” 伶奴,钟鸣鼎食之家豢养的奴,专教导一些丝竹弹唱,供主家取乐,为贱籍,一日为奴,世代为奴,婚配性命皆由主人做主,万般不由己。 她说完这话后,不着痕迹地留意着眼前男人的反应,试探着继续道:“我生得美貌,被家中主人看中,要我侍奉,我自然反抗不得,只能忍耻侍奉主人,谁知道却惹得家中夫人不喜,竟要我性命,今日我跟随夫人上山,情急之中跑了出来,谁知道却误入郎君温汤之中,由此和郎君有了这般缘分。” 景熙帝:“今日南琼子不是皇亲国戚便是达官显贵,你又是哪家的伶奴?” 阿妩当然不能说。 她便垂下眼,眸底流露出哀伤来,神情中也有些瑟瑟。 景熙帝:“说。” 阿妩睫毛轻颤,泪珠已经在眼眶中打转:“郎君为何非要问起?那家人有些权势,我若说了,我只怕——” 说到这里,她瑟缩了下,仿佛怕极了。 此情此景自然惹人怜惜,景熙帝看着,也觉不忍。 不过他依然按下自己心思。 面对这撩动自己欲念的娇嫩小娘子,他有一百种离奇古怪的猜测,也有一万个应对之法,无论何种情景,他都已经打定心思要把她拘在自己身边,要她彻底成为自己的,要她为自己是从。 如今她说的情景,自然是再简单不过,简单到景熙帝会觉得,也不过如此。 不过即使这样,他依然打算慢慢来,要调教她,要让她成为一个为自己量身定做,各方面最称自己心思的小女子。 所以他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你可知,按照大晖律例,但凡收留他人奴婢伶人者,杖一百,徒三年?” 阿妩一听,惊讶:“啊?” 景熙帝:“我若收留了你,只怕惹来不小的麻烦。” 阿妩心头冰凉,不敢置信地看着景熙帝。 景熙帝看到那双清澈的眸子瞬间溢满了失望。 阿妩:“你,你要把我推出去?” 景熙帝淡淡地道:“我只是告诉你大晖的律法。” 阿妩几乎不敢置信。 她以为自己找了一个有权有势的,以为自己凭着一夜恩爱可以获得一些庇护。 结果狼心狗肺的男人把自己吃干抹净,转身就要把自己交出去。 这个男人看着人模人样,还不如聂三! 她茫然无措,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景熙帝好整以暇地看着阿妩,到底年纪小,左不过十六七岁吧,这么年轻的小娘子,和太子差不多年岁吧,单纯到把所有的情绪全都写在眼睛里,毫不遮掩。 他挑眉,望着她:“你不信?要不要给你把《大晖律》拿来看看?” 阿妩一听这个,眼底瞬间涌出泪来,她咬牙:“原来你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你霸占我的身子时,我看你快活得很,在我身上得了多少欢愉,转首就这么待我,可真是——” 景熙帝:“真是如何?” 阿妩气得手都发颤。 可又能如何? 她生了招惹男人的美色,却并无自保之力,倒是让这些男人一个个地欺负! 眼前男子,这般俊美矜贵,气度非凡,结果竟是个缩头乌龟! 她软软地瞪他一眼,恨声道:“原以为你是个能顶事的,原来张嘴就知道大晖律,我这样的绝色美人,你竟不敢留下,可见你就是一个酒囊饭袋!你就是——” 她说到一半,手腕已经被人握住。 阿妩抬手,拼命要挣脱:“放开我,你既要把我送走,那我——” 景熙帝强制地扼住她手腕:“住口。” 只是两个字而已,但却让阿妩瞬间不敢说话。 男人沉下脸的样子威严冰冷,那气势沉沉地压下来,阿妩透不过气。 在这个陌生的男人面前,她深切感觉自己的柔弱无能。 景熙帝强制地按住她的手腕,锐长的眸子注视着她:“还闹吗?” 阿妩怔了怔,摇头。 景熙帝这才放开她。 阿妩手腕疼,低头看时,那里已经一道触目惊心的红印子。 她生来肌肤柔嫩,根本不能用力。 想到适才这个男人的话,以及他冷漠的样子,不由悲从中来,眼泪也啪嗒啪嗒往下落。 自己以为自己抓住一块浮木,谁知竟是一块石头! 景熙帝看她转眼哭得稀里哗啦,甚至有一滴眼泪落在他手腕上。 他看着那滴散开的湿润,心里不免也有些异样。 他有一个皇后,有许多妃嫔,但这些都不会和他亲近。 他还有一位太子和一个公主,他也算是一个关心子女的父亲,对公主颇为宠爱,对太子更是悉心教导,可他的子女都不会在他面前随意哭泣,更遑论将眼泪滴落在他手上。 他将手放在唇边,轻抿了一下。 湿湿的,略有些咸。 阿妩睁着泪眼,茫然地看着他:“你到底要如何?” 景熙帝唇边残留着属于她的气息,视线却依然是冷淡而理智的。 他没什么情绪地开口:“你的姓名?” 啊? 阿妩诧异了下,这个时候她才突然想到,两个人早有了肌肤之亲,却不曾互通姓名。 她低声道:“我叫阿妩。” 景熙帝:“妩?垂带覆纤腰,安钿当妩眉?” 阿妩:“嗯……” 景熙帝:“不是什么正经名字。” 阿妩一听便有些恼:“你!” 景熙帝:“不过顾野王的《玉篇》中,妩,为美女,你这相貌倒也勉强当得起。” 阿妩轻哼:“你好大的口气!” 她这样的,竟还只是一个“勉强”,连太子都觉得她美! 他便是再有权势,还能大过太子去吗! 景熙帝轻笑一声,问道:“你是哪家女伶?” 阿妩一听,顿时闭嘴,眼神戒备。 景熙帝:“哦?还是不想说?” 阿妩脸红耳赤,支支吾吾,小心翼翼地看景熙帝:“你想把我送回去?我不想回去。” 景熙帝:“只是问问,不会送你回去。” 阿妩隐约感觉他应该确实不会送自己回去,刚才估计是吓唬自己,可她依然不想说,毕竟太子和陆允鉴,那不是一般人能开罪得起的。 况且自己又是封皇命出家为道,谁敢抗旨? 所以她便吞吞吐吐,半真半假:“你说是这么说,万一你怕了对方呢,你若怕了,说不定把我推出去顶缸,我才不要说呢!” 景熙帝:“我会怕了谁?” 阿妩:“谁知道!说不得你就怕了!反正我不说!” 景熙帝好笑,他觉得眼前小娘子是把心事全都写在脸上的,灵动顽皮,可爱得紧,至于她到底是谁家的,到底怎么流落到他的温汤中,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 哪怕这原本是一项别有用心的计谋,可送到嘴的开胃点心,他吃了也就吃了。 阿妩小心看着景熙帝,看他心情不错的样子,便趁机问道:“你到底是什么大官?几品?六品五品四品?” 随侍在太子身边这几个月,她对大晖的官制也有所了解,知道眼前男人不可能是什么六品五品官员,毕竟这里是大晖都城,是勋贵盘踞的南琼子,能在这里大张旗鼓享受温汤的必是有些权势。 不过她故意这么说,想着或许她一激,对方就说了。 谁知道景熙帝却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只是含笑握着她的手:“到了。” 阿妩:“什么到了?” 景熙帝:“你今晚先歇在这里。” 15 第 15 章 第15章藏娇 景熙帝握着阿妩的手,领着阿妩来到自己的行宫。 说是行宫,其实只是并不算太大的别苑,是他偶尔偷得浮生半日闲之处,是以他并没什么避讳的。 他有足够的耐心和兴致逗逗这小娘子,完全可以慢慢来,所以先把这小娘子安置在此处。 阿妩进入这别苑后,一眼便见薜萝满墙,墙根下摆着一溜儿的剑兰松桧,台阶旁种了芸香草,正是青葱郁郁时,看着倒是清雅。 景熙帝:“这里过于简陋,倒是委屈了你。” 阿妩忙道:“郎君说笑了,阿妩并不觉得委屈。” 说话间,她已经跟随他上了台阶,踏入房中,还没及细看,身边男人已经道:“你先歇在这里。” 阿妩一听这话,意识到了:“那,那你呢?” 景熙帝并没答话,反而一个手势,便有一男侍匆忙进来了。 阿妩陡然看到男子,微诧。 她没想到竟是男侍,往日在太子那里,她根本没见过什么男人,太子不让外男看到她。 她下意识求助地看向景熙帝。 景熙帝感觉到了她眼神中的依赖。 一个小娘子才到了陌生之处,看到外男,慌了,只能看着他。 景熙帝:“阿妩,这是福泰,有什么事,和他说一声便是了。” 阿妩有些茫然,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只能点头。 景熙帝吩咐福泰:“你留心照顾着五娘子。” 五娘子?阿妩不知道自己突然有了这么一个称呼,不过此时也只能无声地听着。 福泰听了,满脸堆笑,忙道:“公子,小的遵命。” 说着,又对阿妩恭敬地道:“五娘子,小的福泰,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 阿妩听着这福泰声音有些尖细,像是她小时候家里养着的那只鸭子,倒是有几分亲切。 当下她点头,软声道:“有劳了。” 景熙帝先行离开。 阿妩趴在窗棂上,看着他的背影,他生得凤仪鹤影,气度不凡,行走间既意气傲然,又从容舒展。 她知道这男人不是寻常人,她似乎寻到一个庇护。 可是他走了,头也不回,于是她心里又有些酸涩的失落感,就好像自己再次被抛弃了。 出海的父兄,邻家哥哥,逝世的母亲,阴险的陆允鉴,多情的太子,见色起意的聂三,来来往往那么多人,终究离她而去。 不过她很快告诉自己,这也没什么,只是一个男人罢了。 一夜露水的男人,便是用了自己身子,那又如何,男女欢爱只是船过水无影的邂逅,她不在意,她心里便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至少这个男人在此时为自己提供了庇护,让自己享用了膳食和炉火。 这是一场交换。 谁知这时,景熙帝突然停下脚步,回首看过来。 视线堪堪对上的那一刻,阿妩心里顿了下。 她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了。 其实并不是那个意思,但在这个男人眼里看来,也许觉得自己在眼巴巴地不舍。 景熙帝看着这样的阿妩,唇畔微微翘起。 他以唇语道:“明日,我会过来看你。” *********** 男人到底离开了,阿妩心间晃动着他临走前的那个似有若无的笑。 她隐隐感觉,男人已经把自己看做他的禁脔,他拥有自己,就像拥有了一件罕见的珍品。 一旁的福泰却颇为殷勤,陪笑着,大致介绍了一番这别苑。 阿妩听得云里雾里,又听着这福泰的声音,很觉得可疑,甚至因为他那习惯性的笑容,开始怀疑自己掉进了什么娼窝里,说不得这福泰便是风月所的龟公! 应不至于吧…… 正想着,却有大夫来了,两位大夫后面跟着三位年轻女医,又有侍女都上前服侍着,要为阿妩解衣。 阿妩初时还不懂,待到那洒线白绫长衫解了一半,阿妩才明白,原来那大夫不但要为自己诊脉,竟还要检查自己身子,要通体地查。 她有些惊讶地攥紧了衣摆,繁复华丽的衣裙裹不住莹白的身子。 然而她们却是不容置疑的,福泰从旁笑呵呵地劝着说:“五娘子,总归要查的,你放心,底下人手轻,不敢冒犯了五娘子的。” 阿妩听着,恍惚了下,五指一松,于是精致的织金妆花缎褶裙散开来,阿妩躺在榻上,明黄帷幄遮挡住外面的视线,侍女和女医上前,围着自己诸般摆弄。 其间,她吃疼,蹙眉,发出低叫。 两名女医听到她破碎的声响,动作顿了下,一时脸都有些红了。 她们出入宫闱,为后宫女子例行检查,有那些娇弱的,动辄哭叫羞怯,她们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嫌弃得很。 可眼下这个女子却只让她们怜惜。 她们没见过这样的女子,细嫩如水,精致若玉,每一寸肌肤都剔透无暇,以至于女子低低叫出声时,同为女子且见惯了各样身子的她们都莫名心跳加速,甚至生出不忍来。 不过这是帝王临幸的女子,她们也不敢大意,到底狠心仔细检查,又询问阿妩一番。 阿妩心中惊疑不定,当年陆允鉴要把自己送给太子,也曾经请了女医对自己诸般检查调养,那位看似身份贵重的男子,竟也生了这样的心思? 只是她也不敢多问,少不得回了。 当女医问起孕育时,她自然将昔日一切隐瞒了。 这么问着时,女医又帮她把身上刮蹭伤痕做了简单敷药包扎,同时为她按摩后面穴位。 她们也不知是什么手法,那么轻轻揉捏间,阿妩便觉酸痛酥麻,险些叫出声,便只能羞耻地咬着唇,拼命忍住。 如此一番后,便觉有什么缓慢流淌而出。 阿妩指尖紧攥着锦褥,心里明白这是那个男人留给自己的,他应是怕自己孕育了他的骨血。 显然这男人看似体贴怜惜,其实心里存着防备,说到底是萍水相逢,一夜的露水姻缘,是男人在外面打的野食。 最后终于,侍女们下去了,女医也离开了,阿妩无力地侧躺在锦帐中。 她心里总不踏实,觉得周围一切都是缥缈的,仿佛稍微一动,便自云间坠落。 她睁着眼睛,就这么看着,不知过了多久,到底是困了,打了一个哈欠,慢慢睡去。 其实睡也睡不安生,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被陆允鉴捉住强逼,一会儿被太子搂着拍哄,一会儿又有道观中凶神恶煞的神仙对着自己威吓,至于太子妃,皇后娘娘,宋灵官,更是轮番出现,一个个犹如鬼魅。 她自是吓得要命,夺路而逃,谁知不曾提防间,一脚踩空,直接跌下悬崖。 她双足猛地一蹬,骤然睁开眼睛,入眼便看到一旁的金线绣缠枝梅花的绡纱帷帐。 绡纱帷帐在琉璃宝灯的映衬下轻轻地晃,晃得碎金流淌,仿若一场梦。 而帷帐外,隐隐有袅袅香气,清雅好闻。 她身子动了动,谁曾想却惊动了两个侍女,那两个侍女匆忙上前,用很低的声音道:“五娘子,可有什么吩咐?” 阿妩怔愣了一会,才摇头,示意她们下去吧。 她累,不想说话,只想安静地躺一会。 她终于再次没入沉沉的梦中。 ************* 第二日,景熙帝晨起,略洗漱过后,便在山中练了一番拳脚武艺。 大晖是马上得的天下,大晖太祖皇帝精通多种武艺,留下遗训,子嗣必学武艺,是以大晖皇子自小便勤加操练,诸如骑射、刀剑,火器,都要有所涉猎。 景熙帝自小身子强健,在武艺上尤其精通。 南琼子高峰入云,嘉木林立,晨间气息清新,景熙帝于这晨雾翠竹之中,把一套拳法舞得虎虎生风,身形矫健灵动,一时之间,只见群鸟惊飞,草木震动。 一旁陪着景熙帝习武的是方越,为龙禁卫司隶校尉,如今不过二十有三,生得彪悍挺拔,他今日戴了金漆帽,一身劲装武服,陪着景熙帝练拳。 两个人交手几十个回合,都已气喘,额头微微出汗。 就在此时,一旁福泰悄悄给了方越一个眼色。 方越顿时领悟。 身为龙禁卫司隶校尉,纵然昨夜并不归他值守,但出了这样的大事他自然不敢大意,已经连夜带人排查过,对于昨晚景熙帝在温汤中的情景,他心知肚明。 如今福泰公公的眼神,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帝王龙体贵重,不可轻忽,特别是如今出宫在外,更要万分小心,昨晚突然临幸一女子,且仿佛临幸多次,难免损耗龙体,之后又因此耽误了歇息时间。 如今晨练,纵然帝王正当盛年,并不觉疲惫,甚至仿佛更为神采奕奕,可做人近侍下属的,却务必当心,绝不能有丝毫大意。 是以方越在这套拳法后,虚晃一招,便佯作失手,败退收势。 之后便笑着抱拳:“陛下武艺越发精进,属下惭愧。” 景熙帝也收了势,一个抬手,接过内侍早准备好的汗巾。 他随意擦拭着额上薄汗,轻笑一声,道:“方越,你今日心思不少。” 方越听这话,不免汗颜,知道景熙帝窥破自己心思,忙陪笑道:“陛下,是属下昨夜不曾安歇,以至于今日体力不支。” 景熙帝也就不再提了,他知道底下人的心思,更明白身边近侍的小心,若是无伤大雅,也就随他们了。 其实昨夜临幸了那女子后,或许太过淋漓尽兴,以至于晚间睡得好,今早起来舒朗清爽,精神更胜往日。 只是这种内闱秘事,自然不足以为外人道也。 一时便想起昨晚与那女子的种种,眼前浮现出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竟觉蚀骨销魂,回味无穷。 这时身边内侍福瑞察言观色,见帝王眉眼晦涩,不同往日,不免忐忑,站在一旁小心翼翼的,欲言又止。 景熙帝也不理会福泰,只垂着眼,从容细致地擦拭过修长指尖,之后将汗巾子随手扔给一旁内侍。 福瑞忙奉上茶盏,景熙帝有条不紊地品了一口茶。 秋意浓郁,白露沾草,一口清茶,温凉甘醇。 这时方越上前听候吩咐,练拳后,他也出了一些汗,御前不好失仪,所以人后匆忙整理了仪表,这才重新来到御前。 他原本出身小户之家,十二岁选拔入龙禁卫备选,十五岁时被景熙帝亲自遴选进入龙禁卫,八年之间一步步擢升至今,得以侍立御座,听候调遣,便是帝王出行燕居,他都得以驾旁侍骑。 如今景熙帝品茶,他也趁机从旁提醒秋晨气息吐纳之道。 大晖内廷多有养生补给之道,御医、道家高士、御厨各司其职,调理包括膳食调理、药材滋补、经络按摩,这其中也涉及每日晨练以及吐纳。 帝王身份贵重,龙体安和,便是万民之福,他们身边随侍的花费多少心思都不为过。 如今景熙帝用的是道家吹呴呼吸之法,遵从庄子的养形之道。 一番吐纳后,景熙帝赐茶给方越,方越一拜,恭敬接过来,侧着身子,以袖子遮着茶盏,恭敬小心地饮了。 之后他才道:“属下虽自幼习武,但也听得古人说,春茶苦,夏茶涩,要喝茶,秋白露。” 景熙帝:“这秋露乃吉物,以盘收取,煎如饴,可令人延年不饥,如今深秋之季,白露正当时。” 说着,他吩咐一旁的福瑞:“前几日南地才送来的白露,命人取一些给方统领。” 旁边福瑞自然应着,方越听此,赶紧跪下谢恩。 白露茶是时令茶,外面市面茶行中也有,但南地专门送到宫中的贡品,自然和外面不同。 景熙帝待下仁厚宽和,经常会赏身边人一些物件,这是君恩。 近侍得了赏后,在家宴客,不经意地提一句这是帝王御赐,那是再风光体面不过的。 这时,景熙帝才道:“说。” 帝王并不曾抬眼看福瑞一眼,不过伺候在身边太久,福瑞明白这是在对自己说。 他憋了这么久,终于得景熙帝一问,忙道:“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女官香茵求见天颜,说是有要事启禀万岁爷。” 16 第 16 章 第16章沉迷 景熙帝神情有些淡漠。 他和皇后自幼相识,倒是熟知彼此秉性,十四岁时先帝驾崩,传位于他,同时订下了他和皇后的这门婚事,十五岁亲政,并娶妻封后,两个人为夫妻已经十八载。 这些年他后宫中也颇有些妃嫔,都是各年采选的秀女,但他并不沉溺后宫,凡事一视同仁,一切都以旧年规矩行事,对皇后该给的敬重也都给了,是以后宫之中相安无事,帝后之间相敬如宾。 这一次前来山中祈福,皇后带领内外命妇歇在延祥观,无要紧事宜自然不会轻易派了身边人前来。 能让皇后在这时候非要派身边人前来传话的,必然是非要禀报不可的。 景熙帝只想到一种可能。 太子。 以及太子心仪的女子宁氏。 宁氏被送至延祥观出家修道,太子心思还没绝,这一遭只怕是又勾起心事来。 他眼底凉淡,面无表情地道:“宣。” 福瑞得令,匆忙出去了,没多久便见宫女香茵低着头进来,进来后跪在那里见礼。 景熙帝坐在禅椅上,捏着茶盏,慢悠悠地品着。 香茵只觉帝王的威严感扑面而来,她跪在那里,不敢言语。 景熙帝:“说。” 香茵舔了舔唇,战战兢兢地开口:“娘娘吩咐奴婢传话,太子殿下自打上了山,便一径想见出家修道的宁氏,昨夜竟然贸然要闯延祥观,被侍卫拦下。” 景熙帝不置可否。 香茵大着胆子继续道:“听说今日一大早又在观外候着,娘娘实在没法,才吩咐奴婢向万岁禀报,请万岁爷定夺。” 景熙帝神情平淡:“宁氏入了延祥观后,可还安分?” 香茵:“宁氏入了道门后,法号妙真,前两日娘娘叫来问了句话,看着倒也循规蹈矩,这两日因观中人多,又怕看在太子殿下眼中,观中便要她留在房中,不许外出,免得节外生枝。”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隐隐有些忐忑。 景熙帝察觉了,他没什么表情地扫了香茵一眼,却是不置可否。 他自然知道香茵这一遭过来必有用意,但对于后宫诸妃行事,他素来睁一眼闭一只眼。 他受命于天,临御天下,享八方进贡,看万国来朝,后宫翻不出什么大风浪,他没必要为这些杂沓小事多花心思。 ——此时的他自然不会意识到,他但凡肯多用一些心思,或者随意派近卫去查查,便马上知晓,昨夜被他搂在怀中,让他销魂蚀骨的尤物到底是何许人也。 他也便会知道,自己已经踩踏在人伦纲常的悬崖边。 可人生的玄妙和残酷便在于,当你终于意识到潮汐来时,你已泥足深陷。 他纵为帝王之尊,也不能幸免。 而香茵这次过来,确实是别有用意。 妙真丢了,跑出去不见了,这是大事,如果让太子知道了,还不知道闹出什么幺蛾子。 偏偏妙真走丢时,恰好皇后驾临延祥观,难免有些嫌隙瓜葛。 于是皇后便只佯作不知,要延祥观暂时瞒下这一桩,并尽快派人寻找,将妙真捉回来。 但皇后到底考虑周全,也怕万一寻不回妙真,事发,万岁或者太子那里她不好推脱,于是干脆便派香茵前来,好歹提一句太子在延祥观胡闹的种种,若万一将来不好收拾,皇后也好撇清。 此时她一股脑将事情禀报了,高高在上的帝王却不置可否,她心里难免打鼓。 妙真丢了后延祥观不敢声张,借着其他由头偷偷地寻,皇后也顺水推舟佯作不知,不知道能不能瞒住。 应是能的吧,毕竟万岁日理万机,万万不至于操心这些。 后宫诸事,万岁爷往日一概不理的,都是交给皇后打理。 她正想着,景熙帝抬手,示意香茵下去。 香茵有些惶恐,但并不敢说什么,只能退下。 待到香茵退下后,场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全都屏声敛气,不敢言语。 景熙帝放下手中茶盏,道:“福泰,五娘子如何了?” 福泰忙道:“回万岁,五娘子还在睡着,不曾醒来,不过昨晚御医带了女医前来,特意为五娘子检查身子,如今御医已经早早候着,正等万岁爷传唤。” 因景熙帝对此女子的格外上心,福泰自然也处处周到,不敢怠慢。 景熙帝:“她还睡着?” 福泰知道景熙帝心思,忙道:“回万岁,御医说五娘子身子并无大碍,只是过于疲乏,如今已经备好膳食,只等她醒来。” 一旁方越听此,也上前禀道:“属下已经命人连夜查过,只是昨夜雨急,又是夜晚,一时还没消息,只知道——” 景熙帝却抬手,示意方越道:“先不必查了。” 左不过只是一小小娘子,逃不出他手掌心,非要查个底朝天,反倒是失了几丝趣味。 况且,他到底存着一些私心,小娘子是别家低贱的伶奴,生得如此花容月貌,早已侍奉过主家,他昨晚也知她并不是初次。 这倒也是情理之中,养了这样一个娇俏玉人儿,谁能忍住放着不碰? 景熙帝本身于女子贞操并不在意,可若细想,终究存着几分不喜。 如今不知道确切,隔着一层朦胧雾气,便会有些诗情画意的遐想。 一旦知道具体来历,诸如哪个朝臣或者哪个王公贵族的家奴,朝堂上他高居于御座,俯首下面跪拜着的臣子,却想到对方曾如何和那小娘子颠龙倒凤,那该是何等滋味。 他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弯腰捡旁人吃剩下的残羹冷炙? 是以,若是细查,知道真相,白白扫兴,丢了如今这寻幽探秘的雅兴。 方越听此,自然意外,不过也只能道一声“遵命”。 景熙帝用过早膳后,略做洗漱,便起身准备去看看阿妩。 旁边福瑞并不知昨晚底细,此时见状,不免意外。 帝王竟要亲自探望一个还在睡梦中的女子? 这…… 福瑞看向福泰,眼神里都是震惊。 福泰自然明白福瑞的疑惑,他其实也是没想到。 不过回想下那女子惊世的容颜,似乎也没什么稀奇的。 所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也不过如此吧。 ********** 福泰陪着景熙帝前去,福瑞却匆忙往回,走至回廊拐角,便看到香茵站在一抹翠竹旁。 之前香茵一直低头跪着,并不惹眼,如今细看,她挽着一窝银丝髻,身上是白藕丝对衿裳,配上锦蓝裙,典雅庄重却又别有一份俏丽。 福瑞忙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道:“好好的,你今日怎么领了这差!” 香茵是跟随皇后进宫的,其实如今也不过三十出头,模样俏丽出挑,早几年和福瑞好上了,私底下很有些来往。 对于这些,景熙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福瑞素来小心,不愿意在人前张扬,免得惹出事端。 如今香茵见了福瑞,忙一步上前,低声道:“今日万岁这是怎么了,瞧着心绪不佳?我原也是过来回话,谁知道君心难测,实在猜不透,事情没个着落,我怎么回去和皇后娘娘交待。” 福瑞叹:“你原不该来提这些。” 香茵:“这又是什么道理?” 福瑞:“太子殿下养在府中那宁娘子虽曾在太子府中小住,不过没名没份,如今又已经皈依道门,太子见或者不见,又有什么要紧,一切以观中规矩便是,若是延祥观力有未逮不能拦住,可以以惯例上奏,以求助力,如今却眼巴巴地过来禀报万岁,这叫什么事,万岁若是理会,那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香茵听了沉默,很是无奈:“理是这个理,可太子那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为了这宁娘子倒是和万岁倔上了,皇后娘娘也不好管束,总归难办。” 景熙帝可以管束着太子,皇后这里却是难办。 到底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又是以后继承大宝的储君,皇后便是高居凤位,也有所顾忌。 福瑞:“那也没法子,为了太子这事,万岁龙颜大怒,亲自下了口谕要那女子入了道门,这已经是破天荒了,至于以后,太子怎么闹,还能闹破天不成?暂且忍耐忍耐,等这股劲头过去,也就消停了。” 香茵心想你哪里知道我的苦楚,当下叹了声:“罢了,我先去回禀娘娘吧。” 福瑞想起景熙帝宠幸的五娘子,待要和香茵提。 香茵见福瑞似乎有话:“怎么了?” 福瑞话到嘴边终究没说,只是笑着道:“也没什么,只是想着多日不见,倒是惦记你,你却突然来了。” 香茵见福瑞眸光灼灼,就那么看着自己,一时也是脸红耳赤。 只是她瞒着福瑞宁娘子走丢一事,终究愧疚,便道:“我,我这里忙着,先回了。” 福瑞其实也在犹豫,想着要不要和她提起五娘子,听她这么说,便歇了心思:“好,你早些回去,免得耽误了时间。” ********* 景熙帝迈入别苑时,只见这里寂静无声,几个内侍宫娥全都小心地侯在外面。 他略挑眉。 福泰上前,压低了声音道:“五娘子还在睡,王太医在侧房候着。” 景熙帝有些无奈地看了眼那遮挡着的五扇山水屏风,想着这小娘子真能睡。 不过一时也不想惊扰了她,便命人宣召御医,很快王太医小跑步过来拜见景熙帝,并恭敬地奉上医案。 景熙帝随意接过来,翻看着。 室内寂静无声,王太医试探着小心地道:“贵人身子并无大碍,只是过于娇弱疲惫,是以如今沉睡不醒,不过贵人身子娇,还是要叫醒用了早膳才好。” 景熙帝看着手中医案,这次对于阿妩的查验格外细致,将阿妩身上各样情况都一一列出,包括手指被花刺伤到的痕迹,脚底被山路磨破的伤痕,这其中自然也提到,她已为人妇,在此之前便有过男女之事。 景熙帝并不意外,女子是否有过燕好,他自己本就有所察觉,况且她也曾提过。 不过医案上竟还提到,她身体上有迹象,竟和经产妇有吻合之处。 或许因为此事于女医来说太过意外,她们也不敢妄下论断,便格外详述了所发现的迹象,最后得出一个似是而非含含糊糊的结论。 景熙帝不知道看过多少官员绞尽脑汁写下的奏章,自然很擅长于那冠冕堂皇的字里行间看出其中竭力隐藏的意思。 他盯着那一行字,略蹙眉,想着小娘子那身子娇艳雪嫩,通体无暇,仿若仙人。 这样的女子竟曾为别的男人孕育子嗣? 17 第 17 章 第17章宠爱 帝王神情并无变化,但身边侍奉之人最知道体察帝王细微心思,赫赫龙威之下,哪怕半分不悦,于底下人而言也是一场波澜。 福泰垂手恭敬地立着,小心谨慎,大气都不敢喘。 他心里自是忐忑,想着此事该如何善了。 一旁王太医更是惶恐不安,按照后宫规矩,帝王不可能随意临幸女子,后宫女子都是千挑万选,过了一道道筛选检查后,由太医院写下医案画押,才有资格将姓名写在帝王备选的后宫名册中,等待临幸。 如今帝王贸然临幸了这么一个女子,虽说这女子并没什么不适隐疾,不过曾经侍奉其他男子,且可能有过孕育,终究不妥。 大晖对女子贞操并不是那么看重,也有再婚女嫁得高门的,可景熙帝为帝王之尊,其中讲究自然不同于寻常人。 一时之间,场中气氛凝滞压抑,在场所有人全都提着心,等着帝王决断。 最后终于,景熙帝把医案放在案几上,吩咐道:“先下去吧。” 声音很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众人的心放下,又重新提起。 王太医低着头,越发恭谨,大气不敢喘地退下,福泰却是叫苦不迭,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接下来该如何处置那位五娘子? 景熙帝神情晦暗,喜怒难辨。 福泰提着心,小心翼翼地从旁候着,冷汗已经自额头渗出。 身为这天下至尊,万岁爷想要什么不可以?这几年万岁对后宫女色并不上心,甚至可以说是寡淡得很,如今好不容易看中一个,若是这女子清清白白,哪怕是小户人家,自然也可以轻松迎入宫中,皆大欢喜。 可……侍奉过别的男人?且可能孕育过? 这放在其他男人身上或许可以,但景熙帝不行。 他喜洁,所用之物,外人是绝对不许触碰的,曾经他习惯用一块栽绒毯,后来皇后无意中踩到那块栽绒毯,景熙帝便命人扔了。 福泰想起这些,越发不知如何是好。 谁知道这时,景熙帝陡然起身,大踏步走入内苑。 福泰心里一慌,他完全琢磨不透自己主子什么意思,但少不得赶紧跟上。 *********** 山间晨雾缭绕,天气沁凉,湿气也重,景熙帝的别苑早早用了炭火,房间中温暖静谧,以至于景熙帝似乎闻到一丝柔和的甜香。 是龙涎香的气息,但是比平时更好闻一些。 他脚步顿了顿,想着其实和往日并无不同,只是这里多了一个软绵绵的小娘子,倒是让自己心绪不宁,甚至生出许多绮念来。 他有些自嘲地勾唇,之后特意放慢了脚步。 并不急。 若这小娘子是一道珍馐,那他有资格也有耐心慢慢品尝,是他的便是他的。 窗棂前的香几上摆着五彩斑斓的黄蜀葵,鹅黄的花朵娇艳明媚。 景熙帝绕过黄杨木石面座屏,走到榻前,略犹豫了下,便撩起锦帐。 于是便看到安睡的她。 其实昨夜歇下时,多少会生出疑虑,会觉得那是一场襄王会巫山神女的梦。 一直到如今重新看到她,才终于确认,并不是梦。 她正睡着,睡得香甜,过于修长浓密的睫毛安静地垂着。 晨间的阳光轻盈地洒进来,有些许落在她面庞上,明媚的光线下,那肌肤莹润透粉,越发惹人怜爱。 景熙帝低头打量这小娘子半晌,最后视线落在她唇上。 那抹红唇嫩得如同熟透的粉浆果,让人有种错觉,只要用手指轻轻一碰,那红唇就能爆出鲜嫩的汁水来。 景熙帝极喜欢这小娘子的皮相,作为大晖天下之主,他理所当然认为,这样罕见的美色就该是自己的。 她应该为自己而生,为自己而造。 可太医说,她曾侍奉过其他男人,且可能有过孕育。 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这个世上他想要的,本来就没有人能和他抢,谁都不配和他争。 可有人捷足先登了。 一旁福泰并不敢抬眼,但他依然感觉到帝王散发出的淡淡不悦。 他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 景熙帝就这么垂眸看着,看了许久,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 光华洁白的指腹轻轻按在小娘子唇上,不着痕迹地摩挲着,感受着那指腹的滑软。 其实没太用力,不过依然惊动了睡梦中的小娘子。 她纤细好看的眉微蹙起,之后口中滑出出一丝声响,因在睡梦中,婉转暧昧。 景熙帝的动作顿住,他在看她的反应。 她眼皮薄薄的,能看到雪白肌肤下纤细浅淡的血脉,此时睫毛轻颤了下,那薄眼皮也跟着颤动。 景熙帝俯首下来,在她耳边用很低的声音道:“还要睡?” 当话说出口时,他自己都意外了。 这辈子他从来没有发出这么温柔的声音。 对着自己的皇后,妃嫔,儿女,都不曾有过。 他总是保持着自己帝王的威仪远胜于其它。 甚至在自己母后面前,他先是一位帝王,之后才是儿子。 阿妩正睡得香美,偏生有人搅扰她,她心里自然恼得很,便抬起手来,要挥去那人。 谁知这么挥着,手腕却被人握住。 她不高兴了,终于睁开眼,含糊地道:“还要睡……” 说完这个,她便看到眼前人,一时怔住。 昨晚和这男子有了肌肤之亲,但到底是夜晚时候,光线朦胧,并不能看真切,如今白日细看,男子眉眼俊朗,气势迫人,有些陌生,又有些许熟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她茫然地打量着他。 景熙帝也任凭她打量。 便是抛去帝王这层身份,身为一个男儿他生得还算俊朗,虽说三十几岁年纪不小了,但也不至于在一个年轻小娘子探究的目光中有什么不堪。 谁知小娘子却开口了,她困惑地道:“我们往日可曾见过?” 景熙帝略挑眉:“怎么,昨晚颠龙倒凤,今日倒是忘得一干二净?” 阿妩瞬间脸红,她咬唇:“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我以前可曾见过郎君?” 景熙帝断然道:“不曾。” 如此殊色,自己若是见过,必不会忘。 ——又怎么会要别人捷足先登。 阿妩还是有些怀疑,她越看越觉得这男人非常可疑地眼熟。 可是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只好道:“或许是阿妩记错了。” 景熙帝握住她细软的手腕,道:“起来用膳。” 福泰看着这一幕,都看傻了。 须知景熙帝十四岁登上帝位,年少帝王,行事老成,喜怒不形于色,便是他这身边人都很难揣摩他的心思。 至于后宫女子,便是依照惯例临幸了哪个,也从不贪恋,浅尝辄止。 若依福泰的想法,帝王知道这小娘子往日种种,必是不悦,一夜露水姻缘,随意赏一些打发了便是。 可现在,景熙帝纵然不快,却依然收敛着性子,竟这样哄着那小小女子! 什么时候见过君王如此温言软语哄着哪个了? 便是本朝最受宠的德宁公主,也没得过这样的哄? 这让福泰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之余,心里也浮现出一个让人惊骇的念头,这么多年,帝王毫无波澜的后宫只怕要变天了。 偏生那个被哄着的,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竟恹恹地道:“阿妩想再睡一会,可以吗?” 景熙帝淡淡地道:“不行。” 阿妩依然没什么精神,她耷拉着脑袋:“就一会,好不好,阿妩还没睡饱。” 景熙帝看着她那困顿的小模样,好笑。 他很早便得了太子这血脉,太子年幼时,他自己不及弱冠,但已经存了万丈雄心,要好生教导幼儿。 他要太子每日陪着自己晨练,年幼的太子从来都是循规蹈矩,早早爬起来,可从来不敢在他面前因为睡懒觉讨价还价。 不曾想竟遇到这样一小娘子,又软又懒,小猫一样,拉都拉不起来。 他低眉,哄着她道:“早膳已经准备好了,不想吃吗?” 阿妩懒懒的,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 景熙帝淡看福泰一眼。 福泰微惊,陡然醒悟过来,心领神会,当即上前,恭敬地笑着道:“早膳已经备好了,都是山中肥鲜美味,今晨新做的匾食,用了山中新鲜时蔬,还有鲜虾,人参笋,嫩银苗菜,全都是今早才采的,便是汤,都是用了一大早采来的莲子,鲜得很,娘子看一眼,或许便有胃口了?” 阿妩原本懵懵的眸子顿时起了神采。 她摸了摸肚子,点头:“那还是尝尝吧。” 当下便要下榻,可谁知睡得太久,兼之昨夜疲惫操劳,脚底发软,竟险些栽下去。 景熙帝有力的臂膀恰到好处地扶住她。 阿妩感激地看他。 景熙帝的大掌自她细软的腰滑至她的手腕,指骨轻握住她绵软的手手:“来。” 晨光下,鹅黄的蜀葵迎着光,灿烂绚丽,眼前的男人一身暗花绣飞禽走兽宽袍,配牡丹纹鞓带,轩昂挺拔,从容沉稳,周身散发着抑而不发的威严。 当被这样一个男人牵着手,哪怕知道是错觉,她也依然会觉得稳妥安心,会觉得他可以为自己遮挡起一切风雨。 她心中惴惴,又觉纳罕。 单论外相,这个男人并不如太子那般精致昳丽,但是这周身的气度却足以让任何女人心动神摇。 所以,是什么样的身份才能蕴养出如此惊艳的风华? 18 第 18 章 至于采莲,则是回到屋里面和塔拉呆在一起。这家中,共有房屋四间,和一个大庭院。家中并没有养什么家禽,似乎二人都不吃肉一般。 为了不被燃灯道人发现,他甚至连千里眼和顺风耳都不敢乱用,老老实实的躲在那水潭之中,哪怕后来燃灯道人离开,他也没有贸然行动,又等了半个月,直到确认了燃灯道人已经走远,他才从水潭之中走了出去。 反应过来的李雨婷立马拉着赵雅芙直接跑进了商场,毕竟此时赵雅芙不说头发乱糟糟的,就连衣服都是脏兮兮的,的确需要马上更换。 “我知道了,今天在古玩集市不是见过那位超级高手吗。”杨任毫不在意地说,他心里觉得犀寒的目的是借这个机会接近自己,向自己示好,这他不反对。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喂,人家都已经走远了,还看呢。”就在甘凉陷入沉思的这档口,一道充满醋意的声音突然在他耳朵边响了起来。 他蹑手蹑脚地走下床,三两下穿好衣服,然后在抽屉里拿了一个口罩戴在脸上,这才转身消失在了房间里。 唐飞拿过死神的手,原本对方的手是金属的,但是人妖却仅仅用了一分钟,就将对方的重新恢复到了正常肌肤的状态。 “来了,未来,靠你了。”祖神说着,恐怖的能量涌出,瞬间进入牧辰的身体里面。 苏锦伊对于上官度则有些爱理不理,清澈而灵动的目光注视着宇宙深空。。。 有火球,有水龙,还有一些如同针线般细的法术层出不穷。韩明则是放出了百道隐噬术,一下就将数百个铁犀牛给吞噬了。 “滚!你要是再敢在我的视线里呆十秒钟,老子就干掉你!”玛洛利特勃然大怒,他直接拔出了碧蓝闪光,那模样看起来倒真不像是开玩笑的。 卡塔尔和九尾狐他们皆是眉头一皱,显然对于神界面的想象稍有不同。 所以说,超长枪的阻碍并不在山。在山区仍旧有超长枪兵的用武之地——他们的真正阻碍在于林地,以及灌木丛,而且必须是非常密集的林地才行。 一张铁算盘,两把弯刀,一柄奇窄的精钢剑,四把兵刃同时攻来,突然间便封住了胡九妹四面八方各处退路。 胡九妹此刻身形刚刚跃起,虚空之中毫无借力之处,正是旧力已竭新力未发之时,却感到肩头疾风已至,无奈之下只有双目紧闭,暗叫一声完了。 李海的眼睛从刚开到现在都一直紧闭着,即使此刻寒烈的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李海的眉mao都没有颤动一分,但不睁开眼睛,并不代表着李海就会束手待毙。 八月间。奴隶部队围攻米兰数日不下,斯巴达克斯决定放弃围城策略,转而寻道直取亚平宁半岛南部的罗马最大城市、都城罗马城。对于他的这一战略构想,随军的秦军参谋韩安国表示了不同的意见。 卢植有些拿捏不定。他看看刘备。他原以为刘备这时候该说话的。但是刘备什么都没说。 如今光芒绽放,只要不是眼瞎都能看得到,检测结果它就是一个普通的石刻,这是为什么? 不单单是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竟然以一己之力,将冀州几乎所有的世家豪门一网打尽的可怕力量。更是因为在他与刘玄德面对面的见过一次。 寒汐没有退怯,毅然决然地跟着母亲上路,她只带了银两和鞋袜衣裳,便是知道这一路,娘亲和自己必定会费很多鞋子,其他的吃住几乎和毕夫人一样,走到哪里算哪里。 他眼睁睁的看着弗拉德三世的身影在面前逐渐消散,只留下一个被撕裂的黑色风衣,一种不祥的感觉突然出现在尤金图斯的心中,然后猛地向后跳去。 山道上剑气大作,两旁树木被剑气惊扰,如同狂风吹过,让整座山的山道两旁无数树木尽数断去。 对于这些话,李扶摇没有说一星半点,到最后,他只是坐在屋檐下,揉着脸颊。 剑士一脉没有柳巷,在之后的大战里便没了绝对的战力,便有可能导致剑士没落。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盼儿常年喝灵泉水的缘故,这东西比起牛乳来,不止没有半点儿腥气,反而还透着一股甜香,但褚良根本不嫌弃,一滴也没浪费的将其送入口。 水清芜虽然没有问,但已经知道穆清词是何等症状,她让墨玉准备手炉、艾草,自己却是坐在穆清词的塌边,伸手抚上她的腹部,为她按压起来。 此刻的段宏宇,步子很轻,不是特别刻意去听,根本听不见一丁点儿声音,甚至可以说,如是鬼影,靠着墙边,向刚才那两人呆在的大概地方悄然走去。 黑太子爱德华瞥了一眼碧琪,后者会意,用锁链将杀人鬼的手脚束缚在一起。 19 第 19 章 自江枫第一次见到赤睛就觉的他虽然长得骇人,但是本性却极其温和,对待手下更是亲同手足,有他的庇护也难怪兽之森能有这般和谐景象。 青蟒吐着蛇信身子突然从石柱上抽离,凭空腾飞朝着闪电一头撞去,以攻代守也就只有异兽才有这种本事了。 界空岭中的要塞就要比另一边的大多了,大厅中也很宽敞,巨大的空间就算放上万人也绰绰有余,这也是为大规模军队准备的地方,反正界空岭也不存在地皮问题,当然是要塞能修多大就修多大。 “与我何关?”男人抬起眼皮,衿贵的黑眸里无风无雨,捕捉不到一丝一毫的波澜。 寒峰回到驻地假装在自己的箱子中寻找,其实是在武器空间系统寻找适合的武器。 因着父亲过世后,他们一家人很难出海打捞到鱼虾之类的海鲜,所以便只能采集一些海藻,晒干储存,用做粮食。 狠狠的伸了个懒腰,苏鸣起身离开集团,按照短信上发来的位置开车而去。 南湘也是没有关系的,反正和江夜宸在一起,去哪都不需要有顾虑。 其中几个夺冠热门,全部晋级,就比如苏宇,人鱼,还有马愠先生的孙子,马泉。 打开车门,首先映入苏明眼帘的,就是一座圆形的建筑,而且还是一个苏明并未见到的新建筑。在上次进入内城访问交流还有举行宴会的时候,苏明都没有见到它,说明它建造在内城的更深处。 高非开着车向前驶去,距离这里不足两百米远,沿街一溜儿二十多家宵夜的摊子。 从最开始的杂乱无章,没有阳刚之气,直到现在的整齐划一,声响震天,也就是短短的一个季度的时间。 不只是他,但凡北地的军官,没有人不认识这徽章,和徽章背后所代表的人。 原来,三天前。一行人正于草原之上,返回北地的途中。然而不出意外的,收到了元帅自马林堡,传来的命令和消息。 高非心里的话没法跟尹平讲,陈站长今天灌输给他的那些道理,高非实在是有些难以理解。 柳十三挠了挠头,这事确实是有些大条,魔气对于其他人来讲,那怕是月霜白这样的灵修,确实是难解之物,但这却不包括他,通过残魂的记忆他知道,魔气是可以被吸收转化的,当然了,这只限于魂修。 唐恩叹了口气,他担心的不是这些,而是凯特·温丝莱特能不能够抗住。 他先前的一巴掌,其实已经惹得柳十三火大,这时候见他一脚踹来,柳十三却是再也忍不了了,直接伸手一抄,正扣住青年警察的脚踝,轻轻一拉一推,根本不见用力,那青年警察已经自己滚了出去。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转眼之间就已经过去了十天了。经过头一天的袭击之后,南征军营的防御就一直在进行加强。 她右手一招,黑暗之力涌出,一股巧劲,直接将天冲铃移在林炎的身边。 平儿就时常给贾珉脸子看,贾珉是早就习惯了的。所以对妙玉的脸子,早就有了免疫力,根本就不在乎。 国王问道:“他们有何事干?宣上来吧。”又名围着唐僧师徒的武士暂且退下。 “啧!”罗恩有些后悔,对于此刻阿兹莫家族的具体情况不了解造成了如今的场面,如果当时能够在家族里丢下几根钉子的话,也不至于现在面临这样的情况。 “前辈,下次若有机会,再来请教一番。”苏阳也是站起来拱手道。 “坦克部队倒是不怕,最关键的是,他们居然赶来了丧尸部队。”苏倩倩也皱眉说道。 对于六家国公府的清洗,在帝都,尤其是各大世家中,引起了巨大的惊恐。他们担心,同样的命运发出现在自己的身上。 黑暗元首环顾自己的队伍,还能有战斗力的不足二十人。 王凯旋听后面色立即难看了起来,他当然知道清风不会在这会儿跟他开玩笑,但这种面对宝山却不可得的感觉,可真他娘的憋屈。 这时,曹秀明等人赶到,再次抡起各自手中的真气武器,朝着两人砸了过去。 而且只要有一个外国人逃脱了,都不会放过松兰二友,镖师又等了几个月,松兰二友再没有出现过,他就猜到,松兰二友怕是凶多吉少了。 铁渣取出第二枚红绸穿甲弹,正要压进枪膛,眼角的余光却扫到一名部落勇士,正身体后仰,朝他投出标枪。刹那间,他心中泛起强烈的危机感,迅速向侧面翻滚。 抬首看向眼前高大威严的药师王塔,虚空脸上忽地闪过一丝狠厉颜色,蓦地探出右手,按在塔上。 就这样重复了好几次,这些毛球似的怪虫子一直没能碰到谢林,而谢林因为也没有发现它们。 所看之下,倒是纷纷吸了一口冷气,雾隐忍者虽说早就知道三忍大蛇丸的实力,但是第一次见到还是被震惊。 不过别看那郭慧长得年轻,修为却是不凡,和金家彦都有着元婴后期的修为,论战力,白虎城怕是比黑水城的殷伍二人要强了许多。 20 第 20 章 苏行并不意外,这些玄葵教人的信息,从石宝村战场上可能获得的更多,而且那份玉简的内容他们也早上交给宗门。 顾君恩听说后倒是眼皮猛的跳了几跳,尤其是听说居然都喊了万岁过后,他更加心惊肉跳,李炎这邀买人心的手段未免太明显了些,若是李自成对此有什么想法那可大大不妙。 已经用上了如此疏离的尊称,张正路就知道二人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再把两人隔开,不过这都不重要,现在确保顾采薇的稳定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即使苏慈意已经和江承宴有过那么多次的亲密接触,但她此刻还是有一瞬的不适应。 我把黑珐琅拿到手,夸赞几句,李长歌要是不好意往回要,那火机说不定就是我的了,以后拿着个名品火机点烟,那得多牛叉? 众人面面相觑,却都不敢违抗姜朝的命令,一个个全都退出了南边的休息厅。 “如果打掉了,估计她这辈子都会遗憾,要一辈子活在遗憾里,也真是很难受的。”褚老轻叹一声,作为遗憾界的老祖,他如今虽说已经和喜嬷嬷在一起了,但错过了很多时间。 元老贼好面子,要是让叶老鬼他们听见老贼要被吓傻了,他还不得连夜上吊去。 怪不得芊芊与璇儿这两只妖物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原来还隐藏着一位如此强大的援手。冬至心中有些发凉,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力的滋味。 这事早晚都要面对,人家兄妹相认了,伊灵觉得老太太心里肯定有想法的。 “我没钱”,土豪榜排名第三,“情圣”,土豪榜排名第二,都是每年在直播上砸钱上千万的金主。 如果不是吴溪不让她乱来的话,她早就飞到米国,直接灭了这个国家了,真以为成为了科技大国就可以这么猖獗了吗?真以为这个世界上没人对付的了他了? 龙云猛朝后倒下,手中长枪上挑,潘五根本不在乎他的攻击,你既然倒下,潘五就趁势杀过去。 所以林家豪在拿到这三百万后,噼里啪啦买了100台空调送去城北福利院,就算是应付过去了。至于余下的两百多万,林家豪觉得自己更需要接济,最近花钱越来越缩手缩脚了。 想了一会儿,看战兵们先后过去,便是轻叹一声,纵身飞奔过去。 地介高手也只有一百多岁的时光,但是天阶就不一样了,天阶能有五百岁的寿命。这对于人类来说,可以说是一个极限了。 自从北方发生此事之后,就连南方寺庙的香火都受到了影响。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各地寺庙的香火至少减了一半左右。如此重大的损失,让南方寺庙心中叫苦不已。 “这个问题很难处理,我现在要亲自进去对魔人进行试验,看看治疗的效果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好。”史密斯说道。 现在的超A中,哈里斯-福特和汤姆-汉克斯用了多少部票房成功又完全不同系列的电影,才有了现在的地位? “来寻仇的跟寻友的,有什么区别么,各位道友不是只需将往万乾宗的方向告诉在下么?”龟宝脸‘色’一冷,惊讶地反问道,而龟宝此时正在思量着,应该以万乾宗的朋友出现,还是以敌人出现。 “这家伙要怎么处理?”索罗斯看向一旁跪在地上双手被绑起来的骑士。 是法师毕业,却不是术士毕业,术士的t3肩膀不会比这个差,而且有1命中,对术士而言,命中优先级高于暴击。 一名叫宫本的消防员听到工藤新一的叫喊后,企图用身体撞门!但是失败了。 “那么,继续吧,踢打50次!”卡卡西从腿上的忍者包中取出一卷医疗纱布,包扎好龙飞的双手,然后说道。 而面对高阶妖兽,一个金丹期修士也未必能够战胜它,更何况这里没有金丹期修士,只有我们一堆练气期、筑基期修士在此,所以也只能依靠实力比较强悍的筑基期修士来对付了。 甘窦夫的魔法力量再强,也强不到穿越时空,穿越各个世界,真要能他就是神了,他的魔法力量只存在于童话世界当中,他跟童话世界是一体的,所以福曼并不知道梅林和亚瑟王的故事,但这并不妨碍杨毅把他说的热血沸腾。 “咔擦”一根枯死的树枝掉落在地,摔成了两截,悄然的被埋藏在尘土之中。 就算无法随心所欲使用狙击枪,自己还是能在其他方面展现优势。 从李成的行辕出来之后,陈兰若带着两个侍卫,骑了马自回住所。 这些习惯平平无奇,并没有特别之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修行诀窍。 药老深深的看了一眼魏阳,一挥手,一份卷轴浮现,悬浮在魏阳面前。 许多人以学习的心态鉴赏着,可能是体虚,鼻腔已经喷溅着两管血。 “不,您就算不让我这么说,我也要说,真是愚蠢,愚蠢至极!!”张曼成显然被气得够呛,忍不住破口大骂。 跟外表的阴森不同,内部被收拾的极其干净,有条有理,倒像是普通住宅一般属实。 当年班上的腥风血雨,只要是对此略有耳闻的教官,无一不会对鬼冢投来钦佩的目光。 “就这几天。”周帆给出了没头没尾的承诺,就抢走她的行李箱,单手把她扛起来,拎着行李箱带她回卧室。 21 第 21 章 李灼光摇了摇头,这里的人惯与同为念能力者的对手作战,很多应对都出自于以己度人。 缘一只得拖着疲惫之躯,强行把眼前的中年男人拉了起来,并再次进行修复血管的治愈流程。 可是逐渐的,两颗心跳动着,好像要冲出来,已经在寝殿内回荡。 他已经放弃了这次来这个时代的任务,开局一头扎进张琳琳的怀里,这没法继续。这要是放在自己那个时代,不当事儿。但在这个时代,这就是事儿。所以,他准备在这里熬过十天,然后再来一次。 跨过石门的残骸,发现不到十米处又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石门挡在前面。 井田井龙突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但还是要放下促膝长谈的欲望。 洛青青点头,掀起车帘看着窗外,随处可见的粥棚,似乎因为今日天气放晴而停了下来,不少百姓都在路的两侧坐着,或者是躺着,他们身上的棉衣早已露出棉花,而仔细看,有些人的棉花,只是一些被水蒸煮过的草罢了。 突如其来的一幕,在场无论是红尘雪还是生命练习生,都没能反应过来。 见到李灼光如此过分,雷欧力当即就想冲出来制止。但酷拉皮卡听见李灼光提到了凶狐狸,便拦下了雷欧力,开始疑惑地打量起受伤的男子。 韩彦君还想要劝说,但洛喻杰已经摆手,示意他出去,韩彦君无法,只好退出。 六重天是一个十分神奇的世界,是由一个巨大的飞升学院和无数密境组成的世界。 追杀骑兵,骑兵也在马上,和自己处于相同的高度,就要平伸出去。而追杀步兵,因步兵比骑兵身形所在的位置低,那就得向下斜伸出去,这样自己锋利的马刀,就可以刚好劈划到敌人的脖子上。 “你就不能动动脑袋吗?”看到楚羽露出这个表情,老岳就知道楚羽在想些什么,顿时笑骂道。 假祥瑞是上官彧搞的,刺客是白音搞的,他这个八岁登基、十六岁铲除鳌拜、平三藩、安南疆、战罗刹的天子,怎会看不穿呢。 先是听说这固安知县和县丞都被满虏奸细杀害了,因此县衙便被这莱州参将占用了。白杆兵一到之后,这莱州军的主将王参将便直接将县衙让给了秦良玉。 20世纪40年代的二战期间,特种作战的理论在各军事强国也是刚刚成熟并付诸实战,身为土包子的李云龙怎么会知道什么叫特种部队呢? “也是,自从玉妃娘娘怀孕后,臣也没看过,多谢帝上体谅。“王岑道。 他一走,佟佳氏明白到了太皇太后歇午觉的时辰,于是也回了自己宫里。 任谁都清楚,少君固然是帝君精心栽培的继承人,但整个魔宫更清楚,帝妃娘娘是集帝君后宫宠爱于一身,她对帝君的影响力,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 “不需要,明日便知道了。“常子君莞尔一笑,继续朝着前面走去。 虽然两人打得有来有回,可最终赵宏还是被安秉国打倒在地。这一局,无数的棒国人欢呼了起来,好像他们已经彻底赢下比赛。 领头的奔驰跑车绕回来,停到了三人身边,一个染着暗红色头发,打着耳钉,纹着纹身的年轻人走了下来。 再说了,关键时候,石松烟长老只会保护林曼儿和林妙儿,可不会管他的死活。 已经做好受虐准备的项云,见到眼前的这一幕,不禁是有些发愣,这是什么情况,难道这墨麒麟还是一个酒鬼不成? “果然是有淡雅清香的,本宫确实闻到了,诺儿你是怎么想到的,太了不起了,你是最了不起的手工艺人,也是个致命的画家。”皇后毫不掩饰自己的爱才之心,对许诺儿更是赞不离口。 “你真没事?”杨雪滢脸关切地问,到现在她还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觉得看到的是幻觉。 因为不是到了自己面前跟自己说余额,而是直接隔着那么远大声的开口,从这点可以看出,这是个聪明人。 沈凌玉心中震撼之际,却是忽然发现,此刻正与四名黑衣人交手之人,看上去颇为面熟。 “大哥去请稳婆了,娘在里头看顾着大嫂,爹回去歇着吧!”苏婉娘说着,走过去敲了敲门。 也就是说,赫连夜的剑道修为,似乎比赵无极还强大。虽然只是赵无极的猜测,不一定是真的,但也足以证明赫连夜的不凡。 如果不想办法给出回应,‘云上’怕是以后都会被当成软柿子了。 他们的躯体交叠错落着,均没了生息。尸塔底部,有一条2米宽的血河,血河一路蜿蜒,竟是流到了20米开外。 周迅大喊着,顺便一挥袖子,所有往这边落下的石头都消失在半空。 22 第 22 章 只觉得一阵眩晕,左君脑中便爆发出轰天的巨响!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数道声音喃喃不休,也不管左君是不是能够接受,尽数化成一个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刻在了左君的心神之上。 看着黄雨柔低下的脑袋,我知道她说的是之前使用了那枚残次品mirACLe之后导致她暴走杀死了自己父母的那次,有过那次经历的黄雨柔看来是对于mirACLe的影响十分忌惮的吧? 二人摩拳擦掌,斗在一处,出招迅捷,雄浑有力,仿佛是一团火焰和一团金光相互撞击,大力妖王龙力海仗着力道猛烈,不住的催发自身元气,勉力将那黑色的火焰震荡开来,但是时刻久了,终究抵敌不住。 九婴奶奶说完,竟然气喘吁吁,显是运用这传音如密的功夫,颇耗心神元气。 这里皆是高手,用高手云集来说一点也不过分,几乎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看向外院方向,想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拿起手机一看,是吴萱给我打来的电话,这家伙大清早的给我打电话做什么? 因为楚惊天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更十分清楚沐海风心里在想什么。 陆宇将军行至这颗树下,眉头紧蹙,抬眼望了片刻,没发现什么异常,缓缓摇头。 “好。”风天星一口答应,昨天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大中午,吃吃饭干干活,打打坐,确实没有时间拜访。 还没进这个酒吧的时候,曹鹏便是觉得有点奇怪,这酒吧的名字也太奇怪了,黑荆棘?这也太古怪了。 直到满少爷调出了刘零最近的行动报告,并且加以调查后,关于圣杯战争的各个内容才逐渐得知。 只允许使用前面三套军体拳,还要站擂,这里这么多人,还都是训练过一年有不错底子的军人,几百个下去,就算是他,也会透支,也根本没有机会可以给他偷偷恢复的。 佘吞海哈哈大笑,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一眼就识破了林天的打算。 林影如是想到,可突然想到,若是麒麟这次真的不救,恐怕自己就真的要变成肉泥了,那可真是冤枉死了……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掐了自己一把。 “自己人,自己人,我叫付炎,是她们的经纪人,也是住在这里的。”付炎带着友好的笑,出声解释。 “可恶,竟然是降神之术,这个家伙起码是四星级极限的修真者,这下麻烦了。”刘零急速的运转着银河剑决,用银河源力支撑着身体,把对方的气势勉强抗住。 实际上,御枫两人进入病房,都是城市管理执法局掏钱安排的,这让御枫省了点心,不再非常厌恶管理局了。 顿时,这些本就清闲的诸多修仙者们纷纷聚了起来,指手画脚的比划着,看着两人渐渐扭打在了一起,也未动用修为,一时间也打了个势钧力敌。 方济仁带着五名年轻力壮的伙计走出方家大院北门。有人扛着长把扫帚、有人提着簸箕、有人拎着铁桶沿着大院东墙向南门走去。 音铃这一刻开始大胆的回忆起百千回的模样,从内心深处承认对百千回的喜欢,对百千回的爱,或许从第一次在生日宴会上见到他,从他出手杀了烈万熊为自己解围的那一刻,她就爱上他了。 夏茵茵一听这话,脸色突变,也是立马说是周泽楷暗算她,只是这有什么用? 伴随着娓娓动听的琴音响起,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一道淡淡的光芒。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尽管换宝大会眼下仍在交换叶殊炼制的法宝,但也已然热闹非常。 可是,面对这么多的黑子,这么多水军,这么多网络暴民,要怎么办呢? 听到罗毅有要将她踢开的意思,娇雅也是急了,跟着罗毅获得了这么大的好处,娇雅自热不想就这样放弃这根大腿。富贵险中求,这时娇雅也是想到了一个词。 汪导看今天晚上的戏拍的也十分的顺利,自然是心情愉悦的很,也跟陈姣姣开起了玩笑,一旁的周姐看汪导如此开心,赶紧趁此机会,将请假的事情说了出来。 喝下魔力药剂后,罗毅就开始等待药剂生效,而剩下的精英哥布林因为慑于罗毅之前展现出的强大实力,所以,也不敢发动攻击,于是,双方就这样僵持了起来。 但是,在这一天,整个京城,却慢慢的有一个劲爆的消息在每个阶层的世家圈当中开始流传了起来。 周峰的态度很坚决,他已经过了叛逆期,正是大好的风华正茂,未来的周家,本是他可以大展拳脚的舞台,但是现在却似乎成为了他的葬身之地。 “欧阳洛,白凛,把你家主子带走!远离这些花草,否则要爆体而亡了!”洛水漪沉声道。 失血过多让花凌钰的手没怎么有力气,但他还是握紧了洛水漪的手,这才放心的睡了过去。 旋即,他迈步走出酒店大门,一视百米处,一位身穿白色休闲装的年轻男人。 此刻已经是满满得沾满了仙人,众多仙人围城一个半圆大圈,齐齐望向那此刻帝宫台阶之上。 由此花满天更是断定秦尘是在和他作对,故意跟他抬价,这让他心中对九号包厢内的人更是痛恨三分。 要知道,吉利尔铁塔足有100米高,而君士坦丁大帝并不是会漂浮术的魔法师,竟然敢直接跳下,可以想象他的肉体会有多么强大与恐怖。 “不用紧张,不过是给他打了剂安神针。”三枪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说道。 23 第 23 章 魔城中,顿时响起了一声声哭爹喊娘的慌乱声,遥遥的看到银色旋风后立即转身就逃,丝毫没有抵抗的想法,刚刚那一击,所带来的影响不仅仅只是抹除了十八魔城那么简单,更是把剩余魔修直接全部打蒙了。 与此同时,很多大势力的操控下,所有人的手机,电脑,外界的广告电子屏,也全都播放起林云一行人与林云灭杀那些修行者的影像。 他们与朱浩然相处很多年,他们知道,朱浩然可以做出这种事情的。 此刻,他完全投入到感悟之中,眼中的两团火焰,死死地盯住了前方的石柱。 “林一兄,你若是想拜师,你可以拜我父亲为师,绝对比拜此人为师好,怎么样?”这时,张浩然看着林云,一双眼眸闪烁着一道道精芒道。 就连蝴蝶也是愣了一下,说实话,她知道苏辰有可能买别墅,但是没想到竟然要一起买三个别墅。 半天时间,转瞬即过,宇宙交易系统上的丹药已经买好,林云翻手服下。 而在农村谁家弟兄少,谁家就会受欺负,而关宏达孤身一人能置办下这么大的家业,力压全村,甚至名扬十里八乡,就这份能耐,很多人根本就比不了,这也是关晓军对自己爷爷佩服的原因之一。 “混账,竟然瞒着我做这么危险的事,这下完了。”得知安娜已死,还是死在了灭神弩下,胡安长老脾气再好也要开骂了,要知道灭神弩之下可是连尸体都留不下的。 而他现在要做的,是将春漩、夏神、秋龙、冬灭四式圣阶战技融合成一招新的、更加强大的战技。 这个演员前一秒还在跑龙套,后一秒就会风生水起,水涨船高,到那个时候就真的请不起了。 樱井骏走在前面,没有去看佐仓凌音,他只要知道她跟在后面能听到就可以了。 三百万盾甲兵,有了金蝉甲的防护,倒有了几分底气,浩浩荡荡,往兽王而去。 王垕叹了口气,又轻轻的刘康的屁股上按了一下,刘康疼得嗷嗷大声求饶。 在vc比赛结束之后,他们也拿到了vc战队全员的一手资料。 听见楚涵这样说,周飞飞一时语塞,他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劲,但是只能说双木成林胆子实在是太大了。 然后就看到东山萘央从茶几下面拿出好多零食,打开电视在那里吃了起来,感觉有些奇怪。 王垕家后院的天下水系经过这么多年的仔细调整,已经将天下最大的几十条河流全部一一复制。这些全都是洪烈带着几个师弟一点点用简陋的工具做出来的。 “那可得多想想办法,毕竟人是活的,办法少了可不能确保万无一失了。”唐雨薇说道。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这个马屁简直拍出了天际,拍到了另一个乾坤,难怪曹丞相会笑得如此开心。 范征是管理学家,不是土木工程学家,纵然他心思缜密,却也的确没注意到过这栋大楼里居然还藏有密室。 林诺凡磨着牙,想了想,他决定好了,便给严墨风去了电话,请严墨风告诉他原石里的秘密。 “他的船沉不沉,跟我有什么关系?”沈茗伊并不觉得杨定远倒了跟她有什么关系,最大的关系就是段希元了,要是段希元死了,那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 刀疤脸因为灰衣人的出现,因祸得福,没有被冷月如霜责罚,本身她也想着混水摸鱼来着,所以,不能太苛刻于刀疤脸等人,这件事就这么堂而皇之中,稀里糊涂下,掀过去了。 “呼”的一声,卧房的灯熄灭了,看来这个所谓的皇族之人,要就寝休息了,吐蕃人按耐不住冲动,第一个冲了出来,不过迎接他们的是城防军情报营,双方转瞬之间开始了交锋。 四百多人登时哭成一片。赤阑坊是他们的家,是他们的根本。若是一把火烧了,他们就再也没有活路了。 柳凤仪虽是自傲,可真正接触后,还是不得不承认这股结界的力量,光凭自己是无法突破的。 苏寻香被他一捧,心中也不禁得意,原本那点龃龉,便算消散了。 她佯装体贴地关心着祝璞玉的情况,为了体现自己的“真心”,一边问,一边弯下腰去捡桌下的勺子。 林凡几人躲在一间破旧的寺庙,看着外面犹如珠子般大的雨滴,砸落在地上,溅起阵阵涟漪。 想了半天,拉鲁拉丝飘在半空中,神气得意的双手叉腰,一副“难道我是天才”的神情。 而就在两者身影互换结束的同时,狰狞可怖的紫色獠牙再度出现,血盆大口猛然闭合,将这道火骷髅替身吞咽了下去。 “哥哥,我还是想跟奶奶一起睡。”林月摇了摇头,她已经习惯跟奶奶呆在一起。 “我先带她走了。”温敬斯见黎蕤情绪濒临失控,直接打断她,拉着她便往外走。 她白了脸色,从衣袖下撩开一角,从裸露的胸膛上拔下刺入体内的尖嘴茶壶,她举着手,将手中的两件非遗物放到了地上,往后退去几步。 24 第 24 章 况又再一想到,她的丈夫便是薄将军,此刻也同样在奋战沙场,带领着他们一道抗敌,于是这种激动当中,便又更多添了几分钦佩动容,也情不自禁的对将军、对这场战事更有信心。 亦笙就着他喂至唇边的勺,慢慢将粥喝下,脸蛋还是忍不住有些微微的发红。 赌场后面确实有很强大的势力,但也不是天下第一,所以经理才使用怀柔政策,这样倒是就算知道林枫背后有势力存在也是林枫因为钱而留下来的,也不至于得罪了哪方势力。 “你会看到一个崭新的苏克罗。”杨夙枫淡淡的说道,语气显得稳重而自信。 手下的天凝战士早就被何若智一炮之威‘激’励得热血沸腾,连声叫好,眼看到了自己展现手段之时,当即掣出来各自兵刃。 这里聚集的都是整个探险计划的主要实施人,包括唐家和明光学院的资深教授。 “这个魏老祖看来对仙宫的宝物势在必得,竟然来的不止一具化神分身。”王贤轻笑道。 王贤观看了一会,惊醒了过来,心想等姚姬冰屠杀完了荒族的修士,就会出来屠杀自己了,自己必须在她出来前找到古经,然后逃之夭夭。 沙武雷忽然感到一丝诡异,它的运算中枢被一道微弱的干扰‘波’震动了一下。 “那就用你们的胜利来反驳吧。”何若智甩了甩手,在原地蹦蹦跳跳耍起了僵尸拳。 卓清看上去和两年前差不多,身穿黑白相间的锦袍,手中握着一把古朴的黑色长剑,出来后,先站在甲板上望了眼渡口方向,接着有望向树林,不知发现了什么,眉梢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接着回过身,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当然,让闻人君珉印象深刻的是,进入院子不久他就看到一个简单至极的灵堂,若不是看到余洁在那里烧纸钱,闻人君珉还真的以为自己大晚上撞鬼了。 他收回眼神,目光下移,映入眼中的,是落悠歌毫无血色的脸颊,不安脆弱地蜷缩在地上。 这期间,雷冥九亲自率领五万大军杀回徐家前来解困的第二批骑兵。 白溪闻言点了点头,冷哼了一声,把安之连人带着药箱推到了屋外。 常赫这名字,出现在顾轻念耳边的几率并不大,可是印象却不可谓不深刻。 隔壁厢房,楚云逸和楚赫等六名男子围坐大圆桌旁,推杯换盏聊得好不热闹。 听见李大康的呵斥,李凡的眼神闪了闪,随即便感觉头痛欲,一脸痛苦的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万毒之血……”南宫成越捋着花白的胡子,眼中慢慢深邃起来。 “这才多会儿的功夫,给我打了一百多个电话,你他妈的阎王催命呢。”电话一通,李凡便没好气的骂道。 无论杀伐剑术,亦或是潜影暗刺等等在大秦,在六国当中都是顶尖存在,可吕询面色阴沉,从未想到现在一个山东来的贵族竟然有能媲美的高手。 但是现在佩珀在斯塔克大厦,无法见证他的成功,所以阿尔德里奇便将目标转向了自己的仇人,也就是当初羞辱了他的托尼。 顾长平的情况,就像是一个破了口的气球,不管他往里面吹多少的气,也没能把球吹的和原先一样饱满。 她与秦浩对视,发现秦浩是面无表情的,但眼中流动着审视的目光,看得她颇为不自在。 彩虹七色的灵气等级都很正常,不管是天赋好顺利达成,还是天赋不好努力达成。从红色到紫色,灵气只会进行质量与数量的提升。 她柔美如天籁的声音,以一种带有音乐般的动人语调,于这闹巿之中娓娓诵来,实具有无与伦比的感染力。 突然到来的无妄之灾,还有四起的流言,裴家一夜间就成了晦气的代名词,没有人理会她们,甚至人们都不愿意和她们说话。 忘川城是个相当繁荣的城市,来来往往的摊贩络绎不绝,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让人应接不暇。 男孩的眼睛满是杀气,李非忙不咧迭的点头,他知道,若是男孩说要杀他一定会做到。 这东西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真的是稀罕的呢,虽然县城不远,但是交通不便,大家都不好意思总是麻烦伙夫大哥。 白烈无所畏惧的说道,同时用眼神示意龙飞,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早先也是官宦之后,之所以流落勾栏,归根到底也是靖难之役时父兄站错了队。 更何况龙飞确实杀了人,而且还是静海市最有权势的人,受到这样的待遇也在情理之中。 初次见面直呼其名让浅汐心头涌上一股怪异感,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人家只是看在学长的面子上放低身段而已。 这样的话,自己的好闺蜜聂婷,就应该会选择嘱咐自己和陈奇吧。 兰成这样的反应,让在场的侍卫们更加不敢往秘室里看了,他们现在连动弹一下都不敢。 现在纲手最后的那点钱都给了李亚林,再让她拿钱,她拿什么还债? 而且如果细算的话,他当时说不定还有什么自愈超能力,提升修炼速度的超能力,甚至是丹田韧性增强的超能力。 看看自己面前的这拨人,想着不出意外的话,自己带着去北原“传教”的就是这拨人了,周大人顿时头疼,原本还只是不想见到这拨人,现在,周大人盯着胖总,这胖子怎么就这么的面目可憎呢? 抱着枕头哭到开亮,这才无力地起来,对着镜子看着自己,两眼肿得像蟠桃,怎么用热水敷也不消。 25 第 25 章 柳诗颖见楚泱这么说,也不好再问下去,楚泱显然并不想说太多,或许也是因为现在的她知道的太多对她没有任何的好处吧。 但是,凌缙心里总是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所以,他还是想要抓紧时间过去找到他们会合才可以。 见状,张扬心头一震,体内的内劲瞬间运转起来,张扬并没有躲避,因为他知道,即便是躲避,也没有任何的作用,在这个房间之中,说大不大,要是老者想要做什么,即便是躲避,恐怕也没有任何的效果。 柳诗颖对楚泱这个样子暂时没办法,稍微试探一下,差点把自己给气死了,她暂时投降。 其实这也属于一种逃避现实,和所有人都隔绝,和曾经的一切都断绝了一系列的联系。 方天擎身后那些武将,也都回过神来,一个个凶神恶煞一般,挥舞着手中的刀枪,准备凭借人多的优势杀了楚霄。 祁风亭往上官作止等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了然,微笑着上了马车。 她收回目光,什么都没说,转身便要走。她走,奚云敬自然是要跟着的。余光瞥见奚云敬要把手里的枕头给扔了,她刚想要伸手去抢,又见奚云敬把东西重新拿了回来。 当看到她白皙腰上的青紫掐痕和包扎着的伤口,泷儿惊得说不出话来,下意识捂着自己的嘴,红了眼眶。 在岛国,哪怕是一些官方上的势力,其背后几乎都是有着一个庞大的家族来作为支撑的,而这也是他们为什么敢这么对张扬说话的底气所在。 夙某人瞥了眼,竟然开始欣赏上官念的薛爸爸,唇角一翘,笑的很是不怀好意。 “不在训练营待着,跑这来干什么!?”穆桐一脸纠结的瞪眼看着眼前的两人。 虚浮成一道白影子,却看不清真实相貌的始初,喘着气,试图通过这会儿功夫来恢复能量。 钟星月动了动手指,虽然失去了左臂,但让她惊讶的是,她不只没有身上的疼痛,反而觉得很是舒服。 雨声恰似一阵鼓点铿锵有力。雨点打在房檐上咚咚直响。雨点打在树叶上叭叭直响。雨点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梁浅吃惊地捂住嘴,再望向林洲的视线里,充满了匪夷所思的惊叹。 心脏被满满充斥的感觉袭遍全身,吸血鬼抱着他此生唯一的伴侣,眉眼温柔。 可是都找上门了,难道是认识疏离,可是听疏离说话的感觉他和这个说话的男人并不熟悉。 之前侵占白博锡身体的阴魔王,本就是寄居在人类里面,且还是强者辈出的白幻殿,更是在实力深不可测的白灵帝面前,阴魔王自然是收敛着自己的阴魔气息,也就自然没察觉到陌凤夜身上浓烈的肃杀气息。 让他爹娘外祖认为他是因为挑衅兮儿妹妹被杀的,然后去找兮儿妹妹报仇? 这一刀只在半秒中之内就能够劈中李长空,动作之刁钻,力道之古怪,实在是让人眼‘花’缭‘乱’。 从那开的低低的领口中,秦天明显可以看到那抹深深的沟壑,以及那有如面团般的两团粉肉。 武玄明觉得汪清风很可能是病重了,当然也有可能是被敌对组织给暗伤了,总之,这个老头出点什么意外是很正常的事情。 这几年,朴民也是约翰家的长客。朴民本來就是约翰的朋友,现在他以他们家族的品牌,开拓巴黎市场为理由,留在了巴黎不肯离去。其实,他为的就是追莫无双。 修缘依旧跪着,他没有说话,其实王氏和茂春知道,修缘根本不是一个说笑的孩子。 而一向是受惠于华的越南此时也是不知道那来的底气,毫无疑问如果后台主谋是谁,那么恐怕明眼人都是不难将其与好事的米国联系到一起。 “阿英!”青云一定神便立刻发现了正盘坐在一旁一动不动的柳英。 既然他这样说了,那她索性窝在床上不起来了,晚点去看看宝宝,然后有时间再去凌烈的新居瞧瞧。 忘痕一愣,她僵在那里,开始苦笑,然后慢慢转过身,逍遥那么狼狈,被雨水打得湿透了。 萧样儿看了看凌烈,凌烈对她点了点头,萧样儿才下定决心跑向电梯。 那时候他不是马上就抱着她回到了租房,然后两人酱酱酿酿了一整晚吗? “既然你瞧不起凡人,那我就惩罚你生生世世永为凡人。”苗若兰说着伸手向莫旋随意一挥,莫旋只觉的全身一阵剧痛,紧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如果不放他出去,就是一届的事儿了。”叶观涛的一届,和父亲的有点不太一样。 程凌芝,“……不需要,我已经有目标,不需要你介绍!”他以为她不知道这是在变相说她姿色太差吗!? “我看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直接杀到金三角去,把那什么将军还有他的手下全都干掉的了,妈的找我们的麻烦,还给了我屁股一枪。”光头强神色有些狰狞的说倒。 “可,我也想把黄巾贼赶跑,可我这么一大家子家产怎么办?不行,还得创业。”张飞坚持着。 “英俊,你没事吧。”看到那些外国人离开之后,欧阳墨舞走上来关心的看着英俊问道。 26 第 26 章 可唐汐却也还是知道那些上古时期的人物,恐怕都是传说中的神境。 蟒蛇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存在,立刻将脑袋转向我的方向,接着发出瑟瑟声响,身体又出现了准备进攻的状态,我倒吸一口冷气,就准备等死了,只见它粗壮的身体抬起到了一定的高度,猛然间朝我激射而来,我魂飞天外。 这是讲杀手之王重生归来,报复基地组织的故事。上百年的人生经验,落在刚满18岁的主角高玄身上,说话之间跟个傻孩子似的。很难看出主角真的是老古董重生,言语粗俗,喜欢调戏信任他的队友。 轻轻地开道。事情经过我已经了解了,那么你们妖族有什么意向没有? 就在李维说着这句话时,蒸汽机车已经驶出了西矿区,眼前霍然空旷明亮起来,却是已然回到了泽兰迪亚。 “这么说,轩辕鼎是世界九大巫师世界里最厉害的顶级巫师了?”我好奇地问道。 理性告诉我,粉丝数有点怪异。可是本章说却异常活跃,看上去又很正常。 实力太低又不可能解决问题。可现在这位实力强大的流浪者抵御不住。对水的渴望?一点儿点儿来到河边儿。看了看四周,发现根本就没有任何异常之处。他只系观察了好久。可见对方心性也是极为坚韧。 用一块白毛巾蒙住了头,邓肯觉得nBA和他想象中的,有些不太一样。 他虽将水星修至大成,但毕竟是人身,不善水战。若是这位得了什么妖神神念,而法力大增,恐怕比那毕方神鸟还要难以对付。还是等到接了白素贞出关,再想办法应对较为稳妥。 陈寒…这个外边传说那么不堪的二世祖,到底哪学会这么多东西? 随后方昂吃饱喝好以后,居然无积极的提前去央大院“勇夺双旗阵”的大堂。 由于山崖城堡特殊的地理位置,想要事先侦查清楚对方的安全部署等等情况都是非常困难的。虽然在吕振羽的帮助下,他们拿到了很多卫星照片,但无论如何,卫星照片和实际进行侦查的结果还是有差距的。 许仙兀自低头沉吟着,鱼玄机、皇帝、胡心月,天劫、炼丹、卜算。种种人物,种种事端,纷纭在他眼前滑过,一时之间却理不出个头绪来。 贪狼呲牙笑道:“没用的,你别忘了,老子当初可是神仙,等你再度一次天劫,再来勾引我吧!对了,告诉你个消息,有条蛇的道行好像已经超过你了。”声音尽处,人也随之消失。 白天虽然很暖和,但是晚上气温就下降的很厉害,所以夜风一吹还是让人感到有些的寒冷的。夜风虽然不大,但是却十分的阴冷。 一只手一边滚着展开,看完一段之后,另一手还得一边的滚动收起来。 因为伏懿需要顶着这幅“梁壬”的身份,在学院的这段时间里,他打算不依赖丹药,好好的去升级。 如果萧邪,不是仙人下凡,又怎么可能,将都已经死了十多年,早已化做白骨的碧秀心,给复活过来呢? 顾锦汐抱着墨九宸回了房间,跟他笑闹了一会儿后,便开始配制药剂。 不过他不能这么性急,人已经在他的手心了,他要慢慢的,一点点的占据她的心。 头顶,是包厢昏黄的水晶吊灯流淌出来的光芒,这些光芒落在他身上,照亮了他精致的五官和分明的脸部轮廓。 画面中之前那个神秘的男人,抬手做法,摧毁了鬼门关之后,向后面的一大堆人马招了招手。 申屠心底的盘算直接落空,再加上顾锦汐那嘲讽的笑容,让她的心底没来由的泛起一股火来。 每一次,当她满怀期待的去官网看报名条件,每一次都会被学历条件挡在门外,一次比一次失落。 如果在这期间这个生命值被对方打掉了500,还剩下1000,那么在大招时间结束之后你的血量依旧还是满血,这个道理和纳尔被动变大的回血以及璐璐的大招都是同一个道理。 徐亚眠最近也被教练的人选问题逼的有点头大,虽然沐和诸葛的加入使得战队的成员暂时不需要担心,但是替补以及教练的人选却依旧还悬在面前。 在那水球中心,正游着一只河马,这次的事件正有由这只河马造成的,能够控水的超能力。 然后保持着途中的姿势,低头轻轻碰了碰罗茗娇,看到她猫儿一样微动了动,并没有醒过来,覃君尚嘴角弯起一抹大大的弧度,然后满足的继续搂着她,没再动。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她认识了社会上的一些人,心里面开始怨恨这个家,怨恨我和她死去的爸爸。 “你们看他的脖子上,是兽神山跑出来的,万一被他们知道。”诸葛青衣指着漆黑巨兽脖子上的一块牌子,楚云早就看到了。 27 第 27 章 香江国际航运中心的地位确立,是在六十年代开始——这正是中苏交恶的关键时期。 王宏明的祖上王元琛是中国第一代基/督教徒,而且是死忠信徒的那种,所入教派为“广东省首先进教会”,这是香江礼贤会的前称。 飞艇不断发出轰隆的震动,北辰已经将防护阵法开到最大,好在速度行驶太慢,并没有出现损坏的地方。 回到自己的高级套房内,助理林卫递给了赵牧一份名单,上面都是来自柏林以及其他城市其他方面的邀请。 蛟魁绕过一处巨石,他顿时看到盘卷身体的岩蛇,此时岩蛇全身闪着光晕,气息收敛,元力正在急速归元。 就连此时的道一,神情也是非常的激动,他的身上有不少资本,先前没有竞拍任何宝物,为的就是等待那传言中的佛门至宝。 楚昊天知道今天就是拿下她的最佳之时,过了今日恐怕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相信老大鲁达在传给自己这套拳法的时候,也没有想到过自己能在这方面取得多大的成就吧。 现实很残酷,因珠宝展缘故,饭店的出租车全部租出去,根本没车。 她抱着陈玄,翅膀扇动,从洞底往外飞。这洞有几十米宽,足够她施展了。 如此想定了,便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崔行舟这次来,心里已经做了决定。 而且,这里可不止是武装,更有一些针对病变兽和源兽的武器研究。 当日他为了覆灭兽王宗,极上宗,赤阳宗,将自身力量加到极限,稍微剧烈活动,便会让肌肉、皮肤撕裂。 整个大森林被分为了几个大区,每个区间隔着十几公里,并且每一只病变兽都在他们的控制范围之内。 “林林龙,我能跟着你吗?我可以把我所有的宝贝都给你。”林龙转过脸来,姚峰鼓起勇气。 作为陈雨沐的好朋友,安若晴当然知道沐沐有路痴的习惯,所以她决定让沐沐紧跟着自己。 空中顿时回荡着无数尖锐的喉音,上百只深潜者显出它们的身影,有的深潜者在通道上行走,有的深潜者爬到了货架上,有的深潜者在墙壁上爬行,还有的则挂在了天花板上。 浑心矿洞据说是湘钢莱门历史上一位极有权势的奠基人所建。山洞里的剑痕可能是创始人留下的。极为巧合的是,眼前玉简的光纹竟然与那些剑痕相似,这充分说明玉简中记载的雷法非同寻常。 觉醒了鲲鹏所有意识的飞渊,连卢悦都舍了,若是看到三千城的人应战,一定不会有任何留手。 大地似乎震了三震,两岸的时间好像静止了三息,热闹一齐熄了下去。 但后果很可怕,那位兄弟只是片刻后轰然倒下,脸色苍白,犹如死人一般,那一幕每每被其余人想起,都不由自主的身心颤抖。 长鞭一出,便是以着迅雷之势卷击而出,向着轩宇的周身探去,犹如一条细长的幽冥毒蛇,像要将目标缠绕致死。 马逍遥和雷大壮穿过一片山林,然后看到一片此起彼伏的房屋,间那栋房屋尤其高大,远远望去,像是一个仰天咆哮的巨人。 韩铮听了许惠的话,眉头微微一皱,以往遇到这种事情,许惠为了表现自己的能力从来都是亲自出马的,除非她有要事缠身,否则绝对不会调他去配合业吅务部谈单子。今天许惠这么反常,总感觉里面有些不对头。 坐在大石头上的黑斯廷,没有因为纳西斯的出现而发生什么转变,只是平静的看向罗杰,问道。 “赵海,我们一起把这些人做掉吧。然后去做汽车。”江成对旁边的赵海建议道。 “不管牺牲多少人,也要阻挡它们前行的时间,大家用身体给我把它撞回去。”初雪惜霜皱着眉头说道。 六位太古主神祀的传承者岂会真的无人?太古十大特殊血脉岂会真的灭绝? 狼牙大队其实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部分就是普通人,罗峰之前待的地方。而另一部分就是武者,罗峰应该去的地方。 “倒是发现了一处,不过需要你们帮个忙。”我实诚的点点头,指了指石板的上方。 莽秦,一个莽荒牛一族之中,最可怕的家伙,听闻他已经可以和天元境的存在,对碰一拳。也是莽荒牛一族之中,被众多妖尊培养的对象。 咬着牙齿,恨不得将沉倚灵,除去。只是可惜,她没有这样的实力,而且成为了宗门的仙王。 秦超现在有官身,而且还是与县令同级的官员,这个时候显然就不能再去集市上叫卖,那样会有损朝廷颜面,是绝不允许的。 肖遥还没有回答,他对面坐着的陈胖子已经站起身来,拿着酒瓶子给肖遥,很贴心的倒了半杯,嘿嘿的笑着,又坐了回去。 他们都点了以前的菜,最平常的,如红烧豆腐,鱼香肉丝,糖醋排骨之类的,老板带着菜单就去到厨房了。 向凌峰一愣,不过也看出了师兄是在演戏,假装悻悻然的走了出去。 28 第 28 章 “炉子,上!”这时,幽林里又传出一声,接着一个大大的黑色炉子朝着焰龙飞去,直接打中焰龙的左眼血红之瞳。 忽然,冰长林感到心神一乱,他忽然觉得,因为一时冲动,自己似乎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事情。 博列沉吟了一下,走到一旁的保险柜里,拿出了一张恶魔卡:交易。 当下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没有人愿意一辈子寄人篱下,却忘了这个世界不单单只有人类。这个世界上有上万种物种存在,人类不过是比他们都高级一些而已。 “依柔,你一直住在我家的对面吗?”酆如萱看着后视镜中的闻人依柔问道。 没错,这个居住房虽然看起来很高大上,但却只有一个门,连个窗户都没有。 “难道是你把那六十四户富户给杀光的?”不仅是都不成,便是寒霜雪和赵紫菱也是震惊。 刚才眩晕术的震动,把白色大理石上的泥土震得脱落了不少,卢卡来回走了几圈,把外层的泥土已经踢开一半,露出下面一些弯弯曲曲的纹路来。 卢卡摇了摇头,他还真没见过哪个精神正常的人,声称自己可以跟神随意对话的。 因为魔法阵不是你想布置就能布置的,这需要大量的专业知识,还要有布置魔法阵的能力,最后这个魔法阵不能出一点错误,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我是王!我是邪王!无所不能的邪王!”寒霜无意识地呢喃着。 恋沧海无声无息的一锁而定,脸色竟有些苍白,她也是消耗不起这神魂。尤其是在没有补充的情况下。 悠悠的身材略高,先一步接到了青石,千斤落入手中,手臂纹丝不动,就连手掌心的肌肤都没有什么变化,显示出异常高明的肉身强度。 而以王陆的聪慧,立刻就意识到,师父这无相功的背后果然有相当的隐情。 “叶石,你应该知道国峰所干的都是些什么事情,私吞了国家数十亿的资产,而且还。。。。唉,我还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你好。”说着,一号是一脸痛心疾首的叹了口气,实在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 “臣恐怕很难评价,不过新意倒是有了,也隐隐的自成一家。”晏殊再次中肯的说道。 麦吉德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也没表现出任何慌张,反而像没事一样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 跳崖,就是左无舟唯一的活命机会。被逼到这份上,他惟有与这位九品赌一把胆气。如果这位九品能不惜命的一起跳崖追杀,要么是一起摔死,要么就惟有回身相博了。 蓝星会自身的物品拍卖完毕,就是各个交易者之间的私底下交易了。 突如其来的光柱和腾空而起的巨剑,惊动了整个皇者之城,无数强者自四面八方赶了过来,眼带惊骇的望着飞上天空的巨大身影,不知这个一击撞毁至高神殿的大家伙究竟要耍什么花样。 再往前,她听见了嘶吼的声音,等靠近时,才发现里面关着很多狗。 看了眼跪着的苏秀清,又扫向紧闭的房门,强忍了怒意,对无双摇了摇头。 这里也是阵法所在核心,此刻他正听着其余飞舟传来准备好的消息。 这里出租的房屋虽多,但大多数都不是整套出租的,通常是腾出里头的几个房间,就相当于独立单间,但院子和厨房之类的需要共用。 慕霆骁拉开她,双眸缩着她晶亮的双眸,刚要开口,又被她直接堵住。 可是后来,滴答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她才意识到,应该是下雨了。 王夫人这一路上,开始怀疑起来,王慎作为家中长子,一向是稳重的,故而只要他说什么做什么,一般没什么人反对。 若是真让手底下的战士们放开了吃,一人一天两斤大米饭是少不了的。 叶天冷着脸,一步步的靠近关瑞生,他跟关瑞生本来没有什么事情,不想跟关瑞生产生什么矛盾。 再者说了,她就动动嘴皮子的功夫,就白得了两套新衣服,也没什么不好的。 陆天苦闷地笑了笑,在没有达到血元吞天的境界,还没法通过天地元气来恢复血气,这也是炼体之道的缺点,前期不能依靠天地高级能量,只能靠自己体内的潜能,不停强化。 “王玄策,你要是想死就直说。”叶青竹眼神变冷,此间温度都下降了好几度。 诗语彤说道,她自然深知这题的难度,看来未必有人会给她满意的答复。 余宇感觉一股类似冬天晒太阳的温暖,直入自己的体内,虽然他看不到自己的身体了,但那股暖流,却是很明显的。 牧梦妙被这骇人威压震醒,顿时了解了情况,急忙向老妪求助,而牧明也投来恳求的目光,“这……”石家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要知道这老者实力通天可不是他们能够抵御的,这时出言岂不是吃力不讨好。 感觉话题逐渐进入相当危险的领域,亚拉斯特尔急得咬牙切齿,却无法插手。 最近诞生的五代超兵,虽然后遗症问题是解决了,但生育问题还没法证实。毕竟怀孕可是一个周期的事情,短时间内是出不了结果的。 29 第 29 章 公主我原本只想浪迹江湖,将宫内的事情置身度外,没想到现在却反而越陷越深了。看来,这再大的江湖也有个尽头,那尽头终究是不能逃离的皇室权利之争和王位之争。 卓远留下刘汉监视着两名保镖,抢在杨顺军之前一脚跺开了卧室的门。 卓远吹了声口哨的功夫,数字键就已经停了下来,第一排十一个格子里的数字,亮得简直刺瞎了卓远的氪金狗眼。 这河水对大家体内的原始暴风病毒似乎没有任何作用,大家依然存在强烈的嗜血欲望。稍稍愤怒一下,牙齿和指甲就想钻出来。 在挂了叶永栋的电话后,张思源摇了摇头。对关心自己的人来说,这些消息已经够了,对不关注这些的人来说,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变故,什么变故,不是他们都离开了吗?我的哥哥和阿妈都到哪里去了?”苏米亚一看到是戈多,简直感到太高兴了。只有他,才能知道自己的家人,当年究竟发生些什么? “我收拾一下要去第二自治区几天……”,赵辉没有特定对谁说,而是对身边所有人讲话。 “各位放轻松点,不过是两个金子和一个银子,真伪还待定。”齐益佳把手里的东西放回布袋。 这个空间中,只有她自己,但她听见了许许多多的声音。那些似远似近,忽低忽高的声音,交织成各种各样的故事,却又没头结尾,让人听不分明。 奇迹,真是奇迹,在猛烈的妖火中,张云燕没有丝毫烧灼感,也没有被烧伤。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原由,只有天晓得。 林凡知道黄青云的想法,那黄青云自然也知道林凡心中的想法,在林凡身体刚一闪动的瞬间,那黄青云脸色就忍不住一下阴沉了下去。 她没有忘记那个酷似冯家宝的恶霸,想起来便恨意难消。贾宝峰欺压百姓,罪行累累,日后要是见到那家伙,必须除掉。 黑无常点点头,“胜利归来,我为你庆祝。”说罢扯着春花走了。 当为人诊治病情的时候,他也会向别人请教,虚心学习,医理越来越深,医术越来越高,名气也越来越大了。 而洛耀和洛烨霖一起囫囵地吃完了馄饨,然后摸着肚子,面上都不可避免地带了几分餍足。 老太太咂吧着嘴,从国外带回来的东西肯定是好东西,他孙子还没吃过好东西,得赶紧补补。 李承泽始料未及,被突然来的力道直接弹到了墙上,猛咳了好几声。 曲清染顿了顿,嘴角忽然勾起了一抹皮笑肉不笑的弧度来,看着对面二人的眼神简直跟刮骨刀似的凶残。 清水月看着走进来的昆月,依旧坐在那里,这几天她总是从自已这探师尊的行踪,起了疑心。 “然后打高尔夫的是奏同学和泉此方同学他们”我艹!这不就是那个什么京x和x社掐架了吗?!!骨x社你们确定不来插一手吗? “我们的侦查出现了盲区,在瑶池派与我们接触的第二层绿洲,目标是那里的侦查没有收到任何反馈。”至理门负责侦查的头领向他们的总领回报道。 那次的经历不想再经历一次,所以故意露出破绽引外面的人进来。 雨声,风声,霹雳轰隆横空,不时掺杂着狂笑和怒叱声,声声骇人。 结界中,顾锦程手握似火骄阳,身旁缭绕蓝玺矿晶,精神力不要钱的往外输,拉弓,一个攻击结界便向着雪王飞了出去。 在妖族的,人间的美味到了妖族的嘴里是难以下咽的食物。妖是不吃熟食,动物的本能反应,只是喜欢人类的外表才会去幻化为人。 “好东西。”黄语也很兴奋,而且隐约之间他感觉他们二人被抓到这里来似乎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 而那被挑飞出去的蛇正巧落在哀求着几位煞星不要再砸店的掌柜的脸上,掌柜的心神俱骇,当下惊恐一叫,吓昏了过去,那蛇掉在地上,断成两截,却诡异的是,没有一滴鲜血流出来。 宇宙中的商业摩擦,还有什么是比战争擦出的火花更耀眼,公司私有化商业进队,这不是什么秘密,人类疆域九州自外允许存在的,至于所在地国家允不允许,全看自己。 听了徐阳的话,昔拉若有所思,最终开口的话差点没让徐阳气死过去。 不少人冷笑着,在他们的眼中雨沁不过是一个凡人而已,如同草芥,红粉骷髅,长得好看又怎么样?又不是修士,死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后行进了不到两丈,绿蝶拔完三排又折回来了!把她面前的三排豆子拔完了。 在牢里想要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都是要花钱的,她那时候也就结婚的时候,她妈交给她的压箱底钱,到现在荷包里根本就没什么钱,不然她也不至于想要做身衣服,还得回去找杨秀芬要。 ????就在这个时候,缓过来的墨衍,站直了身体,挡住了太医们和墨千寒的去路。 玄又转了一圈,便无比熟稔地都兜里掏出炒南瓜子磕着,跟着姑娘做事,日子简直过得不要太舒坦。 苏格兰此时就正在用精神力控制着神界石,不断从中拉伸出一根又一根的丝线。胡美则是一边用精神力软化着那些丝线,一边将其编织在了一起。 当我们刚踏进夜摩天的时候,便感到了一种宁静无澜的氛围,这种感觉随着上行越来越明显,直至我们不知觉中行至到了色界初禅天。 堂堂敬国公,放着朝事不管,却来此当个三流渔夫!三爷觉得不该任由国之栋梁如此堕落,便在他被秦二爷赶下渔船后,拉着他商量整治胥吏之事。 童湄被吓了一大跳,刚要嗔怪时,外面只听得咚的一声响起,好像有什么掉在了地上,随即一阵扭曲至极的咆哮声在外面响起,让两人一时捂住了耳朵。 30 第 30 章 “先吃饭,吃完饭我们在慢慢聊天。”简励说道,心情还不错的。 下一秒,数只火矢从黑夜中飞来,杨茂见之惊神,景禹寅箭步突进,将杨茂扑倒,那火矢宛如流光擦着景禹寅的背甲飞过。 “燕哥哥,你说他不会有事吧”?宋玉看着九重塔,俏脸上充满了担忧之色。 但这就太残忍了,猴子这家伙在墓里活了下来,没死在机关手下,也没死在虫子嘴下,却被几个盗墓贼给弄死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放肆,你不仅残害朕的骨肉,还敢诬蔑朕!“瑞帝的声音一下子就高了起来。 这个念头陡然在秦变的脑海中冒出,并马上生了根,更让秦变觉得愤愤不平,老天不公。 江大海大笑,虽然不知道唐夜在说什么,但自从见识到唐夜的种种手段,他就打定主意要抱上这棵大树。 “你暂且回去等消息吧,方大人一直在与你契丹的来使在沟通,等事情定了,自会有人通知你的。”瑞帝说道。 “少主!洛君临与吴中天以及蛮族的人拦住了我等,并且带来了巅峰皇兵”!莫青衣身体颤抖,恭敬的讲出了途中所遇,提到洛君临的名字时,眸中寒意阵阵。 就是药材,她爹娘也不是全都给刨出来,隔上一段距离是要留出一些秧子的,也是为了明年能长的好。 挂了电话,看了一眼虚弱的昏睡在一旁的朱琳,秦天方向盘一转,开往最近的医院。 周柔脸色大变,她没想到这事竟然尹琪也知道了,那么尹母也知道吗? “两年了,我们的多少兄弟都死于非命了。我们应该敬一下那些死去的兄弟们,来,让我们敬一下那些死去的兄弟们,逝者已安息,我们祝亡灵九泉之下安息吧。”说完以后带头把酒倒在了地上。 北下强见情况不对,也不顾及其他的,想要靠北下狂热来达成自己的目的,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几位可能接受在下所讲前两条?”肖遥再次扫过几人,轻声问道。 当下也暗自摇了一下头,自己跟随东宫卫队去田镇港口埋伏那忍者大队,确实没时间去参加这个神秘的大会了。于是就随意的吃喝了一点,垫饱了肚子,静静的休养片刻。就结了账,牵起马,向城外走去。 一场兄弟“相残”,就这样拉开了序幕,你拉我扯开,他推你挤,争斗的好不激烈。 苗王明显也没有料到彭山登上台阶竟然是要问自己这一事情,这是一个极为敏感的话题,并不好回答。 不得不说玄武门的人真的很多,也很急迫想要找到秦天,不算秦天没发现的,就是他遇到的那一拨拨的人,便有上百个之多。 沈炼算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奇葩的人,好日子不会过,居然习惯这样的苦生活,无奈的回到自己的床上,安心的休息起来。 洛林二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聆听着同学们的谈论,等待着评测的到来。 想到这里沈炼脑子里闪过一个大胆的计划,如果轩辕晴真的需要帮助,那我是不是应该向她公布自己的身份? 林坤下意识的举起枪对准了前方,这时,地面不知何时冒起了淡蓝色的烟雾。瞬间,林坤大脑轰了一声,昨晚炭火龙驹出现的场景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里放映。 “来了。”格桑大叔并没有即刻驻足,却仿佛从空气里闻到了那股浓烈的夹杂了血腥的杀气一般,停步的同时,也猛地把腰间的马刀“噌”地一声拔出,牢牢地抓在了手里。 “愚蠢!”无名冷笑着,手中的剑意凝聚成一柄长剑再度朝着朝天犼攻伐而去。 林坤通过焚祭得以知道当年姒崇光留下的线索,但焚祭只能留下影音却不能真的做到隔空对话,待姒崇光话音一落,火盆里灰烬顿熄,一缕青烟散去,一切皆成虚空。 或许沈炼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一时兴起取的名字,在很多年之后名震黑三角,如同北欧神话中的那只巨狼一样,成为了动摇大地的魔物。 她和莫桐之间,可以算的上是死对头了,因此对于莫桐带来的无名,她也是一通的冷嘲热讽,但是根本没有想到无名竟然如此可怕,简直是骇人听闻。 轰鸣之声不断响起,十息之后,声音才慢慢消散一空。帝俊和太一各自收回灵宝。看似风轻云淡,但只有帝俊和太一自己知晓,那道攻击到底有多强,自己二人近乎全力才成功拦下这恐怖的攻击。 杜连霍还算好点的,只喜欢跟人比帅,真正说起来比萧战的嗜好含蓄多了。 “我去!你是变态吗?把你那一脸幸福的模样收收,真搞不懂有什么可开心的。”高洋很是看不惯梁思涛的那个模样。 自天外星空之中,无数的星辰之力汇聚成不可想象的庞大星芒,洒向周天星斗大阵,融入其中,一股磅礴的力量爆发而出,轰向白莲造化大阵。 高洋顺手将一块雾气变成了长矛的样子,对着正在热吻的男人的太阳穴掷去。 军方封闭了仁慈壁垒,阻止持有海量新民币的幸存者冲进集散城区,以此避免更大的经济失衡。 陈奥听赵恒居然让他喝茶,心里暗喜,这说明赵恒已经开始消气了。至于是因为自己的良好的认罪态度和表现,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陈奥也没心思去想了。 高洋一招击退张思然的攻击,立刻单手提棍,身体前冲,借着速度,将判恶棍横甩了过去。 第二天木家的气氛有些压抑沉闷,谁也不说话默默的用着饭,木槿桦的脸色很难看,似乎是一夜未睡,眼底下有一层乌青,木老爹和木娘子也没有好多少,可见昨晚两人肯定也是辗转反侧的了。 31 第 31 章 不知有了会是什么技能,若是没用的反而不如没有,可以增加自身的能力。 晏娇娆没做声,却也没让苏公公停下宣旨,全然是不将许易的话当回事。 而紫冰心。她虽然已经是领悟了领域。但是在对方超强的实力面前,她现在地境界却还无法和对方地规则对抗。所以,她无法扭曲对方的规则,却只能用自己最擅长地“破画”来勉力抵抗。 “槿知,他已经战败了,你们可以放过他吗?”冉妤脸色苍白的问,同时转头,望着窗外林的背影。 江‘浪’又咳嗽了几声,微微一挣,这才发觉自己手足被缚了绳索。 虽然她不知道当时的情景是什么样,但是却不能忍受介子微用这样的方式对待她。 “迈克之前被送到了g物医院,它一直在那里养伤,最近才刚刚能走路了,可是它老不好好吃饭,医生说让我带它來看看你,或许情况会变好,看它这样子,今天回去一定会好好吃一顿了。”莲莲开心地笑着说道。 虽然自己度过了此次危机,而且有王家的保护,但是洛晨却不想一直这么下去。 现在是联盟期间,但却没有任何想骗你们的意思,也是不想再大战前期出现什么意外。 月浅栖看着窗外,白景却在看着她,目光晦暗不明,凤眼微眯,一直停在她露出的脖颈上。 定是刘莉无疑!陶燕绝不会和厉鬼们混到一起!另外陶燕也不懂医,而这个陶燕此时正在给老尼治病。 当然,除了苏锦言把黎苏抱进别墅的,还有两人在机场“深情”相拥的。 “二强叔叔家杀猪,给送来一条五花肉,还有一段血肠,妈妈用这肉和血肠做了好吃的五花肉血肠炖酸菜。你闻闻,香味都飘出来啦!”金枝和金杏姐俩高兴的说着。 都是同样的高大,军装让他们给人感觉帅气却又冷酷,只是,长得有些熟悉。 这样的他,让她恐惧,甚至,让她有某种错觉,这个男人,他不是陆北骁。 陆毅恒那五根白乎乎的脚趾头时而伸展,时而弯曲,那翘成弓形的脚背上青筋暴出。 “兮兮,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今天我想请你吃顿饭,感激你对秦风的照顾!”刘晓凤说道。 “没事,我在旅店住一晚上,明天坐长客回去。”她轻松的说着。 烧烤晚会很是热闹,军区不少家庭和军人均参与其中。就连大着肚子的张雨洁、孔钰瑶和刘晓美她们也都参与其中了。 他们翩跹国际虽然主打传媒,但也是a市数一数二的公司,在a市,除了叶氏集团,谁还能争锋? 这些尸体身上都无一例外有好几个枪眼,往外流着血,血水染红了地上的积雪。 等到楚南被那位出租车送到那里,进到一家卖玉雕工具店里的时候,里面的老板立刻热情地向他推销各种玉雕工具。 不过,对方的实力这么强,为什么还要在他们的周围布置呢?难不成就是为了玩他们? 刚刚对戏的时候,感觉他身上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像极了叶凌轩。 埋了单后,叶凌轩抱着沈睿谦提着给沈欢欢的饭带着苏希直接回了医院。 “你想要多少份额,我们可以商量。”山口木提气一丝劲力,勉强封住自己的痛穴说道。 如果苏希乖一点,他心一下就软的一塌糊涂了,怎么可能会像今天这样失控。 想到楚曦,李宏本來就不是很硬的心更柔软了,悄悄取出一物捏在手里。 曼娘壮着胆子问道:“老夫人,我们的房子能要回来吗?”其他还好说,房子若是要不回来他们一家子住哪。 默默围观的乐其忍不住摸了摸下巴——你怎么知道那些一定是盗匪?说不定只是其他外星国家的先遣队呢?就像眼前这些外星人一样。 作为电影学院的学生,苏苏对金龙奖在电影界的地位,自然清楚不过。 无论月桂神树散出浓郁的生命精华,还是一滴玉露里庞大的灵气,都是她们从没见识到过的。 持续一周的面试终于结束,在隔周的周一上午,通过了地狱火娱乐面试的众人,根据短信通知的内容,来到位于温洛大厦三十层的一间窗明几净的会议室中。 “好吧,看来我现在真的成了高中生了。”黑手奇兵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玉熙说道:“佑哥儿不搭理你,那是他心里还有气。只要你跟她道歉,他气消了也就会原谅你的。”虽然这次的事两姐弟都有错,但佑哥儿受了那么大的罪,所以必须要柳儿先低头。 梁志丹拿着一根棍子,走到那个横肉男子面前,双手平举棍子,用力一弯,啪嗒,棍子竟然生生的被他给掰断。 在安倍泰亲之前在他休息的时候给他讲的那些故事里,都是以人类为视角去讲妖怪是怎样的负心背叛。 “顾大人太客气了,以后有事鄙人能帮忙的尽管说。”这边厢,顾青云和王铂的谈话已经到了尾声,毕竟是在甲板上,旁边有很多人看着,两人匆匆说了几句,他对着王家骏点点头,就带着家人下船了。 对于他的嘀咕,顾青云心里清楚。谢长亭的儿子不就是继承了他的美貌吗?用得着把话说得那么含蓄? 体内没有大进展,但有点热热的感觉,安蜜儿浅笑,起码不是一无所获。 18-20 第18章 身份 哪怕离宫在外居住, 帝王的膳食也是别有一番讲究。 黑漆嵌螺钿的膳案搭配同色珐琅面圆凳,所用碗碟皆是一水的官窑白瓷,紫檀边座百宝嵌戏狮图插屏前, 摆着三足鎏金铜炭炉, 厚重雅致, 里面放着的显然是最上等的红箩炭,烧起来暖和, 也没什么味。 铜炭炉旁放着一处香几, 香几上是一件青釉花瓶, 花瓶中的折枝木犀花散发出清芬沤郁的香,让这房内越发暖融舒服。 膳案上的茶食无一处不精,色香味俱全,里面食材并不是多么贵重, 却都是新鲜且大耗功夫的。 比如这银苗菜是取莲在初生时的根茎, 也就是还没成形的荷叶梗, 这并不容易得, 早一些还没长出, 晚一些便老了, 泡在水中采摘大半日, 估计也就勉强得那么一玉碟, 是以此物颇为稀罕金贵。 阿妩确实有些饿了, 如今吃起来毫无禁忌,吃吃这个, 尝尝那个的。 这么吃着, 她也是纳罕:“这个是什么菜?” 新鲜香甜,咽起来颇为爽滑。 景熙帝:“这是孔雀松。” 阿妩:“孔雀松?” 景熙帝望向一旁的福泰,征询地问:“市井间叫扫帚苗?” 福泰忙笑着道:“公子说得是, 这是一味药材,不过大家伙都叫扫帚苗,一大早新采了最新鲜的尖尖,再用开水一焯,把厨子早就熬好的汤汁往里面一喂,搅合搅合,这味儿没得挑了!” 阿妩:“扫帚苗,是用来做扫帚的那个扫帚苗吗?” 福泰:“对对对,可以做扫帚的,但公子和娘子如今吃得是最鲜嫩的,长大了老了可以做扫帚。” 阿妩越发觉得有趣,便又问起另一个,那个叫苣荬菜,也是山林野菜。 福泰本要详细讲讲这苣荬菜,不过看看一旁景熙帝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忙闭嘴,借机退至一旁。 景熙帝:“你若喜欢这些野味,等下带你出去走走,这附近庄院里各样野味多,这个季节果子正是时候,花也开得好。” 阿妩:“好!” 景熙帝将一旁玉瓷小蘸碟推到她面前,仿佛漫不经心地道:“你来皇都时,是乘船还是坐车?” 阿妩随口道:“先坐车,后来——” 她说到一半,视线陡然看向眼前男人,男人茶色眸子含笑。 她微咬唇,心里想着,他故意这么问的。 因为什么呢,因为这些野菜都是皇都一带的吧,或者北方的,她没吃过,被他猜出来了? 她有些讪讪的,又有些尴尬,以及说不上来的别扭。 两个人有了滚烫热烈的肌肤之亲,仿佛这个世上最亲密的夫妻,但其实彼此都存着防备,所知甚少,转过身去,便可以是陌路人。 景熙帝:“怎么,这就恼了?” 他用羹匙轻舀了香汤给阿妩,用从未有过的耐性哄着道:“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一旁福泰听这话,无言以对,又觉想笑。 他们的皇帝陛下啊,从来都是被捧着跪着,哪里敢让他有半分的不如意,如今遇到这么一小娘子,可倒好,随便说句什么,竟然还得解释。 三十多岁的帝王,龙威赫赫,什么时候这么放低身段过! 是因了这小娘子年轻貌美,帝王竟被人拿捏住了,还是因出了皇都,在这乡野山趣的南琼子,便多了闲情逸致? 阿妩也感觉到了,威严的男人难得有些服软的意思,她觉得自己扳回一城。 于是她便笑了笑,乘胜追击:“对了,郎君怎么称呼,阿妩还不知道郎君姓甚名谁?” 景熙帝:“哦?” 阿妩歪头:“不然呢?” 她有些顽皮地道:“阿妩便唤你野情郎?” 一旁福泰顿时眼皮一抽抽。 好大胆放肆,好不要脸的小娘子啊! 景熙帝自小学君子六艺,读诸子百家,修帝王之术,是如切如磋的君子,是乾坤独断的帝王,如今却被这孟浪小娘子冠以下流粗俗的“野情郎”。 福泰憋得脸都红了,待要说什么,又不敢。 景熙帝却并不以为意,他后宫妃嫔三千,早看惯了端庄贵女,如今这个大胆放肆犹如山间野味的小女子,自然别有一番风趣。 偏她生得好,正如这更羹盘中的银苗菜,是初发的那一点嫩尖尖。 他含笑看着她,却依然不答,只故意逗着道:“阿妩不告诉我你来自何处,也不告诉我你是坐船还是骑马,为何要我告诉你姓名?” 阿妩便轻哼一声:“可我告诉你名字了,你没告诉我,你耍赖!” 她便觉无趣,他必身份贵重,在这山野间偷香窃玉打野食,没存着和自己长久的心,估计玩完了就抛在脑后。 他唯恐传出去于自己名声有碍,才故意不说,免得自己赖上他! 于是她放下手中羹勺:“郎君不想说,那便不要说了,我也不稀罕知道呢!” 景熙帝:“我排行第三,你唤我三郎便是。” 他突然这么说,阿妩挑着好看的眉:“三郎?” 三郎,又是一个三郎。 昨日有个姓聂的三郎才把她抛在山洞里呢! 景熙帝又道:“单名一个赜字,你若愿意,也可以唤我赜郎。” 阿妩:“责?哪个责?” 景熙帝便以指蘸取了些许茶水,在膳案上写出一个“赜”字。 阿妩打量一番,虽只是以指蘸水而写,但也可以看出这人很有些书法功底,笔锋沉稳内敛。 她随口道:“原来是这个字,倒是少见呢。” 景熙帝以白巾抹去水迹,笑着道:“这个字不是寻常人随便用的。” 阿妩:“为何?” 景熙帝:“此字出自《系辞》,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 阿妩没兴趣地道:“不懂。” 景熙帝:“不懂便不懂,原不是什么要紧的。” 阿妩念叨了一番:“赜郎,三郎,赜郎,三郎……” 最后终于道:“还是三郎吧,赜郎不好听!” 一旁福泰听着,觉得自己死了一百回,旁边宫娥内侍更是心惊肉跳。 从来没有人敢念出那个字眼,也从来没有人敢说出这样的话。 帝王的名字是天下人的避讳,往日万一写到,也要以别字代替。 阿妩今日的言语,足以被砍一万次头。 不过景熙帝并不在意,笑道:“那就叫三郎,随你。” 两个人说说笑笑,倒是惬意,阿妩见这汤饼精致,便吃了一个,倒是好吃。 她看这三郎一直不用,便问:“三郎,你为何不用?” 说着,她将汤饼放在景熙帝面前的白瓷盘中。 景熙帝有些意外,不过还是用银箸夹了,略尝了一口,他并不爱吃甜食,如今吃着,说不上好吃不好吃,只是觉得新鲜罢了。 在大晖内廷,关于膳食的规矩森严,若是要邀皇后或者妃嫔一起用膳,先吩咐总管太监,再传敬事房,登录册档后,皇后或者妃嫔才能前来,来了先磕三个头。 吃个茶,喝盏酒都要磕头,至于夹菜—— 还是要磕头。 吃过后,再磕头告退。 诸多规矩约束,景熙帝自己也觉无趣,倒是极少召人一起用膳。 如今身处别苑,把那些内廷规矩都抛却了,得这么一个可心人陪着,自是别有一番情趣。 他看着眼前这小娘子,分明是个罕见的绝色,不过用膳时却随性得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没半分规矩。 若是往日,他必觉对方难登大雅之堂,但如今看着,竟是看得兴致盎然,甚至生了一些宠爱之心,会觉得她原该如此,他可以纵着她性子,想怎么样便怎么样。 这么想着,他又觉得,不该带她回去内廷,就该养在别苑中,要她与山水为伴,随性自在。 等哪日自己处理朝政烦闷了便可以来这边行宫别苑,享用一番她的温存小意,那才叫惬意。 当然,他会派侍卫把守,不许她见外人,心里只想着自己。 独属于自己的。 要她对着自己妩媚地笑,要她在自己怀中妖娆地颤,还要她用湿润的眼神看着自己。 也可以教人要她修习些书画,在自己处理朝政时红袖添香。 阿妩这么用着膳食时,便觉对面三郎眸光深邃,若有所思。 她问道:“三郎在想什么?” 景熙帝品了一口茶,笑道:“想着怎么安置你。” 阿妩:“怎么安置?” 景熙帝:“你既是他人家中伶奴,自是不好抛头露面,若是回去都城,不是徒徒惹来麻烦,不如就留在这别苑中,如何?” 阿妩一听便懂。 她心中感慨,不知是喜是悲。 至少这个男人并不是用过就扔,他对自己有眷恋,才要安置自己。 但她似乎永远是这样,被养在暗处,不许见外人,每日只眼巴巴等着。 他和太子想得一样呢。 她打量着这三郎,突然觉得他眉眼间甚至和太子有些相似。 怪不得她开始便觉眼熟! 相由心生,男人全都一个样。 景熙帝:“怎么?你不喜欢这里?” 阿妩:“倒是也还好……阿妩只是怕三郎是个担不起事的,把阿妩扔下就跑了。” 景熙帝哑然失笑:“我像是那样的人吗?” 阿妩:“谁知道呢。” 景熙帝修长指骨轻轻转动着温润的茶盏,笑着道:“你放心便是,这世上还没有我担不起的事。” ************ 用膳过后,景熙帝带着阿妩在别苑附近逛逛。 山林中秋意浓郁,黄叶飘飞,自有一番绚丽的静美。 不过阿妩却有些心事,她惦记着自己埋在松树下的金子,想着挖出来,又惦记着延祥观,如今延祥观一定知道她走丢了,按说应该四处寻。 以太子的性子,应该也会帮衬着寻吧? 只是不知道为何,至今没什么动静。 她其实想从赜三郎这里打探打探,不过又不敢多说,生怕透露出自己身份的线索,回头赜三郎直接自己交给延祥观,那自己必死无疑了。 她只能按捺下心思,假意四处逛逛,再采些山果野味。 好在山中确实有各样野果野花,还能捉几只蚂蚱蝴蝶的。 她把玩着一只蚂蚱:“若是烤了吃,倒也美味。” 景熙帝淡看着她的手,玉笋尖一般的手,指甲圆润好看,像是粉贝壳。 可就是这么一双手,捏着一只拼命挣扎的瘦蚂蚱,做着津津有味的打算。 竟馋起蚂蚱了,跟只猫儿一般。 他笑:“这么一只蚂蚱,能有几口肉给你吃?等下捉只狍子或者山鸡的,再不济水里也有鱼,吃什么都比吃它强。” 阿妩:“你当然不懂了,我们吃它,这是报仇雪恨!” 景熙帝:“为何?它挖了你祖坟?” 阿妩却不说了,她一把将那蚂蚱扔到草丛中:“上辈子我们有仇。” 不是上辈子,是这辈子,家乡先遭水灾,接着便是蝗虫,她逃难往北走,一路的庄稼都被蝗虫糟蹋了。 大家伙饿极了,都去捉蝗虫烤着吃,蝗虫确实是有那么一丝丝肉的,且颇为美味,阿妩喜欢得很。 只是这些,她并不愿意多说,眼前男人精明,她不敢透露太多。 景熙帝:“想吃蘑菇吗?” 阿妩:“蘑菇?” 景熙帝:“那边有,走,我带你去。” 阿妩探头看过去,不太相信:“是吗?有吗?” 景熙帝笑道:“去看看就是了。” 阿妩:“好!” 景熙帝撩起长袍,将袍角掖在白玉腰带上,阿妩见此,也有样学样。 不过她裙摆繁琐,掖上去后又丢下来。 景熙帝看她笨手拙脚的样子,上前帮她掖好了,还为她重新系好腰间锦带。 当他这么做的时候,阿妩有些意外,她下意识觉得他是贵重霸气的人,并不会做这些。 现在他低头这么做的时候,让人有种被温柔呵护的错觉。 景熙帝手指修长稳定,他为阿妩打了一个中规中矩的腰结,一抬眼,便见阿妩正好奇地看着他。 薄软的眼皮微垂着,阳光落到她的眼睛里,那双眼睛透亮干净。 沁凉的山风携着柿子的清甜吹来,沙沙的声响中,年轻小娘子浓密的睫毛扑簌簌地颤动。 景熙帝轻笑:“在想什么?” 阿妩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阿妩突然想起阿爹。” 景熙帝的指尖顿了顿:“哦?” 阿妩却不想多提了,反而问道:“三郎家中应有儿女了吧,多大年纪了?” 景熙帝的手指离开了阿妩的细腰,他站起身,不经意地轻拂袍角:“家中有一双儿女,女儿即将及笄。” 阿妩有些意外,惊讶地看他:“你成亲倒是极早。” 她以为他也就堪堪而立之年,风华正茂的年纪,谁知道女儿都要及笄了! 突然觉得他比自己以为的要老…… 景熙帝声音很淡:“没办法,家大业大规矩大。” 阿妩越发没想到,但心里明白,自己趁机多问,他也不会说。 他不是聂三,也不是太子,他比陆允鉴狡猾,且防备心更强,自己根本没办法掌控。 ——自己在他心里,就是一个逗趣的玩物。 她小心地从最安全的话题切入,不着痕迹地道:“女儿即将及笄……必然生得可人,三郎一定颇为疼爱吧。” 景熙帝显然并不想多提,只淡淡“嗯”了声。 阿妩还想问问什么,但又觉得他似乎并不太喜欢这个话题? 景熙帝却开口道:“她被宠得无法无天,性子过于骄纵了。” 对于这一点,景熙帝其实不太满意。 当初他登基为帝后,为了尽快亲政,执掌大权,也因大晖皇室的祖训,他早早大婚,大婚后,还算勤勉地广洒雨露,繁衍皇嗣,绵延国祚。 如此一番劳作辛苦,只得太子和德宁公主。 之后因政务繁忙,他根本无暇多顾,待到朝堂局势终于稳定下来,他有了闲情逸致看看儿女时,德宁公主已经五岁了。 五岁的小公主,一团孩子气,景熙帝自然也是喜欢的。 不过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小脾性,似乎过于任性骄纵,被她的母妃李氏惯得不成样。 恰这时皇太后提议由她亲自抚养德宁公主,以慰膝下寂寥,可李氏并不愿意。 景熙帝后宫子嗣单薄,只这么两个金疙瘩,德宁公主身为公主,地位自是不能和太子同日而语,但也已经足够李氏在后宫享受尊崇,这是她十月怀胎得来的,她当然死死抓着不放。 对于这个为自己孕育了德宁公主的李氏,景熙帝还算包容,她既不愿意,也就随她。 大晖立国一百二十多年,又有前朝之鉴,积厚成器,诸般建制都完备周全,上至君王起居行止,下到群臣丧葬婚娶,黎庶营谋生计,士卒操演武艺,百事皆有定章循。 不过由此也带来一些弊端,比如大晖妃嫔,多出身至微,采选于良家女,即家世清白,非大富大贵者,且禁止大臣进献,一则防止外戚弄权,二则倡扬宫廷勤俭之风,并要皇室子弟知民间疾苦。 李氏原是商户之家,专为皇都供应绒花的皇商,在景熙帝大婚那一年经采选入宫,最初并不起眼,只为选侍,后因孕德宁公主,封美人。 这几年景熙帝后宫平平无奇,大家雨露均沾,每过三年按部就班都有封赏擢升,李氏因有公主傍身,自然比其他人更胜一筹,不过也只是一个嫔而已。 一直到去岁时,考虑到德宁公主年岁渐长即将缔结姻缘,景熙帝并不愿意委屈了这唯一的女儿,便再次擢升李氏,位至康妃。 其实回想起昔日,关于德宁公主的安置,景熙帝有着淡淡的悔意,原不该要康妃来抚养。 小门小户的出身,没见过什么世面,骤然得了这样的富贵,又生了大晖的公主,便稳不住心骨,有些张扬了。 公主纵然有专门的尚宫和太傅来教导,但和康妃同处一室,难免沾染了些。 只是那时候他自己也还年少,所思所想并不够周全,还不知道作父母的言传身教对子女的影响,更不知道当初处处谨慎小心的小选侍,性情竟张扬起来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无法容忍太子身边的宁氏,若寻常妾室也就罢了,可太子对那女子太过贪恋,龙锦卫暗卫来报,太子在宁氏房中颇为沉迷,甚至彻夜放荡。 他不想自己儿子沉迷于那样女人,更不想自己长孙出于那样的女人。 人这一生难免有诸多美好的臆想,比如景熙帝想象中的太子应是博纳多容,万机独断,想象中的公主应是柔嘉安贞,静容婉柔,可他们并不是这样的。 他们是他的儿女,但又有自己的秉性,并不能如一盆松景一般被剪裁。 所以他的孙辈,他要直接在源头掐断。 然而此时,阿妩听到那句“骄纵”的言语,却是道:“定是你太过疼爱她了!” 语气竟有些羡慕。 景熙帝满腹心事突然被打断,他不置可否,只淡淡看着前方草丛处。 阿妩忍不住看了一眼景熙帝,他衣着如此贵重,一看便是有些权势,这样的父亲,他该有怎么样的儿女? 他的儿女定是在他的庇护下恣意任性。 阿妩心里酸酸的,她明白自己嫉妒了。 她并不是太经常嫉妒别人,但偶尔会嫉妒。 景熙帝却不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对阿妩道:“不是喜欢吃新鲜的吗,你看,这里有蘑菇。” 嫉妒已经让阿妩不想采蘑菇,不过她还是勉强看过去。 她鼓着腮帮子,不高兴地道:“根本没有,哪有蘑菇!” 景熙帝指着前面树下道:“你看这里。” 阿妩看了,却什么都没看到,哼了声:“哪有!” 她突然脾气坏得很,像是一只被踩到尾巴的小猫儿。 景熙帝茶棕色的眸子无声地看着阿妩。 阿妩感觉到他冷眼旁观的审视。 这种审视便是世人的目光,路人的目光,像一面镜子,让阿妩看到了那个嫉妒的自己。 她一下子泄气了。 她知道自己莫名了,原不该对着陌生人这样。 她有自己的父亲,有自己的兄长。 她相信自己的父兄没有死,有一天他们会乘坐着海外回来的船舶,带着珠石奇巧罗绮绸缎向她走来。 他们家会一夜暴富,她会成为千金小姐!她会被他们捧在手心里宠! 而此时,未来的千金小姐,那个注定会被父兄宠着的她,在远离故土的异乡,在一个要了自己身子但彼此戒备的男人面前,捏着自己的裙摆,咬着唇道:“就是没看到……在哪儿,在哪儿?” 说着,佯作寻找的样子。 景熙帝收回停留在阿妩脸上的视线,指着草丛中的一处:“这。” 阿妩终于看到了,确实有蘑菇,新鲜的野蘑菇,水灵灵的,一看就鲜嫩得很。 她忙跑过去,发现这里蘑菇真多!简直是心花怒放! 景熙帝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一个草筐,阿妩便往里面放自己新采的蘑菇。 这么采着时,她想起刚才自己的言语,便小心地看他。 他半蹲在草丛中,正低首采菇。 草木的阴影中,他轮廓深邃,俊美英伟,过于高挺的鼻子以及薄薄的唇,给人冷峻寡淡之感。 这是一个矜贵高傲的男人。 阿妩最初以为他或许不到而立之年,如今想来应该猜错了,他比自己以为的年纪大,毕竟女儿都要及笄了,儿子不知道多大? 男人并没有抬首,不过头顶仿佛多了一只眼,没什么情绪地道:“看什么?” 阿妩有些讨好地道:“三郎,你,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蘑菇?” 她非常不高明地夸赞了一句:“三郎博学多才!” 景熙帝:“采野菇,要学会找梢。” 阿妩:“梢?” 景熙帝:“是,草木葱茏之处,地下埋有菌丝的,便容易长出蘑菇,而且一年长了,明年还会长。” 阿妩:“竟是如此,三郎果然学识渊博!” 对此景熙帝反应平平。 他听过那么多歌功颂德的言语,每一个都比她真心,比她文采斐然,这么干巴巴的称颂在他面前还不够格。 她也好意思说出口? 所以他只是道:“走,回去。” 阿妩小心瞥他:“好。” 看来他不高兴了。 可她并不打算哄他。 她觉得爱生气的男人没法哄,也哄不好,他要生气便让他生气吧。 于是两个人便往回走,快要走到别苑前时,便见前面一人,年轻健壮,姿态挺拔,正无声地侯在那里。 阿妩好奇,下意识便要看过去。 景熙帝却抬手,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冷?” 阿妩:“我不冷。” 景熙帝却将阿妩拽在自己怀中,不着痕迹用大氅拢住。 阿妩想翘头,被他按住脑袋。 阿妩嗷嗷抗议。 隔着大氅毛茸茸的狐裘领,景熙帝在她耳边道:“怕冷的话,我便抱着你。” 声音低沉温润,热气轻轻喷薄在阿妩脸颊边,掠起丝丝酥麻。 阿妩歪头,躲过那过于暧昧的热气,却是不屑地哼哼,用手指头戳他胸口的刺绣。 那刺绣竟是用金线绣成,精致得很。 她不高兴地道:“你干嘛搂着我,我要看看!” 景熙帝安抚地握着阿妩的手,轻笑。 一抬首,看向来人,笑意散去,他淡声道:“说。” 来人是方越。 景熙帝不想阿妩看到方越,一则不喜阿妩适才看着方越的目光,二则方越衣袍上绣有青云白鹇,若是对这些袍服有些见识的,只怕会猜破帝王的身份。 景熙帝还想玩玩,就像玩过家家一样,若是太早戳穿,反倒没了趣味。 方越见景熙帝怀中竟这么搂着一小娘子,心里也是震惊不已,帝王竟如此和一陌生娘子亲近。 他下意识看向左右,视线所及,并不曾见起居官,这才突然想起,此次南琼子祈福出行,帝王在此燕居,起居官不曾跟随。 怪不得……………… 此时他自然不敢抬头,只单膝跪地,恭敬地道:“陆国——” 景熙帝一个眼神扫过去。 方越怔住,原本要说出口的“舅”噎在那里,不上不下的。 景熙帝:“你是说陆国,陆国如何了?” 陆国…… 方越是机灵人,马上领悟了景熙帝的意思。 他觉得荒谬,又不敢置信,但此时也只好硬着头皮道:“陆公子投了拜帖,正在外面候着。” 景熙帝:“要他稍候片刻就是了。” 方越:“是。” 景熙帝先打发了方越,之后才放开阿妩。 阿妩趁机撒娇,偎依在他怀中不放开,还揽着他颈子:“三郎,适才为什么不许我看?” 景熙帝手指微屈,轻敲她明洁莹润的额,道:“刚才那双眼睛滴溜溜地在看什么?专往男人身上看?” 他心里自然有些连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阴暗,比如他看出眼前小娘子年轻,二八年华,娇滴滴的能掐出水,就跟刚伸展开的花枝一般,或许和自己儿女差不多年纪吧。 他并不喜她去看那些年轻郎君。 况且龙禁卫都是挑选俊朗修长的,他更不愿意让她多看了。 阿妩听这话,便不高兴了,陆允鉴也曾经说过这种话呢! 她皱了皱鼻子,冲着他哼了声:“不看就不看!” 景熙帝温润一笑:“你且等等,有客人来,我要出去会客。” 阿妩小声埋怨:“不是说好陪我玩吗?” 景熙帝:“等回来再陪你,不是什么要紧客人,说几句便打发了。” 阿妩不太甘愿:“好吧……” 景熙帝看着小娘子那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好大的不甘心,不免想笑。 她这小性子很大。 *********** 阿妩眼看着赜三郎离开,她其实有些百无聊赖,便胡乱在别苑中走动,看看景,采采花,扑个蝶什么的。 这么玩着间,也想起自己的心事。 延祥观必已经发现自己失踪,会往上禀报吧,太子或许已经知道了,不知道闹成什么样了。 眼下这三郎,看着倒是有些权势,又说没有他担不起的事,不知道能不能把自己藏住? 其实他今日说,要自己干脆留在这别苑中,不见外人,倒是一个不错的权宜之计。 反正先躲过这一阵子,再想别的法子吧。 这么想着间,就听一旁福泰道:“五娘子,请留步。” 阿妩诧异看过去:“怎么了?” 福泰赔笑:“五娘子若是要赏景,这里风景不是极好,万——” 他说到一半,硬生生咽下这句话:“万万不要冲撞了客人,三公子在前方会客。” 会客? 阿妩想起这一茬,顿时来了兴趣:“会客怎么了?难道三郎说了不许我看吗?是他说要管束着我?” 福泰:“那倒没有——” 阿妩:“既是没有,你凭什么管我?你若非要管我,那等下我便向三郎告状。” 福泰:“……” 他无法相信地看着眼前小娘子。 好生水灵灵的妩媚人儿,剔透干净,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可这性子真是刁啊! 他侍奉在帝王身边,便是皇后见了都要给几分薄面,他何曾被人这么威胁过! 可他心里倒也明白,眼下景熙帝对这小娘子疼宠纵容,她若告自己状,自己吃不了兜着走,那就麻烦了。 得罪不起! 况且小姑娘使小性子的样子,可真让人喜欢,连他都觉得可爱! 还能怎么着,宠着敬着吧! 他便赔笑:“五娘子,你若要看倒也没什么——” 心里却在拼命想着,得赶紧去向皇帝通风报信,你这金屋藏娇的小娘子要看外男了! 可把那位给酸死吧! 阿妩见福泰拦着自己,越发好奇,心想可别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她必是要看一看了。 她径自往前走,旁人是拦都拦不住。 一时走到凉亭旁,就见凉亭中有两个人,一站一坐,坐着的是自己新结识的三郎,而站着的是—— 阿妩原本好奇的心瞬间冷却,冰冷的恐惧自脊梁缝隙弥漫开来,瞬间将她笼罩。 她的手指开始发抖,这种颤抖蔓延,她两腿无力,几乎站都站不稳。 她看到了谁? 她看到了陆允鉴。 陆允鉴!!!! 阿妩只觉脑中有什么轰隆一声炸开了,炸得她脑中一片空白。 第19章 惊疑 对于阿妩来说, 当初陆允鉴把她送给太子,她一直都是忐忑的,后来和太子在一起的种种冲淡了过往, 陆允鉴又一直没出现, 渐渐的她就麻痹了自己。 可后来太子那里待不下去了, 陆允鉴再次出现了,从知道陆允鉴国舅爷的身份, 她就知道自己必须逃。 这里面必然有什么阴谋诡计, 她早晚会被他们利用, 最后无论谁输谁赢,她一定会死。 所以她要逃! 可现在,三郎竟然和陆允鉴熟识…… 他们正在说笑,看起来很是熟稔的样子。 阿妩不敢置信! 她为了逃离陆允鉴才跟了聂三, 结果聂三靠不住, 她走投无路, 走投无路之际撞到了赜三郎怀中, 以为自己抓住了一根浮木。 结果可倒好, 原来一直在贼窝里转, 就没出过大门! 还是说, 这什么赜三郎根本就是和陆允鉴一伙的, 甚至是陆允鉴派来的? 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毕竟这赜三郎出现得太巧了,他就是和陆允鉴串通好的! 是为了骗自己身子吗? 阿妩想起昨晚两个人的种种, 那赜三郎如此肆无忌惮, 可自己还不是忍了,为什么,不就是求着他能庇护自己一二, 若这竟是陆允鉴的人,那她—— 想死的心都有了!怎么可以这么骗她身子! 自己该怎么办,是不是得逃? 快逃,快逃……她在一片纷乱的思绪中,捉住这么一个念头,拔腿就要走。 谁知一个人拦住她,压低声音说:“五娘子?” 阿妩听这话,看过去,是福泰。 福泰那双过于精明的眼睛,正笑呵呵地看着她。 她一个激灵,突然明白,自己根本没办法逃。 赜三郎身边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辈,她能逃去哪里? 若陆允鉴和赜三郎是一伙的,那他们为自己设下天罗地网,自己更逃不掉! 不过……三郎那样的雍容气度,怎么可能是受入陆允鉴指示呢,不可能。 恰此时,坐在亭中的景熙帝抬起眼,视线淡淡地落在阿妩身上。 那视线轻淡但威严,阿妩本就惶恐,被他这么一看,心里一慌,脚底下发软,险些栽倒在那里。 这时陆允鉴也感觉到异样,下意识便要转首看过来。 景熙帝却开口:“允鉴这几年为了海寇一事,倒是操劳不少。” 帝王突然提起这个话题,陆允鉴收敛了心神,道:“皇上,这原是微臣分内之事,不敢说操劳。” 本朝臣子在称呼帝王时,视身份而定,内监宫娥一般尊称万岁或者万岁爷,朝堂上臣子多称陛下,和帝王亲近之人私底下会直接称呼“皇上”。 陆允鉴和景熙帝是自小的交情,又是亲戚,称呼自然随意一些。 景熙帝:“上个月皇后还曾提起,说你即将而立之年,后宅无人终究不像样,也该续一房了。” 说着,他温和一笑:“只是不知允鉴心仪哪家女娘?” 陆允鉴明年便是而立之年,比景熙帝小三岁,昔年也曾入宫为伴,之后又是郎舅之亲,彼此自然相熟。 陆允鉴听景熙帝这么提起,知道这是有赐婚之意,忙道:“皇上,微臣早年丧妻,如今并无意续弦,陆家子嗣众多,打算过两年挑一个好的过继,聊作慰藉。” 景熙帝听此,抬起眼,深深地看了陆允鉴一眼。 陆允鉴只觉得这一眼温润平和,却别有深意。 秋日的山风吹来,他突感后背发凉。 景熙帝笑道:“允鉴不愿续弦,可见对亡妻情深义重,既如此,朕也不会强人所难。” 当下随口问道:“老侯爷最近身体可好?” 陆允鉴:“托皇上的福,他老人家身子极好,硬朗得很,前些日子还亲自出海捕鱼了。” 景熙帝颔首:“极好,前几日番邦进宫的上等老参,回头送给他老人家,让他多补着些。” 陆允鉴绽唇:“劳烦皇上惦记了。” 两个男人这么随口闲话家常,阿妩已经在福泰的掩护下,跌跌撞撞地逃离,回到房中。 福泰看她面色苍白如纸,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水分的花瓣,纵然是个太监,也忍不住心生怜惜。 他心疼地道:“五娘子,你这是?” 阿妩抬起手来,以袖子掩面。 她心中悲怆,又觉凄凉,觉得自己怎么逃都逃不脱陆允鉴的手掌心,种种情绪之下,单薄的身体竟无法抑制地打颤。 此时福泰问起,她只能道:“适才看三郎和客人说话,我好奇看过去,谁知道三郎仿佛恼了,看了我一眼,不知为何,我心中便觉惊惶。” 福泰听这话,叹了声,道:“五娘子,我们三公子的性子你不知道,往日哪个不怕他——“ 帝王之威,如雷震天,万物肃静,不敢逾越。 若是以往,就五娘子这样的,有一百个脑袋都砍没了! 阿妩原本心中便已凄惶,此时听了福泰的话,更是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三郎一看便不是什么好性子。” 福泰跺脚:“五娘子,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我们三公子的事,不是寻常人能提的,你还是小心为好。” 阿妩心不在焉:“是吗?” 福泰看看四周围,没什么人,这才压低了声音道:“五娘子,之前我可是说了,要你别过去搅扰三公子,结果你不听,非要上前,这不——” 他用无奈的眼神看着阿妩:“这不是惹祸了吗?以后有什么话,你该听还是得听着。” 阿妩听这话,心里却想着,自己若是不去看,还要被蒙在鼓中呢,所以以后这位福泰的话,自己是万万不能听。 福泰看阿妩不以为然:“五娘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我们伺候在三公子身边的,凡事都是为了三公子好,三公子宠着你,我们自然也一心为你好呢。” 阿妩不想听福泰这一堆废话,其实恨不得他赶紧走,让自己清静清静。 不过想到这三公子的身份,她到底想试探试探,便道:“是,自然是听你的,不过今日三郎会见的那位客人是什么人,看着倒是好生俊俏体面?” 谁知她刚说完这句,就听一个声音道:“哦,哪个俊俏体面?” 福泰一听这话,简直魂飞魄散。 这种话让皇帝听到,那是不要命了! 阿妩也是一愣。 果然人走背运时,喝口凉水也塞牙。 她绝望地看向赜三郎,却见他背着光,负手而立,挺拔伟岸,肃峻威严,有泰山压顶之势。 她喃喃地道:“没说,没说什么……” 现在往回找补还来得及吗? 景熙帝踱步踏入房中,示意福泰下去。 福泰此时吓得脸都白了,哪里敢说什么,屏着气息低着头往后退,等退至门前,赶紧出去了。 景熙帝打量着阿妩,却见阿妩眼神躲闪,明显心虚。 他抬起手来,有力的指骨扼住阿妩的下巴,迫她仰起脸。 阿妩便瞬间沉入那双深沉难测的眸子中。 淡茶色的瞳孔,睿智内敛,并不见什么波澜,不过却让人不敢迎视。 这一刻阿妩深切意识到,他身份不同一般。 福泰说的话并不是夸大其词。 她心里越发惶恐不安,甚至身子都在簌簌发抖。 景熙帝略俯首,薄而锋利的唇贴近她的面颊,低声道:“怎么怕成这样?” 两个人距离太近,男人低沉的呼吸就在耳边,阿妩委屈得很:“你干嘛这么凶……” 二八妙龄的小娘子,声音柔嫩甜蜜,委屈巴巴,很是惹人怜爱。 这样的女子,实在是让人心生不忍。 不过景熙帝依然压下自己怜惜的情绪,不动声色地道:“怕什么?你心虚了?” 阿妩:“我,我为什么心虚?” 景熙帝神情危险:“刚才说谁俊俏体面?” 阿妩小心翼翼:“当然是三郎,三郎俊俏体面。” 她声音软甜,讨好地道:“至于那位客人,怎么能和三郎相提并论?他给你提鞋都不配!” 景熙帝心中稍悦。 他垂眸看着眼前女子,清亮澄澈的眸子已经蒙上一层湿漉漉的水光,乌密的睫毛扑簌簌地颤动着。 这让他想起年少时有一日晨起习武,路过御花园,薄雾弥漫中,他无意间看到的一株牡丹,牡丹婀娜鲜妍,上面有剔透露珠,澄澈清亮,盈盈欲滴。 对这么一个小女子,他喜欢自然是喜欢的,但是喜欢之余,心里到底存着一根刺。 适才她望向陆允鉴时的目光,让这根刺在他心里轻轻动了下。 他负手,居高临下地看着阿妩,神情冷峻:“有个问题,你须如实回答。” 阿妩忙道:“三郎,三郎你说。” 景熙帝沉默地看着阿妩。 阿妩疑惑:“三郎?” 景熙帝却突然开口:“你刚才看着他时,心里在想什么?” 这句话锐利如刀,直插入阿妩心口,让阿妩瞬间脑中一片空白。 他知道自己和陆允鉴的瓜葛了? 是刚才陆允鉴和他说了什么? 陆允鉴知道自己在三郎处? 阿妩心都凉了。 陆允鉴,他非要逼死自己吗!!他是不是故意让自己不好过? 景熙帝看着阿妩惨白如纸的面容,越发起疑,心底也陡然生出烦躁来。 他冷冷地道:“说。” 阿妩绝望之余,死马当活马医,一脸茫然:“三郎,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只是随意一看,你为何这么问?” 景熙帝盯着阿妩,视线如刀。 阿妩:“这个人是谁?为何三郎这么说?” 她这么说出后,心里比谁都明白,过去的事,她要拼命忘记,和谁都不说。 她若是和眼前男人说了,他必要自己命。 景熙帝抬起修长的大手,隔着柔软的布料,那微凉的指尖轻抚过她的面庞。 她这身子生得太美,白玉无瑕,他喜欢全然的拥有,不喜欢她对其他男人有半分欣赏。 于是在这复杂的情绪中,他抬起薄薄的眼皮:“你不认识他?” 阿妩敏感地捕捉到景熙帝眼底闪过的锋利。 他想要自己性命? 阿妩惊疑不定,心里怕极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到底都招惹了什么人! 陆允鉴,太子,聂三,还有这赜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别无它法,只能哭泣。 于是她委屈巴巴地咬着唇,摇着头,哭道:“当然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三郎的朋友……” 景熙帝视线冰冷地注视着她。 她哭得泪珠连连,柔软的鬓发都被打湿,无助地贴在洁白如玉的脸颊边,于是更显她的楚楚可怜。 景熙帝盯着阿妩,大手却探入其中,指腹轻滑过她的腰肢。 太过细软的腰肢,肌肤娇嫩,隔着小衣都能感觉到丝一般的细腻柔滑,以及犹如风中落叶一般的颤动,娇弱可怜,脆弱无依。 这让景熙帝越发心生怜惜,而与怜惜交缠冲击而来的,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 他不要这个女子属于别人,他要彻底占有她,只让她记得他! 突然袭来的情绪太过激烈,是他从未有过的,以至于他的指尖在颤抖。 一直以来他都是理智的,从容的,无论是朝堂和后宫,他都牢牢地攥在手心里,不允许任何人越雷池一步。 皇后,太子和公主都不行。 因为他是大晖的帝王,威加海内,德被四方,他掌控天下人生杀大权! 可现在,这种自他三岁晓事以来便牢牢紧绷着的弦似乎要炸裂,他听到自己的血液在快速流动,听到自己的心在蓬勃狂猛地跳。 他血脉贲张,想肆意行事。 这时,就在他的手下,阿妩的薄腰轻扭了下,水波一般的眸子无辜地看着他,喃喃地道:“三郎……” 他心中那根弦崩裂开来。 于是这一刻,他终于放过自己,也释放自己。 有力的大掌将这软玉一般的女子扯入怀中,在急促的喘息中,他拎起这活色生香的女子,像暴戾饥渴的兽拎着一只鲜嫩的猎物,抬腿上榻。 …… 快意犹如疾风骤雨一般袭来,极度的满足肆意地奔涌在他体内。 金銮殿上神威难测的帝王,总是被华丽贵重龙袍包裹的健壮身躯,此时竟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低沉威严的声音化为了嘶哑艰难的喘气。 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男人从来不曾这样过,以至于这激烈震颤结束后,他眼神恍惚,神情也有些迟钝。 怔了片刻,他放弃挣扎,将自己的脸埋在那柔软的雪白中。 很香,很软,舒服到他永远不想起来。 外面似乎有秋蝉微弱的声响,拉得很长。 景熙帝笑了笑:“小娘子,我不是你能招惹得起的。” 他眼底划过冰冷却激烈的情绪,之后,他一字字地道:“你若胆敢骗我,我会把你撕成碎片。” 再一口口地吞下去。 第20章 试探 男人说, 他不好招惹。 男人还说,会把她撕碎。 可现在,他就在她上方, 宽阔的肩膀强悍霸道地覆盖住她, 以男人对待一个女人的最极限来占有她。 有些年纪的男人很有些手段, 自己在两个男人那里获得的经验完全不堪一击,她无法抵御, 如同被吞吃入腹的小动物, 在他的雷霆攻势下心神涣散, 碾压为泥,呜咽不止。 她柔弱的双手攀附着男人强健而有力的腰,又故意晃着纤腰去贴他。 她从来都明白,无论是这朗朗乾坤下, 还是这锦帐绣幕中, 她都是柔弱无助的, 是不可能和执掌权利与力量的男人对抗。 所以她只能示弱, 破碎地祈求, 肆意地哼哼。 此时, 这个世间安静下来, 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锦绣堆中只有她和他。 景熙帝两只臂膀撑在阿妩身侧, 低首俯瞰着这个被自己牢牢掌控和圈禁着的小女子。 她已经被他折腾得失了神,眼尾泛着妖冶的红, 鲜润的唇畔微张着, 断断续续地溢出柔软绵糯的哼哼声。 她出了一层薄汗,泛着水光的肌肤却越发剔透晶莹,像是一尊沾了露珠的玉瓷。 景熙帝心里便涌起前所未有的满足, 这小东西,往日性子那么单纯,可沉沦情爱的模样又太过妖冶,她仿佛是精心打造的名品,专为他打造,和他天生契合。 他拇指轻落在她唇畔上,缓慢地碾压。 阿妩无意识地动了动唇,竟用舌舔了下男人的指腹。 指腹瞬间传来酥麻的痒感。 景熙帝眸色微深,看着她含着朦胧雾气的眸子:“嗯?还要?” 在经历了刚才那一场后,他的声音醇厚沙哑,有些懒懒的。 阿妩抬起绵软无力的手,推开男人的指,低声嘟哝道:“渴。” 景熙帝看她那软糯糯撒娇的样子,倒像是找他要水喝,一时也是无言。 他略俯首下来,在她耳边低声道:“刚才喊成那样,嗓子都哑了。” 阿妩太过疲乏,她不想睁开眼。 景熙帝便吩咐了一声。 很快底下人便奉茶上来,是两盏,景熙帝自用了一盏,又拿了一盏喂给阿妩喝。 阿妩两只手抱住男人的手腕,就着他的手小口地喝。 景熙帝不曾喂过什么人,自己的儿女也不曾喂过,这种感觉于他来说颇为新鲜。 她喝水的样子像是溪水边的小松鼠,翘着尾巴,小心翼翼的。 这时,她却抬起眼来,湿润的眼睛会说话,她不想喝了。 景熙帝哑然失笑,顺势揉了揉她柔软的发,之后两个人一起躺回榻上。 此时的他胸腔流淌着餍足,淋漓尽致的畅快也让他放松下来。 这种感觉极好,比晨间打了一套拳更舒畅。 外面似乎起风了,山里的风吹起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让人感到山中深秋的寒意,一道宽大的屏风,以及铜炉中燃烧着的红箩炭,让这房内格外暖和。 景熙帝半合着眸子,享受着这一刻难得的静谧。 阿妩无声地靠在软枕上,回想着这赜三郎,以及陆允鉴。 她终于记起来了,当时福泰提起客人,说是“陆国”,所谓的“陆国”其实是陆国舅吧? 但是三郎阻止了他,没让他继续往下说,那就是要故意向自己隐瞒他的身份了? 陆允鉴这身份并不一般,他在沿海一带的种种先不必提,就凭他镇安侯府嫡子,以及皇后同胞弟弟的身份,在都城中都应该是首屈一指的权贵。 可是陆允鉴竟然来见三郎,且三郎可以不紧不慢地要陆允鉴候着。 这说明什么,说明三郎的身份地位比陆允鉴高。 阿妩又想起自己看到陆允鉴时,似乎陆允鉴是站着的,三郎是坐在那里的,虽然也有可能当时陆允鉴恰好起身,但重礼节的话,不会出现这种纰漏,所以一定程度也说明两个人的身份高低。 总之,陆允鉴在三郎面前确实低了一截。 所以在这大晖都城,能在陆允鉴面前泰然自若地坐着的,得是什么人? 阿妩不太懂朝廷的事,对于这些皇亲国戚达官显贵更不清楚,但她意识到,三郎的身份绝对非同凡响! 亲王?皇子?皇叔?还是什么国公爷? 阿妩脑子里一团糟,拼命想着往日太子和自己提过的,可太子极少和她提起其他男人,她只知道太子没什么皇兄皇弟。 太子有皇叔吗? 阿妩这么胡思乱想着的时候,身边男人突然道:“在想什么?” 阿妩心里有事,冷不丁听他说话,只能胡乱敷衍:“嗯……” 景熙帝便伸手将单薄柔软的身子拢在怀中,很是宠爱地抚着她的发,又低头亲她的额。 男人的薄唇只是蜻蜓点水一般吻过,但因为才刚经历过那样的情事,便显得很是缱绻。 如果阿妩没有那么多的心事和过往,她此刻必然是惬意和松弛的,也许会让自己沉沦其中,享受他的温情脉脉。 可现在她偎依在男人强健的怀抱中,怀着小心思,揣测着男人的身份。 肌肤再过火热紧密,也抵不过彼此心中的猜忌和防备。 所以这个已经和自己有了床笫之好,气势威严,且有一定权势的男人,到底是什么人? 她回想着自己来到这别苑后所见到的各样物件,如今回想,虽然不能从纹饰中窥见什么端倪,但那些用具精致讲究,规格之高,绝不是寻常人随意摆设的。 看来一定是皇亲国戚了。 这时,阿妩感觉到一丝凉意,她意识到这是男人的扳指。 扳指? 阿妩记起太子似乎也有扳指,太子的扳指都颇为讲究,上面的纹饰是有些寓意的,也是要吻合身份地位的,什么身份,扳指上可以有什么纹饰,这都有严格的规定。 阿妩便觉得这或许是一个线索。 她心里一动,故意捉住男人的手,就那么随意地把玩。 景熙帝并没在意,懒懒地合着眸子,颇为纵容的样子。 如今的他处于前所未有的放松和惬意中,这让他对身边的女子格外怜爱,可以都给她一些包容和宠爱。 阿妩把玩着时,脑子其实在拼命地转。 这男人的手整洁修长,肌肤紧实,只是指腹那里略有些薄茧,看来定是有专门的侍者会替他照顾保养,薄茧估计是长久提笔留下的。 她摆弄来摆弄去,最后终于试探着抚摸那扳指,扳指是上等熟濡好料子,细腻油润,上面隐隐有些花纹,但太过精细,她感觉不出来。 她便故意道:“三郎,这是什么扳指?你为什么天天戴着?” 景熙帝依然微合着眼:“往日戴习惯了。” 阿妩:“我要看!” 说完,仿佛一时兴起,兴致勃勃地扯着他的手,要从他手中摘下来扳指。 景熙帝手指微屈,阻止了她:“别乱动。” 虽依然是慵懒的声调,不过已经透出威仪来。 阿妩便有些委屈:“为什么不能动,我就想看看!” 她故意揽着他颈子撒娇,在他耳边很小声地道:“刚才你……” 她绯红着脸颊,用很低的声音嘀咕了一番。 女儿家的气息在景熙帝耳边萦绕,香甜温软,说出的话却是暧昧缠绵。 在一番小声嘀咕后,阿妩嘟嘟着唇,委屈巴巴地道:“总之,你的扳指划到我了,现在还疼呢。” 景熙帝却认真起来,蹙眉:“我看看。” 说着,他的大手便要探下去。 阿妩连忙阻止:“不要不要,别看了,你赶紧把这扳指摘下来!” 景熙帝没什么表情地看她一眼,他没说什么,不过却伸展开修长手指,任她将扳指取下来。 扳指取下来,阿妩看到他指骨上还有些淡淡的痕迹,显然他戴着这扳指有些年月。 不过她没理会,将这扳指拿在手中,一股脑坐起来,趴在那里,对着锦帐外透进来的光打量这扳指。 这玉扳指洁白如雪,莹秀雅洁,一面是减地隐起兽面纹,另一面则是细细琢了字迹,那些字迹太小,阿妩看不太真切。 不过心里隐约明白,这玉料,这雕工,都是罕见的,并不比太子佩戴的那些逊色。 这时候,景熙帝侧躺着,乌发垂落间,他慵懒地看着阿妩。 阿妩趴在那里,两条小腿翘起来晃悠着,又往前伸着脑袋,捧着他的玉扳指打量,那样子憨态可掬,竟犹如孩童得了什么好物。 唇畔愉悦地翘起,他笑着问:“喜欢玉扳指?” 阿妩漫不经心,随口回道:“嗯,挺喜欢的……” 景熙帝:“回头送你几件好的。” 说着,他将手伸到她面前。 那意思很明显,要阿妩为他戴上。 阿妩只好将扳指给他套上,套上的时候,想着他倒是习惯有人侍奉的,对此很是理所当然。 她便故意问道:“你府中妻妾想必都是贤惠的,会侍奉你更衣梳洗吧?” 景熙帝不置可否。 阿妩便扯住他胳膊,撒娇:“你说说,你家里有什么人,妻妾有几个?” 景熙帝:“我后宅妻妾众多。” 阿妩:“众多?” 她惊讶,打量着他冷肃寡淡的他:“原来你荒淫好色,真看不出来呢!” 景熙帝并不否认:“对,我荒淫好色。” 阿妩:“你!臭不要脸!” 景熙帝:“我要脸做什么?” 哎呀,这人! 阿妩气鼓鼓地扭过脸:“不搭理你了!” 景熙帝轻笑:“你想跟我回府?” 阿妩听着,心头一跳。 内敛沉稳的男人含笑看着她,说出的话温润好听,似是调侃,半真半假。 她便看着他茶棕色的眼睛:“那你呢,你心里是什么打算?” 景熙帝的笑意收敛,言语间倒是添了几分认真:“你若愿意,我可以带你回去。” 君无戏言,他对阿妩说出这话,便已是君王之诺,也已经为她打破许多惯例。 他为帝十八载,诏选宫娥女官以及后宫备选约七次,每次采选都是重重关卡,报名者众,以至于上百女子不过入选五六个罢了。 这采选涉及出身学识,五官肌肤,身姿仪态,性情修养,阿妩这样的,只怕第一关都被筛选下去,根本连宫廷的大门都看不到。 然而阿妩听了这话,却是好笑至极。 他那意思很明白,若她非哭着闹着死皮赖脸要进门,他可以勉为其难带她回去。 她便问道:“阿妩是在问三郎你的打算,你原本的打算是什么?” 景熙帝:“若依我之见,便在南琼子寻一处幽静别苑,把你安置在此,我若得闲,会来看你。” 阿妩明白,就是外室。 养在外面的,连妾都不如。 她在太子那里还能博一个妾的名分呢。 真是一个男人不如一个男人。 不过也意料之中。 景熙帝看阿妩,她没什么惊喜,也没什么失望的样子。 他继续道:“不过你放心,我会安排周全,不会让你受委屈。” 阿妩点头:“嗯,我知道。” 景熙帝望着阿妩安静垂下的眉眼,便沉默了。 他有的是手腕来让这个小娘子服膺乖顺,可是她如今格外的安静,却让他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异样,也许是愧疚? 他竟难得解释了一句:“我出身煊赫,府中规矩森严,上有长辈,下有儿女,府中妻妾又多,你若随我回府,未必受得住繁缛礼节,怕是处处拘束,我不想为难你。” 阿妩:“罢了,你不必解释!” 她托着下巴,淡淡地道:“解释这么多有意思吗,你还不如直接说我出身卑微,又不是什么清白人家清白女儿,根本不配进你们家门,养在外面随便给口饭吃,每个月让你睡几次就行了!” 景熙帝蹙眉,很是不苟同的样子:“你胡说什么?” 阿妩轻哼:“我哪儿胡说了!” 景熙帝:“既如此,那你便随我回去,免得你在外面生出怨怼,倒仿佛我始乱终弃。” 阿妩却扬起下巴:“谁稀罕!” 景熙帝:“哦?” 阿妩确实有些失望,这个男人对自己好像颇为宠爱,但其实也只是床榻上的喜欢,说到底也没多上心,论真情实意,他比太子不知道差了几条街。 不过这也没什么,她能理解,她现在最要紧的是得到这个男人的庇护,安然无恙地躲过太子妃和陆允鉴。 若真随着他回去,那才危险,说不得哪天暴露于陆允鉴之前。 如今就这么藏着,当一个见不得的外室,反而是最美的。 于是她道:“其实我原也不想跟着你回去。” 景熙帝:“为何?” 阿妩:“你之前说过,你家大业大规矩大,我若随你回府,做你身边最不起眼的妾,说不得要给你正妻敬茶,还要侍立在你跟前,还有你那儿女,我也得小心敬着,我哪受得了这份罪!” 景熙帝略抿着唇,并没说什么。 他不想告诉她的是,若她真随自己入宫,何止是给正妻敬茶,只宫廷诸多繁缛规矩压下来,她只怕受不住。 他不想她变成绿头牌上冷冰冰的字迹。 阿妩道:“你的安排倒是极好,把我养在外面,我要好吃好喝,还要许多侍女使唤,你再多给我一些银子!” 景熙帝:“好。” 阿妩又道:“我要一处宅院,宽敞一些的,安静一些的!” 她开始提要求。 景熙帝不转眼地看着阿妩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晶亮,满是期待。 他寻不到一丝失落或者不满的痕迹。 望着她良久,他终于道:“好。” 阿妩见他这般,便歪头,笑问道:“三郎如此宠爱阿妩,是不是阿妩要什么都可以?” 景熙帝看着春日桃花一般的阿妩:“当然不是。” 阿妩:“……” 啊呸! 景熙帝:“不过我能给你的,一定比你以为的要多。” ************ 阿妩发现,赜三郎事务繁忙。 他在她这里略歇息过,两个人一番缱绻缠绵,便见外面侍者来报,说是有要事,那侍者欲言又止的。 男人安抚她几句,要她好生歇着,便离开了。 阿妩一个人躺在榻上,觉得自己像是飘飞的蒲公英一般,飘到那里落在那里,不知道自己下一刻身在何方。 这时候有侍女前来,问她新到的牛乳要怎么吃。 阿妩好奇:“牛乳?” 侍女:“是,才刚送来的。” 阿妩心中微动。 牛乳并不是一般人随便吃的,要有牛乳先需养牛,不过大晖对于牛的豢养使用都有规定,比如不可轻易宰杀等,至于牛乳那更是不易得,需要长期养着专门的乳牛。 阿妩跟了太子后,才知道何为牛乳饼,偶尔间也吃过一些。 因好那一口,和太子提起还要吃,太子也就许她了,之后孙嬷嬷便絮絮叨叨,说便是内廷中对于牛乳的享用也是有规定的,比如内廷妃嫔可以吃牛乳,皇子公主以及王妃可以吃乳饼,其他人等根本没资格吃牛乳或者乳饼。 所以……牛乳? 阿妩压下自己的心思,小心翼翼地问道:“这牛乳……可以怎么做?” 侍女恭敬地道:“可以用酪浆来煮,可以做牛奶菜,加白糖薄荷和醋,也可以加鸡蛋清来蒸牛乳羹,端看娘子想怎么吃。” 阿妩不动声色:“那就用酪浆煮吧。” 侍女得令,下去了,阿妩独自在房中踱步,仔细看着房中摆设。 她之前虽也曾看过,但到底过眼不过心,如今细看,这才发现一旁垂帷旁是一个朱红彩漆木镶铜的大镜屏,几乎一人多高。 寻常人家不过是一面小铜镜罢了,这么巨大的铜镜,又用朱红彩漆木来镶,上面雕纹细密精致,一看便不是凡品。 关键朱红漆……那也不是一般人能用的。 她心惊肉跳,装作不经意,却仔细留意着,一时又见旁边有一朱漆描金五屉橱,通体髹朱漆,描金满绘云龙纹,那云龙纹实在栩栩如生,龙的眼睛用的黑漆,龙鳍和云纹都填了黑彩,就连铰链和提手都饰有錽金云龙纹,瑰丽繁复,做工精细。 阿妩越看越怕,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她知道云龙纹是有些讲究的,什么人可以用几爪的龙,她觉得这边的云龙似乎比太子那里的更讲究,更贵气,更威严? 她也说不清楚,但就是隐隐感觉,不对! 她胡乱地四处看,于是在各处不起眼之处,发现种种不对劲。 比如大晖官民人等,是绝不许僭用金酒爵的,屏风木槅子只能用杂色漆饰,万万不能用朱红金的,还有床帐,也是阿妩在太子那里睡习惯了,以至于毫无所察。 她如今猛地想起,寻常庶民便是再富有,也只能用绸绢布,三品以上官员才可以用纱绢和绫罗绸缎,至于如今这床榻上的绫罗纱以及苎丝锦绣,还有那赭黄龙凤纹,别说庶民,就是寻常官员,只怕都不能随便用! 不对,寻常皇亲国戚都不可以随便用!! 太子都没这么奢华啊!! 她睁大眼睛看着这些僭越之物,漫天的恐惧扼住她的颈子,她两腿发软,气息艰难。 一个猜测已经隐隐浮现上来,但因为太过荒谬,她不敢细想。 可是很快,那些猜测再次顽固地冲入她的脑中,明晃晃的,让她完全无法忽略。 帝王驾临南琼子,是什么人可以在这里肆无忌惮地享用温汤? 是什么人可以明目张胆地用这种云龙纹?又是什么人可以让陆允鉴候着,让陆允鉴在他面前站着回话! 陆允鉴可是皇后的同胞弟,谁敢在他面前如此拿大! 阿妩摇摇欲坠,几乎站都站不稳了。 如果真是她猜测的那个人,那,那,那…… 她不知道,完全不知道,脑子里都是雪,漫天的雪! 这时候,窗外一个声音响起,是一个男侍的,那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她依然能听出尖尖的,细细的。 尖尖细细的声音……? 不知为何,一个称呼便晃入她的脑中:太监。 一瞬间,许多被她忽略的细节再次泛上来。 福泰声音尖尖的,像她昔日家中养过的海鸭子。 可也许,他并不是天生如此,他是因为当了太监才这样说话? 这三郎并不曾告诉自己姓氏,只说了名,一个赜字,他说这个字不是一般人能用的,那为什么他能用?因为他身份不同一般? 他还说,这世上还没有他担不起的事。 他更曾经说,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是什么人敢如此口出狂言? 还有,还有最初时候,阿妩便觉得他的声音耳熟。 她曾经听到过的声音啊,确实听到过。 他和太子长相肖似! 阿妩的身子无法克制地颤。 她怎么敢相信,这世间竟会有这样的事! 如果真是那个人,她觉得自己真的没有活路了,只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 她战战兢兢地环顾房中,却无意中看到矮榻旁似乎遗落了一物,似乎是纱袋? 阿妩一个箭步冲过去,赶紧抓起那纱袋细看。 纱袋以六色丝线编织,绣有龙纹和火纹,其中装着一件玉佩,那玉佩双层透雕,上面雕了一条龙,阿妩数了数那龙的爪子,一二三四五,是五个! 五个龙爪子! 阿妩彻底绝望了。 她知道,能这么随意地用五爪龙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人! 他果然是,果然是那个人。 她再也支撑不住,两腿一软,直接栽倒在榻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30 第21章 醒悟 阿妩无力地躺在榻上, 躺了许久,其间也有侍女过来问候,她都无力地摆摆手, 示意对方下去。 她脑子里不断地回想着往日种种。 本来她被太子养在环翠苑, 她虽未必喜欢, 但日子倒也舒坦,将来有一日或者太子给她一个正经身份, 或者太子厌烦了出钱打发了她, 这都没什么, 于她来说都是好日子。 可偏偏那晚重阳节,自己被叫出去,被扔到了那种正经场合。 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都没正眼看自己一眼,便当众训斥太子, 显然是极看不惯自己。 就在那一刻, 大庭广众之下, 那位帝王是天下至尊, 是掌控着所有人生杀大权, 而她只是一个可以随意被处置的蝼蚁。 她便是跪在那里, 祈求太子身边一个卑微侍妾的身份都是不被允许的。 灯火萤煌, 华服璀璨, 她在诸般目光之下, 连头都不敢抬,哪里敢去窥视天颜, 自然不能认出他。 至于他, 只怕是心中早有成见,不喜她这蛊惑他儿子的“狐媚子”,连看都不看一眼, 便斥她为“不上台面”。 她怎么能想到,那个尊贵威严的帝王有一日会将自己搂在怀中恣意纵情,他怕是也不能想到,他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的女子,竟会在他怀中承欢! 他一而再,再而三,这两天功夫,都已经孟浪地要了多少次,以至于如今她下了榻都觉腿软! 他—— 阿妩想说,他真不要脸! 可咬着牙,把唇儿咬得颤巍巍,她说不出。 她只是一个寻常市井女子,两年前,她见过最大的官便是村里的里正!至于什么大晖国的皇帝,那是像供奉的佛祖菩萨天上飞着的神仙一般,都是没影的事,是阿妩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但完全想象不到的人。 她哪里敢骂他不要脸呢,那是大晖的帝王啊! 可如今,自己竟然和这样的人有了首尾。 关键……他不只是大晖的帝王,他还是太子的亲爹。 就在数日前,她分明还是太子的侍妾,太子还曾经搂着她,如珍似宝地宠着,不知餍足地贪着。 太子唤他为父皇,提起时的语气总是敬畏又孺慕,显然在太子心里那是无上的存在。 结果,她爬上了这位父皇的床。 做父皇的,比他儿子更有些本钱,或者年纪阅历的关系,也更有些手段,几乎让阿妩欲罢不能。 阿妩闭上眼睛,她脑中依然残留着他给的触感,他是如何坚定缓慢地分开,她哆哆嗦嗦地含住,之后—— 想起这个,浑身都在颤,无法抑制地颤。 带给她欢愉的男性尘柄,那是父皇——太子爹的物件啊! 她想起太子那双温柔诚恳的眼睛,那双眼睛,那个人,曾经是小小娃儿,曾经是啼哭的婴儿,曾经就出自那个父皇。 现在,她无比熟悉了太子的来处,熟悉了太子那个威严的父皇,比太子都熟悉,且深入彻底地品尝了滋味。 她竟然和人家父皇睡了… 太无耻背德,太耸人听闻! 阿妩身体止不住地颤,她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竟然遇到这种事,以至于不知不觉间,泪珠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会不会落一个千古骂名?她果然不上台面,她行为不端,她低贱无耻! 怎么有脸活在这个世上?她是不是应该自尽身亡,以全了这清白名声? 怎么死? 她环顾四周,似乎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三尺白绫了。 她哆哆嗦嗦地自榻上扯出来一块锦单,拧成一根绳子,之后便满屋子找房梁。 可这房舍建得高阔,房梁竟是高得很,便是搬了一靠背圈椅,站在椅子上往上扔,依然是够不着。 她徒劳地跳了几下,不小心自靠背圈椅上摔下来,竟摔得两脚生疼。 她恨极了,抱着自己的脚坐在那里,眼泪花花。 她原也是清清白白一个好人,安分良善的小娘子,谁曾想遭遇了这么许多,先是陆允鉴,后是太子,接着竟是和太子的亲爹有了首尾。 她幼时读过书,知道也有先后服侍帝王两代父子的,在史书上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不过人家都是宠妃,贵妃,甚至当上了女皇帝,不像她,没出息,哪怕爬上太子和帝王的龙床,也只能当个没名没分的妾。 思来想去,阿妩知道这蛊惑君王的妖姬名声她跑不掉了,说不得载入史册:祸水,银娃当妇! 阿妩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有侍女听到动静,小心翼翼地来问,阿妩也不理会,只径自捂着脸,呜呜呜地大哭。 她不是故意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盼着能找个男人倚靠,结果就这么稀里糊涂逃了,稀里糊涂被一个一面之缘的男人要了身子! 可……她什么都没有,只有这身子啊。 谁知竟沦落至此。 娘死了,爹寻不到了,阿兄更不知道身在何方,她能怎么办,没一个男人是能靠得住的,如今她又去找谁评理! 门外,众侍女和内侍听着里面女子伤心欲绝的哭泣,大家一个个面面相觑,大家都有些忐忑。 谁都知道里面这位是景熙帝的新宠,也是福泰特意嘱咐过,必须要好生侍奉的,可如今这位哭了,还哭得颤颤巍巍,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现在他们该怎么办? 大家彼此看着,其中一个到底是低声道:“我去和福公公提一声。” 其他人听此,小心地点头:“快,快去。” 阿妩不知道那几个宫娥内侍的头疼,她坐在窗棂前的椅子上抹眼泪,哭了一会,最初的震惊释放,她眨巴着泪眼,想着如今自己的处境。 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和老皇帝已经有了肌肤之亲,这没办法撇清了,也没办法假装没这回事。 其实这老皇帝生得相貌俊美,凤仪鹤姿,傲然挺拔,一看便是身份贵重之人,在这之前,阿妩也会被这男人的雍容华贵所迷惑。 她虽然经过两个男人,可那两个男人都比不得眼前这个,那是权势和威严沉淀后的男性魅力,沉稳内敛,既霸道又温柔,仿佛无情又有些包容,勾得她多少有些心痒。 可现在,所有的迷思瞬间烟消云散,阿妩的心里只徘徊着一个字:老。 他是太子的爹,他能不老吗! 老皇帝!老!老! 在咬牙切齿地痛斥他“老”之后,阿妩突然泄了气。 她含着泪,委屈巴巴地想着,这老皇帝最初自然也不知道自己身份,他自温汤中救了自己,只怕是误会了什么,机缘巧合和自己有了肌肤之亲。 他自然是贪恋自己身子,可那又如何,她如今看得再清楚不过,她这样的身份,在他们眼里难登大雅之堂,不过是个好看的玩意儿罢了。 他可以贪恋自己的,也可以贪恋别人的,他是帝王,后宫妃嫔三千,随便哪个不行呢,再不济每年还有纳采新人! 他若是知道自己竟是他亲生儿子的房中人,就是那个被他嗤之以鼻随手打发了的“不上台面”,只怕是会羞恼成怒! 他会怎么办? 阿妩茫茫然地想着,努力以一个帝王或者爹的想法去想。 细想之下,不由一个瑟缩。 他必是要杀了自己,杀人灭口! 阿妩想到此间,脸都白了,眼泪便噼里啪啦往下掉。 就在这时,却听得外面脚步声,接着便是敲门声。 阿妩吓了一跳。 外面却传来一个声音,是那位福泰的。 阿妩听得福泰那略显尖细的声音,再次觉得自己是傻子,浑然天成的大傻子! 这明摆着是一个太监,她之前竟听不出! 若早知道这是太监,那被太监伺候着的,可不就是皇帝! 阿妩欲哭无泪,惶恐地看向门窗,想着自己是不是要逃。 聂三呢,聂三呢?他还能带着她再私奔一回吗? ——此时此刻,聂三突然变得面目可亲起来。 这时,门外已经响起敲门声,伴随着的还有海泰略显担忧的声音:“五娘子?” 阿妩瑟缩,惶恐,坐立不安。 福泰又试探着道:“五娘子,牛乳羹最好了,娘子尝尝?” 阿妩哪有心思想什么牛乳羹,她拼命地想着,想着现在那老皇帝必还不知道自己身份,趁着他还不知道,自己也许可以逃? 但怎么逃,她完全不知道。 她勉强镇静下来,道:“进来吧。” 福泰听着,这才推门进去。 阿妩鼓作冷静地看着窗外,仿佛在观赏风景,其实暗地里在打量着这福泰。 福泰微弯着腰,满脸堆着殷勤的笑。 这时候,她才想起来,似乎太子曾经提到过。 当时太子说的是福公公,说今日去见父皇,福公公如何如何,反正偶尔提起过。 听太子那意思,这位福公公可是颇受皇帝倚重信任的,就连太子在他面前都要敬上几分,还说福公公以前如何如何…… 如何来着? 阿妩急得咬指头,她当时听太子说,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就出,哪里记得这些呢。 她小心觑过去,福公公就在旁边,略弯着腰,陪着笑,小心翼翼的样子。 阿妩心虚得要命。 福公公若是知道自己是昔日太子没名分的侍妾,只怕会马上变脸。 她怎么就沦落到了这样的境地! 福泰见她不言语,担忧地上前:“五娘子?五娘子?” 阿妩只好强作镇定,轻咳一声,道:“三郎呢,怎么不见?” 其实此时提起“三郎”,她都觉得烫嘴。 什么三郎,那是皇帝,皇帝,老皇帝! 皇帝前面必须加一百个一万个“老”字! 福公公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阿妩的眼睛,她眼角处还残留着些许泪光,果然是哭过。 这女子生得美,哭过的样子我见犹怜。 一时不免想着,怪不得万岁如此宠爱这女子,确实是可人,她只随便一个眼神,楚楚之姿,便把后宫不知道多少人比下去了。 在后宫待了这么多年的自是人精,一片叶子落下,便知道风来的方向,如今景熙帝喜欢这女子,又几乎是摆在脸上,从未有过的,他自然有心讨好。 他点头哈腰,笑眯眯地道:“三公子如今忙着呢,又有几位贵客来访,有些府中事务要处理。” 阿妩听这话,想着这贵客估计是朝中勋贵吧? 如今帝王暂居南琼子别苑,可能有什么要紧的奏折也会递过来,所以他还得处理处理? 福泰见阿妩神情恍惚,若有所思的样子,便体贴地道:“五娘子是哪里不适,可要请大夫?” 阿妩艰难摇头:“适才侍奉三郎,身上疲倦,精神不济,用些牛乳羹兴许就好了。” 侍奉…… 福泰看着阿妩那软酥酥的模样,分明是承了雨露的媚态。 一时不免忧虑,按照内廷宫闱中的规矩,皇帝根本不可能如此孟浪,行幸妃嫔御妻都是有时辰限制的,到了时间就得提醒,哪可能由得皇帝这么放纵? 如今可倒好,来到这南琼子,得了这美娇娘,竟是百无禁忌了! 瞧人家小姑娘这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模样,只怕帝王在床榻上可没怜惜。 福泰脸都红了,不敢多说,连忙应着,命侍女呈上牛乳羹。 阿妩留意着,他出门后,似乎也没特意吩咐什么,外面的侍女们仿佛便全都明白了,她们鱼贯进入房中,捧着朱漆托盘等各样物件。 侍女呈上的自然不只是牛乳羹,还有其他各样精致小点心,都用最上等的白瓷盘搭配得相得益彰,才装在朱红漆托盘中呈上来。 阿妩看着侍女们摆放时的动作,那身姿,那手法,那摆盘时的用心,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这就是只有内廷才能调教出的宫娥了。 待到侍女们退下,阿妩才拿起羹匙,她特意看了看羹匙,连小小羹匙都是上等青花瓷! 她木然地挖了一勺牛乳羹,尝了口,软软糯糯,散发着牛乳的浅淡香气。 太子曾经给她吃牛乳羹,现在太子的爹也给她吃牛乳羹。 这两父子…可别这牛乳来自同一头牛吧… 阿妩想起男人提起儿女时的语气,那种寄予厚望,但又有些无奈的散漫语气。 阿妩又想哭了。 她怎么竟遭遇这种离奇的事?父子前后脚也不过十几日功夫吧。 她又想起那日女医帮自己排出的,想着幸好,幸好。 不然她万一由此得孕,都不好说是他们父子哪个的,说不得他们一起要她性命! 这时候福泰笑着道:“五娘子,你瞧,这包儿饭用的荷叶,可是在山中新采的,闻着新鲜,五娘子尝尝?” 阿妩却没太兴致,她耷拉着眉眼,无精打采地看着一旁像花朵般的点心:“那是什么?” 福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看之下,笑道:“娘子,这都是厨房自己想想出的花样,做出各种花朵的形状,不过也没什么新鲜的,娘子看,这荷花样的,是菱粉糕和五香糕,这牡丹花是水稻团和五香糕,这桂花是松糕做出的。” 他又指着一旁各样,都一一说了。 阿妩心里有事,怎么都觉得不舒坦,不过看着这么多精致点心,想着往日在太子那里都没见识这么多,如今倒是沾了老皇帝的光。 她这辈子估计也活到头了,不如先吃一顿,稍微捞回来一些。 这么一想,也就抛下心事,尝了尝这糕点,果然是好吃的。 福泰看她原本无精打采,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看到点心后,那眼睛便有神采了,这才松了口气。 皇帝宠爱的贵人呢,可不敢怠慢了。 阿妩吃着这点心,先吃了一小口烧馒,又吃了玉露糕,接着又尝了尝奶皮子。 那奶皮子真好吃,上面一层薄薄的白皮儿,吃到嘴里柔腻腻的,一股子奶香! 福泰看她吃得喜欢,笑着道:“一入了冬,咱们宫——” 他说到一半,把话头截住,笑着道:“那些后宅的贵人都喜欢吃这个,小的想着五娘子想必也喜欢了。” 阿妩正吃得满口奶香,她听着福泰的话,清楚而无奈地捕捉到那个“宫”字。 显然这是后宫贵人才能吃的。 她眼前浮现出那位端庄雍容的皇后娘娘,那位贵雅从容的太子妃娘娘,还有那一日自她面前走过的娇俏公主德宁公主。 原来,这些人分别是那男人的正妻,儿媳以及女儿。 她们必是惯常享受这牛乳羹这美味糕点的。 那些女子因他而尊贵,因他而显赫。 而她,只是沾染了一些床笫之事,仿佛也可以品尝贵人们才能吃的牛乳了。 她在心里一个叹息,想着趁着还不曾事发,自己还是多享用一些吧。 要享用一个够本。 至于其它的,再说吧。 大不了就是一个死而已。 至少,黄泉路上,她可以对其他小鬼说,牛乳羹,你吃过吗? 第22章 帝王的孤寂 阿妩大吃一通, 反倒是想开了。 反正她这条命是捡来的,能捱多久便多久。 想她原本不过是东海之滨的渔家女,哪里见过什么世面, 可这短短的一两年内, 先是跟在陆允鉴身边, 虽说也遭罪了,可遭罪的同时不是也见了世面吗? 平心而论, 陆允鉴身形好, 相貌好, 她不吃亏。 陆允鉴管束着她,不让她外出,可其实不曾打她,不曾骂她, 也不曾饿着她, 无非就是男女那点事, 床事上太过分了, 总逼着她这样那样而已。 陆允鉴之后便是太子, 太子生得温润俊美, 对她宠爱有加, 那更是没得说。 如今遭遇这老皇帝, 虽说是当爹的人了, 可也才过而立之年没几年,也算是风华正茂, 关键是要本钱有本钱, 要相貌有相貌,要权势有权势。 能给她吃牛乳羹的男人,睡了也就睡了, 总归不亏。 其实细想下,她先享用位高权重的国舅爷,接着享用太子,再享用皇帝,放眼当今大晖天下,也就她独一份了吧? 这时就听外面传来动静,却是那福泰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几个小侍者——估计是太监,那些太监抬着一件包铁盝顶小箱。 福泰进来拜见,笑呵呵地道:“三公子如今虽忙着,不过也惦记着五娘子,特特命人送来一些金银头面。” 阿妩顿时眼睛一亮:“是吗?什么金银头面?” 她在太子那里可是搂了不少金子在手里,这次从延祥观逃出来,那些金子不便放在身上,只能埋在山中,如今经历这么一番,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机会回去挖了,以及会不会被别人挖了。 总之她现在一穷二白了。 现在能有金子,哪怕过几天死了,至少现在可以拥有了。 福泰见她那双点墨一般的眸子仿佛瞬间被点亮了,心想可真是投了这位的心思。 他笑着道:“五娘子稍等,这就给你呈上来。” 于是他连忙招呼那两个内侍将那件箱子搬进来。 这小箱子不算特别大,不过做工精细讲究,箱盖为盝顶形,下面有底座,施了金漆,箱体是双凤呈祥的雕纹。 若是以往,阿妩看到了就看到了,也不会往心里去。 可她如今猜到赜三郎便是皇帝,再看这箱子,心里明白上面的双凤纹饰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用的,这是皇室内廷之物了。 她便期待起来。 要么荣华富贵,要么身首异处,她也是脑袋别裤腰带谋富贵了! 福泰当即命人打开箱子,打开之后,阿妩只看一眼,便看得眼花缭乱。 里面满满一箱子的金银珠宝首饰,流光溢彩,璀璨生辉! 她小心地看向福泰:“这些,给我的?” 福泰依然笑呵呵的:“是,三公子说了,这些都是送给五娘子的,若是不喜欢,再命人打新的便是了。”!!! 阿妩便心花怒放。 她上前一步,随手抓起来一个,这竟是一件白玉嵌红宝石金簪,簪首镂空成云形,上面镶嵌了一颗硕大的红宝石,那红宝石鲜艳夺目,一看便不是凡品。 她又去看别的,里面各样金首饰特别多,镶宝嵌玉的金钿,金镶玉鱼篮观音分心,鸾凤穿花金满冠,各式各样,全都精美绝伦,富丽堂皇! 她两只手各攥住一把金货,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里都是欢喜雀跃。 这帝王之家就是不一样,哪怕当个没名没分养在外面的,随手就送一大箱子贵重首饰! ********** 景熙帝此次前来南琼子是为了祈福之仪,明日是正仪,清晨时候他便要前往上琼山,届时钦天监诸部官员以及诸执事陪祀官都会在场,他身为帝王必要主持祝仪,并向天上神明祷告献牲。 他人虽不在宫中,不过要紧朝政还是要处置。 这几日内阁辅臣将要紧政事都归置总结过,呈现到他面前,他挑着看了看。 大晖天下的疆域要远胜前朝,从南到北甚至时令不同,可能这里飘雪那里干旱,这里富足那里贫瘠,于是总有各样要紧大事被各地官员写在公文上,快马加鞭送到都城,经过一道道手续后呈现在他面前。 那些奏章的撰写者,自然都是怀着万分虔诚之心,一笔一划写下,盼望着他这位帝王能够亲阅,能够点批。 这于他们来说也许是这辈子最大的机会。 可对于景熙帝来说,送到他面前的奏章太多太多了,多的时候每日达到上千件。 他不可能全都亲自批阅。 这些奏章会有内阁官员做初步的筛查检阅,归置整理,按照事情的轻重缓急分门别类,并向他禀报。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要紧大事是他一直记挂着的,比如沿海一带的贼寇以及造船海航,比如西北可能的灾荒。 是以如今他并不敢松懈,依然召见了几位大臣,并处理了几项重要政务。 这么批阅着各样奏章时,他便听到外面沙沙的声响。 他并没在意,依然低头批阅,当终于忙完了,走到窗边看过去,外面已经下雨了。 缥缈的山雨笼罩着这别苑,以及远处的山里,有几点昏黄的灯光在朦胧雨中依然亮着,还有两个小太监正穿着箬笠匆忙走过前面院落。 于是景熙帝便恍然,原来适才的沙沙声是因了这雨,早就下雨了。 这一刻,他心里竟然生出几分荒芜旷远的孤寂感。 天凉了,秋雨来袭,夜色降临,这一切不知不觉地到来了,而他一直埋首在案前,看东南匪事,看西北旱灾,看一个他甚至不记得名字的边陲小镇的惊天命案。 大晖天下的每一日都会发生那么多事,他都要看一看,而他的窗外下雨了,他却无暇顾及。 他受命于天,抚世而治,自从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十八载春秋的勤勉,才换得这太平盛世四方臣服。 可他自己呢? 他是生来的寡人,寡人便是高处不胜寒。 什么夫妻之情,什么天伦之欢,这些距离他都很遥远,他要坐在御案前,在那些奏章上用朱笔批注,要他批注过的奏章再回到这大晖天下的每一处角落。 要他们聆听圣意,要他们受宠若惊。 他拥有天下,富有四海,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并不多。 这时候,他眼前突然浮现出一双眼睛。 很是浓密的睫毛下,那双乌黑澄澈的眼睛,乖巧柔顺,却又仿佛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她流泪的时候,眼睛像是被水洗过,这让他想起静谧缥缈的秋雨,想起墨黑寂静的夜晚。 整个世间都是无趣的,是奏章上齐整而规制的陈词滥调。 唯独她,睁着惶恐无辜的眼睛,颤巍巍地看着他,无声地触动着他心底最柔软的一处。 想到此间,他自嘲地轻笑一声。 他自然明白,这年轻小娘子根本不能承载起自己这漫天的孤寂,她不会懂,也永远不会懂。 她只是恰好让他有些触动罢了。 只是这种触动,他可以很好地隐藏着,这是独属于他的秘密,不可能暴露在任何人面前。 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是交互的对视,只能是他对她的凝视,如同注视一朵花,如同观赏一场雨。 他在沉默的凝视中来圆满他自己。 她要什么,他可以给。 但也仅此而已。 他望着远处静谧的夜,终于开口道:“说吧。” 一旁,守候了许久的福泰终于上前,将适才阿妩那里发生的种种一五一十地禀报了。 景熙帝听着,不置可否地“哦”了声。 福泰低着头,恭敬地等着,等着帝王的示下。 过了很久,景熙帝才道:“朕记得,前几日宫中才进的一批上等玉石?” 福泰:“是,那些玉石颜色倒是鲜亮,雕刻了活泛的小物件,说是回头留给公主殿下的,正好公主及笄之礼是用的。” 景熙帝:“明日你回宫,挑一些有趣的带来。” 福泰听此,也是一愣。 景熙帝子女缘薄,只得太子和德宁公主,对于这唯一的女儿,景熙帝一向恩宠有加,可以说德宁公主在后宫横着走,她想要什么便一定会有什么。 大晖虽国土辽阔,但彩玉矿并不多,远不如玛瑙一般容易获得,是以哪怕在禁庭之中,依然颇为稀有。 景熙帝提到的玉石是远航归来的贡品,有猫精,琥珀,鸦鹘石,瑟瑟珠,红喇子以及星汉砂等,璀璨夺目,剔透晶莹,当时景熙帝说这个适合小孩儿随便玩玩,便命人做一些物件,想着回头给德宁公主用。 不曾想,如今竟说要拿来给这位五娘子。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景熙帝后宫妃嫔御妻那么多,哪个能得过这样的赏赐? 除了皇后,所有后宫妃嫔都不敢和德宁公主争锋! 不过在最初的惊讶后,福泰立即反应过来,当即忙道:“五娘子心性活泼,定是喜欢水晶这种鲜亮的,若是能雕个什么稀奇古怪的小物件,她怕是更要喜欢得笑出来了。” 景熙帝:“小财迷。” 福泰陪笑道:“五娘子年纪小,纯真无邪,喜欢就是喜欢,没半分掩饰。” 景熙帝听此,唇畔泛起浅淡笑意:“走,去看看她。” ********** 福泰举着一把祥云雕花长杆黄绸伞,亦步亦趋地跟着景熙帝。 宫里头寻常底下人是不许用伞的,福泰举得不太习惯。 景熙帝走在这别苑乱石小径上,走得极慢。 秋雨打落了黄叶,那些叶子湿漉漉地贴在石板上,云靴踩上去时,发出湿润细碎的声响。 景熙帝:“福泰,你知道有个谚语,叫做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 福泰忙道:“奴婢知道,听说过。” 本朝内阉多自称“小的”或者“小人”,在帝王面前则自称“奴婢”,正四品左右主事太监以上可自称“臣”,不过福泰为人谨慎谦虚,在帝王或者朝臣面前都是自称奴婢。 景熙帝:“又是一年冬日。” 福泰顿了顿,他明白景熙帝的心思,知道他操心冬日百姓御寒之衣,便道:“陛下心系黎民,这是我大晖子民之福,奴婢能陪在陛下身边,聆听陛下教诲,是奴婢的福气。” 景熙帝一笑,也就不再提了,迈步向后院走去。 显然后院的内侍并宫娥也都不曾想到,帝王会在这个时节过来,一时也有些慌,当即迎驾跪拜。 福泰知道景熙帝心思,连忙示意她们不必出声,众人疑惑,但自然也不敢说什么,一个个的都噤声了。 景熙帝撩袍,迈步,进了房中,先换了云靴和外袍,之后才踏入阿妩所在的寝房。 外面有些寒凉,不过房间内却是暖意融融,窗棂前的山茶花散发出轻淡香气来。 景熙帝的视线落在锦帐前,年轻小娘子松散地挽着发髻,身上是素白纱衫和粉红裙儿,粉粉白白的,看着又娇又艳。 她正低着头,专注地把玩着一件金簪子,葱白的手纤细白嫩,衬得繁琐华丽的金簪子更显富贵。 景熙帝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眉眼间的欢喜,不加掩饰的欢喜。 他想,这个小娘子确实如福泰所说,犹如山涧清澈的溪水,一眼看到底。 她贪恋着银钱,如此浅薄。 却也如此鲜活。 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鄙薄着她,却又贪恋着她。 他到底喜欢她什么,只是喜欢她此时动人的颜色? 她确实生得极美,比上等瓷器还要美,稀缺的美貌很难得,可也不是没有。 况且美貌是最容易消逝的,眼前二八佳人的鲜嫩,几次落叶轮回,便消失殆尽了。 阿妩原本正专注地把玩着金簪子,突然间就感觉到哪里不对,猛地一抬头,就看到了景熙帝。 当视线对上,当她跌入那双睿智而锐利的审视目光中时,她瞬间凝结,僵住。 这一刻,气息和时间都静止了,她的呼吸也停止。 只有思绪在如云丝一般胡乱地飘。 她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是太子的亲生父亲,是对她下了出家为道口谕的帝王。 她该怎么面对…… 也许该机灵一些? 可是脑子像是被浆糊糊住,完全没办法动弹了。 景熙帝看阿妩微张着唇,茫然又无助地望着自己,一脸娇憨懵懂的样子。 他挑眉:“怎么,傻了?” 第23章 哄着 景熙帝迈步, 走到阿妩面前,抬起手指来,在她眼前晃了晃。 对于阿妩来说, 之前这个男人只是露水姻缘的三郎, 能护住自己就护, 不能护住就一拍两散,所以她百无禁忌, 她会撒娇会耍性子也会用些小小的手段。 可现在, 这是大晖的帝王, 是太子的亲爹。 对于这样一个人,她百般手段全都烟消云散,只能木楞楞地看着。 景熙帝越发疑惑,俯首下来, 在很近的距离和她对视。 阿妩原本是怔怔看着的, 突然间, 那张俊美威严的脸放大, 睿智而冷淡的眸子就在眼前, 阿妩心陡然漏掉一拍, 下意识便想躲开。 景熙帝手腕翻转, 直接握住她的。 他挑眉:“到底怎么了?” 显然他察觉了阿妩的不对劲。 手腕上的力道沉稳却富有力量, 想到他的身份, 阿妩害怕。 这是握着御笔执掌乾坤的手,一个眼神便能置她于死地。 她自家乡逃难途中, 也见过浩浩荡荡的钦差, 知道那些人是奉他的御旨而去。 路途也曾见过施舍的粥饭,那是朝廷拨下去的,是帝王的恩赐。 她挤在人群中, 拼命挤进去,勉强得了一碗,却险些被人抢走。 她经过了颠沛流离,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男人,得天之幸,站在他面前。 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该怎么去面对这个执掌世间一切的男人。 她清楚明白,无论是赈灾还是赐粥,这只是他自御书房发出的无数圣旨中的一道,兴许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于她来说,泰山之重,于他不过是琐碎小事。 至于要她性命,比捏死一只蚂蚁都简单,只需要一个眼神罢了。 于是此时此刻,阿妩的思路竟格外清晰起来,她知道自己必须撑起来,必须瞒天过海。 她咬着唇,拖着哭腔,颤巍巍地道:“三郎,你,你吓到我了……” 景熙帝越发疑惑,只觉得今日的她实在奇怪。 阿妩借着这个由头,故意道:“本来看金子看得好好的,你突然出现,吓我一跳。” 她捂着心口:“猛地跳了一下,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景熙帝:“吓到你了?就这么胆小?” 阿妩猛点头。 景熙帝一笑:“怕不是搂着一把的金子,生怕我抢了你的吧?” 阿妩脸红耳赤:“能不能别说这么直白,好歹给人家留一点颜面嘛!” 景熙帝便轻笑出声。 阿妩:“你竟笑我,不许笑我!不理你了!” 说完借故扭身,背过脸去,终于不用面对他,不用看着那张帝王脸! 景熙帝也是没想到这小姑娘性子这么娇气。 没有人敢对他使小性子摆脸色,他的一双儿女被悉心教导,在他面前也要懂规矩知礼仪,所谓君父,他先为君,方为父。 不过此时他并无愠色,反而觉得有趣,当下颇有耐心地走上去:“恼了?” 阿妩背对着景熙帝,才觉勉强喘一口气。 之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这是皇帝,只觉这个人眉眼间尽是帝王之威,压得她难受。 她得趁着这喘气的空隙,赶紧想想怎么应对。 这时景熙帝上前,大手放在她纤薄的肩胛上:“小性子怎么这么大?” 说着间,俯首下来,男人的气息便亲昵地贴在阿妩的耳畔。 阿妩被从后面搂住,只觉背部贴上了结实温暖的肌理,鼻翼也充斥着淡淡的龙涎香气息,这气息清冽好闻,让人颇为沉迷。 她咬唇:“你还说人家贪财,你都不给人家留点面子!” 声音娇里娇气的,像是小女儿家在撒娇。 景熙帝垂眼看过去。 肌肤粉白的小娘子垂着纤细修长的颈子,咬着粉润润的唇。 面对这样的小娘子,铁石心肠都会软化,都会格外耐心起来。 她是要哄的,捧在手心里哄。 而他恰好需要这么一个人,宠着她,纵着她,看她哭看她笑。 不是她需要,而是他需要。 于是他让步,弃械投降:“怪我,吓到阿妩,更不该说些话故意气到阿妩。” 啊? 阿妩惊讶不已,她没想到景熙帝竟这样对自己说话,如此温柔熨帖。 这真是那个冷漠寡淡的帝王吗? 感觉不像她了。 景熙帝将她身子扭转过来,让她脑袋靠在自己胸口,自己修长有力的手抚着阿妩纤细的背脊,一个骨节一个骨节地轻按,又来到她纤细的腰部,轻按住,要那细软腰肢紧贴着自己的身体。 他严丝合缝地抱着她,在她耳边低声道:“阿妩不要恼我。” 三十多岁的男人嗓音醇厚,低沉好听,如同酿了多年的美酒。 就这么紧贴着,隔着衣料,阿妩感觉到男人结实挺括的胸膛如同烙铁一般,烫得她原本惶恐的心几乎颤抖。 她绵软地倚在他胸膛上,心里怕极了,又莫名期待。 她知道这是男人中最顶尖的了,天下任何女子得他这样搂着,都必会神魂颠倒如痴如狂。 兴奋、惶恐、期待以及不敢置信,种种情绪在她胸口冲撞,以至于她身子酥麻瘫软,只能犹如藤蔓一般倚着这男人。 她感受着男人身上贵重的龙涎香气息,颤着声调道:“三郎,你欺负人,你得赔我。” 景熙帝将她越发抱紧:“怎么赔你?” 阿妩纤薄的肩胛骨轻颤,她软软地道:“三郎要搂着我,抱着我……” 景熙帝低垂着薄薄的眼皮,看着这个撒娇的她。 平心而论,她确实有些矫揉造作。 可……他却愿意配合。 小姑娘家的,就是娇气些仿佛也没什么。 毕竟还小。 于是他在她耳边道:“好,搂着你,抱着你。” 阿妩:“还要对我好!” 景熙帝:“嗯,对你好。” 阿妩得寸进尺:“晚上搂着我睡!陪着我!” 景熙帝:“……” 他无声地抱着她,大手轻抚着她柔软的长发。 他为帝十八载,帝王规制的藩篱几乎刻在他心里。 他往日在宫中行幸,都是先发赍牌,宣召当夜进御的妃嫔,之后由敬事房太监和和负责宫闱起居的女官彤史双记录,起始时间频次都会记录在《钦录簿》和《内起居注》中。 这其间礼节之繁缛,流程之复杂,是阿妩这宫外女子完全无法想象的。 他绝不会和任何女子同榻而眠,这其中也包括皇后。 他是一尊人间的神,被大晖一百二十年的宫闱禁律以及内廷规制禁锢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人间烟火。 他和皇后、和后宫妃嫔相隔了三次叩首的距离。 阿妩见他不回应,疑惑看他,眼睛忽闪忽闪的,很是不懂的样子。 景熙帝不能说什么,他只是无声地垂首,吻了吻她的额,算是安抚。 阿妩看着眼前的男人,他面庞略显冷峻,神情有些过于严肃,吻着自己的动作温柔缠绵,却又略显生疏。 他在做着一件自己完全不擅长的事,以至于她会怀疑,他其实从来没有这样吻过别人。 他无声地拒绝了自己的请求,她多少猜到为什么了。 自己来历不明,不可能陪寝一夜,估计当帝王的都很害怕别人半夜勒他脖子。 于是她也就不敢太放肆,毕竟伴君如伴虎,万一他真恼了呢。 她见好就收,退而求其次:“三郎,还有一件事,你怎么也要答应我,不然我就生气了。” 景熙帝:“嗯?” 阿妩眼睛中闪着亮晶晶的期待:“今日你命人送来的那些,都归我了!” 景熙帝:“那本来就是给你的。” 阿妩:“真的吗?该不会过几天你一气之下又收回去了吧?” 景熙帝笑了:“我是那种人吗?” 阿妩一脸怀疑的小眼神:“万一你心疼了,一气之下要我性命,趁机这些玉石抢回去?” 景熙帝无奈:“你是不是爱看话本子?” 阿妩:“啊?” 景熙帝揉她的发:“话本子看多了,这脑子就会胡思乱想。” 男人的手掌温暖宽大,阿妩的脑袋有些顽皮地在他手心蹭了蹭,如果不是诸般忧虑,她此时一定舒服惬意得如同贴在铜炉旁的猫。 她抬着眼:“三郎,快应我,不然我就恼了!生气了,不理你了!” 景熙帝低眉,看着她那双乌黑晶亮眸子中的刁蛮,垂眼一笑,温声道:“好,答应你。” 阿妩故意道:“答应我什么?” 景熙帝:“不要你性命,不抢你玉石。” 阿妩:“反正你得记住你说过的话。” 此时她心里稍松,她想君无戏言,他这么说了,就得应着吧,至少不会杀自己吧? 当然了,他非要杀,她也没办法。 景熙帝笑:“我从无戏言,说过的话都会做到。” 阿妩便吃了定心丸,心里舒服了。 不过脑子里依然有些乱,她得好好想想眼下该怎么办。 ——他赶紧走吧。 于是她轻靠着景熙帝,软软地道:“三郎,下雨了,夜雨寒凉,阿妩当然盼着你留下来陪着阿妩,不过阿妩看你公务繁忙,你——” 她睁着湿润润的大眼睛,一脸的温柔体贴。 但意思很明白,三郎,你请吧。 