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
3. 瑞雪
乔氏推开窗户看了眼外面的雪,回头向宝慧笑道:“这雪应是能算上瑞雪兆丰年。”
宝慧在旁边应和道:“夫人说得是。”
乔氏带着几分欢喜把窗户关上了,坐回到妆台前,口中道:“还是太冷,冬天早些过去为好。”一边说着,她一边看向了镜子中的自己,“今天就梳个简单些的样式吧!下雪了倒是能用那套银梅的钗子。”
听着这话,宝慧便翻找出了乔氏说的那套二十八件的银梅头面,先打开让乔氏看过了,然后才叫了梳头的丫鬟进来。
乔氏漫不经心地拿起匣子中那只银梅耳坠在自己耳朵上比划了一下,又想起昨日那套黄金凤钗,顿时觉得有些憋气。
梳头的丫鬟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给乔氏盘好了发髻,又把发钗发梳都一一佩戴整齐,见乔氏没有意见,便安静退了出去。
想到那不能戴在头上的金凤钗,乔氏也没了自我欣赏的兴致,只换了素净的衣裳,简单吃过了早饭,便往正院去了。
有些事情的确不应当再拖延下去。
乔氏一边走一边想着——至少为了不再这么素素静静打扮得好像一个只有出气的死人。
如此想着,她进到了正院中,院中还是一如既往安静。
她脚步情不自禁顿了顿,这让她想起虞彻还活着的时候,正院便总是这样安静到仿佛没有人烟一般。
她突然有些愤恨起来,明明虞悫是自己亲生的孩儿,会和虞彻一模一样呢?
想着这些,门口的仆从为她打起厚厚的帘子,乔氏示意宝慧留在外面,自己进到了屋子里面去。
虞悫坐在书案后面,沉默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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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昨日那大夫倒是有些本事,今日你都能起身了,昨天还喘得很。”乔氏看着虞悫,语气刻意柔和了一些,“早饭吃得可好?昨日睡得如何?”
虞悫慢慢靠在凭几上,他没有起身,只淡淡道:“多谢母亲关心,一切都安好。”
乔氏上前了几步,在书案旁坐下了,她看着虞悫,道:“昨日叔公也过来说过,你二叔如今跟着代王也是为了虞氏好,从前魏朝时候虞氏多么风光?如今仿佛落水狗一样退避在平城,哪里有从前的半分荣耀?若是能得了从龙之功,将来多少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你哪怕只为了我们娘俩着想!”
“从龙之功?”虞悫缓缓笑了一声,他看着与自己对坐的母亲,“母亲想的只是从龙之功吗?”
“母亲也是为了你好!”乔氏注视着虞悫的面庞,“你不要像你父亲那样,他倒是有个好名声,可整个虞家就因为他退避一事狼狈至此!若非你父亲一力决定回平城,群雄逐鹿哪里又不能有我们虞氏的一席之地?”
“母亲把这些事情想得好天真。”虞悫摇了摇头,“虞氏那时候凭什么去群雄逐鹿?若非父亲及时退了一步,恐怕那时候整个虞氏已经做了魏帝的陪葬,死在帝京,人人拍手叫好了。”顿了顿,他语气中多了几分嘲讽,“二叔现在又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搏一个从龙之功?代王祁应手下多少兵马?当初齐帝还是齐王时候尚且打不过,现在齐帝中原一统,他还能在齐帝手中翻出什么花来?”
“你!”乔氏素来不去想这些事情,此时此刻被虞悫这么一番话说得噎住,都不知要如何应对了,她瞪着面前面色苍白的虞悫,末了只道,“我们如今孤儿寡母,你又病成这样,家主很应该让你二叔来当。你只管好好养好身体就是了。”
“是母亲你想让二叔来当家主。”虞悫看着乔氏的眼睛。
“是所有人,包括叔公族老,都觉得你年纪尚轻,应当让你二叔来做家主。”乔氏下意识避开了虞悫的目光。
虞悫无声笑了笑,他缓缓坐直了身子,再次对上了乔氏的目光,他伸出自己苍白枯槁的手,握住了乔氏温热细腻的手腕。
“母亲手上的淤青总算淡了一些,还好是冬天,衣袖遮盖便看不到了。”他慢慢说道,“我为父亲装殓之时,看到他嘴边下颌有深深的血痕。”
“你在说什么!什么血痕!”乔氏猛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欲盖弥彰一般理了理袖子,“你病糊涂了!竟然说起了疯话!”
“母亲既然说是疯话,那便是疯话吧!”虞悫不置可否,仍然只是看着她,“母亲心中明白我在说什么就够了。”
乔氏目光锐利起来,她看向了虞悫:“你这是对自己的母亲泼脏水?这难道对你有什么好处?我们母子一荣俱荣,我只会为了你好!”
“我当然知道一荣俱荣的道理,所以我已经安排好了阿妹的将来。”虞悫平静说道,“我给姬家去信,让她在父亲百日内就成亲,从此离开虞家,虞家无论发生了多大的丑事,也再与她没有关系。”
“你……”乔氏呼吸粗重起来,她头上的银梅花钗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着,她看着虞悫的神色,沉默许久才突兀问道,“你都知道了什么?”
“知道了什么?”虞悫自嘲地笑了笑,“母亲为何不问,父亲去世那天晚上,我在哪里?”
乔氏蓦地没了声音,她盯着虞悫的双眼,背后升起许多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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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寒鸦扑腾翅膀的声音由远及近,或者是歇在了檐下某处能躲避风雪的地方。
屋子里面听不到外面任何人声——应当是仆从们也并没有交谈。
乔氏突然有些庆幸虞悫有和虞彻一样的习惯,正院永远没有那么多不相干的人。
她看向了眼前这个让她感觉到陌生的儿子,她感觉喉咙仿佛有什么被堵住,过了许久才找回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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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母子,我若德行有缺,你能得到什么呢?”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声音能如此冷静,“你二叔会对待你就像对待他的嫡长子一样。他只是想要家主的位置,你们何必交恶?”