景熙帝确实要走的,可他听出阿妩这话中意思,却又有些不快以及不舍。 他看了眼外面潇潇的秋雨,道:“我可以在这里陪你半个时辰。” 阿妩听出他语气中的恩赐,她想,也只有当帝王的才能这么理所当然居高临下。 她之前竟不曾察觉,确实大意了。 她便歪头,冲他绽唇一笑。 景熙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他看到雾濛濛的秋雨中,有花在开。 风停了,雨歇了,房间中变得格外安静,只有他和她的气息。 他不动声色地注视这眼前的他:“嗯?” 阿妩睁着湿润的眸子,慢声细语,却又缭绕缠绵地道:“以三郎之英猛,半个时辰,够吗?” ************* 半个时辰确实不够。 在阿妩那句话后,景熙帝深深地看了她很久,之后一句话都没说,身体力行。 他闷闷地做,阿妩却故意叫得非常大声,妖娆放浪。 她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这是帝王。 她被帝王睡了。 他是她曾经侍奉过的男人的爹,这本就是一件耸人听闻离经叛道的事,这让阿妩有了一种隐秘而羞耻的得意,以至于浑身血液沸腾起来。 可现在他还是一国之君。 他坐拥天下,有无数女人想得他垂怜,有无数文武官吏希望得他青睐。 他就是这个世间的神,圣光所到之处,所有人都要顶礼膜拜。 可现在,她用自己如水一般的身子让这位圣人沉迷,她故意撩拨他,感受着他仿佛依然冷静但其实越来越孟浪狂猛的动作。 最后他突然起身,捞起她,将她翻转。 阿妩纤弱曼妙的身子被男人轻而易举地掌控着,在他的力道下失力地往前扑,却在几乎要摔下时,被男人骤然拉住双臂。 阿妩口中发出支离破碎的呜咽声,她跪趴在那里,修长的颈子被迫前伸,犹如临水的天鹅,双臂却被男人拉在后方收拢住,窄瘦饱满的身子在后方的夯实下,一下下地往前。 绵软而沉甸甸的充盈在这种动作下,上下颠荡震颤。 阿妩无助地仰着脸,满眼都是泪花,可就在这种上不得下不得的煎熬中,她心里却生出许多快意。 身后这个男人,是那么竭尽全力地在要着自己,他一次比一次用力,一下比一下生猛,他的呼吸乱了,眼神里着了火。 于是阿妩在那强大而狂猛的气息中,报复地想,也不过是一个男人罢了。 她能让他儿子为她着迷,为她疯狂,也可以让他跪在自己的石榴裙下! 她就是要做一个祸国妖姬,要蛊媚君上! 只要他不杀她,她便要让他为她沉迷,为她癫狂! 第24章 父亲和儿子 阿妩当然是坏心眼故意的。 在激情癫狂时, 她仰着纤细的颈子,发出破碎甜软的叫声,难耐的指甲在他身上划出一道道痕迹来。 若是往常这自然是大罪, 不过此时二人入骨痴狂, 此时没有帝王, 只有男女,男女之间最原始的纠葛。 外面的雨似有若无地在下, 但是房内的一切却来势汹汹, 铺天盖地的激狂席卷着两个人。 待到彻底歇了, 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 阿妩足足榨了男人三次。 三十几岁的男人,倒是很有些能耐。 景熙帝终于离开阿妩身子时,有湿润而轻微的分离声,有什么在缠裹在挽留, 有什么在不舍又无可挽回地脱离。 锦帐严实, 静谧无声, 这带着水意的声音便格外惹眼。 阿妩微闭上眼, 只觉有异样的酥麻依然在身体内游走。 她餍足, 慵懒, 舒畅。 从身到心的舒畅, 松软, 犹如一片柳絮, 酥酥软软地敞着。 她散乱着一头乌丝,也不用锦被遮盖, 就这么舒展开羊脂玉般白净的身子。 她身子早已泛起大片粉晕, 又娇又艳。 这是景熙帝的战果,所以阿妩给景熙帝看。 他一定不曾看过他家太子那位不上台面的妾,不曾看过她的面容, 如今她直接给他看身子。 女儿家雪白如玉的身子,现下被郎君折腾得软烂如泥,喜不喜欢,满不满意? 反正你儿子满意得很呢! 景熙帝面无表情地起身,为自己披上松散而略有些皱巴的白绫袍。 他没叫底下人进来侍奉。 作为一位帝王,他并不愿意底下人事事窥见,关于这点福泰很清楚,所以也一直格外小心。 景熙帝垂下眼皮,看向锦帐中的女人,她睁着迷离湿润的眼睛,乌发散落,如脂如玉的身子粉粉白白的,一看便知才刚被男人狠狠要过,以至于几乎支离破碎。 这样的她格外能激起他的心思。 于是此时此刻,明知道早该走了,在她身上停留太久了,可他依然不由自主伸出手,指尖轻轻捏了一下。 她那肌肤酥润滑腻,比新做出的嫩豆腐还要嫩,轻轻一掐能出水。 偏生性子又是最娇的,他还没掐,她便已经抗议地哼哼了声,略显破碎的哼哼声是入骨的婉转娇媚。 景熙帝的喉间发出一声低叹。 美人帐,销魂窝,英雄冢,便是帝王都不能免俗。 阅了三千佳丽,见过环肥燕瘦,可偏偏是她,漫不经心地触到了他心里。 他俯首下来,在她耳边轻声道:“今夜雨急,天冷,你乖乖歇息,明晚我会回来看你。” 男人的声音低沉温哑,帝王强大的气息笼罩着阿妩。 阿妩懒散地撩起眼,看着他后颈处的红痕,那是自己留下的。 她知道他即将前去参加今日的祈福大典,那祈福大典自然是隆重肃穆,多少人会跪在他面前,看着他那轩昂挺拔的英姿,一瞻他君临天下的风范。 可他们不知道,这个男人颈子上留着自己的指痕。 也许太子会看到,如果太子看到—— 阿妩突然心跳加速。 她坏心眼地想,他能认出来吗? 能认出他亲爹颈子上的指痕,和昔日他肩上的痕迹是同一个人留下的吗? 当然不能。 不过阿妩想到此情此景,竟有种报复的快意。 景熙帝却抚着她的唇:“在想什么坏心思?” 他的指尖微凉,存在感很强,阿妩感到丝丝酥麻。 阿妩声音媚软:“为什么是明晚,难道今晚,三郎便舍得阿妩独守空房?” 景熙帝颇有耐心给她解释:“明日一早,我有些公务要处理,不方便。” 阿妩睁着湿润的眼睛,眼巴巴地道:“可今夜阿妩若是想三郎,该如何是好?” 景熙帝轻笑:“那你便想着明晚,明晚我来看你。” 阿妩咬着唇,细软的腰肢微拱起,藕臂堪堪搂住男人强健的腰身,可怜又祈求地道:“没有三郎,阿妩漫漫长夜难以入睡,阿妩不要三郎走。” 这话也许真也许假,不过说出来,落在男人耳朵里,那滋味终究不同。 更何况此时熨帖着强健肌理的女儿腰是那么柔软,仰望着帝王的眼神是如此乖顺无助。 她仿佛离开水的鱼,没有男人便会死,只能求着男人怜惜她,给她一些滋润。 任何男人都不舍得拒绝这么一个小尤物。 景熙帝收敛了笑,眸色浓酽,无声地注视着她,看了许久。 最后他终于抬起手,掰开她的手腕,起身,下榻。 阿妩看着帝王寡情的背影,并没什么失落。 毕竟这不是普通男人,是皇帝,见过多少美色,不可能轻易被自己这种小伎俩拢住心。 她只觉得这皇帝性情反复,莫名其妙。 景熙帝一下榻,便有侍女太监无声地上前,井然有序地伺候他,温汤早就备好的,先去沐浴,之后洗漱更衣。 待到景熙帝一切打理好,将适才所有的孟浪全都掩好,他便又是那个寡淡尊贵的帝王了。 他站在锦帐外,才道:“别整日没个正形,娇里娇气的。” 他抬手,整理着袖口,淡淡地道:“既跟了我,好歹懂事些吧。” 说完,他便离开了。 娇里娇气? 懂事些? 阿妩拎起锦枕扔出去,啊呸! 皇帝又怎么样,吃干抹净抬腿就走,临走还得教训几句? 她不该挠他颈子,该挠他脸啊! ********** 其实这晚景熙帝睡得并不安稳,外面一夜风雨,他做梦,且醒了一次。 梦里有个小娘子睁着委屈巴巴的眼睛看着他。 景熙帝在夜色中无声地躺了片刻,继续睡去了。 这样一个小娘子他固然喜欢,但这种喜欢其实很浅淡,如同湖面的涟漪。 她性子显然太过骄纵,很擅长对男人使些小手段来达到她的目的,甚至为此会说些真真假假的甜蜜话。 ……这是之前侍奉其他男人学会的吗? 她需要吃个教训,他要慢慢把她扳过来,要让她知道不是所有男人都吃她这一套。 至少他不吃。 他在这纷乱杂陈的思绪中入睡。 睡了一夜醒来,外面却是寒凉的,他照例打了一套拳,沐浴,用早膳。 早膳却比往日更丰盛一些,其中几样膳汤,更是格外惹眼。 景熙帝挑眉:“哦?” 福泰连忙跪下,硬着头皮道:“这是御医才开的方子,奴婢怕耽误了,今日子时便命人泡上,吩咐御厨丑时熬上了,熬到如今,几个时辰,味正好呢,皇上恕罪。” 帝王的御膳饮食具体烹饪都是由尚膳监负责,尚膳监又配有药膳官,通晓方书、医药、脉理,会根据时令节气以及帝王日常作息来及时调整配备药膳。 如今景熙帝不在宫中,平日规矩没那么讲究,但是尚膳监的药膳官和御厨依然随行。 如今早膳突然多了这几味膳汤,景熙帝如何不知,这几道膳汤中或者有鹿肉人参,或者有当归地黄,都是男子温阳益肾之物。 他看着福泰那诚惶诚恐的模样,难得笑了:“朕竟如此不济吗?” 也才临幸了一女子,就值得如此劳师动众。 福泰吓得趴在那里,脸色惨白:“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只是今日御医开了一些补品,还特意送来了二杠的上等鹿茸,所以奴婢——” 帝王在宫中行幸,都是有敬事房太监专司记录,详细到某年某月某日某个时辰行幸哪个妃嫔,甚至连帝王雨露次数都要详细记录。 若是帝王太过放纵,便会有敬事房太监按例提醒。 即使如此,第二日帝王的膳食中必会按照规矩增加滋补汤药,以确保帝王身体不会因为沉溺女色虚耗疲乏。 如今出门在外,规矩已经削减了不知多少,不过景熙帝没想到,他竟又看到了熟悉的鹿茸膳汤。 鹿茸可生精髓,养血益阳,强筋健骨,其中二杠的鹿茸更是珍稀品,是历年辽东山岭送到都城的贡品。 这两年他于女色上没什么兴致,以至于一两年没喝过了。 福泰依然跪在那里,以额触地,福瑞以及其他内监宫娥也都吓得面无人色。 可帝王燕居在外,如此耽于女色,若是龙体有恙,他们也难逃一罪啊。 景熙帝却道:“罢了,今日这膳汤看着味道倒是极佳,朕尝尝便是了。” 福泰等人一听,喜出望外,连忙娴熟地取了纱袋遮面,为帝王盛汤。 他们这些近身侍奉的,在侍奉膳食时规矩森严,遮面防止鼻息污了膳食,这只是其中最不值一提的讲究罢了。 景熙帝品着鹿汤,谈不上喜欢不喜欢,这于他来说更像是批改奏章一般的习惯,身为帝王的担当。 他若龙体抱恙,大晖朝堂上下,后宫太后以及妃嫔,各路皇亲国戚,不知道惊动多少人,他嫌烦。 不过今日这么尝着时,却想起昨晚锦帐中的旖旎。 小姑娘眼神迷离无助,口中发出破碎的呓语,那个样子,分明是彻底失了心神。 这时候撞一下,她簌簌地颤一下,撞急了,她便两只手胡乱地挠,哭着说出一些浪荡言语。 勾得人恨不得死她身上。 景熙帝的动作陡然顿下。 一旁福泰福瑞等察言观色,却见帝王那修长的指尖停在玉瓷盅边缘,要拿不拿的样子,不免有些担心,皇帝怎么了,脸色似乎有些异样?是觉得这汤味道不佳? 景熙帝不曾抬眼,在片刻的动作凝滞后,缓慢地端起玉瓷盅,左手长指散开,优雅地笼住,之后略低首,轻品了口膳汤。 帝王的用餐仪态,雍容雅致,无可挑剔。 内侍们暗暗看着,都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景熙帝压□□内的澎湃,却是想起另一桩。 昔日那个要了她身子的男人是什么样的,多大年纪,可曾看过她这般放浪的媚态?别的男人这么对她,她也会如此情态吗? 想起这个,便仿佛有一根刺对着他心里最脆弱之处在戳。 他自认为绝对不会居于人下,但……万一呢? 所以还是喝汤吧。 膳食过后,景熙帝在内监侍奉下,进行盥漱并更换朝服。 这时福泰看着景熙帝,欲言又止。 景熙帝:“说。” 福泰小心翼翼地道:“万岁龙颈处,是不是要敷些粉来遮掩?” 景熙帝微怔了下,之后突然明白。 昨晚床笫间,小娘子泼辣,竟用手来挠他,青葱指尖挠了些痕迹。 他严肃地抿唇,没什么表情地颔首。 福泰这才赶紧示意,旁边妆容太监连忙为景熙帝颈间敷粉,小心地遮掩了那暧昧的红痕。 等好不容易重新梳洗过,距离起驾还有约莫一刻时候,这时候却有奏折匆忙被递进来,是和北方边疆的寒雪有关。 大晖疆域辽阔,都城也才刚入秋,北方边境已经飘起寒雪,边疆奏章一到,景熙帝便朱笔批下,按照惯例发放二十万关会的雪寒钱给边疆军民,并着令当地官府免除一旬公私租屋钱,以示抚恤。 他又翻阅了其它几件奏章,捡着要紧的批复了。 批复过后,一抬眼,却见福泰福瑞并其他内监早已经恭敬地垂首候立着。 他看过去,外面依然在下雨,细雨缥缈,殿庑下,列了法驾、卤簿、仪仗,并有青凉伞等。 法驾齐备,众人肃静无声,都已等候多时。 景熙帝淡道:“什么时辰了?” 福泰忙压低声音道:“辰时才过一刻。” 景熙帝略颔首。 福泰见此,忙抬起手来,给旁边人手势,对方接到手势,匆忙给外面传递消息。 这个过程说来繁琐,但能在帝王跟前侍奉的都是机敏之人,训练有素,整个过程迅捷无声,不过顷刻间,外面龙禁卫拱立,华炬金莲引路,笙箫之声响起,帝王起驾。 因今日祈福,按照惯例,景熙帝戴十二玉珠冕冠,着朱紫十二章纹衮冕,在内侍和接引官的簇拥下,登上龙辇宝驾,一路浩浩荡荡前往灵慧寺祈福。 这种场面于景熙帝来说早就习以为常,他甚至已经习惯了在鼓乐声中面无表情地整理思绪,思索着最近的要紧政事。 当他这么微合着眸子沉思时,在身边内侍以及文武百官看来,会越发神威难测,甚至可能会屏住呼吸,不敢声张。 不过,今日,一直萦绕在他思绪中的竟然不是才刚刚过目的朝政大事,而是昨夜的梦。 昨晚,他竟然梦到了那小娘子。 她睁着楚楚可怜的眼睛看着自己,想让自己陪她。 也许他不该那么冷情,就算想扳扳她的性子,他也应该语气温和些。 她毕竟年纪小,看样子也没经过事,性子又娇,真被吓住呢? 其实她也不是不懂事,也算不上娇里娇气,她就是这样性子,改不过来吧? 此时前面呼啸声传来,景熙帝懒懒地抬起眼,却见百官随行,更有民众于远处翘脚,瞻仰天子仪容。 景熙帝一向亲和,从不命人驱逐百姓,反而会命人洒了金花出去,算是与民同乐,今日自然如此,于是他便传出去,宣赐群臣簪花。 这口谕一出,从驾卫士,起居官,沿路护卫的龙禁卫全都赐花,并赐部分百姓,那些得了花的百姓自然都千恩万谢,受宠若惊。 景熙帝看到此情此景,竟再次想起阿妩。 自己命福泰取来一些闺阁物件给她,她感恩戴德了吗,受宠若惊了吗? 他无奈地想,欣喜若狂是有,但感恩戴德未必,只怕是理所当然得很。 小骗子,小白眼狼。 ************ 此时,圣辇已经抵达西山,景熙帝在礼仪官引导下,下了圣辇,此殿前早有仪銮司绞缚山棚及陈设帏幕等,又有司设监、尚宝司、教坊司等严阵以待。 祈福之仪开始,先是乐工备乐于前,皇后和内外命妇拜位,文武百官拜位,并开始迎神、初献、亚献、终献、徹飨、送神祭祀等。 景熙帝在笙箫鼓乐之中,在礼仪官的引导下,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地完成了今日的祈福之仪。 一个不经意间,他眼尾扫到不起眼角落,有那初次参加祈福之仪的官员竟然眼含热烈,一脸的慷慨崇拜。 景熙帝对此颇为冷淡。 他每年参加各样祭祀祈福大礼不知道多少,每一次都是大差不差的流程。 这种兴师动众的大礼仪是大晖朝堂的一部分,是在向文武百官以及市井百姓彰显朝廷威严,要让他们领略帝王风范,懂得敬畏虔诚。 而他,这位帝王,在复杂的这一套礼仪中,只是一个牵线木偶。 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一位戏子。 他的视线扫向远处,远处有一些市井百姓,正在顶礼膜拜,他们跪在那里热泪盈眶。 今日,他身上每一根丝线都是世上最讲究金贵的,他一道谕旨便可以命他们生,命他们死。 可他依然是一个戏子。 他百无聊赖地垂下眼皮,继续扮演着属于自己的戏份。 待到祈福之仪终究结束,有太子率族中子弟前来拜见。 景熙帝排行第三,上面有两位皇兄,下面还有五位,这七位兄弟都已经封王,大晖的亲王并没有封地,不过享俸禄,可世袭罔替。 景熙帝虽血脉单薄,但几位皇兄弟开枝散叶,是以如今宗室子弟倒也浩浩荡荡。 此时景熙帝的视线淡淡扫过去。 十六岁的太子,年少翩翩,如珠如玉,头戴翼善冠,着一身十二章纹圆领衮龙袍,两肩上华丽精美的日月星辰纹案将这挺拔少年衬得雍容贵气。 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他的血脉,相貌很有几分他年少时的风采。 平心而论,看着这翩翩少年郎,他心里自然喜欢,有着为人父的骄傲。 可细看这少年眉眼间有着忿忿之意,以及几分萧瑟。 他知道儿子依然为了那宁氏和自己闹着别扭。 他也不曾想到,只是一个寻常贱妾,甚至没什么名分的,儿子的气恼竟如此长性,也怪不得皇后都为此踌躇不安。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只当没看到。 他对自己儿子足够了解,自小学三坟五典,读四书五经,□□王权谋,饱览兵书战策,十几年精心抚育栽培,就算是熏也熏出个样子来了。 身为大晖储君,他必须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于是他什么都没说,依礼驾临西华殿,并在此间赐宴款待众臣,宴中笙歌鼎沸,鼓吹喧天,自不必提。 宴席结束,景熙帝退至后殿,稍作歇息。 每逢兴师动众的大礼仪,景熙帝往往长久不得歇息,底下侍奉的内监都会见缝插针,上前为帝王推拿按摩肩背,并迅速地为帝王重新整理仪容,若有需要,再为帝王奉茶并适当用些点心来充饥。 这一套流程都是驾轻就熟的,景熙帝会在此时闭目养神。 今日也不例外,后殿颇为安静,只有内监和宫娥蹑手蹑脚地忙碌着,细碎快速而无声。 就在此时,旁边的福瑞有些为难地靠近了,却也不敢说什么,只无声地跪在一旁。 景熙帝感觉到了。 他依然慵懒地半阖着眼,只略做了一个手势。 伺候在身边的人,此时自然心领神会,当即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太子殿下他正在殿外求见,已经等了一炷香时候了。” 景熙帝早就料到的,薄唇微启:“宣。” 福瑞当即给外面使了一个眼色,那个眼色往外传是手势,一个手势一个手势自内殿往外送,无声地传到殿外。 片刻后,太子进殿,一个撩袍,跪在了花纹地砖上:“儿臣参见父皇,叨扰了父皇歇息,请父皇恕罪。” 哪怕心中很有些不忿,太子依然是守礼重孝,对此景熙帝很满意。 他淡淡地开口:“平身吧。” 太子谢恩,起身,之后才终于道:“父皇,你这是何意?” 景熙帝这才略睁开眼,没什么表情地看了眼太子:“哦?” 太子控诉道:“儿臣的侍卫被龙禁卫拦住,不许外出,这是为何?” 景熙帝略侧首,以指支额,轻笑:“你的侍卫要外出?” 太子神情一顿。 此时殿内有十二盏明角灯,灯中有巨蜡,犹如巨琉璃一般通宵达旦地点燃着,将殿内照得雪亮。 不过父亲的面容却恰好隐在巨大的殿柱旁,明暗交错间,皇帝父亲的侧影线条冷峻威严。 他这么笑着间,神情难辨。 纵然长在帝王家,接受父亲教诲,可是年少的太子到底缺了一些阅历,此时他无法猜度自己父亲的意思。 他如玉一般的面庞泛起无奈,略低头,到底坦白道:“父皇,儿臣的侍妾宁氏被父皇一道御旨,在这延祥观出家为道,儿臣只是想看看她,看看她过得好不好,难道这也不行?” 景熙帝挑眉:“是吗?你只是想看看?” 太子垂眼,低声嘟哝道:“儿臣担忧她,她年纪小,也不太懂道观的规矩,万一被人欺负了呢。” 景熙帝直接被他气笑了:“年纪小?她既有魅惑储君的手段,那就受着吧,怎么,延祥观能容下那么多宫娥女官,就容不下一个她?” 太子眉眼委屈,无辜地道:“父皇有所不知,宁氏性子娇,也不太通世事,在这女观中,无人护着,万一和人起了冲突,或者被人欺负了,她无处诉说,父皇一道圣旨把她打发到这里,儿臣说不得什么,只能认了,可她曾经是儿臣的房中人,身为男儿,总该护着她一些,好歹给她一个好归宿吧。” 景熙帝好笑:“你可真是长大了,有担当了,知道对自己的女人负责了,极好,极好。” 太子一听,大着胆子道:“父皇也知道那是儿臣的女人,兴许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儿臣的血脉,父皇就这么把她赶出来……” 简直是心狠手辣,铁血无情。 景熙帝微挑眉,再次打量了儿子一眼。 在他心里,儿子自然只是一个小少年,性子过于善良醇厚,所以才被一个别有心机的妖冶女子给哄得团团转,坠入了脂粉陷阱。 但现在他这么说,让他不由想了想这个可能。 不过很快他便否定了:“朕曾经派御医去查过,宁氏不曾孕育,别做梦了。” 太子却反驳道:“父皇,可是就在她离开儿臣府中前几日,儿臣还曾歇在她房中,这么几日怎么可能查出来?万一她怀了儿臣的血脉呢?父皇怎么忍心让我大晖皇室的血脉流落在外?” 景熙帝听这话,脑中瞬间浮现出“彻夜放荡”之类的字眼。 他的儿子,一国储君,相貌俊美,器宇轩昂,多少饱学之士悉心教养,他寄予厚望一手栽培,才十六岁,就这么被一个人尽可夫的女子祸害了! 这么大的孩子,虽说成亲了,可太子妃出身大家,端庄文雅,断然不至于由着太子如此不知节制,也只有那种不上台面的低贱女子,侥幸让她勾搭上皇室贵子,才这么不知廉———— 景熙帝收住思绪,或许他应该吩咐一声,尽快给儿子配备御医,为儿子调理,免得早早纵欲过度损了根基。 于是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太子,道:“若是孕育,延祥观自会上报,到时候再做打算便是,你堂堂储君,满脑子想着延祥观的女道,成何体统?” 太子不服气:“可是父皇——” 景熙帝直接打断他的话:“没有可是,好了,朕今日很忙,也有些疲乏,你先招待宗室子弟,还有这些——” 说着,他扔给太子一些经书:“若是实在太闲,不妨多看看书,学些养生之道,别整日想着女道姑。” 太子接过来,却见有《通玄真经》《冲虚真经》和《周易参同契》。 他略翻了翻,不是治国之道,便是养生之道。 景熙帝:“身为储君,已是娶妻的人了,不是小孩子了,你好歹安分些吧。” 太子捧着那一摞书,很无辜很无奈。 景熙帝懒散地抬起薄薄的眼皮,对一旁的福瑞吩咐道:“今日才送来的鹿茸,赏给太子,给他好好补补。” 第25章 可劲儿宠着吧 在景熙帝稍作歇息时, 皇后进入内殿。 皇后戴九龙四凤冠,着纻丝深青大襟翟衣,外披红色大云龙纹霞帔。 她一步步踏入殿中时, 博鬓上的金钿和翠云都随着她的步子而轻轻颤动, 华贵肃穆, 仪态万方。 待走到近前,皇后屈膝跪下, 行大礼。 景熙帝的膝盖上放着一卷经书, 他正随意翻看着, 听到这话,淡淡地道:“梓童免礼。” 不过皇后依然深深一拜,今日祈福,不同于往日, 自然不可轻忽。 皇后行礼过后, 景熙帝这才道:“赐座。” 一旁内侍便低着头, 无声地上前, 弯着腰将早就备好的绣凳送上去, 皇后谢过恩, 这才坐下。 景熙帝这才抬起眼, 看着皇后:“这几日在外祝仪, 事务繁杂, 诸事有劳梓童了。” 皇后恭敬地道:“陛下言重了,这本是臣妾分内之事。” 景熙帝赞许, 温和一笑。 皇后微敛容, 才道:“陛下,适才臣妾见太子匆忙离开,到底心存记挂, 可是有什么——” 她欲言又止。 景熙帝的视线在她脸上扫过,之后才道:“梓童有话,但说无妨,你我夫妻,不必顾虑。” 皇后听到这话,神情略顿了顿。 帝王和皇后自然是夫妻,但是在夫妻之前,他们先是帝王和皇后。 景熙帝重规矩,重礼仪,对他的皇后敬重有加,在景熙帝的后宫中,皇后是当之无愧的后宫之主,没有哪个妃嫔敢轻易逾越。 但也只是如此而已。 景熙帝少年登基,对内振兴朝纲,整顿吏治,对外强兵兴武,征伐四方,大刀阔斧一番作为,才有了大晖天下如今的四海升平。 这样的景熙帝自然付出许多心血在朝堂上,但这也使得景熙帝在帝王和夫君的身份中,远远偏向于前者。 甚至偶尔间,皇后清楚地知道帝王的猜忌,对自己身后家族的戒备之心。 大晖后宫多选自民间寻常良家,其中一个缘由便是为了防止外戚弄权,可偏偏因为种种缘由,先帝为景熙帝定下了掌控沿海水军的镇安侯嫡长女。 皇后这样的出身并不曾为她带来太多便利,反而让帝后之间少了寻常夫妻的亲昵。 今日景熙帝一句“你我夫妻不必顾虑”,帝王可以说,皇后却不能全然相信。 他们夫妻十六载,她对这个男人太了解了。 卧榻之旁,他不能容人。 于是她便只是笑了笑,道:“陛下,其实原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太子一直心心念念着那位做了道姑的宁氏,前两日初至延祥观,臣妾还见过那宁氏,确实不太安分的样子,后来再问起来,延祥观的灵官便暂且把她拘在房中,不许她外出,想来也是怕惹起麻烦。” 她说完这话,却见景熙帝淡棕色的眸子正注视着自己,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心里顿时咯噔了下。 景熙帝轻笑:“梓童对这件事似乎过于在意了?” 皇后暗吸了口气,她素来知道景熙帝的敏锐,如今宁氏丢了,之前既然瞒了,看来只能继续瞒下去,此时少不得小心一些,免得倒是引得帝王猜忌。 当下也笑道:“毕竟关系到太子,臣妾多关注些总没错,为了那宁氏,母后和陛下不知道操了多少心——” 说着,她叹了一声:“臣妾也是处置不当,若是因此再弄得父子不合,倒是臣妾的过错了。” 她说这话时,温婉柔和,惆怅无奈,其中不知多少未尽之言。 景熙帝略沉默了下:“皇后这么说,是朕往日过于苛刻严厉了吗?” 皇后没想到景熙帝这么说,有些意外地看向景熙帝。 他闲散地坐在阴影中,黄缉丝衮袍上的纹龙华丽繁复,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会腾云而起。 这个男人突然的温和亲切,只会让人无法揣摩,心生困惑。 景熙帝叹了声,竟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这些年,皇后贤淑勤勉,悉心打理后宫,以至宫闱和谐,井然有序,朕一直心存感念,太子到底年少,性情放纵,皇后身为他的嫡母,大可行教子之职,不必顾忌。” 皇后简直不可思议。 他今天怎么了? 她沉默了一会,才抿唇一笑,温婉地道:“皇上,臣妾明白。” 景熙帝略歪了下脑袋,手指支着额,很有些无奈地道:“他再不济,总归是大晖的储君……皇后多多费心,还有太子妃那里——” 他抬起眼皮,笑看着皇后:“太子妃这几日可好?” 皇后被他笑得很不习惯,不过也只能按捺住心思,叹了声,道:“到底是小孩子家的,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臣妾昨日看到,她眼圈还红着呢,不过她好歹识大体,有分寸,也没说什么。” 提起这儿媳,景熙帝指尖轻摩挲着经卷,淡声道:“她自然受委屈了,朕心里有数,可身为储君妇,这才哪儿到哪儿,以后墨尧后宫多少女子,难道每个妃嫔她都要闹腾?总归要学着一些吧,成亲的人了,不是小孩子,也是公府教养出来的,不至于太过任性吧。” 对于这个儿媳,景熙帝说不上不满,也说不上多满意,这时候总归是更多考虑自己儿子。 吃醋可以,人之常情,但不能过。 皇后:“是,所以臣妾也劝了,道理她都明白,这几日和臣妾提起来,说等事情过去,太子府中该进几个新人,好歹安安太子的心。” 景熙帝:“倒也不急,一则墨尧年纪还小,慢慢来吧,不必过早沉溺于女色,免得伤了根本,又耽误学业,二则他们才刚成亲,不必急着塞人,要他们小夫妻好好相处着,以朕的心思,还是盼着将来我们的长孙出在太子妃那里,若随意有个庶孙,也是隐患。” 皇后明白景熙帝心思,笑着道:“臣妾知道。” 景熙帝又问起皇后这次的祝仪,皇后都一一答了,因提起祝仪之后,也该启程回宫,要准备回宫之仪。 景熙帝长指轻摩挲过檀木座托,懒懒地道:“朕这几日在山中,倒觉山中自有一股清气,竟觉精神清爽许多,便想着在此修养几日,皇后可先行回宫去。” 他略想了想:“初二吧,朕初二回宫,正好可以参加初三的早朝。” 大晖早朝是十日一朝,目前是初三,十三,二十三,其中初三是大朝。 皇后万没想到景熙帝这么说,一时也是惊讶。 要知道景熙帝自从登基以来,严以律己,勤政不怠,可从未趁机在外逗留游玩的,如今这是怎么了? 她这么不经意间看过去,却陡然看到,景熙帝颈间似乎有些可疑痕迹。 虽光线昏暗,看不真切,但—— 景熙帝往日不用这些脂粉,底下妆掠之人自然也不敢轻易为他用,如今用了,便格外突兀,所以必然是为了遮掩什么。 可是帝王龙体贵重,怎么会在颈上留下痕迹? 这可不是小事。 皇后心中已是波澜乍起。 景熙帝这几年于女色上太过淡漠,皇太后和她都多次劝说采纳新人,不过景熙帝一直没什么兴致,他已经许久不曾按照规矩行幸后宫了。 这次入南琼子祈福,随行妃嫔都跟随皇后守在延祥观,景熙帝身边并无女子服侍,所以如今能在帝王颈子上留下痕迹的是什么人?难道是有人进献了什么女子? 皇后脑中思绪乱飞,不过面上却不动声色,试探着道:“皇上,山中寒凉,臣妾不在侍奉陛下左右,颇觉不安,也唯恐身边内侍有不周之处,可要臣妾安排妃嫔随侍,终究比那些底下人更周到一些?” 景熙帝其实感觉到了皇后的目光,她察觉到了自己颈子间的异样,不过他并不在意。 他是君王,而这个女人是他的皇后,他们也算是夫妻一体,荣损相连。 他放眼朝堂,她治理后宫,也许她有她的心思,只要无伤大雅,他都可以容忍。 至于涉及到太子相关,他更是只需要抓大放小。 对于她此番言语,他只是淡淡地道:“皇后费心了,不过不必了。” ************* 其实皇后生得极美,身形颀秀丰整,眼如秋波,面若朝霞,昔年先帝见到九岁的皇后,便说此女有观音之相,遂订下这门亲事。 只是如今极美的皇后走出大殿时,神情间有几分异样。 她面无表情地走出,回到自己房中,召了陆允鉴前来。 陆允鉴正把玩着一件玉葫芦,那玉葫芦流光溢彩,倒是衬得他手指优雅修长。 他低垂着眉眼:“娘娘,这是怎么了?” 皇后打量自己弟弟:“允鉴,本宫倒是要问,你这是怎么了?” 陆允鉴嗤笑一声:“难道娘娘不知,你这弟弟从来都是这副面孔?” 皇后抬手,拿起案上一件斗彩小盏,直接扔在地上。 精致罕见的小盏骤然落地,碎片四溅。 此时皇后秀雅的面庞格外冷静,她盯着陆允鉴:“你当我不知,你不过是为了那女人罢了,一个遁入道门的卑贱女子,水性杨花,如今更是和男人淫奔而去,你倒是为她忧心了?” 她嘲讽地道:“太子胡闹,你也胡闹?” 陆允鉴垂眼看着地上的碎瓷片,淡雅的花纹已经四分五裂,露出细腻雪白的瓷胎。 一片水渍溅到他的袍角,不过他并不在意。 他依然把玩着手中的玉葫芦,淡漠地道:“娘娘,你想多了。” 皇后温柔的眉此时形成一个严厉的弧度:“你当我不知?从那女子被赶出太子府,你便已经派人暗中盯着了,怎么,舍不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既舍不得,那就不该送给太子,如今太子为那女子已经神魂颠倒,皇帝甚至起了杀意,你以为这还是你能记挂的人吗?” 陆允鉴神情恹恹的,不说话,不解释,不回应。 他五官生得削薄俊美,有些过于锐利,初看惊艳,再看惊心。 不过此时沉敛的眉眼让他有些寂寥的萧条。 皇后提着裙摆,在房中踱步:“宁氏既已沦落到这个地步,便已经是弃子,弃子。” 她华丽精致的妆容透着冷漠:“再精美的瓷器,碎了也是碎了,你若去捡,反而伤了自己,一个不慎,甚至可能殃及身家性命。” 陆允鉴抬起浓密的睫毛,懒懒地道:“皇后娘娘,这不是凡事都听你的吗,我说什么了吗?” 皇后看着陆允鉴这懒洋洋的样子,好笑:“我在这里殚精竭虑,结果你呢?” 说起这个,她有些恨铁不成钢:“我但凡能有自己的血脉,何至于如此费尽心思,恨只恨我不争气,不能生下大晖嫡皇子,以至于不得不煞费心思!你若因为区区女色,失魂落魄,让人看出破绽,知道了这女子来历,那我们便是家族罪人!” 皇后膝下无儿女,她这皇后当得憋屈,这十几年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为了自己,也为了家族,少不得有些算计。 当她知道陆允鉴在外面养了一绝色时,便提出这个计谋,实指望在太子身边埋下一颗棋子,以图将来,谁知道这女子这么不争气,竟没能留下,甚至还中了太子妃的算计。 陆允鉴听到这话,看向皇后:“娘娘,或许你可以试试,生下一男半女?” 这话一出,皇后视线瞬间射过去,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陆允鉴:“允鉴,你在说什么?你这是戳我的心吗?” 她一字字地问,问出这话时,眼底已经有了湿润。 陆允鉴在她的注视下,缓慢地挪开了视线。 房间中气息凝滞,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一下下地响起。 过了许久,陆允鉴终于哑声道:“阿姊。” 他并没有多余的言语,不过声音中有了愧疚。 皇后神情有些恍惚,她摇头:“罢了,别说了。” 她回转过身,让自己情绪逐渐冷静下来:“不过有件事,你到底要上心一些。” 陆允鉴:“什么?” 皇后:“前几日你见到陛下,他……有什么不同?” 陆允鉴拧眉,之后摇头:“没有。” 皇后想起景熙帝颈子间那道可疑的痕迹,叹了声:“我总觉得,皇上这几日哪里不对。” 陆允鉴听此,一笑:“皇上应该是临幸了个女子,我看到了。” 皇后:“哦?是哪里来的?” 陆允鉴并不在意地道:“不知道,只远远瞥了一眼,应是个绝色。” 皇后若有所思:“这倒是稀奇了。” 陆允鉴:“也没什么,这几年他后宫没进新人,正当壮年,怎么可能真就清心寡欲。” 皇后凉笑:“这倒也好,带回宫去,热闹。” ************** 昨夜阿妩睡得倒也香甜。 她已经把自己从世俗德行的枷锁束缚中解脱出来,反正自缢是不会自缢的,后悔是不会后悔的,她应该高兴,自己睡了两任帝王一个国舅,肯定是大晖朝独一份。 她睡了一个安稳觉,第二日清晨时候便被吵醒,她侧躺在榻上,抱着锦被仔细倾听。 听起来似乎是鼓乐之声,缥缈幽远,犹如天籁。 今日帝王要祈福祝仪,想来必是浩大震撼的场面,皇后会参加,太子会参加,还有陆允鉴也会参加。 说起来他们还是亲戚,也算是一家子。 阿妩想想着他们父子见面的情景,想象着陆允鉴和太子把手言欢的情景,也是有趣极了。 晌午过后,她用膳,本打算歇息,福泰却来了,指挥着几个小太监,捧了铜鎏金首饰匣、大漆捧盒和紫檀镶玉宝船首饰盒。 阿妩便随意打开看看,一看之下也是吃惊不下。 这里面琳琅满目,都是各样珍稀美玉。 她随手拿起一个小猫儿簪子,这是金簪子上镶嵌了一只惟妙惟肖的小猫,小猫用紫石英雕刻而成,剔透晶莹,流光溢彩,小猫儿神情活泼灵动,两只眼是墨色的,米粒大一点,幽黑发亮,不知道是什么宝石。 她觉得好玩,便拿了簪子插在自己发髻上,对着一人多高的大铜镜看,越看越觉得有趣。 一时又觉得纳闷:“这个倒是好玩,不过像是给小孩儿玩的。” 若是一般人家,有这等罕见的紫石英,那必是要雕一个郑重其事的好物件,体面的,能在关键场合顶大用的。 可如今这么上等的玉材竟雕一只小猫儿发簪,显然不够庄重。 旁边福泰心想,这原本是想送给德宁公主的,你自然不知。 不过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只笑着道:“三公子既送给娘子,自然是觉得适合娘子,娘子喜欢就好。” 阿妩:“嗯,我倒是喜欢得很。” 心里却想着,呸,什么三公子,不就是当了人家爹的老皇帝吗! 这老皇帝可真风流,准备了这么多小玩意儿不知道送给哪个妃嫔讨欢心的,如今倒是好,便宜了她一个外室。 她把玩了这紫英石小猫儿发簪,又去看别的,反正这么多好物件,随便她扒拉。 各样镶珠嵌玉的珠宝都有,她很快又发现一件玉如意,上面金托子镂空錾刻了灵芝缠枝花卉纹,上面镶嵌了许多珠宝,就阿妩能认出的,有猫精石,蓝甸子,玫瑰石,各样宝石全都通透水莹,看得人挪不开眼。 阿妩心花怒放,搂着那玉如意,心想自己之前确实是傻了。 这么出手大方,珍稀好物件随手就送的,可不就是皇帝了。 除了皇帝,谁也没这么阔气! 果然如他所说,他能给自己的,远比自己以为的要多! 福泰从旁笑呵呵地看着,心里也觉得喜欢,年轻小娘子,她贪恋着金银美玉,帝王家最不缺的就是这些,可劲儿地宠吧,宠得心花怒放,宠得她在帝王面前柔顺乖巧,服服帖帖。 而他,自然也得留心着,如今好生照顾,万万不敢开罪了。 别看如今只是养在外头的,可这年头能让皇帝破了规矩养在外头的,那才是心头好呢! ************** 本来景熙帝说第二日晚间时候会来陪阿妩,对此阿妩也没抱什么期望。 对方不是寻常男人,而是一国之君。 作为一位帝王,他后宫的环肥燕瘦太多了,视线一旦自自己身上离开,少不得就黏在别人身上。 是以她并不着急,反正现在她被皇帝养在这翊坤苑也不错。 这里是帝王的私苑,视野极好,且底下人伺候殷勤,她有什么不满意的? 可谁知道,晌午过后,她正睡得香美,突然间被叫醒,说是三公子有请。 有请? 阿妩睁着朦胧睡眼:“他要来就来……” 说完,她倒头便要继续睡。 结果那侍女却不让她睡,坚持要把她叫醒:“三公子有请。” 阿妩便有些恼,谁睡得香喷喷却被叫醒不恼呢:“正睡着呢,不去,不去!” 她这么一说,旁边侍女都呆了,大家面面相觑。 帝王口谕,要她去陪侍身边,这是天大的荣宠,若是宣召了后宫哪个,怕不是赶紧爬起来,结果这位竟然还要睡? 大家犹豫了一会,到底还是试探着再次叫阿妩醒来。 阿妩睁着迷迷糊糊的眼,懵懵懂懂地想。 想来想去,她只记得景熙帝是怎么规训自己的。 “没个正形!” “娇里娇气!” “好歹懂事些吧!” 这些言语在阿妩面前飞快地转,转得阿妩蹙起眉来。 她不耐地对侍女道:“不去,不理他!” 说完,倒头继续睡了。 几个侍女无奈之下,只好小声回禀了。 她们想着,那景熙帝自然是有些不快的,可谁知道片刻后,景熙帝竟出现在门前。 她们顿时唬了一跳,连忙拜见了。 景熙帝一摆手,示意她们下去。 他自己换了软鞋,径自走入房中,绕过屏风,看了看榻上的阿妩。 她歪在那里,睡得香甜,跟个猫儿一样,粉而薄的鼻翼还随着呼吸一动一动的。 他哑然,又觉好笑:“白日贪睡,仔细晚上睡不着。” 谁知道阿妩一抬手,竟是挥开他,之后一个翻身,背对着他继续睡了。 一旁内侍见此,脸色微变。 景熙帝倒是没在意,他示意身边人下去,他自己撩袍,坐在榻旁,俯首下来,低声在她耳边道:“带你出去玩,去不去?若是不醒,便不带你去了。” 低醇温柔的声音传入阿妩耳中,阿妩困顿,连眼都没睁开,不过倒是想去,迷迷糊糊地问:“去哪儿玩啊……” 景熙帝负手,淡声道:“不去哪儿玩,逗你的。” 阿妩:“……” 她一把拿起枕头,看也不看,随手往外扔,之后埋首。 其实她已经不困了,但就是不想搭理他。 景熙帝伸出长臂稳稳地捞住枕头,放在一旁,叹:“瞧这小性子。” 他突然有些无奈,才头疼了不懂事的太子,回来却看到这么一个耍性子的小娘子。 阿妩背对着他,嘟哝道:“我本来就娇里娇气,没个正形,又不懂事!” 景熙帝听这话,一时无言。 这记性倒是极好。 他将她的手腕缓慢地拢在自己长指间,他低声哄着道:“别恼了,带你出去吃好吃的,起来梳洗。” 这么说着时,他清楚地看到,她那手指很明显地动了动。 啧—— 这是有多馋。 阿妩却依然不起来,她故作姿态:“吃什么啊,也没什么好吃的吧,没什么好吃的不想去……” 景熙帝故意在她耳边,低醇温柔地道:“芦絮飘飞,黄叶满地,秋雨微凉,把才猎来的新鲜野味烤了吃,再洒一些佐料,鲜嫩——” 阿妩直接坐起来了:“好,那就去吧。” 景熙帝看着她那明显迫不及待的样子,眉尾轻挑。 他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想,哪日她若被人卖了,一定是因为馋。 第26章 有权有势的男人就是这样 阿妩匆忙起来梳洗, 宫娥们快速为她穿衣梳掠。 景熙帝并不曾离开,而是坐在靠窗的案前,拿了一本书随意翻看着。 阿妩自铜镜中看过去, 这里的铜镜精贵, 光可鉴人, 她可以清楚看到他的手指,修长玉白, 拿着一件蝴蝶装彤紫檀轴的道家经书。 阿妩视线往上, 他略垂着眼, 削薄的唇轻抿着,这样显得他鼻梁格外笔直高挺。 其实仔细看,他面庞轮廓很好看,每一处都好看, 挑不出半点毛病。 她想, 这位帝王年少时也是惊艳精致的少年吧, 只是常年坐在那个位置, 执掌朝政, 时候长了, 帝王的威严气势掩盖了原本面容的俊美。 阿妩这么看着他, 越看越觉得新鲜, 这是太子的爹呢。 她甚至开始遐想, 如果自己不是被赶走了,一直陪在太子身边, 再过十几年, 是不是可以看到太子变成他如今的模样? 正想着,那男人却突然撩起眼,阿妩忙收回视线。 她不确定他是不是看到自己在看他。 这时候, 男人却开口:“发式不必太过复杂,随意一下。” 旁边侍女听了,有些意外,她正在给阿妩梳一个颇为精致的发式,听到这话,她要重新开始梳了。 景熙帝见此,径自放下手中的经书,走过来,接了侍女手中的象牙梳。 阿妩也有些惊讶:“啊?” 他要干嘛? 景熙帝长指握着阿妩的发,略思忖了下,便将那一把青丝挽起,快速用丝带缠绕起来,又拿来一根簪子—— 阿妩看得目瞪口呆。 他长指修长,三下五除二,她柔软的发在他指缝间翻飞。 只片刻功夫,阿妩便发现自己一头乌发被高高挽起,上面横插着一根碧玉簪。 ……有点不男不女。 景熙帝退后一步,打量了一番,颇为满意:“如何?” 阿妩想说好看,可这是自己的脑袋,她实在是无法违心夸赞,只能摸了摸那发髻,扁着唇:“三郎好手艺。” 景熙帝自然听出阿妩的不情愿,他笑着道:“这样最爽利,我看着好看,走吧。” 爽利…… 阿妩不甘不愿的,不过也只能从了。 她跟随景熙帝出了别苑,上了马车,马车用了金饰银螭绣带,挂着青缦,两个很大很大的车轮,里面座垫都是锦黄丝垫,靠背再罩上紫貂绒,舒服得很。 阿妩懒懒地靠在景熙帝怀中,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的。 景熙帝略靠在座椅上,借着窗外的光,拿着那份经书看,坐怀不乱。 阿妩好奇,看了看那经书,名字叫《通玄真经缵义》,她也不太懂这些,只觉得无聊。 出来游玩还要看经书! 她顿时觉得他并不若自己想象中的好看,便是面庞再俊美,他的心也是老的。 果然是老皇帝。 当了别人爹的男人,是没办法年轻好看了。 她不再看他,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南琼子的深秋自然是极美,晴云碧树,红果黄叶,看得心旷神怡。 阿妩便想着,皇家的园林到底不同一般,寻常人家不过是圈起来一处宅院,一处庄院,但皇家可以圈起来这么一大片山林,可以在这里恣意游玩,无拘无束。 正想着,身后景熙帝问道:“会骑马吗?” 阿妩回首,却见景熙帝已经收起经书。 不过此时,阿妩觉得那双眼睛因为饱览经书,而充满了先贤哲理的圣人气息。 让人敬而远之那种。 阿妩心里一个叹息,歪头问他:“我想骑,可是不会怎么办?” 小姑娘声音软软的,这让景熙帝轻笑了下:“我可以教你。” 阿妩小心地道:“会不会摔?” 景熙帝扬眉,一个反问:“有我在,能让你摔吗?” ********** 过去了好一会,阿妩还在回想着景熙帝的那句话。 男人的声音醇厚好听,简单那么一句话,竟让人浮想联翩。 比如会觉得这是一个隐喻,有这么一个男人在身边,永远不必害怕。 她当然知道这只是自己的幻想,但还是忍不住自己骗一下自己。 这么想着,前方响起哒哒哒的马蹄声,这马蹄声肆无忌惮,阿妩看过去。 秋水长天,一身朱紫箭袖长袍的景熙帝骑着马,踏着满地的落叶而来。 湿地的风卷起他的衣袍,袍角翻涌如云。 这一刻,这个男人不是什么“太子爹”了,之前的哲理圣人之气荡然无存,他竟隐隐有了意气风发的飒沓。 阿妩的心便呼呼呼的,感觉要被风吹起来了。 其实还是很好看的男人啊! 多睡几次,一点不亏! 景熙帝很快到了近前,他勒住缰绳,走到马车前:“下车,难道还要人抱?” 阿妩撒娇:“就要人抱,你过来抱我!” 景熙帝手执缰绳:“自己下来。” 他一点不惯着她的样子,阿妩轻哼了下,还是自己起身,在侍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走到景熙帝的马前。 之前在马车上还不觉得,现在站在马前,便觉眼前男人格外挺拔,那匹马也太过巍峨,很有力量的前蹄以及高高昂起的颈子很能给人压迫感。 阿妩有些怕:“原来这么高!” 景熙帝对她伸出手:“来。” 阿妩便将手放在那双手中,谁知道才刚放妥,男人手腕陡然用力,长臂一揽,竟抱住她的腰肢。 她还没反应过来,视角却陡然抬高,慌乱中她下意识去抓住什么。 待到一切平息,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坐在马上,且被景熙帝揽在怀中。 她紧攥着景熙帝的衣襟,有些慌:“不会摔吧……” 她没骑过马,这辈子从来没骑过,太高了!而且这马还在动!长脖子摇摇摆摆地动! 景熙帝长臂稳稳地揽住阿妩细软的腰肢:“没事,不会让你掉下去。” 男人的声音低沉,就在耳边,这让阿妩多少找到一些稳妥感。 她干脆倚在他臂弯里,又死死地抱住他的胳膊。 景熙帝叹:“怎么这么胆小?” 阿妩不服气:“你是七尺男儿,年纪又比我大,我还小,我是弱女子!” 景熙帝轻笑:“好,你小你有理。” 阿妩便故意软软地哼哼了声,又故意将身子在他怀里磨蹭,反正就是撒娇,像猫儿撒娇一样。 她觉得这个男人应该喜欢自己这样。 当然她其实也喜欢这样,毕竟这个男人有权有势,也愿意宠着她,撒撒娇就可能获得宠爱,并有许多恩赐,何乐而不为呢? 她就这么懒洋洋地靠在男人身上,和他共乘一匹,在帝王的身后是一众骑马的侍从。 阿妩留意了下,猜着这应该是身着常服的龙禁卫。 这么看着间,她才发现前方多是水泊苇丛,有落雁飞鸟栖息期间,隐约中似乎还有鹿雉出没。 她好奇:“我们去哪儿?” 她知道这南琼子是极大的,湖泊河流多,各处景致不同。 景熙帝:“看看前面风景,如果有兴致便带你打猎。” 阿妩:“这里有什么猎物,能打到什么?” 景熙帝:“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说着间,他驻马,执掌马鞭的手指向前方:“你看那里叫晾鹰台,为海东青晾晒羽毛之处,那边是琼户居住所在。” 阿妩没见过这些,自然稀奇,翘首去看。 景熙帝带着她翻身下马,这时候便有一旁侍卫,早引来了海东青,约莫有十几只。 阿妩仔细看,发现这海东青比寻常的鹰更为雄壮,毛羽光滑丰满,而且看起来更为矫健,俯冲下来时颇为迅猛。 景熙帝:“先帝不喜海东青,说架鹰走狗为不务正业的耽于逸乐之举,不过——” 他略顿了顿,挽唇笑道:“不过今上喜欢,便命辽东一族进贡海东青,养在南琼子,这十几只都是今上精心挑选的。” 阿妩听这话时,开始都没反应过来,很快便明白了,这什么“今上”就是说的他自己。 她有些想笑,便故意道:“今上喜海东青,想必是精武艺擅猎射的,果然是帝王,和寻常人不同呢。” 景熙帝道:“也不过尔尔。” 阿妩越发想笑,想着他倒是很谦虚呢,若是她,必要趁机自夸一番。 二人这么说着间,也陆续见了一些飞禽走兽,其中有些颇为稀罕的,比如麋鹿,外面根本见不到。 景熙帝便领了阿妩去看,让阿妩去触碰麋鹿的鹿角。 阿妩见那麋鹿脸部狭长如马,但是又长了鹿角,好奇:“和寻常的鹿不太一样呢。” 景熙帝:“似鹿非鹿,似马非马,似牛非牛,似驴非驴,所谓的四不像便是这个了,前朝时麋鹿在郊野还能见到,今朝陆续少见了,如今南琼子的麋鹿也是费心搜集的。” 他见阿妩抚摸着麋鹿时满脸新奇,道:“你知道逐鹿中原之说吧?” 阿妩点头:“嗯,知道。” 景熙帝:“逐鹿中原中的鹿,便是这个了。” 阿妩恍然:“原来如此。” 这时候旁边侍从送来瓜果,都是装在精致的青瓷碟中,有枣子,杏子,桃子以及杨梅等,显然是刚刚采摘的。 那侍从恭敬地提起,说这是附近琼户知道有贵人行经此处,特意送来的。 景熙帝显然对此并无兴致,便问起阿妩:“要尝尝吗?” 阿妩随手拿了一个频婆果,酸酸甜甜的,倒也算好吃。 不过这么吃着,便觉仿佛有些饿了,于是问景熙帝:“睡了一觉,便被你硬拽这里了,也没吃什么……” 景熙帝看她眼巴巴的,显然是馋嘴:“先随便吃点现成的野味吧,等会去打猎,自己打的可以带回去,晚间时候让厨子做了给你吃。” 阿妩自然赞同:“好!” 当下景熙帝便带着阿妩前往一旁的庄院,因景熙帝为便服,旁边龙禁卫也都收敛低调,那些琼户人家自然并不知景熙帝身份,是以都好奇探头看,但也没什么惶恐。 两个人到了庄院,早有人奉上现成的猎物,有野鸭和雉兔,于是命厨子专门炙烤。 新鲜的,才刚烤制过,又用了上等调料,吃起来自然香,阿妩吃得满口流油。 景熙帝也用了一些,不过颇为含蓄,浅尝辄止。 吃过后,他便接过来白色软巾帕擦了擦手指,然后和旁边的琼户说了几句话。 这些琼户多是附近州府搬迁而来的,世代在此喂养看守鹿马,耕种朝廷专门划拨供给的土地,并可以猎取野味来作为衣食之用。 那琼户道:“平日也要练习骑射,若是帝王前来观看操练或者游玩狩猎,我们也要受检,帮着围阻猎物。” 阿妩听着有趣,便问:“敢问这位阿兄,你可见过皇帝?” 琼户:“小的自然不曾见过,不过小的阿爹见过!” 很是引以为荣。 阿妩:“是吗,他长什么模样?” 说起这话,她小心看了一眼景熙帝,他没什么反应的样子。 琼户:“皇帝生得威严,富贵,一看便是贵人,和咱们不一样!” 阿妩:“三头六臂?” 琼户连忙摇头:“那自然不是,皇帝也是人,小的听说皇帝——” 景熙帝突然开口:“这兔肉烤熟了,尝尝? 他只是这么一句话,不知为何,凭空便生出一些威严来,那琼户年轻,顿时生了畏惧,连忙道:“小的只是胡说。” 当下赶紧退下。 阿妩便不再追问,自景熙帝手中接了烤兔肉。 这烤兔肉却不同一般的烤法,上面是裹了泥巴的,如今烤好了,泥巴几乎崩裂开,露出里面白生生的蒜瓣肉,一看便鲜嫩柔软。 阿妩好奇:“为什么要涂上泥?” 景熙帝道:“这种做法叫兔醢,有兔斯首,炮之燔之,有兔斯首,燔之炙之,这兔肉虽不在六荤呢,但别有一番风味。” 阿妩听着,越发好奇,便尝了一口,外皮颇为酥脆,但是一口咬下去后,里面的兔肉却是鲜嫩多汁,外焦里嫩,滋滋冒油,真香。 她忍不住咬了一大口:“真好吃!” 她吃得腮帮子鼓鼓的,薄薄的唇泛着粉光,像是涂抹了胭脂。 景熙帝视线在她唇上打转,笑着道:“慢慢吃,又没人和你抢。” 阿妩随口问道:“咱们走了多远?是不是该回去了?” 景熙帝很随意地摆弄着一根木棍:“若是不想,便不回去,我命底下人打好营帐,我们便在这里扎营,明日正好可以看到湖边的日出。” 阿妩一听,眼睛便亮了:“好!” 景熙帝拿出巾帕来,帮她擦了擦唇畔:“你先慢慢吃着。” 一旁侍者见此情景,心中自然暗暗震惊。 这几日大家也看出来了,景熙帝宠爱这个小娘子,小娘子生得年轻娇嫩,相貌又实在是惊人,能得帝王宠爱也没什么。 可宠成这样却少见了,毕竟是大晖帝王,后宫多少妃嫔,也不乏绝色,往日可没见景熙帝能对什么人这样悉心关照。 旁边侍者这么想的时候,阿妩其实也有些意外,意外之余也有些隐密的自得。 她知道有些女子说以色侍人不能长久,仿佛以色侍人便是罪过,可这世上男儿可以凭着文采武艺来得帝王青睐,那女儿家呢,又凭着什么? 女子能靠着真才实学得帝王喜爱的又有几个呢,少之又少。 便是有,也绝对不可能是她宁阿妩。 她在讨好皇帝这条道上也算是很有些成就了,至少如今,战果丰硕。 眼前老男人的稳重细致也实在是让她心花怒放。 这么想着,她便故意拿了一竹签肉去喂景熙帝,送到景熙帝唇边。 她这么喂时,突然间便觉一旁侍卫视线射过来,颇为凌厉。 她惊了下,捏着那竹签,茫然地看过去。 一旁福泰见此,也是提着心,这竹签就在帝王的唇边,这是要做什么?他赶紧就要阻拦。 谁知景熙帝却已经眼神示意,要他退下。 福泰犹豫了下,到底退下。 阿妩看着这情景,懵懂地问:“怎么了?” 景熙帝却不答言,只看着阿妩,那眼神很明白,他想吃。 阿妩有些狐疑,不过还是递给他了。 景熙帝就着阿妩的手,吃下了。 他吃得很慢,淡棕色眸子一直含笑看着阿妩,把阿妩看得脸都红了。 男人眼睛里都是纵容和喜欢,这种目光看得人身体发软,心里发酥,简直要化开了。 阿妩在他吃下后,撤回手中的竹签。 就在她撤回竹签的那一瞬间,她感觉周围的气氛明显松快了一些,不像刚才那样紧绷了。 她突然想到了。 竹签是尖的,可以刺伤人,周围的内侍以及侍卫都时刻留心着自己,生怕自己不利帝王。 一时也有些后背发冷,万一自己手抖了,伤了帝王,那自己便要死了吧? 怪不得人说伴君如伴虎,伴君不只要怕君,还得怕身边的侍卫! 景熙帝看出阿妩的不自在,他握住她的手,将她细软的手拢在自己手心,之后道:“走,带你四处走走,消消食。” *********** 天已朦胧,男人的侧影挺拔修长,他牵着自己的手,走在这黄昏时分的草地上,优雅从容,如同一只慵懒的王者在巡视自己的属地。 ——不过也确实如此,这大晖是他的,南琼子是他的,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的。 而被他这样牵着手的自己,感觉自然格外好,会有种错觉,仿佛自己也贵重起来。 两个人这么闲散走着,最后停在浅滩旁。 日暮黄昏,远处的天已经被染红了,夕阳洒在芦苇上,芦苇在轻轻地荡。 景熙帝挽着阿妩的手:“上一次我来这里,是我年少时了。” 阿妩:“年少时?多大?” 景熙帝:“你今年恰二八之龄?” 阿妩:“嗯。” 景熙帝:“那就是像你现在这么大。” 阿妩沉默地听着,她知道身边这位帝王在追忆往日,他要倾诉。 景熙帝:“那一年我要成亲了,是亡父早早为我订下的。” 阿妩:“然后呢?你就成亲了?” 景熙帝:“是。” 他垂下眼睛,看着水滩,水滩上波光粼粼,碎金点点,这自然是极美的,一如自己年少时的那个傍晚。 他笑了下:“于是我便成亲了。” 阿妩不敢多说什么,只好含糊地道:“那你们一定夫妻恩爱吧……” 景熙帝:“是,夫妻恩爱,举案齐眉。” 阿妩不知道说什么了,她被这个男人牵着手,站在这片夕阳下,可这个男人还在提起他和自己妻子的恩爱。 感觉怪怪的。 她不着痕迹地抽回手。 虽然她一个以色侍人的人根本没必要讲究什么廉耻,虽然皇帝从来不是皇后一个人的皇帝,可她有时候也想要点脸啊…… 景熙帝却不再说话,只无声地望着远处。 晚风吹起,阿妩突然感到一丝凉意。 她知道自己站在了不该站的位置,陪着一个自己不该陪的人。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她也只能无声地站在这里。 这时景熙帝突然伸出手,重新拢住她的,之后道:“回去。” 阿妩有些意外,她茫然地看向他。 他神情寡淡,眼睛微垂着,让人完全猜不透他的意思。 阿妩便不敢说什么,只好随着他往回走。 景熙帝走得很慢,一步步的,阿妩也只好压慢脚步,屏着呼吸,就这么小心地陪着他往前走。 阿妩也留意到,此时哪怕两个人随意漫步,其实暗处也是有侍卫相随的。 估计不是普通龙禁卫而是随时跟着的影卫吧? 那些影卫似乎也在动,阿妩看不到人影,只是隐隐感觉。 帝王就是帝王,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多少人都在跟着动呢。 等终于回到扎营所在,阿妩却吃了一惊。 第27章 皇帝和太子的不期而遇 阿妩看着周围一切, 大吃一惊。 原本平坦的草地竟然被凭空挖出濠堑来,并由濠堑中挖出的泥土筑成一面矮垛墙,也就是说, 这些侍卫军在很短的时间竟然硬生生造出一座缩小的城池。 那面矮垛墙四周围便有军士把守, 来回巡逻。 有护城沟壑, 也有防御墙,外面再一层长矛利箭的侍卫军, 简直马上可以打仗了! 这城池竟然不小, 足足一处宅院那么大, 帝王可以在里面尽情撒欢了! 景熙帝领着阿妩进到“城”中,阿妩便看到里面已经搭起营帐,最中间的主营颇为豪华奢侈,和之前她见过的都不同, 那是一座方形黄缎营帐, 营幕与帐篷似乎都用了金丝线来绣的, 华丽金贵。 待进了营帐, 阿妩才发现这营帐也是颇为讲究, 还分里外, 营帐内更是摆设了各样用具, 俨然就是一间小房舍了。 ——帝王身边的侍者简直会变戏法啊! 阿妩感慨不已, 又觉见识了, 就这些经历足够她说道一辈子了。 这时便有侍女前来,服侍景熙帝和阿妩简单洗漱。 出门在外自然没法有什么讲究, 不过阿妩还是擦拭了身子, 她猜着景熙帝应该会要自己,那样的话还是干净一些好——她必须永远是香喷喷的小娘子! 她也隐约听到景熙帝的沐浴声,多少放心了, 至少此时这个男人也是干净的。 等她洗过后,便开始给自己擦拭脂膏,她肌肤本就柔白细腻,如今抹了上等脂膏,肌肤确实犹如上等缎子一般,别说男人,就是她自己都觉得手感极好,忍不住轻轻摩挲。 正这么摩挲着,就觉自己被一道阴影笼罩,于是原本净白的肌肤便投射出了深色。 她睫毛颤了颤,抬起眼,便落入景熙帝的眸子。 那双淡茶色的眸子,理智,冷静,透着日理万机的克制和规律。 不过阿妩又觉得,在那双眼睛下面,似乎隐藏着什么,是寻常人很难看到的,也是帝王晦涩到绝对不会向人透露的内心。 她不着痕迹地别开了视线。 她只是想以色侍人,她没办法,也不敢去承载更多。 帝王的心事,她不想知道! 这时候,景熙帝伸出手。 显然,他伸出的手是一道命令,要她主动投怀送抱。 阿妩便松了口气,身体随便点没什么。 她起身,张开手臂,像一只欢快的燕子般扑入他的怀中。 健壮有力的胸膛,紧紧箍住自己的臂膀,以及淡淡的龙涎香气息,一整个就是喜欢! 在她投入他怀抱时,景熙帝骤然动作,打横将她抱起,直接将她按在榻上。 一切都是摧枯拉朽一般,犹如惊天动地的海啸。 属于帝王的营帐足够结实,营帐外有来自浅滩的风吹过,以至于阿妩些许的低泣也被彻底淹没了。 许久后,景熙帝垂眸,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的女子,她的肌肤是明晃晃的白,坍塌下去的腰肢细软到几乎要被撞断了,一抹软绸布料在她腰际堪堪挂着。 他心底竟烧灼出一股焦躁,她适才的闪躲让他不悦,可他怎么会承认。 他会去向这样一个女子索要什么吗? 他的动作突然蛮横起来,犹如一只猎鹰,紧紧掐住手中的猎物,想看她在自己手中生生死死。 他微昂首,腹肌紧绷,猛烈往前,一路急攻,暴风骤雨一般。 汗水自景熙帝遒劲的胸膛上汇集,滴落,落在阿妩纤细的脊背上,烫得她发出低叫声。 她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承受帝王甘露的女子都曾经有过这样欢愉又难耐的时刻。 她只能紧紧攥着下面柔软的狐皮毯,胡乱扭动。 过了许久,一切终于歇了。 阿妩被榨干了最后一丝气力,她趴着,将脸埋进去,一动不动。 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凑过去撒娇,抱抱他,亲吻他的胸膛,像一只小狗一样磨蹭。 这样他会越发怜爱自己。 可她不想。 她想起太子搂着她时的言语,说她大部分时候顽皮灵动却又乖巧柔顺,是最最可心的,可有时候却又有一股子执拗,好像一根顺滑的丝线突然打了一个结。 现在她心里似乎有了一个小小的结。 她在心里轻叹了声,觉得挺没意思的,想那么多没用,自己逃不脱,也没法逃,只能随波逐流,顺势而为。 这时,上方的男人突然道:“其实并不是。” 阿妩心神涣散,没听懂,也懒得问。 男人却又道:“没有夫妻恩爱。” 阿妩依然保持着趴伏的姿态,不过却缓慢回首看过去。 他正垂眼盯着她看。 夜色中那眸子如同深不见底的幽潭,在她无法企及之处,有什么情绪在涌动。 阿妩张了张唇,想说什么,但到底没说。 她安静地将额抵在柔软的毛毯上,就那么看着他。 从这个角度,阿妩只看到薄薄的两片唇,以及线条分明的下颌轮廓。 明明三十多岁了,且享受着天底下最顶尖的富贵,不过他却略显清瘦。 若是不去细想,她根本想不到他竟是太子的亲生父亲,是比她长了辈分的人。 这时,男人再次开口:“也没有举案齐眉。” 阿妩没有回话,她略仰起脸,神情涣散地望着前方。 兴许身为帝王也有一些不得已,可这和她有什么干系。 星空浩瀚,天地广阔,此时她和一个男人同在一处营帐内,身体甚至紧紧相贴,正在做着人世间最亲密的事情。 可其实他们的距离很遥远。 有人在想社稷之高远,有人在想银钱之琐碎,有人享用了天下至权后才想起索取一些柔软的情爱,有人却在用自己仅有的身子去求个庇护。 若这是一座纯然的荒野,她便是最孱弱的那只兔,随时会被飞禽猛兽猎杀。 这样的她又有什么资格去体味高处不胜寒的落寞和无奈。 这时,身后的景熙帝放开了钳制着阿妩腰肢的大手,阿妩如同没了支架的藤蔓,软塌塌地瘫在那里。 于是两个人的缠连也就此分开。 营帐内开始弥漫出暧昧的气息,那是床笫之事后特有的。 内侍进来了,在夜色中无声地服侍着,片刻后,终于内侍出去,景熙帝躺下来,就紧挨着阿妩。 阿妩一直软绵绵的,有人服侍便动动,没人服侍就瘫在那里。 此时景熙帝躺在她身边,她也没理会。 景熙帝抬起胳膊来,揽住她细软的腰。 阿妩不曾抗拒,不过也不曾配合,就呆呆麻麻的,任凭他施为。 黑暗中,景熙帝抱着阿妩,将自己的下巴抵在阿妩柔软馨香的发间。 夜色中的感官格外敏锐,男人的存在感也格外清晰。 这时景熙帝低声开口了。 “我回皇都后,把你安置在南琼子的别苑,会有人照顾你。” “好。” “闲暇时,会过来看你。” “嗯。” 男人轻抚她的发,状若无意地问道:“你原本是哪家的?” 阿妩:“忘了。” 对于这个半赌气式的回答,男人并没什么不悦,他只是用干燥而温暖的手轻抚着她的发。 阿妩感觉到他指尖间的纵容,像是纵容一个不太懂事的孩子。 这让阿妩心里酸酸软软的,她想起太子和德宁公主,便格外羡慕起来,当他的儿女该多好啊,不需要费什么心思,一定会被他照顾得极好,甚至可以由着自己性子胡闹,反正有个当皇帝的爹。 下辈子得学会投胎。 这时醇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随你喜欢吧,若回头真有什么麻烦,让底下人回了我便是。” 阿妩:“嗯。” 于她来说,躲在这里不见外人,在这个男人的庇护中度过一段安静的日子,这是最好的了。 只是,她从他的语气中,还是隐隐感觉到,他们没有以后了。 所谓的闲暇时,不过是一种敷衍。 耳边男人的气息温热,阿妩被他这么搂着,身子慢慢软绵下来。 她觉得自己也许是不由自主的脂膏,可以融化,可以严丝合缝地契合男人的身体。 当肌肤相贴,当距离近到可以听到对方心跳时,她也在想,如果这时候干脆告诉他真相,他会如何? ************ 这一夜景熙帝搂着她睡的,睡了一夜。 搂着她的时候,他发现两个人紧贴一侧的胳膊无处安放。 这是一个难题。 这让阿妩纳闷,他好像没有和人这样睡过,阿妩本想问问,不过到底没问。 自从他提起他的皇后,她便有些意兴阑珊,脑子里总是有那个高贵端庄的皇后。 她发现自己还没有太过摆脱当外室的羞耻心,时而想起“狗男女”等字眼。 不过好在,吃饱喝足,充分地享受了帝王雨露,再睡一觉,第二天醒过来,她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景熙帝侧首看着她:“头发乱糟糟的。” 阿妩一听,赶紧捂住自己的头发。 景熙帝负手,眸底的笑意味不明。 阿妩宣布:“我的头发挺好的啊,也不是太乱!” 她对自己头发是很有底气的,柔软顺滑,太子每每喜欢抚着她的发亲吻,说她的发是世间最好看的! 景熙帝命道:“过来。” 阿妩凑过去。 景熙帝帮她以指梳理了一番。 他这么做的时候,阿妩从指甲缝里瞄他,他垂敛着眉眼,颇为认真的样子。 这时,景熙帝恰好看过来,逮住她的视线。 阿妩别开视线,非常夸张地哼哼了声,就当是冲他撒娇吧。 景熙帝动作很利索,很快按照昨天那样给她用簪子攒起来 阿妩现在也觉得这个发髻不错了,比较利索。 她摸了摸头发,又略整理了衣裙,特意转圈给他看,衣带飘飞间,她眉眼弯弯,笑着问:“好看吗?” 男人抿唇轻笑,非常配合:“好看,顾盼生辉,倾城倾国。” 不过还是顺手帮她把衣带系好,打了一个好看的结,又帮她扶正簪子:“这样更好。” 阿妩发现,他就喜欢规规矩矩的,什么都规矩。 两个人出了营帐,早有内侍准备好简单的早膳,随意吃过后,景熙帝便带她骑马,去河滩边看日出。 这自然是新鲜的,阿妩便兴致大起,喊着道:“我们去河边,那边!” 那边有水,有水的地方看日出,会让她想起家乡。 景熙帝笑:“好。” 谁知道这时,便见朦胧晨曦中,河滩那边,芦苇掩映中有一队人马往这边行来。 景熙帝身边的侍卫顿时严阵以待,或发出讯号询问,或立即潜往河对面。 没片刻功夫,侍卫来报,说河对面是小公子,恰好狩猎经过此处,也来这里看日出。 景熙帝显然意外,视线淡看着河滩对面。 小公子? 阿妩先是诧异了下,之后陡然意识到了,是太子! 她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若是太子看到她靠在他爹怀中,会是什么反应?太子一定是恼恨的,直接拿刀子把她给攮了吧! …那景熙帝呢,他会如何?他搂着自己亲生儿子的前侍妾,大庭广众之下他一代帝王的颜面何存? 他怕是恨不得把自己剁成肉泥… 而就在此时,河对面的太子知道竟恰逢景熙帝,显然也是意外,当即策马上前,隔着河滩和芦苇丛,便翻身下马,跪地要拜,谁知一旁匆忙潜过去的侍卫阻止了他,不许他拜。 太子纳闷地看向这个方向:“为何?” 阿妩听得这少年人清朗的声音,吓得心都缩起来了,这时候所有的小盘算全都烟消云散。 无论如何,她都没脸对着太子说,她爬上了人家爹的床啊! 景熙帝瞥了她一眼:“怎么了?” 阿妩简直要哭了,不过此时此刻她也明白,太子在河对岸,他看不清楚这边方向。 从河对岸过来,可以洑水可以绕行,太子这样尊贵的身份也许是绕行? 所以她还有时间,也许可以遮掩一二,逃过一劫? 于是她便故意道:“那位郎君不知是什么人?看着颇为年轻俊朗。” 说着,仿佛一脸兴趣盎然的样子。 果然,景熙帝一听“年轻俊朗”这四个字,顿时不悦:“什么年轻俊朗,还是个小孩。” 阿妩:“小孩?” 景熙帝轻描淡写地吐出两个字:“这是犬子。” 犬子…… 天底下能听到皇帝说犬子的估计没几个了。 阿妩便惊讶:“原来三郎家中公子竟这么大了,如此说来,三郎年纪——” 她没说完,景熙帝长指按住她的唇:“闭嘴。” 阿妩鼓着腮帮子发出呜呜声。 景熙帝松开手指:“不许说我不爱听的。” 阿妩便哼哼一声,不着痕迹地、非常自然地将脸埋在景熙帝怀中。 此时,河滩对岸的太子看到此番情景,也是看得狐疑,他困惑,问一旁侍卫:“和父皇同骑的,那是什么人?” 侍卫恭敬地低首:“属下不知。” 太子再问:“是男是女?” 侍卫犹豫了下:“是位小娘子。” 太子:“!!!” 他震惊地再次看过去,隔着飘飞的芦絮,在朦胧晨曦中,他拧着眉,看着自己父皇搂着那女子的动作。 这个场景为他平生仅见,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他家那个寡淡威严不近女色的父皇! 他深吸口气,攥着缰绳,道:“不行,孤马上去河对面。” 他一定要看看,能把父皇迷成这样的,是何方妖姬! ************* 阿妩看到太子翻身上马,马蹄哒哒哒地踩踏在湿润的河滩边。 她的心疯狂跳动起来,指尖不由自主攥紧了景熙帝的衣袖。 接下来便是赌了,赌赢了活,赌输了——先别想了! 于是她便软下身骨,略靠着景熙帝:“三郎,等下我们和小公子一起赏看日出吗?” 说着这话时,她正不着痕迹地在景熙帝怀中拱,似有若无的。 景熙帝略垂着眼睑,看着玉雪净白的小姑娘。 她一脸娇憨,昨晚两个人之间那似有若无的小别扭好像也尽数散去了。 其实乍然遇到儿子,他也有些意外,甚至有些不自在。 毕竟为人父者,他应该做一个表率。 况且身为帝王,现在这样也确实荒唐了。 不过既然碰上了,倒也不必躲躲闪闪。 他环住她的细腰,薄唇在她耳边道:“等下我想陪他一起射猎,你要看吗?” 阿妩:“射猎?” 景熙帝:“嗯,会有些血腥。” 阿妩有些怕的样子,她赶紧道:“那我不去看,三郎你带着小公子去射猎吧,我,我在营帐看看就行了。” 景熙帝弯唇:“好,我送你回去。” 阿妩:“嗯。” 她乖顺地趴在他怀中,大氅的貂绒镶边被风一吹,扑簌簌的,恰好遮住她的脸。 她便故意道:“有点冷。” 景熙帝:“那先回去吧。” 说着,他撩起大氅,将她整个护在怀中,护了一个密不透风,之后便驱马前行。 这时候,太子已经纵马绕过浅滩,自前方木桥过来了。 那略显湿润的马蹄哒哒之声,几乎踩踏在阿妩心上。 阿妩知道没法避开,只能蜷缩在景熙帝的怀中,隔着厚重的织锦大氅,她隐约看到了太子的身姿。 年少郎君,于晨曦中行来,倒也英姿勃发。 快要行至跟前时,福泰上前拦住了他,似乎对他说了什么。 太子听了,惊讶地往这个方向看过来。 阿妩心神一动,便故意道:“三郎,小公子,小公子他会不会……” 景熙帝:“嗯?” 阿妩小心翼翼地道:“小公子只怕对阿妩心存鄙薄吧……” 这话显然有未尽之意。 景熙帝顿时了然,他安抚地道:“没什么,他不敢,我们家的规矩。” 说着这话,太子听福泰说了一番,颔首应下什么,之后便纵马前行,眼看着便到了景熙帝马前。 在大氅貂绒边沿似有若无的遮挡中,阿妩清楚地看到太子的正脸。 显然他也很好奇,正往自己这边打量。 她不着痕迹地拉拢住那大氅,遮住了自己的面庞。 这时太子矫健翻身下马,走到近前,规规矩矩地叩首:“父亲,儿子见过父亲!” 这话原该是儿臣见过父皇,如今硬生生改了,太子说得有些别扭。 阿妩咬着唇,心都缩成一团了。 景熙帝一手拢中怀中大氅,一手执缰绳,自上而下端详着儿子:“怎么一早出来?” 太子毕恭毕敬地回话:“回父亲,儿子看着今日天气清爽,便想出来逛逛,顺便看看有什么野味。” 景熙帝:“稍等。” 太子扬眉:“哦?” 他黑亮的眼睛便小心翼翼地往景熙帝怀中瞄。 对此,景熙帝非常淡定:“先回一趟营帐。” 太子:“孩儿恰想喝口茶,孩儿随父亲同去?” 阿妩一听,简直想哭了。 不要啊不要啊……她不想太子跟着一起去。 可景熙帝却并没反对。 于是太子重新上马,竟骑马随行,只是比景熙帝略慢半个马头,以示敬重。 太子虽年轻,但皇家规矩大,处处都是讲究。 阿妩颓然地靠在景熙帝怀中。 她决定了,她就死死地扒拉着这个男人,坚决不能露出脑袋! 偏偏这时候,景熙帝竟然还气定神闲地和太子说话,说起南琼子的晾鹰台,说起今秋的猎物,太子都恭敬回答了,父子两个相谈甚欢。 阿妩只觉得,在他们一来一往的言语中,她都要死了一百回。 这两个声音,一个清朗好听,一个醇厚低沉,都是曾经在床笫间格外熟悉的啊! 阿妩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可没办法,她只能忍着羞耻和惶恐,听他们父子说话。 显然太子对景熙帝颇为崇敬,哪怕之前因为自己的事和景熙帝闹腾,父子之间似乎也没什么隔阂——所以自己算哪根葱! 千万不要被俊美少年深情含泪的眼睛骗了! 都是假的啊! 阿妩鼻子也酸酸的,她觉得太子对自己好,是自己遇到最好的人之一,可是在他心里,其实有许多人和事都比自己更重要。 没了自己,他依然是那个金尊玉贵的少年郎,依然骑马射猎,谈笑风生。 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但是此时此刻,她还是有些难过了。 他早不记得那个叫阿妩的女子了,她明明丢了,也许死了,他却并不以为意。 找都不曾找一找…… 此时晨曦微熹,透过貂绒大氅毛茸茸的边缘洒在阿妩眼睛上。 阿妩攥紧了指尖,靠在少年郎父亲的肩膀上,睁着眼睛,望着上方,听着他们父子说话。 最后终于,一行人抵达了营帐前,太子先下马,恭敬地接过景熙帝手中的缰绳,侍奉他下马。 阿妩见此,突然就很生气,他为什么这么孝顺?能离远点吗?皇帝也没老到不能下马吧? 景熙帝单手抱着怀中的阿妩,下马。 就在他下马的那一瞬,大氅的笼帽轻轻一荡,于是阿妩一头秀发便露了出来。 阿妩心狠狠一颤,只能闭着眼睛,埋首在景熙帝怀中。 一旁太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景熙帝怀中的女子,女子秀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看上去简洁利落。 他挑眉,好奇:“父亲,这是?” 景熙帝自然知道,太子早就好奇了,他一路跟着自己便是想问。 这确实是一件为父不尊的事,而自己如今的行径只怕是已经让那个做儿子做臣子的笑掉大牙。 但他依然一脸波澜不惊,只仿若无事地道:“身边侍奉的,似乎有些困乏了,为父先把她放下。” 只是简单这一句,已经足以让太子脸上精彩纷呈。 他既震惊,好奇,又不可思议,又有看热闹的新奇。 不过此时此刻,所有的表情都被他死死地压着。 他微俯首,用一种特别做作的恭谨声音道:“父亲,要不要孩儿帮你?” 景熙帝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喝你的茶吧。” 说完,抱着怀中阿妩,径自迈入主营中。 第28章 射箭 阿妩也终于松了口气。 她想, 她命好,踩着悬崖边缘要掉下去的时候,总是让她扒拉住最后一根草爬上来。 而景熙帝抱着阿妩进了营帐后, 放下她, 待要出去, 衣角却被拽住了。 其实握住他袍角的力量很是细弱,他完全可以轻易拂开, 但他还是停下脚步。 垂下薄薄的眼睑, 他看到小姑娘睁着一双湿润妩媚的眼睛, 仰脸看着自己。 他发出很低的疑问声。 阿妩拽着景熙帝的衣角爬起来,挪蹭到景熙帝袍角下,低声道:“三郎,你是不是离开后, 便不会回来, 你不要我了, 是不是?” 景熙帝不动声色:“何出此言?” 阿妩仰脸看着他, 像是即将被抛弃的孤儿:“三郎家的小公子一看便是富贵出身, 家里规矩大讲究多, 阿妩看了, 自惭形秽。” 她说的是实话, 不过显然景熙帝会误会成另外一层意思。 他抬起手, 指尖温柔地落在阿妩发间,低声道:“怎么突然想这个?” 阿妩听这话, 却是确认了。 他从骨子里瞧不上自己, 只是一场逢场作戏的玩乐,以后会断得干干净净,不会让自己连累半分他的声名。 这两日他待自己的好, 未尝不是一种补偿。 这自然是自己想要的,但今日,看着太子的意气风发,想着他们终究是君臣父子,而自己呢,只是一块被他们随意丢弃的巾帕,用过,觉得好用,喜欢,但丢了就丢了,并没什么好可惜的。 连她以为对她足够真心的太子尚且如何,更何况眼前心思难测的帝王。 男人成熟细致的温柔,其实也是翻脸无情的冷漠。 她跪在他面前,微歪着脑袋:“三郎,你陪陪我。” 晨间的风自营帐的缝隙吹来,景熙帝不错眼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她湿润乌黑的眼睛在阳光下,流淌着柔软而依赖的光。 她对他充满眷恋和不舍。 这让他想起自鸟巢中坠落的雏鸟,它们睁开眼看到这人世间,便对第一个看到的人生出依赖之心。 景熙帝缓慢地蹲下来,两手掐住阿妩的腰肢。 他和她平视,对着她的眼睛道:“别胡闹,外面有人。” 他明白这个看似单纯其实足够妖冶的小娘子,知道她要什么。 当然不能胡闹。 阿妩却是不管的,她的神情中有着天真的固执,她对着他伸出手:“可是阿妩就是想要。” 柔白而颤抖的手,落在他精致华丽的衣襟间。 她低声道:“三郎,阿妩想要你,现在,给我。” 她的声音很轻,很软,却如同一块火石泼洒在油锅里,景熙帝瞬间被点燃了。 也许他本来便是一个疯子,只是生在皇室,装裹起帝王权势,披上了道貌岸然的龙袍,成为金銮殿高高在上的戏子。 于是在这个晨间的营帐,在他的亲生儿子近在咫尺时,他以一种隐忍而疯狂的方式要了这个向他索欢的小娘子。 他抿着锋利的唇,茶色的眸子紧紧盯着眼前这纤弱净白的身子,她在自己身下是如此柔弱可怜,以至于让人—— 更想狠狠欺负她。 虽然昨晚已经荒唐过,不过一夜的歇息足以让身体强健的帝王恢复过来,晨间萌发的渴望更是让他一发不可收拾。 此时,一个三十几岁成熟男人的腰力,足以让这个脆弱而可怜的小娘子泪水涟涟。 随着沉闷的撞击,她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落在柔软的狐皮大毯上。 她十指深深陷入狐毯的毛发中,无助地哭泣着。 她如同怒海中挣扎沉浮的溺水者,难耐地承受着自己几乎不能忍受的巨浆。 自始至终,动作疯狂的景熙帝都居高临下而又冷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当一切结束时,景熙帝终于放开。 他垂着眼,优雅的指尖缓慢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袍。 此时的阿妩酥软地敞开来,窄瘦的薄肩在轻轻颤动着,带动那一头柔软的青丝也跟着颤。 景熙帝眼角余光瞥到这样的阿妩,心想她真的一点不懂事,太娇气,太任性了。 她还勾着自己做这种放荡荒唐的事,让自己知道自己可以这么荒淫无耻。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代明君,英明神武,德才兼备。 关键……他明白太子一定知道了。 刚才他听到他就在不远处走动,他是经过事的,一定猜到自己敬重的父皇一大早在营帐中做了什么。 景熙帝这辈子当皇帝,当人父,从来都是恪尽职守,他没犯过这种错误。 这个看似纤弱的小姑娘诱发了他心底隐藏的阴暗。 他眼睑轻轻耷下,长指抚过阿妩潮湿柔软的发:“我说了,不能胡闹。” *********** 太子还是很会看一些眉高眼低的,他品过茶后,便和福泰聊着:“和父皇共骑的是何人?” 福泰陪笑:“是一位年轻娘子。” 太子拧眉:“哪里来的?什么时候的事?” 他从来不知道父皇可以这样,太荒唐了,竟然这么抱着一个年轻娘子。 他知道父皇没这么抱过皇后,没抱过其他妃嫔,甚至没这么抱过自己或者德宁。 父皇从来都是居高临下,庄重从容,便是垂下眼,对自己多一些包容和蔼,但那也是长者风范,是帝王之恩。 这是什么妖姬祸水,竟能让父皇如此宠溺纵容? 福泰自然知道太子惊讶,不过他也没办法,只好压低声音道:“也就这几天的事。” 太子津津有味,睁大眼睛:“这是哪里来的?后宫妃嫔?还是哪里进献的美人?怎么突然就得父皇如此宠爱?” 福泰哪里知道啊,他也想问问这到底怎么回事,方越似乎要查这美人来历,却被皇上制止了,所以他好奇得很。 他只好吞吞吐吐:“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 太子以拇指支着下巴,啧啧叹息:“这世上竟有此等不知廉耻的女子,魅惑君王,竟引得父皇——” 福泰听此,赶紧看看左右,很无奈地道:“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 毕竟是皇上宠爱的女人,能得皇上宠爱,无论人家什么出身什么来历,都有可能一朝得势,后宫的事不好说,历朝历代各种匪夷所思的事还少吗? 太子一窒。 他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父皇翻身下马,可那女子自始至终偎依在他肩窝中,只隐约露出一把青丝。 应该是极美的女子,可后宫中哪个妃嫔不美,父皇怎么如此糊涂起来? 不过在片刻的困惑后,他喃喃地道:“父皇说我沉迷女色,不顾大局,他如今若有什么心仪女子,岂不是便能明了我的心思?” 他转念一想,却是哼了声:“他说我的阿妩不上台面,可是光天化日之下,却一味躲在他怀中,丝毫不知礼节,这样的女子,又算是什么?父皇竟宠幸这种女子,真是昏聩了!” 旁边福泰听着这话,只恨不得堵住自己耳朵。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他还是赶紧忘了吧! 太子想到这些,一笑,干脆起身:“孤这就去看看!” 福泰待要拽住他,却是不曾,急得直跺脚:“我的小爷啊!” 太子笑着故意往那主营帐处逛了一圈,因侍卫都在濠堑和矮垛墙,里面倒是清净,但是在那清净之中,似乎别有一番异样的气息。 他的脚步顿住,一时脸红耳赤,又有些不敢置信。 大早上的,妖女,竟如此蛊媚君王! 他英明果决的父皇,就这么陷入脂粉堆里,就在这荒郊野岭的营帐中,临幸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关键父皇知道自己就在这附近,他并没有丝毫避讳,不顾他君王和父亲的体面了! 他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失望,不敢置信,或者,还有一丝别的? 他愣了好一会,突然明白自己是幸灾乐祸,以及同流合污的快意。 他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七情六欲,父皇如今为一女子所惑,以至于沉溺其中,这似乎也没什么,历代帝王中谁没个宠妃呢? 而父皇经此一遭,又凭什么义正词严地教诲自己,对自己也能网开一面?兴许自己还能接了阿妩回来? 正琢磨着,他听到主营有了动静。 他忙看过去,却见垂帘被撩开,挺拔修长的父皇略弯腰,自营帐帘下从容而优雅地走出来。 在父皇走出来的那一刻,里面的垂帘迅速被遮盖严实了,他想看都看不到。 他便收敛了心思,恭敬地走上去:“父亲。” 景熙帝淡瞥了他一眼:“带弓箭了吗?” 太子:“带了。” 景熙帝:“好,陪我去猎几只野味。” 太子知道父皇要检查他的骑射功底,忙道:“父亲,这一大早的,父亲还是多多歇息?” 毕竟才宠幸了女子…… 景熙帝视线冷冷地扫过去。 太子顿时一个激灵,站得笔直恭敬。 景熙帝轻笑,笑得明艳笃定:“比一比?” 太子看着这样的父亲,觉得有些陌生,又觉得他比自己以为的年轻俊美。 他绷紧了下颌,恭敬地道:“孩儿不敢——” 景熙帝:“走吧。” 说着,他已经大踏步上前,衣衫翩飞,英姿张扬。 风吹着远处的旗子,发出猎猎之声,太子低首遵命:“是!” ********** 此时的阿妩趴在营帐内,小心翼翼地掀起一点点小缝看着不远处。 英姿飒爽的少年,威严沉稳的帝王,父子两个踱步走到马前,先后上马。 晨间的风吹起他们的衣袂,看起来两个人心情都不错。 阿妩知道太子当时走到近前,他肯定猜到了,甚至也许听到了些微的动静。 阿妩便有种报复的快感。 少年郎笑得如此开怀,哪怕面对自己皇帝父亲时勉强做出严肃模样,但他心情依然是极好的。 可他永远永远不会知道,就在刚才,在营帐中,和他父亲一起缠绵的是谁。 阿妩确实希望他们永远不知道,这样她便能苟且偷生。 可万一呢,万一被景熙帝知道了呢。 如果景熙帝知道了,他一定会杀了自己,而且会让她死得无声无息,就此消失,世上都没人知道。 于是阿妩便好奇,如果现在她冲出去,让太子知道真相,他还能无动于衷吗? 他还能压住少年人的血气方刚,做帝王面前那个崇敬服帖的皇太子吗? 阿妩这种报复的念头一脉一脉地冲上来,让她几乎冲动地想跑出去。 不过想了许久,她终于咬着手指头,沮丧地趴在那里。 其实挺难的,活下去就很难,更不要说给别人添堵了。 留给他一个荷包,告诉他等她死了拆开便能知道真相……这种事似乎只能出现在戏文中,于她来说很难悄无声息地做到。 那些内侍也是怕她别有用心,什么尖利之物都没留下,连原本的簪子都收走了。 ——所以她看似被帝王宠爱着,但其实底下人的防备密不透风。 她看了半晌,最后终于取下一方花绫巾,那是帝王的巾帕,上面有奔马纹花。 她将这花绫巾折成一只蚂蚱的形状,那是她曾经教太子叠过的。 叠好后,她试探着从营帐下方狭窄的缝隙中伸出手。 侍卫们都在外围把守,并不敢近前,营帐外面是萋萋荒草,她扒拉了一会松软的泥土,将花绫巾浅浅地埋在土中。 其实这根本不会起到什么作用,如果景熙帝要了自己性命,他绝对做得干净利索,不会给太子留下一点线索,太子又怎么会发现这个。 不过阿妩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了。 做完这些,她收回手,小心地擦了擦手中的泥土,之后抬起头看向外面。 营帐的缝隙中,越过矮垛墙,她看到清晨的阳光洒下来,落在男人锋利冷峻的侧脸上,他似乎正和太子说着什么,神情略显温和,那是为人父的纵容,以及对自己儿子些许的一些骄傲? 这一刻阿妩咬着手指头,心里都是无法克制的嫉妒。 少年郎因为景熙帝的话而随意抛弃自己,过后连想都想不起,所以她嫉妒,原来再甜蜜的柔情都抵不过父亲和君王的权威。 也嫉妒在那个男人心里,他的儿子是如此金尊玉贵,可以精心栽培,温和包容,而自己却只是可有可无的玩物。 她缓慢地趴下来,额头抵在柔软的地衣上。 清晨的风自营帐缝隙吹进来,她出了薄汗的后背泛起凉意,这让她清醒许多。 这一刻她便自问,你是谁,你在哪里,你为什么在看着陌生人心生嫉妒? 她打了一个激灵,竟是如梦初醒。 她是宁阿妩,她的阿娘没了,已经埋了,可她的父兄还在,他们出海了,去挣海外的银钱。 有一日他们会回来的,给阿妩买许多金银头面,还有好看的衣裙。 所以……她要好好活着,不要和这些不相干的人计较。 不然父兄回来,他们找不到阿娘,也找不到她了。 ************* 前朝时,南琼子便为皇家狩猎之地,帝王在这里躲寒避暑,纵鹰捕猎,颇为便利。 昔年景熙帝也曾几次前来行围校阅,他甚是精通此道,这些年要太子勤于操练,如今自然要考察考察这儿子的射猎功底。 父子二人策马疾驰,又有底下侍卫相助,弦响无虚落,不多时便很有些斩获。 景熙帝兴致颇高,又和太子比试射箭,太子正要应命,却突然发现:“儿臣的玉谍忘记带了。” 景熙帝略蹙眉,淡声责备道:“之前竟一直不曾带,太过粗心了。” 旁边侍从听此,忙上前请罪,这是他们不曾照顾周全了。 玉谍便是玉扳指,为拉弓射箭时扣弦之物,可以护着拇指不被弓弦所伤,太子不用玉谍,若是伤了,底下人都要受罚。 太子倒是不在意,当即忙吩咐身边侍从,速速取来。 景熙帝却道:“不必了。” 说着,他摘下自己的玉扳指:“给,你来射吧,朕从旁观战。” 太子本要说不用,他知道父亲的玉扳指佩戴多年,早习惯了的,他自然不好擅用。 但见景熙帝已经递给自己,忙略俯身,两手伸出,恭敬地接过来,口中道:“谢父皇。” 这么说着时,他突觉得父皇身上有一股轻淡的香,很是柔和,甚至隐隐有些熟悉。 他心里想着,这必是那女子的了,女子身上的香。 不过这时近侍已经备好马匹,他也不及细想,翻身上马。 太子纵马射箭,景熙帝却负手立在一旁,看着儿子拉弓射箭的勃发英姿。 清晨,万物初萌,年少的太子意气风发,恣意洒脱。 他浅淡的眸子不免有了感慨,这个时候会想起自己年少时,像太子这般大的时候他在做什么,朝局内外交困,他只能勤勉理政,埋首于案牍之中。 而对于太子来说,他并无兄弟觊觎帝位,上面又有春秋鼎盛的父亲撑住这大晖天下,所以他可以恣意妄为,以至于为了一女子而偏执任性起来,如同一头倔强的牛。 一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孩子。 ********** 父子两个的狩猎很有些斩获,景熙帝对于儿子的骑射勉强满意,便又说起接下来的兵马参阅。 原来朝廷春秋两季都要参阅兵马,各地知府知州是衔带节制军马的职责,是以一般都有当地官员来进行春秋两季参阅。 按照往年规矩,都是帝王亲临校阅。 不过这次景熙帝特意提出来:“你如今十六岁了,也已成亲,虽未及弱冠,但朕像你这般年纪时,早已经独立打理朝政,你如今也学着一些,今年的秋校便由你前去。” 太子听了,意外,意外之余也明白景熙帝的用意。 他对自己自然是一片呵护栽培之心,要自己代替父职前去各处军教场教阅军伍,这是抽查监督,也是提前为自己在军队中立威。 他略犹豫了下,道:“父皇春秋鼎盛,儿臣到底年少,还——” 景熙帝却止住了他:“你去吧,老大不小了,学着替朕分担一二。” 太子低首,恭敬一拜:“是,儿臣领命。” 景熙帝:“明日朕便回朝了,你先行回去都城吧。” 他顿了顿,叮嘱太子道:“校阅之事还有些日子,你提前准备,这段时间在府中多陪陪太子妃吧。” 太子听着,垂敛了眉眼,却是并不言语。 他知道父皇对自己悉心栽培,也盼着自己夫妻和睦,能够正经过日子。 他并不想违逆父皇,可是自从有了阿妩后,他便再也无法多看太子妃一眼,至于这次阿妩被送离,更是让他对太子妃生了厌烦之心。 他总想着,若太子妃能容下阿妩,事情断断不至于发展到今日田地。 若她能容阿妩,那他自然会给她应有的敬重。 可她没有啊…… 景熙帝看着儿子眼底的挣扎:“无论如何,那是你明媒正娶的太子妃,是皇家的冢妇,你知道该怎么做?” 皇帝父亲的声音温和而具有分量,明媒正娶和冢妇意味着什么,身为储君的太子更是再清楚不过。 年少的太子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去抗拒这些。 太子终究低垂下眼:“儿臣知道了。” 景熙帝看出儿子的不甘愿,不过他忽略了,只是淡淡地道:“好,去吧。” 太子却不曾动,他略抿着唇,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 威严冷淡的父亲,高高在上地掌控着一切,对他施加着朝廷和家族赋予他的责任。 可是他自己呢,明明衣袍一丝不苟,端庄从容,是自己眼中帝王父亲的典范。 但就在半个时辰前,他却在营帐中和他宠爱的女子做出荒唐的事情…… 他在营帐中,在那女子面前,也是这样吗? 太子视线别向别处,面庞微红。 景熙帝看他欲言又止:“还有事?” 太子攥了攥拳,终于鼓起勇气道:“父皇为政事日夜操劳,儿臣看在心中,不免忧心,望父皇保重龙体。” 景熙帝:? 太子一股脑地道:“之前父皇赏给儿子的鹿茸,儿臣受之有愧,想着还给父皇,请父皇自用,儿臣先行告退。” 说完,他一个转身,直接翻身上马,跑了。 第29章 分离 景熙帝一行人拔营回去。 阿妩依然和景熙帝同骑, 她柔顺地偎依在帝王宽阔的肩上,微合着眸子,感受着他醇厚笃实的气息。 她可以感觉到, 虽然这个男人依然在搂着自己, 但他有些心不在焉。 她便也不再说什么, 只安静地靠着他。 在经过一处水域时,恰前方一群飞鸟掠过水面, 阿妩感觉景熙帝侧首看了一眼 。 之后, 她便听到他突然开口:“我和你说过, 我已过而立之年,却只得一儿一女。” 阿妩:“嗯。” 景熙帝:“你觉得我家中这小公子如何?” 阿妩听着,心头一跳。 ……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斟酌了下,含蓄地道:“刚才没细看, 不过远远一看, 三郎家小公子生得像极了三郎。” 景熙帝:“像吗?” 阿妩含糊地道:“有些像吧。” 其实不是特别像, 不然她早就怀疑他身份了, 他们父子只是偶尔间有些角度略有些相似。 景熙帝:“若说像, 也只是表相, 他性子但凡像我两三成, 我或许放心一些。” 阿妩听这话, 心惊, 这是她能听的吗? 她眼珠转了几转,小心地试探着道:“三郎……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景熙帝望着远处茫茫的荒野, 一声低叹。 “我生于钟鸣鼎食之家, 家大业大,这些都要传给他,只是不知他可能守好先祖创下的基业。” 阿妩心里颤巍巍:“应该能吧……” 景熙帝不再言语。 马蹄声中, 阿妩沉默地看着前方,细细品味着他的言语,心想他看来也是满肚子牢骚。 对自己的皇后不满意,因为夫妻并无恩爱,极可能在他十六岁时,站在水滩旁时,他曾经想过反抗,但到底接受了,以至于今日依然耿耿于怀。 ——真可怜,当皇帝也不能做主自己的婚事。 他对自己的太子也并不满意,因为性子处事不能得他心。 太子相对他而言,似乎太率性天真了一些,缺了帝王的杀伐果断独掌乾坤的气势。 ——真可怜,他有那么多女人却只孵出这一个金蛋。 总之身为帝王,他也有许多不如意。 不过阿妩又觉得,他就是太贪心。 这也要,那也要,怎么可能? 阿妩用指甲抠着缰绳,心想,真是贪心的老男人啊…… *********** 当日景熙帝送阿妩回去别苑,陪着阿妩用了晚膳,又和阿妩闲话一番。 山中静谧,铜炉中点着银炭,就这么闲话家常,竟让人生出岁月静谧的美好来,仿佛是寻常夫妻。 可阿妩知道,这是他抛弃自己之前最后的抚恤和施舍。 她并不太会体察人心,也没办法揣摩帝王神威难测的心思,不过她知道这个男人的心比他的尘根还要硬。 这是朝堂上沉稳老辣的男人,后宫又有那么多佳丽,能对一个露水姻缘的女子有多少怜悯呢。 对于这种被抛弃,阿妩其实心里松了口气。 她隐隐感觉他对自己有些眷恋,虽然不多,这些眷恋也许足够她安度余生——只要别让他知道自己和太子的事。 当然了,这会儿也许自己应该演好最后一场戏,算是为将来讨一个好,万一将来事发,她还可以多争取一些他的怜悯。 她这么想着时,抬起眼来看他。 他穿着一身颇为朴实的藏青袍衫便服,乌发很是家常地挽起来,手中的经卷随意地搭在膝盖上,看上去清隽洒脱。 荒野,别苑,深夜,一个读着经卷的郎君,竟很有隐居山林的避世之感。 拿起笔来执掌天下,放下笔就能仙风道骨,除了他也是没谁了。 仔细看,五官面庞也好看,比那略显大大咧咧的太子更有成熟男人味,比阴险的陆允鉴更大气,总之真挺勾人的一个男人。 阿妩不免叹息,想着若他年轻十岁,生在东海之滨,那自己一定思慕爱恋,非要嫁给他,要给他生两个女儿两个儿子,要为他缝补衣衫,要在日暮中痴痴地站在海边,看他打渔归来。 晚间时候,他们一起收拾了家里,哄了孩子睡觉,他们便在房中荒唐一整夜。 就在这时,男人抬起眼看过来。 突然被捉住视线,阿妩有一瞬间的羞赧,她并不想让男人看到她的痴心妄想,所以下意识别开了。 不过很快,她又克服了这种心思,迎上他的视线。 景熙帝不错眼地看着她,看着她掩饰不住的羞赧,以及面上洇出的红晕。 窗外似乎有山风轻撞着窗棂,燃烧的银炭发出细碎的声响,景熙帝只觉自己胸口有一簇火苗在烧,烧得他心头灼烈,情思缠绵。 这时候会忍不住想,如果他不是,那会如何? 可他是。 从他生下来的那一刻,他的双肩便担了江山社稷。 在长久而无声的视线相对后,他在她柔软的目光中起身,抱住她,将她抱到榻上。 这一次他的动作温柔而缓慢。 该怎么疼爱一个女人,其实他也不是太懂,不过他可以尝试。 他垂下眼皮,看她睁着泛了雾气的眸子,如同一只无辜的小狗,满眼都是对主人的依赖和顺从。 景熙帝将两手撑在她身体两侧,俯首下来,在她耳畔温声道:“喜欢我这样对你吗?” 阿妩很小声地道:“喜欢。” 景熙帝一眨不眨地看着这样的阿妩,她细碎的乌发沾染了湿润,黏在晕红的脸颊上。 她颤着娇软湿润的唇,说喜欢。 她的尾音柔软,像是在撒娇。 他温柔而低哑地问:“为什么?” 阿妩想了想,才道:“你在我这里,一部分属于我了,我吃了你。” 她曾经以这种方式吃了他的儿子,现在,把他也吃了。 他们俊美,贵气,也都身子康健,是这世间最顶尖的男人。 景熙帝听到“吃了”这个词,突然有些眼眶发酸。 这一生,只会有一个人对他说这样的话。 帝王的威严,年长者的世故,在她面前全都破裂了。 他被一个年纪比他小很多、他心里完全看不上的小姑娘吃了。 他闭上眼,一点点压下去,将强健成熟的身躯伏在阿妩身上。 阿妩有些艰难地承受了他的份量,她蹙眉,仰着脸,闷闷地哼了声。 景熙帝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却轻抚在她的眉间。 之后他缓慢而温存地动,温柔到仿佛对待一只才出壳的雏鸟。 阿妩可以感觉到他刻意放缓的动作,特别细致体贴,如同山涧潺潺的流水,可以天长地久。 不过随着这一下下,略显低沉的喘声就落在她耳边。 过于静谧的锦帐中,成熟男人刻意压抑的轻微喘声格外动人。 阿妩的心逐渐发酥发软,她不自觉弯起脊骨,脚趾头都蜷缩起来了。 最后,终于在一个不经意的视线对撞间,如同火星溅落在艾绒上,两个人被同时点燃,热烈而激狂的火焰瞬间将两个人吞噬。 他以磅礴之势彻底充分地占有她,而她淋漓尽致地吃了他。 这个世间安静下来。 阿妩迷离地合着眼,感受着他给予的,这是帝王的甘露。 她会不会侥幸得孕,生一个太子或者德宁公主那样的,去瓜分他们的荣宠? 这时,阿妩似乎听到了远处深沉而悠扬的梵钟之声。 她心神涣散,脑中只模糊浮出一个无关紧要的念头,山中寺庙的晚钟是戌时一刻。 她意识到了什么,挪过去视线,看到此时的景熙帝已经打理过自己,衣冠整齐,不见任何暧昧痕迹。 阿妩勉强撑着,抬起酥软的胳膊,握住了他的衣角。 景熙帝注视着她:“你不想我走?” 下了榻的他,很是冷峻无情。 阿妩:“你不能陪着我吗?” 她这么说的时候,语气近乎天真。 可是她的眼神丝丝缕缕,如同溪水中妖娆摇曳的水草,勾着人的心。 景熙帝看了她一番,最后只是缓慢地垂敛了眉眼,神情越发冷漠。 他想,如果年轻十岁,他一定会为她疯。 可现在不行。 他没什么表情地道:“我要回都城了。” 阿妩只觉得,男人冷峻寡淡的面庞很遥远。 这让她想起延祥观的灵官雕像,几人高的雕像,在摇曳烛光和缥缈香火中,让人畏惧。 她咬唇,有些失望,有些委屈地道:“好,那你走吧。” 景熙帝伸出手,将阿妩汗湿的鬓发捋到一旁,细细端详着她。 才刚经历过鱼水之欢,她面颊上泛着红晕,别有一番勾魂的艳色。 他轻叹了一声,终于离开她,往后退。 他对她道:“如果有一日你要离开南琼子,告诉我,或者别的难处,也告诉我。” 阿妩知道这是他给的承诺。 其实她应该高兴,因为这个结局于她来说是最好的了,用几日的欢愉,换后半生的富贵,他不会亏待一个哪怕只有露水姻缘的女人。 只不过此时此刻,她想起了许多,比如驶往大海深处的船舶,船舶远去了,不再回来了。 于是仿佛福至心灵,她想做些什么。 她跪起来,和站在地下的他差不多视线齐平。 她仰着脸,要求道:“你都要走了,那你亲亲我,阿妩要亲亲。” 她早发现了,他从来不亲她的唇,只亲过她的额头,动作还颇为生疏。 景熙帝浅淡的眸子注视着她,哑声问:“为什么?” 阿妩软软地道:“我就是想要你亲亲我啊!” 景熙帝略侧首,似乎在思考什么。 过了一会,他才道:“你以前也这样亲过别人,是不是?” 阿妩便不说话了。 眼前男人茶色的眸子格外认真,以至于她没办法在他的目光下说谎,或者做出什么掩饰。 景熙帝看她的反应便知道了。 这对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她只是像一只小狗般,下意识去偎依那个能给她温暖的人。 可他不能。 他仿佛很不在意地笑了下:“你不必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说完这话,他转身往外走。 他走得很慢,走的过程中也许心里有所期待,待走至门前,指尖搭上门扉时,他顿下动作,回首看了一眼。 她抱着膝盖坐在那里,将小脸埋在臂弯中,一缕散乱的发落在她松散的白绫布裤脚处。 她像是一个被人抛弃的孩子。 景熙帝无声地注视着她。 门外,福泰听得动静,早就在候着了,他屏着呼吸,恭敬而小心地等着。 陪在帝王身边久了便知道,帝王心思隐晦难测,他一个心思可以决定世人命运,而他的心思变动也许就在一念之间。 他不敢惊扰。 良久,一阵风吹来,窗前的琉璃灯轻晃,景熙帝收回视线,迈步走出。 福泰小心地回首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女人,之后赶紧小碎步跟上了。 ************** 景熙帝走后,阿妩被带离了翊坤苑,安置在一处僻静院落,这院落应该不属于帝王的,只是寻常的琼户别苑。 并不算太大的院落,布置还算讲究,又有丫鬟小心侍奉着,阿妩这日子过得倒也舒适。 这别苑是有侍卫把守的,开始时阿妩并不敢随意走动,只在别苑中闲逛。 她的后院窗棂前前点缀着几棵芭蕉,西边墙角还有一株西府海棠,她无事时便赏赏花,看看景,日子倒也悠闲。 有时候看着日头升起又落下,她便觉得光阴短暂又悠长,想着就这么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倒也惬意。 不过又觉得无趣,这时候难免想起过去许多事,比如阿爹阿娘阿兄,邻家的阿哥,还有那些浮光掠影短暂出现的面孔。 其实想也没什么用,她早就认清了,人世茫茫,万事难料,而她只是一个娇弱女子,又有着惹人的皮相,能自保便已万幸,又哪里能去想那么多呢,如今安分过好每一日是正经。 她闲来无事时,便摘了花来,捣成花汁,想自己做些脂膏来涂抹,也不求做得多好,只为打发时间罢了。 为了摘花,她也偶尔走出院落,或许是日子长了,那些侍卫倒是通融一些,可以允她走出来。 其实也没什么好提防的,毕竟这是皇家南琼子,原本就是皇家御用苑囿,外面禁卫把守,也不是随便什么宵小能进来的。 这几日,阿妩见附近有一处花苑,竟种植了各样秋牡丹,其中不乏罕见品种,有些甚至号称小姚黄,或者小魏紫的,反正贴上人家知名品种的名字,也能卖一个好价钱,她便多少来了兴致,时不时过去看看。 负责花苑种植的都是朝廷设置的琼户,他们栽培花木,要给朝廷上缴一些银钱,并上贡花枝若干,不过除此之外,种植的花枝倒是可以自己买卖。 因贵人们都喜小姚黄,花苑不肯卖,只卖小魏紫等几个品种,一枝便要一千文,贵是贵了一些,不过阿妩不在乎,反正不是花自己的银子。 天底下最不缺钱的就是帝王,这老皇帝既要白白养着自己,那就可劲儿给他造吧。 这一日晨间时,天下起了小雨,越发凉寒起来,外面便有车马送来了箱柜。 阿妩打开后,却见里面是镶貂绒狐皮大氅,貂鼠暖耳,貂鼠皮袄,还有南边织造的各样罗缎。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它日用物件,应有尽有。 这让阿妩有些惊讶,她知道景熙帝离开后,便不会再回来了,那一日他的背影很明白,是永生不再见。 可没想到,他竟还是对她做出了这么好的安排。 正感动着,就见侍女呈上来一份单子,上面列明了这次送来的各样物件详细,下面落款却是南琼子事务总管处。 她详细问了,这才知道,原来如今她已经被记在南琼子的名册上,这些供应物件都是有南琼子事务总管处统一分配的,这次不但给自己送了,还给南琼子辖内的道观,佛堂以及其它各处送了,只不过阿妩这里的比起寻常所在要更为丰厚。 她看到自己在册子上的名录,竟是体恤遗孀的名头。 阿妩猜着,估计是随意给她按了一个什么名头,可以养一辈子的那种? 显然景熙帝身边的人做事滴水不露,南琼子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侍奉过帝王,这么一来,自己要走,确实也是可以走。 她想着这一层,心中百般滋味,果然哪怕以色侍人,都是要挑好人的。 投靠了陆允鉴,这辈子提心吊胆的,跟了太子,要被踢出去还要被羞辱,跟了帝王,后半辈子算是有着落了。 哪怕一辈子冷宫,一辈子不得见,人家也把她后半生的衣食安排得明明白白。 等于她现在有官家养着,吃现成饭,还不用上床陪睡老男人。 有权有势又大方的老男人真好。 这种老男人,来一打吧!! ****** 这一日阿妩略收拾过,披上大氅,又想去隔壁花苑买一些花枝来,因不想声张,也只带了三四个小厮并两个丫鬟而已。 谁知去了后,不但没有好看的小姚黄和小魏紫,连其它好品种都不卖了,说是内廷要用花,暂时不能闲卖了。 阿妩疑惑:“养了这么多花,竟都要送往内廷吗?” 那卖花的婆子边修剪着杂草,边随口道:“咱们也不好说内廷要用多少,只怕到时候万一要,这里却没准备,上面怪罪下来我们可担不住,如今宁愿不卖了,少挣几个铜板,也不好惹下祸端。” 阿妩有些失望,便随口打听起来,这才知道,原来是那位德宁公主要过十五岁生辰,及笄之年了,皇帝对膝下这唯一的公主颇为宠爱,德宁公主十五岁生辰宴自然隆重,要大张旗鼓地办。 阿妩看着花枝上摇曳的牡丹花,有些失望,眼巴巴地看了好几眼,才随意购置了一些别的花,让侍女带回去,她自己却在这附近随意逛逛,只当散心。 谁知道她行至一处花亭时,正在那里观赏着风景,便觉远处有人鬼鬼祟祟的,似乎正往这个方向张望。 她疑惑,顿时觉得不对。 这里往日看到的都是花户或者猎户,这都是南琼子登记在册的,世代居住在此,颇为朴实安分,她没见过这样的。 她心中感觉不好,提着裙摆便想回去,于是赶紧要唤侍女小厮。 谁知道就在这时,背后突然有人冲过来,捂住她的嘴巴,不由分说,把她箍住,直接装进了一个什么布袋里面,任凭她如此踢腾挣扎都无济于事。 阿妩气死了! 她是南琼子登记在籍的,是吃公家饭的,光天化日的,这是要做什么! 啊啊啊她还是皇帝的外室! 皇帝的外室啊! 第30章 事发 傍晚时分, 太子妃一身常服匆忙步入皇后寝殿,给皇后请安。 彼时皇后才刚用过晚膳,正拿了宫中造册来看, 见到太子妃便笑着道:“明媛, 本宫正说要你过来一趟, 想着和你说说德宁的及笄之礼,不曾想你便来了。” 太子妃浅淡一笑, 给皇后见礼。 皇后便赐座, 婆媳两个亲近地说着话。 因说起这次德宁公主的及笄之礼, 皇后道:“这是德宁的大日子,万岁特意叮嘱过,是要好好办的,等过了这次大礼, 就要为德宁选个夫婿了。” 是以这次提前一个月便开始为德宁筹备了。 太子妃低头应着, 婆媳两个详细地说起德宁公主的及笄大礼, 诸事商议一番, 又提到接下来的几件大节, 都是要费心操持的。 皇后笑着道:“去岁时, 你还是新妇, 这些自然不好由你来做, 今年却不同了, 你也得学着,帮本宫料理这些, 总有一日, 这些都要交到你手上。” 这话说得亲近热络,太子妃也不便说什么,只是越发恭敬柔顺地道:“儿媳愚钝, 一切听从母后吩咐,只盼着能为母后分忧。” 这么说着,皇后仿佛这才留意到,太子妃眼皮略有些浮肿。 她便关切地道:“明媛,本宫一心想着德宁的大礼,刚才倒是不曾留意,你这是怎么了,倒像是哭过?” 她不提这个也就罢了,一提这个,太子妃眼圈便泛起红来。 皇后:“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太子又和你闹气了?” 太子妃眼里的泪便往下落,她啜泣道:“母后还记得那宁氏吗?前些日子突然传来消息,说是宁氏在延祥观并不安分,竟逃了出去,再不见人影了。” 皇后:“是……太子闹着要去寻,这不是一直没寻到吗?” 当时一行人回朝没几日,便听说延祥观中道姑妙真丢失的消息,消息一出,太子自然急疯了,为此景熙帝还颇为不悦,把他召过去好一番痛斥。 也是景熙帝不知为何心绪不佳,太子也犯了倔性子,父子两个就再起冲突。 据说当时景熙帝差点一脚把太子踢出去。 后来太子出去寻了两三日,不曾寻到,便终于失望了,一面依然派了人在南琼子四周围寻,一面回到太子府大发雷霆,先痛斥太子妃,之后重罚了苏娘子,又把孙嬷嬷给绑了,闹得整个太子府不可开交。 之后因皇后劝慰,又有皇上的训导,太子这才勉强收了性子。 这段日子太子府中风平浪静的,太子也照样每日读书用功,筹备校阅兵马一事,大家相安无事,只以为没事了呢。 太子妃含泪道:“这些日子,殿下对儿媳很是看不惯,凡事都能挑出刺来,昨日因给德宁准备的生辰贺礼,他看不惯,只说我无用,倒是骂了一通。” 皇后听此,一声叹息:“墨尧实在太不懂事,倒是让你受了大委屈。” 当下少不得宽慰一番太子妃。 太子妃擦着眼泪又道:“如今儿媳又有一桩为难的,不知如何决断,还得请母后定夺。” 皇后听此,心里一动,看着太子妃的眼睛:“怎么了?” 太子妃:“今日南琼子传来消息,延祥观一直在寻宁氏,竟让他们得了消息,儿媳听了也是心惊胆战,不知如何处置。” 皇后:“竟寻到了?” 太子妃:“并不曾寻到宁氏,不过已经有些线索了。” 她便详细说起,说宁氏如何遁入道门,却不遵清规戒律,和一侍卫勾搭成奸,就此淫奔。 皇后:“淫奔?” 太子妃提起这个,微咬唇,有些难以启齿地道:“延祥观那里传来的消息是这么说的,其实说起来,这件事儿媳也是愧疚,当时儿媳得父皇口谕,送这宁氏离开,随行的是府中侍卫,恰好也是儿媳昔日的陪嫁,结果这宁氏就这么在路上和他有了首尾,她以女色相诱,要那侍卫带她离开,那位侍卫哪里经得起这个,就此着了她的道,带着她逃离延祥观。如今聂三已经抓获,他全招了。” 她无奈地起身,就要跪下:“此事若是细论,也是儿媳办事不利,还请母后责罚。” 皇后连忙扶住她:“这原本也和你无关,实在是宁氏不知羞耻,明明已经遁入道门,依然不能安分!” 太子妃无奈落泪。 皇后叹息连连:“寻到了自然是好,可,可她竟做出这等令人不齿之事,太子若是知道了,怕不是又是一通气恼!” 太子妃低头:“是……况且如今父皇将兵马校阅一事交给殿下,殿下不日即将启程前往北地视察军务,突然出现这种事,若是耽误了大事……儿媳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皇后略沉吟一番:“兹事体大,这件事瞒也瞒不住,本宫既是做长辈的,这时候少不得为你做主,本宫去和你父皇提,一切由你父皇做主吧。” 太子妃听此,这才略松了一口气。 婆媳二人又说了一会家常,这时候有几位宫中女官前来回事,太子妃也就趁机告退。 待到出了寝殿,她上了凤辇,恰好一阵秋风吹过,吹来一片落叶。 一旁早有侍女匆忙为她拢住大氅,又将凤辇的窗子落下。 太子妃侧首,透过朦胧的窗帷,看向窗外巍峨的殿宇。 她轻轻勾了下唇,在心里一个冷笑。 这一段太子自是为了那狐媚子牵肠挂肚茶饭不思,甚至自责愧疚,好好的少年储君竟弄落得消沉黯淡模样。 如今,他若知道那狐媚子其实早勾搭了男人,和别的男人打得火热,他又会如何? 送走太子妃后,皇后略沉吟了下,便吩咐身边的女官写下劄子,命人送往奉天殿,这个时辰,景熙帝应在奉天殿。 大晖内廷规矩森严,后宫妃嫔不得干预朝政,皇后便是贵为帝王妻,也不可能随心所欲地见到帝王,除了按照份例的宣召以及宠幸外,平日偶尔有什么事,皇后都要命女官写下奏劄,这奏劄不同于外面朝臣的奏劄,这是内劄。 这内劄用黄色绒布包裹后,由内监官送往帝王所在的奉天殿,并由内奏事处的太监进呈御览。 帝王会回批,回批过后,皇后便可以凭批阅过的奏劄前往奉天殿拜见皇帝回事。 ——又因她是后宫妃嫔,这自然是要记录在册,某年某月某日,帝王宣召皇后于奉天殿云云。 这个过程繁琐,便是最快也要半个时辰以上,若是赶上景熙帝忙碌,一个时辰都少说了。 是以皇后并不着急,命人送出去奉天殿内劄后,便继续处理宫中事务。 身为皇后,她身担重责,要处理后宫大小事务,还要接见内外命妇,并筹备各样节庆礼仪,许多事虽不必她亲力亲为,但一切都要有她过目。 她每日都要为这些事务花费三个时辰,其实她也可以完全可以让自己轻松一些,比如交给女官处置,她只需要稍微过问就是了。 可她就喜欢亲力亲为。 她是皇后,是她自己付出了许多才换来的,也是她的家族全力的托举。 她喜欢将属于皇后的权柄牢牢把控在自己手心中。 她仔细地聆听几个女官回禀事务后,一一批复。 待到几个女官告退后,她看到身边的香茵候在那里,显然是有话要说。 她品了口茶,淡淡地道:“说。” 香茵声音略有些低:“适才内监官送娘娘的劄子去奉天殿,恰遇到陆大人,陆大人问起来,说是要顺便过来看看娘娘,叙叙话。” 皇后品着茶的动作顿了下,她微蹙眉,之后才道:“让他进来吧。” 按照内廷规矩,外男自然不能轻易入妃嫔寝殿,不过陆允鉴是皇后胞弟,人又是在奉天殿过来,是得了景熙帝允,便也没什么顾忌了。 陆允鉴踏入殿中,上前依礼拜见。 皇后道了平身后,赐座,姊弟二人这才叙话。 香茵无声地下去,同时命外面守着的嬷嬷也回避了。 陆允鉴望着皇后:“今日太子妃娘娘进宫,可是说了什么要紧话?” 皇后轻笑一声:“允鉴何出此言?” 陆允鉴:“能让娘娘立即写了内劄送去奉天殿,必是有娘娘不能决断之事,以娘娘之贤,这必是大事了。” 皇后略吹了吹茶中热气,慢条斯理地道:“允鉴,你未免想多了,不过是一些后宅琐事罢了。” 陆允鉴盯着皇后,却是压低声音道:“可是她的消息了?” 皇后道:“他?谁是他?” 陆允鉴:“你知道我的意思。” 皇后的茶盏重重地落在凤案上,她凉笑一声:“人人都知道太子殿下是痴情种,四处寻找他那位淫奔的心上人,可又有几人知晓,我们陆大人更是长情,那么一个低贱女子,自你之后,不知道被几个男人糟蹋过了,你竟还眼巴巴惦记着!” 陆允鉴听此,起身,转首便走。 皇后大声道:“你要去哪里?” 陆允鉴脚步稍顿,却不曾回首:“太子妃要置她于万劫不复。” 皇后:“怎么,你要救她?” 陆允鉴:“我为什么不能救她?” 皇后嘲讽地道:“她是谁?你忘了她是谁了吗,她是被太子抛弃的侍妾,是天子下旨遁入空门的道姑,你竟要救她,她是你什么人,你要救她?” 陆允鉴听到这话,神情陡然一窒。 皇后:“允鉴,你当初既然已经放弃了她,那就不要想着回头,不要忘了,是你亲手把她送给太子的!” 陆允鉴怔怔地站了许久,之后嘲讽一笑。 他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道:“娘娘,她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我不要她死,那我就不允许她死。” 说完,他迈开步子,径自离开。 皇后死死盯着陆允鉴的背影,看了许久,终于道:“摆驾奉天殿。” *********** 皇后出去寝殿时,恰好奉天殿的内监也来了,帝王宣召。 皇后当即上了辇车,匆忙赶往奉天殿,拜见景熙帝。 因只是日常处理政务,景熙帝只着一身简单的纻丝窄袖龙袍,配绛红腰带,一头乌发以镶碧鎏金冠束起,看上去别有一番冷清的气息,和周围那繁琐华美的雕龙纹饰很不匹配。 皇后其实隐隐觉得最近的景熙帝有些过于冷漠了,像是一块冰。 不过她此时不及多想,开门见山,提起宁氏来。 景熙帝一听,便面沉如水,不悦地道:“那个宁氏又怎么了?” 皇后略一沉吟后,道:“皇室,前些日子宁氏丢失,如今总算有些眉目了。” 说着她将事情原原本本讲过了,最后道:“太子知道消息,自是不信,才刚刚冲过去南琼子,要去问个究竟。” 景熙帝:“这位妙真勾搭了太子府侍卫,可当真?” 皇后:“臣妾听着,应是不假。” 景熙帝微扬眉:“应为?皇后这是何意?” 皇后听这话,一时也有些拿捏不准。 太子是帝王唯一的传承,是大晖的储君,景熙帝在这个儿子身上倾注了全部的心血,此时君心难测,谁也不知道景熙帝到底打算如何处置。 是让步,还是不让? 谁知道这时,突然间龙禁卫来报,说是太子前来求见。 景熙帝轻哼一声:“这孽子,还敢来见朕。” 皇后起身,便要告退。 景熙帝:“梓童不必回避。” 皇后脚步停下。 很快,太子便火急火燎地冲进来了。 太子一进来便跪下,要求宽限几日,说他昔日妾室生死不明,他要先去寻她。 景熙帝:“生死不明?朕怎么听说,她已经和你太子府的侍卫私奔?如今延祥观派出兵马,不是正在追查吗?” 太子:“父皇,她不可能和人私奔,她一定是被污蔑的,儿臣必须要查清楚,还她一个清白!” 景熙帝凉凉地道:“怎么,延祥观的守卫军会污蔑她?” 太子急得脸都红了:“他们就是欺凌她,不然她怎么会逃!” 景熙帝轻描淡写:“和你太子府侍卫逃的。” 太子攥拳,恳求道:“父皇,儿臣既把她带回都城,是要留她在身边一辈子的,父皇要她出家为道,儿臣不敢不从,但是儿臣不信,儿臣不信她才离开儿臣几日便和人私奔,儿臣必须亲自去查,务必查一个水落石出!” 他昂着脸,望着上方那威严的父亲,大声道:“儿臣不允许任何人冤枉她,给她泼脏水!” 景熙帝在御座下,自上而下地端量着这儿子,看他梗着脖子叫嚣,不免在心里一个叹息。 这就是他的储君,是他的血脉。 现在为了一个不太台面的侍妾和他争吵,不顾体面,还要把校阅兵马的大事置之不顾! 这一刻,他有种拿起一旁的镇纸狠狠给他扔过去的冲动,不过他到底忍住了。 怪只怪自己,治理大晖十几年,让他生于太平盛世,以至于不知忧患,更不曾培养出身为储君的雷霆手段。 太子感觉到了父子沉沉压下来的威严,但他知道他不能退。 这是帝王的奉天殿,这里发出的一道旨意便能要了许多人性命,他往后退一步,那便是阿妩的生死。 无论如何,他要阿妩活着,必须活着! 这时,景熙帝突然道:“你我父子打一个赌,如何?” 太子:“什么赌?” 景熙帝从容一笑:“若那女子确实和男子淫奔,便由你亲手斩杀。” 太子听此,神情略有些犹豫。 景熙帝修长的指骨轻按在镇纸上,好整以暇地道:“怎么,不敢是吗?” 太子咬牙,颧骨处涌现出青筋,攥着的拳在颤。 景熙帝:“看来你对自己的侍妾很了解,知道她是水性杨花之辈。” 他倏而笑意收敛,冷冷地反问:“哪怕她和其他男子淫奔,你也不舍得要她性命吗?” 太子一狠心,终于道:“好,父皇,儿臣应了你这个赌,若她真和人淫奔,那我便亲手斩杀了她,可若她不是呢?” 他望着景熙帝:“若她为奸人所害,又该如何?” 景熙帝:“若她为奸人所害,那便留在延祥观修行,为我大晖社稷祈福,有朝一日,她修行圆满,便准她还俗,兴许你们还有一些缘分。” 太子单膝跪地,目视前方,一字字地道:“好,父皇,请允儿臣三日,儿臣要亲自追查宁氏的下落。” 景熙帝:“三日?” 太子:“三日后,无论结果如何,儿臣都会前往北地视察军务,校阅兵马,尽我大晖储君之责!” 这话说得铿锵有声,景熙帝满意:“极好,你去吧。” 太子走出奉天殿后,殿中一下子寂静下来。 皇后无声地听着太子远去的脚步声,心里突然涌现出一个猜测。 景熙帝略垂眼,看着御案上成摞的奏章,淡淡地道:“梓童刚才说,如今延祥观已经捉了聂三?” 皇后:“是。” 景熙帝又道:“太子妃才刚进宫?” 皇后:“是,她匆忙离开了,应是担心得很。” 景熙帝蹙眉,沉吟,之后终于道:“皇后,得劳烦你走一趟南琼子。” 皇后抬起眼:“臣妾去?” 景熙帝:“太子性子鲁莽,太子妃管束不住他,只怕底下人也不敢管他,你到底是他的嫡母,如今你拿着朕的手牌,事情一旦有变,你可自行裁决。” 皇后:“好,那臣妾便再走一趟南琼子。” 景熙帝:“捉奸捉双,到时候墨尧一定能看清楚,长个教训吧。” 皇后微怔了下,抬首看向景熙帝。 他神情半明半暗,眼神很有些意味深长。 皇后便彻底明白景熙帝的意思。 无论宁氏到底有没有和聂三通奸,这奸名都坐实了。 太子妃自然有她的谋算,自己也有自己的算计,可景熙帝更有他的心思。 他要用这宁氏的命来诛太子的心,让他知道,贪恋女色,沉迷情意,他一片痴心只会付诸流水。 这种事,他自己不好出手,外人也不敢出手,所以他要她出手。 她恭敬地垂眼:“是,臣妾明白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妖姬 阿妩饱受折磨, 她被什么布料堵住嘴巴,无法发声,踢腾挣扎也是徒劳, 最后她终于没了力气, 麻木地睁着眼睛。 她感觉自己被放到一辆牛车上, 那牛车在走山路,山路颠簸, 她被颠得胃里一阵阵翻腾, 几乎要吐了。 可也只能拼命忍住, 吐也是吐自己身上,白白埋汰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受了多久的折磨,最后终于,她被扛起来, 扔到了一处, 周围安静下来, 阿妩隐隐闻到一些香, 这种香不同于龙涎香那种熏香, 倒像是道观中烧着的香。 她心里胡乱猜测着, 看来是延祥观的人找到了自己, 把自己带到了延祥观? 自己身边那些侍女小厮寻不见自己, 不知道会如何处置, 是去禀报给南琼子事务总管,还是有什么法子上达天听直接禀报给景熙帝? 如今阿妩也不知道自己该盼着到底如何。 如果直接禀报给景熙帝, 景熙帝颜面何存, 必然不会放过这群人,可自己的身份再也瞒不住,直接戳穿了, 到时候自己也是在劫难逃。 如果不禀报的话,那自己只怕凶多吉少…… 阿妩绝望地想,如今自己要想活命,也许只能倚靠太子了,设法寻到太子。 太子对自己余情未了,又有愧疚,自己拿捏一番,让他救自己性命,送自己离开,或许有些指望。 只是这样的话,自己必须见到太子,还要设法瞒过陆允鉴,太子妃以及皇后,这实在是难如登天。 太子也才二八少年郎,他纵然身份尊贵,可他还没办法在这些人眼皮底下把事情办周全,也根本护不住自己。 这么胡思乱想着,却突听到一阵脚步声,之后便有人不由分说上前,扯起阿妩,拽着她往前走。 她本就身娇体弱,更兼饱受煎熬,哪里经得起这个,摇摇欲坠,狼狈至极,想死的心都有了。 最后终于她被狠狠地一个推搡,身子便犹如破抹布一般摔在地上。 接着有人揭开她眼前的黑巾,又掏出她口中的手帕。 她许久不曾见光,如今光线骤然射来,她只觉刺眼,根本看不清。 谁知道还没及反应,陡然间,一个巴掌狠狠地扇过来,狠辣有力,带着油腻腻的香灰味。 阿妩突然间挨了这一巴掌,脸上立刻火烧火燎的疼。 她捂着自己的脸,狼狈地抬头看过去,视线逐渐聚焦,她终于看清了几张面孔,有一些小道姑,有一个老道姑,这便是适才打她的那个。 而站在正中央的是宋灵官。 宋灵官有一张过长的脸,此时从上而下看,那下巴尖锐如锥。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阿妩,缓慢冰冷地道:“我不管你曾经是什么人,又曾得过什么宠幸,你既入我延祥观,遁入道门,便要遵守我门规矩,结果你都做了什么?” 她鄙夷地道:“你竟胆大包天,视清规戒律为无物,与人淫奔,玷辱道统,让我延祥观颜面扫地!” 阿妩挣扎着爬起来,哆哆嗦嗦站直了,昂首道:“宋灵官,你既是大晖御封的灵官,享大晖俸禄,那便不能信口开河,你说我与人淫奔,又有何证据?” 宋灵官神情冷漠:“证据?你要证据,那慢慢等着,到了贵人面前,自然有证据。” 阿妩:“贵人?” 宋灵官冷笑:“你且等着便是了。” 阿妩有些心慌,她故作镇定:“我不知你听信了什么谣言,竟说我和人淫奔,这个罪名我自然不认,无论如何,我曾是太子的侍妾,便是如今遁入道门,但也不是你们可以随便污蔑的,我若冤死,太子必为我伸冤!” 说完,她看向一旁那老道姑,冷冷地道:“你们以为我沦落至此便可以随意欺凌吗,你们再打我一巴掌试试,来日太子知道了,看他怎么整治你们!” 宋灵官听此,好笑:“妙真,你如今的罪名可不是本灵官为你治的,你这样的身份,本灵官管不起,你且等着吧,总有贵人会来审你!” 她一挥手:“先把她关押在柴房!” 这话音一落,时便有两个粗壮的道姑上前,直接拎起阿妩,不由分说,便把她绑起来。 阿妩饱受折磨,哪里能挣扎得了,少不得被人连拉带扯就这么拽下去,直接给扔到了一处破旧的柴房。 她环顾四周,却见这里满地干草碎屑,还有一些破旧桌椅堆叠在一旁。 这么看着时,又听到一旁干草中有动静,定睛一看,竟是一只老鼠! 她往日最害怕这个,赶紧连滚带爬躲到一旁,抱着胳膊瑟瑟发抖。 偏偏那只老鼠仿佛故意和她为难一样,竟不怕人,还对着她探头探脑的。 她吓得睁圆眼睛,警惕地看着它,生怕它扑过来。 果然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她竟沦落到被一只老鼠欺负! 等她有朝一日得势,先打死它! 得势……阿妩想到这里,鼻子一酸,想哭。 她还有什么指望吗,想起过往认识的那么多男人,聂三不是好东西,陆允鉴也不是好东西。 至于景熙帝,这是完全不可能指望的,如今想来,他当时贪恋自己身子,喜欢得很,之后突然下了榻抬腿就走,头也不回的模样好生狠心。 这就是帝王吧,喜欢的时候仿佛多么宠爱,不喜欢了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走了后音讯全无,显然彻底忘记她这么一个人了。 她抱着膝盖,将脸埋在两腿中,瑟瑟发抖地想,其实只有太子是最好的,太子从来没有对不起自己。 到了这时候,她仅剩的一丝傲气全都化成灰,她甚至想着,便是太子有太子妃又如何,反正她这样的是不可能给人做正头娘子了,本就是一个做妾的命呢。 她饿得头晕眼花,就这么在胡思乱想中沉沉睡去,睡得自然并不踏实,全都是梦。 梦到海上狂风巨浪,船翻了,阿爹阿兄全都葬身大海,梦到阿娘没了自己惶恐无助地逃命,开始还有邻家阿兄护着自己,后来两个人失散了。 也梦到陆允鉴是如何逼着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更梦到自己身子是如何不由自主地在他怀中颤。 骤然间,她感到一阵痛意,一个激灵间她醒来。 睁开眼,她便看到了妙心,妙心拿了拂尘在手,不屑地看着她。 阿妩恍惚了片刻,便有些讨好地道:“妙心,是你——” 谁知道妙心一抬手,那拂尘狠狠抽下来,阿妩疼得发出“嘶嘶”声响。 太疼了。 妙心:“贱人,你既入我道门,竟不安分,偷了我们道观中的钱财和男人淫奔,你要不要脸!” 阿妩眼泪花花,不敢置信地道:“我偷了道观中的钱财?” 这时便有旁边老道姑恶狠狠地道:“走吧,灵官等着呢。” 于是阿妩便被强行提起,硬拖着就往外走,一路上自有其他道姑都好奇看过来。 妙心却是趾高气昂的样子,仿佛立了天大的功。 很快一行人到了大殿,却见宋灵官已经在了,坐在案前,一脸严肃,一旁更有十几个老道姑,全都绷着脸。 宋灵官看到阿妩,打量了好一番,才问道:“妙真,你不守我道门戒律,私通男人,偷窃银钱,淫奔逃离,你可知罪!” 阿妩委屈得要命,淫奔就淫奔,可为什么要说她偷窃财物? 她自己有钱,有的是钱,难道还会去偷她们道观的吗? 不过她不敢说,她只能辩解道:“我,我没有……” 宋灵官一抬手,就见有侍卫押解着一人进来。 阿妩转首看过去,一看之下也是吃惊不小,竟是聂三! 此时的聂三被人五花大绑,形容憔悴,两眼发沉。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也抬头看过来。 四目相对间,阿妩只觉这个男人眼神冷漠,毫无半分情意。 阿妩看着聂三,又看看那趾高气扬的妙心,越发明白了。 这确实是一个陷阱,从太子妃命聂三送自己,就是陷阱,故意要聂三勾搭自己,要自己跟着聂三逃跑。 至于妙心,这就是监视自己的人。 她想到这些,不免好笑,这些人要自己性命,直接动手便是了。 从皇后到太子妃,从景熙帝到聂三,从宋灵官到这妙心,哪个不是随便拿捏自己! 非要折腾这么一出,看着自己声名狼藉,他们心里才舒坦吗? 想到声名狼藉,她突然明白了,太子对她好,所以他们要把自己从太子心里拔走。 他们不会把自己交给太子审讯逼问,他们要让自己彻底认罪,把自己的罪名做得足足的,再把自己和聂三一起交给太子。 太子年少,估计被他们耍得团团转,早被他们支走了! 他们要给自己做局,把脏水泼得足足的。 一个死了的侍妾可以让太子惦记一辈子,可是一个偷窃淫奔的侍妾却可以让太子深恶痛绝。 说不得这件事景熙帝也有份,他授意太子妃干的! 他们全都不是好人! 她甚至想着,说不得景熙帝知道自己身份,他在装傻? 先把自己睡透了,把这身子从里到外都玩弄一番,再给自己按上一个淫奔的罪名? 这时,聂三全都承认了,宋灵官继续审问,甚至要检查她身子,阿妩知道,她们就是要逼迫自己,自己已经无路可走。 她终于开口道:“我认罪,我和这个男人淫奔,我的银子全都给他了,他说要带我远走高飞,结果却把我抛在那里。” 说到这里,她突然咬牙切齿起来:“聂千裴,你这个狠心短命的,王八贼,你以为我会看上你,我捏着鼻子跟着你跑罢了!” 她恨声道:“我是□□,我不上台面,可那又如何,我身为女儿家,即便是沦为娼妓,我每块金子都是用自己皮肉换来的,便是千夫所指我也问心无愧,我不曾对不起任何人!可你呢——” 她嘲讽地道:“你身为男儿,七尺之高,精通武艺,又身在太子府,你大可一展抱负,凭着自己一身本领建功立业,可你呢,你竟欺瞒哄骗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用男女之事来坑骗我,以图谋你自己的前程!” 聂三听着这话,刚硬的面庞紧绷,直直地望着前方,黑沉沉的眼底没有任何波动。 阿妩恨不得撕碎他:“你我之间便是彼此有所利用,可那于我而言是走投无路的不得已,于你却是锦绣前程路,你怎么忍心,踩踏着我一个弱女子,来成全你的忠诚仗义!” 她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带起哭腔。 她眼泪落下,哭着道:“聂千裴,枉我把你当成正经好儿郎,你却这么欺瞒坑害我,你就是一条喂不饱的狗!我诅咒你万世不得转人身!” 聂三僵硬而缓慢地转首,望向阿妩。 他嘴唇蠕动了下,似乎想说什么,不过终究不曾说。 阿妩突然没力气了,她颓然地坐在地上:“罢了,事已至此,我骂你何用,随便你们处置吧。” 她的太子对她的最后一丝情分只怕也要被消耗掉,她再没任何指望了。 聂三突然哑声道:“你——” 他的声音紧绷,发颤。 阿妩听到了,不过她懒得搭理,人和狗是没办法说话的! 她仰脸,望向众人,干脆地承认道:“是,我和男人淫奔,我不守清规戒律,我生性下贱,你们快处置我吧,杀了我啊。” 聂三的拳头攥得咯吱响,健壮的身躯痛苦地蜷在那里,他睁着泛着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一旁的阿妩。 他是七尺男儿,如今却被一小女子如此辱骂,半句话都回不得。 阿妩其实感觉到,聂三也许有他的苦衷,可是那又如何,他对不起她! 到了阎王那里,她也要告状!踩着弱女子往上爬的畜生! 接下来的一切,阿妩是麻木的,宋灵官的审讯,老道姑的不屑,以及周围道姑们的围观,这些在阿妩眼里都是遥远而模糊的,许多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却不想听。 有老道姑攥住她的手指头,要她在一张纸上按了手印。 红色的手印触目惊心。 最后终于全都结束了,宋灵官下令将阿妩押解下去。 聂三猛地站起来:“阿妩!” 此时的阿妩被两个道姑钳制着,狼狈纤弱,美得惊心动魄。 她缓慢地转首,望向聂三。 聂三暗沉沉的眸子有激烈的情绪涌现,他在挣扎。 阿妩抬起精致的下巴,轻轻媚媚地一笑:“从一开始我便知道,你不配,现在我才知道,你竟果然不配呢!” 隔空,她轻轻“呸”了下:“没种的男人,竟也敢肖想我的美色。” 聂三仿佛被雷狠狠劈了,死死盯着阿妩。 阿妩却再没看聂三一眼。 她被带离,被关在之前那处柴房,她不知道那些人的打算,估计要带太子前来? 阿妩有些逃避,不想看到太子。 太子知道之后必然是恼恨的,必然要逼问她,她不知道怎么向太子解释。 无论如何,太子都曾经真心实意宠爱过自己,怎么忍心让他伤心呢。 阿妩甚至想着,如果自己出身显贵,未必不能留在太子身边做他的侧妃。 不敢想象,若自己也是什么侯门公女,那该多么快活。 这时候她想起德宁公主,她是生来的公主,金枝玉叶。 因为她的生辰将至,南琼子的牡丹便不再卖了,庶民想得一枝都不行。 她是景熙帝的女儿。 她闭着眼睛,眼前浮现出那个男人。 那双淡茶色的眸子,冷淡,矜贵,看人的时候永远有着居高临下的俾睨之态,那是属于帝王的恢宏霸气。 和人家在床榻上翻滚时,以为自己可以让他沉迷,以为自己可以操控男人心,但其实离开床榻,两个人天壤之别。 自己可真是傻透了! 她在这种胡思乱想中,突然便觉大脑有些浑浑噩噩,意识不清起来。 她意识到哪里不对,想着她们说不得给自己下药,待要挣扎,却是完全挣扎不了。 就在这时,她看到一个人走进来。 男人虽弯着腰,但依然过于颀长高大,阴影将阿妩尽数笼罩。 阿妩突然意识到什么,睫毛轻颤间,抬起,于是昏暗的柴房中,她便看到了那张冷艳又阴凉的面孔。 他略蹲在她面前,墨黑的眸子倒映着她眸底的无助。 他抬起手指,轻抬起她的下巴:“阿妩,你看,关键时候,你只有我。” 夜色中,他笑得冷漠阴险,却又清绝耀眼,如同万里冰封时的海。 阿妩咬着唇,恨恨地看着他,眼眶中快速地聚集着泪水。 陆允鉴眼神暗了暗,用唇温柔地吻阿妩的发:“小傻瓜,哭什么,太子马上就要到了,你留在这里,被人家当淫妇处死吗?” 他的声音缠绵,裹着浓厚的爱意。 可阿妩的泪水大滴大滴落下。 又一个没种的男人! 她不想让他救啊,她宁愿去面对太子。 第32章 妖姬2 陆允鉴无声无息地偷走了阿妩。 就在阿妩被他搂着出了延祥观的时候, 她听到观中发出阵阵厮杀声,又隐隐有火光冲天。 陆允鉴略侧首,狭长的眼尾在火光中透着妖艳。 他勾唇轻笑:“聂三杀人了, 他想救你, 不过晚了。” 他抚摸着阿妩的面颊:“极好, 正好让他做这替罪羊。” 阿妩别开脸,心里却想着, 聂三和陆允鉴, 反正都是狗, 大差不差! 这时,延祥观中火势蔓延,有大批官兵抵达,从他们衣冠袍服看, 这是太子的人马, 显然太子已经到了。 阿妩心里一动, 太子纵然恨她, 但一定会救她, 她要太子。 陆允鉴一直借着那火光低头审视着阿妩, 他看着她眼底的期望, 冷笑:“怎么, 想要雍墨尧来救你, 你以为他能救得了你?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说完,他骤然转首, 带着阿妩, 迅疾无声地翻身上马,之后策马飞奔。 山势原本便陡峭,如今骑马本就危险, 他还这样驰骋疾奔,阿妩被颠簸得厉害,吓得紧紧攥住他的衣襟,蜷缩在他怀中。 陆允鉴的大掌扣住她的腰肢,把她紧紧护在大氅中。 之后他低首,却是在她耳边喘着,哑声道:“这么想我?” 阿妩一听他的声音,便恼了,一气之下,也不怕了,愤恨地推他,死也要推他。 可她到底没什么气力,被陆允鉴越发抱紧了,想挣扎都不能。 陆允鉴稍微放慢了马速,他攥着缰绳,将她团团抱住,箍住,要她抵在自己胸膛上。 之后,他满足地一个喟叹:“阿妩又是我的了。” 阿妩心里气恨,但又说不得什么。 陆允鉴:“你如今应该知道我是谁。” 阿妩没好气地嘲讽:“国舅爷大人!” 陆允鉴低声道:“昨日我前往御前回话,恰好听到消息,便匆忙赶来了。” 阿妩不搭理。 陆允鉴:“你不想知道陷害你的是什么人吗?” 阿妩别过脸去:“我当然知道!” 陆允鉴轻笑:“哦?” 阿妩:“肯定是太子妃的人!” 陆允鉴啧啧:“阿妩就是聪明,昨日那女人装模作样进宫,哭哭啼啼的,说寻到了聂三。” 阿妩听着:“果然如此,聂三从一开始就不安好心!” 陆允鉴的指骨安抚地抚着阿妩的脊背:“阿妩,你现在明白了,外面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骗你的。” 阿妩嗤之以鼻:“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你既能立即查到我,必是一直盯着太子妃的,你知道太子妃给我设下计谋,还不是看着我往里面跳!” 说话间,天已经亮了,他们已经抵达了山下。 阿妩看四下无人,道:“你放开我。” 陆允鉴:“放开你?放开你,你便要跑?” 阿妩被戳穿心思,特别坦然:“我为什么不能跑?难道我还留在你身边当妾?你敢收留我吗?不怕太子一刀攮死你?” 她先睡太子,后睡皇帝,她就不信还有男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还光明正大要她! 陆允鉴深深地看着阿妩,唇边扯起一抹讥诮:“怎么,被别的男人要过,便不认我了?” 阿妩:“没办法,别人比你大,比你强,从你这里离开,我才知道天地广阔,什么才是真正的男人!” 陆允鉴眸底瞬间涌出阴郁:“是吗?阿妩,我怎么记得你当初也喜欢得很——” 阿妩跳脚,抬起手,直接给了陆允鉴一个耳光。 很响亮的一巴掌。 打完后,她也有些慌了,她是随便打的,她没想到陆允鉴不躲。 陆允鉴身手灵敏,按说不应该被她轻易打中。 被打了一个巴掌的陆允鉴,就那么眯着眸子,冷冷地盯着阿妩。 阿妩眼珠转了转:“我不是故意的。” 她就是故意的。 陆允鉴看着她怂样,嘲讽:“吓成这样?怕我打你?” 阿妩咬唇,弱弱地道:“你想打,也可以,你打死我吧……” 陆允鉴没好气,恶狠狠地道:“往日你便是再气我,我可曾打过你?” 阿妩便无话可说了,他确实没打过她。 陆允鉴冷笑:“阿妩,你不要忘了,最初是你对我主动投怀送抱。” 阿妩:“那又如何!” 陆允鉴眼神阴郁,咬牙切齿:“是你先招惹我。” 阿妩缩了缩脑袋,她有些心虚。 当时她和乡亲失散了,邻家阿哥不见了,她这样的姿容混在人群中,会被欺凌,到时候不知道什么样,只能找个男人依靠。 她很快理直气壮起来:“我陪你睡了,你护着我,我们两清了,我可从来没有骗过你,一开始说好的!” 说好了到时候一拍两散,是他,后来不许她走,不许她落胎! 陆允鉴气得一个冷笑,满眼都是阴冷:“放你离开?让你再找个男人?” 他这一说,阿妩顿时愤怒了:“是,你帮我找了个男人!你把我卖了!你吃人不吐骨头!” 她欠他的,不过一段路程的庇护,可他呢,逼她这样那样,不许她落胎,把她送给太子,几乎把她的骨头拿来榨油了! 她对着他叫板,以为他会冷漠反击,可谁知道他却不说话了,只是用一种有些悲哀的眼神看着她。 这让阿妩愣了下。 她低垂下头,躲开他的视线,心里却想,自己也许可以忍忍,等有机会再逃,现在先忍着。 陆允鉴看她低垂着眉眼,仿佛颇为乖顺的样子。 这让他的神情柔软起来,他抬起手,轻抚起她耳畔一缕碎发。 当这么做的时候,他指尖停顿了下,碰了碰她珠圆玉润的小耳垂,满意地看她轻轻打了个颤。 他的声音阴郁低凉:“太子喜欢碰你这里吗?” 阿妩顿时恼了,想骂他,但咬牙忍住了。 太子对她颇为宠爱,在床笫之间几乎是竭尽所能地满足她,虔诚地讨好她。 但是关于太子的一切她并不想和陆允鉴分享,太子是一个纯粹的人,比陆允鉴和聂三都要纯粹,皇帝更是没办法和太子比。 这样的人她虽然有缘无份,她也并不爱,但值得她悉心珍藏,而不是把这一段经历拿出来供人比较和嘲笑。 陆允鉴何等人也,自然敏锐地察觉到了。 他陡然一个冷硬的惨笑:“怎么,被人家睡了八十四天,爱上了?” 八十四天,陆允鉴说得咬牙切齿。 阿妩听着,便觉好笑,好笑至极。 是他自己把她送给太子的! 用上等的好药来调教她,调养出一身如珠如玉好皮肉,然后把她送给太子! 她和太子在床榻上被翻红浪的时候,他不是应该暗自窃喜自己的计划成功了吗? 不就是要把自己放在太子身边成为一步暗棋吗,如今凭什么说出这种酸话! 她便干脆回击道:“有些男人,睡一千日依然心中生厌,有些男人,睡一日便觉一世难忘。” 她歪头,故意问他:“七郎觉得,你是哪一种?” 陆允鉴挑眉,轻笑。 他的唇似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耳,之后颇为恶劣地道:“阿妩,说说看,睡了一日便终身难忘的男人,是有多好?七郎也想学,你教教我。” 这样的陆允鉴让阿妩颤抖,毛骨悚然,她愤愤:“你滚!” 陆允鉴陡然逼近,一张脸阴险又俊美:“怎么,不想说?那七郎便要看看,阿妩被太子享用过的身子,是不是出落的更美了,来,让七郎看看。” 说完,他的手指落在她的衣襟上,便要扯开。 啊—— 阿妩尖叫! 她不想这样,荒郊野岭,光天化日,他怎么可以这么欺负她! 阿妩拧着身子要挣脱,陆允鉴的手指坚硬有力,她只觉自己被铁钳夹住一般,她胡乱扑打挣扎,两条腿胡乱踢蹬,可是依然无济于事。 仓皇之中,刺绣衣襟被撕开,露出里面白绫子里衣。 阿妩泫然欲泣,恨得咬牙。 陆允鉴略带着薄茧的大手粗暴地抚过她的腰肢:“这里,他怎么摸你的,怎么碰你的,他一夜几次,他——” 阿妩扑打着他:“我不要你,放开我,你这个混蛋!” 陆允鉴声音低凉,讥诮地道:“我给你的欢快,太子能给吗?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罢了,他懂什么!他能给你什么!我陆允鉴掌控东海海师,就算是他皇帝爹都得顾忌我,他又算是什么!你以为你真攀上什么高枝,你以为你能逃出我的手掌心!你这个无情无义没心没肺的女人!” 阿妩挣脱无果,瘫在他怀中,大颗大颗的泪珠落下。 陆允鉴看着她脆弱的模样,忍不住低首,吻了一口她的眼睛:“真是一个小可怜,见了你的七郎便情难自禁,你根本不喜欢他,是不是?” 阿妩看着近在咫尺的唇,薄幸的男人,无情的男人,唇珠却是饱满好看的。 她盯着那里,直接“嗷——”的一下,张开唇便咬。 这一刻的刺痛让陆允鉴的动作顿了下。 之后,他撤离阿妩,抬起优雅好看的手指,轻抹了下唇。 有殷红的血流溢在玉白的指尖。 陆允鉴盯着这血,目光灼灼。 他们之间也曾经有温情缱绻,可此时她咬得不留余情。 他抬起眼,眼底阴鸷:“哦,咬我?恨不得吃了我?” 阿妩倔强地昂起头:“我真的很讨厌你!如果不是你,也许我已经寻到阿兄了!本来能寻到!” 她这么说的时候,眼中泪光犹如一簇暗夜的火把。 她流着泪道:“都怪你,我再也寻不到他了……所有的乡亲都走了,他们上船了,只留下我。” 陆允鉴却是心中黯然。 她口中的阿兄并不是出海的阿兄,而是邻家的哥哥,她的青梅竹马! 她听到那人的消息,便匆忙要去寻,什么都顾不上,看都不再多看他一眼。 他喟叹:“阿妩你以为你上了那船,你就能——” 他的声音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有人来了! 阿妩听得这声响,她心里泛起一丝希望。 陆允鉴用大氅裹住阿妩纤弱颤抖的身子,搂在怀中。 不多时,车马已经抵达近前。 看着那过于华丽的马车,阿妩的心便慢慢沉下去,她觉得自己刚才那丝期望很是可笑。 没了陆允鉴还有别人,此时此刻没有人能救她。 这是来自帝王的不喜,来自太子妃的构陷,太子不能救她,聂三也不会救她,她怎么挣扎都只有死路一条。 那些车马很快到了近前,阿妩听到他们停了下来,也感觉到了陆允鉴的紧绷。 阿妩有些疑惑,这是什么人,竟然让陆允鉴顾忌起来了。 她想探头去看看,不过陆允鉴却按住她的脑袋,把她按在大氅中。 这时她便听到一个声音道:“允鉴。” 这声音柔和却威严。 阿妩听得这声音,愣了愣,之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这是皇后的声音? 皇后竟然来了南琼子?并且出现在这里? 这还是那个出行便诸般仪仗的皇后吗?她怎么可能—— 她悄悄地自大氅缝隙往外看,只看到华丽的马车以及太监侍女行列,看不到皇后本人,皇后在马车中。 陆允鉴策马上前拜见了,不过怀中依然抱着阿妩,没让阿妩露头。 皇后的声音自马车中传来:“允鉴,本宫陪同太子前来南琼子,恰闻昨晚延祥观失火,聂三劫持了一个叛逃的小道姑跑了,你可曾见过?” 陆允鉴笑着道:“娘娘,微臣不曾见过。” 皇后:“哦,是吗,那你怀中抱着的是什么?” 陆允鉴亲昵地将下巴抵在阿妩发顶:“这是微臣的侍妾。” 皇后:“把她送上来,本宫要亲自查验。” 陆允鉴略有些犹豫。 皇后声音发凉:“怎么?允鉴,你的侍妾见不得光吗?” 陆允鉴:“是。” 当下陆允鉴翻身下马,之后就这么用大氅包裹着阿妩,抱着阿妩,在太监宫娥的引领下,上了马车。 这马车自不是寻常马车,里面宽大华丽,俨然便是一处起居之所。 陆允鉴踏上马车后,便有侍女上前,铺上地衣,之后无声地退至帷幕后。 陆允鉴却是无所顾忌的,他打横抱着怀中的大氅,拜见了皇后。 皇后的视线从一开始便落在那大氅上。 那是一件暗花纹江绸黑狐皮大氅,大氅材质以及做工都是最上乘,繁复瑰丽的暗花纹更显沉稳富贵,可就是这样的大氅中,边角却溢出一缕乌黑的发。 那乌黑柔亮的发在男人修长的指缝轻荡,平添几分暧昧的风情。 皇后微眯起眼,用很轻的声音道:“侍妾?” 陆允鉴轻笑:“是,不过皇后娘娘,这侍妾生得天真懵懂,不知礼节,只怕冲撞了皇后娘娘。” 皇后的视线缓慢抬起,落在陆允鉴脸上:“允鉴,都是自家人,不必见外。” 阿妩听着这话,心都紧紧缩起来了。 她一直知道陆允鉴无耻,但没想到他竟如此无耻! 如今自己衣襟散乱,他竟要如此羞辱自己,将自己展示在外人面前,让别人恣意欣赏自己的不堪! 阿妩两手紧攥着大氅的狐毛,身子颤抖不止。 陆允鉴垂眼,看着那颤动的发,以及紧揪着的大氅,他自然将她的紧张和惶恐尽收眼底,她犹如残阳中被风恣意蹂躏的碎叶。 不过他并没有任何怜惜,修长有力的手握住大氅,扯开。 窝在大氅中的阿妩感觉到了这力道,她试图抵抗,不过很快便放弃了。 要扒开她最后遮掩的,是无上的皇权,是无法抗拒的男性力量,她原本只是他们调教出的一个玩物,一个精心伺养的贡品。 于是紧绷的指尖顿时卸了力,颤抖的身子也停止了抖动。 大氅散开,大氅中的女子便展现在众人面前。 汗湿的鬓发凌乱地散开,外袍已经撕破,白绫里衣紧紧包裹着的两抹初雪,随着女子凌乱的呼吸而微微颤抖着。 她莹白玉润的肌肤上泛着触目惊心的红痕,看样子像是饱经凌虐,破碎凄惶,狼狈又暧昧,格外撩人。 在场也只有两位侍女并苏娘子了,苏娘子垂着眼,不敢细看。 皇后死死盯着这妩媚香艳的一幕,原本高贵的面庞出现一丝龟裂。 陆允鉴亲昵地低笑:“娘娘,你看到了,这便是我的爱妾。” 皇后僵硬地看着阿妩半晌,之后终于望向陆允鉴。 “你疯了。” 她只有这三个字。 陆允鉴:“哦?” 皇后凤冠华服,微提裙摆,迈步上前。 躺在陆允鉴臂弯中的阿妩便感觉到了属于皇后的香,一种高贵沉稳的香。 皇后朱唇微启,以很轻的声音开口道:“允鉴,今日本宫得到消息,延祥观的道姑妙真不守清规,和聂三淫奔,事情传到奉天殿,如今聂三更是纵火抢劫,掳走了道姑妙真,如今延祥观正在捉拿这对奸夫□□。今日一早,太子抵达延祥观,知道聂三掳走妙真,大为光火,必要寻到这妙真问个清楚。” 她顿了顿,看着陆允鉴:“皇上忧虑太子,恐太子一怒之下有失体统,才要本宫亲自前来南琼子,教诲太子,如今,本宫将全权负责此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看着陆允鉴的。 低而快速的声音,言简意赅,几句话便把她如今的处境说得明明白白。 她必须平息此事,万万不能任由发酵,不然她便有失嫡母之职。 她垂下修长的睫羽,看着陆允鉴:“允鉴,你说,此事该如何是好?本来已经捉拿到的妙真丢了,本宫该如何向皇上交待?” 她轻笑:“还是说,你便要恣意妄为,去窝藏一个淫奔的女子!” 陆允鉴修长的手指抚过阿妩散乱的发:“娘娘,允鉴说了,这是允鉴的侍妾。” 他话音刚落,便听一个声音道:“我不是。” 这个声音并不大,低弱,轻软,但不容忽视。 陆允鉴神情微变,垂眼看向阿妩。 皇后也望向阿妩。 在两个人的视线中,阿妩柔弱的手坚决地推开陆允鉴,之后缓缓站起来。 她鬓发散开,衣襟凌乱,此时正是最不堪的模样。 不过她并不在意了。 她衣不遮体但毫无愧色,迎着这两人有些意外的视线站起来,纤弱的身姿挺秀地立于两个人之间。 皇后看着眼前女子,微蹙眉。 如珠如玉的女子,曲线玲珑,凹凸有致,若隐若现,此情此景,别说男子,就是她身为女子,依然面红心跳。 怪不得能搅动太子心神,让聂三和陆允鉴在同一晚不过自己死活地出手救人,甚至让帝王为此忧虑。 她就是天生的祸水,亡国的妖姬。 让人举棋不定,到底是该杀了,永除后患,还是要把控住为自己所用。 阿妩审视着眼前的皇后,当这么看着的时候,她意识到,过往的一切,皇后都知道。 也许皇后才是那个幕后的主使人。 于是她笑着道:“皇后娘娘,贫道俗家本姓宁,单名一个妩字,曾经侍奉于太子殿下房中,得帝王口谕,遁入空门,出家于延祥观,拜在延祥观观主宋灵官门下,法名妙真。” 陆允鉴有些烦躁地道:“你疯了。” 皇后沉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阿妩:“之后我不守清规戒律,我勾搭男人淫奔而去,延祥观捉了我,要惩戒于我,我既做错了事,甘愿受罚。” 陆允鉴死死盯着阿妩。 阿妩昂起轻巧精致的下巴,薄红的唇瓣吐出残忍的字眼:“至于陆国舅,贫道不认识他,是他半路截了贫道,非要贫道给他做妾。” 皇后:“哦……” 阿妩眼尾似有若无地瞥了一眼陆允鉴,喟叹:“他生得丑陋不堪,膫子还没臭虫大,贫道才不稀罕呢!” 丑陋不堪,膫子还没臭虫大…… 陆允鉴下颌倏然收紧,太阳穴处微抽动。 他生在钟鸣鼎食之家,面容峻丽,任凭谁不夸一声如珠如玉好郎君,他长到十六七岁,皇都不知道多少贵家女子都对他仰慕至极,他参加一次百花宴,可以收到多少雅致的花笺! 结果如今,他被她说丑陋不堪! 还有那句膫子还没臭虫大…… 皇后看着这样的阿妩,视线似有若无地滑过她撩人的沟壑,之后轻笑出声:“允鉴,你看到了,她确实是延祥观淫奔的小道姑,可不是你的侍妾,我镇安侯府百年清誉,可招惹不起这样人尽可夫的女子。” 膫子,原为纺织机上的纺锤,在市井间为低俗不堪的秽语。 这种话,整个镇安侯府都说不出。 陆允鉴神情阴森。 皇后一抬手,命道:“为她穿上衣裙,先带下去。” 一时便有侍女上前,拿了大袍裹住阿妩,带着阿妩下去辇车。 阿妩头也不回地下辇车。 陆允鉴的视线尾随着她,待到那抹衣角消失后,才缓慢收回视线。 辇车内只有皇后和陆允鉴了,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默起来。 于情来说,他们自小一起长大,于理来说,彼此利益紧紧绑在一起,同气连枝,互为依傍,他们这样的关系,有什么不可以好好商量呢。 皇后轻叹了一声,声音有些惆怅:“不管过去如何,现在,她都是太子昔日的侍妾,是被皇上打发到延祥观的人。允鉴,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觉得,她还能是你的人吗?” 陆允鉴抿了抿唇,视线虚虚地落在一旁。 铜掐丝珐琅炉盆,里面烧着最上等的红箩炭,辇车内散发着阵阵暖香。 他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道:“阿姊,她既已逃出来,那昔日的小道姑死了便是,我要把她留在身边,自有妙用。” 阿姊。 皇后眸底便涌现出复杂难辨的情愫。 他很少唤自己阿姊,如今他这么唤了,便是在为那小娘子求情吗? 皇后峨眉微挑:“妙用?” 她意味深长地道:“你要她,有何妙用?这样一个国色天香的尤物,有什么比放在太子身边更合适的?” 她总要尽可能掌控更多把柄,尽可能为自己赢取更多筹码。 陆允鉴听这话,略抿了抿唇,神情复杂。 皇后好笑:“你不要忘了,当初是谁一手调教了她,又亲自把她送出去。” 她这话声调柔软,但却像一个小石子抛到了池水中,让陆允鉴的神情出现了一丝裂纹。 他轻咬牙。 皇后打量着他,在很近的距离,她吐气如兰:“怎么,允鉴,你后悔了?不舍得了?” 陆允鉴垂下眼,低声道:“有一些后悔,但好像也不是太多。” 皇后笑叹,她笑起来很好听,不像是一个皇后,倒像是邻家俏丽的小娘子。 她笑着道:“况且,若她留在你身边,以什么样的身份?你难道希望有一日光澜知道——” 陆允鉴陡然打断她的话:“阿姊,你不必说了。” 皇后了然:“你能想明白,那再好不过了。 她眯起眼:“东海停泊了我镇安侯府千艘战船,这些年天子猜忌,我是如何忍辱负重的?若不是我一直谨慎行事,那些战船,早就改了旗帜,你难道不知道吗?” 陆允鉴下颌紧绷,他闭上眼睛,深吸口气,最后终于道:“你到底要如何?” 皇后笑了笑:“这是太子要的人,自是交给太子处置,左右有一个聂三遮掩,你的行径全都可以瞒住,一切都推给聂三,然后我会亲自把她送回去。” 她淡淡地道:“该杀的,全都杀了,不要留活口。” 陆允鉴抬起修长的睫毛,看着她。 皇后:“至于她的生生死死,那又如何,还不是可着太子的意思。” 她好整以暇地道:“她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如此尤物,今日你不是还检查了吗,你觉得太子舍得看着她香消玉殒吗?” 她提着华丽的裙摆,转首,走到窗前,望着车窗外靡靡秋意,笑着道:“这几日皇上心绪不佳,对太子正是不喜时,你说,她能不能哄住太子,要太子为她冲冠一怒?” 陆允鉴艰涩地蠕动了下薄唇,道:“她可以。” 几个月不见,她褪去了昔日的青涩,滟滟盛开,五月泽陂之畔的菡萏都不及她之浓丽清绝。 第33章 帝王之怒 按照皇后的安排, 她会将阿妩交给南琼子的侍卫军,他们要把她带到南琼子事务总办,由那里统一审讯关押。 南琼子事务总办负责南琼子内部的巡查缉捕, 为天子亲卫中的一部分, 平日也可上达天听, 此时太子也正匆忙赶过去。 阿妩将正面迎接太子的失望和愤怒。 不过她没想到临走之前,陆允鉴竟来看她了。 他阴郁沉默, 望着她的眼神隐晦难辨。 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用一根手指挑起她的下巴, 审视着她的眼睛。 就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阿妩垂着眼睑,沉默以对。 该说的她都说了,她知道他必会放弃自己,就如同上一次他的出卖。 陆允鉴却在这时, 单膝微屈, 蹲下来。 于是那张俊丽冷艳的面孔便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她要挪开视线, 他却不许, 禁锢着她的下巴, 逼她看着他。 陆允鉴神情落寞:“当时送你走, 是我不好, 可你那么恨我, 我心里也难受, 我也恨你。” 他这么说。 关于两个人之间,其实阿妩从一开始就明白, 所以从来没有对陆允鉴上过心, 只是一时不得已的委身。 她本来可以寻到阿兄,寻到乡亲,一起上船, 本来有机会出海,跟着去寻找自己父兄。 都怪他,留下了她。 然而他却反过来怪她,恨她,逼迫她,屈服于所谓家族的利益,把她献给太子。 他仿佛有很多不得已,可在她看来,全都是狗屁,自欺欺人! 这其中若是真有什么爱意,那就更可怕了,心爱女子远远比不上利益的权衡,这样的人连畜牲都不如。 陆允鉴喟叹:“你陪了太子这八十四天,这身子里里外外,早被太子要了。” 阿妩不理会他,她属于自己,又不是他的! 陆允鉴:“其实太子也就罢了,你为什么要和聂三勾搭上,他是什么人,不过是门前一条狗,你为何如此自甘下贱,竟让一条狗近你的身子?他配吗,他配吗?” 他声音焦躁:“太子也不配!太子哪里比得上我?他处处不如我!” 阿妩懒懒地闭上眼。 陆允鉴艰涩地道:“你但凡不是这么不知廉耻,这么没心没肺,你如果能爱我一些,哪怕一点点,我又怎会对你如此心狠。” 阿妩看着远处,眼神缥缈。 陆允鉴看着这样的阿妩,眼底泛起疲惫的恨意。 她就是这样,生了欺霜赛雪的容貌,有着蛊惑人心的身子,却有天底下最无情的心肠。 固执而幼稚地望着大海的地平线,存着不切实际的妄想。 她一直活在过去,活在她十六岁那年,她等着暴富而归的父兄,不肯睁开眼看看这个世间。 他垂下眼睫,低声道:“阿妩,你愿意求我吗,只要你开口,我会留下你。” 然而,阿妩眼睛中根本没他,她的视线遥远缥缈。 阿妩其实是个软骨头,她怕死,她贪财,连一只老鼠都能吓得她瑟瑟发抖,但在陆允鉴面前,她倔强到不像她自己。 她可以跪在陌生人面前乞怜,却绝对不会向他低头。 陆允鉴看着她,便恨极了,残忍地道:“极好,那你去吧。” 他的指骨修长的大手拨开阿妩的额发:“让我瞧瞧阿妩的本事,你那太子情郎正寻你,你便是犯了天大的错,只要哄住他,总能让他保你一条性命,这是你的生路。” 阿妩突然笑了下,带着鄙夷和不屑。 她笑起来自然极美,一头乌发轻盈地披散在削瘦的肩头,净白如瓷的肌肤有着随时消逝破碎的脆弱。 她如烟如雾,楚楚可怜,却又惊心动魄。 陆允鉴屏着呼吸,盯着这样的阿妩。 她是他一手调教的妖姬,可如今她却徐徐绽放,美得照耀,美得撩人。 以至于他心生悔意。 她本应独属于他,承他雨露浇灌,在他怀中欲罢不能。 可如今却被其他男人污了颜色! 想到她在别的男人身下是如何妖娆绽放,如何沉溺,他便恨极了。 有一瞬间,陆允鉴想掐死她,掐死她,不要她被其他男人享用! 可他到底攥紧了自己的手。 他缓慢地站起身,精细的袍服随风而动,翻飞的衣袂几乎扑簌在阿妩发间。 陆允鉴望着远处的如血残阳,抿唇,苦涩一笑:“阿妩,七郎也希望你能活着。” ************* 才刚过了午时,奉天殿内的小偏殿中寂静无声,宫娥内监全都屏声敛息的,唯独右墙长条案上绿釉龙纹滴漏按部就班地发出规律的嘀嗒声。 窗外,皇家御养的白鸽在巍峨的殿宇之上盘旋,时而发出一声清脆的哨声,嘹亮悦耳。 景熙帝是一个行事颇为规矩可循的人,比如他午时用过晚膳后,按理会在偏殿外散步消食,之后便要小憩片刻。 小憩多长时候,小憩过后要吃用什么,什么时候重新处理政事,什么时候会召见内阁官员,这些便如同那滴漏一般,每日有条不紊,不差分毫。 这给了底下人足够的时间来筹备应对,而不至于措手不及。 不过今日却和往常不同,景熙帝用过午膳后,并不曾小憩,却召见了太子太傅王之琼。 这王之琼是前朝老臣,曾任工部主事、都水郎中、参政、布政使等职,因前朝任兵部尚书时曾平定多地流贼以及藩王叛乱,而被先帝倚重,及至景熙帝时,又曾任吏部尚书和兵部尚书之职。 景熙帝只得太子一个血脉,对太子自然悉心栽培,精心挑选三师,在经过诸般考量后,选了王之琼为太子太傅。 太子四岁时便前往文华殿受教入学堂启蒙,待到八岁时,在早朝退后,便由太子出阁升座,由侍班侍读伴读,学天文地理,读诸子百家,兵书战策,并习字背诵。 及至太子十二岁,景熙帝便太子太傅向太子陈述朝廷中发生的军国时政,要太子写出自己的见解,并由太子太傅进行批阅讲解,如此一来,太子自在日常朝政操练中有所长进。 每个月两次,景熙帝都会召见王之琼,询问太子学问进展,也会听听王之琼对太子功课的看法。 这是景熙帝对儿子的良苦用心。 只是如今,景熙帝看着王之琼奉上的太子文章,良久不言。 王之琼自然心知肚明,只是不好明说罢了,如今见景熙帝如此这般,只能道:“皇上,这是老臣庸愚,敦促太子不利。” 景熙帝对此不置可否,只是随意将那文章扔在一旁。 浮皮潦草的文章,可见太子写下这些文章时的心不在焉。 之后景熙帝道:“朕选拔饱学之士,为太子侍讲侍读,经筵日讲,是望他讲经说史,徐扬德性,博古通今,可是悉心教导十三载,换来了什么?” 他这话说得极重,老臣王之琼连忙离座,跪在地上:“是老臣愚钝,有辱圣命,还请皇上恕罪。” 景熙帝道:“王爱卿平身吧,太子是什么心性,朕这为人父者再清楚不过。” 王之琼忙道:“陛下,太子秉性纯良,天资聪颖,为可造之材,如今一时心绪不定,实因年少浮躁,若悉心教导,聆听圣诲,假以时日,必能政务娴熟,不负皇上用心良苦。” 景熙帝听此,却只是淡淡一笑:“爱卿先退下吧,朕想清静清静。” 王之琼一时说不得什么,叩首拜退。 不过退至门首时,停住脚步,又回来了。 景熙帝:“哦?” 王之琼叹了一声:“陛下,身为太子太傅,老臣自知愧对皇上,无话可说,只是同样为人父者,老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景熙帝面无表情:“爱卿但讲无妨。” 王之琼这才道:“太子自幼蒙圣躬庇佑,凡事呵护备至,陛下独此一脉相承,储君之位,别无二选,是以太子自幼安逸有余,无忧患之心,如今太子年方少艾,血气方盛,易为女色所惑,至废寝忘食,亦属人之常情。” 他顿了顿,看着神威难测的景熙帝,到底继续道:“如今陛下春秋鼎盛,悉心教诲,尚可矫正,反倒可防日后酿成大患。” 景熙帝听这一席话,并不曾言语,只是抬抬手,示意王之琼退下。 待到王之琼退下后,奉天殿便安静下来。 景熙帝起身,踱步来到窗前,窗棂前蓄养着君子兰,装在宫瓷盒内,散发着轻淡幽香。 今日天色极好,自窗子可以看到远处丝丝的云,以及奉天殿前攀爬的藤萝。 就在远处的宫墙下,有两个太监正蹑手蹑脚地推着水车经过廊道,车轱辘倾轧在汉白玉台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其实王之琼说的那些道理,景熙帝都懂的。 只是身为人父,懂道理是一回事,心里抑制不住的失望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时候心里难免泛起悲哀来。 他贵为天子,偌大年纪只得这么一个血脉,可他已经十六岁了,诸多行事,他心里其实是不满意的。 他自己年少丧父,后宫太后凡事毫无主张,他其实没能得父亲太多教诲,朝政大事,人情世故都是自己摸索着走过来。 他对自己的儿子付出了全部心血,把自己不曾得到过的尽数教给儿子,指望着他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指望他能德才兼备承江山之重。 可是现在,为了那么一个不太上面的女子,他竟如此不知体面。 他是未来的帝君,可以置后宫佳丽三千,天下美色,他想要什么不行? 这时候,景熙帝神情顿了顿,眼前再次浮现出一双惊惶而无辜的眸子。 阿妩。 他割舍了的那个阿妩。 他是喜欢阿妩的。 他年少临御,坐拥天下,后宫有那么多美人,可他一直恪守规矩。 所有的人都按照进宫年份轮着来,每一个都不会多,每一个都不会少,雨露均沾。 其实他心里从来都不喜欢,就像吃下一口米,只是因为要吃饱肚子。 而她们,对他也未必有什么爱意,不过是侍奉帝王的职责罢了。 一直到遇到阿妩,他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子的。 要会斗小心眼,要会耍小嘴皮子,遇到美味佳肴要吃得腮帮子鼓鼓的,看到金银珠宝欢喜得眼睛都是光。 于一位帝王的眼光来看,她有些市井气,不够端雅高贵,可于一个男人的眼光来看,看到她,便看到了这活色生香的人世间。 景熙帝心口突然痛了下。 他喜欢,为什么不可以去要? 他在顾忌什么? 普天之下,有什么是他要不得吗? 景熙帝沉默地看着远处,良久后,他一个扯唇,冷笑。 他想,这也是他和墨尧的不同。 他也是人,也有欲念,可他会克制,会忍耐,永远知道孰轻孰重,永远知道该把什么人放在什么位置,这是身为一国之君的必修之课。 可他这个儿子呢,他谆谆教诲十几年,却换来他如此肤浅不定的性子! 为了区区一孟□□子,竟如此不顾大体! 景熙帝的失望几乎自心底溢出。 在这失望之外或许还有愤怒,以及隐隐的嫉妒。 这个不肖的儿子不过是仗着有自己为他撑起这大晖的一片天罢了! 这时,却见福泰欲言又止地站在一旁,显然是有事要禀。 景熙帝:“说。” 福泰这才小心翼翼提起:“皇上,五娘子出事了。” 景熙帝心便被什么磕了一下:“五娘子?” 福泰原本就有些忐忑,现在听景熙帝根本不记得这位,心里后悔不迭,但少不得硬着头皮道:“皇上还记得吗,南琼子养在别苑那位五娘子。” 景熙帝不动声色,从容坐下。 之后,他撩起眼,很是平淡地道:“哦,她啊……如何了?” 福泰:“听说遇到贼人,莫名被劫了去。” 景熙帝:“贼人?” 一向四平八稳的景熙帝也有些意外了,南琼子是皇家林苑,有兵马把守,里面每一家琼户都是造册登记的,记录在籍中,出了南琼子没有户帖寸步难行。 所以南琼子不可能有贼子如此猖狂。 景熙帝沉吟间:“可有去查?” 福泰:“已经在寻了,不过,不过——” 景熙帝面色微沉:“到底怎么了?” 福泰有些为难:“又听说,那些侍卫查探过了,劫走五娘子的,似乎,似乎是南琼子所属的侍卫军?” 景熙帝蹙眉。 福泰也实在想不通,侍卫军怎么突然干这种事? 景熙帝突然问道:“延祥观的那位道姑,有消息了吗?” 福泰小心翼翼地道:“倒是有,据说昨晚便捉住了,太子原本在别处寻,如今正赶过去,至于今日如何,目前还没消息传回来。” 景熙帝心头一跳,他紧紧拧着眉,回想着最近南琼子的种种。 和人淫奔的道姑,十六七岁的小娘子,哪家走丢的伶奴,被追捕的宁氏女,被贼子劫走的阿妩…… 以及,如今想来,阿妩对太子刻意的躲闪。 他迅速将这些散乱的讯息整理起来,于是一个他不敢相信的可能在脑中成形。 阿妩,便是宁氏? 那个被儿子养在后宅不上台面的宁氏?那个被自己一道口谕奉旨遁入道门的宁氏? 景熙帝瞬间犹如被五雷击顶一般,僵在那里,甚至于心跳都暂停了。 福泰显然被他吓到了,苍白着脸焦急关切地在说什么,但他竟然听不到。 福泰急了:“皇上,皇上?” 景熙帝终于被福泰的声音扯回,他攥了攥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道:“去,去太子府。” 他骤然转过身,严厉地低吼:“马上去太子府!” 天子之威沉沉压下,福泰慌了:“是,是,是……” 景熙帝:“不,不去太子府,宣——” 他眉眼冰冷,顿了顿,才道:“宣方越!” ************ 方越,曾经授命探查南琼子小娘子的来历。 之后景熙帝随口吩咐一声,不必了,此事便不再提及。 只是如今,景熙帝猛地意识到,自己却因此错过了一个最要紧的线索! 此时的方越,脸色煞白如纸,他跪在奉天殿的地衣上。 殿内火龙的暖香阵阵,地上的地衣也足够柔软,可偌大的汉子却感到了寒冬的冷意。 今日他并不轮值,恰好在家休沐,本约好了和三五兄弟小酌,却突然被帝王宣召于此。 不必细想他便已经明白为什么。 他不敢抬眼去看,沉沉压下的天威让他无法思索,脑中一片空白。 景熙帝剑眉压下,视线死死盯着前方虚无一处,声音却异常冷静:“你去查过?” 没有前因后果,帝王在问话。 揣摩帝心的臣下这个时候自然不敢有半点作伪,方越当下忙道:“启禀陛下,属下确实查过,属下身为龙禁卫统领,自当恪尽职守,不敢有丝毫松懈,是以已经暗中查探那位娘子来历。” 说到最后,他原本铿锵的声音没了底气。 景熙帝下颌紧绷,从牙缝中迸出一个字:“说。” 方越跪在那里,额头豆大的冷汗直流:“属下……不敢。” 奉天殿寂静无声,只有方越的心跳声,一下下地,在疯狂地打鼓。 方越知道,自己已经生死一线间。 景熙帝:“说。” 方越咬牙,尽量用平静以及体面的语气来诉说事情经过,他确实查了,很容易便查到延祥观丢了一个小道姑,这小道姑便是太子原本的侍妾宁氏。 小道姑长什么模样,什么时候丢的,很容易便对上了。 延祥观隐瞒了,一直隐瞒着,估计怕担责,但这也误导了帝王,任凭谁都没想到帝王捡到的那小娘子竟然是延祥观丢的,是太子昔日的侍妾,也是太子心心念念的人。 这小娘子就这么先侍子,再侍父。 知道事情真相的方越陷入了纠结徘徊,他也一直在犹豫。 帝王不要他查,他善尽职守,查了,可真相是如此惊人。 这一个月,帝王不再临驾南琼子,似乎对那小娘子也抛之脑后,他心里松了口气,想着这件事就此过去最好了,从此不再翻起,这件事就此雪藏,没有人会知道这个秘密。 可现在,帝王到底知道了,于是他也陷入万劫不复。 当方越说完一切,奉天殿陷入了沉静中。 没有一丝的风,没有一丝的气息,就连暖炉中的炭火似乎也因这莫测的帝微而停歇了。 在这让人窒息的空寂中,方越艰难地闭上眼睛,等待着来自帝王的那雷霆一怒。 许久后,他却听到两个字:“备马。” ********* 景熙帝年少登基为帝,尚武,他比他的父辈都更青睐南琼子。 每至酷暑时都会前往南琼子避暑,秋时更是会前往行猎,并临憩驻跸在南琼子的别苑,甚至会在这里离宫理政,以至于今朝会把南琼子比作秦汉的长杨宫。 只是,帝王如此匆忙赶往南琼子,却是头一遭。 他太过匆忙,以至于尚且不曾换上常服,着一身金贵威严的朝服,便纵马驰骋,赶往南琼子,身后是大批的侍卫军,马蹄踩踏在南琼子深秋的枯草上,溅起一片片湿泥。 方越心跳如鼓,但不得不紧紧相随。 帝王的反应出乎意料之大,他不知道这件事如何善了。 景熙帝是在那片芦苇丛旁截住了押送阿妩的人马。 他从天而降,纵马横拦,嘶鸣的马鸣声响彻天宇,明黄袍角在荒芜中翻飞。 那些押送侍卫初时还没意识到他的身份,倏然一惊,待要发作,景熙帝随行的龙禁卫已经一拥而上,将那些侍卫控制住。 于是众侍卫都被绑起来,扔在马上。 这些人将再无言语机会,尽数封口。 景熙帝从容一跃,落在地上,之后他踩着秋叶和白絮,走到马车前,跨步上了马车,揭开帷帘。 阿妩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不过她并没有急切地去看什么。 她被劫一次,也可以被劫第二次。 上一次是陆允鉴,这一次可以是太子,也可以是聂三,当然也有可能是帝王。 谁都可以。 不过她也知道,任凭是谁,自己都没好下场。 貂蝉被斩于月下,杨妃缢在马嵬坡,红颜多薄命,她这短短十六年的遭遇已经足够死伤千百次。 这时候,马车的帷帘被揭开了,她看到了景熙帝。 秋风荡起,白絮漫天飞扬,他站在黄昏的余晖中看进来。 飒飒袍角飞扬间,孔雀羽绒织金绣成的金龙头角峥嵘,在秋风之中扬须鼓鬣,仿佛要飞起来一般。 这是阿妩第一次见到尊贵的帝王身着龙袍站在自己面前。 龙章凤姿,冷峻挺拔,通体的华贵和威严铺展开来,浑然天成的霸气溢满了这片荒野。 阿妩现在并不怕死了,可她依然无法自制地发抖。 她便是再美,也早已沦落尘埃,卑微低贱如她,完全不能迎视这世间最耀眼的尊贵。 然而尊贵的帝王并不曾说话,他无声地上前,强硬沉默地将她拽到怀中,打横抱起,转身,大踏步下车,翻身上马。 团团包围的龙禁卫如流水般分开一个缺口,为帝王开路。 景熙帝纵马驰骋,龙禁卫铁骑紧随其后。 被景熙帝箍在怀中的阿妩只觉窒息,她被这个掌控天下至权的男人禁锢住,他坚实有力的臂膀隐忍地紧绷着,他呼出的气息带着惊涛骇浪前的宁静。 她知道下一刻他的怒火便会喷薄而出,会将她烧成灰烬。 她拼命地攥紧拳头,让自己冷静下来,告诉自己,她可以! 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完全不必来见,他一道圣旨便可以杀自己于无形,龙禁卫出手狠辣利索,没有人会怀疑她和他之间有什么瓜葛。 可他来了,因为他要一个答案! 当他需要一个答案的时候,她便有了拼死一搏的底气! 至少,对她,他并不是那么无动于衷,不是吗? 哪怕只有一丝丝的情意和怜悯,她都必须紧紧攀住,自深渊爬出。 景熙帝带着阿妩,马蹄踏过荒草,尘土飞扬间,景熙帝赶往距离此地最近的一处别苑。 帝王抵达别苑的前一刻,龙禁卫已经迅捷清查搜罗,并将此地围得铜墙铁壁一般。 景熙帝拎着阿妩跃下马,动作敏捷粗暴,犹如一头拎着猎物的豹子般凶猛。 齐刷刷护卫的龙禁卫长刀入鞘,铁器铿锵声中,众人整齐划一地低首,不敢直视。 景熙帝步伐矫健迅疾,径自迈入房中,跨过门槛的那一刹那,随着一声巨大的关门声,阿妩被扔到了榻上。 这矮榻是柔软的,可阿妩依然被摔得头晕眼花,她顾不得不适,狼狈地爬起。 景熙帝长指伸开,强势地钳制住她的下巴,迫她仰脸。 阿妩跪在榻上,纤弱的背脊微前倾,修长的颈子被迫仰着,湿润的眸子便看到了景熙帝。 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庞,永远让人看不透的淡茶色眸子,他犹如一座巍峨的高山。 她完全无法抵御,只能瑟瑟颤抖。 景熙帝微俯首,微凉的呼吸洒在阿妩娇嫩的面颊上,没什么情绪地开口:“你早已猜透朕的身份,是不是?” 第34章 帝王 山风自虚掩的窗棂吹进来, 山茶花开,满室飘荡着清冷的茶香。 景熙帝眸色发沉,周身的戾气让人窒息。 阿妩薄薄的唇轻颤:“是。” 景熙帝:“从一开始, 你便知道朕的身份?” 豆大的泪珠自阿妩眼角滚落, 她慌忙摇头:“最开始阿妩不知道, 阿妩只知道皇上身份贵重,哪里敢猜测皇上身份, 是后来才知道的……” 景熙帝眸光越发森冷:“如何得知?” 阿妩瑟缩了下, 很小声地道:“是那一日, 有位贵人拜访皇上,阿妩觉得那位贵人看上去气度不凡,可他在皇上面前到底是不如,便有些疑心, 阿妩便胡思乱想一番, 又仔细看房中摆设, 阿妩之前不曾细想, 所以没察觉, 后来细看, 隐隐有所感, 只是不确切, 也不敢细问。” 景熙帝神情难辨:“为何不敢细问?” 阿妩哭得泪水涟涟, 她声音破碎凄惶:“若是确认了,一旦事情败露, 阿妩害怕……” 说着, 她打了一个颤。 景熙帝深吸口气,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小娘子,她水濛濛的眸子飘着惶恐。 她是藏不住心思的人, 让人一眼看穿。 他唇线扯紧,嘲讽地道:“可是你猜到了朕的身份,你知道朕是太子的亲生父亲,却从未提过,你一直把朕蒙在鼓中。” 提起这个,阿妩羞耻得脸上泛起红晕,簌簌泪水再次滑下。 她抹了一把眼泪,颤着声道:“这,这要阿妩怎么说,阿妩害怕,阿妩只能装傻,只能装作不知,若是说出来,阿妩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那里……” 景熙帝听此言,神情微窒。 之后,眸底便翻滚起阴郁的情绪。 是,这种事情太不体面,没办法诉诸于口。 她是自己儿子的侍妾,是自己儿子心心念念的女子,就在一个时辰前,他还痛心疾首儿子为了区区女色而神魂颠倒! 他想置这红颜祸水于死地!要构陷她,要捉奸捉双,要让儿子亲眼看到他心爱的女子是怎么和其他男人颠鸾倒凤! 可现在他知道,原来和这女子颠鸾倒凤的人便是他自己! 他竟染指了儿子的侍妾,甚至心心念念,柔情惆怅! 甚至在处理军机大事时,他的脑中偶尔会浮现和她的种种旖旎情事! 阿妩心中惶恐,她含着泪,小心翼翼瞄过去,却见男人冷峻威严的面庞阴森冰寒,只让人心里发怵。 她突然有些绝望了,不抱什么期望了。 看来这次真的要死了。 这时,景熙帝抬起眼,面无表情地盯着阿妩,锐利到好像能看透一切。 他的神情似乎平静下来,但是阿妩却越发怕了。 她感觉到了帝王的狠厉杀意。 景熙帝扯出一个嘲讽的笑意:“朕这一生,处处谨慎不敢行差踏错,不曾想一时不察,竟犯下如此悖逆人伦的大错,和你有了男女之欢,沉沦其中,荒唐不堪。” 说到这里,他钳制着阿妩的指尖颤抖:“若此事传出,我大晖雍氏将成为他人笑柄,阿妩,朕不能留你。” 他修长整齐的手指缓慢地往下移,落在阿妩颈子上。 细白柔弱的颈子,就这么一寸寸握住,收紧。 阿妩没有抗拒,她柔顺地看着他,任凭他掐住自己的咽喉。 恐惧一丝丝袭来,绝望犹如潮水一般把她淹没。 男人手上的扳指压在她的脖颈上,她感到一丝丝痛,清凉的痛。 她颤巍巍地望着眼前男子,看着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脑中杂乱无章。 在这飘飞的思绪中,她竟然想起最初。 曾经他抱着自己,和自己淋漓尽致,那枚扳指也曾压在自己的腰际,沾染了自己的体温。 那是世间男女之间最古老而缠绵的纠葛,他也曾经那么温柔充满爱意! 可如今,那双曾温柔抚摸着自己的双手,满是杀意地掐着自己的颈子,狠厉无情。 景熙帝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她,声音嘶哑:“怪我,没有认出你。” 没有认出来,反而和她翻云覆雨,轻狂放浪。 那日清晨,他和她缠绵,太子便在外候着,他当时已觉不妥,谁曾想,这竟是父子共牝之丑! 更不要说太子一旦知道真相,父子相争,还不知引起怎么样的朝堂震荡! 所以为了大局,她只能死。 景熙帝盯着阿妩,冰冷而残忍,他的手指无情缓慢地收紧。 阿妩早就认命了,她并不怕死,所以如今她也并没有挣扎,她知道自己挣扎不过。 气息越来越艰难,双耳鸣叫,眼前发黑,大脑眩晕胀痛,手脚也瘫软无力起来。 可就在这混沌中,她依然睁圆了眼睛,看向虚幻而缥缈的远方。 她想,自己看到了,看到了东海的浪,浪花翻滚中,有巨大的商船在海面上破浪而来,在那船头,阿爹和阿兄正冲她挥舞着旗子。 她知道这是幻觉,她娘说过,人要死的时候会看到自己想看的,她现在看到了。 她看到阿爹和阿兄归来了。 她心里便涌现出无边的幸福,阿爹和阿兄没死,他们终于回来了。 她拼命张开手臂,去迎接他们,口中喃喃地唤着。 就在这时,眼前白光一闪。 猝不及防,她颈间一松,竟捕捉到了新鲜气息,携着茶香的气息。 求生的本能让她疯狂贪婪地大口喘息。 景熙帝两手紧紧攥着她的肩,浓烈而滚烫的气息喷在她脸上。 他摇晃着她,嘶声低吼:“你为什么不挣扎,为什么!你不想活下去吗!” 他看过那么多濒死之人哭泣求饶,他们恨不得匍匐在地上求他,他们把头磕出血大喊着皇上饶命,可是阿妩没有! 她含泪望着自己,无怨无悔,逆来顺受! 他这双手执掌御笔,整顿乾坤。 他也曾亲手杀过人,手握长剑,杀伐果断,剑下无情! 可他没有像现在这样,掐住一个弱女子的脖颈,看着她毫无反抗,一点点地失去气息。 这是曾经给他欢愉的女子,曾经让他沉迷其中,可他却因此要杀她。 她的逆来顺受只让他痛彻心扉地明白,自己是如此懦弱无能,卑鄙无耻!根本就是欺世盗名伪君子! 因为自己犯了错,便要迁怒一个手无寸铁的她! 他在怕什么,怕她耽误自己一世的英明吗?还是怕父子聚麀引天下人耻笑? 阿妩剧烈地呛咳,大口喘息。 她在这呛咳中,啜泣着,哆哆嗦嗦地道:“皇上要杀阿妩,阿妩无话可说,死在,死在……” 她颤抖的指抚着自己的颈子,仰起脸,发丝凌乱间,她哭着道:“死在皇上手中,阿妩这一生也值了……” 景熙帝狠狠扼住她的下巴,晦暗而疯狂的眸子犹如锋刃一样锐利。 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地道:“为什么跟了他,喜欢他是不是?” 阿妩知道他口中的“他”是谁,这是一个帝王无法诉诸于口的酸涩。 从这个“他”字始,他已经在男人和父亲的身份之间摇摆。 于是她便有了希望。 她含着泪,哆嗦着花瓣一般的唇,用微弱的声音为自己辩解:“若是喜欢,阿妩又为何要逃?他对阿妩一往情深,便是帝王不喜,可阿妩留在延祥观便寻不得机会吗?” 景熙帝冷眸倏而眯起,凌厉气势迸射而出:“那个侍卫呢,不要太子,就这么跟着一个侍卫淫奔?” 阿妩忙不迭摇头,语音带着委屈的哭腔:“没有,皇上,阿妩没有和侍卫淫奔,阿妩只是想离开,那个侍卫给阿妩设陷阱,那是太子妃……” 景熙帝咬牙低吼:“住口!满嘴胡言乱语!” 哪怕聂三有意,她为什么会轻易被诱?她以为她那点小伎俩能骗过自己吗! 她就是淫奔,不要太子,跟一个侍卫淫奔,抱着一堆金子逃命! 若不是自己御驾亲临南琼子,龙禁卫挡住他们的路,他们早不知道去哪里逍遥快活了! 他心口犹如被石头捶打一般,痛得无以复加:“骗子,是不是随便一个男人都能把你带走?是不是随便一个男人都能要你?” 他恨得无以复加:“你不过是遇到朕而已,你遇到哪个男人便往哪个男人怀里钻,遇到别的,便是别的男人搂着你,你竟如此——” 他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大脑一片空白。 因为阿妩犹如丝蔓一般缠上他。 她孱弱无助,身姿袅嫋,却用依赖柔软的眼神看着他。 景熙帝从未在任何一个人眼中看到如此清晰而复杂的情绪,崇敬,孺慕,爱恋,祈求。 仿佛自己是她魂之所系,是她一生之所求。 她颤巍巍地搂住他的肩,试图用自己柔弱的臂膀来融化他男人的刚硬。 她无惧刀刃的锋利,迎上他的怒火,如同扑火的羸弱飞蛾。 这一刻,江山社稷变得遥远,富贵权势如同浮云,整个天下都消失了,景熙帝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到阿妩。 这个世间原本只有一个女子,她的名字叫阿妩。 阿妩抱着景熙帝的肩,纤细的臂膀紧贴着帝王龙袍上的日月星辰绣纹。 她虔诚地望着那双冷漠的眼睛,缠绵柔软地道:“皇上,我不要天底下任何男人,我只要你,我只爱你,你抱着我好不好,不要生我气……你救救我,只有你能救我,你不要我,我便生不如死……” 太子,德宁公主,皇后,太子妃,这些都是得了他恩宠的,都是因他而荣耀加身。 他是站在万山之巅的人,是俯瞰天下的人。 她在祈求他,祈求他赐予她一些,只要他手指缝里漏出一些,便足以让她重新站在世人面前。 景熙帝无声地看着这个无助的她。 美人垂泪,海棠泣血,她是无枝可依的孤雏,在倾尽一切换取他的怜悯和庇护。 可她也是吞食人心的妖,要把自己拖入万劫不复。 他开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阿妩:“皇上,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抱着我。” 她抬起颤抖而浓密的睫羽,含水的眸子大着胆子直视他的眼睛:“阿妩是你的,生也是,死也是,一切由你处置。” 景熙帝深深地看着阿妩,看了很久。 一片叶子落下的时刻,一个人的命运便会被宣判。 阿妩等着。 最后,景熙帝终于抬起手,指骨缓慢地抻开,落在她纤细修长的颈后,扣住她的颈椎骨,犹如扼住一只濒死的天鹅。 阿妩认命地闭上眼睛。 她赌输了。 这时,她听到耳边一个嘶哑而有力的声音道:“我要你,可是从此后,你只能属于我,每一根头发丝都属于我,你的心里必须只有我,你要以我为天。” 阿妩陡然睁眼,她便看到景熙帝眸底的疯狂。 他昔日的冷静已经彻底被打碎,他眼睛中全都是男人无法掩饰的占有欲。 嫉妒和酸涩几乎喷涌而出。 他早就动心了,只是坚守自己的骄傲不愿意走下凡尘罢了! 阿妩仰着颈子,柔软而修长的发落在窄瘦的肩头,无怨无悔地仰视着他:“阿妩发誓,这一生阿妩心里只有赜郎,每一根头发丝都属于赜郎,阿妩以赜郎为天,阿妩愿意一生一世跪在赜郎面前。” 景熙帝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痛心疾首地想,她真得很会。 她得寸进尺,知道怎么拿捏男人的心。 她已经不再唤自己为皇上。 她唤自己赜郎。 用绵软缠绵的声音呢喃出那个字眼,仿佛那是她一生的牵挂。 没有任何男人能逃脱这样的情网,他也不能。 一道激烈尖锐的情绪自景熙帝左胸口处掠起,这让他鼻子发酸,眼眶发烫,胸腔那里也酸麻鼓胀起来。 他为帝十八载,自以为将所有的一切牢牢把控在手中,可现在他突然明白,那只是因为他没遇到她! 他喜欢,心里喜欢得很,恨不得搂着不放,他嫌她不好,也只是恨她的随意,恨她曾经有过别的男人! 恨她露水姻缘的姿态! 他甚至偶尔会想起,那一晚在营帐,她躲开的视线。 不过是敷衍敷衍自己罢了,他心里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是万人之上的帝王,不屑向一个身份卑微的小女子乞求施舍! 他眸底郁沉,恨声命令道:“你是我的,生来就该是我的,要一直看着我,只能看着我!” 阿妩听着,心里都是满足,像是大口大口地吃了最美味的甜点。 景熙帝的声音咬牙切齿:“谁敢多看你一眼,谁碰你一根手指头,我都要他不得好死!” 阿妩一下子哭了。 大滴大滴的泪落下,她是喜极而泣。 这个不顾一切自深宫奔马而出的男人,终究给了她一线生机! 她对他张开纤细的臂膀,怯生生地祈求:“赜郎。” 她眼梢飞红,肌肤透粉,艳丽仿若女妖,却脆弱迷离到如同寻不到归处的幼童。 没有人能拒绝她这样的请求。 景熙帝茶眸中迸发出剧烈的渴望,他骤然伸手,将她扯进怀中,紧紧把她箍住。 阿妩其实有些怕,怕这种狂风暴雨的索求,可她还是颤抖着手抱住他硬朗的肩,搂住他的后背,以张开的姿态来迎他。 无论用什么方式,她都想活下去。 景熙帝睁着发红的眼睛,他徒手撕开阿妩的衣裙,把她扔在榻上。 华丽精致的龙袍被狠狠抛在地上,玉带骤然碰撞在玉石地砖上的声响铿锵清脆。 阿妩心跳加速,头皮发麻。 她听到这声响,体内已经有潮水疯狂涌出,淋淋漓漓。 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拥有一百个男人,但一百个男人不能给予她想要的庇护。 只有这个可以! 这是她今生唯一的机会,她要抓住,她要用尽所有的手段来挽留,要让他神魂颠倒! 景熙帝把阿妩捉住在怀中,犹如狂风暴雨,阿妩几乎溺窒其中。 他好狠,用尽全力,狂恣放肆,不曾有半分怜惜。 阿妩甚至觉得自己会死在他身下。 不过阿妩并不在意。 她如水草,如藤蔓,攀附着他,缠绕着他。 她知道怎么让一个男人丢盔卸甲,更知道该怎么让一个男人永生难忘。 可到底太激烈了,她几乎受不住,只能哀哀地求饶,却激得他越发英猛恣意,于是在狂猛鞭笞中,她陡然达到了一处高峰。 她指尖攥着锦褥,扯着绵软的嗓子放声叫,叫得破碎,勾人至极。 当这么叫着的时候,她甚至有种报复的快感,看,你这个九五之尊,还不是贪恋着我,你明知道我是你儿子的侍妾,你依然要沉溺在我的温柔乡里! 她在这种尽情释放的娇叫中,越发哭了出来。 在哭声中,男人竟然低首下来,吻她的脸颊,动作温柔,有些哄着的意味。 阿妩一向最会得寸进尺。 她便紧攥住他的胳膊,睁着迷朦含泪的眸子,泪水涟涟地控诉道:“赜郎是想要了阿妩的命吗,阿妩哪受得住这些……” 无辜委屈的话语,却如此直白,任何男人都受不住。 景熙帝瞬间尾椎骨发颤。 他五指紧紧掐住她细软的腰:“这种话哪里学来的?” 他一脸阴沉地逼问:“对他也这么说过?” 阿妩湿眼望着上方的男人,这时候她只能凭着直觉,慌不择路:“可是赜郎,你比他……” 景熙帝眸底暗潮激荡,骤然沉声命道:“以后不许说这种话,不许提他,不然朕便重重罚你。” 阿妩听着,心里一颤,错了吗? 景熙帝抬起手来,直接拍下去。 并没用力,也并不太疼,可声响清脆柔腻,阿妩冷不丁闷叫。 不过这却带起反应,景熙帝仰着线条流利的颈子,半眯着锐眸,喉咙间溢出餍足叹息。 第35章 牡丹花 已经是星夜时分, 窗棂早已被关紧,炭火也已经烧起。 侍奉在帝王身边的人总是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可以毫无声息, 不会惊扰主人半分, 却能将一切打理得妥妥帖帖。 阿妩睁着迷离涣散的眸子, 七歪八扭地倚靠在男人臂弯中。 寝殿内静谧旖旎,床榻上飘着甜腻腻的香, 是男女之事后暧昧的香。 这一切让人沉醉, 让她恨不得一辈子不要醒来, 就这样靠着。 她是一个贼,偷了别人的夫君,别人的阿爹,可她并不愧疚, 她想要和那些贵人分一杯羹。 现在, 因为男女欢愉, 她得以靠在这个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怀中。 这给人一种错觉, 仿佛一切触手可及。 她纤细的指温柔地抚摸过男人肌理分明的胸膛, 上面有湿润的细汗, 这是他在她身上耕耘才有的。 她抬眼看他, 他半阖着眸子, 看来很享受的样子。 拥有富贵和权势的男人此时有种懒洋洋的寡淡, 让人猜不透。 这时,他突然开口:“以后, 不许说那样的话, 太粗俗不堪。” 阿妩水一般柔顺,声音甜暖:“赜郎,阿妩再也不说了。” 可她觉得他是喜欢听的, 他只是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 他是慈父,对他的太子倾尽一切心血地栽培,如今却要在床笫间和自己儿子一较长短,他迈不过心里那道槛。 景熙帝面无表情:“也不要提他。” 阿妩点头如啄米:“嗯嗯嗯!阿妩都听皇上的!” 她将脸偎在男人胸膛,低声呢喃着:“阿妩心里只有赜郎,早不记得任何男人了,阿妩当然不会提别的男人。” 景熙帝微微睁开锐长的眸子,视线垂下。 她睁着水润迷离的眼睛,小脸泛着红晕,偎依着自己,神情沉醉,很痴迷的样子, 仿佛感觉到他的注视,她花瓣一般的粉唇动了下,发出绵软含糊的声音:“不过赜郎实在天赋异禀,阿妩总怕死在赜郎怀中,若是阿妩就此香消玉殒,赜郎一定不要忘了阿妩。”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这样的她,心几乎都要醉了。 一个如珠似玉的小娘子,粉绵绵的,说你大,说她要被你做到死了,死了也心甘情愿,还要你记得她—— 景熙帝顿了瞬,骤然反应过来,茶眸瞬间冷静下来。 她就胡说八道吧! 这个小坏蛋,小妖精,会有千百种蛊惑他的手段,他怎么可以轻易上当? 她之所以对自己说出这些,也不过因为恰好他是皇帝罢了。 他扯了扯薄唇,吐出冷漠的字眼:“以后不许唤朕赜郎。” 他扣住她的手腕,将她自胸膛推开:“这不是你能叫的。” 阿妩:“……” 她怔怔地张着唇,有些无措地看着他冷峻严肃的眼睛。 君心难测,她突然明白这句话了。 他原不是寻常男人,比任何男人都难以讨好。 她都有些丧气了。 身边一下子安静下来,景熙帝显然感觉到了她的失落,他抬眼,瞥向她。 阿妩将脸扭向别处,咬着嘴唇,根本不想看他了。 她已经软着身骨,用尽了浑身解数,摇着尾巴哄着求着地讨好。 适才欢愉间,他也喜欢得很,结果这还没下床榻,就这么待她,如此冷漠无情。 她也是有些小性子的,就算做狗,也没这么贱骨头。 行不行的给句实在话,不行她就不干了。 这时,景熙帝抬起手,摸了摸她略显散乱的鬓发。 微凉的指尖竟有几分安抚的意味。 阿妩在心里好笑,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吗? 她鼓着腮帮子,不言语。 景熙帝指骨温柔地将她散落的鬓发捋至耳后,声音却凉淡威严: “朕听过的阿谀奉承多了,你以为朕看不透你的小心思?” 然而阿妩却不想理会了。 她心想,就算自己夸大其词讨好他,那又如何,那些言语不是自己绞尽脑汁想出来的?难道不需要费心思吗? 若是换了别个,比如太子,血气方刚的少年恨不得跪在那里亲她,什么都恨不得捧给她,哪用她动这个脑子! 这时,男人的言语落入她的耳中。 “你想要一时的富贵,还是要图个长久?” 阿妩闻此,心弦一动,看过去。 躺在榻上的男人乌发散落,衣衫不整,不过眉眼依然冷峻从容,言语间都是上位者的霸气,好像可以永远牢牢掌控着一切。 阿妩心里隐隐有些期盼,不过又不敢想太多。 毕竟才刚逃过一劫,她得缓口气。 于是她垂下眼,半跪在他腿边,小声说:“若是阿妩说,想图个长久,想侍奉在皇上身边一辈子呢?” 她不敢唤他赜郎了。 景熙帝细细端详着阿妩,承了他雨露的小娘子越发娇艳欲滴,如同雨后夭夭绽放的牡丹。 于是心里便滋生出怜惜。 她还小,也才十六岁,和自己的太子年纪相仿,只比德宁大一岁吧,便是有些性子也正常,他原该多包容一些。 他到底开口:“阿妩,这世上但凡有所成者,必要忍常人所不能忍,受常人所不能受,便是朕贵为天子,也不例外。” 阿妩不懂,困惑地看着他。 景熙帝:“权势是一把无鞘的刀,刀有锋刃,若要握住,必先受其利,朕坐在万人之上,垂眼看去,底下是跪拜的万民,也是一把把尖利的刀。” 他言语谆谆,阿妩这次懂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帝王若是跌下,必粉身碎骨。” 他坐拥天下,想要任何女子都轻而易举,但这些女子绝对不能威胁触犯到他的根本,而她,却一直在挑衅着他的理智。 之前只是别人家走丢的伶奴,也许只是景熙帝自己的洁癖,可现在她还是太子昔日的侍妾,这件事就难办了。 他不会让任何人威胁到他帝王的英明神武,威胁到他雍氏的大晖天下。 景熙帝却不再言语,反而垂着眉眼,似有若无地捏着阿妩的手。 这双手绵软无骨,纤细柔嫩,好像能化在他的手心。 手背上竟还有四个微微凹进去的小窝。 景熙帝的指尖轻按在小小肉窝上,手感太好,一旦握住便不舍得放手。 他细细端详:“这是富贵窝,你倒是有些福气。” 阿妩:“是吗?这真的是富贵窝吗?” 景熙帝:“是。” 很是纤柔的一双手,却有这么四个小窝窝,于是便平添了几分娇憨和稚气。 阿妩便喜上眉梢:“怪不得我能遇到皇上,原来因为我有八个小窝窝!” 她伸展着自己两只手,很有些沾沾自喜。 景熙帝视线淡淡地巡着她的眉眼,难得笑了下:“那就是八个福气。” 霸气威严的男人此时一笑间,原本的棱角便柔化了,甚至变得有些温柔起来。 阿妩好奇地看着这样的他,心里有些新奇,竟想起自己的阿爹阿兄。 她想,他在太子和德宁公主面前,必是万般慈爱吧? 她甚至痴心妄想,如果自己也是他的孩子该多好。 要他抱着自己,疼爱自己,呵护自己,给自己一切自己想要的。 她可以为所欲为,狠狠反击那些欺凌过她的人! 当想到这些的时候,她的心颤了下,这突如其来的荒谬渴望让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敏锐的男人却察觉到她神情中的变化,端量着她:“在想什么?” 阿妩看着眼前男人,想象着他寡淡严肃面容可能的慈润疼爱,越想越向往。 以至于,她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她便抬起手,抚着自己平坦的小腹,低声埋怨道:“皇上好生狠心,之前险些要了阿妩性命,也许阿妩腹中已经有了皇上的血脉,皇上怎么忍心杀我!” 她希望她能怀上他的骨肉,这样自己得不到的,自己的孩子可以得到。 她这么想的时候,只是出于一种向他索取更多的直觉,殊不知,这个想法恰好和世间许多后宅后宫女子的想法殊途同归。 要通过生儿育女谋取一个更为稳妥安心的立足之处。 可能于世间女子来说,要想获得门第的跃升,想靠自己几乎是不可能,也许百年光阴千万人中才有一个,但阿妩是无才无能的寻常女子,原做不得那千万人中的一个。 所以她下意识想到了许多女子下意识能想到的路。 然而此时,她的胡言乱语让景熙帝微蹙眉,之后淡斥道:“不要胡说。” 阿妩适才的些许小性子已经烟消云散,她满脑子想着她的新打算,于是她钻入他怀中,扭着身子蹭道:“就胡说,我就胡说!” 她这么娇憨可人,景熙帝对她这样的撒娇很是受用,他也愿意给她一些宠溺,这就像他愿意拍一拍摇着尾巴的小狗。 阿妩于撒娇这件事上颇有天分,她捕捉到了景熙帝态度的软化,于是更为肆无忌惮。 她搂着他结实的腰,腻在他怀里打滚,又故意道:“你都要了我那么多次,说不得我已经有了身孕呢,我要给皇上生儿育女!” 景熙帝在最初的蹙眉后,指尖轻轻抚着她的腰肢,柔腻如脂膏一般的腰肢,细软到仿佛春日萌萌而发的细茎。 如果这里能够孕育他的子嗣—— 他低声许诺:“你若真能为朕生下一男半女,朕把天上的星星摘下给你。” 阿妩一听,惊讶,同时也野心勃勃起来:“真的吗?” 景熙帝难得笑了下:“朕会骗你吗?” 阿妩满怀憧憬地抚着腹部:“如果我现在已经怀孕了——” 景熙帝听着,突然蹙眉,凉凉地道:“如果你现在怀孕,朕反而要怀疑了。” 阿妩茫然地看他,之后突然明白了。 这万一有了,月份大一些,估计男人都分不清是他儿女还是孙子孙女。 她咬唇,小心地道:“其实……无论是谁的,还不都是皇上你的血脉吗?” 景熙帝脸色微变,瞬间冷漠起来。 帝威赫赫,阿妩被吓到了,连忙道:“皇上不要这样,别生气,阿妩给皇上磕头好不好?” 说完她真要跪在他长腿之间,给他磕头。 然而景熙帝有力的臂膀箍住阿妩不堪一握的腰肢,五指张开,扣住她的后颈,迫使她抬起头来。 阿妩便看到了那双茶色的眸子,颜色浓酽,锐利威严。 她越发怕了,小心翼翼地道:“皇上?” 伴君如伴虎,他性情变化莫测。 ——当然也怪自己,不该说他不爱听的,她现在应该给自己一巴掌! 景熙帝居高临下:“你这么说,朕倒是突然想起一件事。” 阿妩颤巍巍:“皇上你说……” 景熙帝:“当时你和太子怎么相遇的?在和太子相遇之前,你在哪里?” 太子南巡水患,却突然遇到这么一个女子,沉溺其中,之后更是将这女子带回。 公务之中带回女子,这是大忌,朝堂之中颇有些流言蜚语,以至于文官清流上谏,连累太子声名。 景熙帝难免怀疑有人特意给自己儿子设下陷阱。 阿妩听此,在心里犹豫了下。 她知道自己和陆允鉴的事绝对不能说。 从今日皇后与陆允鉴之间那些言语中不难察觉,东海水师之后暗流涌动。 朝堂风云变幻,稍有不慎,便可能掀起一场足以颠覆朝野的狂风巨浪。 若此事只关乎帝王私德,尚有转圜余地,她可以凭借景熙帝一时的疼惜而求得一线生机。 可一旦她被卷入权利纷争中,那她便危险了。 她在景熙帝心中的分量根本不值一提,只怕转瞬间便被倾轧为泥。 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保命,苟且偷生,谁也别得罪。 所以她该怎么瞒过去? 自己跟了太子时并非完璧之身,太子心知肚明,这也是一个大坑。 虽说按照常理,他们应该永远不会提起这个话题,但万一呢? 如果父子两个戳破了说,自己岂不是还得编造一个前面的男人? 她心里纠葛摇摆,一抬眼,便见景熙帝视线锐利地盯着她。 她心里一慌,不敢多想,只能低下头,承认道:“皇上,其实在太子殿下之前,阿妩是订过亲的。” 景熙帝仿佛并不在意的样子,声音也没有任何起伏:“哦?还有别的男人?” 阿妩在心里舒了口气,有这么一个幌子遮掩也是极好的。 她便诚恳地道:“是阿妩的青梅竹马,邻家阿兄,父母做主把阿妩许给他家,可自从家乡遭了灾,我们一起逃难离开,不小心失散,再没见过。” 景熙帝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这是你第一个男人?” 阿妩脸红,犹豫。 景熙帝不知想到什么,陡然一个冷笑:“原来墨尧并不是第一个。” 阿妩听此言,一时有些迷惘了。 他到底是在吃醋太子比他早,还是替太子吃醋堂堂储君竟不是第一个? 他希望太子是,还是不是? 阿妩嗫嚅,低声道:“虽订了亲,可当时年纪小,他便是非要,我也不会给他,也只是亲近一些罢了。” 景熙帝:“亲近?” 他抬起手,指腹轻揉着阿妩的唇珠:“必是亲过了?” 阿妩便觉唇肉酥酥痒痒的,男人的指腹带着薄茧,撩起一些难言的滋味。 她直勾勾地看着他绝美贵气的面容,心动神摇地想,老皇帝其实很诱人,很可口。 不过他的问题,她却没办法回答。 景熙帝笑了笑,眼神很有些意味不明:“亲便是亲过,直说无妨。” 阿妩耳朵尖都红了,她睁着水濛濛的眸子,小声承认:“是,亲过……” 景熙帝:“为什么让他亲?” 阿妩:“他对我好……” 景熙帝:“怎么好?” 阿妩:“打了鱼给我吃。” 景熙帝额头青筋瞬间暴起。 鱼,鱼,只是几条鱼,便可以恣意地亲吻她! 那是一张白纸的阿妩,是未曾有人招惹过的小小娘子! 心口愤怒滔天,恨不得将那什么邻家阿兄直接斩成肉泥! 阿妩吓得脸都白了,身体簌簌发抖,他可真是喜怒无常! 景熙帝冰冷的视线几乎把阿妩刺穿:“那时候才多大?” 阿妩:“十六……” 景熙帝脸沉得能滴水:“家里怎么教的,小小年纪,便知道和男人私会,竟要人亲你这里?你知道男人在想什么吗?能有什么好心思?” 阿妩羞耻得脸上红晕流淌,只能无助地嗫嚅:“订,订了亲的……” 她当时确实以为自己会嫁给邻家阿兄,就如同父亲和母亲那般。 景熙帝越发不悦:“他碰过你身子吗?” 阿妩摇头:“没。” 景熙帝神情略缓。 阿妩本本分分地道:“只抱过几次。” 抱过—— 竟然还抱过! 景熙帝气得胸口丝丝的疼。 她若不这么坦诚,或许他会好受一些。 偏偏她这么本分实在。 阿妩看他眸底的怒意,忙小心哄着:“皇上,不要恼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也只是抱抱,并没有宽衣解带,皇上别气坏了身子,皇上保重龙体……” 她就不明白了,他之前那么喜怒不形于色,现在怎么这样了? 景熙帝硬生生收敛了,之后,阴晴不定地盯着阿妩:“离开家乡后,你又遭遇了什么?” 阿妩:“也没什么,跟着大家伙逃荒,颠沛流离,之后被大户人家收留,就此遇到太子殿下。” 对此阿妩很坦然,也并不怕。 当初陆允鉴要把自己送给太子,是提前布局了的,先把她放出去,流落在人群中,之后被义庄接济,又从义庄被选中,去一处庄院做丫鬟。 因那边遭遇过水灾,逃亡之人众多,想去追查线索几乎不可能了。 ——就这点来说,陆允鉴非常精明,南方沿海一带又是他的地盘,他必然不会给自己留下什么把柄。 景熙帝审视着阿妩清澈的眼睛,寻找着说谎的痕迹,不过并没有寻到。 他便继续道:“你离开家乡是景熙十六年吧?” 阿妩:“嗯。” 景熙帝蹙眉,细想了一番,便明白了:“那一年东海沿岸水患,朕曾拨发赈灾白银,并派遣钦差前往巡视,安抚百姓。” 阿妩一听,便气鼓鼓的:“我怎么不知道,哪有白银?全淹了,饭都没吃上!” 景熙帝:“有赈灾的粥食。” 阿妩:“可我统共只喝到几碗稀饭汤!” 景熙帝:“稀汤难道不能果腹?况且朕后来还给百姓发放御寒之物,并设置义庄收留难民。” 大晖这么大,东海水患也只是其中一桩政务,他发了赈灾银两,但未必用尽全力。 发出去的赈灾银两看,就连阿妩这样一个弱女子都喝上稀饭汤,已经不易。 阿妩:“我怎么没看到御寒之物?” 景熙帝凉凉地道:“谁知道你的眼睛在看什么。” 阿妩待要反驳,不过想想他是皇帝,罢了,不提了。 她不甘不愿地别过脸去,不和他争辩。 景熙帝看着阿妩鼓起的脸颊,好笑,好笑之余,心里的气突然消散了。 他是大晖的帝王,是天下人的君父,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她是自己的子民,他原该照料好她。 是自己不曾好生整治这大晖天下,才要她孤身弱女流落在外,便是遭遇了一些什么,也在情理之中,原怪不得她。 这是帝王之过,不曾恩泽天下,竟要一孤苦弱女无枝可依。 况且,她已经被自己临幸过,身上沾染了自己的雨露。 他长指轻轻摩挲过她修长纤细的颈子,那里尚且残留着红痕,是他留下的。 他想要她性命,险些要了她性命。 于是无边的怜惜和愧疚便涌上来。 他喟叹一声,道:“阿妩,今日我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杀你,杀了你,免我父子生间隙,也免我史书留下千古骂名。” 阿妩看着眼前的帝王,他素来冷静的眸底竟有着苍凉的无奈。 景熙帝:“可我不曾杀你,既然我自己都不曾杀你,那我便不允许任何人杀你。” 他说着这话时,便看到阿妩用仰慕崇敬的目光看着他,眼睛中都是柔软的爱意,神情也是纯粹全然的放松,就好像他是这个世上唯一的、最后的一道光。 这种目光于任何男人来说自然都是极为受用的。 景熙帝继续道:“不过我没办法把你留在这里,你若留在南琼子,必死无疑。” 阿妩后背一冷,自己也很快想到了。 自己先侍奉太子,后又攀附帝王,注定一片骂名,也注定有许多人容不下她,想要她性命。 这个人可以是太子太子妃,也可以是皇后,更可以是朝中忠臣,甚至也有可能是尊贵的皇太后,眼前这个男人的亲生母亲。 景熙帝远在内廷,自己若留在南琼子,那些人便有一万个法子要她死。 等她香消玉殒,景熙帝又能如何,无非是杀几个人罢了,可死人不能复生,她死了就是死了。 她便彻底明白,她必须紧抱景熙帝,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她要进宫,她还要名分。 只有攀附着景熙帝,努力往上爬,才能保住自己性命。 景熙帝长指掌在她脑后,搂着她道:“所以我要你学规矩,要你进宫,我可以给你的,都会给你,但首先你要学会自己站在我身边。” 阿妩道:“皇上,阿妩不敢站在皇上身边,阿妩会跪在皇上脚下。” 天下多少才俊寒窗十载,闻鸡起舞,所求也不过是有一日登上金銮殿,跪在丹墀前,求他一个青睐赏识。 她虽不凭学识不凭武艺,只是凭了女色,可那又如何,她还年轻,还有女色,她完全可以利用。 怀璧其罪,她才遭受这般苦痛,如今她要用这璧来换一个青云路。 她弯下纤细的脊背,低首,用自己的两只手捧着男人那双修长整齐的手,恭敬虔诚地亲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阿妩都听皇上的。” 景熙帝垂眸看着这个略有些恭敬拘谨的她:“你倒也不必如此惧怕。” 阿妩听了,愣了愣。 之后她委屈地扯扁了唇:“皇上神威难测,阿妩心生畏惧……” 景熙帝浓酽的眸子泛起温柔,他指尖轻轻摩挲着她娇弱的肌肤:“阿妩,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朕。” 阿妩感觉到他言语中的宠爱,这是真心的,这让她小心思蠢蠢欲动。 她便举起胳膊来,大胆地去勾他的颈子。 对此景熙帝没有阻止,他只是沉默看着。 阿妩缠在他身上,搂着他,低声撒娇道:“阿妩喜欢牡丹花,皇上给阿妩牡丹好不好?” 显然景熙帝没想到,他挑眉:“牡丹?” 最贵的牡丹,也不过一千钱罢了。 阿妩:“南琼子没有牡丹花了。” 景熙帝:“怎么会,这个季节的秋牡丹正当时,南琼子四处都是。” 阿妩:“阿妩想买牡丹花,他们不卖,说是德宁公主及笄之礼要用,要留着。” 景熙帝:“胡说,德宁及笄之礼还有一个月,怎么会现在就用?况且便是要用花,还能用尽南琼子的花不曾?” 阿妩:“可他们就是不卖了!不卖给我!” 景熙帝略沉吟了下,明白:“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想必是底下人攀附奉承。” 阿妩便用“你看吧”的眼神看着景熙帝,仿佛抓住了他的小把柄,撒娇又控诉。 景熙帝哑然。 他并不会在意什么花束,可是对这年轻小娘子来说,仿佛是天大的事。 他略沉吟了下,开口道:“朕传令出去,这次德宁及笄之礼不用新鲜花束,一律改用堆纱花。” 阿妩惊讶,之后恍悟,他说那句“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显然是不喜的,不喜因自己女儿及笄之礼而影响如此之大。 景熙帝看出阿妩意思,淡淡解释道:“南琼子花户的花供应朝廷,是无偿供应的,他们一个月不能卖花,耗费巨大。” 阿妩听此,便笑道:“才不管那么多,反正我可以去买花了!皇上真好,皇上对阿妩最好了!” 景熙帝:“只是些许花束而已。” 阿妩却开心地搂着他的胳膊:“反正阿妩心里喜欢了!” 清淡的馨香扑面而来,软绵绵的小娘子摇晃着人的胳膊撒娇。 她通透明亮的眸子亮晶晶的,便是颤动的睫羽都洋溢着轻快。 这让景熙帝短暂地一个晃神。 他略收敛了,面无表情地别过脸。 不过望着窗外的目光,到底变得柔软起来。 第36章 你怎么和男人私奔的? 这一夜, 阿妩靠在帝王的臂弯中,恣意撒娇,又用着各样妩媚手段, 小心地讨他欢心, 果然帝王沉迷其中, 一整夜搂着她不舍得放开。 睡得正迷糊时,似乎听到男人沙哑的声音, 压得很低, 对底下人吩咐了什么, 于是那人得令去了。 阿妩忍着困意,揉了揉眼睛,含糊地问:“皇上,怎么了?” 景熙帝的大掌安抚地落在她腰上:“没什么, 朕明日不回内廷, 要龙禁卫知会一声。” 帝王日理万机, 便是不上早朝, 也要御门听政, 并批改奏章处理政务。 如今他人不在内廷, 便知会内阁, 以便耽误了大事。 阿妩实在困得不行, 便不再理会, 就此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后,景熙帝早不见人影, 倒是有许多宫娥来侍奉阿妩, 阿妩舒舒服服地享受了这服侍。 景熙帝说要带她入内廷,她隐约感觉自己以后地位便不一样了。 待梳洗过,景熙帝回来了, 他竟去打了一套拳法,又沐浴过。 如今看他着一身剪裁轻便的墨色窄袖蟒袍,束月白祥云纹玉带,身姿洒脱俊美,却又不失稳重贵气。 她好奇,歪头看他。 景熙帝挑眉:“嗯?” 阿妩便跑过去,亲热地揽着景熙帝的胳膊:“皇上,你平日不穿龙袍是吗?” 景熙帝:“朕燕居时,都是穿寻常便服。” 燕居便是退朝在家闲居,作为帝王,也不是日日都要装裹起来,其实往日他在内廷的衣着也只是精贵讲究,但没必要时不时把摇首摆尾的龙穿在身上。 一些正经礼服也只有早朝和祭祀祈福时才会穿,以示郑重罢了。 阿妩这才恍然,她对于帝王自然充满好奇,于是在早膳时,又问了好几个问题,都是有些幼稚的,景熙帝回答了一两个,之后便不理会了。 阿妩知道帝王如今对待自己已经足够容忍,她便见好就收。 用膳过后,景熙帝披上了一件银白雪狐裘领大氅,给阿妩也披上孔雀裘大氅。 阿妩没问这大氅哪里来的,反正景熙帝身边的内监和侍女都是无所不能的,永远能恰好到处变出合适的物件。 她好奇地抚摸着这孔雀翎,估计是用了金丝,这用料这做工,阿妩一辈子没见过。 穿戴过后,景熙帝竟亲自陪着她去了一处花卉园子,陪她采摘各样鲜花,这边品种倒是齐全,各样秋牡丹都有,还有菊花以及其它名贵花卉。 其实既要进内廷了,阿妩对这些鲜花也没太大兴致,不过还是挑了两朵金丝秋牡丹,一朵别在自己发髻上,另一朵却非要给景熙帝戴上。 本朝倒是也有男子戴花的风俗,往日大典皇宴,景熙帝也要赐花的,不过如今被一小娘子赖着非要给自己戴花,倒是头一遭。 他并没有拒绝。 出了内廷,入了南琼子,他愿意在此刻多纵容她一些。 明媚的晨曦中,阿妩踮着脚尖给景熙帝戴花,可景熙帝太过挺拔颀长,她太过娇小,怎么也戴不上。 她便有些急:“你蹲下一些!蹲下!” 一旁福泰闻此,神情异样,但也不敢说什么。 哪有这样说话的,不能对帝王这样说话,懂不懂规矩! 帝王不可能在任何人面前蹲下,那是大晖的国体! 景熙帝没有蹲下,不过他微微弯了下修长的身形,浅淡的眸子注视着阿妩。 阿妩踮着脚尖,特别满意:“就这样,插在这里。” 总算戴好了,阿妩走远几步,欣赏一番。 着了银白雪狐大氅的男人,气势恢宏,挺拔华贵,只随意站在那里,便有了俾睨众生的气势,如今发髻旁一抹娇艳牡丹花,丝毫不曾折损了男人的阳刚气,反而越发绮丽贵气。 阿妩看得竟有些腿软,心里酥酥麻麻的。 陆允鉴和太子固然好看,可比起景熙帝,到底欠了那么一点成熟男人的气度,阿妩现在发现她喜欢景熙帝这种。 她开始觉得,无论怎么样,自己能爬上他的床,这辈子都值了。 他不是皇帝,她也可以喜欢。 景熙帝何等人也,自然察觉阿妩那掩饰不住的仰慕,仿佛要把他吞下去。 他好笑,捏住她指骨,淡淡地道:“你能收敛些吗?” 阿妩响亮地道:“不能!” 景熙帝:“…” 一旁不少内监侍从听到了,大家保持面无表情,景熙帝沉默了好一会,才牵住阿妩的手:“走吧。” 走出花卉园,景熙帝便带着阿妩上了辇车,属于帝王的御用辇车,精雕细刻的金粉五爪龙,明黄绣纹莲花坐垫,以及各样御用之物。 坐上这辇车,便仿佛坐在了大晖权利的巅峰。 阿妩不敢置信,激动到心肝都在颤,她搂着景熙帝的胳膊,要给他锤锤胳膊捶捶腿,总之要多巴结,多讨好。 景熙帝却很平淡,他略靠在宝椅上,半阖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妩突然想起来,问道:“皇上,阿妩要怎么去皇宫?” 她毕竟是太子昔日的侍妾,这事传出去并不好听。 景熙帝眸子不曾睁开,只淡淡地道:“哦,你终于开始想想正经事了。” 阿妩:“……” 景熙帝睁开眼,微侧首,看着阿妩。 阿妩小心翼翼地道:“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安置阿妩?” 景熙帝:“朕先命人把你送回延祥观。” 阿妩:“啊?” 她瞬间睁圆了眼睛。 景熙帝看着着阿妩那警惕小心的模样,一本正经地道:“你没认出吗,这是通往延祥观的路。” 阿妩咬着唇,歪头看着他,看了好半晌,才扯着他的衣角:“皇上,你逗我呢,你不舍得阿妩是不是?你怎么忍心,君无戏言!” 年轻小娘子嘴上虽这么说着,但浓密的睫毛已经微颤不止,显然是担心的。 她到底涉世未深,也是因为心里太过惧怕吧。 他唇角翘起,笑,不再逗她:“你先回延祥观,之后朕才能下旨去接你。” 阿妩跌至谷底的心又慢慢升回。 她亮晶晶地看着他。 景熙帝道:“朕手中恰有一份奏折,西台御史兼钦天监孙文博上奏,夜观天象,北斗南移,太白食昴,白虎登天,紫微东移,恐于朕龙体有碍,是以朕已经命钦天监寻求破解之道,要寻一生辰八字与朕相合的修行之人,进宫伴君左右,以解灾厄。” 阿妩懂了:“这个人便是我?” 景熙帝:“延祥观仙姑妙真,勤修功德,修立福田,识思真淳,业行高古,道家女仙,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朕为万乘之尊,愿结善缘,以图相会于清源之乡,遂准许还俗,并入内廷,伴驾左右。” 阿妩这段日子也多少念了一些经,约莫知道这话中意思。 南琼子之所以置女观,因这大晖道家本义认为,玄牝为至阴,是天地之根,天地未生时的万物本源,是以大晖内廷重道,延祥观仙姑灵官一直地位尊崇。 所以景熙帝这意思是,要延祥观修道的女观前往内廷,是去……滋养帝王? 她觉得有些荒谬,又不敢直说,只小声问道:“别人会信这种话吗?” 景熙帝:“重要的不是别人会不会信,而是要不要信。” 阿妩愣了下,之后便觉妙极。 他是一国之君,他要一个道姑入内廷,哪怕违背人伦道法,可那又如何?历朝历代的昏君庸帝还少了吗?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他是皇帝,他说了算! 于那些站在权利巅峰的王侯将相来说,只是区区女色,根本无伤大雅,甚至还可以是流芳百世的风流韵事! 不过她还是疑惑:“那太子呢?” 这话一出,景熙帝的视线顿时刮过来。 阿妩忙解释:“阿妩只是怕太子恼怒,为此反而伤了皇上和太子的父子之情,阿妩不想让皇上为阿妩之事烦恼。” 景熙帝:“这是朕一手养大的儿子,对他的秉性朕再清楚不过,直接一道旨意打发了,把他送到北地去校阅兵马,没有月余回不来,等他回来,生米煮成熟饭,他再恼也是无济于事。” 阿妩顿时懂了,当老子的想拿捏儿子,本就轻而易举,更何况景熙帝执掌十几年,早就成精的人了,对付一个少年太子,那更是手拿把攥,稳操胜券。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她便笑着道:“皇上,那阿妩便不担心了,以后阿妩要多陪着皇上,皇上可以用阿妩采阴补阳,强身健体!” 她声音软甜软甜的,如同加了蜜的牛乳羹。 景熙帝瞥她一眼,凉凉地道:“少胡言乱语。” 嘴自然是极甜,听着很是受用,但也只能听听罢了。 阿妩却越发道:“皇上竟不信吗?这段日子阿妩在延祥观修炼,可是修了一身的福气,这些都要来滋养君王的!” 她语调简直娇嫩得能拧出水,景熙帝侧首看她,眸色转深,对她伸出手。 阿妩便毫不客气地坐在帝王怀中了。 她张开玉藕一般的纤细臂膀,绕在男人颈子上,声音清甜:“皇上陛下,阿妩——” 谁知这话刚开口,便听到前面隐隐有车马之声,紧接着便有龙禁卫首领上前禀报,却是遭遇了皇后。 皇后? 阿妩便想起皇后辇车中的那一幕。 她愣了下,之后羞耻犹如潮水一般涌上,她的身子无法控制地颤了颤。 景熙帝感觉到了:“你曾见过皇后?” 阿妩咬唇,点头:“嗯。” 她犹豫了下,还是解释道:“在延祥观,当时皇后娘娘办水陆道场祈福,阿妩曾有幸得见。” 景熙帝:“她说什么了?对你做什么了?” 阿妩摇头:“没有什么,只是问了阿妩在道观的情景,还关照灵官好生教导阿妩。” 她自然不能提起自己和陆允鉴的瓜葛,所以只能这么说。 她不知道景熙帝信不信,不过他到底没再多问。 阿妩:“皇后来了,那,那我先躲一边去? 说完她赶紧左右看。 景熙帝按住她命道:“别乱动。” 阿妩:“可是——” 景熙帝:“她不会擅进朕的辇车。” 阿妩:“这样?” 景熙帝笑道:“免得相看两相厌。” 阿妩惊讶。 景熙帝看过去,此时内监已经侯在黄锦帷幄后,显然是在等候吩咐。 他颇为平淡地道:“宣。” 内监得了令,这才迈着小碎步,小心地下了辇车,前去通传皇后了。 阿妩躲在暗处,撩起一层层的织锦垂帐,悄悄看外面。 景熙帝看她有些忐忑的样子,想着到底年纪小,没什么见识,心里藏不住事。 外面是皇后的车驾,浩浩荡荡的仪仗和卫队,都是一色锦络宽衫,着镶着绿色锦边的小帽,手执银裹头黑漆杖子,很是威风。 内监前往皇后处传话后,没多久,便见皇后辇车方向有了动静,皇后似乎在下辇车。 于是便见那卫队并分两路,迅速让出一条通道,先是宫娥鱼贯而行,之后便是皇后。 或许因为出门在外的缘故,前后都用了红纱琉璃掌扇,那掌扇的垂纱落下,倒是遮去皇后大半面容,只能看到半截洒金鸦青细褶裙,随着皇后优雅的步伐而轻轻摇动。 在宫娥簇拥和红纱琉璃掌扇的遮掩下,皇后走到了帝王的龙辇前,又被请到了龙辇前的木阶上,隔着黄锦帷幕,行了大礼。 阿妩睁大眼睛,盯着前方黄帷。 只是一帷之隔,若是皇后走上前,便能看到自己了。 那是皇后之尊,她哪怕已经倚在景熙帝怀中,依然不够有底气。 皇上却淡定得很,安然受了皇后的礼。 显然,帝王突然驾临南琼子,这让皇后也吃惊不小,毕竟这件事已经交托给她,突然间皇帝自己来了。 这两个人一番礼仪寒暄后,终于步入正题,皇后说起自己来到南琼子的种种。 阿妩听着,这才知道,太子听说自己“淫奔”后大为光火,马上赶向南琼子,为此皇上派了皇后前来南琼子料理此事。 因自己昨晚“被聂三抢走”,此时太子,延祥观,以及南琼子驻军侍卫都在疯狂寻找自己。 这时皇上又问起皇后,宁氏人在何处。 阿妩竖起耳朵听着,按照皇后之前的计划,她要将自己交出去邀功,可现在自己被抢了,皇上事情也干得利索,那些押解侍卫全都抓起来封口了,估计皇后也是懵的? 于是她便听皇后回道:“宁氏和侍卫聂千裴淫奔而去,本也捉拿认罪,两个人全都招供了,谁知聂千裴竟突围闯出将宁氏劫走,如今已经加派人手,四处捉拿,并传令南琼子守卫加强巡逻,务必不能令其逃出南琼子。” 皇上指尖轻轻敲打着扶手,若有所思的样子:“区区一个聂千裴便能劫走宁氏?” 皇后略犹豫了下,才有些艰涩地道:“这个臣妾尚且不知。” 她隐瞒了陆允鉴的所作所为,想送回阿妩,谁知道阿妩竟活生生失踪了,她也有些心虚。 其实她多少怀疑太子妃,但是如果细细追查下去,反而暴露了陆允鉴,是以心存忌惮。 皇上:“此女既在南琼子,总归逃不脱,墨尧也在派人寻,那便让他寻就是了。” 皇后:“是。” 皇上:“丢了就丢了,暂时不必理会。” 皇后:“既如此,也好。” 阿妩从旁听着,想着皇后欺瞒了帝王,当然帝王也欺瞒了皇后。 他们夫妻也实在是有趣,毕竟都在隐瞒,都在心虚,于是都含糊过去,不提了。 这样他们谁也不知道对方干了什么了! 这算哪门子夫妻? 她想起景熙帝那句“相看两相厌”,又想起皇后面对陆允鉴的情态,不免有些猜测。 此时景熙帝声音温和起来:“南琼子既出现如此胆大妄为之徒,梓童万事务必小心,太子一事,朕会亲自处置,梓童若无别事,可先行回宫,免得被粗莽之人冲撞了。” 阿妩越发想笑,皇帝这话说得自是体贴入微,不过意思很明白,你回去吧。 皇后恭敬地道:“皇上御驾亲临,臣妾自是放心,凡事听从皇上安排便是,只是太子妃年少,竟也跟随前来南琼子,太子又一心记挂那宁氏,臣妾心中到底放不下。” 熙帝:“梓童之心,朕自是明白,只是如今南琼子既不太平,朕也担心梓童安危,这样吧,朕便命龙禁卫随护在梓童身边,以确保梓童安危。” 皇后显然有些意外,不过还是恭敬地谢恩了。 谁知景熙帝话锋一转,却道:“梓童,还有两件事,要劳烦你操持。” 皇后忙道:“皇上有什么事,但请吩咐,臣妾自当竭力。” 景熙帝:“此次德宁及笄之礼,有劳皇后操持,不过朕想着,今次不用鲜花,只用纱堆花。” 皇后疑惑:“皇上,这是为何?” 景熙帝:“一朵鲜花生在荒野,原也不值多少钱,可是运入宫中,为了确保那一日的新鲜,南琼子早早便筹备了,更不要说其中人力物力心力的损耗,如此一朵花原本百钱,进了宫拿在女眷手中,便是十倍甚至几十倍的本钱,且图个一时新鲜,第二日便白白扔了。” 他顿了顿,道:“堆纱自然贵一些,却省了许多心力和耗损,且这次用了,还可以留着下次用,或者干脆分给贵女命妇,内苑女官,也不至于好好浪费了。” 阿妩听着,不免敬佩不已,景熙帝还挺懂这些花束背后的经济文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堆纱铺子的掌柜。 皇后自然万万没想到景熙帝竟然说出这番话,往日他放眼朝堂,很少问起后宫事。 她恭敬地道:“皇上考虑周全,那臣妾便依皇上所言。” 景熙帝:“还有一桩,三五日后,后宫将新晋一女子,劳烦梓童提前筹备安置。” 阿妩耳朵都支棱起来了。 她知道这是景熙帝要皇后安置自己,这就是她在内廷的位置。 这话一出,原本面无波澜的皇后也是惊讶。 按照大晖采选惯例,宫中每年都要采纳新人,多是从民间自愿入宫备者中选出,选中者,可做后宫备选,也可以为六尚之选。 不过足足七八年了,景熙帝地采纳新人并无兴致,每年也不过是敷衍着看几眼,便交给皇后一手操办,新晋之人也多为六尚局女官,而不是做后宫备选。 去岁时,太后见后宫妃嫔竟尽数双十以上,最年轻的竟然也有二十二了,并无新人,实在萧条,想要亲自采选一批,却被景熙帝制止。 那意思是采选了他也无兴致行幸,白白耽误别人家女儿大好光阴。 不曾想如今不逢采选,景熙帝竟主动提起后宫要采纳新人。 这可是破天荒的大事…… 她惊疑不定,又想起之前景熙帝宠幸过的女子,之前再无下文,她以为不了了之,如今看来,就是那位了? 她便恭敬地道:“皇上,不知新人出自何处,又将如何封赏……” 她略顿了顿,解释道:“总该知道份位,才好以例安置。” 景熙帝听着,沉吟了下,看向一旁,却见阿妩正期待地看着自己。 她一心惦记着自己的份位。 他唇角略翘了下,很快以平淡的语气道:“新人也是寻常门户出身,突然进宫,按照惯例,先封一个贵人吧。” 皇后听着,紧紧抓住那个“先”。 到底是数年后位,她对景熙帝自然知之甚深,这个字眼的意思来看,很明显景熙帝对此女打算不止一个贵人,如今只是不想引起太多波澜,才只以贵人安置,后面必然还会再升,所以她的安置不能轻忽,至少要有一处单独寝殿。 她心中猜测不已,不过还是道:“是,臣妾回宫后,会妥善安置。” 等皇后终于告退后,阿妩趴在窗棂处,看着皇后浩浩荡荡的仪仗远去。 她回过头看向景熙帝,景熙帝垂着眼睑,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小心翼翼地道:“皇上?” 景熙帝抬眼看过来:“你害怕皇后?” 阿妩:“皇后娘娘仪态万方,阿妩心中敬仰。” 景熙帝抬手,对着阿妩招手,示意她过来。 阿妩过去,趴在景熙帝膝盖上。 景熙帝长指落在阿妩发上,气定神闲地把玩着阿妩发髻上的那朵牡丹,温和地笑着道:“阿妩怎么和男人淫奔的,朕想详细听听,来,给朕讲讲。” 阿妩:“……” 原本的兴高采烈就这么被一个雷劈没了。 第37章 皇帝陛下亲一下 阿妩知道, 虽说这男人仿佛很随意这么一问,但自己若答不好,只怕一切努力尽成空。 伴君如伴虎, 这不是随便说说的。 她眨巴眨巴眼睛, 看着景熙帝:“阿妩淫奔的事, 皇上不是最清楚不过吗?” 景熙帝虽然带着笑,不过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阿妩讨好地用自己的脸颊在男人手背上磨蹭, 小声说:“阿妩不是和皇上淫奔了吗……” 细嫩如豆腐一般的面庞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蹭着, 可怜又乖巧。 景熙帝耷拉着眼皮, 凉凉地道:“少胡说,谁和你淫奔了?详细说说,你怎么从延祥观逃出来的?” 阿妩喃喃地道:“就,就逃啊, 逃啊逃, 就逃出来了……” 景熙帝好整以暇:“说吧, 那个姓聂的男人到底怎么回事?昨晚不是还来救你了吗?” 她的旧账, 一桩桩的, 可真是多, 算都算不过来。 阿妩:“皇上, 是皇后娘娘误会了, 先说昨晚, 阿妩稀里糊涂的,根本不知道谁是谁, 你若问阿妩, 阿妩倒是要问问那些侍卫,是不是他们和聂千裴勾搭了?!” 她说得义正词严,仿佛真的一样, 就差指天发誓了。 景熙帝却笑了下:“昨晚救你的,是皇后身边亲卫,你不知道?” 阿妩听这话,后背陡然一凉。 所以,景熙帝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了? 景熙帝意味深长:“嗯?说来听听?” 阿妩吓坏了,不过面上却越发委屈:“皇上,这种事情,你有什么疑问去问皇后,去问那些有兵有马的人,不要问我这种弱女子…我哪知道呢! 景熙帝:“那淫奔的事呢?” 阿妩越发委屈:“阿妩根本没淫奔,但凡有个男人帮衬,阿妩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景熙帝视线淡淡地看着阿妩。 阿妩心虚。 景熙帝悠悠一声长叹:“你还小,心里也没个成算,诸事不懂,又和朕有了这样的瓜葛,你便是遭人利用,朕也不会怪你。” 阿妩听得懵懂,不过心里隐隐感觉,他可能猜测到自己和皇后那边有些关系?不过看起来,他没猜到陆允鉴那一层。 但……这种事也不能承认的吧,承认了,便是奸细,是帝后之间博弈的一个棋子了。 她只好道:“阿妩确实不知道皇上在说什么。” 景熙帝抬起手,抚摸着她的发:“朕乃帝王之尊,从来没有人胆敢这样对朕。阿妩,从你第一次出现在朕面前,朕已经对你百般包容了,你可知道?” 他的声音温醇好听,却又隐含锋芒。 阿妩恭敬地道:“阿妩明白。” 若是换一个,她的所作所为,只怕是死了一万次。 景熙帝:“朕之前将你留在南琼子,也是出于种种考虑——”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他自己心里也浮现出些许涟漪。 喜欢,自然是喜欢,从未有过的喜欢,搂在怀中喜欢得不舍得放开,这于他来说太过陌生,甚至生了畏惧,所以干脆狠心舍弃了。 他顿了顿,不再触及这个话题,而是低声诱哄着道:“阿妩,这个世上,若有一个人能护你,那只能是朕。” 阿妩仰脸看过去,冷峻的面容温柔而包容,浅淡的眸子中漾着暖意,他望着自己的眼神充满爱意,阿妩几乎醉在其中。 她要被这个男人蛊惑了。 于是她喃喃地道:“阿妩自然是信皇上,阿妩这辈子,全靠皇上了。” 景熙帝:“嗯,好,乖乖的,告诉朕发生了什么,那些欺负你的人,朕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温柔地道:“其中便是有什么,朕也不会怪你,你还小,不懂,被奸人利用。” 阿妩:“是,阿妩什么都不懂,坏事都是别人做的!” 景熙帝:“好,现在你开始说吧。” 阿妩茫然:“阿妩不知道从何说起……” 景熙帝提议:“就从你家乡水灾说起。” 阿妩想了想,轻轻点头,便说起自己父兄出海,说起海贼,说起母亲因病去世,说到伤心处,难免泪水涟涟。 景熙帝有力的臂膀圈着她的细腰,又拿了锦帕,从旁帮她擦拭眼泪。 他一直低声哄着她,像是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偶尔他会问几个问题。 阿妩又说起逃难,说起邻家阿兄不见了。 提起这个,她哽咽道:“本来说好了,要和他成亲,却失散了。” 这么一哽咽,挂在睫毛上的眼泪就往下掉。 景熙帝蹙眉:“少说两句,这个不重要。” 阿妩点头,但却依然浓墨重彩地渲染了自己对邻家阿兄的思念,怎么寻找邻家阿兄,以及后来怎么遇到太子,对和太子的种种,她一笔带过,之后又提起在延祥观如何被欺凌,如何日日煎熬。 景熙帝听得面色微愠,不过到底没说什么,只沉默听着。 最后阿妩也提起聂三,说了聂三如何故意诱惑自己,最后还特意提到:“阿妩还有些金子,就埋在山上,怎么也要挖出来。” 她望着景熙帝:“皇上,这可是阿妩的身家了……” 她几乎全都交底了! 景熙帝却突然冷笑一声:“所以,你前脚才离开太子府,一个侍卫勾搭你,结果你竟也能上钩,就这么饥不择食?” 阿妩突然被这么谴责,也是惊讶,不敢置信:“皇上你刚才不是说……” 怎么转眼就变了? 景熙帝:“朕就出尔反尔,怎么了?果然,你如果不是遇到朕,你就跟着那聂三跑了,是不是?” 阿妩:“……” 她眼睛睁得很大:“你,你,你——” 这还有点皇帝的样子吗! 景熙帝逼过来,神情充满压迫感:“说实话,不要想着胡搅蛮缠,你但凡有一句假话,朕诛你九族。” 阿妩委屈巴巴:“诛我九族?” 景熙帝冷漠威严:“对。” 阿妩:“可是,可是……” 她继续抽噎。 景熙帝:“说。” 阿妩揉了揉鼻子,拖着鼻音说:“我娘死了,阿爹和阿兄早不见踪迹了,若皇上要诛我九族,总该先把他们寻来,那我终于可以在临死前见她们最后一面了。” 景熙帝:“你——” 阿妩哼唧:“皇上,我明明说了实话,你偏偏又不信!难道非要我说,我告别了太子,便对这侍卫聂三一见钟情,二见倾心,非要跟着他逃出道观,和他颠沛流离?我跟着他跑,我图什么,你觉得我是那种傻子吗?” 景熙帝看她许久,终于道:“果然红颜祸水,那聂三原本有大好前途,受命于太子妃,结果因为你,竟然反了,为了救你,不惜大闹延祥观。” 阿妩:“我这美色无人能及,谁不拜倒在我石榴裙下。” 景熙帝低哼一声:“太子如今还惦记着你,为了你,竟闹腾起来。” 阿妩:“是吗?” 景熙帝:“为了你,神魂颠倒,成何体统。” 阿妩:“那不是怪皇上?” 景熙帝:“怪朕?” 阿妩睁着亮晶晶的眼睛:“还不是怪皇上不曾好好管教你儿子,倒是让他一直纠缠我,我早就受不住了!” 景熙帝:“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阿妩的眼睛蒙着水濛濛的雾气,澄澈,理直气壮。 景熙帝看着这样的她,原本的恼怒瞬间烟消云散,心头也软得一塌糊涂。 凡胎□□,总归有个心头好,他自小便没有,连养只猫儿狗儿都不曾的,他的视线只落在案牍之上,三坟五典,诸子百家,兵书战策,哪个不是样样精通。 十四岁登上帝位,十五岁亲政,这一步步走来,他踏过了刀山火海。 可他有过自己心爱之物吗,并没有。 如今,他看着她闪亮的眼睛,哪怕里面藏着小心思,藏着小贪心,可他依然喜欢,想捧在手心里,轻轻含一口。 于是他实实在在地再无任何气恼。 她贪慕虚荣,他有的是。 她有些小心思,他能拿捏能把控住。 她被太子妃利用,被皇后利用,没关系,他可以信她。 她有过昔日种种,他可以慢慢抹去曾经的痕迹,让她忘记曾经。 他既然想要,那就把她留在身边,慢慢地调教,要她成为自己喜欢的样子。 至于为此付出的些许代价,他在意吗,并不在意。 他付出了那么多才使得这天下太平,八方进贡,万国来朝。 如今正是坐享升平之福时,他凭什么不能拥有自己心爱之物。 于是景熙帝抬起手,捧着她的脸,凝视着她的眼睛。 无论她怎么想,他喜欢此时她望着自己的眼神,清澈柔软,丝毫不曾惧怕,像是才刚挖掘出的上等黑曜石。 他要这双眼睛一直看着自己,只看自己。 阿妩自然察觉到了,景熙帝的眼神越来越温柔,温柔中有着占有的呵护。 她在这种眼神下,身体也不由放松了,于是挽唇一笑:“皇上不想杀我了?” 景熙帝微凉的长指抚摸着她的脸颊:“先把你放在朕身边,养着,等哪一日发现你不守妇道,便先奸后杀,杀了后再把你烧成灰。” 阿妩:“……” 她偷偷看他,他很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她便道:“好,死也要死在皇上的龙床上!” 景熙帝也笑了,不过还是低声叮嘱:“以后说话规矩一些,别没大没小,不能肆无忌惮,宫里头不是外边。” 阿妩:“那如果有人欺负阿妩,皇上会护着阿妩吧?” 景熙帝听此,神情顿了顿。 阿妩疑惑,抬眼望过去,却见描金雕纹瑰丽繁复,男人侧颜薄锐明艳,望着她的目光却是温煦而纵容。 阿妩怔了一下,心便瞬间被潺潺暖意包容。 这一刻她信他,觉得他是真心要对她好了,不会怀疑她什么了。 此时,望着阿妩,景熙帝抿唇,轻笑,笑得柔情缠绵:“会。” 一瞬间,阿妩的脊梁骨都酥了。 恨不得扑到他怀中打滚! ************** 辇车停在一处时,阿妩正滚在景熙帝怀中,跟只猫儿一般撒娇。 景熙帝:“朕要先回宫,你先去延祥观,过几日,朕便命人去接你,届时你自可光明正大入宫。” 他略想了想:“你或许要改换一个姓名。” 阿妩从他怀中抬起头:“啊?为什么?那我不能用自己本名了?” 景熙帝:“你本名阿妩,本就不上台面,再取一个便是了,可以进宫伴朕左右,区区一个名字,何足挂齿?” 阿妩顿时不高兴了:“我的名字为何不上台面?” 景熙帝看着她那不高兴的样子:“你竟在朕面前摆脸色?” 阿妩板着小脸:“我的名字也是我父母取的,好不好听,都是我的名字,用了十六年了,皇上倒是好,一句话,便嫌弃我的名字,你若这么说,那我身子也不上台面,我这个人也不上台面,你还是不要留着我了!” 景熙帝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她。 阿妩仰着脸,理直气壮。 对峙。 片刻后,景熙帝:“惯的你,在朕跟前还敢理论?” 然而此时的阿妩,不知为何,就是多了一些底气,她哼了声:“那就随便皇上了,爱叫我什么便是什么,便是叫我阿狗,我也得汪汪几声。” 景熙帝:“……” 良久,他终于让步:“罢了,允你依然用如今这名字就是了。” 阿妩马上甜甜一笑,欢快地道:“好!皇上真好,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熙帝看着她笑的样子,倒是仔细看了好一番。 一直到后来,他批阅奏章,朱笔落下时,突然眼前浮现出她笑起来的样子,满脸璀璨,仿若花开。 于是便心动神摇,几乎不能自抑。 ************ 往日景熙帝出巡,必出警入跸,随行前后有护卫、仪仗、侍从,这次景熙帝虽匆忙出宫,不过身边依然带了龙禁卫侍卫并从校七百人。 景熙帝唤来方越,吩咐他清点精锐,于驾前扈从中挑选三十名,亲自护送阿妩前往延祥观。 方越听着,惊讶不已,但也并不敢说什么。 须知龙禁卫为帝王亲随,作为亲军上十二卫之首,着大红纻丝鹅帽锦衣,腰佩绣春刀,龙禁卫其下北镇抚司甚至担负刺探,刑名,侦缉,审查等职责,拥有越过朝廷司法,管辖抓捕的权利。 是以在大晖天下,龙禁卫的出现便如帝亲临。 龙禁卫除了侍奉帝王,也会被委派护卫藩王或其他皇亲懿戚,这都是要专门请旨上报,按例配备,并记录在册。 如今帝王开口便调龙禁卫三十护驾校尉,要去护送那小娘子,这是从未有过的先例。 此时方越连忙遵命行事,但到底心中多想了,想着帝王如此恩宠这小娘子,这位将来身份必是贵不可言了。 当下遵从帝命,换下锦衣,藏起绣春刀,假作寻常士庶百姓,护送阿妩前往延祥观。 阿妩要在延祥观中修行几日,抄写经书,为帝王祈福,之后静候帝王征召的诏书,便可以进宫伴驾了。 这于阿妩来说,自然是一条锦绣路,是景熙帝为她一手铺好的。 她只要乖顺听话,顺着他的安排往前走就是了。 临走前,阿妩恋恋不舍,搂着景熙帝的颈子不肯放开,又用唇在他耳边摩挲着,低低地道:“皇上,阿妩不舍得……皇上什么时候来接阿妩?” 景熙帝不言语,只沉默地抚着她的背。 阿妩又道:“皇帝陛下回宫后,可不要乱花迷了眼,倒是忘了阿妩……” 景熙帝眼神凉凉,一脸无情:“走吧。” 她半真半假的,既让人痒,又让人恼。 阿妩:“……” 她咬唇,娇滴滴地看着景熙帝:“皇帝陛下狠心,阿妩却不舍得,皇帝陛下亲亲我,不然我不走。” 景熙帝神情严肃:“别闹,外面校尉等着呢。” 阿妩却坚决不依,就要亲。 她闭上眼睛,微嘟起唇来。 阳光透过层层垂下的帷幄洒在女孩儿洁白无瑕的面庞上,她修长浓密的睫毛微闭着,在轻轻地颤。 那唇瓣鲜润娇艳,仿佛有粉光在流溢。 她固执地仰着脸,嘟着唇,非要索取他的宠爱和偏疼。 侍从内监或者退下,或者低首背向。 他们不敢看,也不敢听。 景熙帝无声地看着这样的她,良久,略俯首下来。 绣有精致花纹的袖子抬起,略遮住了小姑娘如花一般的面庞,他快速在她额上亲了一下,蜻蜓点水。 他收回袖子,神情寡淡,一脸严肃:“这下你满意了吧?” 他分明有些敷衍,不过阿妩心满意足,她笑着搂住景熙帝颈子,腻着他撒娇:“皇帝陛下最好了,阿妩去了延祥观,会日日想着陛下,每天在榻上给陛下磕头祈福!” 景熙帝面无表情,不主动,但也没有拒绝。 阿妩嫣然一笑,提着裙子下辇车。 景熙帝便看到,她也不等内监扶着,就那么欢快地往下跳,百褶裙荡成一朵花来,如同一只快乐的小蝴蝶。 揭开的帷幄掀起又落下,他看不到她了。 可他迟迟不曾收回视线。 这时,福泰进来了,恭敬地侯在一旁,用很低的声音道:“皇上,已经调派精锐暗卫,便服前往。” 帝王是天底下疑心最重的人,五娘子过往经历,自然要去查。 景熙帝略沉吟了下,却是道:“其间种种经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她一弱女子,便是经历了什么,也在情理之中,怪不得她……” 景熙帝突然一顿,他意识到,当自己说出这话时,便已经溃不成军。 无论她是怎么样的过往,他都认了,都甘之如饴。 便是有人把她践踏到淤泥中,他也会以帝王之尊把她捞起来,托着她,重新站在世人面前。 他低声道:“关键是查清楚她的来历,以及和太子相遇的始末。” 福泰:“属下明白,已经说清楚了,但只是……” 他有些为难地道:“沿海先是水灾,又是贼寇,这其中变动太大,当地文书底册只怕也遭了水,未必能查确切。” 景熙帝:“无妨,尽力而为吧。” 他沉吟间,却是想起别的事来,吩咐道:“传朕的旨意,把福瑞调去别处安置了。” 福泰听此,微惊。 景熙帝却不再说什么,一道命令他说出口了,便要落实,没有缘由,也不必有。 福泰沉默了很久,终于领悟出来,帝王驱逐福瑞,是因为开始上心了,对那五娘子上心了。 而福瑞的对食是皇后身边的人。 辇车中颇为安静,帝王再也不曾言语,福泰渐渐放松了些,上前为一旁的铜暖炉添置炭火。 却就在这时,他不经意间回首,看到帝王的指尖似有若无地停留在唇间。 神情间,竟有几分暧昧缠绵之意。 第38章 她回来复仇了 阿妩戴着帷笠, 在方越等人的护卫下上了一辆马车,这马车并不华丽,只是寻常, 不过阿妩依然心花怒放。 她看着马车外, 秋意浓烈, 龙禁卫校尉们虽已换上常服,但依然英武不凡, 为首的那个方越更是魁梧健壮, 一看就是好侍卫。 她约莫猜着, 这位方越统领估计平时也是一位“大人”,是众官员阿谀奉承的对象,可他现在还不是来奉命护送自己。 当然了,她不能太张扬, 不能太得意忘形。 她只能把这些记在心里, 自己消化这突如其来的荣耀富贵。 她也想起自己在景熙帝面前的小意奉承, 撒娇卖乖, 这些情意真真假假的, 阿妩也分不清楚, 但无论如何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的余生只需要哄好这一个, 哄好了, 她便不再怕这世上任何一个。 马车缓慢地行驶在郊野, 阿妩开始想着接下来自己怎么办。 能怎么办?当然是要报仇雪恨了! 阿妩摩拳擦掌,矢志要给那些人来一个狠的。 先从延祥观开始吧, 宋灵官是吧?还有妙心?她统统要她们好看。 当然还有聂三, 聂三这个畜生,她要让他生不如死! 还有柴房的老鼠!不,整个延祥观的老鼠都得死! 等把这些都处理了, 她再想想怎么对付陆允鉴,还有太子妃,皇后。 ——不过对付这几位,时机现在还没成熟。 皇帝对她自然是宠爱的,但她凭着这点小小的宠爱,还没资格对着人家磨刀霍霍。 阿妩绞尽脑汁地想,想来想去,却想起景熙帝的话。 他说如果自己能为他生下一男半女,他便把天上星星摘下来。 如果她能孕育一个皇嗣就好了。 不过这老皇帝为什么说出这种话,阿妩胡乱猜着,他身子伤了不行吗? 如果这样,她能不能从太子那里借一个孩子来?反正是他们皇室的子嗣也是他的血脉。 打住! 阿妩意识到自己想法,自己把自己吓得打了一个寒颤。 千万别犯傻,她好不容易从皇帝那里求来的怜惜,万万不可自毁前程。 此路不通,生皇嗣来固宠的法子暂且歇一歇,阿妩开始想着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拧眉仔细想了一番,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的方越。 方越正笔直而严肃地策马而行,感觉到马车内的视线,他目不斜视。 他既然查过阿妩的来历,对于阿妩在延祥观的行事自然也略知一二,他甚至和聂三有过交道,知道聂三往日的行事和性子。 原本大有前途的太子府侍卫竟沦落到这个地步,都是因为这尤物。 方越深知,这不是一般人能招惹的祸水,和她沾边的男人从太子到聂三,有一个算一个,看起来日子都过得不太好。 如今也就是碰上景熙帝,帝王的威严气势,能收服住这妖物。 可谁知道阿妩的视线就在他身上绕来绕去的,像丝一样。 方越皱眉,抿紧了唇,有些拘谨而无奈地想,她为什么要看自己? 她虽然生得动人,可自己心里最清楚,这种女人不能碰,这也不是自己能碰的。 所以她再美,他真是无半点遐思! 方越越想越害怕,赶紧放缓了速度,和其它都尉同骑,免得瓜田李下说不清楚了。 抵达延祥观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远远地便看到,延祥观外肃然侍立着校尉若干,都是穿靴鞋,带幞头,一色的细摺辫线锦袍,佩腰刀。 方越一看便认出,这是太子府中都尉,是正五品门千总彭昭的下属。 阿妩也认出来了,太巧了,当时跟着太子追赶自己,追到护城河却被拦下的,正是这一撮人。 方越眯起眸子:“太子殿下在此。” 他觉得事情难办了。 按照时间推算,这会儿景熙帝回宫,并召皇后、太子和太子妃回宫,自己将这宁娘子安置在延祥观,着令延祥观好生照料着宁娘子。 这期间自己在此隐姓埋名,守护着宁娘子,确保宁娘子安全无虞,待到帝王下诏,召宁娘子前往宫廷,自己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可现在,太子若在,这意味着,皇帝派去的都尉并不曾及时将消息传达给太子,不能支开太子,那太子如果和宁娘子对上呢? 况且,自己出现在这里,被太子府的侍卫认出来,消息提前走露,也终究不妥。 阿妩看着这番情景,却觉得正合自己心意。 她心里有一个兴奋的小人儿正扭着身子张牙舞爪,来啊来啊谁怕谁! 进了宫后她得规规矩矩呢,趁着现在没进宫,先狐假虎威给他们来一个下马威! 于是她掀开窗帷,对着方越一笑:“方统领,借一步说话。” 方越冷不丁看她绽唇笑,顿时心里一个抽抽。 但此时此刻,事情难办,他少不得硬着头皮翻身下马,站在距离马车足足三丈远之处,抱拳一拜。 能在帝王怀中撒娇卖乖的女子,身份再低,那也是贵人,没有人敢得罪这样的人,是以方越此时格外小心。 阿妩笑着对方越道:“方统领,小女子身份低微,却劳烦方统领一路护送,折煞小女子了。” 方越自始至终低着头,不肯看阿妩一眼:“夫人说笑了,下官奉帝命护送夫人来此延祥观,职责所在,应当应分,何来折煞一说。” 阿妩笑得眉眼弯弯:“方统领,如今我等一行即将抵达延祥观,延祥观为女官,况且这次陛下又是要小女子低调行事,所以小女子想着,方统领护送小女子至延祥观,便可先行隐退,免得被外人看到,倒是引起猜忌和麻烦。” 方越一听,倒是意外,意外之余觉得正中下怀。 帝王要他们护送这女子入延祥观,还说要低调行事,在诏书下达至延祥观之前,不可外传,免得节外生枝。 太子身在延祥观,他正愁该怎么掩人耳目,这位小娘子便提出这个好办法。 只是帝王有命,要他保护这小娘子,他自然也怕有什么不妥,当下略有些踌躇。 阿妩看出方越的意思,她轻笑道:“方统领,陛下吩咐,要统领随护小女子,小女子知道方统领往日随侍帝王身畔,不敢怠慢,但有什么事,我们总可以商议商议,是不是?” 方越神情顿了顿。 这小娘子话虽说得含蓄,但意思却很明白。 他方越虽然是帝王身畔的人,但既然来随护她,那自然是要听话。 所谓的“不敢怠慢”是反话,就是要让他听她的。 他不听,那就是他依仗帝王之势不听从调遣,回头说不得她就去告状。 在片刻的犹豫后,他便一个抱拳,恭敬地道:“夫人所言极是,属下既奉命随护,自然一切听从夫人调遣。” 他用了“调遣”这个字。 在阿妩这么一个弱女子面前,一个龙禁卫直驾校尉要用“调遣”二字,在今天之前这是羞辱,但今天之后,便是本分。 阿妩轻笑:“好。” 她看出方越对自己态度的变化,这很正常,因为她得了帝宠。 她是坐在帝王怀中撒娇的女人,世人瞧不起女色侍人者,可世人终究要低头。 方越和聂三,其实没什么大不同,无非职位高低。 曾经她以女色来诱惑聂三,可现在,她可以坐在马车中要方越站着和自己说话,可以以前途或者帝命来拿捏他。 今日的她依然是昨日的她,但又不一样了。 说着这话,阿妩下了马车,方越选了五名都尉,都是不曾和太子府有过来往,不至于被认出的,交待他们随妙真仙姑前往延祥观。 之后他恭敬地奉上了火漆牛皮纸信封,上有明黄官印。 阿妩接了过来。 方越不着痕迹看了一眼阿妩,她眼神柔软如丝,但也凉若秋水。 他垂下眼,心里却再明白不过,大晖平静无波的后宫,只怕要起波澜。 妲己褒姒在这小女子面前只怕都稍逊几分。 阿妩并不以为然,她接了火漆牛皮纸信封,由几位便服都尉陪着,走向延祥观。 才一走到门前,便有侍卫哗啦啦围上来。 阿妩言明身份,那些侍卫倒是唬得不轻,他们一直在寻这女子,如今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当下将阿妩团团围住,又命人赶紧通禀侍卫首领彭昭,以及太子。 那边侍卫还没来,便有守门老道姑翘首看过来。 老道姑一看到阿妩,顿时一个激灵:“你,你还敢回来?你这个——” 阿妩道:“太子殿下可在观中?” 老道姑:“啊呸,你还想见太子!” 她言语不敬,一旁陪同阿妩的都尉当即上前,护住阿妩。 这几位都尉才刚上前,太子府侍卫纷纷刀剑出鞘,一时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双方短兵相接。 阿妩:“诸位稍安勿躁,今日贫道既重回延祥观,自然有话要说,烦请通禀一声,贫道要面见宋灵官,并拜见太子殿下。” 那老道姑是往日张狂惯了的,哪里容得阿妩,张口一声“呸”便要训斥。 阿妩却抬起手,直接一个巴掌打过去。 她身形纤弱,这一巴掌打得并不重,不过打在那老道姑脸上,自然让老道姑惊得不轻。 她不敢置信地捂着脸:“你,你——” 阿妩面无表情:“我想起来了,你之前打过我,今天还想拦我?” 旁边都尉一听,请示地看向阿妩。 阿妩挑了挑眉,都尉愣了下,意会,上前两巴掌,左右开弓,打得老道姑鼻青脸肿,之后抬腿一脚,直接将这老道姑踢开了。 老道姑被踢了一个窝心脚,猝不及防的,疼得死去活来,脸色惨白。 阿妩视线扫过她油腻腻的手,那一日,便是这双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此时这双手在疼得颤抖。 也才两日罢了,报应来得太快。 她笑了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说完,直接自老道姑身边走过。 老道姑捂着胸口,颤巍巍的,她趴在那里,看着这样的阿妩,突然便有些怕了,竟觉眼前女子分明柔弱,可现在突然硬气起来了。 旁边太子府侍卫也是微惊。 这时候,恰好太子府侍卫统领彭昭匆忙赶来。 他乍一看到阿妩,也是诧异激动。 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小娘子竟自己回来了! 他当即道:“宁娘子,请速速随我前去面见太子殿下。” 如今太子歇在附近庙宇,并不在延祥观。 阿妩笑道:“彭统领,太子妃娘娘可在南琼子?” 彭昭:“娘娘如今就在观中。” 阿妩:“那就劳烦彭统领先带我去见娘娘吧,小女子有些话想和她说。” 彭昭有些犹豫,不过阿妩坚持,他也就应了,不过还是赶紧给底下人眼色,让他们速速请太子前来。 景熙帝派遣的几位都尉见此有些不放心,毕竟他们奉了御命,绝对不能让阿妩有半分危险。 阿妩却轻笑一声,安抚地道:“彭统领为太子府都尉指挥使,有彭统领在此,几位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确实没什么不放心的,她和彭昭也是老相识了,那一日太子于城门追她,拿着腰牌高喊的就是彭昭。 他对太子忠心耿耿,当年阿妩跟随太子前来都城,便是这位一路相护,所以大家确实很熟。 除非太子下令,不然彭昭不敢动自己一根头发丝。 几位都尉面面相觑。 此时方越不在,他们确实不好做主,这时候甚至后悔或者说疑惑起来,为什么方越竟不跟随而来?这宁娘子要方越留步,意欲何为? 阿妩自然是要兴风作浪,是以她并没有给那几位都尉机会,径自随着彭昭步入。 彭昭深深打量了那几个都尉一眼,他有所怀疑,但他来不及细想,便带着阿妩往里走。 此时是晌午时候,观中也有道姑正在洒扫,见到彭昭一行人等,纷纷回避,也有远远认出阿妩的,惊讶不已。 谁都知道阿妩淫奔,谁曾想竟然还有脸回来。 阿妩跟随彭昭继续往前走,走过道观的中道,往东边拐弯,再经过大殿时,便看到一个眼熟的。 是妙心。 妙心穿着一身崭新的道袍,正使唤着两个小道姑。 阿妩便停下脚步,侧首看着妙心。 彭昭见她停下,也就停下。 他知道眼前小娘子是太子的心头肉,便是这小娘子和人淫奔了,他也不敢唐突她冒犯她。 阿妩却一直看着妙心,看妙心颐指气使的样子,看起来她如今很有些小权柄了。 阿妩猜到她是因为出卖了自己才得到赏识的。 其实也不算出卖,本来自己和妙心也没什么交情,或者说妙心从一开始就是宋灵官派到自己身边监视自己的。 只是自己傻,没想到这一层罢了。 那边两个洒扫的小道姑疑惑地看过来,妙心也感觉到了异样,于是她回首。 她一回首便看到阿妩。 她瞬间瞪大眼睛,很是震惊。 在她的想法里,阿妩已经被带走了,淫奔的道姑要接受惩罚,况且太子和太子妃又不会饶过她,她就算一时逃脱了,总归会死。 可现在,阿妩竟然衣着讲究地出现在这里,身边还有一个都尉陪着,就那么从容地打量着自己。 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些后背发冷。 却在这时,阿妩撤回了视线,对身边的彭昭道:“彭统领,我们走。” 彭昭看了一眼阿妩,一边走,一边压低了声音道:“等下见了太子妃娘娘,你先拖一拖。” 阿妩:“嗯?” 彭昭:“已经通禀了,太子应该正赶过来。” 阿妩轻笑了声:“太子必是恼我了吧,他估计恨不得一刀杀了我。” 彭昭欲言又止,之后终于小声道:“宁娘子,你好歹心疼心疼殿下吧,等会殿下来了,你说句软话,太子怎么也会保住你,只要你别再让太子难受,太子还真能生你气?” 对此,阿妩无话可说。 她已经上了老皇帝的船,太子,以后相见不相识就是了。 一时他们来到后殿,结果迎头便看到了宋灵官。 宋灵官面无表情地看了眼阿妩,才道:“你竟还敢回来?” 阿妩:“我为什么不敢?” 她不再理会宋灵官,径自踏入殿中。 一进去,便见太子妃正坐在一处黄花梨圈椅上,旁边陪着的正是苏娘子。 阿妩乍看到太子妃,心神有些恍惚。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是她跪在莲花纹地砖上,垂着眼睛,看着别人的裙裾时。 那时候她身若浮萍,等着高高在上的太子妃给自己一个处置。 她是柳絮,随风而动,无枝可依。 她毫无反抗之力。 可现在,她回来了。 苏娘子一见到阿妩,鄙薄地看了一眼,对太子妃道:“娘娘,那个叫妙真的道姑来了。” 说着,便对阿妩道:“还不跪下。” 阿妩却是不紧不慢,抱拳行礼:“贫道妙真,见过娘娘。” 太子妃微蹙眉。 苏娘子好笑:“你都已经和男人淫奔了,竟还在这里摆出家人的模样。” 阿妩懒得搭理苏娘子,只望着太子妃:“我既已经得了朝廷发的籍帖,只要朝廷一日不处置,那我便可以当一日的仙姑,这延祥观为内廷御观,吃朝廷俸禄,我是上了朝廷名帖的仙姑。” 她一抬眼皮,很淡很淡地道:“除非有朝廷的旨意,不然,任凭谁来了,我妙真就是妙真,仙姑就是仙姑。” 太子妃听此,终于正眼看向阿妩。 她自也觉得好笑。 昔日那个在她面前战战兢兢的宁氏,如今腰杆子硬了,胆量大了,开始和她论理了。 她不屑地道:“你勾结外男,□□道门,如今倒是说这种话?” 阿妩:“我□□道门?太子妃娘娘,□□道门的是我吗,不是你吗?” 太子妃脸色微变:“你说什么?” 阿妩:“娘娘,今日没外人,就别装模作样了,你不是派了聂三来和我通奸吗?就是要聂三勾搭我,好让我跟着他跑了,好让太子难受,你不就是这个打算吗?” 太子妃脸色微变:“你——” 阿妩:“你嫉妒我,嫉妒太子心里有我,所以故意要污蔑我,你从一开始就存着坏心,要从太子心里把我拔出来,你知道,拔出这根钉子的方式不是杀,不是赶,而是污,所以从一开始你就设下了这个圈套!” 她直接指着太子妃道:“所以是你,你故意派了聂三来勾搭上了朝廷御牒的仙姑,你意欲何为?你是要□□道门吗?” 其实想起这些,阿妩是后怕的。 若自己不是遇到意外,竟落在了景熙帝怀中,若自己就此和聂三有了首尾,聂□□手出卖自己,将奸情供出来,太子会如何,恨死了,气死了,估计这辈子都不想见到自己。 那自己便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太子妃听闻,好笑:“你在说什么?” 阿妩盯着太子妃:“不是吗?太子妃娘娘好伎俩,用尽了法子算计我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 太子妃蹙眉,手指捏着茶盏,看了一眼苏娘子。 苏娘子心知肚明,当即上前,指着阿妩一通臭骂:“娘娘派了侍卫和嬷嬷前来送你,这都是大家看在眼里的,光天化日的,谁曾想到你竟如此下作,竟勾引太子府侍卫?贼□□奴才,见到男人两脚软,你长了豹子胆你敢勾搭太子府的男人!” 谁知道她正骂着,突然间,听到一个声音道:“闭嘴!” 少年略显清润的声音此时透着无法压抑的怒气,就这么陡然在晦暗的大殿中响起。 太子妃一惊,诧异地看过去。 于是她便看到了太子。 太子一身玄色锦袍,俊美面庞阴得能滴水,任凭是谁都能感到他散发出的滔天怒意。 太子妃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旁边苏娘子顿时傻了,她瞪大眼睛,一时不知道怎么反应。 延祥观为女观,太子并不住在这里,太子府都尉要前往通禀,一来一去,脚程没这么快,按说太子不应该突然出现。 就苏娘子的意思,自然是先屈打成招,要阿妩再说不出话,逼着她招认了,再设法把聂三也带来,总之把两个人弄成一块,生米做成熟饭,太子亲眼看到心爱女子和别的男人鬼混,自然心里生了厌恶。 可他怎么突然就来了! 阿妩自然也没想到太子从天而降,其实太子不来,她也能应对,她怀中揣着诏书,她怕谁呢。 可他来了。 阿妩远远地望着太子。 挺拔俊秀的太子,年轻温柔的太子,此时正用急切而激烈的眼神描摹着她。 上一次两个人相会是什么时候,隔着护城河遥遥向往,她以为那是生离,可现在又见了。 太子看着阿妩,看得眼圈发红,喉结发颤。 之后他大踏步走上前,一把拉住阿妩的手,便要将阿妩扯入怀中。 阿妩赶紧往后一退,躲开了。 太子伸出的手落了空,他神情悲切:“阿妩——” 阿妩当然不能让太子牵自己的手,更不能让他抱。 她直接后退三步,和太子隔开距离,眼神格外绝情:“殿下,护城河外一别,贫道和殿下再无瓜葛,贫道清清白白一个人,还请殿下注意分寸。” 太子:“阿妩,你别这样,是我对不住你,这一次我一定护好你。” 他的手依然是对她伸着的,眼睛一直看着阿妩:“到我怀里来,阿妩,我以后再也不会放开你。” 阿妩摇头:“太子殿下,阿妩以前从来都是听话地靠在你怀中,可是阿妩得到了什么?” 她凉凉一笑:“被人家驱逐,被人家赶到延祥观,被人家构陷污蔑,被人家辱骂□□□□!如今,你敢要阿妩,阿妩却不敢信你。” 这话说得太子额头瞬间涌现出青筋,俊美的面庞甚至有了凌厉。 他咬牙:“是,是我对不住你。” 阿妩:“好,你既知对不住我,那从此后,你我便是陌路人,相见不相识。” 一旁太子妃听此,神情激动:“殿下,你可看到了吗?她才从太子府出来,便已经对你如此绝情,你可知为何?” 太子看都不看太子妃一眼,盯着阿妩,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为何?” 太子妃大声道:“她人尽可夫,她离了你马上勾搭其他男人,她早和聂三勾搭上了!她守不住寂寞,离了男人就受不了,聂三早就招了,带着她去了山洞里,在山洞里早鬼混了多少遭——” 骤然间,“啪”的一声,一个巴掌狠狠地甩在太子妃脸上。 苏娘子不曾提防,想拦没拦住,眼见一巴掌扇下来,她尖叫一声扑过来,赶紧护在太子妃面前。 太子青筋毕现,神情冷厉:“你住口!” 太子妃被打了这一巴掌,几乎不敢置信,她捂着自己的脸,喃喃地道:“你,你打我…… 她是英国公府嫡长孙女,门庭显赫,祖父为出任翰林侍讲及翰林学士,并为太子少师! 也就是说,当今天子都是她祖父的门生,在她祖父面前都要礼让几分! 她是大晖最顶尖的贵女,其尊贵也仅次于皇家公主! 她活到如今,哪里有人敢碰她一根手指头,结果现在太子竟然出手打她。 就当着底下人的面,一巴掌扇过来。 第39章 圣命 太子妃眼中含泪, 羞耻而悲愤让她身形簌簌发抖。 太子盯着太子妃,眼神充满嫌恶:“自你我成亲,我自认待你不薄, 处处以礼相待, 府中并无什么妾室, 我只是要阿妩!只是要她,你为何不能容她!” 他贵为储君, 按照惯例, 潜邸可备太子嫔, 夫人和淑人,可他没有,他从来没想过那些! 他深恶痛绝地道:“你若心怀不满,你可以告诉我, 我可以设法安置她, 不至于留在府中碍了你的眼!可你呢, 你做了什么!你将嫉妒之心隐下, 一面故作大度, 一面却故意设下计谋, 要把阿妩推至父皇面前, 要父皇不喜阿妩, 借着父皇之手将阿妩赶出去!” 提到这里, 他的声音几乎颤抖:“你一面对我说你会好生安置,一面故意为她设下陷阱, 用聂三诱她离开!谁知道你使了什么计谋!你这个毒妇!你要我如何信你!” 太子妃泪流满面, 浑身颤抖。 她太难受了! 她指着阿妩的颈子,声嘶力竭:“你以为是我给她设下计谋吗?你以为若不是聂三,她就能安分吗?你难道还不知道, 像她那样的女子,水性杨花,她对你但凡有一点喜爱,何至于如此见异思迁!” 太子冷笑:“事到如今,你竟还血口喷人!” 太子妃指着阿妩:“就算聂三是我的人,那其他男人呢,没了聂三,她还有王三李三张三!你看看,你没看到吗?你看看那是什么!” 太子看向她手指的方向,他一愣,之后猛地上前,直直地盯着阿妩的颈子,那里若隐若现一片红痕,暧昧旖旎! 阿妩也是没想到,她抬起手,轻落在自己的颈子间。 老男人太激烈,不经意间落下的,她也没太在意,以为有衣衫遮掩,不曾想竟然落在外人眼中。 太子的神情便瞬间异样起来,他的视线缓慢盯上阿妩:“是谁?” 无论如何,这是大晖的储君,是未来要继承这大晖天下人,自小学帝王权谋,他也许年少,也许痴情,但他并不是没有性子。 周围的气息一下子冷凝下来,阿妩突然感到后背发冷。 这一刻她深切地意识到,太子是景熙帝的血脉,他骨子里有着和景熙帝一脉相传的霸气。 太子上前,步步紧逼:“阿妩,你说,来,告诉我,这痕迹哪里来的?你只要说,我就信你。” 然而阿妩没办法说。 太子:“是谁?你自从离开延祥观,和谁在一起?” 他视线死死地盯着阿妩颈子处那痕迹,那是男人咬的吧。 一个男人,在如冰似雪的肌肤上残忍地印上痕迹,他甚至可以想象,那个男人是怎么拥有了阿妩! 愤怒在胸口燃烧,他身子紧绷到几乎颤抖。 紧紧攥着拳,他盯着阿妩:“你说!阿妩,你说啊!” 太子妃捂着自己的脸,嘲讽地冷笑道:“你还要她说,她能说什么?说她转眼就对男人投怀送抱?说她出卖色相又不知道勾搭了哪个?” 她沉痛地道:“殿下,事实就摆在眼前,你不信妾身,难道不信你的眼睛吗?” 太子突然想到什么,他急切地望着阿妩,颤声说:“阿妩,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有人欺负你,强迫你了?” 阿妩愣了下,她没想到太子竟然想到这里。 太子见她这样,便觉得自己猜对了,显然这个猜测让他好受了许多。 他急声道:“别怕,阿妩,有人欺负你,我会为你报仇雪恨,我会把他们杀了!这不是你的错,阿妩,没关系,只要你不是自愿的,这不怪你,孤不会生气——” 一旁太子妃听这话,几乎惊呆了。 她无法理解地看着太子,他竟对这女子容忍至此?哪怕失了清白,那个女人说一声,他就愿意原谅?! 阿妩也没想到,太子竟说出这番话。 说不感动是假的,毕竟能得一男子如此真心者,世上有几人?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有些冲动,想扑到他怀中,想告诉他一切真相,她想安慰这个脆弱而真挚的少年! 可是—— 她也明白,自己没有退路了。 她已经撩拨了景熙帝,已经彻底投靠了他,把自己全身心所有都出卖给他。 她不能背叛,一旦背叛,她便死无葬身之地! 太子有退路,太子妃有退路,甚至皇后可能也有退路,可她没有啊! 在这一场荒谬的纠葛中,如果非要死一个人,那一定是她! 所以她到底克制住了自己,克制住了投向太子怀抱的步子。 太子为自己疯狂至此,景熙帝一定不允许,无论作为一个男人的嫉妒,还是作为一个父亲的护短,他都不允许! 景熙帝是大晖的掌权者,太子还不是,他还太过稚嫩,也许以后他会成长,会高居于御座,成为像景熙帝那样执掌乾坤的人,可他现在还不是。 她必须求生,当然要攀附这世间最有权势的那个男人。 况且—— 阿妩看着眼前风姿绝艳的太子,心里却想着,景熙帝其实比他更让人心动!那种杀伐果断的霸气,执掌一切的笃定,熟透了的男人,让人看一眼腿就软! 于是她在片刻的纠结和犹豫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愧疚地望着太子,道:“殿下,那一日护城河边,妾身已经和殿下说过,从此后形同陌路,妾身也曾经侍奉在殿下身边,昔日点滴之恩,自是一生难忘,可是今日今时,妾身——” 她说到这里,悲切哽咽,话不成句。 太子心中隐隐泛起不祥的预感,他盯着阿妩:“阿妩,你什么意思?” 旁边太子妃却是眼睛发亮,她知道阿妩接下来的话,必然会给太子狠狠地捅上一刀。 她脸颊在发烫,在发疼,但她觉得这样好极了,太好了! 阿妩可以感觉到,太子,太子妃,甚至苏娘子,大家都在盯着她,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她微抬首,终于继续道:“殿下,阿妩确实不曾和那聂三有过什么首尾,阿妩在道观日子难熬,实在待不住了,阿妩也曾想过太子殿下能来救阿妩,可是殿下不来,阿妩一个弱女子怎么办?恰聂三来了,他说可以带阿妩离开,他还说有人要对阿妩不利,说要杀阿妩,阿妩害怕,不得已跟着他走了。” 苏娘子:“你胡说,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阿妩没理会她,继续道:“聂三狠毒,竟想构陷于我,想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地,幸得一位郎君出手,救我性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便以身相许。” 太子薄唇颤动,他不敢置信地望着阿妩,沙哑地道:“阿妩,你在说什么,是不是有人逼你这么说……你是不得已对不对?” 阿妩看着太子的眼睛,那是一双乌黑的眼睛,总是温润对她笑,总是抚着她的发,就像她的兄长一般。 可现在,她望着那双眼睛,平静却残忍地道:“殿下,我心甘情愿,我已将自己许给那位郎君,且对那位郎君爱慕有加,如果殿下顾念昔日的情分,请殿下成全阿妩吧。” 太子:“你,你——” 他不愿意成全,当然不愿意! 他看着阿妩,几乎要疯了。 阿妩,他的阿妩,他要抱紧她,要她独属于他,可现在阿妩说,她心仪其他男人了,怎么可以呢! 他上前一步,直接抓住阿妩的胳膊:“走,阿妩,跟我走。” 阿妩拼命挣脱:“你放开我,放开——” 然而太子却像是疯了一样,拖着阿妩就往外走。 阿妩只能大声喊道:“来人,来人!救命!” 那边太子妃见此,也赶紧冲过来:“殿下,你疯了吗,她如今不是府中侍妾,是这观中道姑,你不可鲁莽——” 谁知却有十几个太子府都尉突然冲了上来,拦住太子妃去路。 太子妃花容失色:“反了你们了!” 阿妩这么挣扎着间,龙禁卫都尉自然听到动静,他们知道不妙,恰这时方越也赶到,于是一行人便要往道观内冲。 这时,延祥观女道,延祥观侍卫,并太子府侍卫,全都冲了过来,竟要拦住方越一行人去路。 方越自然不能被她们拦住,拎着刀往里面闯,迎头却遇上宋灵官一行人等。 那宋灵官也是才刚得到消息,知道阿妩被捉回来了,本要去审,却又听说有人硬闯延祥观,便匆忙赶来。 方越却是知道这是延祥观灵官的,当下不敢怠慢,上前道:“在下方越,见过宋灵官,不才为内廷侍卫,今日奉命护送仙姑回归延祥观,还请——” 然而宋灵官哪里听得进去这些话,她拧眉,看了一眼方越:“内廷都尉?” 一旁掌院见此,不屑地道:“你便是那个和妙真勾结的吧?怪不得她敢回来,原来是仗了你的势!” 她们自是有底气说这个的,毕竟太子和太子妃都在,大家都知道妙真勾搭了太子府都尉! 反正这个都尉也是都尉,那个都尉也是都尉,都是妙真勾搭的! 方越一听,瞬间脸都憋红了,急怒交加:“放肆!下官为内廷都尉,此乃内廷腰牌!” 说着,他直接亮出腰牌。 可宋灵官哪里信,那宋灵官冷声斥道:“大胆狂徒,你知道这是何地?此乃贵人静修之所,此女乃我延祥观淫奔而去的道姑,哪里轮得着你在这里吆三喝四?来人,拿下!” 方越为龙禁卫都尉统领,御前侍骑,往日也是意气风发,谁见了不给他三分薄面?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来到这道观,竟被如此斥责和羞辱。 他高举腰牌,冷冷地道:“我乃内廷都尉,奉龙禁卫都尉统领之命前来,谁敢放肆!” 然而他这话才刚说出,便见一行人冲了出来。 方越瞳孔紧缩,几乎不敢置信! 南琼子乃天子禁苑,怎么会有这种不法之徒! 眼看着双方短兵相接,便打将起来,太子却硬带着阿妩就往外走。 他自然明白今日之事不能善了,他必须带着阿妩离开。 他要把阿妩藏起来,藏在僻静所在,天底下谁也寻不到。 阿妩一眼看到方越,顿时见到救星了。 她知道这是自己对景熙帝表忠心的时候,她必须和太子彻底切割,恩断义绝。 于是她当即哭着道:“方居士救我!” 宋灵官见此,气炸了,指着阿妩鼻子大骂:“奸夫□□竟还敢在此招摇!” 说着间,那些侍卫一拥而上,就要捉拿阿妩和方越等人。 方越急了,对着太子喊道:“殿下,属下方越!” 他不敢把景熙帝的名头抬出来,只能大喊自己名字。 太子听得这个,也是惊讶:“你,你为何在此?” 方越无法解释,毕竟景熙帝的计划中,这宁娘子应该先隐匿在此,等圣旨到了才宣召入宫。 就在方越憋得脸红耳赤的时候,突然间,就听得外面马蹄声响,伴随着的还有铁靴快速踩踏之声。 众人微惊。 之后便听得外面传来号令,却是龙禁卫的御用号令,又有人喊道:“御前龙骑卫在此,奉帝命而来。” 太子脸色微变。 太子妃神情异样。 宋灵官等一听,便想着,这是来捉拿□□的吗? 方越却是彻彻底底松了口气。 延祥观大门洞开,于是大家便见到有龙骑卫肃然立于门外,而为首的,却是身着青花大服的一位内监——福公公。 福公公生得削瘦,略显驼背,一双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可是没有人敢在福公公面前造次。 因为福公公一旦离开帝王身边出现,那只意味着一件事,他在传达帝王御旨。 所有人再不敢出声,刀剑齐刷刷放在地上,一时之间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现场瞬间肃静起来,就连嚣张的宋灵官以及发疯的太子,此时都安静下来,太子妃更是站在一旁,不敢造次。 阿妩在这一刻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帝威,一群人再怎么闹腾,当帝威降临,喧嚣瞬间散去,万人垂首。 福公公笑着道:“诸位,奴婢奉命传帝王口谕。” 这话一出,众人尽皆跪下,太子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阿妩,脸色铁青地跪下了。 阿妩在太子眼中感知到了担忧以及不舍,当然还有一些少年人的决然。 这时候,福公公宣旨了。 这圣旨内容和之前阿妩听景熙帝口述的相似,只是和之前不同的是,要阿妩留在延祥观,奉旨抄写经书,待到修行圆满,便进宫伴驾。 这圣旨出来后,宋灵官等人也是懵懵的,不过还是僵硬地接旨了。 太子却第一个冲过去,问道:“福公公,父皇这是何意?什么叫进宫伴驾,父皇难道还不肯放过阿妩,他到底要如何?” 他这话问得很不符合礼节,不过也是众人的疑问。 这位奉帝王口谕来延祥观出家的,怎么突然就要去进宫伴驾,怎么伴驾? 宋灵官更是满心狐疑,不是淫奔的□□吗,突然就进宫伴驾了? 如果是后宫需要做什么法事,做水陆道场,不是应该经由自己吗?怎么就突然这么重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 一旁方越听这话,也是额头一抽抽。 这太子,难道还没明白他那皇帝爹是什么意思吗? 算盘珠子都溅他脸上,圣旨都出来了,他竟然还不明白? 福公公也是一愣,不过他到底随侍帝王多年,人情练达,便笑呵呵地道:“回禀殿下,皇上怎么想的,奴婢哪里敢妄自揣测。” 太子也知道自己不该问,但他实在是不明白,又实在担心阿妩。 他伸手,就要去抓住阿妩的手:“阿妩,你放心,如果——” 然而阿妩却躲开了他,避之唯恐不及地躲开了。 之后,阿妩在太子惊讶的目光中,稍微收敛了神情,走上前,笑着和福公公打了一个招呼。 福公公看到阿妩,满脸堆笑:“奴婢见过仙姑,请仙姑安心修行便是了。” 一旁太子和太子妃看着福公公对阿妩这般客气,自是疑惑,完全不明白。 其它众人,包括宋灵官,包括众位道姑,更是满心困惑。 淫奔的……怎么突然如此受帝王倚重了? 福公公笑呵呵地看着阿妩,眼尖地看到了阿妩颈子间的红痕,他便一笑,嘱咐宋灵官:“灵官,这妙真仙姑颈子间受了伤,还得劳烦灵官,请了观中大夫,帮着照看一二。” 他这么笑模笑样和蔼可亲的模样,大家越发疑窦丛生。 什么意思? 皇上不是对这位太子的前侍妾不屑一顾吗,怎么如今竟派人如此安抚? 就在一片疑云中,突然间,太子妃子灵光乍现。 这个想法太吓人了,她被这个想法吓得脸都白了,吓得她恨不得立即将这个念头抛到脑后。 这是大不敬! 不过在最初下意识的抛弃后,眼前发生的一切又让她硬生生地开始想这种可能。 她的视线颤巍巍地落在阿妩颈子上那处红痕上,若隐若现,鲜艳刺目的红。 她看着这抹红,越想越怕,以至于脸色变得异常诡异。 之后她抬起眼看向阿妩,却见阿妩含着笑,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笃定。 她上一回见到阿妩时,阿妩还跪在那里,弱女子,透亮的眸中装满了对未来的惶恐和迷惘。 可现在,她仿佛有了主心骨,她什么都不怕了。 所以,是谁给了她底气? 是谁,让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太子,又是谁,能让她在延祥观大声地说她心仪了某位郎君? 真相呼之欲出,但太子妃不敢去想。 如果真是这样,那,那…… 太子妃脸色煞白,眼睛发直,几乎站都站不住。 第40章 耀武扬威 太子却还在担忧, 他在质疑福公公。 太子妃想哭,她颤巍巍地拽了拽太子的胳膊:“殿下,还是, 还是罢了, 妙真仙姑入宫后, 自然有她的好福气……” 然而太子却根本听不懂,他冷漠地甩开太子妃的手, 道:“福公公, 父皇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既然来了延祥观, 我必是要护着阿妩,绝对不可能让他——” 方越从旁看着这一幕,几乎都要听不去了。 太子到底年纪小,太过固执, 他怎么还不明白! 他不忍看。 也不敢想太子知道一切真相后该如何接受。 福公公也是无奈, 也有些尴尬, 这毕竟是未来的储君, 他也不好太给他难堪, 只好道:“殿下, 具体如何, 奴婢实在不知道, 要不然……殿下随龙骑卫回去都城, 顺便问问陛下,这样也好弄清楚?” 太子略沉吟了下, 同意了。 当下他先吩咐了彭铭, 要他守在这延祥观,不允许闲杂人等随意进出。 说着这话时,他看着阿妩:“务必看护好。 阿妩别开眼, 当做没看到没听到。 这傻孩子啊。 她现在要当皇帝的妾了,要进宫了,太子是她晚辈了,她越发觉得太子好生幼稚。 最后太子又吩咐了延祥观众人,特别是宋灵官,要她务必照顾好阿妩。 他负手而立,冷冷地道:“若妙真仙姑有半点不好,唯你们是问!” 宋灵官先得了福公公的嘱咐,又被太子威胁,此时正是一个头两个大,她完全不明白到底怎么了,可是她什么都不敢说,只能僵硬地应着。 阿妩从旁沉默地看着这样的太子,她越发肯定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此时的太子已经有了些储君的气势,神情间像极了景熙帝,可是他不是。 略显稚气的生涩少年,此时此刻远远不如老男人执掌权柄十几年的锋利练达来得更吸引她。 阿妩甚至觉得,老男人仿若一坛酿了三十年的美酒,此时开坛,正是醇美甘冽时。 她品到了最为醇滑的那一口。 *********** 福泰等人陪着太子离开,太子妃的宝驾也随之而去,好一番浩浩荡荡,转眼间熙熙攘攘的延祥观又恢复了清净。 不过方越没走,他依然带着三十龙禁卫都尉留守在延祥观外,随时听候阿妩差遣,保护阿妩周全。 此时的阿妩自然也不需要他保护了,延祥观上下对阿妩奉若神明。 第一个上前的是宋灵官,宋灵官完全收起了往日一代灵官的傲气,对着阿妩深深一拜。 之后她才恭敬地道:“是贫道有眼无珠,不知仙姑乃我道门高士,以至于辱没了仙姑,往日种种,还求仙姑不计前嫌。”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紧绷,显然也有些紧张。 她对阿妩所作所为,若真计较起来,还不知道是什么下场。 阿妩看着她那战战兢兢的模样,也是好笑至极:“你身为延祥观灵官,哪有半分道家灵官的样子,倒是学了一个踩低迎高!” 宋灵官根本不敢言语,低着头,一叠声地说是。 要知道身为灵官,她往日所见都是皇亲国戚,多少也有些见识,如今她也隐隐明白,阿妩不是她能招惹起的。 这延祥观坐落于南琼子,她的前途性命,还不是皇家一句话。 阿妩看她倒是也识趣,懒得计较,只要她好生收拾一处禅房:“我要清净一些,也好为抄写经书,为帝王祈福。” 宋灵官当即赶紧安排禅房,还为阿妩准备了四个小道姑侍奉在内外,随时听候差遣。 其中一个道姑,恰好便是妙心。 妙心突然间被指派来侍奉阿妩,也是心慌。 她脸色惨白,小心翼翼地道:“仙姑,往日都是贫道不好,贫道,贫道给你磕头。” 说完脚底下一软,噗通一声跪在那里,整个人都哆哆嗦嗦的。 阿妩越发好笑。 她淡淡地道:“往日你所作所为,不过是受人指使罢了,我也没什么好生气的,如今你好生伺候着,我还念你几分昔日道友情分。” 妙心顿时松了口气,赶紧砰砰砰地磕头。 阿妩便要她起来,在外面候着吧,她自己则是看了看这崭新的禅房。 这禅房原本是招待贵客用的,里面布置颇为讲究,靠东墙的案上摆着铜花瓶和铜海灯,禅椅上都是一色的蓝缎织锦坐褥,床榻前以十二扇紫檀边座围屏遮盖,榻上被褥都是簇新的蓝缎织花卉纹。 一旁伺候的道姑恭敬地道:“仙姑,这铺盖被褥原是灵官留了来招待贵人的,都是全新的,还未曾用过,如今匆忙晒过了给仙姑先用。” 阿妩颇为满意:“极好。” 接下来她的膳食自然也很是精细,都是山间新鲜菜蔬,一看就知道花费了心思。 于是阿妩便静心留在这延祥观内,吃吃喝喝,偶尔出去逛逛,闲暇时也装作模样抄写经书。 听那意思她要抄写三五部经书,但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她看了看,最后随便选了《轩辕黄帝阴符经》来抄写。 其实她对道家经书根本不懂,只知道这是讲什么天地人我的,还有些兵家权谋和道家修养。 研读经书之余,阿妩还下了命令,捉拿延祥观所有的老鼠! 方越一愣:“捉住它们?” 他们龙禁卫可是威风凛凛的,现在他们要去捉一个女道观的老鼠? 这传出去,叫什么事? 阿妩也是一愣,想了想:“哦,对,你去弄二十只猫来,要把它们赶尽杀绝。” 方越沉默了一会,额角抽搐:“好,定要布下天罗地网,把它们赶尽杀绝!” 阿妩:“丧身于猫腹。” 方越:“……” 他实在是没办法说什么了,这是龙禁卫最没颜面的一刻。 阿妩看出方越心思:“怎么,方统领,你可是觉得自己大材小用了?” 方越忙恭敬地道:“属下不敢!” 阿妩看着方越那严肃的样子,便忍不住笑起来。 她笑得很有些得意,方越却神情微变,他迅速收回视线,不着痕迹地后退三步。 帝王心思深,他一定要随时撇清干系,未来的后宫娘娘笑得如此妩媚灵动,他必须离远一点! ************** 这晚,龙禁卫突然送来消息,说是寻到了聂三。 阿妩一听,惊讶。 龙禁卫?这意味着皇帝知道,劫走她的另有其人,而不是聂三。 不过很快,她便明白了其中关键,皇帝那天提到了皇后的亲卫,看来他怀疑皇后了。 由于他暂时还想不到自己和陆允鉴的关系,所以现在他想的是皇后,认为是皇后故意给他使绊子。 所以有了皇后的幌子,陆允鉴的行迹便被遮挡了。 如果此时皇上已经怀疑自己和陆允鉴的关系,自己就不可能继续安然留在这里了。 以他那雷厉风行的性格,只怕直接杀过来了。 她便彻底放心了,反正皇后肯定要帮陆允鉴遮掩,老皇帝怀疑,那她就自己顶上好了。 至于自己,反正自己什么都不懂,她只是单纯的小娘子,都是坏皇后要利用她! 她便摩拳擦掌起来:“快,把那个聂三给我带回来!” 方越低着头,垂着眼:“可是陛下吩咐,要对聂三严加看管。” 阿妩挑眉,打量着方越:“哦?那就直接把陛下请来吧,我直接和他老人家说。” 好大的口气! 方越的心都跟着颤了颤。 这位才得宠的娘娘,粉雪一般的人儿,嚣张得如同一只张牙舞爪的猫。 方越犹豫了下,心里闪过许多念头,最后终于决定还是听从她的吩咐。 一个男人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怕遭受千古唾弃,也要占有自己亲生儿子昔日的妾,那他还能因为些许小事而恼了那女子不成? 所以他立即把聂三提来了。 此时的聂三已经备受折磨,据说折磨他的是太子,太子行至半途,遇上龙禁卫押解着的聂三,便狠狠地打了聂三。 这个温润的翩翩少年,在面对可能和心爱女子淫奔的男人时,展现出了未来帝王的杀伐狠厉,用尽了手段对聂三严刑逼供。 所以阿妩看到聂三时惊讶了下,她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阿妩走上前,拿了拂尘,直接对着聂三抽了一番。 拂尘的拂丝抽起人来生疼生疼的,更何况聂三原本身上有伤。 他痛苦地趴在那里,紧咬牙关,尽管他不吭声,但看得出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最后阿妩便学了景熙帝,背着手,站在聂三面前:“聂三,说起来我得谢你。” 聂三无力地趴在那里,削瘦苍白的面庞紧贴着冰冷的地面。 他的眼底没有半分神采。 阿妩:“若不是你骗我,把我骗出延祥观,我还交不了这天大的好运,飞上了这世上最高的枝头。” 聂三的视线缓慢抬起,看向上方的阿妩。 这是一个骄傲的阿妩,神采飞扬的阿妩。 他缓慢地笑了下:“恭喜。” 他用很低的声音,艰涩地重复道:“恭喜仙姑。” 阿妩垂着眼:“你不问问,那一晚我遇到了谁?” 聂三以前确实不知道,但他现在知道了。 阿妩是被帝王不喜的人,是太子都护不住的人,可现在她扬眉吐气了,她无所顾忌了。 所以那个护住阿妩的男人,世间只有一个。 他越发笑起来,笑得眼前恍惚:“仙姑,我聂三为你沦落到这般境地,也是该了。” 没什么好后悔的,毕竟连那个把她斥为不上台面女子的帝王,都能将自己昔日的言语活生生撕碎,把那个属于自己儿子的女人搂进自己怀中。 他又算个什么…… 其实最初的景熙帝也没错,这小娘子确实是一个祸世妖姬,哪个男人能逃出她的手掌心? 只可惜,当时的景熙帝到底慈悲了,没有直接对这女子痛下杀机,给了她蛊惑君王的机会。 现在,就连他自己都深陷情网不能自拔! 聂三这么想着,眼底突然泛起嘲讽之意,这女子入宫,只怕君王父子反目,大晖江山都要为之撼动了。 阿妩轻叹一声,看着聂三:“我恨不得打死你,可是我这个人心慈手软,也没办法杀人,我该怎么办呢?” 方越觉得此时的阿妩像是一只面对鱼儿无法下嘴的猫。 他略犹豫了下,上前一步,对阿妩说出景熙帝关于聂三的安排。 阿妩惊讶:“真的?” 方越:“是。” 他只能说,帝王吃起醋来是毫无理智可言的,男人对眼前这娇滴滴小娘子的在意超乎想象,他无法容忍聂三曾经对自己的女人起过觊觎之心。 阿妩有些同情地看向聂三:“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聂三艰难地仰着脸,看着方越和阿妩,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来。 他两手紧紧抠着硬实的地面,盯着方越:“方越,念在你我昔日相识一场,杀了我吧!” 方越也是很无奈,他同情地安慰聂三:“好死不如赖活着,便是残缺了,但也是活着。” 听得“残缺”二字,七尺男儿壮实的身躯顿时因为恐惧而颤抖起来。 他额头的青筋暴起,抽搐:“不要,我不要!方越,求你,杀了我吧!” 阿妩惊讶地看着聂三恐惧的样子,几乎不敢相信。 原来男人这么怕这种事,竟把一个聂三吓成这样? 只是当太监而已,又不是死,至于吗?! 她鄙夷地道:“果然只是个胆小懦弱之辈罢了!” 聂三听此言,缓缓地看向阿妩,却见她一脸单纯,好像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什么事。 她当然不以为然,她对自己无半分情意,只有鄙视,他便是死在这里,都不能让她多看一眼。 绝望袭来,他痛苦地看着她,竟觉锥心刺骨。 他原本是一顶天立地的男儿,竟沦落到这个地步! *********** 此时的景熙帝正聆听着便服龙禁卫的禀报。 景熙帝当然不可能只派方越一行三十人前往延祥观。 他要阿妩,要把阿妩捧在手心里宠着,但也要捏在手心里攥着。 已经坐在他怀中的女人,他绝对不允许她的心里为其他男人留有一点点缝隙。 他微歪着头,以指骨支颐,聆听着便服的禀报。 从阿妩怎么和方越商议,又怎么进了延祥观,怎么打了老道姑,怎么和太子妃会面,和太子说了什么,这些全都原原本本地呈现在景熙帝面前,甚至和聂三怎么说话,面对聂三被阉时的反应,那些便服都不曾错过。 便服回禀过后,景熙帝一直不曾有什么示下,一旁福泰给了个眼色,便服心领神会,无声隐下。 景熙帝指尖轻敲御案,若有所思。 福泰便在这沉默中,慢慢地咂摸出一些意思来。 他心里是满意的。 果然,景熙帝突然笑了下:“这小东西如今回去延祥观,尾巴都翘起来了,好一番耀武扬威。” 福泰便也笑着道:“宁娘子往日怕是受了一些委屈,自然要出一口气,也是人之常情,况且宁娘子到底年纪小呢,得了陛下依仗,恨不得让天底下人知道,这也是心里惦记着陛下。” 景熙帝竟颇为赞同的样子,道:“只怕她正得意洋洋。” 福泰听景熙帝言语中竟有几分淡淡的宠溺和纵容,心里越发明白了。 景熙帝手握天下至权,被他宠着的女子自然可以俯瞰众生,心爱的女子仗着他的权势有仇报仇,那不是该的吗? 景熙帝派便服随行,最顾忌的不是别个,是怕这小娘子又和其他男子有所勾结,甚至和太子死灰复燃。 宁娘子面对太子的言语和绝情,以及对聂三的冷漠,自然是称了帝王的心意。 他就是想看宁娘子和那些男人恩断义绝! 若是面对被阉的聂三,宁娘子有半分惆怅和难受,只怕帝王可以把聂三剁成肉泥给宁娘子看! 这会儿他满意了,此时娘子若在他跟前,就是要天上星星,帝王都得命人去摘了。 当下福泰便笑叹:“五娘子这性情实在率真可人。” 福泰不着痕迹的,总想替阿妩说话。 虽然阿妩性情有时候有些刁蛮,甚至会气他,但……她确实让人喜欢啊! 景熙帝不知道想到什么,唇角微翘起,道:“她没经过什么事,心地单纯,到底心慈手软了。” 福泰连声赞同:“皇上说得是,五娘子心底好,被人家欺负了,她也不记恨人家,倒是帮人家把鼠患给除了,这叫什么事!” 说到这里,福泰牙痒。 景熙帝漫不经心地道:“传朕的旨意,延祥观道徒行径不端,有悖教义,以至于扰乱道门清净,败坏道家声誉,为整肃道风,涉事一干人等,削去道籍以示惩戒,并遣至皇陵,令其诵经祈福,以赎前愆。” 福泰:“是。” 小娘子的耀武扬威,不过是带着孩子气的张牙舞爪,不痛不痒的。 帝王平淡的几句话,却一锤定音,那些涉事的姑子,这一生都休想走出皇陵了。 福泰在心中震撼之余,又想着,帝王这道命令其实别有深意了。 他要为宁娘子铺路,要她光明正大地走出延祥观,走入宫闱之中。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进宫 因为遇到聂三, 太子耽误了两日,等回去都城后,他先回太子府梳洗, 更换袍服。 太子妃听说太子回府, 顿时仿佛看到救星一般, 匆忙赶出来迎他。 若是之前,她是尊贵的国公府嫡女, 是储君妇, 即使是太子, 竟那样给她一巴掌,她都无法接受,一定会哭闹,一定会回娘家, 一定会设法把事情闹大, 总是要皇家给她一个公道。 可现在, 她被自己那可怕的猜测吓到了。 景熙帝这些年和光同尘, 锋芒不显, 可那是因为最近几年朝堂上并无波澜。 她可是知道, 就在五年前, 因为一桩贪污受贿案, 景熙帝龙颜大怒, 使得朝野震荡,牵涉甚广, 不知道多少官员或贬或戮, 身首异处,原本风头正盛的安平侯都为此被削爵。 那安平侯家的老夫人还是景熙帝的姑母,老姑母哭着求情, 都没能打动景熙帝半分,景熙帝是不会顾念私情的! 所以太子妃深切地知道,一旦触了那位的逆鳞,那便是怎么样的雷霆手段! 现在,生于公府豪门的太子妃敏锐地感觉到,如果自己那个可怕的猜测是正确的,那自己稍有不慎,只怕是满盘皆输! 而更可怕的是,这几日她暗中思忖,仔细打探,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对了。 这种猜测让她日日惴惴难安,茶饭不思,她想去寻太子,想和太子提起,可是太子一直不曾归来。 此时她听得太子回来,竟是顾不上梳妆,便匆忙跑出来迎。 风尘仆仆的太子见到自己的太子妃突然赶来,发髻松散,神情惨白,也是愣了下。 他虽心里恼恨太子妃,不过到底是问:“你这是为何?” 太子妃面色如纸,两眼惊惶,她颤了颤唇,对太子道:“殿下,殿下,妾身想到一件事,一直想和太子提,妾身,妾身有些怕。” 太子见她这般:“到底怎么了?你这是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太子妃上前一步:“殿下,我们,我们进房中说话。” 太子其实根本不想理会她,他一心惦记着阿妩,不过经历了这么许多事,他到底比之前心性稳重了。 太子妃固然可恨,他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但是他明白,自己不能动太子妃,师出无名。 太子妃占了太子妃和皇室冢妇的位置,他若无万全把握,绝对不能动她。 暂时只能忍耐。 况且,欲速则不达,他也意识到,要想护好阿妩,太子妃可以是自己的助力。 面对自己父皇,他能握在手中的并不多,太子妃是可以化敌为友的。 当下便也跟着太子妃进去房中:“你怎么了?” 太子妃见太子竟难得用温和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一时悲从中来,酸楚难当。 她忍住眼泪:“殿下,其实关于父皇,我有个猜测,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太子:“你但说无妨。” 太子妃看了看外面,有苏娘子守着,不会让人听到。 她这才道:“殿下,你说父皇为何要宁娘子进宫伴圣,这个伴圣,又是怎么伴?” 太子:“我也正想问问,我只怕这里面有陷阱,阿妩才刚遁入道门,她怕是念经都念不好,她怎么祈福伴圣?” 太子妃试探着道:“殿下有没有想过,宁娘子为女姑子,素来没有女姑子进宫伴圣的,这伴圣……” 她不敢往下说了,点到为止。 太子听闻,愣了下,之后想到什么,脸色微变,厉声道:“你胡说什么!” 太子妃哆嗦着道:“可是殿下,你仔细想想,那宁氏对殿下说的话。” 太子又一愣,他想起阿妩对自己说话的语气,说她有了心仪的郎君,她丝毫不曾避讳,仿佛也不怕人知道。 福泰对阿妩颇为恭敬的样子,阿妩仿佛……和福泰熟识? 太子脑子“嗡”的一下子,里面有什么在响,之后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恍惚觉得太子妃说得是对的,可,可怎么可能? 父皇那样的人,他这些年对后宫妃嫔都没什么兴致,行幸极少,几乎没有,他怎么会突然招惹阿妩? 况且,阿妩,阿妩是自己的女人,父皇不可能,他绝对不可能—— 关键,父皇是那种人吗? 他这么想着,便觉得父皇绝不至于,父皇后宫那么多妃嫔,可父皇多看过谁一眼?父皇自小学的是帝王权谋,秉持的是帝王之道,那是矢志要做千古明君的人,他绝对不可能因为女色而让自己的帝德出现任何的纰漏! 他咬牙,眼神狠厉:“你在胡说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在妄议帝君,你怎可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少年储君,略显青涩的眉眼竟格外冷绝。 太子妃也唬了一跳,不过她咬牙,道:“殿下,你我为夫妻,妾今日才冒着不敬之罪和殿下说出这些话,妾这几日茶饭不思,左思右想,想来想去,唯有这种可能了,不然妾实在是想不通——” 说着间,她突然攥住太子的袖子:“还有一桩,妾身听说,这几日母后竟命人收拾了琅华殿,说是后宫将进新人了。” 太子闻言,神情微僵。 他盯着太子妃:“收拾了琅华殿,要迎新人进宫?你这消息可确切?” 太子妃艰涩地点头:“是,殿下,再确切不过。” 毕竟帝王已经几年不曾采选,后宫不曾纳新,如今皇后命人收拾琅华殿,这动静可不小,无异于一滩死水中乍起波澜,如今各大公府侯门也都在暗暗打探,到底是何方神圣。 说完这个后,她抬起眼看向太子。 太子年轻俊朗的面庞上没有任何神情,他似乎陷入了沉寂空茫之中,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虚无的某一处。 太子妃没有打扰自己的夫君,她知道他需要一些时间。 这个猜测太过惊悚,以至于让人没办法一下子去相信。 可她必须告诉太子,免得因此和帝王生出罅隙来。 虽说帝王如今就太子一个血脉,但万一真闹到那一步,景熙帝也有嫡亲的侄子,其中不乏出众者,从族中过继一个也有可能。 所以她拼命地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安静地等着,等着太子想到那一种可能。 此时,房间中的气息停止了流动,万物都是静止的,紧闭的门窗透不进半分气息,太子妃清楚地听到他压抑的呼吸声,就那么在耳边响起。 太子一直不曾言语,他死死地盯着前方一点,他如同一张紧绷的弓弦,随时可能爆发出致命的一击,这让太子妃窒息。 她知道自己的夫君,他迷恋着那个女子,为了那个女子他甚至要付出一切。 这当然不行。 如果那个女子被景熙帝充塞后宫—— 她不敢想象太子是如何反应! 就在这种大片空白的窒息中,太子妃终于听到太子的声音。 他用一种极度压抑而平静的声音道:“我进宫。” 他舔了舔唇,用快速的声音道:“我进宫,问问父皇,到底要如何安置阿妩!” 说完他转身就走。 太子妃想拦住他,却根本没抓住。 太子风风火火往外走,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还没走出太子府大门,便见一行人求见,来人还不止一个,有身披铁甲的三军营,五千营以及神机营的统领,而为首正是五军都督府正一品右都督。 他愣了下,当即问起来,原来是北地阅兵的校场发生火灾,亟需处置,天子刚刚下了急诏,命阅兵相关人等即刻出发,不得有误。 太子脸色铁青,抱拳:“诸位大人,请稍等片刻,孤有急事,要进宫面圣。” 右都督姓孙,这位孙都督一听,神情略有些为难:“殿下,此乃军情,天子下诏,不得延误。” 太子妃狼狈地跟着跑出来,听到这个,陡然止步。 她颤巍巍地扶住一旁的廊门,心里却越发笃定了。 这是帝王要一脚把自己亲生儿子支开,等太子阅兵回来,早就生米煮成熟饭了! 她苍白着脸,死死地盯着太子,等着他的决断。 太子沉默地站在那里,心中已经有万千思绪浮现。 这一刻,对父亲的敬仰,对忠孝的信奉,对身为储君的责任和担当,都在他心里涌上来。 当然随之而来的还有对阿妩满腔的爱意和愧疚。 如果她真的要被父皇纳入后宫,自己该怎么办? 而万一父皇没那念头呢?如果只是进宫诵读经书,自己却为此大闹,父皇又该是怎么对自己失望! 太子的心中乱糟糟一片,而就在他的旁边,大晖的五军大都督以及各路兵马统帅都在看着他。 他们一定在疑惑,这位年轻的储君到底在倔什么! 军情刻不容缓啊! 太子陷入剧烈的纠葛和痛苦中。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外面声音,却是龙禁卫来了,带来的是一道圣旨。 太子微惊,忙去接旨。 旨是密旨私语,太子迅速打开,帝王措辞言简意赅。 “墨尧,朕闻延祥观仙姑妙真已心有所属,昔日赌约,吾儿已输。” 太子心头一颤,突想起之前赌约。 父皇说的是,若是阿妩已经和人淫奔,那自己亲手斩杀阿妩。 可如今阿妩亲口承认,已经心有所属,这—— 就在这时,那龙禁卫首领却压低了声音,对太子道:“陛下另有口谕。” 太子陡然问:“什么?” 对方便低语一番,意思很简单,景熙帝不再逼着他亲手斩杀仙姑妙真,待到他阅兵归来,一切再行商酌。 商酌…… 太子咬着牙,额头青筋毕现。 他抬起首,看向焦躁等候着的诸位将领。 他知道,自己应该承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如若不然,父皇只会更加确信,阿妩是祸水,会耽误自己。 所以自己表现得越是在意,越会把阿妩推向万劫不复。 他这么想着,竟是眼眶发酸,几乎落下泪来。 阿妩,阿妩,她便如这深秋柳絮,四处飘荡,他以为他可以把她抱在怀中仔细呵护,谁知道却险些害了她。 他深吸口气,艰难地闭上眼。 再次睁开眼后,他眸中清明而坚决起来,径自对着自己下属下令。 他一面派人在延祥观外守护,一旦有什么消息立即通禀他,一面又写了一封奏折上给景熙帝,恭谨地问起关于阿妩的安排,措辞小心。 身为景熙帝的儿子,他自然明白父皇,父皇要看他展现出储君的资质来。 一个将来要继承大晖天下的人,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而乱了阵脚。 如今阿妩在延祥观,应能暂时保命,他必须先讨好父皇,才有可能回来护她。 ——这是此时,太子的想法。 之后无数次,太子回想起来,都是肝肠寸断,他忍不住一次次地想,当自己做出这个决断时,是不是在逃避,在畏惧,因为不敢去面对最怕的可能,所以忍不住把事情往好里想,于是只能安慰自己一句“不至于吧”。 ******* 阿妩在延祥观的日子倒是过得格外逍遥,满观的道姑对她毕恭毕敬的,就差跪在那里叫她祖奶奶了。 看到昔日对自己颐指气使的宋灵官,掌院以及老道姑都对自己小心翼翼,奉承着巴结着。 怪不得世人为权势趋之若鹜,她如今所得,只是景熙帝指甲缝里漏出的一些而已,便已经足够她心花怒放了。 阿妩这几日也悉心谋划着将来的日子,她先寻了个由头,只说要外出观赏风景,趁机将自己之前埋下的金子挖出来,重新收拾妥当,藏在箱笼经书中。 虽然她以后跟随在景熙帝身边,这些金银珠宝必然少不了,可这是她从太子那里得来的,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金坨坨,她还是想留着,谁嫌金子多了晃眼睛呢。 抱着属于自己的金子,阿妩是满满的幸福感。 不过她现在也开始畅想将来的日子,太子,聂三,这都没什么,景熙帝是知道的,她现在也割袍断义,和他们说清楚了。 还有自己少时的未婚夫婿,邻家阿哥,这个景熙帝也知道,将来万一翻出来她也不怕。 现在就怕陆允鉴的事。 不过陆家再大的权势,若被帝王猜忌,那也是转瞬间大厦倾倒。 她品咂着景熙帝的行事和性子,现在更应该怕的应该是陆家姊弟,他们应该怕自己说出来才对。 当然她务必小心,免得他们对自己杀人灭口。 她便突然慌了起来,想着万一他们对自己灭口,自己该怎么办? 她必须想一个法子,万一自己死了,那就将一切真相说出,那景熙帝必然大怒,到时候他们陆家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可用什么法子呢……人死了就没法说话了。 万一他们对自己痛下杀手,临死前她未必有机会和景熙帝说什么。 阿妩头痛地揉着脑袋,觉得这事真难办。 她若能有个十分信任的人也就罢了,可她没有。 她想到太子。 很快她叹了口气,不行,不能把太子牵扯进来,不然那就是自己给自己挖坑了。 ******** 阿妩没想到,圣旨突然来了。 她的经书还没抄完呢。 她被宋灵官等簇拥着,匆忙前去接旨,果然是要接她进宫伴圣的。 她接到这圣旨后总算放心了,只要不曾进宫便一切都有变数,现在拿到圣旨,终于尘埃落定了。 她接了圣旨,正琢磨着自己的事,谁知道这时又一道圣旨下来了,却是关于延祥观的,竟是说她们扰乱道门清净,要她们去皇陵念经祈福。 阿妩不太懂去皇陵念经祈福是什么意思,不过看那些道姑如丧考妣的样子,她猜到这不是好事。 可能……一辈子走不出来了? 宋灵官听到这圣旨,跪在那里,面如死灰。 片刻后,她好像意识到什么,竟然扑过来,跪在面前,拼命磕头:“妙真道长,求求你,帮贫道说说情,求求你,求求你了,贫道不想去皇陵……” 她声调都变了,哆嗦着说话,跪在那里使劲磕头,砰砰砰地磕头。 其他道姑听到这个,也都扑过来要磕头。 妙心更是哭着膝行上前:“妙真道长,念在你我往日情分上,求你帮贫道说说情。” 阿妩也是看傻了,她不明白她们怎么了,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她们说情。 她只好抱着自己圣旨一溜烟跑回房。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道姑都要去皇陵,大部分无关小道姑会继续留着,有些身份的也留了几位掌院,那几位掌院逃过一劫,战战兢兢的,对阿妩毕恭毕敬,恨不得跪在阿妩面前喊姑奶奶。 阿妩纳罕,小声问了问关于“皇陵祈福”,果然,去了皇陵就是活死人了,一辈子不见天日。 她不免悚然,悚然之余,也有点不敢看那些道姑。 那些道姑一个个沮丧绝望,收拾行囊,准备前往皇陵。 有都尉看守着她们,想跑是跑不掉的,那样子犹如即将行刑的死囚犯。 阿妩也在收拾行囊,不过她要赶赴都城的皇宫。 当她在两位女官的陪同下离开延祥观准备上轿时,看到宋灵官等人恰好也被押解上车。 阿妩的轿子华丽讲究,四人抬的,宋灵官等人马车盖着黑篷子,有着送葬的沉闷感。 阿妩犹豫了下,便登上轿子,女官放下轿帘,启程了。 她其实有些可怜这些道姑,但又觉得没什么好可怜的。 她们是吃着皇粮的道姑,往日接触的都是宫廷贵人,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她们也懂的吧,富贵由此来,但祸事也因此起。 阿妩隐隐感觉景熙帝处置了这么一干道姑,估计有他的深意在。 父纳子妾,本就不为外人道,更何况这延祥观中还发生了太多不足以为外人道的隐秘事。 正想着间,就听得前面街道上浩浩荡荡一行人,行人纷纷回避,她的轿子也回避在一旁。 阿妩好奇,往外看,却也看不到什么。 就在这时,隐约听到一旁人等议论,据说是太子代替帝王之责,带领兵马前往北地大校阅。 阿妩一听“太子”,心里略顿了顿,翘头努力看,只看到浩浩荡荡的旌旗,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 她便也收回目光了,想着他走了,那正好,自己好好地在皇宫中扎根,要让景熙帝对自己宠爱有加。 他若来了,自己反而不自在。 就在轿子的颠簸以及阿妩的诸般心思中,她终于重新入了皇都,在过那处桥时,她特意往外看了看。 当初景熙帝斥她不上台面,要她离开太子府出家,如今,她乘坐着宫廷的软轿,被景熙帝接回来了。 入了都城后,她小心地欣赏着这都城的熙熙攘攘,这时候的心便松快了,舒畅了。 她要进宫了,给帝王当妾。 帝王年纪大了一些,但也不算太大,风华正茂,在床榻上也很有些能耐,比之前那两个年轻的更强。 想想将来的日子,总归是有些盼头的。 这时,轿子穿过街道,到底进了宫,看着外面的宫墙,以及那衣着整齐的宫人,阿妩自然别有一番感慨。 从此后她属于这里了,不知道当她离开这座宫殿时,是一抹破席裹着,还是八抬大轿抬着。 当这么想的时候,她有一刻的犹豫。 很细微的一丝犹豫,却让她头皮几乎炸起,她大脑中仿佛陡然一片空白。 她突然想起家乡的海,想起邻家的阿兄,她原本应该是欢快地嫁给邻家阿兄,原本应该是光着脚丫走在海滩上啊! 不过这种奇怪的空白只持续了非常短暂的时间,她便恢复过来。 她眼前又浮现出那双眼睛,那个明艳温润的男人,生得那么俊美,却含笑望着自己。 她只能赌,赌那一刻,他对自己的温柔。 第42章 安顿 阿妩没想到的是, 她进宫后,并没有见到皇上,而是先被安置在一处侧殿, 连着两三日, 阿妩都要学习那些身姿礼仪, 若是学不好,便会被严厉管教, 这让她心生疑窦。 该不会是上当了吧, 怎么不像是进宫, 不是什么三千宠爱聚于一身,倒像是成了被人欺负的小可怜。 可她没办法,少不得忍耐着。 一直到这一日,突然间, 宫娥们要帮她梳洗, 又要帮她打扮, 涂脂抹粉一番, 阿妩便问她们怎么回事, 她们也不说的, 只说遵命行事。 这让阿妩越发疑惑, 她知道皇后掌管后宫事, 如今自己被藏在此处, 不见天日,就怕皇后从中作梗。 可……景熙帝若是连自己都护不住, 倒是让皇后瞒天过海…… 她委屈地想, 罢了,这样的男人也靠不住吧,只能说自己看错了人。 这么想着, 她已经被打扮好了。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头发梳起高高的迭髻,配了碧玉簪,身上着茜花红团领小袄,窄窄的袖儿,上面以金丝刺绣了折枝小葵花,一根很细的珠珞缝金束带窄窄地束住,下面则是遍地洒花紫罗裙。 这衣裙和外面并无两样,不过似乎更为精致讲究,一针一线都透着宫廷的规矩感。 她的手放在自己衣领处,这里比她往日所穿袄衣多了一粒玉纽扣,很快她便发现自己袖口处也缀着同色的纽扣。 她有些不懂,一旁的宫娥慢声细语地解释道:“娘子,这宫廷中和外面不一样,近御之人衣着自有一番讲究,里外三层都是按规矩来的,或褂或袄,都不许露出白袖来,至于脖颈以及手腕处,更不需外露,所以务必要用这纽扣盘紧了,免得御前失仪。” 阿妩:“这样……” 那宫娥说话太过温柔,以至于阿妩便觉自己莽撞了,这几日她已经学了不少规矩,没想到还有许多规矩是她不懂的。 不懂就不懂,她,还要瞎问。 她摸了摸自己的衣领,突然意识到这些衣服里面只怕藏着一百个讲究…… 不过往好处想,她终于正式面圣了,可以见到景熙帝了,他应该封自己一个什么吧。 不过似乎急不得,必须等着软轿,等了半晌,终于有一顶绿油小轿来了,阿妩被宫娥扶着上了那顶轿子,轿子便穿梭在红墙绿瓦间。 虽说阿妩学了规矩,知道在这宫廷中不可乱看,但她就是忍不住东看看西看看。 宫廷之中景象果然不同别处,比太子府更巍峨威严,庄重宏丽,入眼所见,不是楼观塔宇,便是苗圃奇石,其间更有侍卫林立,气象森严。 她所乘坐的这顶小轿顺着那廊道一路往前,倒是被拦了三五次,都要亮出一个黑漆雕纹牙牌,才被放行。 就这么往前走着,突然间,眼前景象却精绮奢丽起来,廊庑回缭,阑楯周接,其间有木映花承,明明接近冬日,却依然妍丽多姿。 这顶小轿落在一处殿前,阿妩被请下轿,便有两位着紫色袄裙的宫娥过来,引领着阿妩往前走,阿妩这几日学了一些规矩,少不得微垂首,跟随着她们进去。 一行人先往西边转弯,经过一处仪门,这才进到殿中。 殿前楹门处有十几个宫娥,分两排垂手侍立,这么多人,却是鸦雀不闻,一时自有人进去通禀。 一旁宫娥便快速地教着她,等下进去怎么说,她惊讶,这才知道,原来这是皇太后的寝殿,皇上也在。 她万没想到进宫后还没落定,便要见皇太后了,心里有些慌,但事到如今只能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在心里胡思乱想着,便听到里面回话,只回了一个“传”字。 阿妩便被宫娥要求换上了紫色软缎子鞋,那鞋子干净得很,一尘不染。 换上鞋后,阿妩这才被带入殿中,一进去,先是闻到一阵柔软的香,很轻淡,但也很舒服,让人觉得懒洋洋的。 地上是华丽精致的栽绒地衣,踩踏上去颇为柔软,像是踩在云上一般。 她低垂着头,在那宫娥的引领下,一步步上前。 当她这么走着的时候,想起那一晚太子府中,她突然踏入陌生的宴席,由此被斥为“不上台面”。 如今,那个斥她不上台面的男人要接她入宫,要收她为妾。 妾,并不是什么好身份,她之前存着一股志气,是不想给人做妾的。 可是皇家的妾到底不一样,也是一个身份,是免她孤苦免她飘泊的一个份位。 她的视线自始至终保持着落在栽绒地衣上,就这么往前走,走着走着终于停下来。 她可以感觉到周围许多目光全都望向自己,她们华服璀璨,满头珠翠。 这是什么人?景熙帝的妃嫔吗? 正想着间,身边宫娥做了一个手势。 她会意,便上前,恭敬地跪下,三叩首,之后才道:“民女宁氏拜见太后娘娘,祝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她将额头抵在栽绒地衣上,两只手平摊,放在耳朵两侧。 之后,她便听到上方一个老人的声音道:“平身吧。” 阿妩知道这是皇太后,皇太后的声音很好听,不紧不慢,一听便是养尊处优。 她谢恩,这才起身。 起身时,她隐隐感觉皇太后下首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心里知道那是景熙帝,不过她不敢抬眼看,只用眼角余光隐约感觉到。 他今日戴了翼蝉冠,郝袍软带,衣摆上的龙风福寿花纹精细讲究,和往日在南琼子的衣着又有不同。 就在此时的殿中,景熙帝坐在皇太后下首,再下首便是皇后以及宫中妃嫔等。 早几日大家便知道景熙帝的后宫要进一个新人,今日来拜见皇太后,于是大家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着,纳闷着,好奇着。 其实帝王的后宫要采纳新人原没什么,只是景熙帝这几年对后宫颇为寡淡,不再行幸,后宫已经几年不曾进什么新人,如今突然要来新人,大家难免猜测,四处打听。 可打听了一圈,谁也不知道是哪路新人,就连皇后都仿佛被蒙在鼓中。 于是大家便越发好奇了,一个个暗地里使出手段,铆足劲打听。 到了今日一早,听说这位新人来拜见皇太后,于是大家伙一个个抻着脖子,就等着看那帝王的新人呢。 对于众多妃嫔的猜测和忐忑,皇后其实也多少有些疑惑,不过她面上依然八风不动,毕竟她是皇后,进几个新人并没什么,她也希望帝王的后宫能多一些颜色,如同现在这般一潭死水,也没什么趣味。 就在这位新人终于迈着步子踏入寿昌殿的时候,众人全都翘首看过去,于是便看到了一个娉娉袅袅的身影,竟有弱不胜衣之态。 女子低着头,但从那玉白纤细的颈子,以及珠光玉润的额头看,必是一个绝色。 待到女子走近了,皇后突然感觉不对,这女子……太过眼熟了吧? 她心里咯噔一声,骤然看向一旁景熙帝,却见景熙帝略垂着眼,把玩着手中的茶盏,连看都不曾看那女子一眼。 ——可就因为他不看,皇后才越发觉得有问题。 自己主动要在后宫中添置的女人,他竟然不去看一眼? 太刻意了,他就是在装。 这一刻皇后突然想起许多,想起云山祈福时,他颈子间那道可疑的红痕。 是什么人在帝王的颈子间留下痕迹? 皇后的视线再次落在那女子身上,这时候女子已经走到近前,她跪下了。 皇后迅速地巡视过,从女子的发,到女子落在发髻旁的那双手。 玉白绵软的手,精致泛粉的指甲…… 她的心微提起,不祥的预感浮现出来。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攥起衣摆来,死死盯着那女子的侧脸。 这时,皇太后却笑呵呵地道:“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阿妩缓慢而恭敬地抬起头,不过眼睫依然是下垂的,她知道视线不能随便去看这些身份尊贵者。 就在阿妩抬起脸的那一刻,皇太后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赞叹。 她连连叹息:“哀家还不曾见过这般剔透的美人!” 周围一众妃嫔看到阿妩,一个个也都是暗暗震惊。 怪不得呢! 景熙帝已经几年不曾进新人了,皇太后也劝过,甚至主动要求选几个好的,可景熙帝都不为所动。 如今突然主动看中一个,却原来是这么精致剔透的美人儿! 太美了,这就是玉雕的,雪堆的,那肌肤白得通体没任何瑕疵,剔透明洁,简直仿佛晕了光一般! 还有那眼睛,含着一汪水儿,那唇儿鲜嫩得仿佛在流动。 别说男人,她们都恨不得扑过去咬一口! 大家震撼不已,震撼之余,不着痕迹地看向景熙帝,却见他依然垂着眼,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并不在意。 于是众人纳罕,什么意思?这位要纳这么一个美人,可竟然稳若泰山,八风不动? 不过转念一想,他可从来不是重女色的…… 就在众妃嫔猜测纷纭的时候,皇后也看到了阿妩的面庞。 一看之下,只觉胸口仿若被巨石狠狠撞上。 她几乎站都站不稳了。 其实这几日发生了一些事,这些事看似细微,但却让她心生疑虑,她辗转反侧,也想过一种可能,但那种想法细若游丝,以至于不及细想,这想法便消失殆尽。 可现在,她看到了什么! 景熙帝的新人,即将被纳入后宫的新人,赫然长着和太子府中宁氏,也就是那位妙真一模一样的脸。 景熙帝和她?! 皇后完全无法理解,也不能接受,怎么会这样? 景熙帝慵懒地一个抬眼,视线平滑地扫过在场众人,只在经过阿妩时,略停顿了下,之后便不着痕迹地挪开了。 他轻抿了下薄薄的唇,仿佛欣赏着一旁茶案上的花束。 皇太后此时顾不上景熙帝,她招了阿妩在近前,握着她的手,喜欢地问起来。 阿妩也就乖顺地回答,姓宁,单名一个妩字,今年十六了云云。 在场众妃嫔全都支棱着耳朵听着,这是何许人也,是哪家奉上的美人,怎么突然就进宫了! 景熙帝面对自己母后这般的喜悦,笑着道:“母后既觉得不错,便让她每日过来给母后请安,侍奉在母后跟前吧。” 他这么一说,在场妃嫔越发没想到。 这温煦含笑的言语,这不着痕迹替新人铺路的心思,众人顿时酸溜溜的。 她们入宫多年,可从来不知道景熙帝还能用如此温柔的语气提起某个女子。 特别是这几年,他鲜少踏入后宫,帝王心思隐晦难测,更是让众女子心生敬畏。 可如今,他竟能这般—— 阿妩听着景熙帝这话,也是没想到。 她虽然不懂,可她在景熙帝的话语中品到了些不着痕迹的呵护,如沐春风一般。 那是一个男人将自己心仪女子领到母亲身边,要母亲一起领略那女子美好的模样。 她多少有些受宠若惊。 她眼中的帝王从来高高在上,便是疼爱自己时,也端着帝王架子,不曾想如今在皇太后身边,竟很有些人情味。 皇太后听到景熙帝的话,却是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之后笑叹:“瞧瞧这……难得你还能说出这种话。” 景熙帝略垂眼,恭敬地道:“母后,这也是儿臣一片孝心。” 皇太后便笑起来:“皇帝能有这个心思,哀家也就心领了,不过这小娘子,你从哪儿寻来的,可真是——” 她忍不住再次看向阿妩,实在是喜欢得要命。 别说这皇帝儿子了,就是自己都恨不得揉在怀中疼呢。 这时,景熙帝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阿妩身上。 她今日着了一身丁香紫的宫装,寻常宫装,是他自小便看惯的衣着,可是穿在她身上,却平添了许多娇艳。 这种属于禁庭的衣着也让他有种稳妥感,这个顽劣的小娘子,终究入他彀中。 从此后,她再不能悔,除非大晖亡了,或者他驭龙宾天而去,她就会一直属于他。 他的唇线便弯成愉悦的弧度。 皇后自看到阿妩的脸后,整个人都已经懵在那里,她的大脑处于停滞之中,眼前一片白。 阿妩,阿妩,这就是阿妩啊! 曾经属于允鉴的阿妩,让允鉴险些失了心魂的阿妩! 被送给太子的阿妩,让太子和景熙帝对上的阿妩! 阿妩,她也曾见过自己,她知道自己知晓她和陆允鉴的一切。 如果阿妩将这一切告知皇上,那,那—— 皇后心狂跳不止,恐惧自骨头缝里丝丝溢出。 这个阿妩,便是一只蝼蚁,本应该捏死,应该让她永远不见天日,可现在她竟然出现在后宫,出现在昌寿殿,出现在皇太后的面前! 且……成为景熙帝的心头宠! 怎么可以这样? 皇后颤巍巍的视线落在景熙帝身上,她看到景熙帝恰好望向那女子。 素来肃冷威严的男人,此时眉眼间弧度都是柔和的,含蓄地笑着,像是一个十七八岁情窦初开的少年! 她九岁便和景熙帝相识,十六岁便嫁他为妻,两个人少年夫妻整整走过十六载,可是她从未见过他竟可以是这样的! 年少的景熙帝是冷漠狠厉的,那是一头孤狼,青年时的景熙帝日渐沉稳,开始讲究帝德,如今的景熙帝他什么都不在乎,他什么都掌控在手心里,他就是至高无上的神。 可现在,他竟然用那么温柔含蓄又克制的眼神看着一个女人。 明明喜欢得很,却刻意避开视线,欲盖弥彰到仿佛一个青涩少年郎! 皇后慌了。 这么多年,她和皇帝也许并无什么情爱,可她自认为她了解他,可以辅助他,可以帮衬他。 她是有资格坐在这凤位上,也能摸透这个男人的心思。 但是现在,她不确定了。 而随着这种不确定而来的,是对未来的恐慌,若是皇帝知道自己竟然对他唯一的儿子下了心思,如果他知道阿妩竟是自己安排在太子身边的,那—— 皇后打了一个寒颤。 她隐隐感觉,皇帝已经知道了,也许不知道允鉴,但他估计在怀疑自己了! 他这个人城府很深,便是知道什么,没有万全应对,他不会轻易出手,一旦出手,必是雷霆手段! 这时,景熙帝已经和太后提起阿妩的份位了,众人一听,顿时支棱起耳朵,全都在盯着。 景熙帝却是一笑,仿佛很不经意地道:“才刚入宫,年纪小,也不太懂规矩,以后还得母后多费心教着,如今随便给她安置便是了。” 众人心里一顿,这话说的,那亲昵的语气,那宠溺的神情,简直像是做人父母的领着自家顽童进学堂,又谦逊又护短……… 哎呀呀,众人顿时没眼看了,这到底有多爱啊! 关键……这不是别人,是皇帝,皇帝还能这样? 他对他亲生儿女都没这么过吧!! 皇太后便也笑了:“这么美的美人儿,若份位低了,哀家都不忍心,可若是高了,就得破个例——” 说着,她看向一旁的皇后:“皇后,你说,该怎么安置?” 皇后听此言,勉强压抑下颤抖的情绪。 她上前,恭敬地道:“母后,新来的这小娘子生得确实娇俏动人,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出身来历?” 皇太后一听,也看向景熙帝。 只顾着看小美人儿了,却忘记问了。 景熙帝笑道:“她啊……” 皇太后听着这个,意识到了,打量着自己儿子:“怎么了?” 景熙帝:“前些日子,西台御史兼钦天监孙文博上奏,夜观天象,北斗南移,太白食昴,白虎登天,紫微东移,恐于朕龙体有碍,母后还记得这件事吗?” 皇太后点头:“倒是记得。” 可这和后宫有什么关系? 景熙帝:“是以朕命钦天监寻求破解之道,要寻一生辰八字与朕相合的修行之人,进宫伴君左右,以解灾厄。” 皇太后愣了下,疑惑地看向阿妩:“竟是这般,所以这位——” 景熙帝:“这是延祥观的得道仙姑,妙真,便是八字生辰相合之人,是朕的福星。” 妙真…… 在场众妃嫔听到这话都是一愣。 皇帝竟寻了一个仙姑进入后宫?皇帝竟是这种口味吗? 她们现在去读道经学念咒语来得及吗? 景熙帝道:“道家本义提及,玄牝为至阴,是天地之根,天地未生时的万物本源,是以——” 皇太后不想听他搬出那些大道理,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你就直说吧,你竟寻了一个道姑纳入后宫,这是要做什么?” 谁知道这时,旁边的皇后突然道:“皇上,这道姑怕不是寻错了?臣妾怎么记得,妙真这名字,臣妾在哪里听到过?” 她这话一出,景熙帝的视线便淡淡扫过来。 皇太后惊讶:“你竟听到过?” 皇后便蹙眉,有些困惑地道:“臣妾怎么记得——” 景熙帝依然含着笑,不过眸底却泛起嘲讽的冷意。 皇后感觉到了,不过她依然硬着头皮道:“之前,太子府打发走的那一位,叫什么来着?” 她笑了笑,望着阿妩:“妙真仙姑可知,太子府出去的那位仙姑道号?” 她欲言又止。 众人从皇后微妙的笑意中,突然意识到什么。 细想之下,大家骇然,头发发麻。 所有人都不敢说什么了,大家屏着呼吸,唯恐自己惊动了什么。 皇太后的笑也收敛了,她看看自己儿子,再看看皇后,最后视线落在阿妩身上。 她的皇孙,因为一个女子而和儿子对抗,为此闹得不可开交。 如今她回想起来了,那个女子姓宁。 阿妩也姓宁。 那个女子去了延祥观,而阿妩也出自延祥观。 关键……年纪还是差不多。 当皇太后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她的脸色便逐渐难看起来。 此时寝殿中气氛格外凝沉,鸦雀无声。 第43章 皇膳 皇太后望向自己儿子, 试探着道:“皇帝,你说,这位小娘子, 她, 她——” 阿妩安静地站在那里, 一声不吭。 景熙帝神情如常,笑着道:“母后, 太子府中走了的那位, 确实恰好也叫妙真, 不过这也没什么,她既已入道门,便已经斩断红尘,如今以修道之身入世, 以道心伴圣驾。” 皇太后顿时气炸了。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儿子:“你, 你——” 皇后忙吩咐众人:“先退下吧。” 众妃嫔也都吓傻了, 这这这, 竟是父夺子妾?? 景熙帝竟然做出这种事? 大家只恨自己竟然长了耳朵眼睛, 恨不得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 此时听得皇后的话, 一个个屁滚尿流, 什么都顾不得, 只想赶紧跑出去。 谁知道景熙帝却陡然道:“站住。” 只是简洁两个字,却如雷震耳, 帝王霸气四溢, 妃嫔们全都噤若寒蝉。 阿妩柔顺地垂着眼睛。 她知道自己进景熙帝的后宫必然要引起一番波澜,皇太后,皇后, 其他妃嫔,还有太子,这些都要激烈反对的。 但是,要她进宫的是皇帝,她都是听皇帝的,所以她什么都不说,一切都由皇帝来解决吧! 毕竟,她是这么柔弱,这么无辜,她只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啊…… 景熙帝那么一声,众人尽皆僵在那里,谁也不敢动。 景熙帝一撩袍角,径自起身,迈步走到殿中间。 他恭敬但不失霸气地道:“母后,这女子俗家姓宁,单名一个妩字,确实曾经流落太子府中,之后遁入道门,可是今日朕不管她是什么身份来历,朕既然下了旨意,要她进宫伴圣,金口玉言,断断没有往回收的道理,从此后,她便入朕的后宫,是朕的皇妾,朕会给她一个贵人的诰命,再给她一处安身之所。” 他的视线巡视过众人:“朕已经临幸于她,甘霖所至,便是君恩,既得君恩,此事已成定局。至于谁要说三道四,谁要给朕搬弄是非——” 众妃嫔听此言,一个个脸色惨白,纷纷跪下,齐声道:“臣妾不敢!皇上息怒!” 皇帝的话语太简单粗暴,那意思就是,他睡都睡了,他睡的人,就是他的人,就得入宫! 哪个再嚼舌根,杀杀杀! 众妃嫔惊吓之余,脑中只回荡着一个念头,皇帝竟然临幸了女人,原来皇帝没坏了身子,原来他还行…… 景熙帝扯唇,轻淡一笑:“诸位娘子,你们贤良淑德,自然不会四处搬弄口舌,朕信得过你们。” 众人纷纷道不敢。 景熙帝神情微敛,负手而立,淡淡地道:“宫中有了这样的喜事,诸位也不必行此大礼,随意些便是,平身吧,以后宁贵人在宫中,凡事还得仰仗诸位多多提携呢。” 景熙帝这话说得别有所指,众人越发惊惶。 至于宁贵人……皇帝竟然已经开始口唤宁贵人了… 那是把贵人的份位给硬按上去了。 皇太后见此情景,脸色铁青。 这皇帝简直是疯了,跑到后宫欺负娘子们了?他这样,谁不吓个半死! 景熙帝却在此时,颇为温和关切:“母后,儿臣看你脸色不好,你喝口茶?” 皇太后:“哀家——” 景熙帝却对阿妩道:“宁贵人,还不给母后,给皇后娘娘敬茶?” 阿妩听此,明白景熙帝的意思,柔顺地道:“是。” 一时早有宫娥,匆忙奉上茶来。 阿妩接了,恭敬地奉到皇太后面前。 皇太后沉着脸,自然不接。 阿妩便不吭声,把那盏茶高举过头顶,恭敬而无声地举着。 纤弱的手腕,雪白如玉,举着那白瓷茶盏,一切看上去赏心悦目,却又有几分可怜。 不过皇太后没有接,她板着脸,看都不看。 阿妩依然举着,举得时间过久,手腕承不住力而微微颤抖,茶盏中的茶水也在晃。 寝殿中格外安静,只有滴漏的声响,一下下地响起。 皇后屏住呼吸,死死盯着。 她知道,皇太后是拦住景熙帝的最后一道屏障,皇太后必须拒绝,她不能接这茶。 这时,景熙帝的声音响起:“宁贵人,是不是你不够诚心,太后娘娘才不接你的茶?”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权威。 阿妩听得一愣,现在,要她做什么? 无数双眼睛看着她,她咬了咬唇,捧着那茶盏,再次道:“太后娘娘,请喝茶。” 因为过久地举着那盏茶,手上已经无力了,以至于她说话都怯弱小声起来。 太后听着那无辜而细弱的声响,看向皇帝儿子。 他也在看着自己,神情温和含笑,不过眼神固执,其中意味再明白不过。 他知道若是和自己商议,自己定然不允,所以先斩后奏,他就是要自己必须认下,不然今天他不会善罢甘休。 于是太后终究轻叹一声:“罢了。” 皇后心里咯噔一声。 众妃嫔全都小心看着。 太后在众人神情各异的目光中,到底接了茶盏。 接了茶,便意味着接纳。 阿妩这才缓慢地收回自己的手,此时她手腕已经酸到不行了。 不过景熙帝又道:“再为皇后敬茶。” 按照规矩,宫中新晋女子,贵人以及以上都要敬茶,敬皇太后,敬皇后。 皇后听这话,顿时陷入挣扎。 皇太后接了这茶盏,她接不接? 景熙帝并没有多看皇后一眼,他神情从容,笃定。 在这一瞬间,皇后感觉自己被羞辱了,景熙帝料定她必须接,他就没有给她另外的选择。 他认为她没资格,也没胆量不接。 可真是彻底的蔑视和不屑。 所有妃嫔全都在支棱着耳朵听着,大庭广众之下,皇后陷入了天人交战。 而阿妩高举着那盏茶,恭敬柔顺。 有了皇太后的经验,她只需要继续重复一遍就是了,最后她拿不住这盏茶摔了,或者晕倒,那不怪她,得怪景熙帝。 反正都是景熙帝逼她的,都是景熙帝的错…… 所以她只是举着那茶盏,一脸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最后终于,皇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到底接了那盏茶。 众人松了口气,可同时心里又浮起忧虑。 后宫突然来了这么一位,那,那以后可有得闹腾了吧? ************* 殿中氛围格外尴尬,不过都是后宫人,惯常最会掩饰情绪的,所以在片刻的惊澜后,一切勉强恢复了平静。 皇太后面上虽然冷淡,也勉强赐了一件玉镯子给阿妩。 阿妩受宠若惊地谢恩,磕了三个头。 她觉得皇太后的寝殿就是好,地上的栽绒地衣太过柔软,以至于跪着都不会膝盖疼。 皇太后命她平身,她自然也就起来了。 皇太后脸上淡淡的,吩咐一旁女官:“去吧,给诸位姊姊见个礼。” 女官便领了阿妩,分别给阿妩介绍,阿妩都一一见礼了。 原来大晖后宫除了陆皇后外,还有三位妃子,分别是庄妃,康妃和顺妃,顺妃往下有贤嫔,惠嫔和安嫔,除了这几位,又有昭容,昭仪,婕妤不等,统共大概十人。 今日能侍奉在皇太后身边的都是贵人以上,其它人都没资格露面。 阿妩只是贵人,不过显然帝王偏心,非要她在皇太后面前露脸敬茶。 阿妩分别见礼,众人也都笑脸相迎,阿妩也在这见礼中,大概将这些做到了心中有数。 庄妃是除了皇后外身份最贵重的,为众妃之首,不过她相貌平常,且下颌边缘似乎有些陈年旧疤,虽然用脂粉遮掩了,依然能看出痕迹,可以想见她当年必受过重伤了。 阿妩猜着,她可能是因为什么事立了功,才有了如今这个位置,她这妃子份位,不像是侍奉君王,像是颐养天年的功臣,体面又从容。 康妃是因为生了德宁公主,她生得相貌不错,三十多岁的女人了,保养极好,只是那双眼睛看人时,有些挑剔不屑——仿佛她才是那个正妻。 康妃下面的顺妃,相貌格外出挑,阿妩甚至觉得她年轻十岁的话,应和自己不相上下。 这三位乍一看都是三十往上的年纪了,而下面的嫔以及昭容昭仪,相对年轻,不到三十岁,也有二十五六岁的,她们相貌不等,有的相貌平平却淡雅温和,有的是当之无愧的绝色。 阿妩这么过了一圈后,心里大概猜到了,宫里头的份位和相貌无关,基本上大家的份位高低是按年纪来的,看来景熙帝对后宫并无任何偏爱,大家全都在论资排辈,按部就班地熬。 阿妩隐隐觉得,自己站在这么一群姊姊面前,能以二八年华坐在贵人的位置,其实算是很出挑了。 这份位,真不低,简直媲美十八岁状元郎,年少有为! 正想着,景熙帝突然发话,却是吩咐惠嫔,道:“惠嫔,以后宁贵人便住在琅华殿,距离你的住处不远,她才刚进宫,诸事不通,以后你多带着些。” 惠嫔一听,受宠若惊,当即道:“皇上,臣妾明白,臣妾一定尽心。” 惠嫔出身小户,家里父兄都是秀才,她自己也颇通晓些诗文,进宫后,论姿色在众妃嫔中实属一般,不过好在她会诗词文章,并写得一手好字,以至于诸年晋升,她年年有份,竟爬到了嫔位。 她性情淡泊,为人安分,每日过来侍奉皇太后,颇得皇太后喜爱,往日景熙帝也很是看重她。 如今景熙帝才得了这么一个新鲜人,虽只是一个贵人,可大家都能看出帝王的偏宠。 毕竟冒着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纳进来的新人,那必然是心头好了。 而惠嫔一下子得了照拂新人的差事,这自然是好差,果然帝王看重! 其他妃嫔见了,心中自然诸般想法,有人羡慕有人嫉妒,也有人感慨连连,惠嫔往日爱写酸诗,让皇帝觉得她有学问,这会儿可真是出风头了! 唯独康妃,却是有些不甘,不过当着这么多人面,她到底不敢说什么。 她进宫时才只是一个九品选侍,之后凭着生了德宁公主,一步步地升上来,才勉强到了康妃的位置,也只是一个康妃。 景熙帝一共就太子和德宁公主两个血脉,生了太子的贤妃早就没了,所以后宫女子为景熙帝生于子女的唯独她了。 康妃觉得,后宫中除了皇后,自己应该是独一份。 可如今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小贵人,年纪这么小,来了就直接是贵人,倒是惹得大家全都另眼相待。 关键……她还叫什么宁贵人,宁,这不是冲撞了德宁的那个“宁”字吗? 是以康妃怎么都觉得别扭,可她不敢在皇太后和景熙帝面前造次,只能勉强忍着。 阿妩自然不知道自己又得罪了一位康妃,她在行礼过后,便小心翼翼地站在了惠嫔旁。 惠嫔着一身水红缠枝牡丹纹补子圆领袍,领口缀了白色护领,下面则是四合如意云纹马面裙,修长高挑。 她正想着不知道这位惠嫔性情,惠嫔却侧首,略冲她一笑。 她生得柔雅温和,一笑间,端庄亲切。 阿妩心里一动,倒是想起往日许多温暖的往事来,她连忙冲惠嫔笑了下。 景熙帝此时也恰好抬眼看过来,看她绽唇,对惠嫔一笑,倒是笑得格外甜美。 比对他笑时更甜。 他没什么表情地盯着看了好几眼,才勉强收回视线。 阿妩此时正惶惶如鸟,很敏感地察觉到景熙帝的视线,感觉到他似乎有淡淡的不悦,不免茫然,怎么了,她哪儿做错了?干嘛这么看她? 结果接下来景熙帝再也没看她一眼。 这时候,已到了用膳时候。 却见先有内侍先取来黄绫张开,围在一旁,黄绫上遍绣草木花束,乍看之下犹如身在其中,甚至空气中隐隐有清冽芳香,不免让人食欲大开。 这让阿妩想起当时景熙帝被她误以为楼阁的帐幔,想来是一个道理? 这时又有内侍铺展开御用梨花木桌,都是一整套的,每位贵人面前都有,之后开始铺陈餐具,那些餐具全都装在木质匣盒中。 待安置好餐具后,阿妩以为总该上膳了,却并不是,便见有宫娥捧了紫金盆来,分别盥手,漱口,之后宫娥又取来了粉色绛纱袋,那绛纱袋在两侧有软绳,可以拴在耳朵上。 阿妩哪里见过这个,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一旁惠嫔以很小的声音,笑着道:“这是防止口鼻息污了膳食。” 阿妩恍然。 此时女官请示,皇太后略抬手,女官匆忙给外面手势,于是阿妩先听到金铃之声,便有两排宫娥鱼贯而来,都是用雪白宣纸做护领,依然口戴绛纱袋,看着一个个洁白整齐讲究。 这些宫娥捧来的盘面都是用金丝笼罩着,同时又有内监从旁,举了小曲柄黄伞,罩在那膳食上。 阿妩这次不用问便懂,只怕是唯恐行走途中有什么鸟雀污了这膳食,所以又是打伞又是罩金丝笼。 最后终于膳食陆续上来了,各色的酒饭茶汤果饵一应俱全,不过这些是分两种的,一种是每位贵人前的,一种是中间大梨木案桌上的,会有两个同样带了宣纸护领和绛纱袋的,负责用玉碟取菜,吃什么就取什么。 那大案桌上,一眼看去琳琅满目都是各样吃食,只米食便有蒸香稻、燕糯、燕稷菜、稽粥和西梁米粥,花样百出的面食有玫瑰、木榨、果馅、油精以及青菜蒸点等,至于肉食,牛羊驴豚鹿雉兔及水族海鲜山蔬,样样齐全。 不过阿妩身为一小贵人,自然不好随意取用,她面前摆着的是菜肴六盘,汤三盏,还有果子三盘,所以阿妩这顿饭眼巴巴看着许多好东西,却吃不上。 这时候她回想起当初在南琼子,她可以和皇帝一起用膳,那时候的皇帝也没那么多讲究,现在进宫,她才突然认清皇帝当时说的“家大业大规矩大”是什么意思。 果然他家规矩大!好大!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景熙帝道:“母后,今日只是寻常家宴,膳食过于丰盛了,给诸位娘子各自赏赐一些吧。”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看过去。 皇太后也意外了下,她看了眼景熙帝。 景熙帝迎上皇太后的视线,笑吟吟的。 皇太后道:“今日皇帝有心了,皇帝为一国之君,也为一家之主,对后宫诸位娘子多体贴一些,哀家甚是欣慰。” 说着,命宫娥取了案桌上的甜食来分给诸妃嫔,这些膳食比起寻常的更添一些讲究,有丝窝虎眼糖、玉食糖、佛波罗蜜等,便是菜色都格外新鲜别致。 众妃嫔自然惊喜不已,景熙帝可从来不是什么体恤后宫女子的,特别是这几年,他从不行幸,寡淡严厉,驾临后宫犹如上朝,弄得众妃嫔对景熙帝都避之唯恐不及,简直恨不得他永远不要记起自己。 如今竟如此体贴,感动! 大家纷纷起身叩谢,阿妩也跟着叩谢,磕了三个头。 磕头过后,重新回到自己座位,就听到景熙帝道:“这几样,给新来的宁贵人吧。”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看过来,那目光颇为精彩,羡慕的,嫉妒的,打量的,审视的。 阿妩也是一怔。 景熙帝道:“宁贵人今日敬茶,辛苦了,给贵人补补身子。” 一旁皇后听了,虽勉强含着笑,不过眼中却是百味杂陈。 皇太后微挑了挑眉,什么意思,嫌她慢待了他的小贵人,他这就心疼了? 皇上望着自己母后,笑得一脸恭敬温和。 太后好笑又好气,收回目光,心想好人都让他做了! 这儿子就是吃准了自己心软罢了。 瞧他笑的,不知道还以为多孝顺一儿子,其实就是一个别有所图! 不过话说回来……皇帝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如此强硬,真是这辈子都想不到的事。 这时御前宫娥已经听令,取了景熙帝案前的三道菜,送到阿妩面前。 阿妩反应过来,赶紧起身,在众妃嫔各样的目光中,提着裙子叩谢,又磕了三个头。 ——幸好栽绒地衣厚实,磕头真不累。 而一旁诸位妃嫔,面面相觑,诸般神情几乎压都压不住。 就说嘛,平日这皇帝可从来不操心这些琐碎小事,心怀天下的男人,哪里会想着赐给他的妃嫔什么甜食。 敢情今日这是要宠着他那小贵人,便先来一个广施雨露,之后再重点浇灌? 众人全都偷偷地看向皇后,皇后往日都是颇为贤惠大度的,甚至曾经主动劝说景熙帝采纳新人进入后宫,她对后宫诸位嫔嫱也都是照料有加,十几年来不妒不争的。 不过……往日景熙帝可是从来没任何偏宠,后宫女子全都一视同仁,如今这个明显不一样了,大家下意识想看看皇后的反应。 大家看到,皇后却没任何反应,她面无表情地抿着唇,望着前方,端庄,肃穆,看不出任何喜怒。 众嫔嫱收回目光,暗暗地想,没什么喜怒,这就是极不高兴了,不然就算是装,也得装出些笑容来。 今日皇上逼着皇后认下这新人,皇后显然是强忍着从了,其实心里怕不是得气死。 阿妩磕头过后,她终于回到自己座位上,却见膳几上摆了几样,有一道看上去是螃蟹,竟是把蟹胸骨铺在玉盘中,形如蛱蝶,白生生的蟹肉点缀其中,一旁有紫苏草汤配着,可真是好看! 另有一小盏桂花甲鱼,装在红润润的小罐中,里面加了笋衣火腿,阿妩略尝了一口,可真是骨酥肉嫩,那汤的香气更是不同一般,清润鲜美,自己往日哪吃过这个! 她吃着实在喜欢,心中感激,便不着痕迹地看向景熙帝方向。 此时有宫娥和内监在侍奉帝王进膳,视线被挡住了,看不到,她只能作罢。 阿妩心里却想,刚才自己手腕都僵了,他看都不看一眼,冷硬得很,无半分怜惜,可其实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这么一想,便觉甜丝丝的。 不过……不知道为何之前他看着自己,仿佛有些不悦? 第44章 宫墙下的注视 用膳过后, 再次漱洗,宫娥便重新上了茶汤果饵,众妃嫔起身离座, 拜谢过后, 入座享用。 景熙帝也陪着大家用了一些, 便起身离开。 他国事缠身,自然没时间和后宫女子在这里消磨。 他先和皇太后告别, 之后望着皇后, 淡淡地吩咐道:“皇后贤良淑德, 为朕打理后宫,宁贵人初来乍到,朕往日政务繁忙,诸事还请皇后多上心一些, 若她有什么不当之处, 也请皇后知会一声。” 他这话说得委婉, 但那意思很明白:我的小妾才刚来, 你做正妻的好好待她, 就算她有什么不好, 你也不能处罚她, 必须先告诉我一声, 由我来决断。 众人听这话, 全都悄悄地看向皇后。 却见皇后抬起眼,笑看着景熙帝, 恭敬地应下, 看上去颇为温顺贤惠。 众人见没热闹看,一个个心中失望,也只能罢了。 这时, 皇上准备离开,众妃嫔纷纷相送,阿妩也跟着送。 其实景熙帝就这么离开,阿妩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皇宫中华丽精致,处处都是规矩讲究,周围全都是陌生人,景熙帝是她唯一熟悉的。 她看着景熙帝背影,可景熙帝并不曾回首,甚至不曾看一眼阿妩。 一旁惠嫔抬起手,不着痕迹地触碰了下阿妩的衣角。 阿妩恍然,连忙收回视线,低垂着眼,恭敬温顺的样子。 接下来皇后也有宫务要处理,先行离开,临走前,视线特意扫过阿妩。 阿妩只当没看到。 皇后走了,众人回到席位,品茗说话,有些脸面的妃嫔便陪着皇太后打打叶子牌。 皇太后还特意问起阿妩会不会打叶子牌,阿妩自然不会,于是惠嫔便带着阿妩从旁看。 看了一番,阿妩还是不会。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哪有心思打牌呢。 况且周围一些妃嫔贵人都暗暗地打量她,审视她,揣度她。 这其间惠嫔和她搭了几句话,又给她解释了一番叶子牌的规矩,因为这个,其他妃嫔也都和她说了几句话,唯独那康妃,带着意味不明的笑,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 阿妩便有些受不了,抿着唇,睁大眼睛,盯着康妃,眼神特别倔。 她这个动作太突兀,倒是闹得大家都看康妃,康妃也有些意外,倒是尴尬起来。 她这样,倒像是自己欺负她一样! 康妃忙掩饰地道:“口渴了,喝口茶水。” 阿妩这才收回视线。 她当然知道自己初来乍到,身份不尴不尬的,绝对不应该对上这位康妃,这位景熙帝最宠爱女儿的生身母亲。 可……这康妃也不能欺人太甚啊! 反正谁让她不舒服,她就让谁不痛快。 她好歹也是贵人了…… 果然,在那番瞪视后,康妃再不看阿妩了,阿妩自在了。 ************ 等到终于可以离开时,大家陆续告退,告退的时候又要给太后娘娘磕三个头,好在阿妩已经驾轻就熟了。 一口气磕了三个头,太后娘娘垂眼看了看她,吩咐一旁的宫娥,要赏给她金银豆。 金银豆? 她不太懂,很快见宫娥捧着大漆捧盒,里面果然装了金豆银豆。 阿妩赶紧谢恩,郑重而感激地接过来。 待走出寝殿后,也不过是未时,日头正好,一眼看过去,雕梁画栋,彩绘额枋,瑰丽繁复,气势磅礴,这便是帝王的宫殿。 她走在廊檐间,看着周围的流光溢彩,心里竟说不出的滋味。 她如今已经正式为宁贵人了,按照规矩,由尚宫和宫娥送她回去自己所在的琅华殿。 她知道自己将在这里度过很多年,也许永远走不出去了。 不过倒也说不上难过,哪怕留在东海,她也等不到父兄,那就在这深宫高墙中,寻一处栖息之所,至少免于颠沛流离。 今天她见到了皇太后,皇太后虽不喜她的身份,可她隐约明白,景熙帝今天当众说明了,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她也只能留在宫中了,赖也要赖在这里。 对于一般人来说,赖是需要厚脸皮的,不过阿妩不需要。 她就赖了,怎么了,皇太后不喜欢她,其他妃嫔不喜欢她,可只要皇上要她留在这里就是了。 她边这么想着,边往前走,谁知道这时,一旁宫娥却停下脚步,并低声提醒了一句:“贵人。” 阿妩疑惑看她,当看到她别有所指的眼神时,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于是她便看到了景熙帝。 在重重殿宇前,在绵延红墙下,有威严华丽的辇车,辇车前后是龙禁卫,并执了曲柄黄伞的内监,以及绣龙黄扇等。 辇车的垂帷被内监收起,景熙帝坐在御座上,侧影冷峻威严,但沉默。 仿佛感觉到她的视线,他侧首看过来。 当视线触上的一瞬,阿妩便觉,自己被什么扼住了,目光完全无法移动。 景熙帝唇角微翘,含蓄一笑。 阿妩心神为之一荡。 她不知道他在这里看她,她以为他早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他在冲着自己笑,隔着辇车,隔着曲柄黄伞,隔着许多侍卫和内监,他如琢如磨,内敛含蓄。 温润一笑间,仿佛凝聚了大晖一百二十年的风华。 以前阿妩不懂,现在她懂了,宫里规矩很大,不是可以随意任性的,就连帝王都未必能任性。 可他在对她笑。 日头是极好的,秋日清爽的风贴着宫墙而来,低低吹过,拂起花纹繁密的明黄帷幔,也吹起男人耳边的冠带。 两个人视线如丝一般缠绕,别开,触上,黏在一起,柔情缠绵。 阿妩便渐渐脸红了,她想用唇语对他说些什么,但脑中一片空白,于是最后只是抿唇,对着他轻笑了下。 浅浅的一个笑,比风还淡。 此时周围龙禁卫并内侍全都垂眼,场上寂静无声,不过暧昧的氛围却似有若无地荡开。 福泰一直低着头,不过低首间,暗暗瞥过去,却见皇帝的眼尾处竟有一抹红晕。 他愣了下,几乎不敢置信。 看尽了天下环肥燕瘦,踏过了多少朝堂风云,站在世间巅峰的帝王,因为小娘子那似有若无的一个笑,就这么如同十七八岁少年郎一般红了脸! 他的皇帝陛下啊! 阿妩终于收回视线,她低首,抿唇笑着,膝盖微屈,远远地给景熙帝行了一个拜礼。 之后她低着头往前走。 福泰偷偷看过去,却见帝王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小娘子的背影,眉眼间依然带着笑,一直到那抹纤弱的背影没入宫墙后。 帝王眸底的笑意逐渐淡去。 红色枫叶飘落在青石砖上,有洒扫的内监提着水桶,正低首经过宫墙下, 帝王望着远处的侧影竟透出几分寂寥来。 福泰原本压抑不住的笑,也逐渐化为了惆怅,甚至眼眶竟然有些涨涨的。 他是一个阉人,并不懂世间情爱,也没资格懂,可是这一刻他竟品味到了甜蜜和酸涩交织的复杂情愫。 ************* 阿妩知道,身后有一道目光在看着自己。 所以她走得很慢。 不过再慢,这段路也要走完,她跟随着那宫娥一个转弯后,那道追随着自己的视线终于被截断,不见了。 阿妩知道,将来的这条路并不好走,从景熙帝留下她的性命,从景熙帝要她入宫,这就意味着景熙帝将自己的一世英明赌上了。 若是一个不慎,那他们便是一对狗男女,奸夫□□,罔顾人伦。 当然也有可能,有一日他后悔了,于是她便成为他贤明英君祭坛上的祭品,用她的死来洗清他的清白。 想到这里时,阿妩的脚步凝滞了下,之后才继续往前走。 从皇太后的寿昌殿到她所在的琅华殿,这路程并不算太短,一路上殿宇巍峨,游廊曲折,阿妩走得脚都要累了,最后总算到了。 入眼便见是一处菱花隔扇窗的殿门,筒子瓦卷棚式,上方有绿屏门红斗方写了“琅华”二字。 有女官等候在此,迎了阿妩进去,又给阿妩讲起琅华殿的布局,以及以后的种种。 阿妩走了这么多路,其实脚都是疼的,哪里顾上那么多,只不过恍惚听着罢了。 女官自然看出她的疲乏,但还是大致给她讲了接下来的安置。 她如今是贵人,贵人每个月的俸禄是五十三两,这个叫做红花钱,若在宫内担任职务或者差事,另有职务钱和赏钱,贵人有一日两膳并一次茶汤果饵,都是官中供应的,不用钱,每个月食蔬衣布,鞋料巾帕,都是官家按照一年四季来供着。 贵人殿中有内外服役若干人,负责洒扫浆洗,并纫针裁剪,这些宫娥内监的各样开支一应都是观中开支。 阿妩听到这些,慢慢地反应过来。 她便问道:“也就是说,每个月有五十三两银子,白吃白住白用侍女,我什么开支都不用?” 女官一愣,之后点头道:“是。” 她很快补充道:“除了这五十三两,还有一些奖赏,职务饷银,额外赏钱。” 阿妩有些来兴致了,好奇:“比如?” 女官:“比如眼下正要筹备德宁公主的及笄之礼,若是贵人在皇后娘娘那里领了差事,负责一些调度差事,那就能有饷银。” 阿妩一听就觉得头疼,在那位皇后手底下捞钱,只怕是艰难得很,罢了罢了。 她只好问道:“赏银呢?” 女官:“每个月都会有女官为后宫妃嫔并诸位宫娥教习,若是娘娘读书好,能通文理,便可晋升,晋升了,每个月饷银自然多了,按照惯例,皇后娘娘和陛下也有格外赏赐。” 读书?通文理? 阿妩越发惊讶,她看着女官,小心翼翼地道:“可是,妾身是侍奉陛下的,并不是要进学的吧?” 那女官轻轻一笑,恭敬地道:“娘娘有所不知,后宫之中素来是这规矩。” 阿妩困惑地看着女官。 女官笑了笑:“贵人听下官仔细讲来,便应明白了。” 于是那女官便详细讲起来,阿妩这才知道,大晖素来重子嗣,也重子嗣母系的选拔,但又不喜外戚,是以后宫女子多为民间良家女,这些女子经过一道道甄选后进入后宫,或者走女官之路,或者作为后宫备选。 走女官之路自然要会读书,通文理,先当女秀才,之后递迁为女史,再升宫官,最后到六局掌印。 至于后宫,要选那些品行端庄通晓文理的,还要看帝王的心思了,根据帝王喜好有个最初的份位,之后要学习四书五经,学习丧葬之礼,学习迎送宾客,还要学习琴棋书画。 总之,要学。 学好了,每年都有考核,对,是考核! 考核得好,便有机会擢升。 阿妩听得两腿无力,她确实也是识字的,还曾读过一些书,但……好不容易进了宫,却要她考女秀才? 她几乎站都站不稳了,颤巍巍地扶着屏风,问女官:“除了读书,可有其它晋升之法?或者——” 她一腔热血已经烟消云散,没出息地道:“只勉强每个月得这五十几两红花钱度日,可以吗?” 女官看着阿妩那没志气的样子,想了想,点头,不过还是提醒道:“只是那样的话,贵人在皇后娘娘跟前自然没脸,陛下也会不喜,往日陛下最喜文采出众者,比如惠嫔娘娘,她读书好,陛下曾几次夸她。” 阿妩听着,突然记起景熙帝把她交托给惠嫔,要惠嫔“好生照拂”。 敢情这照拂,是给她找了一位同门师姐,要她跟着人家好好读书学习吗? 她颤巍巍的,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还有别的吗?” 女官想了想,又道:“按照大晖后宫祖制,天子每个月行幸后宫,若是得临幸,便可有额外赏银,除此之外,若是能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皇柞,那就不只是赏银,还会有额外晋升。” 阿妩:“哦,所以康妃娘娘,便是凭着这个了?” 女官却不好妄议那位康妃娘娘,只是道:“宫中一切都是按规矩来的。” 阿妩在心里快速地估量着,景熙帝子嗣单薄,目前为止只有两位后宫女子得此殊荣,其中一位还早就病死了。 她觉得自己估计没那种好运气为景熙帝孕育子嗣了,估计只能靠着多侍寝才能被提拔。 这个应该好办吧,她多撩拨撩拨,让景熙帝多睡她几次可以吧! 不过在这么搓搓手打算勤恳陪睡以获得擢升的时候,她又觉得这事哪里不对。 这后宫的女人,到底是他的妻妾还是下属,他当他开学堂练兵呢? 这都什么狗屁规矩! 女官看着阿妩,有些不忍心,不过还是提醒道:“按照规矩,每年后宫娘娘们都要有专门的女官和内臣进行考测,若是无法通过这考测,那就不会写在赍牌上。” 阿妩:“什么意思?赍牌?那是什么?” 女官耐心解释道:“宫中天子行幸都是有规矩的,一般都是在晚膳前发赍牌,根据赍牌宣召当夜进御的妃嫔,之后由敬事房太监和负责宫闱起居的女官彤史双记录,如果娘娘的名讳不曾写在赍牌上,那就没办法得帝王行幸。” 她看着阿妩,心里却想,其实写了也没用,皇帝已经多年不曾按例行幸后宫妃嫔了,他连把妃嫔叫过去喝喝茶装样子都不肯,最起码的体面都不给。 听说皇帝身子早坏了,不行了,但这话她不敢说。 反正行幸都没了,大家也没什么心气,就慢慢熬年头就行了。 况且皇帝并不是那么容易讨好的,朝堂上叱咤风云的男人,看后宫这些女子几乎一眼看穿,大家都不太敢凑景熙帝,所以最大的心思反而是讨好皇太后和皇后…… 而对于后宫妃嫔来说,景熙帝不过问后宫事,不问起自己,那就是好事。 他若哪一日问起,大家反而要瑟缩忐忑了。 阿妩几乎不敢置信,她睁大眼睛,微张着鲜润的唇:“若,若是读书读不好?那就——” 女官面无表情地看着阿妩,无情地告诉她一个真相:“不能侍寝,便越发无法擢升。” 阿妩:“……” 她只觉得自己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这日子怎么过? ********** 女官退下了,有宫娥上前问起茶点,原来这宫中一日两膳一茶点,现在是茶点的时辰了。 这茶点是要宫娥前往尚食监专门取了来,宫中贵人以及以上的妃嫔都有,阿妩是贵人,恰好卡着吃茶点的门槛。 ——差点就吃不上了。 可惜的是阿妩现在没什么胃口,她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罢了,我不用了,你们也不必去取了。” 谁知那宫娥听了,却和另一个宫娥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阿妩:“怎么了,不能不要是吗?” 难道还得必须硬吃?喂猪呢? 宫娥上前禀道:“自然可以不去取用,但……若是不要,也是白白便宜了尚食监的。” 阿妩顿时恍悟,她看了看那两个宫娥:“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两个宫娥拜了拜,这才提起自己,一个叫怡兰,一个叫蔚兰,都是十五六岁,和阿妩差不多年纪。 阿妩倒是一眼看透她们心思,这个年纪,又没别的什么趣味,估计是馋。 于是她道:“我今日才在皇太后那里用过了,也并不饿,如今你们去取了茶点,留着自用便是。” 两个宫娥一听,惊喜,不敢置信,却又不好意思。 阿妩道:“不必见外,去吧。” 这二人这才谢过,喜滋滋地出去了,或许是真馋,下台阶时那脚步都很是轻快。 阿妩羡慕地看着她们的背影,能吃是福,可怜她竟连这个福分都没了。 一时悲从中来,从来不知道,当一个祸国妖姬这么难,她原以为扭扭腰哼唧几声就可以了。 怪不得以前景熙帝不让她进宫,想把她养在外面,原来宫里头的日子这么艰难。 又想起刚才在昌寿殿,那些妃嫔们看自己的眼神,并不是太友好,可她现在有些理解她们。 她们必是过五关斩六将才得以保住如今的体面,文理诗词一个个都是好手,还得学习理家记账各种礼仪,自然看不惯自己这走后门的! 她又想起适才景熙帝望着自己的眼神,简直是入骨的缠绵。 若她文理不通,后宫考核不能过,他还会临幸于她吗?会不会给自己开个后门继续缠绵? 她觉得应该……会吧? 但是别人都是层层选拔才入宫的,唯独她是这样硬塞进来的,估计后宫没有徇私枉法的先例? 也许他会严肃地说,阿妩,你得学会自己站在我旁边…你多学学,考核过了就来吧… 阿妩顿时气鼓鼓的,当初他说清楚啊,说清楚了,她未必愿意来进学,天底下哪儿不能学,非来宫里受罪! 就在此时,突想起太后赐给自己的金银豆叶,当下忙拿出来,仔细看看。 这金豆圆滚滚的,阿妩估摸着一个豆子估计是一钱,如今太后足足赏了二十颗,那就是二十钱?也有二两了。 如果以后离了宫,想要卖,估计还能卖出更多来,毕竟是宫里头的物件,比外面的更纯一些吧。 这倒是让她心里好受了些,她又拿出自己的包袱行囊,这些都是内监帮自己安置在琅华殿的。 她检查了一番,并没缺少什么,太子那里得来的金子,景熙帝那里得来的首饰以及宝石都在,她把金豆子和这些贵重细软放在一处,上了锁。 她抱着这些四处看,房内摆设都是极好,楠木雕竹落地花罩,一边是碧纱橱,另一边则是栏杆罩,都用都用嵌紫檀的黄杨木来做隔扇,房内是砖墁地面,寝房是木地板的,上面又铺了柔软的栽绒地衣。 她寻到一处安置进去,这才勉强踏实下来。 这时两个宫娥回来了,她们先把茶点奉上来,要阿妩品用,阿妩看了看,倒是精致得很,但确实没什么胃口,便依然让她们分食,她们自是喜欢。 阿妩只穿了白绫袜,随意走在地衣上,感觉舒服柔软,也很暖和。 皇宫中各寝殿下都建有地龙,并有烧炭的炉膛,一到冬天,宫中便会将初烧的银炭在别处引燃,再用铁辘轳车把明炭推进去,这样整个寝殿都是暖烘烘的。 她站在窗棂前往外看,这是一处颇为讲究的院落,四周游廊连接,房舍都是片瓦卷棚式,前廊后厦都有手游廊,并点缀有藤萝架和山石等,乍看之下倒仿佛一处别苑。 此时藤萝架上有叶子飘落,零零散散的,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几个小宫娥正站在廊檐下,分食着茶点,小声议论着,既开怀,又有些忐忑,偶尔也会发出低低的笑声。 阿妩也抿唇笑了下,突然觉得,这深宫内苑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 什么进学,她就不学,赖着,反正有五十三两。 至于侍寝和男人,大不了戒了! 第45章 我只要她 景熙帝微拎袍角, 迈入昌寿殿。 殿内地龙烧得温暖,景熙帝着了软纱白袜,踩着地衣, 走到屏风后。 有女官正服侍着皇太后, 皇太后躺在矮榻上, 微眯着眸子,享受着深秋的日头以及那细致的按压。 景熙帝轻笑了下, 坐在一旁, 早有宫娥奉上茶水, 他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 皇太后没好气地道:“怎么,皇帝是缺了茶水吗,竟特特来哀家这里要这一口茶?” 景熙帝略欠身,恭敬而温和地道:“母后, 德之首, 孝为先, 儿臣以孝治天下, 这段时日政务繁忙, 不曾侍奉母后左右, 如今既得了空, 自然是要略表孝心。” 皇太后却是冷哼一声, 睁开眼, 示意女官们下去。 女官并宫娥都纷纷低着头,无声告退。 皇太后打量着景熙帝, 儿子自然是极好, 聪颖英睿,龙章凤姿,十四岁登基的少年天子, 十五岁亲政至今,勤勉治国,事母至孝,除了膝下儿女略显寂寥,她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 可现在可倒好,顺心了三十二年的好儿子,他突然给她来一个大的! 她这么看着景熙帝,摇头叹息:“你是当皇帝的人,哀家这些年也不理事,许多事你比哀家清楚,你应该知道,你纳了那女子在后宫,这意味着什么?你这是置自己百年英明于不顾,这是要我们大晖皇室沦为后世笑柄!” 景熙帝略偏首,很有些无辜地道:“母后,只是一个小小贵人罢了,哪至于引起什么风浪?” 皇太后没好气:“小小贵人?你当我不知道,今日是贵人,明日便是昭仪,过几日是不是妃子了?你是不是还得给她封一个贵妃当当?” 景熙帝耐心地道:“母后,凡事都有规矩,若她自己争气,当一个贵妃也没什么。” 皇太后气不打一处来:“你果然存着这个心思!” 景熙帝不急不缓:“儿臣只是说说,她若不争气,也便只能当一个贵人。” 皇太后深吸口气:“少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只和哀家说,你什么时候对她起了这心思?敢情你一开始便存了心思是不是?该不会早算计好了,竟要谋夺自己亲生儿子的妾!” 她看着这龙章凤姿的帝王,悲从中来:“你好好的当你的皇帝,怎么就想起这一出,竟做出这种事来,九泉之下,你让哀家怎么和先帝交待!” 景熙帝一脸谦卑温顺,好脾气地道:“母后可以和先帝说,你儿子实在是一个混账,我已经替你打过了,等他来了,你再好好训诫。” 皇太后一听,气得拿起身边的锦枕,直接地捶打着矮榻:“你,你——” 景熙帝非常体贴地替皇太后捶腿:“母后息怒,仔细气坏自己身子。” 皇太后:“息怒,息怒?你还敢叫哀家息怒?你赶紧把那女子送出去,随便送到什么庵子道观的!” 景熙帝晓之以理:“都已经进宫了,母后也接了人家的茶,怎么好意思赶走?我们是养不起一个弱女子了吗?大晖的皇室丢不起这个人。” 皇太后气得手都在颤:“丢人?你还知道丢人?皇帝,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罔顾人伦,你父夺子妾,你君夺臣妻,你还有脸提丢人?” 此时门窗紧闭,昌寿殿内颇为安静,皇太后苍老而颤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景熙帝望着愤怒的母亲,平静而坚定地道:“母后,你说的儿臣都明白,可儿臣已经迈出这一步,没有回头路,儿臣要她,要她留在儿臣的后宫,要她陪着儿臣。” 皇太后望着眼前的儿子,字字悲切:“皇帝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景熙帝:“知道,儿臣再清楚不过。” 皇太后苦笑:“那是墨尧的妾,是侍奉过他的房中人啊!这让哀家怎么说!” 景熙帝轻笑,浑不在意地道:“朕禀天命而生,承天之祐,御宇万方,为万民之父,为大道之宰,天下间有什么是朕要不得的?只是区区一个女子而已——” 在炉火的映衬下,他回首,侧颜锋利而俊美。 视线虚落在前方一处,他薄唇一笑,道:“别说是儿子的妾,就是老子的妾,朕既喜欢,也照要不误。” 皇太后听得这话,气得两手哆嗦。 她不敢置信地盯着儿子,八角琉璃宫灯的光洒下来,落在他淡茶色的眸子中,他足够冷静理智,却也足够疯癫。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儿子可以这样,他不是这样的啊! 她艰难地合上眼,手都在簌簌颤抖! 炉火中的银炭发出细碎的噼啪声,皇太后深吸口气,再次睁开眼时,眼底都是痛。 她出身于小户之家,从一个小小的昭仪走到贵妃,再到皇后,最后成为皇太后。 先帝驾崩时,景熙帝也不过十四岁,孤儿寡母,四顾茫茫,皇太后以一己之力辅佐自己儿子,终于看着他坐稳了那个位置。 一直以来,她对这个儿子满意至极,这个儿子从来都是谨慎勤勉,从来不会行差踏错。 可如今她知道了,三十二岁了,这个儿子突然发疯了。 皇太后悲痛地看着景熙帝,道:“皇帝,你为天下至尊,你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为什么非要这个?” 景熙帝:“她长得好看。” 皇太后:“只是好看?” 景熙帝略挑眉,想了想:“年轻,水灵,若不是知道她往日身份,母后刚开始不是也很喜欢吗?可见我们母子英雄所见略同。” 皇太后听这话:“哀家真想给你一巴掌!可你在这个位置,哀家若打你的脸,倒是哀家的错了!” 她纵然为亲母,可他是帝王! 景熙帝温柔地望着皇太后,恭敬地道:“母后若是想打,儿子脱下这身龙袍,任凭母后责罚便是。” 说着,他抬手,扯开玉带,就要褪下。 皇太后见此,忙阻止了他:“你不必如此。” 景熙帝停下手中动作,苦笑一声:“母后,儿臣倒是希望你老人家能痛打一番,儿臣确实做错了事,合该受罚。” 他垂下眉眼,低声喃道:“若是先帝还在,儿臣愿意跪在他老人家面前,求他痛打儿臣……痛打一顿,一切过错便都可以消弭,于是便有父亲为不懂事的儿臣收拾残局。” 他说到此间,皇太后突然心中酸楚。 她何尝不心疼自己的儿子,这是她心头的宝!若是先帝多活几年,哪怕多活五六年,自己的儿子这一路又何至于走得如此辛苦! 可先帝早早没了,十四岁的少年独撑大局! 于是她竟不忍心苛责,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地道:“皇帝,已经连着几年了,你后宫不曾进什么新人,你若喜欢年轻鲜润的,姿色好的,那便自民间采选一些良家女便是了,大晖天下,长得好看又年轻的,还不是比比皆是,难道就找不出比她更好的?你若不喜欢那些民间采选的,也可以自朝中文武百官的家眷中选,哪个不比她强?” 景熙帝生得峻伟挺拔,本身便是人中龙凤,年纪也不过而立,莫说他为帝王之贵,便是寻常官宦家的郎君,若长成他这样,只怕是也有不少闺女会心仪。 是以若是景熙帝在官宦人家采选,必然报名者众。 她苦口婆心,几乎哀求道:“皇帝,请你以社稷为重!” 景熙帝闻此,扯唇笑:“母后,儿臣临御天下十八载,什么样的绝色不曾见过,儿臣是缺了那么一个女人吗?” 往常采选,顶尖绝色却落选的也不是没有,他其实并不是重女色的,顺妃再早几年也是极美,年轻鲜妍,比如今的阿妩不差,可他也只是看看,并没有什么感觉。 皇太后:“那为什么必须是她?她到底哪儿好?” 这个问题倒是问住了景熙帝,其实他自己也曾想过无数次。 如今他再次想了想,道:“看着她,心里就喜欢,她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站在那里,儿子就喜欢。” 他低笑一声,徐徐道:“母亲,儿子见她第一眼时,这世间颜色皆如土,唯有她,只有她。” 皇太后一怔。 她看着儿子眉眼间的痴迷缱绻,苦笑一声:“皇帝,你可还记得,就在两个月之前,也是在哀家的寝殿内,墨尧曾经说过什么话?你当时对墨尧又说过什么?” 景熙帝听到这话,自己也是愣了下。 他想起太子,当初就是在这里,倔强地和自己对抗,非要留下他的爱妾。 而他自己又是如何以雷霆之势压迫他,务必要他把那女子送走。 当时墨尧说出的话,竟和他如今所说如出一辙。 也不过两个月,他竟成为了他看不惯的那个儿子。 他缓慢地垂下薄薄的眼睑,并没有辩解什么。 他也没什么可辩解的。 他曾自认无情,万物皆在掌控之中,所以狠心抛下,一次割舍便是一次挣扎,但他在这种挣扎中越陷越深。 之后,要么杀,要么爱,皆在一念之间,既不曾杀,那便是放纵自己沉沦其中,自己也便注定万劫不复。 他早已丧父,又登极天下,根本无人管束,全凭自我的克制,如今,束缚的绳索已断,他压抑许久的那个自己已经破壳而出! 帝王失德,昏聩无道,父占子妾,罔顾人伦,这就是他要的路。 为了什么,为了十六岁时那个桀骜不驯却不得不屈服的自己,也为了适才红色宫墙下那一抹柔情四溢的笑意。 景熙帝轻笑一声,沉声道:“母后,落子无悔,儿臣既已经迈出这一步,便没有回头路。” 皇太后苦苦地道:“皇帝,放弃吧,给她一个好去处,这也是为了你自己好。” 景熙帝却收敛了笑,望着太后,道:“母后,是儿臣不配吗?” 皇太后听此,心微沉。 景熙帝一字字地道:“儿臣只是要她,为什么不可以?儿臣就不配要自己想要的吗?” 皇太后声音嘶哑起来,她用力地道:“你有后宫妃嫔还不够吗?你后宫那么多妃嫔,你可以纳采新人,这世上绝色无数,你要多少有多少!” 景熙帝:“后宫?那儿臣不要了可以吗,把皇后废了,赶出去,底下妃嫔也都赶出去,一个不要了!全都滚!” 皇太后听这话,也是不敢置信,她看着眼前的帝王,这个陌生的儿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景熙帝:“御膳摆了一桌子,儿臣看着没胃口,就是不想吃,难道还要逼着儿臣吃?母后,儿臣曾经也勤勉规矩,兢兢业业,行幸后宫,可儿臣不想干了,谁爱干谁干,太子如果想要,把儿臣后宫直接送给他好了!” 皇太后顿时气得眼睛发直,嘴唇颤抖。 这这这,这叫什么话! 这是疯了不成?? 景熙帝一步上前,撩起袍子,跪在了皇太后面前。 “母后,儿子可以面对天下人,也可以面对墨尧,但务必请母后助儿臣一臂之力——” 皇太后泪如满面:“皇帝,你——” 景熙帝抬起眼,淡棕色的眸子诚恳祈求地望着皇太后。 他缓慢地伸出手来:“十八年前,国库空虚,边疆不宁,内外交困,风雨飘摇,母后力挽狂澜,匡扶社稷,助儿臣践祚于圜丘坛,临御天下。” 他声音微颤:“今日,请母后再帮儿臣一次,不要让儿臣腹背受敌,儿臣可以为她对抗天下人,但那个敌人,不该是儿臣的亲生母亲。” 皇太后便痛哭出声。 她伸出颤抖的手,握住景熙帝:“你话已至此,哀家又有什么好说的!”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可比起孙子,她更心疼儿子啊! 此时的皇太后哭着答应下来,心绪激动,泪流满面。 只是后来,她细想之下,却是捶着矮榻,对韩王王妃——她的另一个儿媳好一番抱怨。 “皇帝对哀家真是用尽了手段,他知道此事难办,便故意在哀家跟前发疯,吓坏了哀家,再对哀家用这哀兵之计,求得哀家心软,一不小心便应下他了!” 她恨声道:“他一把年纪,看中了年轻小娘子,贪图人家美色,倒是让哀家这当母亲的为他善后!” 韩王王妃又能说什么,对于那位皇帝大伯子,她是半句都不敢多说。 她只能好一番安慰这皇太后婆母,哄了半晌。 不过这是后话了。 再后来,当有一日,她竟需要对那小贵人行叩首大礼的时候,便突然想起当年婆母太后对自己的抱怨,一时也是无奈。 或许一切早有定数。 至于此时的景熙帝,在拜别了太后后,立即摆驾奉天殿,在那里,有一个惶恐的七旬老人正忐忑地等着。 他见到景熙帝,立即匍匐在地,颤巍巍地道:“皇上,老臣教子无方,家门不幸,老臣罪该万死。” 英国公曾为太子太傅,是景熙帝的授业恩师,一直以来,景熙帝重仁孝之道,他对英国公颇为敬重,也因为这敬重,才选了英国公的嫡亲孙女为儿媳。 不过此时,他看着跪拜在地的英国公,并没有如以往般请他快快平身,而是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跪拜的老人。 “太傅,你老人家往日教朕许多,也曾说过,身为男儿,不担当,则无经世之事业。” 英国公:“是,这是老臣说过的。” 景熙帝:“太傅,朕今日且问你,若阴差阳错,毁了一女子清白,身为男儿,该当如何?” 英国公:“自当庇护那女子一生,不辜不负。” 景熙帝:“若那女子竟是道门中人,又该如何?” 英国公:“可留可去,若去,当有所承诺,若留,护她一生。” 景熙帝:“若那女子在遁入道门前,竟曾委身于人,又该如何?” 英国公:“女子清白,在心不在迹,老臣以为,遁入道门前种种,无关紧要。” 景熙帝这才略颔首,说起自己和阿妩相遇种种,这其间关键自然在于聂三,几乎是聂三把阿妩送到景熙帝的怀中。 英国公事先虽已经知情,但是此时听到这种种经过依然心惊胆战。 景熙帝凉笑一声:“朕当时只觉乡野间的小女子,生得美貌,便是谁家刻意送上的也没什么要紧,朕为万乘之尊,区区一个小女子,要了也是要了。只是朕万万没有想到,送出这小女子的竟然是朕的儿媳,太傅你的亲孙女,更没有想到这女子曾为太子妾。” 他的声音陡然冷厉起来:“若是事先知道,朕怎么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当初朕只觉那女子难登大雅之堂,也是为了太子妃的体面,还要把她赶出去,朕又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自食其果,自取其辱的事情!” 他一字字地道:“太傅,现在你告诉朕,是谁把朕推到了罔顾人伦的深渊?” 英国公泪流满面,颤巍巍地道:“皇上,老臣愧对皇上,愧对先帝!” 景熙帝:“太傅,朕也曾经想过,干脆要了那女子性命,从此再无人知,可是朕下不了手!” 他撩起袍来,蹲在英国公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太傅,朕承认朕心软了,可那样的绝代佳人,她并无过错,错的只是和朕有了鱼水之欢,朕却要杀她,朕下不去手,太傅觉得,朕错了吗?” 英国公不敢直视帝王锐目,以额触地,哭着道:“皇上,皇上无错,是老臣的错……” 景熙帝:“她本为东海渔民,只因朕不曾治理好这大晖天下,才要弱女流落在外,身如浮萍,若杀她,朕何以为君,何以为父,何以立足于天地之间!” 英国公哭得几不成声:“皇上,事到如今,此事全凭皇上做主,老臣肝脑涂地,也要护皇上名声周全!” 这么说着间,泪眼朦胧中,他看到面前的景熙帝站起,慢条斯理地整了整没有褶皱的袍服。 他面无表情地道:“太傅,这件事,你说,该如何周全?” 英国公的心沉了下,很快又松下。 他知道他要为此付出代价,但至少,还可以付出代价。 若此女未曾进宫,自有千万种解决之法,可她已经进入后宫以备嫔嫱,一切都晚了,他们只能为帝王鞍前马后了。 景熙帝听着英国公的话,神情笃定而冰冷。 他明白,内有太后,外有英国公,这件事,已经盖棺论定。 再也没有人能阻拦。 **************** 阿妩安顿在这琅华殿后,以为自己很快便会见到景熙帝,谁知并没有,连着两日,她都要学习各样规矩,又要适应这宫中的日子。 那位惠嫔人倒是极好,特意过来一次,和她讲了许多,还说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她。 她心中自然感念。 她知道自己昔日是太子府中的,说出去不太好听,太后那里还不知道怎么着,这一位虽说受了景熙帝的嘱托,但对自己能释放一些友善,她也很是感念了。 这一日,她刚正要送惠嫔离开,就见福泰来了。 她对福泰自然熟悉得很,倒是没觉得什么,谁知道惠嫔见了福泰,颇为看重的样子。 甚至于惠嫔走的时候,福泰也只是略弯腰含笑来送,反倒是惠嫔,一连说了两次有劳和你慢走。 阿妩有些意外,她隐隐感觉,福泰在宫中地位很高,就连当了嫔的惠嫔都得让他几分。 不过她转念一想,这是景熙帝身边最得用的,后宫妃嫔当然得小心敬着了。 她这么想着,就见福泰试探着道:“贵人,这位惠嫔还算和善吧?” 他突然这么问,阿妩也是一懵,便道:“挺好的啊!” 福泰揣着手,便呵呵笑起来了:“那就好,那就好!” 阿妩突然明白了:“福公公,原来你是特意过来的!” 福泰:“我怎么特意过来的?” 阿妩心里美滋滋的,笑道:“来狐假虎威的!” 福泰轻咳了声,无奈:“娘娘,咱说话能注意点吗?” 想他福泰走在后宫,也是能横着走的,可就在这位小贵人面前,从来就没威风过。 阿妩便越发笑了:“就当我没说好了!” 福泰看着眼前这小娘子的笑,可真真是灿若春花,明媚动人,也怪不得帝王对她如此上心。 看着这样一个绝代美人儿,心里再不痛快,也得喜欢起来了。 他便笑呵呵地道:“想着贵人娘娘才进宫,怕你缺了什么,所以特意送过来的。” 说着,他压低了声音:“陛下前几日便命人开了私库呢,说让奴婢亲自去挑,一定要挑好的给娘娘,奴婢去了后,也没和咱陛下客气,把那些好用的物件,都给娘娘你拾掇来了!” 阿妩听这话,喜欢得差点嗷呜了一声。 福泰赶紧让她小声点:“娘娘,不能声张,这是宫里头!” 他真是愁啊,还是小孩子家家的呢! 以后皇帝陛下估计得操心了,还能怎么着,自己手把手慢慢教呗! 阿妩猛点头:“好好好!” 福泰当下连忙吩咐一声,却见一众人等鱼贯而入,每个都捧着一紫檀木金漆大盒,大家进来后,先是恭敬地见礼,之后便将那些物件尽数陈列在案上。 转眼间,大小各样盒子摆得满满都是。 阿妩眨眨眼:“这些都是给我的?” 福泰看着小姑娘那清凌凌的眸光,分明满是期待,又有些不敢置信。 这一刻,恨不得赶紧把那些物件全都捧上来给她看。 他当即笑道:“这些都是闺阁中日常用的,娘子看看用得顺不顺手。” 说着,他便帮她打开来,第一个盒子里装的日常所用小物,有铜胎掐丝珐琅火盆,有红心白毡坐褥,铜镶口珐琅炉瓶盒,碧玉雕云纹香筒,红雕漆痰盂盆,玻璃四方容镜等。 阿妩看着这些物件,知道这里面每一件估计都是大内御用的,讲究的。 福泰又打开一个盒子,这次盒子里却是各样脂粉。 他笑着道:“娘娘,这是红蓝花做成的金花胭脂,这个是正经紫茉莉花籽制成的珍珠粉,还有这些,这是今年都城贵人最流行的桃花粉,娘子看看喜欢哪个,等会让底下丫鬟给娘娘梳掠。” 阿妩往日在太子府听孙嬷嬷提起桃花粉,听说并不容易得,当下打开来看,那是一个白釉小瓷盒,里面桃花粉质地细腻绵柔,一看便是上等好货。 福泰见阿妩喜欢,便开始给她介绍其它各样脂膏,诸如润面嫩肤的红玉膏,玉容洁肤的玉肌散,还有腊鹅脂和藿香做成的面脂,总之各样好脂粉,全都是最最上等的内廷御用,如今都给阿妩送来了。 阿妩看着自然喜欢,拿着簪子挑了一些在手指尖,轻轻研磨,确实足够细腻,闻着有淡淡的香味。 她站在几乎一人高的掐丝珐琅镜前,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越看越喜欢。 自己端的是好颜色,哪怕高高在上的帝王,这不是被自己迷到了。 恨不得天天对着铜镜看,反正这宫里的铜镜大,一人高,外面哪轻易见到这种铜镜呢! 这时候,福泰恭敬地立在一旁,笑着道:“不是明日,便是后日,等陛下有了空闲,便会驾临琅华殿了。” 阿妩明白这个“驾临”就是行幸的意思。 意思是景熙帝要临幸自己了? 她纳闷,侧首看福泰:“不是说有个什么牌吗?得把名字写在那个牌上,才能翻牌临幸?” 福泰一听便笑起来:“这是听哪个女官说的,这都多少年的老黄历了!” 如今帝王根本不行幸后宫,许多规矩都名存实亡了,女官做事规矩,竟然还要给新来的贵人念这种老经!这不是吓唬人吗? 阿妩眼睛一亮:“那我不用去听讲学了?” 福泰:“……还是要听的,这个是后宫规矩,不能废,不过贵人放心,陛下总归会偏疼娘娘几分。” 费了不知道多少心思,才把小娘子安置在后宫中,这几日前前后后地忙,应付朝臣,压下争端,还不都是为了这娇滴滴的小贵人!显然帝王需要安置好一切,才能安闲自在地来陪着小娘子花前月前。 阿妩便懂了:“皇帝给我开后门。” 福泰笑:“对!” 第46章 晚宴 阿妩听着, 自是松了口气。 她虽并不太懂着约莫七八粒蜜丸样的物件,那蜜丸并不大,也就如蚕豆大小, 每一个都用上等芦苇纸包着。 阿妩心里微诧:“这是吃的吗?” 福泰略咳了声, 摇头:“不是。” 阿妩看他吞吞吐吐的, 纳闷,歪头打量着他:“到底是什么?该不会是什么毒吧?” 福泰差点直接被自己口水呛到。 他很无奈很无奈地叹息:“娘娘!” 他看看外面, 没人, 便一股脑把出一张发黄的纸塞给阿妩:“娘娘, 这个如何使用,奴婢也不知,娘娘自己慢慢揣摩。” 说完,福泰就一溜烟跑了。 阿妩越发奇怪, 当下打开那张纸, 看了看, 一看之下, 恍然大悟。 她忙剥开蜜丸外面的那层金纸, 果然似曾相识, 陆允鉴给她用过。 陆允鉴曾命人调教她, 要她去勾搭太子, 给她用了各样好物, 其中便有这蜜丸。 这蜜丸据说是用苦参,冰片和生川草乌等做成的, 可以让女子紧致犹如处子, 甚至可以让那里气息馥郁芬芳。 她仔细研读了一番,用法和之前她用时一样,是要在沐浴后送进去, 等这蜜丸慢慢地融化,沁入其中。 她随手扔在一旁,其实有什么意思呢,就凭她自己,难道还拢不住一个皇帝的心吗? *********** 第二日惠嫔过来阿妩这里闲坐,一进来便惊叹,阿妩这里布置一下子讲究起来了。 阿妩笑眯眯:“是福公公送来的。” 惠嫔叹息连连,显然这不是福公公送的,是陛下送的。 陛下虽然一直还不曾临幸新入宫的小贵人,但其实心里牵挂着,要给他的小贵人添置家什物件呢,以后这种赏,只怕流水一般往这里搬。 宫中妃嫔临幸也是有额外赏的,这个赏宫里头妃嫔已经几年没见过了,估计以后会有了,全在小贵人头上。 不过她还是纳闷:“阿妩,你和福公公很熟?” 阿妩点头:“嗯,还行,他性子极好,和善。” 这么一说,她回想起之前,她也经常说话呛他,不听他的,倒是把他气得够呛。 她便道:“有时候呛他,他也不恼,总是笑呵呵的。” 惠嫔:“……” 她一时沉默,不知道说什么了。 福泰原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那是十二监中最具权势的,他们替帝王代为掌管玉玺的,景熙帝勤勉政事也就罢了,若是换个懒散帝王,掌印太监便是实际上的内相了。 只不过福泰前几年因身体不适,只在司礼监挂了一个虚名,平日陪在帝王身边,闲散度日。 可谁不知道景熙帝对福泰的倚重和信任,便是太子到了福泰跟前,都要恭恭敬敬的。 结果阿妩,这才进宫的小贵人,说人家和善,说呛他也不恼…… 最后惠嫔终于挤出一句:“陛下实在是宠你。” 福泰的态度,便是天子的态度了。 阿妩想想这事,多少也明白了一些:“看来以后还是对福公公敬重一些吧。” 万一哪日失宠了,她估计还得求着福泰多通融呢。 惠嫔听此,叹息之余,也就不提了,反而说起前去给太后请安的事。 其实对于给太后请安,阿妩很是怵头,总怕太后给自己摆脸色,不过好在太后仿佛也没有,她只是不咸不淡而已。 这样就很好,她请安磕头就出来,倒是自在。 于是这一日又跟着惠嫔去给太后请安,谁知道这次很不巧,太子妃竟然在。 太子妃乍一看到阿妩,那脸色顿时变得格外难看,简直仿佛看到鬼一样。 阿妩也是没想到,便冲她笑了笑。 这时候旁边也有其他妃子在,大家其实都在等着看热闹呢。 小贵人原本是太子的妾,在太子府,那就是太子妃手底下的,如今可倒是好,人家直接进宫,给皇帝当妾,成了贵人了。 虽说贵人只是一个从六品,比太子妃这种储君妇不知道差了多少,但贵人再小,那也是在皇帝跟前伺候的,太子妃见了后,也得略点点头,稍微给个面子。 是以如今太子妃和小贵人碰上,所有人都偷偷地往这边看。 太子妃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突然看到了阿妩。 她的心便一下子乱了,完全不知如何应对。 以前的事暂且不提,只说那一日,太子都要冲进皇宫来找帝王问了,结果突然被五门提督,被各军营统领堵在家门口,之后又是一道圣旨,这件事是明摆着的,就是皇帝直接一杆子把太子支到北地,他好在都城安安稳稳纳了这小贵人。 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但她还是赶紧进宫确认,结果……果然! 没几日这小贵人就进宫了,直接住进琅华殿了,就是那劳什子的阿妩! 从那一日,她就如坐针毡,这日子不好过,特意跑回娘家,抹着眼泪说事,娘家人自然也都吓得不轻,各种出谋划策,最后终于说,按兵不动。 他们的想法是,皇帝如今才纳了自己儿子的妾进宫,这件事本身就是他理亏,他自然不好太过张扬,他再是雷霆手段,也不能这时候折腾出什么大动静,他只能尽量低调地处理,不引起人注意。 况且,皇帝毕竟就太子这么一个儿子,以后大好江山必然是他的,只要太子不出大差错,太子妃就可以熬。 于是一家子商量过后,反而认为,目前最关键的反而不是皇帝,而是太子。 一定要劝服太子,不可让太子因为这件事而太失体面。 她爹——英国公嫡长子,摸着胡子,语重心长:“再不济,多准备几个绝色放在太子房中,免得他总惦记着宫里头那个。” 这事坏就坏在,帝王春秋鼎盛,父子俩只差十六七岁,所以太子的日子有得熬,怕是要熬一些年头,若太子闹腾起来,伤了父子情分,后宫哪个妃嫔再生一个皇子,事情就不好说了。 太子妃细想,深以为然。 到了这会儿,她哪里还顾上争风吃醋,只想着这储君妇之位了,甚至开始恨自己,当初为什么容不下那贱人,若忍住,就把她压在太子府,哪至于让她扑棱扑棱飞到皇帝怀里? 结果就在昨日,皇帝找上了他祖父,竟然好一番拿捏,祖父回到府中便泪流满面,说他们家的族谱上少了一位国公爷,说自己愧对列祖列宗,说自己无颜面对子孙。 太子妃听着,简直晴天霹雳,这是天大的事!皇帝竟然直接把过错往她身上推,所有责任都是她,借此对她娘家下了狠手! 关键……她有错在先,被帝王拿捏了把柄,明知道帝王有推脱之意,可她根本无法辩解。 英国公府众人对太子妃自然怨怪死了,府中出了太子妃,一点没沾光,结果少了一位国公爷! 要知道在大晖,国公爷并不好得,那得是祖上拿命来换了,以后太子妃登上后位,娘家人更要万事谨慎,避免外戚专权之嫌,所以这丢了的国公是再没机会回来了。 再没机会了! 整个国公府脸色都难看,如丧考妣,看着太子妃简直仿佛欠了债的债主! 太子妃惶恐不安,只觉得娘家不是娘家,日子没法过了。 如今进宫见到阿妩,她更是后脊梁骨发冷。 她此时也不敢得罪阿妩,待要和阿妩笑笑,算是勉强含糊过去,但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是储君妇,是太子妃,而眼前女子只是一个低贱的通房,她凭什么要对着对方笑? 周围人等都看到太子妃那变幻不定的脸色,一个个都支棱着耳朵,等着看热闹。 太子妃咬着唇,脸红得几乎要滴血,勉强对着阿妩点了点头。 阿妩收回视线,并不理会。 于是“轰隆”一下子,太子妃只觉得自己面子碎了一地。 她竟然不理会自己了? 她以为自己是谁? 阿妩当然感觉到太子妃此时的尴尬以及别扭,但她才不搭理,只做不知,轻飘飘地站在一旁去了。 太子妃设下奸计陷害她,这个仇她且记着呢,早晚要报的! 阿妩暗暗咬牙想,现在也就是景熙帝不临幸她,等临幸了,她马上吹枕头风。 到时候就哭着说“太子妃娘娘构陷于阿妩,那聂三险些欺凌了阿妩”,看看老皇帝怎么说! 就在太子妃尴尬得脸红耳赤时,太后说话了:“明媛,这是怎么了,过来哀家这边坐——” 太子妃终于得了一个台阶,一个体面,这次勉强笑着过去太后身边,不过任凭如此,她还是眼圈都红了。 阿妩见此,知道太后要给太子妃撑腰,当下挑了个时候,赶紧溜了。 ************* 阿妩回到自己琅华殿时,隔着老远,便见门前有内监和宫娥进出。 身边两个宫娥见了,也是吃惊:“咦,这是怎么了?” 阿妩一眼看到其中有一个内监是眼熟的,似乎是景熙帝身边的,心里便一动。 所以……景熙帝终于要临幸她了吗? 她都进宫好几天了,只那日远远看到过一次,还没有说话,不曾想如今他突然来了。 她自然知道这对自己是要紧大事,当下心中欢喜,快走几步。 她一回来,那些内监和宫娥都纷纷低首行礼,又有女官为她引路,进入琅华殿。 进去后,她有些失望,景熙帝并没有来,反而是一众女官在候着。 她不太明白,那女官却是道,要服侍她沐浴,并为她打理床帐,说是景熙帝要来琅华殿用晚膳。 阿妩愣了下,之后突然明白,景熙帝要临幸琅华殿,这是宫人提前来准备了。 这…… 果然,回宫后就不一样了,好大的阵势和排场! 阿妩待要细看,却已经被宫人服侍着沐浴更衣,这沐浴却是别有一番讲究,各样细致清洁,便是所用浴巾都是金丝线锁边的,上面绣了不同姿态的金凤祥云。 这么从里到外一番沐浴,阿妩便被宫娥服侍着,涂抹了香膏,揉匀了,还有宫娥跪在那里,帮她按摩长发,以及分别修剪手脚的指甲。 显然这些宫娥都是经过特别调教的,做事轻盈小心,让人感觉很舒服。 阿妩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云一样,柔软放松。 待一些打理妥当,阿妩被换上了白色生纱里衣,那衣服宽松舒适,衣摆上绣了栩栩如生的金凤展翅,华美精致。 而在里衣之外,则是织金绣云霞翟鸟纹的袍服,以及绢布狭领长裙,外面罩一件透风纱罩甲,罩甲上缀有许多珍珠,每一颗珍珠都璀璨圆润,以至于衬得阿妩面庞艳美晕红。 一番装扮之后,阿妩对着铜镜自照,几不敢信,铜镜中的自己华贵娇艳,简直不像她往日模样了。 她又有些疑惑,捏着那袍服仔细看,上面是翟鸟纹,是一品诰命才能穿的吧? 不过身边的宫娥似乎丝毫不曾察觉有什么不对,她也就懒得多想了。 这时候寝殿内已经被重新布置过了,寝殿靠窗处摆了一圆桌,焚着百和香,一旁安置着两个海棠式坐墩,桌上放着银杯象箸,并十二碟果菜。 锦帐重新铺陈过,就连枕头都换了全新的定窑白瓷孩儿枕,还挂了甘菊枕囊等物。 地上的地衣也换了,换成双龙戏水的双层绒毯,似乎比寻常的地衣更为精致华丽,案头更是更换了喜盈盈的腊梅,映得整个寝殿红艳艳的,倒是有几分喜气。 不过景熙帝圣驾却是不曾到,反倒是派了一太监过来传话,让阿妩稍等片刻,说奉天殿内,还有些紧急政事要处置。 阿妩听了其实多少有些不高兴,心想你早早派人好一番折腾我,自己却忙得紧,有那么忙吗?她进宫都好几日了,见都没见到一个人影! 她这哪里像是宠妃,反而像是进了冷宫! 她这么胡思乱想了一番,突然就听得外面辇车之声,似乎还有隐隐笙箫之声,之后便听到圣驾到等言语,宫娥们匆忙进来,要阿妩准备好迎驾。 阿妩赶紧收敛心神,出门去迎,在那圣乐声中,辇车停在琅华殿门前,阿妩叩首,景熙帝这才下了辇车。 他玉冠衮袍,华美庄重。 天子如此威仪,众目睽睽之下,阿妩都不好抬头看,只低垂着眼,一脸恭顺。 她可以感觉到,帝王的视线就在她上方,就在看着她。 不知为何,她竟有些羞窘了,只是睡一睡,太大排场了,不知道还以为谁家成亲呢。 这时候,一双修长整洁的大手伸到她面前。 阿妩略犹豫了下,抬眼看过去,于是便看到那双淡茶色的眸子,正含笑望着自己。 一瞬间,阿妩只觉血涌到脸上,火烫火烫的。 景熙帝扣住她的手,牵着往殿内走。 阿妩可以感觉到,他似乎才刚沐浴过,且用了熏香,应该是一种很轻淡的香,清雅好闻,似有若无的。 这时,景熙帝侧首,笑看着她问道:“用过膳吗?” 阿妩:“没呢。” 一直饿着,就等他了,他不来,谁敢用膳? 景熙帝:“今日有几桩要紧折子要批,耽误了,朕也没用膳,我们一起用。” 阿妩:“嗯,好。” 当下两个人进了殿中,尚膳局众内监开始布菜,这布菜的排场,不知道的还以为十八个人吃饭! 