“二叔妻妾成群,他可不缺什么嫡长子。”虞悫平静看着乔氏,“正如母亲你所说,我们是母子,我们一荣俱荣。母亲向来天真烂漫不理俗事,二叔心狠手辣,想来是为了家主之位,胁迫了母亲。如此贼子,该死。”
死字一出,乔氏只觉得心头一震。
她再看向虞悫,甚至觉得他想要的不止是虞衡的性命,还包括了她自己。
她想起了昨日虞衡送给她的那支熠熠生辉的金凤钗,她想起从前在帝京时候纸醉金迷的快活,她不禁瑟缩了一下,她摩挲着自己的手腕上的银梅手镯,那一朵朵的银梅从她指尖滑过,不用看便能感受到那清贵骄傲的漂亮。
“我不会让这家主之位。”虞悫说,“母亲也应该做个决定了。”
乔氏看向了虞悫,她也明白自己应该做个决定。
“如果我便就是要你让呢?”乔氏问。
虞悫笑起来,他道:“那日你给父亲灌的药应当还剩下不少,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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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氏的手颤抖起来,她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所以那日你就在外面……”
“那夜父亲原本找人叫我去交代一些事情,但我到的时候,仆从说母亲在里面与父亲说话,所以我就在外面等待。”虞悫声音中不自觉带上了刻薄之意,“母亲觉得我是看到了,还是听到了,或者……母亲觉得为何我会生病?”
“为何?”乔氏几乎是下意识地接了话。
“因为我每天夜里都会梦见父亲化为厉鬼,一声声质问,问我为什么眼看着一切发生而不去救他!他问,我这个不孝子为什么能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虞悫抓住了乔氏的手腕,“我也想问母亲,你有没有梦见父亲、梦见与你结发二十多年的夫君?是因为没有良心,所以永远不会亏心,永远没有愧疚,是吗!”
乔氏甩开虞悫的手,几乎狼狈地后退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脱口而出的只是这句话,“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母亲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与虞衡之间的事情,我早已一清二楚!”虞悫大力掀开了面前的书案,他几乎逼迫着抓住了乔氏的手腕,“那日父亲是不是就是这么抓着你的手,想要把你甩开?你在灌药的时候,心中可有惶恐,你可有觉得害怕?”
乔氏想要甩开虞悫的钳制,但却并不敢大声呼喊——她突然害怕起来,她害怕那些事情真的被虞悫说出口,真的被所有人知道。
“你放开我……”乔氏哀求地看着虞悫,眼中含泪,“我是你的母亲,就算有千错万错,我生你养你……哪怕……你为何要逼迫母亲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呢?”
虞悫盯着乔氏泫然欲泣的眼眸,却并没有松开半分,只冷冷道:“那么母亲可要与我站在一边,让虞衡去死呢?”
乔氏的手颤抖着,她无法思考了。
她看着眼前几乎疯魔的虞悫,可那金凤钗的影子又晃动起来。
“不……不。”她的心替她做了抉择,她抓起了刚才从书案上掉落的裁刀,她声音颤抖,但握着刀的手却坚定得没有半点犹豫。
面前的虞悫没有防备地露出了他的脖颈。
乔氏闭上眼睛,用力扎了过去。
“好、好……”虞悫往后仰倒下去,鲜血汩汩从裁刀扎入之处流出,他松开了乔氏的手。
乔氏却突然慌乱起来,她扑上前去,大喊起来:“我儿!我儿你怎么了!来人啊!来人啊!!”
屋外的人听到动静赶紧进到里间来。
这样情景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乔氏大哭着扑在虞悫身上,几乎没有任何形象地哭嚎着:“我儿,不过是家主之位,你为何要以死相逼!我以后要怎么办啊!”
仆从们纷纷上前去扶起乔氏,又把虞悫抬回床榻之上。
乔氏扶着侍女哀哀哭泣,然后她的余光看到了门口有熟悉的人:虞思。
也不知为何,她便只想起方才虞悫说,那天夜晚他就在屋子外面。
她看到虞思分开了仆从冲进屋子里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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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阿兄!”虞思看到虞悫脖颈下的裁刀,她眼泪涌出来,“阿兄,为什么要做傻事!你明明答应我要快些好起来的!”
虞悫已经气若游丝,他看了看虞思,又看了一眼乔氏,只道:“以后青豫跟着你,你安心嫁到姬家……阿兄就安心了……”
4.雪停
虞悫死了。
他原本就病了许久,大夫赶来时候已经无力回天。
乔氏紧紧抱住了虞悫已经渐渐冰冷的身体,哭得晕过去好几回。
虞思在一旁站着,她只感觉自己脑子都木木的,眼前一切似乎是真的,又仿佛是假的。
她不信虞悫会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所谓家主之位还要贵重,可她却又不能不信,乔氏这一声声的哭喊做不得假。
外面传来了喧闹声音,她回头,恰好看到二叔虞衡进到屋子里面来。
他身上还穿着盔甲披挂,快步奔走时候叮当作响,他面色中带着担忧和不可置信,应当是刚从外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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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出了这样的事情!”虞衡的声音大,震得虞思耳边嗡嗡作响了,“这孩子……气性怎么这般大!他哪怕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就不为自己的母亲想想!”
乔氏泪眼婆娑看向了虞衡,眼泪如水涌出。
“我的儿……我的儿啊!你就这么丢下母亲,让母亲以后怎么活!怎么活啊!”她再次伏趴在了虞悫身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丈夫儿子一个个离我而去!我今后要怎么办啊呜呜呜!”
乔氏哭得这么伤心悲恸,屋子里外的仆从们也低了头开始跟着哭泣。
虞衡亦是虎目含泪,他道:“嫂嫂不必忧心,有衡在一日,嫂嫂便不会受任何委屈!大郎气性这么大,半点也不为自己母亲着想,嫂嫂也不必再这么伤心!权当是没生过了!”他一边义愤填膺说着,一边把目光投向了虞思,“你还不过去把你母亲扶起来?今后你要陪在你母亲身边!她就只剩下你一这么一个女儿!”
虞思却忍不住皱了眉头,她不喜欢虞衡说虞悫的那些话。
她正想说什么,却先看到了乔氏向她投过来的目光。
见虞思没有动作,虞衡生气起来,他抓住她瘦弱的肩膀推搡了几下,口中恨恨道:“难不成你就和你死了的哥哥一样,是个冷心冷肺的人吗!那是你母亲!”
虞思肩膀被捏得生疼,她忍着眼泪大力推开了虞衡,她看向了这个之前就在家中以家主自称的二叔,再想一想兄长这死得不明不白,心中顿时翻过了无数想法。
“我阿兄才不会是你说的那样的人!”她含泪说道,“他连我的亲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怎么会不为母亲着想!你口口声声说我阿兄气性大不为母亲着想,你凭什么这么说!是不是你逼死了我阿兄!否则你为何从进门开始便就是在给我阿兄身上泼脏水!”
这话一出,屋子里仆从们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虞衡粗重的呼吸声,还有乔氏几乎嘶哑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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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信阿兄会这么轻易用性命来争这家主之位。”虞思说出了心中所想,“这其中必有蹊跷!我要报官!我还要人来验尸!阿兄病后吃的药是不是良药,是不是有人处心积虑就是要阿兄死,所以老早就下了毒手!”她盯紧了虞衡的双目,“我阿兄活着的时候,你便以家主自居,现在我阿兄死了,你就来给我阿兄泼脏水,想来害死我阿兄的就是你!”