景熙帝牵着阿妩的手准备去坐,阿妩本想坐,想想不对,还是起身,对景熙帝谢恩,磕了三个头。 她看出来了,周围随侍的,不光是尚膳局,还有彤史以及司礼监,总之各路人马都在,她不能落人口实。 景熙帝:“平身,免礼。” 阿妩这才起来,之后两个人各自就座,不过因阿妩只是贵人,所坐绣椅比景熙帝的更低一些,且只能虚虚坐着。 阿妩觉得这样太难受了,如果每次侍寝都要这样,那彼此都累,他还是少来吧。 此时正菜还在陆续布置,案前是前菜,都是颜色鲜亮样式精致的小点,有蜜煎金橘水晶脍,酥骨鱼,以及骆驼蹄等。 外面一直有管弦之声响起,隐隐约约,不会太突兀,但似有若无的,让人听着很舒服。 阿妩好奇:“这是教坊司的吗?” 景熙帝道:“这是鼓乐司的宴曲。” 朝廷有专门的教坊司和钟鼓司,教坊司归朝廷礼部,多负责祭祀以及一些其它庄重礼仪,而钟鼓司归属后宫管理,接下来德宁公主的及笄礼也是由钟鼓司负责承办。 他给阿妩解释:“按照惯例,朕的午膳和夜宴都会有伴曲,不过朕忙碌时,大多时候免了。” 阿妩顿时明白了,大户人家自己会养伶人,帝王家自然也会养,且远比大户人家更有排场,从这点来说,皇帝吃饭可以日日听曲。 她好奇问道:“都是这种阳春白雪古曲?” 景熙帝笑吟吟地解释:“也有一些市井小调,他们管弦弹唱无所不精。” 于是便让伶人选柔婉小曲来,阿妩听见一伶奴上前,那伶奴语娇声颤,字如贯珠,浅斟低唱间,让人颇为着迷,细看之下,伶奴生得也极美。 阿妩不着痕迹看景熙帝,他都不曾多看一眼那伶奴,毫无兴致的样子,显然早就看习惯,不以为然了。 阿妩想起之前所见顺妃,以及其他后宫嫔嫱,心想后宫貌美者比比皆是,甚至有些自己也许也自愧不如。 这些女子都要仰景熙帝鼻息,所以景熙帝勾勾手指头,多少绝色都会匍匐在他脚下,他也算是阅尽千帆的人。 如今想想,她发现自己连景熙帝为何如此厚待她,都有些迷惘,想来是因缘际会吧。 她一向自恃貌美,现在却隐隐明白,在这里美色随处可见,小娘子年少的鲜嫩也会转瞬即逝,但是男人的权利却可以持续很久。 她这么想着,外面却响起了流水一般的乐声,很是飘逸潇洒。 景熙帝声音低醇,温和笑着道:“你可以各样都听听,喜欢什么,告诉朕。” 阿妩抿唇轻笑:“好。” 景熙帝又给阿妩大致介绍了此时的乐曲,这是七弦琴所奏《渔樵问答》,原是古琴名曲,不过经了宫廷改良的。 他声音柔缓,娓娓道来间,将这首曲子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楚,又和阿妩一起聆听了后面的曲子。 阿妩以前自然不懂这些,不过此时听着,也觉得很好听,用膳前听听,似乎可以胃口更好。 景熙帝侧首,端详着她专注沉浸的样子,知道她喜欢:“宫廷宴曲,倒是很有几首好的,你可以多听听,或者要乐师来教你。” 阿妩:“很难学吧?我手拙。” 景熙帝的视线扫过她柔软的小手:“宁贵人确实不像是有此资质天分的。” 阿妩:“……” 当着史官的面呢,能说点好听的吗? 阿妩哀怨地看他,很有些委屈。 景熙帝唇角泛起一个宠溺的弧度,笑着道:“随意学学,不求有所成,重在雅趣,修身养性,朕等着,哪日宁贵人可以自己抚琴奏曲。” 一时便吩咐一旁内监,要他们寻一位乐师,专门教授宁贵人宫廷乐曲,内监应命,并记录在册。 皇帝特意吩咐下的,他们自然用心办。 阿妩听着,开始有些欣喜,不过转念一想,这不突然就给自己揽了一个活吗? 她好奇地问景熙帝:“皇上会抚琴吗?” 景熙帝颇为谦逊:“略通一二。” 身为储君,自小精习六艺,景熙帝每一样都是个中高手。 阿妩惊讶,敬佩,她感觉到了,他应该很懂,因为那种“略知一二”的语气就很懂很懂的样子。 她想说你来弹一首听听,不过很快意识到,让皇帝给自己奏曲,这是嫌命长吗? 正想着,内监摆好各样膳食,两个人正式用膳。 用膳之中,自然也是礼仪繁琐,先盥洗,擦拭,漱口,之后才开始用。 阿妩已经饥肠辘辘,好在满桌子都是各样精巧御膳,她可以享用了。 她小心地用着自己面前的,她不懂,也说不上名目,便吃了两口牛肉,薄薄的片,竟是有些淡淡的甜,吃到口中初时惊讶,之后便觉得好吃,于是又吃了两口。 一口气吃了四口后,她觉得不能再吃了,又瞄向其它的菜。 全都是各样菜,看得眼花缭乱的,她看着看着,便看到那边有一道,看上去颇为莹润丰腴,像是红煨牛蹄筋之类的,但又不太像,不免疑惑。 这时,就见景熙帝似乎略抬了抬手,一旁内监连忙上前,先拜了拜,之后端起那盘菜,行至一旁,用戴了生纱手套的手拿了银刀来,将那仿佛牛蹄筋一般的肉切成片。 看得出,那银刀并不锋利,甚至仿佛根本没开刃,好在内监手艺好,切得倒是很快。 内监半跪着,双手高举过头顶,奉上那份牛蹄筋,景熙帝却示意,于是内监将那份菜呈在了阿妩面前。 啊? 阿妩疑惑地抬眼,看向景熙帝。 景熙帝声音低沉温柔:“宁贵人可以尝尝,此乃红煨熊掌,为温补之物。” 阿妩看着景熙帝的眼睛,愣了一会,才明白他是专为她切的。 她缓慢起身,跪下磕头谢恩。 这几天她学了不少规矩,知道礼仪,这是寻常家宴,只需要磕一个头就行了。 景熙帝无声地受了,在阿妩平身后,示意她先吃用。 阿妩便不谦让,尝了尝,果然好吃!果然不愧为大名鼎鼎的熊掌! 吃起来很是肥润,但不会腻,里面有像鸡筋一样的肉筋,但是这肉筋特别娇嫩,能咬得动,吃起来也香,有嚼劲。 阿妩心中感动,一定是他看出自己馋这个,才让内监帮自己切的。 虽然需要磕头,但磕一个头吃一顿熊掌,值了。 阿妩吃了四片后便收手了,来日方长,她以后还有机会再吃,无非就是磕几个头。 但第一次和帝王一起用膳,旁边史官都在,不能留下“宁贵人贪嘴吃了整整一熊掌”的名声。 这时,便有内监用托盘呈上一雪白陶瓷小罐,看得出,那陶瓷小罐热腾腾的。 她略回想了下,明白里面装的是热巾帕。 内监用银筷取了巾帕,呈到阿妩面前。 阿妩拿起来,却有些不懂。 吃饱喝足才要擦拭吧?怎么突然给她这个?不让她吃了吗? 她还没吃饱呢,哪有没吃饱就赶下桌的道理! 她求助地看向景熙帝,无辜又无奈。 景熙帝略含着笑,视线无声落在她的唇上,意有所指。 啊? 阿妩突然明白了,啊啊啊啊太傻了! 她心中一万个奔腾,不过面上却是优雅得很,取了巾帕,很轻地擦了擦唇。 这么擦着的时候才明白,这熊掌是新蒸的,热气腾腾的,吃着满嘴肥嫩香美,但是只片刻功夫,上面的胶质便会凝起来,会粘住嘴巴! 幸好,还来得及擦,不然擦都擦不下去,那就丢人了。 阿妩想象着擦也擦不掉糊了一嘴的情景……帝前失仪,这是一个什么罪来着? 不得不说,这顿饭吃得并不轻松,如果以后天天这么吃饭,阿妩便再也不会有好胃口了。 好在终于到了就寝时候了,阿妩看到那些宫娥又在忙碌了,铺床叠被,又侍奉再次略沐浴过,这次她们终于统统退下去。 这时,男人伸出手来,指骨握住她细致的手腕。 阿妩仰脸看着他。 男人望着她的眼睛专注而温柔,有些异样的情愫。 阿妩竟感觉到他郑重其事的珍惜。 她回想着这一晚的种种,过程固然是繁琐而磨人的,可是在经历过这样一番礼仪后,两个人再成好事,这好事便有了神秘的仪式感。 她甚至突然顿悟,为什么她进宫好几日,他都不曾来看她,也不曾临幸她。 也许是……为了今晚?一个更加庄重的今晚? 第47章 临幸 其实景熙帝今晚的种种, 于阿妩来说并不能弥补什么,她永远不会是他明媒正娶的发妻,可……比往日的一夜情缘到底多了几分珍重。 她不再是无名无分会被随意抛弃在南琼子的那个逢场作戏了。 阿妩眼眶有些酸胀。 就在这时, 便见有宫娥徐徐上前, 将双龙纹明珠地衣铺展开, 又在地衣上放置了一红漆长方案几,案几上则摆了四只嵌珠宝龙纹金爵, 并两只金尊。 阿妩有些看不懂, 她知道金爵是酒器, 也是礼器,这样奢华贵重的金爵,看样子即使在宫廷中也不是随意用的,也许只有重大礼仪场合才能用? 景熙帝却握着阿妩的手, 和她一起来到地衣前, 此时两只金尊中已经斟了甘冽的果酒。 他一手拂袖, 一手拿起金尊, 递给阿妩, 之后自己拿起另一只。 长指握金尊, 他垂着眼, 敛眸注视着阿妩, 轻笑。 阿妩怔了下。 眼前的男人成熟矜贵, 天潢贵胄的优雅写在了每一根头发丝中。 可他在对她笑,笑得如此温艳柔和, 如同三月明媚的春光。 阿妩看得痴痴迷迷的。 景熙帝道:“今夕何夕, 得阿妩共赏良曲,你我共饮此杯,只盼从此后, 岁月缱绻,葳蕤生香。” 阿妩只觉得自己心神都要被摄走了,她红着脸,点头,整个人神魂颠倒的,就这么饮下这杯酒。 是果酒,醇厚甘冽,味道极好。 喝了还想再喝,阿妩舔了舔唇。 不过显然不能喝了,要就寝了…… 早有宫娥无声地收走金尊,退下,景熙帝拉着阿妩的手,放在他自己玉带上。 阿妩片刻的疑惑后,瞬间明白了,她上前,侍奉他更衣。 他今日穿了衮袍,有些郑重,样式繁琐,她不太会解,景熙帝便握着她的手,耐心地教她。 低垂下眉眼的帝王,手把手教着,却并不肯自己解开,非要那双手为自己宽衣解带,像一个新过门的小嫁娘那般。 阿妩的动作有些笨拙,不过到底为帝王褪去衮服。 华丽精致的衣袍下是雪白的软丝里衣,柔软舒服。 阿妩犹豫了下,看景熙帝。 景熙帝眼神温和而鼓励,甚至略弯下身体来配合她。 阿妩便踮起脚尖,继续为景熙帝褪去里衣。 阿妩费了这么大的劲儿,终于成功,忍不住悄悄打量。 他这身形生得可真好,肩膀宽阔平整,胸膛上隐隐有些流利线条,腰部窄而紧致,谁能想到那样的富贵衣袍下包裹着这样精悍的身躯,十七八岁少年也不过如此吧。 阿妩在心里直接给他减了十岁! 景熙帝垂着眼皮,看着她那贼溜溜的模样,茶眸含笑:“接下来,会吗?” 阿妩眼睛睁大:“皇上,要我做什么?” 景熙帝眉梢晕红,他抿唇笑:“你想做什么?” 声音低醇,好像在逗她。 他原本分明是肃朗高冷的,仿佛端方的砚台,贵重沉稳,可现在却化为了一抹迤逦的水墨,低眉一笑间尽是昳丽。 阿妩红着脸,呐呐地道:“做什么都可以?” 景熙帝专注地注视着她:“嗯。” 只有一个字眼,但却宠到没边了,好像可以永远纵容她的无法无天。 阿妩咬唇,心想,她是不会客气的。 皇帝又怎么样,也不过是个男人! 于是她壮起胆子,试探着伸出一根手指来,对着他轻轻拨拉起来。 手感还挺好的,肌肤光滑紧绷,而且还有些蓄势待发的弹感,让人忍不住想捏捏! 她瞄了他一眼,他依然在无声地看着她,好像什么都随她。 阿妩恶向胆边生,试探着用力,使劲一捏,结果那里竟然仿佛突地跳了下! 景熙帝闷哼了一声,倏然收紧。 阿妩一慌,赶紧收回手指。 她低垂着眼睛,脸烫得厉害,心跳也加快了,这时候真是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脸啊! 景熙帝的视线也开始发烫,他注视着她羞涩的小样子,缓慢地伸出手,握住她的,将那双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 阿妩瞬间血往上涌,全都涌到脸上,烫得要命。 她不敢看他,拼命低着头,捂住发烫的脸颊,小声求道:“皇上,还是开始吧,阿妩受不了了。” 再这么眼对眼地看,她的心都要炸开了。 景熙帝低笑一声,不过并没有为难她,他揽住她的腰,俯首下来,在她耳边道:“那朕为阿妩宽衣解带。” 阿妩心都酥了,晕晕乎乎的,只能胡乱点头。 接下来的一切还算顺利,可就在锦帐落下的那一刻,外面就有声音恭敬地请安,又祝帝王安歇。 此时的阿妩已经绵软无力地倚在帝王臂弯,听到这动静,微惊,身体瞬间紧绷。 景熙帝以眼神示意她不要出声,之后才吩咐道:“退下吧。” 外面应了一声,跪拜,退出。 景熙帝的大手安抚地顺着阿妩的背。 可怜的孩子受了惊,纤细的背脊弓起来,跟只猫儿一样蜷缩在他怀中,两手死死扒着他的腰不敢放开。 他握着她的手,低声解释:“这是起居郎,彤史,以及敬事房的内监。” 阿妩听得眼都直了,这么多人?他们一直都在? 他们全都听到她怎么为帝王宽衣解带?她刚才发出什么声响了吗?丢不丢人现不现眼? 景熙帝知道她被吓到了,将她严丝合缝地搂在怀中,拍抚着,在她耳骨边低声哄着:“别怕,现在他们退至殿外,不会听到我们的声音了。” 阿妩听这话,隐约明白,原本应该是侯在门外,随时听着动静,如今退至殿外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景熙帝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气音:“等会你收着些,声响别太大就是了。” 阿妩脸红耳赤,她声音会很大吗,她不知道。 之后她突然想到什么,睁大眼睛,小心地问:“他们,他们要记录下来?” 景熙帝弯了弯唇:“是,会记下来。” 阿妩:“啊?” 景熙帝双手捧着她的脸,淡茶色眸中是前所未有的郑重:“阿妩,皇家后宫事,原是要记录在《内起居注》和《钦录簿》中。” 阿妩咬唇:“这样……” 其实是知道规矩的,可真经历这种事,还是觉得奇怪。 景熙帝长指怜惜地抚摸着阿妩柔软的发:“他们会记录下来,景熙十八年,丙子,甲辰,戌时一刻,帝临琅华殿,幸贵人宁氏——” 他的语调低沉醇厚,有着和此时旖旎完全不相称的肃穆郑重。 这让阿妩有了说不出的感觉,她仰着脸,怔怔地看着他。 这个男人冷峻威严,挺直窄瘦的鼻梁仿佛彰显着他无上的权威。 现在,他以帝王的身份临幸她,而这一切都要被记录下来,保存下来,甚至可能会被后人观看翻阅? 这是一件郑重到会载入史册的事,成为大晖宫闱风云中的一部分。 事实上当她踏入禁庭的那一刻,兴许她已经在史上留名了。 景熙帝的指腹轻揉着阿妩的唇,低声道:“阿妩,现在,朕要亲你。” 声音缱绻,挟裹着缠绵的柔情。 阿妩有些意外,睫毛颤了颤。 她知道,他不想亲她。 曾经有两次她故意对着他讨要,第一次他冷漠以对,转身走人,第二次他敷衍地亲吻了她的额。 至于原因,阿妩不想问,也并不想知道。 永远不想知道了。 朦胧的锦帐中,敏锐的帝王自然察觉了身边女子这片刻晦暗细微的情绪。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捧住阿妩的脸颊,之后略偏了偏,吻上阿妩的唇。 开始只是轻轻描摹她的唇线,之后便试探着探入其中,他的动作略显生涩。 阿妩仰着颈子,承受他的吻。 景熙帝微合着眸子,一寸寸地,充分地感受着属于阿妩的甜软。 她像秋日的果子,轻轻一咬便会喷溢出汁水,甜得让人想沉沦。 他这么吻着她,在这无与伦比的满足中,他喉咙间溢出模糊的字眼:“朕从未……” 后面几个字声音太低,几近呢喃,暧昧缠绵,阿妩没听清楚,不过她也没问,她只是懒懒地揽住他的颈子,把自己交给他。 …… 彩绢宫灯透过层层叠叠的帷幕洒进来,床榻上光线朦胧,而就在这种朦胧中,他低头看过去。 景熙帝眼热,也有些震撼。 他知自己生得俊朗,年少时也是面若冠玉,不知身份的见到必说是美玉少年,他又习惯晨练,擅骑射,练得体型修长矫健,包裹在华丽龙袍下,无一处不体面。 可以说,便是抛却帝王身份,他依然是无可挑剔的俊朗男子。 可唯独那里,生得并不雅观,太过磅礴,比寻常人都要阔挺几分,昔年老御医为他查体,还曾特意说过,说帝王生就异相,外肾巨大,可藏先天之精,象征着大晖皇室福泽绵延。 总之一堆废话,拐着弯好一番赞美。 当时他并不在意,认为是无关紧要的,可如今看着眼前情景,他头皮发麻血气上涌。 这时那绵软的小娘子还不知情,她正娇软哼哼,仰着颈子,水眸迷离。 这是舒服了。 景熙帝克制着喘息,心想幸好她没看到,她若看到,必是花容失色瑟瑟发抖。 他心里有着无限的怜惜和愧疚,或者还有自卑? 他毕竟比她年长。 她明明那么惹人疼爱,可他以年长者的雄性之姿占有了她,无情地深入,鞭笞,让一个弱女承受了她所不能承受的。 这一刻,景熙帝开始觉得,自己的阅历见识,权势威严,锦绣富贵,在她面前,都不过尔尔。 剥开这些,是狰狞的渴望,心底甚至会有阴暗的念头,撕碎她,吞下她,彻底拥有她。 此时阿妩见他动作逐渐迟缓,低声嘟哝着:“陛下…” 她在抗议,想要他给。 懵懂的小娘子,她不知道自己承受了什么,更不知道上方那个峻拔阔朗的男人心里想着什么,她竟还要男人再多给一下。 这贪吃的小东西,喂不饱一般! 景熙帝克制而压抑的气息一下下打在小娘子泛着粉红媚意的肌肤上。 阿妩被惹得,竟迷迷糊糊拱起细腰来迎,口中发出犹如幼猫般的低叫。 任何男人听了这调,魂都得酥了! 景熙帝额头青筋突突了一下,他所有的克制几乎被摧毁了! 他俯首压下来,在她耳边喘着,声音紧绷而颤抖:“阿妩,朕都给你,只给你。” …… 这晚前后断断续续临幸四次。 其间有人似乎在外面请安,当时景熙帝正处于欲罢不能的癫狂痴迷中,只自喉咙迸出一个“出去”。 这时的阿妩泪眼迷离,脑子里早是空白一片,哪里还顾得上外面什么人,更不知道自己的叫声有多勾人。 景熙帝掐着阿妩的腰,嘶哑而霸道的声音在阿妩上方大声宣布:“宁阿妩,你是朕的,你的姓氏会占满朕的起居注!” 也许百年之后,会有后人在那一次次的临幸手记中猜测,那位父占子妾的昏聩帝王是如何贪恋着自己新晋的小贵人。 以至于不顾大晖皇室延续百年的旧制陈规,动用了大婚的金爵礼器,并不知节制地、荒淫地临幸了她整整一夜。 ********* 阿妩完全没什么力气了,就连指尖都耷拉在玉枕边,只知道趴在那里低低地喘, 景熙帝长臂将她揽过来。 此时的阿妩眼眸湿润迷离,什么心思都涣散开来,只下意识用自己的小脸贴上男人健壮的胸膛,又牢牢搂住男人窄瘦结实的腰。 景熙帝喉结便动了动,想着她真像一只小狗,骨子里就知道往人身上偎依。 他帮她顺了顺潮湿散乱的发,道:“你略喘口气,朕便唤人进来服侍了。” 景熙帝其实并不喜被人看见这样的私密,不过总要有宫人来善后。 阿妩脑子里一塌糊涂,哪里想那么多,只略点头:“嗯。”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偎依着,躺着,寝殿中静谧而暖和,阿妩舒服得脚指头都要蜷缩起来了,她觉得一切都是甜美的。 不过她很快想起来了什么,搂着他的颈子道:“皇上,刚才你说什么了?” 景熙帝:“刚才?朕说什么了?” 阿妩:“皇上亲我的时候,说什么了?” 他当时声音很模糊,她都没听清楚。 景熙帝便轻轻“哦”了声:“也没什么,忘了。” 阿妩拧着小眉毛,好奇地抬眼看过去。 景熙帝便觉她就像一只林间偷窥生人的小鹿。 他便低沉一笑:“贼眉贼眼的。” 阿妩顿时不高兴了,别过脸去:“哼!” 景熙帝越发笑。 才经过这样的亲密,男人的笑声醇厚沙哑,像是久酿的果子酒,很是魅惑。 阿妩便想起太子妃的事。 她知道这个男人的性子,可真真是下了榻顿时变一张脸,有什么事这时候说是最好的了。 她打了一个滚,柔软纤细的身子便缠上了男人。 她软腻腻地开口:“有一桩要紧事,妾身还没和皇上说呢!” 妾身…… 景熙帝一听这个便知道,她必是有所求了。 他舒服地半阖着眸子,等着她说。 阿妩便说起太子妃,太子妃如何欺负自己,太子妃今日故意给自己难堪,太子妃不敬重自己。 总之,太子妃坏!阿妩受气! 阿妩说完后,亮闪闪地眨眼睛,等着景熙帝的反应。 景熙帝把玩着她的一缕发,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指尖缠绕。 阿妩轻轻地唤:“皇上……” 软嫩的调,拉得很长,那分明是要告状,要让他帮她出气的样子。 景熙帝:“所以阿妩想要如何?” 阿妩鼓起腮帮,气鼓鼓地道:“什么叫我想要如何?皇上你没听明白吗?是太子妃陷害我,派聂三来勾搭我,幸好我遇到皇上,幸好我没上当,不然说不得我就成了聂家娘子了!” 景熙帝捻着她乌发的指尖顿住。 阿妩轻咬嘴唇:“皇上,我就算再不济,我也是陛下身边的,是侍奉陛下的,她一个晚辈,她在我面前如此嚣张,如此不屑,这不是没把皇上你看在眼里吗?你都不管管吗?” 景熙帝略垂眼,在朦胧的光线中瞥了阿妩一眼。 阿妩特别委屈,眼周泛红,嘟哝着抱怨道:“原来皇上心里根本不偏着阿妩,也不想帮阿妩主持公道……” 说着,她眸底便盈出泪来:“也对,皇上的太子自然是最要紧的,太子妃是储君妇,阿妩哪能和她比呢,以后阿妩见了她,便先给她叩三个头!” 景熙帝看她那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仿佛下一刻眼泪就要滴落了。 他轻叹,明知这小女子倚姣作媚,给他吹枕头风罢了,可他到底会心软。 于是他摩挲着她的发:“太子妃是储君之妇,你现在只是从六品,你们之间没什么公道可言。” 阿妩一听这话,心都凉透了。 老男人,老皇帝!太过分了!她为什么只是从六品的贵人,还不是他给的,他竟不舍得给他一个好份位! 抠门的老皇帝! 他要了她这么久,自己被弄得一塌糊涂,如今身子还瘫软无力,结果他转眼便如此无情! 阿妩委屈死了,心想老男人真是铁石心肠! 景熙帝下一句却道:“不过朕会适当敲打,不至于让你受什么委屈。” 阿妩想想那天在昌寿殿,景熙帝特意赏给自己的菜,她想着,这估计就是一种“敲打”? 景熙帝淡淡地道:“英国公爵位是世袭三代,如今至英国公不过两代,过几日,朕会下旨,免去三代袭爵,自英国公府后,降等袭爵。” 他这一番话,放在朝堂上自然是分量十足,几乎是惊雷一般,放到英国公府,那便是天塌了半边。 等于太子妃的爹,直接没了国公的爵位,只能袭一个侯爵了。 至于太子妃的兄长,便只能袭一个伯爵之位了。 总之,中间凭空少了一代国公爷,一代国公爷按照三十四年计算,这个家族比原本预想的少了至少三十年的荫庇。 这是天大的事。 不过这些话落在阿妩耳中,却仿佛没听到一样,她很不在意地道:“所以呢?于她又有什么妨碍?” 景熙帝瞥了一眼怀中这娇软小娘子,突然恨铁不成钢起来。 纵然大晖从来不喜后宫干政,可她也不能一窍不通吧? 于是他揉着她的脸颊:“以后好好读书,多学点规矩,走出去别给朕丢人,你出息一些,便是朕的脸面。” 阿妩轻描淡写地道:“降等袭爵,阿妩当然懂,不就是太子妃的爹当不成英国公了,只能当一个侯爷嘛!” 景熙帝:“……对。” 阿妩:“那又如何?” 还不是钟鸣鼎食之家! 景熙帝:“……” 他深深地看了阿妩一眼:“你要如何?这是朝堂大事,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朝廷重臣,不是让你随便玩的。 他昔日的授业恩师,天子之师,又是太子妃娘家人,他要对方为自己鞍前马后,平息流言蜚语,按住朝堂上的各样声响谏言,同时还要活生生削去一代人的国公爵位,这已经是很大的处罚了。 至于那太子妃……景熙帝只能说,年轻幼稚,这次若不是有这位太子妃,他也不至于这么公然拿捏英国公,要英国公拼着老脸为自己冲锋陷阵。 估计英国公府上下都恨不得把她锤死,如今她若胆敢再惹是生非,他随便和英国公提一声,他们还不屁滚尿流? 结果他怀中这个,更不懂事,难道要他这个做帝王的出面去呵斥儿媳,说你不许欺负我的小贵人? 他也是做人家公爹的,真丢不起那个人。 阿妩却咬着唇,轻轻瞥他一眼:“那皇帝是随便让我玩的吗?” 她含水的眸子中荡着丝丝的媚,就那么轻描淡写的一句,像是小羽毛,轻轻撩拨着人的心。 景熙帝眸底瞬间转深,心里也发痒。 他俯首下来,薄唇贴着她的耳骨:“你倒是很会拿捏朕。” 阿妩抱着景熙帝的胳膊撒娇:“阿妩不管,反正皇上把阿妩带进宫,若是阿妩受气,那就是皇上没护好,我就找皇上闹!” 她甚至低首,直接用牙咬他胳膊:“我就咬你!” 景熙帝很没办法的声音有着淡淡的宠:“你到底要如何?” 阿妩哼唧了声,抬起精巧的下巴:“倒也不要如何,但皇上,我今天把话摞这里,她以后遇上我,若是胆敢对我无礼,我可是不会给她任何情面!到时候你别向着她就行!” 景熙帝看着这嚣张的小东西,失笑:“好,只要别太胡闹,没人敢找朕告状。” 阿妩得了这句,美滋滋的,在心里已经挽起袖子跃跃欲试,畅想着以后见了太子妃的种种。 反正皇帝都这么说了,她怕谁,除了太后,她谁都不怕!皇后也别想在她面前摆架子了! 景熙帝看她那兴致盎然的样子,仿佛要和太子妃大战三百回合。 他长叹一声:“你呢,把你的眼睛从太子妃那里移开,没事看看其他妃嫔,学学皇后,再不济去太后跟前尽个孝。” 阿妩:“为什么?” 景熙帝眼神意味深长:“太子妃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啊? 阿妩拧眉,一时没反应过来。 景熙帝的食指微屈,在阿妩脑门上轻弹了两下:“宁贵人,你长长心吧。” 第48章 受宠 第二日, 阿妩很早便被惊醒了,醒来后,睁开朦胧睡眼, 探头往外看, 便见有宫娥捧了紫金盆, 正侍奉景熙帝晨起的盥漱。 景熙帝看过来:“倒是惊到你了?” 阿妩愣了下,之后就要下榻。 景熙帝看她迷迷糊糊的样子, 知道她没睡饱, 便道:“不必。” 阿妩停下动作。 她其实也不想下榻, 昨晚折腾那么久,她身子酸软,况且没睡饱觉得困。 她趴在床头,两手交叠, 下巴抵在手背上, 看宫娥侍奉景熙帝。 她发现盥漱帝王就是不同, 光这盥漱的金盆便有六个, 有盥手的, 有漱口的, 每个都不混用, 而且每个金盆上面都镶嵌着如意八宝, 金碧璀璨, 太奢华富贵了! 阿妩看着看着,便觉得看花了眼, 又开始困顿了, 便迷糊着打盹。 景熙帝盥漱过,便侧首看过来,他自然知道她一直趴在那里看自己。 此时见她一歪一歪的, 蔫头耷拉尾,不免哑然失笑。 时间不多了,他得离开,不过还是不舍得,便走到榻旁,弯腰在她耳边道:“阿妩再睡一会,不必早起,朕已经吩咐过了。” 温醇的声音,满是宠爱和纵容。 阿妩无意识地发出哼声。 景熙帝听得耳热,便想起昨晚她的声音,刚开始没什么禁忌,后来他用帕子捂住她的唇,她便可怜兮兮地闷叫,跟春日幼猫一般,又嫩又甜,还有些可怜。 心都要被她叫化了,再多英雄气概,都得酥她身上。 他抚摸着她细白而柔软的颈子,略眯起眸,神情晦暗。 这个时候总会有些阴暗的念头,他若是虎狼,会恨不得用牙齿刺破她的咽喉,把她吞吃入腹。 也幸得他位至乾极,手握大权,才能将这样的阿妩揽入怀中。 他又想起太子。 这时候是不是该庆幸,这个儿子还太嫩,还没资格从他手里抢。 贵人已封,份位已定,起居注上也有她的姓氏,便是先帝复生,也再无更改了。 而儿子还被按在北地,被瞒得密不透风。 也许还在做着寻找阿妩的美梦。 ******* 阿妩一口气睡了个饱,待到用早膳时,她回味着昨晚种种,倒是突然醒悟了景熙帝夜间时那话的意思。 他不喜欢她把视线落在太子妃身上,因为太子妃是太子的妻,显然她和太子妃较劲,倒好像为了昔日的妻妾身份或者说为了太子在争风吃醋。 对此,她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 这老男人,一把年纪了,昨晚那么折腾自己,结果事后也就勉强答应给自己撑腰。 那是他儿媳妇,他为什么不能好好管管? 是自己非要找上太子妃吗,是太子妃和自己过不去! 不过她也就是想想罢了,左右太子妃并不是天天遇到,罢了罢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很快内监浩浩荡荡地来了,却是宣赏的,原来帝王临幸,照例有赏,锦缎绫罗,金锭子,还有温补之品。 敬事房走了后,鼓乐司司正便到了。 内廷有四司,管诸般杂务,包括惜薪司,钟鼓司,宝钞司,混堂司,这钟鼓司是掌管出朝钟鼓及宫内杂戏的。 如今帝王吩咐下去,钟鼓司不敢怠慢,司正亲自前来,这司正其实是正五品的,比阿妩这从六品的品阶要高,但内外不同,阿妩明显又是帝王宠着的,是以那钟鼓司司正在阿妩跟前小心翼翼的。 对方提及已经请了一位女乐师,为当代某位名家的弟子,要前来琅华殿教授阿妩。 竟然还是个名师,阿妩当然不好太懈怠,于是商量好了传授琴艺的时间,全都敲定了,这才作罢。 想到莫名给自己揽了一个活,阿妩也是无奈,不过惠嫔来了后,倒是一番恭喜,说那是名师。 惠嫔还说,帝王亲自帮你指派的,这是帝王对你的恩宠,其他妃嫔要学什么,哪儿能经过帝王的手呢。 阿妩想想也对,两个人这么说着话,又一起前去太后那里请安,本来走过过场就要溜了,谁知道女官却唤住她,要她留步,说太后有话要问。 阿妩意外,太后也没怎么正眼看过她,只当没这么个人,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求助地看向惠嫔,惠嫔示意她不要慌,进去便是。 阿妩只好跟着女官留步,之后进入寝殿。 原来太后住处分内外殿,往日请安都是在外殿,这内殿才是太后的起居之所。 比起外殿的巍峨华丽,内殿分明多了一些烟火味,屏风后面是一张拔步暖床,当中靠壁摆了小几,几上摆了博山古铜香炉,以及一个大铜瓶,大铜瓶插着孔雀毛和珊瑚树等物。 香熏袅袅中,太后正坐在一把描金嵌花金漆藤椅上,脚底下摆着两把独木雕花水磨小凳儿,地上铺着狮子滚球大绒地衣,几个宫娥或跪或蹲,给太后捶腿捏脚。 阿妩上前,跪在地上,老老实实磕了三个头,给太后请安。 太后看她满头乌鸦鸦秀发挽成双髻,佩戴红喇子小簪,水灵灵的,像是粉玉雕出来的玉人儿,便叹了一声:“模样确实是好,也怪不得皇帝……如今既入了宫,以后安分守己,好生侍奉帝王吧。” 阿妩低声道:“是,臣妾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太后又道:“不过有一桩,你要知道皇帝不是寻常人,皇帝日理万机,每日不知道多少奏折要批,多少朝堂大事都要他打理,他要看的是天下事,要当明君,哪个不是殚精竭虑,励精图治。” 阿妩有些懵,心想这和我什么关系! 太后享受着宫娥的捶腿,舒服地半合着眸子,继续对阿妩道:“后宫女子,要体贴自己夫君,要仔细照看帝王龙体,万万不可有任何差池,所以凡事总该知道分寸。” 阿妩便脸红了,所以这是来劝她,不要缠着皇帝不放? 太后:“年纪小,到底是不懂事,也不知节制,以后还是要多上心。” 阿妩委屈,但不敢说,只能恭敬地道:“是,臣妾明白。” 太后:“哦,怎么,你还不服气?心里委屈?” 阿妩一惊,心说这太后竟如此敏锐? 她便有些不知道怎么办了,这太后可不是好糊弄的…… 太后:“你若有话,但说无妨,若是有半句虚的,哀家饶不了你!” 她掌管后宫多年,如今几句话压下来,阿妩瞬间被拿捏了。 她再不敢有什么念头,只本分地道:“臣妾只是觉得,这也不能怪臣妾吧,帝王若是有意,臣妾一味拒绝,反而惹得帝王不悦,臣妾哪里敢啊!” 昨晚,第一次她还喜欢,第二次也不错,第三次她其实也累了,都要瘫了散了! 太后听着,一时沉默了。 寝殿之中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她才叹道:“你以后总归要规劝一些。” 阿妩:“是。” 太后:“你走近前来,哀家再仔细看看。” 阿妩便上前,半蹲在太后面前,仰着脸,垂着眼睛。 太后又一番打量,越发无奈了,这小女儿家生得真是好,那眉眼,那鼻子,那小嘴儿,都精致好看得没挑了。 关键这小贵人垂着眉眼,乖巧柔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王公贵族后院深闺里未曾出阁的小姑娘家呢! 太后真是说不出心里的滋味,想着这小娘子纤细水灵,年纪也小,自己那皇帝儿子往日里衮袍威严,寡淡冷静,看着也是一个正经皇帝,结果昨晚一整夜—— 太后觉得,这事还真不能怪人家吧,要怪就怪自己那皇帝儿子,这不是欺负人家小嘛! 关键这还曾经是自家亲孙子房中人儿啊! 太后就这么盯着阿妩,心思百转千回的,最后到底心疼儿子。 想着儿子这几年,后宫也没他能看上的,都多久不曾临幸后宫了?之前也劝过,重新采纳几个新鲜人儿,后宫看着热闹,他也能有几个新人侍奉,可他自己不愿意。 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可心的,也只能认了。 想通了后,她心里也好受了,看着阿妩竟越发顺眼。 其实多少还存有一些不可言说的私念,自己儿子后宫多年无出,以至于只有太子和德宁公主两个,到底子嗣单薄,如今新进的小贵人,能得皇帝这般宠爱,说不得她是新人,有那新福气,又耕耘得勤勉,回头后宫就能添喜了。 当然这种话却是不好说的,只是自己心里一个念想罢了。 于是她便又细细问起阿妩,诸如原本是哪里人,都经过什么事,阿妩少不得照实说了,只是略过了陆允鉴,又轻描淡写了太子。 太后听着:“我们大晖后宫素来不重出身,只采选寻常良家女,说起来你这出身也说得过去,以后安分守己,用心侍奉皇帝,若闲来无事,也可以来哀家这里坐坐,哀家往日也会念经,你也从旁听听。” 阿妩隐隐感觉太后似乎看自己顺眼了,当然忙不迭地应了。 太后又提起她年纪小,不懂宫中规矩,要她好好学规矩,说起宫中女官给后宫妃嫔授课讲学一事:“读读《孝经》,《女训》,也跟着学学经书,你不是之前在延祥观读过经吗,以后每日都过去听女官讲学吧。” 阿妩:“……是。” 她心里十分不愿的,本想着找机会求了景熙帝,不要自己去学,没想到太后也这么说,看来是推辞不过,只能认了。 太后自然看出她硬着头皮说是,于是只做没看到。 心里却想,这小娘子看上去心性还算单纯,小孩儿一样,慢慢教吧。 ——这皇帝啊,不找个温顺细致的,反而找了这么一个,诸事不懂,以后日子长着呢,他且头疼去吧。 当下又细细问了一番,知道阿妩学琴一事,太后也是没想到。 她笑吟吟地道:“他自己精于此道,便要你学——” 啧啧,太后在心里叹息,怕不是琴棋书画都要给这小贵人安排上,还得手把手地教她人情世故,处处操心,他自己亲闺女都未必让他费这心思呢! 阿妩觉得太后此时的笑意,很是意味深长,她说不上来,不免有些羞赧。 太后却笑呵呵地道:“你到底年纪小,得仔细养着身子,可千万别亏空了。” 便吩咐御厨,这几日早间时候,给阿妩燕窝羹补着,晚间再多加一道菜。 太后道:“昨日哀家吃的那道桂花甲鱼汤,倒是极好,今日记得给宁贵人备着。” 阿妩一听吃的,精神抖擞起来,被迫讲学的烦恼也减淡了,这次认真叩谢。 太后看她这样,猜着这孩子是个馋的,便又叮嘱道:“不可贪嘴,你年轻,吃什么只记得浅尝辄止便是,若是贪多,不克化,那反而于身体不利。” 阿妩连连点头称是。 临走前,太后提起要她给皇后请安:“如今皇上心里惦记着你,你切记不可因此忘了本分,皇后为六宫之主,你记得去请安。” 等到终于告退时,阿妩脚步特别轻快,她觉得自己以后的日子一定是美滋滋的。 太后自然是不喜自己的,可木已成舟,作为皇帝的亲娘,她到底是偏向了皇帝吧,所以连带着看自己也顺眼了,听她好一番念叨,简直仿佛老祖母一般! 阿妩倒是对这太后多了几分喜爱,想着她既对自己好,那自己以后每日多来请个安吧! 她出了寝殿,正要往外走,谁知道迎面看到一个娇俏的小娘子进来。 那小娘子生得灵动,着一身珍珠衫,珍珠璀璨圆润,衬得这小娘子越发金尊玉贵。 阿妩感觉这小娘子和后宫妃嫔的感觉都不一样,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张扬和傲气。 之后她瞬间明白,这是德宁公主。 她这是第一次正面看到德宁公主,她生得倒是好看。 阿妩便微弯身,给德宁公主施礼。 德宁公主看了她一眼,视线便落在她发髻上,她发髻上配着红喇子雕刻成的小葫芦发簪,流光溢彩,也有几分顽皮,很是可人。 这让她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父皇命人雕了一批物件,都是海外珍稀玉石做的,最近她拿到手,自然喜欢得很,心花怒放,可是现在,她看着阿妩头上佩戴着的这件,竟觉和自己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德宁公主便不高兴了:“你倒是有些面生,是哪个殿的?” 阿妩恭敬地自报家门。 德宁公主听说,眉毛顿时挑起来了:“原来是你,本宫之前见过你,在我皇兄的府中,你那时还是我皇兄的——” 她这话说到一半,硬生生被一旁嬷嬷拦住。 那嬷嬷脸都白了,拼命给德宁公主使眼色。 纵然是金枝玉叶,帝王唯一的女儿,可是这种事是随便乱说的吗?大家不过看破不说破罢了! 历朝历代,皇宫内苑,谁家没点龌龊事,把嘴巴闭紧才能活得长久! 然而德宁公主却很不屑,她从上到下打量了阿妩一番:“模样是极好,本宫看着也是喜欢的,不过,到底配不上这头上发簪吧,这等物件,你也配戴?” 阿妩听着这话,也多少意识到了。 头上戴着的这件是昔日南琼子时,景熙帝送给她的,估计当时景熙帝也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会和德宁公主遇上。 这玉石到底罕见,不同于寻常金银头面,正因为少,若是遇到类似的,便难免多想。 此时她听了德宁公主的话,自然并不舒服,不过也明白,这是金枝玉叶,是景熙帝唯一的女儿。 妃子可以进冷宫,太子妃也可能弹压弹压,但是女儿,还是亲女儿,这是自己没办法比的。 她只能避其锋芒。 于是她垂下眼,恭敬地道:“公主说的是。” 说完,她抬起手来,顺从地取下发上的簪子:“以后妾身收起来,不会佩戴了。” 阿妩竟如此识趣,这倒是让德宁公主没想到,她正摆开架势要好好教训对方一番。 如今一拳出去,没想到碰到这么一个软柿子。 她愣了一下,看了看阿妩,竟无从下手。 毕竟欺负人的事,她也是头一次干。 于是她只能摆出一脸不屑的样子,昂着下巴,居高临下地道:“你明白就好,以后谨遵本分吧!” 说完,她便大摇大摆地进去寝殿了。 阿妩略回首,看着德宁公主的背影,之后缓慢收回。 她想起南琼子时,景熙帝所说的话,言语中显然对自己儿女并不满意。 怪不得呢……一点不像景熙帝呢。 也幸亏景熙帝儿女少,不然这公主只怕早捏着手帕子哭了。 阿妩捏着手中的红喇子小葫芦簪,心想,自己的对手还有很多,不必再招惹一个,反正这德宁公主……先不搭理她! 一个被宠坏的孩子罢了! ********** 离开太后处后,恰好众妃嫔前去给皇后请安,惠嫔也在,阿妩趁机跟上。 她心想,才不要日日给皇后请安呢,谁有那功夫。 她就去一次,算是敷衍过去,以后就装傻不提了。 等下阿妩随着众人来到回凤殿。 这是她头一次来皇后的回凤殿,上一次她给皇后请安还是在太后的昌寿殿。 夹绸软帘被挑开,里面传来隐隐的香,不知道是什么香,外面并不常见的,轻淡好闻,暖融融的。 待进入其中,阿妩穿了白绫布软袜的脚轻轻踩踏在柔软地衣上,之后跪下,给皇后磕头。 这是她第四次见皇后了,第一次是在延祥观,她还是小心翼翼的小道姑,前途渺茫;第二次是落在陆允鉴手中,露着颤抖的双肩,女儿家的体面被人撕得粉碎,任凭皇后和陆允鉴居高临下地打量,仿佛在打量一条狗。 这两次,一次比一次凄惨。 第三次是寿昌殿,皇后突遭打击,惊慌之下试图螳螂挡车,想打压她。 可是已经晚了。 如今第四次,阿妩已经有了足够的底气,贵人的身份并不算高,但足以让她以帝王的妾自居。 帝王的妾,新纳进来的,皇后总该有几分贤惠吧? 所以阿妩虽然对着皇后磕头行礼,比如神情间,很有几分挑衅——就是那种蛊惑君王小妖精的挑衅,恃宠而骄! 而就在阿妩走进去,和众妃嫔一起请安的时候,皇后的视线就落在阿妩脸上。 不得不承认,这小娘子更美了,走起路来像三月的杨柳在摆,整个人都是柔软轻盈的,那张脸更是通体剔透,如同软玉雕琢,眉梢微微泛红,透出似有若无的妩媚来。 皇后盯着这样的她,想着她是怎么勾搭了陆允鉴,又怎么勾搭了太子,最后还勾搭了皇上—— 突然间,她便觉有些窒息,胸口憋闷,发疼。 其实她不介意,不介意这个女人如此放浪,可这些原本可以在她的控制下。 现在,一切失控了,这就是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一个摆脱了牵线的木偶,她开始自己动起来了! 皇后硬生生压下心中的反感,到底是略颔首,示意大家平身,又随意问了几句,众人看她脸色不善,知道她心绪不佳,也都借故告退。 阿妩也要跟着大家走,谁知刚走两步,便被皇后叫住,说是有话要说。 一旁惠嫔见此,便也停下脚步,笑着道:“娘娘既是有话吩咐,贵人留步且是,晚一些回去,那便让福公公稍候片刻就是了。” 她仿佛随口一说,阿妩却是心知肚明。 哪有什么福公公稍候,她故意的。 惠嫔估计是怕皇后为难自己,特意把福泰搬出来了。 对此,阿妩感激,对着惠嫔略颔首:“有劳了,孙姐姐。” 这一声姐姐叫得柔软亲切,皇后笑了笑。 带到惠嫔离开,寝殿中其他人等也都出去了,安静的大殿中只有皇后和阿妩。 这时候,大家也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皇后居高临下地看着阿妩:“你以为,你能翻天吗?” 阿妩笑盈盈的:“我不能翻天,但我可以伸手摸一摸天。” 皇后嘲讽一笑:“你确实足够妖艳,若是在市井间,你这样的美色足够你攀附一门好亲事,高嫁贵夫,可是在后宫之中,最不缺的便是美色,随便一个宫娥伶人都可能有稀世之貌,红颜易老,以色侍人岂能长久?” 阿妩倒是赞同她的话,不过她很无所谓地撩了一下发:“至少我能以色侍人,你能吗?” 皇后神情冰冷。 阿妩笑着道:“皇后说的道理,阿妩自然懂的,不过阿妩如今入了宫,还明白一个道理,在大晖,皇帝便是这世间的天,在后宫,皇帝便是诸位娘子的神,我既能伸手摸一摸天,碰一碰神,那就足够了。皇帝就是皇帝,一夜几次,阿妩好生快活,人生在世,有花堪折直须折,我今日潇洒快活了,何必瞻前顾后想着明日?” 皇后眯起眼,眸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情绪。 阿妩:“阿妩斗胆,敢问皇帝已经多久不曾临驾这回凤殿,以及,皇后的姓氏已经多久不曾记在敬事房的《钦录簿》上了?” 皇后瞬间眸光锐利,狠狠地射过来。 阿妩感觉到了。 不过皇后越是恼,她便越知道自己猜对了。 蛇打七寸,她当然要对着对方最脆弱的地方狠狠地刺。 于是她叹息,一脸同情:“原来皇后是个独守空房的,也是不容易,春闺寂寥,可怜可叹,不过其实也没什么,赶明儿请国舅爷多做几个物件,皇后聊慰寂寥便是了!” 面对阿妩挑衅的不堪言语,任何人只怕都要火冒三丈,更何况是尊贵典雅的皇后。 皇后死死盯着阿妩,那双眼睛恨不得将阿妩刺成碎片。 阿妩淡定一笑:“皇后,若是没什么事,阿妩先走了,反正也没什么人在,阿妩就不跪了。” 说完,她转身便要离开。 这时,皇后却起身,提着裙摆,略垂眼,缓慢地走下玉阶。 华丽繁复的玉冠上,翠云金龙交相辉映,精细璀璨的金钿垂在她饱满的额上,青绮腰带细细地束起她的腰肢,绘有金丝云龙纹的裙摆轻轻逶迤在地衣上。 清淡的香风袭来,阿妩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感觉皇后的华丽肃穆。 此时的皇后已经收敛了原本的冷怒,变得冷静。 她略侧身,意味深长地望着阿妩:“知道什么叫皇后吗?” 阿妩:“皇后可以说说,阿妩听着呢。” 皇后:“那本宫告诉你,皇后为皇家冢妇,为天下女子典范,为太子嫡母,抚育储君,功在社稷,宗谱上,本宫的姓名将镌刻于帝王之侧,同享千秋之祀。” 她这么说完,凤眸高高挑起,居高临下地看着阿妩:“现在,你懂了吗?” 阿妩歪着脑袋,打量着她,不说话。 皇后:“你这样的,哪一日失了帝王宠爱,不过是一只蚂蚁般,妾就是妾,不上台面的就是不上台面的,本宫为后宫之主,是先帝挑选的皇家儿媳,是帝王的原配发妻,皇陵之中自有本宫的一席之地,可你呢?大晖百年宫廷,你只是一粒沙,也许不会有半点痕迹。” 她垂下眼,鄙薄一笑:“你便是嚣张一时,又能如何?又是何等浅薄,以为能得帝王几日宠幸,竟敢在本宫面前耀武扬威?” 阿妩轻轻“哦”了声,却是好奇地问:“皇后,臣妾有个问题,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皇后:“说。” 阿妩:“敢问,先帝挑选的儿媳,帝王的原配发妻,母仪天下的皇后,为何要逼着陆允鉴将他的妾室送给他人?为何要对太子使出这般拿捏手段?” 她轻轻柔柔地道:“这就是太子嫡母,帝王御妻的所做作为?” 皇后不屑地勾唇,笑看着阿妩:“怎么,你在威胁本宫?” 阿妩把玩着手中的红玉小簪子,略让了一步:“哪里敢提威胁,不过是好奇罢了。” 皇后艳丽的红唇轻动,一字字地道:“阿妩,那本宫告诉你,好奇害死猫,你是聪明人,既想活,那就该知趣。” 阿妩赞同:“也对,难得你我竟心有灵犀,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便是了。” 皇后:“极好。” 两个人虽都恨极了对方,不过看起来,倒是也勉强能达成共识。 毕竟戳穿了对谁都不好。 气氛一时松快,阿妩也准备告退了,皇后淡扫了一眼阿妩,想着这小女子到底是知趣的,极好。 谁知这时,阿妩突然道:“对了,阿妩突然觉得不对……我就纳闷了,这世上有哪个当人姊姊的,竟如此关注嫡弟的后院?” 她紧盯着皇后,给了皇后一个狠狠的回马枪:“皇后娘娘,敢问皇上可知,你和国舅爷这一片姊弟情深?” 皇后神情瞬间大变,视线骤然落在阿妩脸上。 阿妩好整以暇,一脸无辜地道:“皇后为何如此惊惶?” 皇后:“你——” 阿妩哼笑,不屑地道:“陆允鉴是不是陆家的血脉,这谁知道呢……” 第49章 这帕子脏了 阿妩对皇后说出这种话, 也存着赌一赌的心思。 她到底曾经和陆允鉴有些亲密,对这个人反复无常阴晴不定的性情颇为疑惑,而且夜晚间, 陆允鉴也会时常被噩梦惊醒。 她其实以前隐约有些猜测, 但是不敢细想, 自从那一日,陆允鉴在皇后面前那么对待自己, 她才感悟了一些, 这两个人之间似有若无的一些什么, 那并不是单纯的姊弟。 如今一语道破,看着皇后慌乱的样子,她也是好笑了。 竟果真如此,她诈对了! 这些皇亲国戚钟鸣鼎食之家, 也够脏的, 和他们比起来, 她先侍子再奉父, 又算得了什么? 仓廪实而知礼节, 衣食足而知荣辱, 他们这些锦衣玉食的都不知廉耻, 她这个穷人更可以放得开了, 就算睡十八个男人, 她也是清清白白娇滴滴小娘子! 皇后垂着眼,神情苍白。 她并没有反驳什么, 而是缓慢地吸了口气, 之后仿佛平息了心中的怒意。 再次望向阿妩的时候,她的神情平静了许多。 她叹了一声,凤眸微扬:“阿妩, 本宫对你的了解远比你以为的要多。” 阿妩听了,点头承认,却又道:“我对陆允鉴的了解也比你以为的要多。” 皇后眸底便有了微妙的变化,她凉凉地看着阿妩:“你到底年纪小一些,所以你不懂,但是本宫现在可以告诉你,你有多幼稚。” 阿妩虚心求教:“敢问娘娘,我怎么幼稚了?” 皇后道:“第一,你对皇帝的了解有多少?你觉得对于一个临御天下的帝王来说,一个床榻上的尤物,他能有多喜欢,你在他心里占据了多少分量?” 她不屑地笑了下:“大晖的江山,他的储君,他的脸面,他一世的英名,在这些面前,他对你的情爱不值一提。” 阿妩听了,倒是也没什么好反驳的,她知道皇后说的是实话。 皇后的视线淡淡扫过阿妩,她自然知道这小姑娘听进去了,自己也确实没有骗她。 她和这个男人相识多年,太了解他了。 景熙帝是天生的帝王,雄才大略,放眼天下,可是却没有几分柔情——也许仅有的人情味,他留给了自己的母后和太子。 这个男人十四岁便扛起了大晖的江山,最初亲政那几年手上不知道染了多少血腥,他的心肠早就被磨硬了。 如今他竟然做出这种匪夷所思的事,皇后确实意外,不过她还是觉得这只是一时的兴起。 毕竟江山稳固,朝堂安定,作为一个帝王,他可以折腾折腾。 但是他那样精明老辣的人,是绝对不允许一个女人败坏他所看重的一切。 后宫再是活色生香的尤物,也不能和东海停泊着的赫赫海舰相提并论。 她笑叹了声,继续道:“镇安侯府管控东海水师,当年先帝还在时,本宫便已备位东宫之主,你可能不知道本宫是大晖天下一百二十年前后八位皇后唯一一个出身将门的,所以你觉得你所谓的枕边风,能吹多少?” 阿妩听着这话,却只是打量着皇后,若有所思。 皇后微微挑眉。 阿妩歪着脑袋,笑道:“看来皇后心里也是怕的很呢,母仪天下的表率,镇安侯府的女儿,结果还要走下凤座,和我这小小女子摆出这么多条件,皇后心里怕得要命吧?” 皇后听到这话,神情略变了一下。 这件事情确实已经有些失控了。 她身为一位皇后,竟开始和一个贵人讲条件,确实就已经输了。 阿妩自然感觉到了皇后眉眼间的萧条,她觉得自己可以见好就收了。 自己若是迫不及待揭穿皇后,那便是以卵击石,最先死的是自己。 好在从皇后今天这一番言语看,她也不敢贸然出手对付自己,所以只能以言语弹压,之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可以相安无事。 当下她道:“不过皇后言之有理,阿妩听进去了,也听懂了。” 皇后略颔首:“极好,算是你个聪明人。” 阿妩笑望着皇后:“还有一件事,太子妃娘娘对妾身很有些不满,皇后身为婆母,好歹管教着一些吧。” 皇后听此,略有些好笑:“你还想支使本宫了?” 阿妩一脸诚恳:“哪里敢提指使,只是提醒一下。” 皇后微微吐了口气,压下心底的恼火:“如今太子在北地视察军务,他一旦归来,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阿妩:“皇后娘娘,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反正万事有皇上呢。” 你多操心了,这些自然有皇上来料理关咱们什么事儿? 皇后便嘲讽地道:“好,你想得明白就好,太子妃那里,本宫自会敲打一番。” 阿妩得寸进尺:“还有陆允鉴,娘娘你也管好你那好弟弟吧,可别纠缠着我,倒是耽误我大好前途。” 皇后听此,蹙眉,她想起那一日阿妩对陆允鉴言语上的作践。 她凉笑一声:“你放心好了,女人,他身边有的是,还真不会缺了那一个。” *************** 阿妩走出回凤殿时,脚步是轻松的。 看起来太子妃没什么大问题,太后对她不待见,但看在景熙帝的面上,也不至于为难她,皇后这里也可以暂时相安无事。 她如今可以悠闲自在地留在皇宫中当她的宋贵人,穿绸挂缎,吃香喝辣,可以把心思用在皇帝身上,讨他的欢心。 至于将来……再说吧,反正多讨好皇帝是没错的。 她这么往外走时,却突然听到外面有尖细的声音笑着道:“国舅爷,这边请。” 国舅爷?? 阿妩心里一顿,原本的欢喜荡然无存,下意识便想躲开时,不提防间,那夹绸的软帘已经被揭起,猝不及防的,她便看到了陆允鉴。 陆允鉴玉冠束发,着一身挺括的紫缎子飞鱼蟒衣,似乎才从外面进来的缘故,身上还带着几分寒锐之气。 他陡然抬眼,便看到阿妩。 四目相对间,两个人俱都怔了下。 于阿妩来说,她知道自己早晚要面对陆允鉴,但她没想到是现在这时候,她才打了一张嘴皮子仗,觉得自己打了一个平手,正回味着自己的胜利,谁曾想就被扔到了下一个战场。 她有点没准备好。 显然陆允鉴也没想到她竟然在这里,他在片刻的怔楞后,迅速收回视线,之后却是问一旁的内监:“这是?” 那内监连忙笑呵呵地介绍了。 阿妩便微退后,给他略福了一下,借此掩饰自己的心思。 陆允鉴显然很快冷静下来,不过阿妩还是感觉,他的视线似有若无地刮过自己的面庞。 他在打量自己。 阿妩微颔首,垂着眼,便要先行离开。 毕竟这是外男,她一个帝王的妾,福一福算是给个面子了。 可就在阿妩迈步要离开的时候,恰好那位内监进去通禀,身边是没什么人的,陆允鉴突然伸手,扯住了阿妩的衣袖。 阿妩脚步略顿,侧首,看过去。 陆允鉴眼帘上扬,于是两个人的视线再次交锋。 寝殿中熏炉中的苏和香散发着袅袅香气,兰麝氤氲中,男人俊美的面庞森冷,略带着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活生生吞下去。 不过可惜,曾经缠绵过的男人,纵然近在咫尺,却已是天涯之远。 阿妩勾唇,给他一个柔媚的笑:“国舅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陆允鉴紧抿着锋利的唇,眸底的幽暗几乎要溢出来。 阿妩明白,这个人知道自己进宫了,成了景熙帝的女人,只怕要气死了。 估计气得肺都炸了。 不过那又如何? 阿妩温柔含笑地、从容不迫地挣脱了他,于是被陆允鉴捏在手中的那截布料便自他长指中滑落。 陆允鉴没有动,他的手指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视线自始至终锁在阿妩脸上。 阿妩抬起手,掏出巾帕来,擦了擦被陆允鉴碰过的那袖口。 之后她才笑着道:“国舅爷,请自重。” 说完,她径自往外走去,走得摇曳多姿。 又迈过一道坎,阿妩此时是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舒畅! 陆允鉴抬着眼睑,盯着远去的阿妩,眸底都是阴郁的沉默。 他自然希望她活着,他也设想过一百种她的结局。 最后她果然活了,可万没想到,她却走了这么一道捷径! 景熙帝,是生来的储君,陆允鉴还曾经进宫伴读,侍奉左右。 陆允鉴万万没想到,阿妩竟然勾搭上了他。 想起种种让他晦涩的过往,他眼底阴郁汹涌,他不能想象,完全不能想象,曾经被他搂在怀中的娇俏女子,是如何在那个寡淡严肃的帝王身下绽放! 他们—— 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差了那么多年纪,差了辈分,性情南辕北辙,他们怎么会缠在一起! 就在这时,寝殿外传来一个娇俏含笑的声音。 是阿妩。 她漫不经心地对一个宫娥吩咐道:“这帕子脏了,随便扔哪里去吧。” 陆允鉴眸底的阴郁几乎迸射而出,他紧攥住袖下的拳,拳头颤抖,胸口剧烈起伏。 阿妩,阿妩。 她就是这么冷血无情,且最会用一些言语来羞辱自己,让自己知道,她对自己到底有多不屑。 ************** 陆允鉴步入殿中时,迎来的却是皇后嘲讽的冷笑。 “只是一个女人而已,若不是你的心慈手软,何至于让她走到今日?“ 陆允鉴脸色铁青地看着皇后:“现在,可以杀了她,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皇后直接逼问:“你舍得吗?怎么,今天她扑棱到了皇帝的怀中,你嫉妒了,酸了,你舍得了?” 陆允鉴盯着皇后:“娘娘,她是我的人,原本,她只会是我的人,我是听从你的吩咐,忍痛割爱,把她献出来,献给太子,从那一刻起,一切都已经失控了,时至今日,娘娘说出这话,怪我?那我又去怪谁?” 皇后一时无声,她沉默地垂下眼,竟不知说什么。 她当时确实认为阿妩太美了,这个美貌是一个利器,当然在这些打算的背后,确实有着她自己无法言说的隐晦心思。 陆允鉴想起刚才的阿妩:“我刚才看到她了,更美了,美得像一朵花,看着我时,眼里心里都是恼怒,她早忘了,她当初其实也曾喜欢过我,如今眼里心里只有皇上。” 皇后冷冷地抬起眼:“果然,你后悔了。” 陆允鉴:“对,我后悔了,但是有用吗?” 当这么说的时候,他额头青筋骤然跳了一跳:“我昔日成过亲,但那个发妻,我连碰都不碰一下,我只有她,现在,她也不属于我了!” 皇后讪讪地收回视线,寝殿中格外安静,只有陆允鉴沉重的呼吸声,一下下的。 过了很久,陆允鉴抬起手,揉了揉眉心,苦涩地道:“罢了,还是说说正经事吧。这几日,皇上才拨了一笔款子给东海沿防海卫所。” 皇后:“不是每年惯例吗?” 陆允鉴叹息:“娘娘,微臣隐隐觉得,这次不同。” 大晖沿海海防分沿海卫所,世袭海户以及当地水师,镇安侯府是历代镇守东海的水师,世袭数代,麾下船舰和水军都由陆家统一调度。 而除了镇安侯府这样的世袭水师外,海防卫所以及地方水师都是由朝廷调遣的。 自大晖立国以来,镇安侯府便世代把控着东海水军,可以说是独霸一方,相对而言海防卫所以及地方水师都不堪一提。 大概在景熙帝亲政后两三年,在一次海寇袭击沿海后,景熙帝拨了一笔军费给海防卫所,给他们添置五百料官船若干。 这件事在当时看来,似乎也是顺势而为,镇安侯府并不曾看在眼中。 不过谁知道在这之后,几乎每一年,景熙帝都会给东海沿海的海防卫所拨款。 陆允鉴对于这件事终究存着不安,暗中打探,并派人潜入海防卫所一探究竟吧。 那海防卫所到底逐渐壮大起来,甚至前几年,还在沿海卫所中间修建巡检司和烽堠。 两年前东海水患,帝王自国库中拨款帑银五十万两,其中二十万两用于赈灾,救济灾民,十万两用于兴修沿岸防御堤坝桥梁,另外二十万两却借机流向东海地方水师,再次为地方水师添置舰船。 景熙帝的每一次行动似乎都事出有因,都并不兴师动众,但长年累月下来,他已经在东海水师和海防卫所投入了大量银钱,这些银钱化为舰船,以及散落于东海沿海,成为帝王手中一张不曾收起的网,一把隐在暗处伺机而动的剑。 陆允鉴感到窒息。 他望向皇后,道:“这次,皇上还重新调整了海防卫所的布局,并派遣了几位年轻武将。” 皇后听此,皱眉:“哦?” 陆允鉴便将具体详细说给皇后,皇后开始还好,之后越听脸色越难看。 陆允鉴笑了笑:“娘娘,皇上不是刚开始布局,如今想来,从他当年应下和你的这门亲事,便已经有所筹谋了,帝王城府,深不可测。” 事实上自先帝时,便有意削弱沿海世袭水师的力量,但因为种种缘由,一直不曾如愿。 之后先帝病危,镇安侯入宫拜见,在帝王临危之际,谁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是最后的结果是,帝王下了遗诏,要镇安侯府嫡长女入皇都,备位东宫,同时赐陆允鉴天子玉令,玉令在,便是大晖帝王都不能对陆家轻举妄动。 这门亲事以及这玉令保了镇安侯府十八年,可如今看来,景熙帝野心勃勃,终究不能容下他们。 他并不曾正面违背先帝遗诏,却开始不着痕迹地,不动声色地削弱着陆家的势力。 皇后嘲讽地道:“看来他最近很忙,做了不少事。” 就连他身边跟随多年的福瑞,都随手打发了。 陆允鉴微眯起眸子:“其实倒是也不急,他在布局,他的网还没织好,所以我们还有时间。” ************ 阿妩回去后,便悄悄地把那一批稀罕海外玉石做成的物件收好,以后不会再戴了,反正现在进宫了,当了贵人,景熙帝并不是太吝啬的,以后肯定还能要到更好的。 至于和德宁公主的小小口角,她自然也绝对不会和景熙帝提,更叮嘱了宫娥,万万不要提。 对于景熙帝那样日理万机的人来说,他以后估计只能偶尔来自己这里临幸,自然不会注意到头面这种小事,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果然,接下来两日景熙帝都没驾临琅华殿,对此,阿妩倒是没什么失望的,虽然她也盼着帝王临幸,可是像那晚那样的礼仪,她是打心眼里怕了。 她开始学习琴技,阿妩先听了一肚子道理,那乐师提起,说学琴不只是会弹曲子,还可以修身养性,然后讲了一些琴艺大师。 原来当今几个琴技的流派,竟都是出自皇室一脉,便是景熙帝,琴技造诣都很深。 如今阿妩初学,先了解了大致流派,并学了指法以及音律等,阿妩之前没学过,乍学起来还算有趣。 除了学琴,因太后特意提起要她听女官讲学,她也只能前去听学。 惠嫔听此,欣然陪着前去,讲学之处在承延殿,那讲学的女官头发盘成舒缓的揪子,穿了一身水田样式的袄裙——这水田样式一般多用于男子袍服,并不太见女子穿。 来听讲的都是后宫妃嫔贵人才人,也有一些宫中女官,这些女官可以读书,如果能通过考核,便能做女秀才,再做女史官,做宫官,好的话可以做到正司六局掌印。 后宫人口众多,就像管理天下一般需要各级官员,又因后宫多女子,内监虽然是阉人,但是一些活计依然不合适,所以宫中多女官,女官们在这里可以谋求一份差事安身立命。 大晖风气不算太保守,但于女子来说,要想不成亲凭着自己安身立命并不容易,当女官也算是一条路。 其实当后宫妃嫔也可以,把侍寝当成一份差事,日子也能过。 现在皇帝不行幸,连侍寝的活都不用干,就把自己当成大晖帝王的脸面,每个月拿红花钱,更是不错。 皇上,太后和皇后也不是动辄打打杀杀的人,凡事都有规矩可循,宫里头规矩虽然多,但只要你学会了,遵照规矩来,就能有一席之地。 所以,对于妃嫔女官来说,不想着嫁人生子过寻常日子的话,在宫里谋生活比外面强,舒坦多了,体面干净,还能学些本领,万一将来离开宫廷,也能有一技之长。 比如阿妩就听一个选侍提起,前年有一位女官离开宫廷后,便有外面人家高价聘请,帮衬着教养家中女儿。 今日讲学女官讲的是《算学通记》,阿妩听着,是教人怎么记账的,比如别人借了自己银钱该怎么记账,支出了银钱又该如何记账,刚开始阿妩还能听懂,后来便稀里糊涂起来,这账目竟如此复杂。 她只好拼命支棱着耳朵听,努力去想,可越听越困,又因昨晚许久才睡,她缺觉,以至于听得脑中混沌,熬了半晌,才终于解脱了。 回去路上,惠嫔还特意问她学得如何。 阿妩叫苦不迭:“我若能学会这些,只怕真的可以当女秀才了!” 惠嫔掩唇轻笑,打趣道:“你还是好好学吧,若学不会,将来看不懂账簿怎么办?” 阿妩:“我干嘛要看账簿,每个月就那么五十两银子,不用看账簿。” 惠嫔侧首,看着她那心无大志的样子,便忍不住笑:“我看陛下对你寄予厚望,指望着你开铺子做买卖挣大钱呢,你怎么也得学会拨拉算盘记个账!” 阿妩:“好姐姐,你别打趣我了,我可干不来!” 惠嫔含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却不再说了。 谁知道这晚回去,景熙帝竟要驾临琅华殿了,幸好今日不会一起用膳。 阿妩觉得极好,少了麻烦。 今晚的晚膳多了一道菜,桂花甲鱼汤,这果然不愧是太后赏赐的,汤汁浓郁,甲鱼肉也细腻,阿妩吃得心满意足,剩下一多半让怡兰蔚兰吃了,两个小丫头喜欢得眉开眼笑。 阿妩看着那两个宫娥喜欢,自己也觉得开心,又把其余菜也赏给了底下人。 琅华殿的内侍和宫娥都是小的,年纪不大,没什么太世故的,虽然略显幼稚,但阿妩还算喜欢,整个殿内没什么勾心斗角,大家一团和气,偶尔还会在院子里玩耍。 ——对于这个,阿妩也疑惑过,不应该有个通晓人情世故的嬷嬷教导自己吗,景熙帝也不知道给自己安排安排。 正想着,却听外面匆忙来禀,说是景熙帝到了。 第50章 枕边教妻 阿妩微惊, 赶紧起身去迎,这时候景熙帝已经到了,不过随从简便许多, 他自己也只着了一件龙凤花纹的家常郝袍, 这让阿妩略松了口气。 天天那么隆重, 这日子没法过了。 不过她还是以礼迎了,景熙帝示意她免礼,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入寝殿。 阿妩小心瞄了一眼后面, 这次敬事房和彤史都在, 不过都没有要跟进来的意思。 景熙帝落座后,问起:“今日过去太后娘娘那边了?” 阿妩立在那里低眉顺眼地回话:“嗯,每日都要前去请安,今天娘娘留着臣妾, 问了几句话, 还赏了臣妾一些物件。” 她想了想, 又道:“臣妾还去了皇后处请安, 臣妾恭恭敬敬请安了, 皇后说, 以后不必去了, 说她忙于宫中庶务, 只怕没时间, 还说让臣妾多多侍奉皇上。” ——假借皇后的名义,她自己给自己放假了。 景熙帝当然不会和皇后去对账, 他问起来:“用过晚膳了?吃的什么?” 阿妩便一五一十地说给他, 又特意提起甲鱼汤来:“味道极好!” 景熙帝看她喜欢的样子,道:“你身子单薄,若要补养, 以熊掌阿胶为宜,特别是阿胶,适合女子,这都是温补之物,另外雪蛤和燕窝为清补,你也可以用。” 阿妩:“太后娘娘还赏了臣妾,说是以后晨间一例燕窝。” 景熙帝听着,意外,意外之余,神情有些微妙。 阿妩感觉到了,疑惑地看景熙帝。 景熙帝别过视线去,唇角微翘,笑了下:“没什么。” 阿妩便觉,有一种“他领悟了什么但却不告诉自己”的感觉。 她纳闷:“皇上是不是瞒着臣妾什么?” 景熙帝:“没有。” 阿妩端详他:“可臣妾总觉得——” 景熙帝却道:“等会朕还要回奉天殿。” 啊? 阿妩以为他要留下来呢,都好几天没来了。 景熙帝却不说话,浅淡的眸子无声地注视着她。 在这种不错眼的注视中,阿妩脸上渐渐红了起来,她觉得寝殿内似乎过于暖和了……当然更重要的是,她得抓紧时间,得侍寝了。 他要回去,看来时间不多。 这时候阿妩也意识到,前几天的留宿估计是破例了,与礼不合的,他不可能次次为自己破例。 于是便不敢耽误,当即两个人都略沐浴过,然后宽衣解带。 阿妩并不是太过聪敏能干的,手指好看,但并不灵巧,以至于她对着景熙帝的衣带纠缠了半晌,才总算解开。 她低着头嘟哝道:“干嘛这么麻烦!” 声音很小,外面的内监侍从以及各路人马肯定听不到。 景熙帝略耷着眼皮,看着她嫣红的耳朵尖,想着也是为难她了。 并不愿意再次为这个浪费时间,他抬起手,手指捏着她的,利索地解开了。 随着那衣带自指尖滑落,阿妩有些羞愧,很小声地嘀咕了没什么意义的小抱怨。 景熙帝轻笑,揽住她的细腰:“笨。” 阿妩只觉男人的笑声就落在耳边,烫烫的。 她越发脸红:“我一点不笨,你才——” 最后一个字硬生生咽下去了,不能对皇帝不敬呢。 之后她便被男人打横抱起,上了榻,其实也没急着如何,就这么彼此宽衣解带,说着话。 景熙帝无意中问起:“开始学琴了吗?” 阿妩:“学了。” 她大致讲了讲所学,景熙帝显然颇为满意,又问起:“今日女官讲学,学了什么?” 阿妩含糊地道:“算账,记账。” 景熙帝:“学会了吗?” 阿妩支支吾吾:“太难了,听不太懂。” 景熙帝抬起眼皮:“怎么听不懂?” 阿妩:“啊?” 她微张着唇:“就是听不懂啊。” 景熙帝:“拿来,朕帮你看看,怎么不懂?”??? 阿妩惊诧地看向景熙帝,看到了他眼底的认真。 他不是开玩笑的。 她呐呐地道:“现在?” 景熙帝:“嗯。” 阿妩觉得自己简直仿佛被雷劈了! 几个意思?不是要侍寝吗?都要侍寝了还学什么学! 景熙帝看阿妩慢吞吞的,径自拿起生丝长袍,略披上:“不是应该发了书吗?拿来,朕帮你看看。” 阿妩深吸口气,面无表情地爬起来,从一旁扯出那本书,递给了景熙帝。 景熙帝慵懒地倚靠在床榻上,就着外面的灯光,随意翻了翻:“这有什么不懂的吗?” 阿妩听着他那语气,仿佛事情很简单一样。 她不太服气:“这个挺难的……” 昏暗的光线中,景熙帝视线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这一眼让阿妩觉得自己被蔑视了。 景熙帝起身,吩咐宫娥掌灯,之后略靠在榻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来,坐这里。” 阿妩便跟猫儿一般,直接钻他怀里,靠在他肩窝上了,还手脚并用,缠过来。 景熙帝:“朕时间不多,等下要回去奉天殿,快一点,你说说,到底哪里没听懂?” 阿妩凑过去:“就这里啊……” 景熙帝:“这是结算之法,用的四柱结算法,若是前面记账之法你没听懂,后面便越听越糊涂了。” 阿妩拧着小眉头,愁眉苦脸:“阿妩又不做买卖,干嘛要学这个?” 景熙帝铁面无私的样子:“你若不学,那朕今日不临幸了,现在就走。” 作势,起身。 啊? 阿妩赶紧搂住男人的胳膊:“不要啊,皇上留步!” 若是来了,都没临幸她,那她脸往哪儿搁? 说不得每日早间太后赏的燕窝也没了,阿妩想哭。 景熙帝的视线扫过她紧搂着自己的胳膊,又落在她脸上:“那就认真听,朕可以大致给你讲讲,明日你再请教惠嫔,或者请教女官,实在不行,也可以要女官给你私下传授,补上这一课。” 私下传授?那就是要学更多? 阿妩赶紧道:“不要麻烦了,我学,我赶紧学!” 景熙帝便给她大致讲了这记账之法,他讲得倒是简明扼要,去繁就简,阿妩很容易听明白了。 其实知道大的框架规矩,心里有个大致的样子,再仔细看看那些细节,记住那些繁琐记法,也就差不多了。 阿妩之前头疼,主要是她不懂这些,上来一堆细致的规矩讲究,她听懵了。 最后终于讲差不多了,景熙帝满意地将那本书收起,放在榻旁小几上,之后道:“朕登基三年时,朝中便发生一起贪赃案,便是那些贪官寻到了管库账目中的漏洞,之后朕才命人修改了记账之法,延续至今。” 阿妩:“哦,这样……” 她自然不知道,景熙帝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背后,是怎么一桩大案,朝中先后斩杀的官吏三千余人,其中不乏尚书和侍郎等朝廷高官。 此时的阿妩反而在掰着手指头想,那时候她多大? 才刚周岁?还是个白生生的胖娃娃,还不会走路? 她惊奇,便把这个想法说给景熙帝。 景熙帝也略怔了下,之后揉了揉她的发:“光阴似箭。” 阿妩便很有些感慨:“也许这就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 景熙帝:“住口。” 阿妩赶紧捂住嘴,把最后一个字活生生吞下去了。 景熙帝淡扫她一眼:“说你笨,你还不承认,话都不会说。” 阿妩小心翼翼地道:“皇上,别生阿妩的气。” 景熙帝挑眉。 阿妩低眉顺眼:“皇上赶紧临幸臣妾吧……臣妾等不及了。” 景熙帝神情略顿了下,之后眼神便有些变了。 他看着她,哑声道:“这么急着要朕临幸你?” 阿妩点头,委屈地道:“嗯嗯,你都几日不临幸臣妾了。” 景熙帝俯首过来,薄唇贴着她的耳廓,哑声道:“很想?” 阿妩面红,心也跳得快了:“嗯,特别想……想皇上。” 景熙帝的吻便如雨点般铺天盖地地落下。 这次两个人很快就滚在一起,衣袍都还挂在身上。 阿妩也是不曾想到,他竟然这么急,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袍子。 景熙帝哑声命她继续,可阿妩的手都在颤,根本解不开。 景熙帝看着下面,娇软的小娘子急得都要哭了,脸上也通红通红的。 他便干脆跨坐着,一边挺着劲腰攒动,一边自己扯开衣袍带子和身上诸物,随手扔到一旁。 景熙帝知道时间确实不多了,他要快一些。 他要回奉天殿歇着,明天要早朝。 偶尔也可以整夜宿在琅华殿,但要挑合适时候,不着痕迹,不能太惹眼。 毕竟此时太子还在北地视察军务,他这个做人父皇的,已经把太子心心念念的女子纳到了宫中,搂在怀中恣意行事。 若是再彻底留宿违反宫制,总归对接下来的形势不利。 这一刻景熙帝也想到了一些并不好的言语,对一个帝王来说是很失德的。 可是那又什么办法,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如今只能尽量低调收敛,别太招摇,免得朝堂上那些老言官废话连篇上奏折劝谏。 等彻底平息了太子的怒气,这件事算是消停,便可随意一些了。 阿妩其实有些担心,她不想折腾一场却没得什么好的滋味,怕时间短了不够。 不过好在,她到底小看了这个男人。 很快,很猛,但也足够激荡,几下子就把她干懵了,脑子也迷糊了,身子更是软得一塌糊涂,险些放声大叫,顾虑外面可能有人,咬着拳头闷闷地哼唧。 可如此一来,他的给予全都憋在这娇软的身子里,于是没几下便炸开了花。 要死要活的,从未有过,淋漓尽致。 男人身子骨强健就是好!天赋异禀就是好! 当一切平息时,阿妩瘫在那里,泪眸迷离,身心酥软。 景熙帝正在起身,穿衣,整理仪容。 阿妩侧躺着看他,这个角度看他,便觉这个男人格外挺拔高峻,这身形真好呢。 估计是因为每日都要晨练吧? 一个身形好,容貌俊美,又有权有势的男人,关键床榻上也有手段,就刚才那么几下子,那个生猛,那个冲劲,陆允鉴,太子,有一个算一个,谁能比? 这都是与生俱来的,骨子里的,他们再年轻再晨练也白搭! 阿妩觉得自己这辈子值了。 她心满意足,也很愿意说一些好听的,便道:“皇上,臣妾现在浑身无力,都是因为你太过勇猛了,所以请恕臣妾不能起身侍奉皇上穿衣。” 景熙帝正为自己佩戴玉带,听得这句,面无表情递过来一眼。 那意思很明白:有话就说,别拐弯。 阿妩笑得调皮又妩媚:“可臣妾用眼睛看着皇上,用眼神侍奉皇上穿衣了,臣妾看了,就是臣妾做了,就是臣妾抱了。” 景熙帝:“……” 他缓了片刻,才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扣上玉带。 为什么他竟做出这种违背人伦的事,父占子妾? 都怪她太惹人了。 说出的话掺着蜜,甜得人心发痒。 这时候真恨不得什么都不做了,就在这里,和她厮混一整夜。 不过他到底是整理了衣袍,走到榻边,很是疼爱地揉了揉她的脸颊,之后道:“明日是德宁的及笄礼,你也得去。” 阿妩:“嗯……知道。” 景熙帝:“到时候内外命妇都会在。” 阿妩睫毛颤了颤,意思是她可能被围观? 景熙帝安抚地道:“放心,没有人敢说什么,到时候你跟着惠嫔,听她的便是了。” 阿妩点头:“我知道。” 惠嫔人是极好的,只能说皇帝很有用人之能,选了惠嫔来带着她。 景熙帝:“明日会有钟鼓司的戏,可以点,你想看什么,提前告诉朕。” 阿妩不懂戏,她好奇:“都有什么?” 景熙帝:“你自己看看吧,每年都不一样,不过这次德宁的及笄礼,钟鼓司必会准备一些年轻小娘子会喜欢的吧。” 阿妩有些期待:“好!” ************** 第二日德宁公主及笄礼,阿妩事先也知道一些礼节,一大早起来梳妆,之后便随着惠嫔一起前往太后娘娘处,到了那里,众妃嫔都在了,康妃也在。 显然康妃有些激动,神采焕发,红光满面。 这是德宁公主的大日子,也是她最出风头的日子,彰显着她和其他妃嫔的不同,这一点来说皇后都不如她。 阿妩站在人群中,再次看到了德宁公主,她今日着精致华丽的大袖长裙,颇为庄重。 这时内外命妇都陆续前来,有的叩首就被打发出去,也有的留下说几句话。 有人显然游刃有余,不过也有人很紧张,还有些带着家中未曾成亲的小娘子,小娘子们一个个羞答答的,低垂着头。 很快景熙帝也到了,景熙帝应是从早朝直接过来的,还穿着庄重的朝服,众人见了他纷纷跪拜,阿妩也跟着跪,反正宫里头经常要磕头,她已经磕得很娴熟了。 磕头时候,她隐隐感觉景熙帝似乎看了自己一眼,她悄没声地抬头看过去,却没看到,兴许是自己错觉吧? 很快便是及笄正礼,殿庭前早设了香案,又在东房设有冠席,此时内执事妃嫔全都到场,于是提举官先奏请景熙帝升御坐,皇帝上御坐后,乐声停下。 那提举官大声道“公主行笄礼”,乐声又起来了,有赞者引了德宁公主进入东房,并有执事奉了冠笄,进到公主面前,为公主加冠,又奉上大袖长服。 加冠时,景熙帝便有祝词,诸如“允观尔成,永天之祜”之类,并册封赏赐,并颁以册书等。 阿妩站在人群中,好奇地看着,德宁公主的那个头冠是九翚四凤冠,上面有珍珠牡丹,翠云,翠牡丹以及金宝钿花等,还有口中衔珠的金翟等。 在悠扬的乐声中,景熙帝将一册书颁给德宁公主,那册书估计写着德宁公主正式的封号,远远一看,银字镀金的,看着就金灿灿! 阿妩暗暗震撼,她少时也曾看过寻常人家的及笄礼,比这个不知道寒酸了多少倍!皇家的公主,估计是这世上最隆重的及笄礼了吧? 此时的德宁公主肃穆而激动,她望着景熙帝,恭敬地喊着父皇,眼睛中似乎都有些湿润了。 景熙帝温润一笑,颇为疼爱。 及笄加冠礼结束后,便是一长串其它的礼仪,阿妩反正也不太懂,就跟着惠嫔晃荡,不过勉强充一个人数罢了。 好在她份位小,混在人群中也没人太注意她,倒是可以滥竽充数。 最后总算,到了最关键的,也是阿妩最期盼的环节——用膳! 这用膳是在丽景殿,分内外殿,阿妩是帝王的小贵人,虽然份位低,但依然被安排在内殿,只是这样的话,她就不和惠嫔挨着了。 她偷偷瞄了一下四周围,左边是一个颇为清丽的娘娘,不知道是什么份位,她只能看对方衣裙,估计是个昭仪?反正比她份位高。 那位昭仪一抬眼,逮住了阿妩打量的眼神,阿妩脸都要红了,只能尴尬地冲人家点头示意。 对方这才缓慢地收回眼。 ——后来阿妩知道这是孟昭仪,挺好一姐姐,只是性子略有些清冷,偶尔说出话来能噎死人,你都不知道她怎么在宫中混到昭仪的。 阿妩不敢再乱看了,乖乖地坐在自己座位上,目不斜视。 整个宴席,阿妩都格外守规矩,小心翼翼的,不敢行差踏错。 其实这个过程中她也隐约感觉,有人不着痕迹地在看她,估计知道她就是那个昔日太子的侍妾,不过这种目光非常小心谨慎,阿妩也就不在意了。 反正早晚会被人看到的,看就看吧。 一定都会觉得她美吧! 宴席过半,这时候钟鼓司官上前,钟鼓司开始表演戏目,却见那些小娘子小郎君一个个水灵俊俏,表演的戏目果然是阿妩喜欢的,有滑稽戏,傀儡戏,七圣法,也有踢弄,一个比一个逗趣。 最喜欢的是那个滑稽戏,太后以及诸位娘娘都哄堂大笑,阿妩也不用憋着,跟着笑起来。 她也喜欢那个七圣法,其实就是一个装扮着猴子的人变戏法,一会一变,竟还攀上竹竿往上爬,变出新鲜的果子来,那果子鲜润得很,让人惊叹不已。 阿妩都要以为这就是神仙了! 不过这些有趣的看完,就是略显老套的戏曲了,太后娘娘先点了一个,之后便是景熙帝点。 景熙帝没点,却命人递给皇后,要皇后等女眷先点,这算是做人夫婿和父亲的,对女眷的礼让和照料。 阿妩发现,景熙帝在这种公开场合,总是对妇孺照应有加,并不会逞一家之主或者君王的派头。 比如上次,他要赏给自己菜,也是先给所有妃嫔都赏了,既给了大家脸面,又不至于让众妃嫔太过眼红。 皇后显然习惯了,她先谢恩,自己点了一出,又传给德宁公主和太子妃等人点,这两位各自点了,于是又给几位皇室亲眷并公府夫人点。 点过后,钟鼓司官便要将戏目呈送给景熙帝,不过在送之前,他自己先扫了一眼,一眼之后,脸色微变,竟有些惨白,脚步也顿了下。 阿妩开始没注意到,后来也看出来了,略有些奇怪。 后来那戏目呈送给太后,太后只看了一眼,神情就不太好的样子。 景熙帝也看了,倒是若无其事,随手放在一旁。 这时候景熙帝也要点戏,他虽贵为帝王,但是为人父为人子,特意留在最后点。 他抬起眼,落在阿妩位置。 帝王本就是全场瞩目,他这么一看,不少人都望向阿妩方向。 谁不知道呢,这容貌惊人的女子便是昔日太子的侍妾。 景熙帝笑着吩咐内侍:“朕素来不爱看这些,去问问宁贵人想看哪出,由宁贵人代朕点吧。” 只是这一句,全场皆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她的及笄礼 一旁德宁公主脸上的笑凝住, 不敢置信的看过来。 她是皇室公主,是金枝玉叶,是父皇唯一的女儿, 这是她的大日子, 是及笄之礼, 可是现在,在她的及笄之礼上, 她的父皇竟要为那小贵人点戏。 虽只是寻常事, 但皇家事无大小, 特别是当着这么多命妇的面,她觉得自己颜面无存。 康妃更是瞪大眼睛,尴尬而愤怒地望着景熙帝,但又不敢说, 只能憋着, 她的表情几乎要哭了。 阿妩其实也是惊到了, 她, 她怎么突然被提溜出来了??? 然而此时内监已经走到她跟前, 把戏目呈送给她。 当着那么多人的目光, 她脸上火辣辣的, 便随便指了一出《鸣凤记》, 想着这个名字好兆头。 这么指过后, 她突然看到旁边戏目上的痕迹,显然那个被勾选过了。 她一下子明白了。 被勾选的剧目竟然是《一缕烟》! 她知道啊, 那是讲郢惠宗和他家贵妃的, 据说这位惠宗皇帝在儿媳跪拜时,俯视,见儿媳腰细, 便说如此细腰,可堪一握? 之后这位皇帝父夺子妻,将儿媳变贵妃,终于握住了这细腰,从此恩宠有加。 再之后太子继位——这位太子是贵妃前夫的兄长,此时贵妃变太妃,明面上新帝对太妃恭敬孝顺,其实暗地里霸占了太妃,总之乱作一团。 最荒谬的是太妃还为新帝生了皇子,皇子还继位了,这位太妃之子执掌大权后,为了替自己母亲正名,各种粉饰,还让人编了一出戏,就是这个《一缕烟》。 显然,在这种场合上演这出戏,居心叵测,那不是暗暗讽刺景熙帝和自己嘛,怪不得太后脸色那么难看。 阿妩便有些幸灾乐祸,也有些唯恐天下不乱,不知道是谁点的,反正谁点谁傻? 皇后肯定不敢,她太能装,兢兢业业的。 如果是太子妃点的就好了,那景熙帝肯定视儿媳妇为眼中钉……阿妩可以看热闹了。 德宁公主点的?可还没出嫁的女儿,她竟然这么大胆? 阿妩这么想着,一眼扫到康妃那愤恨羞耻尴尬的样子,突然明白了。 这个大傻子!! 这可是她亲闺女的及笄礼,你闹谁的场呢? 阿妩突然有些同情德宁公主了…… 很快戏曲开始上演了,先是太后点的《雌木兰替父从军》,接着是《女状元辞凰得凤》,然后是很无趣的《狂鼓史渔阳三弄》。 第四出就是阿妩点的《鸣凤记》,倒是没看到那出《一缕烟》,估计被砍了。 ——公主敢点,他们估计也不敢演,敢给帝王找不自在呢。 阿妩暗暗觑过去,似乎有人特意劝慰过,德宁公主脸色慢慢缓过来了。 这《鸣凤记》表演过后,景熙帝特意道:“这出《鸣凤记》中忠臣义士可敬可嘉,借凤凰于高冈吟唱来寓意盛世来临,河清海晏,今日这出戏,点得好,演得也好。” 说完,便命人赏了那伶人,伶人大喜过望,上前谢恩领赏。 景熙帝又命人将自己案前的几样小点送到阿妩面前,算是赏阿妩的。 虽只是点心,但在场都是精明人,帝王意图众人自然都明白,人家就是要这种不着痕迹但是又光明正大的方式敲打内外命妇皇亲国戚。 别整什么幺蛾子,宁贵人虽只是一个从六品贵人,但那是帝王宠着的。 一家之主让你们先点戏,在众目睽睽的大殿给足了后宫女眷以及皇亲国戚面子,但那也只是帝王的涵养和气度。 男人的偏心是没有道理的,一国之君偏宠自己的女人,又没有太出格,你也没什么可挑的了。 阿妩不着痕迹地看着这赏,其中有一份是酪,酪是牛乳做成的,有干酪水酪,这个是干酪,她现在知道,以她的身份,其实并不能经常吃酪的,要有赏的时候才能吃。 现在景熙帝当着太后皇后以及内外命妇的面,就这么给她赏酪,其中意味自不必提。 阿妩心里乐开花,心潮澎湃,脸上又热辣辣的。 其实她根本不懂戏,没看过,瞎点的,她以为鸣凤鸣凤,是个什么闺阁女子呢,没想到竟然是忠义之士斗奸佞。 不过歪打正着自然是极好,她便向太子妃那里瞥了一眼。 太子妃略低着头,虚虚地看着前方。 ……看得出心绪不佳。 阿妩便也低下头,优雅地品了一口酪,这酪犹如凝脂,颜色略泛着乳黄,吃起来隐隐有些酒酿的糟香,像是蒸熟的香米或者酒酿散发出的淡香。 并不是太甜,宫里头的口味一直都淡淡的,不加太多糖,只吃食材原本的香。 想也知道,都是最上等的食材送来的,不加什么佐料都好吃。 她这么吃着,心里却想,如果不是太子妃对自己设下计策,如果不是景熙帝当时对自己的不喜,自己如今会如何? 也许还安分地留在太子府后院,做他的妾,眼巴巴地等他给自己一个名分。 若是能有个名分,她自然是受宠若惊,会对太子妃磕头,会小心地侍奉着主母。 她这一生,都将视太子妃为天。 到了这种场合,她更是小心翼翼,头都不敢抬,磕头,奉承,巴结,腼腆地笑着,生怕别人笑话,一看就如履薄冰。 可现在,她竟也给太子妃添堵了。 她在心里琢磨着,景熙帝虽是当爹的人,但也就比太子年长十七岁,老男人好好保养身子,每日强身健体,让她所得的快活,可真比前面两个强多了。 以前两个也不是不行,但有了这个,便觉扑腾到了海里,以前小湖小池塘不够瞧。 有些事还真讲究天赋,天赋在那里,满满当当的,又坚朗,随便几下都好。 至于将来的事,有人活到八十八,有人活到六十六,才差十七岁的父子,谁知道呢! 阿妩美滋滋的,又开始品味夜间一些细致的,比如他耷拉着眼皮,注视着她,却在里面慢慢磨,磨几下,打着圈慢慢往外出—— 把她撩拨的啊,恨不得缠着不放,倒给他钱都行! 一下给一钱,一口气一千钱撒他脸上! 男人,你给我狠狠来! 突然,她感到一道淡淡的视线。 心里一慌,抬眼看,居高临下的男人望过来,视线正好一撞。 腾的一下,阿妩双颊火烫,所有心思瞬间烟消云散。 ********* 宴席过后,及笄大部分礼仪便结束了,接下来气氛便开始轻松,有各种名目的游戏玩乐,年轻小娘子和小郎君们都跃跃欲试,已经嫁人的内外命妇三五成群,品茶说笑。 阿妩哪里见识过这些,此时跟在惠嫔后面四处看热闹,倒是看得兴致勃勃,这其间还和那位孟昭仪聊了几句。 孟昭仪性情略显冷清,不过惠嫔似乎和她还算相熟,于是约着一起看百戏,有冲狭,跟技,看得阿妩大开眼界。 其实市井间也可以看到这些,但那些都是走江湖的,鱼龙混杂,哪里及得上宫里头,这都是精挑细选的,顶尖的好手,看得人连连拍手叫好! 后来大家又一起去看“掉城”,却是在御前画一个方城,城内画了十字,分成一块块的,每一个算是一个“城”,每个城里都写着赏银数目。 众位女眷可以用银豆叶去扔,扔中哪个就得哪个的赏银。 阿妩摩拳擦掌,扔了一番,只扔中三两,痛心疾首,又觉得比没有强。 这一天闹腾下来,阿妩自然是心情不错,回到琅华殿,又累又满足。 她沐浴过,躺在榻上,翘着两只脚丫,晃啊晃的,想着是谁说的深宫寂寥,好吃好喝好玩乐,除了不能轻易出宫,比外面不知道好多少! 景熙帝踏入琅华殿时,看到的便是这番情景。 层叠繁丽的帐幔拢起,牙床上,质地轻软的洒花百褶裙挂在纤细的玉腿上,就那么随着小娘子的动作惬意地荡。 细白的脚踝,一双完美到无可挑剔的玉足,上面的脚趾头,每一颗都剔透晶莹,犹如粉色贝壳。 因才沐浴过,小娘子着一身绣有艳红花瓣的浴衣,层层叠叠地挂在纤秀窈窕的身上,松垮的衣襟勉强遮住下面的雪白,但又让人隐隐感觉到里面自然下垂的弧度。 很大,很软,雪白雪白的。 景熙帝乍看到这情景,神情顿时一凝。 之后,眼皮微敛,扫向侧后方,今日起居郎不曾跟随,敬事房内监和彤史都在殿外等候,便是福泰等也都很有眼色地停在原地,所以不会被人看到。 身后有宫娥落下锦帘,关上大门,房内顿时光线朦胧起来。 景熙帝这才走到榻前,他略弯腰,抬手一探,捏住。 触感是无法想象的柔软,如流淌的胶一般黏在掌心。 阿妩便发出“嗷呜”一声,猫儿般打了个滚,躲到床榻里面他够不着的地方。 她睁圆了眼睛,抗议:“你干嘛!” 太突然,以至于她完全想不起什么迎接帝王的礼仪。 ——都被捏了,还迎什么迎,不迎了! 景熙帝站直了身子,浅淡的眸中波澜不惊:“你看你,有没有半分贵人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市井间的狂浪小娘子。” 阿妩:“那又如何?” 景熙帝:“……” 倒是也不能如何。 阿妩一个打骨碌,滚到了榻旁,跟猫儿一般懒散地瘫在那里,看着正上方的景熙帝: “今日玩得太累了,阿妩都要累坏了,适才沐浴过,实在没力气,这才躺下。” 说完,她伸出手,睁着妩媚的大眼睛,软声软气地道:“皇帝陛下,抱抱啊!” 这撒娇的小样子—— 景熙帝直接抽了一口气。 心都酥了。 他俯首,用自己有力的大手直接抱起榻上的小娘子,于是小娘子便跟没骨头一般往人怀中偎,白颤颤的丰润被强健的胸膛抵住,一股子清新的桃花香便扑鼻而来。 景熙帝微阖眼,喉结艰难地滚了下。 有时候真恨不得一口吞下她。 阿妩才不管他如何煎熬呢,她亲亲热热地勾住他的颈子:“如果天天有人及笄就好了!还想看呢!” 景熙帝垂眼看着她:“这么喜欢?” 阿妩猛点头。 景熙帝:“朕看你最爱看那个滑稽戏。” 阿妩:“还有幻术也好看!” 景熙帝:“掉城得了三两银子?” 阿妩满脸遗憾:“才三两!” 景熙帝笑:“三两很多了。” 阿妩野心勃勃,摩拳擦掌:“下次一定要投更多!” 景熙帝越发笑了,他有力的大掌将她两只细弱的脚踝扣住,引她环住自己,两个人严丝合缝相贴。 他抱着她,在房内走了两步,阿妩有些怕,吓得紧紧勾住他的颈子。 一旁铜镜的罩子是揭开的,景熙帝看到铜镜中的两个人。 华服威严的男人怀抱着衣衫半褪的小娘子,小娘子单薄的雪肩在颤,两只雪藕一般的胳膊依赖的揽着男人的颈子,更不必提双腿,紧紧扒着环住。 这个情景太过旖旎,以至于景熙帝有些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 年少时读史书也曾对那些荒诞奢靡的帝王感到不屑,更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些帝王会为女子所惑。 现在,他懂了,原来昔日的他少了一个阿妩。 当拥有了阿妩之后,他为自己遗憾,遗憾过去的十几年那么孤独地度过,竟没有她的陪伴。 景熙帝满足地喟叹,在阿妩耳边低声道:“阿妩今天玩得很喜欢?” 阿妩:“嗯!” 声音绵软,甜丝丝的,像融化的蜜糖。 景熙帝:“阿妩今年十六岁了,可曾办过及笄礼?” 阿妩:“算是有吧。” 景熙帝:“哦?说来听听?” 阿妩:“也没什么好说的,寻常百姓家女儿及笄之礼,不过勉强有个样子罢了,在阿妩的家乡,及笄时只是请相熟的嬷嬷前来,挽起发,再换一身新衣裙。” 这都是丰俭由人的,也看家里人对女儿是否疼爱。 阿妩本是家里宠爱的女儿,她又是和邻家阿兄订过亲,订过亲的女子及笄之礼会更正式,所以三位兄长都说要好好为她办。 她将脸偎在男人的颈间,笑着道:“大家都是这样过的。” 景熙帝抚着她的后背:“朕想听,阿妩及笄时,在哪里,在做什么。” 阿妩便有些排斥,她并不明白为什么景熙帝突然这么固执,非要问这个,有意思吗? 他是别人的父亲,给别人办了这样隆重的及笄礼,却非要在这个时候问起自己。 这在阿妩看来,有些故意了,故意给人难堪。 他分明应该知道,她及笄时,不是颠沛流离,便是被人豢养在别苑。 她今天本来玩得很喜欢,心头荡着的都是甜蜜,可如今这些甜蜜荡然无存了,恨不得让他滚。 景熙帝何等人也,自然察觉阿妩的排斥,怀中温软如猫的人,此时背脊微弓着,小身子不自觉在用力绷着。 他轻轻拍打她的背脊,在她耳边轻声道:“阿妩,为什么不想和朕提起这些?” 阿妩别过脸去,不高兴地嘟哝道:“没有不和你提,都和你说了,大家的及笄礼都是这样的,请一个嬷嬷!市井间寻常人家都是这样的,也变不出什么新花样!” 景熙帝便沉默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问,也许是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怀中的小娘子她确实还小,只比自己女儿大一岁,算是差不多年纪了。 当他将银字镀金的封册书颁给德宁时,看着女儿眼底的敬仰和激动,他不自觉扫了阿妩一眼,人群中,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阿妩眼底亮晶晶的,好奇又羡慕。 这时候,他也想对她更好一些,让她拥有更多,不要羡慕他人。 可他隐隐感觉到,在阿妩柔软的身体内,有一个坚硬的核,自己没办法触碰到。 于是气氛一下子凝滞起来,两个人都感觉到了些许不自在,以及一些别的什么。 阿妩借口渴了,下来,推开景熙帝,自己去给自己斟了一盏茶。 景熙帝略侧首,看着背对了自己的阿妩,她低着头,故意不看自己。 他注视着她柔软的发髻,开口:“你的生辰是哪一日?” 阿妩无精打采的:“六月初八。” 景熙帝:“那明年你生辰时,朕给你大办。” 阿妩听了,也说不上多喜欢,就有种被他怜悯的感觉,倒好像她闹着要和别人比一样。 不过他既然这么说了,总归是好意,她便低声道:“好,谢谢皇上。” 景熙帝做出这么一个承诺,并不曾换得阿妩任何欢喜的反应。 他盯着她的背影:“你羡慕德宁?” 阿妩:“那是自然。” 景熙帝:“以后朕能给德宁的,也会给你。” 阿妩诧异,简直不明白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她当然知道自己和德宁不同。 她第一次见到德宁是跪在太子妃台阶前时,那时候德宁正欢快地从她身边经过。 之后她为了求得这个男人庇护,主动献身,和这个男人有了一夜露水姻缘,男人曾经不经意间提起德宁公主,显然那是他的掌上明珠,是唯一的女儿,大晖的公主。 哪怕言语中有些不满,可当爹的嘛,就算不满又能如何,多少也是恨铁不成钢罢了。 亲闺女就是亲闺女。 阿妩往日在自己爹娘面前,便是再顽劣,爹娘就算生气了,沉下脸来,她也不怕,反正顶多骂一句,罚一番,最后又能怎么样呢?这就是当人家女儿的有恃无恐啊。 至于眼前这位沉浸于朝堂的男人,也许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女儿一面,甚至可能和女儿并不亲近,也没什么话说,可他却命人提前一个多月准备她的及笄礼,会不动声色地为她安排将来,为她挑选良婿,为她备好丰厚的嫁妆。 自己以色相侍奉男人,得以留在这个男人身边,换来许多头面银钱,但说难听点,也只是一些嫖资罢了。 嫖资就是嫖资,无非是贫薄和丰厚。 从她踏入禁庭的那一刻,她就想过有一日自己的结局,也许只是一张薄席卷起尸骨,不过没关系,她愿赌服输。 现在能留在禁庭,能当正经有诰命的贵人,能见识公主及笄礼的热闹,就很好了,她也没觉得不好。 她会羡慕邻家小娘子多了一条裙子,但绝对不会羡慕公主戴凤冠,因为太遥远了啊! 至于给德宁的都会给她……这种不切实际的哄人话,她怎么可能信呢! 要不你给我找个前途无量的贵婿,送我十里红妆出嫁? 而此时,身后,那道目光一直注视着她,平静而迫人。 他在等她一个回应。 阿妩在心里一个叹息,道:“谢谢皇上。” 景熙帝听着这不咸不淡的四个字:“你以为朕会随便和人说这种话吗?” 他这辈子没有对着谁的背影,眼巴巴的,哄了一句又一句。 很明显,景熙帝不高兴了,帝王的怒意没有谁能承受。 若是以往,阿妩一定会小狗般跑过去,没骨头一般偎依着撒娇,求饶。 可现在,她觉得挺没意思的,她也提不起精神。 她便转过身,垂首,略拜了一下,用很淡的声音道:“皇上息怒,都是阿妩的错,阿妩只是想起爹娘和兄长,心里不舒服,一时言语不妥,皇上不要归罪阿妩。” 她说完这个后,他并没有任何反应。 阿妩抬起微颤的睫,看到景熙帝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神情喜怒难辨。 阿妩踌躇了下,走过去,跪在了他脚下。 她低垂着头,看着他精致华美的袍角,祈求道:“皇上,别生阿妩的气了……” 声音细细软软的,有些讨好的意思。 景熙帝没有看阿妩一眼。 他紧紧抿着唇,看着远处虚无的一处。 明明她已经伏低做小,认错了,他胸口却泛起空麻麻的无力感。 他想对她好,想给她承诺,其实心里有所求,想要回报,可她没有给。 他要不到。 阿妩见他面无表情,心里已经有些怕了。 她回想着刚才两个人的言语,开始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恃宠而骄,以至于太随意,不曾顾虑到他不是寻常人,是帝王。 伴君如伴虎,自己被他那么一捧,竟得意忘形了! 在后宫女眷以及内外命妇面前,他是温和包容的帝王,他没什么性子地要女眷们先点戏,可那只是他为人夫为人父的气度。 哪一日谁犯了他的逆鳞,他随时可以落下屠刀。 她越想越慌,越想越怕,脑中已经浮现出许多可怕场景,甚至跪着的双腿都已经颤抖了。 谁知这时,景熙帝却陡然转身,往外走去。 阿妩这下子真的被吓到了。 他不要她了?冷宫弃妇?拉出去砍头? 阿妩大脑拼命地转着,想着自己该怎么说。 她捏着裙子,便要起身,不能让他走出去!一旦走出去,她可能便彻底失宠了! 可她刚起身要追,就见景熙帝走进来,两个人迎面碰上,视线一对,阿妩愣了下。 阿妩颤了颤唇,想说什么,却又不知怎么说。 景熙帝抬着薄薄眼皮,审视着她:“你这是做什么?” 阿妩忙摇头,捏着裙子,有些无措:“没,没……” 景熙帝面无表情:“朕让福泰回去奉天殿,说一声,今晚歇在这里。” 按照惯例,晚间时他会处理外廷紧要机务章奏,是以司礼监掌印太监,秉笔太监,文书房内员以及管事牌子都会侯在文书房,他今日既不回了,总要吩咐一声。 阿妩一听这个,总算松了口气,不过面对景熙帝审视的目光,她又有些心虚,便左右顾盼。 景熙帝看出来了:“你以为朕要走了?” 阿妩不敢吭声,低着头,嗫嚅:“没有,阿妩没这么觉得……” 景熙帝扯了扯唇:“对,你没有。” 阿妩总觉得他有些嘲讽的意味,他心绪不佳。 这晚,景熙帝歇在这里,阿妩侍寝,侍寝时难免有些如履薄冰。 只是这种小心翼翼落在景熙帝眼中,越发不喜,甚至动作有些刻意得恶劣。 阿妩实在受不住了,她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软声哀求道:“皇上,你轻点,求你轻点,阿妩受不了了。” 景熙帝胸口瞬间被击中,一片酸软。 他温柔地捧着她潮红的小脸,宠爱而旖旎地吻着。 当薄薄的唇落在她耳畔时,他哑声喃道:“难道你以为,朕会因为一时口角,便抛下你一走了之?” 第52章 会对你好 听景熙帝这么说, 阿妩想哭,她咬着发颤的唇:“阿妩没这么认为……” 景熙帝的拇指摩挲着她湿润的眼角:“朕不会抛下阿妩。” 阿妩点头:“嗯,阿妩自然相信皇上, 皇上对阿妩最好了。” 她说得忙不迭, 语速很快, 这却让景熙帝胸口发闷。 她只是想讨好自己罢了,其实她骨子里并不相信自己。 不假思索地不相信自己。 在胸口难言的酸疼中, 景熙帝突然想起那一晚在南琼子的别苑, 他和她缠绵入骨, 却在下榻后,冷漠地把她抛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被抛弃的阿妩抱着膝盖坐在那里,像是一只迷失在林间的幼鸟。 适才他走出寝殿时, 一回首间, 她眼底的惊惶和胆惧, 和那一晚的画面重合起来。 意识在这一刻有须臾的停顿, 尖锐的痛如同鹰爪, 狠狠攫住他心底最柔软的一处。 这时, 耳边传来试探的声音:“皇上?” 景熙帝扬起眼帘, 清楚捕捉到她水濛濛的眸子上漾着的一丝不安。 他沉默地看着这样的她, 看了好一会后, 终于用膝盖撑着,缓慢出来。 那么密切地水乳交融的两个人, 此时贸然自裹缠中撤离, 景熙帝的动作有些艰涩。 一寸一寸,她都在挽留。 他隐忍地抿紧唇,一点点往外, 却越发清晰感觉到她的吸裹。 锦帐中太过静谧,以至于细微暧昧的水声清楚地传入两个人耳中。 阿妩唇间溢出一丝低叫,她下意识攥住景熙帝的胳膊。 她不懂怎么了,从来没这样过,只能仰着潮红的小脸,无助地看着他。 景熙帝艰难地平息了,哑声安抚不满的她:“先不做了。” 阿妩眼睛里流动着委屈的水光。 景熙帝搂着她绵软的身子,耐心而温柔地亲吻她泪盈盈的脸颊。 耳鬓厮磨间,他一下下的,温存缠绵,呢喃间尽是缱绻。 帝王放下身段,如此柔情脉脉地哄着,这一切太容易让人沉沦。 阿妩被亲迷糊了,她泪眸朦胧,半张半阖。 哪怕这是一颗苦果,她也忍不住想尝一口,至少刺破果皮的那一刻,溢出的汁液是甜美的。 景熙帝可以感觉到,怀中的小娘子已经被他吻到痴迷,丢了魂一般往他身上偎。 他握住她的细腰,将她放下。 她不舍,懵懂地看着他,贪心地还想要。 他撑起臂膀来,两只手握住她细滑的小手,打开,按在榻上,俯视着她。 他看着她的眼睛宣布道:“阿妩,朕是皇帝,是君父。” 阿妩四肢酥软,泪眼朦胧,如同被鹰隼擒拿的鸟雀,无力反抗,也不想反抗,满心迷迷糊糊地仰望着他。 淡茶色的眸子理智冷静,充满权威。 亲亲突然没有了,她还想要。 男人却不肯给她。 他仿佛惩戒一般,刻意不再让她得到欲念的满足,如此狠心绝冷,她不懂为什么,心里只有委屈。 景熙帝扣住阿妩的手用了几分力气。 阿妩吃痛,发出呜咽声,眼泪巴巴地看着上方的男人。 景熙帝俯视着她,低沉而缓慢地道:“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所以天下子民都是朕的儿女。” 他字字如珠,每个发音都无比清晰地传入阿妩的耳中,可阿妩脑子里一塌糊涂,她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 她觉得男人是海中宫殿的妖王,有一双深邃而魅惑的眼睛,会将每一个海边的女子诱惑入海,囚禁在他的宫殿中享用。 景熙帝命令道:“看着我。” 阿妩便看着他的眼睛,她发现他的眼神格外温柔,仿佛在抚摸她。 他只凭眼神,便可以让她俯首称臣。 目光交缠,时间好像凝固了。 之后,景熙帝缓慢地压下来,视线逐渐迫近,他冷峻威严的面容在放大。 阿妩呼吸几乎停滞,心也已经停止跳动。 最后终于,他的前额抵在她的额上。 于是一瞬间,温柔降临,温热的气息萦绕,阿妩仿佛被投入暖融融的泉水中,身心瞬间放松了。 景熙帝略偏首,鼻尖交错,浅浅轻触,像两只交颈亲昵触碰的鸟。 阿妩舒服地合上眼睛,脚趾头都要缩起来了。 明明他并没有做什么,可她却觉得自己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愉悦。 这一刻竟胜过所有。 原来温存的缠绵和触碰,比身体的欲念更让人沉醉,因为克制,体恤,以及两情相悦的错觉。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温醇地滑入她的耳中:“朕愿以父母之心待阿妩。” 阿妩愣了下。 过了一会,她才明白,这是来自他的承诺,一个很郑重的、帝王的承诺。 哪怕光阴流转人心多变,此时此刻,她还是被感动了。 景熙帝俊美的面容肃穆而郑重:“阿妩,以前,朕是皇帝,其他都不重要,以后,朕不只是皇帝,还是疼爱阿妩的那个人。” 阿妩无声地凝视着上方的人,太沉甸甸的承诺,她竟不敢轻易言语了。 牢牢扣着她的十指,景熙帝缱绻许诺:“会给阿妩办十七岁生辰,要许多伶人,要听曲儿,阿妩想听什么便点什么,全都让你点。” 阿妩声音很轻地道:“好。” 景熙帝凝视着阿妩的眼睛:“现在,告诉朕,阿妩最想要什么?” 阿妩偏了偏头,认真地想。 之后,她有些腼腆地笑了下:“阿妩最想要皇上亲亲。” 景熙帝心弦被轻轻一叩。 明明在说着旖旎的言语,可她却笑得清澈纯粹,像是清晨阳光照耀的溪水。 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这样的阿妩,缓慢俯首下来,缱绻地吻着她的唇。 太过柔嫩的唇,含在口中仿佛要融化开,甜美得无与伦比。 这一刻心里自然是满足的。 可他胸口某一处,似乎又有着填不满的空虚。 划下一道伤痕只需要一个转身离去,但是治愈一道伤痕,却可能要很久很久。 在她心底深处,她可能永远都记得,记得那一晚缠绵之后,他转身离开,把她扔在那里。 ********** 阿妩一下子笼罩在瓢泼的爱意中,她被淋了一个晕头转向。 在最初的神魂颠倒后,脑中却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把她自那沉迷中慢慢地清醒。 她也开始细细回想这件事。 其实他最开始确实是好意,并不是自己下意识认为的要给自己难堪。 他的好意自己没领略到,没领情,他才不舒服了。 他也没有要把自己扔下一走了之,是自己误解了。 后来他也并没有恼怒,反而硬生生停下正在进行的床笫之事,安抚自己,哄着自己。 至于那一刻,他对自己的疼惜是超越了身体爱欲的。 他也真的很会哄,可以把她身心全部牢牢把控住,诱惑她,让她意乱情迷,让她癫狂沉沦。 他不但会掌控他的江山社稷,他还会掌控他自己的欲念,也更会掌控她。 这是她在陆允鉴和太子身上从未感受到的,其实她心里多少明白,在情爱上,陆允鉴和太子都不满足,太子也许还在懵懂中,但是陆允鉴却口口声声指责自己无情无义,他想要她给,自己给不了,他不得其法,开始发疯。 可是相比之下,帝王是如此强势而有章法,他如果想要一个女人,真的可以让那个女人跪在他脚下欲生欲死啊。 如果阿妩是昔日那个不晓世事的渔女,那她—— 怕是被他哄得连爹娘是谁都忘了吧! 阿妩深吸了口气,让自己不要去想了,无论如何,他会这样哄着自己,自己都应该庆幸窃喜。 皇帝释出的爱意便是天上的星子,即使是一颗流星,消逝了也会在空中留下一道火亮的痕迹。 她如今已经得到了足够多,以后的日子,至少暂时,可以安枕无忧了! 接下来几日,景熙帝几乎日日都来阿妩寝殿,并不一定会临幸,但都会陪着她说说话,会陪她用膳,用膳时往日的规矩似乎也淡了许多。 这让阿妩越发放松下来,她每日欢快地去听学,练琴,偶尔也在景熙帝的逼迫下读读书——读什么道家经书。 对此阿妩抗议,但景熙帝要她读,抱她在怀中,一句句给她讲。 她没奈何,只好委屈地听着了。 景熙帝还给她讲自己的字,他表字为执安。 阿妩低声重复:“执安?” 景熙帝:“你知道出自哪里吧?” 阿妩绞尽脑汁,终于恍然:“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 景熙帝声音温柔而鼓励:“嗯?阿妩说说什么意思?” 阿妩:“……” 她很没底气地道:“是说圣人放出的气,在天地间流转……” 景熙帝:“什么气?” 阿妩缩缩脑袋,小声说:“……就是好的气。” 景熙帝蹙眉,不太苟同的样子:“好的气?什么叫好的气?” 阿妩差点想说就是放屁放出的气,不过她知道如果自己这么说,这个男人说不定会打自己屁股。 他是真的会打她屁股的啊! 她只好努力地想,最后终于说出一段很有模样的话:“就是阳气,圣人放出阳气,阳气所到之处,一片祥和安定!” 景熙帝满意:“这是朕的表字出处,阿妩一整篇背下来吧,明日朕来侍寝,先考你这一篇。” 阿妩:“……” 差点想哭给他! ********* 在困顿地背着道家经书的时候,阿妩听到一个大消息,太子妃有孕了。 据说那天太子妃在太子府险些摔了,一查才知道有孕了,已经怀了两个月。 阿妩掐指一算,大概就是自己失踪那一段的事吧。 她便有些想笑,也说不上什么高兴不高兴的,只是觉得,男人啊…… 真挚炽烈的少年也不过如此。 太子妃有孕,这于宫中来说自然是天大的喜事,太后连忙派了御医和女官前去,要人好生照料着,诸般关怀。 因太子在北地检阅军务,景熙帝便和皇后提及,各样补品以及物件都额外加倍赏了太子妃,以安太子妃的心。 景熙帝还特意提起,太子那里不能分心,是以这件事先不和太子提,等回来再说,自然没人有什么异议。 对于太子妃怀孕一事,景熙帝那日来阿妩寝殿行幸,还仿若不经意地提了提。 阿妩便连声道喜,恭喜了景熙帝。 景熙帝听了,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看你心情不错?” 阿妩:“啊?阿妩这是替皇上高兴!” 景熙帝:“替朕高兴?” 阿妩:“那是当然了,不然呢?” 景熙帝指骨落在她的颈子间,轻揉着。 阿妩便觉,他的视线好像锋利的一把刀,正想着如何下刀。 她无辜地嘟哝:“又怎么招惹皇上了,阿妩什么都听你的!” 连那琴艺,都是每日练习半个时辰,手指头都要磨疼了,她容易吗她?至于经书,她背的经书都可以去给富贵人家念经了! 景熙帝端量她半晌:“都听朕的?这么乖吗?” 阿妩:“当然了!” 她眼神调皮含笑,注视着景熙帝:“比如是跪着还是趴着还是躺着,不都是依陛下意思?” 她歪头,思索:“还是说陛下想站着来?” 景熙帝听此言,面无表情看她,半晌,终于磨牙:“小声些,让人听到,朕的脸面还要不要?” 几句言语,这件事就被打趣过去,不过等一番折腾后,阿妩酥软地躺在榻上,才慢慢品出些许不对。 她和太子妃有宿怨,应该盼着太子妃不好。 可她对太子还是有些愧疚的,盼着太子好,希望太子早些有嫡子。 景熙帝对她好,景熙帝唯一的儿子即将有个血脉,她应该高兴。 所以加加减减,她应该高兴还是不高兴?景熙帝希望她高兴还是不高兴? 这件事没法细想,一想之下头就大,只能罢了! 反正景熙帝不再提起这事,她当然是装傻。 接下来日子,阿妩忙忙乱乱的,又是听讲学,又是学琴技,这老皇帝时不时都要过问,还逼着她背经书,弄得她颇为头疼,入宫等于进学,皇妾相当于学子,这谁能想到的呢! 她以为她攀附了帝王,没想到却寻到一个严师! 好在接下来便是冬至,一过节,诸事可以稍微松懈。 阿妩头一遭在宫中过冬至,诸般规矩还不懂,却见宫娥来来往往的打扫起来,官中又送来了各样物件,都是冬至节庆之物,还有几件崭新的衣裙,是带了补子的,补子上绣了阳生图,是一个童子头戴狐帽,骑着绵羊的。 午间膳食却是颇为丰富,有炙羊肉,扁食馄饨,新糟的猪蹄尾以及鹅肫掌,每一样都不多,就那么几口,尝尝味道。 ——生怕宫里的妃嫔吃太饱给吃胖了吗? 阿妩吃得意犹未尽,想着明日还要继续吃才好。 她又看了看一旁两个小宫娥,心想,等自己能随便要,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时,也赏给她们。 有时候看别人吃得香,心里也是喜欢的啊! 只自己吃就没意思了。 吃过后,却是到了“听课”的时候了,阿妩少不得仔细梳掠过,又薄薄地用了些脂粉。 怡兰帮阿妩涂脂粉的时候,忍不住叹息:“贵人的肌肤真好!” 这肌肤天生丽质,细嫩鲜妍,涂了脂粉后,反而遮掩了颜色呢。 阿妩并不在意:“反正别人涂,我也涂好了,免得她们看到我生得这么美嫉妒我。” 她这么一说,两个宫娥全都笑起来。 宁贵人说话有趣,什么都敢说,性子随和,待她们也好,大家都喜欢得很。 等梳妆妥当后,接应的宫女已经到了,带她前往承延殿,在那里女官会为后宫妃嫔讲学。 一到了承延殿,却见有凤辇,有小辇,各样车式都有,场面颇为壮观。 阿妩惊讶:“为何这么热闹?” 女官恭敬地道:“因今日是冬至,皇后娘娘特意请了当代大儒孙风贽大人的女弟子前来讲学,宫内各位妃嫔都会来,听说就连德宁公主都要来。” 啊…… 这么热闹。 女官恭谨地道:“还有太子妃娘娘。” 阿妩:“……” 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于是也就不说什么,硬着头皮进入殿中,果然看到了太子妃,还有德宁,显然这两个人关系颇为要好,正拉着手说什么。 阿妩低着头,本想悄悄的,免得引人注意,谁知道太子妃一眼便看到她了。 太子妃看过来,德宁看过来,其他众人也都看过来,阿妩顿时成了全场瞩目的那个人,甚至连今日讲学的女官也都看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好向太子妃和德宁公主见礼。 她是贵人,这份位来到承延殿,属于最低等,见了谁都得见礼。 太子妃皮笑肉不笑的,收回了视线,德宁公主却不高兴地道:“宫里头不是有宫里头的规矩吗,今日冬至讲学,一个小贵人竟然来这么晚,成什么体统。” 她年纪小,声音娇俏,说这话众人并不觉得刁蛮,反而可爱。 但因为可爱,所以越发显得那个惹她说话的可恨。 众人的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场上寂静,太子妃笑着站一旁,不言语,就那么看着。 阿妩低着头,并不曾吭声。 她现在只是一个小贵人,确实应该早些来,今天来晚了失礼了。 不过没关系,她可以慢慢来,早晚要擢升! 就在全场尴尬的时候,惠嫔却突然出现了,她先和德宁公主并太子妃打了招呼,又笑着拉了拉阿妩:“宁贵人,你还傻愣着做什么,过来,等会开始讲学了。” 惠嫔当年可是颇得景熙帝赏识,虽然只是一个嫔,不过太子妃也不好慢待了她,于是惠嫔便顺利把阿妩带到座位上。 阿妩落座后,感激地冲惠嫔笑了笑,好姊姊! 等她哪一日飞黄腾达,一定对她好! 讲学很快开始了,阿妩知道要想擢升,必须得仔细听,旁边还有礼官考核记录呢,她便恭恭敬敬,本本分分,认真聆听,比自己幼时上学堂还要用心。 那女弟子姓胡,大家都称她为胡女官,她发髻高高挽起,很有些女大儒的风范。 阿妩拿着笔,奋笔疾书,努力记录。 讲学结束后,众人散去,阿妩也走出讲殿,准备回自己的琅华殿。 谁知德宁公主走过来,径自拿起她的记录,翻看了一番。 之后她嗤笑一声:“竟把字写成这般,实在是辱没了这个贵字。” 说完直接将她的笔录给撕了。 阿妩顿时生气了,她好不容易记录的,她攥着拳头道:“公主,便是妾身写得不好,可公主又不是女官,凭什么撕了妾身的笔记!” 德宁公主恶狠狠地道:“撕了就撕了,需要知道为什么吗?” 阿妩恼恨得很,脸都红了。 这德宁公主长得还算可爱,还是景熙帝的亲生女儿,是太子的妹妹,没想到这么刁蛮! 德宁公主本来以为她也会恼,结果看她气得小脸红扑扑的,咬着唇,一脸委屈样,却也只能憋着,不敢说什么。 她便越发气恨! 母妃确实点了一出戏,点得不对,可是母妃也没多想,只是随手一点而已。 结果父皇却因此不悦,甚至于竟然大庭广众之下让一个小贵人点戏,太羞辱她了。 事后,父皇更是直接命女官来到母妃的寝殿中,要她跪下,直接向她宣读宫规,这种训诫更是一种羞辱,只有对待犯错的宫妃才会如此。 可是……无论如何,母妃也应该有最起码的体面,不该得父皇如此对待啊! 她实在是太恨了,当下便扬眉,一脸嚣张地道:“有本事你去和我父皇告状,你要父皇来罚我啊!” 她转身,面对在场众人,宣布道:“我倒是要看看,哪个敢去替她通风报信!” 说完,她扬长而去。 众妃嫔一时无言,这自然是非常过分的一件事,可……谁让她是德宁公主。 德宁公主的性子一直不太好,大家都知道的,平时躲着一些就是了。 可千万别告状,怎么说这是帝王唯一的公主,不要触这霉头。 *********** 阿妩受了这么一番气,回来后趴锦帐中便呜呜呜哭起来。 惠嫔跟着过来,好一番劝慰,阿妩才止住哭。 不过阿妩一擦眼泪,咬牙道:“我也不学了,今日女官讲得太过深奥,好生费力,我拼命记了笔记,还要被人撕,今日德宁公主这么对我,以后还不知道使出什么法子呢!” 她感觉德宁公主还是好的,明面上对着来,可哪天谁给她使个阴损招式,她防不胜防,所以她干脆躲着好了。 惠嫔叹息:“其实德宁公主只是一时性子上来了,等过去这阵兴许就好了。” 惠嫔觉得,德宁公主不过是个孩子,也没什么要紧的,关键是德宁公主后面那位,显然是不服气,便撺掇着让德宁公主来打冲锋。 后宫里,谁敢和德宁公主对着干呢,就是皇后也对德宁公主诸多包容呢。 阿妩却开始琢磨了:“便是不好好听课,只要多侍寝,不是也能擢升吗?” 她便开始想了,当贵人是万万不行的,必须要份位,多侍寝,好歹熬成一个嫔,就像惠嫔这样,如果能当妃,那就更好了。 于是她开始向惠嫔请教,怎么能当一个嫔,比如课业什么考核成绩,比如侍寝多少次,比如熬多少年头。 惠嫔看她实在是想擢升,只能给她细讲讲,连自己怎么当了嫔的,都一五一十说了,好一番面授机宜。 阿妩细听之后,却觉得惠嫔的路子自己走不通,靠听学考核是不可能了,还是剑走偏锋吧。 她既存了这个心思,便仔细养护身子,又拼命地背熟了道德经,想着等景熙帝来了,她先讨好下,之后好生勾搭,多侍寝几次,必须要那敬事房和彤史给记录下来,这都是她以后的晋升之本啊。 这可比读劳什子书要来得快! 一切就绪,等到傍晚,景熙帝来了。 来的时候动静倒是颇大,还带来了浩浩荡荡的尚膳监、内监、敬事房内监。 太好了! 快给她记下来,帝王来临幸宁贵人了! 第53章 荒淫无道老皇帝! 内侍送来金盆盥手, 阿妩也和帝王一起盥手,用巾帕擦拭,并漱口等。 这些做完后, 景熙帝便吩咐道:“今日冬至, 只是吃个家常便饭, 随意一些,先行下去, 不必侍奉在前。” 显然那些内侍都愣了下, 毕竟这是他们往日必做。 不过很快, 大家都低着头,恭敬地摆了,之后如水一般无声退下,出去前还体贴地掩门。 阿妩却有些恋恋不舍, 都下去了, 彤史还记录吗, 敬事房给记吗, 若是不记, 岂不是不算业绩, 那年底评核的时候, 不是亏了吗? 景熙帝看她那眼神:“怎么了?” 阿妩小心翼翼地道:“皇上, 他们都出去了, 那他们知道皇上临幸阿妩了吗?” 景熙帝:“?” 阿妩吞吞吐吐:“就是,就是, 会记在小本本上吗?” 景熙帝了然, 笑着道:“记,天天都给你记。” 阿妩:“往日不侍寝,只喝茶, 竟也是记了的?” 景熙帝看了她很长的一眼,收回视线,淡淡地道:“用膳吧。” 帝王说话从来点到为止,不会说透,你得猜,你得想,比如这个“用膳”那意思就是,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阿妩现在也很会揣摩君心了,也就不问了:“好,阿妩饿了。” 景熙帝挽唇,优雅地笑着颔首。 阿妩这才拿起箸子来用,帝王的膳食,她早看得垂涎欲滴了。 景熙帝看她迫不及待的样子:“饿成这样?” 阿妩:“嗯嗯!” 景熙帝便亲自取了一份蛋羹:“尝尝这个。” 阿妩看那蛋羹,实在是古怪,是带着皮壳的鸡蛋,不过上面有一个小孔,可以用精致小巧的银色小汤羹伸进去。 阿妩便取了银勺,挖一勺来吃,一吃之下,惊艳,咂舌:“倒是好吃得很!” 鲜美嫩滑,仿佛有海的鲜美,但又有蛋羹的嫩滑。 景熙帝:“这是把螃蟹蒸熟了,挖出蟹肉,再把鸡蛋去黄留白,打成浆,混了鲜蘑菇丁火腿碎,放进去蒸熟的。” 阿妩:“怪不得呢,这可不是寻常鸡蛋了。” 景熙帝看她贪嘴,嘱咐一旁侍从取酒来,并特意说了要烧过的黄酒。 阿妩:“干嘛?” 往日他都不让她随意饮酒的,说不能贪杯。 景熙帝:“你肠胃娇弱,螃蟹寒凉,既吃蟹,总该配些酒,南酒暖胃,恰逢今日冬至,多少饮一些吧。” 阿妩想想倒也觉得他说得有理:“皇上就是想得周全!” 景熙帝侧额,细细打量着阿妩贪吃的样子:“午膳没吃饱吗?”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阿妩便埋怨道:“不够塞牙缝的!” 景熙帝:“?” 后宫妃嫔从来不曾抱怨过这个,难道大家一直饿肚子? 他颇为郑重的样子,竟要细细问起,阿妩脸有些红,期期艾艾:“其实饱了。” 就是馋,觉得没吃够。 景熙帝听这话,了然,笑而不语。 他贵为帝王,膳食自然比妃嫔隆重许多,早膳、午膳、晚膳和夜膳,每顿都是一桌子,只一个鱼便有几种新花样,大部分时候他都浅尝辄止。 好在如今看阿妩吃,倒是有些胃口,她吃饭时很香,让人也想跟着尝尝。 当下亲自动箸子,帮她布菜,有鸡菌、香蕈以及其它新鲜少见的菜色,这些都是外面很难买到的。 他温声道:“今日冬至,吃些扁食馄饨,还有炙羊肉,都有阳生之义。” 阿妩不懂:“什么是阳生之义?” 景熙帝:“《恪遵韵会》有记,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长至,故曰冬至,冬至为阴极之至,阳气始生。” 阿妩心里咯噔一声,眼珠微转,心想《恪遵韵会》是个什么东西,他可不要说“阿妩,朕命人送来,你读读便知”了。 景熙帝淡瞥了一眼,知道她的心思,眸中含笑,也就不提了。 可怜的孩子,现在一听读书都怕了。 他捏着手中的箸子,略沉吟着,想着是不是管得太严了? 阿妩看着景熙帝那若有所思的样子,越发提心。 景熙帝却笑着问:“阿妩以前在家中,到了冬日吃什么?” 阿妩:“鱼虾,都是新鲜的。” 景熙帝:“等天冷一些,下雪了,我们可以烤一些鱼虾来吃。” 阿妩却没什么兴致,她觉得有些吃食,是要讲究和谁一起吃,和皇帝一起吃,其实又能怎么样呢? 他并不喜欢,只是浅尝罢了。 一起用膳,就没见哪天他喜欢吃过什么,对什么都波澜不惊的样子。 啧啧,帝王风范,四平八稳,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这时,景熙帝却突然笑了下。 阿妩睁大眼睛,纳闷看他。 景熙帝看着她那缩着脖子的小鹌鹑样,兴味盎然。 他故意笑问道:“今日去听学了吗?” 阿妩点头:“嗯。” 景熙帝:“请的可是当代大儒的女弟子,那位胡先生朕往日曾召见过,谈吐不凡,很有些见地,你多学着一些。” 景熙帝说的胡先生便是今日的女官。 阿妩:“嗯,我知道。” 她想起今日白间的事,其实若是告状,现在正是好时机,不过她并不想告这个状。 她早打定主意,任凭老皇帝怎么说,自己永远要守住本分,后宫之中谁都可以得罪,唯独皇太后和德宁公主,一个人家亲娘一个亲闺女,务必退避三舍。 她要做的是赶紧擢升,好歹先捞个昭仪当当吧。 这时,恰好晚膳结束,阿妩看着剩下的一大桌子菜,便道:“这些膳食,也赐给琅华殿的宫娥一些吧。” 她知道按理都是赐给景熙帝身边的内侍,她也想为自己殿中的侍女争取一些。 ——别看是剩下的膳食,其实很多都没怎么动,对内侍来说这自然是极好的,他们吃不完还会再送人,这都是人情。 景熙帝:“好。” 说着便吩咐下去,便多余的糕点膳食,尽数赐给底下人,自然也包括琅华殿的宫娥。 除此,还特意赏了琅华殿宫娥和内监,众人一听,跪在门外,纷纷谢恩。 帝王几乎日日驾临琅华殿,琅华殿得的赏不少,对此大家都知道这是因为自家贵人得宠,对阿妩自然侍奉得越发尽心尽力。 就这点来说,景熙帝其实也是有意为阿妩收买人心。 从接纳了阿妩,打算把阿妩接回宫那一刻,他便打定主意要好好教导她。 他没把谁放在心上过,各人都有各人的缘法,就算自己的女儿,他心里也明白,原不是自己能裁剪的盆景。 可阿妩,他要她,要她彻底属于自己。 她身上每一处都由他亲手丈量,揉捏。 她身边的宫人都是福泰精挑细选的,不想叫她学了什么陋习,所以干脆宫人都是没什么大心机的,纯粹一些,这里便是帝王的世外桃源。 这时,便有内侍迅速而无声地整理过殿内,并上了茶水和果子,其实这时候自然也吃不下去,不过外面寒气已至,守着炉火喝喝茶,倒是惬意。 景熙帝修长指尖捧着白瓷小茶盏,茶香袅袅中,倒是别有一番优雅。 阿妩却对此并无兴致,她只一心想着侍寝。 来啊来啊,大战三百回合! 景熙帝早发现她心不在焉了:“到底怎么了?” 或许是太过惬意,他的声音带着些许鼻音,温柔亲昵,含着笑。 阿妩含糊地道:“也没什么,就是有点累了,想歇下了。” 说完,她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 景熙帝体贴一笑:“既如此,那宁贵人先歇着,朕就不搅扰了。” 说着,他竟起身要走的样子。 啊?? 阿妩顿时慌了,哪能让他走呢,当即赶紧拽住他衣角:“你不要走啊!” 景熙帝抬眼:“哦?” 阿妩咬唇,眼巴巴地看着景熙帝,眸底逐渐有春意荡漾。 景熙帝神情顿了下。 于是一瞬间,寝殿内气氛变得异样起来。 阿妩上前,纤细柔软的手攀附着景熙帝的肩,低声道:“陛下,今日你不在阿妩这里歇着吗?” 景熙帝茶眸波澜不惊:“想侍寝?” 阿妩忙乖巧点头。 景熙帝却是温润一笑,慢条斯理地挑破:“到底打的什么算盘,给朕说来听听。” 阿妩微惊,之后沮丧,她觉得皇帝比德宁公主难对付。 景熙帝好整以暇地等着。 她耷拉下脑袋,小心翼翼地道:“陛下,阿妩不想去听女官授课了,可以吗?” 景熙帝只有两个字:“不行。” 阿妩便很无奈很无奈,她搂着景熙帝的胳膊:“阿妩听皇上的,背了经书,也每日学琴,除了这个,阿妩不想去听学,只想专注侍奉皇上。” 景熙帝:“侍奉皇上的一部分,便包括打理好后宫事——” 阿妩:“阿妩只是贵人,也还年纪小,后宫诸位姊姊都是秀外慧中,阿妩自愧不如,便不必学了吧?” 景熙帝掀唇,用温醇低沉的声音吐出两个字:“不行。” 阿妩顿时便沮丧了。 她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她不是当人妾室的吗,就算是皇妾好了,也是妾。 一个妾,要求那么高干嘛! 景熙帝端详着阿妩,神情间很有些恨铁不成钢。 后宫妃嫔素来都是如此,她倒是好,竟想着偷奸耍滑,她那垂头丧气的样子,简直一只提不起来的猫,捏着拎起来,她都能往下耷拉! 他凉凉地道:“只是让你听听讲学而已,又不是让你去骑射打仗,有这么难吗?若再不听话,朕便打你屁股。” 阿妩软声哼唧,干脆往那里一趴,撅着:“打吧,快打!” 景熙帝眼神瞬间发烫:“你!看你那没志气的样子。” 让人恨不得当场把她做到死! 她难道不知,这个又纯又媚的样子任何男人都受不了。 阿妩却表示自己很有志气,攥拳:“阿妩不想只当一个贵人,想当昭仪,还想——” 她不敢说了,她知道这在宫中是大逆不道。 景熙帝指骨轻捏着阿妩的颈子,笑骂:“又懒又馋,野心却不小。” 阿妩不吭声,她觉得挺难的,擢升特别难,如果没有别的缘由,如今看来,那些妃嫔一个个必都是熬了不知道多久才当了妃嫔,不容易。 她好不容易想来的捷径,结果他还不帮忙,明明之前在宫外,日日缠着她要,如今却是冷清得很,浅尝辄止,仿佛不近女色的样子了。 有时候他就是故意的,在她兴头上撤离,他好像刻意在强调,不要她着迷。 她咬着唇,眼角泛红,仔细一想,悲从中来。 于是便推开他,沮丧地埋进被褥中,闷闷地道:“罢了,我还是当一辈子贵人好了。” 景熙帝好笑,又好气。 他往日后宫的妃嫔,哪里用他操心,至于儿女,更是自有教养女官操持,皇子公主身边都是精挑细选的女官,凡事都不必他挂心! 结果摊上一个这,竟要他处处费心,费心了她还不领情,哭着闹着不干了。 不过看着她趴在锦褥中闷闷哼唧的样子,到底是不忍心。 当下撩袍,陪她坐在榻边,温言哄着道:“你到底年纪小,朕若贸然把你放在更高的位置,难免引人嫉妒,朕固然可以护着你,但朕忙于前朝事,也不是事事能盯着。” 他俯首,拇指轻轻摩挲着她耳边的嫩肉,耐心给她讲道理:“这几年朕都不曾行幸后宫,以后也不会,你到底比别人多了一些成算,是不是?” 阿妩当然知道,他不临幸别人了,只临幸自己。 想到这里,她也好受一些了。 不过她其实想要更多。 她便爬起来,抱着他的胳膊,用闷到潮红的小脸轻轻磨蹭,小小声地求着道:“皇帝陛下最宠阿妩了,是不是?不是说了吗,阿妩要什么,皇上便会给什么。” 景熙帝垂眼,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嗯?” 阿妩:“阿妩读话本,听戏文,历朝历代被帝王宠爱的女子,不是都能随心所欲吗?皇帝陛下一句话,阿妩不就可以当妃子了,陛下你就帮帮阿妩啊……” 女儿家的声音软糯清甜,又乖顺又可怜,祈求着能升个妃。 景熙帝大手轻抚她的鬓发,修长的指骨间都是温柔疼爱。 不过说出的话却颇为无情:“不行。” 阿妩不高兴了:“为什么?” 景熙帝:“后宫也有后宫的规制,不能乱了规矩,朕矢志要做明君,前廷后宫一视同仁,赏罚分明,不能因为这个失了英明。” 阿妩动作顿在那里。 过了一会,她没好气地将他胳膊推开,泄愤地扑在锦被中。 啊呸,什么一代明君,什么英明,他都直接父占子妾,就这,还要什么名声! 可真是沽名钓誉! 景熙帝看着她那恼了的小样子,这次却并没去哄,反而道:“在宫中,不是说朕宠着你,你便可以恣意行事,女官为后宫女子讲学这是大晖后宫惯例,绵延百年,不可能轻易废了,你自己好好反思反思。” 说完,他径自起身,整理衣袖,走人了。 阿妩看他要走,心都凉了,他真是狠心无情,竟丝毫不给通融通融! 果然男人的甜言蜜语都是不可信的,全都是胡说八道! 偏偏待帝王走了后,宫娥怡兰慌忙来报:“贵人,贵人,不好了。” 阿妩无精打采:“贵人怎么不好了?” 怡兰:“陛下离开咱们琅华殿后,去了隔壁的朗琴殿!” 啊? 朗琴殿,惠嫔那里? 什么意思?这老皇帝要去临幸惠嫔吗? 阿妩顿时恼得不轻,虽然她也很喜欢惠嫔,但是如果他去临幸惠嫔,那—— 她心中百转千回,最后终于道:“罢了,惠嫔极好,让他去临幸吧!这个荒淫无道的老皇帝!” 这么荒淫无道,年纪又大,只怕过两年便不行了吧!! ************* 傍晚时分,惠嫔用过膳,左右没什么事,便拿出来才刚拿到的九九消寒图,这是司礼监印出来,分到内苑各殿的,她想着回头慢慢画了。 不过因想着冬至,还是先描绵羊画帖吧,便命宫娥备墨。 谁知道才刚要动笔,就听得外面内监匆忙来报,说是景熙帝来了。 惠嫔也是诧异,因帝王来得匆忙,不及准备,只能赶紧略整理了下发式衣衫,赶紧出去迎驾。 不过片刻功夫,朗琴殿便跪了一地,惠嫔上前,叩首,将景熙帝迎了进来。 因事先也没人知会,惠嫔毫无准备,只能拿出些许果子来招待,并亲手煮茶。 景熙帝心里有事,只淡道:“不必了,朕才用过,路过此处,过来和你说说话。” 惠嫔恭敬地一拜:“是。” 不过还是奉上了茶水。 景熙帝随手接过来,闲散地和惠嫔聊了几句家常。 惠嫔已经进宫十年了,算是宫里头老人,早年景熙帝对她也算是颇为欣赏,不过这些年冷落后宫,几乎从不踏足,惠嫔也就没了御前说话的机会。 惠嫔是随遇而安的性子,她聪慧好学,年年课业考核都是顶尖好的,擢升自然也快,靠着自己竟也到了这嫔位。 时至今日,她已二十有七,胸无大志,只想抱着她这份位求一个与世无争。 此时帝王突然驾临朗琴殿,她心中多少有些猜测,是以在最初的忙乱后,也镇静下来。 这么闲聊一番,半盏茶功夫过去,景熙帝终于不紧不慢地进入正题。 他漫不经心地开口:“今日讲学,请了大儒女弟子,都讲了什么?” 听话知意,惠嫔略沉吟了下,便把今天事情大概讲了。 作为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她自然不能告德宁公主的状,她也得罪不起德宁公主,不过帝王问了,她不能不回。 她说完后,不着痕迹地看景熙帝,男人神情很淡,喜怒难辨。 惠嫔试探着道:“宁贵人回来后,自己倒是哭了一场。” 她说完这话,景熙帝的视线顿时巡过来。 她便明白了,继续道:“臣妾劝了一会,宁贵人才不哭了,又自己掰着手指头算了好一番账。” 景熙帝:“算什么?” 惠嫔略犹豫了下,到底是道:“红着眼圈,可怜巴巴地算账,什么时候才能当婕妤,当昭仪,当嫔……” 她瞄了一眼景熙帝,继续道:“宁贵人盼着能侍寝,这样才能更好晋升呢。” 景熙帝轻咳了一声。 惠嫔赶紧打住了,偷偷看过去,却见帝王抿着削薄的唇,面上甚至隐隐有些泛红。 她顿时觉得自己说了不该说…… 这时,景熙帝品了口茶,含蓄地道:“她还不太懂规矩。” 惠嫔:“皇上说的是,宁贵人性子天真烂漫,倒是讨人喜欢。” 景熙帝便不再提阿妩,反而提起这茶,夸这茶味道不错,夸惠嫔一手好茶艺。 惠嫔听此,自然只能给景熙帝续茶,客气客气。 她以为景熙帝不会再用了,毕竟自己这里能得的茶比起帝王用的差远了。 谁知道景熙帝却慢悠悠地喝了,又闲聊一番,夸赞惠嫔。 惠嫔突然觉得,帝王可能有些被人窥破心思的不自在,所以掩饰性地,干脆多聊一会来掩饰? 景熙帝还特意看了惠嫔的字画,因提起文房四宝,竟赏了惠嫔一方名砚台并新送来的贡品毫笔,惠嫔自然大喜,感激不尽。 就这么足足消耗了两盏茶,景熙帝才起身离开。 临走前,又着令敬事房按例有赏。 按照景熙帝一直以来不成文的规矩,帝王驾临后宫嫔嫱寝殿,便为行幸,都有惯例赏赐。 阿妩日日得幸,才减免了这赏。 惠嫔自然叩谢,拜别,等送走了景熙帝,看着他摆驾离开,她松了口气,想着他可算走了。 他在这里一坐,整个朗琴殿都沉闷起来。 不过……今日的赏赐倒是极好! 景熙帝走出这朗琴殿后,经过一旁巷墙时,脚步顿了下。 一旁的福泰忙小心地道:“皇上?” 景熙帝咬牙,低声骂道:“这不争气的东西,朕的一世英明全都被她祸害了!” 福泰愣了下,突然很想笑。 他拼命憋住笑,劝着道:“皇上,你就多疼疼宁贵人吧,才入宫,凡事不容易。” 景熙帝神情复杂,半晌无声,之后突然哼笑:“不理她了,让她独守空房去!”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立即召了当日女官并一干人等,仔细询问过。 显然,他的小贵人受委屈了,被人欺负了,怕不是偷偷哭了鼻子。 想起她今日种种煞费心机,景熙帝莞尔,又格外怜惜。 因不想过于约束了她,她在宫中诸事自己也不会太多过问,谁知道竟受了这样闷气,她也不曾和自己提起。 是不敢吗?平时看着有胆,其实怂得很,心里也没底气和德宁较劲,只能自己忍着。 不过对于德宁做出这种事,景熙帝反应平淡,并无恼怒,他早知这个女儿秉性。 她的母妃李氏原本看着本分,自得孕,性情张扬,景熙帝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更遑论行幸,只是为了女儿脸面而勉强容忍,每个月匆忙之中,抽出时间照例召来喝一盏茶,算是给她一个体面。 在德宁五岁前,他年少登基忙于政务,焦头烂额不得抽身,待到终于政事清明,他回首看,德宁性子已经有了康妃的样子。 他自然不喜,曾经有心矫正,然内外有别,女儿年纪渐长,也不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方便出手管束的,兼之太后宠溺,德宁自己倔强,也就不了了之。 可她如今越发放肆,竟插手自己后宫事,甚至行如此嚣张跋扈之事。 面对德宁的欺凌,小东西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景熙帝略一沉吟,吩咐了掌印太监等人听候圣谕,他自己则匆忙赶到寿昌殿,皇太后处。 第54章 他一夜之间长大了 皇太后正吃着新鲜的果子, 旁边一众妃嫔陪着。 众妃子连忙起身叩首拜见景熙帝,景熙帝一挥手,示意大家都下去, 众人低头退下。 皇太后便没好气:“大过节的, 哀家身边正热闹, 你一来,全都轰跑了!” 这简直是一只老鹰落在了鸟群里! 景熙帝恭敬地道:“母后, 儿子特来陪你老人家过节。” 说着, 便看向案上, 正好有妃嫔做到一半的太子绵阳图,便笑着道:“母后的阳生图都要绣好了?” 皇太后:“皇帝日理万机,哪有功夫陪着哀家过节,你就直说吧, 又有什么事?” 景熙帝撩袍, 入座, 这才道:“母后, 咱们后宫有什么事能瞒过你老人家, 不过这次儿子来, 是想和母后商量下德宁的婚事。” 婚事? 皇太后一听便来精神了, 兴致勃勃地说起来, 她是老人家, 自然盼着儿女孙辈都早些成亲,早点缔结姻缘, 开枝散叶。 如今她已经相看了好几家, 都是她满意的,不过当然也要景熙帝斟酌斟酌。 景熙帝侧首,认真听着, 仔细分析了这几家各自的利弊,分析得皇太后颇为满意。 她叹道:“你对德宁的婚事,也算是上心了,这个父亲倒是没白做。” 景熙帝却又道:“不过孩子才刚及笄,年纪小,儿子想着还是在宫中多留留,便是皇家女儿,嫁出去了,成了别家妇,总是要敬姑舅,料理家中事,到时候日子还不如自家自在。” 皇太后大为赞同:“是,倒也有些道理。” 她感慨,很是满意地道:“你往日忙于政务,又因内外有别,和德宁并不亲近,平日对德宁的婚事也不提及,今日听你这一说,倒是也有些成算。” 景熙帝笑道:“母后,这些事儿子心里早就有些打算了,另外还有一桩,也得问问母后的意思。” 皇太后:“你说便是。” 景熙帝:“女儿大了终究要嫁人,德宁性子过于骄纵了些,往日虽有女官教诲,但李氏撺掇,儿子其实心中一直不喜,母后也该知道。” 皇太后听此,想起那康妃,心中也是不快。 须知帝王南面天下,要掌控朝堂,要震慑群臣。 帝王天威便是皇家的脸面,是朝堂稳固的根基,也是后宫所有女子的依仗。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是以皇家内命妇,无论妃嫔、子女、她这个做人母亲的,都必须永远以此为先,绝不能轻易冒犯。 这康妃,竟愚蠢至极,在如此隆重的宴席上折损帝王颜面! 这已经不是寻常后宅事,已经把后宫勾心斗角抬到了明面上,搬到了外面朝臣面前,让外命妇以及满堂文武看热闹。 景熙帝年少登基,便能以雷霆手段威慑群臣,哪可能因为公主而被后院妃子这样当场要挟拿捏,他若是投鼠忌器迟疑不决的软弱之辈,都不至于坐稳这江山。 况且对于康妃来说,德宁便是她的全部依仗,可是对于帝王来说,他先为帝,后为父,纵然是唯一的女儿,可后宫的公主,也只是他许多牵挂中的一桩罢了。 若做女儿的犯浑较劲,忙于政务的父亲和女儿情份淡,也不过是全凭帝王的本心罢了。 所以这康妃太傻了,办了那么隆重的及笄礼,没暖了你心,反而养起来底气得陇望蜀! 如今只是派女官训诫,这都是看了德宁的脸面,要不然—— 此时面对皇太后的沉默,景熙帝自然明白的。 不过他也不想多提,只是淡淡地道:“母后,万事自有定数,儿子子女缘薄,早已认了,可如今这一对儿女,还不至于刻意纵了,倒是纵出一个骄纵不羁。” 只是这一句,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他后宫那些娘子,他纵然不再行幸她们,可却依然会供养着,衣食无忧,还能读书习艺,也不会让她们受什么大委屈。 可胆敢存了什么歪心思的,他素来不容。 皇太后叹了口气,很有些犯愁地道:“李氏那里,哀家自会训诫,只是德宁……” 她很有些心疼:“其实若要德宁留在哀家这里教养,也不是不可,但她们到底是亲母女,德宁也大了,还是会听她母妃的,李氏如今心怀不满,还不知道说出什么话来。” 景熙帝:“母后,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但我们皇室的金枝玉叶,总不能只凭着权势让人家图谋吧,说出去一刁蛮任性的公主,让人家捏着鼻子娶,我们面上也是无光。” 当初南琼子牡丹一事,景熙帝一听之下便当即取缔用鲜花,其实多少也有这个考量。 连阿妩一市井女子都知道缘由,只怕传扬甚广,太过奢靡骄纵,招惹非议,史书上记一笔,或者哪个文人墨客作诗一首,来一句“南琼牡丹绝,只为金枝宴”,怕不是还得流传千古。 皇太后瞥了他一眼:“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就直接说吧,别绕圈子了。” 景熙帝:“以儿子的意思,倒是不如趁着这两年还未曾说定亲事,儿子请太学院的女弟子教诲德宁,并有女官相伴陪读,悉心引导辅佐,如此也好扳一扳她这性子,将来也能有个好声名,说出去便是公主就学于太学院,师从大儒……母后意下如何?” 师从大儒…… 皇太后嘴角抽搐了下,就自己那孙女,她师从大儒? 不过她什么都没说,心领神会地看了儿子一眼:“极好,就以皇帝所言吧。” 没有任何一个祖母会阻止自己孙女师从大儒,皇帝这话一出,皇太后决定,押也得把孙女押到太学院。 景熙帝:“既如此,那儿子便下旨了。” 于是两个人当即商议,景熙帝便命人宣了秉笔太监,当场草拟圣旨。 皇太后有些惊讶:“原不是什么大事,倒是不必如此郑重。” 毕竟只是后宫事,随口说一声便是了,怎么竟如此兴师动众。 景熙帝笑:“母后,德宁那性子,必须圣旨才最为奏效,也省得赶明儿母后心疼了,又要纵着她。” 说着,不由分说,已经命人将圣旨草拟了,迅速刻印成文,并由内阁传达出去。 这么一来,决议经内阁而发,后宫再是干涉不得。 片刻后,景熙帝拜别,德宁公主赶来,却是听得一个晴天霹雳,从明日开始,她每日辰时都要前往太学院聆听教诲,并由女官辅导课业,学习处事之理,要在那里足足待够五个时辰才能回宫。 五个时辰啊!那简直是上刑! 她扯着嗓子便要哭嚎:“皇祖母,德宁不想——” 皇太后:“哎呦,我的儿,皇祖母也不想,可你父皇这圣旨已经下了……” 圣旨?! 德宁两腿一软,差点栽那里。 父皇怎可如此待她! ********** 这晚,惠嫔在景熙帝走后,倒是自己闷笑了好一番。 皇帝怎么突然来自己这里,足足喝了两盏茶,不过是想听自己说说那小姑娘进学的事罢了。 她记忆中的景熙帝从来都是高深莫测,帝王气势,让人难以捉摸。 现在可倒是好,竟然栽在了这么一个小娘子手中,几乎被一小娘子牵着鼻子走了。 她想起这些,好笑之余,又觉得对自己来说是一个机会。 她二十七岁了,熬到惠嫔这个位置到头了,所以开始与世无争,可是只要有机会,谁不想稍微再往前一步呢。 她觉得眼前就是一个机会,帮衬好这小贵人,她的前途还可以更好。 这么大的馅饼,为什么独独落在自己头上,而不是别人,可见景熙帝是看中自己的,他觉得自己稳妥,性子也好。 于是第二日,她早早过去琅华殿,一眼便看到阿妩红着眼圈,蔫蔫的。 阿妩看到她后,扁了扁唇,挪开了视线。 惠嫔笑着道:“怎么,今天见了都不肯叫一声姐姐了?” 阿妩只好道:“姐姐。” 声音软软的,闷闷的。 惠嫔简直想笑出声,她走到阿妩面前,温柔地看着她:“宁贵人,昨晚皇上到了我那里,你猜皇上怎么说?” 阿妩:“怎么说?” 惠嫔:“皇上说你不好好学,不太上进。” 阿妩:“……” 她无奈地叹了一声,一脸沮丧颓然。 惠嫔:“你不用多想,该学的你好好学,不然赶明儿失宠了,你说这事可怎么办?” 惠嫔一脸看热闹的样子,阿妩蹙眉,有些犯愁。 其实她知道惠嫔在打趣她,皇上不至于不搭理她,哪那么容易失宠呢。 不过他恼了,非要逼着自己学,这倒是一个麻烦。 她喃喃地道:“孙姐姐,这可怎么办呢……不然我去求求他?” 惠嫔将自己记的笔记拿给阿妩:“我的这些,你先拿去看看吧。” 阿妩看了看那笔记,是用红丝绳捆着的宣纸,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她赶紧道:“谢谢姐姐。” 惠嫔一脸的温柔体贴:“自家姐妹,不必那么客气,你先好好看,等用过午膳,我们一块过去经延殿。” 阿妩点头:“嗯!” 这次惠嫔自然存着心思,看看德宁公主要做什么,若是再欺负人,那她就得设法通风报信了。 可谁知道这日前去听学,竟不见德宁公主。 仔细一打探才知道,德宁公主被一道圣旨打发出去,每日足足五个时辰留在太学院,跟着女弟子听书,不能回来了。 据说德宁公主哭嚎着哀求太后,无济于事,又去找她母妃,被康妃一撺掇,跑去奉天殿要见景熙帝。 宫中内外有别,公主或妃嫔甚至皇后,无诏不可能随意前去奉天殿,是以直接被拦,公主哭求,要见景熙帝,里面却无半点回应,只派了女官将她送回,并训诫教导。 大庭广众之下,一国公主胡闹一场,见不到父皇,还被女官教导,德宁公主颜面尽失。 帝王行事冷硬,在规矩律法外,并无半分温情,哪怕是后宫唯一的公主也不例外。 第二日便有内监和女官前来,要陪同公主前往太学院,态度强硬,不能不去。 公主便是闹腾也无济于事,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 对此,众妃嫔也都吃惊不小,太子妃更是惊讶,帝王竟对德宁公主摆出如此强硬姿态。 大家面面相觑间,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帝王此举显然别有深意。 康妃在那种场合触犯帝王逆鳞,帝王看似轻描淡写,只是命女官惩戒,但其实心中对康妃很是不喜,往后的日子会慢慢显出来。 因为康妃依仗的是德宁公主,德宁公主如果明晓事理,就此为母认错,或者还能挽回一二,可德宁公主却越发理所应当,甚至仿佛觉得皇帝错了,她母妃是对的。 景熙帝自然不会姑息。 事情到了这里,若德宁公主能够聆听女官教诲,改过自新,那倒是还好,毕竟是皇帝唯一的女儿。 若继续冥顽不灵,过两年择良婿厚妆送嫁,宫中又没有能在帝王跟前说话的母妃,这父女情分便越发生分了。 这里面种种心思,固然也是因为景熙帝素来对这个女儿已经不满,但一个要紧原因自然是那日德宁公主撕了抄记一事。 这是要德宁公主就此远离承延殿。 为什么…… 所有的视线全都齐刷刷落在一旁那不起眼的小贵人身上。 小贵人薄薄的眼皮略有些泛红,正低着头,闷闷地看着手抄的笔记。 所有的人在此刻都泛起一个念头。 没事别得罪她。 能让帝王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把她收进后宫的,这小贵人就是皇帝的心尖宠啊! 众人正想着间,突然又听到外面有动静,大家好奇翘头看,却见来人正是太学院司业和监丞。 司业为六品,掌管太学院下属女官六部,而监丞为八品,负责绳愆部,掌管纪律风纪,如今这两位一到,诸位妃嫔纷纷起身相迎。 诸位妃嫔论起份位自然并不比这两位低了,但是一则内外有别,按照大晖不成文规矩,内外相见,先各自降三等论礼数,二则有师生情分,师生情分先于诰命份位。 此时众妃嫔不但起身相迎,还执弟子礼以示敬意,阿妩也跟着大家行拜礼。 那两位自然也不敢托大,对诸位妃嫔恭敬叩首,且目不敢斜视。 如此各自拜过后,那位司业才表明来意,提及女官讲学于经延殿,乃是传道授业,凡入经延殿者,不可狂妄自大,又命绳愆部监丞讲解风纪规范。 众人听着,知道这是帝王不满德宁公主所作所为,杀鸡儆猴以儆效尤,此时哪里敢说什么,纷纷恭顺听着。 最后,那位司业又问起“宁贵人”,并特意以一整套太学院笔墨纸砚相赠。 阿妩有些受宠若惊,太子曾赠她钱财细软,帝王曾经送她金银头面,可还没有人送她笔墨纸砚。 她连忙再次一拜,双手郑重地受了,并再次致谢。 待到几位大人拜退后,殿中又恢复了宁静,大家回到各位席位,阿妩这才悄悄地看着手中物。 是黄梨木匣盒,打磨精细,上面还有雕出的太学院字样。 文雅细腻,有几分含蓄内敛的讲究,闻着似乎还有淡淡墨香。 她打开那盒子,里面的笔墨纸砚自不必提,全都是上等精品,且都用光洁细绢仔细包裹好,很是珍稀的样子。 阿妩心花怒放,喜欢得不行了,又有些脸红。 其实她也不是那么上进,竟得了这物,还被那位司正大人夸奖了呢! 待到歇息时,旁边惠嫔凑过来,给她讲这笔墨纸砚的来历,又说这么一套并不容易得,听得阿妩更喜欢了,以至于听学时都更加有精神了,原来听不懂的一下子都能听懂了! 至于旁边众人羡慕的目光—— 阿妩都看腻了! 待到回了琅华殿,她更是郑重其事地将那四样都一一摆出来,逐个摆弄,把玩,发现每一样竟都是雕刻了太学院的标识。 要知道太学院可是天下学子向往之处,能进太学院,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于是太学院专门制作的笔墨纸砚也就格外让人稀罕。 她甚至遐想起来,若是自己阿爹回来,自己一定要给他看,他一定会震惊:阿妩,你哪里来的这个? 他读了十几年书,只考中一个秀才,还莫名断了前程不得不从商了,太学院对他来说自然也是梦寐以求的。 这么一想,她又觉得,以自己那点墨水,还是不要用这个了,白白糟蹋,留着,她要留给阿爹,等阿爹回来用! 她这么想着,也想起景熙帝。 其实……他也不算是什么荒淫无道吧,阿妩隐约猜到他去惠嫔那里,自然不是临幸,是去找人家问她的心思。 想到这里,她竟有些脸热。 是不是有点丢人了? 不过……算他处置得还算让人满意。 晚间时候,他若来了,自己可以好好哄哄他了。 谁知道接下来一两日,景熙帝竟一直不得空过来,只是命人送来了几套罕见的珠玉头面。 阿妩把玩着这些,心里想着这老皇帝,因为那一日的闹气,故意抻着自己? 她心里甜滋滋的,又觉有些好笑,反正事情他都办了,给自己办得妥妥帖帖,他再恼着自己,那就随便他吧。 看谁抻得过谁! ************ 此时天已大冷,而就在从北地通往都城的官道上,太子正在策马奔驰。 这一路行来,太子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纵马驰骋,不分昼夜赶路,周围一行人等自然不敢大意,紧紧追随,其间硬生生跑死两匹马,终于在这一日星夜时分抵达南琼子一带。 他自北地而来,不过都城以北都是山脉,他绕路都城南进皇都。 奔马踩踏过南琼子枯黄的干草时,太子骤然勒住缰绳,马的嘶鸣声中,奔马高高跃起。 太子紧攥着缰绳,喘着粗气,睁着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一处。 那是扎营过后残存的土堡,虽然过了一些时日,风沙吹过,这里布满柳絮和败叶,但太子依然一眼认出。 一旁侍卫看看这痕迹,小心地道:“殿下?” 太子却不答,骤然翻身下马,快速走过去。 他走到那主营帐处,绝望而痛苦地瞪着这里。 他当然想起来了,想起那一日,他在此巧遇父皇,结果父皇怀中搂着一女子。 想到此间,他紧攥着的拳头几乎颤抖。 父皇搂着那么一女子,他曾经看到过那女子的一抹青丝啊! 可是他自始至终不曾看过那女子面容,当时他还曾经和福泰打趣,说这女子不知礼节,这才叫不上台面。 他痛苦地紧闭上眼,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 那是阿妩,那是阿妩,他的阿妩! 阿妩被父皇抱在怀中,又怎么能见他?她在躲着他,生怕他认出! 被父亲和心爱女子一起背叛的强烈痛苦冲击而来,他几乎站都站不稳。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可以这么欺骗他! 还有那天清晨…… 太子想起那天清晨他看到的,父皇将那女子抱回营帐,两个人缠绵了许久,他知道,他们就在营帐中缠绵。 太子紧紧咬着牙,如玉的面孔几乎扭曲到狰狞。 阿妩,她知道自己就在外面,她也知道那是自己的父皇,可是她竟然和父皇在营帐里缠绵。 她怎么可以! 骗子,骗子,你怎么这么对我! 就在这时,一旁的侍从突然道:“殿下,这边有个物件。” 太子一眼看过去,却见那是一块奔马纹花的花绫巾,一看便是帝王之物。 他冷笑,嘲讽地道:“他的物件——” 这话说完,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瞪着发直的眼睛,一步上前,将那花绫巾抢过来,捧在手中。 那花绫巾已经沾染了土,脏了,不干净了,也变形了,可是太子一眼认出,这是把花绫巾叠成蚂蚱的形状。 蚂蚱! 他突然想起之前,他和阿妩初见时,阿妩便是把一块巾帕叠成蚂蚱,她在玩蚂蚱,她还笑着对自己说,是她自己琢磨出的花样,因为她喜欢吃蚂蚱。 所以这是阿妩叠出来的! 太子颤抖而小心地捧着这蚂蚱,缓慢地抬起眼,问侍从:“这是从哪里捡来的?” 侍从见太子神情如此凝重,也有些怕了,连忙道:“就是这里——” 说着指了指前方。 太子一步上前,急迫地盯着那里的痕迹,他自然认出,这一处是扎营所在的主帐之外,营帐之外的一方土地,紧挨着营帐所在。 太子紧蹙着眉,喃喃地道:“她应该知道,我见到这蚂蚱,便能认出她,她为什么要故意叠一方巾帕,是无意中丢这里的吗?” 这巾帕所埋之处,在营帐外面…… 他想象着当时的情景,阿妩才被父皇要过,父皇走出来和自己骑射,这时候阿妩叠了蚂蚱,将这巾帕埋在营帐外。 那时候,她在想什么? 太子突然不敢细想。 他咬牙,额角青筋不停地跳,瞪大眼睛看着远处河滩。 芦苇早就倒下了,一大片一大片地倒在寒水中,他痛苦而艰涩地想着他的阿妩。 阿妩叠下这蚂蚱巾帕,是在向自己求助吗? 她不敢当着父皇的面戳穿一切,但却暗暗地将手伸出营帐,将她亲手叠下的蚂蚱巾帕送出来,希望自己看到,希望能救她? 她在向自己求助…… 可他呢,他做了什么? 他却一无所知,他还把鹿茸还给了父皇! 鹿茸—— 他竟然把鹿茸给了父皇,要他补血气,可他都做了什么! 他欺凌了自己的阿妩,霸占了自己的阿妩! 愤怒、痛苦和自责纠缠在一起,在太子的体内奔涌,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爆炸了。 他一把拔出自己腰间长剑,疯狂地对着这土堡砍杀,砍得沙土飞扬,枯叶翻飞。 一旁的侍卫吓到了,连忙劝阻,可是太子却像是疯了一般,红着眼圈对着所有的人砍! 大家全都吓傻了,又怕太子伤到自己,少不得设法去抢他的剑。 太子一番厮砍后,却陡然僵在那里。 他无声地望着远处,直直地望着,之后突然噗通一声跪趴在那里。 他的十指死死地抠着干硬的土地,扣得几乎出血。 “为什么,父皇,为什么……那是我的阿妩,我的!” 为什么父皇要这么对待自己! 冬日的风低低地吹过耳边的荒草,太子颓然地望着前方。 过了许久,他缓慢地起身,死死地盯着皇都方向。 他冷笑一声,抬手,拂起身上的杂草和泥土。 旁边侍从全都心惊胆颤,他们看着眼前的太子,这片刻功夫,曾经略显稚气的少年眼神变得刚毅起来。 他好像一下子便长大了。 太子面无表情地翻身上马,他望着皇都方向,俊美的面容刚毅而冷漠。 他拇指按在长剑上,一字字地道:“我要去见他。” 第55章 父子对决 太子来到一处皇家别苑, 略做梳洗。 冬至之后,加十五日北斗指癸,冷气积久为寒, 便是小寒。 最近十几年, 大晖市井间素有小寒胜大寒一说, 是以父皇在这段时日政务繁忙,会提前为大晖北方疆域调集诸如布匹、皮毛、柴薪、火炭等过冬御寒之物, 并着令各地官府义庄预备伤冻救助之物。 除此之外, 即将年节, 各路番邦使者陆续前来,父皇自然忙得抽不开身。 今日有早朝,每逢早朝,父皇午后必会于奉天殿听政议事, 一般会持续到晚间时候, 甚至会留了诸位朝臣用膳。 这就是他的机会。 他将自己的人马留在南琼子别苑, 自己却带了十几名心腹轻骑, 赶往皇都。 进入皇都后, 他不回自己府邸, 也不前去拜见父皇, 径自去给皇太后请安。 请安时, 恭敬温顺, 仿佛对一切一无所知。 皇太后见太子冷不丁回来,一时也是心虚。 她是长辈, 她心疼这个皇孙, 可她已经答应了她那皇帝儿子,要帮衬他。 那个小贵人已经是皇帝的了,不可能再还给皇孙了, 所以她作为长辈,无颜面对这个皇孙。 而此时的太子在不动声色中,自然也明白皇祖母支支吾吾言语中的回避。 他垂下眼,将一些心思掩下,状若无事地告别了皇太后,说要前去给母后请安。 母后不是他的生身母亲,可到底是他的嫡母。 皇太后忙道:“对,给你母后请个安,你不在的这段日子,你母后时不时惦记着你呢。” 她顿了下,又和蔼笑着,说:“还有你父皇,一直牵挂着你。” 太子听着这些话,却只觉得嘲讽。 他明白,皇祖母不会帮着自己了,皇后自然也不会帮着自己。 这些都是他至亲的亲人,可是当自己和父皇有了冲突,这些人都会站在父皇那一边。 因为父皇是皇帝,是她们拼尽一切要维护的人。 又或者,在他们看来,父皇远比自己更稳妥可靠。 太子唇角勾起一个好笑的弧度,之后便温顺恭敬地拜别了皇太后。 皇太后在太子离开后,才突然想起,哎呀,她一心只惦记着那小贵人的事,一个好消息竟忘记告诉太子了,他要当爹了。 太子离开皇太后寝殿后,他并不曾去拜见皇后,而是召来自己的侍卫,略作安排,之后看准了时机,径自赶往琅华殿。 琅华殿。 太子妃曾经说过,皇后为父皇新晋的后宫妃嫔筹备的住处就在琅华殿,所以阿妩就住在琅华殿。 太子昔日曾经经过琅华殿,他知道那里,虽然那个位置并不怎么惹眼,可从父皇的奉天殿是能远眺琅华殿的。 太子不动声色地赶到琅华殿,闷头就往里面闯,一时自有内监往前试图阻拦。 太子直接拔出腰间长剑,冷沉沉地怒喝道:“大胆鼠辈,胆敢拦我!” 那内侍吓得不轻,哪里敢说什么,太子却已经不由分说闯了进去。 须知宫廷虽防守严密,但那是外防卫,太子贵为储君,又是自太后昌寿殿前来,他自然可以随意踏入后宫娘子寝殿,这其中并没有巡逻防护,太子便仿佛入无人之境。 琅华殿宫娥见了太子,脸色惨白,但知道此事不妙,若贵人有个差池,自己必是性命不保,是以拼命阻拦。 太子拔剑挥出,可怜蔚兰伸手去拦,竟被剑砍中,血自胳膊溅出,蔚兰惨叫一声倒在那里。 怡兰崩溃大哭,颤巍巍地喊:“救命,救命!” 太子一把揪住怡兰,拿剑逼问:“此处贵人可姓宁?” 怡兰哆哆嗦嗦,泪流满面:“是,是……” 太子深吸口气,狠心将怡兰甩出去,自己踢门进入,高声喊道:“阿妩!” 阿妩有些困乏,正在那里午睡,突然间被惊醒,也是纳闷。 她正懵懂着,便听到少年清朗的声音,更是唬了一跳。 太子?喊她阿妩?她做梦呢?? 她匆忙套上外袍,茫然地探头看过去,却恰好被太子看到。 太子闪身冲进来,云靴踩踏着地衣。 阿妩惊叫,赶紧往锦帐中爬,连滚带爬的。 太子挥剑,扯开那帷幄锦帐,望着眼前的阿妩。 鬓发慵懒散落,一身织金罗裙衬着雪莹莹的肌肤,琼堆玉砌一般,娇艳得让人无法直视! 这就是他曾经捧在手心里的阿妩! 他目醉神迷地望着阿妩,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阿妩!” 阿妩紧攥着裙摆,不敢发出声音:“殿下,殿下,你——” 甜美动人的柔香扑鼻而来,看着眼前这粉雪一般的人儿,太子心底的怜惜几乎迸射而出。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比他记忆中更娇,更媚,通体泛着动人的粉光,恨不得让人一口吞下去。 他半跪上榻,一把握住阿妩的手腕。 这对阿妩简直是噩梦,她拼命挣脱他:“你,你出去,你怎么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明白,这是后宫,太子已经娶妻了,按理他不能随便来这里。 这与礼不合! 她的名声啊,她的清白啊! 太子却睁着泛了红血丝的眼睛,压抑下满溢而出的爱意:“阿妩,不要怕,我带你离开,我们一起离开这里,等离开后,我们细说。” 说着,他拽着阿妩就往外跑。 阿妩简直不敢相信! 她不敢拼命挣扎,免得让更多人知道,她只能压低声音,努力劝道:“殿下,你放开我,我不是阿妩,我不是,不是你的侍妾,我是贵人,我是皇帝的贵人啊!你——” 太子却陡然侧首:“不要说话,你听我的就是了。” 阿妩一窒。 他的眼神幽暗冰冷,戾气翻涌,竟是陌生至极! 阿妩两腿哆嗦。 太子却不由分说,扯起一件大氅,将阿妩包裹起来,拽着她大步往外走。 阿妩被扯得跌跌撞撞,几乎是被硬拖着,待行至寝殿台阶,看到怡兰崩溃地抱着蔚兰,手上沾满了血,她再也克制不住,惊叫出声。 她拼命抗拒挣扎,疯了一样扇打太子:“放开,放开,不要,你杀人了!你疯了吗!” 怡兰和几个小内监见此,拿了扫帚,试探着要救阿妩。 可是太子何等人也,身为储君,骑射拳脚都是学过的,寻常内监在他面前不值一提。 他搂着阿妩,死死将阿妩禁锢在怀中,同时一脚踢飞了两个内监。 之后他抱着阿妩阔步往外走,阿妩拼命捶打他的肩膀,根本无济于事。 太子出琅华殿时,已经有内廷侍卫包围而来。 太子单臂抱着阿妩,一手举起浮雕玉令牌:“此乃龙禁卫御牌,见此令者,如帝王御驾亲临,还不退下!” 龙禁卫掌管内廷防御,为天子亲卫,太子手中令牌为龙禁卫御用令,可随时号令皇城内外龙禁防卫。 这显然是帝王对储君的倚重和信任,但是此时却被太子所用。 众人见此情景,不敢不从,神情大变,略挣扎后,纷纷跪下。 太子不再顾忌,抱着阿妩,阔步往外走。 大晖禁庭戒备森严,皇城内有侍卫上直亲军拱卫司,殿前司,以及仪銮司等十三卫,每日轮值都督、带刀以及千百户交互往来巡逻。 太子此番举动,已经惊动宫内巡逻检查,轮值带刀都尉迅速发出铜铃讯号,于是不过须臾功夫,禁庭一百六十铜铃已经陆续响起,各大寝殿苑所尽皆闭门,来往内监宫娥尽数回避。 阿妩哪里懂这么多,她听着铜铃由近至远,遥遥呼应,又听得铁靴声以及刀剑铿锵声,已经吓得脸色惨白。 她想挣脱,可根本不敢,她想劝,可太子就沉着脸,就闷头往前走,任凭她说什么,他都好像没听到。 阿妩哭得眼泪汪汪,惶恐地道:“殿下,你清醒清醒……” 然而太子却阴沉着脸,低声吼道:“闭嘴!” 阿妩吓得一个哆嗦。 这已经不是昔日那个太子了,他疯了! 太子步伐敏捷迅速,抱着阿妩行至一处,这里却早有一枣红骏马,太子搂着阿妩翻身上马。 阿妩脸都白了,她知道自己不能离开禁庭! 若是离开,只怕回不来了,往日一切都成空。 她死死挣扎:“我不要我不要!” 太子的大手箍住阿妩肩膀,阿妩不管不顾,狠狠地咬他。 一口下去,恰咬在他手背上,顿时那手背出血。 阿妩尝到血腥味,也有些怕了,她想起蔚兰,心都是揪着的,这是怎么了,来人啊,怎么落到这一步了! 太子低首,泛着红血丝的眼望向着阿妩。 阿妩唇瓣带血,绝艳妖娆。 太子眼神却突然温柔起来:“阿妩,你恨我?若你想,咬我便是,随你怎么咬。” 阿妩听此,却只觉那温柔声音透着诡异。 她瞬间崩溃,浑身再无力气。 他疯了,而她怕是必死无疑了! 谁知就在这时,突然一个声音沉沉地传来:“墨尧,你这是做什么?” 夜色冷沉,巍峨绵延的宫殿沉浸在瘆人的寂静之中,这个声音却犹如惊雷一般,让阿妩一个哆嗦。 太子抬眼,缓慢地看过去。 入眼的先是一列手持长刀的龙禁卫,雪亮的长刀倒映着凛冽冷峻的面容,气势森然迫人。 最后,在这一整列的龙禁卫尽头,他的视线停住。 八名龙禁卫以侧身背对圣驾,内敛外防,护卫圣驾。 此时的景熙帝配浮雕卷云竹节玉簪,着玄色绣锦云龙袍,他气定神闲,负手而立,双肩日月绣纹在火把之下格外耀眼。 阿妩的泪顿时涌下来,凄惶地喊了声:“皇上!” 一定要信她啊! 她没有要淫奔,是太子非要抢她! 太子盯着眼前的景熙帝,眼底情绪复杂。 他用大氅紧紧包裹住阿妩,捏着缰绳,高声道:“父皇,儿臣适才走在宫中,却恰好看到儿臣昔日侍妾,想着这侍妾不懂规矩,所以想带回府中。” 景熙帝的视线擦过阿妩的乌发,被大氅包裹着的女子,只露出半个脑袋,一头青丝散落在太子臂膀间。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你认错人了,这不是你的侍妾,这是朕新纳进宫的后妃,放开她。” 太子:“她不是。” 景熙帝眼风一扫,于是瞬间,龙禁卫涌动如云,铁靴踩踏着花纹地砖,片刻间便将太子和阿妩团团包围住。 火把映衬着刀剑的寒光,在场龙禁卫神情肃冷,煞气弥漫。 太子眯眼看过去,却见他随行的太子府都尉已经尽数被拿下。 他插翅难逃,且无任何助力。 他手中虽有龙禁卫玉令,但在父皇面前,一切都是空。 大晖是父皇的天下,没有人能忤逆他的权威! 太子额头青筋暴起,绝望让他窒息,可是胸口却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体无完肤。 景熙帝抬着眼皮,漫不经心地看着太子:“墨尧,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朕希望你懂事些,你要寻你的侍妾,可以,朕帮你寻,但这是朕的后宫,你跑来朕的后宫撒野?” 太子如玉面庞瞬间涌现出狰狞棱角,他咬牙:“你——” 他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景熙帝的视线再次落在阿妩身上。 被太子搂着的阿妩自大氅中仰起头,她鬓发散落,雪肤惨白,只唇畔一抹妖艳的血。 她压抑着抽噎,含泪望着自己,可怜巴巴。 他压下眼,心里自然明白,若不是自己,这对小儿女原本倒也匹配。 他嘲讽地勾起唇畔,轻笑一声:“孩子,下次找你的侍妾,看清楚,别认错了。” 说着他气定神闲地伸出手,注视着阿妩:“来,宁贵人,到朕身边来。” 阿妩顿时泛起期望,她奋力推开太子,可太子却箍住她的腰肢,她使劲想掰开,却是不成。 当着这么多龙禁卫的面,她心都要碎了。 她只能哭着道:“你放开,你放开,我要皇上,我只要皇上……” 夜色中,纤弱的女儿家被孔武有力的少年死死搂着,她呜呜咽咽地抽噎着,雪肤娇艳,泪水盈盈。 这一幕有着说不出的暧昧,所有的龙禁卫尽皆垂眼,目不斜视。 这是景熙帝一手打造起来的亲卫,忠心耿耿训练有素,此时的他们便是城墙,是山石,守口如瓶,刚硬如铁。 景熙帝在望着自己儿子。 被他悉心栽培倾注一切的儿子,此时正搂着自己放在心尖上的女子。 这一刻,景熙帝的心里也浮现出片刻的困惑,甚至有种脱离于自己的理智和情绪的动摇。 会突然疑惑,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那是他的亲生骨肉! 他对自己儿子寄予厚望悉心栽培,他哭着闹着非要,自己为什么不可以给? 阿妩挣扎无果,仓皇惊恐,含水的眸子无助地看向景熙帝。 可他远远站着,神情晦暗难辨。 她慌了,为什么他冷眼旁观!快来救她啊! 她伸出手,眼巴巴地看着他,哀求道:“皇上救阿妩……阿妩不要离开,阿妩只想留在皇上身边,皇上……” 阿妩的手细白柔弱,在火光中透出淡淡的粉来。 这么一双手颤巍巍的,娇贵到仿佛一碰就碎,可她却伸向男人,在要抱抱,在求助。 景熙帝注视着那双求助的手,话却是对太子说的:“你看到了吗?她是朕的后妃,不是你的侍妾。” 太子不敢置信地望着阿妩。 如果是父皇的所作所为刺着他的心,那阿妩便是要把他碎尸万段! 他睁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声音凄厉:“阿妩,不要怕,你告诉我,你想离开,这一次我便是拼尽了性命,豁出去一切,我都会带你离开。” 怜惜、愧疚以及无法抑制的爱意让他胸口火烫,他嘶哑地道:“我什么都不要了……谁欺负你,我拿命和他拼。” 阿妩听这话,心便被狠狠敲了一下,痛得缩了起来。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她不想听。 这样的深情扑面而来,她根本无法面对,也无法应对!她只想他放开她,各自安好不行吗! 太子艰涩地道:“有人逼你?你害怕是不是?我的阿妩是不是受委屈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站在一旁的福泰见此情景,顿时吓傻了,这场面竟仿佛帝王帮打鸳鸯小儿女难舍难分! 他屏着气息,白着脸,小心翼翼地看向景熙帝。 火光闪耀,落在景熙帝明暗交错的面容上,他挺拔威严,一言不发,视线自始至终锁着这对小儿女。 明明他很平静,福泰却心颤。 他隐隐感觉到了怒海滔天前瘆人的克制。 帝王的怒,可以无声无息,但一旦爆发,血流漂杵。 此时的太子看着怀中哭泣的阿妩,紧紧攥着手中缰绳,眼前浮现出许多过往,而那一日晨间,隔着一道营帐,里面缠绵的男女,更是成为刺向他心口的一把尖刀! 阿妩,在他咫尺之遥的距离,被父皇霸占了! 他本来可以改变,但凡他精明一些,敏锐一些,事情都不会走到这一步! 他痛苦到了神情恍惚,抬起颤抖的手,抱住阿妩,喃喃地道:“阿妩,跟我走。” 阿妩不搭理他,她求助地望向景熙帝:“皇上,救我,他不放开我,你让他放开我……” 他为什么就那么从旁看着?像是在看着陌生人,为什么不过来帮她! 这时,景熙帝终于开口:“放开她,跟我过来。” 他不再自称朕,而是自称“我”。 太子缓慢抬起发红的眼睛,便看到了他父皇那双深邃冷漠的眼睛。 此时此刻,明明自己高高坐在马上,他的父皇只是随意站在那里,却居高临下,俾睨四方,那是为父为君的霸气,是不可摧折的天子威仪。 他从来都会轻易屈服于这个男人的威严之下,因为这是他崇拜敬仰的父亲。 可是现在,他知道自己必须反抗。 因为他的怀中有一个人,需要他去保护。 这是男人和男人的战斗,他不能不战而降! 景熙帝薄唇轻扯:“怎么,不敢?墨尧,你不敢放开她,单独面对我吗?” 他略偏首,淡茶色眸子有些蔑视的意味:“还是说,你只有拿一个女人做挡箭牌时,才有胆量面对你的父皇?” 倔强而锐利的少年因为体内过于激烈的情绪,眼眶发酸,身子发抖。 枣红的坐骑焦躁地用蹄子刨着花纹地砖,发出哒哒哒的声响,这个声音在过于沉寂的宫廷中显得格外惹眼。 阿妩死死咬着嘴巴,甚至不敢发出任何一丝呜咽声。 她恨太子,但是也怕太子遭此连累,发生无可挽回的惨事。 无论如何,她对太子都存着不忍心。 站在远处的景熙帝清楚地捕捉到了阿妩泪眸中漾着的不舍。 她的眼中含着泪,在替别的男人担忧。 还是她曾经有过床笫之欢的男人。 就在这时,他听到太子,他的亲生儿子用冰冷的声音道:“好。” 在太子答应下来的那一刻,龙禁卫出鞘的刀剑齐刷刷收回,夜色中,铁器的铿锵之声此起彼伏,最后归于无声。 皇宫之中一片寂静,只有龙禁卫无声而齐整的脚步,他们如流水一般分开,为太子让开一条通路。 身着锦衣挺拔彪悍的方越上前,恭敬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另一位龙禁卫统领道:“有刺客潜入禁庭,意欲谋反刺杀,太子护驾有功,斩杀刺客于殿前。” 这道声音响在暗夜中,传入每一个人耳中,所有人都挺拔肃穆,显然没有人有任何异议。 太子愣了下,突然意识到什么。 身为帝王,父皇在禁庭之中拥有绝对的把控权,很明显,各路拱卫已经尽数被拦下,各大通道殿门严禁出入,在场的只有父皇身边贴身亲卫,是父皇牢牢拿捏在手中的近侍。 一切还不是由他来说,指鹿为马他娴熟得很! 于是突然觉得,在父皇面前,自己的故作镇定以及迂回之策在他面前是如此幼稚可笑! 他根本不怕他闹,甚至就是要让自己清楚看到,给你机会,你带不走她,你只能屈从! 我连台阶都给你找好了,你让一步,下来。 太子的心突然爆发出不甘,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让步! 他不愿意! 第56章 父子对决2 太子抱着阿妩, 翻身下马。 阿妩惊魂甫定,竟是站都站不稳,险些跌倒。 太子有力的臂膀搂住她细软的腰肢。 阿妩顿时觉得腰上发烫, 她想推开太子, 然而太子却死死地箍住她。 阿妩瑟瑟发抖, 大滴泪珠自眼角滚落,心里恨极了, 但是经此惊吓, 她绵软无力, 完全逃不得。 她才进宫当了贵人,皇上对她那么宠爱,她还野心勃勃想当昭仪当妃子,她觉得自己只要肯努力一定能爬上去。 结果现在可倒好, 当着这么多龙禁卫的面, 自己这个后宫的贵人竟然被太子这么搂着。 她羞愧难当, 又惊慌失措, 她只能湿着眼, 哀求无助地看着景熙帝。 她已经不想说什么了。 景熙帝的视线没有温度地扫过阿妩的泪眼, 之后淡瞥了一眼身旁。 于是便有福泰上前一步, 恭敬地笑着道:“娘娘, 这大冷天的, 仔细刀剑,娘娘先随奴婢过来, 避避寒。” 阿妩抖着薄唇, 眼巴巴看景熙帝。 景熙帝寡淡冷漠,对于她求助的眼神视而不见。 阿妩冷得要命,不过到底存着一丝期望, 不是龙禁卫来捉自己,是福泰,这说明自己还有救。 她小声地对太子说:“请殿下放开妾身吧……” 太子怔了下,看看景熙帝,看看福泰,到底放开了阿妩。 阿妩被放开的那一刻,终于松了口气,跌跌撞撞地行至福泰处。 福泰连忙扶住:“哎呦,娘娘,你快随奴婢过来。” 说完将她领至一旁,却是一处偏殿,有暖炉,熏香,也有烫好的茶水。 因如今宫娥内监全都已经被禁止四处走动,此时荒僻,也没人侍奉,福泰便亲自倒了一盏茶,双手奉给阿妩。 阿妩忐忑不安,捧着那热茶,手都是哆嗦的。 她含着眼泪问福泰:“福公公,皇上会不会生我气,不要我了?” 福泰看着眼前这娇软小娘子,那双如同被秋水洗涤过的眼睛啊,真是楚楚可怜。 他都忍不住心痛了。 这孩子真是傻了,竟这么问。 若不要她,皇帝今儿个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特意将十三卫全都支开,眼跟前都是对自己誓死效忠的龙禁卫,一个个守口如瓶,万万不可能走漏半点风声。 更不要说往日,皇帝为她操了多少心思,又是冒着什么风险。 这世上环肥燕瘦不知多少,皇帝想要哪个不是一个眼神就有人送上来,可唯独这位,那真是把一代明君的声名都押上了。 可这位倒是好,竟担心皇帝不要她了。 他替皇帝叹息,心疼,这是一代帝王热乎乎的心啊! 不过一声叹息后,他还是宽慰道:“这哪能呢,陛下往日最疼娘娘了,娘娘不必怕,有什么事都有陛下给娘娘担着呢。” 阿妩知道福泰是景熙帝的心腹,最能体察景熙帝的意思,他这么说,看来自己还有救。 她想起太子,又担心起来了:“皇上要单独和太子说话,这是什么意思?” 福泰:“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父子俩,可得好好谈谈吧。” 阿妩想起太子对自己的那些言语,她难受地捂着脸:“只盼着事情快些过去,太子可千万别闹了。” 福泰看着阿妩,自是明白阿妩担心太子。 这让他心里有些复杂,想着若是皇帝知道她还惦记着太子,只怕是更要恼恨了。 自己捧在心尖上的人呢,偏生曾经和太子有过鱼水之欢,这让皇帝怎么办,今日皇帝对宁贵人冷着脸,那是气得没办法,气得脸都绿了! 福泰只好安慰:“娘娘,你也不用多想,你把心放到肚里吧,咱们陛下都会处理好,赶明儿,你就继续开开心心当你的宁贵人了。” 阿妩:“真的吗?” 小娘子净白面颊上挂着泪珠,将信将疑的。 福泰连忙哄着:“当然真的!万事有陛下帮你挡着呢!” 但只是,求姑奶奶你可千万别惦记太子了! 阿妩轻叹,惆怅地抱着膝盖,小小声地道:“好吧。” ************* 太子跟随景熙帝来到了一旁的永安殿,永安殿是一处僻静的院落,这几年没怎么住人,不过在早些年,景熙帝曾在此读书理政。 以至于一踏入其中,太子便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熟悉。 他的视线环顾四周,恍惚中发现,这里似乎从未变过,在自己幼时,自己曾经拿了课业前来请父皇查阅。 他曾经被父皇训斥过,为此还偷偷抹了眼泪。 他对他的父皇从来都是崇敬,服膺,是孩子对父亲最纯粹的孺慕之情。 而今天,他将和自己的父亲对峙。 景熙帝站在百宝阁前:“说吧。” 他过于云淡风轻的神情让太子心生愤恨。 他明明抢走了阿妩,如今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攥着拳头,咬牙:“父皇,你老人家让儿子说什么?父皇当初不让儿子留下阿妩,说阿妩一看便不上台面,结果如今——” 少年俊美的面庞几乎扭曲:“结果父皇竟霸占了阿妩!” 景熙帝看着多宝阁上的摆件,声音淡漠:“天下女子,除了阿妩,你可以随意选,朕不再干涉。” 太子咬牙切齿:“可儿子就要阿妩!” 景熙帝回身,端详着自己儿子,之后道:“墨尧,就在昨天的《帝王内起居注》中,记录了你的父亲驾临琅华殿,宠幸贵人宁氏两次,一直至子夜时分——” 太子的脸色瞬间惨白,太阳穴几乎都在抽搐。 景熙帝轻描淡写地一笑:“你应该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是不是?” 太子站都站不稳,他踉跄着后退一步:“父皇,儿子,儿子,父皇怎么可以!怎能,父皇——” 景熙帝不再言语,他用惆怅而沉默的目光看着太子。 太子几乎要哭出来了:“你对阿妩那般鄙薄,几乎把她赶尽杀绝,如今,如今你竟霸占阿妩,为什么!” 景熙帝:“那日你说朕不懂,现在朕只是懂了而已。” 太子听此,几乎肝胆俱裂。 他痛得几乎不能自己:“父皇,那是儿子的阿妩,你知道儿子有多在意她,为什么非要是她,天底下你想要哪个不行?” 他噗通一声跪下来:“儿子求你了,把阿妩还给儿子,可以吗?” 景熙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儿子痛苦的哀求声。 他薄唇微动,掀起一个鄙薄的弧度:“墨尧,今天你的所作所为,太让朕失望了,从你如此放肆开始,朕就绝对不可能把她交到你手上。” 太子眼皮一跳:“父皇,这是何意?” 景熙帝眯起眸子,一字字地道:“把她留给你,让她成为祸害江山社稷的红颜,让你混账地把我大晖的基业毁于一旦吗?” 太子瞳孔陡然紧缩,他顿时意识到了。 面对眼前如泰山一般的帝王父亲,他没办法反抗。 从他为阿妩疯狂付出一切的时候,他的父亲注定不能成全了。 这甚至无关男女了。 太子深吸了口气,将自己的指尖搭在剑鞘上,却是问景熙帝:“父皇,儿子只问一件事。” 景熙帝垂眼:“说。” 太子:“那一日在南琼子的河滩边,晨间时候,父皇和阿妩回了帐中,当时儿子就等在一侧,那时候——” 太子下颌紧紧绷起,却是根本说不下去了。 他真的没办法接受,没办法接受当自己悠闲享受着晨曦,嘲笑着父皇时,阿妩却在营帐内承受着父皇的宠爱。 父爱如山,言语谆谆,亲自教导自己骑射,结果转过身,他不顾儿子在场,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营帐,就急不可耐地占有了阿妩! 威严峻挺的父皇,娇艳妩媚的阿妩,他不敢想象那是怎么一个淫靡而让人心痛的情景。 他甚至觉得,那一日的风中,仿佛有阿妩被父皇欺凌时的破碎声音! 就在这时,他听到他的父亲,那个九五至尊的帝王,那个从来寡淡严肃的男人,突然轻佻一笑,道:“朕也不想,但她缠着朕要,她太勾人了,朕把持不住。” 太子瞬间只觉气血翻涌,一股腥甜自喉咙几乎喷射而出,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他骤然拔出手中剑,一把往前刺去。 没有人可以这么羞辱他心爱的女子,他的父皇也不可以! 电光石火之间,剑出鞘,锐利而愤怒的少年奋力一击,刺在了前方。 当剑尖刺破织锦的袍服,刺入血肉之中,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睁大眼睛,在黑白交错的虚影中,望向前方。 他看到自己的剑刺在了父皇的胸口,看到父皇正沉默地望着自己。 他没有躲闪,没有反抗,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太子一下子慌了:“父,父皇——” 他连忙便要撤回来。 景熙帝却以指捏住了削薄的刀片,稳稳地捏住,太子撤不回。 太子盯着那锋利剑身,以及父皇有力的指骨,半晌,颤抖地抬眼,望向自己的父亲。 景熙帝轻笑,笑得温柔慈爱:“墨尧,极好,你既敢对着朕刺出这一剑,至少不是软弱胆怯之辈,我雍氏一族开创基业于乱世,马上得来的天下,传到朕这一代,只得你这一血脉,至少你还有几分血气,不至于让朕愧对列祖列宗。” 说着,他掏出一份绢书,抬手掷向太子。 绢书携劲风扑面而来,太子一愣,微侧首,那绢书扑簌着落在地上。 景熙帝却迎了刀锋往前,那剑尖再进血肉半指。 景熙帝:“雍墨尧,今天,朕给你机会,你可以弑父,踏着你父亲的骨血登上帝位,把你父亲的后妃占为己有,我已留下手谕,为你扫平一切障碍,为你在青史上遮掩罪行,算是我雍天赜作为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成全。” 太子顿时痛得五内俱焚,他惶恐拔出那把剑,血顿时顺着龙袍溢出,滴落在地上。 在血腥之中,太子颤抖着手,捡起那绢书,打开看。 一看之下,眼中瞬间模糊。 父皇已经留下了遗书,要把皇位传给他,并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当。 太子跪在那里,胸口酸胀,眼泪往下掉,砸在地上。 他一拜到底,以额触地,声音悲怆:“父皇!” 景熙帝以手掩唇,轻咳了声,压下喉头隐隐的腥甜感。 之后他有些虚弱地一笑,沙哑地道:“墨尧,最开始朕确实不知,不知她便是宁氏,只以为是谁家逃跑的伶奴,只是逢场作戏,逗逗趣,朕甚至把她割舍了,扔在南琼子。朕也曾犹豫纠结,甚至险些要她性命。” 太子死死地盯着自己父亲。 景熙帝淡茶色眸子有些悲哀:“你不知道你的父亲走过了怎样的煎熬,才终于要背上这昏聩的骂名,甚至就在刚刚,我看着你,心里也有几分悔意,可——” 他脸上陡然浮现出决绝的畅快:“可既要背这骂名,那就随便吧,谁要骂谁就骂,我雍天赜只要活一个自在!谁敢多说一句,我便要他项上人头!” 太子紧攥双拳,指骨咯吱作响。 景熙帝:“墨尧,你应该知道你之前有个二皇伯,但是他死了,你知道他因何而死吗?” 太子额头青筋暴起,他一字字问:“因何?” 景熙帝睨着自己的儿子,残酷却冷静地道:“是朕亲手将他射杀,那是朕的异母兄长,可是那又如何?他欺朕年少,要谋逆造反,要和朕争夺帝位,所以朕亲手把他射杀在先帝灵位前!他死无全尸,全家三百多口,朕一个都没放过。” 太子心神震动,他的视线颤抖地往上移,便看到了上方的景熙帝。 这是以铁血手段临御天下的帝王,冷峻的眉眼间都是杀伐果断的戾气。 景熙帝:“历代皇室为争帝位,兄弟阋墙父子相残者比比皆是,便是将自己的亲生骨肉斩杀于马前的也不是没有,怎么,墨尧,你觉得你的父皇就该容忍你的放肆吗?” 太子喃喃地道:“父皇,儿子可以不要这储君之位……” 他这话一出,景熙帝直接气笑了。 他语气冷狠:“你不过仗着我只有你一个骨血,才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可那又如何,我废了你不过是抬手之间,我雍天赜还有侄子,嫡亲的侄子,那么多侄子,我随便拿捏,他们一个个都得跪在那里捧着我求着我,他们会把我看得比他们亲爹都亲!就算我百年之后,宗庙里谁敢少了我的香火?哪个不比你争气,不比你听话?” 他低沉怒吼:“我就非要你这个没出息的儿子吗?” 这句话如雷霆一般落下,太子脸色惨白。 他跪在地上:“父皇,求父皇杀了儿子吧,求父皇给儿子一个痛快!” 景熙帝声音嘶哑:“我励精图治,要把一个清明的大晖天下交到你手上,我在你身上倾注了我全部的心血,希望你能绵延国柞,可是今天你竟然说出这种话?你是我的皇嗣,要继承我手中这江山社稷,这个世上除了你的皇祖母,我心里还能有谁?” 太子跪在那里,再也说不得什么,只泪流不止。 他哪能不知,哪能不知! 父皇只得自己和德宁,可德宁为女儿,内外有别,父皇自然不得教导,所以能让父皇牵挂,放在心上,谆谆教诲的,只有自己了! 景熙帝:“今日你我父子既走到这步田地,不是因为朕怕了你,而是因为你是朕亲生的骨血,若今日朕死在你手上,那便是朕罔顾人伦霸占子妾的报应,朕也就认了。” 太子两手颤抖,哭得泣不成声。 这要他怎么抉择! 他怎么可能会杀父弑君,他怎么有脸面对这大晖江山! 可是,阿妩,他的阿妩,他想用尽一切来保护的阿妩! 就在这前不得后不得的痛苦中,景熙帝道:“雍墨尧,现在朕给你一个机会。” 满脸都是泪的太子神情怔忪地看着景熙帝。 景熙帝面无表情:“你可以见阿妩,劝说阿妩,若她跟着你离开,那你们便走吧,走得远远的。” 太子愣了下,他明白父皇的意思。 他要带走阿妩,可以,他无声无息地消失。 景熙帝语气冷硬:“你可以选择做我的儿子,安安分分的,待我百年之后,这大晖江山是你的,你也可以放弃,为了你心爱的女子,放弃一切。” 太子仰着脸,颓然地望向自己的父亲,他看到了父亲眼底的冷漠狠绝。 他的父皇手段可以有多狠,他知道。 他要的是一个能继承大晖将祖宗基业发扬光大的储君,而不是一个贪恋女色醉生梦死的儿子。 或者说,父亲眼中记挂的,从来不是儿子,而是大晖的国柞。 他扯出一个艰难的笑,恍惚地点头:“好,我要和阿妩说话。” 景熙帝:“去吧。” 太子转身,就要往外走。 这时,身后的景熙帝突然道:“你的太子妃已经有喜了,如今恰两个月。” 太子身形微僵,脚步顿住。 这一刻,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心中滋味。 当时阿妩被赶到延祥观,他于南琼子遇父皇,父皇检阅他骑射功夫,并谆谆教诲,提及储君之责,提及太子妃为冢妇,自己必须担负起责任。 他心中多少有些松动,知道父皇说的有道理,也明白父皇要的是皇家嫡子,自己若过于倔强固执,只会让父皇认为自己不顾大体。 回去后,便碰了已经许久不曾同房的太子妃,只是敷衍了一次。 之后,因为阿妩突然失踪,他匆忙寻找,再之后阿妩寻到,他知道是太子妃陷害阿妩,这其间自然从未碰过太子妃,以后也绝不会再碰。 可以说自从遇阿妩后,他就那一次和太子妃亲近,结果她竟有孕了! 阿妩……会怎么想? 她必是误会了自己…… 太子心里一慌,悔恨至极,想着她今日的决绝,必是因为这个,才故意说出那样的话来诛自己的心? 这时,景熙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太医院胡荆南已经过了脉,说应是男胎,朕将有一个小皇孙了。” 太子听这话,先是一愣,之后瞳孔骤然紧缩。 后知后觉的,他明白了父皇说起这话的意思。 如果父皇有一个皇孙,那自己这个儿子…… 太子不敢细想,他后背发冷。 景熙帝将儿子的反应尽收眼底:“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刚刚不曾告诉你这个消息?” 太子蠕动了下唇,喃喃地道:“为什么?” 景熙帝居高临下,却神情复杂:“你到底是朕的儿子,你觉得,朕会拿自己亲孙来威胁你,以此把你逼到绝路吗?” 太子眼眶发热,眼泪滚落。 在泪光中,他看到自己父皇的目光既严厉又包容,既慈爱又冷漠。 高高在上的男人望着自己,眼底的情绪如此复杂隐晦。 他一定也曾经艰难挣扎过,才残忍地做出这样的决断。 阿妩动人,自己喜欢,父皇也为之心动。 她那样的女子,但凡领略过,谁能割舍? 太子压下哽咽声,艰难地开口道:“父皇,儿子……还是想见阿妩,想和她说说话。” 第57章 两难 福泰给阿妩拿来一铜暖手炉, 阿妩就这么抱着暖手炉,将下巴抵在膝盖上,望着一旁铜炉中缓慢燃烧的炭火, 想着心事。 福泰也不敢惊动她, 只能小心翼翼地陪着, 又时不时听听外面动静。 今天事情闹成这样,在禁庭之中, 这是天大的事, 闹不好便是波及朝堂甚至天下百姓的大事, 福泰面上平和,其实心惊肉跳的。 幸好禁庭十三卫以及寻常人等都被隔绝在外,近前的只有龙禁卫,若事情处理得当, 事后再下封口令, 也许这件事就这么瞒过去了。 于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而言, 小儿女含泪的一幕再刺眼, 他再不能容, 这次也要忍了。 一个是自己放在心里的女子, 一个是自己亲生的骨血, 他能割舍哪个? 当然福泰也想过那个最怕的可能。 因为就在前两天, 帝王下了一道悄无声息的谕旨, 要皇都亲军上直十八卫随时听候调令,拱卫京都, 其中金吾前后卫, 羽林左右卫,以及府军五卫,虎贲卫, 腾骧左右卫都已经处于战备之中。 景熙帝上次发出这样的谕旨还是几年前,他一怒之下贬杀大小官吏几千人。 大晖帝国是经得起风浪的,景熙帝显然已经想过最坏的可能——若太子执迷不悟,那便是叛逆谋反,理由都是现成的,太子妃的作为,改头换面下,那便是天大的把柄。 太子太嫩了,他还不曾彻底明白,他执掌朝堂十八年的父亲,手中握着的是怎么样的杀器。 更不要说,帝王权谋心计,只会将这稚嫩的太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福泰这么想着,就听外面响起脚步声。 福泰微惊,阿妩也吓得不轻,忙看过去。 两个人提着心等着,片刻后,便见昏暗的夜色中,殿门被缓慢推开,有灯光照进来,那是燎纱笼灯的光。 阿妩的唇都在哆嗦。 和灯笼一起进来的还有剑鞘,袍角,紧接着,便见一人闪入,那人赫然正是方越。 然后阿妩便看到了太子。 此时的太子已经被收缴了佩剑,发冠也有些凌乱。 福泰忙出去,方越低声和他说了几句什么,福泰好像松了口气,便进来对阿妩提起,说太子要单独和她说话。 阿妩攥着裙角,艰难地摇头,试探着道:“还是……不要了吧。” 方越出来的那一刻,她知道如果父子之间是一场角逐,太子必是输得一败涂地——本来他就没有任何胜算。 可现在景熙帝要太子和自己说话,他什么意思? 嫌弃她了,所以干脆像赐予一个物件一样,把她送给他儿子? 况且她不知道怎么面对太子,也不知道说什么。 她心乱如麻,已经完全没了主张,只求助地看着福泰。 福泰也有些为难,不过还是硬着头皮说:“娘娘不必怕,既是皇上吩咐的,娘娘便和殿下说几句,劝劝?” 哦?劝劝? 阿妩想了想,只能恍惚地点头。 她既应了,很快方越把太子送进来了。 方越抬眼,视线快速而不着痕迹地扫过阿妩。 被帝王藏在深宫娇养着的小娘子更添几分娇艳,只是显然此时的她被吓坏了,薄薄眼皮上还沾染着泪光。 他迅速收回目光,尽量用低一些的语调,恭敬地道:“属下就在殿外守候,娘娘若有吩咐,说一声便是。” 阿妩顾不上这个,胡乱点头。 方越低着头,体贴地关上门,退至殿外,福泰也跟着出去了。 太子看着阿妩,先解释了太子妃怀孕一事。 他有些羞惭地道:“我当时不知道你出事了,我以为你安然无恙地留在延祥观,当时父皇说了一些话,我想着,我和太子妃好好处,将来才能有所图,也抱着一丝希望,把你接回来。” 他苦涩地道:“就那一次,我也没想到…” 阿妩根本不敢抬头,她低垂着眼:“殿下,这个你不必解释,太子妃有喜,我也听着高兴,这是大喜事。” 太子:“知道她竟那样对你,我就不可能碰她一下,以后绝对不会。” 阿妩:“殿下何苦,殿下不必如此。” 太子带着痛意的视线缓慢而颤抖地抚过阿妩的每一处,之后,他低声道:“阿妩,你心里可曾喜欢过我?” 阿妩:“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太子自然是极好,可……” 太子:“可你不想和我在一起是不是?” 阿妩:“嗯。” 太子:“因为我早已娶妻?” 阿妩小声地道:“是。” 太子:“如果我未曾娶妻,你会不会多喜欢我一些?” 阿妩认真想了想,之后茫然摇头:“我还是不知道……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已经娶妻了,所以我无法想象未曾娶妻的你。” 太子心痛:“我们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每日都觉得像喝了蜜一般甜,你呢,你难道没有半分喜欢吗?” 阿妩沉默了一会,终于轻轻撩起眼,看着太子,道:“我自然是喜欢的,可是这个世上我喜欢的有很多,比如明天的日头,比如一坨坨的金子,又比如春日才采摘的鲜菜,以及干净柔软的被褥。” 她正色道:“阿妩喜欢殿下,但阿妩不是非要殿下不可,况且殿下也从来不属于阿妩。” 太子一怔。 阿妩叹了声,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如今殿下闹成这般,到底要如何收场?无论是什么结果,都不是阿妩能承受的,以后史书上若有记载,那阿妩便是千古罪人,便是妖姬祸水,一切都要阿妩承担这些罪名……” 太子看着眼前弱不胜衣的娇人儿,痛得几乎站不稳。 他扶着一旁的窗棂:“就在刚才他答应了我,你若愿意跟我离开,那他就放我们走,阿妩,我带你离开好不好?我们去东海,去远航,我陪着你去寻你阿爹阿兄!” 这些话落在阿妩心里自然是很美好,可她还是摇头。 她坚决无情地道:“殿下,你为大晖储君,你可以君临天下,福润众生,但是你没办法陪着阿妩出海,也没办法让阿妩过上自己喜欢的日子。” 太子:“为什么?” 阿妩有些残忍,但却格外真实地道:“在皇上,在群臣眼中,殿下自然是文武兼备,是龙凤之才,可是在市井间,或者远航海外,殿下只会颠沛流离,穷困潦倒。” 百无一用是书生,便是会射箭,也只是贵人耍弄的把戏。 在海边,在船上,一百个太子都顶不上一个阿兄。 阿妩自小便明白,有力气,有本事,才能有鱼吃。 叶寒哥哥每日打磨贝壳,汗水顺着臂膀往下淌,指甲缝里都是泥巴灰尘,可阿妩不觉得脏,那是努力换取银钱养家糊口的样子。 她抬起下巴,淡淡地道:“太子殿下,离开了朝堂,离开陛下的庇护,你还能有什么来保护我,来养着我?我可以缝补,做饭,晒鱼,打理家中琐碎,但我要我的男人能出外挣钱,能顶天立地。” 太子备受打击,眸底都是痛。 铜炉的映衬下,他看着阿妩,阿妩的神情一点也不柔软,她冷得像是一块冰。 他抿起颤抖的唇:“是,我无用,我就是这样的无用之人。” 阿妩:“殿下,你我一场缘分,阿妩自然是盼着殿下好,殿下好福气,投胎在帝王之家,又是唯一的皇子,是生来的储君,这是修了多少世的福分,别人羡慕都没有的,殿下应该珍惜才是。” 太子想起父皇的言语,一时心绪复杂,诸般情愫全都涌上来。 他痛苦地阖上眼:“可,可这就是我想要的吗?无论如何,你是我的,我却连你都护不住!” 阿妩:“殿下,说这个就没意思了,阿妩心里还是感激你的,如果不是你,今日的阿妩还在郊野的庄院中耕种。” 太子视线微颤,他沉默了好一会,才道:“阿妩,我问你——” 阿妩:“殿下请讲。” 太子却一下子无声了。 他想问问那巾帕折成的蚂蚱,可他意识到,今日今时两个人的言语若传到父皇耳中,只会给阿妩招来灾祸。 自己缠着他,父皇有愧,也顾忌父子亲情,可如果父皇知道,在他们那个荒唐的晨间,阿妩竟然偷偷给自己留了一个印记呢? 他是不是会迁怒阿妩? 那巾帕蚂蚱就在胸口藏着,烫得他胸口发疼。 他蠕动了下唇,用异样沙哑的声音道:“也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你之前给我叠的蚂蚱。” 他这么说了后,却见阿妩睫毛颤了下,眼底浮现一丝慌乱。 他便明白了。 果然就是了,她是故意留下的,希望自己能发现。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在那个晨间,在她被父皇临幸后,她心里其实在想着自己,她对自己有些期盼的…… 只是他错过了。 他再次看向阿妩,终于道:“可是阿妩……你就这样留在后宫吗?” 阿妩的心是提着的。 她真的后悔自己给自己留下这样的隐患,也害怕太子提起,幸好,他至少不真傻。 他如果提出那个帕子,那自己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父子之间也会永远有了隔阂,虽说景熙帝只有太子这一个儿子,可万一呢…… 所以,什么都不要提,他们从此相忘于江湖,这是对彼此最好的了。 