“胡说八道!”虞衡并不避开虞思的逼视,反而还理直气壮起来,“你怕不是疯魔了!你不看看你母亲悲痛欲绝的样子,不去安慰你母亲,反而说这些疯话!我是你们二叔,你和你阿兄年纪轻,我不在外面给你们兜着,这虞家会成什么样子?家主、哼、家主!你以为我稀罕这什么家主!我在外面逍遥当将军,犯得着在虞家做什么家主!”
“你在心虚!”虞思从虞衡的话中却听出了更多的意思,他就是需要这个家主之位,他在外面当将军就是需要虞家作为后盾的,倘若他要募兵,也是有虞氏的旗号更好行为一些,“我要报官,我不管那么多,我就是要报官的……”
“别说了!”乔氏突然打断了虞思的话,她缓缓站起身来,含着眼泪拉住了虞思的手,“思儿,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我心里也是一样难过啊……”她慢慢把虞思揽到自己怀里来,“你别和你二叔拌嘴,他是个粗人,他说的那些话不是有心的。他只是生气……他不是要说你阿兄的坏话。”
虞思被乔氏冰冷的手冻得一个激灵,她低头,看到了乔氏手上湮开的褐色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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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嫂,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说。”身后的虞衡也低了头,语气缓和下来,“二娘也是气急了才和我拌嘴,总归还是我的错。”
“思儿,你和母亲一起,再在这里陪一陪你阿兄。”乔氏缓缓坐下了,她不再放声大哭,只是默默流着眼泪,“我这辈子就只生了你们两个,如今母亲只剩你了。”
虞思听着这话,突然感觉悲切至极。
于是她便不再争吵,而是安静地陪着乔氏一起坐下。
虞衡道:“府中的事情由我来安排,嫂嫂和思儿都保重身体。”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
里里外外的仆从们又开始呜呜咽咽低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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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呼啸,雪仍然没有停。
府中各处挂了白,之前那些没摘下来的白灯笼正好也不必再换。
虞氏各房的大小主人在傍晚时分都到了主宅中。
灵堂搭好,虞衡请来的和尚道士各自分列两旁诵经。
虞思陪着乔氏给虞悫装殓了,然后便去了灵堂中诵经烧纸。
寒鸦凄厉的叫声不绝于耳,夜幕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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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思跪在蒲团上,耳边唱经声萦绕。
她想起早上时候还在因为收到了自己想要的围棋和那几箱书而欢喜,可就在她高高兴兴来找自己兄长的时候,却只来得及看到了兄长之死。
这与那时候父亲暴病去世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她不信这只是意外。
但现在她不能报官了,虞衡下午时候带着平城官员前来吊唁过,这几乎就等同于盖棺定论。
她垂着眼睑,看到旁边乔氏哀哀戚戚仿佛要晕过去的样子。
或者她的确应该多安慰安慰乔氏,毕竟活着的人比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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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更重要。
毕竟乔氏只剩下她这一个女儿。
她紧绷的心弦柔软了些许,她低声去宽慰乔氏,然后得到了乔氏含泪的坚强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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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殡那天雪停了,久违的阳光洒在了一片灰白的大地上。
虞思亲眼看着虞悫的棺椁送入了宗族的墓地中,就挨着她的父亲虞彻。
身边的乔氏再次哭得不能自已,她便只好一而再宽慰。
她看着墓碑上父兄的名字,总感觉有一些不真实——她真希望一切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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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府中,正院已经搬空了,据说要修缮一番,等过完年虞衡就要搬到正院去。
族中已经商议过,虞悫既然没有留下子嗣,虞彻又只有虞悫一个儿子,那么家主之位只能从虞彻同辈人中去选,故而家主之位就正好给了虞彻的亲弟弟、虞悫和虞思的亲叔叔、虞衡。
虞衡得了家主之位,倒是没有太多得色——至少在虞思面前,他还是很平静很克制的。
只是虞思心里清楚得很,这家主之位虞衡肖想那么久,这会儿大约已经高兴得要跳起来,否则为何这么快就搬空了正院开始修缮?
虞思在正院前站了一会,她仍然能想起那日她所见的满目血腥。
摇了摇头,她强迫自己不去想,转身正要回去自己住的南院时候,见到乔氏身边的宝慧过来了。
“夫人请姑娘过去呢!”宝慧低声说道,“夫人睡不安稳,想请姑娘陪一陪。”
虞思有些心疼乔氏了,她便点了头:“我这就跟着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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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转去了萱草园,乔氏正倚在床榻上,面色苍白。
见到虞思进来,乔氏勉力笑了笑,朝着她招了招手:“只半日没看到你,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虞思上前去陪着她坐了,她道:“母亲放宽心,我好好的呢!”
“如今我一个人,不如你就搬来和我一起住了。”乔氏祈求地看着她,“南院那么远,天气这么冷,来来去去的,我怕你生病。”
虞思想了想,倒是也觉得有理,如今这宅子算是虞衡一家的了,她再占着最大的南院,恐怕有人说嘴,不如她便和乔氏一起住。
于是她便点了头,道:“我也想多陪陪母亲。”
乔氏眼眶又红了起来,她靠在虞思肩头,缓缓道:“也不知你能陪着母亲多久,你阿兄那会还说要早些让你与姬家成亲。”顿了顿,她哽噎了一声,含泪看向了虞思,“思儿,你能不能多陪母亲几年?母亲都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了……呜呜,你阿兄就那么走了……要是你也走了,我要怎么办、怎么办啊!”
虞思被乔氏哭得心中酸涩,她握住乔氏的手道:“我陪着母亲就是了,我不嫁人,我就陪着母亲,永远陪着母亲。”
她看着乔氏红肿的双目,她心想,这世上她所剩的只有一个母亲了,她怎么能丢下自己的母亲离开呢?
而乔氏却垂下了眼睑。
5.称帝
乔氏无法安眠。
她总疑心那天虞思就在外面,就如虞悫那时一样,把所有一切都听得清楚看得明白。
她生的这双儿女,与她生分得很。
大约是因为小时候跟着老夫人长大,大了又被虞彻带在身边言传身教,与她这个亲娘虽然一声一声喊着母亲,但总是隔着一层一般,少有亲昵之时。
便就是因为这样,那天虞悫才有那样的决心让她去死吧?
乔氏心中升起了一些恐惧。
既然虞悫做得出这样的事情,那么虞思大约也是可以的。
虞思为何这么轻易就答应了从南院搬到萱草园,她是不是已经起了疑心,如今只是不想打草惊蛇,而是想抓到一二把柄之后再行事?