她看着太子的眼睛,缓慢地道:“我对如今的日子很满意,我就想留在后宫,一辈子陪着陛下。” 太子犹豫了下,轻声道:“那一日你对我说,你不愿意给人做妾,你也想做正妻。” 阿妩:“我曾经确实是这么想的,可如今我侍奉的是大晖君王,君王的后宫三千佳丽,我能忝列其中,已经很知足了。” 太子眼神艰涩:“你真傻。” 阿妩非常坦然:“我喜欢。” 太子:“他……就这么让你喜欢?” 阿妩:“对。” 她满足地道:“殿下,皇上极好,各方面都好…我身为女子,能得以侍奉陛下,死也甘愿。” 她温柔地看着太子,却残忍地道:“见识了帝王之勇猛英姿,过往种种,犹如小儿把戏,我对皇上死心塌地。” 这话其中暗示,再明白不过。 任何一个男人听了都会倍受打击,太子自然也不例外。 其实昔年读医书,他曾无意中看到过御医关于父皇的记录,寥寥几笔,颇为含糊,但他看懂了。 当时并没多想,谁知今日,他竟听到心爱女子说出这种话。 小儿把戏…… 太子想到阿妩应该是故意的,可是他依然难受极了。 他看了她很久,终于心痛地道:“好,既如此,从此后,我们相见不相识。” ************** 这一晚之后,阿妩缩在偏殿,等候了许久,窗外一片黑暗的静谧,无声无息。 她隐约看到一些身影,认出有一个是方越,他站在殿外,像一座山。 阿妩其实想打听打听,好歹也是老熟人,不过想想也只能罢了,这个时候别人必是守口如瓶。 那个方越做事素来谨慎。 最后终于有宫娥前来服侍她。 阿妩揪心蔚兰怡兰以及几个小内监,忙问起来,知道大家都还好,唯独蔚兰受伤了,胳膊受伤了,但好在是皮肉伤,不曾伤及筋骨,好生养着就是了。 阿妩这才放心。 她重新更换了衣裙后,准备回去自己的琅华殿。 一路上阿妩都没看到什么人,只有持刀的龙禁卫,自彪悍冷肃的龙禁卫面前走过的时候,阿妩腿都是软的。 总算回到自己的琅华殿,沐浴过后,躺下。 因错过了晚膳,腹中饥饿,但这会儿也没什么能吃的,往日殿中也没有什么糕点,如今只能忍着饿了。 谁知道这时,外面却有内监过来,说是奉天殿福泰公公底下的,送来一戗金盒,里面装了稷泰枣豆糕,乾粮饵,以及燕糯粥。 虽说只是寻常吃食,不过阿妩还是狼吞虎咽一番吃了。 吃饱后,她又漱了口,这才躺在榻上。 其实躺下后,心里也不得安宁,她眼前便浮现出夜晚的火炬,被照亮的刀剑,还有景熙帝那张冷峻威严的面庞。 他似乎自始至终不曾多看自己一眼。 这让阿妩辗转难眠,她不知道景熙帝会如何处置自己,是不是以后便生了嫌恶之心。 就在这种忐忑中,阿妩到底睡去了。 第二日,她自然忐忑小心的,让宫娥打探着外面情景,不过似乎也没什么消息,后宫一切井然有序,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日头照在琉璃瓦上,洒扫的太监,匆忙行走的宫娥,后宫还是原来那个后宫。 阿妩只好用了午膳,午膳过后略做歇息,前去朗琴殿寻了惠嫔。 她有心试探,但惠嫔仿佛什么都不知道:“昨夜突然传来宵禁的消息,殿门关了,我就早早睡了,怎么了?” 阿妩见此也只好装傻充愣,只作不知。 两个人一起前去听女官授业,到了那里,依然一切如常,不过中间歇息时,到底是听几个妃嫔提起,说是昨晚出了大事,竟然有刺客混进来,要刺杀皇帝,幸好太子在,及时护驾,才没出事。 不过尽管如何,太子还是受了一些伤,虽无大碍,但如今依然在府中仔细养着。 阿妩听了后,暗暗惊讶,不过也终于松了口气。 看来无论如何,景熙帝都顾全了太子的脸面,遮掩了这件事。 不过也正常,毕竟这是他唯一的儿子。 男人,特别是家里有皇位要继承的男人,肯定很在意香火,在意子嗣传承。 阿妩想到这里,突然暗暗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人家亲爹亲儿子的,她算什么,那天景熙帝不掐死她,真是她命大了。 她如今侥幸活得一命,看起来景熙帝也没有要找她麻烦的意思,那她就继续苟且偷生…… 她略松了口气后,又去看了蔚兰,蔚兰见了她,哭得不行了,要跪下,阿妩不让她跪了,让她好生养着伤,还补贴了她银子。 蔚兰感激不尽,只说一辈子服侍她。 阿妩心说,我也盼着你能一辈子服侍我,那我就能留在宫中一辈子。 阿妩又拿出银钱来,给琅华殿诸人都赏了些让他们买点心吃,众人惊魂甫定的,一个个感动不已。 而接下来的日子,阿妩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一日两膳一茶点,三五日过来听一次女官讲学。 这其间,她作为后宫的贵人,该有的也全都没少,入了冬,宫里头还分发了暖耳、葫芦锦以及彩胜八宝锦,以及各样应景的服色。 这些赏赐都是衣着品阶来的,品阶高的自然有额外的赏,像阿妩这样的贵人,自然只拿最寻常的那一份。 不过即使这样,阿妩的心依然慢慢平复了。 自那日后,景熙帝不曾驾临琅华殿,她似乎失宠了,但这件事在后宫也没引起太大波澜,她依然能拿到一个贵人应有的份例。 这种稳定的供给让阿妩安心,觉得就算他不再宠幸自己,但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他还是愿意养着自己的。 后宫那么多妃嫔,他多养一个她似乎也没什么。 就在这种平淡如水中,阿妩和惠嫔关系越发好起来,除了惠嫔,她还和孟昭仪熟悉起来,孟昭仪生得也极美,文雅柔和的性子,且很擅插花。 阿妩便跟着惠嫔一起去孟昭仪处,跟着她学插花,几个人再一起品品茶,看看风景,这日子其实也颇为逍遥。 孟昭仪和惠嫔也好奇问起她来,问景熙帝怎么不临幸她了。 阿妩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惹得她们笑起来。 两个人闲聊,说景熙帝已经许久好些年不曾临幸后宫了,至于为什么,两个人面面相觑。 阿妩忍不住好奇继续问,两个人也慢慢吐了真言,原来早期帝王确实行幸的,后来,他便罢了这工,不干了。 他便是招大家侍寝,也只是让妃嫔陪着喝喝茶,给大家一个脸面,敬时房记录下来,妃嫔们也算是有了功绩,年底算账,大家一起晋升。 阿妩诧异:“为什么这样?” 惠嫔:“没有为什么,陛下估计没心思。” 孟昭仪:“这样极好,出工不出力,还能有赏赐有脸面。” 惠嫔:“是,传出去陛下名声也好,就因为一晚上叫过去六个喝茶,还传出去一夜御六女的名声呢!” 阿妩:“一夜御六女,哎呀,这荒淫的名声!” 他可真会沽名钓誉! 孟昭仪:“对,一夜御六女,结果第二日卯时便上早朝,早朝过后还听政三个时辰!群臣惊呆了,吾皇威武!” 阿妩听得笑死了。 惠嫔:“后来陛下装都不装了,彻底不行幸了,不过也没什么,反正大家都一样。” 孟昭仪掩唇笑:“其实陛下待我们极好了,是仁厚的家主,太后慈爱,皇后也是按规矩办事,只要遵从宫规,大家都相安无事,日子过得悠闲。” 阿妩陆续也认识了其它后宫之人,有女官,也有贵人才人,大部分都是极好的,大家安于现状,或者读书,或者插画,也有人热衷于腌制一些果子什么的。 如果说阿妩刚开始还有些疑惑,为什么这个后宫不是自己以为的“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后宫,后来便慢慢想明白了。 景熙帝昔年行幸,都是按照规矩来,从来不偏宠哪个,大家都一视同仁,似乎没什么好争的,反正争了也白搭,争不好还可能被惩戒,被赶出去。 后来这位干脆不行幸了,更是没什么好争的,又不会有子嗣! 况且后宫规矩森严,什么都是有例可依,哪个才人如何,是不是该晋升了,反正都按照规矩来。 当然,也是皇后治理有方。 从这点来说,怪不得景熙帝对这位皇后颇为器重。 她想起景熙帝曾经说过的“夫妻恩爱,举案齐眉”,便笑了下,一个主外,一个主内,这一对帝后确实是良缘佳配! 他们岁月静好琴瑟和鸣,自己坐拥五十三两,也是极好了。 第58章 委屈死了 晚间时候, 阿妩随意翻找着自己的细软,查看着自己的身家,却无意中发现了昔日蜜丸, 那还是福泰给自己的, 当时没用过。 如今她捏着这芦苇纸, 竟记起景熙帝在床笫间的种种。 那天她固然是故意气太子,可他也确实让她贪恋。 老男人体力好, 也有些手段, 便是最激烈时, 也总是端着一些姿态,肃穆矜持的冷淡面孔和动作的激烈很不相称,不知为什么,这样反而让她更欲罢不能。 他极偶尔间无法把控的情绪外泄, 更是每每让她细细品味, 回味无穷。 可能这方面来说, 她也有点贱贱的心思, 陆允鉴求着她, 逼着她, 太子也眼巴巴求着, 她就觉得没意思了。 就他那样的, 刚刚好! ……不过想这些没用, 自己以后什么都没了,大的小的, 端着的不端着的, 都没了。 她轻叹了一声,想着自己以后也要和诸多后宫女子一般独守空房,虽然没什么, 但到底有些失落。 她还是应该多打算,倒是不如用起这个,说不得能有些用处。 于是她先沐浴,沐浴过后,便开始享用那些脂膏,把自己全身都涂抹过,把身上肌肤保养得滋润细腻。 之后取出一丸蜜药来,先用清水洗过,之后小心地放进去。 放进去后,她便安静地平躺着,等着那丸药在里面逐渐融化,于是酥麻的药感滋生,并逐渐弥漫到全身各处,竟滋生出细密的酥胀来,说不上是好受还是难受。 她只能胡乱一扯,把裹着自己的绛纱小衣扯开来,可这让她越发空虚,仿佛缺了什么物件,她眼前茫茫然地竟浮现出许多面孔,最后终于稳定于景熙帝那张冷峻威严的面容。 一想起那张脸,她便觉得自己越发渴了。 她便在脑子中想着景熙帝,用指甲紧攥着锦褥,咬着唇,不着痕迹地扭着细腰,让自己身体摩挲在柔软锦缎上,以此来缓解。 这其间她似乎发出什么声响,惊动了宫娥,宫娥过来问起,她勉强哑着嗓子道:“也没什么,做了个梦,出去吧。” 宫娥听她那声音缠绵柔腻,一时脸红心跳,当即赶紧退下了。 过了好一会,那种感觉逐渐褪去,她才起身,满足地松了口气。 这深宫之中,谁知道以后日子怎么过呢,那男人估计再不会临幸自己了。 所以……没有男人也极好! ************ 如果说阿妩如今日子有什么不好过,那就是遇到康妃了。 康妃作为后宫“唯一孕育子嗣”的妃子,自认为比皇后更有功,向来是看不惯众位姐妹,况且因为之前种种,她自然心存不满,以至于见了阿妩,仇恨至极,如今知道阿妩“失宠”了,更是落井下石,冷嘲热讽。 不过只是些许嘲讽,阿妩不在意,脸皮厚一些就是了。 谁知道这一日,听完讲学后,阿妩待要回去,天却下起了雨,也不是单纯的雨,是雨雪混合,风一吹,冰渣子就往下落。 怡兰一露头,赶紧缩回来了:“外面冷着呢,下雨了!” 阿妩看看四周围,往日熟悉的今日都没来,便道:“我们等会,兴许等下便停了。” 当下主仆便站在那边等着,这时候陆续有人经过,其中便有康妃。 康妃乘坐的是步辇,外面红漆雕凤,并有彩锦缠绕,里面还设有屏榻,自然舒服得很。 她特意命人停下步辇,掀起红色簾子,笑着道:“哟,这是谁,这不是宁贵人吗?” 阿妩听着,便上前见礼了。 康妃笑道:“大冷天的,贵人娘娘站这里,仔细受了风寒,还是早些回去吧。” 说着,她抬头望外面:“一时半会,这雨是停不了了。” 阿妩懒得搭理,反正也不是天天见,奚落就奚落,于是也就低着头装傻。 康妃见她这样,没什么意思,便笑了笑:“这宫里头日子待久了就知道了,还真以为自己凭着几分姿色就上天了!” 她没好气地放下簾子,步辇便要出发。 谁知道这时,一旁便有宫娥道:“娘娘,你看那里?” 阿妩看过去,却见是一个举了青纱窄檐伞的人,正往这边走来。 阿妩从那身形和衣着,认出这是福泰,当即侯在那里。 旁边康妃的辇车见此,竟然也停了下来。 福泰走到近前后,康妃便已经撩起簾子,笑着对福泰打招呼:“福公公,天下着雨呢,今日倒是得闲?” 阿妩见此,不免意外,要知道康妃是后宫妃子,正经的帝王妃子,是生了德宁公主的人,结果竟然对福泰言语如此亲切? 甚至她隐隐感觉,康妃特意等着福泰,这分明有些巴结的意思? 福泰只略和康妃打了个招呼,便走到阿妩身边,赶紧用自己的伞为阿妩遮住了雨,之后才跺脚道:“娘娘,你这是怎么了,这下着雨呢,仔细得了风寒。” 阿妩有些心虚:“没带伞。” 其实是没有,琅华殿没伞,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福泰一听便懂了:“娘娘有所不知,宫中素来禁伞,不是随意用的,是以各殿娘娘们都不用伞,你平日要备着加檐的方巾雨帽,再备着杭绸的雨衣便是了。” 阿妩恍然:“这样……” 宫里头一个规矩又一个规矩的,有时候没经过便不知道,问别人,别人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那么多,她自从进宫,就没遇到下雨天,不太清楚。 福泰便拿出一个白色巾囊,从里面取出一崭新的彩画蟒龙雨衣,又递给阿妩一件竹胎绢糊高丽式雨帽。 他笑着道:“娘娘拿着这个用,仔细被风吹了,受了凉。” 阿妩感激涕零,再次谢过。 这时康妃从旁看着,脸上便讪讪的,道:“福公公忙着呢!” 福泰这才对康妃笑着道:“适才奴婢来时,看到娘娘正和宁贵人说话,宁贵人不懂规矩,可是冲撞了娘娘?” 康妃神情微顿了下,蹙眉,盯着福泰。 福泰恭谨地弯着腰,含着笑,但是姿态如此谦逊卑微的福泰,却自有一股让人畏惧的气势。 阿妩看出来了,康妃怕福泰。 甚至别的后宫妃子也是。 自从福泰往这里一站,偶尔来往人等,都纷纷低首行礼。 阿妩惊讶,惊讶之余也想起惠嫔之前说的,福泰以前是掌印太监,手中也是握着权柄的,如今因为身体不适才退下,只侍奉在御前。 这时,风急雨骤,福泰笑呵呵地道:“康妃娘娘,天气寒凉,娘娘早些回宫,免得受了凉。” 康妃面上有些窘迫,不过还是点头:“福公公请。” 一时康妃的步辇启动,倾轧过湿漉漉的青石板砖,走了。 阿妩经过这么一场,其实心里也明白了,自己之前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康妃都畏惧福泰,自己却没当回事。 ——之前惠嫔讲了,她意识到了,但还是没太往心里去。 如今,她被皇帝冷落了,心里才明白福泰的重要。 当下不敢托大,垂着眼,低声道:“福公公,天这么冷,还劳烦你来送伞,害你着凉了。” 福泰看着阿妩眉眼间的小心:“宁贵人,你还是直接唤奴婢为福泰吧,你这一声福公公,奴婢心里一颤,总怕你想什么幺蛾子要整治奴婢呢。” 阿妩听他那语气,便忍不住想笑,不过到底憋住了。 她咬着唇道:“以前是我不懂事,福公公比我年长许多,又是帝王身边侍奉的,我原该敬着。” 况且,福公公待自己极好了,那晚自己吓坏了,都是他陪着自己。 想起这个,阿妩眼泪都要出来了。 福泰轻叹一声:“贵人哪,你不必敬着我福泰,等回头见了皇上,你好歹让一步,多说几句软和话,我们做奴婢的,心里就舒坦了,也不必整日提心吊胆的。” 福泰觉得自己生来当奴婢的命,操的却是媒婆的心。 阿妩没想到福泰这么说,一时眼圈都红了,委屈地小声说:“是皇上不理我,又不是我不理他!” 福泰听这话,侧首,看向不远处。 阿妩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便看到了一架龙辇。 一看便是景熙帝的辇车,镀金大龙头,如意滴珠板上的珠子都在雨中亮晶晶的,一看便知是值钱的好物——竟然暴殄天珍挂车外头! 她也没想到猝不及防地竟然遇到景熙帝,都十几日不见了。 她有些犹豫,要不要过去拜见,还是装傻没看到? 不过……隔着雨雾,可以清楚地看到,龙辇上的簾子垂着,显然那个人看都没看她一眼。 她心里委屈极了。 其实他不搭理她,把她晾在那里,她根本不在意,没有就没有,别人没有帝王的宠爱不是也照样过? 可现在,他明明知道自己在,却看都不看一眼,她便觉得酸涩难受。 还让福泰给自己送雨衣…… 阿妩心里冰冷冰冷的,对着福泰福了福,低声道:“福公公,我先回去了,再晚一些,晚膳要没了。” 福泰忙道:“好好好,贵人你先回去,仔细着凉,都怪奴婢,倒是耽误了贵人,回去喝口热汤茶。” 一时又吩咐两个宫娥小心照顾着。 阿妩再次谢过福泰,告辞。 有了雨衣雨帽,到底好受一些,她和两个宫娥匆忙赶回去琅华殿,看看时辰,想着赶紧去取膳,结果等两个宫娥去了,却已经晚了。 只拿到了油煎黍面枣糕,西梁米粥以及一些果馅饼子。 阿妩便有些恼恨:“竟不让人吃饭了!这是要饿着吗?” 底下宫娥自然都劝着,说暂且将就将就,到底是去晚了,阿妩没法,只好吃了那枣糕,其实味道也不错,只是有些凉了,勉强就着些热茶水吃。 她吃了也不觉得好受,不过勉强不饿罢了,稍微沐浴,用了些热茶水后,便准备歇息。 不过心里终究憋屈着,躺在那里,想想人在皇宫,却吃不好,便觉悲从中来,更兼外面凄风苦雨的,她更想哭了。 ********** 福泰把雨披雨帽给了阿妩后,便回禀了景熙帝。 说完后,他试探着道:“宁贵人可怜的,眼睛含着泪,委屈巴巴地往陛下这边瞄,肯定心里也惦记着陛下呢。” 景熙帝神情凉淡:“她,她能惦记朕?” 福泰连忙道:“当然惦记了!奴婢看宁贵人都瘦了,下巴都尖了,这怕不是想陛下想的!” 景熙帝蹙眉,细细回想:“瘦了吗?朕远远看着,倒是比之前圆润一些了?” 福泰:“陛下那是远远看着,若是近看,陛下便知道了,宁贵人弱不禁风的……谁看了不心疼!” 景熙帝冷笑:“她活该。” 福泰叹息:“陛下!” 景熙帝侧首,透过琉璃窗罩,看向外面,雨雪交加,他看到了那个纤弱的背影,一袭深蓝雨披被风吹得扑簌作响。 他沉着眼,涩声道:“平日也没短了她什么,怎么穿得如此单薄?” 福泰:“是了,穿得单薄,适才还在雨中站了这么久……” 景熙帝冷冷地道:“刚才你都和她说什么了?知道天冷,你还一直说?那回头病了,算谁的?” 福泰:“啊?” 他好委屈,好无辜,他也是知道景熙帝估计在辇车上看着,想着让景熙帝多看几眼贵人! 总这么僵持着也不是事,兴许看着看着,心软,就直接和好了。 谁知道景熙帝却反过来指责他! 当人奴婢的真是两难哪! 景熙帝淡声道:“她说了什么?” 福泰知道景熙帝想知道,便故意道:“也没说什么,只说心里难受,白日黑夜地想着陛下,还说陛下不理她,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贵人年纪小,也不懂宫里头这些弯弯绕绕的,更不知道如何邀宠,只知道自己闷头难受,夜夜哭泣。” 景熙帝陡然道:“住口。” 福泰吓得一个哆嗦。 景熙帝:“怎么,你心疼她了,把你打发到琅华殿去,给她看家护院?明日就去!” 福泰赶紧跪下,哭着道:“陛下息怒啊!陛下保重龙体,福泰不敢说了!” 被太子刺中的伤,一直没声张,仔细养着,这几日才好些啊,可别再折腾了! 景熙帝沉沉地两个字:“起驾!” 福泰:“是……” 龙辇来到太后的昌寿殿,景熙帝陪着太后说话。 对于当日父子之争,太后自然颇有些抱怨,不过更多是对太子,她觉得虽说皇帝儿子有些荒唐了,但只是一个女人,为了一个女人,太子何至于如此?竟然以下犯上! 如今儿子过来,她难免叮嘱几句。 景熙帝这么品着茶,便随口道:“最近宁贵人来母后这里请安吗?” 太后:“请啊,和惠嫔一起来,请了安就走,不声不响的,就是来哀家这里点个卯。” 景熙帝只“哦”了声。 太后打量着这儿子:“这是怎么了?惦记着呢?” 景熙帝别过脸去,神情淡淡的:“倒也不是。” 太后便笑了:“你说说你,多大人了,还闹这种别扭,你若是十七八岁,哀家也不说你什么,可你不是小孩子了,那么娇滴滴一小娘子,春天刚抽枝的柳枝一样,你费劲把人弄到宫里头,又把人家冷那里,这是什么意思?” 景熙帝薄唇动了动,道:“母后,儿子先告退了。” 太后:“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 景熙帝:“母后少说两句行吗?” 太后:“…” 多大人了,说他几句,竟还恼羞成怒了! 离开昌寿殿后,景熙帝回去奉天殿,路上特意命辇车绕行,经过阿妩所在的琅华殿。 福泰虽不敢再提,不过自然知道他的心思,是以特意命人放慢了速度。 此时凄风苦雨的,各处殿前的琉璃灯都显得朦胧起来,景熙帝透过琅华殿的高墙往里面看,也看不到什么,只有些许的光亮。 景熙帝垂着眉眼,低声道:“去问问,宁贵人可歇息了?” 福泰得令,忙要亲自去问。 景熙帝严肃地道:“别让她知道朕在问,寻个其它由头。” 福泰:“……” 他顿下身子,想笑,又想叹,想来世间男女,但凡陷入情爱,无论性情、年纪、身份,便都会多几分别扭。 骄傲的帝王也得弯下腰。 他笑呵呵地道:“是,奴婢知道。” 嘴上这么说,他当然转头就出卖了景熙帝。 …… 回来后,他恭敬地道:“皇上,宁贵人已经歇了。” 景熙帝:“回奉天殿。” 福泰却道:“不过奴婢听说,宁贵人可是饿着肚子睡的……” 景熙帝:“饿着肚子?” 福泰叹:“据说是因了这雨,没能及时回来,结果没赶上膳点,只胡乱吃了些残羹冷炙,宁贵人那样娇气的,哪受得了,勉强吃了,哭啼啼地躺下……” 景熙帝听着,自然明白福泰有夸大其词,但是她晚膳没吃好也应是属实了。 他便开口:“去吩咐御膳房,做几个热菜,不拘什么,要新做的,趁热送到琅华殿。” 福泰:“是!” 御膳房规矩大,一旦过了膳食的时辰便会封火封灶,轻易不会重新开,如今要吃个热菜,也只有帝王的口谕了。 福泰自然不敢耽误,赶紧吩咐底下人去办了。 景熙帝靠在座椅上,微阖着眼睛,眼前浮现出太子抱着她的一幕,她柔弱娇美,偎依在太子怀中,一对小儿女如此匹配,他倒成了那个拆散苦鸳鸯的恶霸。 也想起她含泪的眼睛,她望着太子时眸底是清晰的担忧,都不加掩饰的。 他心里发冷,哑声命道:“起驾。” 福泰有些无奈,不过还是道:“是。” 谁知道就在这时,他便看到琅华殿的大门打开了,有宫娥提着纱灯笼出来,而身后随着的—— 他忙道:“陛下,宁贵人!” 景熙帝听此言,倏然抬眼看过去。 果然是她,一根白玉雕花簪随意地挽着发髻,只着了绛红小袄和石榴裙,那衣衫被风吹得裹着单薄的身子,倒是越发显得她纤细嫋弱,仿佛一抹才刚出岫的流云。 她显然知道他在这里,湿着眼看过来,隔着雨气,隔着烟火,那一眼朦胧婉约,似有若无。 就是这么一眼,却仿佛引信子一般,景熙帝只觉呼啦一下子,酸楚甜蜜痛苦纠葛所有的情绪全都炸裂开来。 他骤然起身,当即下去辇车。 阿妩却身形一扭,就要进去殿中。 景熙帝矫健跳下辇车,龙靴踩踏着湿润的青石板,大踏步行至殿门前。 此时殿门正好要开,景熙帝抬手,牢牢挡住。 阿妩一慌,陡然抬睫看他。 雨雾弥漫,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懵懂又勾人。 景熙帝心瞬间一紧,伸手一拉,将她扯在怀中。 阿妩却是又委屈,又恼恨:“皇上,你干嘛,放开臣妾!” 她承认她故意出来勾搭他的,可她勾搭完了还想要点脸摆点谱,就是这样! 景熙帝紧箍住她,沉声道:“别闹。” 别闹? 啊啊啊当然是闹起来! 阿妩便推他:“放开,臣妾不想要皇上抱了,皇上根本不稀罕臣妾,放开放开!” 她确实是恼的,奋力挣扎着,不过落在景熙帝耳中,却越发让他欲罢不能。 他直接打横把她抱起:“别在外面,丢人现眼的。” 阿妩突然被他这么抱,自然不配合,挣扎起来,景熙帝却死死扣住她的腰。 阿妩无法动弹,只能胡乱扭着身子:“你走,你不要来了!” 景熙帝只觉怀中身子软腻腻的,跟没骨头一般,可偏偏扭得欢快,一时也是热火蹿升。 他抱着她大踏步进入寝殿,他这么突然出现,内监宫娥自然吓了一跳,纷纷打帘子开门的。 景熙帝畅通无阻,踏入寝殿,转过屏风后,将她放在锦帐中。 紧实有力的指骨扣住那一抹纤腰,他低首在她耳边问:“还闹吗?” 阿妩只觉熟悉而贵气的龙涎香铺天盖地漫过来。 这是昔日,这是回忆,这是以为失去的,却突然重新得到了。 她愣了愣,之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第59章 和好 她突然哭了, 哇的一声,仿佛个孩子。 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景熙帝先是愣了一下,之后万般滋味上心头, 胸口几乎被漫天的酸痛淹没。 他原本比她年长许多, 有什么不可以包容她的, 本不该只顾着自己的感受,一门心思和她闹这种别扭, 倒是让她受这样的委屈。 他认命, 缓慢抱住她, 一点点收紧了,按在自己怀中。 清冽的桃花香扑面而来,伴随着的是泪水的咸涩。 他在心里弃械投降。 他抱着她发颤的身子,哑声道:“不哭了, 阿妩不哭。” 阿妩却越发哭得狠了, 她语不成句, 哆嗦着唇控诉他:“你欺负人……” 景熙帝无奈, 低声呢喃:“没有欺负你, 朕怎么会欺负你。” 他不说这话还好, 一说这个, 阿妩气恨委屈:“你不搭理我, 你故意冷落我, 你不要我了!所有人都知道你不要我了!别人欺负我,你看着我被欺负, 却不管我!” 她哭得好伤心, 好伤心,简直是肝肠寸断。 景熙帝痛得心都开始抽抽,他平生第一次失了方寸, 忙不迭解释:“最近朕太忙,一时顾不上,不是不理你,朕一直命福泰照应着,不会让你受委屈。” 然而阿妩哪听得进去,她只一径地哭,哭得气急,以至于肌肤泛红,气喘吁吁,竟有不胜之态。 景熙帝怕她为此落下病,忙抚她后背,为她顺气:“不哭了,仔细哭呛了,阿妩乖。” 阿妩无力地偎在他臂弯里,泪水涟涟,抽抽搭搭:“你,你一点也不好,你说话不算话!我心里好难过!” 她虚弱地捂着心口,娇弱无助,却努力而大声地强调道:“我好难过,我要死了,我明天就要死了!” 明天就要死了,这种小孩子吓唬人的话没有人会信,可景熙帝却心疼、心慌。 他把她狠狠箍紧,几乎要把她这水做的身子嵌入自己的胸腔中。 他恨不得将她嚼碎了吞到肚子里才好。 “阿妩,是朕的错,都是朕的错,让阿妩受委屈了,朕给你赔不是。” 他一叠声地说着他自己都没明白的话,是这辈子没有的小意奉承姿态,因为下意识觉得这样才能缓和她的痛苦,让她赶紧停止了哭泣。 可阿妩还是哭:“你不要我了!” 景熙帝百般怜惜地搂着她,心疼地喃道:“阿妩,朕怎会不要你,这世上千万人都及不得你一个,朕费尽心思把你带进宫,又怎会轻易舍弃。” 阿妩听得这句,可真是万般苦果皆酿为甜酒,甜得心都在颤。 可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她既重新捉住了他的心思,那这段受的委屈,自然要他百倍偿还,甚至存了报复心思,要让他痛,让他悔恨,让这老男人为他之前的冷淡而懊恼。 要折磨他,她才能解了这不甘! 她还要当宠妃!谁欺负她,她就欺负谁!要踩着那康妃,让康妃不得翻身! 于是她抽噎着,绵软无力地往男人怀中偎,仰着泪光闪闪的脸道:“皇上,我好难受,我想你想得心痛——” 她又可怜又勾人,景熙帝紧紧抱住她,吻她的唇,是索取也是安抚。 这唇瓣犹如琼浆玉脂,滋味绝妙,让他沉沦其中,可实在太过柔软娇嫩,他不敢太用力。 他又急切又温柔,仿佛十六七岁横冲直闯却又有些拘谨的少年。 阿妩的唇瓣发酥,身子也渐渐软下来,她犹如脂膏一般,在男人的怀中化开了。 景熙帝这样的帝王,手段狠辣,性情冷硬,可当这样的男人动情起来,便格外让人招架不住,轻易便沉沦进去。 这一场吻持续了许久。 明明只是接吻,两个人却仿佛经过了千山万水,阿妩气喘吁吁,目光迷离,身子也酸软起来。 景熙帝的气息都带着低低的喘。 暧昧又动人,人都酥了。 阿妩睁着妩媚的眼儿,伸出手指,去抚摸景熙帝的眉眼。 生在帝王家,承社稷之重,他的五官冷峻深刻,仿佛每一处棱角都用权利威势雕刻而成,寻常人等都不敢和他对视。 可是现在,他眼尾泛起片片红晕,彻底陷入情动。 对于帝王这样的变化,阿妩很有些自得,也有些着迷,她喜欢这个男人被她软化时的样子,更喜欢他沉溺于她时的柔软。 她甚至有种奇怪的错觉,当她吃下他时,自己便掌控了他的脆弱,他便被自己驯服了,征服了。 很快就轮到她肆无忌惮骑在他头上了! 不过……她也不敢太冒失,她要小心地把控好分寸。 而此时,显然景熙帝很享受她的抚摸,他略合着眼,安静地任凭她触碰。 像是一头收敛了爪牙的猛兽。 当她停下手时,他便扣住她绵软的手心,放在唇边浅浅吻了一下。 阿妩有种被格外珍惜疼爱的感觉,这种感觉太美妙,以至于她忍不住哼唧了声,软软的,就是在撒娇。 景熙帝捧起她的脸,四目相对,他眼神温柔疼惜。 在这种目光下,阿妩鼻子酸溜溜的,她小声埋怨:“你一会对人好,一会对人不好,你喜怒无常……” 景熙帝蹙眉:“我喜怒无常吗?” 阿妩隐隐感觉,被自己突然的哭泣乱了阵脚的男人似乎清醒了… 他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了。 唉! 她抽噎着打了一个哭嗝,才小声道:“你就是!” 她控诉道:“他来找我,关我什么事,你却恼我!” 景熙帝:“朕没有恼你。” 阿妩:“可是你当时看都不看我一眼!” 景熙帝:“朕只是——” 阿妩:“只是什么?” 景熙帝望着阿妩,含蓄地道:“阿妩,朕只是想着让他和你谈,朕要你们自己来决定,这是给他,也是给你的机会。” 他补充道:“唯一的机会。” 阿妩怔了下,突然明白了, 他给了太子机会,这是对太子的考验,也是对自己的考验。 他高傲矜持,自负,不屑于在这个时候笼络自己的心,他就是故意的,故意冷眼旁观,要自己选择。 如果自己当时有些许动摇—— 阿妩突然后怕。 景熙帝垂首,用脸颊轻贴着阿妩的面庞:“况且,我也没办法和他争,那样太难看了。” 他的声音有着淡淡的惆怅。 呃…… 阿妩:“……阿妩明白。” 那是他自己的亲生骨肉,他为君为父,又是年长者,确实不可能大庭广众之下和自己亲生儿子急赤白脸撕扯争抢。 想到这里,她多少有些释然了。 他确实有些过于端着了,可他降服了太子,要太子退让,太子不再闹腾,把这件事压下去,那就够了。 其实想起来,因为自己,皇帝和太子闹到这一步,她这祸国妖姬没被直接斩杀了,这全都仰仗着帝王对自己的怜惜。 如今自己稍微一个勾搭撩拨,他就能这样,无论如何,自己赢了。 她见好就收,干脆道:“其实那一日的种种,阿妩也没什么好委屈的,皇上顾全了阿妩的体面,保住了阿妩,阿妩心里就感激不尽了……” 她话音一转,改变了控诉方向:“可是阿妩实在不明白,这一段皇上对阿妩这般冷待,可是觉得阿妩做错了什么?” 她低垂着颈子,无辜地道:“太子所作种种,想必陛下已经查过了,臣妾反抗了……后来皇上要臣妾劝说太子,臣妾虽根本不知道怎么劝,可也说了臣妾心里的话。” 景熙帝抬起眼,注视着她:“心里话?” 阿妩想起自己那些直白的言语,一时羞耻,不过还是咬唇道:“是真的,心里话。” 景熙帝淡茶色眸子没什么波澜,他一言不发。 阿妩觉得他好像不信,心里隐隐有些发慌,老男人心思深,她觉得自己能把控住,又仿佛不能。 她在这种有些窒息的沉默中,只好喃喃地道:“反正我受委屈了,康妃娘娘她——” 景熙帝直接道:“李氏,朕会命人训诫,这一段不许她出寝殿,并罚她一个月红花钱。” 阿妩:“啊……” 她意外,不过更多是惊喜:“好。” 活该!平白损失一个月红花钱呢,怕不是得气死! 她惊喜之余,又问:“那皇上本来打算呢,是不是一直不搭理阿妩?” 景熙帝:“不是。” 他只有两个字,很坚定,但没有任何解释。 阿妩隐隐感觉自己触及了一些他不愿意提及的。 像他这样的男人,不愿意提的,便不会提,撒娇也没用。 她便避开,偎着他低声撒娇道:“皇上对阿妩不好,阿妩心里很难受。” 景熙帝顿了顿,之后喟叹一声。 他抱住她,温声许诺:“以后对你好一些,多宠着你。” 阿妩心里软软酥酥的,又觉有些甜,歪头道:“那你要怎么对我好?” 景熙帝低笑:“你要我怎么对你好?” 阿妩:“你的妃子欺负我,你先给我报仇雪恨!” 景熙帝:“嗯,朕刚才说了,会罚她。” 阿妩:“还得给我好吃的,好喝的!” 景熙帝:“你缺了好吃的,还是缺了好喝的?” 阿妩:“倒是不缺,可是……” 她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讨要一些什么,但寻常金银,平时也能要,这会儿得有个长久的,一劳永逸的。 她想了想,道:“要不你给我涨涨红花钱吧,一个月才五十三两,太少了吧!不够花!” 她补充说:“我总得打赏底下人吧,蔚兰这次受了伤,虽说有官中的抚恤,可我心中不忍,还是会补贴她一些,其他人都受了惊吓的,也得安抚,我现在也得学着收买人心,没银子怎么行!” 景熙帝:“那你要多少?” 阿妩眨眨眼试探着道:“至少每个月一百两吧?” 景熙帝听此,略沉吟了下:“从朕的私钱中,每个月给你补齐到一百两吧。” 阿妩:“啊?” 就这,还得动用皇帝的私钱?她以为皇帝说一声就是了。 景熙帝揉了揉阿妩的脸,很没办法:“必是之前听学时走神了。” 阿妩:“……” 景熙帝:“宫中内帑,金花是供后妃的,轻赍是勋戚俸禄,这些都是有专人专管,朕若要动,必师出有名。” 皇帝虽说富有天下,但其实各项银子都是有专人看管,国库帑银,禁庭宫银,各有用途,每一笔支出都有专门手续章程,皇帝能随便动用的便是自己的私库,上一次景熙帝给阿妩的那些珠宝玉器,便是不曾入观中,放在他私库的,所以才能随便拿出来给她。 如今皇帝要补贴自己宠妃,少不得也是动私银。 为了那几十两银子特意吩咐一声承运库,要徇私给他的后妃多发钱,他丢不起那人,还不如自己出了。 阿妩:“好吧。” 景熙帝:“还有吗?” 阿妩想起康妃坐在辇车中的样子,便有些期期艾艾的:“你看我今天出去,挨冻受冷的,都没资格坐辇车。” 景熙帝:“宫中只有嫔位以上才能乘坐辇车,你如今确实不能。” 阿妩期待:“那你特别恩准我坐?” 景熙帝抚了抚阿妩的发,眼神宠溺温柔到几乎无法形容。 阿妩眼睛亮晶晶,有辇车可以坐了! 景熙帝开口了:“你身子虚弱,正该多锻炼,平时多走走也没什么,若是遇到天气不好,朕会命人去接送你,用朕的辇车。” 阿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抠门的皇帝,在他这后宫真是规矩大于天! 她也算是皇帝的心尖宠吧,就不能对她再好点? 景熙帝笑看着她,她傻乎乎的,只知道要份位,并不懂他用自己辇车去接她意味着什么,大晖后宫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不过他并没有解释,只是问道:“还有吗?” 阿妩有些丧气,她直接问道:“我什么时候能晋升?我不想当贵人了!” 景熙帝声音中越发掺了笑意:“马上要过年了,年后趁着节庆,会晋升一批,你如今是从六品的贵人,到时候给你升两级,做正五品的婉仪。” 阿妩越发不敢相信:“婉仪?” 哭着闹着,才得一个婉仪!她想当妃子,压过康妃! 景熙帝安抚地搂着她:“已经很快了,你才当了几个月贵人?” 阿妩便勾住他的颈子,仰着脸,将唇送给他:“我不干,皇上,你给我多升点!” 她要的是特例,要的是额外的,不是按部就班的! 景熙帝看着阿妩幽怨的小眼神:“朕看过你这段的课业,女官对你赞赏有加,以后肯定会升得快。” 阿妩好奇:“你什么时候看的?” 她以为这一段他把她彻底冷落了呢,敢情还偷偷看她课业? 景熙帝反问她:“你觉得朕真会对你置之不理?” 阿妩了悟,了悟之余也就懂了。 果然偷偷地关注着她啊! 说不得经过她的寝殿还会暗暗地多看几眼!啧啧! 知道这些,心里自然喜欢,但喜欢之余更加有些委屈,便埋怨道:“你说要多宠我一些,你要升什么,不是一句话吗?人家历朝历代的皇帝宠自己心爱的女人,那都是要什么给什么!” 怎么就她,摊上这么抠门一皇帝呢? 景熙帝道:“你最近在后宫,和惠嫔,和孟昭仪,都颇为交好?除此之外还有几个能说话的了?” 阿妩:“是啊。”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怎么知道的。 景熙帝:“这就是了。” 他的拇指轻摩挲着她的眉骨,低声解释道:“朕平日政务繁忙,日理万机,只怕不可能日日陪着你,朕也不希望你每日独守琅华殿,只眼巴巴地盼着朕,只把心思全都寄在朕身上,那样你后宫日子必会煎熬。” 阿妩怔住了,她有些意外地看着景熙帝。 景熙帝:“所以朕希望你能有些姐妹,惠嫔性情平和,聪慧机敏,又比你大,凡事能照顾你一些,那位孟昭仪,就朕所记得的,她略显孤高,可倒是没什么坏心,你平日可以多和她们走动走动。” 阿妩点头,有道理。 景熙帝:“她们年纪都比你大,甚至比你大一轮,都是一步步熬上来,才熬到如今的位置,你初来乍到年纪轻轻,便早早盖过她们,她们纵然不争不抢,但你和人家处起来,未必就自在了,你也不愿意人人畏你远你,是不是?” 阿妩:“……也对。” 景熙帝:“其实宫中诸位后妃都是精明人,她们自然看得清,知道你必会高升,但朕还是希望你能名正言顺,至少走个按部就班的过场,如此也能服众。” 他垂下眼,想着,如此他们也能有个长久。 她还小,只怕也没什么长远心思,可他总归要多思量以后,为她安排好接下来的路子。 阿妩少时生在渔村,人心淳朴,没那么多弯弯绕,之后纵然经历过一些,可心思都用在对付男人上,所学无非是男女事,倒是不曾想过这些。 如今经景熙帝提点,不免茅塞顿开,意外之余自是感动,只觉得眼前这男人千好万好许多好,原来想到了自己不曾想到的。 这个男人生得贵气好看,手握着天下人生杀大权,可他却思虑周全,人情练达,能想自己所不能想。 她甚至有种感觉,他便是海,深袤的海,她可以尽情地在里面扑腾,撒欢! 景熙帝看她眉眼间的欢快,知道她是喜欢的,轻笑:“现在不恼我了?” 阿妩跳起来,直接勾住他的颈子,偎依在他怀中,撒娇地晃:“谁恼你了,是你恼我!” 景熙帝低笑,揽住她的腰:“饿了吗,想吃点东西吗?” 阿妩一听,眼神妩媚:“想吃你!” 景熙帝薄唇抿出一个愉悦的弧度,扶着她的腰肢:“想吃朕,你先攒些气力吧。” 阿妩便有些懵:“?” 景熙帝抬眼看向窗外。 阿妩看过去,却见内侍捧了红漆描金的食盒,正侯在外面。 景熙帝:“朕恰好也有些饿了,便让人准备了几道小菜。” 阿妩:“这样……” 不过心里却像是被滴入一滴蜜,甜丝丝的感觉便逐渐溢满了。 很快内侍便摆了上来,因是晚间临时现做的,也不是太过繁琐的菜式,炸银鱼,糟蟹,猪腌肉,以及一些时令小菜。 北地入冬后便没太多新鲜绿菜,如今所吃都是洞子菜,一般人家吃不起,只是有少许供应内廷御膳房罢了。 御膳房又在几样简单洞子菜上做了新花样,吃起来倒也别有滋味。 阿妩尤其喜欢其中一道汤,奶白色的鱼汤,里面放着鲜灵灵的嫩白菜,那鱼汤充分入了白菜中,咬一口白菜,脆嫩香美,实在喜欢。 景熙帝见她喝了好几口鱼汤,便道:“若喜欢,明日再吃就是了,今日晚了,少吃一些,免得晚间时候不好克化。” 阿妩:“明日还有吗?” 平日的膳食都是御膳房早定过的,宫娥去了,轮到什么是什么,哪能自己随便点! 景熙帝:“明日朕让人做了,给你送来。” 阿妩便笑:“好!” 景熙帝:“你适才啼哭间,竟有几分气力不济,似有不足之症,朕会命御医前来,再给你过过脉,开了膳方仔细调理。” 阿妩:“啊……好吧。” 她其实并不以为然,不过他既这么说,她也就听着了。 当下美滋滋地再次喝了一口:“真好喝呢!” 她海边长大的,自小吃一个鲜,来到北地后,其实大部分水中鱼虾都觉得有几分土腥味,并不太喜欢,唯独这个,吃着格外好。 景熙帝:“这是鱼肺汤。” 阿妩:“鱼肺汤?” 景熙帝长指优雅地给她添了一些米粥,才解释道:“苏州进贡的斑鱼,活水源,逆水而跳,是以肺生得好,用这肺切了薄片来做汤,鱼肺稍有不慎便会腥涩无味,御膳房妙手处置,才会如此鲜美。” 阿妩:“竟是这样……” 她以为只是一道简单的鱼汤,不曾想里面这么多讲究。 这时她再看其它膳食,才发现便是简单的腌肉,宫中的御膳也比外面有滋味,估计都是花了许多精巧心思的。 她便忍不住,这个也想尝尝,那个也想尝尝。 反正都想吃! 不过……也不能吃太多,毕竟是晚膳,最后恋恋不舍地停了,又把剩下的赏给了底下人,底下人自然高兴。 大家都没吃饱,突然得了帝王的赏赐,可以吃好吃的了! 阿妩心满意足,吃饱喝足,又和景熙帝沐浴过,显然景熙帝不想走。 此时,细碎的雨雪扑打着窗棂,外面都是冷飕飕的动静,可屋内,暖炉,熏香,柔软的地衣,以及刚刚沐浴过后的湿润气息。 阿妩知道他不会走,不过阿妩还是故意问:“皇上是不是要回去歇息了?” 景熙帝轻抿了一口茶水,在那热气氤氲中,他的视线始终落在阿妩脸上。 略扬眉,他开口:“赶我走?” 或许因为气氛的原因,他的声音低沉缱绻,落在耳朵中,让人心里发痒。 阿妩脸红,抿着唇,看向别处。 景熙帝低声命道:“抬头,看着朕。” 阿妩哼了声,不过还是颤巍巍地抬起眼,视线在对上男人的目光时,脸都红了。 这一刻她只觉得,什么陆允鉴,什么太子,这些人都太嫩了,太次了! 这个世上所有男人在这位天之骄子的帝王面前,全都不够看! 不要说他容貌本身就是上乘的,身形也是极好的,只说骨子里散发出的霸道,对世间万物的掌控,以及身为帝王倾轧式的威势,就足以让人两腿发软身子发酥。 此时外面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风吹过廊前挂着的灯笼,不过房间内却是颇为安静,只有两个人一下下的呼吸声。 视线根本不舍得挪开,黏黏糊糊地纠缠在一起,就像是分不开的丝。 阿妩在这恍恍惚惚中,甚至有一种错觉,自己经过了那么多,就是要走到他面前,融化在他怀中。 她在这神思迷离中,发现男人已经近在咫尺,且有力的指骨扣住了自己纤薄的腰。 她身子酥软,便要借势偎依在他怀中。 谁知道男人却牢牢控住她的腰肢,不许她动。 她委屈,仰脸,不懂地看着他。 景熙帝抬手捏住她的下巴,茶色的眸子审视着她的眼睛,却是道:“喜欢我?” 阿妩乖顺地点头。 她觉得自己此时完全被这个男人蛊惑了。 景熙帝:“比他如何?” 阿妩茫然了下,才有些艰难地消化了,他是在问太子。 景熙帝见她不答,便越发问道:“更喜欢我,还是他?” 阿妩:“你。” 景熙帝的指骨越发用了些力气,好像要把她捏紧,不许她跑。 他略偏首,薄唇轻吻了一口她精致的耳珠:“阿妩,你是朕的,只属于朕,你不能对朕有任何异心。” 阿妩有些委屈,眼珠转了几转:“我也没有异心啊。” 疑神疑鬼的…… 景熙帝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他是我的血脉,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有几斤几两重我再清楚不过,你要的,他给不了。” 阿妩很轻地“嗯”了声,她知道无论如何那是他的亲生儿子,是要继承他大晖国柞的人。 帝王心海底针,她不能说他儿子的坏话。 景熙帝稍放开对她的钳制,握住她的手,将那手放在自己腰间。 阿妩顿时明白,他想要,要自己侍奉他。 她便柔顺地为男人宽衣解带,帝王的袍服绣工精致繁琐,料子也好,很是厚实挺括,她不敢随意放,生怕褶皱了,只能挂在一旁的木屏风上。 景熙帝却抬手一拉,骤然将她拉在怀中。 那帝王袍服跌落在地衣上,她也跌落在男人怀中。 景熙帝依然是克制的,他要阿妩跪在那里,他自后面。 阿妩有些意外,不过还是无声地顺从了。 他们不是没有这个姿势过,但也不是太经常,今天的他有些刻意。 景熙帝低垂着眼睑,扶着阿妩的细腰,调整好了位置,他小心地避开了自己胸口的伤。 其实伤已经好了,但不能太剧烈,不然影响痊愈。 这么一下下的时候,温吞又舒服,景熙帝其实也不急,他熬了这么久,如今近在咫尺,他很受折磨,但还是想无限延长,在细密的忍耐和煎熬中享受接下来的欢愉。 反倒是阿妩有些耐不住了,她被惹起来了,仰着脸,摇曳着细腰,晃啊晃的,撅着,直往人身上凑。 景熙帝却不慌不忙控住,不许她动。 在小娘子绵软的抗议哼哼声中,他淡定地攥住,一撩眼,茶色眸子冷静地看着她纤细的背,陡然问道:“为什么不跟着他走?” 阿妩身形微僵。 她原以为这件事敷衍过去了,可万没想到,这老男人,心机深沉的老男人,竟然在这个时候给她致命一问。 怪不得之前他反应含糊不明! 此时,他就在她的里面,深切而细致地感受着她一切反应,她一点点都藏不住。 啊啊啊礼崩乐坏,师出无名,不讲武德! 景熙帝的拇指稍微用力,那肌肤鲜嫩如水,触感幼滑,根本不需要用力,他的指甲便陷入其中。 阿妩无法自控地低叫一声。 景熙帝勾唇,冷笑:“小脑袋瓜在想什么,想怎么骗过我?” 阿妩便委屈地呜咽了一声:“阿妩心里只有皇上,没别人,阿妩没骗皇上。” 景熙帝:“是吗?” 阿妩吓傻了,她两手撑在锦褥上,仰着颈子,越发扭着细致的腰,施展出诸般手段。 一波波浪潮袭来,景熙帝头皮发麻,后脊梁骨都在颤。 不过他还是绷紧了下颌,死死地掐着她的腰,用嘶哑冷漠的声音道:“说实话,朕要听实话。” 阿妩只觉被他掐得有一点点疼,心里也有些怕,但是那些疼和怕又一起化作了难言的痒,她身子无法克制地颤着。 她只能哆哆嗦嗦地道:“皇上好,皇上最好了,阿妩只想要皇上,只想侍奉皇上,别的男人都不如皇上……阿妩,阿妩最爱皇上了……别的男人若碰阿妩,阿妩便咬舌自尽,阿妩不让别的男人碰……” 这声音呜呜咽咽,柔弱可怜,像是濒死的小动物发出的,却冲入景熙帝耳中,激起他胸口阵阵酸麻,以至于情不能自已。 健壮宽大的身躯紧绷到颤抖,他嘶哑地道:“小骗子,满嘴胡说!” 都是骗人的! 可他喜欢听,就想听,骗人的也爱听! 他狠狠地抱紧了她,自后方将她整个抱住,顾不上自己胸口的伤,毫无章法地要把她揉到怀中。 堂堂帝王,七尺男儿,玩弄帝王权谋于朝堂间,此时却恨不得死在这小女子身上! 他疯狂而迷乱地吻着她的侧脸,声线打颤:“小骗子,朕为了你——” 为了你,百般筹谋,处处算计,几乎连唯一的儿子都不要了。 那一晚,但凡太子的剑敢再进一步,倒下的绝不是自己! 他的亲生骨肉必当场血溅五步! 可她不会知道的,这一生,他也永远不会让她知道。 第60章 有福气的 这一夜景熙帝干脆歇在琅华殿了, 其实也没怎么歇。 若是之前,两个人终究各自存着心思,阿妩怕太子之事, 怕被抛弃, 景熙帝虽觉一切尽在掌控, 但想到自己的亲生骨肉,终究存着些许忌惮。 可是如今这个障碍彻底消失了, 两个人纵情缠绵, 竟是销魂蚀骨, 酣畅淋漓。 景熙帝饱尝香醇美妙的滋味,只觉这辈子所有的遗憾全都弥补了。 不过在这种无与伦比的满足中,又生出一些不甘,他为帝王之尊, 可人生竟如此孤寂地度过了十几年, 十几年的光阴空空耗过, 却不曾有阿妩在怀。 他紧紧箍住这一抹几乎被自己撞散的身子, 咬牙切齿地在她耳边道:“阿妩, 你欠我。” 阿妩仰着泪光点点的小脸, 抽噎着道:“哪儿欠了……” 这话之后, 男人动作顿了顿。 她怅然若失, 不满足, 扭着抗议。 这时男人的声音却在耳边沉沉落下:“宁阿妩,自朕意气风发的十七岁, 到如今, 整整十六年,你都不在,这是你欠了朕的!” 说完, 便是怒海起浪,阿妩瞬间被淹没。 阿妩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半梦半醒中都听到男人的喘息就在耳边。 她又想哭了,他有完没完? 人还是得睡觉啊…… 也许后来终于睡着了,可似乎就在打了一个盹的功夫,她听到动静,睁开眼,身边是空的,景熙帝已经起身了。 她睁开朦胧睡眼,自锦帐中探出脑袋,便见屏风前一挺拔身影,威严肃穆,上面的金线云龙栩栩如生,竟仿佛要腾飞一般,顿时唬了一跳。 定睛一看,却是景熙帝,他穿的是朝服,明黄的龙袍。 这种龙袍远看只觉威严,但近看,上面的绣工太过惟妙惟肖,竟让人生了畏惧。 她半梦半醒的,迷糊地问:“皇上?” 景熙帝指尖略整理着白领口,动作优雅从容,声音清沉好听:“今日早朝。” 阿妩:“哦。” 好像一个月要三次早朝,她没留意过他什么时候早朝。 当下她便要下榻,景熙帝却道:“时候还早,你再睡一会吧。” 阿妩这才看滴漏,原来此时才是寅时,距离天亮还早,简直就是半夜! 当皇帝真不容易,起得比鸡早。 关键昨晚还要了那么久,估计这男人都没合眼吧? 她好奇地趴在榻前看,因又要盥漱,又要梳发,又要着衣,这里面自然需要各种物件,于是便看到满屋子都是内侍,来来回回的,但是这忙碌之中又别有一番井井有条,就好像这些动作他们早演练了一百次,一切都按照既定的章程来。 阿妩也特意打量了景熙帝,他倒是脸色如常,并没有任何不精神,略抿着的薄唇颇为锋利,淡色眸子从容冷静,贵气又稳重。 任凭谁看,都想不到这皇帝昨晚荒淫了大半夜,把自己折腾散架了。 景熙帝感觉到阿妩的视线,递过来一眼。 阿妩便慢吞吞往锦帐中缩。 怕了他了。 景熙帝走到榻边,自上方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阿妩疑惑,便仰脸看他。 景熙帝握住她颈子,不让她抬头。 她微侧脸,张着嘴巴去够他的手指头,含住一咬。 晨间干净清冽的手指,些许梅香,阿妩叼着不放。 景熙帝依然低头看着,看到自己的手指白净修长,卡在两片唇间,那唇粉莹莹的,仿佛有流光。 他眸色转深,指尖微屈,故意逗弄。 略有些糙的指腹轻擦过阿妩的舌,酥酥麻麻的。 阿妩不自觉牙齿用力,咬了下,之后连忙放开了。 她只是要咬他,不是和他玩。 景熙帝垂眼看自己手指,濡湿,有一道红印子,些许的疼。 小东西是用力了的,没咬破,算她有点分寸。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待景熙帝,他略挑眉,用被咬过的指尖捏了捏她耳朵:“你属狗的吗?” 阿妩轻哼,故意冲他“汪汪”两声。 软糯糯的汪汪声,竟也格外惹人。 景熙帝面无表情地警告:“以后不许这么胡闹。” 阿妩冲他亮了亮白净的小牙:“谁让你捏我,就咬你!” 景熙帝看着她那无法无天的样子:“没规矩。” 阿妩觉得他这个人太能装了。 她故意咬唇笑,笑得柔软却又骄纵,扭着身子,靠着他腻歪:“皇上,阿妩还想没规矩,必须抱抱才走,不然就不许你去上朝!” 谁知这时,就听到外面有很轻的声响。 阿妩看过去,隔着轻轻摇晃的锦帐,似乎看到外面有什么人影。 她知道这是内监,估计是管事的,来催的,想起刚才自己的话,脸上瞬间火烫。 啊……好丢人啊! 这蛊惑君王的名声怕是逃不掉了! 景熙帝的手指依然落在她颈子上,轻轻摩挲着她的颈骨,声音寡淡地吩咐道:“说。” 那内监如履薄冰地禀了,果然是政事,且很急,况且……早朝只怕要迟了。 阿妩听着,也有些心揪,又想起惠嫔等人的言语,想着他这么忙,自己万万不敢耽误。 同时心里也有一些担忧,怕他这么辛苦,以后年纪大了不行了只能陪着喝茶。 她可不想年纪轻轻便喝茶! 此时内监退下,她便小心地提议:“皇上,以后若是上早朝,还是不要胡闹了吧。” 景熙帝:“昨夜确实狂浪了些,以后自会克制些。” 阿妩期期艾艾地道:“也不是……臣妾只是想着……还是不要太操劳了吧。” 景熙帝一眼看穿她心思:“怕朕累?” 阿妩体贴贤惠的样子:“臣妾关心陛下龙体。” 景熙帝耷拉着眼皮,不错眼地注视着阿妩:“那你昨晚还那么勾搭朕,你身为后宫娘子,就这么不眠不休地魅惑君王?” 阿妩脸红,嗫嚅:“阿妩没有。” 是他,是他非要! 虽然她被招惹起来后也说了一些没羞耻的言语,可最初是他啊! 她给他讲道理:“经书有云,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所以追根溯源,你才是罪魁祸首。” 景熙帝好笑,她真是不白学。 当下忍不住,抬起修长的手,拍了拍阿妩的脸颊。 女儿家的脸颊太清透水嫩,以至于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温腻细致的吸附之感。 怎么能这么娇嫩,让人舍不得挪开手。 景熙帝喉结微滚了一下,越发将那张小脸掌控在手心里,细细摩挲着:“放心便是,朕便是日日早朝,也能这么要你—— 他终于放开手,直起挺拔的身形,面无表情地整理了下袖口。 之后,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阿妩一眼:“还能这么要你五十年。” 说完,一转身,起驾,走了。 阿妩抱着锦被,披散着乌黑的长发,迷迷糊糊地坐在榻旁。 她回味着他临走前那一眼,啧,跟看狗一样,冷淡得很,特别居高临下。 谁想到这男人昨晚缠着自己发疯呢? 还有什么五十年,太不要脸了! 阿妩咬牙切齿,只想说:这都什么人啊,不是玩意儿的老皇帝! 老!老!老东西! *********** 阿妩到底睡了一个回笼觉,再醒来只觉外面暗沉沉的,不知什么时候,一问怡兰,已经不早,再熬熬就可以吃午膳了。 怡兰:“昨晚开始下雨,雨里夹着雪,现在全变成雪了,下了一层呢!外面都是白的了!” 她有些兴奋地比划着。 阿妩忙道:“好,知道了。” 这怡兰性子还算好,手脚也麻利,就是嘴馋话多。 她起身,先沐浴过,略收拾了下,底下内监来报,太医院的御医来了,浩浩荡荡七八位都是年纪大的,一看就是经验丰富,为阿妩过脉。 因为皇上说她“唯恐有不足之症”,那几位自然格外谨慎,不过诊了半晌,只说身子康健得很,没任何不足,几个人面面相觑,想着皇帝都这么说了,他们也不好不干活,于是便给阿妩开了一些温补之物,反正吃吃没坏处,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好好补吧! 阿妩听此,借机问起滋补之道来,如今她得这宠,自然要充分利用到极致。 比如保养肌肤,保养身子,比如各样上等滋补秘方丸药,统统都拿出来。 御医知道这位是帝王盛宠的娘子,且今日特意提起的,自然不敢怠慢,当即一口气开了许多,反正阿妩要,他们就给开,只是又细细叮嘱,不可贪多等等。 阿妩自然一叠声应着,公家出钱,白得的滋补好物,先开了再说! 御医刚走,惠嫔和孟昭仪来了。 这两位都穿了大氅雨披,戴着昭君帽,白貂绒围边,华丽又贵气——毕竟是帝王养着的女人。 阿妩看到她们:“两位姐姐用过午膳了吗?” 孟昭仪将昭君帽和大氅递给一旁的侍女,脱了鞋子,走进来:“才用过。” 阿妩:“那两位姐姐得等会,我还没用午膳。” 说着间,旁边的惠嫔惊了一下:“阿妩,这,这不是龙袍吗?” 孟昭仪一眼看到了,那龙袍便随意挂在一旁屏风上。 阿妩:“是……皇上昨日穿的,今天他没穿,便扔这里了。” 惠嫔叹息:“傻妹妹,这不是随便放的!” 阿妩疑惑,之后突然明白,帝王之物不能不敬,至于龙袍那更是帝王威严,是不能随便放置的! 寻常人见了这龙袍,都得磕头,要仔细供起来的。 孟昭仪没吭声,不过已经上前一步,双手捧起,迅速叠好,齐整整地放在一旁案几上。 之后她淡淡地道:“刚才这里有什么吗?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到?” 惠嫔当即意会,也道:“本来就没什么。” 阿妩:“……” 突然就想笑。 她当即赶紧命宫娥准备茶水,谁知这时,就见外面浩浩荡荡的,约莫十几个宫娥,正冒着雪,提了大红雕漆食盒,那食盒上都罩着一水的黄云缎,这阵势不小。 惠嫔也好奇,她探头一看:“呀,这是皇上身边的孙公公吗?” 孙公公? 惠嫔忙给她一个眼色,低声解释:“尚膳监的!” 阿妩便懂了:“估计皇上送来的?” 好吃的? 果然那位孙公公拜见阿妩,见到几位娘娘在,逐个恭敬地见了礼,这才说起,说本来皇上要过来琅华殿用膳,结果来不及了,所以只送来了膳食,御驾不能亲临了。 很快孙公公便带着尚膳监众人将膳食摆好了,这是从帝王的御膳中分出的,菜色自然非同一般,有元汁羊骨头,烧鹅,羊肉水晶角儿,炙蛤蜊,炒鲜虾以及笋鸡脯,各种各样齐全得很。 阿妩一眼便看到昨晚她特别喜欢吃的鱼肺汤,盖子一揭开,热腾腾地冒着白汽。 惠嫔和孟昭仪看了也是意外,意外之余,孟昭仪优雅一笑:“今日我们也是有福了。” 惠嫔颔首,赞同地道:“我们可以帮着阿妩一起尝尝了。” 阿妩欢喜地拍手笑:“太好了,这么多,咱们一起吃!” 当下大家一起坐下,各自净手,开始享用这一桌子膳食。 这会儿外面冷飕飕的,满满一层雪,踩在柔软的地衣上享用着这样美食,这日子自然滋润舒坦。 一旁那孙公公小心翼翼侍奉着,还时不时介绍下,这是什么菜,那是什么菜。 反正每一道菜都有每一道菜的讲究,听了这讲究,吃的更有味了。 最后孙公公又提起来:“皇上说了,天冷了,奉天殿的小御灶该开了,到时候娘娘看看,有什么想要的,便派人前去奉天殿就是了。” 阿妩听着,不太明白,不过还是谢过了。 待到孙公公离开后,惠嫔和孟昭仪说起这小灶,阿妩才明白,这是一件大事。 虽说各寝殿也都烧银炭,但那是建造好的地道和炉膛,又有专人负责,里面的炭火也都是别处引燃的明炭,是以各大寝殿都不需要内监和宫娥自己动手,每年烧地龙这是大事,层层监管专人负责,不怕失火。 可是烹饪膳食就不一样了,灶台要用敞口炉,用的是明火,一个不慎就可能闹出火来,宫里头的寝殿都是木做的,一旦起火非同小口。 惠嫔道:“若是自家灶台做饭,小门小户的,多上心一些就是了,可是宫里头不同,一个灶台怎么监管,什么时候开火,什么时候灭火,都必须专门有人监看,况且一个炉灶还要配掌勺,配菜,打杂,还要有尚膳局专门监看的,调度的,尝菜的……” 阿妩:“这么麻烦……” 孟昭仪:“是了,麻烦着呢,不然你以为呢,咱们皇上吃一口饭,后面尚食局,光禄寺,还有尚膳监,一个个都得忙得脚打后脑勺呢!” 阿妩:“啊……” 她只有张嘴惊讶的份儿了。 她这么一个小贵人自然没资格开小灶,可皇上开小灶了,就等于她开了…… 孟昭仪笑瞥了她一眼:“所以说,阿妩小妹妹好福气,被咱陛下看进了眼里,陛下特意开了这奉天殿小灶,妹妹跟着沾光了。” 一旁惠嫔:“我们也跟着沾光,回头我们想吃什么,你就和陛下说你想吃。” 阿妩摩拳擦掌,痛快答应:“好,等着,两位姐姐把想吃的都说下来!我记着!” 说完,她笑道:“另外御医今日开了不少滋补之物,有燕窝,有阿胶,以及各样丸药,数不胜数,回头两位姐姐过来,我们同享!” 惠嫔和孟昭仪两个听了,惊喜不已,又不免好笑! 在宫里头敢揩油揩到皇帝身上,她是头一份! 孟昭仪叹息:“妹妹这小算盘打得才叫噼啪响!” 阿妩很有些得意,她早算计好了,官中的银子,趁机做她的人情。 老皇帝既然要她补,那她就使劲地开。 她心花怒放地想,等过年连升两级,这日子就更美了。 不过她自然不知,接下来年节,宫里热闹,她要面对的闲杂人等不知凡几。 这其中,陆允鉴是避不开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三个男人 景熙帝纳了前太子妾一事, 到底在朝堂上流出,虽说有冠冕堂皇的缘由,不过依然有人闲言碎语, 也有人隐约听到那一晚的风声, 便想生事。 于是便有朝臣上折子提及此事, 劝谏景熙帝,引经据典絮叨絮叨说一些酸腐的大道理, 景熙帝随手扔在一旁, 看都不看。 这时候英国公便站起来, 说起西台御史兼钦天监孙文博上奏之事,又说起此女生辰八字与帝王相合,又是修行之人,进宫伴帝王左右, 以解灾厄, 之后又提起什么玄牝之门为天地根, 总之好一番云里雾里, 只说得大家一脸懵。 所以, 英国公爷, 这么一位老人家, 帝王之师, 竟然护着帝王, 要帝王父纳子妾,这, 这是什么世道?? 大家突然浑身无力, 他们在这里说老道理有什么用,没人听哪。 与此同时便有一些年轻朝臣,血气方刚的, 开始为帝王辩护,帝王已经久不曾行幸后宫,也不曾采纳妃嫔,难道堂堂帝王竟要做和尚吗?老官员年纪大了,自己都已经儿孙满堂了,如今怎么有脸喋喋不休地干预帝王后宅事? 那些老官员老清流被噎得一愣一愣的,憋得脸通红,说不出话,只说年头变了,和以前不一样了。 一时又说起,说隆昌年间民俗古朴,隔着十丈远,年轻小辈看到老人都会一溜小跑过来作揖行礼,便是老人多念叨几句,小辈也都恭敬听着,到了天启年间,小辈便装傻绕行,绕行不开只作揖便跑了。 世风日下,如今可倒是好,年轻朝臣都可以这样当廷对打了! 这么争辩来争辩去,扯出许多陈年旧事,景熙帝纳子妾一事也不了了之。 也有人暗中试探太子,太子却是仿若无事,并不在意的样子,也没人敢直白地问,大家唏嘘一番也就罢了。 对于这些阿妩自然是不知的,后宫中妃嫔不能随意进出,这对她来说也是一层保护,反正这么一方天地,吃喝玩乐享清福,只需要偶尔侍奉侍奉老男人而已,这日子太过惬意。 入了腊月后,天越发冷起来,景熙帝时不时歇在琅华殿。 后宫的规矩自然是森严的,敬事房、起居郎和彤史也总是跟随来琅华殿,大家都知道这不合规矩,不过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景熙帝已经许久不曾行幸后宫,如今帝王愿意行幸,那大家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 最初时候这些记录人自然都一板一眼的,生怕错过了什么要紧,但一来二去时候长了,帝王和小贵人也就那些事,无非就是用膳,闲聊,吃茶,偶尔帝王会亲自教贵人读读书,习习字,之后便上榻歇息了。 上榻歇息后就是临幸,临幸无非是一次两次三四次的区别,有什么要紧吗? 于是时候一长大家都懈怠了,随意在上面写几笔,有时候还前言不搭后语,反正那么厚厚一沓的《内起居注》又有几个会详细地翻,大家日子都这么熬过来的。 史官们松懈下来,阿妩自然觉得舒服了,有时候会有种错觉,会觉得自己只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妻子,景熙帝便是她的夫郎,两个人夫唱妇随,甜蜜温情。 这一日,天下大雪了,琅华殿内外都覆上一层白,阿妩探头看外面,想着景熙帝会不会不来了?他若是不来,她便想过去惠嫔那里,好歹可以对弈,或者干脆一起做葫芦景补子。 葫芦景是大吉葫芦,有子孙繁多的寓意,葫芦又音同“福禄”这会儿马上要过年了,大家都要做各样葫芦纹饰,惠嫔手巧,做的葫芦江山万代龙纹圆补看着实在是喜庆富丽。 谁知这时,便有小太监披大红蓑衣跑来,说是今天太后娘娘说了,下雪,大家伙一起赏雪,吃些新鲜的,要大家都过去,景熙帝也得去。 阿妩详细问了问,小太监也说不清,她便命人赏了小太监钱,打发了。 她其实有些不太乐意,太后娘娘如今对她颇为和善,她也喜欢的,可不太想往那里凑,毕竟那里有德宁公主,还有时不时进宫的太子妃,更不要说皇后,康妃,总之一群她看不顺眼的——当然人家也看她不顺眼。 大家互相看不顺眼,彼此都尴尬,有什么意思吗? 不过没办法,该去还是去。 阿妩便琢磨着怎么过去,这下大雪天的,谁知道就在这时,听到外面动静,接着两个宫娥欢天喜地跑进来:“皇上说,今日下雪,唯恐贵人出行不便,耽误了侍奉皇太后,特意命人送来了肩舆,要送娘娘前去昌寿殿。” 啊?肩舆? 那显然不是一个小贵人能坐的。 她好奇:“是吗?这是不是不合规矩?” 怡兰笑眯眯:“哎呀,哪管那么多,贵人,这是咱们皇上赐的,皇上赐了,咱们还说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哪家规矩大过皇上去?” 阿妩觉得有道理,一时又想着自己进宫一段日子,潜移默化,满口都是规矩了。 当下连忙梳洗过,准备出发前去昌寿殿。 肩舆是黄花梨的,四周围挂着帷幔,座椅上铺了厚厚一层紫貂靠垫,坐上去太舒服了! 阿妩踩了踩脚底下的云纹踏板,又看看靠背扶手的夔纹角牙,只觉得皇家的肩舆就是不一样,就连边角都是铜镀金包角呢! 阿妩满心欢喜,又故作镇静,还揭开厚实的帷幔看外面。 下雪了,宫墙朱红,飘雪皑皑,原本过于肃穆的宫殿都变得柔和起来,阿妩看着心情大好。 太后设家宴,不知道吃什么,可别看得到吃不到。 不过阿妩很快暗暗地想,若是看不到,她就眼巴巴地看景熙帝,要他给自己吃,反正不能挨饿! 到了昌寿殿,其他妃嫔也差不多刚到,甚至还有皇后也才下辇车。 大家自然注意到了阿妩的肩舆,一个个眼神就有些不一样了,羡慕,以及很浅淡的嫉妒,当然很快又认命了。 没法比没法比。 人家年轻,人家长得美,人家让皇帝重新焕发新春,这谁能比得上呢? 阿妩自然注意到了众人的目光,她知道自己引人注目,便格外小心,见了皇后,见了妃嫔,都本分地见礼。 众人看她规规矩矩,倒也说不得什么,甚至也有的暗中夸她不恃宠而骄,看着性子倒是一个好的。 进了昌寿殿,阿妩上前拜见了太后,太后也是慈眉善目的,看着阿妩笑呵呵:“落雪天,仔细别着凉。” 阿妩谢过后,站在一旁,这时候听大家议论才知道,原来今日的宴席竟是烤肉。 天寒,大家伙在偏殿暖室吃烤羊肉,烤海货,还可以隔着水晶垂帘欣赏落雪,这听起来就让人神往。 不过景熙帝似乎忙,一时来不了,命小太监来回话了,说是晚些,让大家先用。 太后笑着对众女眷说:“他若来了,倒是凭空让大家伙不自在,他不来正好,我们吃我们的。” 大家全都掩唇笑起来。 一时三五成堆,分了各样肉,由宫娥和太监帮衬着烤。 阿妩看了看食材,喜出望外,往日市井间最爱吃“三事”,也就是海味、兽肉、家禽三种,如今这三种倒是齐全,其中海味中,有诸如海参,鲨鱼筋和腹鱼,都是阿妩喜欢的! 当下她自告奋勇:“我会烤,我来烤。” 一不小心声音略有些大,倒是引得众人看过来,阿妩顿时闹了一个红脸,只好冲大家颔首含笑。 正侍奉在太后身边的皇后淡淡收回视线,很有些鄙薄和好笑。 阿妩自然是有些美貌,引得陆允鉴和太子沉迷,她能理解,可是景熙帝竟然也栽在这女子身上,她实在不明白。 以至于她会怀疑,这里是不是别有文章,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毕竟,她太了解景熙帝,他并不是如此浅薄贪色的人。 太后看着不远处的阿妩,倒是喜欢得很:“这小贵人,喜庆。” 她觉得先帝去得早,景熙帝早早就当家,一手支撑起这大晖的天下,孩子少年早成,没任性过,活到三十三岁了,也没出什么大差错,可就是太冷清了。 如今有个这样活色生香的小娘子,给他捂捂心,慢慢地儿子脸上也能有点热乎气了,不只是一个冰冷的帝王,更像个寻常人家儿子了。 而且她早命人暗中看过面相了,也看过八字,她觉得阿妩旺自己儿子,自己儿子还能有子嗣,她暗暗盼着呢。 太子妃从旁,略垂着眼,也不太言语。 她对阿妩自然是不喜到了极致,甚至憎恶,她知道阿妩也恨自己,不过那又如何,她怀着身子,这将是帝王的嫡长孙或者嫡长孙女,地位不同一般。 就凭她这肚子,没有人敢对她有半分轻慢。 她嘲讽地看一眼远处正醉心于海味的阿妩,想着这样的女子,也不过是一时的偏宠,总有她哭的时候。 德宁公主也抬眼看了看,直接对太子妃使了一个眼色:“咱们去那边看鳌山灯。” 太子妃温婉一笑:“好。” 快过年了,宫中的琉璃灯,鳌山灯,全都扎起来了,今日下雪,衬着雪景看,更好看了。 这两位观看着鳌山灯,难免嘀嘀咕咕的,阿妩远远看过去,隐约感觉到了她们的不善,不过也懒得搭理。 反正她就死死抱着景熙帝,她们能奈自己如何? 正想着,便听得有内监通禀,帝王来了。 大家一听赶紧起身,准备迎驾,于是各路花红绿柳全都肃穆起来,珠翠碰撞,衣裙窸窣,大家各自整理妆容。 景熙帝很快进了暖房,大家叩首后起身,阿妩看过去,他今日着燕居御服,也是用了葫芦景补子,看着家居亲和,倒是少了几分帝王的威严。 正看着,阿妩视线微颤。 她竟看到了太子和陆允鉴,这两位还是一起来的! 阿妩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把自己憋死。 陆允鉴可真能准,他分明对太子存着不屑之心,结果如今可倒好,两个人并肩而行,关系融洽,说笑间颇为和睦。 可怜的太子,他哪里知道身边人居心叵测呢? 阿妩这么想着,也有些担心,自己是知道陆允鉴心思的,太子不知道,景熙帝仿佛也不知道,可自己没和景熙帝提过,有朝一日景熙帝知道自己隐瞒了他,不知道是不是会恼? 可没办法,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之前没坦白,现在也没机会了。 她和皇后那边,只能这么互相要挟着,彼此遵守秘密,不然大家一起玩完! 恰此时那三位正在暖厅中隔了水晶墙罩赏雪,那暖厅就在太后的暖房旁,和她们这些娘子只隔了一层帷幄垂帘。 这边是能听到那边动静的,也能隐约看到里面动静。 虽说大晖讲究男女大妨,不过因都是家眷和亲戚,又是过年,还是在老人这里,所以大家也就随意一些了。 阿妩细细辨别着,景熙帝坐在上首,那两位在下首,虽不敢说相谈甚欢,但气氛也算融洽。 这三个男人的相谈甚欢,让她有种奇异的感觉,说不上来…… 在这种年节时候,三个男人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偶尔还有内外命妇在旁边来往,总之好一派喜庆随和暖融融。 可是别人永远不会知道,她可以将这三位从长到短排,从粗到细排,再仔细品鉴品鉴本事手段。 景熙帝自然是最好的,他是皇帝,皇帝就是各方面都当之无愧! 阿妩便想起夜晚的种种,他太过敏锐,明明处于激情昂扬之中,却又能体察到自己细微的情绪,给自己最愉悦的享受。 景熙帝也从来没有骗过自己,他不行幸别的娘子,就是不行幸了。 他之前有过一儿一女,从一开始他就告诉自己,总之这是一个坦坦荡荡的伟男子。 阿妩整个人都沉浸在他的服膺和崇敬中,她甚至觉得,哪怕有一日他要行幸别的娘子,她似乎也没什么不满的,一个皇帝,一个男人,能对自己做到这一步,她心满意足甘之如饴。 ——哦,还是不要了,如果他行幸别的,那她还是生气吧,不搭理他了。 她这么想着时,突然间感觉到一道视线,一抬眼,却是太子妃。 太子妃在盯着自己。 德宁公主似乎也看到了,嘲讽地冲自己挑了挑眉,很不屑的样子。 自从德宁公主去了太学院,她就不怎么在后宫出现了,现在见到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德宁公主估计恨不得冲过来给阿妩一巴掌。 但阿妩浑不在意。 她甚至冲着德宁公主有些挑衅地笑了笑,来打啊来打啊。 她现在自然是有些恃宠而骄,虽说自己是不可能和德宁公主对上的,但是德宁公主也不能欺负自己。 她欺负自己,就是她的错,她错了她就得受惩罚。 德宁公主见此,简直气得脸都红了,她对着阿妩挥挥拳,示威。 阿妩便无辜地冲她眨眼睛。 德宁公主气得啊,顾不得身边女官的暗示,抬腿就往这边来,走得气势汹汹。 她走到阿妩面前:“你——” 谁知道刚说出一个字,就见旁边福泰笑呵呵地来了。 德宁公主赶紧闭嘴。 如今父皇要她在太学院师从大儒两年,每日五个时辰,她知道这是惩罚,必须安分一些,如果父皇再抓住她什么把柄,说不得变成六个时辰,七个时辰……说不得让她不要回来了。 她还是得小心一些。 福泰一来,身边不少妃嫔和皇亲国戚全都关注到了,毕竟福泰是景熙帝身边第一倚重的。 阿妩便对着福泰略欠身,轻轻一笑。 福泰也对阿妩一拜,之后才道:“贵人,适才太后问起经书中的一段话,说不记得了,贵人曾潜心修学道法,应是记得,所以请贵人帮着解读解读。” 啊? 阿妩的眉心缓慢地蹙起,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福泰。 这段时间,她除了宫中听学外,还得学琴,还得偶尔陪着景熙帝一起读读经书,听他讲那些大道理,现在她深切地明白,皇帝可是学识渊博,精通道家真义。 其实阿妩爹曾经也是读书人,自小熟读经书,可阿妩爹自从弃儒从商后,便不再理会往日,所以对于阿妩来说,皇帝就是天底下最才华横溢的人了。 结果现在,让她去帮着解读道义? 关键……阿妩瞄了一眼那边,似乎太子和陆允鉴就在太后跟前吧? 所以她要当着太子和陆允鉴面讲经? 阿妩腿都是软的,她觉得她还是先死一死比较好。 第62章 吃醋的男人不能惹 然而, 在众人瞩目之下,她还是挪动着已经绵软的腿脚,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保持着勉强还算优雅的步子, 走到了太后的暖房中。 暖房中铺设了黄地红花羊毛地衣, 一套紫檀雕牙三阳开泰插屏就暖房分为内外两处,外面是连接着落地罩的, 景熙帝并太子陆允鉴都在外间赏雪。 而插屏内, 太后和端王妃正逗弄着一个小娃儿, 皇后和庄妃都从旁陪着,地下伺候着嬷嬷,奶娘还有宫娥。 阿妩见了不免好奇。 太后见阿妩过来,笑着说:“皇帝说了, 让你讲讲经, 别整日贪玩了。” 阿妩:“是。” 不过她还是解释道:“臣妾也没贪玩。” 太后便吩咐阿妩坐下, 阿妩小心地坐在一旁红雕漆绣墩上。 坐下后,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 显然皇后也在打量她, 眼神颇为微妙怪异。 其实自从那次交锋后, 她和皇后可以说井水不犯河水, 谁知道如今狭路相逢了。 关键, 屏风外就有陆允鉴和太子。 所以在这个房间中,除了自己外, 皇后也知道, 自己和外面那三个男人都有过首尾。 阿妩有些羞耻,但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皇后自己也不干净! 好在这时,皇后突然起身, 说是还有些宫务要处理,先行告退了。 皇后一走,阿妩略松了口气。 庄妃命一旁宫娥将食盒拿给阿妩,阿妩感激地冲庄妃一笑。 庄妃依然打扮朴素,她并不太讲究,只一味低头做事,侍奉在太后身边,阿妩见过她两次,知道她人不错。 太后随意问了阿妩家常,又笑着道:“这孩子是端王的孙子,才刚半岁,这不今天抱进来,我看着真是喜欢。” 阿妩不明白太后怎么提起这个,便也笑着道:“是生得极好。” 太后:“你看这孩子多喜庆,一看就有福气,如今要过年了,你来摸摸,孩子能招福。” 阿妩开始诧异,后来隐约明白,估计太后是相信“新妇摸一摸别家孩子自己也能怀”,原来是抱着这个心思。 她便听话地过去,摸了摸那孩子的小手。 不足周岁的小娃娃,已经会爬了,穿着红色小水红袄,胖嘟嘟的,喜庆又软糯。 他看到阿妩,睁着晶亮的眼睛,咿呀呀地看过来,还用小手来攥阿妩的手指头。 太后便笑了:“这孩子喜欢你!” 这孩子确实很是可人,但阿妩并不太喜欢。 她自己本身也说不上多喜欢小娃儿,在两三年前,她还觉得自己是家里的小宝宝呢,凭什么喜欢别的小孩,所以太后让她摸,她也只是摸摸而已。 这时候,却有宫娥将屏风打开了。 其实暖房并不是太大,一旦没了屏风,内外便是通着的,于是一瞬间,阿妩便和那三个男人共处一室了。 阿妩突觉呼吸艰涩。 她甚至感觉到,陆允鉴的视线淡淡地扫过来,那里面似乎有着别样的意味。 阿妩下意识一抽,将手指头自小娃娃儿拳头中挣脱了。 小娃儿那么小,软绵绵的,被她这么一带,四脚朝天歪在那里。 他小嘴一扁,可怜兮兮地便要哭出来,旁边奶娘赶紧抱起来,庄妃从旁也帮着哄。 那小娃儿委屈巴巴地趴在庄妃怀中,哭哭啼啼的,还用哀怨的小眼神看着阿妩。 那样子竟然是在告状!? 阿妩冤哪,她手足无措,赶紧解释:“我可没推他,是他自己站不稳,他自己——” 她说到这里突然闭嘴。 她觉得自己傻透了,不能和这种小奶娃计较,反正人家差点摔了那就怪自己。 这时候恨只恨人家是奶娃,自己是大人,根本没有道理可言。 景熙帝远远看着,茶眸荡起一丝宠溺的笑,吩咐道:“谁让你在那里欺负人家小娃的,过来。” 阿妩听着,顿时觉得获救了,忙要过去景熙帝那里。 她连忙走到景熙帝前,却陡然意识到,陆允鉴和太子也在这里。 她给景熙帝见礼,太子和陆允鉴也忙起身见礼。 按照常理太子没必要在区区一六品贵人面前如此敬重,他这样算是对景熙帝表示敬重。 阿妩有些别扭,努力一脸平静的样子。 不过即使如此,她抬眼时,还是和太子的视线对上。 只是一瞬间的对视,太子慌忙别过脸去,阿妩的心也漏掉一拍。 她连忙也看向别处,谁知道陆允鉴恰好抬起眼,递过来幽凉的一眼。 线条清绝的下颌线,昳丽俊美的面容,男人眼底神情复杂,甚至隐隐有些哀怨。 阿妩的心轻轻悸动了下。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随之而来的只有嘲讽和反感。 这世上的人心若有黑白,那陆允鉴的心已经被墨汁浸染过了,如今又何必做出这般弃夫的模样! 这时,景熙帝开口了:“宁贵人,朕记得《太平经圣君秘旨》中提到,帝王五治,有上君之治、中君之治、下君之治、乱君之治、凶败君之治,何为上君之治?” 阿妩:“……” 熟悉的窒息感再次袭来,她努力想了想,终于想起,在床榻旁,景熙帝拿着经卷教她,似乎提到过。 怎么说的来着?他说要考,她也没当回事。 可万万没想到是这样考啊! 阿妩蹙着眉头,冥思苦想。 暖房内的铜炉烧得旺盛,房间内温暖如春,可陆允鉴心里突然涌现出无尽的悲哀。 他想起昔日的阿妩,最初和阿妩在一起,阿妩单纯天真,看着他时满眼都是爱慕,他也曾经那么喜爱过她,但是后来呢,后来两个人怎么走到哪一步,他又做了什么? 一切的变故似乎便是她非要跟随那位竹马而去,他不允。 其实如今想想,如果当时应允了,事情是不是不一样?他那时候太倔强,也太年轻,骄傲到无法容忍她看向别的男人。 想到这里,陆允鉴突然迷惘,他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恨她,以至于生出阴暗之心,抛弃她,让她痛苦,最后她轻飘飘地跑了,只有他还站在原地,冰冷刺骨。 相比于陆允鉴的痛苦,太子心中凄凉。 他僵硬地望着落地罩外,雪盈盈而下,像是落在他的心里。 自眼角余光中,隐隐可以窥见她肌肤如初雪,而鼻翼隐隐萦绕着的,是她携来的一缕清香,清淡柔雅,引人遐思。 昔日的缠绵翻涌上来,明明曾经那么亲密的人,如今却是咫尺天涯。 她被帝王禁囿于后宫,是独属于帝王的贵人,宫规森严,连多看一眼都不能了。 就在太子浮想联翩的时候,阿妩却是煎熬至极。 她想了许久,绞尽脑汁,终于干巴巴地道:“上君之治,是说君主以道服人,得……” 她小心地看向景熙帝,却见他不置可否地望着自己。 那眼神很有些威慑。 阿妩心里一个激灵,终于想起来了,连忙响亮地道:“得天之心,其治若神。” 景熙帝略颔首。 阿妩松了口气。 谁知道景熙帝继续道:“何为道?” 阿妩睁着无辜的眼睛,无法理解地看着景熙帝。 景熙帝:“嗯?” 阿妩想哭,不过她还是努力忍住,小心翼翼地道:“臣妾不懂,不过臣妾记得,道似乎是天地万物运行之法。” 景熙帝点头,问太子:“太子以为,贵人经义造诣如何?” 太子愣了下,只好道:“儿臣此番聆听贵人教诲,豁然开朗。” 景熙帝:“所谓枕边教妻,朕每日晚间都会要宁贵人背诵道家经书,日日积累,宁贵人倒是长进不少,朕也受益匪浅,更觉神清气爽,身体康泰,如今看来,昔日钦天监所言,倒是不虚。” 阿妩怔了下,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最初进宫的名头,似乎就是讲经伴驾。 他倒是把这事落到了实处…… 太子愣了愣,有些木然地道:“父皇洪福齐天,有宁贵人侍读经书,天佑我大晖,父皇龙体康泰,这是大晖之福。” 他们两父子这么说着,阿妩便也趁机告退。 等终于跑出去,她才松了口气。 一时回想着刚才在太子面前的种种,阿妩只觉,这老男人太过分了! 刻意显摆,非要太子承认,还是要确认什么? 怎么透着一股子好笑的显摆呢! 关键还很幼稚! 阿妩深吸口气,恨不得收回之间对他所有的赞誉。 她决定晚间回去就造反,以后她再也不背经书了,若是再背,那就干脆不要了,看谁熬得过谁。 谁知道刚跑出去,就看到太子妃。 太子妃正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自己,她莫名,只做没看到。 太子妃却特意坐在她身边,轻笑一声,压低了声音道:“宁贵人适才和太子殿下倒是站得很近,不知道心中作何感性?” 阿妩听此,侧过脸看她,却看到太子妃眼底的鄙薄,不屑,以及恶意。 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故意拿这事作践她吧? 阿妩看着太子妃,蹙眉沉思。 太子妃缓慢抚摸着自己腹部,脸上有些胜利的笑意。 阿妩终于开口,她认真地道:“你这辈子只尝过一个男人,他给你什么,你就得什么,所以自然是不懂的,不知道男人有长短,有强弱,有的男人行,有的就不行,就我而言,当爹的是可以的,当儿子的却不过尔尔。” 太子妃:“你!” 阿妩略凑近了,用很低的声音道:“况且,你可能不知道吧,我往日和太子在一起,他都是求着我,跪在那里亲我,他这样伺候过你吗?” 太子妃瞪大眼睛,她被震得脑子一片空白。 阿妩同情地看着太子妃:“不过你是没机会知道了!” 说完,她起身离开。 太子妃万没想到阿妩竟这么说,当场气得脸上扭曲。 她太不要脸了! 阿妩满脸得意,哼,想作践她,没门! 然而让阿妩没想到的是,晚间时分,景熙帝来了后,神情却很有些阴晦。 阿妩也没当回事,依然如往常一般上前迎了。 心里想着,若他让自己背经书,自己便如何如何应对,可他也没让她背。 她暗喜,觉得自己逃过一劫。 可就在锦帐落下后,景熙帝有力的大手握住她的腰肢,却是咬着她的耳骨:“阿妩今日紧张什么?” 阿妩嘟哝:“哪有……” 景熙帝凉笑:“当朕不知,脸都红了。” 阿妩:“那是因为陛下提起床边教妻……丢不丢人!” 景熙帝:“丢人怎么了?” 阿妩:“……” 简直没天理了,他根本不讲理,一股子酸,这都是哪门子醋! 景熙帝有力的大手轻轻抚过,揉捏:“阿妩说,不听话的小娘子,该不该打?” 阿妩埋在被褥中,悲愤莫名:“你欺负人,阿妩不想挨打,凭什么!” 景熙帝轻笑:“不打后面,那打前面?” 打,打前面? 阿妩心中一颤。 之后,阿妩便被仰面摊开,她紧张地咬唇,望着上方,男人也在垂眼看着。 他眸色晦暗,指尖轻轻划过,低声道:“阿妩是朕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朕的。” 阿妩面色火烫,眼神迷离。 景熙帝低头端详着,认真严肃,仿佛在看着一份奏章,在思量手中的御笔该如何落下。 阿妩紧张地攥紧锦褥,她只觉得他有病! 这时,景熙帝开口,声音低醇:“你我之间起于男女欲念,这也没什么,阴阳之道,为天地万物纲纪,男女相悦也是常理,不过事到如今,我希望阿妩心悦于我,而不只是因为欲念,因为一时的贪欢。” 阿妩惊讶,她没想到他竟这么说。 景熙帝注视着她,温柔而坦诚:“你也知道,我身处这样的位置,又是这个年纪,往日必已看尽千帆,可我在数年前便已明白,一时的纵乐并不会带来任何欢愉,梦醒时,万般皆寂灭,是以后来,我便摈弃一切,不再贪恋。” 当然这里面也有其它缘由,此时他不愿赘述。 阿妩听得似懂非懂:“那也挺好的……” 景熙帝温声一笑,他知道阿妩也许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可他还是想说给她听。 也许有一天,她会醍醐灌顶,突然懂了。 他垂着眼,注视着,并用长指覆盖住雪白的欢愉之源。 阿妩下意识一个抽气。 景熙帝掀起眼,看着阿妩:“阿妩,抬头,看我的眼睛。” 阿妩下意识看过去,他淡茶色眸子温柔深邃,如幽潭深海。 景熙帝缓慢开口:“我要阿妩看到我,我在这里,是我。” 阿妩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他要她看到她,不是皇帝的权势,不是床笫的欲念,而是他,他本人。 他在用手指轻轻碾压,一点点地逼她,把她逼到那个他要的方向。 在这种居高临下以及绝对倾轧式的把控下,阿妩完全无法言语。 这时,景熙帝却话锋一转:“但是阿妩,你若喜欢,朕可以给你所有你喜欢的,朕要你满心满意都是朕,曾经他碰过的,朕要一处处除去,覆盖。” 随着这冰一般的言语,巴掌轻轻落下。 很轻很轻,几乎不疼,更多的是沁凉的酥麻感。 阿妩忍不住低叫了下。 她发现这样子和踏实覆上不一样,踏实覆上,没了念想,也不过如此,可这种一触既走,若即若离,竟勾得人欲罢不能。 她咬了咬唇,眼神迷离,渴望地看着他。 景熙帝握住她的膝盖,垂眸审视着她。 乍看之下,明明也是清澈单纯的小娘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未出阁养在深闺的,谁能想到在床榻之间,只需略施手段,稍微勾撩,她便是如此情态。 景熙帝心中炽烈,如火在烧,不过他依然克制住了。 他有力的大掌压住阿妩胡乱扭着的腰肢,抬着薄薄眼皮,用过于清冷理智的眼神盯着她:“阿妩说说,往日他如何待你?” 阿妩迷惘地睁大眼睛:“?” 她一直以为,景熙帝永远不会提及,他是要脸面的,他在逃避,不想面对父子共牝的不堪。 景熙帝捕捉着她每一丝细微的神情:“朕想听,一字字说给朕听,告诉朕,你是怎么和他浪荡了整整一夜的?” 阿妩咬着唇,羞耻至极。 她虽有些神魂颠倒,但却觉得这个男人怕不是有病。 景熙帝低着头,在她耳边开始逼问。 阿妩能怎么着,少不得含糊说了,只是不敢说确切。 景熙帝逼问了许多。 最后,他倒是颇为平静,竟低声哄着道:“阿妩,他能给你的朕都能给你,他不能给你的朕也能给你——” 他顿了顿,几乎以气音道:“朕虽比他年长十几岁,可阿妩跟在朕的身边,并不会因此委屈了。” 阿妩有些意外,她以为他会恼怒,没想到却是许诺。 景熙帝:“现在,阿妩说,是谁搂着你,是谁让你欲罢不能?” 阿妩怔了片刻,道:“皇上,是皇上,阿妩要皇上。” 景熙帝却惩戒地抬起手,轻轻拍了一下。 阿物瞬间一个激灵,张着唇,无辜地看着景熙帝。 她委屈,说得不对吗? 景熙帝:“说,你要赜郎。” 阿妩薄软娇艳的唇张张合合了几次,却并没有说出口。 分明是一张甜言蜜语张口就来的小嘴,可在这个字眼上却卡顿了,她说不出。 景熙帝垂眼看着这样的她,一双美极了的眼睛,仿佛秋日的溪水在流动,乍一看以为是清澈甜美的。 但只有浸入其中,才知道,原来竟是如此寒凉。 他转而诱哄着道:“说,雍天赜。” 阿妩便唤道:“雍天赜。” 景熙帝声音低醇轻柔:“你说,雍天赜是你的夫君,你只要雍天赜。” 夫君……骗谁呢,他是她的天,可不是她的夫君。 只有拜了天地的那种才是夫君。 不过阿妩还是颤巍巍地道:“雍天赜是我的夫君,我只要雍天赜。” 景熙帝捧着她的脸,很是疼爱地看了一番,之后拉着她的手腕,要她来触碰。 阿妩微惊,不敢置信。 她一直感觉包容得很艰难,现在触碰之下,才深切体会到,男人和男人真的不一样。 怪不得呢…光这种想象,便足以让人心生畏惧,或者心驰神往。 景熙帝感觉到了她的惊讶,他微挑了眉。 之后,他缓慢地俯首下来,含住她的唇瓣,浅浅品尝了下,笑道:“你说,往日朕是不是对你太过怜惜?” 阿妩红着脸不吭声。 景熙帝以气音在她耳边道:“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潭影自有一番好风景。” 阿妩一头雾水。 景熙帝控着,开始徐徐前行。 阿妩蹙眉,攥紧他胳膊。 这时,耳边落下沁凉的笑声:“力有未逮之人,自是难以企及。 ” 阿妩一怔,之后陡然领悟他的诗句! 简直是—— 读书人不要脸起来,也太不要脸了! 第63章 赜郎 宫里头过年和外面大差不差的, 只不过更为隆重华丽,自腊月十五开始,宫中十二局内监, 以及六尚局宫全都忙碌起来, 分发过年钗黛脂粉以及各样食物, 预备过年器具,并张贴桃符板, 福神、鬼判、钟馗等画。 就连床榻前都挂上金银八宝、西番经轮以及用黄钱编结成的龙坠儿。 宫中各处陆续能听到大乐之声, 笙箫不绝于耳, 这都是为了过年时提前演练。 阿妩站在琅华殿台阶上,便能看到奢华的明角灯,犹如巨大琉璃,其中焚烧了巨蜡。 蜡烛素来是贵重之物, 景熙帝赏赐臣子也会赏蜡烛, 寻常读书人家都不舍得用蜡烛, 只会用油灯, 可在这里, 却奢靡地通宵达旦点燃。 对此阿妩看着也有过一些心疼, 晚间和景熙帝提起来。 景熙帝笑看她:“阿妩倒是替朕心疼银钱, 是会勤俭持家的小娘子了。” 阿妩被他说得有些脸红, 哼唧了下:“才不是呢!” 便是再节省了银钱, 又不是她的,她只是不忍心, 那么好的东西就这么奢靡地点燃, 宫里头过一个年,那得烧掉多少蜡烛呢! 景熙帝却将她揽过来,解释道:“朕明白阿妩的心思, 这自然有些浪费,不过也只是年节时会点起来,届时不但有朝堂文武百官以及内外命妇,还会有各路附属国以及番邦使者,都会前来朝拜,所以这也是大晖的脸面。” 阿妩恍然。 景熙帝:“如今后宫这些娘子其实也是一个道理,朕虽已不行幸,但她们在这里,也可以聊充人数,好歹有个体统。” 阿妩便明白:“这就像衙门升堂的时候,两边好歹得站两排衙役,充个人数,不然不像个升堂!” 景熙帝:“差不多。” 他笑道:“不过阿妩说得是,以后节庆时可以稍作节俭,宫里头削减一分,外面便能省下十分。” 阿妩听着这话,歪头:“这就像是南琼子的牡丹花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景熙帝赞赏地道:“阿妩这段日子果然不白白读书,越发明白事理了。” 阿妩一听,眼睛亮晶晶:“是吗?皇上觉得我越来越有学问了?” 景熙帝肯定地点头。 阿妩当即得寸进尺:“那以后可以不用读了吗?” 景熙帝抿唇一笑,笑得格外温柔。 阿妩顿时感觉心里不妙。 果然,景熙帝道:“不行。” 阿妩哼了声,顿时不想搭理他了。 面对这个男人,造反是没用的,起义是会被灭的,她完全无法反抗。 唉! 景熙帝却道:“有个消息,你想听吗?” 阿妩防备地瞥他一眼:“好的还是不好的?” 景熙帝略沉吟了下:“应该是好消息吧?” 阿妩催他:“你赶紧说说。” 景熙帝:“过年时按照旧例,后宫妃嫔都有晋升,你如今是从六品的贵人,如果核查通过,应该是升六品,不过到时候会寻个由头,直接给你升做婉仪,婉仪虽也只是五品,但为五品之首。” 阿妩听着,心里自然喜欢,她知道自己肯定升的,也知道景熙帝会给自己开一点点后门,但如今听他亲口承诺坐实了,还是高兴。 景熙帝又道:“太子妃有喜,估计年中便能生产,朕会添一个孙辈,到时候以此由头,后宫同庆,再给你升两个份位,这样你便可以到正三品了,先放在修仪的位置吧。” 啊? 阿妩不明白地看着景熙帝,太子妃生孩子,给她升份位? 景熙帝点头:“朕喜得长孙或者长孙女,帝心大悦,给朕的娘子升份位,有什么问题吗?” 阿妩:“……” 还能这样? 太子妃如果知道了,该不会直接气吐血吧? 她绽开一个璀璨的笑,勾住景熙帝的颈子,使劲亲着男人线条锋利的下颌:“当然没问题!皇上万岁,万万岁!皇上都是对的!” 她心里明白,他是一心想提拔自己的,想要自己升,反正随便找个由头就升了! 一时迅速计算着,修仪虽然是正三品的末等,不过无论如何,都挤入三品,和昭仪昭媛什么的是一个品阶了。 皇上向着她,下次有晋升的机会,不可能依然在三品中晋升,估计就直接跃升到二品,那不就是妃子了吗? 她可就是名副其实的宠妃了! ***************** 越是临近辞年节,景熙帝越是忙起来了。 忙起来的景熙帝也没时间光顾琅华殿,年节诸般礼仪,宗庙祭祀,以及各国来往使者,这些足够他忙了。 阿妩也忙,忙着装点琅华殿,又跑去和惠嫔以及孟昭仪商量过年怎么过,惠嫔家里还有人,过年时家里兄弟托宫人给她捎了一些物件,家里自己做的晒肉干,她分给阿妩吃,阿妩吃得津津有味。 不过孟昭仪却有些低落的样子,惠嫔和阿妩悄悄地说,她听得消息,孟昭仪昔日的竹马来皇都了,听说是来皇都做买卖的,顺便托了七拐八弯的门路,给她捎了话,问她在宫中可缺什么。 孟昭仪眼圈就红了,她心里难受,以至于不怎么愿意出来。 阿妩惊讶:“她喜欢那位竹马?” 惠嫔吓得赶紧捂住她的嘴:“这话可不能乱说。” 她们为什么在宫中吃香喝辣,还不是有个名分,她们都是帝王的后宫娘子,自然不敢乱说什么,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阿妩压低了声音:“……就是有点好奇。” 惠嫔看门外没人,到底和她说了实话,原来孟昭仪和那位竹马自小要好,是偷偷喜欢的,可惜她爹是秀才,高低算是书香门第,嫌弃那家是做门面买卖的,不太愿意结这门亲。 之后她高不成低不就的,一直没合适的,家里便把她设法送进宫,谁知道到了宫中,她运势好,竟也混到了昭仪的位子。 阿妩:“作孽啊……” 这老皇帝,不干好事,棒打鸳鸯。 他自己又不会临幸人家,还放在那里干什么? 惠嫔:“我们是进了宫门的女人,过着悠闲富贵的日子,我倒是知足得很,我若在家中,哪里能得这么多银钱,锦衣玉食,还能接济娘家,供养父母?说不得嫁个什么人家,还得生儿育女,侍奉公婆,在宫中虽然也有许多不自在,不能外出,可陛下其实待我们还算宽厚,后宫规矩大,只要摸清楚这些规矩,也不至于受什么委屈。” 阿妩听着,自然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不过想想孟昭仪,还是替她惋惜。 很快就是正经过年了,过年的鞭炮噼里啪啦响,万民同庆,内外命妇都要进宫,阿妩如今侍奉在太后身边,多少也露脸了。 好在没人提那些不该提的,大家都和和气气的。 阿妩还见到了英国公府的少夫人,也就是太子妃的亲娘,对方还笑着打了招呼。 不过阿妩猜着,对方心里恨死她了。 正月初一是正旦节,阿妩五更便起来了,焚香放纸炮,吃扁食。 宫娥内监都一溜进来拜年,跪着说吉祥话,阿妩给他们额外赏了银子,发了吉祥包。 其实过年过节,这些宫娥内监都有各样赏,不过如今得了阿妩的,还是感激得很,都跪在那里磕头。 阿妩让他们随意一些,不要拘束,于是大家伙便把门闩放在院地上抛掷,他们说这叫"跌千金",阿妩也跟着他们跌了,大家玩得不亦乐乎。 阿妩是贵人,不过没什么架子,对琅华殿的宫娥太监都很好,大家跟着她经常能得帝王赏赐,一个个心里感恩,觉得跟了一个有福气的娘娘。 这么玩着时,福泰却来了,他揣着袖子,看着阿妩和宫人在那里蹦蹦跳跳的,看得也笑呵呵的。 福泰今年三十五岁了,他自己也是一点点熬上来的,看着这些小太监,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候,而看着和小太监们玩耍的阿妩,他心里便觉暖洋洋的,于那暖洋洋之外,还有些说不出的酸楚。 他这辈子注定无儿无女,有时候也会想着,若有个儿女会是什么样,若是阿妩这样该多好。 当然他也明白,这种念头只是想想,都是大逆不道的,是罪该万死的。 这时候阿妩也看到了福泰,她便笑着跑过来,塞给福泰一个吉祥包:“福公公,过年吉祥。” 福泰连忙收了,弯腰一拜:“哎呦,奴婢谢谢贵人了,贵人是有福的,奴婢能得贵人的吉祥包,也有福了。” 说着他也言明来意,皇帝这几天忙,太忙了,各样典礼仪式都缺不了,根本脱不开身,得过两天才能来看她,不过皇帝记挂着她,命他送一些过年的物件来。 说是一些物件,可林林总总三大箱子,都命小内监搬进院子中,打开来,给底下人分分,也给惠嫔孟昭仪以及其他两三个说得来的分一些,剩下的自己留着,慢慢吃用。 这其中就有椒柏酒,晚上时候,恰好惠嫔和孟昭仪来了,孟昭仪依然有些低落,正好三个人一起喝了椒柏酒,阿妩不经意间喝多了,便早早睡下。 这酒倒是有些后劲的,一直到第二日,她都懒得起来,也不想去太后那里请安,便干脆睡个大懒觉。 景熙帝过来琅华殿的时候,便见这里挂着彩绢宫灯,门帘换成月色秋罗呢软帘,殿中也换了簇新的繁花细叶层绒地衣。 房内窗前摆了十几盆水灵灵的鲜花,其中还有两盆是罕见品种的兰花,虽才打箭,但因了花香,看着倒也喜人。 大过年的,他确实忙,朝堂内外,皇室宗族,不知道多少应酬礼仪,生怕顾不上她,委屈了,便特意吩咐宫内六局,凡事多顾着宁贵人一些,底下人办事倒也妥当,阿妩殿中内外布置可以看出是用心了。 宫娥和内监无声地上前,恭敬小心,不敢直视。 景熙帝显然才从大朝会回来,头戴九旒金玉冕,绣有山川社稷图的斑斓黄袍挺阔而流利地撒开来,帝王的威仪便满溢了这小小的琅华殿。 怡兰低着头,很小声地说贵人还睡着,战战兢兢地要去叫醒。 景熙帝:“昨晚用了些椒柏酒?” 他刻意压低的声音让宫娥内监全都越发小心翼翼,低声说是,又解释了昨晚睡得晚。 景熙帝便示意她们下去,他自己绕过红豆木屏风,来到榻前,撩起床帷,看到正睡得香甜的阿妩。 熟睡中的她柔白恬静,肌肤澄澈雪白,只面颊上飘着些许红晕,似有若无的,让人想起上等白瓷的粉彩。 景熙帝垂着眼睑,安静地看着这粉玉一般的小娘子。 今早曙色之中,金銮殿元旦大朝会,他在御座之上,透过袅袅香烟,俯瞰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看的是天地交泰山河荡荡。 他早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以至于所思所想更多的是万古基业,帝王权谋。 鳌山花灯再好看,后宫女子再多秀丽,他也只视作一时的浮华,并不会看在心里。 他不太喜欢那些软弱的,总是嫌弃儿子没什么决断,太过心慈手软。 至于阿妩这样的女子,他原本也不会喜欢,太脆弱了,必须捧在手心仔细呵护,一不小心就会化。 心系朝堂的他没这闲工夫。 可看到阿妩,一切就不一样了。 他垂眼看了半晌,看到她垂落在锦被外的指尖,便要握住给她放回去。 握住后却不舍得放开了,柔滑修长的手,落在他的大掌中,让人心里痒痒的。 这个时候多少有些动了念头,可偏生今天要忙,现在只是偷了些许闲工夫来看她一眼。 谁知道就在此时,阿妩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两瓣唇儿蠕动了下,口中嘟嘟哝哝的,之后还舔了舔唇。 景熙帝:“……” 他便有些好笑,这是梦到什么好吃的了吗? 他顺势伸出手,将指尖放在她唇畔上,轻叩了一下。 果然,她竟如同小雏鸟般,闭着眼儿,嗷嗷待哺地张开了粉润的唇,循着他手指来寻。 景熙帝虽才盥洗过,不过不想她吃,躲开,又长指微屈,刮着她的小脸逗弄。 睡梦中的阿妩委屈地扁了扁唇,发出软糯的哼声。 景熙帝不忍心,便又用掌心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安抚她。 不过入手的触感实在是嫩,像是要化开一般,他自己竟然不舍得了。 这时,阿妩似乎感觉到什么,竟循着他掌心的温度,将身子往他偎。 才刚盥洗过的干净掌心,是宫中特有的肥皂香,清爽怡人,睡梦中的小娘子显然是喜欢的,颤了颤睫毛,唇畔浮现出浅淡的笑。 跟一只惹人怜爱的猫儿般,在景熙帝掌心软软地磨蹭。 景熙帝手心发痒,心也酥了。 他的视线一直注视着她的脸,小脸上晕出一些潮红,看着格外动人。 他呼吸逐渐发沉,低首,薄唇在透粉的脸颊上细细啄吻。 明明知道该离开了,还有许多事亟待要办,可他竟有些不舍得撤离。 他发现琅华殿的地龙似乎更温暖一些,气息也更香美,以至于往日勤勉的心都淡了,会觉得那些奏章枯燥无味。 要在这里抱着这小娘子,低头亲她,逗她,就这么一整天都不会觉得腻。 他想起太子。 其实事到如今他能理解太子,若自己在那个位置,必是拼了性命也要护住她。 亲爹亲儿子又如何,这样的阿妩,就该抢过来,放在手心里捧着,含在自己口中疼着,怎么也不要他人觊觎。 偏生这时候,外面内监硬着头皮开始提醒,时候不早了。 景熙帝强迫自己撤开了手,撤开的时候,阿妩却伸出手来,下意识想要抓住什么。 景熙帝本要迈开的步子停下,他侧垂着眸子,看着那粉润的指尖。 她指尖张开,在空中虚抓了一番,没抓住什么,便自然地垂下,慢慢地松懈下来。 要抓他的手吗,不舍得他离开? 景熙帝沉默了片刻,到底对殿外守候的内监道:“朕还有些事,晚一些去,你先知会一声。” 外面内监显然惊了一下,现在朝廷文武百官以及皇亲国戚都在外面等着,今天这种大日子,哪能耽误! 可—— 内监憋住,道:“是。” 景熙帝一手捉住那软糯的手,另一只手扣住她的细腰,轻轻揉捏,手感细嫩,犹如才做出的豆腐。 这时,阿妩面上越发泛起潮红,甚至拧着细腰,口中发出细软的哼哼声。 像是在撒娇,像是在勾人。 景熙帝微吸了口气,眼前竟浮现出一个荒谬的念头。 也幸好他要了阿妩,把阿妩放在宫中。 如若不然,以太子那心性,血气方刚的,那才是要了命,定是沉溺女色不能自拔,最后说不得祸害了这大晖的江山。 *********** 时间并不多,不过景熙帝没忍住诱惑。 他伏在她的上方,挺阔的龙袍被撩起,恰逶迤在她秀美饱满的雪白上。 景熙帝眸光沉沉地看着身下的小娘子,睡梦中的她已经有了反应。 金线绣成的龙袍边缘轻擦过她薄透纤细的锁骨,她伸出纤手抓住,口中发出绵软的哼哼声。 她的睫毛颤了颤,好像要醒来,又好像没醒。 景熙帝便俯下来,缱绻地吻了吻她的脸颊,在她耳边道:“阿妩。” 阿妩却跟馋猫儿一般蹭过来。 景熙帝发出低笑,亲昵地抱着她的脸颊亲,一边亲一边动。 阿妩浓密的睫毛扑簌,眼皮颤了下,睁开。 她的眼睛湿润朦胧,涣散的视线看了一眼上方的男人,攥着他的龙袍下摆,继续闭上眼。 小东西自然是很享受的,半阖着眸子,舒服地哼唧着。 景熙帝想笑,又心软得一塌糊涂,时间太紧了,他想快一些,可他又想多感受她几分。 想把属于自己的一部分给予她,留在她身体内,让她永远打上自己的烙印。 下辈子,依然纠缠着,永远不分开。 他甚至觉得,为什么这个世间有一个雍天赜,为什么他坐拥天下,为什么他竟长她十七岁? 因为他要执掌天下,要富有四海,要用尽一切地宠她,爱她。 只有帝王的权势才能将她揽在怀中,无所顾忌。 他知道这样很不好,距离沉迷女色的昏聩庸君只有一步之遥了,可……阿妩这么好,他舍不得,他就是贪恋着她。 大晖九千万人有一个阿妩,他便再也不能寡淡平静地俯瞰这片江山。 因为有她在,他的心便会悸动。 他情不自禁地俯首,在她耳边低声哄着道:“阿妩,唤朕赜郎。” 阿妩其实已经醒了,或者说意识朦胧地醒了,她听到他说话,抬起手来,攀住他的胳膊,不过并不曾喊,只软软地哼唧了两声。 景熙帝却不放弃:“喊赜郎。” 阿妩晃了晃纤腰,有些抗议的意思。 景熙帝的动作微顿,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之后盯着她的眼睛,唤道:“阿妩——” 这是命令,不容拒绝的命令。 阿妩吐出两个软糯的字眼:“不要。” 景熙帝:“为什么?” 阿妩固执地呢喃道:“就叫皇上,皇帝陛下。” 景熙帝重新动了起来,不过他的视线一直落在阿妩脸上。 他一边动,一边啄吻她的唇:“阿妩,那便喊爹爹。” 阿妩在心里一个激灵,吓得梦都醒了。 这是什么大病! 她睁着雾濛濛的眼,望向上方的景熙帝。 俊美威严的面庞隐在昏暗中,看不出表情。 片刻的困惑后,阿妩想明白了。 北地市井间,家里当妾的,或者寻常奴仆,都是这么唤的,叫当家的爹爹,叫当家妇人为娘,似乎那些不入流的话本中也有这样的。 叫爹爹,其实是对主人家的依从? 阿妩脸上红了下,酒意上涌,心里涌起一些别扭又阴暗的感觉。 她才不会叫呢! 第64章 喜事 或许是那酒力太大, 阿妩又着实睡了一大觉才醒来,醒来后日上三竿了。 一醒来就有雪蛤银耳羹端上来,说是皇上特意吩咐的, 阿妩被宫娥服侍着略做洗漱, 靠在榻前吃了, 这才起来。 怡兰收拾床铺时,发现枕头底下竟压了一个绣锦红囊袋, 用金红两色丝绳绑着。 怡兰便笑起来:“呀, 这是皇上给贵人的吧, 吉祥包呢!” 阿妩:“是吗?” 旁边蔚兰也凑过来看,一看连忙道:“是是是,这是皇上给的吉祥包,看, 上面还绣着游龙呢!” 每年皇上都会准备一些, 会给宗族中年纪小的, 蔚兰曾经看到过。 阿妩一看, 果然是的, 当下拿起来, 打开了, 却见里面是吉祥如意的金锭子, 还有一对小葫芦, 那小葫芦不过豌豆大小,剔透好看。 她惊讶:“还有一对葫芦呢!” 这么小的小葫芦, 竟不是金不是玉, 而是正经的葫芦,天生天长的,也知道怎么长出来的, 关键还完全一般大小,实在是稀罕。 阿妩见了,倒是喜欢,便干脆让宫娥梳掠时给自己戴上了。 过年时候大家穿葫芦景的补子,也会戴各种样式的葫芦,图个好寓意,现在有这种伶俐小葫芦,阿妩觉得好玩。 怡兰和蔚兰都喜滋滋的,觉得皇上疼爱贵人,将来有盼头。 怡兰笑眯眯地说:“往年没听说给其他妃嫔发吉祥包的,皇上疼娘娘,把娘娘当小孩儿疼呢。” 阿妩听着这话,心里却想起晨间景熙帝来时的种种。 她自然喜欢,也享受了,不过他非逼着她叫赜郎,她便觉无趣。 若是赜郎,以前她是叫的,可后来他不让她叫,她心里明白,是觉得她不配。 现在时过境迁,他愿意让她叫,她却是不愿意叫了。 这都是帝王因为情爱而给予的恩赐,可情爱最是虚无缥缈,今日喜欢你,让你叫了,那明日不喜欢了呢,又不能叫了? 不能叫了,却叫习惯了怎么办? 她只想踏实当她的宠妾,靠着帝王宠爱慢慢往上爬,若他能春秋长,她便能多得一些好,若哪日恩情寡淡,或者他不在了,那就再说。 她不知道的是,因晨间旖旎而险些耽误大礼仪的景熙帝,几乎一整日都有些神思恍惚,以至于祭祀时险些走错了台阶。 一直到晚间时候,在稍作歇息时,恰身边有宗族中南福郡王陪着,两个人年纪相仿,昔日也曾一起听学射猎,算是比较熟稔。 于是景熙帝便问了南福郡王一个问题:“家中妻妾在房中闲谈,唤你什么?” 南福郡王听到这个问题,很是意外,不敢置信,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 景熙帝面无表情,恹恹地道:“只是随口问问,罢了,不必回答。” 南福郡王福至心灵,突然间意识到了。 皇帝才纳的那小贵人,听说宠得跟什么似的… 他轻咳了一声,才试探着道:“陛下,拙荆素来端庄,往日都是唤臣熹郎。” 景熙帝面上不显,但显然是想听的。 南福郡王便小心地道:“若是家中那些妾室,便随意一些。” 他感觉景熙帝似乎还想他进一步,只好略显尴尬地一笑:“比如唤郎君的,爹爹的,哥哥的,亲亲的,总之乱叫一气,上不得台面,图个趣味罢了,倒是让陛下见笑了。” 上不得台面…… 景熙帝听得这话,胸口仿佛被什么扯了一下,有些酸麻的痛楚。 这就是他昔日给阿妩下的评判。 此时也许他隐隐意识到了,但却并不真切知道,他这一生,穷尽一切,都再难换回那句亲密无间的赜郎。 哪怕敷衍一下也好。 阿妩很倔强,她认死理,有着孩子般的天真和残忍。 ********** 阿妩收拾齐整后,时候也不早了,这会儿按说她应该去皇太后跟前讨个好,于是便去寻了惠嫔,惠嫔一看她发髻上的葫芦,便惊讶:“这是陛下赏的?” 阿妩想着同样是后宫的女人,景熙帝估计只送了自己,没送惠嫔,怕她心里有个比较,便含糊地道:“应是吧,在床头摸到的。” 惠嫔噗嗤一声笑出来:“可真疼你,还给你送了这个,这么小小一对,估计也要五百两银子了。” 阿妩一听,睁圆了眼,当即便要拿下来:“这不就是葫芦吗?” 她没看错吧,又不是金的,葫芦树上自己长出来的。 惠嫔看出她的心思:“这是手捻葫芦,确实是葫芦藤上长出来的,不过这么小的葫芦,形色完美,匀称好看,又恰好是一对,那就罕见了,可遇而不可求,其实这葫芦有个名字,叫草里金,那些文人墨客都追捧这个,这么好的一对草里金,五百纹银说不得都说少了。” 阿妩:“……” 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发髻上的葫芦,真怕掉了呢,这么金贵,比金钗金簪子贵重多了。 惠嫔见此,便忍不住笑。 她想起景熙帝,更想笑。 在她眼里,那位帝王寡淡冷漠,尊贵无双,高高在上,皇家权势富贵蕴养出的气度,他眼里哪能有什么银钱,他哪里缺了那些? 谁能想到有一日,他那早就在朝堂上磨硬了的心,竟然也能把区区一女子放在心坎上惦记着。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却竟是一位爱财如命的小东西。 一般人怎么想都想不到,毕竟景熙帝和阿妩完全就不搭。 惠嫔甚至想着,若阿妩真就跟了太子,她战战兢兢进宫,拜见了景熙帝,得个长辈赏赐,欢天喜地离开,那似乎才对味。 可现在…… 罢了,这也不是她能想的。 当下惠嫔和阿妩一起前往昌寿殿,今日内外命妇都要来,昌寿殿热闹,不过像惠嫔和阿妩这种,一不会凑热闹,二不爱拉拢,干脆连同孟昭仪,三个人就躲一边偷懒,充个人数罢了。 谁知道也有些机灵的命妇,竟特意攀上她,和她凑近乎,说话还颇为亲近。 阿妩猜着,估计自己得景熙帝独宠的事已经传出去了,外面的都是人精,不敢得罪自己,甚至想在自己这里讨个好。 不过阿妩却想得很明白,大晖后宫为什么没戏文里妃嫔勾心斗角,因为宫规森严,一睁眼都是规矩,什么都给你规定得明明白白,所以别想整什么幺蛾子,最后只能把自己整进去。 至于为什么大晖后宫妃嫔多寻常良家女,也就今朝一个太子妃一个皇后来自侯门公府,其他历代皇后据说多少寻常百姓出身,这是因为朝廷最不惜后宫妃嫔参与前朝这些事。 而她,宁阿妩,出了宫,她什么都不认识,也不要想着认识,她能做的就是勾搭景熙帝,她就躲在景熙帝怀里,抱紧景熙帝就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成就。 所以阿妩对那位命妇颇为客气,跟泥鳅一般,不得罪人,但也别想进一步,那位命妇吃了一个软钉子,笑笑,走远了。 这时,皇太后赐了御酒,是御酒坊为了年节特意监酿的,每个人那么一小盅,于是众人恭敬地叩谢,之后才举杯。 谁知道就在叩谢时,外面恰有管弦之声响起,阿妩不提防,惊了一下,心猛地漏跳一拍,之后脚底下一滑,直接跌倒了。 地上是柔软的地衣,跌倒也不会疼,只是大庭广众之下,实在是颜面尽失。 更让阿妩没想到的是,她这么一跌,竟牵扯到了一旁的宫娥,宫娥捧着的御酒也洒了,那御酒又恰好洒在对面端王妃娘娘裙摆上。 惠嫔看到,也吓了一跳,赶紧跪下来扶阿妩。 阿妩知道自己惹大祸了,也不敢起身,跪着请罪。 宫中规矩森严,遵从规矩,可得自在,她如今冒失之下犯了错,她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只能盼着景熙帝为自己解围,可……景熙帝今日怕是忙着,顾不上她。 皇太后扫了一眼:“毛手毛脚的,像什么样子。” 她这话一出,旁边早有女官带了端王妃更换衣裙,又有宫娥上前打扫,皇后也笑着把气氛带过去,众人便不再看阿妩。 阿妩低着头,弓着腰,小心地往后挪,重新挪回自己座位,不过却是如坐针毡。 太丢人了…… 很快宴席结束,大部分都恭敬地叩谢,离开,一些亲近的会留下来,陪着太后说说话。 端王妃自然也留下,康妃便上前和端王妃搭话,问起可曾受惊等等,端王妃含蓄笑着道不曾。 不过话题一扯开,康妃便提到了阿妩,言语间对阿妩很有些谴责的意味。 阿妩自知理亏,一再向端王妃谢罪。 端王妃倒是没太在意,她知道景熙帝为了这小贵人连太后都找上了,这可是景熙帝的心尖宠,就一件衣裙,她还不至于为这个有什么不悦。 当下反倒是安抚了阿妩几句,让她不必在意。 阿妩感激,但越发愧疚,又觉得自己当时一惊一乍的实在莫名。 德宁公主正陪着太后说话,不知怎么提起刚才来,她便不满地埋怨道:“皇祖母,往年过年时总是喜庆热闹,今年可倒是好,却出了这么一桩,德宁也觉得面上无光呢。” 太后虽然觉得阿妩确实失了分寸,不过也不愿孙女这么说,只笑了下:“你啊,多大点事,倒是让你记在心里了。” 德宁哼了声,小声道:“皇祖母,父皇对她也未免太过宠爱了,她如今戴着的那草里金,定是父皇赏的,父皇有什么好东西只惦记着她了!” 太后原本笑呵呵的,听这话,笑容便收敛了。 德宁见此,正待继续说,谁知道太后却道:“德宁,咱们大晖的公主,是金枝玉叶,金汤玉水滋养大的,要什么没有,眼里怎么看中一个小物件?你父皇宠着哪个妃嫔,随手一赏怎么了?谁稀罕那个?怎么,你倒是看在眼里了?” 德宁公主一听,脸色微变,知道自己错了。 太后淡扫了一眼旁边的康妃:“眼皮子也别太浅,不然回头嫁出去,夫家只笑话我们皇家不会教女呢。” 她是看不上康妃的。 德宁公主脸红耳赤的,要辩解,却不好意思,谁知道这时,恰好看到那边的方向,似乎众人都围着阿妩。 她便忙转移话题道:“皇祖母你看!” 太后看过去,果然见那边阿妩似乎倒下了:“这是怎么了?” 早有女官恭敬上前:“宁贵人晕倒了。” 德宁诧异:“这……” 该不会是惹了祸,吓成这样了吧?还是装的?装晕?德宁不敢相信,看着挺好看一小娘子,竟这么有心机? 太后当即命人将阿妩带下,再有人请了御医来过脉。 端王妃见此情景,也是蹙眉,心里难免犯嘀咕。 她弄脏了自己衣裙,自己也没说什么,如今可倒是好,竟然又晕倒了。 这小娘子能把帝王迷得团团转,该不会有些手段吧? 正想着,景熙帝却来了,他一来,众人纷纷跪下迎驾,哗啦啦跪了一大片。 景熙帝恰好得了空闲,过来给太后请安,此时听得阿妩晕倒,心中自是担忧,又十分不悦, 他自听了南福郡王的言语,细细想起往日,竟有些后怕,后怕之余便本能想弥补,这时候恨不得有个什么让他给阿妩示好,要捂热她的心,让她忘记过去。 因外命妇大多离开,如今留在寝殿的也都是宗族众人以及后宫妃嫔,当下他也没藏着掖着,直接问道:“母后,宁贵人怎么会突然晕倒?” 声音很淡,但众人心中都是一惊。 那身华丽肃穆的龙袍,那微挑起的眉峰,都让人清楚地感觉到这一国之主的不悦。 端王妃心里忐忑,她摸不清这位宁贵人的底,可别把自己当成往上爬的台阶。 太后脸色也有点不好看,她觉得今天阿妩确实有点失当,既然失当,那便好好教。 自己教不好,却来问她,她去问谁? 她没好气:“皇帝,你问哀家,哀家去问哪个呢!这是来兴师问罪的?” 景熙帝听他娘这口气,知道老人家不高兴了,便缓和了下语气:“母后,儿子倒是别无它意,只是问问,毕竟过年过节,可别有什么不好。” 他淡淡地道:“她身子弱,前几日还要太医给她养着身子,这才勉强养好。” 这话一出,一旁的内侍和女官全都忐忑起来,帝王简直把小贵人放在心坎上疼着。 如今显然是不悦的,小贵人若有个万一,只怕总有人要担责。 这时,就听女医和御医已经初步探过脉,景熙帝便命御医女医在偏殿候着,他要亲自去看看。 太后笑了笑:“得,把御医叫来,好歹问清楚。” 这话就有些阴阳怪气的了,景熙帝看了一眼太后:“也好。” 御医和女医得令,进了寝殿,进来后规矩跪下。 太后:“宁贵人到底怎么了?可是病了?” 景熙帝的视线也落在御医身上,显然很关注。 御医道:“回禀娘娘,适才当值四位御医都已经为宁贵人过脉,宁贵人身体康健,并无不适。” 这话一出,旁边康妃,德宁公主,还有一些其他人,脸上便有了些许嘲意。 端王妃也有些说不上来,要笑不笑的。 景熙帝面无表情。 那御医跪着,恭敬地继续道:“以下官等人之见,宁贵人气血充盈,脉象圆滑,如同珠滚玉盘,往来流利,这是喜脉,宁贵人初得孕,胎相略显不稳,受惊之后,心绪浮动,才会晕倒,不过不必过虑,好生将养着就是了。” 他说到一半,景熙帝的视线已经骤然落在他脸上。 他说完后,太后怔怔地看着他:“你,你说什么?” 这时候,整个寝殿所有的妃嫔命妇全都在盯着他看。 御医深吸口气,道:“宁贵人为喜脉,怀胎已有月余。” 也就是勉强能把出来的脉,再早几日只怕都难察觉。 太后不敢置信:“竟是怀上了?” 御医脑门上的汗都要渗出来了:“确为喜脉,下官和女官已经查验过。” 太后一下子笑起来:“竟是怀孕了,竟是怀孕了,我们大晖后宫要添喜了!” 老太后声音激动的,简直仿佛要从凤椅上站起来了。 其他人等心中也都震惊,毕竟大晖后宫已经多少年没传喜讯了,太子要当爹了,德宁公主都及笄了啊! 结果,现在,景熙帝的小贵人竟有了喜讯,这是要添丁了。 天大的事! 众人终于反应过来,纷纷上前恭喜,齐声贺喜,各样吉祥话全都往外冒。 就在这一片闹腾中,景熙帝慢慢地缓过来了。 乍听到,他都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距离他上次为人父太久太久,他已经对子嗣并不抱希望,结果,阿妩竟然怀孕了! 阿妩,怀孕了! 他的小阿妩,竟然怀上了他的子嗣。 这个消息太过惊喜,以至于他需要慢慢消化。 这时大家也突然注意到,皇帝一直没吭声,全都看过来。 于是大家便看到,皇帝威严地坐在那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一脸…平静? 就在大家疑惑时,便见皇帝唇角翘起一个弧度,是笑的弧度。 那弧度逐渐扩大,最后收也收不住,形成一个格外愉悦的笑,笑得合不拢嘴。 素来内敛持重的皇帝,他竟然笑得合不拢嘴! 景熙帝自然知道在场命妇都在看着自己,也知道自己应该保持一国之君的风范,可— 阿妩怀孕了。 这是一个甜美到不太真实的消息。 他笑着起身,眉目间都是愉悦满足,以及还不曾消化完全的惊喜。 不过他还是尽量克制住太过张扬的笑,雍容又从容的样子,对太后一拜:“母后,儿子先去看看宁贵人。” 太后:“快去,去看看!” 景熙帝得了太后这句,直接一撩龙袍,大踏步往后殿去了,竟是迅疾如风! 一看就是迫不及待! 众人微抽了口气,看把这皇帝高兴的,什么都顾不得了。 太后喜得不行了:“皇帝也是人,知道自己当爹,都乐傻了!” 大家也都纷纷笑起来,皇家遇喜,大家也跟着高兴。 在场却有几个,是怎么都笑不出来的。 皇后静默地坐在那里,勉强抿着笑,心中却已经是波澜起伏。 而康妃,脸色则有些讪讪的。 她心里正酸涩着,却见旁边的德宁公主也是眉飞色舞:“我竟要当姊姊了?我要有一个妹妹了!” 康妃:“……” 她怎么摊上这么一个傻孩子? 她咬牙,回去得好好教教德宁。 你有个妹妹,以后你父皇必宠爱那个小的,回头你嫁出去,他眼里还能有你吗? 第65章 皆大欢喜 大晖宫廷规矩森严, 御医诊脉也有定例,比如阿妩这样的寻常小贵人,是每个月一次御医请脉, 每次御医出诊后, 都会手抄记录医案, 并在红笺上书写,同时记录在册, 归集成档。 这次阿妩突然晕倒, 匆忙之中传来的是今日当值的御医, 当值御医一般四五人,如今因是太后亲传,四位御医并四位女医官尽数到场。 他们先诊视了阿妩的脉象,询问了阿妩几个问题, 把脉问诊之后又要女官查体, 同时紧急调取了阿妩入宫后两个月的医案底薄。 这让阿妩心里忐忑起来。 阿妩试图从那些御医的神情间看出些什么, 不过可惜, 那些人都是久经历练的, 一个个精明沉稳, 面无改色, 丝毫不曾露出半分端倪。 须臾, 御医女医官恭谨无声地退下, 只有数位宫娥侍立在榻前,她们自然恭卑殷勤, 不过此时的阿妩心里却是有些忐忑起来。 她自然盼着自己身体康健, 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她如今正受帝王宠爱,大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她想长命百岁。 可若是自己身体并无任何病痛,那自己莫名摔倒又晕倒,这件事情实在太过失礼,还是在大过年这种时候,简直要沦为笑柄了。 一般来说阿妩并不在意名声,她的脸皮素来厚,但她现在心里竟然有些怕,怕这件事影响到自己晋升。 有时候,底下人的晋升就是上面的人一句话,景熙帝宠她,可太后皇后非要找由头不给她晋升,她再挣扎也白搭! 再说了,她明白景熙帝是重礼法的人,他虽然对她宠爱有加,然而关系到礼法大事,他好像也不会轻易迁就纵容,甚至可能对自己更为严厉。 阿妩甚至想起夜晚时,他非要自己背书的情景。 他还曾经把她抱在怀中,缓缓地动着,手中却拿着一本书,逼着她读,她身子酥软,语不成调,可还得读。 她颤颤巍巍读着“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不欺于心”,下面却犹如掌击怒海,水声四溅。 总之他简直不是人! 阿妩在心里轻叹了一声,想着最好伤风之类,可以很容易治愈,无伤大雅,这样自己也能有个由头,不至于太过丢人现眼,但又不受罪。 ——当然最好不要喝药! 正想着,便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有人踩踏着柔软的地衣走到榻前来。 阿妩忙回首看,一眼便看到景熙帝,显然他才从很正式的场合过来,身上是华丽庄重的龙袍。 阿妩乍看到,愣了下,记起早间时候,他似乎便是穿着朝服要了自己,那朝服上的绣纹刮着自己颈间的肌肤。 但其实若不是榻上,见了龙袍一定要跪的,帝王衣着的不同也决定了后宫妃嫔礼仪的隆重。 于是她当即便要起身下榻,谁知景熙帝踏步上前,有力的指骨轻按在她纤薄的肩上。 “躺着便是,不必起来。” 他的声音过于温醇宠爱,并无半分不悦,这让阿妩心里一慌。 莫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就此要下世了? 她慌忙攥住帝王的手腕,仰脸问道:“皇上,阿妩到底怎么了?” 威严轩昂的男人低垂着眼睑,修长有力的指骨爱怜地抚摸着她柔软的发。 他眼底装满笑意:“自己不知道?” 阿妩茫然摇头。 景熙帝:“这几日身上可有什么不适?” 阿妩想了想,还是摇头。 景熙帝:“上一次月事是什么时候?” 阿妩愣了下,懵懂困惑地眨着眼睛,她隐约猜到了,但又不敢相信,只是怔怔地仰脸看着景熙帝。 景熙帝揉了揉阿妩的脸颊,之后薄唇轻轻啄吻她的唇角。 阿妩轻颤:“到底……怎么了?” 景熙帝低笑一声,才在她耳骨边,以很低的声音道:“阿妩怀孕了,已经月余,你自己都不知道?月事过了日子都没察觉?怎么这么傻?” “傻”那个字,亲昵温柔,缠绵到了骨子里。 阿妩听了,几乎不敢置信,其实进宫之前不是没做过梦,盼着能有景熙帝的子嗣,可是进宫后,她一看宫中这情景,又从惠嫔那里听得一星半点的老黄历,约莫猜到,这老男人没法有子嗣了,也就不去想了。 可如今,她怀孕了? 她试探着道:“皇上的意思是,阿妩怀了皇上的血脉?有了身子?要生小娃娃了?” 景熙帝看着她依然懵懵懂懂的,心想她年纪还小,过了年还不足十七岁呢,若是德宁,太后都不舍得她早早出嫁,可阿妩已经要为自己孕育子嗣了。 他越发怜惜,甚至有了亏欠之心。 当下和她前额相抵,万般怜爱地道:“阿妩怀孕了,傻乎乎的自己都不曾察觉,朕会下令御药和尚药局挑选精干,随侍在阿妩身边,悉心照料。” 然而此时,阿妩的脑子还来不及想太多,或者说还没反应过来,她满脑子都是刚才摔倒的事。 她靠着景熙帝:“阿妩当着那么多人面摔倒,可不能怪阿妩,看来是因为怀孕了,皇上,这可得说清楚,免得大家误会了,阿妩也白白丢人现眼。” 景熙帝听这话,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自然有着不悦。 他宠爱的后宫娘子,若是摔了,晕了,那自然是身体不适,难道那些人不想想她有什么不好,反而要怪责她,以至于她心中惴惴? 但在阿妩面前,他到底压下情绪,安抚道:“是,自然不怪你,这是你身体不适,谁若怪你,朕便让她滚。” 最后那个“滚”字,隐隐有雷霆之怒。 阿妩惊讶:“皇上?你怎么了?” 景熙帝:“没事。” 阿妩这才稍微放心:“反正不怪我!” 景熙帝立即保障:“当然不怪阿妩。” 阿妩又仔细想了想,这是一件大喜事,这种好事从天而降,以至于她还不及反应,也完全不曾意识到,这对她意味着什么。 现在,后知后觉的,她的感官被触动,被唤醒,于是她的喜悦便自全身各处溢出,弥漫开来。 她怀孕了,有了景熙帝的骨肉。 她如果顺利生下这孩子,若是女儿便是小公主,若是儿子便是小皇子,无论男女将来都能得到赏赐,若是皇子还能得爵位。 她的亲生儿女啊,将成为帝王后裔,她的血脉将融入皇家血脉之中,她也会因为生育皇家子嗣而被褒奖。 就算不被褒奖,她靠着自己儿女,总归能有好日子过! 阿妩几乎激动到一跃而起,她捂着自己的小腹,欢喜地道:“我怀孕了!我竟然怀孕了!” 景熙帝看着她神情间纯粹而不加掩饰的欢喜,他自然更是兴奋激动,心花怒放。 这件事于他来说太重要了。 他只得一子一女,德宁公主之后后宫再无消息,外面未必没有一些传言。 他便是并不太在意,但终归还是希望再有子女。 只是这世上有许多事,哪怕是拥有天下至权的男人都无能为力,比如子嗣,比如情爱,都是强求不得的,哪怕跪在佛前烧一万炷香,也不能得半点回应。 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全都得到了。 他放在心坎上的小娘子为他孕育子嗣,自己的血脉在她体内生根发芽,两个人好像更紧密,更亲近,她也更深入地属于自己了。 况且他是谋划着要给阿妩一个名正言顺的,若是阿妩能为他生育子女,那以后外人再说不得什么,哪个老臣胆敢上奏絮叨,他可以直接让对方滚! 理直气壮,名正言顺,都给他滚! 他越想越激动,越想越开怀。 他胸口翻涌激越,可抱住阿妩时却尽量控着力道:“阿妩真是争气,才承宠几个月,就要为朕开枝散叶,果然是朕的小福地。” 阿妩自然感觉到了男人的小心翼翼,他又用力,又温柔,以至于身体因为紧绷而轻轻颤抖。 她意外之余,也很快明白了,他都三十多岁的老男人了,眼看孙子孙女都要出来,后宫多年无出,突然得个自己这样的美妾,还要给他生娇子,他还不高兴坏了! 她便忍不住笑,满足地偎依在他坚实的胸膛中:“阿妩怀孕了,要给皇上生小宝宝!” 她声音软绵绵的,提起“小宝宝”三个字,更是清甜软糯。 景熙帝只觉大口大口的甜蜜往心里灌,甜得心都在狂跳。 他狠狠抱紧她,贪婪地吸着她的馨香,声线打颤:“是,阿妩要给朕生小宝宝了……阿妩也是朕的宝宝,乖宝宝真好。” 说完竟克制不住地咬了一口阿妩的颈子。 恨不得吞下去啊! 阿妩只觉这扑面而来的疼爱几乎要把她淹没了。 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这个男人实实在在地将她纳入他的羽翼。 德宁和太子因出自他而得一生荣宠,这是先天不能得的,可是没有瓜葛的男女却可以因为共同孕育子嗣而间接联系在一起。 她喜欢地攥着景熙帝的袖子:“皇上,阿妩心里好喜欢,也不知道阿妩会生一个小皇子还是小公主。” 她突然想到了:“你是不是想要小皇子,那如果我生了小公主呢,你喜欢吗?你该不会只要小皇子吧?” 想想突然好气,他必须喜欢小公主! 景熙帝忙安抚道:“小公主小皇子都好,只要生下来就好,阿妩接下来什么都不要想,乖乖的,养胎,把小宝宝生下来,生了朕就喜欢。” 阿妩却又想起来了:“那晋升呢?阿妩的晋升呢?” 景熙帝一怔,之后无奈笑出声。 他亲昵地以额抵着她,打趣她道:“小官迷,倒是不忘记这个。” 阿妩要求:“当然了!要给阿妩晋升,升三级!” 景熙帝连忙许诺:“给阿妩晋升,阿妩想怎么升就怎么升。” 其实不晋升又如何,哪个不知道小小的宁贵人是景熙帝宠在手心里的宝。 吃穿用度,出行辇车,每个月红花银钱,都是他这当皇帝的亲自照拂着,哪儿能让她委屈了半分呢。 阿妩心花怒放,眼睛都兴奋得放光:“好!” 这时,太后娘娘也来看阿妩,阿妩忙要爬起来拜见,太后却不让她下榻,让她好生躺着。 太后那眼睛那眉毛全都是舒展的,笑呵呵的,满脸慈爱几乎从皱纹中溢出来。 一时又提起诸多安排,说应该如何如何照顾,总之一口气交待了许多。 阿妩坐在榻上,自然恭敬听着。 景熙帝含着抑不住的笑,陪在一旁,眼神温柔又安分。 太后说了好一番,突然一抬眼看到景熙帝,却是道:“本宫险些忘了,皇帝你也上上心吧。” 景熙帝:“母后?” 太后有条不紊地瞥了自己儿子一眼,之后才慢悠悠地道:“才刚怀上,胎相还不稳呢,可别胡闹了。” 这话一出,整个寝殿都安静下来。 气氛变得微妙。 太后却是并不在意,她一转身,优雅地离开了。 过了好一会,阿妩瞄了景熙帝一眼,看到他冷峻的面庞上竟浮现出似有若无的晕红。 年纪也不小的男人了,估计他这辈子没想过会被太后这么教导。 她眨眨眼,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景熙帝略抿了抿唇,轻咳了一声,望向阿妩:“以后多注意,不会再荒唐了。” 阿妩便也脸红了,她随手捏起一旁的软枕,拿起来扔过去:“都怪你!全怪你!你不知道,我头一次去太后娘娘那里,她就说我了,还说让我管着你呢!” 啊呸,她怎么能管得住他! 景熙帝随手接住那软枕,笑出声,过来抱住她,对她的指责照单全收:“好,怪朕,都怪朕。” 即将再次当爹的男人,此时是这辈子从未有过的好脾性。 ************ 阿妩怀孕后,便感觉一瞬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围着她转。 景熙帝立即着令六尚宫并二十局,挑选精干人马,同时由御医、御药和尚药局中各自挑选经验丰富的,这些组成一干人等,驻在琅华殿,负责料理各样琐碎,同时每日为阿妩查验身体,调理膳食等等,以确保皇嗣顺利诞下。 至于其它诸局,比如尚食、尚辇和尚衣等,也都要各司其职,随时听候琅华殿调遣。 除此外,还有两位经验丰富的老产科大夫严阵以待,每日根据胎儿方位描绘图谱,精准寻到胎儿方位,并随时辅佐协助,按摩推拿,药膳调养等等。 大晖立国一百二十年,为了确保皇嗣安全,自有一套繁琐的规矩。 如今景熙帝三十三岁突得这一脉,太后喜出望外,那更是生怕有半分差池。 阿妩在这诸般呵护中,也是大开眼界,她的琅华殿有两位御医数位女官,那些女官每日都要过来为自己诊脉,诊脉时都要先更衣沐浴,还要跨过一个点燃了香木的炭火盆,才能进入殿中。 诊脉后,每日都要写脉案,脉案要留下底薄,要供太医院妇科妙手随时查探。 哪一日她稍微有个不适,马上就有妇科产科以及其他老御医前来过脉。 至于自己每日的药膳,那更是严密谨慎,从御药房,到配药房,每一份药膳都是一式两份,其中一份要有开方的御医先品尝,之后是太医院院使或院判,再次内官,最后确保无误后,才会把另一份送到她手中。 药膳送来时,是放在银碗中,并有“御药谨封”的黄龙印,必须她身边的女官亲眼看着拆开,才会喂给她吃。 总之,她深切地感觉到,她身边有一张罗天大网,严密地呵护着,她稍微蹙个眉,便会引起波澜,她哪日少吃一口,便有人为此忐忑。 这时候,也会想起戏文中什么“这妃子给那妃子吃个什么就流胎了”,怎么可能! 她身边的御医和女医官一个个如履薄冰,处处谨慎,可以说自己这一胎不光是自己以后的指望,也是他们的身家性命。 若自己有个万一,那他们轻则前途尽毁,重则全家性命不保,若自己生产顺利,帝王有赏,他们前途远大,是一辈子的荣光。 在这种严密而周全的保护下,后宫娘子一无人脉二无学识,谁会不长眼起这种心思? 说极端点,她这一胎有个万一,她都可以想象,帝王震怒,路过琅华殿的鸽子都得逮过来审一审! 阿妩足足适应了几日,才慢慢习惯了身边这么多伺候的围着自己打转。 等她这日子终于步入正轨时,已经是初八了,皇帝早就开始上朝,年节结束,大家又回到寻常日子。 不过那天,她和惠嫔闲谈,惠嫔却问:“你没发现今年有什么不一样吗?” 阿妩:“有什么不一样吗?” 惠嫔:“比如,鞭炮?花炮?” 阿妩疑惑:“似乎没怎么听到?可能是我没在意。” 才发现怀孕,喜欢得简直要蹦起来,又是这般那般的,哪在意那个! 惠嫔叹息。 阿妩这才意识到:“到底怎么了?” 惠嫔笑:“皇上为了你,可是大发雷霆呢。” 阿妩:“?” 景熙帝每日都会来看她,再忙也会来,没看到什么不高兴,他龙心大悦啊! 惠嫔:“为了那一日你摔了的事,说是最先摔倒,其实便已经不适了,若是当时及时发现,请了御医来看,后面未必就晕倒,为此皇上问责了当日当值的六局尚宫和尚仪,连负责地衣以及酒食的宫正全都罚了。” 啊?? 阿妩不敢置信:“为什么?他这是做什么?原也怪不得人。” 当时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只以为自己不小心。 甚至她觉得摔那么一下,也许真是巧合了,并不是因为怀孕。 惠嫔却郑重起来:“皇上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毕竟皇嗣之事无大小,底下人不经心,帝王为此震怒,也在情理之中。” 阿妩沉默了片刻,慢慢地品过味来了。 那一日在殿中,她确实是被冷待了,或者说因为她自己的不稳重,确实被人低看了。 景熙帝显然为此不喜,便要找补回来,他不可能去处罚端王妃,也不可能去问罪太后,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他便借题发挥。 其实训斥当日当值的尚宫等,多少已经让这些正主难堪了,这是隔山打牛。 惠嫔道:“皇上还下令了,今年宫内一律不许燃放烟火,只需放哑炮,免得惊扰了贵人歇息。” 阿妩:“……怪不得没听到。” 惠嫔笑道:“不过皇上也说了,宁贵人有喜,大施恩泽,遍赏后宫,以示皇恩浩荡,所以大家伙都沾了你的喜气,不放炮仗也就不放了。” 阿妩这才略松了口气,她真怕走出琅华殿,别人一脸恨地看着她呢。 惠嫔笑叹了一声:“你不用多想,如今你有喜了,太后正高兴着,皇上龙颜大悦,正是怎么宠都不为过。” 阿妩听着,抚了抚并没任何动静的肚子,她都觉得有些紧张了。 她肚子里哪是孩子,分明是金疙瘩,龙蛋! 第66章 那些嫉妒的人哪 阿妩怀孕后, 深切地感觉到,自己身份完全不一样了。 她去给太后请安,结果太后竟然起身, 要亲自搀扶着她, 还说让她不必来请安了, 让她好好在寝殿中歇息。 她又千叮嘱万嘱咐的:“虽说不让宫内放炮仗,可防不住外面的, 万一响动惊了胎呢, 还是要万万小心。” 阿妩不敢相信, 太后完全变了一个人,比邻家奶奶还要和蔼可亲。 太后又一番耳提面命,说起吃喝各样注意,其实这些都有太医格外用心着, 阿妩不需要自己想, 但老人家嘛, 太后还是忍不住说。 最后太后又叮嘱身边的诸位娘子:“万万小心着, 宁贵人才刚怀上, 可别有个什么惊吓气恼。” 这话说的, 谁敢和盛宠之下的宁贵人过不去, 满后宫也就那么一两个了。 一旁德宁公主板着脸, 一直不吭声, 此时听到这个,也不甘不愿地道:“知道了。” 德宁公主心里是不痛快的, 这几天她母妃不高兴, 在房中摔碗打盆指桑骂槐的,她也难受。 她母妃还把十几年前的事说了,说她怀孕了, 结果也只是一个选侍,还是等德宁生下来才提为美人,熬了这么多年才是个康妃。 康妃把各样人都怪了一番,最后却是怪德宁,怪德宁不是男儿,又怪德宁不能讨景熙帝欢心。 她恨声说:“你父皇若是喜爱你几分,我早不是什么康妃了,也不至于被庄妃压了一头!” 对此德宁公主又能说什么呢,她确实不会讨父皇欢心,可父皇日日忙于朝政,除非她在太后这里守着,不然几个月都未必见到一次父皇,她去哪儿讨父皇欢心呢? 此时德宁公主又在太后这里听到这话,更是悲从中来,想起母妃的怪责,也想着如今太后听得要有其他孙子孙女,竟开始警告自己,更加绝望凄凉,只恨不得死了才好。 阿妩一眼扫过,自然也看出德宁公主对自己的不喜,甚至有些怨恨。 她莫名之余,也想着,自己如今怀孕,得了万千宠爱,必然树敌,当下也不愿意太招惹是非,赶紧溜之大吉。 她如今想得明白,若是之前,才得帝宠,穷人乍富,当然要去道观中显摆一番,好出了那口恶气。 那时候的帝宠并不稳固,谁知道哪里没有了,反正先用了再说。 如今,眼见得这宠爱连绵不绝,自己又怀了龙嗣,只要生下这腹中胎儿,从此后自有一生富贵可以受用,她哪还能和不相干人的一般见识。 你们看我不顺眼我就跑,你们要炫耀我就躲,反正一门心思养胎是正经! 不过即使阿妩再躲,该碰到的还是碰到了,毕竟大过年的。 太子和太子妃竟然来了,太子看到阿妩后,神情略顿了下,便迅速收回目光。 他当然不敢多看一眼,他爹的后宫娘子,还怀了他的亲生弟妹,他能想什么呢,这会儿什么念头都不敢有了。 只有压抑的酸涩和惆怅。 旁边的太子妃自然感觉到了自己夫君的低落,她的眼睛在阿妩肚子上停留了好一会,之后下意识摸了摸肚子。 她如今肚子已经大起来了,比阿妩早几个月,原本是欢天喜地,只觉得天大地大她最大,突然间,后宫出了这么一桩喜事,真是把她什么风头都盖下去了。 什么后宫不许燃放烟火,什么挑选精干妇产科御医坐镇琅华殿,那个兴师动众啊! 她身为太子妃,怀了皇室血脉,自然身边也有御医女官随侍,可太子妃觉得,不够,还是不够,比阿妩差远了。 阿妩只瞥了一眼,便感觉到太子妃散发出的强烈不甘心。 太子妃为皇帝生孙子孙女,自己为皇帝生儿女,回头她孩子生下来便差了一辈,太子妃估计是很不服气的。 只怕是要气死了吧。 阿妩想到这里,毅然决然地转身走人,不搭理,不搭理。 她肚子里是金疙瘩,龙蛋,所有看她不顺眼的,她统统躲着! 万一怨气伤了她的胎气呢~ ********** 这一日腊月十二,镇安侯府送来了节礼,陆允鉴亲自送进宫的,也借着这个由头进宫见到了皇后。 皇后劈头直接道:“若是当日知道这贱人竟勾搭了皇上,原该直接赶尽杀绝,实在不该让她有这样的机会!” 陆允鉴:“哦?” 皇后嘲讽地看了陆允鉴一眼:“你应该高兴,贵人娘娘有喜了。” 陆允鉴瞬间脸色怪异:“她……有孕了?皇上的?” 这个消息如今只在宫内,还没外传,外面一概不知。 皇后:“不然呢,还能是谁的?进了宫,她还敢勾三搭四吗?” 陆允鉴显然神情颇为震撼:“她竟然怀孕了?” 皇后:“是……你知道为什么今年宫内不许放炮吗?” 陆允鉴蹙眉:“因为…她?” 皇后嘲讽:“怀孕了,太金贵,皇帝恨不得把她捧手心里,生怕哪儿惊了胎!如今可真是,全天下都围着她转。” 陆允鉴脸色煞白,低着头,神情晦暗阴郁,不知道在想什么。 皇后:“她这身子就是好,有福气,能生,也会生,若这一胎是个皇子,那就有趣了。” 虽说储君为国祚,一旦册封,除非有万不得已,一旦随意废立,必引起朝堂动荡,但是无论如何,一旦阿妩生了皇子,那就意味着太子将不是唯一的皇子。 景熙帝年少得子,只比太子年长十六七岁,他又精通骑射,日日晨练不曾懈怠,身体强健,若说将来比太子福寿更长,也未可知。 或者再过一些年,小皇子长大一些,皇帝起了心思,一切都有可能。 总之有了小皇子,储君之位便存在变数。 陆允鉴沉默了很久,艰涩地垂下眼:“她竟怀孕,那以后皇上只怕是对她越发宠爱,她在后宫必腾云而起。” 皇后看着他眼底的阴郁:“这不是极好吗?” 虽说和他们原定的计划有些偏差,但这样也好,将来总能有所图,搅乱朝堂这混水,镇安侯府才有机会。 她笑望着陆允鉴:“这是太高兴了,还是太嫉妒了?” 陆允鉴锐利的视线陡然射过去:“皇后娘娘,你在说什么,微臣不知。” 他这话还算镇定,可皇后看到,陆允鉴手指尖都在颤。 皇后早看透了,她嘲讽地撇嘴,没好气地收回视线:“罢了,不必再提了,她生男生女还未可知,若生个皇女,也就如此,若是皇子,再做计较。” 如今就怕的是,景熙帝似乎还可以让女子有孕,这样的话,只怕不止这一个。 三十多岁,身强体壮,那小娘子看来也是个易孕的,他们还有的是年头慢慢生! 想到这里,皇后咬牙,拼命地压抑下心底泛起的酸涩以及嫉妒。 她看得分明,景熙帝看着小娘子时,眼底的疼爱几乎要溢出了,那是男人看待女人的目光,那是夫妻间才有的亲昵。 是她从来不曾得到过的! 她一直以为景熙帝不是人,甚至不是男人,属于人的七情六欲他没有半分,他就是皇帝,是坐在金銮殿上的帝王,是手执御笔整顿天下的帝王! 可是现在她知道了,原来他也可以是人,是男人,是一个女人的夫君,可以对自己的娘子疼爱纵容,可以因为娘子的孕育而洋溢出世俗间寻常郎君的欢喜。 那种幸福庸俗至极,却很诱人,你鄙薄,你不屑,但其实你也想尝一口。 只是没有,她从来没得到过! 雍天赜看她,仿佛看一块石头,一块凤冠霞帔的石头,没有任何温度! 他看后宫娘子,如同看着麾下的臣子! 皇宫中有一条窄而长的廊道,廊道前面是前殿,廊道后面是后宫,在景熙帝之前,对于所有皇帝来说,前面是国,后面是家,走过廊道是天子,走回廊道是一家之主。 可景熙帝不一样,后宫妃嫔都是他的臣子! 前面臣子协理他执掌天下,后面臣子为他打理家业为他生儿育女,都是他的臣子! 皇后缓慢地将指甲抠到了掌心肉中,她嘲讽地想,她这个皇后,当然也是,为他打理后宫的臣子。 利用着,盘算着,提防着。 此时,寝殿内的熏香袅袅,陆允鉴深吸口气,艰难地收敛了神情。 他撩起眼,却是道:“娘娘,最近有一桩大事。” 皇后:“什么?” 陆允鉴眼神冰冷,不过依然语音徐徐,和皇后提起。 原来年前时,工部侍郎突然前往清江船厂,这清江船厂是工部直属的漕运造船厂,陆允鉴因一直关注各处造船厂动静,派人留意着,果然发现,清江船厂竟然造出来一批新样式的舰船,第一批至少有三百艘。 皇后:“新样式?” 陆允鉴:“装备了双层火炮甲板的战船。” 皇后眼皮顿时一跳:“什么意思?” 陆允鉴:“娘娘应该知道红夷大炮?” 皇后皱眉。 陆允鉴:“这次他们造出来的战船,有红夷大炮,佛郎机炮,也有□□,一艘战船最多装备三十六门大炮。” 说着,他将一张纸递给皇后,皇后打开来看,那是一艘战船图,不过因并没有详细图纸,只是大致轮廓,显然是陆允鉴派人设法窥见的。 但是即使是这么模糊的图纸,依然可以看出,这战船上面是炮台,装配铁片,外挂皮革幕布,且中间还设置有操作火炮的通风口,下层则是船桨,粗略一数约莫有二十多个。 这样的船只,若是用于海战,威力无穷。 皇后死死盯着那海船图纸,过了半晌,一点点撕碎了。 之后,她眯起眼:“他这是手痒了,要下手了。” 陆允鉴抬起长睫,视线落在皇后脸上:“娘娘,早做决断。” 皇后:“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允鉴声音低凉:“你们夫妻多年,有多少情分?若是有朝一日,他痛下杀手,娘娘何必葬送在这里,还是早作打算。” 皇后听得这话,有些意外,她深深地看了陆允鉴一眼,神情逐渐温暖起来。 她抿唇,轻笑一声:“难得,今日今时,你能说出这种话。” 若是帝王一怒,镇安侯府自有打算,毕竟他们坐拥千艘战舰,占了一处岛屿拥兵自重未尝不可,东海之中各处岛屿利益纠葛,他们自能寻到出路。 但是皇后不同,皇后人在深宫,一旦事情有变,那她便是逃无可逃。 陆允鉴望着皇后,惨笑一声:“阿姊何出此言?这一步步行来,难道我有半分对不住你?若不是顾着你,我又何至于走到今日?” 皇后看他眸底萧瑟,明白他的心思,盯着他,问道:“她怀了皇帝的血脉,你就这么在意吗?” 陆允鉴抿着锋利的唇,清绝的眉眼低低压下,神情冷漠排斥:“我不想提这个。” 皇后却骤然恼起来:“你不想提,你以为我想提?有人可以怀孕生子,我却一生都没有机会!你以为我想提吗?” 陆允鉴神情微窒,之后僵硬地攥紧了拳,别过脸去。 皇后:“如今你倒是让我走了,让我走,我怎么走?我能走得了吗?” 她盯着陆允鉴,一字字地道:“我若走,他便立即发兵,镇安侯府马上便是谋逆造反你知道吗?只有我在这里,他才能按兵不动,你才有时间,才有机会!” 陆允鉴艰难地抿着唇,对此他无话可说。 皇后:“所以,我很早便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卖了,卖在这里!” 她就是镇安侯府送给皇家的人质!是镇安侯府向帝王投诚的投名状! 而且她还格外好用,因为不能孕育,所以皇家永远没有忌惮,不必担心外戚把控未来嫡子,不用担心镇安侯府加入嫡子之争,总之,太好了! 皇后很有些歇斯底里地道:“你有了她,有了光澜,你永远不能明白我的感受,结果你却在怪我,是不是在怪我拆散了你们!” 陆允鉴听这话,深深地看她一眼,之后,一字字地道:“阿姊,我走到如今,怪我自己,谁也不欠我的,我却欠所有人。” 他恹恹地垂着眉眼:“所以,是我,罪该万死。” ************** 走在这层层殿宇间,陆允鉴是麻木的。 他并不是陆家的亲生骨肉,但陆家把他养大成人,并且早早定下,要把陆家嫡生的女儿嫁他为妻,那个嫡女便是皇后。 那时候,陆家还没定下要皇后入宫为后的路子。 后来,在他十岁的一个冬日,遇到海浪,皇后为了救他,险些丧命,虽侥幸存活,但却今生再不能孕育。 皇后其实比他大两岁,那时候的她痛苦不已,他知道自己有错,发誓自己长大成人后会娶她为妻。 其实还是小孩子,是懵懂的,根本不懂将来,可他到底欠她一个承诺。 只是后来先帝龙体欠安,在他驾崩之前,镇安侯府将皇后送到了宫中,备位东宫,同时在帝王面前求得玉片。 玉片,那是先帝送给他的,是对他的弥补和愧疚。 后来他长大,心里纵然存了许多阴郁的念头,或者有些怨恨,可终究以为会慢慢走出去,但皇后却渐渐显出一些固执来。 他娶妻,她不要他碰。 他有了阿妩,她痛恨至极。 陆允鉴想着,甚至这或许无关情爱,毕竟她进宫为后时,自己也才十二岁,还只是孩子,又哪来的什么情爱。 她更多的是需要一个承诺。 当年她为了救他,失去了孕育可能,他答应了娶她,娶她的意思便是,这辈子和子嗣无缘了,他应该赔上自己的人生去陪她。 可偏偏她进宫了,进宫后,和景熙帝并不和睦,她也不可能为景熙帝生下什么子嗣,所以她觉得,她十二岁的那场付出没有收到回报,没有得到弥补,只她自己承担了。 于是她怨恨,便要把他拖下去。 对于这个,陆允鉴并没有什么怨言,他认了,他欠她的,应该偿还! 阿妩自然是无辜的。 为了自己的愧疚,为了平息皇后的怒意,也因为自己阴暗的心思,他献祭了阿妩。 因为自己不配,不配拥有自己心爱的人! 活该今生无望,活该绝望地活着,如此才能赎罪,才能勉强偿还些许。 只是……当知道阿妩竟然怀了景熙帝的子嗣,他的心再次痛起来。 如果之前,他还可以故作不在意。 阿妩是一个没有心的人,她便是和景熙帝有了男女事,心里也未必就有景熙帝,她无情无义,没心没肺。 他总是下意识认为,她哪怕有了别的男人,自己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可现在,她要为别的男人生儿育女了。 这意味着什么—— 陆允鉴没办法细想,细想之下,痛彻心扉。 这意味着别的男人曾在夜晚一次次地疼爱她,占有她,曾经将肾精置入她的体内,然后在她体内生根发芽,孕育出一个胎儿来! 本来她应该是他的,完全归他,可现在,她属于别人了。 而想到那个男人是景熙帝,他既嫉妒又心痛! 他脑中竟浮现出昔日阿妩的言语:“别人比你大,比你强,从你这里离开,我才知道天地广阔,什么才是真正的男人” 所以……是景熙帝吗? 扭曲而无法言喻的痛苦骤然袭击而来,如同一把尖锐的刀狠狠地戳入他的心口,他挺拔的身子颤抖起来,袖下的手也不自觉攥紧了。 他无法控制自己,不断地回想着纤弱的阿妩,娇嫩的阿妩,回想着她被景熙帝欺凌的情景。 所以那个天赋异禀的男人,将抹去自己昔日的痕迹,也抹去自己留给阿妩的记忆,彻底充分地拥有她。 陆允鉴恨恨地想,阿妩如今必是激动雀跃,满心甜蜜,她盼着生下那个男人的子嗣,因为那个男人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她将全身心地攀附着那位帝王。 他又想起往日,其实他们也曾有过甜蜜,可是她却抛弃了自己,为了昔日的青梅竹马,要抛弃自己,他恨极了,不敢相信她怎么能如此无情。 他一直痴心妄想,觉得她会喜欢上,可她没有! 那时候他太过痛苦,心头压抑,前不得后不得,无处宣泄。 他颤抖地想,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会恨到失去理智,甚至答应了皇后的计划。 结果一步错,步步错,事到如今,他已经无可挽回。 自己会被她彻底遗忘,在她心里甚至留不下任何痕迹。 他失魂落魄地看着远处的云霞,麻木地站在宫墙下,眼神空洞,连挪动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从未有这么一刻,陆允鉴觉得,自己彻彻底底失去阿妩了。 第67章 晋升 正月十三那日, 按照惯例是御笔赐福日,这一日,帝王要开笔亲自书写福字笺, 写过后会赐给王公贵族, 那些王公贵族自然一个个都恭敬地捧着, 感恩戴德。 阿妩听着便觉同情:“那你得写多少福帖呢,岂不是手都要累疼了!” 景熙帝对着铜镜亲自整理了冠服:“习惯了就好, 你以为当皇帝那么容易?” 阿妩:“……我之前以为当皇帝只需要威风八面呢。” 如今景熙帝时常歇在她这里, 她每每看着, 自然也意识到,当皇帝不容易,这是一个辛苦活。 景熙帝淡看了她一眼:“一个渔民若是打不到鱼,一家子饿肚子。” 阿妩:“一个皇帝如果干不好皇帝, 全天下人遭殃?” 景熙帝:“对。” 他淡然一笑:“所以朕的每一道御旨, 都是思虑斟酌再三, 从来不敢轻易懈怠。” 阿妩却想起许多事, 比如自己的阿爹, 原本是儒生, 却因为海寇案牵连, 再不能走科举之路了。 景熙帝看着铜镜的她:“在想什么?” 阿妩一怔, 便把事情说了。 景熙帝略一沉吟:“就令尊而言, 他或许委屈,但就此案主审来说, 并没有任何错处。” 阿妩疑惑地看他。 景熙帝道:“先帝时, 番邦岛国战败的勋贵带领着武士浪人来到东海沿岸,走私抢劫,成为如今海寇的一部分, 这些海寇和内陆贼寇勾结,不断骚扰沿海,并抢劫商船,先帝为了保护沿海百姓,也防止居民和海寇贼寇勾结,才下了禁海令。” 原本这是好意,只是这却导致出海捕鱼以及海上贸易的不便,由此使得一些靠海吃海的沿海百姓失去生计,铤而走险,不顾禁令进行走私买卖,甚至开始和海寇勾结,利用当地的百姓将那些走私品运入大晖牟取暴利。 沿海居民中或多或少都有参与其中,慢慢地便形成风俗,遇官军则称捕鱼,遇番贼则同为寇。 景熙帝执掌朝政后,改变了沿海之策,放开海禁,允许正常海上贸易,不过即使如此,这里面依然有些黑不黑白不白的地带。 他为了彻底斩断海寇的退路,才派了钦差大臣前往严查,沿海百姓牵连者众多,不过鉴于以往缘由,情有可原,并无惩戒,只是但凡有所涉及者,除去功名。 这于大部分来说无关痛痒,算是逃过一劫,大家感恩戴德,但是阿妩的父亲已经考取秀才了,这于他来说便是断绝了科举之路,从此功名无望了,自然痛心疾首,迫不得已走上航海商路。 这件事发生时,阿妩也才七八岁,并不知确切,如今听景熙帝细细道来,给她讲其中缘由,阿妩恍然,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只是……终究不甘心,觉得自己不走运吧。 景熙帝:“令尊多大年纪,是哪一年的秀才?” 阿妩:“阿爹今年三十有八,他中秀才是景熙二年,便是我出生那一年,对我们家是双喜临门。” 景熙帝略想了想,他登基第二年改年号,景熙二年,那时候他登基三年,还不满十七岁,终于彻底把控了朝政大权,正是沉溺政务时,这时候,在遥远的东海,有一个过了弱冠的青年人考中秀才,并且喜得千金,阿妩出生了。 他便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道:“那令尊一定读过朕的御书。” 他曾专门为天下学子写过一封御书,当时传抄甚广,哪怕远在东海之滨,这位中了秀才的阿妩父亲也应该读过。 那位秀才一定不知道,有一日,他身边哇哇啼哭的女儿会长大成人,会漂泊至皇都,会伴圣驾。 阿妩惊讶:“啊?那我不知道了。” 她去哪儿知道啊,她爹弃儒从商后,再也不提过去的事了。 之后她虽也识字,读了三字经千字文之流,可父亲只说不必多读,学多了没用。 想起这些,她叹息了声:“其实阿爹……据说可是才华横溢,闻名乡里,我娘说的。” 景熙帝闻听,轻轻挑眉:“是吗?” 阿妩对于他这声下意识的疑惑有些不满,她觉得他看轻了自己阿爹。 她便嘟哝着说:“我虽然没什么学识,但是我爹不一样,我娘就是因为我爹学识渊博才嫁给他的!” 景熙帝对此赞同:“令尊身处边远之地,竟能考取功名,自是满腹才华。” 然而他的夸赞在阿妩听来依然有些轻描淡写,她敬仰的阿爹,喜爱的阿爹,在他口中,也只是一个“边远之地考取秀才的书生”。 阿妩:“我记得有个说法叫天子门生,那是什么意思?” 景熙帝:“会试通过者,为贡士,会参与殿试,殿试之上,朕会亲自出题考验学子,凡被朕选为三甲者,为朕的门生,便称天子门生。” 天子门生自然是一生的荣光,凡被他选用者,会进入翰林院备职,前途远大。 阿妩想了想最近所学,便明白了。 科举之路分为院试,乡试,会试和殿试,景熙帝亲自考取学子是殿试,而自己阿爹通过考试是院试,距离殿试还十万八千里。 所以在景熙帝心里,区区一秀才,再有才华,也不过尔尔,殿试时他曾考取的那些,比自己父亲怕不是年轻有为了多少倍。 她不高兴地哼了声:“我阿爹必是被耽误了!” 景熙帝看她不快,忙行至榻边,揽住她,温声哄着道:“能教导出阿妩这样钟灵毓秀的小娘子,阿妩的阿爹必怀鸿才伟略,为世情所累,以至于不曾一展抱负,怪朕,不能精择贤良,错失大才。” 阿妩还是不痛快,扁着唇,不言语。 景熙帝哪里舍得让她有半分不痛快,只能又哄着道:“哪一日他老人家归来,若愿意,可酌情开恩,重回书院参加乡试。” 这自然是格外开恩了,不过阿妩想想,考了乡试考会试,祖宗坟头长草,有机会殿试,好了,跪在那里三呼万岁,天子隆恩,收他当门生了。 她爹,当他的门生? 呵呵。 阿妩:“谁稀罕!我阿爹才不稀罕!” 这话但凡换一个人说那都是死罪,不过景熙帝知道自己不能计较。 枕边人,年纪又比自己小,说了什么不周全的,只能怪自己没好好教。 —若实在教不好,也只能认了,她就是这性子。他又能怎么样。 当下少不得收起素日威严,耐着性子哄,告诉她说,若是阿妩父兄归来,按例自有犒赏,不但阿妩父亲,便是几位兄长都可以授予官职,可以自正六品百户做起。 大晖虽不喜外戚专权,但大晖官员千千万,当个寻常官员距离专权十万八千里。 阿妩听得这个,才勉强喜欢起来。 令尊这个称呼,于亲昵的男女间其实很奇怪,若是其他妃嫔的父亲,他估计以职位来代称,便免了这个麻烦,可是自己阿爹,没影没踪的人,他也只能这样称呼。 现在好歹“令尊”变成“他老人家”,这个变化很微妙,“令尊”是他居高临下的生疏客气,是帝王处事, “他老人家”就是他的敏锐和精明了。 其实她也明白,身为天子,便是皇后的父亲到了他面前都得跪着,更何况自己阿爹。 他如今能这样,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 况且他还许诺阿爹和阿兄可以当官了。 当官… 阿妩突然期待起来,自己阿爹阿兄可以当官呢! 景熙帝看她眉眼舒展,总算松了口气。 若她家人在,他自然会重赏,她高兴就好。 他明白自己如今面对阿妩,下意识想讨好她,想让她喜欢,便是稍微打破些以往规矩都可以。 可这也没什么,一个年纪轻轻小女子为自己遭受孕育之苦,他本该多宠着一些。 寻常男人能给的,他能给,寻常男人不能给的,他也能给。 于是他搂着她,温声笑道:“今日有个好事,知道是什么吗?” 阿妩一听,心情越发好了:“我知道。” 景熙帝眼底都是笑意,注视着她:“嗯?” 阿妩:“要晋升了!” 这可是大事,这一日,后宫妃嫔女官都要在容华殿,晋升不晋升的就看今日了! 因为大晖后宫的晋升都是有迹可循的,你考核评测如何,按照惯例能不能晋升,事先大概能猜到,所以也不至于太提心。 当然了那些模棱两可的就得忧心了,到底能不能提呢? 阿妩因为有景熙帝的交底,心里知道自己要升至少两级,也许更多,她是踌躇满志的。 当下心里自然开怀,把适才的不快全都抛开,简直是容光焕发起来,恨不得赶紧扑过去容华殿。 她当即便要爬起来,不偷懒了。 景熙帝看着她那迫不及待的样子,笑着道:“记得好生梳掠,好歹给朕长点脸。” 阿妩:“好!放心,你的小贵人一定是最美的!” 景熙帝哑然失笑。 ********** 阿妩好生一番打扮,赶过去容华殿,这时候众位妃嫔都在了,一个个自是忐忑。 不过就阿妩比较相熟的,孟昭仪没机会提,她也不指望了,惠嫔觉得自己估计得在嫔位熬几年,她也没盼着现在提,所以就只有阿妩心存期盼。 阿妩一到,早有女官特意为她安排好绣墩,并呈上紫貂绒毯并坐垫,更有暖手炉等。 如今阿妩怀孕,身边女官自然处处周到,便是容华殿也有格外开恩,会加倍体恤,不敢怠慢。 对此众人羡慕不已,皇嗣呢……十几年了,后宫竟然要有动静了。 这时候大家陆续听宣,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晋了品阶,有人没晋品阶但是却升了封号,孟昭仪和惠嫔本来没什么指望,谁知道她们竟然也提了俸禄,每月红花钱略增了一些。 两个人再是云淡风轻,此时也都惊喜。 孟昭仪一扫年节以来的懒散清愁,眉眼间添了喜色。 最后阿妩终于听到自己的名字,在两位女官的扶持下,她听宣接旨,圣旨言简意赅,给她晋升了。 晋为贵妃。 阿妩听到这个词时,反应了好一会。 要知道自从怀孕后,阿妩也暗暗揣测过景熙帝的意思,太后和景熙帝都喜欢,那总该给自己赏吧,之前说是让自己晋升婉仪,那现在是不是可以多升一级? 至于怎么升,她心里没底,只是隐隐有个期待。 可现在,贵妃? 阿妩知道,后宫妃嫔从一品皇后到八品更衣,等级森严,皇后和皇贵妃后,是贵妃、贤妃、淑妃、庄妃等,德宁公主的生母康妃只是妃位中地位最低的那个了。 九妃之后,才是九嫔,九嫔往后才是昭仪和婕妤等。 她没想到,她从原本预计的“婉仪”直接一步登天,成为贵妃了! 先不提大晖后宫妃嫔的份位等级,只说在如今景熙帝的后宫,比“贵妃”这个份位高的,也只有皇后了,其他人都在贵妃下面熬着呢! 她,一步登天,直接贵妃了。 康妃生了一个公主,熬了十几年才因为德宁公主晋升为康妃,她才刚怀孕,皇嗣还没成,她就是贵妃了。 关键……她才十七岁啊! 阿妩兴奋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只有喜悦,无法抑制的喜悦,以至于笑得合不拢嘴。 而就在一旁其他人等,乍听到这消息,都以为听错了。 贵妃,贵妃,大晖后宫的贵妃不是那么容易得的,庄妃当年救太后有功,帝王赞誉有加,也只是给了庄妃的份位啊! 至于康妃,去年才晋升为妃,还有生了太子的贤妃,那不是也只得一个贤妃? 总之,不是你生了孩子就一定能得诰命,什么都是循序渐进,大晖的后宫至今就没见过贵妃,贵妃长什么样,在哪儿?? 现在好了,突然一个才进宫没几个月的小贵人,直接贵妃了,才十七岁呢,年少有为! 一时之间大家心里自然是各有滋味,嫉妒自然是有的,后宫的女人谁不想往上爬,不过大家也明白,自己没那机会。 这么多年了,皇帝都不动后宫了,她们去哪儿怀孕去? 况且那小贵人确实生得好看,别说皇帝见了,就是她们都觉得好看,她们若是男人,也会眼馋,所以……没法比没法比。 这么一想众人也就平衡了,反正有这么多姊妹作伴呢。 康妃乍听到,只以为自己听错了,待确认后,顿时脸色惨白。 她死死盯着阿妩,手指甲都抠到了掌心里。 她知道周围不少人偷偷往这边看,大家必是要看她热闹,她必须掩饰掩饰,不能落人笑柄,可她太气了,太气了。 生了德宁,这么多年,苦苦熬着,才熬到一个康妃! 这小妖精,肚子刚有动静,孩子还没生出来呢,结果就直接贵妃! 贵妃,竟比她高,也就是说,以后她见了这小□□,竟要给人家见礼了。 她实在是不明白,怎么就这样了? 男人可真是偏心,那么小一个小娘子,才多大,比自己女儿只大一两岁,结果就宠成那样! 她到底气不过,先去见了皇太后,提及此事,谁知道皇太后并没太多反应,只说如今阿妩有着身孕,万事得小心些,贵妃封诰的仪式,还是等胎相稳了再说吧。 康妃一听,顿时心都凉了,敢情皇太后早知道了? 她暗自一想,也意识到了,会怀孕不如会赶时候啊! 要知道景熙帝十几年不曾有子嗣,估计外面文武百官都有些猜测,如今突然出来这么一个小□□,就这么怀了,可算是为景熙帝正名了,皇太后只怕心里也偷着乐,所以对于这诰命是毫不吝啬。 她心中暗恨,又去见了皇后,可皇后却是不疼不痒的,仿佛连搭理她都懒得。 康妃好笑至极,全后宫的人都觉得那小□□理所应当了吗? 而当康妃离开后,皇后却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视线落在远处虚无的一处。 从这小妖精怀了皇嗣,她便知道事情已经完全失控。 景熙帝既宠爱这小妖精,小妖精肚子争气,怀了,那后面自然是越发独宠,后宫三千的宠爱,都到这位身上了,什么晋升,什么赏赐,还不是动动手的事。 莫说什么贵妃,明日来一个皇贵妃又怎么了? 至于将来如何…… 皇后蹙了蹙眉,却是想起陆允鉴提到的。 所以他一边对着自己痛下狠手围剿,一边勤勉临幸他的小贵人,竟让那小贵人的肚子有了动静。 ********** 阿妩也是事后才知道,自己这贵妃怎么来的,原来当初自己入宫,便是以仙姑身份,进宫伴君左右,以解灾厄。 如今阿妩突然得孕,景熙帝龙颜大悦,命钦天监占吉凶,钦天监孙文博便夜观天象,说仙姑修立福田,识思真淳,为天地之根,造福帝王,才使得帝王会玄牝之门,得以孕育帝嗣。 这句话说来晦涩,直白一点就是,本来景熙帝命中只得一子一女,没后面的孩子了——事实也确实如此,德宁公主已经及笄之年了,景熙帝的后宫再无动静。 可宁贵人不同,宁贵人是修行道姑,她是福田,所以得以孕育帝王子嗣,这是大晖福瑞,是皇家造化,宁贵人会为皇家开枝散叶,而且从命理来看,后面还有! 对于这个“后面还有”,谁也没当真,不过消停了十五年的后宫确实有了动静,要添丁了,文武百官自然齐声道喜,皇亲国戚也都为之精神一振。 于是这时候,褒奖阿妩,为这接下来的子嗣谋取一个更好的出身,自然是迫在眉睫。 百官也都知道皇帝宠爱阿妩,自然不遗余力,众人拾柴火焰高,一个贵妃的份位就这么出来了。 阿妩细细品味,依然是不敢置信,惊喜到不能自已。 她原本真的只盼望一个嫔或者妃啊,毕竟景熙帝一直抠得很,很吝啬给自己好份位,没想到这次如此大度。 哼,说起来人家其实是对他自己儿女好! 不过不管了,反正孩子也是她生的! 她这次认真研读了后宫份位的黄手册,知道贵妃是内命妇的第一等,而亲王妃,出嫁长公主等则是外命妇第一等,换句话说,贵妃地位大致和亲王正妻以及同辈出嫁公主相当。 阿妩很快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后宫这些女子,除了皇太后和皇后外,都在她之下了,这个不必说。 至于外面,景熙帝几位皇室兄弟的妃子,诸位王妃,和自己不相上下,但因为自己是内命妇,她们以后见了自己都要礼让几分。 还有德宁公主,她虽然是公主,是外命妇一等,但她是晚辈! 晚辈,她见了自己也得给自己行礼了。 说直白点,贵妃这个份位还是有些特殊,虽然依然是皇妾,但已经不是寻常皇妾了,太子和德宁公主见了自己,都得认作庶母了。 当然还有太子妃,太子妃也得给自己行礼! 阿妩高兴之余,也盼着能尽快封,可太后和景熙帝唯恐她太过劳累,免得影响了胎儿,是以受封仪延迟,估计有得等了。 不过也不用担心,其实诰命什么的不要紧,关键是她肚子中的孩子。 这就是金疙瘩,金蛋,她要下金蛋了。 接下来两日,阿妩都处于兴奋之中,日日开怀,心花怒放,一直到这里元宵节,宫中开了禁,允许燃放烟火,但也只能烟火,且要提前试过,不许过于生猛突兀的。 阿妩其实是盼着元宵节的,她想看热闹,好在御医也终于松口,她是可以外出走动的,于是便有些跃跃欲试。 景熙帝特意仔细和御医确认过,便答应了她,晚间时候带她出去。 于是一整日,阿妩都东张西望,从台阶上看外面。 此时宣德楼前已经矗立起灯山,四周围了棘盆,里面则是乐棚,外面则用彩缎扎成,层层锦绣,燃起巨灯后,灯火交相辉映,那可是市井间很难看到的热闹。 好想看! 谁知道一整日,都不见景熙帝人影,阿妩便派人打探,知道景熙帝忙于接见朝臣,又还要与民同欢,还要各样礼仪,总之这种要紧节庆,他可是忙得很,哪儿都少不了他这一尊佛。 阿妩便有些气鼓鼓的,觉得他说话不算话。 这种日子,他忙得哪顾得上自己,说不得和他的皇后双宿双飞,一起驾临城门上,再接受万民跪拜呢。 她便憋屈得很,恨不得和他大闹一通。 她在寝殿中来回踱步,攥着拳头想,等他回来,就和他闹! 你欺骗谁不好,你竟然骗一个怀着你金蛋的娘子,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正在咬牙切齿的时候,突闻外面有管弦之声,一听这阵势就知道是景熙帝的辇车,一时之间灯火璀璨,纱灯把琅华殿都要照亮了。 景熙帝龙袍华贵,龙姿凤采,风华无双。 那么挺阔而隆重的袍服,威严气势瞬间铺陈开来,装满了这小小的寝殿。 他踱步至阿妩身畔:“贵妃娘娘等急了?” 阿妩原本心里别扭,此时突然听到这个,脸都红了。 贵妃娘娘呢……她竟已经是贵妃娘娘了! 她心里窃喜,但还是有些小气恼,便咬着唇,埋怨:“都这么晚了,你才来!” 景熙帝不错眼地注视着眼前的阿妩。 今日元宵,阿妩早早梳掠,着了一身金线流云夹袄,下面是洒花百褶裙,梳了高高的发髻,鬓边水灵灵地一朵粉牡丹,只衬得那肌肤通透脂润,散发着莹莹光润。 这样的花貌月姿,柳态玉骨,偏生娇憨着恼,撒娇闹气的,只看得人恨不得搂在怀中。 谁舍得让她恼,怎么也要哄着,一直哄着,哄得她笑逐颜开。 景熙帝视线这么凝着眼前人,口中笑道:“不会晚,这会儿看灯火正合适。” 阿妩嘟嘟着唇:“你忙完了?” 景熙帝:“嗯。” 说着,他牵了阿妩的手:“来,先更衣吧。” 阿妩虽说打扮过了,不过脚上依然穿着在房中地衣上所穿雪绫软鞋。 一旁宫娥忙上前服侍,可是帝王一直握着阿妩的手,她们却不好贸然。 小心从旁待命,便见帝王牵着这娇娇滴滴娘娘的手,要她坐在矮榻上,之后竟亲自帮她褪下雪绫软鞋。 大家见此,心里明白,赶紧略退下了。 景熙帝将阿妩的脚握在手中,却见这脚竟仿佛雪堆出的一般,上面的指甲也如同精致粉贝壳,竟舍不得放开,好一番把玩。 阿妩有些意外,又觉得痒,便故意用脚尖踢他。 皇帝又怎么样,她就踢! 可脚丫却被他牢牢握住。 她越发酥痒,但也没法解痒,只能哼唧哼唧地抗议。 反正她如今怀着身子,御医说了,怀孕的娘子容易脾气大,她理直气壮,她要使小性子! 景熙帝摩挲着那双玉足,笑问:“往日你可曾缠足?” 阿妩:“缠足?当然不曾。” 大晖是有缠足习俗的,不过这缠足不似有些番邦,竟把女子之足使劲地缠,缠得怪异,大晖的缠足只是略做束缚,以使得脚形纤细瘦弱。 景熙帝:“这样极好,天生天长,不必过于追求纤细。” 若是太过讲究纤细柔美,失了生机,也甚是乏味,景熙帝素来不喜那些高门娘子的孱弱病态,恹恹的,便是再美,都觉无趣。 ——当然,若是阿妩娇弱,那是因为她本就娇弱,她也娇得灵动可爱,和那些女子不同。 况且,景熙帝注视着这双玉足,足弓弧度极为优雅流畅,实在是美极。 阿妩催他:“不是说要看烟花吗,可不要错过,你快点。” 景熙帝却略俯首,握着那玉足,低头轻吻了一口。 当被薄唇贴上时,阿妩惊讶,又觉被他碰触之处酥酥麻麻的。 景熙帝扬起眼帘,视线落在她脸上,面上却是没什么表情:“傻不傻,朕不下令,烟花怎么会开始?” 阿妩:“……” 对,皇帝最大,皇帝不去,谁敢开场? 阿妩脸红耳赤地攥着旁边的夹丝绵软垫,心里暗暗地想,可这个天底下最大的皇帝,此时正半跪在她面前,无比珍惜地吻她的脚丫…… 细细品味之下,心都要飞起来了。 第68章 我的东海 阿妩很快装扮好了, 穿上了柔软的紫貂绒大氅,包裹得严严实实。 即便是这,景熙帝依然怕她受寒, 又取来一貂覆额, 为她戴上。 阿妩好奇地看着, 这是一抹额的样式,不过是用貂绒制成, 上面还点缀了珍珠和五珠联梅, 蓬松华贵, 戴上去还有些毛茸茸的。 阿妩对着铜镜看,觉得像一只小兔儿,不免好笑:“哎呀,还挺好看的。” 景熙帝这次握着她的手:“走吧。” 阿妩欢快地道:“好!” 景熙帝便觉自己仿佛牵着一只小兔儿, 还是活蹦乱跳的兔儿。 两个人出了琅华殿, 便见宫廷之中灯火璀璨, 美不胜收, 这辇车是龙辇, 帝王车驾, 阿妩的身份是不能乘坐的。 不过大晚上的, 谁管呢, 反正看到的都装傻。 帝王的辇车到底不一样, 里面宽敞舒适,紫貂绒的铺垫柔软得很。 况且又有皇帝小心地用胳膊扶着她的腰肢, 生怕她磕到碰到的。 阿妩看他那谨慎呵护的样子, 心想不怪自己小性子越来越大,被皇帝宠着捧着纵着,谁还能不养出点小性子呢。 她懒懒地偎依在景熙帝怀中, 满足地道:“皇上今晚可算得闲,可以陪着阿妩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已经习惯了有他陪着,没了心里总觉得空虚,就像抱着这么一个硬朗的男人睡,抱着睡觉舒坦踏实。 ——当然了她心里也明白,这仿佛是奢侈,皇帝从来不是属于单独谁的,他属于所有人,甚至属于全天下。 景熙帝感觉到这软软声调中的渴望,他和她十指交拢,怜惜地哄着道:“不但今晚,接下来几日都会清闲,每日都可以过去陪你。” 从这一日开始,便开始了元宵节假,接下来整整八日,百官不必上朝不必奏事,若有急务,可以封本进谏,军民可以张灯饮酒为乐,皇都也开了夜禁。 他这当皇帝的才终于得以清闲,可以多陪陪心爱之人了。 阿妩一听,心花怒放。 两个人观赏着宫中花灯,自是悠闲,最后辇车停在一处城墙下,景熙帝亲自扶着她下车。 下车后,便见前方是一水的龙禁卫,分为两列站立,每一个都是穿着华丽锦衣,手持琉璃火炬,整齐划一的姿势,威严肃穆地站立着,神情一般无二。 阿妩看过去,一眼几乎望不到边,就这么以人为盾,生生护成一道墙。 阿妩不免震撼。 一个龙禁卫手持火炬没什么,两个也没什么,但是当两排望不到头的龙禁卫就这么护卫在侧,凭空便生了一些激昂壮观之感。 或许这就是权利,帝王一个眼神便可以号令十二卫的大权。 景熙帝却对此视若无睹,显然他早见惯了,以至于并不以为意。 他牵着阿妩的手,泰然自若地通过这道由龙禁卫组成的人墙,就这么走过一道又一道火炬,最后来到一处台阶前。 阿妩看过去,这是通往城墙的台阶。 景熙帝笑道:“我们去城墙上看,视野好。” 阿妩一脸期待:“好!” 待到上了城墙,阿妩便惊叹了。 城墙很高,站在城墙上,可以将万家灯火尽收眼底,皇都的元宵节,自是和别处不同。 御街两廊下,是各色锦绣绢缎扎起彩山以及花灯,街道上行人如潮,其间有奇术异能,有歌舞百戏,更有各样摊贩彩棚,帖子梳子,珠玉首饰,领巾抹额。 远处更有扎缚的彩门,编织成巨龙模样,再用青色帷幕遮住,上面有千万盏灯烛,远远看去,彩蝶起伏,巨龙蜿蜒,何其壮观。 这种热闹看在眼中,只觉得壮观,人这辈子能把这情景看在眼中,也是值了。 这时,突然间前方涌现出一群人,那些人或者金发碧眼,或者卷发黑面,也有其它样子的,总之形态各异,服饰怪异。 阿妩看得诧异:“这是?” 景熙帝道:“这是外国使臣,是不是有些模样奇怪?” 阿妩惊喜:“我知道,这是海外来客!以前我们渔村曾经有人乘远航的船回来,便见到这样的!” 景熙帝笑得温柔:“原来你早见识过了。” 阿妩盯着那海外使臣,眼中雀跃激动,又有些莫名的感动,甚至于眼眶发热。 没想到,她又看到了小时候看过的人! 景熙帝看她这样,干脆搂着她让她细看:“过两日,干脆把他们召来,你可以和他说话。” 阿妩摇头:“罢了,我又听不懂人说话,只是看看觉得好玩罢了。” 景熙帝:“令尊是不是去了满剌加国?” 阿妩神情一动:“你知道这里?” 景熙帝看着阿妩那期盼的眼神,道:“知道,满剌加国位于苏门答腊一带,曾经向暹罗国称臣纳贡,如今在拜里米苏拉带领下,摆脱暹罗国,自立为国。” 阿妩眼神顿时被点亮了,她看着景熙帝,有些期盼,但又说不出口。 景熙帝却并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反而问道:“还要看吗?” 阿妩摇头:“也不是太想看了。” 她有些失落。 她想,景熙帝感觉到了她的意思,但他回避了。 其实说出口求一下也可以,但又觉得,必是会被拒绝吧。 满剌加国毕竟是遥远的所在…… 回来的路上,阿妩其实有些意兴阑珊,以至于她恍恍惚惚的,心不在焉,进了寝殿后,才发现不对,这不是自己的琅华殿。 景熙帝:“今晚便宿在奉天殿吧。” 阿妩有些意外,她还从未来过奉天殿。 奉天殿虽也是后宫寝殿,但因景熙帝也会在此打理朝政,秉笔太监以及掌印太监都会留守在此当值,所以除非有要紧事,不然后宫妃嫔轻易不会来奉天殿。 景熙帝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今日过节,你留这里陪着朕。” 他声音很温柔,阿妩的心便好像被轻轻磕了一下。 她点头:“嗯,好。” 她隐隐感觉,这是有些特殊意味的吧。 因为她怀了他的子嗣,所以他进一步接纳自己…… 踏入奉天殿,入了暖阁,阿妩好奇地四处看,这里比她以为的简朴许多,陈设和大部分娘子的寝殿并无不同,大花梨山水雕花屏风后,是一张花梨包镶床,上面是黄缎金龙缂丝褥。 阿妩好奇:“这就是皇上的龙床吗?” 景熙帝笑了笑:“往日朕都是在这里歇息。” 阿妩着实看了好几眼,实在是太朴实无华了! 景熙帝看她那眼神,多少感觉到了:“外臣一般止步于外殿,或者书房,这里极少有人来,所以也没必要讲究什么。” 阿妩有个问题,想问,但又不好问。 景熙帝见她欲言又止的,便挑眉:“说。” 阿妩很小声地说:“那皇上,你之前召见妃嫔侍寝,去哪儿,在这里吗?” 景熙帝看了她很长的一眼,终于确认,她问起这个问题,只是纯粹的好奇,没有半分酸意。 其实事情原该如此,她提起这件事的语气,是原本他该期待的。 正如当初他认为,太子早晚会有一些妾室,太子妃难道不该贤惠大度,不该学着容人吗? 不能容人,你怎配储君妇之位? 可现在,看着身边小女子她并不在意的样子,他胸口竟有些闷闷的。 他定是在期待什么,却并没得到。 这时,阿妩悄悄瞥他:“不能问是吗?” 景熙帝温煦一笑。 作为两个人之中的那个年长者,以及处于高位的人,他不着痕迹地压制下心中那幼稚的渴求。 他如今已经慢慢领悟,昔日面对小女子时的高傲以及嫌弃是如此可笑,他没有办法占据她的过去,那就该牢牢捏住她的余生。 他心中纵然依旧有嫉妒,蚀骨的嫉妒,以至于夜晚想起来便生了煞气,恨极了曾经霸占过的男子。 可是那又如何,也只能压制下,以帝王之姿海纳百川,云淡风轻,温柔以对。 这么小的小娘子,是需要一点点哄着的,就像哄着还未曾踏入箩筐的小鸟。 于是他握住了她的手,领着她往外走,指着一旁偏殿道:“早些年行幸于偏殿,不过已经闲置几年,所以干脆把偏殿撤了,连床榻都没了,如今改成茶房,偶尔间会在那里召见臣子。” 阿妩在心里轻轻地吐了口气,这个回答,她听着很满意。 景熙帝侧额,淡茶色眸子笑看过来:“如今朕只有你。” 阿妩:“嗯。” 脸上烫烫的。 她低着头,小声嘟哝道:“皇上是皇帝,其实如果皇上……” 景熙帝听出她的未尽之言,不动声色地道:“其实如何?” 阿妩嘟哝着道:“其实皇上若要行幸后宫,阿妩也说不得什么啊……” 景熙帝捕捉着她细微的神情变化:“哦?那阿妩心里愿意吗?并无半分不快?” 阿妩想起那一日,她误以为景熙帝要去临幸惠嫔,自然是不舒服的,这种事情谁愿意呢。 景熙帝看她耷拉着脑袋,颇有耐心地看着她。 安静地等,等着花开。 阿妩低头想了很久,终于小声说:“总归会不舒服的吧。” 景熙帝的心便舒展开来。 他注视着她面上流动着的粉光,温声许诺:“以后也是。” 阿妩惊讶,抬起睫:“什么?” 景熙帝:“以后也是,朕只有阿妩,只要阿妩,不会有别的女子。” 阿妩有些意外,不过仿佛也没太意外,其实有些事情她隐隐是有感觉的。 男女之间流动着的感觉是骗不了人的。 景熙帝:“阿妩是不是会觉得,朕往日过于克制了?甚至有冷落阿妩之嫌?” 阿妩目光游移,心虚地道:“多少有点吧。” 有时候会来狠的,一口气好几次,但有时候他只是浅尝辄止,当然更让她惊异的是那次,半截,他竟能活生生忍着退出。 这个男人的克制隐忍,阿妩实在不理解。 就他对自己的那些手段,说他真清心寡欲没半分欲念,她是不信的! 所以,这个男人为什么要克制,又是因为什么克制? 景熙帝垂下眼,视线淡淡地落在两个人相扣的指尖上。 她的手细滑柔嫩,仿佛被强制地扣在自己的指关节间,有些脆弱的可怜。 他笑着道:“你想不明白吗?” 阿妩:“想不明白。” 她凭什么能想明白? 景熙帝:“那就慢慢想。” 阿妩:“?” 她待要细问,然而尚膳司内监却来请示,问什么时候用晚宴。 阿妩:“晚宴?” 景熙帝:“听女官提起,你晚间用的少,再用一下吧?” 如今阿妩的晚膳都是由膳食房统一打理,专人专做,专门送过来给阿妩用,那些膳单都会经由景熙帝过目,是以他对她的膳单已经吃用了多少,都了如指掌。 她说不得什么,只好道:“好。” 也是晚膳陆续上桌,倒是丰盛,有冬笋、银鱼、鸽蛋、半翅鸡、鸡枞菌和天花羊肚菜,便是果子类,就有江南进贡的密罗柑和凤尾橘等,都是稀罕之物。 不过这些于阿妩来说,只是浅尝罢了。 景熙帝又要她吃粉团,那粉团是核桃仁和白糖的,两个人各吃了一个。 景熙帝侧首笑看着阿妩:“吃过粉团,算是过节了。” 粉团软糯香甜,阿妩吃得口中都是甜美,哪怕漱过口,依然觉得甜。 不过此时看着男人那温醇的目光,她更觉得甜。 这一刻她甚至生了一些幻觉,这个男人是她的夫君,他们只是寻常夫妻,过着再普通不过的日子。 她心里也滋生了许多温暖,甚至觉得脸上烫烫的。 景熙帝:“时候还早,太早歇了怕你不克化,要不要去朕的书房看看?” 阿妩有些意外:“书房?” 皇帝的书房,那不就是传说中的御书房吗,这是她能随便进的吗? 大晖后宫宫规森严,后宫不得干政,这是铁律,御书房就是皇帝处理政务的所在。 景熙帝:“休沐之时,无妨。” 阿妩心里有些忐忑,不过想想反正是皇帝让自己去的,也就应着。 一踏入御书房,阿妩便感觉到权势的震慑感,这种震慑感甚至并不是因为这里摆设多么奢靡。 御书房的布置很规制,规制到一板一眼,肃穆严瑾,却又细致讲究,御案上整齐地摆放了笔墨纸砚,每一件显然都有些来历,做工精致到了极致,旁边有几处案桌,阿妩猜着是随侍在帝王身边的掌印太监等人用的? 旁边挂了一些字画,阿妩不懂画,但能挂在帝王御书房的,那自然是世间罕见的珍品吧。 景熙帝挽着阿妩的手,指了一旁铺了明黄南绣坐褥的黄花梨宝座,道:“朕往日便坐在这里,看看奏章什么的,偶尔也会去靠窗那里坐着看。” 他淡淡解释道:“总在一处坐着也会烦闷。” 阿妩好奇看,那边还有一些小物件,比如紫檀木如意盒,莲荷叶洗,填漆盂盒,以及青瓷花插。 这些估计是景熙帝日常用的,她看着这个,都可以想象他在这里看奏章的样子了。 估计看着看着还得让太监给奉茶,再吃个点心! 她津津有味地打量,四处乱看——毕竟人活一生,很可能是这辈子唯一一次踏入帝王的御书房。 她甚至想着,以后见到阿爹,她可以告诉他,他一定会震惊! 看了半晌,她终于好奇:“皇上,你坐在这里看奏章,看多了也会烦?” 景熙帝点头:“当然了,就像你看书会疲乏,朕看奏章当然会疲乏,特别是有些臣子写的那奏章——” 提起这个,他显然有些不悦:“引经据典的,卖弄学问的,故弄玄虚的……” 阿妩听着,叹息,很同情:“太过分了,这不是故意为难皇上嘛。” 景熙帝:“是,所以这种奏章,朕统统打回去,要他们重新写。” 阿妩:“活该!” 景熙帝轻笑出声,循循诱导:“所以以后阿妩多体贴体贴朕,比如可以写个花笺命人送来,给朕解闷,或者吩咐膳房做些汤食点心,朕看到,知道你的心思,也会觉得安慰一些。” 阿妩点头:“好,我记住了。” 不就是花笺和点心吗,给他送! 景熙帝握着阿妩的手:“来这边看看。” 阿妩好奇地跟进去,一进去便吃惊了,墙上竟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画。 不过很快她便惊奇地道:“这是舆图!” 那些图画上面有沟沟壑壑,还有完全的线,这是舆图啊! 她曾经在阿爹阿兄那里看看到过,不过皇帝这个当然比他们的舆图更庞大繁复,也更精美。 景熙帝的视线也落在墙上:“是,这是舆图。 大晖国土舆图,外国诸番图,海外航海图,所有的舆图,都在这里了。 阿妩被震撼到了,她不自觉地放开景熙帝的手,走到了一张舆图前,仰脸看,视线快速搜寻着,最后终于停在一大块蓝色上。 她的心漏跳一拍。 这就是东海啊! 第69章 烟花烟花 阿妩瞬间鼻子发酸。 她睁大眼睛, 视线急切地那大片蓝的边缘寻找,可这舆图比起阿爹阿兄的来太复杂了,许多标识, 她根本看不懂, 不知道去哪里寻。 这时, 如雕如琢的指尖,轻落在舆图上。 阿妩瞬间看过去。 那指尖便沿着舆图轻轻滑动, 阿妩下意识跟随着他的指尖看, 一直到最后, 看他停留在一处。 她抬眼,望向他,无声地询问。 景熙帝茶色的眸子温柔地注视着阿妩:“这里便是满剌加国。” 阿妩听此言,视线迫不及待地回到舆图上, 去看他指着的满剌加国。 很小的一点点, 指腹便轻易覆盖了, 但是她想到自己的阿爹和阿兄可能就在这里, 胸口便泛起阵阵烫意。 原来父兄去了这么遥远的所在。 这么远, 怪不得一直回不来! 这时候, 耳边传来男人低沉温和的声音:“阿妩, 在你的家乡遭遇水患时, 朕在国库中以此为由, 提取了两百万两帑银。” 阿妩有些茫然,她不懂他怎么突然说这个。 这是国事, 按说不该和她说, 可她隐隐又觉得,这件事可能和自己的家乡有关,她想听。 景熙帝眼神理智冷静, 甚至有些居高临下。 他侧首看着她,继续道:“两百万两,有八十万两用于兴修沿岸防御堤坝桥梁,这是东海沿岸的长远之计,是民生,八十万两用于赈灾,救济灾民,其中有那么几十文钱,也许落在了你身上,化作你手中的几碗稀饭汤。” (注:银两数目略改,架空,不同时期银子购买力不同,受灾范围受灾人口不同,望勿和史实比较从而判断皇帝对错) 阿妩视线颤了颤,她突然被一种宏大而辽阔的视野震撼了。 她不知道,她口中曾经有些怨念的稀饭汤来自这里,来自这处御书房,来自刚才她看到的御案,或者说,来自这个男人手中的御笔。 景熙帝:“还有四十万两,用于沿海防御卫所以及地方水师的舰船建造。” 阿妩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她定定地看着他,轻声说:“所以?” 景熙帝握住她的手:“现在,阿妩告诉朕,如果你有二百万两,你会怎么分配处置?” 他温声补充:“只有二百万两,没有更多了。” 阿妩便沉默了。 她舔了舔唇,视线重新回到舆图上,看着东海沿岸曲折的海岸线,看着那大片的蓝,也看着遥远的满剌加国,而就在满剌加国一旁,是林林总总各样形状的大小岛屿。 当这么紧紧盯着看时,她的心跳逐渐加速。 她在心里把自己当做皇帝,她可以掌控一切,可以随意下达旨意,那么此时此刻,当她有二百万两的时候,她会怎么做? 景熙帝不曾言明,但她听懂了。 八十万赈灾,是燃眉之急,八十万购置船只,是航海之需,四十万修建堤坝桥梁,是长远之计。 二百万两的银子下去,轮到她一个弱女子,真的只有那么几碗稀汤了。 她的视线游移,看了半晌,最后发现自己并不能做出任何决断。 景熙帝耐心地看着她。 最后,阿妩终于放弃了:“不能再多给一些银子吗?” 说完这个后,她便看到了景熙帝了然的笑意。 阿妩顿时意识到什么,恨不得立即吞回这句话。 景熙帝给了她一个东海沿岸二百万两的抉择,可她却要更多银子,而更多银子必然就涉及一个更大舆图的抉择。 比如国库中有两千万两,但如今有十处要用银子,又该如何抉择,若是每一个都说要更多,那又去哪里弄来银子? 于是她便想起景熙帝之前所说的话。 一个渔民若是打不到鱼,一家子饿肚子,一个皇帝如果干不好皇帝,全天下人遭殃,他的每一道御旨,都是思虑斟酌再三,从来不敢轻易懈怠。 皇帝便是大晖天下的一家之主,他所看在眼里的,并不只有一个东海,还有许多其它疆域。 阿妩的视线缓慢地自东海跃出,看向别处,这书房墙壁上挂了许多舆图,各种颜色的,这是整个大晖的舆图。 这时,仿佛有着金石质感的声音落在耳边:“阿妩,这是哺育着九千万苍生的大晖疆域。” 九千万…… 阿妩顿时心里一惊,膝盖都发软。 若她掌管哺育着九千万人的疆域土地,她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景熙帝望着墙上舆图,目光深邃遥远。 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缓慢而凝重:“阿妩,其实朕想告诉你,你应该庆幸,你生在太平年,你出生的那一年,朕十七岁,那时候朕登基三年,三年的时间,朕平定了西北边疆战乱,收回了先帝放弃的铸币权,拿到铸币税,国库一年的赋税入账增加了三倍,为了这三倍的赋税,朕以涉嫌贪污和通敌谋反为名,诛杀官吏八千人。” “也许这其中有冤死的魂,可那又如何?朕要做的每一桩事,都要牵扯无数人钱财生路,其中利益纠葛盘根错节,若要大刀阔斧地变动,注定步步艰难,稍有不慎便是事败垂成功亏一篑,甚至撼动我大晖百年基业,朕岂能心慈手软?一将功成万骨枯,要想成就不世之伟业,不以血洗,不足以震天下。” 阿妩听得浑身血液都冰冷冰冷的,指尖也无法抑制地颤抖。 她隐隐明白,却又不能彻底参透。 男人冷冽的声音在这夜色中荡开:“时间过得很快,你十五岁那年,东海水患,朕自增加的税赋中支出八十万两,运送到了你的故乡,所以你才有了那几碗稀粥。” “也许只有稀粥,可你知道,为了德宁生日宴用花,南琼子没有花了,一道最简单政令的下达,要穿透重重官吏,要踏过千里之遥抵达你的家乡。朕给你的这碗稀粥,贵重的不是这碗粥,而是怎么把银子变成粳米,再熬成冒着热气的粥,送到你手中,送到每个孤弱无助的百姓面前。” 阿妩鼻子发酸,她很想哭,当时景熙帝提起,她确实有不满的,可她如今却已经明白,她其实已经算是生在太平年了。 因为至少,当钦差抵达东海,她这样的弱女子还能轮到那么几碗。 景熙帝侧首,原本冰冷深邃的眸子添了几分温柔:“回忆起这些,朕既自喜又自惭,自喜于,你其实长在朕一手打理的太平世道,又自惭于,并没有送你一个更为昌隆的盛世,也没有治理好你的家乡,才让你漂泊在外,骨肉分离。” 阿妩含泪扭头,看向身边的景熙帝。 身后是大片大片的大晖疆域舆图,是他一手掌控的江山,他脸庞隐在朦胧的烛光中,晦暗不明,可眼神却是温柔至极。 此时此刻,她胸口糅杂着复杂而澎湃的情绪,有畏惧,敬仰,孺慕,也许还有一些什么,她自己都无法分辨。 从没有这一刻,她清楚地意识到,他是铁血手段的帝王,但也是肉体凡胎。 天下这么大,便是神仙都不能真正普度众生,更何况他也只是人间的一位君王。 他用那么冷漠的语气说出冤死的魂,心里未尝没有愧疚,可他没有回头路,也没有选择。 帝王杀伐果断,泥沙俱下,所以他磨砺出天底下最冷硬的心肠。 当东海的渔女捧着好不容易排到的稀粥品尝一口时,皇都的御书房中,那位帝王正掩卷沉思。 世间事早有定数,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别人? 她扑在他怀中,抱住他,眼眶湿润,她想哭。 景熙帝却格外冷静,他扶着她细软的腰肢:“朕为帝王,操杀生之柄,便要权轻重之数,论得失之道,这些事说起来惊心动魄,但于朕而言,也只是几桩往事而已。” 他的声音有些轻描淡写,不过阿妩却想起御书房的布置,简洁肃穆,没什么多余的花哨,但是从这里流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可能影响无数人的命运。 当一个人拥有了这样的权柄后,他又该如何自处? 他真能克制自己的欲望,收敛自己的性情,兢兢业业十几年如一日吗,难道就没有放肆的那一天? 他若要放肆,那又该如何收敛不羁的心思回归正途? 这一刻,阿妩突然理解了他往日的过于压抑和克制,因为他是皇帝啊,他早已经习惯了。 景熙帝拿了白色软缎的巾帕,给阿妩擦了擦眼泪:“大过年的,哭什么哭。” 阿妩抽噎了一下。 景熙帝抱着她,温柔的大手轻轻地抚过她纤痩的背脊:“继续我们刚才的故事。” 阿妩趴在他怀中,睁着湿漉的眼睛,敬仰地看着他。 景熙帝:“其实投入东海卫防所的八十万两,只是朕投入的其中一部分,这些年,朕巧立名目,将银子源源不断地投入东海,造远航舰船,战船,都是为了图一个将来,十几年慢慢打下家底,才能将这东海这片海域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中。” 阿妩一愣,之后陡然间明白了,景熙帝盯着的是遥远海航,利剑所指,却是镇安侯府。 她心跳陡然加快,砰砰砰的。 所以皇后和陆允鉴,其实早就被景熙帝盯上了? 她这么一想,突然也就明白,为什么陆允鉴要对太子有所防备了。 景熙帝有条不紊地道:“朕的远航舰船,可以将大晖的瓷器和丝绸运往各处,和海外诸国通商,为朕赚取更多银钱,国库充盈,为朕缔造一个前所未有的繁荣盛世。” 阿妩蠕动了下唇,低声问:“那,那也会去满剌加国?” 景熙帝点头:“当然。” 他看着她的眼睛,并不想告诉她,其实他已经派人前往寻找。 因为大海茫茫,他并不一定能有结果,或者说并不一定有什么好的结果,所以不想她有太多期望,免得最后一场空。 阿妩却期待起来。 其实阿妩也明白,远航的商人出了海,处处都是险峻,说不得他们遇到海寇了,说不得又去了别处,谁知道呢,但阿妩总是会往好里想,父兄会平安归来。 而景熙帝的话,终究给她带来更多的期望。 景熙帝的手指轻轻落在一处:“本朝海州志中有记载,万牛山,去州治东南一百三十里,产黄晶,这便是你的家乡。” 阿妩忙看过去,舆图上很小的一点,她根本无法分辨。 她点头:“对,我们家在万牛山的西边,我们镇叫西牛镇,我们村子叫望牛村。” 景熙帝听着,抚着那舆图的指尖轻顿了下,之后缓慢撤回。 望牛村已经不存在了,变幻莫测的海潮将那里淹没,昔日的村庄早不见任何踪迹,只剩下一片海沙。 所以阿妩心心念念的故乡,早就被夷为平地,寻不到任何踪迹。 他视线缓慢地落在她脸上,此时的她咬着唇,眼睛发光,专注热切地在寻找。 可怜的孩子,他怎么忍心告诉她,其实她早就没有家了。 这时候,阿妩欢快地笑道:“皇上,你看,我看懂了,就是这里,这里——” 她指尖点在那里,扯着他的袖子,非要他看。 景熙帝再次望向那一处小黑点。 这里于他来说,是舆图上的一个布局,是奏章上偶尔一笔带过的万民,而于她来说,却是故土,是渴盼,是回不去的家园。 他抿出一个温煦的笑意:“嗯,此地地广还阔,根据当地州官的奏章看,盗贼多窃伏草野,所以这里一般十几户聚为村落,各村落距离七八里,一旦有盗,便彼此声援。” 他还记得,这里有山有水,可以耕种,可以打渔,其实若无天灾人祸,日子倒也富裕悠闲。 阿妩赞叹:“原来皇上什么都知道!对,有贼,有些是上岸的海寇,也有些是寻常的贼,谁知道呢,分不清,反正他们都是坏人。” 提起家乡,她便忍不住说多了,开始给景熙帝讲起各种往事来。 景熙帝怀抱着满心欢喜的阿妩,敛眸注视着她,听她说,说她的家乡,说她的父兄,甚至也说起她那位青梅竹马的阿兄。 一个叫叶寒的少年。 景熙帝唇边噙着温柔的笑,心里却残忍地想,若不是那么多意外,若不是那场海患,她是不是会一直留在家乡,是不是已经嫁给那个叫叶寒的人。 她会被别的男人抱住,尽享床笫之欢,然后会怀上别的男人的孩子吗? 他当然不允许。 他一定会把那个少年杀了,让那个少年无声无息地死去,然后温柔地安抚她,向她缠绵叙说自己的爱意,把她占为己有,再为那个少年厚葬,立碑著说。 阿妩兴高采烈说了很久,她看着景熙帝包容温煦的眼神,更加喜欢,身边的男人对她是如此纵容疼爱,她只觉得自己简直遨游在深海一般。 这时,景熙帝却牵着她的手,来到窗前:“看外面。” 阿妩下意识:“看什么——” 当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她剩下的话便消失了。 因为她看到,漫天烟火,炸开在天空中。 窗外是灯火璀璨的不夜天,而就在这层层殿宇之上,夜空中陡然绽放出五彩绚烂的烟火,几乎照亮了重重殿宇。 那些烟花过于璀璨,坠落时星星点点,如同流星一般。 阿妩甚至有种错觉,仿佛伸伸手便能接住那坠落的星子。 她哪儿见过这样的,惊叹到话都说不出来。 景熙帝拥她在怀:“是不是觉得,自己可以触碰到星星了?” 阿妩忙点头。 不过这时突然想起昔日景熙帝所说,他说若你为朕孕育一男半女,朕便摘下天上星子。 所以,这是应诺? 景熙帝却仿佛看透她的心思,笑着揽住她:“天上星子不可得,但人间的星子,朕的阿妩却可以看一看。” 阿妩听着,自是心花怒放。 她知道后宫不能随意燃放的,看来是专为自己放的了。 景熙帝:“喜欢?” 阿妩:“嗯嗯嗯!” 景熙帝笑着唤道:“阿妩。” 他这么唤了一声,却迟迟没有下文,阿妩下意识看过去。 却见,烟火的映衬下,男人英朗贵气,内敛持重,那双素日过于冷清的茶眸含着笑。 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明明深邃幽冷,但风吹过,涟漪乍起,那是惊心动魄的昳艳。 如此蛊惑人心的男人,阿妩的眼睛完全无法挪开。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时间凝固了,她的心跳都随之静止。 这时,景熙帝低醇的声音响起:“阿妩,亲我。” 阿妩咬唇。 在他直白而不加掩饰的目光中,她竟有些羞涩。 到底踮起脚尖,轻轻地在他锋利而薄软的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碰过后,她红着脸后撤。 猝不及防间,却被有力的大掌牢牢摁住,疯狂地吻。 唇舌交缠,她感觉自己被狠狠地占有扫荡,每一处都不曾放开。 而就在这时,一朵绚丽的烟火在窗外轰然绽开。 阿妩的心也绽出烟火。 第70章 受封 自从过年后, 阿妩也格外留意着皇后,她发现皇后现在深居简出,虽依然在打理后宫事, 但很明显已经懈怠了, 精神也大不如前, 有一次阿妩特意去请安,她神情惨白, 连话都不愿意多说。 景熙帝似乎比之前忙碌了, 有几次他前来琅华殿, 神情明显略显冷肃。 阿妩有些猜测,但也不好多问,后宫不得干政,那一日在御书房帝王对她敞开心, 是特例, 他不主动开口, 她不好多问。 她隐隐有些担心, 怕皇后狗急跳墙, 也怕陆允鉴逼急了把自己牵扯进去, 不过摸摸腹中的胎儿, 她心里也明白, 至少, 在自己怀孕期间,自己是平安的。 所以……暂时先不要想, 安心养胎, 同时小心关注着皇后这边的动静。 如今阿妩身边围绕着众多女官医官,每日都有女医官陪同,并有御医前来过脉, 那一日,御医再次过脉后,神情却颇为慎重严肃。 之后,几个御医商议过后,匆忙前去回禀了景熙帝。 据说景熙帝当时正召见番邦来使,听到这个,竟扔下来使,匆忙前来琅华殿。 阿妩惊讶不已,景熙帝端详着阿妩,神情呵护而小心:“身上可还好?” 阿妩:“我怎么了?” 景熙帝握着她的肩,郑重地告诉她:“御医说,你怀的是双胎。” 啊? 阿妩意外,不过想起自己兄长:“我有三位兄长,其中二哥和三哥是双胞胎呢!” 景熙帝:“这就是了,看来这点随了你的母亲。” 他分明是再沉稳淡定的人,此时也有些克制不住了。 有些激动期待,更多是担心和谨慎。 毕竟女子孕育,双胎的负担比单胎要大,御医们也要格外上心了。 他搂着她,温声哄着,提起接下来的安排,会派遣最好的几位老御医值守,随时听候吩咐,又说已经让御医把皇室中历年双胎的例子都仔细研究过了。 他这样郑重其事,如履薄冰,阿妩反而觉得没什么了。 她笑着摸了摸他过于薄厉的面庞:“皇上,你这样如临大敌,我看着都害怕。” 她歪着脑袋:“太严肃了容易显老,你本来就比我大,以后早早老了怎么办?” 景熙帝神情顿了顿,之后便笑了。 他眼眸微垂,薄唇含笑,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边,浅浅吻了一口:“那怎么办呢,等朕年纪大了,阿妩还不得不陪在朕身边,可不能嫌弃朕。” 阿妩皱皱鼻子:“就嫌弃,所以你不能变老!” 景熙帝在她耳边低低地哄着道:“阿妩乖,不要嫌弃我。” 声音很低,暧昧,却又有几分祈求的意味。 像是三月的风,吹得人心都暖融融的。 阿妩脸红,咬唇,故意昂着下巴,斜睨他:“要不你叫声姊姊吧,那我以后便不嫌弃你老。” 景熙帝神情微凝,之后惩罚式地咬她耳朵:“看把你惯的。” 阿妩痒得要命,笑着推他:“不要,你不要欺负我,回头我告太后!” 景熙帝按住她不放,又低头亲她,阿妩便边笑边挣扎。 正笑闹间,就听到外面内监来禀,说是番邦来使要离开了。 一时少不得收敛了,景熙帝略整理衣冠,准备离开:“先让惠嫔和孟昭仪陪着你,朕已经命人禀报给太后,她老人家知道了一定喜欢。” 阿妩:“嗯。” 景熙帝这才要起驾离开,不过才刚要踏出殿门,突然想起什么,又道:“万事都要听女官的,知道吗?” 阿妩:“知道啦!” ************** 阿妩怀了双胎的消息传出,据说太后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急匆匆便来琅华殿,竟要亲自来看望阿妩,又好一番叮嘱,阿妩自然应着。 太后又特意吩咐御医,御膳房,以及各路人马,总之这是皇家的福胎,这是一口气两个,万万不能大意!若有个大意,她是会要人命的。 她的亲孙子亲孙女,务必,一定要小心照拂,不能有任何闪失。 太后一口气又赏了阿妩许多物件,各样滋补之品,还送给阿妩一个流光溢彩的玉镯子,用她的说法是:“这镯子能护着你,趋吉避凶。” 说完她亲自为阿妩戴上。 阿妩觉得,太后看着自己的那眼神,那呵护的样子,简直恨不得把她供起来。 而自打元宵节后,阿妩偶尔间会歇在奉天殿,刚开始时,众妃嫔知道后,自然是很不习惯,但也只能在心里不习惯,暗地叹息一声。 现在连后宫的猫儿狗儿都知道,十五年没什么子嗣动静的后宫要听喜讯了,关键贵妃娘娘肚子中还是双胎,你羡慕也羡慕不来,嫉妒也没用,反正人家就是怀了。 帝王龙颜大悦,太后娘娘喜得每日都念经祷告祈福,寻常妃嫔还能说什么,少不得跟着奉承了。 很快众位妃嫔也就想通了,虽说这贵妃娘娘确实让人心里酸涩难受,可人家生得确实美,自己若是郎君,自己也想搂着这么一个美人儿。 再说了,人家也确实有些福气,才进宫几个月,这不就怀了,而且还是双胎,肚子实在争气,所以皇帝宠,太后喜欢,似乎也说得过去? 况且看看身边的姐妹,有比自己美的,有比自己才华好的,更有比自己伶俐的,这不是也没摊上这天大的好事,一个个也都熬着呢! 当想通这些,大家也都安分了,甚至开始商量着,是不是自己也可以巴结巴结那位前途不可限量的贵妃娘娘? 也有人的开始掰着手指头算,贵妃娘娘喜得皇嗣后,帝王必是要大赦天下,后宫也要赏的吧,她们是不是也跟着沾光? 就在这种众人期盼的目光中,阿妩这日子越发舒坦,若是歇在奉天殿,便有皇帝陪着嘘寒问暖,若是回去琅华殿,诸位妃嫔都会来逗趣,陪着说说话什么的。 景熙帝还命人特意做了玉辟邪,要阿妩佩戴着,说是能护佑她。 待到阿妩怀胎满三个月,受封贵妃,此时春暖花开,风和景明,正是好时节。 景熙帝为了这受封仪式,命人悉心筹备,处处精心周到。 她这册封的宝册,是由礼部和工部先行做好,送交内阁,并由礼部奏请,由大学士和尚书充当册封使,并选了相貌端庄的侍郎和学士充当充副使,于册封前一天便祗告太庙后殿。 待到册封这一日,天还未亮,阿妩便起身梳妆打扮,穿上贵妃诰命大服,并上了大妆,在伞仗前导下,前往太和殿。 就在太和殿,礼部鸿胪寺官已经设节案,并有銮仪卫官在内阁门外等候。 阿妩看着这繁琐的礼节,其实头都是晕的,不过好在有引导礼官并女官陪同,会随时待命,告知她接下来的一切,她什么都不需要操心,只需要按照女官提点来做便是了。 又因为她怀着身孕,显然众人对她也诸多包容体贴,处处悉心。 很快便到了正式受封的环节,阿妩在导引銮仪卫的护卫下,由引导女官陪着,身着诰命礼服上前,面北而跪,并由在钦天监以及内监的陪同下,听正副册封使宣读,受封,并接了受封册和宝印,那受封册是镀金银的,宝印上面是祥云龙凤纹。 受册之后,阿妩便行六肃三跪三拜礼,礼节之后,内监出宫,阿妩在引礼女官导引下,前往皇太后宫中行礼拜见。 皇太后见到此时的阿妩,笑得合不拢嘴。 后宫十五六年没动静了,如今一下子竟得一个双胎,双喜临门,老人家每日做梦都在笑! 她和蔼地看着阿妩:“如今你怀着,该行的礼不能免,但那些能免的,尽量省了,仔细腹中胎儿。” 阿妩抿唇,垂着眼,恭敬地道:“是,臣妾一定万分小心。” 拜了皇太后,便是给皇帝和皇后行礼,因皇后如今称病不起,阿妩只需要给皇帝行礼就是了。 这次她依然认真地行了六肃三跪三拜礼,这么行礼时,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在场诸多妃嫔全都在看着自己。 而景熙帝,也一直含着笑,温柔地望着自己。 带跪拜之后,景熙帝上前一步,牵起她的手来:“贵妃免礼。” 帝王的贵妃,诰命有了,份位有了,若是皇后称病,贵妃便有资格为他打理后宫,甚至陪着他出席一些要紧大礼仪了。 到了这一刻,二人心中自是各有一番滋味。 若是之前,虽说仿佛是夫妻,但其实不是,现在,多少有点夫妻共进退的意味了。 这时大礼仪已经结束,教坊司诸乐工的管弦之声响起,接下来便是诸内外命妇拜见新贵妃,之后便是宴席。 引导女官将阿妩受封的宝册以及宝印郑重地摆放在香案上,以供众人观瞻。 这时候,众命妇的视线全都落在那宝册上,那是众人这辈子都很难拿到的,而就在宝册一旁,则是雕刻了蟠螭的红漆檀木宝匣,里面赫然是金宝,上面用篆书雕刻了字迹,并有祥云龙凤纹等。 阿妩听到,人群中似乎隐隐有抽气声以及疑惑声,不过很快,这些便归于平息了。 她不太懂,疑惑地看景熙帝。 景熙帝却是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挽着她的手,踱步入座。 阿妩也就再次谢恩,入座。 这时便是跪拜仪式,先是诸位后宫妃嫔行礼,比如康妃,惠嫔,孟昭仪以及其他妃嫔等。 康妃自然是不甘不愿,跪拜的时候颇为别扭,她年纪比阿妩大,熬得年头长,又为景熙帝生过一个女儿,竟落到这个地步,怎么都不情愿。 对此,景熙帝自然看在眼中,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 在后宫之中,规矩比天大,他要封的人,还不至于让一个区区妃嫔质疑。 康妃的诸般不喜竟不加掩饰,这对景熙帝来说,已经不可原谅。 这些年,他对这个为自己生了女儿的康妃已经足够容忍,给她康妃的份位也是看在女儿的情面上。 至于其他妃嫔,至此没什么疑问,在后宫之中,最重要的是安分守己,遵从规矩,同时看清大势。 大势便是,这小小的贵人将聚三千宠爱于一身。 是以众人跪得心甘情愿,一个个口称贵妃娘娘。 景熙帝神情平淡地命人大赏,每个人都有赏,众人纷纷谢恩,不过谢恩的时候难免想,这男人哪,往日里也不见经常如此破格地阔绰,如今为了他那小娇妃,一赏则赏。 哪个不服气,帝王在那里坐镇,就是要你服服帖帖。 之后,便是太子,太子妃以及德宁,他们要向阿妩行揖礼。 到了这一环节,阿妩也有些觉得怪怪的,先不说她和太子太子妃往日的种种,只说这两位那样的位置,让人家给她行揖礼? 她还没适应自己如今这贵妃娘娘的位置。 阿妩再次求助地看向景熙帝,景熙帝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阿妩心中稍安。 先是太子和太子妃向阿妩行礼,敬茶。 此时的太子妃已经怀胎七个月,再有几个月便要生产了,腹部高高翘起,她走得略有些不稳当,需要身边侍女扶持着。 显然这对她来说是有些艰难的,也很是难堪。 身为储君妇,向帝王的贵妃行礼敬茶,这原也没什么,可偏偏是那个阿妩。 那个曾经跪在她面前的阿妩,那个出身低贱的阿妩,此时已经是她的庶母了,正经的庶母,拿了封册的庶母。 太子妃心里难受,脸色也不好看,可她只能拼命压抑着,上前,小心翼翼地拜了,又端着一盏茶,敬给了阿妩。 自始至终,她都不曾抬头看一眼阿妩。 不敢看,不忍看,也不知道怎么看。 阿妩接过茶的时候,清楚地感觉到太子妃端着茶的手都在抖。 她便开口道:“太子妃如今怀着身子,不必多礼,快些坐下吧。” 说着,又把景熙帝事先准备好的镯子拿出,由宫娥递给太子妃。 她笑着道:“些许薄礼,还请太子妃不必嫌弃。” 太子妃哪里能说嫌弃,只能再次谢了,接过来。 不过脸上却臊得很,几乎红透了。 如果她当时接纳了阿妩,阿妩这辈子只能做妾,永远被她压着,应该是她高高在上地递过去一个或者值钱或者不值钱的镯子,说一声“些许薄礼,戴着玩吧”。 可现在,她竟要受阿妩的赏! 周围人等看着这一幕,不免觉得荒谬,又有些感慨。 一个储君妇自是高贵,一个昔日没名没分的通房,只圈在别苑侍奉男人的,两相对比之下,命运悬殊。 如今,却是一个给另一个敬茶。 谁能想到今日呢! 太子妃也感觉到了周围人等的目光,她几乎要哭了,但她自然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哭,必须努力笑,挤出来笑。 太子妃之后便是德宁了,所有人都在看着,看着德宁会不会拜贵妃。 阿妩也有点怀疑,德宁那性子,可不像是会拜自己的人。 果然,轮到德宁时,她竟然直接站起来,当着一众妃嫔的面质问:“父皇,贵妃娘娘只是贵妃,并非皇后,也不是皇贵妃,为何竟有金宝?” 在大晖,按照旧例,后妃册封时,皇后为金印以及金制册封诏书,皇贵妃之下便只有册封诏书,没有金宝了,可是现在,景熙帝竟为阿妩配备了金宝! 这是不合祖制的! 要知道金宝不是寻常人能得的,皇后,皇贵妃有,但贵妃没有,至于皇亲国戚中,也唯有皇子封王时,才能授金册金宝,至于世子承袭王位,便只有金册了,金宝便只能传用父王的,所以金宝稀少不易得。 可皇帝竟然给阿妩授了金宝! 在场的端王妃敬王妃等,也都没捞到金宝,只能在府中看看自家王爷夫君的呢! 德宁这么一说,阿妩这才意识到不对。 景熙帝听着,却并不意外,视线淡淡地落在女儿身上。 在父亲的目光下,德宁昂起脖颈。 景熙帝却笑得温煦:“德宁适才说了什么,朕不曾听清,再说一遍。” 当最后那个字落下时,他平淡的话语中已经散发出淡淡威仪。 德宁微吸了口气:“父皇,儿臣幼时读女诫,曾学到过,后宫妃嫔之属,不过备职事,侍巾栉,若是君王恩宠太过,则会骄恣犯分,上下失序……” 景熙帝的笑容消失,那双茶色眸子泛起凉意。 而就在这种目光下,德宁的声音逐渐微弱起来。 她并不敢挑衅父亲和帝王的权威,以至于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消散了。 她在父亲明显不悦的目光中,眼睛中逐渐蓄满了泪水。 景熙帝略挑眉,轻描淡写地反问:“德宁学女诫,怎么只学皮毛?” 德宁一愣,之后瞬间脸红耳赤。 女诫中有专门的事父母篇,她如今出言问责父亲,是为不孝,挑衅君王,是为不忠。 景熙帝收回视线,不再理会德宁,于是大殿中又恢复了秩序,受封仪式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德宁被女官无声无息地请下去。 德宁走出大殿的时候,她委屈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 不过景熙帝自始至终不曾看她一眼。 在帝王这无情的漠视中,众人清楚地意识到,大晖的后宫确实变天了。 ——若这时候方越在,他一定会感慨,他当时的直觉果然是对的。 自那一日的南琼子,小娘子含笑自帝王的辇车走下来,一个影响大晖后宫,或者说影响以后大晖朝局的变数便出现了。 很快仪式结束,宴席开始,有笙箫之乐,也有各样戏文,不过因阿妩怀孕,不可太过喧嚣,只选取一些清净乐曲罢了。 众位妃嫔纷纷上前恭喜,不过此时阿妩有些累了。 景熙帝体贴地问:“累了?若是累了,便先回去歇息?” 阿妩听了忙点头:“是有些疲惫。” 景熙帝道:“好,那朕陪你回去。” 既是帝王和贵妃先撤了,众人纷纷起身恭送,之后宴席继续,却是暂且由庄妃代为主持。 回去的路上,本来阿妩应该有自己的辇车,不过景熙帝却要阿妩共乘。 阿妩:“这样可曾违反宫规?” 景熙帝直接扣住了阿妩的手腕,侧首看过来:“宁贵妃,按照后宫规制,你可以陪朕一起乘坐龙辇。” 阿妩怔了下,笑道:“好。” 她都忘记她已经是贵妃了! 当下两个人上了辇车,上去后,她确实有些累了,便靠在景熙帝怀中。 景熙帝长指轻握住她的:“今天的好心情,是不是被德宁败坏了?” 阿妩沉默了片刻,之后道:“如果我说我没有,你是不是不信?” 景熙帝笑:“那就好。” 阿妩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她知道德宁是为康妃鸣不平,而这个鸣不平的背后,其实是自己的成功,自己的倾轧,自己走了捷径,直接将康妃比下去了。 这说明,她如今已经是被德宁公主不服气的人了。 德宁公主是什么人,金枝玉叶,天之骄子。 而她,是那个被斥为”不上台面“的人。 她至今记得她接到帝王口谕,跪在太子妃门前时,那个娇笑着走过身边的贵女。 在自己眼中,那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是自己这辈子永远都会羡慕的人。 现在,那个人竟然对自己所得到的表现出不甘心不服气了。 从这点来说,她成功了。 不过她对德宁公主也没太多敌意,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有些小性子,哪怕针对自己一些,自己也能理解。 所以她也说不上有什么快意,更多的是平淡,是旁观。 事实上如果德宁公主不是为她母亲康妃打抱不平,她和德宁也没什么根本冲突,一个女儿一个妾,有什么可比的吗? 而且通过这件事,阿妩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景熙帝要不紧不慢地给她升了,升快了必然引起一些非议,纵然可以以强权来压,但大家的不满还是会在。 景熙帝开口:“有件事,朕想问你。” 阿妩:“嗯?” 景熙帝:“朕记得以前曾经送过你一批小物件,是各色花样玉石雕刻成的,后来再没见你戴过。” 阿妩惊讶:“啊……” 她以为他不会留意到。 景熙帝却在这时侧首看过来,茶眸温和而强势:“是德宁说了什么?” 阿妩:“也,也不是……“ 她不太想对这个小姑娘雪上加霜了,毕竟是亲父女。 景熙帝看着阿妩,神情有了淡淡的锐利:“朕要听实话。” 阿妩:“……德宁公主提了提这件事,不过也没说什么,阿妩并不在意,所以也觉得没必要提。” 她说完这个后,景熙帝一直无声,只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阿妩感觉到了,抬眼看过去,便坠入那双茶色的眸子中。 她怔怔地望着他:“皇上……” 景熙帝略低下来,长指温柔地将她一缕碎发捋至耳后,之后才轻声道:“为什么不曾告诉朕?”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71章 他贪求更多 阿妩薄薄的唇动了下, 才呐呐地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吧。” 景熙帝眉眼垂敛,低沉的声音略显萧条:“朕身为男儿,并不懂这些首饰头面, 当时外邦确实进贡了一大批, 便命银作局做成小物件, 因这一批不曾纳入后宫内库,挂在奉天殿名下, 是朕私库中的, 是以朕当时想起便命人取了一些给你, 虽是同一批玉器,但每一件自然都是不同的,样式,材质, 都不一样, 那么一批, 也不可能都给她用了。” 他醇厚的声音竟有几分解释的意思:“并不是随便把她及笄之礼用的什么物件送给你, 当时给你, 只是觉得你年纪小, 应该会喜欢这些有趣的小物件, 且朕取用这些时, 不必经外人之手登记造册, 拿起来方便,不会太过兴师动众。” 阿妩忙道:“皇上, 阿妩并没有这么想, 皇上不必解释这些。” 景熙帝俯首下来,额头和阿妩相抵。 在很近的距离,阿妩看到, 眼前这个男人并无昔日帝王的威严,反而有些小心翼翼起来。 他落嗓很轻:“阿妩,朕承认,当日在南琼子确实存着逢场作戏的心思,以为只是那么一场,过后再不相见,以至于敷衍了你。” 阿妩缓慢地垂下眼:“这并不怪皇上。” 景熙帝眼神温柔,温柔到有些脆弱。 从最初的一见惊艳,到后来的戏谑,挑逗,玩弄,之后渐渐上了心,有了瘾,甚至为她屡屡打破自己的习惯,于是终于,狠心扼腕,把她抛在南琼子,其实便是割舍了。 后来,他更是一怒之下对她起了杀心。 如今他把她捧在手心,抱在怀中,却起了忐忑之心。 他会记起那一日,当她被自己扼住咽喉几乎丧命时,她睁大眼睛憧憬地望着前方,徒劳而期盼地伸出双手。 那一刻她在看什么,在想什么,此时的他竟不敢问。 她是一颗甜美的果子,果子里包裹着苦涩的核,甚至可能有剧毒,但他到底吞下了。 哪怕留下千古骂名,他也甘之如饴。 可他终究贪心,想得到更多。 他半阖着眸子,和她额头相抵,轻轻摩挲间,柔声问道:“阿妩可记得,那一日朕曾说过,会以父母之心待阿妩。” 阿妩眼圈便红了,她闭着眼睛,紧贴着他:“记得,阿妩一直很感动。” 景熙帝:“那一日是德宁的及笄礼,阿妩看各样戏法很欢喜,却不愿提及自己的及笄礼,朕曾许诺,为阿妩办十七岁生辰,如今生辰未至,但阿妩得了册封,今日这般隆重,你心里喜欢吗?” 阿妩点头,有些哽咽:“喜欢。” 景熙帝低笑了声,指骨轻轻揉着她的后颈,薄唇却在她的额间似有若无地亲着。 阿妩便有些沉醉,她觉得自己是一只猫,被捋顺了,酥在他怀中了。 这时,男人略显嘶哑的声音在她耳边骤然落下:“那阿妩告诉朕,为什么不愿意和朕提及此事,阿妩心里其实是委屈的,不是吗?” 阿妩微怔了下。 景熙帝垂着眉梢,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怀中的阿妩:“告诉朕。” 在这样的目光下,阿妩躲无可躲。 她蠕动了唇:“觉得没必要。” 景熙帝:“为什么没必要?” 阿妩呐呐:“我那不是一心想着太子妃嘛……” 她的矛头是对准太子妃的,她觉得自己可以给太子妃添堵,德宁公主,怎么可能,根本没法比。 景熙帝:“你不敢和朕告德宁状?” 他茶色的眸子注视着她,阿妩心里有些发慌,觉得自己无所遁形。 她并不喜欢这样,可他似乎太过敏锐。 于是她低声嘟哝着道:“阿妩告状了太子妃啊,总得一个个地来。” 景熙帝眸色温柔,说出的话却一针见血:“是朕没有给你底气,让你和朕提起这一桩委屈。” 阿妩一下子不说话了。 他对她好,她很感动,心里喜欢极了,可是为什么要她和德宁比较。 她并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想。 有些事情,本来就该是那样,非要去钻牛角尖,说得那么直白,有意思吗? 景熙帝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眉梢,视线锐利,但声音却温柔到仿佛诱哄:“阿妩,朕要听你说,你怎么想的?” 阿妩垂下眼,到底是道:“我和德宁,并不一样,且永远不会一样,我绝不会告德宁的状。” 景熙帝抿着唇,无声地看着她。 阿妩觉得自己快被看透了,她推开了他,别过脸去。 她望着窗外,窗棂前摆着的是燠室熏制的堂花牡丹,此时牡丹正开得娇艳,满室清香。 她淡淡地道:“你便是对德宁恼了,责罚她,她心里难过,但不会忐忑惶恐,因为她知道你是她的父亲,自己的父亲再恼,又能把她怎么样,该有的她还是有。” 景熙帝紧盯着她略显冷漠的侧脸:“然后?” 阿妩:“臣妾自然不一样,若哪日皇上恼了臣妾,直接把臣妾赶出去,杀了,或者关了冷宫,臣妾也说不得什么。” 所以,那些旖旎欢爱时的言语,她怎么会信。 男人的许诺不过是一时的,都会变,更何况他不是寻常男人。 她怎么可能轻易忘记,他起身离开时的绝情,以及他要扼杀自己时的残忍,她怎么会傻到相信他会永远疼爱自己! 与其寄希望于男女情爱,她还不如盼着腹中的皇嗣为自己带来一些依仗。 这些话,他原不该问,她也不想说。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这样,这甚至让她想起陆允鉴。 男女之间,有缘则聚,无缘则散,为什么应该散的时候,他却要强求? 景熙帝抿着薄锐的唇,望着眼前曾经对他千依百顺的小娘子。 他把她捧在手心,什么都给她最好的,不顾一切地哄着她,宠着她,可她却说出这种话,简直是拿刀片扎他的心。 他怎么可能舍得那样待她! 他从来都知道她是一枚毒果,可他却沉溺其中,贪心地要吞下。 现在,这其中的苦涩,他似乎才隐隐品尝到万分之一。 她没有心,根本没有心。 可他已经泥足深陷,无法自拔了。 此时此刻,寝殿中一片压抑,两个人紧紧偎依着,距离很近,近到世间他们便是最亲近。 可景熙帝却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她很远,她就是远处缥缈的一团雾,根本抓不住。 许久后,阿妩慢慢恢复过来,她小心地看着景熙帝:“皇上?” 此时的他,视线沉凝冰冷,浑身散发着阿妩从未见过的戾气,和他往日完全不同。 属于帝王的威严从来都是稳稳掌控一切,可现在他竟有些乱了方寸的狠意,让人看得后背发冷。 她试探着捏住他的衣角,轻扯了下:“皇上,阿妩只是随意说说,你不要往心里去,阿妩怀着皇上的龙嗣,我们以后,以后……” 她有些磕磕绊绊:“以后会一直在一起,阿妩一辈子在宫中陪着皇上。” 景熙帝却仿佛突然回过神,他五指攥住她的肩,一把将她扯在怀中,交臂死死地抱住。 抱得太紧了,像是分别了一百年! 他牵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半阖着眸子,低声道:“阿妩,唤我的名字。” 阿妩仰脸看着他,她不知道他怎么了,不过还是柔顺地唤道:“天赜。” 景熙帝喉结颤动了下。 他想再次提出那个请求,但他沉默而隐忍地按住了渴望。 他知道她会再次拒绝自己,这个世上有些东西,是皇权都无法得到的。 其实回想往日,他自己也明白,如今的阿妩和最初相遇的那个阿妩不一样,从他险些扼杀她,从她跪在自己面前祈求一条活路,最初的阿妩便被他杀死了一部分。 如今的她,心里有了她自己都不愿意提及的禁制,是他根本没有办法触及的。 他看着她,哑声道:“唤我亲亲。” 阿妩唇略一犹豫,还是唤道:“亲亲。” 景熙帝将她揉在怀中,薄唇深深浅浅地亲着她的脸颊,颈子,口中缱绻温柔,却又带着命令的意味:“再唤。” 阿妩便偎依在他肩窝里,勾着他的颈子,缠绵悱恻地唤着:“亲亲,皇上最好了,阿妩喜欢皇上,亲亲皇上……” 该说的,不该说的,让人脸红耳赤的,她都说了。 景熙帝微弓着背,健朗宽阔的身形将纤弱的女子整个拢在怀中,护得密不透风,一声声地命着,要她说,说最爱他,说雍天赜是阿妩的夫郎,说下辈子还要在一起。 阿妩说了许多后,终于,他不再言语,她也不再说什么。 她无声地靠在他胸膛上,微闭着眼,听着他的心跳声。 男人的心跳稳健从容,一声一声的,让她觉得踏实。 她想,其实这些话也算不上假话。 只要她留在他身边,只要他帝王的狠绝不会用在她身上,她确实是爱他的啊,可以一直这么爱一辈子。 她还希望给他生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他们永远在一起。 ********** 阿妩本以为德宁公主一事就此过去,谁知道过了几日,偶尔间听人提起才知道,事后景熙帝将此事交由尚正司处置,尚正司不敢懈怠。 经查,德宁公主不能明辨是非,轻信谗言,受妄言所惑,以至误入歧途,于贵妃封册礼时挑衅闹事,扰乱禁庭秩序,罚禄米三个月,同时闭门思过一个月,由女官悉心训导,改过自新。 康妃李氏身为公主生母,不能善尽教导之职,念及往日情分,贬降份位为嫔,罚禄米一年,闭门思过两个月,不得踏出寝殿。 除此外,皇后身为嫡母,失职,罚。 德宁公主身边嬷嬷,尚宫,起居舍人和礼仪官等,统统重罚。 阿妩惊讶之余,也是不敢置信,她如今明白,因为德宁公主要及笄了,康妃才从嫔升为妃的,这是为了德宁的脸面,要她出嫁时风光一些。 现在德宁的母妃被降为嫔,这对她来说自然是颜面扫地。 最关键的其实不是贬罚为嫔,而是贬罚这个事情本身,说明这母女两个不得帝宠。 帝王唯一的女儿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那得有多不得帝宠,那么德宁的婚事必然大受影响,迎娶她的夫家也会因此顾忌。 她自然认为小题大做了,于是当晚,试探着向景熙帝提起来。 景熙帝却道:“此事和你无关,” 阿妩见此,再不多说。 人家父女的事,关她什么事。 景熙帝或许也感觉自己言语过于冷硬,瞥了阿妩一眼,语气稍微缓和,才解释道:“此次赐你金宝,乃钦天监,礼部,工部共同商议,内阁奏请,皇太后恩准,皇后也知晓此事。” 阿妩此时不敢造次,低声道:“嗯,阿妩心中感激。” 那金宝可不是随便一捏就出来的,需要步步审核,才能交给工部制作,这其中缺少一个环节,只怕都做不出来,更不要说这金宝是和封册放一起的,是由大学士和尚书充当册封使,亲自交给自己的。 这些经手人都是大晖栋梁,是熟知大晖律法典故的,是朝堂上的能臣,他们既然都无异议,且参与其中,德宁公主却去质疑这个,可真是—— 朝廷封册的典礼大事,是最为严肃谨慎的,若不是确保万无一失,景熙帝万万不至于授予自己金宝。 既授予了,那便是板上钉钉的,是再无转圜余地,这时候,哪里轮得到一后宫闺阁女子指手画脚? 她便是心里不满,也该私底下质疑,怎么可能当着内外命妇那么多人,直接对着她的父皇质疑? 只能说这孩子被宠坏了,被她爹狠狠训诫一番,也是活该了。 景熙帝轻描淡写地道:“至于德宁,她既生在帝王家,享圣恩厚泽,便要尽帝女之责,恪守宫闱礼秩,彰显皇家威仪,她若心中有委屈,那倒是朕疏于管教,太过放纵她了,你不必为此自责,朕早有此心,只是今日始得良机罢了。” 阿妩从旁听着,虽然知道他的用意,但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正想着,景熙帝摸了摸她的鬓发:“阿妩不要去想这些,朕都会处理好,阿妩安心便是。” 阿妩睁大眼睛,望向景熙帝,看到他茶眸漾着的尽是宠爱。 她犹豫了下,用纤弱的胳膊勾住了他的颈子,低低地道:“嗯,阿妩明白。” 让阿妩没想到的是,这一日,景熙帝正陪她在琅华殿看书,突然听到外面声音,却是德宁公主的,她跪在寝殿外台阶上,哭着要见她父皇。 才及笄的小姑娘,哭得颇为伤心,她估计怎么也没想到她父皇竟如此待她。 阿妩自书中仰起脸,看景熙帝:“要不要让人去看看?” 景熙帝依然含着笑,眸底尽是温柔,不过却吩咐身边内监:“为何任由公主在此喧闹?贵妃养胎,竟被恣意搅扰,若是惊了胎气,又该如何?” 那内监顿时吓得不轻,连忙道:“奴婢不知,奴婢马上去问问。” 说完赶紧往外跑。 片刻后,那哭声停了。 阿妩低头,不想吭声。 景熙帝垂眼,看到阿妩粉粉的手指尖轻抠着经书边缘,好像很有些尴尬的样子。 他淡淡地道:“朕早和你说了,关你什么事,你倒是在这里不自在。” 阿妩:“这件事起因是我,若回头你们父女生分了,倒是怪我了。” 她心里总有些怕,怕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也怕自己因此成了罪人。 景熙帝:“朕做的事,为何会怪你?” 阿妩偎依在他怀中,小声抗议:“那你去寻别的由头啊,不然这么闹下去,我成什么人了?” 整个宫里都知道皇帝宠爱她,为她怒罚德宁公主。 景熙帝:“我既出手管她,必然管教好。” 阿妩:“怎么才算管教好?” 景熙帝:“朕要她疏远康嫔,认你做母。” 阿妩惊讶:“你在想什么!” 人家亲生的女儿,怎么可能!他是不是当皇帝习惯了乾坤独断,觉得人心可以随意拿捏,还是把女儿当臣子,觉得可以恩威并施? 景熙帝:“不认也得认。” 阿妩别过脸:“我又不稀罕!” 这个骄纵的小公主,若让她认自己为母,只怕自己先被折腾得掉一层皮。 反正皇宫里大,又不是市井间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各自避开,井水不犯河水,那是最好不过了。 景熙帝揽住她的腰:“朕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以后,朕会要他们都尊你为母,他们若有什么不好,你可以出手管教。” 阿妩:“……” 她赶紧道:“我可不敢管教!” 景熙帝不悦,揉她的脸:“你我若为夫妻,我能管的,你自然也就能管。” 为夫妻? 阿妩倒吸口气。 这种话她都不敢乱想! 景熙帝看她那抗拒的样子,竟俯首,轻咬她的耳骨:“好好学着点,以后你得学会管教子女,放心,他们若不听从你的管教,朕自然会重罚。” 阿妩:“……” 满心都是泪! 这时,内监匆忙回来了,奉上一份悔过书,说是德宁公主写下的。 景熙帝却是看都不看一眼,直接扔在一旁,之后拿起适才放下的经书:“来,继续读。” 阿妩小心翼翼:“悔过书,你不看看?” 景熙帝抬起眼,笑道:“怎么,你想借机偷懒,不想读了?” 阿妩欲哭无泪。 她扁着唇道:“好吧。” 景熙帝搂着她,陪她继续读书。 可阿妩总有些心不在焉。 景熙帝仿佛察觉到了,指尖轻搭在她手腕上,温声道:“放心,朕既要管教儿女,自然不会半途而废,更不至于让她对你生了怨怼之心。” 阿妩听着,心里却犯嘀咕,德宁公主这种孩子,对自己不怨怼? 什么为人母,只比自己小一岁啊! 他敢想,她可不敢要! 第72章 德宁公主 阿妩也是后来才知道, 原来德宁公主之前已经前往景熙帝的奉天殿,要见景熙帝,并把自己的悔过书交给景熙帝, 可景熙帝却是淡淡的, 根本不理会。 如此三番五次的, 整整过了一个多月,当德宁公主终于写出第五份悔过书的时候, 景熙帝终于在奉天殿接见了德宁公主。 彼时阿妩也在, 赶紧起身溜到帷幕后, 免得德宁公主看了尴尬。 不过即使这样,依然能听到外面动静的。 她便见外面噗通一声,似乎是德宁公主跪下了。 之后,便听到一阵哭声, 呜呜呜的, 委屈至极。 阿妩听着都心疼了。 景熙帝却是理都不理, 就那么冷漠地听着, 似乎还有条不紊地继续看奏折? 德宁公主哭了半晌, 才慢慢地停止了啜泣。 她抹着眼泪, 低声道:“父皇, 儿臣知道错了。” 声音嘶哑, 带着哭腔。 景熙帝这才略抬起眼, 看了一眼下面跪着的女儿:“你一共写了八封自省书,终于想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德宁公主啜泣着道:“儿臣不该在宴席上公然质疑朝廷封册之仪, 更不该冲撞父皇, 不敬不孝,莽撞狂妄。” 景熙帝:“你是不是心里还恨着宁贵妃,认为你的父皇偏宠她, 才对你这般严厉?” 德宁公主咬着唇,无声地低着头,她不敢说了。 景熙帝冷笑一声,直接将一叠子书札劈头扔下去:“你自己看看,这都是什么东西!” 他这么一扔,哗啦啦的,一大叠子宣纸便散落在德宁公主面前,还有几片扑在德宁公主脸上。 德宁公主一看,面上血色褪去。 她羞惭地看着,不知所措:“是儿臣无用。” 这是她在太学院读书后写下的破题,全都被女官好一番批改,可以说是写得乱七八糟。 她认为自己遭到惩戒,才不得已去太学院,所以根本没用心,对于女官的批改也没当回事,万没想到,这些书札竟然呈现到了父皇面前。 她满面通红,几乎无地自容。 景熙帝道:“你身为女儿家,长在闺阁之中,比起你的皇兄,朕能在你身上的心思确实更少一些。” 大晖重男女大防,便是身为亲生父亲,在女儿八岁之后,接触也少了,况且女儿修习的和男儿又有所不同,自然不可能像教导太子那般陪同骑马射箭。 景熙帝继续道:“但是朕一直都要你跟随女官用心读书,你于经延之中刁难后宫女子,朕要你去太学院好好读书,不只为了惩戒你,而是想着,你已过及笄,再过一两年终归要婚配了,难道不该学着执掌中馈,不该学着管理后宅吗?” 德宁公主深深地低着头,大气不敢喘。 景熙帝:“结果你呢,依然任性妄为,交了一些狐朋狗友,对女官毫无敬重!如今倒是好,竟然在大殿之上公然质疑你的父皇,不敬庶母,不尊礼法!你看看你,有一点点大晖公主的气度吗?” 阿妩躲在后面,听着这一番话,不免好笑,又有些惋惜。 这个傻公主,谁让她这么刁蛮,这么任性,如今这样也是活该了。 她自始至终没明白,她生在帝王家,不是寻常随意撒娇任性的女儿家。 德宁公主此时却终于忍不住,呜咽哭着道:“可是,可是儿臣心中委屈。” 景熙帝:“委屈?你有什么委屈?” 德宁公主犹豫,她有点不敢说了。 她知道父皇如今偏心这位新晋的贵妃,她之前欺负过这位宁贵妃,如果她吹枕头风,自己便完了。 景熙帝:“说。” 他的声音太过严厉,德宁公主唬了一跳,只好道:“为什么儿臣的母妃份位如此之低,宁贵人才刚有孕,便已经是贵妃,且竟然得了金宝,难道儿臣的母妃不是父皇的妃子吗?” 景熙帝听此,笑了。 他挑眉,凉凉地道:“德宁,你要知道,从你出生那一刻,你是朕的血脉,便已经注定享受这世间荣华,身为大晖的公主,你父亲是皇帝,你的兄长也会是皇帝,你这一生都不会有真正的委屈,所谓委屈,不过是自视甚高的唯我独尊罢了!” 德宁公主一怔,她有些茫然地望着上方的景熙帝。 景熙帝:“你出生时,朕大赦天下,你及笄时,宫中诸局提前两个月筹备,将来你出嫁,也是十里红妆天下第一嫁,你为金枝玉叶,纵享荣华,你却并不知足,反而视作理所应当,甚至还在抱怨你的父皇没有给你母妃更高的品阶?” 德宁公主意识到什么,脸上血色慢慢褪去。 景熙帝:“你见过哪个闺阁女子,竟然胆敢插手自己父亲的后宅事,哪一日你出嫁了,难道还要管你姑舅后宅事?或者你姑舅但凡有些许不周,你便要嚣张跋扈当堂质问吗?” 他神情冰冷:“更不要说这是朝廷的后宫,后宫娘子都是你的庶母,她们有品阶有诰命,是我大晖内命妇,今日莫说是一位贵妃,便是八品的选侍,也轮不到你一个未出阁的闺阁女子在这里指手画脚!” 德宁公主嘴唇颤抖,喃喃地道:“儿臣,儿臣知错了,儿臣真的知错了,儿臣只是看母妃日日以泪洗面,心中难受,才有此疑问,儿臣不是要故意刁难哪个,更没想到一时冲动之下,犯下大错。” 景熙帝漠声道:“德宁,往前推三十年,我大晖公主远嫁番邦和亲的,或者幽禁深宫的也不是没有,你以为没有你的父皇,能有你今日的荣光?是谁给你的底气,要你在朕面前如此放肆?” 德宁听此言,冷汗直流,后怕不已:“如今儿臣明白了,母妃已贵为嫔,这是皇恩浩荡,是父皇体恤儿臣,要给儿臣一个体面。” 此时的她终于认清楚了一个事实,她的父皇对她的母妃并无半分怜惜和爱意。 给一个康妃的份位已经是看她情面了,再高,不可能了。 因为生母不知足,反而贪得无厌,所以干脆夺去了这份位,贬谪为嫔。 景熙帝垂着眼,无声地看着下方含泪的女儿,依然不曾言语,原本的冰冷褪去了一些。 说到底,这是他的血脉。 阿妩躲在后面,隐隐也感觉到了,此时景熙帝情绪些微的变化,他似乎少了恼怒,开始心疼这个女儿了? 这时,景熙帝终于开口,声音依然冰冷:“德宁,你也许觉得朕今日对你太过严厉,但你必须明白,朕今日立即挑选一个夫婿,十里红妆送你出嫁,朝堂间没有人能挑出朕半点不是,至于你的生母,她既犯了错,朕为什么要容忍?朕一道圣旨把她打入冷宫,她半句话都休想多言!” 德宁低垂着头,羞愧不已。 景熙帝继续道:“其实朕往日对你和你的兄长,有诸多不满,总觉得你们并不是朕想要的儿女模样。” 德宁公主诧异地抬起头来,她没想到父皇竟这么说。 景熙帝:“不过朕也明白,你们生来便是你们自己,纵然是朕的儿女,朕也没办法犹如修剪盆景一般恣意修剪,所以朕接受了,也认了,只能认了。” 德宁公主心中震撼,她喃喃地道:“父皇…” 景熙帝:“朕纵然有千万个不满,唯一庆幸的是,你们都还算性情良善,不是那种嚣张跋扈仗势欺人的孩子。” 德宁公主一听这话,眼泪便瞬间落下,她感激感动,诚惶诚恐。 她忙为自己辩解道:“父皇,儿臣也不是故意要欺负宁贵妃,她做贵人的时候儿臣确实说了几句,可……儿臣也不是故意的啊!” 藏在暗处的阿妩听这话,简直倒吸一口气。 她竟然还提这个…… 景熙帝:“哦,那你如实道来,朕想听听。” 德宁公主便开始一股脑地说,连当时红喇子小葫芦一事,她全都说了! 阿妩无言以对,这些话她自己都没说那么详细,也已经搪塞过去了,她却突然再提,这不是徒徒惹出事端! 她不想景熙帝再次细细盘问一番了! 偏生德宁公主还将她如何呵斥自己不许戴的,也都原原本本讲了。 阿妩只觉尴尬,又觉无奈,恨不得让她马上闭嘴! 谁知她这么一急,竟无意中发出了声响。 她连忙捂嘴,然而为时已晚。 那边,殿中,德宁公主瞪大眼睛,惊讶地看向殿后。 景熙帝面无表情地回首看了一眼,之后命道:“出来。” 阿妩欲哭无泪,她恨不得藏起来,彻底消失。 景熙帝再次道:“再不出来,朕便命人拽你出来。” 阿妩只能硬着头皮,颤巍巍地走出去,对着景熙帝行了礼。 她如今怀着身子,特别恩准不必跪拜。 德宁公主一见阿妩,顿时羞窘得满脸通红,她没想到阿妩竟然正好在,想到自己刚才的言语被阿妩听到了,更是尴尬得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 景熙帝喜怒难辨:“德宁,你继续说。” 阿妩忙道:“其实不必说了,也没什么事。” 德宁公主听此,惊讶地看阿妩。 之后她明白了:“原来……你没告我的状。” 阿妩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她冷冷地瞪了德宁一眼。 德宁见她这样,不太服气,但如今她已经得了教训,在自己父皇面前,哪里敢乱说话,只能忍着。 景熙帝对此心知肚明,问道:“德宁,你可有话说?” 德宁便觉无奈,又有些委屈,只好辩解道:“父皇,我不知道她没告我的状,之前讲学的事,不就是她告状——” 阿妩听着好笑:“胡说,那不是我告的,我根本没告状!” 德宁:“你没?” 景熙帝:“宁贵妃从来没告过你的状,讲学一事是朕自别处得知,至于首饰一事,你未免太过跋扈,天底下就你可以用,别人就戴不得?” 德宁公主慌了,赶紧道:“我当时也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我只是随口说说,谁知道她竟真听了……” 阿妩听这话,更觉好笑:“怪不得你后来在讲学时要欺负我,原来是觉得我好欺负?我不告状,你便继续欺负我?原来你身为公主,就是一个欺软怕硬的?” 德宁公主更加委屈:“我才没有呢,我不就说了你几句吗?” 景熙帝:“说?什么叫说?你来详细说说,你都说了她什么?” 德宁公主一缩脖子,她不敢在父皇面前提起这个。 景熙帝:“宁贵妃说,她说了什么?” 阿妩低头,闭口不言。 德宁公主是不敢说,阿妩是不想惹事生非。 景熙帝淡淡地扫过阶下这二人,神情肃冷:“德宁,你往日对宁贵妃诸般欺凌,你现在先就往日种种向她道歉,之后,对她行万福礼。” 阿妩瞥了德宁公主一眼。 德宁公主有些不甘心,不过在景熙帝的威严之下,到底是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歉,并对阿妩行了万福礼。 这时,景熙帝又道:“宁贵妃,回她颔首礼。” 啊? 阿妩愣了下。 景熙帝:“嗯?” 德宁公主也是没想到。 万福礼是同身份的晚辈面对长辈拜的,颔首礼算是长辈对晚辈的认可,也可以用于同辈之间。 如今景熙帝要阿妩给她行颔首礼,她觉得自己多少有点面子了。 她小心地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父皇,心里多少得到一丝安慰。 之后,看向一旁的阿妩。 阿妩想想犯不着和她计较,便给德宁公主回礼。 景熙帝:“往日德宁所做错事,朕已明了,并已惩戒,德宁,朕希望你引以为戒,不可再犯,如若不然,朕绝不姑息。” 德宁想起自己所遭受的处罚,以及自己母妃被贬谪,也是难受,不过她已不敢说什么,只能低头称“是”。 景熙帝:“现在,德宁你回去寝殿中,继续闭门思过。” 德宁公主胸口越发憋闷,她低着头,突然又想哭了。 她其实是为求情而来,但现在看,终究不能如愿。 这时,却听景熙帝又道:“再过几日,恰上巳节,届时朕将携宁贵妃出行郊游,你可随行。” 德宁公主听此,不敢置信,她惊讶地望向景熙帝。 她自然是受宠若惊,这于她来说是从未有过的。 景熙帝又道:“宁贵妃为你庶母,如今怀着你的皇弟妹,届时你要多加照应,这也是为了让你早些明白自己即将为人长姊,让你善尽长姊之责。” 德宁公主有些反应不过来。 过了一会,她才侧首,好奇地瞥了一眼阿妩的腹部。 那里已经有些许隆起了,这让她好奇,也有些期待:“儿臣的弟妹什么时候生出来?” 阿妩便道:“也许明天吧。” 德宁公主惊诧,她狐疑地看着阿妩:“我不信,怎么可能……你骗我吧?” 阿妩淡淡地道:“对,就是骗你的,这你也能信?” 德宁公主:“……” 她一时无话可说。 景熙帝唇角微翘起,眸中带了淡淡笑意,不过还是命道:“阿妩,不许逗她。” 之后便吩咐德宁公主:“如今宁贵妃已为一品内命妇,为后宫妃嫔之首,又是你的长辈,你可尊她为母妃。” 德宁听此,愣了下。 她无声地抬眼看过去,却看到自己父皇不容拒绝的威仪。 阿妩见此,完全不想吭声,只沉默不言。 景熙帝对下面二人的心思自然一目了然,他并不急于求成,反而道:“时候不早,朕要陪宁贵妃用午膳了,你先退下吧。” 德宁公主听了这话,有些失落。 她多少是忐忑的,忐忑于自己是不是让父皇失望了,想着是不是应该听从,但一时半刻,她又不太能接受。 除了她的生母康嫔,她只唤皇后为母后。 她待要说些什么,不过看到自己父皇不愿多谈的样子,只能低头拜退。 当走出奉天殿的时候,她心里自然诸多想法,但想起上巳节的郊行,到底稍微宽心一些。 如果之前不懂,那她现在隐约懂了。 父皇惩罚了自己生母,也冷落了自己,但是现在他肯在奉天殿宣召自己,且又对自己说了那么多话,是要教诲自己,而不是像母妃所说彻底厌弃冷落自己。 一位帝王,厌弃一个女儿最直接的办法便是厚妆送她出降,从此后见都不见,彻底疏远了,而不是对她这般言语谆谆。 父皇到底是念了父女情分的。 至于宁贵妃那里,她确实受宠,父皇可从来没有陪任何一位后宫妃嫔用午膳,便是皇后都不曾,更不要说自己母妃。 显然于父皇而言,宁贵妃是不一样的,就像是……他真正的妻子一样。 这让德宁公主感到陌生,她一直觉得父皇是一位皇帝,后宫于他而言都是臣子,现在似乎变了……他像一个寻常人,寻常做人夫君的。 但也只是在宁贵妃面前。 第73章 一起出游 大晖宫廷规矩森严, 对于宫廷女子来说,大部分时候都是局限于这一方天地,鲜少能够外出, 而因为帝王的偏宠, 可以跟随帝王踏青于郊野, 自然是让人激动的一件事。 别说阿妩了,就是德宁公主都兴奋不已。 景熙帝忙于朝政, 并不怎么踏入后宫, 是以德宁公主其实很少能和自己父皇说话, 如今能伴驾出游,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这让她很是期待,以至于早早筹备衣裙首饰,随身携带日常琐碎, 又要女官赶紧教自己几首诗文, 也好应对父皇也许突如其来的查问。 对于德宁公主的雀跃, 康嫔撇嘴, 不以为然, 从旁冷嘲热讽:“皇帝是要带他那心肝出去游玩, 顺便带着你而已, 如今他眼里哪有别人, 只有他那心肝, 你去了,不过是给人作陪罢了!” 德宁公主一听便噘嘴了, 不高兴地道:“能少说几句嘛!” 真是扫兴呢, 本来挺高兴的,被她这一说,仿佛是那个理, 于是原本的喜欢便被泼了冷水。 康嫔好笑:“你父皇罚了你,又贬谪了你的母妃,如今我们母女两个正是艰难的时候,你面上能有光彩?他不过哄你几句,瞧你那傻乎乎的,倒是真以为你父皇多宠你?他若真宠你,怎么会贬谪我?” 德宁公主一时无言,她如今也吃了教训,知道自己当众质问,这是大错特错,所以才受了罚。 至于母妃的贬谪,她也没办法,她已经哭求了,她能怎么办? 如今父皇能带自己出游,她自然很希望去,可母妃这么说,她心里也难过! 康嫔继续道:“他已经被那小妖精给迷得颠三倒四,如今叫你过去,不过是让你作陪,等你父皇再有了别的儿女,你算个什么东西!” 德宁公主脸都红了,一把将手中新衣扔在一旁,愤而回房:“我不去了行不行!” 当晚自然是闷闷的,根本没睡,翻来覆去地想。 不过到了第二日,女官来请,奉天殿也特意来人了,德宁公主一犹豫,到底是上了辇车。 好不容易出去一趟,谁愿意放弃,况且是跟着父皇一起出去。 这次去的不是皇都南边的南琼子,而是北郊,北郊多山,此时绿水鲜湄,花鸟昼晴,柳絮漫天飞扬,正是最美的时节。 德宁公主刚开始还觉心里沉甸甸的,后来看着郊外游人,有那士庶人家携儿带女的,一个个穿得花红柳绿,好不热闹。 她到底是心性单纯的,也就喜欢起来:“幸好出来了!” 辇车行至一半,奉天殿女官前来,说是请德宁公主过去帝王辇车中,宁贵妃也在。 德宁公主略犹豫了下,还是去了。 谁知一上车,便见她的父皇闲散地抵靠在座椅上,膝盖上放置了一卷经书,长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 就在一旁,宁贵妃正百无聊赖地玩着叶子牌。 景熙帝见女儿上车,也没抬眼,只淡淡吩咐:“德宁,宁贵妃不擅叶子牌,你教教她。” 德宁公主有些意外:“原来贵妃娘娘竟不会叶子牌。” 阿妩一听,便道:“本来就是闲暇玩乐,谁非要会这个?往日我都是潜心读书了,哪有这闲工夫!” 她这话一出,德宁公主吃惊,上下打量一番阿妩。 她竟如此上进? 景熙帝则是略挑眉,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自己这吹牛的贵妃。 她可真敢说,竟也不脸红。 他轻咳了声:“德宁,你教教她便是了。” 德宁公主不敢不从:“是。” 看向阿妩,她勉为其难:“我只说一遍,你好好听着,你若是记不住,那我也没办法。” 阿妩:“我怎么可能记不住?” 当下德宁公主拿了叶子牌,教阿妩这牌的规矩,给她讲解,这是文钱,这是百子,这是万贯,这是十万贯等等。 阿妩听着这些名声,颇为喜欢,跃跃欲试,很快通晓规则,两个人便开始玩。 德宁公主:“等等,这是要赌钱的,你带钱了吗?” 阿妩:“啊?” 德宁公主:“不带钱多没意思。” 阿妩求助地看向景熙帝,她出来玩,为什么要带钱,你见过自己带银子的贵妃娘娘吗? 景熙帝一个示意,旁边内侍便呈上来一红漆捧盒,里面是金灿灿的叶子。 德宁公主和阿妩顿时眼前一亮。 景熙帝:“谁赢了,朕便赏一枚金叶子。” 德宁公主和阿妩忙称是,两个人开始玩起来。 阿妩到底是新手,刚开始根本玩不过,接连输了三局,输得简直要哭了。 德宁公主得三枚金叶子,得意洋洋,故意在手里把玩欣赏:“新的呢,金灿灿的,做工也好,瞧这脉络,惟妙惟肖!” 阿妩便哀怨地看景熙帝,她也想要金叶子啊! 景熙帝不理会,懒散地倚靠着窗,欣赏着外面风景,根本不看她。 阿妩心中暗骂,恨不得拿叶子牌掷他,但此时也没法,只好打起精神来和德宁玩。 好在,接下来她运气尚可,竟也有输有赢,如此一直到其中一局,关键的最后一张牌,那是百万贯的大牌,生死在此一举。 她注视着德宁公主的眼睛,平静地推出自己的叶子牌,缓缓地道:“我出八百万贯,你可认?” 在这种叶子牌中,出牌者是可以说谎欺诈对方的,需要对方根据出牌者神情来判断,出牌者到底是不是扯谎骗人。 若是不敢质疑,那只能认可对方的“八百万贯”,若质疑,质疑对了自己便赢,质疑错了便满盘皆输。 此时的德宁公主看着阿妩的眼睛,开始犹豫了。 对面的阿妩,双眸清澈,无辜地望着自己,一脸诚恳。 所以,她是在骗自己,还是真有这么一张“八百万贯”的大牌,她到底要不要质疑? 两个小娘子都不再说话,彼此望着对方的眼睛,陷入对峙之中。 景熙帝感觉到这边的气氛异样,视线也从经书中抬起,望向两个人。 他这样久经历练的人,看这两个单纯小娘子,自然一眼看穿,不过并不言语,只兴味盎然地支着手肘,看她们在那里玩。 他的抬首还是惊动了两位对峙的小娘子。 德宁公主扭脸过来,咬唇,眼中有求助的意味。 阿妩诧异地看景熙帝一眼,之后一脸戒备,眼神又有些威胁。 景熙帝指骨撑着下颌,好整以暇地道:“朕不会玩叶子牌,什么都不懂。” 阿妩轻哼一声:“骗人!” 德宁公主没敢这么说,她对父皇过于敬畏,不过她觉得阿妩说得对。 骗人! 景熙帝温润一笑,明艳柔和:“骗小狗。” 阿妩哀怨地睨他。 德宁公主从旁看着,暗暗惊讶,她发现阿妩和自己父皇言语间亲昵随意。 她知道,自己当然永远不可能和父皇这样。 两个小娘子不再理会景熙帝,她们再次看向对方,到了一决死战的时候了。 最后,终于,德宁公主一咬牙:“你在骗我,你根本没有八百万贯!” 阿妩看着她的眼睛:“可是我没有骗你啊!” 她说得太诚恳了,德宁公主当然不信,太装了! 于是她毫不客气地道:“好,那我们赌一个大的,若你有,那我便把我的金叶子都给你,若你没有呢?” 阿妩也下狠心了:“你要什么都可以!” 德宁公主:“行!” 她们仿佛豁出去身家性命的样子,要来一场豪赌。 最后,两个人说定了,要揭开牌面了。 德宁公主迫不及待,翻开那张牌,当翻开的那一刻,她满心满眼都是懊恼。 竟真是一张八百万贯! 她不敢置信:“你竟没骗我?你为什么没骗我?” 阿妩:“我为什么要骗你?我说了实话,你偏不信!” 德宁公主咬牙切齿:“玩叶子牌都是要骗人的!” 阿妩笑着道:“可我不想骗你啊!我不骗你我也赢!” 德宁公主一噎,气死了气死了简直气死了! ************ 抵达郊野别苑时,德宁公主依然不甘心,她想再来一局,拉着阿妩要继续陪她玩,阿妩不想玩了,她赢了,心里很满足,不想输。 她便让德宁公主去和女官玩,然而德宁公主不想,女官哪里敢赢她。 阿妩又把德宁公主推给景熙帝,德宁公主哼:“父皇怎么可能陪我玩呢!” 阿妩没法了,她就耍赖,反正她不玩了,于是两个人拉拉扯扯的,就这么歇在别苑。 别苑其实是水榭草庐,三面环水,倚窗而立,水光山色尽收眼底,水上有小舟轻荡,两岸草木葱茏。 德宁公主和阿妩心旷神怡,这下子也不拉扯闹腾了,纷纷歇下。 阿妩和景熙帝住在后院正殿,德宁公主住在侧殿,距离景熙帝的正殿有些距离,但并不算太远,两边通着回廊。 此时恰好有下雨,轩窗外便是春雨靡靡,放眼望去一片新绿,笼罩在雨雾之中。 一行三人用着午膳,听着外面鸟雀的啾鸣声,以及偶尔的划浆声,自是别有一番趣味。 午膳是乡野膳食,都是新鲜的野味,茶则是南方新贡的茶,一两口下肚,齿颊留香。 景熙帝:“用膳后,若是雨停了,便可划船,或者可以捉几只蛐蛐来玩,这里的蛐蛐很有些好品种。” 德宁公主眼睛都亮了:“可以吗?” 大晖内廷不许随意把玩蛐蛐的,因为老祖宗认为这是玩物丧志,一旦开了头,那就耗费巨大,沉迷其中。 景熙帝淡看女儿一眼:“浅尝辄止,不可贪恋。” 德宁公主忙点头:“嗯嗯嗯,儿臣明白。” 用过午膳,果然雨停了,德宁公主斗志昂扬,想去捉蛐蛐,她要拉着阿妩一起去,大家可以比一比。 景熙帝不许:“她如今怀着孕,外面路滑,万一摔了呢?” 德宁公主看看阿妩微微隆起的肚子,想想也对。 阿妩便有些没趣:“那我做什么?总不能一直闷在房中吧?” 景熙帝温声哄着道:“先在庭院散步消食,然后午睡小歇,歇过后,朕陪你去踏青划船。” 阿妩扁着唇,不高兴地道:“好吧。” 德宁公主从旁看着,有些同情,又有些羡慕。 她觉得被自己父皇管着的阿妩有些可怜,但……她从来没见过父皇这么慢声细语地哄着哪个。 父皇的心思从来都在政务上,偶尔间也会管教子女,但都是管教而已,哪怕对太子,也更多关注他的骑射以及读书,不可能事无巨细这样过问。 父皇如今对阿妩,可真是处处用心周到,恨不得捧在手心里。 平生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母妃太傻了。 ************ 德宁公主出去玩了,景熙帝牵着阿妩的手,略散步过后,便一起躺在榻上歇息。 阿妩如今怀着孕,双胎,身子容易疲乏,这么一躺下,确实累了。 景熙帝温柔的大手轻轻揉捏着阿妩的腰肢,笑着在她耳边道:“德宁这一路搅扰你了,可觉得烦?” 阿妩:“倒也没有……反正我赢了!” 提起这个,她还是有些得意的。 景熙帝轻笑,笑得宠溺:“你喜欢就好,以后若是无聊,可以和德宁玩。” 孟昭仪和惠嫔似乎太过稳重,他觉得阿妩和德宁玩更活泛一些,明显也更放得开。 阿妩:“好。” 景熙帝:“或者陪着太后玩,其实母后对你很是喜欢,这次赐你金宝,也是母后点头的,你多去太后那里,说起来也好听。” 阿妩想起太后看着自己的眼神,也觉得暖洋洋的,虽然这种喜欢其实来自她腹中的胎儿,但孩子也是她的血脉,所以哪怕是间接的,她确实得到了太后的喜爱。 她笑着道:“可是太后娘娘那里全都是叶子牌高手,一个个成了精一般,我去了,那不是日日输牌,几天功夫便要倾家荡产了。” 她可舍不得输,都是钱哪! 景熙帝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她的背脊:“没事,输就输,你若输了银钱,朕给你补上。” 私库是他自己的,自然可以给她随便花用。 阿妩捏着帝王鬓边乌黑的一缕发,绕在自己指尖,就这么随意把玩着:“若我日日输呢?” 景熙帝用鼻子轻轻磨蹭了她的小鼻子,笑着道:“幸好,这些年朕的私库好歹也积攒了些银子,你便是再败家,朕也能供得起。” 阿妩听着这话,自是心花怒放,恨不得腻在这个男人身上打滚。 她想,他是渴望子嗣的,毕竟是皇帝,盼着多子多孙,如今自己怀孕,孩子还没见着,他都恨不得把自己含在口中了。 她没骨头一般偎依在他怀中,好奇:“我若生了女儿,是不是也会如德宁公主一般?你会像疼爱德宁公主一般疼她?” 景熙帝听着,略有些意外。 其实平心而论,他对德宁用的心思并不多,毕竟年少得女,那时候勤勉朝政,根本不得空闲,哪有功夫去多看一眼后宫的小女儿。 待到孩子大一些,更不可能,毕竟大了,做父亲的,特别是一个皇帝父亲,不可能时常看到女儿。 这次带德宁出来,各种缘由,存了些许弥补尽责的心思,但更多希望给阿妩找个同龄的玩伴,也存着一些私心,为她减少后宫麻烦。 皇后那里他一直命人盯着,其他人翻不出浪花,所以他得把德宁捋顺了。 不过这些用心他并没有解释,只是道:“会比对德宁多用一些心思。” 阿妩软软地道:“如果是皇子呢?” 她其实私心里希望,两个孩子一个是公主,一个是皇子,那才叫美,儿女双全,全都占了! 景熙帝笑道:“那朕会亲自教他读书,教他骑射,教他——” 他说到一半,顿住,之后话锋一转,道:“待长大后,他便会封王,会得金宝,会有自己的食邑。” 帝王的儿女,生来便是贵重的,会拥有一切他们可以拥有的,他当然不会亏待自己的血脉。 阿妩听得身子都酥了,心也怦怦直跳。 从未有这一刻,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如今怀了皇嗣意味着什么。 大晖传承一百二十年,历经五位帝王,而她将生下当今帝王的子嗣,会在大晖天下分得一杯羹,纵然不是那份最大的,但依然能荫庇子孙,能靠着这皇嗣的身份恩泽数代。 她,一个东海寻常渔家女,她的后代将享用一部分大晖祖先打下的江山,她的血脉将融入大晖皇室之中…… 这是什么,这是为后代逆天改命! 于是这一刻,阿妩觉得,陆允鉴,甚至叶寒哥哥,她都没兴趣啊,果然还是要皇帝!为皇帝生孩子,便可以躺在那里分家产了! 天家雍氏的江山啊! 啊—— 阿妩深吸口气,将自己的脸埋在皇帝的怀中。 最近因她怀孕,他寝殿以及袍服都不用任何熏香了,干净的布料上只有些皂角的清香,清冽好闻。 阿妩有些贪婪地汲取着他的气息,醇厚成熟的男人,执掌山河,会把拥有她血脉的孩子托举起来,让他们天生享用世间极致的富贵。 景熙帝感觉到了她心绪的起伏,他垂眼,温柔地看着她,她像一只小狗般,在他怀中胡乱地蹭,倒像是要钻进来,融进来。 这时,阿妩喃喃地道:“皇上,阿妩为你生儿育女,很辛苦,你一定要为他们安排好一切,疼爱他们。” 景熙帝:“嗯,会。” 阿妩:“要一直疼爱他们,最疼爱他们!” 她知道自己贪心了,可她就是希望他这么说。 要那个“最疼爱”。 然而,上方的景熙帝却不曾言语。 男人的沉默让阿妩有些不安,她自他怀中仰起脸来看他,却迎上了他的视线。 他温柔而安静地看着她,像是看了她许久。 阿妩嘴唇张合,想说点什么,但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 她向他要了一个无理取闹的承诺,可他不给她。 这时,男人用很慢的声音道:“以后,朕最疼爱的人,并不是阿妩生下的子女。” 阿妩的心里有些凉,连一句哄着的敷衍言语都不愿意说吗? 景熙帝唇角扬起好看的弧线,他缓慢地道:“朕最疼爱的,是阿妩,只有阿妩。” 阿妩微张着唇,惊讶地看着他,她一时有些不明白。 景熙帝伸出长指,轻揉她润泽鲜亮的唇,低声道:“儿女为过客,子孙皆云烟,年幼时便是承欢膝下,但大一些,终归有自己的心思,也会有他们的食邑和封诰,我既曾有太子和德宁,便已领悟,我无法真正左右他们,亦无法改变他们的秉性,大家淡然处之,顺其自然。” 在子女面前,他更多是一个帝王,偶尔扮演父亲的角色,心里却并无波澜。 平心而论,他早就清楚地意识到,太子和德宁都是大晖江山的一部分,是皇帝身份的附属,是他努力开枝散叶的果子。 若他不是皇帝,便不会有妃嫔,也不会有他们。 这一生,为人父的责任他能尽,尽量去做,就好像他会尽心打理这天下。 可若有来世,盼他们投一个好人家,尽享天伦之乐,再不必做天家儿女。 此时的他望着阿妩,淡茶色眸子漾着化不开的温柔:“也许我一时半刻做得不好,但我会努力,如果你觉得我哪里不好,一定要告诉我,提醒我。”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醇厚好听的声音似乎有些脆弱的恳求:“可以吗?” 阿妩的心便一下子跳得急了,像是要自心中跳出。 她脸都红了,有些羞愧,也有些感动,更多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 在这种过于饱满激烈的情绪下,她眼睛竟发潮发湿,鼻子也发酸。 她半跪在男人的怀中,仰着脸,虔诚地望着他,喃喃地道:“皇上,阿妩恨不得把命给你。” 当他说出这话时,她愿意掏心,愿意挖肺,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然而景熙帝只是无声地望着怀中的人,他有足够的耐心,但似乎又不是太多。 他要的不是她的命,也不是她的忠诚,他要她的心,要她的爱意。 他的长指轻而温柔地抚过阿妩的眉梢:“阿妩,要多爱我一些,把我当做你的夫君那样。” 对于这样的话,阿妩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个字有些过于烫人,她其实一直活得浑浑噩噩,从未想过这些。 ——也许她一直没资格去想这个问题吧。 所以她下意识竟想着逃避,可以用什么别的代替吗,她都愿意把命给他,还要她怎么样呢? 此时,男人幽深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而她却无法回应。 当视线对上时,几乎下意识的,她便逃避地挪开了。 寝殿中过于安静,明明是世上最亲密无间的,她还趴在男人怀中,可她却说不出什么来。 其实可以哄他,骗他,但她不想。 于是最后,终于,她抬起纤细的臂膀,小心翼翼地勾住他的颈子,仰脸,将唇儿去凑他。 男人顿了片刻,到底略弓下脊背,去含住小娘子送上的唇,微颤的唇,香美犹如软脂,含住,滋味绝妙,让人不忍放开。 他舒服地阖着眸子,享受着这一刻。 谁知她却仿佛不甘心,竟推开了他。 他睁开眼,垂着眼睑,看她扭啊扭的,竟然往下拱。 他挑眉,哑声道:“这是做什——” 说到一半,他的声音便消失了。 因为他看到,软绵绵的小娘子,竟大着胆子,撩起他的衣袍来,像只猫儿一般往里面钻。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血瞬间上涌,他哑声道:“阿妩!” 不过阿妩并没有停止。 她其实也是陌生的,胆怯的,可她觉得自己无以为报,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她就是想做一些什么来讨好他,或者说回报他。 愿意出卖自己的骨和血,愿意付出所有,可不要问她那些情爱。 她真的不懂。 接下来的一切于阿妩来说有些艰难,她甚至在初见时被吓到了,她不知道竟是这般的,过于骇人了。 她吓得哆嗦,用手紧紧攥着他的袍角。 景熙帝喉结滚动,声线紧绷到发颤:“阿妩,不喜欢便罢了。” 他可以感觉到,她从未有过,并不会这些,也不太能接受的样子。 不过阿妩却倔强起来,她固执地道:“阿妩没有过,可阿妩要侍奉皇上。” 她说得战战兢兢,却有着视死如归的决心。 景熙帝垂着眼睛,晦暗而温柔地看着怀中的小娘子。 他期待,怜惜,也有些惆怅,心里却判了自己死刑,兴许这一生注定求而不得。 看似娇弱单纯的她,却已在这红尘浊世间打了几个滚,心被封在了遥远的过去,是他触碰不到的所在。 阿妩哆哆嗦嗦地开始。 她脸红耳热,心里也很害怕,但又很想,这让她身子都在簌簌打着摆子,费力而艰难地进行着。 寝殿内晦暗朦胧,阿妩凌乱的发丝粘在雪白的面颊上,她抬起颤巍巍的睫毛,睁着湿润澄澈的眼睛,虔诚地望着上方的男人。 他微昂起颈子,拉扯出锋利清晰的线条,喉结剧烈上下颤动,仿佛陷于极大的忍耐中。 本就是天底下最矜贵的男子,骨相又是如此优越,此时沾染了渴望,总是寡淡的面庞透出薄红。 阿妩喜欢得一塌糊涂,这一刻她会有一种错觉,她可以掌控这个男人。 她稍微用力,他便会不能抑制。 这时,景熙帝抿着唇,艰难沙哑地道:“阿妩,你的夫君还想要,再多给他一些,多疼疼他。” 声音充斥着男人特别时候才有的紧绷和渴望。 阿妩眨眨湿润的眸子,试探着,再来。 第74章 剖心 阿妩生得确实太出挑了。 景熙帝第一次品尝到滋味时便知其美妙, 于他来说,那时方体会到男女敦伦之乐。 他明白但凡是个男人尝过了,便很难割舍了。 自己的儿子如同灌了迷魂汤一样也是情有可原。 其实不要说这种青涩少年, 就是阅尽千帆的也很难把持住。 可是现在景熙帝终于知道, 原来这样更有一番滋味。 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阿妩, 竟想起这世上另一个未曾谋面的男人。 苦读十年,考中秀才, 却一朝被连累, 就此没了功名, 只能远渡海外。 他若不是经历了这些挫折,必将他的小女儿怜惜地捧在手心,处处呵护,便是再多的荣华富贵, 他也不肯任由自己女儿如此承欢。 于是突然间, 他不想了。 他握住她的手腕, 哑声道:“阿妩若是累了, 便不必了。” 可阿妩是坚持的。 她含水的眸子委屈地抬起, 将他的手推开, 却无声地继续。 …… 这于阿妩来说确实艰难, 但或许因为艰难, 以至于当她终于做成时, 她松了口气,就像是完成了一项很难的差事一般。 看着因自己而沉迷其中的帝王, 她有些成就感。 那么健朗硬实的身躯, 高山一般的威严和尊贵,此时却绷紧至贲发,弓着背, 睁着炽烈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虚无处,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他的喉咙发出情动的闷哼声,那声音嘶哑失控,不像是他了。 阿妩觉得辛苦是值得的,下了床榻他是帝王,可现在,他轻易为自己左右了。 景熙帝神情逐渐恢复正常。 他半阖着眸子,闭目养神,一双手不紧不慢地捋着阿妩略显湿润的发。 阿妩却很调皮,且仿佛玩上了瘾,竟用唇来吃他的手指,干净整齐的手指,轻轻咬一口,像是一只小狗咬着骨头。 景熙帝满足地喟叹:“早晚死你身上。” 阿妩软软地哼了声,搂着景熙帝紧实的腰:“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要一直护着阿妩!” 景熙帝低首亲她脸颊,甜美香软,让人欲罢不能。 他开始觉得,这样的日子太让人沉醉,恨不得就这么腻在一起一辈子。 不过—— 德宁公主似乎来了,他听到外面女官和她说话的声音。 他很没办法,这种搅扰有些扫兴,携德宁同来似乎是一个失策,但人都来了,总不能不管。 他只能拍了拍她的脸颊:“先洗洗吧,等下朕陪你划船,带上德宁。” 阿妩:“好。” 景熙帝到底快速一些,很快沐浴过,整理了衣袍,确认看不出任何痕迹,才命人宣了德宁。 德宁公主看到景熙帝,先规矩地拜见了,之后便问:“宁贵妃呢?” 景熙帝:“改口。” 德宁公主犹豫了下,到底是道:“父皇,母妃人呢?” 说出这个称呼后,她终于如释重负。 她其实心里隐隐明白,这是必须要做的。 也许,有一天,这个和自己几乎同龄的小娘子会成为皇后,谁知道呢。 她对自己父皇并不够了解,但多少也看懂一些。 景熙帝听得这话,看了一眼女儿,心想她其实还算是听话的。 她还会再改一次口,她必须接受。 德宁公主感觉自己父皇目光中的深意,疑惑,小心翼翼地道:“父皇?” 景熙帝温润一笑:“她怀着身子,底下宫娥总会更细致一些,估计还得等会,正好父皇有些话想和你说,我们单独聊聊?” 德宁公主觉得今日的父皇少了往日威严,似乎过于平易近人,这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她忙道:“是,父皇。” 于是父女二人便走在雨后的小路上,周围绿意流动,清脆湿润,颇为宜人。 景熙帝的话题是随性的,漫不经心的,随口问起德宁公主往日都做些什么,德宁公主小心回答了,景熙帝又问起她对将来婚配的打算。 德宁公主便有些不自在,低着头道:“暂时也没什么想法吧。” 景熙帝笑了下:“德宁若是看中哪家郎君,便告诉父皇,皇家的女儿也不在意对方出身,只要少年郎本身是好的,你自己喜欢便可以。” 德宁公主脸都红了,呐呐地道:“儿臣明白了。” 景熙帝:“你毕竟还小,其实便是有合适的,朕也不想让你早早成亲,才刚过及笄之年,朕也和你皇祖母提过,总要多留你几年,一旦成亲之后,你要替人主持中馈,要生儿育女,哪里像如今在后宫这么自在。” 德宁公主略抿了下唇,恭敬地道:“父皇说的是。” 其实这些话她听皇祖母和自己提起过,皇祖母说是父皇的意思,但是她并不太懂,现在父皇这么说,她顿时明白了父皇对自己的一片苦心。 往日很少有机会和父皇这么说话,她现在才意识到父皇对自己一直有些打算的。 这么说着话,便见阿妩从寝殿中走出。 此时微雨初歇,郊野的新绿才被冲洗过,日头出来了,远处似乎有几丝浅淡的云。 才刚沐浴过的阿妩松散地挽着发髻,着了一身草绿色袄裙,身段曼妙动人,不过依稀可以看出腹部微微的隆起。 她是极美的,如同春日萌萌初发的青翠草芽,既有为人妇的柔媚,又有闺阁娘子的清纯。 她显然也看到了不远处的父女,不过她并没有要过来的意思,只远远地福了下,便去看旁边廊檐下的鸟雀儿。 ——她应该猜到父女在说些话,并不愿意搅扰了。 德宁公主看着远处的阿妩,眼里绽放出惊奇。 这对她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她正处于半大不大的年纪,对那种软糯的小东西很是好奇,也觉得好玩儿,平日她会羡慕皇伯家的小弟弟小妹妹。 这时,耳边却传来景熙帝的声音:“你的母妃是不是告诉你,说你的父皇太过宠溺贵妃,对你过于忽视?” 这话一出,简直仿佛平地一声惊雷。 猝不及防间,她慌乱地看向景熙帝,却见景熙帝侧影威严,面无表情。 显然他早知道的,他就这么轻描淡写说出来。 德宁公主深吸口气,低下头:“确实,确实有过类似言语,但,应只是随意说说。” 她完全没办法替母妃掩饰什么,太突如其来了。 对此景熙帝轻笑一声:“她自然也说了一些贬损宁贵妃的话吧。” 德宁公主咬着唇,她不敢说了。 如今她母妃还在闭门思过,她当然知道不能雪上加霜。 景熙帝倒是也没有让她继续说的意思。 他只是笑着道:“德宁,你年幼时,父皇并没有时间陪你,因为那时候的父皇每日只能睡两个时辰,要勤勉政务,要治理天下,你又是女儿家,诸事自然不如你皇兄那么方便。” 德宁公主从来不曾听父皇提起这个,她心酸,愧疚地道:“儿臣明白,儿臣没有怪父皇的意思。” 景熙帝:“可是好在父皇并没有空忙一场,如今政事清明,国力昌盛,所以才能给你办一场隆重的及笄礼,父皇也可以很有底气地告诉你,你可以随意挑选夫婿,不必像曾经的公主或者族中女子一般远走番邦和亲,不必用自己的婚姻大事来拉拢权臣。” 德宁公主低下头,她几乎想哭了。 景熙帝:“你长大了,内外有别,像今日这般带你出来走动,若不是有宁贵妃,只怕是也不能了。” 德宁公主隐隐明白景熙帝的意思。 父皇不可能单独带她出来玩耍,除非有皇后妃嫔同往,她身为女儿才能以孝道为名陪着随侍,可是父皇并不喜自己母妃,和皇后也生分,后宫并没有能让父皇愿意同往的,她自然也没有这种机会。 所以她这次能出来陪同游玩,确实沾了宁贵妃的光。 她以后也只有跟着宁贵妃,才能有机会和父皇亲近。 景熙帝继续道:“德宁,你生在帝王家,贵之又贵,你的母妃自是处处护着你,为你着想,父皇虽然忙碌,但也会为你的终身打算,给你天底下最丰厚的嫁妆,挑选最好的郎君,哪一日父皇鼎湖驭龙,你也有皇兄,遇到什么委屈跑到宫里哭一哭,谁不让你几分?” 德宁公主声音酸涩:“父皇,儿臣知道。” 景熙帝:“可是德宁,你想过吗,若是天不假年,你的父皇和皇兄都早早去了,哪一日你的堂兄弟得了帝位,你会是什么处境?” 啊? 德宁公主微惊:“怎,怎么会?” 景熙帝缓慢地看向女儿,眼神冷硬:“为什么不会?人有旦夕祸福,你为什么认为不会?” 德宁公主嘴唇张张合合,突然说不出话来。 在她心里,自然认为父皇是神祗一般的人物,威严厚重,如巍峨高山一般,可以永远屹立,是宫廷的那片天。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父皇远去,会是什么样,那就是……天塌了? 可是此时父皇这般言语,她脑中竟想起许多,也浮现出大晖一百二十年中发生的种种,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过。 景熙帝:“你的母妃也许会告诉你,父皇有了其他子女便不会像以前那么宠爱你,会分摊你的宠爱,可是朕要告诉你,你看到的这个女子,她腹中孕育的,是我雍氏的血脉,是父皇的儿女,也是你亲生的弟妹,皇族一系,人丁单薄,若有万一,根本就是孤立无缘,风雨飘摇!所以要想江山永固,就要子嗣繁盛,人丁兴旺才能巩固国本,宁贵妃腹中皇子皇女,和你虽不是出自一母,但都是父皇的儿女。” 德宁公主心中震撼,茅塞顿开。 她不是太子,是公主,所以她不需要争夺什么皇位。 既然不需要争夺,本属于公主的诰命,赏赐,嫁妆,都不会少。 那……她自然需要更多兄弟,以及嫡亲的子侄,要保证将来的帝王永远是父皇的传承,甚至退一万步说,无论是父皇的哪个儿子继位,只要保证是父皇的血脉,自己将来大公主的地位便能稳固。 哪怕并不够亲近,但名分在那里,她也不会受委屈,所以父亲才说,她这一生并没有真正的委屈。 如果皇位落入堂兄弟之手…… 德宁公主不敢细想,那郡主堂妹将凌驾于自己之上了?自己要对她行拜礼了?那自己情何以堪! 她喃喃地道:“儿臣,儿臣明白了,母妃要生下的是儿臣的弟妹,以后……要和儿臣互相扶持的,因为我们都是父皇的子女。” 景熙帝:“宁贵妃便是为朕生儿育女,又能生几个,朕又不是几十个孩子要你们窝里斗,满打满算就那几个子女,你们需要争什么宠吗?该得到的你依然会得到,但他们却能更好地保障你这一生的富贵安宁。” 德宁公主低垂着头:“儿臣以往错了,是儿臣糊涂。” 景熙帝视线淡淡掠过女儿,他明白,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错。 他继续开口道:“至于你母妃提起的关于贵妃的言语——” 他不屑地笑了笑:“你也傻乎乎信了。” 帝王就是帝王,他此时不需要说什么,只那轻描淡写的一笑,足以让德宁公主羞愧到满脸通红,拼命反省自己的错误。 她以前以为是父皇偏心,可现在又觉得,父皇是对的。 而自己母妃…她总是在撺掇自己,让自己难受,让自己去做一些自己根本不想做的。 其实她心里都已经怕了母妃,谁愿意日日听那些糟心的,她也想舒舒服服地当她的公主,不要和人争抢比较,她分明应该是天底下最轻松的公主。 景熙帝的视线再次落在不远处,此时的阿妩似乎在逗弄那只雀儿,雀儿叽叽喳喳的,她便弯腰笑着。 景熙帝:“你看,其实她和你年龄相仿,只比你大一岁。” 德宁公主点头:“嗯,儿臣知道。” 景熙帝:“你是公主之尊,她不是,你可以挑选,她不能。” 德宁公主怔了下。 景熙帝垂下眼睑:“她原是东海渔家女,因水患流落在外,应该经历了一些事,之后遇到了你皇兄,才跟随你皇兄来到皇都,被藏在太子府。” 德宁公主不敢言语,这些太过惊世骇俗,宫中没有人敢提。 景熙帝:“之后,是朕横加干涉,她被摆弄,身如浮萍,阴差阳错,才和朕有了这样的牵扯,是朕不想放手,所以强硬地将她带回宫中。” 德宁公主连呼吸都停住了。 她哪想到有一日父皇会和自己提这些啊!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回应! 景熙帝轻轻一笑,笑得酸楚而惆怅:“德宁觉得,这其中每一桩,都是她自愿的吗,她可以拒绝吗?” 德宁公主先是愣了一下,之后再次看向远处的阿妩。 她正让一只雀儿落在她指尖上,阳光洒下来,她的指尖几乎是透明的,粉红的透明色。 她生得太过动人,粉玉一般,流光溢彩。 德宁公主便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她并不是在宫中,而是那一日在皇兄府邸,她跪在皇嫂门前台阶上。 明明她生得那么美,美到让她忍不住多看一眼,可她跪在那里,自始至终不曾抬首。 那一刻,那个和自己几乎同龄的小娘子在想什么? 她知不知道她在别人眼中是魅惑储君的妖物? 她这样罕见的美人儿,世间男子见了哪个不喜欢,可是她又没有尊贵的身份傍身,谁来护她周全? 德宁公主突然意识到一些什么。 哪个女儿家会先侍奉儿子,再侍奉父亲,但凡有父母庇护的,都绝对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她又怎么可能故意做出这种事情! 所以—— 她都是迫不得已的。 德宁公主脑子“嗡”的一下子,仿佛醍醐灌顶。 她猛地发现,原来你一直以为的事情,它并不是那样,原来白日不是白色的,黑夜也不是黑色的,原来母妃骨子里的鄙薄以及日日的唠叨,全都是错的! 她只是下意识把那些罪名推到一个无助的弱女子身上,并对她横加谴责! 母妃怎么可以这样! 她含着泪,再次看向阿妩,身段姌袅的小娘子,娇弱妩媚,如花似玉一般。 她想起自己兄长,自己父亲,他们竟—— 德宁公主手指开始发颤。 她的鼻子发酸,甚至眼圈开始红了,她有种想哭的冲动。 她活了十五年,从来都是随心所欲,她享尽了荣华富贵,以自己公主身份为傲,可是从来没有想到,原来这世间并不是如她以为的那么美好。 景熙帝并没有看向自己的女儿,他的视线一直落在阿妩身上 他声音冷漠,一字字地道:“是朕君王无德,父占子妾,强行把她纳入后宫,又要她为朕生儿育女,这是朕的过错。” 德宁公主哭了,几乎要跪在那里。 她颤抖地道:“父皇,你,你不要这么说。” 景熙帝面无表情地道:“若有一日,你问我,在亲生儿女和她之间,我更偏爱哪一个,我只能说,是她。” 如果是之前,德宁公主听到这话必然是愤怒嫉恨,但是现在她竟然没有太多的反应。 她觉得此时此刻,自己似乎是理解父皇的。 父皇不是神,是人。 他做错了事,但他却不后悔,他要去承担,去弥补。 景熙帝垂眼:“德宁,今日你我父女既畅谈一番,父皇也必须告诉你真心话,等宁贵妃生下儿女,兴许父皇确实会偏疼小的,没办法,中年得子,又是心爱女子所生,难免偏宠几分。” 德宁公主低着眼:“小孩子……总归是讨人喜欢的吧。” 她心里其实是明白的,也看出来了,生母更是在耳边念叨了一万遍,这是她最大的担心。 可现在父皇亲口说出来了,她反而踏实了,或许因为父亲的坦荡,也或许因为,最不济不过如此,仿佛也没什么大不了。 景熙帝侧首望着女儿,眼神温厚慈润:“不过德宁该有的,父皇不会亏待了你,你我这一生父女缘分,我会尽力,以后也尽量抽出时间,在你出嫁前,希望能陪陪你。” 德宁公主泪水滑落。 景熙帝:“德宁也喜欢骑射,是不是?” 德宁公主红着脸点头。 景熙帝:“好,那今日你可以和父皇比一比。” 德宁公主抹抹眼泪,低声嘟哝道:“儿臣哪能和父皇比呢!” 景熙帝轻笑了下,对女儿道:“德宁是朕的女儿,是大晖的大公主,以后也是要当长姊的人,还要替父皇保护好弟妹,是不是?” 德宁忙点头:“儿臣明白,儿臣一定会——” 她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但隐隐有些明白父皇的担忧了。 景熙帝递过去一张雪白的巾帕。 德宁公主愣了下。 她低头一拜,谢过景熙帝,这才恭敬地以双手接过。 景熙帝声音温柔而严厉:“不要随便哭鼻子。” 德宁公主擦了擦眼泪,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不好意思:“嗯,儿臣知道了。” 第75章 幸福 阿妩因怀有身孕, 也没办法骑马,只能坐在辇车中悠闲地欣赏风景。 景熙帝陪着德宁公主狩猎,还教她怎么射箭。 阿妩远远地看着这番情景, 想象着自己儿女出生后, 景熙帝一定也会耐心地教导, 不免有些向往。 她觉得自己的心思很复杂,有时候看着德宁公主, 其实有些小小的羡慕和嫉妒, 会想着将来自己的儿女一定不能比她差。 但有时候又觉得, 德宁公主其实人也不错,她也挺喜欢的。 她想起景熙帝所说,以后她要对德宁尽母职,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 啊……还是算了吧!她才不要呢! 这么胡思乱想一番, 晌午大家一起用膳, 不知道是不是阿妩的错觉, 德宁公主对待自己的态度似乎变了, 她对自己有点小心翼翼, 甚至有些……讨好的意味? 她特别殷勤, 劝自己多用些今日新采的鲜菇, 还好奇地看她肚子, 问她可觉得难受。 这让她受宠若惊, 也有些不能理解,她便私底下问景熙帝。 对此景熙帝神情淡淡的:“不知道。” 阿妩哼了声, 便不理会他了。 歇息一夜, 第二日早起后,景熙帝陪同阿妩与德宁公主泛舟湖上,为了雅趣, 这小舟并不算太大,舟上也不带随从,龙禁卫等全都侯在附近随时待命以防万一。 阿妩一看那桨,便觉亲切,拿起来就要玩玩。 德宁公主拦住阿妩,自告奋勇:“你不必划桨,我来!” 阿妩也想划,被德宁公主抢了先,她便有些失望,求助地看向景熙帝。 景熙帝笑吟吟的,搀扶着阿妩坐在船头:“让她试试吧。” 阿妩:“可我也想啊!” 好不容易有机会,她想玩玩。 德宁公主:“你不会吧。” 阿妩:“我——” 我怎么不会呢! 德宁公主:“看你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看我的!” 阿妩:“……” 她无奈,只能作罢。 景熙帝笑揽着阿妩的腰:“让她划,我们两个图现成。” 大庭广众,阿妩有些不好意思,想推开他,但最后没法,还是略靠在他肩膀上。 不过德宁公主到底没什么经验,很快这小舟便在湖中转圈,任凭她怎么用力都白搭。 景熙帝便要出手接过来,阿妩自告奋勇,赶紧拿来,之后几下子,小舟便前行了,一点不费力,轻松得很。 德宁公主:“……” 她咬牙,脸红耳赤地道:“你竟会这个!” 景熙帝朗声轻笑:“她是自小长在水边,德宁你是班门弄斧了。’ 德宁公主咿呀呀的,好气好气,愤而坐在船头,简直不想搭理阿妩了! 阿妩没法,只好出言哄了几句,德宁公主脸色才勉强好起来。 待到了岸上,一行三人在水榭间吃茶,却见水榭间立有屏风帷幕,并设有着香炉和香插,其间朱红珊瑚流光溢彩。 景熙帝笑道:“今日风景甚好,德宁往日也曾学琴,可要弹奏一曲?” 德宁公主一听,便有些期期艾艾的。 阿妩见此,眼睛一亮,她笑:“不会吧?” 德宁公主瞥她:“母妃难道就会了?” 阿妩:“我学了,我当然会。” 景熙帝眸底含笑:“好,请贵妃娘娘弹奏一曲以助兴吧?” 阿妩:“……” 她有些心虚,不过还是道:“这里也没琴吧。” 德宁公主马上起哄道:“父皇,给母妃来一架琴啊!” 景熙帝轻笑:“好。” 阿妩越发心虚,便嘀咕道:“皇上,太后娘娘说了,说皇上精于此道,既如此,又何必非要臣妾一个新手来演奏?那不是班门弄斧吗?”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慢腾腾地瞥他一眼:“回头臣妾弹奏得不好,你又要嘲笑臣妾!” 关键还拉着德宁公主一起嘲笑自己,她多少有些委屈,觉得父女俩都没按好心。 景熙帝:“不笑你,怎么会笑你。” 德宁公主也道:“对!我可从来不会笑话别人!” 景熙帝:“你但凡能奏出曲调来,朕便有赏。” 阿妩:“赏,赏什么?” 景熙帝笑看着阿妩:“你自己提?” 阿妩神情一动:“好。” 景熙帝当即一抬手,便有人抬来一架琴。 阿妩看过去,却见这琴仿佛芭蕉叶,琴首叶柄微微往下弯曲,两侧叶缘略翘曲,琴身线条圆润秀逸,旖旎犹如流水。 她对琴已经有所了解,不免赞叹:“这琴真好。” 德宁公主也凑过来:“这是蕉叶琴。” 阿妩惊讶,她知道许多斫琴师一生所求,便是斫制一床好的蕉叶琴。 景熙帝如雕如琢的指轻抚琴身,淡淡地道:“此乃当代斫琴家祝公望所制,你看这琴身满布流水断纹,一舒一卷,乐声便如水面涟漪,自是不同于一般古琴。” 他笑着抬眼:“试试?” 阿妩觉得以她的琴技,只怕白白糟蹋了这好琴。 景熙帝看出她的意思:“无妨,便是不成曲调,朕也姑且听之。” 阿妩便不好意思地笑了:“行,那我试试,反正你们不许笑!” 这父女二人自然齐声说好。 阿妩只好试探着弹,这大名鼎鼎的蕉叶琴果然非同一般,名师所制,一入手便明白这琴非同寻常。 伏手得音,乐声清亮,她指尖轻动,琴声随叶片起伏,犹如流水一般荡漾舒展,宛转吞吐,循循不已。 她最近恰学了高山流水,如今恰好可以奏来。 因景熙帝那么说了,她心里放松,这么一曲下来,虽有几处小的疏忽,但总体竟也尚可。 德宁公主都听傻了,她有些不敢置信,才学了这么一段日子,就这么好了? 阿妩收音后,在一个缓慢的吐纳后,看向景熙帝。 这才看到,他一直专注地看着自己。 视线相触间,他轻笑,眸中赞赏。 阿妩略松口气,看来自己弹得不错! ************* 这次出游后,德宁公主和阿妩亲近起来,德宁公主时不时来琅华殿找阿妩玩,她好奇地摸她肚子,感觉里面的弟妹。 其实阿妩对德宁公主也没什么不喜的,两个人性子相投,年纪相仿,所以日渐亲密,以至于后来,在阿妩这里,仿佛连昔日惠嫔和孟昭仪都靠后了。 这件事看在宫中其他人眼中,自然是惊诧不已。 康嫔则是为此大为光火,痛斥德宁公主,她觉得德宁公主背叛了自己。 然而德宁公主却是好一番驳斥,把康嫔说得哑口无言。 德宁公主最后道:“母妃,这些年父皇冷淡你,你难道不该想想为什么吗?” 她听了父皇那一番话,其实暗地里也查过了,知道自己母妃昔年也是谨小慎微,侥幸得幸,怀了自己,结果生下自己后,便很有些嚣张,也曾经暗地里贬踩过其他妃嫔。 大晖后宫规矩森严,最忌讳妃嫔之间勾心斗角互相贬损,父皇何等人也,自然轻易便察觉了,为此颇为不喜,开始冷落她。 最初虽不侍寝,但每个月会按例叫过去走一个过场,算是给她脸面,可后来林林总总的,父皇彻底不耐,便干脆不再理会。 就凭自己母妃往日种种,若不是自己,只怕如今昭仪都未必混得上呢! 她这思路一旦开阔起来,什么都想明白了。 她长叹一声,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父皇待后宫娘子素来宽厚,也不至于给谁没脸,都是一视同仁,母妃既有女儿傍身,何愁将来,无论如何父皇都不至于亏待了你,可若是母妃一味掐尖要强,争风吃醋,你自以为各种盘算,但都是小聪明罢了,你以为你那些小心思能瞒过父皇?” 不过是被父皇一眼看穿,冷眼旁观罢了! 康嫔却是根本听不进去,她恨极:“你如今倒是向着那个小妖精了?你去了一趟外面,得了好处,你有奶便是娘了!” 如果是之前,德宁公主必然羞愧的,不过现在她坦荡极了:“就算我有奶便是娘,那又如何?难道如今母亲得的红花钱,得的份位,补贴舅父的银钱,不是从父皇那里拿的?母亲受着父皇供养,却一味地要求更多,还要骂我有奶便是娘,这是什么道理?” 她又道:“若是有奶,我至少讲个良心,认作娘,可母亲呢,岂不是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康嫔不敢置信,之前这女儿在她手里,那不是随便她拿捏,如今出去一趟,怎么就变了性子! 她瞪直眼:“你,你这是被那小狐狸精给灌了迷魂汤吧,那狐狸精先是勾搭太子,又勾搭你父皇,如今连你都替她冲锋陷阵了。” 她不提这个倒好,一提这个德宁公主便恼恨起来:“母亲说这话倒是没意思了,这件事,难道便是贵妃娘娘的错吗?她不过是一弱女子,怎么就能做得了主?若是要怪,不是应该怪皇兄,怪父皇?你心里未必不知道,你只是迎高踩低,心里不敢去怪那些该怪的人,却一味将责任推卸给一个弱女子罢了,说白了就是恃强凌弱!” 德宁公主越想越气,她攥着拳,在寝殿中来回走动:“你欺我以前年幼,说些不对的道理给我,不过是蒙蔽我罢了。” 须知大晖后宫只她一个公主,太后对她也颇为宠爱,是以她养成了骄纵的性子,只是这骄纵之中又有些刚烈,容易非黑即白走极端。 之前她欺负阿妩,只觉自己是在惩恶扬善,如今想明白后,觉得自己往日被欺瞒了,觉得自己如今才想明白这道理,便开始痛恨往日那些欺瞒自己的人,此时她连太子妃都看不顺眼,觉得她分明就是仗势欺人。 这件事归根到底,若她当时容下阿妩,便没今日的事了! 况且她还对自己说了一些话,好生贬损了阿妩,可如今她和阿妩相处下来,根本不是那回事啊! 总之,那些骗了她的人,她是不会再信的。 康嫔听着女儿那些道理,脸色煞白,几乎背过气去。 她绝望地想,这孩子白养了! ********** 对于康嫔和德宁公主种种,阿妩这里是不知道的,景熙帝做事滴水不漏的,自然不会让人透露给她,免得让她担忧。 只是那一日阿妩听说德宁公主如今搬到了自己的寝殿,单独住了,不免意外,问起来。 德宁公主对此并不在意:“一个人住多自在,省得听些唠叨了。” 她如今和康嫔诸多争执,话不投机,康嫔便哭哭啼啼的,她该说的也都说了。 其实她如今静下心来,揣度着父皇意思,觉得只要母亲那里服软,自己设法求求,这妃的份位还是能回来,当然前提是母亲消停安分。 可对于这些,母亲根本听不进去,她又能如何,少不得求个安静。 阿妩:“倒也是。” 德宁公主叹:“我发现和长辈是说不到一处了,等以后父皇为我挑选夫婿,我一定要找个死了爹娘的!” 阿妩惊讶地看了一眼德宁,瞧这惊世骇俗的话,也就她敢说了。 德宁公主:“或者干脆嫁到远处去,那就更清净了。” 阿妩深深地看了德宁公主一眼。 其实她若远嫁,自己还有些舍不得,好歹是个能玩的人呢。 这些日子,除了诸位妃嫔,德宁公主也时不时过来,陪她一起玩玩叶子牌,阿妩日子过得舒坦得很。 她也有些贪恋叶子牌了,反正输了也不输自己的银子,她就撒欢地玩,有时候输得多了,晚上找景熙帝哭诉,景熙帝自然不忍心她难过,大方地赏赏赏,甚至还开了自己私库,让阿妩随意挑选一些头面来。 唯一让她有些忧心的是孟昭仪,孟昭仪最近总是有些心不在焉。 原来这次上巳节,宫中女官和宫娥都可以给家人捎信,甚至可以立在西门外彼此匆忙见上一面。 孟昭仪再次收到那位青梅竹马的信,她看了后就有些低落。 阿妩听了自然有些难受,她想起阿兄叶寒,竟有些感同身受,觉得孟昭仪不容易。 恰这日晚间时分,景熙帝留宿在琅华殿,这让阿妩很有些意外,因为自从她怀孕后,他便极少留宿了。 女医在这点上把控得严,会特意盯着,她们比任何人都担心阿妩出什么意外。 可以说,阿妩腹中的孩子能不能顺利健康出生,这便是她们这辈子最大的晋升之本,甚至是身家性命。 景熙帝感觉到阿妩的意外,看着她的眼睛道:“想抱着你一起睡。” 他眼底的情意无法掩饰,阿妩低头,轻轻嗯了下。 晚间卸了妆容,各自更衣后,阿妩侍奉景熙帝宽衣,她如今肚子大了,并不太方便。 景熙帝:“朕自己来便是了。” 阿妩笑着道:“好。” 这么说着话,景熙帝问起最近阿妩都做什么,阿妩少不得一一说了。 当提起叶子牌时,阿妩哭唧唧地说自己又输了银子,景熙帝突然挑眉。 他俯首下来,仔细端详着她,很有些怀疑。 阿妩心虚,视线胡乱飘:“皇上看什么呢?” 景熙帝好整以暇地道:“最近阿妩总是输银子呢?” 阿妩委屈:“阿妩牌技不精,如之奈何……” 景熙帝凉笑:“今日和谁玩了?” 阿妩很小声地道:“孙昭仪,王近侍,还有李贵人。” 景熙帝顿时懂了,好气又好笑:“好一个吃里扒外的小东西!” 阿妩:“!!!” 她微惊:“皇上,只是些许银两而已,况且那也是你后宫的娘子啊!” 景熙帝眼神凉凉的,懒得搭理她。 阿妩小心翼翼凑过去解释:“王进侍只是一个九品,每个月红花钱不多,她又要赏底下人,又要顾全家中父母兄长,她这日子不容易呢。” 景熙帝:“看把你惯的。” 只是寻常九品近侍,可以赡养家中父母阿兄,皇家已经算是阔绰大方了。 虽说如今也算是国库充裕,可大晖疆域辽阔,各地总会有诸般事端,用钱的地方很多,身为一位帝王,景熙帝自然也想着裁剪一些不必要开支,多为朝廷国库积累钱财,以备不时之需。 他往年也想过后宫耗费钱资,如今的后宫娘子留在那里,好歹是个宫廷脸面,这么养着就是了,至于新人,不用进了,白白耗费钱财,所以接连数年,他也懒得充塞后宫。 若真有那有才女子,心存大志愿意进宫的,直接充做女官,还能帮着打理后宫琐事,人尽其才。 他甚至还想过要如今的后宫妃嫔也充作女官,帮衬着处理后宫事,太后哭啼劝阻,这才勉强作罢。 想起这些,他淡瞥了阿妩一眼:“等生过后,养好身子,你也学着掌掌家吧。” 阿妩回敬道:“有皇后娘娘在,我掌什么家啊。” 景熙帝听着,不置可否。 阿妩却觉得,他的沉默中,似乎别有一些什么。 她侧首,看着他,又觉得,他神情如常,也许是自己想错了。 景熙帝看着她那打量的小眼神,挑眉:“皇后如今病着,一时半刻好不了,你不学谁学?” 阿妩一听,便道:“若要我掌家,是不是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景熙帝看她雄心万丈的样子,狐疑:“你想做什么?” 阿妩便说起孟昭仪,她不高兴地道:“左右你也不会临幸人家,你说你何必霸着别人不放!” 景熙帝略有些意外,意外之后,便很有些兴味地看着她:“今日这是怎么了,竟莫名泛起这种酸?” 阿妩听着惊讶。 景熙帝笑看着她,耐心解释:“孟昭仪确实相貌出众,朕也觉得她极美,不过你也不要多想,朕何等美色不曾见过?” 阿妩越发惊讶,知道他想歪了。 她不太感兴趣地道:“好好的,我怎么会吃这种醋,本就是你的后宫美人,你若要去宠幸,那便去宠幸,关我何事?” 景熙帝拧眉:“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阿妩懵懵的:“能有什么意思?” 景熙帝正色道:“朕若真去临幸别人,你心里会怎么想?” 阿妩:“宫规不是都说了吗,后宫女子是万万不可嫉妒的,我们都是好姐妹,自然要互相扶持!” 景熙帝冷眼端量着她,见她这话并不像作假,眼神便凉了下来。 他要笑不笑地道:“贵妃娘娘,你倒是大方得很。” 阿妩疑惑地看着景熙帝,之后终于明白了。 她便缠了过来,柔柔软软地道:“皇上若是宠幸别的姐姐,我心里自然难受,只是嘴上不会说什么罢了,毕竟后宫佳丽全都是皇上的妃嫔,原也是应当应份的。” 景熙帝冷眼审视着她妩媚的笑:“闭嘴。” 阿妩疑惑地看他。 景熙帝:“连个醋都不会吃,吃得这么假,一看便是勾兑了水的醋。” 阿妩:“……” 阿妩也没想到他竟这么难缠,她便也有些恼:“那你到底要我如何?” 景熙帝微抿着锋利的唇,其实阿妩这么一问,他竟也不知道要她如何。 他是生来的皇子,在他还不知晓男女情爱时,便早早成亲,浑浑噩噩地成为帝王,拥有了皇后和妃嫔。 他忙于政务,只觉后宫女子是麻烦,是累赘,对待后宫犹如朝臣,最厌烦后宫女子争风吃醋的模样,甚至觉得太子妃不够大气,没有主母的容人之量。 可是如今,他知道往日的一切都是错的。 他眼神晦暗:“真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阿妩听着,微怔一下,她突然觉得这话有点耳熟,这不是昔日陆允鉴说过的吗? 难道她真是没心没肺的,以至于竟有两个男人对她说同样的话? 她实在不明白。 景熙帝侧首瞥她:“怎么,没心没肺的人,连话都不想说了?” 阿妩:“……” 她很没办法:“阿妩不知道皇上要阿妩说什么!” 景熙帝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看了许久,突然勾了勾手指,示意她过来。 阿妩知道他正恼着,哪里想触他霉头,当即柔顺地走到他面前,一脸无辜的样子。 景熙帝没什么表情地道:“所以你提起孟昭仪,是什么意思?” 阿妩欲言又止。 景熙帝命道:“说。” 阿妩吞吞吐吐:“我说了后,你不许怪罪别人。” 她咬唇:“若是因为我连累别人,那我恨不得死了才好。” 景熙帝冷硬地命道:“以后,少在朕跟前提这个字。” 阿妩这才道:“我看孟姐姐生得实在是美,这样如花一般的女子,你又不临幸,留在宫中也没意思,可不可以放她离开?” 景熙帝挑眉,轻叹:“贵妃娘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历朝历代,哪有进了后宫再放走的?怎么,还要让她再嫁吗?” 阿妩见他一脸嘲讽,只能罢了:“我也原本只是随便说说,你不愿意就算了呗!” 好声好气商量,谁知道碰了一鼻子灰,阿妩觉得没意思透了。 她哀怨地瞥他,口中忍不住很小声地嘟哝了一句。 景熙帝看她那埋怨的小眼神,挑眉:“你在说什么?” 阿妩忙摇头:“没,没说什么。” 她嘟哝的这句,可不能让他听到,不然估计直接把自己打进冷宫了。 不打进冷宫怕不是也要抄书一百遍闭门思过。 不过让她想不到的是,几日后,孟昭仪突然来了,进门后,扑通一声跪在阿妩面前,一脸感激。 第76章 生了 阿妩吓了一跳, 忙问:“怎,怎么了?” 孟昭仪低声道:“贵妃娘娘,你便是我的再生父母。” 阿妩惊讶:“到底怎么了?” 其实她心里也有些忐忑, 生怕自己给人家惹出祸端来。 孟昭仪却是并不解释, 只是跪着道:“以后妾身会每日为娘娘祈福, 祝娘娘早生贵子,万福金安。” 阿妩隐约猜到了什么, 但是也不敢多问。 反而是孟昭仪, 郑重地叩首后, 便告辞了。 过了几日,阿妩突然听说孟昭仪竟然生病了,且一病不起,很快人就没了。 她赶紧去问惠嫔, 惠嫔支支吾吾, 顾左右而言它。 阿妩隐约想到什么, 那天晚上便问起景熙帝。 景熙帝神情凉淡地整理着衣袖, 头也不抬, 漫不经心地道:“不是死了吗, 那就死了吧。” 阿妩才不信呢, 扯着他的袖子道:“皇上, 你说实话, 到底怎么了?” 景熙帝:“贵妃娘娘,放开,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审贼呢。” 阿妩赶紧放开。 景熙帝没好气地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阿妩哼了声, 不理会他了,真是好大的性子呢! 一直到两个人宽衣上榻,快睡着的时候, 景熙帝才突然开口:“送出去了,她那竹马把她接走了。” 阿妩惊喜,不敢置信:“真的?” 景熙帝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淡淡地道:“念她在宫中这么多年,朕也赏赐了一些银子,以后日子如何,便看那竹马的情意了,她若赌输了,那是她自己的命,若赌赢了,便隐姓埋名过这一辈子吧。” 阿妩听着,忍不住便笑起来,她欢喜地搂着景熙帝:“就知道皇上最好了,怎么会有这么慈悲为怀的皇上呢?” 景熙帝脸色并不太好,他冷漠地道:“这种事情可以有一,绝不会有二,你不要瞎做什么美梦。” 他意有所指,然而阿妩却是毫无所察,她笑得开怀,仰着脸,在他下巴上“啪”地亲了一口。 多好一皇帝! ************ 天热了,阿妩肚子大起来,双胎,尤其大,行动很是不便。 不过因御医的提议,为了生的时候不至于太过辛苦,阿妩依然要每日活动一番,这自然很是辛苦,她便撒娇卖乖的,恨不得赖掉。 景熙帝却是一丝不苟的,既然御医说了要每日走动,那便停歇不得,于是他便要阿妩住在奉天殿,每日处理朝政间隙,陪着阿妩在奉天殿的廊前走动。 时候长了,难免也会碰到前来议事的臣子,诸位臣子虽深感帝王对贵妃娘娘太过宠溺纵容,不过想想这男人十五年没什么子嗣,如今突然得了,欣喜之下处处依从,倒是也在情理之中,于是大家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阿妩跟随景熙帝散步走动,也曾遇到过太子和陆允鉴。 太子妃前几日生了,生了一个小皇孙。 按照常理说,帝王三十三岁便有了嫡长孙,应该欣喜若狂,不过景熙帝如今全部的心思都在自己这小娇妃身上,哪里还有别的心思,是以听到长孙消息,其实反应淡淡的,该赏的赏,但没半分喜得长孙的激动。 为此太子妃明显不喜,月子里哭了好几次。 若不是阿妩,她这嫡长孙该是如何风光呢! 至于太子,在恰遇到阿妩后,那眼睛便不着痕迹地扫过阿妩的肚子。 曾经清媚纤柔的小娘子,此时得了帝王甘露,就此孕育,腹部隆起。 站在她身边的是自己父皇,素来内敛严肃的父皇,此时温柔地伸出臂膀呵护着她,小心地牵着手,温言软语地哄着。 这辈子,太子没见过父皇这样哄着一个人。 太子说不出此时自己心里的滋味,他不知道是嫉妒阿妩得到了父皇如此呵护,还是应该嫉妒父皇竟让那样妩媚动人的阿妩大起肚子,为他孕育子嗣。 又或者,他应该替阿妩高兴? 阿妩身如浮萍,现在得父皇宠爱,父皇应能护她一生吧。 他想着自己心事,不经意间,那视线便过多地在阿妩肚子上停留。 一抬眼,突然间发现,父皇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积威日久的男人,并不需要特意板下面孔,就这么笑看着自己儿子,便足以让这个做儿子忐忑局促起来。 太子忙上前,恭敬地见了,先拜父皇,之后才道:“儿子见过贵妃娘娘。” 已经是贵妃了,按照大晖的惯例,太子要执子礼,自称儿子,不过因不是自己生身母妃,所以不唤母妃,只唤贵妃。 然而景熙帝却淡淡地道:“还是执敬母之礼吧。” 太子的心便咯噔了一声。 其实这一段日子,关于镇安侯府在东海的种种,他多少有所耳闻,难免有些猜测。 若是镇安侯府真的倒了,那皇后必然不保,到时候倒是恰好给阿妩腾出后位。 他无法想象阿妩,那个曾经被自己搂在怀中疼爱的娇弱女子,竟成为皇后,自己的嫡母…… 还要生下自己的弟妹…… 太子胸口酸涩憋闷,他不明白这世道怎么了,更不知道以后怎么面对自己弟妹——毕竟但凡那两个月他争气一些,也许阿妩也会为他孕育血脉,会生下他的儿女。 若生了他的,便不可能生这弟妹了。 可此时,他别无选择。 于是他在良久的沉默后,到底是道:“儿子见过母妃。” 母妃,这两个字,干涩到仿佛牙缝里挤出来的。 对于儿子的纠结酸涩,景熙帝视若无睹,他对这个儿子过于了解,以至于可以轻松掌控拿捏。 当下他笑着,一脸慈润地吩咐道:“你如今也是当人父亲的人了,太子妃才刚生产,你凡事多用心,学着疼爱自己的妻子,过几日,等孩子出了满月,要办满月礼,这些你都得上心了。” 景熙帝的话瞬间将太子拉回现实,太子忙道:“是,父皇吩咐的是,儿子明白。” 一旁阿妩自然感觉到太子那欲说还休的复杂眼神,不过想到太子已经让别的女人生孩子,她便无任何愧疚了。 一个在自己失踪时候还和别的女人行房的男人,实在没什么好愧疚的。 她便很是泰然自若地受了这“母妃”的敬称。 之后她偎依着景熙帝的臂膀,笑着吩咐道:“太子殿下,烦请转告太子妃,才刚生产,多加保养,赶明儿本宫若有时间,会去探望她。” 太子万没想到阿妩竟这么说,好一副当人婆母的派头! 他只能点头称是。 旁边的景熙帝对于阿妩的话,颇为赞赏,眼神中都是满意的笑。 阿妩便再接再励,继续道:“对了,前几日不是才得了一些滋补之品嘛,都是好的,回头我让女官送过去,算是本宫这个长辈的一些心意。” 景熙帝的眼神简直要鼓掌了。 他的小贵妃就是懂礼数,会说话。 太子额头几乎要渗出汗来,他现在觉得自己父皇可真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果然不愧是经历过大场面的。 也可以说是脸皮厚。 而他的阿妩,似乎脸皮比父皇更厚。 三个人中唯独自己,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最后终于,太子告辞,景熙帝:“朕这几日陪着你母妃,朝堂上的冗余琐事,你也多上心,吏部那几个折子,你先看看,拟批后,给朕看。” 太子:“……是。” 他算是彻底明白了,父皇陪阿妩,他干活! 阿妩自然也见过陆允鉴,陆允鉴不知道是不是经历了什么事,看起来削瘦苍白。 他是外男,不敢多看阿妩一眼,只垂着眼睛拜过,便匆忙离开了。 走的时候,脚步有些急促和狼狈。 阿妩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陆允鉴的背影,啧,腰瘦得只有一拢了,那身姿,那风韵,仿佛很是清绝动人,竟有种病美人之态。 不过……罢了,没出息的男人,比景熙帝差远了! ****** 纵然阿妩大着肚子,但景熙帝依然践行往日诺言,为阿妩办了十七岁生辰礼,生辰礼隆重但清净,反正现在后宫所有人都唯阿妩马首是瞻。 最让阿妩感动的反而是德宁公主,竟将她及笄时的生辰礼,一件罕见的黄金头冠送给阿妩,阿妩当然不敢要,这都是按照份位诰命来的,哪能随便戴。 但德宁公主坚持,她眼神热切地看着阿妩:“你戴戴,偷偷地戴戴,我觉得你戴上更好看!” 阿妩拗不过,戴了,德宁公主好一番端详,更喜欢了,围着她转圈,喜滋滋地道:“阿妩就是好看!” 晚间时候,阿妩和景熙帝提起来,自然是大赞德宁公主,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 多好的女儿啊,可惜不是她生的! 景熙帝听她那言语:“只比人家大一岁,你也得生得出来才行。” 阿妩哼哼:“反正她现在唤我母妃。” 她已经提前享受到当人母妃的感觉了,可以收孝敬了呢。 景熙帝略沉吟了下,轻笑:“朕曾经说过,其实对太子和德宁,朕心里种种不满,不过好在他们两个都是性情良善的孩子。” 阿妩听此,忙捂着肚子,大声道:“阿妩生出的孩子必也是良善聪颖,而且长得好看!” 虽然太子人好,德宁公主也好,但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不如人啊。 他必须也夸她的孩子! 景熙帝看出她的心思,笑:“嗯,阿妩好看又聪明,阿妩生的宝宝最乖。” 阿妩听着,满意了,这还差不多! 景熙帝笑着间,视线落在阿妩隆起的腹部。 那里,孕育着他的血脉。 他良久地注视着,之后笑意逐渐收敛,视线却变得深远。 *********** 因是双胎,到底比寻常胎儿生产要早,多少算是早产了,好在两个孩子不算太大,生产还算顺利。 先生了一个小皇子,之后又出来一个小皇女,一下子儿女双全。 当听到小孩儿“哇儿哇儿”的啼哭声时,阿妩的心落了地。 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有了着落,哪怕父兄再不归来,她有了自己的儿女,自己的亲人。 而阿妩喜得龙凤双子,景熙帝自然大悦,皇太后更是欢喜得泪如满面。 要知道景熙帝继承帝位十八年,统共只得太子和德宁,现在一口气多了皇子皇女,两个变四个,一年时间超过过去十八年,这自然是大喜临门。 后宫全都得了赏,赐银若干,纻丝四表里,披红挂彩,所有妃嫔全都喜气洋洋,整个朝堂也为之精神一震。 景熙帝传谕礼部登记造册,祭告祖庙,宴请群臣,大赦天下,并接受百官吉服贺喜,同时选择吉日,昭告天下臣民百姓和各王府,并赐绮纱和彩锦等。 同时命礼部选民间妇女无夫者约莫百人进宫,侍奉皇子皇女。 一时之间,整个大晖天下都沉浸在喜气之中。 阿妩自生产后,更是被精心照料,只每日为她侍奉身子的宫娥女官便有上百人,这些人轮番照料,日夜不休,处处谨慎,无微不至。 更不要说每日所吃所用,都是御医悉心安排的,对她身体进行调理。 或许是精心滋养的缘故,她出月子时,身子已经康健,并不觉哪里不适,只是有些许恶露。 生产两个月,阿妩被加封皇贵妃,仅次于皇后,待到皇子皇女百日时,景熙帝命真人道士于宝殿修建祗答洪庥金箓,举办长达七昼夜的大醮,为龙凤双胎祈福。 这龙凤双胎得如此尊崇,帝王的欣喜溢于言表,天下皆知,甚至远传番邦异国。 而太子妃所生的皇孙,相比之下,便显得冷清太多,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为此太子妃自然怨恨得很,哭诉埋怨,每每发泄于太子。 太子并不喜太子妃,不过是因太子妃怀孕而尽为人父为人夫的心意,听到太子妃抱怨,大多时候忍耐不言,偶尔听她说得多了,便出言警示。 太子妃屡屡挑拨,见太子不为所动,便愤而回去娘家哭诉。 谁知道英国公一听太子妃的话,便脸色大变:“你生的是皇孙,太子之子,皇贵妃娘娘所生是皇子,帝王之子,岂可同日而语!” 太子妃愣了下,脸上尚且挂着泪珠,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祖父:“可是太子为储君,孙女家中皇孙,为皇家嫡长孙,难道贵不过那个庶出皇子吗?” 英国公气得跺脚:“你枉为储君妇,竟说出这种不识大体的言语!太子一日为储君,便万万不能和帝王相提并论,你难道不知?” 这件事说直白点就是,你爹是帝王,你爹就有权利对自己生了儿子大肆庆贺! 尽管你是太子,但你还没登基为帝,你的嫡长子,再贵,你这太子能不能登基还两说,你儿子能不能当太子还两说。 总之,帝王的儿子,哪怕不是长子,也比你的儿子金贵! 更何况,如今那位小娘子已经迅速爬到了皇贵妃的位子,此时帝王要对东海镇安侯府下手,大家都看出苗头了,若皇后因此受到牵累,小娘子立即就能爬上凤位,人家的儿子便是嫡出,倒是比太子这个庶妃之子更为尊贵了。 英国公这么一番解释后,太子妃也是愣了,一时含泪问道:“祖父,难道,难道陛下竟有心——” 这个猜测太过可怕,她不敢往深里想。 英国公气得道:“住口,不许胡说!” 太子妃吓得又是一愣。 自从因她对阿妩的筹谋导致英国公府取缔了三代袭爵后,英国公的脾气似乎就特别大,太子妃回娘家时,娘家人对她脸色也总是很复杂。 太子妃自己也觉抬不起头来。 英国公厉声道:“国本攸关社稷,储位一旦册立,除非大罪,不然一旦轻易废黜,必纲常震荡,国本动摇,陛下何等明君,岂会轻易废立,以至于留下不慈之名!” 他沉着脸,在厅中踱步,一字字地道:“况且皇子尚在襁褓,资质不明,陛下继统立极,抚有四海,以帝王之慎重多虑,又怎么会轻易起废黜储君之心,甚至为幼子引来祸端!” 太子妃一想,确实如此,那小皇子还在襁褓,谁知道资质如何,说不得是个傻子! 况且这么小,一旦景熙帝龙体欠恙,那必是朝堂震荡。 可她实在是不明白,帝王何至于如此,竟这么厚待那才刚出生的小皇子,倒是冷落了他的长孙,这难道不是有意为之吗? 英国公:“就在贵妃身怀六甲时,皇上已经命太子入内阁,批阅奏章,拟定回批,太子年方十七,便能得如此倚重,这是帝王对太子的一片慈爱倚重!” 太子妃倒是隐约知道这个事。 英国公:“于朝堂大事,帝王绝不吝啬大刀阔斧地放权,栽培太子,满朝文武都知道太子为储君,帝王对他倾注全部心血,就这点,皇上已经立于不败之地。至于什么小儿贺喜,什么赏赐多寡,什么道士大蘸,那又如何,不过是细枝末节的恩宠,难道这能动摇太子的根基吗?” 他指着太子妃,颤巍巍地道:“你若只惦记这些细末小事,伺机而动,或者有什么抱怨言语,传出去,那便是你不敬长辈,不慈幼弟,太子储君之位无忧,而你却无缘凤位,你知道吗?” 太子妃听此言,恍然大悟,大悟之余,想起这一段自己的诸多哀怨,不免后背发冷。 英国公:“陛下执掌乾纲十八载,娴熟帝王之术,行事沉稳老辣,早将朝堂那些手段玩弄得炉火纯青,他中年得子,又宠爱他那贵妃,这是他在幼子幼女出生后,为他们落下的第一枚棋子。” 太子妃看过去,却见自己祖父神情肃穆冰冷。 英国公锐利睿智的眸子盯着自己孙女,一字字地道:“这棋子机锋对着的不是太子,而是你。” 太子妃冷汗直流。 原来杀机已经擦耳而过,她却毫无知觉,险些陷入圈套。 关键……皇帝对自己已起了不喜之心。 英国公长叹一声:“这两年我身体日渐衰弱,尤其是过了年,越发感觉自己时日不多,如今听你这言语,心中忧虑!” 今日言语,他说还是不说实在两难。 他若不说,这孙女还毫无所察,他若说了,孙女心中有了惊惧,日日忐忑,只怕有一日会铤而走险。 这么一想,其实帝王只怕早已料到自己看透他的棋路,甚至他可能就是在借自己来敲打太子妃,给太子妃心口压上一块石头,要她寝食难安! 他在的时候好歹可以看着,待他走了,谁知道这儿孙将如何处置,又能不能逃过这一劫,顺利将这孙女扶上后位,以及那外孙能不能有那一日,荣登大宝。 若是不能,那真是这一生忙碌,白白为他人做嫁衣裳。 太子妃听此,心里一惊,忙跪在那里:“祖父,务必为孙女指点迷津。” 她知道自己祖父为景熙帝太傅,对景熙帝知之甚深,如今自己只能求助祖父,早定大计,以防万一。 英国公深深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孙女,吸了口气,这才缓缓地道:“我今日所言,你务必记住,才能保来日得登坤极。” 太子妃:“是。” 英国公:“你永远要记住,以不变应万变。” 太子妃睁大眼:“不变,应万变?” 英国公:“皇帝身为人父,仁慈宽厚,德宁公主及笄之后,必精心挑选良婿,皇帝会为她妥善安置一生;太子为储君,皇帝也会悉心教导,要他执掌江山;这两位现已长大成人,皇帝不必太过牵挂,唯独这两个小的,是他宠妃所生,又是中年得子,他心中最担心的不是别个,而是万一天不假年,他的幼子弱女被人错待,或者他的贵妃遭人欺凌,那他必是九泉之下不得瞑目。” 太子妃隐隐明白了,意思是现在要格外疼爱那两个小的,才能让皇帝放心,不至于起废黜储君之心。 英国公:“所以,以不变应万变,以不争为大争,你也务必劝勉太子殿下,令其韬光养晦,仁厚宽和,提携手足,慈爱幼妹,孝敬母妃,只要你们不争不夺,不要说皇帝如今并无废长立幼之心,便是将来有一日起了这心思,他也师出无名!” 太子妃茅塞顿开:“孙女懂了,若皇上强行废黜储君,必引起朝堂动荡,百官非议,甚至留下昏庸骂名。” 换言之,皇帝要做事,他也需要一个机会,要看自己和太子给不给他这个机会。 英国公点头,再次谆谆教诲,要太子妃谨记。 这位帝王之师确实精明老道,对景熙帝的心思也揣摩得透彻,若他在世,兴许就没有后来种种。 只不过英国公终究于第二年驾鹤西去,而当初那位频频点头牢记祖父教诲的太子妃,到底忘记祖父语重心长的言语,以至于再无机会登上坤极,甚至连累太子,引起大晖储君之变,当然这是后话了。 第77章 赤壁之战 当英国公向自己孙女将景熙帝的帝王心术掰碎了细细传授机密时, 就在奉天殿,百宝嵌山水大围屏后面,景熙帝正慵懒地斜躺在描金漆拔步大床前, 逗弄着自己新得的儿女。 缠枝牡丹描金纱帐轻轻拢起, 几个月大的小儿女, 粉团一般,又软又嫩, 小胳膊小腿雪白雪白的, 睁着清澈的眼睛, 小手儿抓啊挠的—— 他满足地吐出一口气,简直不敢相信,这竟是自己的儿女! 唇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父爱奔涌而出, 恨不得一手一个抱着不放开! 阿妩从旁软软地趴在那里, 随手把玩着手中的玉把件。 自从生了这一双儿女, 她也有些懈怠了, 反正每日享用周到悉心的服侍, 仔细保养身子便是了。 皇家儿女只乳娘便足足十几个, 全都是头胎乳汁, 品行端正身体康健的, 将这娇贵的皇子皇女照顾得妥帖滋润, 反正她自己也不需要操心。 她看着景熙帝和这双儿女,也是心花怒放。 其实这么好的龙凤胎, 阿妩自己都喜欢得很, 更何况这老男人,多少年没得儿女了,如今突然有了这么好的, 还不把他高兴死。 那可真是看不够,有时候阿妩一回首,就见这男人正低头注视着孩子,看着看着唇边便浮现笑意,或者伸出手,轻轻握住小手,摩挲摩挲小脸颊。 那爱不释手的样子啊! 阿妩很有些得意,自己生的呢! 她便笑:“如果不是我,你哪来这么好的宝宝!” 景熙帝听此言,眼都没抬,依然注视着小娃儿:“嗯。” 竟然只是这么一个字? 阿妩不太满意,往常这人嘴挺甜的,如今竟这么敷衍。 她便故意道:“你更喜欢你孙子,还是你儿子?” 景熙帝笑看她一眼:“哪有这么比的?” 阿妩:“那该怎么比?” 此时,小娃儿正用自己的小手吭哧吭哧来够景熙帝的冠带。 景熙帝显然宠爱这孩子,并不忍可怜的小娃儿失望,便特意俯下来,让她够着。 小娃儿攥住景熙帝发带,轻轻一扯,又轻轻一扯。 景熙帝握住她柔嫩的小手:“太淘了,跟你一样性子。” 阿妩便抗议地哼唧。 景熙帝以指骨支颐,津津有味地看着两个孩子,竟有几分遐想:“阿妩小时候是什么样的,说来听听?” 阿妩:“就在海边,捡贝壳,玩沙子,也会帮家里做些家务。” 景熙帝有些意外:“是吗?你还会做家务?” 阿妩:“我怎么不会做家务,我很小便会杀鱼了呢!” 说着,她给景熙帝历数自己会做的事,景熙帝一边逗弄着小娃儿,一边听着,偶尔详细问起来。 阿妩便给他讲捡贝壳,什么贝壳是好的,好的贝壳是可以卖钱的。 她特意强调道:“明瓦便是用贝壳磨出来的。” 这么说的时候,她突然想起叶寒哥哥,一时不免有些迷惘。 叶寒哥哥,贝壳,明瓦,东海,杀鱼,这些距离她都太过遥远了,但是一旦想起来,依然鲜明得仿佛昨日,于是所有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在这一刻都变得缥缈,唯独过去是真实存在的。 这时,却听景熙帝道:“若是朕能有先知,必会跨越千里,去寻了你来。” 阿妩听这话,便陡然自那遥远的回忆中醒来。 她好奇:“然后呢?” 景熙帝听着,倒是怔了下。 他若早知道有一日,他会把这小女子放在心坎疼着,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早早寻她,看她年幼时的模样,可是然后呢?他要做什么? 那时候她毕竟还很小…… 景熙帝想了想:“你小时候想要什么吗?缺了什么吗?” 阿妩:“我小时候,好像不缺什么吧。” 景熙帝略有些意外,但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她小时候家境自然不够富裕,也不会像在宫中这般锦衣玉食,甚至可能需要帮衬家里,但是她有疼爱她的父母,也有三位兄长,其实她小时候是一个知足快活的小孩儿呢。 所以,其实那时候的她并不需要自己做什么。 景熙帝垂眼沉默了片刻,才轻笑,温柔地道:“这样也极好。” 阿妩有一个被人疼爱的童年,所以她才是阿妩。 他没再说什么,不过阿妩却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一瞬间是感动的。 身边的男人矜贵内敛,儒雅包容,这是最珍贵的玉器被精心打磨过后才有的温润。 这样的男人便是一无所有,她看了都会喜欢,更何况他拥有无上的权势,能给她富贵安稳,也能给两个孩子庇护。 她想起自己离开家乡后颠沛流离的这几年,便觉得,这个男人是命运送给自己的奖赏和弥补。 这时,景熙帝低头逗弄着小娃儿,笑着道:“以前的并不要紧,关键是以后,孙子什么的,让他们的父母去疼爱吧,关我什么事,我要疼爱的,是我的妻子儿女。” 阿妩听着,不知为何竟有些脸红。 她是皇贵妃了,其实依然算是妾,可他用了“妻”来称呼。 尽管是假的,可她心里依然喜欢,如今他们有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四个人便是一家子了。 她便笑着,故意道:“那你要怎么疼爱啊?” 景熙帝却没再言语,只抬起眼,笑看向她。 因是寝殿内床榻上,衣着也并不是太讲究,灯笼锦衣襟旖旎地敞开一截,露出晶莹剔透的肌肤,纤细的颈子下是纻丝里衣包裹的一处,颤巍巍如同水波,细腻柔润,仿佛要溢出一般。 男人茶眸浓酽,视线若有实质,似有若无地巡过阿妩纤细雪白的颈子,之后轻而缓慢地往下。 阿妩便觉,自己被他的视线抚摸了,她面上燥热,微咬唇,别过脸去,看向一旁。 因两个孩子是有乳娘照料的,阿妩自然不需要自己喂养,她最开始也没什么乳汁,之后慢慢地有一些了,也不多,只些许而已,断断续续淋淋漓漓地有。 女官请示过后,景熙帝却表情平淡地吩咐,要留着,不必特意用什么汤药回了去,倒也不必特意催多。 刚开始阿妩都没明白他的用意,之后明白了,简直羞得—— 老男人不知羞耻,花样太多! 不过慢慢地,她也就习惯了,反而从中得到些许趣味。 怀孕期间,其实御医说若无意外,孕育中段时可以行房事的,但因她是双胎,景熙帝格外克制,哪怕两个人同床共枕,他也慎之又慎,不曾真正碰她。 她生产两个多月后,身体修养好了,孩子满三个月,两个人重新开始床笫之事,又有了这般妙事,其乐无穷。 此时寝殿内一片静谧,屏风后的小几上,白釉覆莲瓣五孔花瓶中的鲜花正开得灿烂,清淡的花香四溢开来。 景熙帝长指扯了扯铃,便有乳母和宫娥上前,将小公主小皇子抱出去,之后无声地退下。 景熙帝却命宫娥将隔扇窗支起来,又把一旁围屏挪开,这些一挪开,秋日的阳光便毫无阻拦地窗棂射进来,只略透着一层纱罩。 阿妩略抬起手挡了挡,软声抗议:“干嘛?” 景熙帝一言不发,竟上前,大手一揽,将阿妩纤细的身子直接抱起。 阿妩视线陡然上提,下意识便伸出胳膊来,环绕在景熙帝颈子上。 她原本身上衣料单薄,如今紧贴着男人袍服,那袍服固然是金贵的,可上面的刺绣太过挺阔,以至于有些咯。 本就是细腻如水的肌肤,哪经得起这个,她抗议地道:“不要!” 景熙帝却是不管不顾,抱着她走到窗前,将她径自放在紫檀木大案上,日头一览无余地落下来,洒在小娘子羊脂玉般的肌肤上,那肌肤是明晃晃的雪白,粉光在流溢。 偏她还抗议地扭着,纤腰晃动间,更是看得人挪不开眼。 景熙帝略耷拉着薄薄眼皮,仔细端详着这样的她,眼神渐渐发暗,呼吸也急促起来。 自从孕育过,她这身子比之前略显丰润,却更为勾人,每每让他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他缓慢地伸出有力的大掌,掐住那纤软的腰肢。 她肌肤微凉,冰肌玉骨,不过触感却滑腻腻的,让他不敢用力。 她太过娇气,稍微一碰便是红痕。 任凭如此,他还是往上而去。 常年握御笔的手,也握弓箭,手指隐隐有青筋走势,上面还有他惯常戴着的玉扳指。 他用这样有力的指尖轻轻夹住,那扳指便轻轻抵在她肌肤上,把她肌肤压得微凹。 阿妩瞬间发出声来,音调都是变样的,身子微颤着,汪了水的眸子直勾勾地望着他。 景熙帝垂下眼,白亮的日头下,粉白中有一抹红艳艳,仿佛浸过的红玛瑙。 他喉结滚动了下,眼神火烫,不过动作依然是从容不迫的,弯腰下来,慢慢来。 这么做的时候,一直撩起眼看她,看她陶醉沉迷的样子。 这小东西,被吃得魂都要飞了,眼神迷蒙,眼尾泛红,两颊更是泛着意乱情迷的绯红。 景熙帝有条不紊地享用着,一直到差不多了,他才起身,长指捏起一旁白帕子,擦了擦唇。 阿妩着迷地看着这样的他,看得挪不开眼。 景熙帝轻笑,知道她想要什么,不疾不徐地重新开始,这次他自然会好生照顾她,要她享受到。 而接下来的一幕是淫靡的,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那个朝堂上严肃矜贵的男人,高高在上,寻常朝臣甚至不敢抬头瞻仰天颜,可现在,他半弓着遒劲峻拔的身形,趴伏在阿妩之下,两手落在阿妩膝盖上,埋进去,一下一下地来。 威严而高挺的鼻梁沾染上了湿润,冷峻的面庞轻压住阿妩细腻的肌肤上。 这一幕足够冲击,阿妩颤着细腰,仰着脸,指尖紧紧掐入他的发丝中。 这时候她会胡思乱想,比如想起那扳指,曾经让她紧贴着感受死亡的扳指,此时如此淫靡,那个男人昔日不曾杀她,如今却跪在她面前。 当然也会想起景熙帝的朝臣,那些须发皆白的老臣如果看到这一幕,该是何等震撼,他们知道不知道,他们敬仰的陛下会贪婪而急切地半跪一个女人的腰下。 也许只有景熙帝知道,眼前这小娘子的滋味是如何甜美,以至于让他沉沦,无法自拔。 孕育过的她,仿佛熟透的果子,一咬便能溢出甜美汁液。 这时候他甚至神情恍惚地想,他的儿子是不是也曾经品过……他尝过吗? 这个念头本该一闪而逝,他一直避免去比较,去嫉妒,或者去追问,因为他知道追问只会让自己陷入不堪。 不过这一次,当一切结束,他长指捏着雪白帕子,轻轻擦拭自己唇角上的汁液时,他竟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沉迷其中神情涣散的阿妩,听到这个,怔了下。 景熙帝却较真起来,他沉沉压下,捏着她的下巴:“墨尧吃过吗?” 阿妩颤了颤唇:“我没帮他……” 景熙帝:“我是问,他吃过吗?” 他面无表情地解释:“没别的意思,只是问问。” 阿妩含糊地点头。 太子对她真好,几乎把她捧在手心里,自然会帮她,反正穷尽一切地让她享受。 景熙帝视线晦暗,凉凉地道:“小小年纪,倒是很会一些花样,简直不务正业。” 之后,景熙帝竟然还问起来,他和太子比起来如何,阿妩开始不敢多说,只一味夸他,可他却是不信,又仔细一番审问。 阿妩软趴趴地哭,少不得说了。 景熙帝神情隐晦不明的,一言不发,倒是把阿妩折腾得够呛。 到了最后,阿妩两只腿打颤,实在受不住,撅着屁股,脑袋却埋首在柔软的褥中,闷闷地叫。 景熙帝听她一声一声,跟叫春的猫儿般,心都化开了。 他倒是想把她做碎了吞下,可哪舍得呢。 他俯身压下来,从后面抱住她,提起来,让她紧贴在自己胸膛上。 阿妩本来蹭着那锦褥,倒也舒服,如今活生生被拔起来,双手胡乱扒拉,两条腿也踢腾,可偏生后面却是紧紧和男人相贴的。 她张牙舞爪,倒是牵动了,引得后面男人闷哼一声。 …… 就这么软软地挨着了不知道多少,最后终于歇了,阿妩哭哭啼啼的,还将小脸上的泪水往他胸膛上蹭。 餍足的男人用臂膀托住她,下榻去浴房。 这么边走着,边忍不住低头怜惜地吻她眼睛,吻她泪水。 阿妩嘟嘟囔囔地抗议。 景熙帝食指轻轻揉着她的唇珠:“竟累成这般,又不用你出力,躺在那里挨着就是。” 阿妩依然哼唧。 她其实疑心他心中不喜,如今看他笑起来颇为纵容,也就放心了。 她晕晕乎乎的,便咬他手指头:“那也不行,阿妩受不了了。” 她眼神湿漉漉的,这样子谁受得了。 景熙帝弯腰下来,用鼻尖抵着她的,茶眸中的意味不言而喻:“还想再来?明日还起得来吗?” 阿妩眼神迷离,两颊火烫,她抬起手指来,轻轻触碰男人俊美但过于肃穆的面庞。 她口中呢喃:“不起来可以吗,还是说皇上要早朝?那皇上为我君王不早朝?” 景熙帝直接握住她的下巴:“你自己找——” 最后一个字,他没说出口,便把她几乎吞下去。 一夜荒唐。 谁知第二日,阿妩隐约听说,太子突然被加了许多课业,都是帝王课业。 皇帝这是对太子一片栽培之心,理直气壮,光明正大。 但太子却累得差点瘫倒。 ********* 小皇子和公主满百日时,帝王拜祭宗庙,为幼子幼女赐名,太子名墨尧,雍氏这一代都是从墨字辈,经钦天监根据八字测算,帝王反复推敲,并和皇太后商议,也和阿妩好一番商酌,最后终于敲定,小皇子名墨兮,姓雍,全名为雍墨兮,小公主为墨与,全名为雍墨与,小公主封号德润,为德润公主。 是以两个小娃儿,日常一个称作二皇子,一个便是二公主,或德润公主了。 这一日,因景熙帝为二皇子和二公主设醮供,道官进拜,景熙帝亲自拈香行礼,告慰上苍,为龙凤双胎救灾度厄,祈思请福,保命延年。 因这斋醮是七日七夜的大醮,自然耗费巨大,有九百九十九位仙道诵经焚香,日夜不休,阿妩身为二皇子和二公主生母,也随同前往。 却见这钦安殿悬挂幡旌,阶梯相连,又有香烛灯光,斋坛上香火缭绕,并有瓜果极品,那些道士纷纷走禹步,唱赞颂,并诵经祷告,外面更有教坊司的钟磬之声,不绝于耳。 阿妩在焚香之后,作为皇眷,便要在女官陪同下离开,可是就在她要走下台阶时,无意中一个抬眼,却看到了一人。 那人身形颀长结实,身着金丝银线的绣花道袍,眉眼恰是阿妩再熟悉不过的! 叶寒哥哥! 阿妩蓦然睁大眼睛,整个人都被定在那里,惊喜以及不敢置信让她无法发出声音。 这时,低头诵经的少年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略抬头,往阿妩的方向看过来,于是两个人的视线便对上。 阿妩张口,便要喊他,叶寒却以眼神制止了她。 阿妩愣了下,看看四周围,她到底收住声,但心里已是惊涛骇浪。 叶寒低垂着眉眼,走在道士行列中,随着他们一起走至一长杆前,那长杆上燃点九灯,他们便绕着香灯走虚步,并口中念念有词。 阿妩迅速想起许多事,叶寒哥哥是自己订过亲的,也曾彼此咬过唇的,还曾经抱过,这些事景熙帝都知道。 她当时只以为天高皇帝远,这辈子兴许都见不到了,便一股脑都招供了。 可现在叶寒哥哥竟近在眼前。 第78章 青梅竹马 阿妩看着叶寒哥哥, 心中自是惊涛骇浪,一时也想起许多。 她想起景熙帝对待聂三的手段,聂三可是被折磨一通后直接阉割当太监了, 且也不是当什么好太监, 听起来应该是被派了苦差, 这辈子都无出头之日了。 还有昔日延祥观的那些道姑,都没什么好下场。 她不确定景熙帝会如何对待叶寒。 可她实在想和叶寒说话, 便只能故作聆听诵经, 驻足在经幡之下, 仿佛仔细听着,其实时不时看向叶寒方向。 相比其他道士,叶寒肌肤是经年风吹日晒的幽黑,他的眼瞳也很黑, 黑得仿佛墨汁染过。 他长高了许多, 肩膀也壮实了, 显然是经过了许多事。 偶尔间, 他仿佛不经意地瞥向阿妩, 坚毅的唇轻轻蠕动着。 他在说唇语, 示意她不要张扬。 这么驻足片刻, 景熙帝便在几位朝臣陪同下往这边走来, 阿妩怕引起外人怀疑, 便先行离开。 不过因见到叶寒,她到底心存期盼, 于是刻意寻找着机会, 好在这种几乎上千道士的大醮,果然有许多空可以钻,竟让她寻到机会。 当时恰好景熙帝陪着太后娘娘, 母子二人说话,她便以请教经书道义为由,随意指派人请一位道士来解答,有意无意的,请的恰好便是叶寒。 冬日的风低低地吹过,将他身上那宽大道袍吹得鼓起,之后又缓慢地落下。 阿妩身为贵妃,高坐于帐厅之中,一旁有垂幄缭绕,并有莲花宝灯以及女官陪伴,香烟缭绕中,倒是不至于引人怀疑。 远处便是诵经之声,以及教坊司的乐声,恰好能掩盖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阿妩先佯装请教道义,私底下却快速地问起来:“阿兄,我阿爹和阿兄呢,你听到他们消息了吗?” 叶寒视线机敏迅捷地扫向别处,之后压低声音道:“听来往的商人说,去岁在马六甲遇到过他们,不过如今不知消息。” 阿妩的心猛地一跳,惊喜交加。 惊的是阿爹阿兄遇到麻烦,喜的是他们还活着! 还活着啊!只要活着就可以! 她几乎激动得跳起来,好在叶寒的眼神够冷静克制,让她瞬间收敛了。 她压抑下来,攥着拳,急切地看着叶寒。 叶寒视线扫过周围人等,低声而快速地道:“那一日上船,遇到海寇,有大炮,海染红了,村人都死了,我勉强逃生,恰得你父兄传回消息,我一面寻你,一面追查海寇消息,后来阴差阳错,入了道门。” 说到这里,他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唯独墨黑眼底泛起压抑的痛意。 他磨了磨牙,艰涩地道:“我无意中打探到消息,知道你竟入了宫,好不容易才寻到机会,来这宫中确认,果然是你。” 他一口气说完,显然是早想好怎么说,一股脑快速说完,免得没机会了。 说完后他好像松了口气。 这时 ,他无声地注视着阿妩,后知后觉地流下泪来。 少年刚毅削瘦的脸庞依然没什么表情,他自怒海血泊中挣扎而出,冷峻克制。 可是现在,面对自己心之所系,提起过往种种,泪水滑过他紧绷的下颌骨。 他声音嘶哑苦涩,犹如气音:“阿妩,海寇是朝廷的人,我要报仇,为他们报仇,不然我不甘心。” 阿妩一口气听到这么多话,脑子几乎都要炸开了。 海寇是朝廷的人?怎么会是朝廷的人? 她忙道:“是不是陆家的人,陆家的人?” 叶寒咬牙切齿,恨声道:“对,就是镇安侯府陆家——” 谁知便有女官往这边走来,阿妩生怕别人察觉有异,便随口请教了几句经书,之后打发叶寒离开。 叶寒不舍地看了阿妩一眼,便低头毅然离去。 经此一事,阿妩心中大乱,她开始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事告诉景熙帝。 他答应过要为自己寻找父兄,至今并没消息,自己若是告诉他,也许他可以帮着自己寻。 可是叶寒说杀死村人的是朝廷的人,这应该和景熙帝无关,应该是陆允鉴干的,她早就觉得陆允鉴形迹可疑了! 估计陆家是一面当捕快一面做贼,两边好处占全了! 不过,她实在担心景熙帝会对叶寒不利。 就在这种纠结中,阿妩起身,跟随女官前去拜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如今正在钦天殿的内殿歇息。 外面过于寒凉,不过寝殿中地龙烧得旺,暖和得很,以至于阿妩乍进来后鼻子有些发痒,差点打一个喷嚏。 她用巾帕捂了下,忍住。 一旁女官示意她安静,那意思是皇帝正在殿中陪着。 阿妩示意她退下便是,她自己过去。 如今太后对她颇为疼爱,她和景熙帝如胶似漆,于是日常讲究上难免松懈随意一些。 路过寝殿前的廊门时,旁边灯笼似乎晃了下,阿妩眼前一暗,又一亮,之后便是淡淡的龙涎香气息。 她提着裙摆,匆忙往前走。 谁知道刚踏上柔软的地衣,便听得里面景熙帝和太后似乎有些争执,其中还提到太子,提到她。 她待要细听,却只捕捉到些许言语:“……若儿子驭龙而去,那干脆要她为儿子殉葬……” 阿妩听得一惊。 这是景熙帝的声音! 谁,要谁殉葬? 她拼命支棱起耳朵,似乎太后说了什么,之后,景熙帝冷硬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她若殉葬,太子必大恸,大恸之余,绝了心思,免了人伦丑事,太子也会善待幼弟弱妹……” 这……是要她殉葬? 阿妩只觉脑中轰隆一声,仿佛有什么炸开了,眼前一片空白。 她的手指无法控制地发抖,背脊也在颤,站都要站不稳了。 这时母子两人似乎又有些争辩,她不愿再听,匆忙提着裙子一个闪身,退出去了。 佯作镇定,在宫娥和内监陪同下,行至一旁帐中,推说疲惫,打发众人下去,阿妩得以躺在榻上。 这时候,被刻意压抑的恐惧自骨头缝里弥漫出来,阿妩几乎窒息。 她想,刚才她听得清清楚楚,景熙帝就是这么和太后说的,他那意思,若有一日他不在,那自己也要死,为他殉葬。 他怕留着自己便宜了太子,也怕太子对自己一双儿女不好,所以干脆杀母留子,这样太子对两个孩子只会越发怜惜疼爱。 真是好一番盘算! 他往日对自己疼宠有加,就在前日,还和自己柔情蜜意,眼底的爱意几乎要溢出了。 他那样沉稳冷峻的男人一旦动情,自然是格外诱人,她心里何尝不喜欢。 可就在这你侬我侬之际,这个男人原来存着这样的盘算! 其实她也明白,如今皇帝春秋鼎盛,根本不到打算这个时候,也只是说说将来而已。 但她就是觉得心寒,恐惧。 在这样的恩爱缠绵时,他却已经冷静地提前盘算好她的死期。 有些话,心里这么想想是一回事,但说出口是一回事,听在当事人耳中又是另一回事。 阿妩不寒而栗,不过细想之下,又觉得,这倒是符合他本来的性子! 他曾经前一刻和自己畅享床笫之欢,后一刻却将自己抛在南琼子! 阿妩想起景熙帝手上那枚扳指,他一直戴着那枚扳指,那枚扳指曾经紧贴着自己的颈子,要扼杀自己,也曾经亲密地陷入自己,给自己欢愉。 他御宇十九载,执掌乾坤,心术之深,远不是自己可以想象,他可以在恩威之间游刃有余,恣意把玩,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要让太子服膺,要保他一双儿女,还要让自己一生一世为他守贞,杀母留子,这就是最好的法子了。 这就是男人,坐在龙椅上的男人,心肠冷酷,手段刚硬,哪怕他对你做低伏小,可以对你温柔地笑,笑得明艳温润,他也可以反手将你斩于刀下。 阿妩忍不住笑了,笑得嘲讽。 她想发疯,那对儿女是自己生的,那自己干脆勒死他们,都不要活着了。 想到这里,她捏住金簪,径自来到小皇子小皇女房中,恰好此时他们正在偏殿睡着。 她命奶娘退下,来到榻前看着。 齐刷刷的一对幼儿,生得可真好,白净稚嫩,软乎乎的,谁看了不喜欢。 她盯着这对幼儿,心里疯狂地想着,她应该将这对幼儿杀了,之后自己跟随而去。 让他痛,让他恨,让他空欢喜一场。 他对一双儿女的疼爱是无法掩饰的,整个人正处于为人父的兴奋喜悦中,如果骤然失去了,他一定会气疯的! 他后宫无出,这个年纪,再也不可能有别的孩子了! 这个老男人会心痛到想死! 想到他心痛地捧着孩子尸骨的模样,阿妩心中便涌起快意。 他再是铁石心肠,也必会悲痛欲绝生不如死,他会后悔一辈子。 阿妩直直地看着,颤抖着攥起金簪,就要刺下去。(注:产后不正常行为,不代表作者三观,作者对此行为持批判态度,请勿模仿) 那小娃儿身子动了动。 阿妩愣了下。 这时,就见小娃儿美美地吧唧了下嘴唇,眉眼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之后便重新睡去。 阿妩看着这样的孩子,突然间,一个激灵,之后便醒悟过来。 自己在做什么!! 她怔怔地看着这一对孩儿,后背冷汗直流,又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的念头,竟仿佛被魇住了一般,鬼迷心窍。 虎毒不食子,她竟要戕害自己的骨肉! 她颤抖着后退一步,两腿发软,几乎站都站不稳。 她哪里知道,自己才生产几个月,产后若受大刺激,惊悸恍惚之下,因虚积冷,结气郁躁,以至于妄言妄听,心性突变,甚至生出极端念头来。 她颤抖地抚摸着孩子的脸颊,愧疚万分,又痛恨自己,不敢相信为什么自己会有刚才的念头。 之后她心神恍惚地回去自己殿中,心中胡乱想着,她哪至于走到这个地步。 这些都不要紧,景熙帝算什么,只是一个老男人罢了,她何必在意! 她想要男人,可以,有很多,她招招手马上就有人为她神魂颠倒! 至于孩子,既然生了,他们有他们的福气,此生一场亲缘,她给了他们命,那就要他们好好活着,让他们享受属于他们的富贵吧。 自己还有阿爹阿兄,还有叶寒哥哥,他们都会对自己极好,会疼爱自己的。 阿爹阿兄不是有消息了吗,当然不能告诉景熙帝,不要他帮自己找,自己以后找到父兄,便离开这里,远走高飞,去海外,让他永远寻不到。 他若哪一日死了,自己不但不会陪葬,还会在海上唱跳欢庆! 一个心狠手辣无情无义的老男人,实在没什么好留恋的。 阿妩这么想着间,突然筋疲力尽,颓然倒在床榻上。 她苦笑一声,心里却是极明白,她已为皇贵妃之尊,想要离开,谈何容易。 如今最要紧的,反倒是盼着这个男人长命百岁了。 不就是他死了也想拉着自己吗,那他若是能活六十岁,自己也四十有余,也活够本了,他若是活七十甚至八十岁,那自己就能活五十多六十多岁。 仿佛也行…… 她拧着眉,认真想起来,若是景熙帝能活八十岁,那自己便是六十三岁,那样的话,太子也六十三了,所以到时候会是六十三岁的太子登基为帝吗? 都这么老了,还有什么想头,景熙帝也不用怕自己和太子死灰复燃了。 其实只需要景熙帝能活六十岁,自己和太子四十有三,他都没什么好担心的吧。 这个年纪,太子估计有心无力了。 或者,劝说景熙帝临死前把太子阉割了,也是一个好办法。 想着这个时,阿妩突然灵机一动,意识到了一件事。 太子为长子,又曾经在十几年中都是景熙帝唯一的儿子,所以他先机占尽,储君之位顺理成章,可他年长,也造成了一个问题,他和景熙帝的年龄差距似乎有些小了。 景熙帝在十六七岁时便得了这儿子,如今儿子十七岁,当爹的不到三十四岁,看着差距有些大。 可当景熙帝五六十的时候,那太子已经四十多了,似乎差距就不大了。 景熙帝但凡能多活,太子只能干熬着,一直熬到四十多五十多甚至六十多吗? 像景熙帝那种男人,一直大权在握的,他怎么会早早地彻底放权给太子,他就不怕年轻的太子掌权后,直接把自己抢了? 所以—— 阿妩心里一动,她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摆在自己面前的还有一条路,助力自己的皇子抢得储君之位。 她不是原本那个孤苦无依的阿妩了,她有一双儿女,帝王的血脉。 景熙帝一共只得两儿两女,她便已经占据半壁江山。 这于昔日的她来说,自然是想都不敢想的,以至于如今想到这里,她的心便疯狂地跳动起来。 太过大逆不道,太过异想天开。 可……却并不是没可能。 只是如果那样的话,自己的对手竟是太子了。 她眼前浮现出昔日那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他曾经用澄亮炽烈的眼神望着自己,那么热切,恨不得把自己吞下去。 若有一日,自己的儿女竟要和他争一个你死我活,又会如何? 第79章 索取 或许是想得太多, 阿妩回来寝殿便沉沉睡过去,这一睡竟睡了大半日,等醒来时才知道自己竟然病了, 身上烫得厉害, 御医来了好几轮。 阿妩问起景熙帝, 知道景熙帝来看过两次,不过因她是高热, 御医提及最好是回避, 免得过了病气, 他如今不在琅华殿。 两个孩子也被抱走,先养在奉天殿。 阿妩听了这话,勉强起身要用一些粥食,因她才生产百日, 如今膳食依然是御医以及帝王过目的, 各样倒是齐全, 不过她也没什么胃口, 只随意用了些罢了。 用过后, 便打发宫娥下去, 自己躺在榻上, 看着黄花梨围屏上的纹路, 螭龙纹的, 往日看着贵气,今日却觉有些狰狞。 傍晚了, 日头西斜, 纱窗罩落下来,挡住了光,寝殿中很暗, 她也懒得让人上灯,就这么怔怔地躺着。 这时候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会觉得这就是未来的日子。 若她病了,或有个什么不好,她会被抛弃,孩子也会被抱走,现在想想,那孩子原本也不属于她,是她为皇家所生,那是景熙帝的。 这么胡思乱想着,便听到外面动静,似乎是有脚步声。 她也没太在意,只半阖着眸子,百无聊赖地歪在榻上。 谁知道便听到门响了一下,之后便有脚步声,那是软底布鞋踩踏在地衣上的声音。 阿妩懒懒地动了动身子,侧过脸,斜歪在引枕上,便看到了那个挺拔颀长的背影。 景熙帝。 突然间看到他,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 如今的他已经有了盘算,早晚有一日要自己为他殉葬。 她便不着痕迹地歪了歪身子,将脸埋在引枕中,不去看他。 左右自己病了,病了的人性情怪异一些,倒是一个很好的掩饰,等她病好了,也可以使使性子。 后面自己慢慢想通了,也就平常心对待了。 景熙帝走到榻前,看她蜷在锦被中扭啊扭的,跟只别扭的猫儿一般,偏生还将脑袋拱在引枕中蹭,软声闷哼着,不免失笑。 他伸出有力的大掌,骨节分明的手指紧扣住她的腰,把她捞出来。 阿妩不肯,扭着挣扎,却没挣脱,只能绵软无力地倚在男人的臂弯中。 景熙帝将她整个抱在怀中,大手拨开她额前的鬓发,用手触她的额,那额上沁凉,并不见烫。 他低声道:“应是好了。” 当下便搂着她细细端详。 许是病了的缘故,鬓发散乱,水眸迷朦,秾艳撩人却又娇憨懵懂。 他的指腹摩挲着阿妩细腻的脸颊,眼底的怜惜不加掩饰:“好好的,怎么病了?” 阿妩不说话,只勉强发出猫儿一般的哼唧声,之后虚弱地倚靠在他臂膀上。 男人的臂膀好生坚实,让人会生了可以依赖一辈子的错觉。 景熙帝声音温醇:“这几日天凉了,恰有新到的各样料子,已经命人给你赶制一批新衣。” 阿妩:“如今的衣裙已经穿不完,不必新做了。” 景熙帝轻笑,亲昵地用鼻子磨着她的脸颊:“怎么,不想穿新衣了?朕特意看了,新到的小白狐皮都是极好的,给你做几件氅衣和披风,还有衣裙,听说往年织金的已经不时兴了,今年的都要挑线的。” 他眼底全都是纵容的爱意:“朕的皇贵妃娘娘,自然都要新的。” 阿妩暗想,新的又如何,赶明儿你若驾崩,这些衣物都要烧了陪葬吗? 不过她也不敢说,只用脸在他胸膛上摩挲着,低声道:“好。” 自景熙帝进来后,阿妩便不曾出声,如今只一个“好”字,却是声音略有些发哑,明显是病中烧了嗓子。 景熙帝便怜惜地道:“好好的,竟然病了,你原不该去道场,人多口杂,只怕是冲撞了。” 阿妩:“嗯,以后不去了。” 不过心里却想起叶寒哥哥。 因听了那“殉葬”之说,倒是好生吓了一跳,也没细想,如今不免担忧,生怕自己的异常举止让景熙帝起疑,就此去详查道场发生的种种,到时候牵连了他,就此送了性命,那自己才是罪大恶极。 于是她便越发柔顺,胳膊搂住他劲窄的腰身,仰起脸来:“皇上,这两日阿妩病了,你都不陪着阿妩……二皇子和二公主也不在,阿妩心里好难受。” 她说这话,半真半假的,也是为了迷惑景熙帝心志,免得他起疑了道场一事。 景熙帝听她这么说,神情顿了顿。 他托起她来,抱着她,要她坐在自己腿上,又捧着她的脸。 因为病过的缘故,小脸带着些病弱的苍白,肌肤薄透,一双眼睛含着些许水光,雾濛濛的。 这样的她,让人看得揪心。 他低头,缱绻地吻着:“这两日也是赶上了,才刚给两个孩子过了百日,便有些棘手的事要处理,太忙了,倒是冷落了你,不是觉得你病了特意不来。” 他顿了顿,解释道:“你病着时,来看过你,当时你正睡着,便吩咐宫娥女医好生服侍着。” 这样的温存小意,于阿妩来说自然是受用的,不过想起他那殉葬言语,她到底意难平。 她便懒懒地搂着他,仿佛不经意地道:“皇上忙什么呢?” 若是往常,后宫娘子自然是不能问及这些,但阿妩如今病着,反正病着,病了的人,怎么着都行。 ——她自己心里也多少存了逆反,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她不管了。 景熙帝不曾多想,他万般怜爱地搂着她:“最近东南沿海一带并不太平,朕总归要多花些心思。” 阿妩听着,便想起叶寒所言。 她便越发抱住景熙帝的腰身,偎依着他:“是海寇吗,阿妩往日最怕海寇,皇上要灭了他们,永绝后患才好。” 景熙帝抚了阿妩的发,温柔地道:“那些包藏祸心的,其实比海寇更让人棘手。” 阿妩心里一动,联想起最近皇后的异样,想着难道是暗指陆允鉴? 她自然更想试探试探,可景熙帝却话锋一转,问起她的身体,再不提及此事。 阿妩不甘心,但也只能作罢。 如今想来,老男人就是老男人,他便是再疼爱她,可在她面前,那些朝政大事他从来瞒得死紧,今日这话,都是因了怜惜她身子不好,失了防备,才顺势多说了一句。 景熙帝搂着阿妩,温情缱绻:“等会御医再过来给你瞧瞧,想吃什么便吩咐御厨做,朕让奉天殿的御厨随时候着,阿妩要好好养身子。” 琅华殿虽没自己的御厨,不过奉天殿一直备着,如今奉天殿上下都知道,皇帝这边用着的,其实都是给贵妃娘娘使唤的。 景熙帝膳食规律,从不会随意多点什么,其实全都是贵妃娘娘用,他们也专门派了内监来琅华殿,好随时听候调遣。 阿妩懒懒地道:“嗯……知道,阿妩想吃什么好吃的就要他们做。” 她故意用了略显娇憨的语气来说的。 说完这个,她才仿佛很是体贴地道:“皇上,阿妩病着,别过了病气,你早些回去吧。” 她生怕他察觉了什么,又用柔软的声音道:“皇上政务繁忙,可要保重龙体。” 景熙帝听着她的声音,略带嘶哑,却又缠绵如丝,不免心荡神摇。 他用额抵住她的,亲昵地道:“没事,朕身子一向康健,两个孩子先抱过去奉天殿了,母后说送过去她那里,朕没允。” 他的声音实在是过于疼宠,这让阿妩心里泛起酸楚。 这时候难免会沉迷其中,会为他找理由,会想着他也许只是说说,也许根本舍不得。 谁还不能说几句胡话呢,她还做梦她有八个男侍轮番侍奉自己呢! 其实如果只是说说,大家心里都能好受,她也能以此安慰自己,继续在这宫中做她的贵妃娘娘。 只是……回忆往日种种,她又觉得自己痴心妄想。 她还记得那一晚,他是如何柔情蜜意,仿佛一个疼爱妻子的夫君一般,用最温柔的动作疼爱着自己,他的沉迷和喜欢也不是作假的。 可是,下了榻,马上冷漠无情,把她扔在南琼子。 若不是后来他知道了自己身份,阴差阳错,他一辈子都不会再去看自己一眼了。 真不能随意相信男人,特别是一个浸淫朝堂将近二十年的老男人,他的心早就磨硬了。 阿妩在这般纠结中,视线恰好落在男人手上。 如雕如琢的长指上,依然是那熟悉的扳指。 她想,现在,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她故意搂住他的手指:“皇上,阿妩突然想起,刚才似乎做了一个梦,还梦到皇上的玉扳指了。” 景熙帝唇角翘起,亲昵地道:“梦到什么?” 阿妩歪头想了想,之后道:“记不清了。” 景熙帝轻笑,大手扶住她的后颈,细细吻上去:“朕就在你身边,至于梦,想不起来便不必想了。” 然后阿妩便道:“呀,想起来了!” 景熙帝:“嗯?” 男人醇厚喑哑的声音落在耳边,很是勾人。 阿妩身子有些发酥,她素来喜欢,很容易被这个男人撩拨到。 不过她抵抗住了这种感觉:“好像梦到我们海边的龙王了,龙王说,你病了,若有个玉扳指戴着,或许能庇佑你。” 景熙帝:“龙王竟说这种话?” 阿妩便故意搂住他的大手,软绵绵地道:“皇上,阿妩要这个扳指,你给阿妩,阿妩要拿来挡灾!” 景熙帝轻笑,一眼看透:“明明病着,就该安心养病,竟还有这心思,故意编排了故事来骗朕的扳指?” 被看穿了,阿妩却并不羞愧。 她两臂环绕上景熙帝的颈子,柔情似水地道:“阿妩想要,皇上给阿妩好不好?” 景熙帝却是径自将她放在榻上,拍了拍她的脸颊:“乖乖的,躺着。” 阿妩委屈地扯扁了唇:“就想要!就给阿妩戴几日不行吗?” 景熙帝摩挲着她的颈子,安抚着,柔声解释道:“朕一直戴着这个扳指,从不离手,已经习惯了,况且这是男人佩戴的,拿给你也不合适。” 阿妩不想听这些道理,固执地看着他:“如果我非要呢?” 景熙帝:“这是闹什么性子呢?” 阿妩看着上方的男人,他神情依然是温柔的,眼神更是疼爱的,但他不会为自己轻易改变,他的玉扳指,不会随便给别人戴。 他是帝王,再疼爱自己,他也有自己无法触碰的逆鳞。 可她清楚记得,他曾经给过太子,那一日射箭,他给太子用过,她远远地看到了。 于是这一刻,心是凉的,她知道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比不过太子,那么自己的儿女也不可能赢过太子了。 有朝一日太子登基为帝,自己只能去死了。 她为什么要死,才不要呢! 她没好气地扭过身,背对着他。 景熙帝垂着眼,沉默地看着阿妩此时的别扭。 他想起自己和太后的那场口角之争。 就在前几日,太子府中出了一桩事故,有一个女子竟怀了身孕,是太子的。 既然怀了,那自然要上书请为妾,不过这个女子身份有些特殊,竟是小皇孙的乳娘。 小皇孙有八位乳娘,那是其中一个。 自从之前种种事端后,太子再不曾和太子妃同房,也不见纳妾,谁知道竟然碰了一位乳娘。 因为这个,太后心生不喜。 一则太子至今不肯和太子妃同房,如此下去,恐生事端,二则他嘴上不说,心里分明还记挂着阿妩。 他便是不肯和太子妃同房,想要纳妾也可以,可问题是,他也不纳妾,他竟然对一个乳娘起了心思! 至于他面对那乳娘时,心里在想着哪个便不得而知了,这里面难免有些阴暗的猜测。 太后面对两个幼子自然是心花怒放,但是心花怒放之余,也唯恐将来生出什么事端,甚至于祸起宫闱,以至于江山不稳。 母子两人就此起了口角争执。 想到当时自己和母后的言语,看着阿妩的异样,他难免多想。 尤其她如今眉眼间笼着一丝朦胧愁绪,让人倍感怜惜。 当下交臂紧紧地抱着,严丝合缝地抱紧了,在她耳边轻轻地道:“阿妩怎么了?是朕说了什么话让阿妩不高兴了吗?” 男人低醇的声音就在耳边,温柔到了极致。 阿妩听这话,心却微颤了下。 他是什么意思,他是猜到自己听到了他的言语,所以才这么说? 她轻咬唇,别过眼去。 一时竟有些不敢面对。 他这样的男人,可以一手柔情蜜意一手狠辣无情,可她不能。 帝王城府之深犹如无底的深渊,她临近深渊,几乎不敢窥探,生怕一个不慎,便沉沦其中再不能自拔! 景熙帝见她不言语,心里便隐约明白了。 他抱着怀中的娇人,沉默了好一会,才用很低的声音道:“阿妩,那日太后和朕争执起来,朕一时言语不当,这是朕的错。” 阿妩修长睫羽略抬了抬,又徐徐落下。 景熙帝眸底晦暗:“阿妩若是就此当真,朕心中难安。” 自始至终,他不曾提那句“殉葬”之言,可阿妩知道,他在低头认错,承认是言语失当。 阿妩在心里问自己,一个帝王愿意这么低姿态,对她来说,够了吗,可以原谅吗? 按理说是可以的,没有人可以在帝王面前讨回公道,他这样已经算是低姿态了。 可在阿妩心里,却觉得并不够。 什么是言语失当,随口说说,不过脑子? 可景熙帝并不是说话不过脑子的人! 一个人怎么会好好地说出那样的话,说到底是有过这个念头的吧。 一句话说出口,落入人耳,便不能当没有,她更不可能傻傻地认为那是他胡说八道。 哪怕只是有过这种念头,只是说句口不择言的话,都足以让她心寒了。 况且,如今的她也终于意识到,他再疼爱娇妻幼子,也只是疼爱而已,盛极一时的宠爱背后其实是四伏的危机。 不能自这大晖帝王身边分得最大那杯羹,若他百年之后,谁又知道是什么光景? 正想着,景熙帝却凑近她耳侧:“阿妩,我对你如何,你心里难道不知?难道你以为——” 他声音转低:“我真就那么心狠手辣?” 男人的声音略显嘶哑,惆怅低沉,醇厚魅惑,不容拒绝地传入她的耳中。 阿妩心中惘然,她痴痴地靠着男人的臂膀,在轻淡的龙涎香气息中,有那么片刻,她要沉沦。 不过,陡然间,还是想起那一日的绝望。 他扼住自己颈子时的无情,那种几乎被死亡淹没的痛,再次袭来。 于是她听到自己用格外柔软的声音道:“皇上对阿妩好,阿妩心里当然明白,阿妩也喜欢得很。” 她勾着景熙帝的颈子,娇声问道:“那皇上是不是该哄哄阿妩?” 景熙帝亲在阿妩的眼皮上:“嗯?阿妩想要什么?” 阿妩歪头,一派的天真无邪:“要什么都可以?” 景熙帝自是知道来者不善,他轻笑一声:“阿妩,不要胡闹,朕能给的,都可以给你。” 阿妩听出他言语中的后路。 她端详着眼前的男人,他神情依然是温润柔和的,这给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他手心里的宝,可以予取予夺,他会宠着自己,自己什么都可以要到。 可是,这一切是不是虚幻的呢,是不是一戳就破的水中泡影呢? 她盯着他的眼睛,终于道:“皇上,那阿妩替皇二子要储君之位可以吗?你把太子废了,让皇二子当太子。” 景熙帝听此,眸底笑意荡然无存。 寝殿中瞬间一片沉默。 阿妩依然注视着景熙帝,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景熙帝缓慢地站起来,垂着眼皮,睨着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此时的景熙帝背光而站,身形颀长犹如挺峻的山峰。 这样的景熙帝是陌生的,是不同于往日和她温柔缠绵的那个男人。 可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帝王,是不曾刻意收敛了棱角的他! 她倔强地仰着下巴,固执地看着他:“我当然知道。” 景熙帝面无表情地开口:“这种话,你不该说,收回去,朕只当没听到。” 阿妩自然明白这种话她不能说。 后宫不得干政,更何况是关系到易储的大事,她说的这话传出去可以直接被文臣御史参死! 可她就是要说:“皇上,话都说出口了,还能收回去?皇上要自欺欺人,可我不会。” 景熙帝弯腰,沉沉地压下来。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拢住她的下巴,强迫她和自己对视:“阿妩,来,告诉朕,这是发什么疯?是谁对你说了什么?” 阿妩:“我人在后宫,谁能对我说什么,谁敢对我说什么?你不要顾左右而言它!” 景熙帝抿着锋利削薄的唇,茶色的眸子有着冷静严肃的审视。 阿妩轻哼一声:“往日不是说得好听吗,最疼我了,我给你生了一对子女,你也喜欢得很,恨不得把最好的都捧给他们,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能把你的家业留给他们?你把皇位传给二皇子啊!” 她挑衅地道:“还是说,皇上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我和我生的儿女只配陪着你消磨逗趣,到了正经大事,关系到储位帝位,其实你心里还是向着太子,你根本不把我们母子三人当人!” 景熙帝声音压得很低:“你疯了,你知道自己说出这话有多蠢吗?你知道这话传出去,会是什么后果吗?” 阿妩一字字地道:“雍天赜,你就说你会不会给?” 景熙帝目光锋利如刀。 阿妩咬牙,一声不吭地迎着他的目光。 曾经的她犹如浮萍,无枝可依,她跪在他面前祈求庇护,她将自己的命,自己的心,全都捧到他面前,只求一丝怜悯。 她把自己当成一条狗,匍匐在他脚下。 可是现在,她的野心已经被养起,她要站起来,要争要抢了。 她直呼这个男人的大名,她在视线激烈的对抗中,直面来自帝王迫人的压力。 寝殿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两个人的呼吸都被无限地放大,一声一声地在耳边响起。 许久,景熙帝终于放开阿妩。 在极度的紧绷之后,阿妩卸了力,如同一滩泥般倒在榻上,无力地坐在那里。 她乌发披散,垂落在纤瘦的肩头,她大口喘着气。 景熙帝的薄唇吐出无情的字眼:“后宫不得干政,你如果忘了,那就默念一百遍。” 阿妩死死地咬着唇,望着男人的眼神倔强固执。 景熙帝整了下衣襟:“你既病着,好生养病,病好了,脑子也该清醒了,别犯这种傻。”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 待走到屏风前时,他停下脚步,顿了片刻,略偏首。 昏暗的光线下,他侧影锋利寡淡,不过语音却勉强缓和:“晚间朕过来陪你用膳。” 之后他才迈步离开。 阿妩看着景熙帝那无情的背影,恨极了,也气极了。 她攥起颤抖的拳,心里却想着,这辈子她都不会原谅这个男人。 总有一日,她要在他心上狠狠地扎一刀! 第80章 疑虑 晚间时候景熙帝并没过来琅华殿, 不过派人来传话,说是有些紧急政务,脱不开身。 阿妩自己也好差不多了, 用了些膳食, 之后德宁公主还有惠嫔等人陆续过来探望她, 给她带了各样滋补之品,陪着她说笑一番。 她却没什么精神, 只恹恹地躺在榻上, 茫然地看着虚无的远处。 众人见此, 生怕耽误她歇息,借故走了。 晚间时,太后特意命人送来几样补品,要她好好养着, 还让她“不可劳心伤神”。 第二日, 福泰来了, 送来一个黑漆大捧盒, 里面装的却是一件玉扳指。 阿妩拿出来仔细端详一番, 这是一件福寿如意纹的扳指, 和田玉的, 玉质温润, 上面的包浆也醇厚油润, 看得出是罕见的好物,轻轻用手指摩挲, 似乎还有油脂感。 旁边的福泰笑着道:“娘娘, 男人家戴的玉扳指,那都是射箭用的,里面都有螺旋纹, 还有弦槽,不适合娘娘戴,戴上去也不好看,陛下今日特意命人寻了这个,这个好看,适合娘娘戴,而且今早特意去了真武大帝观中,命人祈福开光,能庇护娘娘平安。” 阿妩抬眼看着福泰:“福公公,这话都是他让你说的,哄我呢!” 福泰便赔笑:“娘娘,咱们陛下那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心里疼着娘娘,但他是真龙之体,自然有他的性子。” 然而阿妩听到这话并不高兴,她越发确认了自己的想法,绝望地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他能给自己的,也只是一些细枝末节的宠爱,无伤大雅的,自己是万万没资格去挑衅他宠爱的太子! 因为那是他的继承人,是他的江山社稷。 可自己和一对儿女并不是。 于是她冷笑一声,攥起来那玉扳指,直接扔到了地上。 玉扳指摔在柔软的地衣上,并不曾碎,不过御赐之物却被摔,这已经是不敬君王,是天大的罪过。 福泰吓了一跳,连忙跪下,将那些玉扳指捡起:“娘娘,娘娘,你这是,这是何必!快别让人知道,捡起来!” 阿妩:“不必捡了,去告诉他,我就扔了,他若是气恼了,直接杀了我多好,现在,马上,杀了我!” 福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娘娘,到底怎么了?” 阿妩也知道自己疯了,这样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可她克制不住,她就是好恨,好恨景熙帝。 她深吸口气,拼命克制住了:“福公公,我想静一静。” 福泰应该离开了,但他挪不动脚步。 他想说点什么劝劝她:“娘娘,福泰能为你做什么吗?” 他言语温暖,充满善意,阿妩听着,瞬间流泪了。 她捂着脸,哭着道:“谁也不能帮我,没有人能帮我,他好狠,他不会把帝位给皇二子,他也不会给我扳指,这个骗子,他对我一点也不好,他往日的承诺全都是放屁,我以前竟然还信他。” 福泰听此,便两膝着地,跪在了阿妩脚下。 他跪着,仰脸道:“娘娘,你哪能对陛下这么说,便是有这个心思,也只能放在心里,不能说出来,一旦说出来,那便是死罪!” 他压低了声音,哄着道:“皇上若真恼了你,又怎么会要福泰来看你,他心里何尝不难受?你怎么气他,他也记挂着你啊!” 阿妩呜呜呜地道:“我,我不想听这些,都是骗人的,我不稀罕他惦记我,说不得惦记我给他陪葬呢……” 福泰抬起宽厚的手,放在阿妩纤薄肩上,安抚地轻拍。 在这种拍哄中,阿妩得到了些许的安慰。 这让她越发想起家乡,想起爹娘阿兄们。 福泰:“殉葬一说就是子虚乌有,那日也是和太后说话恼了,就此起了口舌,娘娘,我们大晖自从开国以来,就没有殉葬的先例。” 然而阿妩当然不信,福泰向着景熙帝,就是来找补的。 福泰见此,叹道:“娘娘,有些话福泰不能说,但如今少不得提一提,当初娘娘入宫,便是以道门仙姑身份入宫伴圣,娘娘在延祥观可是有敕封的,娘娘是灵官,道门中没有殉葬一说,咱们退一万步,就算哪一日陛下不好了,最不济,娘娘也是回延祥观。” 阿妩想了想,仿佛确实是这个道理,似乎延祥观中的历代修道者,除了出宫的宫娥,也有些犯了事的妃嫔。 福泰:“也是太子殿下把陛下气到了,他才这么说,其实再怎么着有两个孩子在,哪能那样,那一日太后也把皇上骂了一通。” 阿妩不吭声了。 福泰看着阿妩,语重心长,话中有话:“娘娘,二殿下那边……年纪还小呢,来日方长啊。” 阿妩闷闷地道:“我知道。” 福泰叹了一声,收回了手,阿妩有片刻的失落,好像失去了一些温暖。 这一刻她心里有了前所未有的渴望,她想回到过去,回到所有的一切还未曾发生时。 她累了,她想回到十六岁,想躺在年少时的那张榻上睡一觉。 睡一觉,她依然是昔日的阿妩。 陆允鉴,太子,景熙帝,这些她都不喜欢,恨不得把他们统统忘记。 她稀罕什么皇后储君什么荣华富贵吗,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啊! 她又想起叶寒,叶寒就在皇都郊野的观中,距离她其实很近。 她好想把如今的境况说给他听,甚至不需要他做什么,只是想让他知道这一切,然后抱住她,这于她来说便是莫大的安慰。 福泰跪在地衣上,望着榻上的阿妩道:“娘娘,为今之计,你好好养着身子便是了,万万不要多想,陛下那里,他不会真生了你的气,过两日,他若来哄你,你不要提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阿妩:“福公公,我明白。” 福泰将被扔掉的扳指捡起来,细心地放在一旁托盘中。 之后他望向阿妩:“娘娘,听话,陛下对你是用了心思的,福泰没有骗你,他——” 阿妩脸上依然挂着泪珠,不过她已经不哭了。 福泰犹豫了下,终于道:“其实陛下有陛下的安排,只是帝王心思藏得深罢了,从二皇子生下的那一刻,陛下便钉下几根橛儿。” 朝堂上的事,对太子夫妇的制衡,他看着,他心知肚明,但他不能说。 太子不可能直接就这么废,二皇子才刚出生,这都是皇帝要顾虑的,所以皇帝的布局图个长远。 况且,皇帝也有皇帝的不忍,太子那里,他也有愧。 万一有个不好,怎么护着娇妻和一双儿女,他也不是没想过。 阿妩听了,却并不想信。 她知道福泰是景熙帝派来的。 ******* 福泰回去奉天殿复命。 景熙帝握着手中御笔,看着福泰,良久不曾言语。 半响后,福泰终于抬起头,于是主仆间便有了一个短暂的、却意味深长的对视。 于是,景熙帝开口吩咐道:“你重回司礼监吧,这是敕书。” 福泰缓慢地低头:“是,臣遵命。” 风起于青萍之末,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病退了的福泰重新回去。 可不过一年有余,他便已经执掌奏章勘验之权,并兼任东缉事厂掌印官。 他回到了大晖权力的风云场。 ************* 这一日晚间时分,两个孩子被送回琅华殿。 因病着,阿妩已经有几日不见他们,如今坐在床头,无声地看着两个孩子,一对双生儿女,白嫩软糯,喂养得极好,如今吃饱喝足了,在那里吭哧吭哧地啃着自己粉嫩的小拳头。 阿妩便伸出手,轻轻逗弄着。 于是小娃便用自己柔嫩的小手攥住了她的手指。 她故意晃了晃手指,小娃便咧着红润的小嘴笑。 一时又觉愧疚,自己那一日也是鬼迷心窍,竟然起了那样可怕的念头,幸好收住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她怎么忍心呢! 她这么想着,忍不住低首亲了一下小宝宝的额头。 软嫩的小额头,亲起来都觉得喜欢。 她这一亲,小娃儿仿佛感觉到了她融融的爱意,便挥舞着小拳头撒欢,还用小脚欢快地踢着。 阿妩也忍不住笑:“原来你也喜欢我亲你!” 说着,她不愿厚此薄彼,又亲了亲另一个。 两个孩子生得极像,又用一模一样的襁褓,根本看不出区别,阿妩平时只胡乱叫宝宝,其实根本不知道哪个是儿哪个是女。 谁知这时,她便感觉有一道影子投射下来。 她身形顿了顿。 是景熙帝。 几日不见了,乍见有些生疏,她不愿意理会。 谁知景熙帝却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俯首下来看着两个小娃儿,也和她一样逗弄着。 阿妩面上冷清。 这男人似乎也知道她恼着,并不和她说话,只一味地逗弄孩子。 两个小娃却很是喜欢这当爹的,他们似乎已经认人了,对着景熙帝欢快地笑,眼睛亮晶晶的,手舞足蹈,还发出稚嫩的笑声。 阿妩侧首看过去,男人耷垂着内双的薄眼皮,神情颇为温柔宠爱。 若是往日,她自然会感动,但是如今看着,心里只有淡淡的嘲讽。 这时,景熙帝抿唇笑了,伸手抱起一个,于是被抱起的那个便兴奋地左右看,两眼晶亮。 景熙帝侧额,瞧了阿妩两眼,才笑道:“他们也不喜欢躺着,想站起来。” 阿妩只当没听到。 景熙帝温声笑道:“你拍拍墨兮,不然他要委屈了。” 阿妩看了眼,果然床上躺着的那个委屈巴巴地扁着唇,太可怜了! 阿妩不忍心,便拍了下,果然小娃儿不委屈了,也绽开小嘴笑起来。 她凉凉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是墨兮,那是墨与?” 景熙帝:“因为朕火眼金睛。” 阿妩听着,突然想起那日言语,便嘲讽地道:“也对,皇帝睿智英明,而臣妾,只是一个蠢人!” 景熙帝:“……” 他微吸了口气,小心地瞥她一眼:“还生气呢?” 阿妩不言语,侧脸冷冰冰的。 景熙帝将孩子放下,吩咐女官照料着,他自己却握住阿妩的手腕,领她到一旁寝殿。 阿妩也就随他,但脸上是没好气的。 景熙帝沉吟了片刻,终于开口:“阿妩,朕虽为九五之尊,但你那日所言,朕确实做不到。” 阿妩听着,默了片刻,才转首看过去。 他的神情间并无那一日的寡淡强势,反倒有几分小心翼翼。 他知道他惹了自己不快,所以如今放低姿态来了。 然而阿妩心里只有冷,他惯会拿捏,姿态高低可以随心所欲,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 自己这样的落在他手中,真是被卖了还数钱呢。 景熙帝握着她的手腕:“阿妩,若是朕哪里做得不好,朕可以向阿妩赔不是,但是关系到江山社稷,那不是朕可以随口应诺的。” 这么说着的时候,男人的声音犹如金石一般,既冷冽又温柔。 阿妩垂着眼睫,她不想说话。 景熙帝低叹:“有些话,阿妩你不能说,知道吗?” 阿妩其实何尝不懂。 就像福公公所言,哪怕有那个心思她也不该说,她应该死死按住心思,以图将来。 时间还有很多,只要她还有帝宠,只要两个孩子好好长大,她将来大有机会,不能急在一时。 这个男人本身是喜爱自己的,她只需要陪着他,一直陪着,总有一日,她会等到机会。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到底让了一步:“皇上,你说得对,我确实不该说,是我错了。” 景熙帝注视着她认错的样子,端详了半响。 他眸中并无任何喜色,认错的阿妩并不是真正的阿妩。 阿妩笑了笑:“皇上日日陪阿妩读书,手把手教阿妩道理,阿妩怎能不知,皇上私库的银钱可以给阿妩花用,但是国库却不能。” 同理,储君之位关乎大晖天下,关乎江山社稷,他纵然可以任性妄为,一意孤行,但那是以宗庙为儿戏,那是昏君亡国之兆,稍有不慎便会朝堂动荡。 所以自己越不过他的江山社稷。 至于什么殉葬和扳指……阿妩不想去细想了,想了也没意思。 没意思透了。 景熙帝沉默地将她揽在怀中,他逐渐收拢力道,把她抱得很紧。 以至于阿妩都觉得,他要把自己箍疼了。 阿妩趴在这个男人坚实的肩膀上,良久终于也伸出胳膊来,交臂抱住他。 此时的她有选择吗,没有。 她只能倚靠着这个男人,试着去相信这个男人,盼着这个男人长命百岁。 ************* 阿妩和景熙帝到底和好了。 她依然是别扭着的,景熙帝似乎也有些别扭,还有些她说不出来的性子,不过他又有些小心翼翼。 有一次晚间时候,睡梦中的她朦胧醒来,看到身边的景熙帝正侧首端量着自己。 或许是夜晚的缘故,他的神情缥缈,深远。 也许还有一丝脆弱的渴望? 可阿妩不会心疼这个男人了。 他是帝王,她只是一个后宫娘子,她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个男人所赐,命也掌控在这个男人手中。 她好好活着就极好了。 但大部分时候,她依然是甜美的,柔软的,毕竟她是皇贵妃,她还生了皇子和公主,她得干好自己的本分。 这就是她的差事。 景熙帝命医官为她开了回奶的汤汁,让她慢慢地收了,偶尔间他会吃一些,但极少。 傍晚,外面似乎下雨了,雷声轰鸣,寝殿内闷闷的。 阿妩随口问他为什么。 景熙帝长指顺了顺她的发:“这几次御医研究了你的医案,怕你产后因虚积冷,结气郁躁,以至于伤了根本,所以要格外留意,仔细休养着,先回奶,之后便要他们为你悉心调理身子。” 阿妩不置可否。 景熙帝:“朕已经命御医将你每日的汤药膳食给朕过目,你凡事听女医的安排,该用的汤药不能少了,免得调养不好,落下什么病症。” 阿妩:“嗯,知道了。” 景熙帝侧首凝视着她,看她眉眼间的疏淡。 他自然是知道的,知道她心里存着气,所以便格外小心着。 他这辈子从来没在谁面前如此如履薄冰过。 他这么看着时,阿妩感觉到了他注视的目光,便侧首看过来。 于是两个人的视线这昏暗中堪堪撞上。 阿妩清楚地看到了男人眼底的疼惜和包容,如同秋日潺潺的流水一般,温润无声。 她突然觉得胸口憋闷,又仿佛有许多酸楚涌来。 她有些艰难地别过脸去,看向一旁。 外面轰隆一声,下雨了,很大的雨,有力的雨滴砸在廊檐前,之后顺着往下流,稀里哗啦的。 这时,身边男人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他怀中。 在这种雷雨的声响中,人的感官是杂乱湿润的,还有一丝沁凉。 男人的体温格外诱人,阿妩无法拒绝。 景熙帝有力的大掌拢住她的脸颊,指腹恰好盖在她耳上。 他低下头,轻轻舔着她的唇,诱哄地道:“阿妩。” 男人的声音成熟温醇,像是发酵过的果酒,回味无穷。 在这种呵护备至的温柔中,外面的雷雨声都远去了,她甚至产生错觉,他会一辈子为自己挡风遮雨,自己应该信他。 景熙帝便温存地吻着她,深深浅浅地吻,又在她耳边呢喃着:“阿妩相信我,可以吗?” 阿妩被他吻得迷迷糊糊的,她抬着眼皮,看着近在咫尺的他。 男人的喉结在轻轻滚动,内敛而魅惑。 她心里却胡乱想着,相信什么,他要自己相信什么? 景熙帝:“若这个世上有两个雍天赜,一个是皇帝,一个是我,皇帝要顾全大局,我没有办法越过皇帝,但无论世事如何多变,我都会倾尽一切为阿妩以及两个孩子安排好。” 朦胧的夜色中,阿妩看到男人眸底的诚恳以及愧疚。 可她却并没什么动容,狼来了的故事她是知道的,小时候就听说过。 景熙帝:“从你有了喜讯,我前后不知道思忖了多少。” 阿妩怔怔地望着,想着他是什么意思? 景熙帝叹息:“阿妩,我们的孩子太小了,一切都为时过早,有些话我没办法付诸于口。若不能万无一失,我便不会做,不会说,因为……” 他的声音低哑:“我也会害怕。” 他是皇帝,他竟然用了“害怕”。 阿妩沉默了。 她隐约感觉,他说的“害怕”是真的,这种害怕不是害怕具体的谁,而是一种藏在他心底的情绪。 就好像她会害怕黑,害怕蛇。 这让她并不愿意在此时和他恶语相向了。 哪怕是仇敌,她也没有了和他争吵的心情。 接下来,两个人安静地躺在榻上,谁都不曾说话,只是无声地听着外面的雨声。 雨下得很大,将所有的一切声音淹没了,这会让阿妩有种错觉,这个世间只剩下他和她。 她身边躺着的这个人,卸去了帝王的铠甲,只是一个寻常的男人。 之后不知因为什么,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 男人将她摊开,放在榻上,他自己弓下遒劲结实的背脊。 一瞬间,热意升腾,异样的暖流瞬间涌来,几乎将阿妩淹没。 阿妩无措,懵然,但又沉溺其中。 她几乎要哭了,紧紧攥住褥子,绷紧了足尖,一双黑眸直直地视着上方。 在意识几乎被那些温存含裹击溃时,她散漫的思绪飘着一个意念。 这个老男人,他不能把他的江山社稷留给她的子嗣了,便用这种方式来讨好她吗? 好卑微,好可怜,但也好冷硬! ************ 景熙帝最近似乎很忙,忙到了几乎没时间陪着阿妩和孩子了,他经常一整日都在和朝臣议事,回来后神情冷硬,萧杀沉默。 阿妩也暗暗观察了景熙帝和太子之间,似乎景熙帝对太子很是倚重信任,她已经好几次看到太子出入奉天殿。 景熙帝已经提前培养了,要太子熟悉政务,对他可真是用心良苦。 阿妩酸涩地想,太子就是他的大宝宝,手把手地教,将来自己的儿女也就学学骑射,长大后便被打发到封地,当一个闲王。 两个小宝宝拼不过他那个大宝宝。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也惊讶,果然人是贪心的,得陇望蜀,若是以前,自己儿子能当一个闲王,她都得高兴得不知道姓什么好。 但现在她竟然不满足了。 一个念头一旦起来,便会在心里生了根。 她也留心观察着景熙帝的种种,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好在景熙帝再忙,也会过去抱抱小皇子小公主,他对两个小的确实疼爱,疼到骨子里那种,这点毋庸置疑。 这日小公主哭闹,他不舍得让奶娘来抱,他便自己一直抱着,来回走动拍哄,耐心十足。 阿妩觉得,不要说帝王,就是寻常人家的父亲也不会这么疼爱儿女。 不过对此,她也没什么感动,只有冷眼旁观。 这时景熙帝看向她,有些无辜的样子。 她直接别过眼睛,不看。 可怜的老男人,他抱着孩子拍哄,那就让他哄吧。 累死他,再尿他一身! 这几日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两个孩子稍微大一些,已经能够坐起来了,小孩子懂事了,越发可爱,阿妩每每看着都觉喜欢。 她会长久地坐在孩子身边,看着孩子,想象着他们长大后的样子。 每每这个时候,她会觉得,她一定要努力,为他们争取更多。 她也看过太子的那个孩子,其实也算讨人喜欢,但总归不如自己的。 太子除了太子妃生的那个,似乎又纳了一个妾,肚子也大起来了,上次进宫还给阿妩行跪礼。 阿妩自然不愿意为难对方,便随手赏了玉镯子,对方感激涕零。 阿妩便觉有些荒谬,她觉得如果不是后来种种,那个感激涕零的太子妾就是自己呢。 这么一想,她到底不白忙一场。 若是跟着太子,自己的儿女要和太子的嫡子争,现在跟着皇帝,自己的儿女就是和太子争,直接少了太子这一层呢。 这时景熙帝却重新忙起来,以至于接连两三日,阿妩都不曾见过景熙帝,这难免让她心生疑虑。 她总觉得景熙帝似乎在筹划着什么,或者知道了什么。 难道他已经猜到自己见到了叶寒? 他若是知道了叶寒的存在,会不会要他的命? 这么一想,阿妩便忐忑起来,她想找人打听打听,可也没处打听,如今她和德宁公主关系要好,但后宫不得干政,德宁公主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些,至于惠嫔等,那更是不可能。 大晖后宫戒备森严,妃嫔们几乎没任何门路去打探到前朝的任何事,更不要说叶寒这种算不上大事的事。 她也想过问问福泰,她知道福泰是疼爱自己偏心自己的,她能感觉到。 但是福泰比景熙帝还大两岁,熬了这么多年才熬到这个位置,如果自己对他开口了,那便是害他。 最后她到底放弃了。 只是那一日,恰过去奉天殿歇着,见到门外有长随和护卫等候着,一问才知道,景熙帝正在偏殿批阅奏章,陪着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秉笔太监,随堂太监等,除此之外,竟还有几位是朝堂上的重臣。 阿妩自然不好多问,只安分地下了辇车。 下辇车时,恰好见一行人行来,打眼一看,竟然是太子。 太子乍看到她,神情微动,乌黑的眸子中情绪复杂,直勾勾地看着她。 阿妩诧异,眼神疑惑。 太子咬牙,有些痛苦地深吸口气,神情压抑。 阿妩突然后背发凉,她觉得太子似乎有话要说,她甚至想上前,问问他。 然而太子只是深深地看她一眼,便僵硬地转身,带着长随侍从径自前往殿中了。 阿妩也回去内殿,心中不断回味着太子那让人捉摸不透的目光。 她越想越怕。 突然开始想多了,甚至不是担心叶寒,还担心皇后那里。 阿妩懵懵地想着,似乎很久不曾见到皇后了,好像是自从元宵节后吧,她就称病,很少出现在人前。 自己沉浸在怀孕产子的甜蜜中,之后又要修养身子,接着是什么殉葬,以至于她完全不记得这个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生了孩子后就没见过,不,不对,她怀孕期间,她当上皇贵妃时,就没见过皇后了。 皇后一直病着,这病一直没好。 但再怎么病,也不该这样,她就仿佛凭空消失了! 阿妩开始抽丝剥茧,她拼命回忆着自己想到的种种传闻,以及偶尔间景熙帝的言语,她才意识到,景熙帝这是对东海镇安侯府下手了吧? 陆家出事了。 陆家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害了村里人,景熙帝把他们直接都杀了也挺好,这样叶寒也不用费力去报仇了。 皇后最好也直接死了。 不过,如果皇后不死,会不会鱼死网破供出自己? 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若是混到这一步,反而连累了自己,那自己该怎么办?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90 第81章 发疯 阿妩深吸口气, 攥紧了拳头,盯着前方的殿门。 她知道奉天殿分前后殿,内殿是景熙帝歇息之处, 她来奉天殿一直在内殿, 不能随意前往外殿, 外殿是景熙帝处理朝政奏章的,也会接见朝臣, 司礼监各路太监也都是在那里侍奉待命。 内外殿之间其实并没有侍卫把守, 甚至也没什么内监在此, 只有一道并不太引人注意的廊道,可是没有人敢轻易跨过。 在内殿的宫娥女官以及内监眼中,那条廊道上有一道无形的线,那便是生死线。 众人侍奉帝王, 恭送帝王, 或者别的什么事, 走到廊道的台阶前便会戛然而止, 绝对不敢越雷池一步。 阿妩想, 其实自己偷偷踏过去, 也没什么, 这会儿廊道上没什么人, 没人看到。 于是她假意在殿中庭院散步, 支开了身边的女官和宫娥,之后故作懵懂地踏上去。 每一步都走得胆战心惊, 仿佛是走在滚烫的石头上。 她知道如果被发现了, 自己怕是要死,但她不能被蒙在鼓中,不能坐以待毙。 她蹑手蹑脚地往前走。 其实对于这里的布置, 她心里大概清楚,那次元宵节景熙帝曾经带她来过一次。 这么走着,便见前面是一处巨大的八面山水屏风,而屏风的东面,隐隐有声音传来,是景熙帝和太子的声音。 他们在说话。 议论的都是朝堂大事,什么兵马什么支出的,没头没尾的,声音断断续续,阿妩听不懂。 她这么听了一会,心里也慌,攥着裙子,蹑手蹑脚的感觉逃回去了。 阿妩匆忙回去琅华殿,如此异常行径倒是惊到了福泰,福泰匆忙赶来,问起怎么回事,底下人自然不敢说。 贵妃娘娘竟似乎去了外殿,这种话谁敢说? 大家都知道帝王宠爱贵妃娘娘,且贵妃还生了一对小儿女,帝王把她看得比自己眼珠子还娇贵,她们若说出什么,贵妃会如何她们不知道,只怕先死的是她们。 福泰何等人也,心思细致精明,当即唤了两三个宫娥,私底下逼问,那宫娥哪里经得起事,几句话便哭哭啼啼招了。 福泰听着这个,脸便沉了下来:“胡说,这是栽赃冤枉娘娘吗?” 他这么一说,几个宫娥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说自己看错了。 福泰又一番威逼,所有人都说看错了,这才便罢,就此将事情隐瞒下来。 压下后,他自己也是一身虚汗,无力地抬起手,支额。 他对景熙帝自然忠心耿耿,可以为他去死。 他看阿妩像看女儿般,心疼阿妩。 可是现在,事情却不是他能掌控得了。 他皱眉沉吟半响,终于唤来亲信,命人盯着琅华殿的动静。 “只盯着,不必过问。”他这么吩咐。 而就在此时,在御书房中,太子眉头深皱:“也就是说,母妃,母妃她可能和陆允鉴有关系?” 景熙帝:“根据如今得到的消息,应该是了。” 密使还在进一步详查,但情况自然不容乐观。 太子不敢置信地道:“父皇,儿臣不明白,为什么要放走陆允鉴?” 景熙帝淡漠地垂着眼,一声不吭。 太子几乎要爆炸了:“我完全没办法接受,如果他们——” 景熙帝:“事情还没水落石出,你急什么?” 太子深吸口气,他知道进一步的消息还需要确认,必须问明白。 这会儿自然不敢去问阿妩,但可以去逼问皇后,皇后必然知道确切的! 景熙帝撩起眼皮,盯着儿子:“况且,墨尧,她是朕的贵妃,你这是做什么?” 太子怔了下,之后痛苦再次涌上来。 他艰涩地摇头:“父皇能忍,儿臣没办法忍,儿臣要杀了他。” 他不能诉诸于口的是,他可以接受阿妩投靠了父皇,成为父皇的后宫娘子,父皇是他的父亲,他认了,认了还不行吗! 可是陆允鉴,凭什么,陆允鉴竟然曾经和阿妩有过瓜葛,他凭什么! 太子的心几乎要碎了,被一把刀狠狠地戳,被戳得血肉模糊痛不欲生! 景熙帝低垂下眼,有条不紊地摩挲着手中的扳指:“你知道这扳指的来历吗?” 太子看向那扳指,半晌,道:“知道。” 景熙帝:“这扳指是大晖的帝位,是先帝对朕的疼爱。” 他顿了顿,才道:“但也是对朕的禁锢。” 太子皱眉。 景熙帝:“先帝得一罕见美玉,制成这扳指,但制成扳指时,还削下一片,制成了玉片。” 太子眼睛都直了:“那块玉片,赐给了镇安侯府?” 景熙帝面无表情地道:“赐给陆允鉴。” 太子呼吸艰难,过了片刻,才道:“所以,这是取同根生之意?” 一枚扳指,一块玉锁片,来自一块举世无双的美玉,为先帝所赐,其中寓意再明显不过了。 景熙帝嘲讽地笑:“是。” 太子:“有这玉锁片在,陆允鉴便不能死,所以,他犯下这样的滔天大罪,我们都动不得他了吗?” 景熙帝眼神很冷。 太子:“儿臣记得,昔年皇祖母提起,先帝曾留下一份密诏,但一直不曾对外宣示,难道竟和此事有关?” 景熙帝:“先帝这份密诏是留给陆允鉴的,因为,他觉得对不起这个儿子,不能让他认祖归宗,让他寄于他人之家,所以要保他永世的富贵荣华,东海,便是留给他这个儿子的。” 太子听闻,缓慢地皱起眉,突然之间,他理解了。 理解了父皇这些年对东海不着痕迹的蚕食,他一直不明白,以父皇执掌朝堂的手段,何至于如此,原来竟是顾忌了这一层! 景熙帝:“所以你知道了,你皇祖父可是有情有义,对他这位流落在外的儿子用尽了心思——” 他淡漠地道:“却把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留给了十四岁的朕。” 太子:“……” 他知道父皇当年初登帝位时并不容易,这么一想,先帝实在是—— 他突然对父皇有些同情了。 他纵然对父皇有些不满,但总归……父皇还是比先帝靠谱一些的吧? 景熙帝:“现在,你告诉朕,该如何处置陆允鉴?” 太子拧眉,略沉吟一番:“父皇软禁了皇后,是想以此要挟陆允鉴,要他交出密诏和玉锁片?” 景熙帝:“皇后也许有些分量,但还不够。” 太子略想了想,之后心神微震:“镇安侯府辖制东海百年,根深蒂固,如今又有先帝密诏和玉锁片,朝廷投鼠忌器,父皇不好施展,所以如今干脆把他逼到绝路,终究后患无穷,所以……” 他缓缓地道:“父皇就是要放虎归山,要他投靠海寇。” 景熙帝冷笑,之后残酷的声音在御书房荡开:“朕要他主动交出密诏,交出玉锁片,要他声名狼藉,遗臭万年。” 太子沉默了片刻,之后微眯起眼,一字字地道:“那儿臣愿意请缨,前往东海,与他决一死战。” 景熙帝视线淡漠地巡过眼前的儿子。 太子迎着自己父亲的目光,眼底有着不畏死的狠意。 景熙帝了然,嘲讽一笑:“这是做什么?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觉得我是这么狼心狗肺的东西吗?” 太子愣了下,之后鼻子发酸。 他艰涩地压下喉头滚动的情绪,嘶哑地道:“父皇,儿臣愿意,儿臣既为储君,愿意代替父皇前往东海,为上一辈的恩怨做一个了结,也为朝廷铲除东海隐患。” 景熙帝审视着自己儿子,良久,轻叹:“墨尧,现在提这个,为时过早,我们需要时间收网,给他一些时间。” 太子低下头。 景熙帝拿着案上的几份奏章,随手扔在一旁:“你年纪也不小了,下次做事过过脑子,朕不希望看到这么多参你的奏章了。” 太子视线扫过去,他自然明白,这是参他霸占皇孙乳娘的奏章,都被父皇压下了。 他沉默了片刻,才道:“父皇倒也不必特意压下,儿臣不在乎。” 景熙帝声音陡然冷厉:“住口,你若再敢犯浑,信不信朕现在就宰了你!” 太子倔强地抿着唇。 半晌,景熙帝神情稍缓,他扫了太子一眼,淡淡地道:“还有,下次遇到什么事,冷静冷静,不要慌慌张张的,免得吓到你母妃。” ************* 阿妩逃走后,其实心里猜测着,或许内监和宫娥必然看到了。 但这种事情,估计谁也不敢说,当然也可能他们已经开始监视自己,会将一切说给景熙帝。 可是……那又如何? 阿妩只觉自己仿佛深夜航行在无边无际的大海,看不到岸边的灯火,也没有水罗盘,更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这时候船却破了,海水弥漫,即将淹没,逃无可逃! 她窒息地想,下一刻就要被淹没了,他会找上自己,会质问,会用冰冷嫌弃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他会把所有的宠爱和包容一并收回,让她看到他君王的残忍和冷硬。 这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日夜的缠绵也暖不热他的心。 阿妩在这魂不守舍中,却见有女官匆忙自前面宫墙行过,看那方向,竟是前去回凤殿。 回凤殿?皇后? 她犹豫了下,到底吩咐一声,辇车前往回凤殿。 其实当想明白自己必然面临的下场后,似乎也没什么好怕的。 阿妩如今贵为皇贵妃,又才生下皇子皇女,盛宠之下,自然无人阻拦,抵达回凤殿时,便见这里早已经有内监把守,更有女官宫娥在此,寻常人等,轻易不能入内。 阿妩吩咐道:“本宫奉御命前来,要见皇后娘娘。” 众人意外,面面相觑,便有内监问起阿妩可有手谕。 阿妩昂起脸,眼神俾睨地扫过众人,淡淡地道:“怎么,本宫要见皇后,还要手谕?” 在场诸人心中微窒,谁不知道这位如今怀孕几个月便已身居贵妃之位,如今眼看着中宫是不行了,若是如此,这位再往前一步,踏上凤位也指日可待。 谁敢得罪她? 况且,她说奉皇命…… 当下众人不敢阻拦,少不得让开。 阿妩却是没什么惧怕的,她想的很清楚,如果自己能安然无恙,那自己假借御命,景熙帝也就包容了,但是如果不能逃过这一劫,反正左右都是死。 她挺着纤细的背脊,张扬地步入。 此时的回凤殿早已不复往日风光,有着曲终人尽的凄凉,不过铜炉中的熏香依然点燃着,袅袅熏香弥漫开来,这是阿妩第一次步入回凤殿时闻到的那香。 见到皇后的时候,她几乎不敢认。 褪去了华丽衣冠,她看上去憔悴枯瘦,眼角甚至隐隐有了些纹路。 她脸色惨白,神情木然地在软榻上,视线盯着前方,犹如枯木一般,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感觉到动静,缓慢抬起眼,便看到了阿妩。 看到阿妩的那一刻,她眼底泛起尖锐的恨意。 阿妩走到皇后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皇后。 她是一个记恨的人,至今记得那一日,陆允鉴抱着衣冠不整的自己步入皇后的辇车,他们姐弟望着自己时那羞辱的眼神,那不是看一个人,是看一个物件,可以利用的物件。 时间过得很快,不到两年的功夫,皇后似乎已经走到穷途末路。 皇后感觉到了阿妩的幸灾乐祸:“你过来这里,不就是想看看我的热闹?” 阿妩:“是,就是来看你热闹的。” 她歪着脑袋,好一番打量后,非常诚恳地道:“看你这要死了的样子,我心里还挺高兴的。” 皇后脸色顿时格外难看,她的视线一寸寸刮过阿妩的脸庞,娇艳的脸庞。 就是这么一张脸,曾经让陆允鉴沉迷其中,之后迷惑了太子,更是让一代帝王沉沦其中。 她眼底疯狂涌现出嫉妒,痛恨以及各种复杂的情绪。 她死死盯着阿妩:“你以为你能有什么好下场吗?” 阿妩:“我有什么下场不知道,但你,我知道——” 她语调一顿,皇后下意识看过去。 阿妩陡然抬起手,用尽全力,一个巴掌甩出去,直接打在皇后脸上。 