那天她与虞衡的争吵历历在耳。
乔氏突然觉得把虞思留在身边是个坏极了的决定。
她只想着若是虞思知道太多,留在身边她若有什么打算,她便能早些知晓早些应对。
现在倒是觉得就叫她嫁到姬家好了,姬家远在南边,与平城相隔万里,路上出点什么意外也再正常不过。
那样她就不必如此忧心。
她看向身后安安静静睡在被子里面的虞思,漆黑一片中,她忽然荒谬地想,这应当是她们母女第一次同榻而眠。
辗转反侧之间,天蒙蒙亮,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初晨阳光从东边窗户照进来,屋子亮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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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总是件麻烦事情,虞思吃过了早饭,便把青豫叫来,让他多找几个手脚稳重的小子,跟着子言一起去南院收拾东西。
乔氏在旁边听着忍不住多心,便道:“不如叫宝慧也给你搭把手。”
虞思笑了起来,道:“我那里都是一箱子一箱子的书,只有那些做惯了重活的小子们才好做事了,宝慧在母亲这边也是大丫鬟了,哪里有去做杂事的道理?”
乔氏目光暗了暗,温和笑道:“那的确得找几个手脚稳重的,否则若是都弄乱了,还要花许多时间去打理。”
青豫在一旁应下。
虞思起了身,向乔氏道:“母亲,我也跟过去看看,有些小东西我倒是看看到底是留下还是搬过来。”
乔氏自然只有应允的,她又想叫宝慧跟过去看看,但想着方才虞思已经那么干脆拒绝过一次,到底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
这边虞思带着子言还有青豫一行人往南院去了没多久,虞衡那边却来了个丫鬟——还是上回给她送了金凤钗的那一个。
“将军听说夫人最近睡不安神,差奴婢给夫人送这盒苏合香来。”丫鬟仍然如上次那样低眉顺眼,“将军还请夫人多保重身体。”
接了那苏合香,乔氏突然心中感慨起来。
“你便告诉将军,也请他保重身体才是。”她徐徐叹道,打开手中那精巧的匣子,苏合香的味道悠长让人迷醉,叫她想起从前还在京城的时光,那时候有多少奢华香料可供她挑拣,而不似如今。
合上那匣子,烦躁了几日的心思也终于落定,她看向了那丫鬟,又道:“早先郎主在的时候,原打算叫二娘百日内嫁到姬家,谁知郎主也出了意外……你与将军说,与姬家的婚事且再放一放,这样时节急着嫁女儿,外面对虞氏恐怕有看法,说不定要编些瞎话出来。”
“是。”丫鬟应下来。
“我叫二娘从南院搬来与我同住,等南院搬完了,就让将军看着收拾吧!”乔氏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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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虽然明媚,但积雪没有任何融化的迹象。
虞思看了一会儿子言指挥着小丫鬟们扫雪,又听着青豫在里面指挥小子们小心抬木箱子的声音,又想起那天早上虞悫命青豫给她送来的那些东西。
说来,她都没认真看过。
想到这里,她便转回书房中,叫青豫把那天送来的东西先留下叫她再看一看。
那副白玉围棋摆在最上头,虞思看着那熟悉的棋盒,眼眶微微酸胀。
这原是父亲虞彻喜欢的白玉围棋,那时候她和虞悫一起跟着父亲学棋,父亲便拿出这套围棋,说,你们谁赢了,便把这围棋奖励给谁。
“输了就没有安慰吗?”她那时候不甘心地问。
父亲好笑地看着她,道:“输便是输了,要什么安慰?愿赌服输才是。”
“谁说输了就是输了,不是还有古语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还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可见输了未必是满盘皆输,输了也没必要愿赌服输。”她振振有词反驳,“要是我输了,阿兄得了围棋,就替我把家里总追着我叨的大鹦鹉给打一顿,好不好?”
“好好,你说得有理,只要你阿兄同意,为父就没话说。”父亲揉了揉她的头发,“坏姑娘,嘴皮子不饶人!”
她学围棋没有虞悫用心,自然下不过他,这盒白玉围棋自然是叫虞悫赢到手中。
当然她也如愿以偿,那只叨人的鹦鹉被收拾了一顿,再不撵着叨她。
后来离开京城时候那只大鹦鹉不知飞去了哪里,一转眼也有快十年没有见过了。
父亲去世,兄长也去世,连鹦鹉也没有了,只剩下了这盒白玉围棋。
虞思打开棋盒想再看看那温润棋子,却突然被里面的东西给愣住。
印信?
她几乎茫然地拿起了混在棋子里面的两枚印信,一枚是家主印,一枚是当初魏帝赐给虞家的宝印,她不可能认错这两样东西,从前她跟在虞彻身边见过无数次他在文书上盖上这两枚印章。
为什么这两个印章会在这里?
虞思抬头看了一眼在外面忙碌的众人,几乎是下意识做出了决定——她拿起书案旁边之前她打算给自己装裱用的画轴,把这两枚印章给塞进去,然后把画轴合在一起。
虞悫不会是平白无故把这么重要的印章放在棋盒里面。
她万分确认这一点。
所以,虞悫不会是要自杀的人。
他一定知道了什么,并且他很明白自己会面临一些恐怕难以收拾的事情。
那么——他为什么会死?
虞思的脸色完全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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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从抬着一头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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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走到厅中来,在众人注视下,架在了火上。
代王祁应坐在上首,向众人笑道:“北边那些鲜卑人就喜欢这么一整只羊吃,今日我们也来尝一尝。”
众人便应和道:“如此今日我们也能借着大王的光,来尝尝这从未试过的吃法了。”
“只管放开吃就是了!”代王祁应豪爽笑道,“我准备了几十头羊,大家可以放开肚皮!”
“听说鲜卑人都是围着火,自己拿着刀片下来,我今日什么都没带,只能指望殿下分我几片了。”
“那也太没规矩了些,还是叫人片好了,送到我们面前来,也不差什么的。”
“我们当然不必自己动手了,我这里自有人伺候你们!”代王祁应哈哈大笑起来。
羊肉的香味随着炭火的炙烤慢慢飘满了整个大厅。
美丽妖娆的女奴安静地把羊肉分解好,送到众人面前,然后便就在一旁捧起酒壶跪坐了下来。
虞衡吃了一口这炙烤的羊肉,他面上露出极为美味的赞叹,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从前魏朝还在的时候,他在京城吃过的羊肉比这些不知好到了哪里去!
喝了口酒,他看了一眼旁边美貌的女奴,就算美人在侧,这寡淡酒水也不过尔尔,他心中不由感慨今夕不同往日。
众人吃了半饱,便说起了如今天下局势。
“听说西王刘尝败了。”一人道,“听说是被诱杀!”
“被谁诱杀?”
“丽侯赵世。”那人道,“刘尝原本已经从萧慎手中逃走,赵世来信骗他,要与他一起逃跑,他信以为真,便被赵世设局抓捕诱杀。”
“赵世的丽侯恐怕能再升一升了。”
“萧慎还敢封异姓王?”有人嘲笑起来,“他可再不敢了!”
厅中坐着的异姓王——代王祁应也跟着笑了一声,他道:“听说萧慎命不久矣,他也算一代雄主,奈何时运不济。”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了祁应,他们追随了祁应,立场自然不必多言。
“他若再活个十年八年,这天下便当然属于他们齐,他的威望能叫四海臣服。可他死了,膝下不过一个不知好歹的太子,这天下谁能服他?”代王祁应漫不经心笑了笑,“听说那太子长于妇人之手,是个极为柔弱之人。”
话音刚落,外面一个将军模样的人匆忙拿着一封信函进到了厅中来。
“殿下,是京城加急送来的消息。”这将军双手把这信函送到了代王祁应手中。
祁应接过信打开一目十行看过,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他向左右道:“可见上天还是眷顾我多一些,萧慎果然死了!来人,发檄文,我祁应有天命之眷顾,为惨死的刘尝等人报仇,即刻称帝!”
厅中众人露出欣喜神色,纷纷站起来对着祁应山呼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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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齐隆兴二年,开国皇帝萧慎御驾亲征回京城的途中驾崩,太子萧烈仓促登基。
北边的代王祁应几乎与此同时称帝自立,号称八十万大军,要南下为刚刚死去的西王刘尝一干人等讨一个所谓的公道。
6.从龙之功
虞衡终于等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从龙之功。
他在祁应面前大胆海口,说能为祁应带兵出征,说得祁应龙颜大悦,当即把他那杂号将军的头衔往上提了提,任命他为右将军,带兵十万。
志得意满回到府中,他找来心腹鄢璀说了在代王府中种种,商议着带兵之事。
鄢璀原是不得志的书生,投来虞家书塾想做个先生,后来与虞衡投了缘,便辞了书塾先生之职,一心一意跟在了虞衡身边。
他为人谨慎,但能言善辩,眼光也很是独到,魏末将乱未乱之时虞彻举家回平城,他便嗅得一二危机,紧紧跟在了虞衡身边没有如旁人一样留在京城。
留在京城的人现在也不知散落何地是否安好,他这个书生跟着虞衡到了平城虽然距离家乡万里之遥不知何年何月能归乡,却实实在在过着太平日子还衣食无忧。
每每想起那时候的决定,鄢璀都要暗暗称赞自己决定做得实在太对。
此时此刻,他听着虞衡说如今代王祁应要称帝,还要动兵去打几乎中原一统的天齐,他心中咯噔了一下,草率二字慢慢从他心头浮起来。
“八十万大军从何而来……将军要领的十万大军又从何来呢?”鄢璀听着虞衡说完后,先恭喜了一声虞衡升任右将军,然后便说出了心中所惑,“据我所知,代王殿下鼎盛时候手中也不过十万兵马,如今哪里变得出八十万?”
虞衡听着这话,顿时觉得扫兴极了。
可转念一想,鄢璀的话倒是也有道理,他来回在厅中走了几圈,倒是把上头的兴奋给慢慢平息了。
“那么是要即刻募兵了?”他试探着看向了鄢璀,若是没有兵马那么也只有募兵了,总不能东拼西凑也就十万兵马自己骗自己是八十万吧?
鄢璀摇了摇头,“这天寒地冻的哪里去募兵?等来年开春,农活又要人了,总不能把田地荒着去打仗吧?”一边说着,他一边给虞衡算着时节,“夏天也没个闲的时候,只有等到了秋天,秋收粮食了,便好募兵。”
“要真等到明年秋天,帝京那位皇位都坐稳了,哪里还有我们什么事情!”虞衡气呼呼地坐下了,“兵贵神速,哪里能拖延!”
“可没有兵马,拿什么神速呢?”鄢璀看着虞衡,“将军还是要两手打算啊!”
“如何打算?”虞衡问。
鄢璀想了想,道:“明日将军先去代王那边旁敲侧击问问,代王殿下手中可调动兵马到底有多少。”
“另一手打算呢?”虞衡眉头紧皱。
“咱们府上,算起来也有部曲三千,当初乱世中安然回到平城,便是因为有他们。”鄢璀说道,“将军如今已经得了家主之位,这三千部曲自然也应当听从将军的指挥。若是代王那边不能分拨给将军人马,到时候还是得靠着咱们府上的部曲了。”
这话听得虞衡眼睛都亮了起来,他道:“都怪之前大哥直接叫他们去庄子上种地当了农户,你不说我都忘了还有他们!”
“这些年平城安然,老家主尚在时候都还一直在收留流民逃奴,算下来说不定还能有个七八千人可用。”鄢璀看着虞衡,“只是家兵部曲毕竟是自家人,将军要爱惜,最好还是能由代王分拨兵马了。”
虞衡道:“这我自然知道,哪里有让自家人先上的道理!我明日先问问代王能分拨给我多少人马,你便在府中问问管事,家中部曲几何。”
鄢璀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第二日,虞衡一早便去了代王祁应府中。
鄢璀吃过了早饭,才把府中管事找来问部曲之事。
不过一个多月府中家主换了三任,但管事并没有变动,还是从前虞彻在的时候提拔起来的那些。
鄢璀问起部曲之事,管事董梁便只和善地笑了笑。
“老家主之前定下了规矩,为免外人旁人还有有心之人乱用部曲做不义之事,知晓和调用部曲须得由家主亲自写了调令再用了私印和宝印才能作数。”管事董梁道,“先生所问,我实在不知如何作答,也不敢作答。”
鄢璀愣了愣,倒是没想到虞彻还定下了这样规矩。
但转念一想虞氏家大业大,能在魏末乱局中全身而退回到平城安然了快十年,这样的规矩也不算太意外——何况不过是写个调令再用印,实在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于是他和和气气对管事笑了笑,道:“是我唐突了,等将军回来,我请将军写了调令再来劳烦。”
董梁也不多为难鄢璀,只道:“先生无论何时,拿着调令来便行。”
这边鄢璀回了西院等着虞衡回来,那边董梁找到还在南院指挥着给虞思搬家的青豫说了这事情。
“论理说这事情不该说给你知道,但我就是多心……总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董梁拉着青豫在没人的地方说,“咱们姑娘是老家主留下唯一的血脉了,你又是郎主派到姑娘身边护卫的,这事情我总觉得该说给你听。咱们若不是有老家主一路带着,早十年前就死在帝京了。”说到最后,他叹了一声,“这好日子不过,偏偏要动部曲,难不成跟人干仗去?”