皇后原本便憔悴虚弱,病入膏肓,如今突然被打,猝不及防间,竟是被打得歪在那里,气都喘不过来。 阿妩:“是你,你容不得我,所以你要陆允鉴把我送给太子的是不是?” 提起这个,她其实并没太多恨,太子比陆允鉴好,可是跟随在太子身边,才开始了她后面遭遇的种种,她更不喜那种被人随意赠送的感觉。 当然,永远永远无法忘记的,依然是那一日,那个衣衫半褪的她。 想起这个,她凉凉地道:“我至今记得你身为皇后的仪仗,威严华丽,浩浩荡荡,高贵的皇后,如今被人踩在脚底下,这滋味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受?” 皇后费力地挣扎着,却完全没有力气,她死死地攥着锦褥,盯着阿妩道:“你以为,我没了,你就能坐上凤位吗?” 阿妩:“我为什么不能?” 皇后艰难地抬起眼,眼底泛起无法形容的恶意:“你不知道?” 阿妩呼吸一顿:“哦,我该知道什么?” 皇后便突然嘲讽地笑了:“陆允鉴的身份可不一般,皇帝恨极了他,他必是不能容忍!” 阿妩手指死死捏着衣袖边缘。 皇后:“你和陆允鉴有过瓜葛,你以为皇帝会放过你吗?” 阿妩的心揪紧,不过她依然毫无反应地盯着皇后。 皇后几乎枯竭的眸底泛起狠厉:“皇帝不会放过你,他一旦知道你和陆允鉴的瓜葛,他一定会怀疑你,怀疑你别有居心!” 阿妩冷冷地看着她。 皇后:“你以为,他会饶过你吗?他是皇帝,他要脸面!他也足够心狠手辣!” 她眼底泛起疯狂:“你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帝位,他杀了自己皇兄奉北王,奉北王全家二百多口一个不曾放过,你知道他有多狠吗!” 阿妩开口:“他是什么样,不必你告诉我。” 皇后凉凉地笑:“你怕了,果然怕了,从一开始,你就注定是这个下场,你以为能逃得过吗?镇安侯府倒,你必死。” 阿妩:“那又如何,反正要死的话,你也得死在我前面。” 皇后嘲讽:“谁先死都不一定,雍天赜必要留了我来威胁陆允鉴你知道吗,他估计马上就要提审我,你说到时候我——” 然而,陡然间,便觉阿妩用什么对着自己刺过来。 她待要躲,却根本来不及,锐利的尖物刺入她的咽喉,血瞬间飞溅出来,滴答答地落在锦褥上。 剧痛袭来,皇后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伴随着嘶嘶之声,血自喉咙溢出。 她艰涩地道:“你,你……” 阿妩墨黑的眸子有着瘆人的平静:“雍天赜要提审你?极好,那我就杀你,杀了你,你一句话都别想说出来!” 说着,她手中的簪子拔出,血越发涌出,皇后不甘心地看着瞪着眼睛。 阿妩冷漠地道:“我可是杀过很多鱼,杀人和杀鱼也没什么不同!” 皇后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阿妩,她的眼神天真又残忍,明明仿佛不晓世事,却又精明得可怕。 若说她娇弱,可此时此刻她竟能—— 皇后抽搐了下,大口大口的血自唇角流出,她眼前开始模糊。 她这一生享尽了荣华富贵,用尽了心机,她知道景熙帝不会放过自己,也想过最后该如何面对景熙帝,该如何为镇安侯府谋取最后的一线生机。 可……没想到,她就这么死了,竟然死在一个杀鱼的渔家女手中。 还是以杀鱼的手法被杀死了…… 阿妩没想到皇后抽搐着苟延残喘,她竟然还不死。 她攥着那簪子,端详了一番,试量着,对着她又来了几下。 略显笨拙的动作,却很有杀伤力,金器刺中血肉的声音格外刺耳,不过阿妩不在乎。 皇后绝望地瞪着阿妩,满眼都是不甘心,目眦尽裂。 可她到底断了气。 阿妩看着皇后依然瞪着眼睛,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 她打量了一番,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怕得浑身发抖。 彻骨的寒意和恐惧袭来,她竟然杀了人。 皇后自然该死,可阿妩从未想过自己会杀人。 她心里突然发慌,手也颤抖起来。 她将那簪子藏在袖子中,又胡乱扯过来锦被将皇后盖上,之后故作镇定地出去,却是吩咐女官和内监:“皇后睡着,要歇息,不许打扰,如有违背,统统给本宫死!” 那女官内监吓了一跳,她们只觉这位皇贵妃面上透着一股冰冷的寒意。 她们不敢抗命,纷纷跪下称是。 阿妩这才匆忙离开,回去自己的琅华殿。 一进入寝殿,阿妩几乎当场瘫在那里。 皇后告诉景熙帝了吗?不过就算没告诉,景熙帝估计也知道了。 至少现在,那父子两个估计已经查到自己和陆允鉴有瓜葛了。 他们应该是顺着陆允鉴查到他的安排,知道自己是陆允鉴被安排给太子的。 而继续往后查,他们会查到更多! 阿妩心慌意乱,忐忑不安,只觉得自己必定要死了。 这时候她也想到一双儿女。 储君之位是不能想了,退而挣扎于生死间,景熙帝疼爱那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应该不会死。 幸好她是进宫一段时间才怀孕的,景熙帝肯定不会怀疑两个孩子的血缘,所以他必定会杀了自己。 也许会掐死自己吧,掐死后,就说病了,然后这件事就此掩埋。 从此后两个孩子直接养在太后身边? 阿妩几乎已经可以预见将来了。 景熙帝杀死自己,自然会不舍,他会难受,会惆怅,会追思,这一切都无法改变他的心思,他就是会杀了自己! 一个多情又无情的男人! 阿妩浑身没半分力气,直接瘫在地衣上,垂首,捂着脸呜呜呜地哭起来。 皇后死了,她也多活不了几日,也没赚到什么。 她真的不想面对景熙帝,不想被质问,他一定会大发雷霆,会将往日所有的恩爱收起来,残忍地杀死自己。 也许自己比皇后死得还惨! 阿妩痛苦到窒息,她觉得自己还是自己了结得了。 想到这里,她拿起那簪子,对准了,决定对着自己的咽喉来一下。 谁知道这时,德宁公主却来了。 她一进来,看到这情景,吓了一跳:“你,你在做什么?” 阿妩不理她,试探着要给自己戳一下。 德宁公主冲过来,赶紧夺走:“你疯了,你干嘛!” 阿妩顿时流泪了,她发现自己就那么一股劲,那股劲杀了皇后,她没胆子杀自己了。 杀别人只需要用力戳戳戳就行了,可自己杀自己,多疼啊!她戳不下去! 德宁公主见她脸色煞白,几乎没半分血色,越发担忧:“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第82章 出逃 阿妩哆哆嗦嗦:“德宁, 你可知,今日太子殿下来见皇上了?” 德宁公主:“和我皇兄有关?因为皇兄,父皇恼你了?” 阿妩听着, 仿佛德宁公主知道什么, 忙扯着她衣角追问:“你为什么认为和太子有关?到底怎么了?” 德宁公主有些脸红, 不过还是道:“我只是听说……皇兄府中有个乳娘有喜了,所以, 所以就给了妾的名分……” 阿妩听着茫然, 乳娘, 那个妾? 她见过啊,不过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想知道陆允鉴!陆家!皇帝到底知道了多少?她还能苟活几日? 德宁公主看着阿妩那恍惚迷离的样子,越发担忧:“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阿妩怔怔地看向德宁公主:“德宁,昔日皇上赏赐我的各样玉器首饰, 你有喜欢的, 就拿走吧, 我留着也没用了, 全都是你的了, 我还攒了一些银子——” 她的银子, 她其实想留给自己父兄, 不过估计没机会了。 如果她死在宫中, 这些必然会被查收。 于是她握着德宁的手, 颤巍巍地道:“我很是藏了一些细软,你挑好的, 不嫌弃的, 全都拿走,剩下的,你看看分给我往日要好的姐妹, 特别是李近侍,她家穷,没钱,你多分给她一些。” 她又想起那两个孩子:“还有小皇子和小公主,以后他们没娘了,皇上将来有顾不到的,你帮帮我。” 说着这个,她崩溃地大哭起来。 德宁公主吓傻了:“到底怎么了?怎么到了这一步?我去问父皇!” 阿妩此时也不想隐瞒什么了,这些事情压在她心里,太难受了。 反正都是死。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之后断断续续把事情说了。 德宁公主不敢置信:“你是说,父皇提到,若是他宾天了,便要你殉葬?” 阿妩含泪点头:“他就是这么说的。” 德宁公主眼神都变了:“父皇怎可如此狠心?父皇往日对你宠爱有加,他不会——” 她想起那一日在郊野,父皇望着阿妩的眼神,是那么怜惜喜爱,他怎么可能舍得! 阿妩含泪道:“德宁,你读史,应当知道汉武帝驾崩之前,亲自赐死钩弋夫人,汉武帝生前对钩弋夫人想必也是宠爱有加,并不逊色于如今的帝王于我,可如同汉武帝那样的帝王,雄才伟略,却又铁石心肠,再是宠爱,手下也不会留情。” 德宁眼睛都瞪直了,她觉得阿妩说得有道理。 阿妩摇头,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况且,若只是如此,我自然盼着他能长命百岁,我也能借他的天寿苟活,可现在,现在……我往日的一些事他知道了,他怕是不能容我了。” 德宁公主无法理解:“可是,你和皇舅?和母后?” 她一直觉得皇后还算温柔贤惠,那位皇舅人也不错,没想到背后竟隐藏了这样的事! 阿妩看着一脸震撼的德宁公主,喃喃地道:“你不懂,这后面只怕是大有玄机,可我也不懂,我已经身在其中,如今皇后已经死了,我杀的——” 她想想自己从奉天殿逃回,只怕早被看到了,福泰知道,宫娥也知道,事发只是早晚的,她必死无疑了! 德宁公主直接吓傻了:“你,你杀了皇后?” 阿妩:“对,我不想说了,反正事情都这样了,死了算了。” 她的视线开始在寝殿中寻,一眼看到一抹绫子布,她跑过去扯来:“你先走吧,我看我还是上吊死,我不敢戳自己,上吊也挺好,我不想他来逼问我,我不想……” 德宁公主赶紧拽住她:“你和皇舅,那个孩子是你的?” 阿妩:“我不知道,他告诉我生下来就夭折了,也许并没有死,但我分明记得已经死了,至于他府中有没有什么孩子,和我无关。” 她低垂下头:“我什么都不知道,皇后这么说,她污蔑我!” 德宁公主看着她,一看就在说假话。 她喃喃地道:“可是,父皇会查……他如果追查这件事……” 她打了一个寒颤,不敢想象。 父皇御临天下,哪能接受这种事,后宫的妃嫔,一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绝对不能容许半分嫌疑! 可阿妩,阿妩之前不但和太子有过那样的瓜葛,她还和皇舅舅有瓜葛。 阿妩颓然地抬起头,很无奈地道:“其实最初,皇上便逼问过我,他早就怀疑了,被我瞒过去罢了。” 她想起那一日,那个男人曾经捏着她的下巴,冷冷地道,若自己胆敢欺瞒他,他一定会让自己碎尸万段。 那一刻,他眼底的冷硬狠绝,绝对不是作假的。 他那样骄傲的人,怎么能容忍这件事呢! 她吐出口气:“所以我熬不到为他殉葬了,我先死了吧。” 德宁公主皱着眉头,却是一言不发。 阿妩想了想:“所以我不想看到他,也不想听到他质问我——” 他们之间也有一些甜蜜的回忆,她还生下了皇子皇女。 昔年李夫人病去,临死不肯见帝王,她也许可以效仿。 反正无非是早死几天晚死几天,与其歇斯底里被逼问昔日的不堪,倒是不如自我了断,这样他猝不及防间,必然心痛。 也许还心存一些愧疚怜悯,或者说遗憾,如此也会对那双儿女更疼爱几分。 ——这不就是他打算对付太子的攻心之计吗?人突然死了什么都原谅了,正好利用他管孩子!怎么也得给孩子封个好藩地,再给女儿多准备嫁妆! 阿妩冷冷地想,很好,她可以学以致用了! 老皇帝就是好,手把手地教。 她现在就给他死,她相信他一定会难过死! 谁知德宁公主却攥住她的手腕:“你未必非要死!” 阿妩:“你父皇不会放过我的,他怎么可能容忍——” 他当时把自己抛在南琼子,就是因为嫌弃自己,嫌弃自己昔日种种。 他是帝王,他骄傲,他要的女子就该是经过一层层筛选,最完美无瑕的,而不是她这样的。 他之前忍了太子,可他未必要隐忍陆允鉴,隐忍她的欺骗。 德宁公主却道:“你可以逃。” 阿妩听到这话,完全不想说话。 深宫之中,怎么逃,她胆敢跑去奉天殿的前殿偷听到那一句,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德宁公主却正色道:“你可知我为何来寻你?” 阿妩看着德宁公主。 德宁公主:“我和明国公府的娘子约了,要去她家别苑,之前已经和父皇提过,父皇应允了,所以宫中已经准备了车马,刚才遇到福公公,还提起你,我看福公公挺担心的,我就想先过来看看你。” 阿妩听着,缓慢地望向德宁公主。 她的心便突突突地跳。 德宁公主握住她的手腕,道:“我们可以来一个偷梁换柱,我的辇车经过琅华殿,特意来看你,更换了衣裙后,你乘坐辇车出宫,我在这里假扮你,帮你支应着拖延时间,反正你最近身子不适,大家也知道,到时候只说疲乏,要休息,不让女官进来帐中,她们就算怀疑,也不敢说什么。” 阿妩心几乎跳出来,她反握住德宁公主的手:“我,我——” 她脑子里一时有些乱,许多念头瞬间涌上来。 如果景熙帝为此生气德宁公主怎么办,自己逃出去又该如何,宫中龙禁卫出动,自己也逃不远,而且自己孤身一人,能逃去哪里? 德宁公主:“我对外面也不懂,不过若是留在宫中终归一死,逃出去兴许还有希望,至于我,你不必担心,父皇便是再恼我,他还能杀了我不成?” 她笑了笑:“他曾经说,我是大晖的大公主,身为大晖公主,受万民供养,身居显赫,我原该心系苍生,体恤民情,如今,我为公主,你是民情,我来助你一臂之力便是。” 阿妩不言语,她咬唇看着眼前的德宁公主。 其实从她的孩子出生起,她未尝没有过比较,希望自己的小公主像德宁公主一样受宠,不能被比下去。 她并没想到德宁公主在知道一切后,竟还肯帮着自己。 她帮自己,就等于背叛了景熙帝,也背叛了她自己母妃。 德宁公主:“你的儿女,便是我的弟妹,父皇说要我担起长姊之责,那我现在保住他们母亲的性命,有何不可?” 阿妩眼泪落下来,她哽咽着道:“好,我若能逃得生天,会日日为你祈福。” 这时,她也想到了,她想设法去寻叶寒。 寻到叶寒,也许还有希望逃离。 *********** 阿妩挑拣好的贵重的,疯狂地拾掇了一堆细软,有景熙帝赏的,有太子赠的,竟然还有几样是陆允鉴送的陈年老货! 陆允鉴那两件她本来不想要了,不过想想还是拿着吧。 陆允鉴赠她时,还说很贵重,要她永远贴身戴着,可她当然不稀罕,就随手扔包袱里。 她如今杀了陆允鉴的姐姐,陆允鉴仇恨自己,万一狭路相逢,说不得有用! 她和德宁公主换了衣裙,由德宁公主帮衬着出了琅华殿。 接下来一切顺利到不可思议,以至于当阿妩换上了寻常仆妇的粗布衣衫,背着一个装了细软的蓝花小包袱,骑着一头毛驴,匆忙奔向附近的真武道君大观时,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逃出了深宫,得了自在。 当然也不是真的自在,这里还属于都城的郊野,她必须设法逃得远一些,最好是逃往东海,彻底逃出大晖! 她很快抵达了真武道君观中,这真武道君的神府占地颇光,远远看去,便见宝殿琳宫,回廊复道,香火袅袅而起,又因接近仲夏时候,这会儿官宦人家市井小民全都来烧香祈福,那道观前还有许多画摊,卖牛鬼蛇神各路神仙的画像,以及一些零散小食。 阿妩混在人群中,顺着石磴往上去,小心翼翼地进了宝殿,寻到一个小道士,大着胆子打探叶寒,她也不知道叶寒如今的道号,只说是“俗家名讳叶寒的”又大致比划了个子外貌。 那小道士一听:“可是南方口音?” 阿妩连忙点头:“是是是!” 小道士便让阿妩稍等,阿妩便站在西配殿的西北隅,这里有两棵龙爪槐,并有八角小亭,阿妩躲在龙爪槐下,提防地盯着周围人等。 她不知道德宁公主那里能瞒过多久,若是不幸,说不得宫里头已经开始捉她了。 正想着,就见前面捣椒红泥墙下,有一穿了道袍的小道士匆忙往这边走,赫然正是叶寒。 看到叶寒的那一刻,阿妩泪水奔涌而出。 叶寒也看到她了,他显然也惊得不轻,连忙看四周围,见周围没人,当即跑过来,之后以眼神示意,让阿妩跟着他走。 阿妩不敢出声,生怕引起周围人注意,便跟着叶寒往前走。 叶寒走得很快,他顺着前面甬道,走过正殿,来到飞檐流丹的钟鼓楼下,之后绕过一道回廊,便停在一处朱红槅子前。 那里有一处藤萝架,此时绿叶正茂,恰好挡住不远处人群的视线。 叶寒的声音因为紧绷而略显嘶哑:“发生什么事了?” 她是贵妃,贵妃娘娘,天子的御妻,如今竟然穿成这模样跑来道观,这必是出了大事! 阿妩终于见到叶寒,心略松了下来,觉得自己有了倚靠。 她拖着哭腔,小声说:“阿兄,皇帝要杀我,他必要杀我了,我想着我得赶紧跑。” 叶寒:“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杀你?到底怎么了?” 阿妩看看四周围,周围有香客,虽然没人往这边看,但她依然心慌。 她咬牙道:“阿兄,时间不多,反正他就是要杀我,我得离开,阿兄带我离开好不好?” 叶寒略抿唇,看着阿妩,神情间有几分犹豫。 阿妩有些忐忑,她突然意识到,她信任叶寒,把叶寒看作亲人,所以理所当然地找他,要他带自己逃,因为她下意识觉得,他就和自己父兄一样,是永远会帮衬自己,是自己可以倚靠的人。 可是这样会连累他,也许他并不愿意。 她张了张唇:“阿兄,我——” 叶寒却捕捉到了她的心思,他直接打断她的话:“我自东海劫后余生,一路北上,其实就是要寻你,一直在寻你,你若有难,我什么都可以做,死也愿意为你做。” 阿妩怔怔地看着他,看到他墨黑眸底的隐忍以及压抑。 她顿时鼻子一酸,这一刻她清楚地看到了过去,昔日那个熟悉的叶寒。 叶寒注视着阿妩,苦涩地道:“可你现在是皇贵妃,你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你还生了皇子皇女,可以享受锦衣玉食,你若跟着我逃离,我不知道会不会害了你……所以我拼命克制,哪怕知道你在宫中,我也不敢随意去寻你,免得让你没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前程,我只能偷偷打听你的消息。”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嘶哑:“皇帝真的要杀你吗?为什么突然这样?” 阿妩顿时明白他的意思:“阿兄,你不懂,那是皇帝,皇帝有皇后,他还有很多妃嫔,他那样的人,就算一时喜爱,但怎么会有什么真心呢!他冷血得很,之前便险些要了我性命,我也是勉强逃得一死,才能留在他身边,君恩无常,这日子并不好过……不说别个,只说以后他若不在了,还想着要我殉葬呢!” 叶寒皱眉,他没想到皇帝竟如此心狠手辣。 阿妩道:“还有许多事,我还杀了人,我杀了皇后,这些事我不好解释,反正我若留在宫中,一定不得好死了!” 叶寒听此,立即明白了。 皇后是陆家的人,被阿妩杀了。 他低头略想了想,很快道:“既发生了这样的事,耽误不得,你且在这里等下,一炷香时间,我便过来,我带你离开,路上你再和我详细说说怎么回事。” 阿妩使劲点头。 接下来叶寒匆忙回去住宿之处,阿妩兀自等在那里,没多久便见他拎了一个包袱,提着一根长棍,他叮嘱阿妩故作无事往道观外走,约定了等在外面一处花木处,阿妩照办。 之后倒是一切顺利,叶寒自己也更换了俗家衣衫,带着她混在上香的人群中,骑着驴,直奔山下而去。 路上,叶寒低声叮嘱道:“我带了干粮和水囊,你我也不用歇脚,就一直赶路,往东海方向而去,我们如果能跑回东海,就能寻到船出海,到时候便是朝廷的人也奈何不得我们了!” 阿妩当然明白,路途遥远,若是景熙帝派人来追,两个人只怕很难逃过,但此时别无选择,只能拼了,当下连连点头。 好在叶寒做事很是稳妥,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已经把前后都想得很周到了。 叶寒握着缰绳,将阿妩牢牢护在怀中,道:“阿妩,你慢慢和我说,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明明是那么冷峻的一个少年,声音也过于硬朗,但和阿妩这么说的时候,却很温柔,像是哄着一个小孩子。 阿妩从身到心放松下来,她感觉自己回到了过去,嗅到了昔日光阴的气息。 她要跟着他,回去东海,等着阿爹和阿兄的归来。 这就是回家的路啊! 阿妩紧紧抱住叶寒刚硬的腰身,将自己的脸埋进他的衣襟中。 他的衣襟是寻常粗布的,略有些粗糙,和景熙帝那华贵的衣袍触感全然不同,可阿妩却喜欢得很。 她鼻子发酸,胸口涌起无法言喻的幸福,无论是陆允鉴还是太子,甚至景熙帝,他们都不能给予她这种踏实的幸福感。 她甚至觉得,此时此刻,哪怕两个人不能逃脱,就此死去,至少这一刻,她满足了。 第83章 娘娘不见了! 奉天殿的宫灯早已经熄灭, 只有一盏蜡烛在燃烧着,景熙帝沉默地望着案卷,一言不发。 他就这么看着案卷看了很久。 案卷上略显潦草的字迹叙事简洁, 不过却会幻化为许多画面, 清晰而真实地浮现在他的脑中, 让他忍不住一遍遍回想她的往日。 从一开始他便知道,知道她并不若寻常女子那般。 她曾经在太子的府邸中, 由着太子彻底缠绵! 这些曾经犹如苦果一般悬在他心里, 偶尔间会试探着品品, 太痛,一触便离,过一段,还是忍不住品品, 品多了, 仿佛也就慢慢不在意了。 从那个孽子招惹了奶娘, 他便知道那孽子是什么心思! 只是他未曾想到, 在太子之前, 竟还有别的男子—— 也许想到过, 但忽略了, 不愿意细想。 那个男人竟是陆允鉴。 这时候他也才回忆起来, 那一日年节时, 他把阿妩唤来,问起道经之理, 当时太子在, 陆允鉴也在。 他不免嘲讽地惨笑一声,敢情当时在场三个男人,竟都是她的入幕之宾! 他是尊贵无上的帝王, 可是他不知道,当时他身边一个陆允鉴,一个儿子,竟都曾经在他之前拥有过她。 想到这里,他心里的恨几乎像刀子,恨不得把陆允鉴撕成碎片! 可就在这痛楚之中,他突然心中一阵凄凉。 他已经三十有四了,年纪并不小了,儿子已经成亲,连孙儿都有了。 可他却被一个年纪能做他女儿的小娘子给玩弄了。 那小娘子说出许多甜蜜的言语,哄得他这一介帝王神魂颠倒,哄得他不知今夕是何年,什么都顾不得,只盼着能和她朝朝暮暮。 可她呢,她心里又把自己当做什么! 骗子,这个骗子! 俯瞰天下的帝王,他执掌朝纲,乾坤独断,朝堂上秋毫明鉴,将帝王心术把玩得炉火纯青,文武百官皆在他股掌之间。 什么都能瞒过他的眼睛?哪个在他面前不是畏惧瑟缩不敢直视天颜! 可就是她—— 景熙帝平生第一次清楚地明白,自己栽了一个大跟头,彻彻底底的大跟头。 曾经的他骄傲,傲气到目无下尘,面对曾经被别的男人招惹过的阿妩,自然是不屑的,玩玩也就罢了,哪怕再是沉迷,他也可以全身而退。 一个一眼看穿的小娘子而已,无论是手段、心思还是身体,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随时可以割舍。 只是他寂寞时的一时兴起,只是他单向的凝视,将他对男女之事的向往投射给她,而他,不需要她的回馈,更不要她仰望的眼神。 他只是把她当做一件好瓷,一束鲜花,或者说一个床榻上的玩物。 当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在意她的时候,一番缠绵,下了榻,整理好袍冠,他果断割舍了。 割舍的时候心里自然是痛的,不过却有一种残忍的成就感,看,我并不在乎她,我依然是我,她不会影响我分毫。 他是冷血无情的,也是足够冰冷残忍的,他弥补了她,给了她银钱和安置,所以无半分愧疚。 可是后来发生的种种,成为一个契机,让他一下子倒退了。 他当时可以杀,也应该杀,但不曾杀。 杀意陡现,却又骤然刹住的那一刻,情绪奔涌而出,他这个素来寡淡冷漠的帝王,把所有的心思全都克制压抑的帝王,在那个比自己小了十六七岁的小娘子面前,几乎崩溃,歇斯底里。 从来没有人看过他的这一面,这是隐藏在帝王体面下的另一个他! 他发泄了,怒斥了,失去了所有体面,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暴露给她,于是那一刻,她在他心里终究不一样了。 那是他自己的人,是他彻底拥有的。 在这个娇软的小东西面前,他可以卸下面具,可以发现另一个他自己。 他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十六岁,肆无忌惮地去沉迷,去放纵,去弥补。 藏在帝王威严下的他,内心是一片孤独的海,阴暗晦涩,死死地压抑在一方天地中。 后来她来了,他才有了出口。 这时候再想起往日,他为自己预设的傲慢,早已经土崩瓦解。 他明明对她鄙薄不屑,却一步步沉沦,再想回首,已经泥足深陷! 如今,他不但失却了骄傲,还要亲眼看着她昔日的不堪,痛苦憔悴,备受折磨! 他又能怎么办…… 他想起曾经,她那么卑微地跪在他面前,祈求他赐给她一些怜爱。 如今回想,他终于明白,那时候的她已经走投无路,她是在祈求他给她最后一丝生路。 为什么在他扼住她颈子时,她丝毫不曾挣扎,因为没有希望了。 她根本逃不掉! 逃不掉,所以开始虚与委蛇! 景熙帝痛苦而木然地站在御案前,怔怔地望着远处虚无的一处。 被人狠狠折损的骄傲,对那弱女子的怜惜,以及被欺骗的痛苦,这些全都在他心中,混在一起,犹如一把把刀切割着他的心。 须臾间一个念头尖锐地刺痛他,她怎么可以这样,为什么要欺瞒自己!一个身份卑微的弱女子,她凭什么这么对待自己! 须臾间又是另一个念头,阿妩,阿妩,她是他的阿妩,她受了许多委屈,他要抱住她,哄她。 他的阿妩! 于是转瞬间,他又懊恼痛恨起来,痛恨往日的自己,不曾提前察觉,也痛恨自己的种种,其实是插在她心头的最后一把刀! 有那么一刻,景熙帝甚至想卑微地跪下,跪在地上。 天之骄子的傲慢早就荡然无存,此时他也只是一个寻常男人。 想知道更多,想知道她曾经遭遇过什么,但又心存顾忌,怕自己心痛,怕自己愤恨,更怕自己无法克制,做出什么,遗恨终身! 这时,太子突然来了。 进来后,他先规规矩矩地拜见了,之后缓慢地抬起视线,望向景熙帝。 他眼底血丝弥漫:“父皇,阿——” 他深吸口气,艰难地咽下那个“妩”字。 无论如何,阿妩生下他的弟妹,都是他庶母,他不可能直呼其名了。 他一字字地道:“母妃和我最初相遇,确实是陆家的安排,她和陆允鉴有过一段,他们——” 这话说得艰涩别扭,可那又如何? 他突然悲愤起来,如果说之前只是疑似,只是怀疑,那现在已经证据确凿了,想自我欺瞒都不行了,他们就是有一腿! 陆允鉴,竟曾经拥有过阿妩,那么多亲密的事情,他们曾经一起做过! 太子不敢相信,怎么会这样?阿妩,陆允鉴,他们竟然有过鱼水之欢!! 景熙帝一直低垂着眼,望着预案上的卷宗,他仿佛没听到儿子的话,眼睛都不抬一下。 太子:“父皇,告诉儿臣,到底是不是?” 他苦涩地道:“原来一开始就是假的,都是假的……她骗了我………” 他这么说着,便见自己的父亲缓慢地抬起眼,望向自己。 那是一双深暗而冷硬的眼睛,里面没有半分情绪。 太子怔了下,眼前的父亲看着太过陌生。 一直以来,父亲都是稳妥地掌控着一切,哪怕是那一夜,为了阿妩父子几乎操戈时,他依然觉得,父亲对自己牢牢地拿捏着。 可是现在,他感觉父亲变了,他的情绪几乎在失控的边缘,只是硬生生压着罢了。 景熙帝终于开口,声音缓慢:“骗你又怎么了?” 太子一愣。 景熙帝:“她连朕都骗了,骗你有什么问题吗?” 太子越发愣了,他望着景熙帝,完全不知道说什么了。 景熙帝以眼神示意:“过来,朕有话问你。” 太子木然地上前一步。 景熙帝略拧眉,神情冰冷,但依然问道:“现在,你告诉朕,你最初和她在一起时,她——” 他垂下眼,到底吐出那几个字眼。 太子只觉轰隆一声,脑子炸开了。 他完全没想到有一日,自己的亲生父亲会和自己探讨这个话题。 他有些慌,眼神飘忽,左右看。 他犹豫,想逃避,不过父皇显然是要答案的。 于是他到底有些艰涩地道:“不是……但儿子并不在意。” 他其实根本没在意过这个问题,阿妩那么好,他怎么会在意这个,他只是恼恨阿妩竟然和陆允鉴有瓜葛,这让他怎么接受,他觉得自己被欺骗了。 原来最初的相遇只是她的谋算! 景熙帝:“出去吧。” 太子无法接受父亲像打发一条狗一般打发自己。 他追问:“父皇,儿子想知道——” 他这么一问,景熙帝骤然大怒。 他一把攥起案前卷宗,劈头砸了太子一个满脸,卷宗散开来,雪花一般飞了满地。 景熙帝脖颈上的青筋暴起,严肃俊美的面庞绷出弧线。 他咬牙,冷冷地道:“你长眼睛了就自己看,问什么问?朕不欠你什么,给朕滚!” 太子大惊,他没见过他父皇发这么大的火,也没见过他说出这样的话。 但他到底忍下来,跪着,将那一把宣纸抓起来,一张不剩地攥在手中,之后低头退至一旁偏殿,迅速抓起来一张张地看。 一看之下,太子恨得灵魂出窍。 “陆允鉴,我要你死!我要你碎尸万段!” 他纵然早已不敢肖想他的庶母,可是,他和阿妩那一段缠绵的光阴,是他这辈子永远无法忘记的回忆。 他不允许,不允许有人给这段梦一般的缠绵涂上污渍! 他必要陆允鉴付出代价! *************** 景熙帝不曾带任何随从侍卫,一个人麻木地走向琅华殿。 不过当行至琅华殿们前时,又陡然止住脚步。 他站在长巷前僻静的一处,看着琅华殿挂着的琉璃灯,灯盏在亮着,一如往常的许多夜晚,可是如今,昔日的美好仿佛雾中花,水中影,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其实他早猜到了,知道她必有一个曲折的过去,事到如今,他并不会在意那些了。 他的阿妩往常有过什么,他不会怪她,也并不会认为是她的错,他早已经默认了这一切。 可…… 他确实不曾想到是陆允鉴! 如果是其他的什么人,遥远的什么人,那都是过去了,阿妩不再记起,他也不会想,他们就这么安静地过日子,谁会在意。 可偏偏是陆允鉴。 陆允鉴,这个自他九岁开始便如鲠在喉的人,这个从他十四岁开始便强行隐忍的人,竟然曾经拥有过阿妩! 这简直是—— 景熙帝深吸口气,痛苦地想,也因为是陆允鉴,这就意味着阿妩对自己的许多隐瞒,躲闪。 她甚至从来没有信任过自己,因为她自始至终不曾对自己说出真相。 他就这么寂寥地站在长巷的院墙下,看着琅华殿的灯,一直到了很晚,他依然徘徊在那里,无法踏入其中。 他想着,也许阿妩已经知道了,她也许已经在忐忑惊惶。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要发雷霆之怒去逼问她什么吗,可她又能怎么说? 景熙帝竟然有些怕了,他视阿妩为自己的妻,阿妩为自己生儿育女,走到今天,阿妩于他来说便是心头肉,他怎么舍得逼问她什么,她必是泪如雨下,惊慌失措。 他不忍心,他也怕吓到她,他应该走过去安抚她?哄哄她? 他会把陆允鉴处置了,再也不提起,彼此装傻就这么过去吧? 景熙帝犹豫之际,又去看了两个孩子。 如今两个孩子送过来奉天殿,已经分别睡下了。 两个小人儿,雪白柔嫩,握着小拳头放在脑袋两侧,睡得香甜。 看着这一对孩子,景熙帝便想起许多。 平心而论,当年太子和德宁尚在母胎之中时,他和贤妃以及那时候康妃并不熟稔,只是彼此各尽职责,况且他年少,又忙于国务焦头烂额的,他能懂得什么体贴,无非是尽其所能,叮嘱各处内监仔细照看,并赏赐优厚罢了。 许多事,还是母后操持的。 因为这个,他对于这两个孩子的孕育以及种种过程,其实并不清楚,也就不曾亲自陪着亲自体会孕育的种种,便是生下来后,他也只是看看罢了。 可是对于眼前这两个孩子,他感觉自然不同。 他陪着阿妩孕育,亲自过目阿妩的膳食,时不时会查看阿妩的脉案,会过问她孕育的种种,会在夜晚搂着她睡。 之后她生产,他在产房外陪着,煎熬着,揪心着。 生产后,他惊喜地自女官手中接过哇哇啼哭的小娃娃,拥有了为人父的喜悦。 他陪着阿妩休养身体,看着她有了乳水,并甜美地品尝了。 所有的这一切,于他来说都是第一次,是新奇的,这辈子都难忘的! 这一切都将阿妩深深地植入他的心里,把她视作自己的一部分。 可是现在,他才知道,她竟然对自己有这样的欺瞒! 景熙帝恨,恨极了,恨陆允鉴,也恨阿妩。 当我欣喜若狂搂着你激动不已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可曾想起过往? 景熙帝艰难地阖着眼。 他知道此时的阿妩也是脆弱的,不能惊吓到她,可是他该怎么办,该怎么面对她? 就在这时,内监匆忙赶来了,说是回凤殿的女官来报。 景熙帝艰难地收敛了情绪,沉默了一番,才宣召。 结果那女官一来便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皇后死了。 死了? 景熙帝略问了问,面无表情地赶往回凤殿,便看到皇后的惨状。 杀她的人力气并不大,显然也没什么经验,所以胡乱笨拙地戳了数次,才有这等情态。 景熙帝看着锦褥上触目惊心的血,当即命人审问,很快便知道皇贵妃曾经来过。 众女官脸色惨白,语不成句,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此时太子也已经抵达,景熙帝命太子审问。 景熙帝自己却大阔步匆忙奔向琅华殿,待抵达琅华殿,他几乎是疾步踏入。 踏入院中,却见琅华殿还和往日一般无二,此时隐隐入秋,院中芭蕉摇曳,石榴花开,几个小宫娥正安分地守在廊檐下,还有两个小太监正在洒扫。 看到这一幕,景熙帝的心略松了下,不过很快,他便意识到,不对! 他的心疯狂地跳起来,顾不得其它,大踏步迈入寝殿,迎面遇到宫娥,宫娥大惊:“皇上?” 景熙帝一把揪住那宫娥:“娘娘呢?娘娘人呢?” 宫娥吓傻了:“在,在殿中,歇着呢……” 景熙帝扔了那宫娥,奔向屏风后,一把扯开锦帐,结果便看到了一女子正背对着他坐在那里。 他的心这才彻底松下。 他大口喘着气,哑声道:“阿妩,朕——”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不对,猛地上前扼住,扭转过来,一看之下,竟是德宁! 他死死扣住德宁的肩膀,厉声道:“她人呢,她人呢?” 德宁公主惨白着脸,望着他的父皇,倔强地道:“她已经离开了,走了!” 景熙帝眼神阴鹜,一字字地道:“你在说什么!” 德宁公主:“跑了。” 景熙帝死死盯着自己的女儿,之后陡然间,他狠狠把她掼在一旁。 德宁公主猝不及防间,狼狈地摔在地上,发髻散乱,不过她咬着唇,一声都没吭。 她觉得自己是对的!她是大晖的公主,她要做自己该做的! 从某一刻开始,她心里压着一些不甘或者别的什么,直到今日,终于释放出来。 反正她心里舒坦了! 景熙帝:“来人,把她关押回她的寝殿!没有朕的命令,不许出殿一步!” 之后,他矫健迈出,厉声命道:“龙禁卫!” 第84章 追踪 一夜之间, 皇都风云乍起。 市井百姓尚沉浸于梦乡之中,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街道上骤然响起马蹄声, 车马轰隆中, 似乎有大批人马经过。 有人猛然被惊醒, 待要出去,皇都各处却已经开始戒严, 五步一哨, 守卫林立, 一片肃杀之气。 众人大惊,但自然不敢窥探,匆忙躲回房中,只盼着不要是什么天大的事件。 而就在此时, 景熙帝火速传令皇都附近州府都司下辖卫所, 有逆贼自皇都潜逃, 要求各卫所调遣精锐卫兵, 密布皇都各大要紧光卡, 随时听候调遣, 同时密令皇城十二卫, 布下天罗地网, 追查搜捕。 这皇都十二卫是他自己一手把控的亲军, 如今已经尽数出动。 至于他自己,则带着龙禁卫精锐三百人, 纵马出城, 直奔真武道君观中,去寻阿妩什么旧识。 他布下天罗地网,是怎么都不会让阿妩就此离开。 景熙帝带领人马, 火速抵达真武道君道观,迅速追查到阿妩的这位青梅竹马叶寒,并得知对方已经于白日潜逃,一边留派人手严加审讯,一面龙禁卫,纵马去追。 当景熙帝骑着疯狂的快马时,风狠狠地刮过他的脸,他咬着牙,泛白的指骨几乎捏碎那缰绳。 他徘徊了整整一晚,终于决定不再去计较,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竟然跑了! 随便抓了一个男人,让人家带着她跑了! 痛意像一把刀,狠狠地在他胸口捅着。 他对她不够好吗,对她不够好吗? 两个人之间的恩爱算什么,还有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儿,她看都不多看一眼,就这么狠心地抛弃了! 景熙帝也想起当初,她要聂三带着她逃,她永远都是这一套! 可—— 现在不一样。 往日那些柔情蜜意,那些缠绵悱恻,此时竟然无法抑制地涌入脑中,化为一片片碎刀,把他伤得体无完肤,伤痕累累。 她怎么可以这样对自己! 景熙帝心中的怒意滔天而起,如果此时的阿妩就在他眼前,他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 ************** 叶寒带着阿妩,昼伏夜出,一路往南而去。 他在一处集市卖掉毛驴,又设法以高价买了一匹马,阿妩身上有金子。 阿妩道:“哥哥,我有许多金子,都是他们给我的。” 叶寒知道,这个“他们”是阿妩曾经的几个男人。 他扶着阿妩上马,之后自己也翻身上去,从后面抱住她:“你喜欢就留着吧,不过哥哥也会努力挣金银给你,以后会让你过好日子,我们也可以不要他们的。” 他知道阿妩的那些细软都是那些男人给的,为什么会给,他心里自然明白。 三个男人,他们都曾经拥有过阿妩,这让他心酸,但也说不得什么。 家乡遭遇洪水,身若浮萍,几年流离,她能好好活着就已经是万幸。 阿妩听到这话,愣了下,道:“好,阿妩只要爹爹阿兄他们的,还有你的金银,不要别人的。” 叶寒低头吻了吻她的发:“没事,都已经过去了,要了就要了。” 两个人这么说着话,叶寒也问起陆允鉴来,他恨极了陆允鉴,一直疑心陆允鉴害了村人性命,如今知道阿妩曾经和陆运加你有过交道,自然想问问。 阿妩便将昔日一切都一一说给陆允鉴,叶寒蹙眉:“果然是他,就是他!” 阿妩咬唇:“他太坏了,可是阿寒哥哥,我不想你去送死,你打不过他……他那样的身份,怎么打?” 她想着景熙帝会对付陆允鉴。 叶寒听此,没再说什么,他只是抱紧了她:“我知道,好,以后我陪着阿妩过日子,我们不理会那些不相干的人了。” 他抱得很紧,严丝合缝,恨不得将阿妩柔软的身体揉到自己怀里。 阿妩感觉到了他的力道。 叶寒自小生在海边,是做粗活的,为了保护家人,也为了打海寇,他很会一些武艺,是一个精壮的少年。 他的手很粗糙,和景熙帝的完全不同,上面淡青色的筋脉暴起,还因为过去种种经历,左手中指指甲盖上有一个骇人的裂痕。 他这么抱着阿妩的时候,像钳子一样,能把阿妩扣住,让阿妩有些发疼。 不过阿妩却觉得熟悉又亲切。 她就知道,叶寒一定会救自己,会帮自己,哪怕自己遭遇了什么,他都不会嫌弃自己,会接纳自己。 他和景熙帝不同,和太子不同,和陆允鉴也不同。 所以她找他帮自己,带自己离开时,几乎不假思索,没有任何犹豫。 这就是家人,亲人,是她可以倚靠的人! 阿妩突然哭出来,她委屈得要命:“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他们都欺负我,没有人对我好!” 这一刻,突然觉得所有的金银都比不过此时他的怀抱,她要他抱着自己,一直抱着。 叶寒握着缰绳,紧紧搂着阿妩,将自己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间,又低头吻她脸颊。 他愧疚地道:“是我不好,我没能早点来寻你,让别人欺负你。” 其实他想到那些人如此待她,只恨不得亲自杀了他们才好! 阿妩越发想哭:“还有阿爹,阿兄,他们不回来,没有你们,谁都可以欺负阿妩!” 叶寒:“他们可能遇到麻烦,一时半刻回不来,不过没关系,我带你去找他们。” 阿妩哽咽着点头:“好!” 这一刻她真切地感到,这才是她应该的归处。 陆允鉴,太子,甚至皇帝,他们都不是。 皇帝对她宠爱有加,要她唤赜郎唤夫君,可其实提起她的阿爹,依然是一句“令尊”,一句疏远冷淡的称呼。 他自己并不曾意识到,但她心里明白,因为她只是一个妾,她的阿爹便不是他的岳父。 况且他是皇帝,天下人都是他的子民,所以他可以轻描淡写地说,令尊回来给他开恩,给他赏一个官。 多么居高临下。 皇帝固然本应如此,可她未必想要这样的夫君啊! 她抹抹眼泪,道:“咱们离开这里,一辈子不回来了。” 叶寒犹豫了下,才道:“好。” 他想报仇,想杀陆允鉴。 杀死村人的是陆家人,欺负了阿妩的也是陆家人,这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若不杀陆允鉴,他终究不甘心。 可是阿妩想离开,阿妩还招惹了大晖的皇帝,于是他便想着,还是应该先离开。 先保护好阿妩,把阿妩安顿好,以后还可以想法杀陆允鉴。 ——当然,也许他根本没办法杀陆允鉴了,他还是要活着,活着才能保护阿妩。 其实这时候的阿妩逐渐冷静下来了,她大概猜到叶寒想报仇,但是她觉得凭他们自己不可能的,先逃吧,过几天安静日子再说,她真的太害怕了,心慌,总觉得根本逃不掉。 至于陆允鉴,景熙帝一定不会放过的,他会把陆允鉴碎尸万段。 只是这些话,她一时不想和叶寒提,这里面的纠葛太复杂了,她没办法和叶寒说明白景熙帝是什么样的人。 她对景熙帝既怕,又信。 下意识觉得他是疼爱自己的,但又觉得他心狠手辣心机深沉。 她自己都说不明白这个男人,比她大十几岁,又是皇帝,这样的城府和心机,她怎么能想明白。 相比之下,叶寒心思很单纯坦率,他可能不容易理解一个皇帝为什么可以既温柔怜惜,又能回头把你杀了。 他们村里没有这样的人。 这时,天已经是凌晨时分了,他们来到一处水滩前,前方是芦苇成片,后面则是荒草靡靡。 叶寒观察了下周围:“我们最好过去这水滩。” 阿妩:“游水过去?” 叶寒没吭声,他在看着远处水面,晨曦中,似乎有一条船。 阿妩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看到了。 他们这一路逃来,都是晚上时候逃,一直没看到什么人烟,突然看到这么一艘船,阿妩也有些心惊。 她害怕。 叶寒感觉到了,他手握成拳,轻护在阿妩前方:“没事,我们去坐那艘船,正好去河对岸。” 他知道阿妩才生了孩子半年,在他们家乡生了孩子后最好不要下水,更何况现在还没入夏,又是晨间,河水一定很冷,他想着还是坐船好。 阿妩:“嗯,好。” 她现在没什么太多想法,只想着听叶寒的。 不过她还是道:“如果万一我们被捉住,我们就一起死吧,是我拉着你一起死。” 本来他可以在道观活得好好的。 叶寒明白阿妩的意思,他越发抱紧了阿妩:“没事,一起死也挺好的。” 家人都死了,村里人也差不多没了,他在这个世上孤苦伶仃,好不容易寻到阿妩,他可以陪她一起死。 阿妩仰脸,靠在他肩膀上,低声喃喃道:“我以前总是害怕死,死了就找不到阿爹阿兄了,可现在有你在,万一死了我也不怕了,至少我找到你了,黄泉路上,你也要护着我。” 叶寒眼圈红了:“我当时打听到你进了宫,当了贵妃,还生了皇子公主,我以为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我混进道场,其实只是想和你说说家里的事,好让你知道。” 他也没想到,她突然跑出来,要他带她走。 于是这一刻,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他们的从前。 阿妩明白他的意思,她轻轻点头:“我总觉得,我们如果回去村里,那边还是当初我们离开的模样。” 那些人都在,有人在晒网,有人在收拾鱼虾,也有人笑着来迎他们。 阿妩没有亲眼看到,所以她想象不出村里人竟然都死了,更不相信曾经的家已经物是人非了。 因为没看到,所以心里下意识想到的还是昔日的一幕,那些真切温暖的回忆。 叶寒听着阿妩的话,鼻子发酸,他也很想家,想回到过去,也想哭,不过他努力克制住了。 在村里所有人全都死去,当阿妩的父兄不在,他便是她唯一的倚靠,所以他永远只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于是他挤出笑来:“好,我们先去看看那艘船。” ********** 那艘船上有一个艄公,艄公说话声音很低很哑,他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蓑衣里面似乎是黑色粗布袍,反正他就是寻常艄公该有的样子。 不过叶寒还是有些提防,他试探了几句,又问了对方价钱,对方说要收十文钱。 阿妩连忙道:“我有十文钱。” 那艄公看了一眼阿妩,示意他们上船。 叶寒扶着阿妩上了船,之后小心地拿下自己的包袱,垫在船头,让阿妩坐在那里。 阿妩坐下后,他便坐在阿妩和那个艄公之间,挡住那个艄公的视线。 阿妩长得好看,他怕有人起什么歹心。 好在一切都非常顺利,艄公看起来只是普通艄公。 不过当阿妩掏出一个银锭子,递给那艄公的时候,艄公却说:“太多了。” 阿妩道:“给,拿着吧。” 她没零散的钱,只有银锭子。 其实银锭子也没几块,她包袱中细软都是金子。 艄公便接过去了。 当艄公接过去的时候,阿妩的手指无意中触碰到对方的手指,她突然感觉有些奇怪。 说不上来怎么奇怪,就是心里的感觉。 这时候,艄公胳膊用力一撑,那小船便离岸而去,水中泛起涟漪。 阿妩直直地盯着那艄公的背影,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头皮发麻。 叶寒:“怎么了?” 阿妩连忙对着艄公道:“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艄公却道:“走吧,有人来了,我要接下一个客人了。” 阿妩的心狠狠一宕。 这种略显尖细的声音,让她一下子想到一个人! 她忙道:“你,你为什么在这里?” 然而艄公并没言语,他的船已经没入芦苇丛中,阿妩只能听到划桨的声响。 叶寒皱眉:“你认识?” 阿妩盯着那人的背影,她几乎确定那就是聂三。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叶寒:“怎么了?” 阿妩回过神,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们走吧。” 叶寒握着阿妩的手,盯着对岸:“走,有人追来了,有马蹄声,我们赶紧走!” 阿妩慌忙点头:“好,好。” ************ 艄公的船抵达河对面的时候,他便看到一个人,是提着刀的方越。 方越一身官服,腰佩长剑,挺拔冷厉。 方越也看到了他:“之前就听说你逃了,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艄公便是聂三。 聂三摘掉了自己的斗笠:“皇上真是有心了。” 皇上亲自出城捉拿他的贵妃娘娘,却只带了龙禁亲卫追捕,这意味着,他给他的贵妃娘娘留了后路,只要贵妃回去,他便可以为她遮掩。 一个和别的男人私奔的女人,皇帝依然要原谅,确实是有心了。 方越:“你现在去追他们,也许可以将功赎罪。” 聂三当然不会去追,不但不会追,他还想帮阿妩拦住龙禁卫。 “你是不是想不明白,我竟然为了一个女人沦落到这个地步。” 方越看着聂三,他知道聂三很惨,他被阉割了,成了公公,还被打发去做苦工,跑出来后东躲西藏犹如丧家之犬。 可现在,他竟然要保护那个始作俑者,要为那个女人断后。 聂三:“可是我总是会想起她说的话,她说我不配,说我七尺男儿却要踩踏着她一个弱女子往上爬。” 他声音尖细:“我没有!我要告诉她,我没有!” 方越好笑:“少废话,你直接受死吧。” 聂三和方越在十几岁时便认识了,他们还曾经被编在一处校尉卫所,算是很好的朋友,当时景熙帝赏赐了白露茶,其实方越第一个想到的是聂三,他想邀请聂三一起喝茶。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追查那个小娘子,却追查到聂三身上,聂三竟然因为一个小娘子私奔。 方越为此暗中盯着那小娘子几日,他想不明白,他想弄明白。 他也想过帮衬一把聂三,其实如果后来景熙帝永远不问起这位阿妩娘子,那聂三也许可以逃得一劫。 那一日方越被景熙帝叫过去,问起五娘子的来历,他便知道,聂三必不得好死。 方越当然替聂三心痛,可是对于他来说,效忠帝王和前途似乎更重要。 而这次,他当然也不会留任何余情。 皇都十二卫是天子亲兵,而龙禁卫更是近身校尉,这次帝王要捉拿贵妃,这是天大的机密,他参与其中,只要办好这次的差事,他知道从此他必能平步青云,彻底成为天子提拔的对象,成为亲信。 所以对于这趟差事,他骄傲,得意,甚至有些激动雀跃。 必须竭尽全力办好! 于是接下来,他对着聂三拔刀。 和聂三厮杀的时候,他格外用力,以至于当聂三死在他手中的时候,他还狠狠再捅了两刀。 两刀之后,聂三无力倒下,他才意识到,聂三真的死了。 他有些疲惫,缓慢地拔出刀,看着刚刚死去的聂三。 他叹了一声:“其实我能理解你。” 有时候,人就是一念之差,便走上歧途。 他就从来不给自己这样的机会。 所以,每次他于奉天殿值守,在那位贵妃娘娘行经廊道时,在他唯一能看到她的那一刻,他从来都目不斜视,绝对不会多看一眼。 ************** 前面的路并不好走,于是纵马的速度便放慢了,少年刚硬的臂膀紧紧箍着阿妩的腰肢,这让阿妩很安心。 她靠在他怀中,忍不住再次和他说起往日细碎的点点滴滴,有一搭没一搭的,想起来什么说什么。 能说的,不能说的,她都想说给他。 自从离开家乡,她经历了太多,纵然也会有处得来的,但终究是外面的人,和家乡的亲人不一样。 现在见到叶寒,她恨不得把所有的事都说给他,要他知道。 说着说着,阿妩道:“他对我不好,他就是骗我的,我原不该对那样的人有什么期盼!” 叶寒无声地听着,他知道她说的是皇帝。 那个皇帝比阿妩年纪大许多,但她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和那个男人生儿育女了。 他可以听出来,那个男人对她是喜欢的,也曾经疼爱过,他给了她皇贵妃的身份,对她生的儿女也很是宠爱。 她心里也是有些在意的,不然不会这么伤心。 他搂着她安慰道:“阿妩,这些都过去了,等回到家,咱们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他们是渔民,经常出海的人,哪能不遇到风浪,但熬过去了,留得命在,便一切都好。 阿妩抹了抹眼泪:“我知道,我只是痛恨自己,到底对他存着期望,其实他根本不值得。” 说着,她回身揽住叶寒的腰,将自己的脸贴上他的:“哥哥,阿妩心里不会在意他们了,他们都是狗,阿妩只当被狗咬了,以后阿妩要和你在一起,阿妩要给你当娘子。” 柔软紧紧贴着叶寒,叶寒血脉贲张,他心痛又愧疚。 他刚硬的脸庞熨帖着阿妩柔软的肌肤,哑声道:“以后再不让你受这样的委屈,我们要成亲,我会好好待你。” 阿妩:“好,我要拜天地,他们都没有和我拜过天地,我还没和人拜过天地。” 想到这里,她突然伤心起来。 叶寒柔声安抚:“是他们不好,猪狗不如,回去我们拜天地,成亲,要让阿妩当新娘子。” 听到叶寒的这话,阿妩想起她为皇帝生下的那对儿女,其实有些不舍,不过也只是一瞬间。 这一生,她把他们生在帝王家,已经对得起他们了,以后他们自然有他们的福分,和自己终究无缘。 于是她一狠心,道:“嗯,回去就拜天地!” 谁知道这时,陡然间,耳边响起尖锐的声响,随之而来的便是骏马痛苦的嘶吼声。 叶寒到底机敏,他瞬间抱起阿妩矫健跃起,在落地的瞬间一个翻滚。 阿妩被滚得晕头转向,惊魂甫定间看过去,却见马腹部中了一箭,但又没死,正发疯地四处尥蹶子,狂躁奔跑。 幸好叶寒反应快! 叶寒死死盯着不远处,却对阿妩道:“有人追上我们了,躲我后面。” 阿妩瑟瑟发抖,赶紧躲在叶寒身后,看着不远处。 有人隐藏在树后。 叶寒哑声道:“是龙禁卫,他们来了,我们快跑!” 他扯着阿妩就要跑。 龙禁卫…… 阿妩一下子哭出来,看来所有的打算果真是一场幻梦,他们怎么可能逃出去呢! 她的心都要绝望了,哭着道:“哥哥,你自己走吧,不要管我了。” 叶寒:“闭嘴!我背着你,快!” 阿妩却将包袱塞到叶寒手中:“你拿着,拿着离开,要是能找到我父兄,就给他们,找不到你就留着自己,你自己跑,还有机会。” 叶寒狠狠瞪她一眼,气得额头青筋直跳:“我怎么可能扔下你,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等死!” 阿妩:“我有办法,不一定会死,我自己想办法!” 叶寒才不管呢,一把将她扯过来,强行背起:“走,要死一起死,他们追上来,我就带着你一起死!” 阿妩没办法,她趴伏在叶寒肩头,使劲抱住叶寒:“好,那就一起死吧。” 可就在这时,前方一个声音道:“天罗地网,你们以为你们能跑掉吗?” 阿妩看过去,发现竟是方越。 叶寒锐利的视线冷冷地盯着方越。 方越却很是悠闲,他提着刀,刀尖在往下滴血,不知道是什么人的血。 阿妩趴在叶寒肩头,看着方越,弱弱地哀求道:“方统领,放我们一条生路吧,我,我有很多细软,都可以给你。” 方越捏着那把刀,略低着头,抬起眉,盯着被这个少年背着的阿妩。 她泪流满面地趴在少年的背上,显然是和那少年极为亲昵。 他面无表情地道:“贵妃娘娘,你未免太天真了。” 竟妄图用银钱打动他。 就连聂三都不会为银钱动心吧。 阿妩不吭声了,她明白对于方越来说,捉住自己回去是荣华富贵平步青云,放过自己那就是死路一条前途无着。 叶寒放下阿妩:“你先走,我来对付他。” 方越今年已经二十有八,御前听令十载,他见过太多朝堂沉浮了。 而叶寒只比阿妩大一点,今年十九岁,纵然是海边长大的硬朗少年,乍看也是一个硬汉子了,可方越还是能看出,对方武艺远不如自己,不过是三脚猫功夫。 而且,还很年轻,也没什么见识。 他叹了一声:“你们根本不可能逃得掉,白白送命。” 叶寒微偏首,咬着腮帮子,目光凶狠地盯着方越:“皇帝的狗腿子,我可不怕你!” 方越哂笑:“来。” 叶寒攥紧手中的长棍,盯着方越,话却是对阿妩说的:“我拦住他,你快跑!” 阿妩却不动。 她知道自己跑不掉了,方越来了,这就说明其他龙禁卫就在这附近,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能跑掉呢。 于是分开跑被人家捉,不如一起死。 可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奔马的声音,那是许多马匹在奔腾的轰隆声。 阿妩突然记起,这种声响自己听到过一次。 那一次,她被人关押在马车中,景熙帝从天而降。 她缓慢地看过去,便看到了一行人纵马驰骋而来。 风声猎猎,为首的那个人紫袍玉冠,袍服翻飞间,矫健凌厉,势不可挡。 是景熙帝! 此时,隔着滚滚烟尘,他的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她。 那双眼睛犀利如刀,几乎将她当场斩杀。 阿妩瞬间两腿发软,再无力气。 第85章 阿妩到我这里来 龙禁卫迅捷却又井然有序地一字排开。 景熙帝指尖捏紧缰绳, 修长的指骨几乎压出白痕。 他淡漠地垂着眼皮,冰冷而俾睨地看着这一对小儿女。 荒草靡靡,一个彪悍的少年紧张地将她抱在自己的臂弯中, 她乌发散落, 双眸含泪, 如雪面颊上残留着些许红痕。 这就是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女人,哄着她, 宠着她, 什么都愿意给她, 可她却欺瞒自己,转首跟着别的男人跑了。 这一刻,帝王的尊贵被她踩踏在脚底下,碎了一地。 景熙帝心中有一千个一万个疯狂的念头, 不过, 他的视线依然冰冷而理智。 他知道, 他要阿妩, 要她回来。 无论她做了什么, 他都要。 所以他听到自己竟然用异常温柔的声音道:“阿妩, 过来。” 阿妩怔怔地看着他, 含泪的眸子中飘着惶恐和忐忑。 过了一会, 阿妩挣扎着, 便要爬起来。 叶寒下意识握住她的手腕,拦住她。 阿妩却推开叶寒:“皇上来了, 我去见皇上, 你放开我。” 她的声音很冷漠生疏,叶寒愣了下,伸出的手僵在那里。 阿妩跌跌撞撞地起身, 向景熙帝跑过去。 景熙帝矫健翻身下马,包裹住修韧身形的长袍在风中逶迤出流水一般的弧度。 阿妩几乎是如乳燕一般扑到景熙帝怀中,并瞬间缠绕上景熙帝的颈子。 一股乳香扑鼻而来,柔软的小东西重新回到景熙帝的怀中,不过他并没有抬起手抱她,只是冷静地审视着她,看着她的泪水和惊惶。 阿妩哆哆嗦嗦地唤道:“皇上……” 她咬着唇唤他,显然很怕。 景熙帝神情终于松动,他也抱住她:“阿妩。” 阿妩趴在景熙帝怀中:“皇上,阿妩好害怕。” 她在瑟瑟发抖。 景熙帝心疼,将她搂紧,安抚道:“没事了,别怕。” 说着便要抱她上马,谁知这时阿妩却道:“皇上,放过他吧,让他离开,阿妩跟皇上回去。” 景熙帝眼底的温柔瞬间凝结。 之后,他缓慢低首,审视着阿妩的忐忑。 阿妩心里发紧。 她知道自己太急了,可她真怕叶寒会死。 景熙帝声音寒凉彻骨:“原来我的阿妩和我重逢后,第一句便是要和我说这个,要我放过那个人。” 怪不得对自己如此柔顺亲昵,以至于在经历了这么多后,他竟受宠若惊了。 原来是为她的情郎求命! 此时已经有龙禁卫上前,拘拿叶寒,叶寒便是有些身手,又怎么可能抵得过武功高强的龙禁卫,不过三两下功夫便被反按在那里,挣扎不得。 叶寒咬得腮帮子紧绷着,他拼命地仰起脸看向阿妩,却见阿妩已经被景熙帝抱在怀中了。 他恨极了,眼睛中几乎滴出血来。 阿妩看着叶寒被按下,吓坏了:“皇上,只要你放过他,怎么都可以。” 她抱住景熙帝,软软祈求:“皇上,那是阿妩的哥哥,是阿妩的亲人,皇上,放了他,不要杀他,留他一条命吧。” 景熙帝无声地看着她。 阿妩却已经急了:“你要我怎么样都行,你问我什么我都说!我以后再也不跑了!” 景熙帝面无表情:“你没有别的要对朕说的了吗?” 那些人已经绑起叶寒,阿妩听到了叶寒的惨叫。 阿妩哭着道:“皇上,若他死了,阿妩也不会独活,阿妩会咬舌自尽,只要他活着,阿妩怎么都行,日日唤你赜郎,为你生儿育女,与你同生共死,若有一日你先去了,愿为你殉葬。” 景熙帝沉默地看着祈求的阿妩。(原来的动听是说喊赜郎,不是说殉葬,删了那句免得误会) 他想要却得不到的那句“赜郎”,她为之生了隔阂的殉葬,这些都是他和她之间的隐秘痛楚,是属于两个人的结。 现在,她一股脑弃械投降,失了所有的骄傲和倔强,只为了要他饶那人性命。 景熙帝一直不说话,阿妩屏住呼吸,也不敢出声。 天地寂静,万籁俱宁,阿妩只听到帝王的呼吸,一下下的,可她猜不透他的心思。 她不知道下一刻是生是死,更不知道能不能在他的剑下保住叶寒。 长久的沉闷让她几乎窒息,她觉得自己下一刻便会失去意识。 这时候,突然间,景熙帝抬起手。 阿妩的心提起,她怔怔地看着他。 曾经缠绵旖旎的枕边人变得陌生而遥远。 她害怕着这个人,猜不透这个人,这是皇帝,是她需要跪拜的人。 景熙帝面无表情地将阿妩揽在怀中,抱住,像是抱着一个孩子。 阿妩不敢反抗,只能小心翼翼蜷缩在他怀里。 这时候,她感觉到了他手上的扳指,于是突然间,她想起往日,想起他曾经要掐死自己的情景。 窒息如冰冷的潮水一般袭来,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陡然间,阿妩听到一声铮鸣。 她一惊,抬眼看,却看到了太子。 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他冷漠地拉起弓,那弓却是对准—— 阿妩心神俱裂,拼尽一切自景熙帝怀中挣脱,疯了一般冲过去:“不要,不要杀他,不许你杀他!” 景熙帝见此,神情微变,拔剑,大踏步迅疾迈步冲过去。 方越等人也匆忙冲过去,保护景熙帝。 太子是一心要杀叶寒,箭已离弦,突然见此情景,也是大惊,连忙收回,却已经来不及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就在飞来的利箭即将抵达叶寒时,景熙帝闪身挡住,同时护住阿妩。 侍卫提剑格挡,冰冷的利箭铮铮跌落在地上。 叶寒依然被人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阿妩看着这情景,半晌没反应过来。 过了一会,她神情涣散地望向景熙帝。 景熙帝紧紧攥着手中长剑,脸色冷沉晦暗。 不过他还是伸出手:“阿妩,过来。” 然而阿妩却久久不动,她看着景熙帝,神情陌生而遥远。 景熙帝突然心慌起来。 他竟然开始害怕。 此时她的目光让他想起那一日,他要扼死她时,在她几乎窒息的时候,她望向远方虚无之处的目光。 那是他无法触及的遥远荒芜,是他一辈子无法揭开的谜。 他屏住呼吸,声音紧绷:“阿妩,别怕,我带你回去。” 然而阿妩的视线却只落在远处,她仿佛被什么摄去了心神,喃喃地道:“叶寒哥哥会带阿妩回家,阿妩要回去,皇上不要杀他……我要叶寒哥哥…” 这么说着间,她神情涣散,眼神迷惘,身体摇摇欲坠,不过口中依然倔强地道:“我要回去,找我阿爹阿娘,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回家。” 景熙帝大踏步上前,将她拦腰揽在怀中,阿妩也失去了意识。 她面色惨白,毫无血色,像是一片凋零的花。 ************* 阴暗的地牢中,叶寒被用铁链固定住,垂下的额发遮住他的脸面,不过渔船上长大的少年是倔强的,他昂着头,墨黑的眼睛倔得仿佛一头狼,泛着狠厉的凶光。 景熙帝负手而立,无声地审视着这个少年。 阿妩昏迷过去,至今不曾醒来,御医已经看了几轮,说只能等着,又说并无大碍。 景熙帝苦熬了半日,他看着床榻上的阿妩,纵然在睡梦中,她依然一口口喊着不要杀他。 她惦记着叶寒,可以为叶寒而死。 于是他终究想看看那个被阿妩牵肠挂肚的少年。 比起身边常见的侍卫,这个少年看着更年轻,也更鲁莽,他面庞是黝黑的,个子也不是太高。 景熙帝看不出这个少年的任何出奇之处,不过他却在这样一张面孔中,试图去想象阿妩的过去。 那些他未曾参与的过去,她的父亲,她的兄长,她记挂的东海。 她对陆允鉴毫无牵挂,对太子并不留恋,对自己更是残忍至极,她心里甚至都不曾记挂过她才刚出生的孩子。 可她却惦记着这少年,要这个少年活着。 嫉妒正残忍地撕扯着景熙帝的心,他无法理解,所以他一直盯着这个少年看,看他的性情模样。 许久后,他终于自阴影中走出。 叶寒被放开了,他看到了景熙帝。 他只是东海的寻常渔民,皇帝于他而言太过遥远,他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见到皇帝。 皇帝欺凌了阿妩,拥有了阿妩,那是夺妻之恨。 他紧攥着拳,盯着眼前的帝王,他威严矜贵,只随意往这里一站,整个地牢便充满了他的华贵之气。 这就是拥有天下的帝王,是自己无力抵抗的人。 叶寒踉跄着上前。 有龙禁卫的刀出鞘,铿锵之声在阴暗的牢房中响起。 景熙帝抬手,示意众人推下。 他虽贵为帝王,他也是勤于骑射每日晨间会练拳的人,若是一对一,那个少年未必是他的对手! 他为什么需要龙禁卫来护卫自己? 这一刻,景熙帝看着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少年,竟起了逞凶斗狠之心。 这时,叶寒却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景熙帝淡漠地垂眼,看着。 叶寒虔诚地以额触地,两手按在耳朵前方:“草民给皇上磕头。” 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都有些意外,龙禁卫对视一眼,略退两步。 景熙帝:“平身吧。” 叶寒不敢平身,他抬起上身,却依然保持跪姿,一脸小心翼翼。 景熙帝命龙禁卫退下,他想单独和这个少年谈谈。 他负手,敛着眉眼:“你有话要和朕说。” 叶寒惊诧于这位帝王的锐利,不过他还是恭敬地道:“是。” 景熙帝:“说吧。” 叶寒舔了舔唇,才快速地道:“皇上,草民想求皇上饶了草民,草民都是冤枉的!” 景熙帝:“冤枉?” 叶寒便磕了三个头,之后才道:“是贵妃娘娘威胁草民,非要草民带着她离开,说不然她便不会放过草民,草民不得已,才只好带她离开,草民也劝她,她既贵为贵妃,又是大晖子民,竟率性逃离,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可她不听,她非要草民带着她走,草民不得已……草民想着,先安顿了她,便向皇上告发,还没来得及!” 他声音嘶哑诚恳:“皇上,草民敬仰皇上,绝对不敢冒犯皇上,都怪贵妃娘娘,草民也是被贵妃娘娘逼的,求皇上饶命!” 景熙帝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这个贪生怕死的叶寒,之后骤然间,矫健地抬脚,一脚踢出去。 他虽久居帝位,但每日晨练都有龙禁卫陪练,骑射武艺处处不逊于人,如今一脚踢出,力道之生猛并不逊色龙禁卫。 这叶寒任凭身形彪悍,竟被他活生生踢了一个倒仰,狼狈地一个翻滚,趔趄着扑在地上。 景熙帝侧额,面无表情地审视着地上少年。 他就如同一条不知廉耻的狗,卑微怯懦,瑟瑟发抖。 叶寒抬起眼,望向景熙帝:“皇上饶命。” 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在距离狱门三尺之处停下,龙禁卫纷纷低首行拜礼。 这是太子。 景熙帝眼皮都没抬一下,略抬手示意。 太子走上前,恭敬一拜:“父皇。” 景熙帝:“你亲自来审。” 太子微意外。 景熙帝视线冷漠地看着前方,再一次强调:“亲自审。” 太子心里一动,下意识看向自己的父皇,恰此时,景熙帝也看过来。 地牢朦胧的光线中,父子两个的视线对上。 在这一刻,太子瞬间读懂了自己的父亲,他眼底的纠葛,痛苦,以及颤抖的隐忍。 他心里痛极了,痛得几乎崩溃。 无论是陆允鉴一事,还是阿妩那复杂的过去,还是眼前这明目张胆的私奔和背叛,都足以摧毁自己的心志。 可他在忍耐,在包容。 阿妩在他心口砍下的一刀刀,他将自己无声地吞下,慢慢地消化,然后再伸出手,为她抚平一切,把她抱回后宫,把她安放在皇贵妃的位置上。 ——甚至以后还会是皇后的位置。 所以他只带了少量贴身龙禁卫,如今这私奔的审查,他要自己亲自来审。 亲自审的意思是,绝对不能外传,甚至一些私密事,不能有第三人在场。 纵然如今阿妩已经犯下大错,可他依然要为她收拾残局,只是涉及私奔,他不可能再让阿妩和人私奔的细节传到底下人耳中了。 太过不堪,所以他只能交给自己的亲生儿子。 只有亲生儿子才知道他想知道什么,能从这个少年挖出他想要的真相,也只有亲生儿子才能做到绝对的守口如瓶。 太子想到此间曲折复杂的情绪,竟难言心头滋味。 他知道,当然知道父皇一直提防着自己,昔日自己一时邪念,招惹的那乳娘,落在父亲耳中那更是明目张胆的挑衅,是无法容忍的酸涩。 可现在,他到底要假手于自己。 因为,他只能信任自己了。 他深深地看了自己的父皇一眼,这是自己的父亲,是帝王,自小手把手地教诲自己,呕心沥血,他要把大晖整治得清明,他要把一个繁荣盛世交给自己。 他严厉多于慈爱,因为他希望自己更长进一些,能够顺利接手这至高无上的权柄,要这大晖天下传承下去,至少不要祖宗的基业败坏在自己手中。 现在,父子为一女子相争的提防和戒备中,他只能倚重自己。 这一刻,太子觉得自己可以触碰到父皇的心。 自从阿妩一事后,他对自己父皇的情绪一直过于复杂,服膺崇敬,嫉妒不甘,如今却更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理解以及……同情。 他竟深刻体会到了父皇在这一刻的脆弱以及挣扎。 他喉结颤了下,有些艰涩地点头:“父皇,儿臣明白,儿臣亲自来审。” 第86章 醒来 阿妩逃离皇都的来龙去脉是福泰负责查的, 叶寒如何混入道观进入宫中,阿妩怎么召见了她,之后阿妩又去了哪里, 整个过程查得清清楚楚。 福泰跪在景熙帝面前请罪, 当时他知道阿妩去过奉天殿前殿, 但是为了避免麻烦,隐瞒了。 之后在宫中遇到德宁公主, 更是曾经和德宁公主提起阿妩, 要德宁公主去看看皇贵妃, 万不曾想到,竟然引发这样的后果。 对此,景熙帝不置可否,反而详细问起阿妩杀皇后的前后种种, 又提审了德宁公主, 逼问了那一日的情景。 德宁公主依然梗着脖子, 倔强得很:“我若是不帮她, 她便要死了。” 景熙帝面无表情:“你说。” 他哑声补充说:“说你看到的。” 德宁公主便把当时她前往琅华殿, 看到阿妩惶恐不安面如白纸, 如何拿着一根簪子要自尽, 又如何哭泣害怕, 她一口气全都说了。 说了半晌, 最后跪在那里,以额触地:“儿臣知道儿臣背叛了父皇, 可是父皇曾说, 要儿臣尽长姊之责,儿臣不忍心看皇贵妃为父皇殉葬,更不忍心看父皇一怒之下诛杀皇贵妃, 倒是使得幼弟弱妹失了母亲。” 景熙帝听得“殉葬”二字,冷冷地道:“你在胡说什么,只是一句戏言,你竟也当真。” 德宁公主梗着脖子,喃喃地道:“可,可母妃说是真的,她说的不无道理……” 景熙帝声音压得沉而慢:“她说什么?” 德宁公主:“她说帝王将相没几个真心的,汉武帝驾崩之前亲自赐死钩弋夫人,越是雄才伟略的帝王,越没几个真心的,全都是铁石心肠,她又做下这等事,你必不会放过她,她必死无疑——” 她说到这里,却是声音越来越低。 景熙帝面色阴沉,整个寝殿都都变得沉重起来,周围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德宁公主也有些怕了,她没见过父皇如此阴霾的神情。 过了片刻,景熙帝才惨淡冷硬地道:“是,朕无情无义,残暴冷血,她说得对,你也做得好,你们是对的,是朕的错,全都是朕的错!” 德宁公主吓傻了:“父皇……” 景熙帝:“出去。” 德宁公主:“父皇,儿臣也不是有意,可儿臣看着母妃如此惊恐——” 景熙帝:“出去吧。” 早有侍女和女官上前,将德宁公主带走,寝殿内又恢复了沉寂。 滴漏一下下地响着,景熙帝脸色惨白冷沉,他直直地看着前方繁琐的地衣花纹,眼前却不断地浮现出一幕幕。 她柔软而依赖地偎依在那个少年怀中,她戒备而惊恐地望着自己,她明明伸出纤细的胳膊要自己抱,但是开口却是为那个少年求情。 景熙帝也记起皇后死时的惨状,触目惊心的惨状。 阿妩不曾杀过人,但如今她杀了,费力地戳下去,用她发髻上的金簪笨拙地戳破他人的皮肉。 景熙帝杀过人,他知道对于一个从未杀过人的人来说,第一次杀人意味着什么,哪怕再冷血无情的人,在杀人后,都会心有余悸,都会有着无法摆脱的恐惧,会晚间做噩梦,会骤然醒来,那是需要时间慢慢地习惯适应。 可是她,她本就是寻常娇弱女子,她却去杀人了,还是那样费力笨拙地杀。 景熙帝以手支额,艰难地阖上眼。 她才刚生产半年,年纪又小,这时候想不开,郁结于心,他原该更耐心一些,给她慢慢解释,不该对她如此苛责,以至于她再遭遇皇后一事,钻了牛角尖,铤而走险。 她是真的被逼到了绝路,才会不顾一切。 杀皇后,其实已经无异于自杀了,她就没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此时,福泰无声地进来,跪在那里,一直不曾吭声。 他自然有错,大错特错,他心中愧疚,甘愿受罚。 景熙帝神情阴晦,一直不曾言语。 福泰跪着,无声地等着。 之后,骤然间,景熙帝突然道:“那一日,她自道场回到琅华殿,先去了偏殿,当时可有人在场?” 福泰忙恭敬地道:“蔚兰跟随在侧,奶娘也在。” 景熙帝:“宣蔚兰和奶娘。” 他的声音冷冽如冰,透着寒意。 福泰一愣,陡然意识到了什么。 阿妩,她看似单纯,不晓世事,但骨子里却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绝然和残忍,看看她是怎么对待太子以及陆允鉴的便知道了。 她不会回头,永远不会心软,她固执倔强。 她一怒之下杀了皇后,那在这之前—— 福泰吓得心都缩起来,他不敢细想。 蔚兰和奶娘很快就到了,奶娘当时被阿妩赶出去了,什么都没看到。 蔚兰呆呆地跪在那里,浑身直颤。 景熙帝冷厉的视线盯着蔚兰:“说。” 蔚兰嘴唇哆嗦:“奴婢,奴婢看到——” 景熙帝无声地听着。 蔚兰犹豫了一番,突然大哭,她跪在那里拼命磕头,哭着说:“奴婢看到,贵妃娘娘她拿了金簪,她要——” 福泰惊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他想阻止,但发不出声音。 他如今已经明白,皇贵妃杀皇后,太过一气呵成,不假思索,她心中必存着一股戾气,这戾气已经酝酿数日。 而这戾气从何而来,从那一日殉葬之言,戾气便已经生了根! 可殉葬那一日,她又是对着谁?又是如何克制住的? 蔚兰哭着道:“她对着小皇子举起金簪——” 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皇帝正注视着自己,他的神情异样可怕,眼神有些瘆人。 蔚兰打了一个哆嗦:“娘娘好像要杀小皇子,差点刺下去……不过,不过又收回了。” 说完,她匍匐在地衣上,哆哆嗦嗦的,却是死死压抑着,不敢再哭出声,很快她便被带下去。 蔚兰下去后,寝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中。 福泰十三岁便跟随在景熙帝身边,至今二十三年了,可从未见过景熙帝的脸色如此惨白。 即使当年景熙帝的亲皇兄意图谋取皇位,他都不曾如此过。 其实细想之下,最宠爱的娘子,放在心坎记挂着,又给自己生了那样可人的一对龙凤胎,正是幸福美满花团锦簇时,笑得合不拢嘴,喜欢到大赦天下。 就在这兴头上,若是突然没了,一切都没了,那对于景熙帝来说意味着什么? 福泰不敢想,也后怕,怕到骨头缝中往外冒冷意。 让人毛骨悚然的惨事,原来在他们无知无觉时,便险些酿成,一切不过就在一念之间罢了。 就在这种让人窒息的痛苦和不安中,福泰看过去,却见景熙帝额头渗出细细的冷汗。 他薄薄的唇动了下,似乎要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 之后,景熙帝弓下背,指骨修长的手覆盖住自己的眼睛:“若因我一句妄言,竟酿成人伦惨事,那我……” 他阖上眸子,低低地喃道:“我也活不下去了。” *********** 蔚兰连着几日都是忐忑不安的,不过福泰命人把她唤来,一番安抚,蔚兰这次心安。 福泰是慈爱和蔼的,一番宽慰后,还会把她送去尚食局,要她好好干。 他语重心长地道:“我会一步步帮衬着,把你扶持上去,一直扶你走到五品尚宫的位置。”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蔚兰显然也有些疑惑,她意识到了什么,神情郑重。 福泰叹息:“但你必须记住,记住这次你看到的,你听到的,记在心里。” 蔚兰低头:“是。” 福泰:“来,你说说,你看到了什么,记住了什么?” 蔚兰想了想,道:“陛下说,将来要贵妃娘娘殉葬,娘娘要扳指,陛下不给,娘娘为皇二子要储君之位,陛下依然不给,娘娘深受打击,产后郁躁,险些酿成大祸,陛下为此悲痛欲绝。” 福泰负手而立,颔首:“极好。” 他叹道:“陛下再是宠爱娘娘,可也不曾纵容娘娘半分,甚至为此险些酿成惨剧。” 蔚兰想起自己所见种种,越发后怕,眼眶发酸,又想哭了。 福泰:“蔚兰,我要你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一直等到有一日,你可以说的时候,说给一个人听。” 蔚兰疑惑地看着福泰,却见福泰的神情肃穆,眼神深远缥缈。 她喃喃地道:“福公公,奴婢应该说给谁?” 不是太懂。 福泰却是和蔼一笑:“自然是说给那个应该听到的人,你自己慢慢想吧。” 蔚兰神情一顿,突然间明白了。 福泰笑而不语。 总有一日,蔚兰的言语会化作一根刺,戳在那个人心口最柔软之处。 这是攻心。 当这么想的时候,福泰望着远处重重殿宇。 他要重回司礼监,重新登上掌印总管的位子,同时兼任东厂提督,将扔下的权柄再捡回来。 他十三岁跟随在景熙帝身边,对景熙帝忠心不二,景熙帝也对他信任有加,可以说是以性命相托。 可是,当阿妩伏在榻上哭泣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已经生出一个念头。 这个孩子哭得如此伤心,为什么不可以给她? 所以,他以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光阴来织成一道罗网,要对付的是景熙帝的亲生儿子,皇太子。 兵不血刃,要他退出储君之争。 ************ 景熙帝撩袍,迈步,缓慢地走向琅华殿。 他踏入其中,便有宫娥蹑手蹑脚地上前,膝盖微屈,恭敬地行礼。 景熙帝薄唇蠕动:“如何?” 宫娥低声道:“御医才刚来过,说是并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待。” 说着,呈上适才御医留下的医案。 景熙帝接过来,随意翻了翻,还是一样的言辞。 整整两日了,阿妩一直不曾醒来,御医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她身子并无不适,也许只是心里逃避,不敢醒来。 景熙帝走到榻旁,一旁宫娥撩起了锦帐,又搬来了绣凳,之后才无声退下。 景熙帝坐在绣凳上,低首注视着榻上的阿妩。 睡梦中的她面色略显苍白,细弱的颈子上甚至能隐隐看到浅青色的脉络。 她是如此脆弱,仿佛雪捏成的,似乎仔细呵护,可是他却曾经将自己有力的指骨落在这里,想要她性命。 回忆昔日,景熙帝无法释怀。 在她险些死去后,她跪在自己面前,含泪祈求自己,并无怨无悔地献上了自己的爱意和仰慕。 他竟然也信。 可能处于高位太久,以至于太过理所当然,以为自己可以顺理成章地拥有一切吧。 就在这时,睡梦中阿妩的手突然动了一下。 景熙帝的视线瞬间落在她的手上,他屏着呼吸,死死盯着。 却见那手指轻轻颤动了下,之后,无意识地伸展着,仿佛在抓着什么。 景熙帝伸出手来,轻握住那小手,在掌心揉搓安抚。 阿妩却蠕动着薄薄的唇,口中发出呓语声,细致的眉心也略蹙起。 她显然做了什么噩梦。 景熙帝压下来,贴近了她的唇,倾听着她的声音。 睡梦中的她被精心照顾着,身上竟散发着淡淡的乳香,以至于含糊的言语都带着甜。 她呢喃声软软糯糯的,听不真切。 景熙帝压抑着心跳,用低到仿佛气音的声音道:“阿妩,梦到什么了,来,告诉朕。” 他仿佛在诱哄着一个不懂事的孩童,想从她口中窥探一二。 阿妩蹙了蹙眉,口中却呢喃出一些字眼。 景熙帝捕捉到了其中一个字,船。 之后,再要听,她便安静下来,彻底陷入梦乡。 景熙帝摩挲着被自己拢在手心的那双手,柔若无骨的小手,手背上还有四只小窝窝。 他便想起昔日的言语,阿妩是个有福气的,也想起她说起这个时的沾沾自喜。 景熙帝怔怔地捧着那双手:“阿妩,醒来,朕给你福气,可以吗?” 可是她并不曾有任何动静。 为什么不肯醒来?是不敢面对他吗? 景熙帝一下下亲着她薄嫩的脸颊:“阿妩乖,醒来吧,不怪你,不生你的气,也不会质问你什么。” 他在她耳边低低哄着:“还有那个叶寒,朕也不杀他,只要你醒来,朕都可以答应你,好不好?” 他缓慢地俯首下来,将自己的脸庞埋在阿妩的胸前,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属于她的甜软香气。 半阖着眸子,他低声道:“朕给你赔不是,那句殉葬之言,是朕错了,大错特错。” 如今的他,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她看。 他苦涩一笑:“阿妩还记得吗,朕曾经说过,朕愿以父母之心待阿妩。” 可是后来问起这些言语,阿妩却说,她终究和德宁公主不同,怎么可能相提并论,德宁公主是生来的金枝玉叶,是皇室血脉,这是无法更改的,所以德宁公主可以嚣张可以犯错,哪怕错了,有皇帝父亲为她撑腰,为她周全,无论如何她依然是公主。 阿妩却不一样,她错了,便是冷宫,便是死,便是失去一切。 景熙帝缓慢地垂下眼睑:“在你心里,是不是总觉得有一日帝王一怒,会要了你的性命……你其实一直存着不安,都怪朕,都是朕不好。” “可是阿妩还记得吗,你入宫后朕第一次临幸于你,你固然觉得礼仪过于繁琐,可在朕心里,自那一日起,你便是朕心里的妻,朕是想着,要和你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那时候,他们名不正言不顺,内有太子,外有群臣,他确实没办法给她一个光明正大。 “只是于朕而言,君无戏言,朕说了以父母之心待你,无论你有什么过错,朕都会努力记得这句话。” 况且她并没有错,其实错的是他。 身为万民之父,却不能庇护一个无辜弱女,让她流离失所,让她沦落在奸佞之手,以至于不得不以色相换得安宁。 他曾经以那样嫌弃的心思去揣摩这件事,可是如今,他只有怜惜和愧疚。 他望着阿妩许久,终于也上了榻,宽衣之后,就躺在阿妩身边,将她纤弱的身子搂在怀中,轻轻拍哄着。 苍天覆育,万物蒙其恩,雷霆雨露,皆是恩赐。 他埋首在她发间,呢喃:“阿妩什么都不要怕,朕会一直陪着你。” 他会处理好一切,陆允鉴,叶寒,也会为她寻找她的父兄。 再把她捧到皇后的位置,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妻。 男人温醇的呢喃声宠爱至极,不过阿妩并不曾醒来。 睡梦中的她甚至不得安宁,偶尔间依然会发出些许挣扎的呓语,甚至身子都会轻轻地哆嗦着。 景熙帝抱紧了她,恨不得入到她的梦中去安抚她。 *********** 阿妩是在一个清晨时分醒来的,守候的女官发现她睫毛颤动,便连忙呼唤御医,等御医来了,阿妩也醒来了。 不过醒来后的阿妩似乎有些不对,女官和御医都被吓到,当即赶紧禀报了景熙帝。 此时的景熙帝正在奉天殿处理政务,听到这个,不及细听,当即扔下几位重臣子,匆忙阔步离开。 几位臣子站在那里面面相觑,他们知道景熙帝宠爱皇贵妃娘娘,也听说贵妃娘娘病了,这其中具体事情原委,坊间有些传说,但自然不是他们能够妄议的。 不过帝王对这位皇贵妃如此疼惜,以至于听说醒来的消息便不顾一切,这委实让众位大人震惊。 震惊之余,大家纷纷想着,罢了,好歹这位娘子给帝王添了皇子皇女,谁还没有个心头好。 景熙帝赶到琅华殿后,丝毫不曾留意女官宫娥那略显微妙的神情,当即冲过去,见阿妩披着一头乌发,斜歪在软缎织锦引枕上。 景熙帝的心瞬间狂跳。 他扣住阿妩的手腕:“醒了,你终于醒了?” 他刻意压制下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的声音温柔平和。 阿妩懒懒地仰起脸,睁着雾濛濛的眸子,困惑地看着他。 她犹如不晓世事的雏鸟一般,惊奇地看着他。 她眼底的陌生让他心微沉了一下,不过他还是无声无息地压下自己的心思,屏着呼吸,抿出一个温柔的笑,对阿妩道:“阿妩昏睡了几日,如今感觉如何?” 才刚醒来的阿妩还有些虚弱,她歪脑袋打量着他,之后微微蹙起细致的眉。 景熙帝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不过他还是用最温柔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道:“阿妩?怎么了?” 阿妩蠕动了下唇瓣,发出有些细弱的声音:“你是谁啊?” 景熙帝呼吸顿住。 阿妩茫然地看看四周围,有些沮丧地耷拉下脑袋:“我阿爹阿娘呢,我阿兄呢?” 景熙帝:“阿妩,你不认识我了?” 说着,他上前便要握住她的手。 谁知道阿妩却躲开了。 她困惑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谁,叶寒哥哥呢,我要叶寒哥哥。” 景熙帝神情缓慢凝结。 第87章 嫌弃 当阿妩沮丧地问起爹娘阿兄时, 一旁女官脸色便有些惨白。 她们适才已经发现了,贵妃娘娘不对,但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帝王说起, 至于旁边的宫娥, 也是面色惶恐, 不知如何应对。 景熙帝从旁不曾打扰,沉默地端详着现在的阿妩。 昏睡几日的她, 有些无力地倚靠在引枕上, 面颊苍白到几乎透明。 她娇弱无助, 咬着唇,一脸迷惘。 寝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景熙帝抬手作了一个手势, 宫娥和女官按次序无声退下。 阿妩终于把目光再次落在景熙帝脸上, 她眼神怯生生的, 有些怕, 又有些好奇。 这让景熙帝想起他第一次见到阿妩时, 她如同一只初初坠入人间的雏鸟, 好奇地望着这个人世间。 在这样一双眼睛面前, 他连呼吸都不敢过重。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 嗓音压得轻而缓慢:“阿妩, 真的不记得我了?” 阿妩小心翼翼地摇头。 景熙帝陷入窒息的沉默。 在知道那些真相后,看着她的逃离, 他一个人沉闷地消化了所有, 现在,他走到她面前,已经在心里斟酌了许多的措辞, 想着怎么说服她,怎么安抚她,要她回心转意,要让她相信他会把一切都处理得稳稳妥妥。 可她轻飘飘地这么一下,说她不记得了,说她不认识了。 她走了,把他一个人留在原地。 这时,宫娥重新进来,奉上了膳医特意叮嘱过的软粥,这是要在阿妩醒来后给她吃的。 景熙帝命宫娥退下,对阿妩道:“我是你的夫君。” 阿妩睁大眼睛:“夫,夫君?” 景熙帝:“是,我姓雍,名天赜,你可以唤我天赜,也可以唤赜郎。” 阿妩蹙眉,低声呢喃:“赜郎?” 景熙帝看着薄软的唇很轻很轻地吐出这两个字,明知道她只是无意识,可他心口竟然有了异样的悸动。 他不动声色压下,笑着道:“你病了,躺了几日了,如今才醒,来,先洗漱。” 说着,他扣住她的手腕,温柔而强势地把她拉到怀中。 阿妩神情有些迷糊,她也没什么力气反抗,绵软地偎依在他臂弯中,任凭他摆弄。 景熙帝亲自帮阿妩洗漱擦拭了,细心地用巾帕帮她擦拭过下巴。 之后,他拿来那一碗粥,一口口喂她吃了。 她显然还有些迷迷糊糊的,明明不认识他的样子,仿佛要问问什么,可他喂她,她也就张口。 精致薄软的唇渐渐有了些许血色,看上去添了几分娇艳,一张一合地吃着粥,像是一只被喂食的小雏鸟。 景熙帝没这样喂过任何人,便是自己新得一双儿女也不曾这样喂过。 当看着阿妩一小口一小口吃着的时候,他心里竟滋生出奇异的感觉,酸胀,满足。 他想,她说不认识自己了,但骨子里对自己依然有熟悉。 这碗粥吃了一半后,景熙帝不再喂了。 阿妩却张着圆圆的小嘴,冲着他“啊”,期盼而困惑地看着他。 她还想吃。 景熙帝拿起巾帕,轻柔地替她擦了擦唇:“御医说过,你醒来后,只可以用半碗,不可太过饱食。” 阿妩有些失望,她舔了舔嘴唇,眼巴巴地看着他。 景熙帝温柔轻笑,低声道:“不能吃了,先下来走走?” 阿妩懵懂地看着四周,之后轻轻点头。 景熙帝便搀扶着她下榻,谁知道才一下榻,她便眼前发黑,险些栽倒在那里。 景熙帝将她纤弱的身子捞在怀中,小心地安放在榻上,还帮她掩好被褥。 阿妩尖细的下巴抵在雪白的被褥上,咬着唇,好奇地看着上方的他。 景熙帝很轻地扬眉:“嗯?” 阿妩望着上方的男人,有些艰难地消化着:“你是……阿妩的夫君?” 景熙帝:“是。” 他略侧首,面庞矜贵俊美,不过神情却有些失落伤心的样子:“阿妩忘了吗?我是你的赜郎,你的夫君。” 阿妩清澈的眸底浮现出愧疚,她咬着唇:“我,我……” 她确实不记得了,她不知道啊…… 景熙帝抬起手来,指腹轻轻摩挲过她的唇,视线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细微的表情变化。 她似乎怔了下,之后脸上瞬间泛起红晕,眼底也浮现出羞涩。 景熙帝虚压下来,凑近她耳边,低声哄:“我是赜郎,你的夫君,一直陪在你身边,夫妻恩爱。” 他的声音低醇温厚,任何小娘子听了都会为之陶醉,而此时,失去记忆不通世事的阿妩更是晕晕乎乎,羞涩地红着脸,悄悄地看他。 景熙帝含着笑,略俯首下来,任凭她看。 可阿妩好像很羞涩,她用手捏着被褥,轻轻拉了拉,遮住了半边脸。 景熙帝故意道:“想起我来了吗?” 阿妩不吭声,两排乌黑浓密的睫毛缓慢掀起,清亮而懵懂的眸子无辜地注视着景熙帝。 小心翼翼地打量,又有些困惑的样子。 景熙帝声音轻柔:“有什么问题?” 阿妩的白牙咬着被褥边角,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你今年多少岁了?” 景熙帝:“嗯?你觉得呢?你看着我多大了?” 阿妩略歪着脑袋,端详着景熙帝:“你是不是二十多岁了?” 景熙帝沉默了片刻,之后轻挑眉:“差不多。” 阿妩:“我猜你比我阿兄还大,估计有二十七八岁了!” 她毫不留情地猜了一个比较大的年纪。 景熙帝笑得微妙而愉悦。 阿妩便低声嘟哝了一句。 景熙帝没听清:“什么?” 阿妩不太满意地道:“你好像有点老了,阿妩不喜欢这么老的夫君。” 景熙帝的笑容凝固。 阿妩越发叹息:“太老了,我可不要!” 景熙帝:“我……很老吗?” 阿妩不敢置信:“难道不老吗?” 景熙帝:“我们相差也不大吧?” 阿妩困惑,过了一会,她才茫然地道:“不大吗?我这么年轻貌美,你都这么老了,你说我们相差不大?” 她不懂眼前的男人,都二十岁往上了,难道不老吗?? 他怎么好意思说是自己夫君,她当然不要这样的夫君! 景熙帝沉默了。 或许,他确实年纪大了一些。 太子年轻,叶寒年轻,就连陆允鉴都比他小几岁。 ************** 这两三日,阿妩身体恢复了一些,不再那么虚弱,可以下榻慢慢走,甚至可以被扶着去外面院子站一会,可她依然不记得往日。 根据景熙帝的试探,她只记得她家父兄出海了,至于之后的种种,包括她家阿娘的去世,她全不记得了。 再继续试探着问,阿妩便抱着脑袋说头疼,她也很茫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太医院相关的御医全都来了,十几个白发苍苍的医中泰斗都曾为阿妩诊脉,大家聚在一起好一番商议,却无法给出确切的诊断。 阿妩的身体除了略显虚弱,其实并没什么不好,便是脑部也没见任何外伤淤伤。 他们只能猜测,皇贵妃娘娘遭受重大打击,心绪郁结,所以忘记一部分事。 对于这个猜测,景熙帝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他一言不发,倒是让众御医都忐忑起来。 过了许久,他才抬手,示意众御医先行退下,大家这才略松了口气。 最近宫中实在发生了许多事,皇后娘娘没了,还被废黜了,中宫空悬,其实大家隐约猜到,这位皇贵妃娘娘再进一步,便应该是入主中宫了吧。 谁知道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待到众人退下,寝殿中安静下来,景熙帝就着朦胧的光线,打量着阿妩。 柔软的水红软缎被褥将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映衬得越发雪白,她比之前消瘦了一些,娇弱到仿佛削薄的玉片,剔透水润,但不能用力,稍微一捏就会碎掉。 这么弱不禁风的一个小东西,偏偏藏着那么多心事,有过那样的往昔。 她必是承受不住,惧怕他的逼问,仓皇逃离,却又被他捉住,完全不知道怎么面对,便失去了这一段的记忆。 若是之前,景熙帝必恨不得剖开她的心看看,看看那里面到底有没有自己,不过现在,他竟淡然了,也开始自圆其说了。 他端详着睡梦中的她,看着她偶尔间轻蹙起的眉尖,便抬起指来,用指腹轻轻摩挲,为她抚平,又亲昵地用揉捏着她的肌肤,脸颊,耳后,修长的颈子。 他虚压下去,将自己的脸埋首在她的肩窝中,轻轻地磨蹭着。 才刚沐浴过,身上散发着清淡的桃花香,混着些许的乳香。 他有些贪婪地汲取着,口中低声呢喃:“阿妩,你如果早些告诉我,我——” 他说到一半,顿住,突然想起昔日初识时,自己对这些事的斤斤计较,对她的苛刻,以及曾经逼问过她的种种。 曾经那个捏着她下巴威胁的,便是他自己。 他艰涩地阖上眼帘,喃喃地道:“阿妩,我固然会恼怒,可你只要……” 只要哄哄,稍微哄哄,他就能被哄住,就会妥协,退让,包容她的一切啊。 可现在她忘记了,她不会哄他,也不会在意他了。 他反过来哄她,她也听不到了。 ************* 阿妩吃了许多汤药,并不见恢复记忆,反而开始闹腾起来。 她抹着眼泪要回家,说是要找她爹娘阿兄,还有邻家叶寒哥哥。 对此,景熙帝不动声色,只抱着她哄,说如今嫁人了,他便是她的夫郎,这里便是她的家,不必想着过去的家。 可阿妩哪里依从,依然和他闹。 这一日,景熙帝哄着她用药,她却不肯用,甚至故意踢腾起来,把锦被踢得满榻飞,又把引枕全都扔得老远。 景熙帝看着这情景,并不见任何恼怒,只平静地看着,吩咐宫娥重新收拾,又要她们热了汤药来喝。 阿妩现在已经约莫看出,景熙帝对自己颇为纵容,自己怎么闹腾他都不会恼。 她便仰着下巴,故意道:“反正阿妩不喝,不喝!没有叶寒哥哥,阿妩就不喝!” 景熙帝听着她一句句的“叶寒”,依然一脸平静。 他甚至夸道:“阿妩身子好了,这么重的褥子都能踢飞了。” 阿妩一听,气得拿了旁边靠枕来掷他,甚至跳脚来踢他,挠他,像是一只被惹急的小狗。 她是带了牙的,真的会伤人,会刮破他的颈子,不过景熙帝毫无反应,很平静地任凭她闹。 如果她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兽,心中藏着戾气,也许正好可以借机发泄。 毫无顾忌地发泄,忘记他是皇帝,忘记那些宫廷规矩,随心所欲。 这时候景熙帝甚至想,如果他们是民间寻常夫妻,她便是那个撒泼恼恨的妻,恨极了她的夫君,会咬他骂他。 于是他便甘之如饴。 阿妩恼了,气了,她要发泄。 等她打够了,他便温柔地哄她,让她平静下来,抱住她,哄她睡觉。 之后再无声无息地处理好可能的淤青和伤痕。 身体的疼痛格外清晰,这一再提醒他,这是阿妩给予的,是他应该承受的。 可这一次。当阿妩把引枕扔过来时,素锦里衣竟然敞开来,露出里面水红抹兜。 景熙帝视线落在那里,一抹酥白明晃晃的眨眼,其下水红抹兜略有些潮,散发出淡淡奶香。 他不着痕迹地挪开了。 自从阿妩失去记忆,他总觉得她心智仿佛也回到了更早时候,还是小孩儿家,诸事不懂,身为一个年长者,纵然名正言顺,却也不愿意在此时教她这些心思。 况且他也察觉到,阿妩这次醒来后,情绪脆弱,甚至会很激动,会对他表现出恼恨,也许她并不是单纯地忘记了,而是选择逃避了。 为了避免刺激到她,以至于引起她激烈的抗拒,他也刻意隐瞒了一些。 比如他告诉她,他们是正经夫妻,明媒正娶,他们格外恩爱。 甚至他暂时含糊了小皇子小公主的存在。 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在她最为脆弱的时候,又何必要她承担做人母亲的责任。 景熙帝可以说用了十万分的耐心,小心翼翼地哄着,体贴地照料着,可是依然会遇到一些麻烦。 比如今日这样,她自己是丝毫不懂的,也不知如何处置。 他怕贸然提起,吓到这不懂风月的小娘子。 于是他耐着性子道:“阿妩,该沐浴了,让怡兰为你沐浴好不好?” 阿妩不高兴地扁着唇:“不想去沐浴!” 景熙帝:“不想去?” 阿妩理直气壮点头:“我要叶寒哥哥,不然就不沐浴!你把叶寒哥哥给我!” 景熙帝:“听话好不好?” 阿妩:“就不听!” 景熙帝看着阿妩,阿妩昂着下巴,较劲。 她倔强得很,一心要反抗他,要和他作对,仿佛要把昔日阿妩不曾做过的,全都补回来。 景熙帝轻笑,只是笑得有些凉寒:“既如此,来人,把怡兰拉出去,打。” 侍奉在屏风外的怡兰吓得一哆嗦。 阿妩愣了下,狐疑地看着他。 景熙帝神情凉淡:“连娘娘沐浴用药都侍奉不好,留你何用?” 说完,一个手势,很快便有女官进来,要把怡兰拉出去。 怡兰两腿发软,直接跪那里了。 阿妩气得脸都红了,这几日这位小娘子照顾她,也陪她玩,她喜欢得很。 结果这个坏人,竟要打她! 她气得呼哧呼哧的,挥舞拳头:“放开,不许,你敢打她,我就打你!” 众人听了,吓傻。 打皇帝? 景熙帝却很习以为常的样子:“沐浴,用药,她侍奉不好,不该打吗?” 阿妩悲愤控诉:“你这个恶霸,我和你拼了!” 说完她就冲过来,用脑袋撞向景熙帝,跟头小牛一样。 景熙帝趁机牢牢抱住她。 阿妩挣扎,却不能,她好生气,拍打他:“坏人,恶霸,海寇,你就是海寇!” 景熙帝稳稳地抱住她,等着她平静下来。 阿妩终于不再闹腾,可她不太甘心,含泪道:“你不是好人,你是坏人!” 景熙帝:“嗯,我是坏人。” 阿妩:“你!” 她气哼哼的,不过又不想打他了。 她知道他对自己挺好,打了他,他也不会哭,只会温柔地看着她。 景熙帝看着这骄纵的小东西,自从失忆后,她不怎么出去寝殿,日常只穿着松散的软绸里衣,层层叠叠的里衣下,露出光洁的脚丫。 地衣太过柔软,且每日都会仔细清洁,她不想穿软缎袜了。 此时的她,仿若一朵花苞被剥去外层几瓣后,里面最鲜嫩的小小花骨朵,无任何粉饰,澄澈天然,纯净如玉。 可她骄纵,刁蛮,有些被宠出来的性子。 景熙帝:“先沐浴,等会就是午膳了,给你吃好吃的。” 阿妩泄愤一般,高声要求:“要吃桂花芋头乳糕,乌梅糖,还要蜂糖糕!” 景熙帝:“嗯,吃,都给你吃。” 阿妩:“还有叶寒哥哥!” 景熙帝微怔了下。 之后,他自嘲地笑了:“你听话,听话的话,我便帮你找你的叶寒哥哥。” 阿妩不太相信:“真的吗?” 景熙帝:“嗯,真的。” 阿妩:“好!” 景熙帝侧额,无声地看着她欢喜的样子。 也许在他心里,初识阿妩时,也不是没有过念想,比如在太子之前,在叶寒之前,那个白纸一张的阿妩,全然不曾沾染尘埃的阿妩,不晓风月,不通世事,完全属于他,由他来恣意挥墨,占据她所有的身心。 如今,机缘巧合,把这样一个阿妩送到他面前,他自是喜欢疼爱,可却多了几分禁忌,以及自我的克制。 这个阿妩他固然也喜欢,可她不是原来的那个阿妩。 他要的自始至终是那个阿妩。 这时却是再次想起叶寒。 事到如今,他已经可以平和地去想叶寒,去想陆允鉴。 这是属于阿妩的过去。 叶寒是她的执念,她心里定是怕自己要了叶寒性命,以至于她失去记忆后,依然日日牵挂着叶寒,一声声地喊着。 这样的眷恋,那个少年能承载得起吗? 第88章 我不要你的 一大桌子的膳食, 都是阿妩昔日爱吃的,阿妩吃得津津有味。 景熙帝从旁看得也兴致盎然。 不过景熙帝也不敢让她多吃,御医说了, 她肠胃虚弱, 怕不好克化。 吃过后, 宫娥为阿妩梳掠。 景熙帝的视线一直流连在她脸上,她显然没见过各样华丽的珠玉, 她好奇地东摸西看。 景熙帝:“喜欢吗?” 阿妩点头:“嗯。” 她好奇:“这都是你的?” 景熙帝:“是你的。” 阿妩对着铜镜, 再次摸了摸鬓边垂下的珍珠串儿, 显然喜欢得紧。 她睁着明媚的眼睛,满足喟叹:“原来我这么美!” 景熙帝闻此,笑了。 她说这话的样子,像极了那个他熟悉的她。 他笑着伸出手, 挽着她的:“走, 我陪你去看外面的花。” 阿妩:“外面?是去逛街吗?” 景熙帝:“不能随便逛街, 不过等几日我有空了, 会陪你去别苑, 那里有水, 有草, 也有花, 更有各样美味, 阿妩可以随意玩耍。” 阿妩显然有些向往,不过向往之余, 突然又记起来了, 劈头问道:“那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家,我要回家。” 景熙帝神情顿了顿。 她总是会在突然间想起回家,嚷着要回家, 一旦起了这个念头,便固执地和他闹,需要他花费很多心思来哄。 如今他只能哄着道:“阿妩,你已经是我的娘子,出嫁从夫——” 阿妩却立即抗议:“才不呢!” 景熙帝停下脚步看着她。 阿妩歪着脑袋,倔倔地道:“反正我不记得了,我才不认呢!” 景熙帝坚持:“但你是。” 阿妩:“你都这么大了,我不要年纪大的,我要年轻的,我要——” 她说到一半,却不敢说了,因为身边男人正看着自己,他淡茶色的眸子仿佛覆上了一层薄冰。 阿妩顿时胆寒,心虚。 景熙帝尽量温柔,诱哄:“阿妩继续说,你想要谁?” 阿妩犹豫了下,到底是道:“你答应了我的,你答应我给我叶寒哥哥,我叶寒哥哥呢!” 景熙帝:“我是答应了你,但没说现在给你。” 说着,他好奇地看着她:“叶寒对你很重要?” 阿妩点头:“叶寒是阿妩的未婚夫,是订了亲的,阿妩要嫁给他,要拜天地。” 景熙帝端详着她的娇羞:“你很喜欢他?” 阿妩:“叶寒哥哥对阿妩最好了。” 景熙帝扯着唇线,轻笑:“哦,怎么好?给你吃鱼?” 阿妩点头:“也吃虾。” 景熙帝:“所以你亲他?” 阿妩听了,迷惘了下,之后道:“亲?亲什么?” 景熙帝看她迷迷糊糊的样子,竟是心绪百转千回。 他伸出修长整洁的指尖,轻按在她唇上:“当然是亲这里,不然呢?” 阿妩却委屈得很,困惑地道:“为什么你会这么问我?” 景熙帝无声地望着她。 阿妩推开他的手:“才没有呢!” 景熙帝:“你的叶寒哥哥,没有亲过你吗?” 阿妩拧着细致的眉,想了想,摇头:“没有啊!” 景熙帝蹙眉,端详着阿妩。 很容易便可以感觉到,如今的阿妩没有说谎,她也没必要说谎。 所以曾经的阿妩没几句话是真的…… 这时,阿妩咬着唇,雾濛濛地的眼睛有些委屈:“你肯定是假的,你不是我夫君。” 景熙帝:“为什么?” 阿妩:“因为你欺负我!” 景熙帝:“我欺负你了吗?” 阿妩:“对,你欺负我。” 之后,她瞥了他一眼:“你为什么非要说你是我夫君,我怎么会嫁给你?我的叶寒哥哥那么好,你比他差远了!” 略显稚气的声音,倔强又固执,却仿佛在和他较劲。 景熙帝:“比起他来,我就这么差吗?” 阿妩:“当然了!” 景熙帝:“我哪里不如?” 他微拧眉,神情间有几分疑惑:“不能给你吃鱼还是不能给你吃虾?我哪次不是把你喂得饱饱的?” 阿妩:“我也不知道,但你就是不好,你就是不如叶寒哥哥,你哪儿都不如!一百个你都比不上一个叶寒哥哥!” 景熙帝微吸了口气。 他觉得她在报复自己,在拿尖刀戳着自己的心,好残忍的一个孩子。 可他却只能包容,忍受着,连和她澄清或者诉说一下心思都不能。 她已经忘记了一切,他没办法把她拽入深渊。 他紧紧抿着唇,无声而麻木地想,她也许就是故意的,天真稚气下,包裹着的是锋利的尖刀。 昔日的阿妩逃了,躲起来了,却用这样的面孔来对付他。 阿妩自然也发现他的异样,她打量着他:“你怎么了?” 景熙帝:“担心我?” 阿妩咬着唇不吭声。 景熙帝并不抱什么希望地道:“你也知道担心我?” 阿妩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担心,可是看着他刚才的样子,还是有点难过。 他像是一棵住在秋天的树,叶子仿佛都要落光了。 她低垂下头,轻轻挪动着自己的脚丫。 景熙帝也看过去,穿了白色锦袜的脚丫踩在柔软的地衣上,她喜欢故意踩来踩去,觉得好玩。 这种略显稚气的动作让景熙帝心底的痛意消散了许多。 他没办法和她计较,永远不能和她计较。 她曾经是自己放在心坎上的妻子,现在她退化,失忆,仿佛一个不知世事的小女儿。 这次,他可以像宠爱一个女儿般宠爱她。 她想要什么都可以,怎么任性他都不会生气,会比对待女儿更包容许多。 于是他走过去,牵着她的手,要她坐在矮榻上,之后拿来新的软袜为她换上。 对此他做起来已经很熟稔了。 阿妩其实有些别扭,她当然知道自己气到他了,也说了让他伤心的话,可他并没有生自己的气,反而为自己换新的软袜。 她想告诉自己,下次不要气他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脑子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就要,就要,气死他。 看他难过,她心里才好受呢。 她看着几乎半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他是个内双的眼皮,眼皮褶子薄薄的,如今低垂着,又有着高而窄的鼻梁。 不得不承认,他很好看,很贵气,和她往日认识的男人都不同。 况且,他如今这么温柔地为自己换软袜,还捧着自己的脚丫,很是珍惜的样子。 这么想着,她心里也有些荡漾了…… 不过她到底问:“你到底几岁了?” 心里却想着,年纪太大的话,还是不行吧。 景熙帝为她换了一只脚的袜子,正要穿另一只,此时听到这个,有些意外地看过来。 阿妩觉得这个男人很深沉,是自己完全看不懂的,她忍不住道:“你该不会真的比我大十几岁吧?” 景熙帝试探着道:“如果比你大十几岁呢,你会如何?” 阿妩茫然了:“你说我嫁给你了?” 景熙帝含糊地道:“嗯。” 阿妩蹙眉,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你都三十岁了,这么大年纪才娶妻,你一定不是什么好人吧。” 她这么想着,突然又记起什么,狐疑戒备地看着他。 景熙帝:“怎么了?” 阿妩:“你之前该不会有过别的妻子吧?” 景熙帝神情微凝。 阿妩紧盯着他:“不许骗我!” 景熙帝坦诚:“确实有过,已经休弃了,也死了。” 阿妩惊讶:“死了?该不会被你气死的吧?” 景熙帝沉吟着,他想说被你杀死的,可这话只能吓到她。 阿妩看他欲言又止,道:“我都知道了,你不用瞒着我了。” 景熙帝微诧。 阿妩抬起脚丫,故意用脚尖轻踩着景熙帝的掌心:“就是被你气死的!你这么凶,谁敢给你当娘子,她必是日日糟心,最后气死了!” 景熙帝视线抬起,看着她那理所当然的样子,哑然。 他承认:“就当是这样吧。” 其实说起来也大差不差。 阿妩突然又想起来了:“你这么有钱的样子,该不会还有什么妾吧?” 景熙帝的脸色便不太好看,该说这孩子聪明还是不聪明呢? 但他还是承认:“是有一些,还不少。” 阿妩倒吸一口气:“一些?多少?” 景熙帝:“妾室依然在家中养着,只是不会碰了,另外还有一双儿女。” 阿妩不敢置信,睁圆了眼睛:“你——” 景熙帝端详着阿妩:“阿妩很在意,是不是?” 阿妩简直要气晕了:“在意,当然在意——” 她捂着胸口,大声坚持着:“死也不要嫁给你,才不要呢,阿妩只要清清白白的郎君!还要年轻的,超过十八岁就是老!” “阿妩也不要当续弦,反正不当续弦!” “阿妩也不要给人当后娘,不要有儿女的男人!” 景熙帝哄着:“阿妩——” 阿妩却直接打断他的话:“反正你不好,比我叶寒哥哥差远了,我怎么可能嫁给你!” ************ 这几日景熙帝的政务繁忙起来,可他又想陪着阿妩,于是便会将阿妩带到御书房来,让她在旁边玩耍,他自己处理政务。 皇后死了,朝堂上自然有些波澜,不过镇安侯府的种种铁证如山,案卷砸下去,没人敢说什么。 后宫所有人都噤声,大家小心地明哲保身,以至于出了这么大的事,前朝后宫依然是一片安宁。 不过东海的海寇是要处置的,各处的政务是要打理的。 景熙帝批阅着奏章时,阿妩百无聊赖地靠在御案旁,看着一旁的宫灯,她拿起御案上的朱笔,胡乱涂抹着什么,一张白色的宣纸很快被他糟蹋了,旁边掌印太监看到,心惊肉跳。 要知道大晖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但景熙帝破例了,就把这位皇贵妃带来,就在旁边陪着看着。 如今可倒好,亲娘啊,那可是御用的朱笔,那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碰的! 不过景熙帝并不在意,只是用巾帕帮她擦拭了下:“仔细一些,不要弄脏手。” 阿妩点头,软软地嗯了一声,之后便不停地在上面胡乱地划,很快涂抹了一大张。 景熙帝看过去,上面墨迹斑斑,倒是有些像舆图。 阿妩感觉到他的视线,指着一处大片的墨痕:“海。” 景熙帝看着她的眼睛:“东海?阿妩的家?” 阿妩点头,望着那画,眼神迷离缥缈,里面漾着的是思念和渴望。 她喃喃地道:“这里有阿爹,有阿兄,他们会回来……” 景熙帝:“嗯,会回来。” 阿妩:“阿爹和阿兄回来接我和阿娘,他们会带来珠宝玉器,会带来很多绫罗绸缎,我们家要发大财了,阿妩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景熙帝侧首打量着这样的阿妩, 这是十五岁的阿妩,望着远处的海,期盼着亲人的归来。 这也是一张白纸的阿妩,还不曾经历后来的种种。 可他却在她略显娇憨的神情中,辨别和寻找着那个阿妩。 这时候,阿妩却突然抬起眼,看到了他眼底的思念。 她好奇地道:“你怎么了,为什么那么看着我?” 景熙帝收敛了情绪,笑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有些物件想让你看看。” 阿妩:“什么?” 景熙帝一抬手,便有内监碰了红漆捧盒过来,打开那捧盒后,阿妩惊叹连连。 里面都是各样华美的金头面,金灿灿的自不必说,只上面镶嵌的各样玉石便让人赞不绝口,比如耳坠儿,竟是用金累丝小亭子,轻盈精致,小巧玲珑,让人忍不住把玩,还有一些金镶珠宝的头冠,簪子等,上面的各样珠宝流光溢彩,让人惊叹不已。 阿妩把玩着这些,不敢置信:“好看!” 景熙帝看她眼睛亮晶晶的,唇畔浮现笑意:“戴上试试?” 阿妩惊讶:“啊?” 景熙帝:“挑一个。” 说着,他便挑了一个镶琥珀金簪子:“这个,试试吧?” 阿妩愣了下,打量着他。 景熙帝感觉到了:“怎么了?不喜欢这个?那换一个?” 阿妩却摇头:“我不要。” 景熙帝怔了下,温和地看着她:“不喜欢?” 阿妩用手推了推,虽然不舍,但还是把那红漆捧盒推开,之后小心瞥了他一眼:“我不要你的。” 景熙帝轻声问道:“为什么?” 阿妩低下头,若有所思,之后才小声嘟哝道:“阿娘说,等阿爹和阿兄回来,便会给我买,我要什么都可以……” 说完这个,她低垂着小脸,不好意思地道:“我不要别人的。” 景熙帝在这一瞬间,思绪是有些迟钝。 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试探着哄道:“赜郎不是别人,是你的夫婿——” 这么说着,他便看到阿妩睁着澄澈的眼睛,认真地摇头:“可是我知道,你不是。” 景熙帝心被轻轻蛰了一下:“为什么我不是?” 阿妩:“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不是。” 景熙帝有些固执地握住她的手腕,看着她的眼睛:“为什么不是?” 阿妩想了想,才道:“你不是我爹爹女婿,便不是我的夫君,只有拜过天地父母的,才是阿妩的夫君!” 景熙帝的呼吸停顿。 过了好一会,他没事人一般将那红漆捧盒放到一旁,哄着她道:“不要就不要吧。” 于是阿妩继续低头描绘她的画,景熙帝坐在那里,拿来奏折看,只是低头看着奏折,字都认识,却怎么也无法拼凑出意思。 之后,在某一刻,骤然间,尖锐的酸楚狠狠地掠过他的胸口,这痛猝不及防地袭来,几乎把他击碎。 眼前的奏章全都是虚影,他神情涣散,什么都看不清。 阿妩见景熙帝脸色惨白,几无血色,额头上也有冷汗溢出,不免疑惑。 她眸底流露出关切:“你,你怎么了?” 景熙帝看着眼前这个单纯稚嫩的阿妩,她在担心自己。 但是这个担心只是她纯粹的善良,是对陌生人都会有的善良。 她不知道后来的种种,她也不懂这些言语意味着什么。 毫不设防的阿妩,率直天真的言语,却道破了昔日他和她之间无法言说的隐晦。 面对这样一个陌生到竟然在同情他的阿妩,他又能说什么? 于是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发:“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一件不太要紧的小事。” 阿妩:“什么?” 景熙帝:“在一个叫南琼子的地方,有个人带着心爱的女子去采野菇。” 阿妩好奇:“然后呢?” 景熙帝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她问他家中可有儿女,他说了,说女儿被宠得无法无天,性子过于骄纵了。 她说什么来着? 她说,“定是你太过疼爱她了”。 当时的他沉迷于自己的心事,并不曾细听她这句言语中隐藏的细微情绪。 以至于如今回想起来,一切都是模糊的。 那一刻,两个人尽管同在一处,但却如同陌生人一般,各自揣着各自的心事。 他这么想着时,旁边的阿妩有些疑惑地看着景熙帝:“你怎么不说了?” 景熙帝才继续道:“……一起采蘑菇,她突然不高兴了,甚至有些恼,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那个男人察觉到了,但他并没有说什么。” 当时的自己到底不够在意,因为不在意,所以忽略了,反而觉得她的恭维是如此拙劣。 阿妩:“他为什么不问?” 景熙帝:“不知道。” 阿妩却道:“必是因为他并不在意,若是在意,怎么会不问?” 景熙帝怔了下,道:“你说得对,那时候没那么在意,所以忽略了。” 于是许多事,就在这种不在意的忽略中过去了。 终于有一日,世事转了一个弯,给了他响亮的一个耳光。 阿妩又问:“然后呢?” 景熙帝:“没有然后了。” 阿妩:“啊?” 景熙帝:“所以那个男人开始伤心。” 阿妩有些意外,她打量了他一番,最后下了一个简单粗暴的结论:“伤心?那他不是活该吗?” 景熙帝:“嗯,他活该。” 阿妩重新低下头去涂画了,她很快沉迷其中,不再去想那个咎由自取根本就活该的人。 景熙帝的视线却缓缓转向窗外。 昔日的种种,那些他也许上心也许不曾上心的,全都在脑中浮现。 在南琼子,他赠她金银,觉得这小娘子贪慕钱财,其实昔日未尝没有鄙薄。 他大言不惭,说以父母之心待她,其实根本便是居心叵测,可笑至极。 他所给出的每一份馈赠,都是要她付出代价的。 他比她年纪大,不曾明媒正娶,甚至没有和她拜过天地。 他口中称呼她阿爹为令尊,语气中有着居高临下。 她心里何尝不知,只是她别无选择罢了。 所以事到如今,兜兜转转,从另一个她口中,他得到一句“活该”。 第89章 痴儿 相较于面对自己父皇的服从与隐忍, 在面对叶寒这么一个近乎同龄少年时,太子稳重而锋利。 他到底是景熙帝的亲子,是按照下一任帝王培养的储君。 他冰冷地用了刑, 对叶寒逼供, 终于从叶寒口中审出许多, 包括他和阿妩年少时的种种,他们的亲事, 以及阿妩父兄的下场。 至于叶寒和阿妩的这次私奔, 叶寒也终于说了实话。 景熙帝站在地牢的阴影中, 眼睑垂着,整齐修长的指尖缓慢地摩挲着玉扳指。 叶寒狼狈地匍匐在太子面前:“草民如今说的都是实话,草民本为东海渔民,和宁阿妩有过婚约, 因知道她已为皇贵妃之尊, 草民便心生愤恨, 想着怎么也要讹诈她一笔银子, 所以草民趁着前次进宫做道场, 偷偷寻到贵妃, 要求贵妃跟着草民离开, 不然草民便要将贵妃昔日种种说给皇上听。” 太子沉声道:“所以在你的威胁之下, 皇贵妃娘娘便离开宫廷, 随你而去?” 叶寒:“也不只是因为这个,草民知道娘娘牵挂父兄, 所以故意编造了娘娘父兄的消息, 娘娘心忧家人,果然上当,要随草民去寻找父兄。” 他想了想, 又道:“草民还要娘娘务必带一些细软,这样才好寻找父兄。” 说到这里,他红了眼圈,低声道:“这些事,皇上英明神武,一查便知,草民刻意接近娘娘,诱骗娘娘,这是再瞒不过的,草民不敢隐瞒,愿意认罚。” 太子又细问了叶寒许多,叶寒这次再无抵赖,全都招供了。 站在暗处的景熙帝走上前,无声地盯着那个匍匐在地上的少年。 因为遭受了刑罚,他的腿上都是血,瑟缩地躺在稻草中,狼狈而可怜。 景熙帝扯唇,嘲讽地笑了一声,走出牢狱。 片刻后,太子也跟随景熙帝走出去。 景熙帝略偏首,垂眼,眼角余光扫过太子:“你怎么想的?” 太子皱眉:“他最先的供词太过荒谬,母妃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逼迫他?又有什么手段逼迫他?可见他为了活命,不惜将一切过错推给母妃,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罢了。” 景熙帝:“然后?” 太子:“如此儿子一番逼供,他才终于吐出真言。母妃是被逼的,她性情单纯,一心牵挂出海的父兄,如今听得消息,关心则乱,便被这卑鄙小人利用了,想必她也是迫不得已。” 对于这个结果,他本该是满意的,可是不知为何,他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景熙帝看都不曾看一眼儿子:“对于这个叶寒,你怎么看?” 太子听这话,垂下眼帘,略犹豫了下,道:“依儿子看,此子不过贪生怕死之辈,先是想推脱责任,撇清罪过来保全自己,如今在严刑之下,知道抵不过,不得不认了。” 景熙帝轻叹了一声,笑了。 太子愣了下,他在父亲的这声笑中,感觉到了窥破一切的情绪。 这让他心底涌现出一些狼狈。 景熙帝:“你生怕朕恼了她?” 太子微吐出口气,含糊地道:“父皇,这次的事,也不能怪她,她只是被吓坏了,她……” 他有点说不下去了。 阿妩确实和那个男人私奔了,这是事实。 景熙帝深深地看了一眼儿子,他在担心,在求情。 “墨尧,她哭着跪在朕的面前,为她这位竹马求情,要朕放过他。” 他的声音很平淡,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太子无声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景熙帝:“所以朕一直想知道,凭什么?” 他冷冷一笑:“可是现在朕知道了。” 说完,他迈步离开。 太子望着景熙帝的背影,回想这几日审讯叶寒的种种,心便咯噔了一声。 其实他已经察觉到了,察觉到哪里不对劲,但他下意识忽略了。 现在,父皇的言语让他明白,他确实上当了。 叶寒先是荒谬可笑地推卸责任,之后被严刑逼供,才说出所谓的真相,其实就是要以此取信于他们,让他们相信他的供词。 他在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想尽量为阿妩多承担一些,想为阿妩争取一些存活的希望。 那个少年,和自己年纪不相上下的少年,可以为了她编纂谎言,自我抹黑,可以放下倔强的骨气,让自己变成一条怯弱的狗! 就是这样的一个少年,才会值得阿妩跪在那里,不惜一切地哭着请求,求帝王放过他的性命。 ********* 阿妩摆弄着手中的九连环,吭哧吭哧玩了许久,一抬头间,便看到了景熙帝。 他正站在汉白玉仙人插屏旁,一旁的青玉海晏河清书灯投射出些许的光来,在他脸上投射下一片光影。 挺峻窄瘦的鼻梁堪堪落于灯光下,明暗交汇间,在薄薄的唇间投射出拉长的阴影。 可是那双眸子却是深邃幽暗的,让人看不透。 阿妩疑惑,待要细看,他却已经垂眸,微撩袍,向她走来。 颀长的身形陡然行至面前,高高在上,以至于她需要仰脸看着他。 阿妩嗫嚅地动了动唇,却并不能唤出什么。 景熙帝感觉到了,但他不动声色地忽略了。 他爱怜地揉了揉她的发,又接过她手中的九连环:“解不开?” 阿妩有些沮丧地耷拉下脑袋:“阿妩不会。” 景熙帝轻笑,坐下来,之后将阿妩揽在怀中:“赜郎教你。” 阿妩便乖顺地偎依在男人怀中,任凭他的长指握着自己的手,教自己一下下地绕,不过片刻,便解开了。 景熙帝略偏首,轻贴着阿妩脸颊旁腻白的肌肤,低声道:“学会了吗?” 阿妩:“好像学会了。” 景熙帝声音鼓励:“嗯,自己试试?” 阿妩便试探着重新来,这次好像确实解开了。 景熙帝夸奖:“阿妩果然最聪明了。” 阿妩抿唇,也笑了,笑得眼睛璀璨,光影流动。 景熙帝垂眼看着这样的阿妩:“阿妩,唤我赜郎,只叫一声,可以吗?” 阿妩愣了下,之后懵懵地看着他,却不出声。 景熙帝:“怎么,不愿意叫?” 阿妩动了动唇,试着发声。 景熙帝耐心地等着。 可是阿妩最终却并没有唤,她只是有些沮丧地摇头。 景熙帝垂眼看着她:“不愿意,是不是?” 阿妩蹙眉,神情便迷惘起来,她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 景熙帝:“那就不必叫了。” 他又拿来一些账目:“你看看这些,还记得吗?” 阿妩疑惑地看着。 景熙帝将昔日阿妩曾经学过的那些,都一一给阿妩看。 阿妩看着那些什么账目,蹙着眉头,她完全不懂,他为什么非要问自己记不记得。 她头疼,头疼! 偏偏这时景熙帝弯腰下来,揽住她:“阿妩记起来了吗,我曾经陪着你,教你这个记账法?” 阿妩不假思索:“不记得!” 景熙帝越发耐心,试探着道:“你再看看这个——” 阿妩却一把抢过来,扔到一边,之后大声道:“不记得,不记得,就是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 景熙帝万没想到她突然歇斯底里起来。 阿妩捂着耳朵,跳脚,大声道:“你不要管我,你走,你离我远一些,我不想知道!” 景熙帝无声地端详着阿妩,有时候他会有种错觉,她其实是故意的。 阿妩已经一把将那些账簿扔到了一旁,她以为他会过来哄自己,可谁知道他并没动静。 她疑惑,停下动作,好奇看过去。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温柔地望着自己。 阿妩怔了下:“我……”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他闹。 景熙帝伸出手:“过来。” 阿妩走到他身边,很安静地低垂着头,她好像有些沮丧,有些自责。 景熙帝低声安慰道:“没关系,不想看就不要看,今日午膳有许多好吃的,朕陪你用。” 阿妩:“嗯……” 谁知这时,却听内监来报,太后抵达奉天殿,正等着他。 阿妩不懂:“太后?” 这个称呼有些熟悉,以至于好像牵扯起她心里一些熟悉的什么。 只是那些被压制住,她怎么都想不起来。 景熙帝安抚:“你不必理会就是,先自己玩,我去见见她,很快就回来。” 阿妩茫然地点头,她心里乱乱的。 这时,景熙帝起身离开,赶往奉天殿。 阿妩坐在矮榻上,侧首看着他的背影,却隐隐觉得,这个画面格外熟悉。 之后,陡然间,有些熟悉的画面骤然跃入她的脑中。 *************** 太后站在奉天殿的寝殿中,无奈地望着景熙帝。 景熙帝上前见礼:“母后。” 太后:“皇帝,你知道哀家为什么过来吧。” 景熙帝:“知道。” 太后:“哦?” 景熙帝了然:“母后要求情,母后要儿子放手。” 求情,是为镇安侯府求情,放手,是要他放了阿妩。 原本朝廷对镇安侯府自有一番计谋,不过因皇后骤然被刺,景熙帝当机立断,由龙禁卫将皇后往日所作所为悉数查证,并由给事司冯希宏、御史陈光等人连番上奏弹劾,雷霆手段之下,削去镇安侯府爵位,同时罢免镇安侯府兵权,镇安侯府等人悉数被拘拿,唯独陆允鉴带领亲信叛逃,投奔海寇。 太后长叹一声:“这些年来,哀家修道念经,皇帝可知为何?” 景熙帝:“为了儿子。” 太后:“哀家知道皇帝不容易,所以皇帝做什么说什么,哀家都不会多言一句,后宫不得干政,哀家也说不得,可是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哀家想起你二皇兄,心里终究有些难受。” 景熙帝并不以为意地“哦”了声:“难道母后觉得,他不该死吗?” 太后:“该死,自是该死,他罪该万死!但是无论如何,兄弟阋墙,同室操戈,骨肉相残,这都是皇室之悲,皇帝可以说哀家妇人之仁,但是九泉之下,哀家要去见先帝啊!” 她踱步走到窗棂前,望着窗外,此时的巍峨的宫殿沉浸在沁凉的夜色中。 她沧桑的声音在静谧的寝殿中响起:“先帝临终时召镇安侯觐见,要镇安侯府嫡女备位中宫,并赐镇安侯府金玉相护,这是为了你,也是为了他,如此既能要镇安侯府为你献忠,又能庇护他一生平安。” 景熙帝:“为了朕?” 太后:“皇帝,那是先帝流落在民间的骨血,先帝不愿意要他认祖归宗,是不想在你们兄弟之间再生变故,也是担心于帝王不利,毕竟他有镇安侯府为依傍,所以干脆如此安排,护他一生平安富贵,保你江山稳固,当然先帝也是要你知道,好歹留他一命,有朝一日,不至于把他逼到绝路。” 景熙帝俊美的面庞冷硬威严:“母后,朕为人君父,天下士庶皆为朕的子民,朕又怎么会把谁逼得绝路?朕从来没有逼过谁,是别人在逼朕,朕已经容忍了他十八年,还要如何?” 太后盯着景熙帝的眼睛:“你以为哀家不知?他对你处处提防,你对他暗起杀机。” 景熙帝轻笑:“母后,他是如何对墨尧的,你老人家难道不知道?哪个是你亲儿子亲孙子,你老人家今天竟然对我说出这种话?” 太后:“皇帝,你们之间的事,哀家没资格管,但哀家要你留下他的性命,无论如何,那也是先帝的血脉。” 景熙帝听此,神情微妙地一顿,之后他唇边泛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他凉笑一声:“母后,原来朕这么灭绝人性。” 太后盯着自己儿子:“你不是恨极了陆允鉴吗,恨不得杀了他,要他声名狼藉,要他成为乱臣贼子,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如此,才能消你心头之恨,你非要闹到菏泽一步吗?” 景熙帝:“有什么问题?” 太后痛心疾首:“皇帝!” 景熙帝眼神冷漠:“母后,你不必再说了,儿子也不想听!” 太后:“皇帝,哀家这些年茹素念经,都是为了你,你这些年后宫子嗣单薄,哀家难免想着,是不是先帝的怨念,竟应承到子嗣身上,哀家日日求道,也是盼着你能够开枝散叶。” 景熙帝冷冷地道:“母后多虑了,什么报应不报应的,天地人三界,朕为人界之君,天下之宰,有哪个竟敢报应到朕的头上?至于先帝,他老人家既已鼎湖驭龙,那就随他去吧,人间的事,他就不必操心了。” 太后深吸口气,几乎不敢信心,他竟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景熙帝却是浑不在乎:“至于朕的儿女,朕以帝王之气相佑,谁敢来报应朕的子女?朕就是不信神,不信邪,也不信什么天地报应,该杀的就杀,难道朕杀的人还少了吗?” 太后听着这话,颤巍巍地坐下来。 这儿子真是疯了,彻底疯了。 她深吸口气,几乎是哀求地道:“皇帝,那宁氏呢,你就这样继续留着她吗?” 景熙帝:“哦,母后什么意思?” 太后:“她如今大病一场,已经犹如痴儿般,你日日沉迷,几乎置一切于不顾,如此下去,可怎么得了?如今朝臣们也都在议论!” 景熙帝笑了下:“母后说这话,儿臣不想听,什么叫痴儿?她只是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她会想起来的,等想起来,不就好了?就算她想不起来,儿子可以一点点教,手把手教会她,儿子不但要留着她,还要她登上后位,要她母仪天下!” 无论她傻了,痴了,还是怨恨自己,都没什么,他反正有的是时间和耐心,更有的是权势,可以把她搂在怀中,慢慢宠着,护着,抚平过去的一切。 哪怕她一辈子记不起来也没什么,那他就重新涂满她的记忆! 太后神情艰涩:“她——” 景熙帝直接打断了太后的话:“过去的事,朕不在乎,他是朕的女人,就应该站在后位,陪着朕俯瞰天下,至于世人怎么说,朕为什么要在乎?” 太后听得气都要喘不上来了。 景熙帝面无表情地道:“朕现在觉得,当一个无道昏君也极好,明日就去问问满朝文武,朕倒要看看,哪个敢论一句是非!” 太后瞪直了眼,颓然地坐那里,喃喃地道:“这,这世道到底怎么了…” 景熙帝看着这样的母亲,神情稍微缓和。 他叹道:“母后,当时你我言语激动之下,我说出殉葬一言,恰落入她耳中,她大受刺激,几乎弑子,母后你说,若她当时一念之差,那儿子该怎么活?” 这些日子,他还是会想起皇后死去的样子,他知道,当时那簪子险些落在一对稚子身上,也落在她身上。 太后听着,震撼得说不出话。 景熙帝:“现在无论儿子做什么,她都不记得了,她只知道要叶寒,要回家。” 再大的权势在一个心智丧失的孩童面前,也无济于事。 太后眼蹙眉,低声道:“皇帝,她会毁了你,你是皇帝,你留着她在身边——” 景熙帝声音狠绝地打断太后的话:“母后,没有人可以毁了我,只有我自己能毁掉我自己。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阿妩,她就是我的命,她但凡有一点点不好,那我也不想活了。” 他轻笑,一字字地道:“儿子带着墨与和墨兮给她陪葬,我们一家四口一起走。”(注:男主怕太后对付女主,故意威胁太后,不是要杀孩子,这也是侧面提醒女主和两个孩子的血缘亲情,公主太子无这层关系,所以话中不带他们) 第90章 你带她回家 太后走了没多久, 宫娥突然来报,说是阿妩不见了。 景熙帝匆忙赶往琅华殿,结果一进去, 便见里面暗沉沉的, 他四处找, 宫娥们也找,可根本找不到。 景熙帝:“快查, 怎么会突然不见了!” 琅华殿外内监全部出动, 大家全都吓傻了, 分明没见有人外出,怎么会活生生不见了人! 景熙帝站在殿中,锐利的眸子扫过,之后陡然停在一处。 他大踏步上前, 一把揭开垂帷, 便看到了阿妩。 阿妩抱着膝盖, 将下巴抵在两腿间, 睁大眼睛, 惶恐地望着他。 看着这样的阿妩, 景熙帝僵了一下, 脑中突然浮现出一幕。 那一日他离开南琼子, 阿妩便是这样抱着膝盖坐在榻上。 可他狠心,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看都没多看她一眼。 景熙帝的身体僵硬地停顿了许久, 最后终于缓慢地蹲在阿妩面前。 他单膝跪地, 沉默地和眼前的阿妩对视。 阿妩眸中泪水盈盈欲滴。 景熙帝抿了抿唇,用尽量温柔的声音道:“阿妩,怎么了?” 阿妩不说话, 她委屈地扁着唇。 景熙帝试探着伸出手,哑声道:“阿妩,赜郎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阿妩哭了:“可你不叫赜郎,你不是阿妩的赜郎。” 景熙帝屏住呼吸:“那谁是,谁是阿妩的赜郎?” 阿妩摇头:“阿妩没有赜郎,赜郎是别人的,不是阿妩的。” 景熙帝听这话,无声地保持着温柔的平静。 许久后,他单膝跪在她面前,用两手捧着她的脸:“阿妩,是那个人不好,那个人太坏了,他说得不对。阿妩生气吗,阿妩打他好不好?” 说着,他用自己大掌包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阿妩打一下试试?” 阿妩看着眼前这个冷峻的男人,他眼眶都红了,好像很伤心的样子。 她迷惘摇头:“我不要打。” 景熙帝不放开她的手,他注视着她含泪的眼睛:“那阿妩要怎么才能原谅他,告诉我好不好?” 阿妩却不言语,她只是无辜地看着他。 景熙帝看着她那略显稚气的眼睛,看了许久,他将脸埋在她的发间:“阿妩,雍天赜已经跪在你面前了,你依然不会原谅他,是不是?” 阿妩困惑地打量着他,轻轻地抚过他的发,手指帮他捋顺。 这种亲近于此时的景熙帝而言,是弥足珍贵的。 他温柔地望着阿妩:“阿妩真乖,再摸摸赜郎?” 阿妩试探着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 女儿家略显瘦弱的指轻抚过那张冷峻刚毅的面庞,这是朝堂上过于威严肃穆的脸庞,多少朝臣不敢直窥的天颜。 ********** 让景熙帝没想到是,第二日,阿妩却病了。 病中的阿妩神情惶恐,她哆嗦着,缩进他的怀中,口中喃喃:“不要,不要……” 景熙帝:“不要什么?” 阿妩简直要哭了,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叶寒哥哥,我不要叶寒哥哥死,我不要他死,不要杀叶寒哥哥。” 景熙帝视线冷硬地看着前方,声音却是缱绻温柔:“为什么,告诉赜郎,为什么叶寒不能死?” 阿妩仰起修长的颈子,怯怯祈求地道:“叶寒哥哥要带阿妩回家,阿妩要回家,阿妩不要嫁人,不要留在这里,阿妩要回家……” 景熙帝缓慢地垂下眼,视线落在怀中小娘子脸上。 明明生了摄人心魄的艳色,却娇憨稚气,睁着含泪的眼睛,喊着别人叫哥哥。 他修长的指落在阿妩下巴上,轻掐起那张楚楚可怜的小脸,细细审视着。 阿妩眼尾有泪珠儿再次淌落,流过明洁如玉的脸颊。 他低声哄着道:“等阿妩病好了,我带你去南琼子,那里有水。” 阿妩听了,却并无半分喜色。 景熙帝弯下腰,唇瓣轻落在她唇角,轻柔而细致地啄吻,却尝到了涩涩的咸味。 这是她的泪水。 之后她哭了一场,埋首在他怀中一直抽噎,他哄了许久才把她哄睡。 接下来几日,景熙帝干脆将奏折搬到琅华殿,他一边处理政务一边亲自照顾着阿妩。 阿妩在他的精心照料下,终于病好了,不过却依然恹恹的,卧在病榻,娇弱不堪,见了他也不理会,只耷拉着脑袋。 晚间时,他搂着她,亲自哄她入睡,她却推他。 他便拉开锦帐,借了些光亮,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 她用力闭着眼睛,用力到修长的睫毛在扑簌簌地颤。 景熙帝揉了揉她的脸颊,视线却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睛,他用轻柔的声音哄着道:“阿妩不困?” 阿妩冷漠地别过了视线。 景熙帝:“睡吧。” 最近阿妩总是这样,临睡前会闹,需要他抱着一直拍。 这次抱着许久,总算哄睡后,景熙帝下了榻,站在阴影中,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熟睡的她,看了半晌才离开寝殿。 只是在他走后,原本熟睡的阿妩睫颤了颤,睁开了眼睛。 她侧首,望向锦帐外,宫娥,女官,都战战兢兢地守着,彻夜守着。 她藏在锦被下的手,缓慢地攥紧了。(注1) ******* 这一日,为了散心,景熙帝带着阿妩前往南琼子。 出发前,景熙帝命人抱来两个孩子,此时两个孩子已经半岁了,白胖软糯,睡得香甜。 阿妩视线堪堪擦过,并不多做停留。 景熙帝从旁平静地观察着。(注2) 他故意问道:“这两个孩子,是不是很讨人喜欢?” 阿妩再不看他们:“讨不讨人喜欢的,我哪知道呢!” 景熙帝:“我陪你去南琼子玩,带着他们一起去?” 阿妩便不高兴,扁着唇,排斥地道:“他们这么小,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一点也不好玩!” 景熙帝看着她那打心里的不愿意,默了一会,才道:“好,不带他们,只带阿妩。” 他自是百般哄着,可谁知道上了辇车后,阿妩还是不悦,竟拿拳头捶打他。 景熙帝不以为忤,握着她的拳头,纵容地道:“赜郎又是哪里得罪了阿妩?” 阿妩鼓着腮帮子,嚷嚷道:“阿妩要回家,要回家!” 景熙帝拉着她的手,将她搂在怀中:“阿妩已经没有家了,赜郎的家便是你的家。” 阿妩一听,顿时气得炸毛了,她挥舞着拳头来打他,景熙帝搂着她不放,她便张着小牙,直接咬在景熙帝胳膊上。 对于这样闹腾的阿妩,景熙帝沉默地包容着。 阿妩咬过后,看到自己咬下的压印,神情顿了顿,之后抬起头,困惑地看着景熙帝:“你不疼吗?” 景熙帝摇头。 阿妩:“为什么?” 景熙帝:“阿妩精神极好,会咬,也能咬得动,我看着心里喜欢。” 阿妩愣了下,眸底浮现出茫然,之后,她便怔怔地看着远处。 这时,南琼子已经到了。 景熙帝领着她来到湖边,看远处的湖泊,芦苇,看荡在水中的小舟。 他指着一处,道:“当初,便是在这里,我捉住了阿妩,决心要把阿妩带回宫中,时间过得好快。” 已经快两年了。 当初的他踌躇满志,一切尽在掌控,是矢志要把她调教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要抹去她曾经的所有,让她成为自己独属。 光阴逝去,须臾间,他再次带她重游故地,却已经不是昔日的那个他。 在人间情爱的炼狱中挣扎过一遭,昔日的骄傲已经尽皆折碎。 此时的他再清楚不过,情爱两字说来简单,但只有陷入其中方知滋味。 他是大晖的帝王,为人君父者,大晖疆域有九千万子民,可唯独有一个她,和别人不一样。 唯有她。 且只能是当时的那个她。 在稀薄的夕阳下,景熙帝侧首看着阿妩,问道:“阿妩想回家?” 阿妩:“嗯。” 景熙帝:“阿妩亲亲赜郎,你亲了赜郎,赜郎什么都允你。” 阿妩眨着半信半疑的眼睛:“真的吗?” 景熙帝;“是。” 阿妩犹豫了一会,便两手搭在他肩膀上,之后仰着脸,凑过去,用自己的唇来亲景熙帝。 显然这对于她来说是羞涩的,以至于她支撑着身体的胳膊都在颤。 景熙帝略低首,含住了迎上来的唇,主动送上来的,很甜。 他合着眼,享受地好品着,甚至探入其中,慢慢地享受其中滋味。 这一刻,景熙帝有种错觉,仿佛他的阿妩又回来了。 他陡然睁开眼,却看到小娘子正睁着含水的眸子,无辜地看着他。 景熙帝捧着阿妩的脸,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 夕阳落在她的眼睛中,她美得绚丽。 他的指腹轻轻抚摸着她细白的脸颊,眸底闪过一丝异样。 阿妩感觉到了,困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景熙帝俯首,轻咬着她的耳珠,低声喃道:“阿妩,我恨不得吃了你,你让我吃了好不好?” 阿妩眼神懵懂:“可是阿妩不想让你吃掉,阿妩还要回家,要回家……” 景熙帝怔了下,之后缓慢地放开了这个阿妩,垂下眼。 突然觉得这样很没意思。 他并不喜欢一个人的独角戏。 ********** 阴暗的地牢中,景熙帝审视着这个倔强刚毅的青年,突然想起那一日阿妩和自己提起她的父亲,她那考中秀才却被牵连,被抹去功名的父亲。 当时的他尚且游刃有余,听着那位边远沿海之地秀才的遭遇,想着他是经历了怎么样的困境,以至于留下娇妻弱女为生计奔走,以至于让阿妩这样的小女儿颠沛流离。 那时候的他未尝将那位边远之地的秀才放在眼中,可是现在,阿妩的家乡,阿妩的父兄,阿妩的未婚夫,这些只出现在阿妩口中的过往,终于向他露出了一个边角。 叶寒不只是叶寒,他其实是阿妩昔日亲人的一部分,是过去的一部分。 景熙帝知道,他从来没有真真正正得到过阿妩。 陆允鉴不曾,太子也不曾,阿妩的心里有一道硬核,封装了她的过往,任何人都不曾碰触到,可阿妩却会轻易在叶寒面前打开。 此时的景熙帝也终于明白,要想触碰到那硬核,要想让阿妩对他敞开心,他便必须走入她的亲系,去得到他们的认可。 哪怕贵为帝王,也必须向当年无缘功名的秀才低下头。 甚至,这个低头,也许要从眼前这个倔强的少年开始。 他当然可以继续高傲,可以目无下尘,甚至可以游刃有余地转身离去。 可他做不到。 于是他望着眼前的叶寒,终究开口:“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叶寒听得这声响,陡然看过来。 他看到那位衣冠华丽的帝王,此时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这时,他听到那人开口:“现在,我给你七日的时间,养好这一身的伤。” 叶寒蹙眉,戒备地看着。 景熙帝:“你,送她回家。” *********** 叶寒被从地牢中带出,梳洗后,换了一身寻常粗布衣衫,之后他被带到南琼子的别苑,见到了阿妩。 阿妩见到叶寒的第一眼,便毫不犹豫地扑入他的怀中。 叶寒也旁若无人地抱住她。 景熙帝自一旁看着,一声不吭。 接下来几日,叶寒陪着阿妩,他便在暗处看着他们。 那日太子带了奏章过来找景熙帝批复时,景熙帝正在水厅中。 他随手把玩着手中的长弓,长弓苍劲,这是他昔日喜欢的,一箭射出,必有所获,不过现在,他也只是拿在手中把玩罢了。 不远处的河滩旁,是叶寒和阿妩。 叶寒正陪着阿妩,坐在那里说话。 一对小儿女并不曾倚靠在一起,隔着一些空隙,不过依然可以看得出他们的亲密无间。 阿妩偶尔侧首看一眼叶寒,那眼神充满欣喜和依赖。 景熙帝漫不经心地旋转着手中的长弓,不过视线却一直落在阿妩的背影上。 她欢快地坐在河滩边,甚至调皮地晃荡着两条小腿。 阳光洒下来,落在河滩上,也洒在小娘子明媚娇艳的脸庞上,她一派天真无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 太子冷着脸,看了一眼远处的那对,皱眉。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父皇,你——” 景熙帝却浑不在意的样子,他淡淡地看了一眼儿子:“我都没说什么,你却在这里受不了?” 太子的心一抽,他不敢置信地道:“父皇,你什么意思?” 景熙帝却并不言语,只沉默地看着。 远处那对小儿女,叶寒下水了,他似乎要去捞水中的什么花儿给阿妩。 景熙帝悠悠地道:“你看,她对那个男人满心依赖喜欢,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她很喜欢,她终于得偿所愿,这样不是很好吗?” 太子被震撼到了。 他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父皇,这还是大晖的皇帝,他的父皇吗? 景熙帝却是不再提了:“说说最近朝中的几桩事,关键是镇安侯府,东海。” *********** 叶寒陪着阿妩玩了两三日,阿妩自然欢快得很,景熙帝自始至终从旁沉默地看着。 看着别的男人带给她的喜悦。 这一日叶寒离开后,阿妩终于想起景熙帝,她好奇地看他:“这几日你忙着吗?你都不理我了。” 景熙帝没什么情绪地道:“不是我不理你,是你不理我,我一直都在这里,你没发现吗?” 阿妩顿时不说话了,她才回忆起来,他似乎一直都在,但她一直不曾看他。 自己和叶寒玩,他也不恼,就冷眼看着。 景熙帝:“喜欢他?” 阿妩有些犹豫。 景熙帝:“想跟着他离开?” 阿妩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吭声。 景熙帝笑了下:“若是想要,便说实话。” 阿妩还是有些犹豫的样子。 景熙帝伸出手,命道:“过来。” 阿妩迈前一步,景熙帝一扯,便把她扯入自己怀中。 他托着阿妩的脸庞,修长的大掌轻拢,强势地要她望着自己。 阿妩仰脸看过去,淡茶色眸子平静温柔,但在这种目光下,阿妩竟然有些不安。 她隐隐有所感,如今的一切会被打破,他似乎有了决断。 应该是期盼的,但是心里又泛起丝丝的酸痛,其实是有些不舍得的。她知道,一旦走了,便再不能回头。 景熙帝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别扭,他用拇指抵着她颈骨,轻轻地揉着。 这种安抚于阿妩来说颇为受用,可她心里越发有了自己无法控制的情绪,一种深层次的,她自己都说不明白的。 景熙帝俯首,用额抵住她的,低声道:“阿妩,我是皇帝,在遇到你之前,我觉得自己只是皇帝,有你,我才和以前不一样了。” 和她相遇的那一日,他寡淡冷漠的心才被注入一些温度。 景熙帝:“我曾承诺阿妩,要以父母之心待你,可其实我根本做不到,你也不会信我,如今想来,实在可笑至极。” 阿妩心头微震,她怔怔地抬头看过去。 景熙帝收敛了笑意,无声地看着她,沉默而严肃。 阿妩突然有些心慌:“你……” 这让他看上去很有距离感,就好像……他彻底离她而去了。 景熙帝抬起手,帮她顺起耳边一缕发:“阿妩,这一次,我给你你最想要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0-100 第91章 分离 景熙帝做了周密安排, 皇贵妃称病于南琼子别苑养病,两个孩子暂交给太后和庄妃照顾。 这几日他暂且将朝政交给太子打理,他自己则留在南琼子, 专心地陪了阿妩, 陪她用膳, 陪她说话,夜晚也会搂着她哄睡。 这种全心全意的陪伴格外让人沉迷, 阿妩也安静起来, 不再抗拒, 也不会和他哭闹,以至于这让景熙帝有种错觉,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过日子,可以天长地久。 不过总归要分离, 在他一切安排后, 他也必须要离开了。 这天晚间时分, 天已经不早了, 不过阿妩依然不睡, 她正把玩着叶寒为她编的兔子, 用枝叶和草编织的, 略显笨拙朴实, 但也有些兔子的样子, 阿妩很喜欢。 等叶寒离开了,她搂着兔子不舍得放开。 景熙帝坐在烛光的暗影中, 无声地注视着她, 看她白净的手指尖温柔地触碰过那只兔子的眼睛。 她喜欢这只兔子,眼底的温柔和期待是他从未见过的。 就算面对她生下的一双儿女时候,她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温柔。 景熙帝在这一刻突然想起陆允鉴。 当阿妩有些嫌弃地将陆光澜推开, 陆允鉴急步过去抱起陆光澜时,陆允鉴在想什么? 这时,阿妩浓密的睫毛扑簌簌地动了下,她终于抬起眼来,看向景熙帝。 天入夏后,又开始凉了,山风轻撞着窗棂,有梧桐树的叶子落下来,很轻的声响,就落在窗棂外的台栏上。 两个人的视线就在这无边的静谧中相遇,之后如同蚂蚁的触角,她很快别开了视线。 景熙帝看向她怀中兔子:“我曾送阿妩金兔银兔,却不知阿妩原来喜欢草编的兔,只可惜,我不会编。” 阿妩轻咬着唇,不吭声。 景熙帝略侧首,注视着她:“阿妩要看看墨与和墨兮吗?见他们最后一面,再抱抱他们?” 阿妩还是不说话,她透过半开的窗子看着窗外,月牙要落下了,夜很深了。 她的侧影透着冷漠的绝然。 她连孩子都不会牵挂,没什么可以挽留她。 景熙帝原本就知道,如今却再一次确认了。 他看着她良久,最后终于道:“阿妩,我都已经安排好了,明日叶寒带你离开,我走了。” 阿妩还是不言语。 景熙帝起身,迈步离开。 阿妩的视线缓慢地落在他的背影上。 男人挺拔颀长,着一身藏青袍衫便服,一头乌发也只是很家常地挽起来,看上去似曾相识。 这个昔日总是掌控一切的人,此时背影格外萧索,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 会有那么一刻,她是不忍心的,可是很快这种不忍心便被更多复杂的情绪所占领。 人的心藏在身体的深处,她看不懂,看不清。 景熙帝走到门扉前,他的指尖搭在了房门上,动作却停了下来。 他略垂下眼,哑声道:“阿妩,还记得我离开的那一晚吗?” 他这么一说,阿妩记起了。 是了,那一晚山风萧瑟,他和她缠绵悱恻,之后他下榻离去,着的便是这样一身青袍。 于是陡然间,阿妩觉得自己心口被狠狠撞击了下,酸软得一塌糊涂,但是又有更多的委屈如同决堤一般涌出。 她攥紧了拳,看着景熙帝的背影,开口道:“我记起来了。” 景熙帝身形微僵。 阿妩盯着他的背影,一字字地道:“我也记起来那一天,你穿着同样的衣袍,挽着同样的发,你温柔地抱着我,疼爱我,让我觉得我们是一对夫妻,恩爱有加,缠绵一辈子。” 景熙帝心头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五内俱焚。 阿妩:“其实那时候我便喜欢你了,觉得你好看,你低头读经书的样子好看,觉得你拿起笔来执掌天下,放下笔便能仙风道骨,我甚至想着,若是你年轻十岁,生在东海之滨,我一定对你思慕爱恋,要穷尽一切办法嫁给你,要为你生儿育女,生两个女儿两个儿子,要为你缝补衣衫,要在日暮中痴痴地站在海边,看你打渔归来。” 她的声音缠绵如丝,却透着丝丝沁凉,在这入秋的夜晚荡开来。 景熙帝:“可是那一晚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走了,舍弃了。” 绝然地离开了,将一室缠绵抛在身后。 阿妩眼泪落下来:“其实你走了,我松了口气,因为我明白,你若知道我身份,我必死无疑。” 景熙帝缓慢转身,看向阿妩。 此时的她柔软乌黑的发丝披散在羸弱的肩头,她睁着水盈盈的眼睛,含泪望着自己。 可他却想起那一日,她抱着膝盖坐在榻上,将脸埋在臂弯中的样子。 他甚至记得那一夜很凉,银炭的声音很细碎,也记得她的乌发落在松散的白绫布裤脚处的样子。 阿妩低头,喃喃地道:“我果然没猜错,太子妃欺负我,陆允鉴羞辱我,你也要杀我……” 景熙帝走到榻边,将她抱在怀中。 阿妩的身体在颤抖,大滴大滴的泪水落下:“你对我不好,你要杀了我,我好害怕,我不想死,我想回家……” 景熙帝胡乱亲吻她散乱的发:“对,我对你不好,是我不好。” 阿妩越哭越难受:“我才不要殉葬,我不要为你殉葬,你要死自己去死,我不要死!” 当提到这个时,她几乎崩溃,大声哭着道:“你把我赶出太子府,你欺负我,你要杀我,我恨死你了!我恨不得要你死!我怎么会爱你,又怎么会甘心陪着你!” 她确实是恨的,陈年旧恨全都来了,在他怀里捶打,撕扯,咬他胸膛,像一头闷闷的小兽,在他怀中横冲直撞。 景熙帝用坚实的臂膀和宽大的身躯将她拢住,任凭她发泄。 最后阿妩终于哭累了,她无力地靠在他胸膛上,喃喃地道:“我不会再喜欢你,我也不要看到两个孩子,不要当你的皇贵妃,我什么都不要,我要回家,我要走得远远的……” 景熙帝明白,他留不住她,什么都不能留住她,金银珠宝,权势富贵,再也不能打动她了。 他紧紧抱住她,低头亲吻着她沾了泪的脸颊:“阿妩,那一日太后说起来,说我便是要了太子妃性命,也无济于事,说若太子有非分之想,她必不能容你,话赶话才说起,我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必能护你一生,便是有一日我不在了,我干脆带着你一起走,也万不至于让你沦落到那个地步。” 他轻叹:“虽说是一气之下回敬太后的言语,可我心知,我就是那么坏,就是对你不好,我贪婪自私,恨不得要你一直陪着我,绝对看不得你们旧情复燃。” 涉及太后,所以他不愿意解释,也因为人心都有阴暗,他怎么可能彻底撇清,说没有什么无法言说的念头。 这时,阿妩却仰起脸,一口叼住他的唇。 她咬得有些用力,含泪的眼睛倔强地看着他。 景熙帝也在垂眼看着她。 山风乍起,烛火摇曳,他清楚而真切地感觉到她眼底的恨意和绝然。 她会离开,不会心软,不会回头。 她在咬他,要让他记住她的痛。 而他无声无息地接受了此时她给予的疼痛。 一个咬着,一个痛着,两个人的气息交融,相对静默无声。 时间的流逝可以是须臾间,也可以是一辈子那么长,在掺杂了些许腥咸的濡湿交融中,阿妩的心飞过了千万重,于是终于,她懈了劲,贝齿松开。 被阿妩蹂躏过的薄唇有着触目惊心的伤痕,景熙帝却眼神灼烫,低低喘着。 这一刻,欲和痛一起跳动在他的心头。 阿妩看着男人深邃的眸子,神情迷惘。 远处似乎有什么兽类的叫声,深沉而遥远,耳边是男人低沉动人的喘息,那是熟悉而炽烈的温度。 她终于开口:“那一晚,我胡思乱想,梦想着我嫁给你,晚间时候我们一起收拾家中,哄了孩子睡觉,然后我们便在房中荒唐一整夜。” 景熙帝低首,轻舔她脸上的泪:“我当时也想,若我年轻十岁,我必为你疯。” 可是不对,一切都不对,身份,年纪,全都不对,月老的红线搭错了线,他们只是一场阴差阳错。 两个人都不再言语,只有低低的喘息在潮湿而闷重的夜色中响起。 之后在某个瞬间,在视线再次相撞时,两个人同时被引燃。 爱吗,自然是爱的,抛却了身份地位和年纪,他们都贪恋着彼此,入骨痴狂间没有帝王,没有渔女,更没有孰是孰非的对错,只有男女之间最原始的纠缠。 一切都是猛烈而骤然的,曾经熟悉的渴望被刻意压抑,如今一旦释放,便自闸笼中汹涌而出。 有些无法控制的什么在阿妩的身体内胡乱地撞,终于在一个猝然的挑高后,她紧绷,松懈,被什么彻底吞噬。 欢愉以及痛恨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同时释放,她满足而悲愤地趴在他怀中,大哭了出来。 ************ 夜已经很深了,烛火燃尽,只有廊檐下的八角宫灯散发出稀薄的光。 景熙帝下榻,缓慢地整理着衣袍,沉默而肃然。 待一切打理妥当,他回首,看向床榻上的人。 她哭了骂了,也撕扯着咬了,把她所有的委屈全都倾诉给他。 在尽情的发泄后,她疲倦地睡着了。 洁白的面颊上尚且残留着些许泪痕,乌黑的睫毛更是七倒八歪地塌着。 他沉默而长久地注视着她,却是想起那一日她说过的话。 她说,她把他吃了。 从她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其实他已经投降。 她吃了他的人,也吃了他的心,只是他不愿意低头,他在挣扎。 世故而权重的男人太高傲,不甘心就此为一个年轻小娘子折腰。 此时的他,却弯下颀长的身形,低首,轻轻吻过她的脸颊:“阿妩,那一晚你要我亲你,我没有亲,我固然错了,可我……确实不曾亲吻过别人,我不会。” 他低叹一声:“现在,让你的叶寒哥哥带你回去,去见你的父兄家人,他们会把你捧在手心里宠着,给你那些我不能给你的。” “阿妩便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宝宝了,天底下最受宠的宝宝。” 说完这个,他仔细地为她掖好被角,起身离开。 当再次走到门扉前时,他的身形有片刻的停顿。 偶尔间会有一些动作,一些画面,一个瞬间,会觉得格外熟悉,会惆怅惘然,会觉得今日不过在重复昔日的自己。 他沉默良久后,自嘲轻笑,推门走出。 第92章 收拾残局 叶寒骑着马, 带了阿妩离去。 太子站在暗处,蹙眉望着。 他不太理解父皇,但好像又有些理解。 阿妩离开了, 无论是父皇, 还是自己, 或者陆允鉴,都注定无法得到。 他望向父皇, 此时的景熙帝抿着削薄的唇, 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的那对身影, 茶色的眸子深邃难懂。 太子想说点什么,但似乎又没什么好说的。 阿妩真的走了。 他有种空落落的麻木感。 就在这时,景熙帝的声音冰冷地响起:“有舍才有得,朕可以放, 便可以收。” 太子望向景熙帝, 他垂着眼, 侧影锋利冷漠。 景熙帝:“她之所以恋恋不舍, 是因为她从未得到过, 一旦得到了, 也不过如此, 她要, 朕就满足她, 让她跟着那个男人走,给她所有她想要的。” 他仿佛自言自语, 徐徐地道:“她吃的是山珍海味, 用的是贵器名珍,听的是人间雅乐,朕牵着她的手, 给她讲算学,讲天下,看舆图,会把她的姓氏留在宗祠中,留在史册中,她回不去了。” 景熙帝的声音柔情四溢,却又残忍无比:“人生还很长,朕的阿妩,注定不可能拘囿于一个渔家娘子,就此虚度一生。” 太子便明白了。 他的视线缓缓地落在远处,马蹄翻飞中,尘土扬起,那对身影逐渐消失在了荒野中。 此时的她,必是笑得满足,她终于要回家了。 这一刻,太子觉得自己可以彻底放下了。 没什么不甘心的,原来一切本该如此。 他无声地笑了下:“东海一事,父皇要亲自出手料理?” 如今景熙帝已经削去镇安侯府爵位,罢免镇安侯府兵权,派遣亲信能将前往东海沿线海防卫所,逐一审讯镇安侯府一干人等,同时派遣百艘兵船并设立协总统领,驻扎于北海巡逻警戒,以确保东海海域安稳。 只是陆允鉴带领亲信干将叛逃,勾结海寇,流连于潞宁一带,并频繁侵扰东海湾区域,制造混乱,当地军民已经不堪其扰。 他们隐匿之地海路通畅,来去便捷,岛屿星罗棋布,那些贼寇逃跑便利,同时又有了绝佳藏匿之地,以至于北海海防卫所无计可施。 景熙帝早已定下计策,派遣兵马海船,势必围剿海寇,诛杀陆允鉴,永绝后患。 因陆允鉴手中有先帝圣旨,又有御赐玉锁片护身,东海又距离皇都千里之遥,若是派遣寻常武将前去,只怕防不胜防,是以原本的计划中,应是太子应命前往。 可现在太子意识到了,父皇不会放手,那他必有后谋。 景熙帝:“两个月后,朕要御驾亲征,巡游东海。” 他望着远处,视线有些虚散。 良久,他漫不经心地道:“既生在皇家,手握大权,便可以解决这世上几乎所有的难题,若是不能,那便把自己也押上。” *********** 德宁公主自那日后,一直被关押在寝殿中不许外出,一直到这里,她终于被解禁了。 她被宣召入奉天殿。 踏入奉天殿时,她抬头看去,一眼便看到了父皇,正低头批改奏章。 她几乎不敢置信,父皇依然是那个父皇,可仿佛哪里不一样了。 他看上去萧冷如冰,形单影只。 德宁公主上前拜见,跪在那里,试探着唤了声:“父皇?” 声音中有着些许小心。 景熙帝听到这声音,眼皮都没抬一下:“平身吧。” 德宁公主起身,不过不知为何,心中存着些许忐忑。 景熙帝一抬手,身边内监便奉上一封敕谕书。 德宁公主略犹豫了下,自内监手中接过。 景熙帝:“打开看看吧。” 德宁公主打开来,一看之下,吃惊不小。 要知道在大晖,除太子外,诸皇子可封亲王,俸禄为岁入一万石,并赐予田地,若是公主,俸禄会大打折扣,且并不会赐田地,只赐诰命。 但是这份封敕谕书中,却将她的岁禄和亲王齐平,赐予良田一百多顷,岁禄可达每岁一万石,除此之外,每岁恩准的丝、纱、罗、绢、绵等,更是远远丰厚于本朝诸位公主。 这些已经远超了她的姑母! 突如其来的赏赐,让人震惊,毕竟这些都要经过内阁议事过审,并不是景熙帝简单一句话便可以轻易赐予的。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景熙帝:“父皇,这是为何?” 景熙帝放下手中御笔,下了宝座,走到德宁公主面前。 德宁公主受宠若惊,但心中的忐忑却越发扩大了。 景熙帝:“那一日若不是你,只怕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朕心中对德宁感激,如今设法格外开恩,对你封赏,你可满意?” 德宁公主心中有些激动:“儿臣感激不尽,但儿臣惶恐。” 如今父皇太过平淡的眼神让她不安。 景熙帝:“以后让你母亲出宫,随你而居,一则免了你母亲的怨愤,二则也可以让她安度晚年,你可尽孝道,你可愿意?” 德宁公主咬唇:“儿臣自然愿意。” 景熙帝:“你皇祖母已经给你寻了几个人选,父皇看过了,都是极好的人家,看看你自己喜欢那个,挑一个吧。” 德宁公主有些想哭:“父皇……” 景熙帝神情寡淡:“也不是非要你现在就出降,先订下来,可以过两年再说,你自己愿意的话,早早成亲也可以,一切都随你自己。” 在这种骤然而巨大的恩赐面前,德宁公主却难受起来,她感觉到了父皇的疏远。 父女之间再相见,没有那一日交心的言语,也没有怒极的斥责,只有冰冷的封敕,仿佛他们之间恩怨分明,两不相欠。 她想了想,到底跪在景熙帝面前:“父皇,你尽可责罚于我。” 景熙帝面无表情:“朕为何要责罚你?” 德宁公主不言语了。 景熙帝轻叹一声:“德宁,你是对的,朕是错的,所以朕褒奖你,给了你大晖公主从未有过的殊荣和封赏,可是——” 德宁公主的心提起,她仰起脸,望向自己的父亲。 这一次她清楚地看到了父皇眼底隐隐的红血丝,他既冷酷而严厉。 她突然想起那一日出游,父皇和自己说话的模样,言语谆谆,温和慈爱。 于是一瞬间,她无比珍惜起来,甚至觉得,无论父皇是对还是错,她都怀念着那一刻。 景熙帝垂眼看着德宁公主:“德宁,朕能给你的,已经尽量给你了,但是朕也希望你能体谅你的父皇。” 他淡淡地道:“出去吧。” 德宁公主的心揪起。 她仰脸看向他:“父皇!” 景熙帝:“还有什么事?” 德宁公主慌了:“父皇,儿臣心里难受。” 景熙帝淡漠地看着这样的德宁公主:“你已经长大了,该知道,人生哪能两全。” 说完,他回到御座上,拿起奏章来看,不再理会她。 在这瘆人的静默中,德宁公主明白了。 自己保下皇贵妃,救了皇贵妃性命,所以父皇褒奖自己。 但是那一日,自己并不曾求助父皇,而是背着父皇纵容了皇贵妃离开,于是那一刻,她便选择了不相信父皇,也已经背叛了父皇。 这种怀疑和背叛,是父皇永远无法原谅的。 所以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殊荣,却失去了父亲。 从此后,他是君,她是臣。 她心里突然涌起前所未有的痛,她想人是贪心的,既想要这个,又想要那个,也许父皇是对的,人生哪能两全。 她心灰意冷,喃喃地道:“那就请父皇为儿臣赐婚吧,儿臣对姻缘并无任何念想,但凭父皇做主。” 景熙帝放下手中奏章:“那就赐嫁明国公府嫡次子吧,他虽并不承爵,但年轻有为,不过弱冠之年,已是密云中卫下辖千户。” 德宁公主:“是,儿臣遵命。” 她沉默了很久,终于再次叩谢,拜别,出去。 出去后,却见到福泰,福泰笑呵呵地说恭喜。 德宁公主心里并无喜悦,福泰却道:“这是陛下对公主的倚重啊!” 德宁公主不懂,她缓慢地看向福泰。 福泰:“难道公主还看不出来,明国公府嫡次子如今虽在密云,仅为千户,但即将调任擢升,不出几年,便会升到京师三大营总兵了。” 京师三大营,那是京师铁卫,一旦宫廷有变,便可应皇命进京护驾,快马来去不过一个时辰功夫。 德宁公主还是有些不懂。 福泰却意味深长地道:“公主殿下是有大福之人哪。” ************** 方越突然被帝王召见。 他心中自然有些猜测,知道自己为帝王倚重信任,帝王应是会擢升自己了。 只是擢升的话,每年一次,现在还不到时候,帝王应该会安抚自己,给予自己奖赏勉励。 他在心里揣摩着,若是帝王说什么,他该如何应对,那些言语要在脑中过一遍,防止御前失仪。 好在他晨间能够轮到陪伴御驾操练打拳,所以对景熙帝的性情多少知道几分,他会怎么说,他大概猜到了。 来到寝殿后,方越跪下,恭敬之中,又有些少年人的踌躇满志。 景熙帝此时正翻阅着一份奏章,奏章有些长,他见方越进来,便随口道:“稍等片刻,等朕忙完。” 方越听着帝王这温和到可以称之为亲切的语气,心肝都在颤。 他心潮澎湃,浮想联翩,却又不得不压制下,拼命让自己保持着镇定,保持着宠辱不惊。 毕竟是御前侍奉的,不是没见过大场面的。 片刻后,随着纸张的窸窣脆响,景熙帝搁置了奏章以及朱笔,之后才看向方越。 方越瞬间身体紧绷,屏着呼吸。 景熙帝:“方越,你刚毅有胆,精于骑射,忠心不二,前次永平卫都使司因病逝去,永平一带边备亟需整饬,朕正想着寻一合适人选前往,思来想去,也唯有你了,只是你一直以来效命于龙禁卫,不曾外放,如今暂定五品之职,以五品担任都使司,掌管永平卫。” 方越心中大喜,几乎不敢置信。 这永平卫为大晖边防二十八卫之一,永平卫都使司任期三年,掌一卫所大权,这升迁远超他的预期,几乎是平步青云了! 他忙叩首谢恩:“属下蒙陛下隆恩,感激涕零,定当恪尽职守,不负圣恩!” 景熙帝笑吟吟地道:“先平身吧,朕这里还有些玉帛弩银相赠,算是朕给你的盘缠,祝你一路顺风。” 方越受宠若惊:“谢皇上!” 当下方越平身,微低着首,立在御前。 景熙帝打量着面前的方越,二十多岁的年纪,还算年轻,身体健朗,不过也仅此而言,在龙禁卫,这样的侍卫还有很多,端看他提拔哪一个。 哪一个拎出来,稍微得一些帝王恩宠,都会鞍前马后,都会为他肝脑涂地。 他问起方越如今的婚事,可曾订亲,方越并没有。 景熙帝:“你年纪也不小了,这次前往胡洲,也该寻觅一位良配,好男儿可以先成家后立业。” 方越便不好意思地笑了:“陛下说得是,属下如今也想着该成家了。” 景熙帝:“身为男儿,要想有所作为,成就不世之伟业,要先修身立德,克己复礼,不为名利所动,不为物欲所迷。” 方越听这话,明白自己这次得了一个肥缺,帝王在自己临行前说出这话,其实是有警戒劝慰的意味,这更说明帝王对自己大有安排。 三年外任后,必回皇都,委以大任! 他克制住激动,越发恭敬谦顺:“陛下所言,字字珠玑,属下绝不敢辜负陛下教诲,定当铭记在心,每日三省。” 景熙帝颔首:“人生在世,富贵繁华,熙熙攘攘,难免有些妄念,有妄念并不为过,不怕念起,惟恐觉迟,能够定心立志,不为所惑者,才是真男儿,才能成就一番伟业。” 他顿了顿,道:“今日言语,与君共勉。” 方越听着,几乎不敢相信,帝王并不是多言之人,今日却对自己说出这么多谆谆教诲之言。 他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当下单膝跪地,再次郑重一拜。 待到走出奉天殿,走在汉白玉石阶上,方越还在回味着自己这次的升迁,可谓是平步青云了,未来前途无量! 不过,这种激昂的喜悦却在一个迈步间,突然僵在那里。 后知后觉的,方越意识到了什么。 于是恐惧以及后怕,便自身体的骨头缝里往外溢出,瞬间将他淹没。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竟再也动弹不得。 生死一线间,原来他几乎把整个方家老小性命当作儿戏! 这之后,方越战战兢兢,在任期间不敢贪赃一个铜板,如履薄冰,兢兢业业,终于,三年期满,他政绩显著,被调回皇都。 接到调令的那一刻,方越跪地大哭。 哭这三年自己的不易,也哭帝王心胸之宽广。 他到底熬过去了! 熬过去的方越,在家大病一场,足足躺了四五日,之后他挣扎着爬起来,来到琼子郊外的一处坟头前。 那是聂三的坟,他没什么家人了,死了后尸骨是由南琼子守卫司负责收殓的,就埋在南琼子外面的乱葬岗。 方越给聂三烧了一把纸钱,将怀中揣着的一锭子银子拿出,埋在了坟头前的泥土中。 他喃喃地道:“兄弟,别怪我不讲往日情谊,是你自己把自己的路给绝了。” 他不知道聂三会不会后悔,其实苟延残喘也不是不可以,当了太监又不是不能活,可是聂三非要用命等在那里,来挽回七尺男儿的骄傲。 一锭银子,一条命,换得今生一次以船相渡。 方越这么想着,抬起眼,看着燃烧的纸钱飘飞,化为白色灰烬,之后终于消逝在晴空中。 他轻叹:“你我生在浑浊人世,一念之间是生,一念之间是死。” 他生,聂三死。 第93章 回家 阿妩跟随叶寒, 一路打马南行,往故乡而去。 其实上路的那一刻,她都有些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景熙帝竟然真肯放她了。 最初确实失去记忆了, 不过后来她恢复了, 恢复过后便想着干脆继续装,装傻, 也许他就放弃了。 后来他让自己见叶寒, 自己心里踏实了, 又说要放自己离开。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她有些不敢相信,不过一路的风尘仆仆中,她逐渐踏实了。 确认他不会追来了, 他确实放过了自己和叶寒。 阿妩想起最后的那一晚, 她想, 他终于绝望了吧, 彻底放弃自己了。 这么想的时候, 她抬起手, 指尖落在自己颈子间, 她触碰到了那个男人的扳指。 这枚扳指曾经日日夜夜地戴在他的手上, 这是属于帝王的一部分。 对于阿妩来说, 扳指,便是皇权, 便是那个人的残酷和无情。 可是现在他却摘下来, 挂到了自己的颈子上。 阿妩隐约记得当时他似乎在他耳边呢喃,说过什么,声音很温柔, 但是阿妩实在记不起来了。 她深吸口气,想着,罢了,这些都让它过去吧,无论如何,她要回家,怎么都要回家。 这时候她想起景熙帝的舆图,曾经他给自己看过的。 在那幅“海州疆境图”中,大晖临东海处有山名嘉悦,过嘉悦山,过赤霞屿,日夜兼程三日后,便见开阔之地,此地有山名万牛,万牛山下是一路铺展到东海海岸的沃土。 她的故乡便在这里,是一处叫西牛村的所在,现在,她要和叶寒一起赶往西牛村,他们的故乡。 连着数日的奔波,两个人都不知辛苦,终于在一日晌午时分,阿妩看到汪蓝的天宇下,有山巅隐隐露出。 叶寒道:“阿妩,看,那是万牛山!” 阿妩偎依在叶寒怀中,望着几乎反光的山巅,眼中湿润。 回来了! 叶寒感觉到阿妩的激动,握住她的手道:“这里已经物是人非了,不过我们可以回去看看。” 阿妩反握住他的,哽咽道:“没关系,我明白,我只是想回来看看,回来看看咱们的房舍,还有我娘,我得给我娘扫扫墓。” 叶寒:“好。” 两个人继续前行,便陆续遇到行人,这些行人多是万牛山一带人士,不过也有些海客以及来往客商行人等,阿妩看着这些,便已经有些激动。 这里的本地人多穿草履木屐,身上则是苎布或者芭蕉布的衣衫,只偶尔有些文人秀才穿鞋靴,和皇都一带的繁华锦绣是大有不同。 不过阿妩看着这里,只觉亲切。 此时海风吹来,空气是湿咸的,阿妩喃喃:“寒哥哥,我们回来了。” 叶寒用臂膀搂住她的腰,抿唇望着远处的山巅:“是,回来了。” 其实他隐约感觉到,接下来阿妩看到家乡的情景,必是失望的,痛苦的,可他没办法告诉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他只能道:“等回家后,我们便成亲把,阿妩,我会拼命挣很多很多的钱,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等我们有钱了,便去寻你父兄。” 阿妩:“嗯!” 这时候便有过路人好奇地看他们,他们这一路上虽然更换了衣着,但依然格外惹眼。 叶寒便带着阿妩走了偏僻小路,一路疾驰,赶往他们的西牛村。 其实早就料想到了,但是当他们来到这一片土地时,还是被震撼到了。 这里曾经经过潮汐,海水漫上来,无情的大海涨起又退下,什么都不曾留下,只有白软的细沙,一直蔓延至大海。 阿妩茫然地看了一会,之后求助地望向叶寒。 叶寒有些逃避她的视线,不过他还是道:“就是这里了。” 这里? 阿妩再次看了看,沙滩,沙滩,平整的沙滩,什么都没有啊…… 所以村落呢,房舍呢,还有她娘的墓地呢? 她离开前,还特意用一根棍子别住她家的门,防止什么野生的兽类冲撞进去,她家院子里还种了芭蕉之类的。 ……她家的院门呢? 阿妩愣了好一会,在叶寒那不敢和自己对视的目光中,终于痛苦而绝望地确认了一个事实。 这就是他们的家了。 阿妩两腿一软,几乎虚脱,一屁股坐在了沙滩上。 她茫茫然地看着周围,喃喃地道:“怎么可以这样!凭什么这样!咱们的村子呢!” 叶寒走过来,蹲下,扶住她的肩:“阿妩,我们走了后不久,这里便被淹了,彻底淹了。” 阿妩当然记得,就是因为要被淹了才走的。 可是她下意识总存着侥幸,并且无法想象海水是如何破坏曾经属于她的一切,更无法想象,好好的院落,那分明用一根棍子别住的篱笆门,怎么就挡不住洪水呢! 怎么可以这样! 阿妩突然想起,陆允鉴曾经说过,说她固执,说她无情无义,说她一直被困在过去,说她脑子里只有她的故土,那个昔日的家园,却怎么都不肯睁开眼看看身边的人! 阿妩当然不听他的,阿妩觉得他只知道胡说八道! 可是现在,她开始觉得也许陆允鉴说得有道理。 她倔强地想回到过去,回到她十五岁那年,那时候她父母兄长都在,她住在自家房舍中,被家里人捧在手心宠爱着,会有阿娘温柔的笑,也有兄长的呵护! 她只要掉一滴眼泪,阿兄会抡起拳头把那个欺负她的人揍个半死! 可是现在,看着这一片波纹状的细沙,她知道,原来在她走后,洪水滔天!原来故土早已经被摧毁,过去的时光她抓不回来! 昔日一切的美好,也只是她心里的记忆,不会再回来了。 她的父母兄长,她的家—— 阿妩无助地将脸埋在膝盖上,哭失声,原来她一直日夜期盼的,只是一场梦。 梦醒了,一切都是空,她什么都没有了。 无论是陆允鉴,还是太子,或者景熙帝,甚至她为景熙帝生下的一对皇嗣,她在心里都没有真正珍惜过。 因为她有一魂一魄被拴在故乡,栖息在那被木棍别上的篱笆门上,她活在自己的梦幻中迟迟不肯醒来。 如今,梦醒了,她攥着一把的细沙,终于真真切切地知道,过去三年的经历不是虚幻,而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她长高了,经历过一个又一个男人,还曾有过孕育,她曾踏入宫廷,听过皇都的乐声,见过帝国的烟花,她的人生和记忆早已经被拓展,被涂上了更多的颜色。 她再不是原来那个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孩子。 长大的孩子,她回不去了。 阿妩痛哭失声,痛得撕心裂肺,任凭叶寒怎么抱着她安慰都无济于事。 没有人能安慰她! 就在这时,海风中隐隐传来呐喊声,那声音缥缈,伴随而来的还有急切的脚步声。 叶寒抬头看过去,远处有人正匆忙往这边奔跑,他边跑边往这边张望。 叶寒猛地站起身:“阿妩,你看那里!” 阿妩的哭声骤然停住,她泪眼迷濛,望向远处。 那是一个穿着短打粗衫的男子,身形高健魁梧,正往这边跑。 他看着这边,跑得太急,扬起一片片沙尘。 阿妩不敢置信地望着来人,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容,那是自己的二哥! 猝然的喜悦击中了阿妩,大悲之后的喜悦让她几乎无法相信,更不知作何反应,她傻傻地蹲在那里,仰着脸,木然地看着二哥向自己跑来。 宁二郎跌跌撞撞跑到近前,一下子扑在了沙滩上! 在轻沙飞扬间,他看着自己的妹妹。 几年不见,妹妹长高了,也长大了一些,但这就是自己的妹妹,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里的妹妹! 他颤抖着伸出手,粗糙的大手上沾满了沙,他红着眼睛,哽咽着道:“阿妩终于回来了。” 阿妩怔怔地看着眼前人,之后突然“哇”的一声痛哭失声,她一下子扑到了宁二郎的怀中。 她哭得泣不成声,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几年的颠沛流离,几年的浮萍漂泊,她终于回来了。 村子没有了,家也没有了,但是阿兄还在啊! 她将脸紧紧埋在二哥的肩窝中,抽噎着道:“你们,你们都去哪里了?我找了你们好久,你们一直不回来,别人欺负阿妩,你们也不回来!” 宁二郎抱着自己的妹妹,眼睛也落下泪。 他紧紧抱着自己妹妹,哄着道:“不怕,不怕,阿爹,大哥,三弟,我们都回来了,我们这次带了很多货,已经卖了不少,卖了好价钱,已经挣了大钱,咱们家在镇子上买了宅院,咱们以后就可以过好日子!” 阿妩听着,如同做梦一般,这就是她曾经的梦啊。 一直都是这么做梦的,遥不可及的梦,发疯一样渴盼的梦,结果竟然成真了。 宁二郎:“以后阿妩要什么,阿兄就给你买什么,还会给你准备很多嫁妆,咱们家的好东西全都给阿妩,都是阿妩的!” 阿妩听着自是心花怒放,喜欢得要命,可还是想哭。 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实在太过甜蜜,犹如大口大口地灌着糖浆,她需要慢一些,慢一些感受,怎么会这么好,阿爹阿兄都回来了,发财了! 她不敢相信,昔日渴盼了这么久的,就轻易来了。 她反抱住自己的哥哥,心尖都在颤:“阿妩盼了好久,你们终于回来了!” 兄妹两个抱头痛哭,叶寒单膝跪在一旁,也忍不住抹眼泪。 阿妩埋在哥哥怀中,呜呜呜地哭了好久,最后终于情绪稍微平息。 她抽噎着,睁着发红的眼睛,仰脸看着二哥:“阿爹呢,还有大哥三哥呢,你们都去哪儿了?” 宁二郎搂着阿妩:“我们这几年在海外经历了很多事,靠岸后,知道村里出事了,本来说要打探你们的消息,谁知便遇到当地官府的信使,说你已经在州府那里登记造册,要寻亲人,他们送来消息,你被好心人救了,不日即将回来,要我们好生候着你。” 阿妩听着,隐约明白,这是景熙帝派人知会的? 所以……景熙帝放自己离开时,他便已经知道自己父兄的消息? 或者说,他知道自己父兄消息,才放自己回来的? 宁二郎:“我们听着自然半信半疑,但既是州府传来的消息,也不敢乱跑,又因如今搬家了,唯恐和你错过,所以我和你大哥三哥便轮流守在这里,想着总要有一个人待着,免得错过了,我刚才回家用了些膳食,匆忙赶回来,可不曾想,便看到了你和叶寒!” 这时宁二郎和叶寒也见过了,两个人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犹如亲兄弟一般,此时见到自是激动万分。 之后宁二郎便带着阿妩和叶寒要赶紧回去家中了。 因着急,干脆宁二郎带着阿妩骑马,叶寒徒步跑着,一行人来到附近的镇子。 这镇子其实也就百户人家,因过往行人多,大多为旅舍,也有当地州府驻扎此地的官方驿站,当然还有许多摊贩等。 阿妩才踏入镇子口便看到自己大哥。 宁大郎见到阿妩也是激动万分,一时赶紧呼叫着,大声喊着,没多久阿爹和宁三郎也都赶紧迎了出来。 阿妩父亲名荫槐,这宁荫槐见了女儿,激动万分,口中喊着阿妩,急走几步迎过来。 阿妩扑到宁荫槐怀中,哭着道:“阿爹,阿爹!” 第94章 幸福家人 阿妩哭得颤巍巍, 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旁几位兄长也都抹眼泪,大哥三哥从旁拍抚着阿妩背,二哥也从旁护着。 有那过往海客见到, 不免都看过来, 一个中年男子, 三个彪悍的年轻渔民,就这么将哭泣的小娘子围在中间一脸心疼的样子, 旁边还杵着一个精壮的少年。 这一看便知经历了什么生离死别。 阿妩趴在父亲的肩头, 哭道:“阿娘已经不在了……” 她打了一个哭嗝, 抽抽噎噎地说起往昔,村里人帮自己把阿娘埋了,坟地已经被泥沙淹没,寻不到了。 宁荫槐其实之前已经打听到一些消息, 此时听得阿妩这么说, 想起妻子, 自是愧疚万分。 “当日东海寇乱, 我等牵连其中, 由此断了科举之路, 是你们母亲变卖嫁妆首饰, 凑了几十两银子, 我才能辍儒从贾, 经商养家!不曾想三年前就此一别,便是阴阳两隔, 再不能相见!” 他眼圈通红:“是我对不住你娘, 也对不住你!” 几位兄长听到阿娘临终前的种种,自然难受,一时间都低头抹眼泪, 叶寒从旁眼圈也红了。 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几年海外飘荡,终于游子归来却已是物是人非,哪个能不难受? 外出经商,历经艰辛,原也是为了家中娘子能过好日子,如今钱挣到,人却没了。 最后反倒是阿妩先平静下来,她擦了擦眼泪道:“阿爹,哥哥,我们哭也无济于事,阿娘不会回来,我们一家团聚,只盼着能好好过日子,再为阿娘修衣冠冢,我们好好祭奠她,她在天之灵想必也能安慰了。” 这时大家情绪也逐渐缓和下来,大家见阿妩和叶寒风尘仆仆,连忙领着他们归家。 这房舍是宁家父子四人匆忙置办的,虽不甚讲究,但在镇子上也算阔绰,竟是两进的房舍,宁家父子带着阿妩和叶寒入了院中,要他们先洗漱,再用些膳食。 宁父领着阿妩坐下,几个儿子分别忙碌,宁大郎连忙去拿水盆巾帕,宁二郎则去灶房提来新烧好的热水,宁三郎则去拎来一个包袱,包袱中都是簇新的衣裙。 他一股脑塞给阿妩:“这些都是给妹妹的,你看看是否合身。” 阿妩打开一看,都是好衣裙,很是讲究,有些贴身小衣竟是上等生丝做成的,往日他们家可没见过这个。 她有些意外。 宁三郎:“我们知道你即将归来,便跑去各处购置了许多,你回来之后用得也方便。还有一些在海外得来的脂粉头面,全都是稀罕好物,都给你留着,我们都没舍得卖呢!” 宁二郎把热水准备好了,擦了擦汗:“阿妹,我们这里还有银盘子银叉子,那些银货都是锃亮锃亮的,在外面也是有钱人家才用的,咱们都弄来了,这些咱也不卖,就留着给你当嫁妆。” 阿妩听着,只觉满满的呵护和疼爱扑面而来,这都是真真切切的,不求回报的。 这是她的家人,恨不得掏出所有来保护她、疼爱她。 她一下子抱住宁二郎:“真好,都是我的!” 家里只有他一个女儿,没有人和她抢,全都是她的! ************* 沐浴过后,阿妩换上了簇新柔软的衣裙,走出浴房时,迎面的阳光温柔地落下来。 她突然感觉,这一刻她幸福到了极致! 日头是如此和煦,身子洗得香喷喷的,衣裙是柔软的,房舍是自己的家。 而此时,堂屋中,阿爹兄长已经摆好了膳食,摆了满满一桌子,等着她吃。 她满心的舒畅,就仿佛躺在了柔软的云朵中,甚至觉得这个世间全都在围绕着她转。 这个时候会羡慕德宁公主吗?会嫉妒别人拥有的疼爱吗? 她谁都不羡慕,此时此刻她所拥有的,便是世间最好的。 阿妩刚走到堂屋,宁大郎便迫不及待地拿出一个盒子,那盒子是掐丝珐琅的,在宫廷中自然并不稀罕,不过于宁家这样的人家来说,简直是罕见的好物。 宁大郎打开来,给阿妩看:“阿妩,快看,喜欢吗?” 阿妩凑过去看,却见里面都是异域之风的头面,有带着金嵌玛瑙摩羯纹戒指,有带有铭文的金手镯,另外竟然也有一个坠儿,是红剌子石的! 阿妩惊喜万分,不敢置信:“这么多?” 金头面,哪怕在海外都是很贵重的,他们怎么弄了这么多! 还有这红剌子石,更是稀罕物了! 这可真是发财了? 宁二郎便笑了:“阿妩不知,这次我们在海外买了一批货,都是胡椒,这胡椒我们买的价钱低,一两白银可以买一百斤,可是这胡椒运到大晖后,一斤可以卖十几两银子,便是给官府抽成后,我们依然赚了很多!” 阿妩听着,简直笑出声:“竟赚这么多。” 听那意思,竟是千倍的利呢! 不过海外经商原是如此,利润惊人,只是这其中太多艰难,要置办船只,要远航,要经历海上种种险阻,跑到原产地,人生地不熟之处顺利购置到货品,之后再运回来,运回来时还得防着海寇,若是一个大意,别说货,便是人命都搭进去了! 自己父兄能顺利回来,赚了大钱,这是交上好运了。 阿妩便取了那红剌子石的坠儿给自己戴上。 景熙帝曾经送给自己许多,后来她和德宁公主要好了,她当然可以随便戴,但是她却并不愿意戴了。 现在,她家阿爹和阿兄也给她买了红剌子的首饰,虽然成色并不如皇帝的,但也很好看。 阿妩戴上去后,怎么看怎么好看。 旁边宁家几位郎君围着自己妹妹端详,沐浴过后,面上粉扑扑的,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和几年前也没什么差别,还是那么一个娇憨可人的妹妹,当下揉揉她的脑袋,拉着她的手,恨不得把她抱在怀中。 叶寒也重新沐浴过了,于是是一家人坐在那里用膳。 这么吃着间,自然也说起这几年各自的经历。 原来阿爹和几位兄长出海之后,便遭遇海寇,险些死于非命,幸好父子四人互相扶持着侥幸逃了,逃命后流落到了爪哇国附近的一处偏僻所在。 当时所有的银钱本钱都没了,为了谋生,他们父子只能在码头做苦力,努力挣了银子,之后慢慢地积攒着,又去了别处,开始试着倒腾些货品来。 最后积攒了本钱,终于购置到了船只,便买了犀牙、珊瑚、玛瑙、鼊皮以及大量的胡椒,偷偷运回来,绕过了海寇,这才终于回来。 这话说来简单,其实一来一去,竟是三年光阴了。 阿妩听着,道:“阿爹和兄长们经商艰难,也是因为我们大晖和海上诸国不通商船,又有海禁,所以一路行来千难万难,但以后倒是不必怕了,朝廷放开海禁,我们又和诸国都有了通商协定,只要回帆时由官府进行抽解,便能正经卖货,不必东躲西藏了。” 她说这话,本就是顺嘴一说,谁知宁家父子听了意外不已:“阿妩怎么知道的?” 要知道这是大消息,他们也是接触着海船消息灵通才知道,可阿妩怎么知道的。 阿妩看父亲阿兄都惊诧,自己也是意外,还没传出去消息吗? 旁边叶寒自然明白其中缘故,不过他见阿妩不想提,也就道:“外面是有些传闻,阿妩也是听说的。” 宁家父子也就说起来通商以及官府的抽解,这次他们挣钱了,也给官府抽解了。 其实官府要抽成不怕,怕的是没规矩,说不清道不明的,如今放开海禁,有例可依就不怕了。 宁家父子又说起接下来打算,要去城里,要开一个铺子,雇几个伙计,说如今临海的舰船厂也在造船,听说寻常百姓也可以购置船只,不过只能购买两百料的舰船,且需要申请批文,那批文不容易拿到,怕是有的等了。 阿妩便笑起来:“开铺子?极好,阿妩如今也学会记账,到时候阿爹哥哥做买卖,我就算账!” 宁三郎一听,惊喜:“阿妩越发出息了!” 宁二郎却提起来,原来这次他们自海外归来,不但带了各样货品,还带了一些苗圃。 他们曾经滞留在吕宋一带,这吕宋在前朝时唤作麻逸,昔年也曾奉大晖为宗主国,后来佛朗机入侵吕宋,占领吕宋,因当时佛朗机常患粮米不足,便从遥远海外引用了一种庄稼,唤作番薯的,那番薯耐旱易活,生熟可食。 宁家父子几个便偷偷揣了几截番薯苗,想着回来种植,历经千辛万苦,倒是带回来了,如今已经在院落中栽培,眼看着长势喜人。 阿妩听父子几个说起这番薯的详细,倒是惊讶,她想起那一日御书房中,景熙帝所说过的话,关于盛世的,关于粮米的。 她蹙眉想了好一番:“若是能够栽培,就此推广开来,岂不是大家不必烦恼粮米了?” 宁二郎:“本就是这么想的,只是到底能不能成,还未可知呢。” 一时又说起别的,一家子热火朝天的,不过就在说笑中,宁荫槐看着女儿,也是心痛。 这次阿妩回来明显感觉身量更高了,容貌越发出挑,眉眼间更添几分娇艳,这让宁荫槐隐隐感觉到,自己女儿必是经历了一些事,应是有了郎君吧…… 只是女儿一直不曾提及,他难免往坏处想了,这郎君自然不是叶寒,或许也不是什么正经婚配。 其实想想也是,像阿妩这样娇美女子,离开父兄的庇护,便是遭遇了什么,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他此时并不愿意直接问起,免得引了伤心罢了。 用膳之后一家子又牵着手说了番话,宁大郎唯恐妹妹劳累,便让她先行歇息,好不容易回到家,早就累得要命,赶紧睡一觉。 宁大郎又道:“等妹妹睡好了,我们兄弟几个陪着妹妹去街道上,看妹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们就给你买,如今阿兄有的是银子,你便是买一屋子我们都有钱!” 阿妩听得心花怒放:“好,等晚间时候我们去街道上看,最好买一些新鲜的鱼虾烤了吃。” 宁大郎见妹妹说笑间娇软可人,一时心都要醉了,想到妹妹可能的遭遇更是心痛难当,连忙轻声哄着道:“快,去睡吧。” 阿妩走进兄长们为自己准备好的闺房,一进去便看到,这床榻,这被褥都是簇新的,是这里能买到的最好的了,而且床榻旁竟然还挂了香囊! 阿妩拿过来那香囊闻了闻,知道这是海外带来的,之前在琅华殿就有,味道差不多,听说是贡品,反正不容易得到,结果回到家,父兄竟然给自己用上了。 ……这必是不舍得卖,好东西都留着给自己用。 她躺在榻上,闻着这轻淡的香,感受着被褥的柔软,心里却想着,几位兄长都是大男人,素来粗糙的,如今能想得如此周到也是不容易,想必早早便为自己准备了。 固然这家常物件怎么拼命布置也不如皇室的讲究,可阿妩就是觉得好。 回到家中见到亲人,她的心是踏实的,再也不怕了,没有人会要她殉葬,没有人会扼住她的颈子,更没有人把她送给贵人。 她永远不必惧怕谁会变心背叛了她,更不需要刻意讨好,虚以委蛇。 这么想着,她摸了摸藏在衣襟中的扳指。 其实事到如今,她也明白,那一日在御书房中看舆图时,这个男人便知道了,知道她的家乡已经成为一片沙滩,早就没了。 可他当时并没有言明,似乎那时候的他眼底还有一丝悲悯。 他不愿意戳穿自己的梦想。 之后,自己父兄归来了,他应该是得了消息,才要叶寒送自己回来的。 想起这些,她未尝不感动。 她也隐隐感觉,他做这些不是真的放下,而是满足自己所有的愿望,当自己得到极致的满足后,才开始释然,才可能回头。 可是,她终究不能忘记过去的一些片段…… 以至于后来无论他对自己多么珍惜,哪怕他跪在她面前把心肝捧给她,她都觉得,不过贪图她美色罢了。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想歪了,钻了牛角尖,可是她一时半刻,却是做不到。 她摩挲着那扳指,玉扳指本来是沁凉的,但因为日夜熨帖着自己身子,便也暖和起来了。 玉扳指能捂热,那人心呢? 她闭上眼睛,用脸颊轻贴着锦枕,心里酸楚又绵软。 她经历了这么多事,但是情爱上到底是懵懂的,又有些钻牛角尖儿,如今有了家人,心里踏实下来,再回想这些,竟别有一番滋味。 不过最后也只是轻轻喟叹一声。 过去的那些其实并不重要,如今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回到家了,有父兄疼爱,要踏踏实实陪着家人,也享受着家人的陪伴,要把过去失去的几年补回来。 *********** 此时的宁家父子四人正围着叶寒逼问,阿妩经历了三年的颠沛流离,这其间经历了什么,他们都不愿意问阿妩,免得引起她的伤心,可是怎么也要知道的,再是揪心他们也必须知道。 叶寒其实并不想说,不过面对宁家父子的逼问,他到底是把事情经过大致说了。 可以说,在叶寒开口前,宁家父子也想过最不济的可能,比如流落烟花之类的。 大家已经深吸口气,抱着最惨的心思。 不过当叶寒说完后,宁家父子四人依然被震惊到了。 宁大郎:“你是说……皇帝?就是皇都那位天子,皇帝?” 叶寒点头:“是,这次就是皇帝放我们离开的,所以之前官府通知阿妩即将回来,应该也是他吩咐下来的。” 宁三郎拧着眉:“你意思是,几个月前,天子喜得龙凤双子,大赦天下,当时生下那对皇嗣的,是阿妩?” 第95章 他突然出现了 天子得龙凤双子, 大赦天下时,他们虽然依然在海外,但也得到消息, 知道大晖帝王添丁进口, 海外同喜。 他们听了后也只是听了, 毕竟距离他们很遥远的事,万没想到, 生孩子的竟然是自己妹妹? 叶寒:“是。” 宁二郎却问道:“那太子, 太子那里——” 对此, 叶寒也不好多说什么:“阿妩对此并无牵挂,太子已经是前一茬的事了。” 太子还帮着老皇帝捉拿自己,父子倒是齐心协力。 但阿妩和太子早无瓜葛,看来是断了。 宁家几位郎君脸色有些铁青, 这听起来太乱了。 宁大郎又问:“如此说来, 最可恨的便是镇安侯了!” 宁二郎:“对, 那个陆允鉴, 竟然如此对待阿妩!” 宁荫槐阴沉着脸, 盯着窗外的天:“没有什么最可恨, 一个个都不是好东西。” 宁三郎一想也对, 自己妹妹短短三年时间, 竟经历了这么多! 关键是, 先侍子,再侍父, 这都叫什么事? 一时之间, 房中沉默了,宁大郎眼圈红了,宁二郎低头皱眉。 宁三郎握着拳头:“妹妹竟遭此屈辱, 我们若不为她报仇雪恨,岂为男儿,我去和他们拼了!” 说完人就往外冲,宁大郎赶紧抓住他:“你去找哪个?” 宁三郎:“皇帝和太子天高皇帝远,我们想杀都杀不得,那个镇安侯府的陆允鉴不就在东海吗,听说他投了海寇,我们先杀了他给妹妹出气!” 宁荫槐冷冷地道:“你闹什么闹?那人昔日贵为镇安侯,统领东海前艘战舰,如今便是投身海寇,身边也是侍卫如云,你又凭什么能去杀了人家?你往日见了海寇不是躲着做吗,怎么今日竟有胆量去杀海寇了?” 宁三郎一时无言,他确实不敢招惹海寇。 旁边叶寒听着,却是说起景熙帝对镇安侯府的种种,以及他们过往的恩怨。 他没说明的是,以景熙帝对阿妩的疼爱,他是无论如何不能容忍陆允鉴,必是要将他碎尸万段了。 只是这涉及太多复杂过往,也不便多说了。 此时宁三郎望向自己父亲:“阿爹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难道我等就吃了这哑巴亏,硬憋着不成?” 宁三郎此话一出,房舍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宁荫槐眯起眼,透过窗户,他看着外面的阳光。 