青豫自小跟着虞悫,虞悫当家主后的事情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这会儿听着董梁说部曲的事情,难免就在心中算了一算,他有些疑惑地看向了董梁:“平城最近无事,虞家也与人交好,有什么地方用得着部曲?我这两日帮着姑娘搬家没出去,倒是不知道外头出了什么事情?”顿了顿,他猜测着看向了董梁,“总不是还想着什么从龙之功吧?”
“我昨儿倒是模糊听外面有人在吵嚷,说是代王要称帝。”董梁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早上那鄢璀还说家主升任了右将军呢!”
青豫想不太出来外面究竟在发生什么,只好道:“这只能劳烦你出去打听打听了,我今日都还走不开。”
“你放心,我等会就去了。”董梁说道。
青豫把南院最后的书册家具等物都装箱放好,亲自送到萱草园,然后见到了虞思。
虞思刚陪着乔氏吃过午饭,乔氏去午睡了,她才有空来看自己新搬来还没怎么布置的屋子。
听着青豫说了部曲的事,虞思只冷笑了一声,道:“这肯定就是我那个二叔想着从龙之功,打算用家里的部曲去讨好那个什么代王了。用家里的部曲,换掉了他那个没用的杂号将军,也不过只能升个右将军!真是好笑至极!”
青豫对外面的事情还是有些担忧,他道:“我只怕外面若是有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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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部曲被调走了,府中便要难了。”
虞思面色凝重起来,她看向了青豫:“这部曲是说调就能调的?”
“老家主之前倒是有规矩,不许人乱用部曲,得是家主亲自写了调令,再用私印和宝印才行。”青豫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他如今就是家主,也没人能拦得住。”
虞思倒是一顿,她想起来被她塞在画轴里面那两枚印章,可不恰好就是私印和宝印?
想到这里,她顿时有觉得有些悲凉。
自己的兄长到最后都还惦记着家中安危,可却死得不明不白。
见到虞思面色黯淡下来,青豫忙道:“也或许只是他刚做了家主想要盘点家中情形,并不是想要动用部曲呢!”
虞思叹了一声,并不打算说出那两枚印章在自己手中之事,她还有许多事情要探查,这会不能打草惊蛇。于是她向青豫道:“你去打探打探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在内宅总不好天天往外跑的。如今母亲身体也不好,我还得多陪陪她。”
青豫应下,便不再多留,出府去打听情形了。
乔氏睡了两刻钟便起了身,她这一觉睡得不怎么安稳,一会儿梦到虞悫,一会儿梦到虞彻,最后却是自己从悬崖踏空,醒来时候背后一身冷汗。
喊了丫鬟进来伺候,一抬眼却看到虞思和宝慧一起进来,她竟是惊慌了一瞬,听到虞思温温柔柔喊她母亲,才把思绪给拉回来。
“你怎么没去睡一会?”乔氏扶了扶有些散乱的发髻,示意虞思到她身边来。
虞思上前去挨着乔氏坐了,替她拢了拢鬓发,道:“晚上本就睡不好,白天就不睡了。”
“若是择床,干脆把你在南院睡惯了的那张给搬过来。”乔氏说道,“这边屋子大,都摆得下。”
虞思笑了笑,道:“早上就是让青豫去搬床,刚才才放好,这会儿让子言去收拾了。”顿了顿,她又道,“若是还睡不好,便来挨着母亲睡。我陪着母亲的时候,总是睡得香。”
乔氏揽着虞思的肩膀也笑了笑,道:“那就陪着母亲睡吧!”
虞思就势靠在乔氏怀里,慢慢与她说起了府中诸多事情,说虞衡现在不再是那个什么杂号将军,而是升任了右将军,而关于部曲之事,她一句没提。
乔氏还不知道虞衡升任的事情,她脸上露出一些意外和惊喜,道:“升任总是好事,将来我们虞氏也有依靠,别人便不敢欺负我们了呢!”顿了顿,她又道,“你小舅舅也当过右将军。”
虞思很少听乔氏说起外祖舅家的事情,她虽然是在京城出生,但那会年纪小许多事情都不记得,等长大记事一多半是在来平城路上和平城的事情,再加上虞彻和虞悫都不曾说过外祖和舅家的事情,故而她知之甚少。
于是她问:“那小舅舅现在还好吗?”
乔氏抿了下嘴唇,道:“你外祖一家殉了前朝魏帝,都不在了。”
虞思一愣,来不及多想,忙先安慰乔氏:“母亲,我问错了话,你别伤心……”
乔氏摆了摆手,道:“伤心也早就伤过了,都过了快十年,还有什么可伤心的呢?”顿了顿,她颇为感慨又道,“若是他们还活着,我们还在京城就好了。”
7.萧烈
魏末大乱始于灵帝征召八十万役夫修建留仙宫。
彼时虞彻位列三公之一,力劝无果,便挂印而去,之后便以扫墓祭祖为由带着家小离京。
有人劝虞彻不必如此小题大做,也有人认为他不过是沽名钓誉,但这些话语在义军席卷魏朝之后都没了声音。
灵帝被愤怒的义军吊死在留仙宫尚未修好的城楼上。
围绕在灵帝身边的达官显贵们没有好下场,他们几乎全部都被义军屠戮。
那时京城无处不是血腥的味道,每到夜晚枭鸟啼叫之时,会恍惚觉得已经到了鬼域。
然后天下便彻底乱了,各方割据,征伐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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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萧烈戴着粗麻孝帽,眼眶微红,骑在白马之上。
他身后是他的父亲、大行皇帝萧慎的棺椁,披麻戴孝的群臣跟在其后,长长的送葬的队伍看不到尽头。
他面前是那座吊死过灵帝的城楼。
留仙宫被义军一把火烧得彻底,但城楼是夯土堆成,还屹立在这里,除了被烟熏火燎变了色,和那时候甚至没有太多不同。
大雪把从前的一切都埋在雪白之下。
萧烈想起他与父亲一起攻入这座都城时候目之所及的疮痍。
如今天下初定,原以为就要迎来太平盛世了,谁知父亲会因为征战刘尝受伤去世,谁知道北边的那什么代王祁应又要跳出来谋逆。
他是不怕什么征战的,那祁应要打便打了,他只是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局面顷刻破碎,又重新回到那四分五裂讨伐不断的乱局。
若是那样,他便是罪人,他死了都没脸去见父亲。
慢慢行过了城楼,慢慢行到了萧慎称帝第二年就开始为自己修建的陵墓——那是武兴年间的事情,后来天下一统了,萧慎便高兴地换了隆兴年号,说是治理天下不再靠武力,百姓隆兴才是盛世太平。
谁知这才隆兴二年,萧慎便就驾崩了呢?