他当然明白,自己千娇百宠的女儿是受了大委屈的,不过此时他的反应却格外平淡。 在大晖任何人看来,一个女子先侍子,再侍父,这都是不可思议的,会引以为耻。 但是宁荫槐自小读万卷书,又曾经游历海外诸国,所以就这件事来说,他并不在意。 比起流落烟花巷,比如遇到强梁流入匪寇之中,女儿如今的遭遇也还算能接受,不就是三个男人吗? 所以宁荫槐冷静而隐忍地接受了这一切。 人生于世自然会世俗风气影响,宁荫槐有此想法,也是因为此地风气。 万牛山一带旧俗,女子居家缝补,侍奉老幼,男子则外出渔猎行商。男子归家将赚取财物交付妻室,由妻子掌理家计,他们世代如此,经年累月下来,竟多少有些母系之风。 甚至有些男子回到家中,知道家中娘子已经怀上身孕,或者已经生了一胎,大多也就认了,左右是挂在自己名下的子嗣,又有什么可或者不可? 只要娘子在家安心抚养幼儿,并赡养老人,倒也不必如此苛求。 所谓穷义夫,富节妇,那些富足权贵之家才有余资讲究什么贞操,并衍生出许多大道理来,若是人都要穷死了,谁还讲究这个? 所以风俗传统也和当地的经济民生有关,这样的日子延续了数百年,大家也就习惯了。 其实就宁荫槐所想,皇都附近的州府,最重儒家之说,尚贞洁烈女,越是远离皇都,这些束缚越为松散,各地自有各地风俗民情。 如今听得女儿这番经历,他更多关注于女儿的心思。 比如她流转于这三个男人间,有没有遭受什么大罪过,有没有被太多逼迫,以后是什么打算? 至于报复,心里自然也想报复的,可是他也明白,这三个男人,一个是东海陆家的嫡子,掌控东海水师,投靠海寇后,俨然东海一霸,一个是当今的储君,另外一个更是九五至尊的帝王。 这些人随便伸出一根手指头,都能把他们一家子直接碾碎。 面对这样的人家,又何谈报复? 他们父子四人冲过去,不过是白白葬送性命,最后反而惹得女儿越发无依无靠。 所以在这么一番思量之后,他沉着脸,很是平淡地扫过几个儿子,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把这个事记在心里,但是现如今最要紧的还是要照顾好阿妩,安抚好她的心思,陪着她自过去的伤痛中走出,要让她过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他略想了想:“至于以后要不要嫁人,看她的心思吧。” 宁大郎听得,自然赞同,宁二郎皱眉,不过也没说什么,宁三郎心中不甘,攥着拳头,勉强忍耐下了。 旁边的叶寒道:“宁叔,我和阿妩自小一起长大,又曾经有过婚约,这三年分离,我心里对她一直念念不忘,如今我们重新相聚,若是阿妩愿意,我自当迎娶她,以后也会对她呵护一生。” 宁大郎听这话,犹豫了下。 宁二郎道:“你我兄弟,我自是信你,不过——” 他略想了想:“阿妩招惹的那几个男人并不是好相与的,我怕牵连了你。” 宁荫槐:“二郎说的是,此事不必急在一时,可从长计议。” 叶寒听这话,却是单膝跪下,掷地有声地道:“我和阿妩经历九死一生,如今若有机会,我们便是做一日夫妻也都愿意,又谈何连累?况且皇帝既愿意放我们离开,想必也是默许了,他若出尔反尔,我和阿妩已经成亲,或许还能阻他一二。” 对此,宁荫槐依然没松口:“阿寒,我知道你对阿妩的心意,不过阿妩刚刚回来,我们也不急于让她出嫁,凡事慢慢来吧。” 叶寒低下头,咬牙道:“阿叔,好,我明白了。” 待到叶寒先去歇息,父子四人又是一番商议。 父子四人都认为,阿妩嫁不嫁人倒也没什么要紧,一家子好好做买卖,自然能养着女儿,只是要处处小心,可不能戳了阿妩心里的痛楚。 其实叶寒自然是极好,父子四人都信得过,他也对阿妩好,可也得看阿妩心里是不是有什么牵挂,之后再做定夺。 这么说着,宁三郎道:“既如此,也没什么可说的,左右我也是不打算成亲的,以后我就好好养着妹妹,妹妹一辈子不嫁人,也万万不会受什么委屈。” 宁荫槐看了一眼宁三郎:“你少废话,赶紧出去再买些新鲜的鱼虾来,挑那些刚刚出海的,等晚间时候烤了给阿妩吃。” ************ 接下来的日子,阿妩安心享受着父兄的疼爱,她尽情撒娇,要吃这个要穿那个,提出各种要求,父亲阿兄全都给她买,统统买,反正要什么给什么。 她稍微皱一下眉头,兄长们就连忙问怎么了,但凡哪一个让她不痛快,自有其他兄长好一番痛揍,这种日子让阿妩舒心畅快,就仿佛自己又回到过去。 唯独遗憾的是阿娘已经不在,想起来心里难受。 如今阿爹和兄长重新为阿娘做了衣冠冢,还请了道士为阿娘念经做法事,阿妩想起昔日种种,在阿娘坟前又哭了一场,又被兄长们好一番安慰。 宁荫槐看着那衣冠冢,眼圈也是发红,他便说起来,他百年之后一定要和妻子合葬,要孩子们好好记得:“哪怕有一日死在外面,也要把骨灰带回来,来见阿娘。” 这话说得难免有些伤感,阿妩见此,少不得撒娇一番,偎依在阿爹怀中,只说要吃什么什么,于是大家便忙给她去买,倒是岔开了话题,便也不去想了。 偶尔说话间,兄长们也曾经私底下试探过阿妩,问起那几个男人的事,其实如今阿妩也释怀许多,便和兄长提起一些。 几次试探,他们也慢慢也拼凑出一个真相,太子无德,但对阿妩还算呵护,皇帝可恶,但对阿妩也是疼爱了,唯独那陆允鉴,真是可恨,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恰这时候兄长几个打听到消息,原来镇安侯府勾结贼寇,于东海称霸,皇帝派了东海水师剿匪,如今眼看便要开战了。 这可是大消息,宁家人听到,义愤填膺,恨不得加入其中,要将那镇安侯府的人通通杀个干净。 宁荫槐直接命令几个儿子不许闹腾,龙王打架,鱼虾遭殃,皇帝要和陆允鉴打,哪里需要他们去做什么,他们看着就是了。 宁家兄弟几个勉强冷静起来,想想父亲说得对,唯独这宁三郎到底心存恨意,只恨不得冲出去宰了那陆允鉴。 他们捧在手心的妹妹,就这么被人欺负了,怎么可能不恨,非要扒了对方的皮儿喂鱼才好! ************* 这几日阿妩过得风平浪静,但是外面镇子和集市间关于东海剿寇一事却是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在说,不过说得也都是传了多少道的小道消息,并不真切。 阿妩心里明白,景熙帝一定不会放过陆允鉴,也隐约猜到了陆允鉴的身份,但那是他们之间的事,和她无关。 时至今日,其实她对陆允鉴的恨意也淡了许多,反正陆允鉴要倒霉的,她何必和这个人一般见识? 这一日,她正在院落中摆弄着番薯苗。 这番薯苗长势喜人,已经开始爬秧了,这时宁二郎却带着一位好友登门了。 最近宁二郎一心想着谋取造船厂的舰船,他找到一个路子,认识一位朋友,这位朋友出手阔绰,见多识广,看上去也很有些来历,两个人引为知己。 对方要登门造访,宁二郎便想着好生招待对方。 阿妩知道,便也进屋回避,谁知道就在宁二郎陪着对方走在院中时,阿妩听到一个声音。 她整个人瞬间僵住,几乎不敢置信。 那个声音她怎么会忘记,温暖沙哑的声音,熟悉到几乎刻在了她的魂魄中。 她吓傻了,连忙从窗棂处探头往外看。 果然是他。 他身边竟也没有带什么仆从,着一身最朴实不过的青布袍,头挽方巾,洒脱随性,清和贵重,竟仿佛游离四方的文人。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熙帝,更不敢想象他怎么会这样的穿着出现在自己家里! 第96章 挨揍 阿妩看着外面的景熙帝, 几乎不敢相信。 这里不是熙攘繁华的皇都,不是宫殿巍峨的宫廷,这是自己的家乡, 带着湿气的海风, 陈年的青石板路, 朴素的雕花窗棂,以及简洁到不能再简洁的黑砖白墙。 此时的阿妩回想着往日的种种, 仿若一场梦, 梦中的景熙帝是华丽威严的, 像是画卷中精心描绘出的。 可现在,他突然青袍白巾,就这么出现在自己熟悉的地方。 她心神恍惚,只觉得画卷中的人走出来了, 又疑心自己还在梦中。 这么想着时, 男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视线淡淡地投过来。 隔着一层窗棂, 阿妩瞬间被烫到一般, 慌忙远离了窗子, 步步后退。 曾经她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 希望那个男人年轻十岁, 生在她的家乡, 只是寻常的渔民。 仿佛一下子成真了……看着勉强也还算年轻的样子…… 她心里有些慌,这个冲击太大了, 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办, 更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心思! 这时宁三郎恰好过来,见妹妹脸色苍白,当下忙问:“阿妩怎么了, 可是哪里不舒服?” 阿妩咬唇,看了一眼宁三郎:“二哥的那位朋友怎么回事儿,他怎么会来咱们家?” 宁三郎:“说是对方有些门路,可以给我们弄到舰船,怎么了?你怎么问起这个?” 阿妩不知道从何说起,她犹豫。 宁三郎狐疑,突然意识到什么:“阿妩,你认识他?” 阿妩点头:“嗯,认识。” 宁三郎:“是吗?对方是什么人?” 阿妩慢吞吞地道:“算是,算是故交吧……” 宁三郎紧声道:“故交?什么故交?” 他大惊:“这,这竟是太子吗?” 阿妩:“啊?” 宁三郎:“怎么?这是陆允鉴?还是说,你还有别的男人?” 阿妩有些无奈:“三哥,他是皇上啊。” 宁三郎:“……” 他略皱了皱眉,他以为外面那人不过而立之年,没想到竟是那个让人咬牙切齿的老皇帝! 阿妩:“他确实是皇帝,太子尚且年少。” 宁三郎慢慢反应过来了。 皇帝肯定成亲早,早点开枝散叶,父子两个差十七岁,那皇帝估计三十有五?那些达官贵人养尊处优,显得年轻,所以二哥还以为对方最多不过而立之年,还和对方称兄道弟的。 可恶,竟如此坑蒙拐骗! 宁三郎道:“阿妩,你留在房中,不要外出,看我给他来一个狠的。” 阿妩忙扯住宁三郎衣角:“哥哥,你要如何?万万不可莽撞!” 那是皇帝,皇帝啊!他们家可招惹不起。 宁三郎对着阿妩呲牙一笑:“妹妹放心,哥哥心里有数。” 说着,他往外走,他走出门后,突然一个回身,关上门,竟利索地锁上了门。 阿妩:“啊?” 宁三郎隔着窗子对阿妩道:“阿妩,你先躲在这里,看我对付他!” 说完,就跑去堂屋了。 阿妩推了推门,根本推不开,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她自然有些担心,唯恐宁三郎闹出什么事来,不过一想,这男人既然一个人来,那就是放下皇帝的身段,她又何必多想呢,随他吧! 她还是琢磨琢磨,他到底是什么心思,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吧。 而宁三郎大踏步来到花厅中,一眼便见自己阿爹和大哥二哥正在陪着那男人。 他冷眼旁观,这男人其实生得好看,虽说年纪大了一些,但他们村落寻一个年长夫君的也不是没有,这些都可以接受。 况且他乍看之下,仿佛正当年的青年人。 自己大哥二十一岁,但因为常年吹海风操劳,乍一看二十五六岁,竟和人家仿佛年纪相当。 果然当皇帝的保养好,显年轻。 不过—— 他心里暗暗这么揣摩着,气恼倒是比原本少了一点点,但也只是一点点罢了。 无论如何,这个人是当祖父的人了,有妻有儿女还有孙子,就这么欺辱自己妹妹。  自己妹妹先是跟了这男人的儿子,后来又被这男人抢了去,想想可真是可恨! 这时景熙帝正和宁家父子提起舰船,提起通商,他学识渊博,随和温雅,和宁荫槐倒是相谈甚欢,显然宁家对舰船很感兴趣,他们手头赚了一笔钱,希望买一个小的舰船出海。 当然他们手头的银子还不太够,可能需要再凑凑,这让宁荫槐有些犹豫。 双方谈得正好,这时候宁三郎上前,却是举起一杯酒,奉到景熙帝面前。 宁三郎直接道:“我宁三是个粗人,但是贵客登门,我却知道礼仪,来,我宁三敬你一杯!” 他出现得太突然,大家都有些意外。 景熙帝含笑的视线落在宁三郎脸上,他知道宁三郎和宁二郎是同胎兄弟,不过性情却大相径庭。 他生得粗大健壮,性情粗莽,从踏入房中便盯着自己。 景熙帝了然。 她藏在窗户后偷看,认出自己,所以宁三郎才知道了自己身份。 而想到刚刚她已经看到自己,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脸上,景熙帝便从心里散发出柔软的喜悦来。 现在他和阿妩同处一片宅院中,只隔着那么两道墙。 这点认知足以让他沉寂了许久的心活了起来。 他轻笑:“三哥说笑了,应该赜某敬你。” 宁三郎道:“赜先生年纪应该不小,和父亲是同辈吧,或者和父亲年纪相仿?这么大一把年纪了,你这声三哥我可当不起,我看——” 他从上到下打量着景熙帝,来了一句:“我还是唤你一声叔叔吧。” 宁三郎这话一出,宁家几位全都惊了一下,他这是哪里来的邪火?非要这么贬损别人? 景熙帝笑吟吟地看着宁三郎:“三郎喜欢,一切随你便是。” 宁三郎却越发挑衅:“随我?都随我?” 他如此凶神恶煞,宁二郎意识到什么,微微皱眉,打量向景熙帝。 宁荫槐却是轻叹了一声,三子突然发难,他隐隐已经猜到了。 那样的气度,那样的风华,纵然是寻常布衫依然无法掩盖,这哪里是一个镇子能够装得下的! 自己的女儿这是招惹了何等人物啊! 景熙帝笑得温雅:“赜某可是哪里得罪了三郎?” 宁三郎咬着腮帮子,突然从牙缝里迸出一句:“一把年纪了,你也配!” 说完陡然一拳击出。 宁荫槐眼神微动,皱了皱眉,不过并没有阻拦。 宁大郎沉默,木然。 唯独宁二郎有些莫名,慌忙去拦,没拦住。 宁三郎这一拳击出后,正好打在景熙帝脸上,景熙帝左脸瞬间淤青。 不过他身形纹丝不动,眼神波澜不惊,仿佛没事一样,依然含笑望着宁三郎:“三郎好拳法。” 宁三郎见他不急不怒,却是越发恼恨,当即抬手,又是一拳,这一拳击在景熙帝胸膛上。 这次景熙帝依然不曾躲闪半分,生生受了这一拳。 宁三郎更加气恨了,自己也是练过一些拳脚的,结果两拳下去,对方仿佛没事人一般,太看不起人了! 他气怒交加,抡起拳头还要打! 这次宁大郎一把拦住了他,宁二郎也上前道:“三郎,不许胡闹!” 宁三郎指着景熙帝怒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少在这里装样子!” 这时宁荫槐也上前:“赜先生风华无双,气度非凡,断断不是寻常人,你这样的人物能够驾临寒舍,我等不胜惶恐,犬子莽撞,冲撞了赜先生,宁某这里给赜先生赔礼了。” 景熙帝听此,眸中泛起淡淡的赞赏。 宁荫槐这番言语,自然很有一些讲究,先是委婉道明他已经知道自己身份,自己很是惶恐,其实是暗指你身份尊贵别逗我们了,之后又轻描淡写把自己儿子那两拳头给忽略了,仿佛儿子只是碰了碰别人衣角。 所以这话看似谦和软弱,其实绵里藏针。 他浅淡一笑,对着宁荫槐略施了一礼:“赜某听闻,宁先生十岁时便已通晓经书大义,闻名乡里,之后又曾游历海外诸国,见识非凡,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赜某敬佩不已。” 抬眼间,他笑望了一眼宁三郎:“三哥性情直爽豪迈,恼怒之下打了这两拳,也没什么,其实说起来也怪赜某,不曾言明身份贸然登门,到底是莽撞了,还请宁先生见谅。” 宁大郎见此情景,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如今这赜先生的言语,分明知道自家已经猜到他的身份,所以他含蓄地表示了歉意,做了解释,恭维了自己父亲,坦然接受了那两拳! 一个帝王,竟生生受了两拳,面上波澜不惊,丝毫不以为意,这就已经很让人震撼了。 关键他还谦逊随和,温文尔雅,几句言语间竟仿佛将一切都说得清清楚楚! 他还特意对着自己父亲一拜,这分明是执晚辈礼! ——他还不着痕迹地把称呼再次改成“三哥”了。 对,人家就是要对着刚才打了人家两拳的宁三郎叫哥! 叫哥,你还不好反驳了! 看似不动声色,结果就这么笑谈间樯橹灰飞烟灭了。 宁大郎暗暗倒吸一口气。 宁荫槐看着眼前人,显然这就是高居于金銮殿上的那位了。 他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他自小苦读,资质上佳,十岁闻名乡里。 这样的他对于皇都的那位天子,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论年纪,宁荫槐还有一年才到四旬年纪,十六岁成亲十七岁得了长子,之后又两年得二子三子双胎,又两年,得阿妩,所以他有了阿妩时,也不过二十罢了。 皇都的那位天子今年应该是三十五岁春秋,只比自己小四岁。 小四岁也差不多是同龄人,不过当想起那位帝王时,宁荫槐绝对不可能想起什么同龄人,在他心里,对方是帝王,是大晖的主宰,作为一个苦读十几年的学子,这一生最大的期盼自然是考中功名,登金阙,立丹墀之上,慷慨陈词,得天子赏识,一展宏图。 然而世事多变,他终究失去机会,十几年的苦读皆成空,他弃文从商,登上了海船。 昔日的梦想早已远去,他不会再想起曾经的抱负。 后来听到自己女儿经历的种种,他更多的是心痛,觉得自己的女儿被那些权贵欺凌了,这个时候帝王将相在他的心里,更多的是权贵的镇压,是他无法反抗的皇权。 自然是有些恨的,但更多的是无奈于自己的无能为力,以及对女儿的愧疚。 结果,那位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帝王来到了他们家。 这让他无法想象,也不敢相信这个世道怎么成这样! 这可是自己苦读十几年希望能够得窥天颜的大晖皇帝啊! 他在学院苦读时,曾有同窗得到这位帝王奏章批阅的手抄本,只是手抄本,但足以让众位学子激动不已,纷纷拜读,他求了人家才得以誊抄一份,拿回家细细品读,希望从中能窥见帝王的真知灼见,增进学问见识。 可是现在,他就在自己面前,一身青衫,收敛了帝王的傲气和尊贵,谦逊温和地站在自己面前,一口口地喊着自己儿子为三哥,又对自己这般恭敬,执晚辈礼,言笑晏晏。 他甚至带着被自己儿子打伤的淤痕! 宁荫槐望着眼前清贵温雅的景熙帝,心绪复杂。 可他自然再清楚不过,眼前的帝王纡尊降贵,为自己女儿而来,而自己的女儿呢,愿意跟他走吗? 自己又舍得将好不容易归家的女儿送走,骨肉别离吗? 以及女儿昔日遭受的种种委屈,他忍心将这一切忽略和抹去吗? 于是他深吸口气,压下自己的诸般情绪眼底渐渐泛起冷意来。 在眼前这位大晖最有权力的帝王面前,他先为人父,再为臣民,身为男儿,若不能庇护自己女儿,又何谈抱负? 最后终于,他对着眼前的景熙帝抱拳一拜,道:“蓬门荜户,能得先生驾临,自是满室生辉,不胜惶恐,只是家中鄙陋,到底委屈了先生,请恕宁某不敢留客,先生还是请吧。” 这话再清楚不过,他并不愿意屈从于帝王之威,并不愿意卖女求荣。 他不欢迎景熙帝。 景熙帝听此言,意外,但也在意料之中。 十几年苦读的儒商,眼前的宁荫槐有着骨子里的清高和倔强。 所以才能教养出阿妩那样钟灵毓秀的女儿吗? 当下他收敛了笑意,越发恭敬地低首一拜:“宁先生既这么说,赜某不敢勉强,改日再登门拜访,赜某如今在镇上已经置办宅院,暂时歇在这里——” 说着,他的视线扫过隔壁房间的窗棂,那是阿妩的房间。 当目光收回时,他淡茶色的眸底还残留着浅淡的温柔:“赜某会在此地暂居一些时日,若哪日宁先生有了兴致,或谈经论道,或分享海外趣事,或品茗闲谈,赜某随时奉陪。” 第97章 登门造访 待到景熙帝离开后, 父子四人面面相觑。 这候宁二郎也想到了什么,他不敢置信:“他,他是——” 宁三郎对着他挥舞拳头:“看看你招惹的这祸事, 你竟引贼上门!” 宁二郎不敢相信:“他, 他就是皇上?他没有半点架子, 他怎么可能是皇上,他前几日还和我聊出海呢, 我们一见如故, 性情相投!” 这怎么可以是皇上呢?一点看不出来啊! 宁三郎气得抬起腿, 一脚踢过去。 宁大郎也绷着脸道:“你和人家哪门子的一见如故,可真给你脸了!” 所谓的一见如故,不过是别人刻意放低身段的纡尊降贵罢了! 宁二郎:“那,那你打了皇帝?这行吗?他会不会抄我们家?我们是什么罪?谋逆?刺杀皇帝?” 是不是要灭九族了? 宁三郎倒是很无所谓的样子:“打了就打了, 反正咱也不知道他是皇上, 咱只是打了一个上门的客人!” 一直沉默的宁荫槐终于开口:“罢了, 此事不必再提。” 这样的人物, 一看便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宁荫槐轻叹了一声:“顺其自然吧, 况且他此次前来东海, 也不只是为了这一桩, 如今东海的海寇, 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吧。” 毕竟天子出皇都,巡狩于东海, 这是国事, 是兴师动众的大事啊! 自家所看到的青衫布衣,翩然而行,其背后是多少侍卫扈从的如履薄冰。 圣驾出巡, 出警入跸,其间兴师动众,是自己儿子完全无法想象的! 父子几人正商议着,突然听得隔壁响起阿妩的喊声:“三哥,三哥!” 宁三郎听这个,一愣。 宁大郎疑惑:“怎么了?” 宁三郎心虚:“我,我刚才把妹妹锁房中了……” 那边,阿妩抗议起来:“三哥,你别锁着我啊!” 宁荫槐拧眉,看向宁三郎。 宁大郎一脸嫌弃。 宁二郎走上前,直接抬起一脚,踢在宁三郎屁股上。 他咬牙道:“你竟敢欺负阿妩!” 宁三郎被踢了一个狗啃泥,他也不敢说什么,赶紧爬起来,摸着发疼的屁股:“我,我这就去开门!” *********** 阿妩听说宁三郎把景熙帝给打了,一时也是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 宁二郎有些忧愁:“阿妩你说,他会不会一怒之下灭我们九族?” 宁大郎也有些头疼:“阿妩你怎么想的?这事是不是不太妥当?” 阿妩深吸口气,之后看着宁三郎,问道:“三哥你为什么要把我锁起来?” 宁三郎闷闷地道:“若不锁你,你定要阻拦!” 阿妩:“才不会呢!” 她站起身,兴致勃勃地道:“若你不锁我,我便能看到帝王挨打的样子了,这辈子难得一次,我凭什么看不到?” 她很有些遗憾:“现在脸上淤青消了吗,应该没消吧?那我赶紧去看看——” 说着她就要出去,却直接被宁三郎拽住了:“千万别去,你不要自投罗网!” 这皇帝说了,要在这里暂居一段日子,估计人家就盯着他家阿妩了,说不得明日便会来抢呢! 阿妩却笑了:“怕什么,他若真抢,你们能拦得住?” 宁三郎呆了下。 阿妩起身,径自回房,不过却扔下一句:“他肯定不敢抢!” 兄弟几个再次面面相觑。 肯,定,不,敢,抢! 多么有底气的话,所以是什么给了他们妹妹这样的底气? 阿妩当然明白,这个男人既来了,那就要出招了。 他那样日理万机的人,哪有那闲工夫跑到这偏远小镇闲逛,必是有所图。 所以潜意识里她也明白,等着接招吧。 阿妩倒是好奇,下一步他会怎么走? 难道会弄来舰船送给自己家人?如果那样的话,未免有些尴尬了。 虽说自家确实需要的,这件事也很难办,可正因为如此,他若直接送来一艘舰船,自己阿爹反而不喜,怎么着都有些仗势欺人或者拿银钱砸人的意思了。 曾经这个男人用金银头面来讨好自己,可时过境迁,今日不同往日,他这一招不灵通了,若是处理不好,只怕会被父兄打出去。 好在接下来他并没有这么干,这倒是让阿妩松了口气。 松了口气之余,阿妩也惊讶了一下,自己为什么要松口气?是怕他惹了自己父兄不快? 阿妩捏着那玉扳指,倒是好一番反思。 她心知肚明,哪怕他巡游此处是为了东海海寇而来,可他原本不必亲自来啊…… 伴驾这么久,她最清楚他御案前堆积的奏章,那里面件件无小事,东海镇安侯府谋逆一事,他完全稳坐皇都,调兵遣将,决胜于千里之外,哪里需要自己千里迢迢来到这么荒芜之所在。 人家为她做到什么地步,她心里也有数,没必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其实这个男人竟纡尊降贵,弯下身段,她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当然,过去的事,自然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他总得说出个道道来,她心里还是有怨的。 而且自己才刚和父兄团聚,她是不可能舍得就此分别,从此不见的。 阿妩这么前后思量一番,竟也有些纠结,她发现自己很贪心,既想要那青袍白巾的俊美郎君,又想要父兄,最好是不要缺了荣华富贵,当然了还必须顺过昔日那口气来。 想到最后,她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哎呀,太贪心了!” ************** 接下来几日,宁家几兄弟时不时想从阿妩这里试探口风,比如皇帝年纪不小相貌尚可,比如往日皇帝待你如何,比如太子多大年纪如何如何,当然也会试探着问起阿妩在宫中生下的一对儿女。 阿妩自从回到家乡后,过去的事都忘了七七八八,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甚至连一双儿女都忘差不多了,如今景熙帝出现,又被阿兄这么询问,她难免也记起来一些,竟添了几分别样情思。 反倒是宁荫槐,对此不悦,斥责几个儿子:“你们日日絮絮叨叨,闻着阿妩问来问去,成何体统?” 说着,命令阿妩:“不许搭理他们。” 宁家几兄弟一听,顿时做鸟兽散。 叶寒此时也住在镇子上,知道皇帝追来了,并不曾多言语。 他心里自然明白,皇帝不会善罢甘休,他亲自部署安排,要自己带着阿妩回来故乡,必是有后手的,如今他要太子监国理事,自己御驾亲征前来东海,显然是为了阿妩。 其实事到如今,他也开始想,对于阿妩来说,怎么样才是最幸福的,以及皇帝做到哪一步,宁家父子以及自己才能彻底放心,将阿妩交到他手中。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的忐忑中,这一日景熙帝特意投了拜帖。 拜帖中言语恭敬,礼数讲究,对宁荫槐称先生,自己却以名自称,拜帖中以名自称,这是谦逊之举,对于他这样的身份,已经把姿态放得很低了。 拜帖中提到,他身边有一楷书字帖,为赵子昂所书《洛神赋》,只是不知真假,想登门请宁荫槐品鉴。 宁荫槐看着这拜帖,沉吟半晌不能言语。 阿妩对于自己阿爹有些了解的,一看便明白,心想这老男人可真有心机。 他当然也知道,但凡他有所举措,难免落下以权相压的嫌疑,反而惹得自家不快,所以他便弄来了什么名帖,关键还不是直接送给你,是不知真假,所以需要你品鉴。 品鉴是什么意思,就是大家一起看看,探讨探讨,请你帮忙鉴别下。 这样的说辞可以说是给足了自己阿爹面子,人家看中你才华呢,请你欣赏鉴别呢。 对于一个读书多年的儒商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为诱惑的了,显然阿爹已经动心。 阿妩道:“那就请他上门呗!” 她这一说,宁家父子四人全都看过来,那眼神……别提有多复杂了。 阿妩:“他若来了,我可不见!我出门去玩!” 宁三郎赞同:“三哥带你出去玩,让他们在家招待这个人!” 他对景熙帝的称呼是“这个人”,“那个人”。 宁荫槐略沉吟了下,也就应了。 毕竟这个人已经来了这偏僻小镇,他所为何来大家都清楚,一味躲避也没用,对方礼数如此周全,他们也不可能失礼。 于是宁荫槐便写回帖,写回帖时,怎么称呼自然要细细思量,对于景熙帝的身份,大家看破不说破,但该敬重还是要敬重。 阿妩:“那就写他的字吧,他的字是执安。” 她这一说,宁家父子四人的视线再次汇聚到她身上。 阿妩:“就是执安啊……” 宁荫槐其实是知道的,读书十几年,怎么可能不知道当今天子的表字,只是听女儿这么大咧咧地说出来,还是有些不适应。 那是天子啊,读书人都要避讳的…… 他轻咳了声:“那就以表字称呼吧。” 宁三郎嘀咕:“这是什么表字,不好听!” 宁荫槐道:“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 阿妩道:“对,这句话出自道德经,意思是执守大道之德,天下人因此归附的意思。” 她这一解读,父子四人又同时看向她。 阿妩愣了下:“……我说错了吗?” 宁三郎心绪复杂:“阿妩如今倒是很有些学问了。” 阿妩想起往日,她被老皇帝逼着读书,抱在怀中手把手地教,还要这样那样的…… 她脸红,喃喃地道:“人家宫中有规矩,进宫后都要读书的,我可是当过皇贵妃的,我当然会读!” 宁大郎想起之前阿妩的言语,也终于明白了:“你会算学,也是在宫中学的了?” 阿妩:“嗯,他非要我学!” 他…… 父子几人自然明白,这个“他”就是天子。 宁荫槐不着痕迹地问道:“和海外诸国通商一事,自然也是皇帝说给你的?” 面对父亲的询问,阿妩有些心虚,她眼神飘忽:“……是,反正随口说说,他当时说要去海外寻你们的,于是顺便提起。” 宁荫槐便沉默了,此时这时候回想起来,他们上岸后不曾为难的官府,也包括那些早早知会他们、要他们候着的州府,这自然是皇帝的安排。 皇帝知道他们归来,知道他们发财了,才要叶寒把阿妩送回来和他们骨肉团聚的。 这个男人手握至权,自始至终不曾想过放手,如今更是万里迢迢而来,微服私访,谦逊地放低姿态,在自己面前执晚辈之礼。 而此时的宁家兄弟,回想着这事,一时也都不吭声。 他们隐隐感觉,他们的妹妹仿佛没变,但又实实在在地变了,曾经站在大晖权利巅峰之侧俯瞰,眼界,见识,想法,都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良久,宁荫槐道:“先回帖吧。” *********** 宁荫槐回帖后,景熙帝便登门造访了,这天一大早,阿妩早早出去,跟着宁三郎去附近捉鱼玩虾去了。 景熙帝登门时是带了礼的,并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只是寻常果子,聊表心意而已,对于这一点,宁荫槐明白,皇帝的分寸拿捏得很好。 宁家自然早就洒扫厅堂,周到款待。 上次宁三郎打了景熙帝,好在如今看着早已没任何痕迹,彼此都没提这件事。 至于那字帖,果然为赵子昂所写,应是祭奠亡妻的,笔势收放自如,绞转运腕一搨直下,大有魏晋之风,宁荫槐看得赞叹不已:“堪称小楷之最了!” 这么一番品鉴后,彼此自然都添了几分欣赏,两个人的话题便慢慢提提到了东海水师以及贼寇之患,也提到了海外远航以及通商之策。 刚开始宁荫槐还有些放不开,略显拘谨,后来在景熙帝的循循善诱下,他也开始讲起自己的抱负,自己年少时的策论,以及这几年游历海外的所思所想。 两个人深谈一番,有些想法竟不谋而合。 景熙帝提起如今自己的航海船只制造,镇安侯府雄霸东海多年,他们在舰船和远航上都很有些积累,不过镇安侯府陆允鉴叛逃后,这些资料中一部分最要紧的却不见了。 对此,宁荫槐也有一番想法:“镇安侯府多年积累的航海舆图以及一些航海志,这自然是大有助益,不过他们的船只,恕在下直言,若在东海,自然能称霸于一时,但若是远洋航行,却大有不足。” 景熙帝听此,诚恳地道:“恳请先生指点一二。” 宁荫槐不敢托大,先是一拜,之后才侃侃谈及。 原来他在外航海多年,也仔细观察过,发现那些番邦船只自然是胜于大晖航船,但是若大晖照搬了来做,在东海海域,却不尽如人意。 至于大晖东海的船,若是行至远洋,也并不便利。 景熙帝:“这是为何?” 宁荫槐:“在下观察数年,认为这和风有关。” 景熙帝:“风?” 宁荫槐:“远洋航海船只,必须适应不同地域的洋流,风向,风速。” 景熙帝蹙眉,之后了然:“我中华海域东海一带的洋流海风和番邦之国迥然不同,若将国外船只图纸照搬,必然有所欠缺。” 宁荫槐:“是。” 当下便详细提及,船只制造中的耐用,稳定,以及适应不同水域和气候等。 他在外航海多年,这些都是如数家珍,景熙帝这些年关注远洋通航和船只制造,自然也略通一些,两个人一番深谈,倒是对景熙帝启发极大。 谈至深处,宁荫槐对这位自己青年时便崇敬过的天子越发敬佩,而景熙帝则叹道:“昔年海寇一案,牵连甚广,如今看来,倒是平白埋没了多少栋梁之才,这是朝廷之失,帝王之过。” 这番话说得宁荫槐倒是有些惭愧。 在他弱冠之年时,也曾意气风发,但十几年苦读竟折戟沉沙,谁曾想有一日,恍惚间已经是不惑之年,却因为自己女儿的缘故,得见天子,高谈阔论。 当下道:“宁某才疏学浅,昔年又有瓜田李下之嫌,说来惭愧。” 这二人都是学识渊博之人,一个执掌朝堂多年,一个海外游历诸国,都是性情沉稳,人情练达,此时提起往事,不过点到为止,也不多谈,于是继续谈起往常种种见闻。 当宁荫槐提起番薯以及番薯特性时,景熙帝眼睛一亮,他颇有兴致地问起。 他身为帝王,又接触过列国来使,对于番薯有所耳闻,知道是奇物,只不过那佛朗机如今称霸于南洋,把番薯看作珍品,管制严格,坚决不给大晖子民任何机会。 他也曾经暗中有所图谋,但至今未曾还无着落,万不曾想到,宁荫槐竟得了此物。 当下两个人便去院中查看,却见迎着阳光,番薯苗正随风招展着枝叶。 景熙帝撩起袍角,半蹲在苗圃旁,用手轻触这枝蔓,仔细查探过,道:“在下往日读书,看到此物能果腹,且小者如臂,大者如拳,若是能有此物种植,便是我大晖之福,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宁荫槐听着,也颇为兴奋,毕竟这番薯虽在吕宋一带种植,可其实大晖国人并不知此物,他也没敢和人轻易提及,没想到景熙帝竟如此看重! 他当即道:“待宁某栽培过后,若番薯有所成,先生又有意,宁某便将这番薯苗赠予先生。” 景熙帝:“那赜某静候佳音。” 这么说着时,他的手指轻碾过秧苗一旁湿润的土地:“倒是浇灌得勤恳。” 宁荫槐笑道:“小女勤恳浇水拔草,只盼着早些长成——” 他话说到一半,语音顿住,之后淡淡地道:“只盼着此物能和南洋番薯一般长成。” 景熙帝听了宁荫槐言语,视线再次落在番薯秧苗上,却见那秧苗上尚且残留着些许湿润。 是她浇的水。 景熙帝站起身后,用巾帕轻轻擦拭沾了泥土的手指,眸底却是泛起温柔笑意。 这么说话间,时候已快晌午,景熙帝看看日头,便准备起身告辞。 宁家自然没那留饭的想法,景熙帝循序渐进,也不想太冒失了。 宁荫槐起身相送,如此,行至回廊前时,景熙帝拾阶而上时,却是突然一个回首。 他的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阿妩的房间,悠长缠绵。 宁荫槐感觉到了,神情略顿了下。 景熙帝缓慢收回视线,垂着薄薄的眼帘,徐徐开口:“宁先生,今日所携点心,是晨间家中厨子现做的,其中所用桂花和芋头都是自皇都而来,应是原汁原味,是她往日所爱,等她归家后便蒸了吃吧,若放到明日,终究不够新鲜。” 宁荫槐目光探过去。 景熙帝温和一笑:“宁先生留步,晚辈告辞了。” 宁荫槐送走了景熙帝,看着他挺俊洒脱的背影,不免默然。 他低头,回想着景熙帝适才的言语。 这位沉稳若定的帝王谈起自家女儿时,语调轻缓温柔,视线悠长缠绵,其中的缱绻疼惜几乎无法掩饰,似乎又有几分落寞。 对于他这样运筹帷幄的掌权者来说,这瞬间的儿女情长,几乎让人不敢置信。 自他登门后,他只字未提阿妩,哪怕自己不经意间提起阿妩,他都不曾接话,他只谈字帖,谈东海,谈通商,谈这航行天下。 如今临走前,在别人毫无防备时,突然就那么来一下。 宁荫槐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声。 第98章 偶遇 阿妩今日玩得开怀, 他们收获颇丰,可不太幸运的是,在捡拾鱼虾时, 阿妩跃过一块礁石, 竟不小心崴了脚。 并不是太疼, 还能走路,只是偶尔间姿势不对会酸痛。 宁三郎担心得要命, 他既心疼妹妹脚疼, 担心她难受, 又怕回去后被阿爹和阿兄责备痛殴,是以小心谨慎战战兢兢的,还要背着阿妩回去。 阿妩被他背了一会,便非要自己下来走, 宁三郎没法, 只好随她, 但却小心翼翼地从旁扶着。 其实阿妩心情极好, 今天收获丰盛, 他们用草绳拎着几条鱼, 还提着一兜子的新鲜海虾, 今晚上可以烤了吃, 或者炖汤也应新鲜。 她笑着晃动草绳子:“三哥, 你不必担心,我脚上也不太疼, 回去不要告诉他们就是了!” 她侧首, 顽皮冲他眨眼睛:“你和镇子上阿霞怎么眉来眼去的,你都详细和我说说,我便不把崴了脚的事告诉阿爹和大哥二哥!” 宁三郎:“……” 他哼了声, 脸红耳赤:“这你都知道!” 阿妩得意,嘿嘿笑:“当然了,你以为什么事能瞒得过我?那天阿霞一直偷偷看你,脸都红了呢!” 宁三郎有些结巴:“我可不想和她好,觉得她有点傻乎乎的。” 阿妩:“……你要求真高,我看人家性子挺好的,而且比你聪明多了。” 宁三郎:“可我就是不太喜欢!” 阿妩:“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她正说着,突然间,便看到路边一辆牛车。 她疑惑了下,隐约感觉这辆牛车看似普通,但似乎有哪里不对。 她收住笑,对宁三郎道:“罢了,不和你说了,随你吧,到时候你找不到娘子,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这么说着间,两个人经过那牛车。 可就在经过的那一瞬间,在和这个牛车几乎紧擦着经过时,她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那是一种被隐藏在暗处的什么注视觊觎的感觉,阿妩头发炸起,不留意间,脚底下一个趔趄。 宁三郎吓了一跳,连忙扶住阿妩:“阿妩,怎么了?脚疼?伤到没?” 阿妩的呼吸几乎都停止了,她无法挪动脚步。 并不是因为脚疼,而是因为身边的那辆马车。 她攥着手中的草绳,缓慢地转首看过去。 是一辆当地常见的乌蓬牛车,并不见什么稀奇的,谁能想到这里面竟然有一位足以震撼整个东海的人。 她知道,他必然就在这辆牛车中,就在刚才,隔着牛车的乌蓬,她感觉到了他的气息。 他的存在感太强,是几乎压抑不住的觊觎。 可他很好地掩盖了自己贪婪的情绪,隐忍下来,化作青衣布衫的书生来谋求自己。 甚至不动声色,在暗中盯着自己。 这种强烈的冲击,让阿妩的心如同海中的水草,在摇曳在动荡在挠着她的心,让她心猿意马! 她深吸口气,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宁三郎见阿妩神情不对,越发担心:“阿妩怎么了,疼得厉害?那我背着你,我们赶紧去镇子上,找个大夫?” 阿妩咬唇,忙道:“三哥,我没事。” 宁三郎急得不行了:“到底怎么了?快,我背你回去!” 阿妩:“不用。” 这么说着,那边牛车中已经有人下来了,于是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响起:“这位娘子可是哪里不适?” 阿妩听着这声音,缓慢回首,于是她便看到了福泰。 熟悉的福泰,自繁华锦绣的宫廷中走出,在这遥远荒僻的海边小路上,笑呵呵地望着她。 阿妩愣了愣,之后脑中浮现出一千个一万个念头。 是福泰,不是他,极好。 其实如果他突然出现,骤然面对面,她真不知道说什么,也会慌起来,下意识想逃避,完全没想好怎么面对。 毕竟当时分别时,两个人该说的都说了,已经闹到那步田地。 宁三郎陡然见了福泰,疑惑提防地看着他,下意识护住自己妹妹。 福泰却一脸和善热心的样子,说他家还有一辆牛车,可以送这位娘子归家,问娘子是否愿意,又说他家朋友略通岐黄之术,问要不要过过脉。 阿妩张口就要拒绝。 福泰使劲对着阿妩挤眉弄眼:“我们还有一辆牛车,另外一辆。” 阿妩看着福泰的样子,有些想笑,有些脸红。 她犹豫了下,到底没拒绝。 至于什么岐黄之术,就是太医呗,肯定不要! 宁三郎本来懒得搭理这福泰,不过看妹妹不拒绝,她仿佛不舒服的样子,便只好应了。 很快福泰一招手,过来一辆牛车,宁三郎扶着妹妹上牛车。 这辆牛车外面看很是寻常,不过进去后才发现,里面布置很是用心,坐着舒服得很! 阿妩坐在牛车上,透过窗子,再次望向刚才那辆牛车,却见那辆车已经徐徐动了,不过是走向相反的方向。 她想着刚才那强烈的注视感,一时诸般滋味上心头,期盼,忐忑,也有些畏惧和躲避。 一时又想起他青袍布衣出现在自己家院子的样子,竟觉心都酥了。 说到底,这个男人还是很诱人的啊! 就在此时,景熙帝慵懒地抵靠在车厢木栏上,膝盖上摊放着一卷经书,视线却自始至终不曾离开不远处的阿妩。 海边的天总是过于澄澈明净,以至于日头总是明晃晃的,在过于耀眼的阳光下,她剔透白净,摇晃着草绳蹦跳的样子,像沙滩上活蹦乱跳的白羽小鸟儿。 就在她经过车厢时,景熙帝甚至看到,她剔透莹白的面颊竟微漾出粉润的水光来。 她鲜活单纯,生机勃勃,笑眉笑眼地自他身边经过。 景熙帝闻到了些许海的腥咸,闻到了属于她的青涩甜美,当然更听到她和自己阿兄说话时的亲昵和欢快。 在福泰下车后,他依然按兵不动。 他将额抵在牛车粗糙的窗棂上,茶色的眸子不错眼地盯着她。 他已经走到这一步,再清楚不过了,既来东海,他便不会空手而回。 他势在必得,不惜一切代价,有足够的耐心。 这小东西的心性,他再清楚不过了,轻易送上门的她不会稀罕,他也只能不动声色地徐徐图之。 况且她如今必是徘徊犹豫的,所以他干脆给她时间,让她慢慢想明白。 景熙帝这么想着时,视线自始至终落在远处那抹袅嫋的身影。 她上去牛车,略一弯腰间,修长睫毛抬起,似有若无地瞥过来,之后一触即离,迅速撤回。 景熙帝唇线缓缓抿出一个带笑的弧度。 ********* 才一回到家中,宁家几个哥哥便大惊小怪,说要为她请大夫,又郑重谢过了福泰和车夫。 宁荫槐何等人也,一看便知道福泰不是寻常人等,并不敢怠慢。 福泰却格外谦卑,口称宁先生,言语恭敬。 宁荫槐谢过,送客,阿妩也从旁送,她可以感觉到,福泰正偷偷觑着自己。 她便瞪了他一眼,眼神威胁。 福泰连忙收回目光。 这小祖宗,谁敢惹她! 福泰离开后,一家人进来房中,纷纷问起:“这是谁?” 阿妩:“就寻常好心人吧。” 宁荫槐:“这不是寻常人,是宫中的太监吧?” 阿妩听这话,只好承认了:“他原是司礼监秉笔,因病退了,侍奉在皇帝身边,如今又回去司礼监了。” 宁二郎宁三郎对此并无感觉,他们不懂,宁大郎却是震惊,司礼监秉笔太监,那是手握重权的人物啊! 不过很快他便意识到,皇帝都来了,一个掌权太监来,似乎也正常。 皇帝都一口一个喊大哥二哥三哥了,掌权太监姿态放低一些,更正常了! 到了这时候,他才越发真切地意识到,皇帝显然是要求娶他家妹妹,所以放低姿态,以示诚意。 宁荫槐更是心知肚明,这位掌权大太监的态度,其实也是皇帝的态度。 只看自家女儿瞪了那位大太监一眼那架势,他越发能明白,女儿在宫中的日子其实也还好,皇帝身边倚重的太监见了她都得小心翼翼地捧着。 他也想起在海外时听到的消息,皇帝如何宠爱他的皇贵妃,那皇贵妃生了龙凤双胎,皇帝是如何大赦天下等等。 其实平心而论,皇帝确实也是把他这小女儿放在心坎上了。 只是两个人之间身份差异,以及咱家女儿过往种种,以至于两个人之间横亘着一些问题,自己女儿也有许多心结。 不过宁荫槐并没多说什么,反而吩咐儿子去热了点心给阿妩吃。 阿妩乍听到自然也没当回事,只一心惦记着她的鱼虾,嚷着等会要吃,谁知到了晚膳时,阿妩一眼看到那桂花芋头乳糕,意外不已。 这种点心自然不是本地有的,桂花没有,芋头也不是这样,更不要说寻常人想得到牛乳有多难! 至于这做法,这花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别说此地远离皇都,就是皇都的市井间都做不出来。 这只能是宫廷御膳房的做法,是她怀孕时最爱吃的那个点心! 她不敢置信,望向宁荫槐:“阿爹,这?” 宁荫槐只淡淡地道:“吃吧。” 阿妩疑惑:“这,这,怎么可能?哪儿来的?” 就算是皇帝送来的,可牛乳,桂花,芋头,以及御厨,这怎么变出来?若是皇都做好了带回来,千里迢迢怕不是都长毛了! 宁荫槐看女儿那反应自然明白,她爱吃,之前也时常吃的。 女儿自小娇气,也贪嘴,家里人其实一直宠着爱着,什么都不愿意缺了她。 但是此地到底为偏僻所在,女儿能享用的远不是锦绣繁华的皇都所能比,更不要说那个坐拥天下的男人所能给予女儿的。 原本娇气懵懂的小女儿在外面经了许多事,有过郎君,有过孕育,更曾经被拥有至权的男人捧在手心爱护过,给她锦衣玉食,给她丰富见识,甚至手把手地悉心教导。 那个男人并不曾直接将泼天富贵扔到他们脸上,但是却从不起眼时着手,寻常人难以觅得的字帖,看似寻常其实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的桂花芋头乳糕。 宁荫槐甚至觉得,事情继续拖下去,那个男人有足够的耐心可以源源不断地施展。 于是他也就原原本本地将景熙帝的话转告了:“是他带来的,临走前说,是从皇都带来的食材和厨子,早晨现做的,说等你回来热热,不要留到明日不新鲜了。” 阿妩听了,期期艾艾的,又有些脸红,最后只好嘀咕道:“我,我有这么馋吗?才没有呢!” 父子四人听着这话,再看着阿妩眉眼间的羞涩恼意,心里多少明白的。 宁三郎犹豫了下,凑过去:“好吃吗?” 阿妩:“当然好吃了,乳糕呢,加了牛乳的。” 她拿起来咬了一口,好吃,香软糯甜,就是之前吃的那个味儿! 宁三郎:“好阿妩,给三哥尝尝吧。” 阿妩歪头打量他一番,直接塞到他嘴上:“只给你吃一个!” 说完,抱着盘子分给其他父兄去了。 回到房中后,阿妩想起今日种种,也是有些心神不宁,或者是……意乱情迷? 她必须承认,当回到家乡,当重新得到属于自己的一切,她的心安定了,于是她更能平心静气地去想他和她之间的种种。 往日的一切,她可以放下吗? 因为想得太多,以至于夜间她摩挲着怀中的玉扳指,想象着那个男人望着自己的眼神以及心思,竟心驰神往,以至于心猿意马起来。 真希望他不是皇帝,直接扔给他一千钱…… 阿妩想到此间,喉咙中发出无奈的呜咽声,赶紧用手捂住发烫的脸,不能再想了。 不过让阿妩没想到的是,接下来这男人就不见了,一连四五日都不见人影,只是每日都有新鲜点心送来。 虽然点心很好吃,但阿妩还是觉得胸口闷闷的,想着这人一点意思都没有。 还是个男人呢,躲躲藏藏的!啊呸! 谁知道这日午膳时,宁荫槐突然道:“东海要开战了。” 阿妩听着,惊讶地看向自己阿爹。 宁家几兄弟也是意外,意外之余忙问:“打谁?打海寇吗?打陆允鉴?” 宁荫槐道:“原镇安侯府一干人等,落草为寇,流连于潞宁一带,最近更是频繁侵扰沿海区域,让人不堪其扰,是以帝王御驾亲征,率领兵马海船,环列潞宁诸岛各要害处,直逼夷船,切断贼寇水源,伺机便水陆齐进。” 阿妩:“御驾亲征?” 其实景熙帝来到东海,她多少猜到了,他是要亲自诛杀陆允鉴,平定东海海寇之乱,但她以为的御驾亲征,是别人去海上打仗,他稳坐大营,指挥若定,可现在听阿爹的意思,他竟要亲自率兵前往? 这可别出什么事! 阿妩又想起,如今太子可是在皇都监国呢,他什么意思?万一自己出了事,那太子登基为帝,那自己儿子呢,自己女儿呢? 阿妩突然气恼起来了,这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宁荫槐深深地看了一眼女儿,自然看出女儿脸上的忧色。 他在心里轻叹了一声,继续道:“昨日你们不在时,福泰先生前来拜访,提起一件事,你们思量思量吧。” 阿妩和宁家几兄弟都诧异了:“什么?” 宁荫槐这才提起,原来如今海寇隐匿于潞宁,那里岛屿星罗棋布,地形复杂,需要水性绝佳熟知当地水性的居民为向导。 他这一说,宁家几兄弟顿时意识到什么,激动地对视一眼。 陆允鉴屠杀他们全村乡亲,又霸占了自己妹妹,他们恨之入骨。 他们自然知道,他们作为普通的渔民,这辈子不可能有机会手刃陆允鉴,没机会为妹妹报仇雪恨,但是如今帝王围剿海寇,他们若是能够作为向导随行,也算是为诛杀陆允鉴尽了一份力! 宁荫槐看着几个儿子的蠢蠢欲动,心知肚明,他开口道:“如果你们想,可以去。” 第99章 等待 宁荫槐这么一说, 宁家几兄弟当即道:“我们自然要去!” 三个人都有些激动,迫不及待起来。 围剿东海海寇,这是天大的事, 经此一役后, 只怕东海格局将为此改变, 若是他们能参与这种事,那这一生足矣。 况且此战必然遭遇陆允鉴, 到时候兄弟几个可以公报私仇了。 阿妩看着几位兄长, 却很有些担心, 甚至心里也有些埋怨景熙帝。 她当即道:“刀剑不长眼,这次东海海战,对付的不是寻常人,是拥有火器的海寇, 镇安侯府多年苦心经营, 他们的战舰装备是大晖最顶尖的火炮, 混战之中, 若是阿兄有个万一, 那阿爹怎么办, 我怎么办?” 她经历过漫长的等待, 是怎么都不愿意几位阿兄再出变故。 她害怕。 她便忍不住道:“可是熟知水性的有很多吧, 几位阿兄又不会打仗, 为什么要去?” 她这一说,宁三郎道:“阿妩放心, 我们几个互相照应着, 不会有什么事。” 宁大郎也道:“是,我们机灵一些,况且我们只是向导, 又不会去打仗。” 话虽这么说,不过阿妩感觉到几位阿兄分明跃跃欲试。 她求助地看向自己阿爹。 她不想阿兄出什么事,更不希望阿兄因为自己,或者因为景熙帝出什么事。 谁知道宁荫槐却道:“我们生在东海,长在东海,今日贼寇侵扰沿海边境,百姓苦不堪言,我们虽为一介海商,但帝王围剿贼匪,你我若是尽自己一份力,也算是为东海百姓谋一份福,也不枉这一生,况且,陆允鉴屠杀我村民百姓,罪恶滔天,今日原该要他血债血偿,也算是你我为昔日乡亲报仇雪恨!” 他的视线巡过几个儿子,看着他们发红的眼圈:“你们若是愿意跟随朝廷海船前往,我不会阻拦你们,便是你们尽数战死沙场,我都不会有半句埋怨。” 阿妩听这话,便明白了。 她眼眶有些发热,鼻子也有些发酸,想说什么阻止,却是不能了。 宁家几位郎君却雀跃得很,看阿妩担心,又好一番安抚,可阿妩终究担心兄长。 宁荫槐看出阿妩心思,安抚道:“阿妩,你也不必太为几位兄长担心。” 阿妩低声嘟哝道:“这事是谁说的,还不是福泰说的,若有个万一,我怎能安心?” 当然了,她更怪景熙帝,好好的,他为什么要招惹自己兄长?! 反正兄长有个不好,她必是恨他一辈子。 宁荫槐便打发了几个儿子出去,待儿子走出,他才道:“阿妩,确实不必担心,福大人和我聊过,这是帝王的授意,届时他们几个会跟随在帝王之侧,随时听从帝王调遣。” 阿妩听这话,突然明白了。 景熙帝御驾亲征,可他身份贵重,所乘坐的舰船必是护卫森严,身边龙禁卫随从不计其数。 自己几位阿兄能跟随景熙帝身侧,并不会有什么危险,反而有听令于御前的殊荣,若是在前往群岛时,作为向导能够帮衬一二,说不得还能立下战功,于是…… 后面的事情不用想都明白了,那便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和远大前途。 其实这就是景熙帝直接把一个大好前程捧到自己阿兄手中,他在提携自己的兄长。 其实哪怕事情到了这里,若是之前的阿妩也不会细想,可她现在所思所想自然和之前不同。 她隐隐感觉景熙帝对自己父亲是颇为敬重的,她心里也一直隐隐有个感觉,或者说期待,看看景熙帝接下来的一步棋会怎么落。 现在看,这步棋直接落在自己兄长身上…… 阿妩便不吭声了。 她自己私心里来说,还是不希望三位兄长去,不过她也知道,无论是兄长的前途,还是几位兄长对陆允鉴的恨意,或者说景熙帝的安排来说,自然是应该去。 宁荫槐:“当然,也并不是万无一失,海上两军交战,炮火连天,真若有个什么,怪不得别人,只怪自己时运不济吧。” 阿妩:“……嗯,我知道了。” ************ 宁家几位郎君兴高采烈,准备跟随帝王亲师出战,镇子上其他儿郎听说,也都纷纷请命前往,宁荫槐自然竭力劝说了,可大家却很是坚持。 昔日镇安侯府欺压百姓,并勾结海寇,不至于抢劫了他们多少财物,又有些村民的亲人也都死于海寇之手,如今听说帝王御驾亲征围剿海盗,也都愿意尽自己一份力。 于是不过两日功夫,镇子上竟纠集了二十多位青壮年郎君,大家自告奋勇要为帝王亲师作向导。 叶寒自然也在其列,不过他并不打算跟随景熙帝前去,他打算随着沿海百姓的向导船前往。 而就在这时,镇子上也陆续传来一些消息,说陆允鉴不但集合了海寇,竟然还勾结了弗朗机人,弗朗机人为红毛夷人,在海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可他们的船舰炮台却是装备一流,凡在海上遇到,无有不惧的。 对此,宁荫槐并没说什么,反正事到如今,帝王既然既然都已御驾亲征,他们又有什么好畏惧的? 到了这日黄昏时候,景熙帝却突然造访,来得匆忙。 他着贵重华丽的锦袍,踏入宁家这小院后,顿时把这院落衬得很是局促。 宁荫槐不敢大意,连忙相迎。 景熙帝略做寒暄后,却是说起,东海水师的舰船即将出海,说是明日晨时,会派人前来接应几位郎君,并镇子上的其他人等,要他们提前准备好。 看得出景熙帝行程匆忙,宁荫槐知道,这于他来说原本只是琐碎小事,还不值得劳动他亲自过问,如今之所以亲自前来,是出于私情,也是出于对宁家的看重。 两个人在匆忙而快速的交谈后,景熙帝嘱咐过,便起身告辞。 宁荫槐看着这个挺俊威严的男子,到底是道:“赜先生,可要用一盏茶?” 景熙帝听此,自然明白宁荫槐这言语中含蓄的意思。 喝茶,必然有人要斟茶,谁是那个斟茶的人,其中含义再明白不过。 景熙帝轻笑一声:“宁先生好意,赜某心领了,不过不必了,待到归来时,有了闲情雅致,定要登门拜会,届时再向宁先生讨要一盏茶。” 宁荫槐听此,意会,当下起身送客。 景熙帝走出校园,来到门前时,却不经意间一个回首,视线不着痕迹地停留在一旁的厢房。 窗子关着,里面隐隐透出一些昏黄的光线。 里面有一个小娘子,她已经掌灯了,不知道在做什么。 这种糅合了浓郁思念的揣测让景熙帝心头泛起惆怅的痛苦和甜蜜来。 不过他到底克制住了。 他总是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办理妥当了,再走到她面前。 所以他会将那些无法克制的思念犹如抹平浪花一般彻底抹去,之后冷静从容地面对他该面对的。 只是偶尔间的一个心跳,或者脑中不经意间浮现的一个画面,这些都让他感到煎熬和苦涩。 走在他后方的宁荫槐感觉到了,感觉到他步伐的迟疑,已经望向厢房时神情的惆怅。 他也停下了脚步。 可就在这时,景熙帝开视线,迈步,离去。 就在景熙帝离开时,阿妩偎依在窗前,看着那个男人挺阔冷毅的背影。 不知为何,此时的她心里莫名惆怅,酸涩,又有些埋怨他,觉得他这个人其实挺无情无义的,竟然理都不理自己。 不过她又觉得,这会儿他见自己,和自己说话,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 近乡情更怯,那些曾经以激烈言语相对的人,此时见了,实在是尴尬。 更何况还有父兄在。 她看到他和自己父亲相谈甚欢,也看到他想提拔自己兄长,当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从容儒雅,沉稳地拿捏着一切。 她开始觉得这样的他陌生,这不是会任凭自己撒娇的那个男人了。 或许因为过去的一切太过遥远,她想起昔日这个男人搂着自己,亲吻自己,以及床笫间一些亲密的细节,还有那些让她脸红心跳的言语,她几乎不敢置信,是这个人吗? 他在自己父兄面前如此衣冠楚楚,结果和自己竟然那样过吗? ……也许男人就是会装。 ************ 这一晚,宁家几乎彻夜未眠,几位兄长自然颇为兴奋,他们根本睡不着,开始准备行囊,仔细看航海舆图,恨不得现在就出发的样子。 阿妩心里有事,也睡不着,便为几位兄长收拾各样物件,帮衬着打下手。 宁大郎道:“阿妩,你不必惦记我们,我们心里有数,你先歇着去吧,天不早了。” 阿妩:“好。” 其实回到自己房中后,她也睡不着,便干脆胡乱整理下自己的物件。 当初她跟随叶寒回来,其实是带了一个包袱的,里面恰是当初她自宫中带走的细软,但因为他们离开时,叶寒身上也有盘缠,这些细软也没碰过。 之后回到家乡,见到父兄,父兄什么事都不让她操心,这些金银细软也派不上用场,她曾经拿了要交给阿爹,不过阿爹并没要,说让她自己收着就是了。 其实事到如今,看着这些,她已经很平淡了,说不上多喜欢。 这于她来说,也许更多是一个凭证,告诉她过去曾经的一切是发生过的。 如今闲来无事,她打开包袱,将里面的各样物件分门别类,这么收拾着的时候,她再次看到那个玉锁片。 这是陆允鉴给她的,她当时并没太在意,只是一个寻常玉锁片的样子吧。 不过如今她再次拿到手中,突然意识到什么,这玉锁片的材质似乎和景熙帝的扳指一样的? 她心里一动,连忙拿出来对比,果然,都是一样的玉质!从光泽纹路看,甚至是一块玉石雕琢出来的吧…… 阿妩手中捧着这玉扳指和玉锁片,人都有些傻了。 她拼命地回忆着,回忆着往日的蛛丝马迹。 陆允鉴提起太子是不屑的,甚至有种不服气不甘心,对景熙帝,他言语中似乎也有些不敬? 陆允鉴的相貌,似乎和太子隐隐有些神似? 阿妩又想起皇后临死前的威胁言语,她提起景熙帝和陆允鉴关系时,似乎意有所指,仿佛景熙帝格外恨陆允鉴。 阿妩这么想着,又回忆起往日许多许多的细节,一时也是脚底生寒。 自从那一日愤而杀了皇后,她其实一直逃避去想这些,可如今她也开始冷静下来想。 景熙帝显然已经知道了,他又会怎么处置? 他如今来寻自己,必然已经想好了,或者接受了的。 这一夜,阿妩躺在榻上,却是睡不着,她心里许多思绪,犹如流云一般来来去去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昏沉沉勉强睡去。 ********* 第二日晨间,宁家门前便有一行军士骑马而来,随同的还有宫廷龙禁卫以及内监等,为首的着红皮盔戗金甲,头戴凤翅盔,宁家郎君一看之下,便兴奋不已,知道这必是一位将军了。 对方来到后,先自报家门,之后颇为恭敬,请宁家几位郎君随同前往,同发放了战马并描银甲等。 一起前往的还有镇子上的其他年轻儿郎,一个个也都加入其中。 阿妩站在台阶前翘头看,看着几个兄长兴奋地加入其中,她心中五味杂陈,不过又觉,或许原该如此吧。 叶寒说要报仇,不报仇不甘心,如今几位兄长也要报仇了,他们都可以参与这次的围剿,算是为死去的父老乡亲报仇雪恨。 而宁家几位郎君走了后,宁荫槐关门闭户,把手头生意都停了,只专心伺弄院落的番薯秧苗。 阿妩闲来无事时,也陪着阿爹浇水施肥,她知道这些番薯能结出很大的果实,将来大有助益,自然格外用心。 这一日叶寒来了,叶寒也要前去参加围剿,不过他不是跟随景熙帝,是跟随沿海海防卫所守军。 阿妩隐约明白,那些海防卫所守军听帝王调遣,估计是要冲锋打头阵的? 所以比起自己几位阿兄,叶寒此行更为凶险。 此时阿妩见叶寒来了,忙放下手中的水桶:“你用过午膳了吗?” 叶寒看着阿妩,笑了笑,摇头:“没,想和你们一起吃。” 阿妩:“好啊!” 宁荫槐却深深地看了一眼叶寒。 他心里是把叶寒当儿子看待的,对于叶寒的行径并不苟同,但叶寒固执,他劝不住。 当下道:“好,一起用午膳,等会我们聊聊。” 第100章 犹豫 午膳有螃蟹, 是今日才买来的,热气腾腾的一锅。 这会儿入秋了,橙黄的蟹膏格外饱满, 掰开后略蘸一些姜醋汁, 大口大口地吃, 鲜甜得很。 阿妩许久不曾吃到这口鲜的,如今自然大快朵颐, 不过宁荫槐和叶寒显然都有些心事。 用过膳, 阿妩收拾碗碟, 叶寒也帮着收拾,阿妩便道:“我看我阿爹有话对你说呢。” 叶寒垂眸看着碗碟,低声道:“他必是要劝我。” 阿妩利索地将那碗洗了,淡淡地道:“你就不能听劝吗?” 叶寒:“不能。” 阿妩的动作停下, 软软地瞪他一眼。 叶寒迎着她的视线。 四目相对间, 阿妩沉默了。 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 再清楚彼此的秉性不过。 他要杀陆允鉴, 要报仇, 所以朝廷围剿陆允鉴, 他不可能不参与。 可是于他来说, 并不愿意直接受了帝王的恩惠, 很明显皇帝会照拂自己的阿兄并乡亲, 叶寒不愿意受这照拂,他一身的血气之勇。 阿妩哼了声:“反正你如果死了, 我可不会给你烧纸!” 叶寒:“也没要你给我烧纸。” 阿妩:“……” 她便突然有些难过, 低下头,不吭声了。 当初自己走投无路,第一个想到的是叶寒, 靠在叶寒怀中,她才感觉自己踏上了回家的路。 仓惶无助时,叶寒也曾经应了自己要和自己拜天地,她那个时候恨极了景熙帝,也怕极了景熙帝,是要和叶寒死在一块的。 两个人私奔,被景熙帝捉回去,景熙帝可以杀啊,他是皇帝,完全有一万个理由将叶寒千刀万剐,但他没有,无论如何留了叶寒一条命。 就凭这,阿妩是念景熙帝的情的,知道他是体恤自己,在意自己心思。 自己失忆那段,以及假装失忆那段,那样和他哭闹找茬,他都默默地包容了,一个皇帝能做到这份上,如今想来,她昔日的怨念也渐渐淡去了。 况且,临走前两个人那么一场,阿妩知道自己是投入的,喜欢的,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她喜欢这个男人的身子,喜欢他带给自己的感觉,若不是有那么多是是非非,她原本可以纵情地沉溺在他带给自己的种种中不能自拔。 之后叶寒一路上带着自己回到家乡,两个人归心似箭,也从未谈过这些,或许彼此都在逃避这个话题。 他们归家的行程被景熙帝打乱了,彼此都有了新的心事,再不是信誓旦旦回家拜天地了。 是以再见叶寒,她不知道两个人之间算什么。 叶寒低头注视着阿妩,他看到阿妩眼底的黯淡,便笑了下,用一种轻快的声音道:“阿妩,别想太多,身为男儿,我也希望能够有一番作为,希望能为父老乡亲报仇雪恨,希望能手刃贼人,本来若不是有特别的机缘,我就是要投奔海防卫所,跟着他们一起闯。” 他顿了顿,低声道:“其实当时若不是你突然找我,要我带你离开,我也打算盯着陆允鉴,也做好了和他同归于尽的心思,所以你并没有连累我,本来我这条命就已经没指望了。” 阿妩听这话,鼻子一酸,眼圈都红了,险些落泪。 或许世事终究在变,一切都不会回到以前了。 叶寒叹了声,抬起手,虚环住她:“好了,别哭了,现在不是很好吗?” 阿妩低头不言。 她当然希望叶寒活着,希望叶寒幸福。 如果当时他们就此奔赴故乡,他们一定会在一起,会拜天地,会结为夫妻,可是他们没能走成,在和景熙帝一番纠葛后,从景熙帝放他们离开的那一刻,他们便没办法回到过去了。 事到如今,他却依然在宽慰自己。 这时候,心里也浮现出一个缥缈的想法,她不要景熙帝,也不要远在皇都的一切,就要留在家乡,等着叶寒归来,他们依然做夫妻。 很荒谬,但未尝不可。 然而叶寒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他注视着阿妩,低声道:“阿妩,别乱想了,从我们被半路拦下,你我便再无可能了。” 那时候他便意思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只能靠着阿妩的乞怜,才能在那个男人的手中活下来,凭他自己,根本护不住阿妩。 便是这一次得那个人的施舍,以后呢,日子还很长,这辈子还会遭遇许多,他确实护不住阿妩。 阿妩听着,心便被什么蛰了一下,微微的疼。 有时候心里明白是一回事,但面对现实,总归有些哀伤。 原来光阴确实在流动,曾经的单纯甜美再美好,也已经过去了,他们谁也没办法回到昔日的光阴。 ******** 宁荫槐烧了茶水,叶寒陪着宁荫槐一起用。 此时天凉了,两个人就看着外面的落叶,喝着热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倒是说了许多。 当提起景熙帝一事,叶寒倒是看得开:“ 阿叔,我曾经说过,我心里想娶阿妩,这是真心话,若她嫁给我,我定呵护她一生一世,但是如今那个人竟然来了,我便再不会提及此事,会把阿妩当做我的亲妹妹看待。” 他低头笑了笑:“我心服口服,没什么好说的。” 宁荫槐在氤氲热气中望向叶寒,他刚毅的面庞中透出一些惆怅。 叶寒解释道:“我本来已经落在他的手中,他完全可以把我千刀万剐,却饶我性命,放我归来。其实我一直在想,他这番举动,到底是意欲何为?为何要放了我和阿妩,如今却又来寻。” 宁荫槐听着这话,自然是明白的,不过他并没说破。 叶寒:“他要圆了阿妩的梦,要阿妩回来故乡,要给阿妩一个圆满。” 因为他知道,阿妩若不能归家,那她这一生都寻不到家。 没有家的阿妩便没有心,无情无义,不会爱上任何人,她便一直困在十五岁那一年,一直是东海边等待父兄归来的阿妩。 一直保持沉默的宁荫槐,此时终于道:“阿寒,其实若单论其人,自然是世间少有的伟男儿,我并不在意他的年纪,这些都不要紧。” 他虽年长,可气度恢弘,涵养深厚,心中自有一番沟壑,若不是有些年纪和阅历,又怎么能有如此底蕴?把自己的女儿交给这样的男人,他倒是更放心一些。 可以想见,女儿可以被包容着,宠爱着,而不至于陷入小夫妻口角争吵闹气中。 叶寒:“阿叔是有什么顾虑?” 宁荫槐蹙眉:“此人千好万好,但唯独一个不好,身份太过尊贵,我们蓬门荜户,不过东海区区一渔民,阿妩若跟随这样的男人,将来有个什么我都无能为力,又何以护她?” 只是今日今时,已经身不由己,他们一家子早已入帝王彀中。 叶寒却宽慰道:“阿叔过虑了,以我之见,皇帝和阿妩也经历过许多,以阿妩往日的所作所为,按照常理早已死过千百次,但是皇帝依然对她百般容忍,甚至驾临东海,微服私访,对阿叔执晚辈礼,皇帝既花了这样的心思,将来又怎么会轻易变心?” “皇帝本就宠爱阿妩,对阿妩用了心思的,如今阿妩为皇帝孕育了龙凤双胎,有子嗣傍身,相信宫廷之中自有她一席之地。” 宁荫槐沉吟许久:“你说的不无道理。” 只是他经历外三年飘荡,终于归来,对于女儿昔日所受苦楚,他愧疚万分,恨不得用尽全力补偿她,疼爱她,可是转眼间,帝王追来了,他没法常伴这个女儿左右,以至于心生徘徊。 叶寒明白宁荫槐的心思:“阿叔,我等纵然都是市井小民,那又如何,若阿妩受了什么委屈,我们拼得一死也要护她周全,皇帝既已经纡尊降贵,驾临东海,固然他是为了东海贼寇,但其实说到底是为了阿妩而来,那我们没什么可说的。” 宁荫槐深深地看了一眼叶寒。 他明白叶寒的心思。 叶寒自小便喜欢阿妩,一直对阿妩极好。 本来也是订了亲的,若不出意外,他们将会是最和美的小夫妻,但世事哪能如愿? 他缓缓皱眉,问道:“阿妩和陆允鉴的事,你可知道确切?” 叶寒也就大致说了说。 宁荫槐略颔首。 叶寒疑惑地看向宁荫槐。 宁荫槐:“这是阿妩的过去,且看身为一国之君的帝王如何处置。” 叶寒便明白了,景熙帝对这件事的处置,其实也是他对阿妩包容的底限。 宁荫槐的视线再次投向叶寒:“你如今是什么打算?” 叶寒:“也没什么想法,等剿匪之后,再做计较吧。” 宁荫槐沉默了好一会,才道:“阿寒,你是我看着长大的。” 叶寒听着,眼眶发红:“阿叔。” 宁荫槐:“曾经我以为你会是我的半子,把阿妩交给你,我放心,所以当初我带着他们几个经商而去。” 叶寒微咬腮帮子,愧疚:“是我没能保护好她。” 宁荫槐抬起手,轻拍了拍叶寒的背:“不怪你,这是命,谁能想到后面出了那么多事,我们没办法回去了,你和阿妩也没了缘分,不过——” 他看着叶寒:“如今村人都已不在,你的父母亲人也没了,我是把你当儿子看待。” 叶寒眼睛湿润:“阿叔……” 宁荫槐:“你已经是大人了,你要做什么,我不会阻拦,但我要告诉你,你死去的爹娘必希望你活得好好的,不要逞一时之勇,仇自然是要报,但是活着远比报仇更重要。” 叶寒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好,我明白阿叔的意思。” ************ 这一次东海水师之战,打得炮火连天。 陆允鉴被逼到绝路,不但勾结了这一片海域的倭寇,还勾结了远道而来的弗朗机红毛蛮夷,要他们助力,并加以许诺,那弗朗机海寇并不知陆允鉴根底,就此被蒙蔽,以至于助纣为虐。 景熙帝对此也曾经考虑过,是先派遣使者说服弗朗机海寇,以大晖国威施压,要他们倒戈,还是干脆将他们一网打尽? 最后景熙帝到底下了决断,那弗朗机已经占领南洋一带数座岛屿,俨然海上霸主,并一直存勃勃野心,只是未曾胆敢冒犯大晖海域罢了。 如今他们既装聋作哑,助力陆允鉴,那就迎头痛击,给他们一个教训。 若是此战告捷,也能借此在这些红毛夷人面前一展国威,从此后在远洋航行以及通商中,占据有利的地位,以后的谈判也就有了底气。 出于这种考虑,景熙帝亲自调兵遣将,并和当地几位海事将军探讨过,最后终于定下战策。 终于在那一日的凌晨时分,朝廷水师逼近于潞州南部的密罗湾,陆允鉴和弗朗机的舰船便停靠在那里。陆贼的舰船在发现朝廷水师后,立即以弗朗机舰船为中心,将舰船四散开来,组成防御阵型。 景熙帝当即派遣以海防卫所守将郭云起率领五十艘战舰为先锋,并借助于风势,三路分袭,派遣亲师主力船直扑弗朗机战舰,却命令辅助船追捕陆允鉴海寇船只。 在这场海战中,朝廷水师动用了那些蛮人从未见过的火海之术,以火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夷人战舰,引火撞船后,那些夷人阵脚大乱,这时候朝廷水师再以箭雨助力。 弗朗机两艘主力舰船在刚一开战时便因火船而起火,弗朗机人奋力抢救,却无济于事,两艘战舰就此焚毁,另有四艘在和朝廷主力的对轰中被炮火击中,就此沉去。 陆允鉴见大势已去,潜入群岛之中,迅速逃窜。 宁家兄弟并带领的乡亲等人见此情景,自然跃跃欲试,他们迅速加入辅助船,追击陆允鉴。 这一日黄昏时分,猎猎作响的战旗下,景熙帝一身华丽的戎装,立于舰船之上,以窥筩瞭望着远方。 此时的东海秋风乍起,海浪翻腾不息,盘旋的海鸟在上方时不时发出鸣叫之声。 对于这场海战,景熙帝颇为满意。 这次动用了朝廷军舰二百艘,其中海船一百二十艘,火船八十艘,擒获了三名弗朗机夷人首领,军官三名,并船员约莫二百人,同时斩杀弗朗机贼人一百三十二人,并诛杀镇安侯府余孽千余人。 此战之后,大晖水师的威名将传遍南洋诸岛屿,从此后弗朗机人在大晖水师面前再不敢轻举妄动。 他随手将手中窥筩交给身边副将,之后问起宁家几兄弟的情景。 宁家几位兄弟虽跟随在他的舰船上,他也有意庇护,不过不得不说,这几位儿郎的表现可圈可点。 他们熟知水性,精通舰船操作,武艺也不错,可以说是智勇双全,之后又自告奋勇追击陆允鉴。 听到水军校尉的这些夸赞,景熙帝当然很满意。 阿妩好,阿妩的哥哥也好。 ——当这么想的时候,他神情略顿了下。 他发现自己想起阿妩以及阿妩的兄长时,竟然连语气都开始像阿妩了。 这么想着间,他问道:“潞宁群岛一带,岛屿密布,地形复杂,且素有毒虫毒鱼出没?” 副将恭敬地道:“是,所以这次追剿陆允鉴,属下早已经命人准备了面罩以及鱼皮护手,以防不测。” 景熙帝颔首:“镇安侯府在此经营百年,陆允鉴对这里地形了如指掌,他如今已经被逼到走投无路,少不得狗急跳墙,行事须多防范。” 一时又道:“宁家几位郎君,多留意一些,不要出什么差池。” 副将恭敬却又有些为难地道:“皇上,属下知道几位郎君身份贵重,也派了人手,可那几位郎君,他们——” 他很无奈地道:“他们骁勇善战,且一心杀敌,见了贼匪便跃跃欲试,按都按不住。” 景熙帝:“那就随他们吧,做好防护便是。” 副将感觉着素来矜贵冷肃的帝王此时笑意中的温和以及愉悦,不免暗暗震惊。 这几位郎君,到底是什么来历,竟得帝王如此器重。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0-108 第101章 进退的抉择 这一日, 阿妩正在收拾东西,宁荫槐过来了,想和她聊聊。 阿妩低垂着头。 宁荫槐开门见山:“阿妩, 你是怎么想的?” 阿妩:“我也不知道。” 宁荫槐:“如今皇帝纡尊降贵, 又给了你几位兄长这样的机会, 其中意思再明显不过了,等海寇一事了结, 你也要做一个决断了。” 阿妩听着, 心头难受:“我不舍得你们, 我才回来,我还想留在这里,就这么过一辈子。” 宁荫槐却是沉默地看着阿妩。 阿妩一下子哭了,她扑到了宁荫槐怀中:“我不要离开你们!阿爹!” 宁荫槐抱住女儿, 轻轻拍哄一番, 叹道:“你若是实在不喜欢, 断没有逼你的道理, 实在不行, 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 为了你, 什么不可以做?但只怕, 你心里还是惦记着他, 不舍得他,只是因为种种原因迈步不前, 甚至于逞一时之气, 就此让自己悔恨不已,这是阿爹不愿意看到的。” 阿妩趴在自己父亲的怀中,哭了好一番, 宁荫槐耐心地哄着,过了一会,阿妩终于平静下来,才将事情原原本本说给宁荫槐,包括当时怎么听到的,一气之下要扳指,不给,又要储君之位,也不给,以至于后面闹起来,再之后他也哄了自己,可是恰镇安侯府出事,皇后逼迫,她匆忙之中自乱阵脚,杀了皇后,又在德宁公主帮衬下逃离,之后的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宁荫槐听到这些,沉默了一会。 他自然知道女儿受委屈了,可只知大概,如今听到女儿详细说起这些,作为一个父亲,心里自是犹如刀割一般,恨只恨自己当初太过大意,以至于不曾陪着发妻最后一程,更让年少的女儿遭遇这些。 他无声地抱着女儿,轻轻拍哄着,安慰着,在这种安慰中,阿妩慢慢平静下来。 这时,宁荫槐却道:“不过阿妩,阿爹还是要告诉你,这是阿爹不好,是你的兄长不好,不能保护好你。” 阿妩愣了下。 宁荫槐:“他是皇帝,确实该为天下人父母,该护好他的黎民百姓,可天下这么大,东海一事形势复杂,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若非要有一个人为此追责,那也该是镇安侯府,是先帝,而不是他。” 阿妩:“那遇到之后呢?” 宁荫槐:“在你被纳入后宫之前,他依然是一位皇帝,勤政遵法,省身兢业,这是我在浩瀚书卷以及帝王的亲书中读到的皇帝,他无意中犯下大错,和自己儿子的妾室有了不伦之事,若要隐瞒,必要杀你。” 说起这些时,宁荫槐言语冷静,不过心底却是后怕。 他读书多年,也曾考取功名,对于帝王心思自然能揣摩一二,可以说,若不是已经知道结果,让他推测,他是怎么都不敢相信女儿能在那种情况下逃生。 若女儿有个万一,那自己—— 他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声,就这点来说,女儿能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 阿妩听着这些,一时沉默了。 她隐约感觉自己阿爹是对的,自己的诸多委屈,在进宫之前的委屈,其实怪谁呢,全怪到他头上似乎也并不合适,如果自己不是和他有了鱼水之欢,估计连怪都不敢怪了。 毕竟他是皇帝,自己只是进献给他儿子的一个妾室,还是别有用心的,从他的角度,也怪不得他。 如今之所以怨怪,不过是知道他心疼自己,知道他会包容着自己,所以一股脑的发泄罢了。 可…… 她还是有点委屈,低声嘟哝道:“所以阿爹什么意思,难道我不能怪他?” 宁荫槐疼爱地拍哄着她的后背:“你是我的女儿,你受了委屈,过得不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你们之间的男女瓜葛,确实怪不得别人。” 阿妩听着,其实是有些认同,但她一时又有点转不过弯来。 宁荫槐:“阿妩,阿爹只是希望,你在关键的抉择上,不要因小失大,因为自己一时的不甘心,赌气,从而失去了自己本来应该得到的。” 阿妩无声地听着。 宁荫槐:“至于储君之位,阿妩,你觉得现在他若是力排众议,不顾一切,把二皇子抱到储君的位置,你心中该是什么感觉?” 阿妩愣了下。 事到如今,她回忆往日,其实也知道自己当时哭着闹着找他要,是乱了阵脚,真想为二皇子争取储君之位,也不是那样争取的啊,所以福泰说的是对的。 只是当时的自己才刚生产几个月,见到叶寒,知道家乡噩耗,又遭遇了各样打击,心痛之下有些慌不择路了。 再之后离开皇都,离开景熙帝,便不再去想。 如今听阿爹提起,其实如果这时候二皇子若为储君,她必是寝食难安了。 毕竟放着那么大一个大皇子不用,非要让所有朝臣都盯着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儿。 万一孩子有个磕碰,或者哪里表现得不尽如人意,不要说自己,就是景熙帝都将面临巨大的非议。 当然还有一个问题,若是把太子废了,怎么安置? 若是杀了,她怎么忍心,皇帝就这么诛杀亲子的话,她岂不是也寒心? 若是不杀,无论放到哪里,都注定引起朝臣非议,甚至只怕有朝臣就此撺掇怂恿太子图谋将来。 宁荫槐:“阿妩,储君之位,为长远之计,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及。当今太子久居储位,又年长皇二子十七岁,若是轻易废黜改立,必引起朝堂动荡,一个不慎,便是千古罪人,朝堂局势波谲云诡,皇帝便是再为偏爱,也不可能因为一己之私,就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阿妩知道阿爹说的是对的,她低着头。 宁荫槐望着女儿眼底的泪光,道:“阿妩,今日阿爹和你说这些,或许对你过于残忍,你以为阿爹是被人家的富贵权势迷了眼,所以才向着别人说话,倒是反过来拿捏你?” 阿妩吸了吸鼻子,嘟哝着道:“阿妩不会这么认为……” 到了什么时候,她都是相信阿爹是为自己好的,甚至她也意识到,阿爹是对的。 只不过自己会被细微的情绪牵扯,会不理智,不甘心,会一股脑怪罪他,可阿爹不会。 阿爹是在用一种更冷静的方式在估量评判这件事。 宁荫槐:“所以,阿爹把这件事给你说清楚,理清楚,你自己来做决断,看你要进,还是要退。” 阿妩抹了抹眼泪:“进又如何,退又如何?” 宁荫槐:“若退,待皇帝凯旋归来,我自有一番言语说辞,将你留在东海。” 阿妩疑惑:“可能吗?” 宁荫槐:“只要奋力一搏,怎么不可以?不过从此后,你这辈子再不能嫁,只能守在家中。” 其实从帝王微服驾临东海时,宁荫槐便心知肚明,叶寒和女儿再无可能。 阿妩或者跟随景熙帝回去,或者留在这里,由父兄养在家中。 那个男人看似绵柔忍让,可其实只是他为了谋取女儿而不得已的低头,宁荫槐苦学十几年,也曾精研当今帝王为政之道,自然能猜到这位帝王的心性,他那样的人,不可能轻易善罢甘休。 如今他能说出“退”的选择,是因为他认为可以赌一赌,赌帝王对自己女儿的怜惜,还有他心底的那丝不忍和愧疚。 所以如今宁荫槐和女儿说出这番话。 阿妩听着自己父亲这一番话,沉默了一会:“若进,又当如何?” 宁荫槐:“若进,你心中的委屈,阿爹会设法为你讨回,也必会为你百般筹谋,十五年后,为皇二子争夺储君之位。” 阿妩心神为之一震,她看向自己阿爹:“阿爹……” 宁荫槐望着自己女儿,温声道:“不过在这十五年间,你一个字都不能提,和谁都不能提,你要安分守己,韬光养晦,待到时机成熟,厚积薄发,一击便中。” 阿妩听阿爹这番话,若有所思,她自然不知道,就在大半年前,英国公也曾语重心长地对太子妃说过韬光养晦这样的话。 她低头沉思一番,看向自己阿爹:“阿爹,所以你也会陪我去皇都是吗?” 她想起景熙帝所言,说是会给阿爹阿兄官职。 宁荫槐却摇头:“当然不,我要守在这里。” 阿妩有些失望。 宁荫槐疼爱地看着她:“傻孩子,阿爹会帮你,无论什么时候,阿爹都会设法成为你的后盾,但阿爹不会入朝为官,不但阿爹不会去,你的几位兄长也不会入朝为官,大晖素来忌惮外戚,我们宁家自然不能犯了这个大忌。” 阿妩:“那——” 宁荫槐这才道:“阿爹出去三年,游历列国,见识了许多,也有了以前不曾有的体悟,如今航海盛行,西洋诸夷通商频繁,弗朗机占领南洋诸国,谙厄利亚野心勃勃于不列颠,我大晖虽兵强马壮,国土广袤,但是离开这片陆地,在浩瀚海洋之上,一切才刚刚起步。以为父之拙见,我大晖国势若要超迈前古,必须通航于海上诸夷,必须造远洋舰船,制霸南洋,绕过马六甲,直达加勒比海。” 阿妩震撼不已。 她突然想起那一晚在景熙帝书房中看到的舆图,这其中似乎就有一张图,名为《坤舆万国全图》,那是一张方形的舆图,但其中的万国图是椭圆形的。里面隐约曾经有过谙厄利亚、婆林日和思可齐亚等,景熙帝指着那里,和她讲过,他似乎对那里格外关注。 所以,阿爹所说,恰是景熙帝心中忧虑? 宁荫槐:“阿妩,无论你做何选择,有些事,为父和你几个兄长都要做的,如此才不枉来人世一遭,但你的抉择不同,我们要做的自然不同,可无论如何,父兄若能为大晖开辟航线,开通航道,周游列国,扬我大晖国威,如此功在社稷,这不比入朝为官受人掣肘要强?这也是你将来的依仗啊。” 阿妩听着,泪水顿时滑落,她忍不住,扑到宁荫槐怀中:“阿爹……” 其实昔日她何尝不曾有过埋怨,埋怨父兄的远去,可是如今她隐隐明白,也终于释然了。 宁荫槐轻搂住女儿安抚着。 过了好一会,阿妩终于止住了啜泣,低声道:“那阿爹觉得呢,我应该进,还是退?” 宁荫槐听着女儿娇软依赖的声音,在心里轻叹一声。 他知道世事多变,知道昔日抱在怀中的娇软小女儿已经为人妇,作为一个父亲,他心里自是滋味难言,而景熙帝偏偏是他昔日曾经崇敬的天子,是他苦读十几年渴盼一见的人,又是自己的同辈人。 他甚至无法想象自家单纯如水的小女儿,是怎么和那个城府深沉的男人扯在一起…… 不过他到底按下诸般情绪,道:“这要看你自己,我不能代你抉择。” 阿妩一时之间也说不得什么,她心里其实是迷惘的。 这些日子,夜深人静时,她也时常想起皇宫中的一对孩儿,对景熙帝也是爱的,他又为自己做了这么多,面对一个分明拥有天下至权,却能弯下身段对自己温柔耐心的男人,她怎么能不心动? 况且,便是抛却了这些,那人的容貌和性情,都足以让人沉迷。 可是他们之间也确实隔了太多,昔日他们帝王父子的争执,和陆允鉴的过往,两个人之间年纪的差异,因为身份阅历而注定会有的不对等。 事到如今,她该怎么选?她心里的那口气又能顺过来吗,以及,若是回去了,将是什么样的结果? 良久,阿妩喃喃地道:“阿爹,若我回去,我的孩子……成算有多大?” 宁荫槐:“阿妩,当你问他时,他之所以不说,是因为他也不知道,前朝也曾有为自己宠妃而易储者,却因此掀起朝堂动乱,他心里固然宠你,可他也是大晖的帝王,要为这江山社稷,要为这天下黎民着想,他不敢轻易许诺你哪怕半个字。” 从这点来说,宁荫槐理解景熙帝,一个浸淫于朝政十几年的男人,他的每一个抉择都关乎天下大局,他在放纵,也在克制。 他停顿了片刻,才道:“所以今日阿妩问我,我也必须告诉你,我也不知道,没有什么是必定能成,尽人事,听天命。” 阿妩便低头不言了。 宁荫槐:“也不着急,阿妩可以慢慢想。” 他望向窗外,视线望向远处的海,悠悠地道:“况且,我们也要等。” 等着那位九五之尊的帝王,为了重归于好愿意付出的代价。 第102章 受伤 入秋后, 到了晒腊味的时候,其实如今宁家几个兄弟外出随军,镇子上也有不少人参战了, 以至于整个镇子都不太安宁, 出去街道买菜, 都时不时听人议论起来,说这仗打得如何如何。 陆允鉴显然是败了, 帝王之师大获全胜, 阿妩听着心里松了口气。 不过偶尔间听人提起陆允鉴似乎逃了, 朝廷人马正在捉拿,这其中的消息便杂乱起来,有人说陆允鉴勾结了倭寇,有人说陆允鉴借助了弗朗机的神力, 用了什么火炮, 也有人说陆允鉴在潞州深处的群岛, 在人迹罕至处埋伏着, 总之传得玄乎。 阿妩听着这个, 总归有些担心。 怕自家三位兄长出事, 怕叶寒出事, 也怕景熙帝有个什么意外。 阿妩心神不宁的, 不过到底也买了一些鱼虾, 回到家后,准备腌制, 来做虾干鱼干。 这些干货腌制过后, 有咸味有甜味,香醇得很,阿妩倒是很惦记这一口。 回到家, 宁荫槐便和阿妩一起来做,阿妩负责清洗,宁荫槐负责薄切,父女两个忙得不可开交,忙起来,也就暂时不去想那些事了。 谁知道这一日,两个人正要晾晒鱼干,突然有一队校尉前来家中,为首的却是福泰,福泰神情凝重,脚步匆忙。 阿妩看着这情景,心里一沉,连忙道:“福公公,这是出什么事了吗?” 福泰看到阿妩,一步上前,连忙道:“可不是出事儿嘛,三公子和皇上如今都染了毒,三公子还好,但皇上一直人事不省呢!” 阿妩听闻大惊:“什么,怎么回事?现在怎么样了?” 宁荫槐从旁听着,顿时拧眉。 福泰赶紧详细说起来。 宁家兄弟所在的辅助船于那日子夜时分发现了陆允鉴的踪迹,双方短兵相接,朝廷水军乘胜追击,陆允鉴本是败寇,不过半个时辰,镇安侯府余孽纷纷被斩杀。 陆允鉴在几个亲信掩护下,趁机乘坐小船潜逃,谁知道没走出多远便遭遇袭击,而袭击他的,却恰是叶寒所在的海防卫所人马。 原来叶寒恨极了陆允鉴,自从海战开始,便一直盯着陆允鉴,苦心追踪,终于让他得到机会。 双方人马会和,前后夹击,终于将陆允鉴人马彻底击溃,并捉拿陆允鉴。 本来一切顺利,可谁知这陆允鉴抱了必死之心,是宁死也不要落入景熙帝之手,他早在身上藏了海毛虫并潞州岛特有的毒蚁,是要同归于尽的。 皇帝身边自有龙禁卫层层保护,他自己也是万分谨慎之人,不会大意,可宁三郎对陆允鉴恨之入骨,见到便痛揍一顿,为此着了道,可他自己一时之间并不曾察觉。 待到陆允鉴被押解回来,因皇帝问起宁三郎话,这毒虫蔓延,由此连累了皇帝。 等到当地校尉发现时,为时已晚,皇帝,宁三郎以及几个校尉都已经人事不知。 阿妩听闻,心都狠狠揪起来了,冥冥之中,她总是会担心,但又觉得自己太过胡思乱想了,怎么可能! 谁知道竟果然应验! 她忙问:“现在呢?现在怎么样了?” 福泰:“御医如今正看着,也请了海防卫所熟知瘴毒虫毒的军医,只说这毒并不严重,寻常药草可以解,所以宁三公子轻易便好了,但皇上本不是土生土长的居民,初来东海,本就有些水土不服,如今中了这毒,于是虚邪贼风趁虚而入,与体内湿热相合,以至于邪气攻心,昏迷不醒。” 阿妩心急如焚:“那怎么办?” 旁边的宁荫槐面色还算冷静,道:“潞州群岛深处确实多毒虫瘴气,但是也不必太过担心,若是剧毒,见血封喉,人已不在,如今只是昏迷不醒,说明并不是太多恶毒的剧毒,定有解毒之法。” 福泰道:“那些御医也说,虽人事不省,但应有解救之法,应是并无性命之忧,只是皇上龙体贵重,这个消息一直隐瞒着不敢外传,又是征战在外,公事自有底下人应承,但是关系到陛下龙体,陛下身边又没什么贴心可靠的,属下凡事不敢擅自做主,所以特意来和娘子说一声,看看如何定夺。” 他望着阿妩,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出门在外,身边无女眷,又无女官,只有太监和校尉照料,但凡用药用膳一些关键之事,底下人不敢做主。 能够为帝王做主的,太后或者太子,都在千里之外,鞭长莫及。 阿妩此时已是脸色煞白,两手颤抖。 虽说自己阿爹和福泰都说,无性命之忧,但她依然怕,怕极了。 就在前几日,她还在思量着她该如何抉择,可是现在乍听说这消息,她的心紧紧揪成一团。 她知道,无论如何,她都希望他好好活着,千万不要出任何差错。 于私,她怎么舍得! 于公,她知道如果景熙帝就此出事,那一切都是空谈,她的一双子女还没来得及享受父亲的疼爱,便从此丧父,那该是多么可悲可怜! 她又想起自己的三哥,如果自己的三哥因为这个出了事,她必是心中难安,那该是多悔恨和痛恨! 不过就在这揪心的痛中,她到底深吸口气,压下自己的情绪。 她知道福泰说得对,御医,龙禁卫,福泰,这些人在关键时候都不能为他做主。 而她,无论如何,她曾是他的皇贵妃,是他的御妻,这时候她必须陪在他身边,为他做主。 于是她望向自己阿爹:“阿爹?” 宁荫槐略一沉吟。 他自然早有筹谋,要狠狠拿捏一番这九五之尊的帝王,要为女儿争取更多。 但是如今皇帝昏迷不醒,事急从权,他也就道:“好,你跟随福大人走一趟吧。” ************ 阿妩心急如焚,匆忙收拾东西便要跟随福泰而去。 她这么收拾着时,无意间触碰到身上佩戴着的扳指,便想起陆允鉴的玉锁片。 她怔了片刻。 听起来如今陆允鉴已经被抓获,沦为阶下囚。 她隐隐感觉,冥冥之中这也算是一个了断的时候,当下便翻找出玉锁片带在身上,之后匆忙跟随福泰前往海防卫所。 因为赶时间,自然要骑马,她原本并不擅长骑马,不过好在和叶寒一路回来东海,也多少学会了,如今正好跟随福泰骑马赶过去,因大家都心急,匆忙之中行了两个时辰便已抵达。 如今景熙帝位于临海的海防卫所,阿妩远远便看到巍峨的城墙,以及高耸的瞭望塔哨,而就在塔哨外,是波涛汹涌的海浪,一望无垠的大海。 海面上停泊着的,是一艘艘巨大的舰船,高高扬起的白帆在蓝天下格外耀眼,而上面黑洞洞的大炮更是让人震撼。 才刚一接近海防卫所,便看到列队整齐的兵马正在操练,又有一行校尉得到消息,骑马来迎。 福泰提前下马:“娘娘,到了。” 因为长久的颠簸,阿妩两腿发酸,双脚发麻,几乎站都站不住了。 福泰忙搀扶着她,这时宁大郎宁二郎听说消息也都赶过来。 阿妩忙问道:“三哥情况如何了?” 宁二郎道:“他倒是好得很,如今已经醒过来,正在那里喝药,他实在是莽撞,竟连累了皇上,皇上若有个三长两短,这可如何了得?” 宁大郎知道阿妩担心皇上,连忙给弟弟使眼色,之后安慰阿妩道:“听御医的意思,没有什么要紧,关键是,他并非本地土著,对咱们的饮食不习惯,对这毒虫也是,我们自小和这些海中之物打交道,也没什么大要紧,他却从来没有触碰过,不适应。” 况且景熙帝自小养尊处优,乍然接触海中的毒虫,自然反应巨大。 阿妩听着越发心急如焚,当即有福泰带她赶紧过去看望景熙帝。 景熙帝住在海防卫所的后院中,一路过去入眼都是护卫的校尉以及龙禁卫,很远便闻到一阵阵药草味,以及熏蒸的艾草气息。 待到了门前,却见几位御医神情凝重,忧心忡忡,他们显然认识福泰,也大概知道阿妩身份,忙恭敬地见了。 阿妩哪里顾得上,忙问:“皇上怎么样了?” 福泰却问:“可方便进去探望照料?” 几位御医听到这个,忙道:“如今毒已解,且房屋里外已经一应用品都已经熏过,可以进去探望,不过最好用药草清洗手脸并熏过。” 阿妩:“好,快一些。” 于是很快便有医者上前,为阿妩奉来药草汁水,洗了手脸,又来到一处烧了各样药草的火盆前,充分熏过全身,这才过去房中。 待一进入房中,便闻到一阵浓郁的药香,隐隐还有艾草之气。 此时的景熙帝便躺在靠墙的床榻上,双目紧闭。 阿妩心便狠狠痛了下,她快步走到榻旁,低头看他。 此时的他面色苍白,紧紧闭着的薄唇颜色都略显浅淡,总是矜贵威严的面庞有几分脆弱。 阿妩看着这一幕,真真切切地怕起来 从没有一刻,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个男人是她的倚靠,是她放在心里的人,是她两个孩子的父亲。 无论如何她和他都曾经有过那样的缠绵甜蜜,曾经一起面对孕育子嗣的喜悦,这是永远都无法抹杀的事实。 若他就此离去,那自己该是多么痛苦和绝望! 她必须要这个男人活着,活在这个世间! 这么想着时,福泰进来了,带着两个小太监,端来了药汤来,说是要为景熙帝擦拭身体。 阿妩看了一眼,道:“我来吧。” 福泰略犹豫了下,才道:“也好。” 他大致讲了讲如何擦拭,之后自己先出去,却命小太监从旁打下手,帮衬着。 这对于阿妩来说是新鲜的,是从未有过的。 从她和景熙帝相识的那一天,这个男人在她面前便是强大的,是无所不能的,他似乎永远牢牢地把控着她的一切。 她讨好,奉承,她被教导,被疼爱,一直以来她都是承受的一方。 可现在,平生第一次,他紧闭着双眼,苍白脆弱,总是修长有力的手此时却无力地垂着。 她拿起他的手来,用浸泡了药草的毛巾为他擦拭,很轻地擦拭,细致地照顾着。 她又解开衣襟,为他擦拭前胸,其实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不过往日总是在过于昏暗的光线下,且总是意乱情迷中,并不曾细看。 如今却见男人的肌理线条清晰,硬朗而富有弹性,触碰的感觉倒是极好,看上去也很有力道。 当这么做的时候,她也想起昔日早间时候,她躺在榻上,自锦帐中探出头,晃荡着腿,好奇地看,看宫娥如何服侍他更衣,服侍他漱洗,为他梳发。 那时候她只是看着,觉得好玩,他是皇帝,不需要她做什么,而他会将她照顾得妥妥帖帖。 又想起往日,他会抱着自己,要自己如同小娃儿一般跨坐在他腰上,然后把自己颠得往上一耸一耸的。 那个姿势,那个力道,可真是,让人欲生欲死,欲罢不能。 啊啊啊啊不要想了! 谁知道突然间,阿妩听到一声很低的呻吟声,似乎有些痛苦。 她忙抬眼看过去,是景熙帝发出的。 他艰涩地蹙着眉,似乎很煎熬的样子。 阿妩微惊,忙道:“快叫御医,皇上怎么了,他难受!” 小太监却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道:“皇上只是在睡梦中难受,御医交待过,并无大碍。” 阿妩愣了下,她明白了小太监的话,意思是这种痛苦,他已经忍受了很久了。 她心里便难过得要死。 待到擦拭过后,她坐在床头,低头端详着他的眉眼。 执掌天下的男人,醒着时是如何城府深沉,病了后,沉睡了,一切都沉寂下来。 她抬起手,用指腹轻轻地为他抚平略皱起的眉,这么做的时候,突然就想哭,于是眼泪忍不住落下来。 她骑了两个时辰的马,本就已经筋疲力尽了,如今看到他这样,心里痛苦至极,浑身无力,有些颓然地趴在他身上,抱住他窄瘦的腰。 埋首在他胸膛上,感受着他醇厚的气息,她好不舍,好希望他快醒来。 要抚着她的发哄她,要对她好,什么都给她。 以前她等不到父兄,心里总盼着父兄归来,在面对他时,也许下意识是渴盼的,希望能弥补那份欠缺,所以面对德宁,面对太子,她甚至会有些嫉妒。 可现在,她家阿爹回来了,阿爹疼爱自己,那份遗憾被弥补了,她不再需要了。 但她却越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他的喜爱,男女之间的喜欢,床笫间的缠绵,以及视线相撞时那让人沉沦的吸引。 其实平心而论,景熙帝和自己阿爹有一些相似,性情的沉稳,人情的练达,以及对朝政的见解,关键时候的冷狠和决断,他们都很相似。 不过阿妩此刻却清楚地明白,在自己心里,景熙帝和自己阿爹是不一样的。 她在景熙帝面前,似乎下意识会更任性一些,要求更多一些,其实就是想让他多宠着自己,在她未曾察觉之处,她已经在向他索取了。 阿妩越发抱紧他:“你若是不醒来,我会恨死你,我马上改嫁别人。” 第103章 陪伴 阿妩没想到, 她趴在床榻旁,就此睡着了。 再次朦胧醒来时,她感觉到有人在推她。 她微惊, 抬头看过去, 却看到景熙帝。 他醒了, 淡茶色的眸子布满红血丝,正用手推她肩膀, 那样子很明白, 是要她出去。 阿妩大喜:“皇上, 你醒了,你总算醒了!” 她这么一喊,门外侍从并御医全都听到动静,连忙起来查看。 景熙帝却冷冷地扫了御医一眼, 之后哑声道:“带她出去……” 他嗓音沙哑得厉害, 声音也很低弱, 不过由他说出, 依然有着迫人的气势。 阿妩便委屈, 也觉得莫名:“你——” 景熙帝艰难地吸了口气, 硬撑着道:“先出去……” 一旁的福泰却顿时意会到了, 连忙上前, 低声道:“娘娘, 你先出来下,御医为皇上检查。” 阿妩哀怨地瞪了一眼景熙帝, 跟着福泰出去了。 心里却在想为什么, 他为什么这么针对自己,早知道不来了,委屈死了! 谁知福泰却连忙哄着道:“娘娘息怒, 息怒,皇上才刚醒来,身体虚弱,也说不了那么多话,他应该是怕他中了瘴毒,唯恐传染了你,所以才要你出来。” 阿妩:“不是说已经解毒了,现在是邪气湿毒攻心吗?” 福泰:“哎呀,皇上不知道啊,他自己一直昏睡,人事不省的,他哪里知道!” 阿妩:“……” 她哼了声:“真傻!” 福泰听此,连忙左右看:“奴婢什么都没听到。” 阿妩怔了下,之后自己也咬唇笑了。 不过无论如何,他醒了,且有力气推自己让自己离开了,她也就放心了,当下干脆去看看自己三哥。 宁三郎比起皇帝来状况自然好许多,阿妩过去的时候,他正在那里扒拉鲜鱼粥, 阿妩直接对着他的脑袋毫不客气地拍了一下。 宁三郎吓了一跳,一抬眼,看到阿妩:“阿妩,是你!” 阿妩哼了声:“都是你惹的祸!” 宁三郎一听也愧疚:“谁想到呢,陆允鉴太歹毒了。” 阿妩:“是你自己不小心,还害了皇上!” 宁三郎有些委屈:“我也没想到他这么严重,其实也不是什么很厉害的毒吧。” 阿妩:“估计还是水土不服。” 宁三郎:“他怎么样了?” 阿妩:“不知道,我看只剩半条命了。” 宁三郎:“啊?” 这时宁大郎来了:“她逗你的,皇上刚才醒了,御医过去看了,应该没什么大碍,但得好好调养。” 宁三郎这才松了口气,他瞪了眼阿妩:“你就知道吓唬我!” 阿妩:“谁让你连累皇上!” 宁三郎哼了声,酸溜溜地道:“知道了,你满心惦记着皇上,就知道为他担心,你也不心疼心疼你家阿兄!” 阿妩倒吸口气:“你——” 宁二郎赶紧道:“好了好了别闹了,” 阿妩:“我看你活蹦乱跳地能吞下一头牛,你不用我心疼!” 宁大郎从旁笑:“是,不过皇上身体虚弱,还是要人照料。” 之前宁大郎对皇帝还是有些不满意,总觉得这个男人坑骗了他们妹妹,他对他不放心,生怕自己妹妹受委屈。 可这次跟随皇帝出来,亲眼看他调度兵马船只,看他指挥若定,他们也隐约感觉到了皇帝对他们的照拂,对他们的提拔,甚至偶尔间也会亲自和他们讲起兵法,讲起制敌之法。 这一切都让他敬佩不已,甚至当听帝王提起东海布局,提起航海规划,讲起朝廷对未来远航的筹谋时,他心里会有一种心潮澎湃的感觉,会激动,会敬佩到五体投地,以至于几乎想跪在他面前,心悦诚服! 这就是帝王风范! 当面对着浩瀚的东海,宁大郎望着远处舰船时,他也会想,为什么他会对这个男人如此敬佩,他所崇敬的那些特质,只是因为那个男人是皇帝吗? 他在反复地思索后,认为并不是。 他比起弟妹年纪大一些,所以在他父亲彻底放弃仕途前,他已经识字,开始读书,相比于弟妹,他读过史书,之后又见识了海外夷人的岛主以及国王,他便明白,并不是每一个执掌最高权柄的人都有着像景熙帝那样的王者风范。 所以事到如今,他心里也就释怀了,当帝王微服来到他们家,折腰下求,被自己三弟打了后依然面不改色的时候,这个男人的胸襟,以及对妹妹的心意已经不言而喻。 谁知阿妩听到这话,却道:“罢了,我看他也不需要谁照顾,我是来陪着三哥,照顾三哥的!” 说着,她拉着宁三郎的胳膊:“三哥,你要吃什么?阿妩给你做!” 宁三郎:“???” 受宠若惊,但仿佛哪里不对。 *********** 傍晚时候福泰特意来请阿妩,说是皇上境况好一些了,要用晚膳。 他叹了一声,很有些愁苦地道:“身边的侍者到底手重,哪里那么体贴,如今皇上体虚,需要多用一些,我们也不敢劝,还是得娘子过去,多劝着。” 阿妩:“我也手重,我也不会劝。” 福泰无奈:“娘子,你好歹过去看看吧,皇上大病初愈,他不容易。” 阿妩道:“我得陪着我三哥呢!” 宁三郎一听这话,忙道:“我不用你陪,你走吧走吧。” 阿妩便瞪了宁三郎一眼。 福泰便笑呵呵地提议:“要不一起去?” 名家几位郎君一听,自然不去,宁三郎也赶紧摇头摆手的。 于是最后阿妩还是跟着福泰前往景熙帝处。 阿妩别了一眼福泰:“别回头又把我推出来,那我可不理他了!” 福泰看她赌气的娇俏样子,便笑着:“不会的,不会的,御医已经解释清楚了,皇上之所以昏迷,和瘴毒没关系,那毒早解了,也不会传染,皇上这才放心。” 说着,他又从旁念念有词:“我说娘娘,皇上这是一心惦记你,唯恐连累了你,他是把你放在心坎上疼呢。” 阿妩鼓着腮帮子不高兴:“你就知道替他说好话。” 福泰赶紧道:“娘娘这么说可是昧良心了,福泰不是替皇上说好话,福泰这是为娘娘好啊!” 他恨不得掏心挖肺的样子:“娘娘,福泰为你操碎了心,你还这么说!” 阿妩:“罢了,你别说了,我听着头都疼了。” 其实阿妩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喜欢的,她知道福泰对自己很好,是向着自己的。 福泰便笑:“好好好,我不说,不说了。” 当下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安静地走在海防卫所。 这边的房子有些年月了,海石铺就的道路透着潮湿,一旁石头缝隙汇总的青苔遍布,此时已是深秋,快入冬了,海风刮着藤蔓上的叶子,窸窸窣窣的声响犹如海潮之声。 阿妩想起之前景熙帝和自己说的,他说他才亲政没几年,便开始给东海海防卫所拨款,修建堤坝,修建防御城楼,这里的房子便是当时景熙帝拨款修建的吧? 她好奇地看向不远处,远处紧靠着海崖的城楼凛然巍峨,在海风经年的吹打下透着幽邃的潮意,而城楼上隐约可见,挺拔而立的海防校尉,他们手持长矛,面朝着大海的方向。 阿妩看着这一幕,胸口竟有慷慨深沉的情思在心头涌动,澎湃,以至于她踏出的每一步都变得郑重从容起来。 这一刻,她必须承认过去的一切到底在她心里留下痕迹,她被那个男人搂在怀中,读着经史子集,在日日夜夜的熏陶下,她确实不再是昔日那个寻常渔女了。 当东海的这一场海战打得如火如荼时,她想的是天下,想的是远航,想的是大海三万里。 而不是那条鱼,那碗粥。 当想到这里的时候,她的脚步顿住。 她清楚地意识到,她根本就回不去了。 时光在往前流动,她可以得到父兄的疼爱,她也可以重新拾起年少时的无忧,可她被那个男人带在身边,看过帝国的烟火,曾经在城头俯瞰万国来使,这些已经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她甚至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当和那个男人水乳交融时,那个男人将他身体的一部分注入到她的体内,她被那个男人彻底改变了。 她的心里已经生出参天大树。 就在这种迷离的神思中,阿妩踏入房中。 之前来的匆忙,没细看,如今看过去,房中摆设简洁,和大部分海防卫所的寝房一样简洁,只不过这里比其它房舍略大一些。 可以看得出,因为帝王的驾临,这里被临时安置了一些讲究的家具,但依然远远不能和宫廷相比,依然是寒酸的。 可这略显简朴的房舍却因为那个男人的存在而满室生辉。 锦帐半掩间,阿妩看到男人似乎才刚沐浴过,着雪白柔软的素色织锦里衣,乌黑的发略带着几分潮意,慵懒地垂落在肩头。 他两条长腿松散地交叉着,略阖着眸子,倚靠在引枕上。 看得出,依然略有些病容,不过褪去往日的威严,他似乎添了几分苍白脆弱的俊美。 她突然想起太子,年轻的太子,十七八岁的儿郎,意气风发,五官俊美,可现在她拿太子和眼下的景熙帝对比,竟觉得,这个男人在太子面前也可以平分秋色甚至略胜一筹啊…… 这时,男人却抬起眼皮,看过来。 视线在满室的药香中轻轻碰上,阿妩楞了下,之后脸便慢慢红了。 这是那次决裂分别后他们第一次相遇,第一次面对面,不得不承认此时的她有些窘迫。 她低下头,又抬起头来,低声说:“福大人说你醒了,让我来看看你……说你要用晚膳。” 景熙帝注视着她:“你不想来看看我吗?” 阿妩别过脸去,看着窗外,窗外有紫边的眉豆花正开得好,风吹过时,那花叶起伏涌动,于是药香中便有了草木的清香,甜丝丝的。 她干脆地道:“不想!” 景熙帝看着她微鼓起的脸颊,粉红粉红的,像是枝头鲜美的桃子。 他喉结不动神色地滚动了下:“我都病成这样了,你不担心吗?” 阿妩没想到他竟然这样。 东海海面上停泊着千艘战舰,随时听他号令,可现在他用有些低落的语气和她说话,仿佛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在冲她撒娇,要她关心疼爱。 明明天已经凉了,可阿妩的心却仿佛开在春光中的花瓣,随着明媚的风在轻轻地颤。 她脸上有些发烫,低声道:“你需要别人心疼吗?我看你会得很,这么多手段!” 景熙帝:“我便有千万种手段又如何,还是得看你愿不愿意,不是吗?” 阿妩绝然地道:“我不愿意!” 景熙帝:“阿妩——” 阿妩倔倔的:“我先走了。” 说完扭头就要走。 谁知道迎头却见福泰过来,他依然一脸笑呵呵的,身边跟着几个侍从,端了各样托盘,显然都是才出锅的膳食,一股子热腾腾的鲜香。 福泰笑道:“风一吹,天凉得很,趁热,娘娘你陪着皇上用点吧?才熬出来的,你尝尝好吃吗?” 阿妩咬唇,黑白分明的眸子瞄了景熙帝一眼。 景熙帝有些脆弱地靠在引枕上,茶眸注视着阿妩:“阿妩一起尝尝?” 此时秋风徐徐,阿妩却分明感觉到了那个位于权利巅峰的男人在低头,他神情间都是小心,仿佛生怕吹口气,自己便跑了。 阿妩很勉强地道:“……好吧。” *********** 晚膳还算丰盛,都是当地常见的小食,说是阿妩陪着景熙帝吃,其实景熙帝只用了简单的粥食,大部分还是阿妩吃。 阿妩好奇地打开一旁的蒸屉,却见里面是矮趴趴的小包子,包子皮薄透,里面的汤汁仿佛要透出来了,她尝了一口,汤汁鹅黄,味道香美,且里面是有蟹肉的,鲜美极了。 阿妩吃了一个,又吃了一个,反正也不大。 景熙帝正由内侍服侍着用粥,粥熬得倒是香糯,不过他看着阿妩津津有味吃包子的样子,便停下动作,专注地端详着,视线都不挪一下。 阿妩正捏着包子细细地嘬里面的汤汁,见景熙帝看自己,突觉有些不自在,仿佛自己多馋一样。 她突然想起她初到宫中,那一晚他陪着自己用膳,是他们第一次用膳。 规矩很多,动不动要磕头,因为她不懂吃熊掌的规矩,险些闹出笑话。 她恶劣地想,在养尊处优的帝王眼中,她捏着包子嘬汁的行径是不是很不雅观? 于是她心里便泛起一股子逆反,当下故意发出美滋滋的声音,一口气嘬光了。 之后她用湿热的白毛巾擦了擦手,才道:“真好吃!吸起来滋滋滋的!真痛快!” 景熙帝慢条斯理抿了一口稀粥,用巾帕擦拭过薄唇,才问道:“这么好吃?” 阿妩道:“当然了,宫中的小包子自然味道也是好的,但是你吃了这个才知道,比起这蟹黄的包子差远了,里面蟹肉,甜咸鲜,远不是宫中包子能比的,海边的鲜虾和鱼蟹运到宫中,到底不新鲜了呢!” 景熙帝看着她那小嘴一张一合,叭叭叭的,说得很是美味,便笑。 他笑看着她:“给我尝尝。” 阿妩断然拒绝:“不行,这个太油了,御医说了,你现在身体虚弱。还不能吃。” 她有些同情地看着他:“太可惜了!只好等你身体好了再吃了。” 她故意重重强调那个“可惜了”,仿佛唯恐他不懊恼。 景熙帝抬眼示意,于是旁边内侍连忙上前,取走那碗粥。 他自己则懒懒地靠在榻上,两手略交叉着,侧首凝视着阿妩:“那等我好了后,你要陪我吃这个包子。” 他开口要许诺,阿妩却不上这个当,笑道:“等你好了,我未必想吃这个了!” 景熙帝好奇问道:“这里还有什么其它特色美味,往日你喜欢吃什么?” 阿妩惊讶:“你是皇帝,巡游此处,难道没人把各样美食奉给你?” 她猜当地官员得巴结死他了,一个个还不诚惶诚恐,哪至于委屈了他。 景熙帝笑,视线自始至终看着她:“可我想吃阿妩喜欢的。” 他眉眼间都是柔软,笑得也温煦,阿妩的心不经意间漏跳一拍。 这个男人就是这样,总是有意无意地撩拨她,诱惑她。 可他就是很诱人啊…… 三十五岁的男人,还不算太老,不但骨相优越,五官俊美,还有他丰富的人生阅历以及渊博的学识,这些都沉淀在那双淡茶色的眸子中,让他有了别样蛊惑人心的魅力。 关键声音也是好听的,低哑温醇,轻轻传入耳中,如同久酿的美酒,让人的耳朵发软,心发酥。 阿妩觉得自己要化开了,可又不太服气,她故意重重地哼了声:“好吃的可多去了,也不是一时半刻能说清楚的。” 她遗憾地看着景熙帝:“况且有些美味佳肴,光是用嘴说管什么用,你自己不吃,是永远不明白的。” 景熙帝:“那等我好了,阿妩带我去吃,好不好?” 醇厚的声音很无辜,眼神却是恳求的。 阿妩心想,这个男人在装可怜。 她便一脸施舍地道:“好吧。” 景熙帝抿唇一笑。 阿妩却又道:“不过东海的仗打完了,你应该回去了吧?” 景熙帝:“嗯。” 说这话时,他期待地看着她。 阿妩看着他眼底的期待,含着温柔的笑,言语却是无情的:“那就白搭了,你回去之后吃不到了!我在这里吃到好吃的,也许可以给你写信,告诉你这里的美味有多动人,馋死你!” 她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景熙帝回去,她不会回。 他吃不到,她可以继续吃。 景熙帝笑看着她:“阿妩要留在这里帮我吃?” 阿妩便不干了,抗议:“谁要帮你吃!” 正说着,侍者却呈上汤药,原来如今景熙帝所用汤药是分多种的,一种是膳前吃,一种是膳后吃。 内侍服侍景熙帝,为他擦拭,景熙帝却看着阿妩,示意要阿妩帮他。 阿妩想拒绝的,不过想想他是皇帝,她也就勉为其难地拿起白色巾帕,帮他擦手。 那双手修长有力,皮肉紧实,上面的经脉隐隐约约,阿妩擦拭的时候,心里却想,这是握着御笔的手,曾经掌控着所有的一切,可现在,他还要人服侍…… 正想着,阿妩抬起眼,却恰好迎上景熙帝注视的目光。 阿妩竟有些不好意思,她将那巾帕随意往那里一推:“你自己擦吧,我不帮你了。” 她很有些小性子,对皇帝说话也不客气,好在一旁内侍都是景熙帝用惯了的,见怪不怪了。 擦拭过后,景熙帝漱口,并用了药膳。 这时候他显然也有些疲倦了,到底是昏迷许久才醒的,阿妩见此,便道:“你要不要歇会?” 景熙帝:“不用。” 谁知道福泰和御医却来了,御医自然劝着,要景熙帝多歇息,不可劳神。 景熙帝自己也感到精力不济,他打发走了福泰和御医,却看着阿妩:“ 我睡着后,你会在这里陪我吗?” 阿妩干脆地道:“当然不会了!” 景熙帝低垂着眼:“我在昏迷时总是做梦,做了许多梦,一直心神不宁,你来了之后我觉得好多了,你在这里陪我,可以吗?” 这话说得简直不像景熙帝了,素来过于矜冷的男人,便是在床笫间都仿佛游刃有余,下了榻更是看人像是在看狗。 结果现在他眉眼低垂,他声音落寞,他需要人陪着了,他仿佛还有委屈。 阿妩瞄着他这样子,别管真话假话,还是有些心疼的。 她略犹豫了一下,非常勉强地道:“好吧,等你睡着我就走。” 景熙帝温柔地看着她:“嗯。” 说着他便闭上了眼睛。 阿妩看到,褶薄薄的内双眼皮,缓慢阖上,看上去又温柔又好看,有着倦鸟归林的黄昏疲惫感。 她心里隐隐是有些心疼的,想着他确实是累了。 这时,景熙帝却陡然睁开眼。 阿妩一怔,她突然觉得自己所有的情绪在这个人的目光中无所遁形。 不过好在,景熙帝并没说什么。 他浅淡的眸子温柔地注视着她,抬起手来,握住她的,手指一根根和她的交叉,握紧了。 之后他拿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轻压上。 他低声命道:“不许逃走,我醒来第一眼,要看到你。” 说完,他这才重新闭上眼睛 阿妩安静地等他睡着,便小心抽回手,谁知道他仿佛察觉到了,竟然握得更紧了! 阿妩低头,看着两个人交缠的十指,心头竟别有一番滋味。 第104章 想他们吗? 景熙帝虽说醒来, 但经此一事,到底体力不济,需要修养身体, 要人静心照顾着。 其实那些内侍们照顾得还算周到, 只是景熙帝仿佛很有些依赖阿妩, 他总是要她寸步不离,做什么都要看到她。 帝王圣驾出巡, 随行者众多, 护驾校尉, 龙禁亲卫,当然也有内侍女官并御医御厨等,是以景熙帝若要用什么膳食,自然很是便利, 只是之前因为东海战事, 景熙帝于也没什么心思, 倒是要那御厨精研糕点之道, 好去讨阿妩欢心。 如今战事告一段落, 他便命御厨尽情所能, 用了本地食材, 做出各样美味, 要阿妩陪着他用。 其实大部分时候他并不吃, 更多是看她吃,看她吃得津津有味。 阿妩倒也不客气, 她如今在皇帝面前是越来越放得开了, 反正她就是这样,若是觉得不雅观或者不贤惠,那就随他! 景熙帝虽还在休养, 不过他勤于公务,会在床榻上批阅奏章,查看当地官府各样文书等,偶尔间,景熙帝也会和阿妩说起奏疏中的要紧事,比如东海的布防,比如海外通商,比如沿海一带红毛夷人的行迹,有些红毛夷人野心勃勃,甚至还曾经有过偷偷潜入的勾当。 阿妩道:“听我阿爹意思,在那些夷人眼里,咱们大晖是东方大国,富饶神秘,他们都盼着和咱们通商呢。” 也许大晖在他们眼里,就类似他们市井间说书的提起西方极乐世界?或者是海外蓬莱仙岛? 景熙帝看着膝上奏疏:“是,其实我也看了当地巡抚昔年的文书,提起海禁之危,如今世道变了,我们若是再一味对通商严防死守,不过是固步自封,夜郎自大罢了。” 阿妩好奇看过去,却见其中一份上面提到,请求放开海禁,提出开设正规海路来促进商贸往来,减少海寇行径,还有一份提到要放开对航海之术以及造船之术的禁制,促进船舶建造, 她想起自己阿爹所说,便道:“其实现在也不算晚,这次咱们不是打沉了好几艘弗朗机的船吗,而且还抓了他们一批人,可见他们也不过尔尔,在我大晖兵马炮火面前,不堪一击。” 景熙帝却淡淡一笑:“朕以帝王之尊临东海,区区几个海寇,若是打不赢,那才是颜面扫地。” 阿妩:“可是我大哥说了,那几艘船可是装备了弗朗机最精良的炮火呢,我们能打赢,说明我们并不比他们差。” 景熙帝:“嗯……朕已经命人将那几艘船打捞出来,把船上装置器械拆卸了,命工部精工坊并造船坊老工匠悉心钻研,务必破解其中奥秘。” 他略沉吟了下,道:“这次的海战,于朕来说,也是受益良多,弗朗机的主力舰船为盖伦船,两层甲板,上面配置的红夷大炮实在威力巨大,根据他们的说法,可洞裂石城,震数十里。” 阿妩:“那我们呢?” 景熙帝:“我们的船吨位小,吃水浅,所配备的火炮无论是数目还是威力都逊于弗朗机,这一次能够抗衡强敌,不过是扬己之长,击敌之短,出奇制胜罢了。” 阿妩便懂了:“我听三哥提起,说那些红毛夷人是直肠子,他们肚子里没弯,自然不懂得我们老祖宗的兵法战术!” 景熙帝:“也不能这么说,他们能称霸于南洋,自有他们的独到之处,万不可大意轻敌,如今恰好捉了一批俘虏,可以好生审问,深入探究他们的航海之术。” 阿妩:“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景熙帝轻笑,他沉思片刻,才道:“这次还缴获了一些航海之物,有弗朗机盔甲,罗经,海图和航海日志,也有洋人的刀剑,其它也就罢了,唯独那海图和航海日志,若是能破解,对我们倒是大有助益。” 阿妩一听:“我阿兄懂一些弗朗机语啊,让他们帮忙!” 景熙帝笑看她:“自然是要他们帮忙,阿妩的这几位阿兄海外游历几年,通晓几国言语,又精通航海之术,对西方夷人的器械也略有了解,对朕大有助益。” 阿妩听着心里甜滋滋的,也有些得意:“他们这次打仗还立功了呢,你打算怎么赏他们?” 景熙帝抬起手来,帮阿妩捋顺了耳边一缕发,才笑着道:“赏自然是要大赏,不过到底是未来的国舅爷,该怎么重用,该怎么赏,不是还得请岳父大人示下吗?” 示下? 阿妩万没想到他竟这么说,她轻哼一声:“你如今倒是很会说话,当皇帝的都这样吗,能屈能伸。” 啧啧,真会笼络人心呢。 景熙帝收敛了笑,茶眸注视着她:“哦?你陪我这么久,我可曾对别人这般?” 阿妩一想,倒是没有呢,在太子和德宁公主面前,他是慈父,慈父的威严永远高高端着,在太后面前,他虽为子,但可以感觉到,太后也要尊他为帝,不敢折损了这儿子的帝王威仪。 她只好含糊地道:“就算没有吧……” 这么说着突然想起,他刚才和自己说话,是自称“我”。 一般谈起公事时,涉及到帝王身份的时候,他都是自称“朕”,但若是提及彼此情意或者私底下的事,他已经习惯在她面前自称“我”了。 景熙帝很轻地哼了声,之后用很低的声音道:“你明明心知肚明,却故意要挖苦我。” 他这语气又有些幽怨和委屈。 阿妩便有些受不了了,一个皇帝啊,纵然是大病初愈的皇帝,可他也是皇帝,三十几岁的男人,沉稳若定,成熟俊美,永远波澜不惊的帝王啊,他这样,谁受得了,简直没眼看! 她睁大眼睛,好生一番打量:“你是皇帝吗,该不会是假冒的吧?” 景熙帝挑眉,握住她的手:“阿妩要验明正身吗?” 阿妩只觉那双注视着自己的茶眸别有深意,她顿时觉得心被烫到了,手也被烫到了,她赶紧甩开:“不要,我不理你了,我走了!” 说着起身就要走。 景熙帝却握着她的手腕不放:“朕不舒服,还要你从旁照顾。” 阿妩挣不脱,哼唧着道:“我不要验明正身!” 景熙帝:“好,不验。” 阿妩:“你也不许那样看我!” 景熙帝疑惑地看她:“哪样?” 阿妩一时语塞。 她觉得当景熙帝注视着自己时,目光深邃又温柔,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仿佛要把所有的情意注入她的心里。 这就是对自己的一种勾引,她真的很容易情不自禁。 她觉得他就是故意的,可她没证据,也无法用言语说出。 景熙帝突然咳了几声,咳得有些厉害。 外面内侍听到动静,连忙进来问起,又问要不要御医进来。 景熙帝有些艰难地摆手,示意道:“没什么,只是一时心急,咳了几声而已,下去吧。” 内侍无声地下去了。 阿妩愣愣地站在一旁,探究地打量着这男人,装的还是真的?若是装的,那也太…… 她都不敢相信他是这种人。 景熙帝微吸了口气,仿佛在压下痛苦,之后有些虚弱地看向阿妩:“阿妩,帮朕把白巾拿来。” 阿妩听此,几乎想都没想,赶紧端来托盘,奉上白巾。 ——当这么做的时候,她有些懊恼,不过也没办法,这是皇帝嘛! 景熙帝接过白巾,擦拭了薄唇,之后才淡淡地道:“你以为朕是装的?” 是有点怀疑。 景熙帝手肘抵在锦被上,以手支额,垂着眼睛,有些虚弱地道:“其实从我第一次踏上船舰,遇风浪时,便觉胸中烦闷,有眩晕之感。” 啊? 阿妩想了想:“船疾?” 景熙帝:“嗯……” 他抬起眼,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御医说阴阳失调,外邪入侵,风水相薄则作眩,所以你不曾来的那几日,只觉胃气上逆,饮食不进,之后恰遭遇毒虫,又昏迷不醒。” 阿妩听着,想起自己小时候在船上遇到风浪,也曾煎熬难受,她便同情起来。 当下提议:“御医没给你想法子吗?” 景熙帝:“用了一些方剂,也用了穴位针刺之法,不过无济于事。” 阿妩听他这样说,自然确认了他必是确有船疾,才会对克服船疾之法这么了解,当下越发同情。 她想了想,道:“我记得我们邻家叶阿伯曾经说过一个法子来克制船疾。” 景熙帝:“什么法子?” 阿妩:“叶阿伯说,涉海有三苦,为遇飓风,缺淡水和船疾,不过其它两苦,非人力所能为,唯独这船疾,其实不在天,不在地,也不在海,反而在自己。” 景熙帝:“在自己?” 阿妩:“他说,若要免除舟晕之疾,必须先忘己身,要以舟为枢,如同鸿毛落叶,随浪涛起伏而身动,换言之,便是随波逐流。” 景熙帝蹙眉,如有所思。 阿妩:“皇上为天子之尊,矜贵端方,可能心里反而有些执念,以至于在乘船时,也许不自觉在对抗颠簸摇动,所以反而会眩晕。” 景熙帝沉默良久,才轻笑一声:“阿妩说的对,我若强行抵抗船舰颠簸,如同蜉蝣撼树,徒增消耗,不如顺势而为,随波逐流,反而能达到人和之境。” 阿妩只觉,他这么说时,似乎若有所思,别有所指。 她疑惑地看着他。 景熙帝感觉到阿妩的疑惑:“我执政这么多年,总归有些事做得也许并不是太妥当,难免会反省反省,又想起如今天下大势,想来要保我大晖社稷基业,确实应该顺势而为。” 阿妩:“……” 果然不愧是皇帝,一个船疾便能想到这么多。 景熙帝笑道:“阿妩越来越长进了,今日一番话,倒是让我醍醐灌顶,颇有启发。” 他笑意温煦,看得阿妩脸上有些不自在:“也不是我说的,是叶家阿伯说的……” 可他却并不言语,依然沉默而无声地看着她。 阿妩便很没办法起来。 又来了又来了,这个男人的注视,简直是一张温柔的网,要把她笼住,一般人哪受得了啊! 她受不了地别过脸去,心里也有些发慌,完全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几日她一直陪在他身边,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温情脉脉,却又有一层无形的隔阂,彼此之间都默契地避开了一些话题,共同维持着这脆弱的融洽。 其实在看似平静的海面下,依然有着诸多问题要解决,比如昔日过往她是否能彻底放下,能不能心甘情愿跟他离开,进还是退的抉择,当然还有陆允鉴。 她知道陆允鉴此时就关押在海防卫所的地牢中,听说景熙帝派了人在秘密审讯,但具体如何,景熙帝一直没提过。 如果她猜得没错,陆允鉴或许和皇家有些关联,那样的话,一切就理顺了。 陆允鉴是皇家血脉,所以镇安侯府看重他,所以皇后清楚知道自己和陆允鉴无血缘,对陆允鉴有别样的情思,才会敌视自己。 至于自己和陆允鉴的过往……景熙帝估计不再计较,不过总归要有个说法。 是以如今,阿妩面对触手可及的甜蜜,既渴望,又有些怕,她不敢踏出一步去品尝。 这时,景熙帝却道:“你离开这么久,想墨与和墨兮了吗?” 阿妩听这话,怔了下。 想自然是想的,只是心里知道他们会被妥善照顾着,所以不必担心,只是会在午夜梦回时心存牵挂罢了。 她垂下颈子,低声嘟哝道:“有些想,但也不是特别想。” 景熙帝听此,吩咐道:“你去那边案上,拿来那个卷轴。” 阿妩好奇看过去,果然见那些奏疏和文书中,有一幅卷轴。 她走过去,拿起来:“怎么了?” 景熙帝:“打开。” 其实因景熙帝这边的文书多是要紧公务,后宫不得干政,这些阿妩都避免去看的,哪怕如今她已经不在后宫,且日日陪伴在景熙帝身边,可她依然下意识避开。 现在景熙帝这么说,她也就打开那卷轴。 卷轴展开后,却见里面竟有一沓的画,最上面那幅画的是宫廷中的寝殿,寝殿中,两个胖乎乎的小娃儿正在地衣上玩耍,地衣雪白柔软,上面铺了大红织锦双龙毯,又摆放了各样小玩意儿,都是小娃儿会喜欢的,两个孩子正玩得不亦乐乎。 她又翻了翻,全都是两个孩子,有他们睡着时,也有他们笑着时,还有在地上爬的样子,各种姿态都有,娇憨动人。 阿妩看着画中那两个小娃儿,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眉眼,稚气可爱,这是自己的孩子啊! 她鼻子发酸,心里也难受起来。 这时,低沉温醇的声音传入耳中:“我想着,你心里定会惦记他们,东海并不太平,这一路长途跋涉,不忍心带过来,倒是让他们遭罪,便命人画了他们的画像,带过来让你看。” 阿妩听着眼圈都红了。 景熙帝柔声哄着道:“阿妩,跟我回去,好不好?” 阿妩想哭,不过她还是倔强地道:“不要。” 这话说出时,房中出现微妙的安静。 景熙帝道:“还生我气?” 阿妩:“嗯,生气。” 景熙帝:“可我想你,很想你。” 男人的声音缠绵悠长,如同甘甜的酒,很是醉人,阿妩有片刻的动摇。 这时,景熙帝叹息一声:“阿妩,过来我身边。” 阿妩犹豫了下,看过去,他正温柔地注视着自己,向她伸出手。 在这种犹如春日暖阳般的注视下,阿妩没有办法拒绝,情不自禁地走到他身边。 才刚一靠近,男人的手腕一扯,骤然把她拉到了怀中,紧紧抱住。 带着药香的醇厚气息扑面而来,密集的吻犹如雨点般落在她的鬓发上,额头上。 阿妩可以感觉到他的渴望和紧绷,他好像瞬间失了控,这让她也心跳加速,既害怕又期待起来。 这时,耳边响起景熙帝低低的声音:“我的阿妩回家后过得好吗,被家里人宠着,是不是宠成小宝宝了,有了阿爹兄长,是不是觉得……有我没我不要紧了?” 他的唇温柔地辗转在她的耳畔,压低了声音道:“知道这一段我有多想你吗,想你想得夜晚睡不着,只好半夜起来看奏章……阿妩是不是嫌我年纪大,生气我对你不好,你不要我了?” 男人的声音低低的,仿佛有些失落,也有些被抛弃的委屈。 阿妩不敢置信。 这是可以和她阿爹谈古论今的男人,是一手操控东海之战的男人,可现在,他近乎失控地搂住她,在吻着她,贪婪而委屈地索要她的爱意! 她绵软纤弱的身子在颤抖,她几乎化在这个男人身上了。 景熙帝的声音因为紧绷而嘶哑:“可我想你,我想你的时候便看看墨与和墨兮,看看他们哪里像你,会想起你怀着他们的时候的样子,也会……” 他用几乎是气音的声音徐徐地道:“想起我是怎么让你孕育了他们的。” 听到这话,阿妩的身子都软了,整个人沉醉其中。 不过在这无法自拔的沉醉中,她依然想起自己阿爹的话。 她咬唇,低声道:“你就知道甜言蜜语哄我,你欺负我,你年纪大,对我也不好!” 酥软软的埋怨声,娇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景熙帝:“年纪大又如何,我疼你的时候,不比他们两个强?” 阿妩听这话,只觉耳边“轰隆”一声,有什么炸开了。 他竟这么说,还要不要脸! 她脸通红通红的,抬起手,使劲捶打他:“不要胡说!” 景熙帝却越发压低声音:“宝宝心里也是喜欢的,对不对?那一日我去你家中拜访,你不是在偷偷看我吗?”!!! 阿妩羞耻到几乎无地自容,她一把推开他:“才没有呢,我不理你了!” 说完转头,不顾一切地往外跑。 景熙帝视线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秋风吹起薄软的衣摆,那衣摆轻裹着曼妙的身子,婀娜动人。 他微抿唇,缓慢而无声地压□□内的渴望。 第105章 城墙上 景熙帝风华正茂之年, 原本就体魄强健,经过几日调养,看上去气色好多了。 阿妩见此, 想着原本是因为他昏迷不醒, 她才来的, 谁知道来了后他便醒来,之后看上去也没什么大碍, 如今更是恢复很好的样子。 她觉得她应该先回家了, 不然留在这里不明不白的, 算什么呢。 可她又想问问陆允鉴的事,想找景熙帝试探试探。 谁知道这两天景熙帝突然忙起来,忙着接见沿海镇守的总兵,视察海防, 并视察了当地风土人情, 接见了自远航归来的海商等。 阿妩一连两天没见到景熙帝, 便干脆和福泰说一声, 打算走了。 福泰一口一个娘娘, 哄着劝着, 让她可千万别走:“娘娘你若走了, 回头陛下要我的脑袋, 我可怎么办?” 阿妩好笑:“砍谁的头, 也不至于砍你的!” 逗她呢! 不过福泰好劝歹劝,阿妩暂且留下, 到了晚间时, 景熙帝设宴犒赏海防卫所将士,这其中便有宁家三位郎君并叶寒。 对此叶寒并没有特意推拒,面对景熙帝时, 他也神态自若。 显然经此一事后,彼此也都心知肚明,叶寒和阿妩的婚约再不会被提起,他后退一步,退到了和宁家三兄弟一样的位置。 当叶寒和众人一起叩谢天子隆恩时,景熙帝的视线也只是淡淡扫过。 他清楚地明白,这个人在阿妩心里有一个痕迹,这个痕迹他不去碰触,以后时间长了,慢慢也就淡了。 但是他若要强行抹去,反而会引来阿妩的不满,那个痕迹反而会越擦越重。 所以如今的他,待叶寒和宁家三兄弟一般无二。 一场犒赏宴下来,凡是参战者,各人皆有封赏,皆大欢喜,不过宁家三兄弟并叶寒,暂未封赏,旁观者多少明白,这几位身形非同一般,只怕是要委以重任,才按下暂且不提。 晚间时宴席结束,阿妩见几位兄长并叶寒都喝酒了,便担心起景熙帝,宁三郎听了,挠挠头道:“喝了吧?” 宁大郎也点头:“好像是喝了。” 阿妩一听,便气哼哼的。 他之前才病了,如今好不容易好了,竟还要喝酒,这是嫌命长吗? 其实他死了倒不要紧,谁会在乎他,可她还得想想自己一对孩儿,这么小就没爹,以后等着被人欺负吗? 她恼恨地想,等会见到他要这样,要那样,反正就是生他气,对他使性子,让他不好受,气死他! 谁知这时,便有内侍前来,说是皇帝有请。 有请? 阿妩疑惑:“做什么?” 内侍低头恭敬地说不知。 若是福泰在,阿妩一定会拉着问一问,不过福泰不在,她不想在其他内侍面前太过张扬,只能作罢。 当下跟随那内侍前去,此时帝王盛宴已散,各人归去,海防卫所中只余静谧。 阿妩随内侍走在石板路上,不免疑惑,待走到城墙下,却见明月当空,秋风徐徐,高高悬挂的灯笼清冷地洒在斑驳的城墙砖上,一眼望去,海防工事的城墙蜿蜒起伏,一直延伸到遥远的所在。 继续往前,走到近前,便陡然间看到景熙帝。 巍峨城垣之下,校尉林立,景熙帝着一身淡雅青袍,悠然负手,风范天成。 远远地他看到她,便扬眉轻笑。 阿妩怔了下,心漏跳一拍。 月光稀薄,城墙斑驳,远处的波涛声就在耳边,那个男人墨发高挽,白巾青袍,清朗俊美,正对着自己笑。 再高明的画师都难以描摹出这个男人此时的风华。 她暗暗攥紧了拳,努力压下几乎满溢而出的喜欢,一脸不高兴地走过去。 景熙帝从一旁内侍手中取出大氅,径自为阿妩披上。 大氅颇为宽大,是男人穿戴的,以至于几乎到阿妩脚跟。 景熙帝轻笑:“阿妩要不要再长高一些?” 阿妩哼了声,根本不拿正眼看他。 景熙帝看她嘟嘟着唇,鼓着腮帮子,娇憨又赌气的样子。 他哑然失笑,又觉心都酥了。 今日身体恢复,便安排了一整日的马不停蹄,晚间又犒赏海防官兵,倒是不觉得累,可看多了铁甲和舰船,听了冷冰冰的数字,难免冷肃刚硬起来。 这会儿看到她倔强闹气的样子,便觉整个人都柔软起来,活过来了。 他握住她的手腕,低声哄着道:“这是谁惹了阿妩不高兴?” 阿妩软软睨他一眼:“你!当然是你!” 景熙帝领着她走进去城楼:“我又怎么惹你了?” 阿妩没好气:“你怎么会惹我呢!” 景熙帝听这话,顿住脚步,侧首温柔地看着她:“生我气?说说到底怎么了?” 他的视线比月光更让人心动,她脸上微红,不过还是道:“敢问今日皇上犒赏有功之将,倒是畅快?” 景熙帝试探着道:“所以?” 阿妩看着他,认真地道:“其实我就是在想一件事。” 景熙帝:“什么?” 阿妩:“若有人在大病之后饮酒伤身,早早没了,我得想想,我放什么炮仗贺喜。” 景熙帝:“……” 他先看看四周围,之后剑眉轻压,很没办法地道:“阿妩恼了我,你说什么我都不生气,不过下次小声点。” 阿妩一想也是,顿时心虚起来。 她看看外面的校尉和龙禁卫:“他们能听到吗?” 景熙帝拧眉:“应该……听不到吧?” 阿妩便有些担心,但更多是埋怨:“都怪你!” 景熙帝握住她的手腕,含笑接她的嗔怪:“对,怪我。” 他这样的好脾性,仿佛可以包容一切照单全收,阿妩便也不恼了。 她正经地道:“不是我非要说什么,而是你总该为墨与墨兮想想吧?” 谁知她说完这话后,他一直没吭声。 阿妩疑惑看向他,夜色下,他茶眸浓酽,正无声地注视着她。 她正疑惑,他却突然笑了下,挽着她的手:“来,我们到城楼上去。” 阿妩莫名,不过还是跟随他拾阶而上。 这城楼临海而建,雄伟挺拔,沧桑厚重,上了城楼后,便可观海上夜景。 此时夜深人静,明月悬空,大海浩瀚无垠,如梦如幻,微咸的海风吹起,汹涌的海浪拍打着下方的城墙,激起一阵阵的银白水花。 极目远望,是海防卫所的战舰,雄伟巨大,磅礴如山,在沉沉夜色中神秘地耸立在海面上。 阿妩有些被震撼到了。 景熙帝徐徐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朝廷宝船厂造出的战舰,长四十四丈,阔一十八丈,形制宏大,四层甲板,加装发熕炮。除了这种战舰,朕还命人造远洋宝船,会造许多宝船,这些宝船会满载货物,自你的故乡驶出,前往南洋,前往波斯,前往条支,绕过好望角,抵达尼婆罗,抵达弗朗机,抵达这个世间每一片陆地。” 他侧首,望向阿妩:“所以阿妩的故乡,也许将成为大晖天下的门户,成为最富庶的地方。” 夜色撩人,他的声音很轻,像梦一样:“你信吗?” 阿妩在沁凉的海风中怔怔地看着远方,缓慢地消化着他的言语。 波涛一层层地席卷而来,阿妩在那澎湃的海潮声中,仿佛看到了王朝更迭盛衰荣辱,看到了岁月流转沧海桑田。 也许再过一百年两百年他们终将化为灰烬,彻底淹没在浩瀚史书中,可此时此刻,这个男人昳丽到仿佛掠过海面的红鸟,在她心中划下一道长长的痕迹。 景熙帝垂下眼,声音低沉柔缓:“那一日,我带你看烟花,看万国舆图,你欢喜期待地和我说起你的故乡,说起你家里人,我却只能听着。” 阿妩心中涌起万千情思:“因为你知道,我的家已经被淹没了。” 他早知道了,只是不愿意告诉自己。 景熙帝:“是,你提起你的家,你的父兄,眼睛亮得像星星,我怎么忍心告诉你真相。” 好在后来她的父兄终于回来了,于是他也终于可以送给她一个圆满。 阿妩心口酸涩,又觉甜蜜,如潮水一般的感动在她胸口流淌。 他对她也是花了心思的,无论如何,这个世上除了父兄外,会这么对自己用心的也只有他了。 这时,景熙帝突然低首,在她耳边道:“刚才阿妩埋怨我,担心我,我心里很高兴。” 阿妩心跳如鼓,不过她还是嘴硬:“我不是担心你……” 景熙帝:“嗯?” 阿妩:“我是担心你出事了,到时候我的墨兮墨与没人管了,必是被人家欺凌……” 或许是潮水过于澎湃,人会莫名生出沧桑悲怆来,以至于说到这里,阿妩眼圈都红了。 景熙帝略侧脸,于是窄瘦挺拔的鼻尖便轻擦过阿妩的脸庞,温热清冽的气息轻轻喷洒下来。 他压低了声音道:“你说这话是戳我的心,故意让我难受。” 阿妩:“我怎么故意让你难受了?” 景熙帝指尖轻抬起她的下巴:“那你尝尝,看我喝酒没?” 阿妩:“你——” 景熙帝低首,缓慢而不容拒绝地以唇封住了她的。 千帆林立,海浪翻飞,男人的吻炽烈霸道,狂猛的气息往她口腔中灌,她连连后退,可身后便是硬朗的城墙,她退无可退,被男人牢牢禁锢在身体和城墙之间。 阿妩心怦怦直跳,又羞又怕,她连忙推他:“别,不要!” 她怕别人看到! 景熙帝却径自将她抱起,要她纤细的腿环住自己的腰。 阿妩使劲扒住他的肩。 景熙帝捧着她的脸,边吻边抱着她往前走,口中含糊地道:“这里没人。” 阿妩听着,突然意识到,刚才景熙帝带着自己上城楼时,那些校尉,那些龙禁卫,似乎撤离了。 而此时,高大的城墙垛子以及幽邃的城门,便是最好的屏障,他们隐在黑暗中,没有人能看到他们。 可是他们却可以看明月,看大海,看远方。 这时,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这处城墙,这片海,只有我们两个。” 第106章 城墙下 自从那次别离过后, 两个人已经许久不曾有过。 阿妩本就天生异禀,更何况如今被安安分分养在家里,养得娇娇软软, 幽山路狭久无人行, 如今骤然被景熙帝如此这般, 还是在这幽邃的城墙内,在沁凉的冷风中, 便别有一番滋味。 这个姿势她根本受不住, 只能难耐地环住他的颈子, 艰难地仰着脸,发出要哭不哭的声音。 她想求饶,说还是不要了,旷了这么久, 突然这样, 哪个能消受? 可景熙帝当然不会停。 他已经遣退了近侍, 确保并不会有人听到看到, 他要抱着她的阿妩, 看着她的东海, 在这里, 要她。 况且甫一涉入, 便觉绝妙, 缓行徐进,跋涉其中, 更是胜过世间所有。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在此时停下。 夜风吹得更猛了, 花疯狂地扑打着发青发黑的老城墙,而就在雄伟古老的城楼内,在沧桑斑驳的楼垛内, 挺拔冷峻的男人抱着纤弱娇美的身影。 男人太过生猛,可怜阿妩并不敢发出声响,只闷闷地咬着唇,难耐而愉悦地忍受着。 海水汹涌,浪花翻腾,朦胧夜色中有巨橹一下下拍打着水面,发湿润的闷响。 之后陡然间,仿佛一切凝住,风停,浪住。 这种静止只持续了片刻,便有泉水汩汩,一股一股地浇下来。 景熙帝并没得到欢愉,不过他艰难地克制住了。 他保持着原本相姿势,垂着眼,感受着那细致而隐秘的舒爽,也端详着怀中女子的丢了魂一般的媚态。 她小脸潮红,两只眸子雾濛濛的,倒映着月光。 风吹起,女儿家娇软的发轻拂过经年的老城墙上,兵马的酷冷和女儿家的柔软,在这一刻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于是便有深沉而复杂的爱意在景熙帝胸口澎湃。 远处的大海,这是他的天下,怀中的柔软,这是他的挚爱。 他也想起陆允鉴,想起太子,她在那两个男人怀中,也曾有过这般动人模样吗? 他低首,亲了亲她柔软的发,哑声道:“阿妩,猜我今晚去见了谁?” 阿妩此时还迷糊着,听到这话,只下意识回道:“谁?” 景熙帝看着她的眼睛:“去见了陆允鉴。” 阿妩一听,顿时一个激灵,她睁大迷惘的眸子,看着上方的他。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这个男人明明已经紧绷到了极致,可依然做出温柔的模样,哄着她,抱着她。 他在问话。 他趁人之危,因为此时的自己意识涣散,神思迷乱,是最松懈的时候。 这时,景熙帝状若无意地道:“他和我讲了许多你们之前的事。” 阿妩万没想到,景熙帝竟在这个时候提起,她又想知道,又担心,又害怕,也许更多是逃避。 她抱住他的肩膀,颤巍巍地用双腿勾住男人窄瘦结实的腰,之后轻轻缠绕。 景熙帝一眼看破:“想勾搭我,诱惑我?不想让我说了?” 他略带着凉意的手指轻抚她的脸颊:“逃避?” 阿妩扁着唇,想哭,她觉得他太过分了,又觉得自己不争气,枕头风不是女人吹的吗,怎么偏偏自己是那个被拿捏的? 景熙帝用毫无波澜的声音道:“他说以前你贪恋他的美色,说你沉迷其中不能自拔,还说你爱他爱得死去活来。” 说着间,景熙帝突然往前一撞。 原本已经酥软成泥的阿妩顿时溃不成军,哆哆嗦嗦的,根本禁不住。 景熙帝托住这颤巍巍的小东西,继续道:“他说你曾经对他一见钟情,和他深情缱绻,来,阿妩告诉我,有这回事?” 他在她耳边低低地笑,笑得很冷:“被朕抱在怀中的女人,承了朕雨露的女人,竟曾贪恋过别的男人身子?” 阿妩眼神乱瞟,喃喃地道:“没,当然没!” 她才不认,就是不想认! 景熙帝微垂下眼皮,徐徐地前行,后撤。 他当然清楚地感觉到,这小东西害怕了,怕到几乎在下意识推挤缩夹。 他轻叹,在她上方道:“阿妩这是怎么了,吸得这么紧。” 这么孟浪的言语几乎不像他了,不过此时的阿妩在饱受了陆允鉴消息的摧残后,已经顾不上别的,她满脑子都是这个事。 她完全不想提,也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犹豫了下,她委屈地道:“确实和他有过一段……” 景熙帝看着她:“嗯?好像?” 阿妩:“不过都过去了!” 她顿时想到了,坚决地道:“陆允鉴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我们早过去了!我早忘记他了!” 景熙帝轻叹,溶溶的月光下,他的目光温柔到如同三月初溶的雪。 他低首,缓慢而疼爱地吻上她的鼻尖。 “好,知道了,陆允鉴在骗人,”他的大掌轻拢住阿妩的后脑,“这件事情我会处理好。” 阿妩听到这话,终于放心了,也松懈下来。 她想,这件事算是过去了,从此后,再也不会提起。 谁知这时,景熙帝却弯腰,略俯在阿妩耳边。 因为两个人本就是面对面搂着的,是紧密相贴的,本来男人哪怕稍微动动,于阿妩来说都是一番波澜,更不要说如今他竟俯首弯腰。 阿妩难耐地摇头,睁着含泪的眸子,哆哆嗦嗦地道:“不要了好不好?” 她已经得了爽利,她不想要了,可男人却还是蓄势待发,他没够。 她施展着手段,扭着腰肢,指望着能让这个男人就范。 景熙帝自然感觉到了她的涌动,她在绞在箍,在吮吸,她在扭着身子索要。 景熙帝低喘着笑了一声:“阿妩怎么这么馋?” 若是以往,阿妩听得这话自然脸红耳赤,不过此时此刻她顾不上,她心一横,不知廉耻地软着声调哀求道:“皇上快给阿妩,阿妩要吃,给阿妩……” 明明是娇软天真的小娘子,可说出的话却如此放浪,景熙帝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他隐忍下来,磨着牙道:“可是想到我的宝宝在我之前还有过别的男人,被别的男人要过身子,我心里便不痛快……宝宝说,该怎么办?” 一些隐晦的什么就此挑到了明面上,突然就要对峙了,阿妩大脑一片空白,她毫无心理准备! 她眼泪花花,喃喃地道:“该怎么办……” 景熙帝眸色幽暗,注视着她那茫然无措的模样,无法克制地浅浅一下。 于是娇软的女儿家便一个低叫,挂在睫上的泪珠被撞落,顺着白净剔透的脸颊往下。 景熙帝:“阿妩往日不是最会甜言蜜语吗?” 甜言蜜语? 阿妩在这迷惘难耐中,终于抓住了关键。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软趴趴地勾住男人大的颈子,睁着秋水一般的眸子,眼巴巴地看着上方的男人,哭唧唧地道:“阿妩虽有过别的男人,可他们都比不得皇上,没皇上大,也没皇上做得阿妩舒服,皇上,皇上……” 她拼命地想着甜言蜜语,最后狠狠心,彻底抛弃了脸面:“太大了,阿妩受不了……皇” 皎洁的月隐在了云后,城墙之下海浪汹涌,而在昏暗隐蔽的城楼中,娇软的小娘子声调媚得能拧出水。 这样的她,便是要天要地,这会儿都得给,更何况她只是求饶而已。 景熙帝指骨分明的大掌稳稳托住,强健有力的身型微微前倾,之后,便浪潮滔天。 ******* 待到这一场结束,阿妩已经如同酥软的面条,湿漉漉软哒哒地挂在男人身上。 她试探着脚着地,结果两腿发酸,两脚发虚,根本站都站不住。 景熙帝干脆打横把她抱起,之后用大氅一裹,将她牢牢裹住。 阿妩趴在他胸膛上,低低地抗议:“不要吧,被人看到不好。” 景熙帝用大氅护住她的脑袋,哑声道:“没事,看不到。” 阿妩揽着男人窄瘦结实的腰,磨蹭着小声抗议,看不到是看不到,可上来时还是两个人,下去一个人,谁能猜不到呢! 不过她心一横,也就罢了,反正脸皮厚一些没什么的,当下眼睛一闭,直接埋在他怀中。 男人身上的气息很好闻,虽出门在外并没有宫中那么讲究,但他素来喜洁,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柑香,似乎是佛手柑的气息? 反正很清爽,阿妩忍不住在他怀中拱了拱。 男人素来喜晨练,腰腹那里很结实,甚至略有些硬朗了,和阿妩的柔软截然不同。 这让她越发沉迷其中,喜欢得脚趾头都要蜷缩起来了。 他体力这么好,可以抱着她一口气这么久呢,真让人恨不得钻到他的身体中,和他融在一起。 这时景熙帝已经抱着她下了城楼的台阶,下面却已经有马车候着。 景熙帝略屈身,上了马车,这才把她放在自己膝上,让她跨坐在自己身上。 阿妩纤细的臂膀揽着男人的颈子,将脸埋在他肩窝中,装傻。 其实这边的城墙距离住处并不算太远,待到终于回房,阿妩突然想起什么:“我回我自己房中吧。” 她觉得自己很没志气,就此屈从于他的男色,可她不想让叶寒和阿兄们知道她和景熙帝的事,不知为什么,就感觉很羞耻,好像在偷。 然而景熙帝自然不可能放她,其实刚才在城楼中,更多是她得了自在,他根本没够。 当时只是不忍心她煎熬,才释给她,如今回到房中,自然要从容不迫,慢慢厮磨享受。 阿妩哼唧,抗议,她想回去。 她觉得这就是自己和景熙帝的不同,自己一次就觉饱足,想懒懒地回味,躺着,睡去,可他却一次一次的,可以重复着一直来。 她推他的胳膊:“不要了吧。” 景熙帝却强硬掐住她的细腰:“你不知道这段日子我有多想你,乖宝宝听话。” 阿妩呜呜咽咽的,她不想听话,可她不由自主。 耳边传来景熙帝带着喘的声响:“嗯,就这样,真乖。” *********** 他一边夸她乖,说她香,说想她,明明言语眼神温柔得醉人,可动作却是激狂。 阿妩根本受不了,到了最后沉沉睡去了,迷迷糊糊的,感觉景熙帝还没放过她,一边疼着她,一边在她耳边说着,似乎说了陆允鉴,让她不要怕,说他什么都会处理好,她什么都不要操心,还说了她的父兄,说会安排好什么的。 阿妩哪里听那么仔细,待要告诉他,不许让父兄知道两个人的事,她会不好意思,可又实在没力气。 第二日,阿妩是被外面的练兵声吵醒的,睁开眼一看,天早大亮了,外面阳光很好,至于身边的男人自然不见了。 这时便有年轻的侍女进来,要侍奉她梳洗用膳。 早膳是新鲜采摘的莲藕粥,搭配了鱼饼,味道极好。 才刚用过早膳,就见景熙帝进来了,他着一身戎装,气势俨然。 阿妩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景熙帝笑:“今早去校阅兵马了,才刚回来,吃过了?” 阿妩:“嗯。” 这时侍女端来了各样梳洗之物,景熙帝才刚练过兵,额上有细汗。 他洗过后,用白巾擦拭着,随口道:“过几日,我便登门造访?” 阿妩:“什么?” 景熙帝看她一脸装傻的样子,道:“提亲,谈聘礼。” 阿妩震惊:“啊?” 景熙帝道:“之前叔父不在,总觉得缺了什么,如今叔父既已归来,那自然应该正式登门提亲谈聘礼。” 他补充说:“还要重新拜天地。” 阿妩:“!!!” 她暗暗瞄他一眼:“谁和你说了什么吗?” 不至于吧?叶寒不可能和他说这些吧? 景熙帝:“怎么了?为什么要别人说?我只是希望,我们能重新来过,按照你家乡的风俗来。” 他顿了顿,才道:“希望这一次能弥补过去所有的遗憾。” 阿妩自然没想到他竟这么说,说实话心里是感动的,甚至脸上都笼着热热的一层。 不过……她想起阿爹说的话,到底是有些不甘心,或者说,总想着和他较较劲。 于是她嗫嚅道:“不必吧……” 景熙帝:“不必?” 他停下手中擦拭的动作,抬起眼看着她:“为什么不必?” 阿妩视线虚虚地掠过,逃避了他的注视:“我也没说要嫁给你吧……” 景熙帝无声地注视着她。 阿妩很是装模作样地道:“还是先不要谈了吧。’ 景熙帝:“那昨晚算什么?” 阿妩茫然,装傻:“啊?昨晚?什么昨晚?” 景熙帝给她气笑了,径自走过去,垂眼看着她:“不记得了?昨晚是谁夹着不放,是谁哭得跟什么一样要我给?” 其实她嘴上说不要,给了,便喜欢得很,但凡男人体力不够好,只怕都不能让她靥足! 结果就这么一个贪得无厌的小东西,一觉醒来开始这么说了? 阿妩耷拉着脑袋,一脸为难的样子。 景熙帝:“嗯?要不要我帮你回忆回忆?” 阿妩吞吞吐吐:“我记得……” 景熙帝凉凉地道:“那你总该负责吧?” 阿妩深吸口气,之后慢吞吞地将手伸到袖子里,掏出一个物件,一股脑塞到景熙帝手中。 是一锭银子,十两的。 景熙帝疑惑挑眉。 阿妩深吸口气,之后快速地道:“这一锭银子是十两,应该够了吧,不用找了!” 说完,转头逃命一般往外跑。 景熙帝捏着那银子,愣了一好会儿,才缓缓地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 阿妩闷头往外跑,不管不顾的,谁知正跑着,迎头恰好看到叶寒和宁三郎。 宁三郎:“阿妩怎么了?” 叶寒的视线却瞬间落在阿妩脸上,因跑得匆忙,雪白肌肤薄透嫣红。 他顿时蹙眉:“发生什么事了?” 阿妩羞愧得要命,昨晚一夜荒唐,她腰酸腿软的,今天一早又和景熙帝说了那样的话,现在她—— 她咬唇,低声说:“没事。” 之后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跑走了。 宁三郎莫名:“谁得罪她了!” 叶寒却缓慢地低下头,默了片刻:“应该没什么事。” 第107章 陆允鉴 这一日, 海防卫所阴暗的地牢中,景熙帝见到了陆允鉴。 叶寒并宁家兄弟对陆允鉴恨之入骨,捉住陆允鉴自然不曾留情, 几个人的拳头生硬, 打起人来够狠, 但就是给他留一口气。 之后景熙帝派了亲卫秘审陆允鉴,也曾经过严刑拷打, 是以如今的陆允鉴已经遍体鳞伤。 临海的地牢过于潮湿, 散发着腥咸的霉味, 陆允鉴乌发散乱,衣衫染血,不过他眉宇间依然是固执的倔强。 景熙帝沉默地端详着陆允鉴,他有着狭长的眼尾以及浓密的睫羽, 鼻梁窄瘦, 五官优越, 其实生得极为昳丽。 他在很早的时候便发现了, 陆允鉴的眸色比一般人的浅淡一些。 和自己的有些像。 太子是景熙帝的亲生儿子, 可眼睛却不是这样的, 也就是说, 若单论眉眼, 似乎陆允鉴更像自己。 就在这时, 陆允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他陡然睁开眸子, 于是便看到华丽挺括的衣袍袍底, 衣袍上的刺绣精致细腻,矜贵讲究。 这一刻,陆允鉴的眸底突然出现一些嘲讽的笑意。 他恨景熙帝。 小时候突然被送入宫中, 跟随在当时还是太子的景熙帝身边读书,他处处小心谨慎,从来不敢有半分大意。 景熙帝对他其实也还好,可他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景熙帝的父皇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于是,他怎么甘心? 他嫉妒景熙帝提起父皇时的孺慕之情,嫉妒先帝望向景熙帝时那赞赏和寄予厚望的目光。 那是他得不到的! 他嫉妒了景熙帝许多年,他藏在暗处,用阴冷的目光注视着景熙帝,恨得心几乎在颤。 可他克制住了,真的克制住了。 因为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曾用愧疚的目光看着自己,因为他临终前到底对自己做了安排! 此时此刻,他苦涩地扯唇一笑,望着依然矜贵优雅的帝王,颤抖着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景熙帝用优雅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掌心的一锭银子,十两的银子并不大,小小的船形,边角圆润。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声音很淡:“是,三十二年前,先帝驾临东海,临幸于一女子,女子侥幸得孕,产子,之后此子以嫡子名义被养于镇安侯府。” 听到这话,陆允鉴瞬间被什么击中一般,身体簌簌发抖。 那是他不愿意回想的过去。 他垂着眼,咬牙:“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景熙帝:“那一日,我写了一篇文章 ,很有些沾沾自喜,便拿了去见先帝,结果我看到,他在摩挲着你的发,和你说话。” 他淡淡地道:“我便不再进去,只看着。” 其实他想过,想问问先帝,为什么要把他在外的私生子安排在自己身边伴读,只可惜之后发生了许多事,他一直没有寻到机会。 再后来先帝病重,就此逝去,他更是再也没办法问出口了。 当然了一直不问,也许还是想逃避,不愿意去多想。 可先帝关于陆允鉴的安排,到底给他留下了隐患。 陆允鉴凉笑出声:“原来你早知道了,你早就知道,你却这么沉得住气,故作不知,对我倚重信任,还故意亲近我,好深的心机!” 景熙帝眉梢微挑:“不然呢,朕就该任由你欺瞒朕?” 他笑看着陆允鉴:“朕若是这么沉不住气,又凭什么坐稳这万里江山?” 陆允鉴一怔,之后颓然地垂下眼:“是,我不如你,他说我不如你,我不服气,现在看,也许我确实不如你……” 他颓然地弓起腰,喃喃道:“我今日既落在你手中,你杀了我便是。” 景熙帝望着他:“你知道我要什么?” 陆允鉴听此,别有深意地看了景熙帝一眼:“你要找玉锁片。” 龙禁卫于镇安侯府搜罗到了先帝留下的圣旨,可却怎么也寻不到先帝赐下的玉锁片。 景熙帝为了万无一失,他是一定要寻到玉锁片,永绝后患。 景熙帝:“是。” 陆允鉴神情嘲讽:“玉锁片,你找不到了……你永远找不到,你杀了我,你永远不得安宁!因为大晖江山永远有一个隐患,你将寝食难安!” 景熙帝:“你是不怕严刑拷打的,不过你的孩子呢?陆允鉴,就在昨日,龙禁卫寻到了一处隐蔽的渔村——” 陆允鉴陡然僵住了。 他为了保护陆光澜,派了身边最倚重的侍卫带着陆光澜隐藏在一处渔村。 景熙帝寻到了。 他艰难地抬起眼,过于俊美冷艳的面庞苍白如纸。 他咬紧牙,压抑下几乎崩溃的激烈情绪,之后终于哑声道:“你到底要如何!” 景熙帝神情冷硬:“先帝临终前,宣召镇安侯曾经密谈,便是为你求得一处安身之所,所以先帝保镇安侯府,赠玉片,而朕——” 他捏着那锭银子,一字字地道:“困于孝道。” 陆允鉴听此,神情阴鹜:“你困于孝道?你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假意娶了陆文伶,不过是利用罢了!你一直对镇安侯府心存提防——” 他死死盯着景熙帝:“你也一直对我心存提防!” 景熙帝凉笑:“那又如何?” 他负手而立,浑不在意地道:“先帝要朕娶她,好,朕娶了,可一个心存杂念的女人,朕真是没兴趣,她愿意做皇后,那就放在那里吧。” 陆允鉴听此,也是震惊,他显然没想到。 大晖后宫是不进权贵女的,但是当时先帝和镇安侯府谈及此事,知道镇安侯府嫡女因早年伤病而不能孕育,便允了镇安侯府嫡女备位东宫。 可万没想到,景熙帝竟从未碰过她! 景熙帝一脸鄙薄:“你以为,朕随便什么人都碰吗?” 陆允鉴攥紧拳头,因为过于压抑,他太阳穴都在抽搐着。 他沉痛地道“我原以为,你会以她为要挟,可我万没想到,你竟要了她性命!” 他欠了镇安侯府的,他答应过老侯爷,定要护陆文伶一生,他也已经想过景熙帝会开出什么条件来。 可他万没想到,景熙帝竟干脆地结果了她性命! 她死了。 景熙帝:“你以为是朕杀的?” 陆允鉴:“那是谁?” 景熙帝:“是阿妩杀的。” 陆允鉴神情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景熙帝。 景熙帝轻笑,不过眼底却都是冰冷的残忍:“她本来已经吓到了,她那么胆小,她已经犹如惊弓之鸟了,她去见了陆文伶,陆文伶却逼她,要挟她——” 陆允鉴便明白了。 他眼底泛起痛苦:“所以阿妩杀了她?” 景熙帝叹息:“是,可怜的孩子,她这辈子第一次杀了人。” 陆允鉴既痛,又心情复杂,不敢置信。 杀人的滋味并不好受,特别是像阿妩那样的女子,她若杀人,那必是被逼到了绝路。 陆允鉴无法想象阿妩杀人那一刻的痛苦,以及事后的恐惧。 他和陆文伶说了,不要逼迫阿妩了,不要逼迫她,可她到底还是做了,逼着阿妩,把阿妩逼到绝路。 景熙帝垂着眼,欣赏着他此时的痛苦,道:“你不觉得世间自有因果吗?是陆文伶将她逼到了太子身边,逼到了朕的身边,最后她亲手刺死了陆文伶,你不觉得,陆文伶咎由自取吗?” 陆允鉴愣了下,之后发出嘲讽而痛苦的笑:“对,咎由自取,活该……” 陆文伶便是他头顶的山,是他必须偿还的债,为了偿这债,他几乎舍弃了一切,也舍弃了阿妩。 可现在阿妩自己将陆文伶刺死了。 陆允鉴突然想起最初,最初他遇到阿妩时,阿妩正在树上掏鸟窝,她用裙子兜着一把的鸟蛋,欢喜得要命。 阳光落下来,那一刻的阿妩美得让他震撼。 后来,阿妩对他笑,阿妩靠在他怀中,阿妩还揽着他的颈子说七爷对我最好。 娇俏的小娘子,对他百依百顺,哄着他抱着他,他怎么可能不心动! 他也曾信过她,想着护她在怀,想着给她所有的一切,甚至当陆文伶要他放弃时,他不肯,他平生第一次和陆文伶对峙。 他甘愿背信弃义,也要留下她。 可后来,当他发现了叶寒踪迹,用叶寒试探她时,她竟义无反顾地丢弃了自己要跟随叶寒而去! 这太伤人了! 景熙帝垂着眼,淡淡地看着陆允鉴。 他不喜陆允鉴,而当知道陆允鉴竟和阿妩有过瓜葛,那就更不喜了。 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从阿妩口中掏出她和陆允鉴的过去,只能从陆允鉴这里得到的只言片语,去揣测他们曾经有过的甜蜜,并去评估其中情爱的多寡。 事到如今,他当然知道,在阿妩这里自己是最重要的,远胜于太子和陆允鉴,可他就是想斤斤计较,会把她和其他男人的每一个点滴都放在秤盘中称一称斤两,要全方位地倾轧,各方面。 于是他欣赏着陆允鉴的痛苦,把玩着手中圆润的一锭银子,淡淡地道:“你带给她的,只有痛苦和不堪,你说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呢?什么两情相悦,只是你的自以为是,她离开你时,可是毫不犹豫,头都不回。” 这些话如同一把刀,狠狠地戳在陆允鉴心上。 他痛得颤抖,强健的身躯几乎蜷缩起来。 景熙帝:“你们之间的事,朕了如指掌,她都和朕说过——” 他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个笑话。” 陆允鉴青筋暴起,面孔扭曲:“我不信,你让我见见她,让我见她,我要问问她——” 景熙帝敛袖,居高临下地看着陆允鉴:“她不想见你。” 陆允鉴眼底血丝弥漫:“她这么说?你问过她吗?” 景熙帝凉凉地盯着陆允鉴:“你这么想知道,我可以帮你再问一次,让你死心。” 陆允鉴不甘心地盯着景熙帝。 景熙帝轻叹:“你只是她过去的一场噩梦,她现在找到阿爹阿兄了,她过得极好,完全不会想起你,以后她会嫁给朕,做朕的皇后,朕会让她母仪天下,会让她享受这世间最好的,至于你,是死是活,她会记得吗?她会在意吗?” 陆允鉴死死咬着牙。 景熙帝:“你怕是不知道吧,那日捉住你的那三位少年军士,便是她的兄长,他们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 陆允鉴陡然看向景熙帝:“她的阿兄们?” 景熙帝:“对,那个因为你中毒的,是她的三哥,疼她爱她的三哥,结果却因为你中毒了……” 陆允鉴脸色苍白。 景熙帝盯着陆允鉴,冰冷地道:“但是她的兄长杀了你后,不会和她提一个字,她会忘记你,连你怎么死的都不想知道。她心里也许会对太子有些愧疚,但是对你,她从来就不曾在意过。” 陆允鉴痛苦到几乎颤抖。 良久后,他终于道:“我的孩子呢……” 景熙帝挑眉:“自然是和你一样,千刀万剐,你以为朕会留下这样的祸患吗?” 陆允鉴死死地盯着景熙帝:“你好狠的心,他还这么小,也是你的侄子。” 景熙帝凉笑一声。 他耷拉着眼皮,嘲讽地道:“侄子?他也配?你便是先帝的骨血,又能如何?不曾记入宗谱,说你是一条狗,你就是一条狗。” 陆允鉴一怔,之后俊美面庞痛苦地扭曲起来。 这是他最恨的言语,景熙帝很知道怎么刺痛他。 景熙帝:“你还是好好想想,你儿子的命,你该怎么保吧。” 第108章 玉锁片 自从塞了一锭银子后, 阿妩自然心虚,根本不敢见景熙帝,她想着反正陆允鉴那里一切落定, 她还是收拾收拾包袱赶紧跑吧。 偏生她这里刚要跑, 龙禁卫统领前来, 说是皇帝宣召阿妩。 阿妩一听,心里一紧, 什么意思?这么郑重宣召自己?要做什么? 宁三郎见自己妹妹仿佛一脸忐忑的样子, 不免疑惑:“阿妩, 怎么了?你和皇帝有什么别扭了?” 阿妩吞吞吐吐:“倒也没有……” 宁三郎看她这样,越发担心,拉着她的手道:“阿妩,是皇上欺负你了还是怎么了?” 阿妩:“哼, 欺负了又如何!” 宁三郎:“虽然他是皇帝, 可那又怎么样, 他若敢欺负你, 我定不会饶他, 便是豁出去一切都要为你出了这口气!” 阿妩听了心里自然是喜欢的, 她家三哥比起阿爹有些莽撞了, 但三哥好像永远是不讲道理地站在自己这边。 她便故意道:“好, 那你现在去给我出气吧。” 宁三郎当即道:“走, 三哥这就陪你过去,咱找他理论去!” 谁知旁边一直沉默的叶寒却拉住了宁三郎的胳膊:“三郎不要胡闹。” 宁三郎:“怎么胡闹了?” 叶寒深深地看了阿妩一眼。 阿妩只觉, 那双墨黑的眼睛仿佛看透一切, 阿妩无所遁形。 她想起自己和皇帝在城墙上种种放浪,瞬间脸红。 叶寒缓慢收回目光,却是道:“我正好有要紧事要和你商量, 走,跟我来。” 宁三郎不甘心,瞪眼睛:“你要做什么?” 叶寒对阿妩道:“阿妩,你跟着孙大人过去吧,有什么好好说。” 说完不由分说,硬拽着宁三郎走,宁三郎嚷嚷着抗议,最终嘟哝着,时不时回头看阿妩:“阿妩,你等等,你别走!” 阿妩笑:“算了,不用你出头了。” 她想着,似乎也没法逃,他都派龙禁卫首领了,看着挺郑重的,自己少不得去一趟。 一路上自然拼命想着该怎么办,他会不会恼,若是恼了,自己是哄还是对峙? 谁知抵达花厅前时,便见廊檐下候着几位官员,看衣着似乎都是当地的海防卫所总兵,也有千户。 那些官员见了她,径自低头,并不敢直视。 阿妩有些疑惑,想着他正忙着处理公务,这个时候喊自己来做什么? 这时,便有内侍送了一位官员出来,见到阿妩,连忙恭敬地说皇上有请。 阿妩这才进去,一进去便觉房中气氛严肃,待着处理政务的冷清感。 景熙帝着墨色织锦长袍,神情疏淡肃穆,还有着处理政务后的余威。 阿妩原本就忐忑,如今更是犹豫。 在这个男人面前她逐渐骄纵任性起来,可是偶尔看他展现出身为帝王的那一面,她还是有些忐忑。 这时候再想自己那锭银子,简直是罪大恶极。 是以她心虚得厉害,进去房中时都是磨蹭着挪进去的。 景熙帝正看着一摞文书账目,突然看到她,他提着笔的手便停下,注视着她。 阿妩在他略显严肃的目光中,越发不自在,她低着头,小声道:“皇上,你找我?有事吗?” 景熙帝淡淡地道:“哦?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阿妩:“你这不是忙着嘛……” 景熙帝:“也没什么,只是有个事要问你。” 阿妩:“什么?” 景熙帝道:“如今陆允鉴就押在地牢中,他想见你,你怎么想的?”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视线自始至终锁在阿妩脸上。 阿妩却是毫不犹豫:“当然不见,我为什么要见他?” 景熙帝:“不见便不见,这样也极好。” 其实他也不想阿妩去见陆允鉴,不过还是遵守了这个承诺问一声,如此,陆允鉴可以彻底死心了。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心中颇为松快愉悦,笑着招手:“阿妩过来。” 阿妩看他这样,心里生了提防,口中却是快速地道:”皇上不是还有公务要处理吗,阿妩就不打扰了。” 说完转身就要跑。 景熙帝却道:“还有个要紧事,想和你说。” 阿妩顿住脚步,提防地问:“什么?” 景熙帝:“你也知道,朕为东海筹谋良久,如今要造船,还要边防,这些都需要银两,朕正苦思解决之道。” 阿妩一听,回转过身,望向景熙帝,疑惑:“那该如何?” 当然她更纳闷,景熙帝为什么和自己说这个,难道要自己给他变银子吗? 景熙帝的长指轻按在御案上:“所以朕今日苦思解决之道,终于想到了。” 阿妩:“什么?” 景熙帝笑着撩过来一眼:“今晚再来十两的?” 阿妩一愣,之后明白过来,瞬间血都涌到了脸上。 她使劲瞪了他一眼:“不理你了!我要回家了!” 说完撒腿就跑。 景熙帝望着阿妩的背影,回味着她刚才脸上的嫣红,唇角翘起,低笑:“小没良心的。” 阿妩跑远后,耳边依然回响着景熙帝低沉勾人的声音:今晚再来十两的。 她好笑又好气,想着他还说什么修建堤坝需要银子……那晚他可是孟浪得很,就这,才十两,要想攒够修堤坝的银子…… 她忍不住笑出声,若要攒够那银子,她不是倾家荡产,便是纵欲而亡! 她这么边想边笑,边往回走,谁知道回去别苑,却恰好看到宁大郎。 他一身戎装,看着比之前稳重许多,似乎是刚从外面回来,正咕咚咕咚地喝茶。 阿妩便和宁大郎提起自己打算离开的事,这么说话间,因提起陆允鉴。 阿妩有些犹豫,不过到底是打听起来:“他怎么了?刚才皇上召我过去,突然提起陆允鉴……” 她望着宁大郎:“陆允鉴的事,你知道吗?” 宁大郎听着,便沉默了。 他知道陆允鉴和自己妹妹有过一段,这件事本来大家都不提了,景熙帝也当没这回事,没想到妹妹主动问起来。 他想了想,到底是道:“我知道一些,听说皇上是要寻一样东西,所以一直关押着陆允鉴,在严审。” 阿妩的心漏跳一拍:“一样东西?什么东西” 宁大郎看看外面没人,这才压低声音道:“那一日,你三哥说要再揍陆允鉴一顿,便想偷偷潜入地牢中,谁知道龙禁卫管得严,他根本摸不着,不过那些龙禁卫知道皇上器重他,倒是也没为难他,他反而还偷听到一个事,说是——” 他顿了顿,才道:“说是皇上在找一个玉器,具体是什么不知道,但听起来很重要。” 阿妩一听便明白了。 其实当她发现那玉锁片和皇帝扳指材质一样的时候,她就隐隐感觉那玉锁片非同一般,所以她带在身上,但来到海防卫所后,种种事情冲淡了她的想法,或者说她也有意逃避,不想太多接触,能躲就躲,所以也没再想起这玉锁片。 如今看来,景熙帝竟然在找这玉锁片。 她回到房中后,看着自己的包袱,从中掏出那玉锁片,端详了好一番。 其实她早发现了,玉锁片背面刻着字,很细微的字,几乎看不清。 此时阿妩对着日头仔细地看,约莫能辨认出是“卿恕”和“子孙“字样。 之前她不懂,不过现在隐约猜到了,这个“恕”是饶恕的意思是,是说陆允鉴如果犯了错,可以饶恕他不死,至于提到“子孙”看来这个玉锁片是可以荫庇子孙的。 她摩挲着这玉锁片,来回踱步。 其实她真希望不要掺和这些事了,景熙帝和陆允鉴之间显然有些恩怨,当初陆允鉴把自己送给太子,想必也是有所图谋的。 现在自己手握着景熙帝的扳指,以及陆允鉴的玉锁片,这算什么事? 景熙帝又怎么想?她不想节外生枝了。 不过…… 在良久的犹豫后,她到底带着那玉锁片和扳指去见景熙帝了。 阿妩突然主动来见景熙帝,景熙帝显然也是意外。 阿妩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景熙帝微微挑眉:“怎么敢来见我了了?见了我不跑了?” 阿妩小心翼翼挨过去,低声道:“皇上不要生气嘛……” 景熙帝垂眼看着她,笑道:“没有生气,这不是想着以后广开财路吗?” 他这么说的时候,茶眸浓酽,略带着笑意。 阿妩被笑得脸上发烫,她轻跺了下脚:“能别说了吗?” 景熙帝看她仿佛要羞恼成怒,便略收敛了笑意:“好,不说了,你不是要回家吗?” 阿妩吞吞吐吐地道:“有个东西想给你看看。” 景熙帝:“什么?” 阿妩便从袖中掏出一绣囊,将那绣囊一股脑塞给景熙帝:“你自己看吧。” 景熙帝狐疑地看了阿妩一眼,打开绣囊。 在看到玉锁片的时候,他的神情凝住。 阿妩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上方的呼吸都有片刻的停顿,显然他很意外。 阿妩屏着呼吸,不吭声。 过了一会,景熙帝才将那玉锁片摊在手心中,仔细一番端详,最后才道:“对,这就是他的玉锁片,踏破铁鞋无觅处,没想到玉锁片却在阿妩手中。” 阿妩抬起手,摘下挂在自己颈子间的扳指:“这两个……出自同一块玉石吧?” 景熙帝:“是。” 他自阿妩手中接过扳指,垂眼细细端详着。 阿妩望着景熙帝的眼睛,他眼底神情深远复杂,阿妩说不上来那种感觉。 景熙帝道:“当初你找我要扳指,我没有给,你知道为什么吗?” 阿妩:“为什么?” 景熙帝道:“这是先帝所赐,其中涉及一桩皇室隐秘,这些事我自己都不太想回想,以至于当时的我,也并不愿意向你解释这些。” 于是他便说起昔日那一桩往事。 阿妩很少听景熙帝说起昔日,好像从她认识他的那一刻,他便是矜贵持重的帝王,可以温柔包容,也可以严肃冷酷,但总归是他,是那个城府深沉的帝王。 可现在他说起过往,说起他小时候在御书房读书的往事,也说起先帝,他的父皇。 当阿妩听着这些时,她好像看到了七八岁的他,看到了年少时意气风发的他。 不知什么时候,景熙帝已经讲完了,房间中安静下来。 景熙帝看着睁了大眼睛打量自己的阿妩:“嗯?” 阿妩:“宫中有你以前的画像吧?” 景熙帝显然意外她问起这个,不过还是道:“有。” 阿妩:“那你怎么不拿给我看看?” 景熙帝微挑眉。 阿妩软软地哼唧了声:“我想看看你小时候的画像,还有你十几岁的时候。” 景熙帝略沉默了片刻,之后垂眸笑了。 他必须承认,提起往日,哪怕他早已不在意,可其实心里依然有几分低落。 但是现在阿妩的言语抚慰了他,让他的心变得柔软起来。 为什么之前并不愿意向她提起过往,可能他希望自己在她面前是强大的,不愿意示弱。 现在呢,他发现这样也极好,被人安抚的感觉很陌生,却很贴心,很喜欢。 他握住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好,给你看,每年宫中画师都会专门为我画像,回头带你去看。” 他这么说着,又道:“我觉得墨与长得像我小时候。” 阿妩:“是吗?那让墨与快点长!” 景熙帝哑然失笑。 阿妩兴致勃勃地提起两个孩子,景熙帝也就和她讨论起来,倒是说得津津有味。 这一刻便会深切地感觉,他们之间纵然有万千差异,可有些地方是共同的,是心意相通的。 这么说着,阿妩再次想起陆允鉴:“所以,他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 这个话题转得猝不及防,景熙帝便觉自己的心是陀螺,阿妩正拿着小鞭子抽,他就被她那么随意把玩拿捏。 有些丢人,但又甘之如饴。 他承认道:“是,太后也知道。” 阿妩:“所以你非要找到玉锁片,是忌惮他,怕他窥伺帝位?” 景熙帝:“也不只是因为帝位,其实一朝天子一朝臣,人在的时候,说的话自然算,但人走了,只凭一个玉锁片又能左右什么?物是死的,人是活的,那玉锁片有人信,就是先帝遗旨,没人信,那也只是一个寻常物件,我已为帝十八年,又何必惧怕小小一玉锁片。” 阿妩倒是明白这个,其实大晖祖皇帝也曾经为后代子孙订下许多规矩,不过现在的人渐渐都不听了。 老人的话,年轻人谁愿意听呢? 景熙帝道:“只是我心里终究不甘吧。” 阿妩听这话,低头想了想,才道:“如果先帝直接告诉皇上,说出他的身份,要你照拂,你会把他视同手足的,是不是?” 景熙帝笑了下,抬起手来,轻抚了抚阿妩的发:“阿妩懂我。” 他低叹:“后宫之中又不是没有其他庶出的兄弟,只要不是心怀不轨的,我也不至于和他们过不去,一个陆允鉴我怎么就容不下了?可先帝一直在欺瞒着我,他为什么不能对我多一点信任呢。” 阿妩:“他甚至在临终前,给你埋下一个隐患。” 把镇安侯府的女儿塞给他为皇后,又给陆允鉴赐了诏书和玉锁片,为了这个在外面的私生儿子,他用心良苦,可却没有顾虑过景熙帝的感受。 景熙帝:“是……” 阿妩:“好在这些都过去了,陆允鉴也已经伏法。” 景熙帝:“对,一切终于有个了结。” 他看着手中的扳指和玉锁片,想着先帝估计万万没有想到,他临终前最担心的两个儿子竟然因为一女子有了这样的瓜葛,甚至两个儿子都将自己的物件送给这女子,于是扳指和玉锁片由此重新归于一处。 若他九泉下知道了,怕不是要活生生气死。 他笑了笑,将扳指和玉锁片重新交给阿妩:“还是留在你这里保管吧。” 阿妩:“啊?还是不要了吧,这个太重要了。” 景熙帝:“阿妩,就当一个信物吧。” 阿妩疑惑地看着景熙帝。 景熙帝:“就如同刚才我说过的,物是死的,人是活的,帝王的承诺,说了你未必信,帝王的圣旨可以撤回,信物也可以矢口否认,所以这并不算什么。” 他温柔地望着阿妩,牢牢地包裹住她的手,也包裹住那扳指和玉锁片:“可是阿妩要相信我的心意。” *********** 陆允鉴在大牢中竟以自己的指蘸着血,画出了昔年镇安侯府秘藏的宝船建造图纸。 他将一切奉给了景熙帝,并请求能再次得见天颜。 景熙帝召见了他。 陆允鉴跪在景熙帝面前:“陛下,我愿意受死,也愿意将我所知道的一切,包括镇安侯府舰船航海的秘籍,以及和海寇历年勾结的证据,全都如数交待。” 景熙帝凉凉一笑:“你认为,我会因此饶你一命吗?” 陆允鉴沉默了片刻,才艰难地说:“不会。” 景熙帝:“那你知道先帝为什么要留下玉锁片吗?” 陆允鉴垂着眼不说话了。 景熙帝:“因为先帝怕你走投无路,所以要朕心软,要朕念及手足之情,饶你一命。” 他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陆允鉴:“朕可以饶你一命,但也只能一命。” 陆允鉴听此,便懂了。 他苦笑一声,以头触地:“谢皇上隆恩,罪臣愿受死。” 只能留一人,他或者自己的儿子。 他选择自己去死,保下儿子的性命。 他跪下来,低声道:“皇上既留下他性命,恳请善待他,给他寻一个好人家,平安度过此生。” 景熙帝起身,踱步至陆允鉴身边:“你的儿子,将改姓宁。” 陆允鉴身形微震,仰脸望向景熙帝。 颀长挺拔的男人此时在那居高临下之外,还有一些怜悯。 他喉结颤抖。 姓宁,这是阿妩的姓氏。 阿妩并不认这个孩子,但这个孩子却可以依附她而活了。 景熙帝:“你所奉上的这些,朕会如数交给他,从此后他永远不必知道自己的出身,他会留在宁家,跟随宁家一起外出航海,为他的生母打理家产,也为朕开创万世基业。” 帝王的一句话,已经定下乾坤,就此决定宁光澜的一生。 陆允鉴自是明白其中含义。 他给了宁光澜生路,但为宁光澜画下了牢笼。 但这于宁光澜来说,已经极好了。 他的父亲本就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不被宗庙所认,他自己又是不被生母所喜的人。 镇安侯府败落后,他注定一生困苦坎坷,甚至性命不保。 现在,景熙帝给了他生路,也给了他一生的基业。 陆允鉴跪在那里,长叩到底:“谢皇上隆恩。”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109章 结局章 第109章 结局章 东海战事告一段落, 有功之臣各有赏赐褒奖,宁家郎君带去的镇上街坊众人也都得到赏赐,有一些干脆留在军中, 做了百夫长之类的校尉, 也算是谋了好前途。 其实事到如今, 大家都看出来了,宁家是帝王的岳家, 于是连带着他们这些街坊同乡也都鸡犬升天, 帝王对他们格外照拂。 至于宁家几位郎君, 因宁荫槐早就叮嘱过,宁家孩子是不做官的,若帝王有赏赐,坚辞不受, 宁家郎君心里有底, 自然不肯受官。 景熙帝何等人也, 知道宁荫槐并不是泛泛之辈, 心中自有沟壑, 当下也就心领神会。 他和几位郎君分别聊过后, 宁二郎对船只制造以及船舰上的炮火器械很有兴趣, 于是景熙帝便命宁二郎留在海防卫所, 和工部以及舰船所的老师傅一起研究弗朗机的船检部件以及炮火器械等, 宁三郎则会留在卫所习骑射功夫,宁大郎暂无安排, 陪着阿妩先回家中。 这次众人凯旋归来, 整个镇子上都是喜气洋洋的,镇安侯府倒了,海寇尽数歼灭, 大晖对弗朗机的这一场仗赢了,大快人心,众人扬眉吐气。 关键是帝王御驾亲临东海,接见了各样人等,听起来要开放海禁,还要修建堤坝,总之眼见得帝王对东海沿海百姓的隆恩,未来可期,日子很有奔头。 这一段,恰赶上沿海的秋时祭海节,这是他们当地的大事,会举办傩仪驱邪,因今年帝王御驾亲临,这节庆气氛比往年自然更为浓厚,当地州府官员安排了各样戏目,有童男童女们扮作六丁六甲,驱鬼逐疫,祭海祈福,并有舞龙舞狮灯,声势浩大,锣鼓阵阵。 宁二郎和宁三郎也回来了,他们特意回来参加这次的祭海,阿妩见了自然喜欢,这一日叶寒也在,一家子一起用膳,做了好大一桌子菜,萝卜丝煨白鲳,翻炒海瓜子,膏满脂丰的生腌蟹,炸得骨酥的小黄鱼,再配上酒酿圆子解腻。 吃饱喝足,一家子各自收拾碗筷打扫,阿妩又特意舀水去浇番薯苗,这番薯长得真快,一天一个样,已经开始爬秧子了。 这时恰好叶寒要出门,宁荫槐却对阿妩道:“你送送?” 阿妩有些疑惑,叶寒就住他们家旁边,这还要送? 不过她看了一眼叶寒,还是道:“好。” 其实这次景熙帝对叶寒和宁家三兄弟是一视同仁的,因叶寒立了功,景熙帝也考虑过他的犒赏,不过叶寒对此并不在意,如今村人的仇报了,他期望能出海闯一闯。 阿妩陪着叶寒往外走,此时深秋时分,四处都是桂花香,那丝丝缕缕的香味直往人心里扑。 两个人并肩走着,踩在路上小石子上,静默无声。 这时候难免想起昔日,小时候如何,年少时如何,也曾欢喜地抱在一起,许下拜天地的诺言。 会一起面对大海畅想将来,他曾说过要给她挣很多银子买头面,她也说要为他生两个儿子两个女儿。 那时候自然是真心的,在年少的阿妩心里,这世间就是这么大,海,船,村人,远航,渔网,日子就是这么过的,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她自然也会这样。 可意外出现了,属于他们的封闭渔村被打破了壳,她走出去,看到了更为广阔的人世间,品尝了情爱的滋味,于是年少时的美好终究化为回忆,她回不去了。 这时,叶寒突然道:“这几日,我寻了镇子口的王娘子。” 阿妩记得,王娘子是镇子口开铺子的,平时也会帮人做媒。 她疑惑地看着叶寒。 叶寒墨睫垂着,看着一旁的一簇什么花儿,那花儿小小白白的,不过却开得很好。 阿妩略犹豫了下,还是问道:“你……找她做什么?” 叶寒:“说亲。” 阿妩有些意外,虽然她觉得叶寒早晚会有属于自己的家,可她还是觉得,他是不是太急了? 叶寒便提起自己打算,要找王娘子帮自己说媒,要成亲,要好好过日子。 阿妩沉默了好一会,才道:“这样极好。” 叶寒的视线缓缓落在阿妩眼睛上。 阿妩也看着叶寒。 她看到他墨黑的眼睛带着笑,清冷又温柔。 她鼻子发酸,有些难受。 她想,如果不是遭遇景熙帝,她一定会嫁给叶寒,他们一定会生—— 阿妩止住了想法,不能再想了。 叶寒:“我会娶妻生子,我一定会好好疼爱我的妻子。” 阿妩点头:“嗯,阿寒哥哥一定会姻缘美满。” 对于这点,她相信的,她觉得叶寒是说话算话的,娶了人家,一定会对人家好。 渔民不是皇帝,也不是太子,皇帝太子身份高,想要几个娘子就有几个娘子,渔民娶个娘子不容易,娶到家都会对娘子好。 叶寒看了阿妩很长的一眼,之后垂下眼,掩下眸底的眷恋。 事到如今,如果说有什么是他能为她做的,那就是娶妻,给自己一段好姻缘,从此后,再无瓜葛。 皇城中的帝王心胸既宽广又狭窄,他看着阿妩的目光充满了独占的爱意,如果说陆允鉴是那位帝王心中的一根刺,那叶寒知道自己也是一根刺。 他要拔掉这根刺。 于是他抿唇笑了下:“我……走了。” 阿妩听着,只觉他的声音很轻,很温柔,却又决绝。 她有些失落,但也莫可奈何。 她低下头:“嗯,阿寒哥哥,再会。” ********** 叶寒突然要娶亲,其实阿妩多少感觉,也许是要避嫌,不过无论如何,她不想说破。 既然回不去了,那就各自安好,那就盼着叶寒能够另寻一段姻缘。 刚开始阿妩有些失落,不过很快也就释然了,如今几位阿兄都回来了,家里热闹得很,每天吃吃喝喝,出去逛逛,再多的不快也冲淡了。 这一日,阿妩和阿兄们出去看祭海祈福,又购置了鲜鱼干果糕点等。 谁知道正热闹着,就听有相熟的街坊急匆匆地赶来,却是道:“你们家来贵客了,你们竟还在这里玩,还不赶紧回去!” 兄妹几个一听,面面相觑。 他们隐约知道,东海一战圆满,各样政务稍告一段落后,皇帝应该是会来他们家,算是正式的提亲,但具体后续怎么样,他们问宁荫槐,宁荫槐不说,他们也只能耐心等着。 于阿妩来说,陆允鉴一事终于解决了,她也懒得多想,反正现在日子自在得很。 如今听说贵客登门,自然下意识想到了,应该是景熙帝,当下赶紧回去。 回到家中,却见车马华丽,校尉林立,待进去家门,才知道这次前来家中的并不是景熙帝,而是自皇都远道而来的扈国公,并少保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杨斌。 这两位都是先帝时的老臣,年纪一把胡子花白,这次受景熙帝所托前来宁家提亲。 阿妩意外不已,要知道自己在皇都已经是皇贵妃了,这会儿他又来提亲,也亏他能想得出来,还劳动了这么两位老人。 因涉及婚事,阿妩不好露面,便进了自己房中静待,一时自窗户往外看,有校尉内侍将那些捆了红丝绸的扁担箱笼往家里搬,显然这是聘礼。 那些箱笼就这么一箱子一个箱子地往院子里搬,小院子放不下了,只能往厢房搬,又摞起来,倒是惹得乡邻都来看热闹。 有那知道的,翘首好奇,羡慕议论:“这是皇帝来宁家下聘了。” 其实寻常市井百姓,他们对于过往的事自然不太懂,只是听个热闹,于是在那里胡乱猜测着:“宁家要出皇后了呢,听说这次来的可是天大的官!” 此时远处是祭海的锣鼓喧天,家里则是喜庆喧嚷,里外都是热闹,待到这贵客终于离去,阿妩和宁三郎好奇地去看那些箱笼,可真齐全。 有诸如花髻、销金盖头、花扇、花粉和画彩钱果这等礼仪上的水礼,也有实打实的金银器皿,古玩珍奇,绸缎绫罗,各样奢华之物堆山塞海的,便是宁家几位郎君游历诸国有些见识,都不免赞叹,好生奢靡! 阿妩看着,自是心花怒放,虽说她已经入了他的后宫,并生育了一双儿女,可如今皇帝大有“重新来过”的样子,并不提过往,反而郑重其事地请了那么两位,千里迢迢来家里提亲,也算是给足了她面子。 算他有些诚意! 而接下来,便是按照当地风俗进行纳吉、纳徽、告期礼等,一直到了这一日,景熙帝终于亲自登门造访了。 这一次倒是轻车简从,只带了一列校尉,并不太惹眼,以至于他来时,阿妩背着箩筐,拎着草绳正准备出门。 自祭海后,镇子上的海市格外热闹,这会儿正好想过去看看呢,或许能买些新鲜鱼虾海味。 可谁知道,恰就看到他来了。 阿妩只看了景熙帝一眼,便略低下头。 他衣着好生华贵讲究,而自己呢,只朴素的家常蓝布袄裙,还背着草筐,提着草绳,可真真就是灰头土脸小渔女一个! 她扁着唇,有些哀怨地瞥他一眼,早不来晚不来,也不说声,她好歹打扮打扮啊! 景熙帝接收到了她的视线,唇边便缓缓勾起温柔的笑意。 阿妩瞬间脸红,她扭过身去,准备先回房。 谁知这时,宁荫槐却吩咐下来,要宁二郎宁三郎带着阿妩出去海市,看看有没有新到的海货,若是有,买一些来午膳用。 宁三郎摸不着头脑,宁二郎却懂了。 他知道父亲和皇帝有话要说,故意支开老三和阿妩。 陆允鉴那里的孩子是阿妩的血脉,这件事总归要解决,他如今也大概从父亲那里听说了皇帝的意思,这件事他已经和阿妩谈过了,在阿妩那里,这个孩子就是这样了,不必提及,由他和宁家来安排处置就是。 这次帝王亲自前来,且是常服而来,应该是和父亲详细谈及聘礼,阿妹的将来,也包括那个孩子具体的安置问题。 这些显然不适宜让阿妩听到,干脆让她避开罢了。 当下宁二郎便张罗着阿妩和宁三郎出去外面,阿妩隐约也猜到了,便也听从安排,换了一身裙子出门。 待走过院中时,却见花厅的门开着,里面茶气氤氲,自己阿爹正陪着景熙帝说话。 今日天气好,阳光恰好洒在景熙帝身上,衬得他鼻梁高挺,五官薄锐,好生俊美明艳的郎君! 却就在这时,景熙帝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突然侧首看过来,于是阿妩便瞬间被笼入男人温柔含笑的目光中。 她抿唇一笑,有些羞涩,也有些小得意,赶紧跟着自己阿兄出去了。 海祭过后的十几日都是沿海最热闹的时候,又因景熙帝放开海禁,此时沿海成形的海市比往日更为繁华,宁三郎和阿妩一起穿过街市,只看得眼花缭乱。 自南洋而归的商人带来了琳琅满目的奇品珍货,珠玑、香料、珍禽异兽,当然也有马铃薯、番石榴和黑椒等。 宁三郎带着阿妩看了一个稀奇,顺便还买了不少,逛了一个心满意足。 恰这时退潮了,有不少人吆喝着去捡拾海货,阿妩和宁三郎也跑过去捡贝壳,这么捡着间,宁三郎看到那边似有许多宝船行驶而来,他惊奇:“看那边!” 这时不少人留意到了,那边好多船,大家都去看热闹。 阿妩却没什么兴致,便自己一个人漫步在沙滩,捡捡贝壳。 此时日落时分了,夕阳洒在海水中,颜色很美。 她小心地走在碎石间,拿了小铲子扒拉着,在里面慢慢寻找好看的小贝壳。 不远处浪花冲击着礁石,发出海的声响,这是阿妩熟悉的,也是伴随阿妩成长的声音。 这让阿妩感到温暖和稳妥,也许曾经的家园不在了,阿娘也不在了,可这里是万年不变的东海,是仿佛永恒的浪花和贝壳,当然还有阿爹以及阿兄们。 当她身如浮萍流落在外时,便是积攒多少银两,心里依然不能踏实,可是现在回到家,有家人陪伴着,哪怕身无分文,她依然满足,梦都是彩色的。 她这么随意扒拉着,悠闲的,漫无目的地走着,倒是收获甚丰,捡到了猫眼螺,白贝,还有鹰翅贝,都是很好看的形状。 这时,她觉前面一处似乎有个什么亮闪闪的,便扒拉了一下,果然有一个好看的贝壳,只可惜已经破了。 她很是遗憾地捏着,把它扔掉了:“如果没破就好了。” 这时候,一个清醇温和的声音传入耳中:“这个呢?” 阿妩听了这声音,沉默了下,才缓慢地抬起眼。 柔和的夕阳洒落下来,浓艳的橘色糅合了紫色,沙滩上错落有致地布满了各样贝壳,斑驳陆离,闪闪发光。 而他,便站在这一片绚烂艳丽的色泽中,面庞昳丽,墨发高挽,一袭绛青长袍随风而动。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阿妩的心便化开了。 她歪头冲他一笑。 景熙帝走上前,摊开自己的手心。 他的手心中,是一粒贝壳。 并不算太大的贝壳,不过却很好看,是鲜亮的橙色和黄色交融,贝壳晕着光泽,仿佛镀了一层均匀的银粉,柔和润泽。 这实在是很好看的一枚贝壳,阿妩捡了这半晌,没一个比这个好看。 她笑着伸出手:“还挺好看的啊……” 景熙帝将贝壳放在她手心中。 小小的贝壳,还带着他的体温,细腻光滑。 她攥在手心里,摩挲把玩着。 景熙帝伸出手,握住她的拳。 这时候似乎并没必要说什么,一切都是心领神会的,顺理成章的。 景熙帝牵着她,沿着这边的沙滩往前走,边走边道:“还记得那首《流水》的曲子吗?倒是和这里应景。” 阿妩听着,笑道:“你以前还说有机会弹给我呢。” 景熙帝:“今日奏给你听?” 阿妩:“今日?” 景熙帝:“嗯。” 他茶眸含笑:“今日夕阳如此壮美,朕得幸和阿妩共赏如此美景,不应该奏一曲以助佳兴吗?” 阿妩:“好吧。” 他明明应该在家中和阿爹谈婚事,却突然出现在这里,很意外,但也有些惊喜。 手握至权的男人做事总是有条不紊,他愿意用心,可以给你最大的惊喜。 当然了于如今的阿妩来说,权势富贵也都淡了,在这海浪声中,听帝王抚琴,也算是一件美事了。 船是一艘非常讲究的船,里面装饰文雅。 景熙帝牵着阿妩上了船,为阿妩抚琴。 帝王抚琴,姿态优雅,如琢如雕的手轻抚间,便仿佛万壑争流,有腾沸澎湃之势,又有余波激石的铿然清越。 在这沧海之中,浪花击打着礁石,听着这帝王一曲,阿妩看着远处的落日,不免有些沧桑辽阔的感慨,一些昔日学过的诗词便跃至心中,比如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比如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等等…… 反正心里挺澎湃的。 景熙帝一抬眼:“喜欢吗?” 阿妩:“嗯,喜欢。” 景熙帝:“还要听什么曲子?” 阿妩:“我要听什么,你便奏什么?” 景熙帝:“那是自然。” 阿妩笑:“为什么?” 景熙帝眸色温柔:“做人家夫君的,既比人家大了十几岁,那就该用别的来弥补。” 阿妩:“比如?” 景熙帝:“你喜欢什么,便用什么,你如今既想听曲,那便给你奏。” 阿妩笑得柔软:“你如今倒是好说话得很……” 景熙帝笑看着她:“那你喜欢吗?” 阿妩软哼一声:“不喜欢!” 景熙帝看着她那口是心非的样子,眼神竟有些幽怨:“小骗子,小坏蛋,我明明为九五之尊,却日日被你骗,被你欺凌。” 阿妩:“你倒打一耙!” 景熙帝上前一步,逼近了阿妩:“好,你说我倒打一耙,那我就和你算账,你不觉得你欠了我债吗?” 阿妩:“我欠你什么了?” 景熙帝:“欠我十八年!” 阿妩:“?” 景熙帝:“为什么不早点出生,为什么在我年少时没有你,我觉得很吃亏,这都是你欠我的!” 阿妩:“你!不讲理!” 太强词夺理了! 景熙帝便笑,压低了声音哄着道:“阿妩,别恼我了,跟我回去吧,可以吗?” 阿妩软软地睨他。 景熙帝:“我已经向岳父大人提亲,聘礼都谈好了。” 阿妩:“什么聘礼?” 景熙帝:“你应该会喜欢。” 他迎着夕阳,温柔的看着她:“岳父大人也说了,这些聘礼都是你的,他和你几位阿兄只是代为保管。” 阿妩越发好奇了:“到底是什么?你们谈了什么?” 景熙帝笑拉着阿妩的手:“带你去看。” 阿妩:“去看?” 此时这船却在徐徐而行,逐渐驶出海,于是阿妩便看到,夕阳如金,碧波浩渺,一艘艘的宝船林立于波光之中,一眼看过去,为首的那宝船,船首为鹢鸟雕纹,船身有螭龙绕云,龙身金鳞在落日之中隐隐泛着金光,雄伟华丽。 这宝船船体巨大,足足十丈之高,帆樯似墙,就此绵延至远方,一眼望不到尽头。 阿妩疑惑看向景熙帝。 景熙帝微抬手。 他只是这么一个示意,号令便一道道地传出,须臾间便有震天的锣鼓之声,之后,便见徐徐的海风中,竟有旗帜冉冉升起,那旗帜在晚风中猎猎作响,被落日余晖映衬得仿佛赤焰一般。 而旗帜上,赫然是一个“宁”字。 阿妩越发疑惑:“这是?” 景熙帝:“这是朕的聘礼,百艘商船,尽数归于你的名下,由你的父兄代为打理,代替你,扬帆远航。” 阿妩简直是不敢置信。 她知道自己父兄虽然挣了银子,但是所奢求的不过是一艘寻常商船,而眼下这是两层甲板可以装弗朗机炮台的宝船,不说价值昂贵,只说景熙帝呕心沥血造出的这船,是要承社稷之重的。 换句话说,拥有了这百艘宝船,便几乎掌控了东海的远航! 往深了说,景熙帝费尽心思便是要除掉东海隐患,要把东海商路控制在自己手中。 现在,他除掉了镇安侯府,却将战果交到了自己手中,或者自己父兄的手中。 她想起景熙帝关于陆允鉴的言语,他觉得先帝为他埋下隐患,可是这百艘宝船一出,他其实也为自己埋下一个隐患。 阿妩震惊之余,也是蹙眉,望着景熙帝:“这是不是太厚重了,我……” 景熙帝:“阿妩,这是聘礼,是送给你的,我既然敢送,你的父亲敢替你接,那你便可以要。” 阿妩仰脸看过去,男人茶色的眸子温醇诚恳。 她鼻子发酸,喉头有些哽咽。 他们的最初是那么荒淫无度,一个是卑鄙的算计和攀附,一个是见色起意的逢场作戏,只是世事终究把他们推在了一起,南琼子他的滔天怒火,痛下杀手之后几欲崩溃的怜悯,让她有机会寻到一丝空隙,走入这个帝王的心中,以至于后来纠缠在一起,贪恋痴迷,几分情几分意,又有着往日的遗憾和渴望。 事到如今,她便是再冷心冷情,却根本无法逃脱他编织下的罗网。 这个男人拥有天下至权,却愿意俯首下来,耐心地握住她的手。 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她只是寻常的小娘子,在满足了心底的执念后,兜兜转转,那个人依然等在那里,那她凭什么不回首? 景熙帝伸出臂膀,缓慢而有力地抱住她。 他用沙哑的声音道:“阿妩,当年我既不曾杀你,这一生,我便注定困在你的罗网中,你今日应了,落子无悔,朕便不许你抵赖,你若胆敢抵赖,朕——” 阿妩仰脸,咬着唇,看着他:“你要如何?” 景熙帝的指尖轻拢住她的脸颊,望着她的目光缠绵却又锋利:“天子的怒火,可以血染东海,你信不信?” 阿妩柔软地道:“信。” 说着间,她轻笑,眼神缭绕如丝。 景熙帝眸底微动,他不动声色地弯下来。 阿妩在他温柔深邃的注视中,两臂缠绕上他的颈子,仰着脸,用自己的唇去亲吻男人线条流利的颈子,以及凌厉刚硬的下巴。 柔软的馨香扑鼻而来,景熙帝弯着腰,屈就着她,纵容着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啄吻。 风出来,带来海水的腥咸,景熙帝掀起眉眼,眼神迤逦,低声道:“阿妩可以跟我回去了吗?” 阿妩:“嗯。” 景熙帝屏着呼吸,目光专注而炽烈:“如今南琼子的牡丹花开得正好。” 阿妩歪头,眼神明媚:“嗯?” 景熙帝俯首抵上她的额,落嗓很轻:“花开时节,牡丹国色,皇帝和皇后的大婚,还是用新鲜的牡丹花吧。” 阿妩便笑了,她勾着他的颈子笑:“所以……若是过了花期,岂不遗憾?” 景熙帝挽唇轻笑:“是,皇后娘娘意下如何?” 阿妩却踮起脚尖,两手攀上他坚实的臂膀。 景熙帝眸色暗昧,略弯腰,配合她。 阿妩搂着他的颈子,柔软的唇亲上他利落分明的颈部,之后顺着往上,似有若无地轻咬。 她抬着眼,含水的眸子妖娆勾人,尖利的小牙却在这时,轻咬上男人犹如山峰一般的喉结。 景熙帝眼底是海,是焚烧的火海。 阿妩却歪了脑袋,笑得灵动顽皮:“皇后娘娘准了!” 景熙帝只觉有光照进他的心里,浑身的舒畅和快意。 他伸手一扯,把她拉入怀中,紧紧箍住,抱起来,低首深深地吻。 这一刻,昔日他们经历过的算有酸涩尽数化为满足,大口的甘甜涌入,一千里一万里的征程都有了回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