萧烈抬眼看向了远处长长的神道,高大的石像,还有雄伟的享殿。
云层低低垂下,风中,旌旗经幡猎猎作响。
礼官们依照凶礼中繁复的礼节为天齐第一位皇帝举行了下葬礼。
老天似乎感应到了萧烈的悲痛,阴沉的天开始落下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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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烈的登基大礼要在一个月后举行,这一个月间,萧烈就要处理萧慎仓促驾崩留下的乱局了。
首先是要稳定朝堂,稳定人心。
其次便是要稳定延续好萧慎生前已经发布的旨意,关于新税制,各地人才征辟,还有各地农事,以及历书的重新测定等等。
在这些事情之余,还要处理正叫嚣着八十万大军南下的代王祁应。
若是能兵不血刃自然最好,若是实在不行,该动手时候还是要果断动手。
跟随萧慎南征北战最后一统江山的老丞相何懋把这些零零碎碎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写在了奏疏上亲手上呈到了萧烈的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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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最重要还是先解决了那祁应。”何懋慢慢说道,“先帝讨伐刘尝其实是想震慑这些异姓王,若是先帝平安回京来,恐怕这祁应也不敢跳出来说这些。”
“我并不怕与这祁应对上,只是我并不想在这时候动兵。”萧烈还未正式登基,也还没有以“朕”自称,“何相可有法子兵不血刃?”
何懋慢慢捋了捋胡须,看向了萧烈:“却是的确有的。”
“愿听其详。”萧烈做出了认真倾听的姿态。
“陛下可记得魏朝有个极显赫的虞氏?”何懋问,“便就是那个当初得了魏朝皇帝宝印、绵延繁荣不曾衰弱的虞氏。”
萧烈点了头,道:“自然记得,这样绵延不绝的显著世族我哪能不记得?我记得父皇还曾经到这虞氏的家塾中念过书。若是魏朝尚在,我们父子倒是都能算进这虞氏的门生故吏当中去。”
听着这话,何懋笑了一声,道:“那时候魏朝有几个不算是这虞氏的门生故吏呢?”
“不过这虞氏在魏朝未乱之时就退避,何相是觉得这虞氏能制住代王?”萧烈好奇问,“自天下大乱以来,这虞氏摆出隐居姿态,又能有什么法子叫那代王安分?”
何懋道:“虞氏退居之处平城,便就在祁应封地之中。”顿了顿,他又道,“乱世中若无本事,凭什么隐居呢?魏朝那么多显赫世家都在乱世中被屠戮,虞氏凭什么独善其身?”
萧烈听着这话倒是突然恍然,不过他却又皱眉起来:“施恩虞氏让虞氏辖制了祁应自然是个好主意,可若他们二者勾结了呢?祁应突然说自己有八十万大军,这便就是因为身后有虞氏的支撑吧?”
何懋想了想,道:“前朝时候我曾经与虞氏家主虞彻有过交往,他是极为克己通透的人,他应当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说到这里时候他语气中多有感慨,“若是灵帝听从他的劝谏,不要去修那什么留仙宫,再处理了那些飞扬跋扈的外戚,说不定这会还是魏朝。”
说起了从前,萧烈也颇多感叹。
“臣以为,陛下不如便从这虞氏请一位帝师。”何懋把自己的谋划说了下去,“一来虞氏素来有名声,几百年来著书立说,为天下读书人典范,请虞氏的帝师,可以叫天下人知道陛下的态度,陛下不仅容得下读书人,也容得下和前朝相关的世族;二来拉拢了虞氏,便能立刻威慑祁应,他至少是不敢贸然动兵了,否则便要担心腹背受敌。”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萧烈有些心动了。
“若是他们不答应,便坐实了他与祁应之间的勾结,到时候陛下直接动兵即可。”何懋继续道,“到时候动兵也是师出有名。”
索性无论是何结果都不算亏,萧烈点了点头,道:“如此可行,便着人往虞氏传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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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又下了一场雪,北风呼啸中,滴水成冰。
虞衡冒着大雪回到府中,从鄢璀那边听说了没能拿到家中部曲名册的事情恼火地把大氅丢到了长随身上,扑了他一头一身的雪粒子。
长随不敢吭声,抱着大氅赶紧挂好了,然后退到门口去守着。
“代王那边可以拨给我五千兵马。”虞衡一屁股坐到炭盆旁边烤起了手,“家里的部曲名单为何不让看?”
鄢璀不紧不慢道:“老家主的规矩,说外人不能随便看,得是家主写了调令用了私印和宝印才行。倒不是什么大事。将军如今就是家主,写个调令也不费事。”
虞衡听着这话,倒是略缓和了一些,他道:“等会我写了给你就是。”一边说着,他一边搓着自己慢慢回暖不再僵硬的手,面上又浮起了烦躁,“五千兵马能够什么!”
“看来代王手中兵马的确不多。”鄢璀倒是觉得不怎么意外,“若是将军要跟随一起南下用兵,还是得以家中部曲为主了。”
虞衡抬手叫人拿了文房四宝来,道:“我这会就写了调令,明天和你一起去点点家中部曲究竟几何。”
话音落,门口的长随立刻去捧了文房四宝过来,虞衡简单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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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个调令,叫鄢璀拿到书案那边自行用印。
鄢璀拿着调令走到书案边去打开了才从正院送来不久的存放印信的匣子,然后动作停住了。
“宝印就是那枚白玉镶金的,私印就是那方玄鸟铜印。”虞衡一边烤火一边说。
鄢璀看向了虞衡:“将军,并没有这两枚印章。”
“没有?”虞衡眉头皱起来,“怎么可能?”
“确实没有。”鄢璀捧着匣子回到了虞衡身边,“里面仿佛是一些其他的印信,并没有私印和宝印。”
虞衡低头去看匣子里面那些印信,他接过来认真翻找了一通,最后甚至把这些印信都倒出来放在小几上一一看过,他转而看向了长随:“这匣子有人动过?”
“不曾有人动过,那天将军从正院拿回来,就一直放在书案上。”长随急忙回答,“书房也没有旁人能进来。”
“定是被那丫头片子给拿走了!”虞衡一下子就想到了虞思,他一巴掌狠狠拍在小几上,那些印章全都震落满地,“只有那贱人做得出这样的事情!还好没叫她嫁去了姬家!否则再过些时日就要让姬家人到我们家拿着私印和宝印指手画脚了!”
越说越愤怒,他大力踹开了小几站起来就往外走,口中道:“这会都跟我去萱草园!”
“且慢……将军且慢……”鄢璀赶紧上前去拦住了虞衡,“已经天黑了,将军去寡嫂住处,会有颇多非议啊!”
“这私印和宝印必定是被虞思那贱人偷走!没有私印和宝印,我拿什么去调部曲!”虞衡大力推开了鄢璀,“我必定要让她知道厉害!”
“将军!将军!!”鄢璀被推了个趔趄,再要拦已经阻挡不住,只好冒着风雪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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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乔氏早早上床休息,虞思也回到自己屋子里面,慢慢整理虞悫当初送给她的那几箱子书。
正看得入神,她听到外面有极重的脚步声和喧闹声传来。
紧接着她的房门被大力推开,外面的冷风呼啸着尖叫着灌进来,火盆都突然熄灭了。
她皱着眉头看向门口,只见是自己那升任了右将军的二叔冲进了她的闺房中来。
“家主私印和宝印是不是被你拿走了!”虞衡大力推开上前来的丫鬟仆从,几步就冲到了虞思面前,“你以为你拿着私印和宝印就能威胁我了吗?”
“你是家主,却来找我要私印和宝印,这世上哪有这么荒谬的事情?”虞思嘲讽地看向了他,“我阿兄被你害死后,正院都不许我进去,更别提见到什么私印宝印,你弄丢了东西,最后赖我头上?你倒不如想想,是不是老天都见不得你这废物来当家主,所以你连个印章都守不住?”
鄢璀上气不接下气地追到了门口,只来得及听到虞思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就听到他的将军大吵大嚷要抄了前家主嫡女的家,那动作看起来还仿佛要打人!
“将军!将军!使不得啊!”鄢璀扑进去拖住了虞衡的动作,“正院的东西都是封存好送到西院的,说不定是和别的东西夹带在一起了!”
“怎么,要动手打人?你这辈子也就能打女人打晚辈。”虞思嘲讽地笑了一声,“堂堂家主去对着一个异姓王卑躬屈膝,还说什么从龙之功,我看你这辈子都求不到什么从龙之功!虞家传承都要断在你手里,可别肖想什么从龙之功了!”
虞衡咬着牙没能甩开了鄢璀,他身后的仆从也并不敢真的对屋子里面的东西动手抄家,虞思身边的护卫青豫等人已经从外面包围了过来。
8.退让
虞衡对自己大哥的这一双儿女了解的并不多。
他偶尔能从乔氏那里听到抱怨,说这一双儿女都与她不亲,接着话锋便会转向虞彻太霸道太狠心,竟然把一双儿女都和她分开来。
从前虞彻尚在时候,他倒是见过他大哥带着这两个孩子进进出出,偶尔碰面说话,只觉得这兄妹俩冷漠不爱开口。
他内心总是不把他们当一回事的。
直到虞悫继承家主之位后逼得他几乎在家中无立锥之地,直到今天他与虞思对峙。
他甚至庆幸鄢璀拖住了他,他发现他不敢真的对虞思动手。
刚才若是他真的打到了虞思,恐怕他现在已经被门口的护卫直接扎成刺猬!
他不动声色扫了一眼已经聚拢过来的青豫一行护卫还有他们手中亮晃晃的兵刃,心中已经开始退缩,不过只是两枚印章,他现在就是家主了,规矩他来改一改就是,实在不必真的和虞思动起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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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大的动静必然惊醒了乔氏,外间的灯火全部亮起来,然后乔氏匆忙带着人来到了门口,却没能进来——青豫带着的护卫手持兵刃挡在那里,正虎视眈眈地准备对着虞悫带来的人下手。
“这是怎么了?思儿?”乔氏忧虑地扶着宝慧的手,她目光略过了虞衡,直接看向了虞思,“让我进来,有事情好好说,怎么弄得这样剑拔弩张的!”
“阿娘去休息吧,不过是二叔与我有些小小龃龉。”虞思看了乔氏一眼,示意身边子言出去送乔氏回去,“母亲白日里脸色便不好,这么冷的天,可别冻病了。”
乔氏听着这话,心中不安起来,她道:“我不信只是小小龃龉,若是如此,为何如此大张旗鼓?思儿,到底是什么事情?你让我进去。”
虞思却并不为所动,如今府中只剩她和乔氏母女,家主是虞衡,若是任其拿捏,府中捧高踩低,她们母女的日子便会艰难,她可不想过什么仰人鼻息的日子!更何况她从来都不认为虞衡能有资格做家主,她从虞悫生病开始便一直觉得其中有虞衡作祟。那日虞悫身死她没能把事情闹大,今天虞衡送上门来,她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虞衡已然心生退意,他后退了几步,向门口乔氏道:“嫂嫂,不是什么大事情,是我误会了思儿,这就向思儿道歉了。”一边说着,他一边看向了虞思,做出道歉的姿态来,还对着她作揖下去,“侄女,是我这个做叔叔的太冲动,做事情太冲动,刚才冒犯了侄女,还请侄女原谅叔叔这一次!”
乔氏忙道:“思儿,究竟是什么事情?为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竟是连怎么劝解都不知道了!”顿了顿,她又道,“思儿,说到底二叔与我们也都是一家人,何必刀剑相向呢?”
虞思看着虞衡,道:“那二叔把刚才对我说的话再对我母亲说一遍如何?让我母亲听听你是怎么辱骂我,怎么打我的!”
“侄女,我今日在代王府中喝酒,脑子不清醒说了胡话,还请侄女谅解。”虞衡只扫一眼身后那些护卫手中亮处的兵刃,就能屈能伸了,“那两个印章大约是夹带在什么地方,我自己没找到,冤枉了侄女,是我的错。”
这时,乔氏终于推开门口挡着的青豫等人强行闯了进来。
虞衡一看到乔氏身影,立刻旋身朝着她跪下去,低头忏悔道:“嫂嫂,你骂我吧!我冤枉了侄女还对着她大吼大叫,她再怎么生气都是应该的!嫂嫂是我没替大哥和侄儿照顾好你们!”说着,他竟一闭眼就两行清泪,抱着乔氏的腿哽咽着哭起来。
虞思万万没想到虞衡还能这么豁得出去,她再不依不饶,便是咄咄逼人了。
乔氏没有对虞衡说什么,只向虞思道:“这事情暂时就这么算了吧!已经这么晚了,再闹下去阖府都要被惊动。你二叔如今是家主,好歹也让他留几分颜面。”
虞思看了乔氏一眼,又看向了虞衡,她道:“那就请叔叔以后看好自己的东西,自己弄丢了就诬赖别人是小偷,真不知谁才是小偷,是不是因为自己做了偷鸡摸狗的事情,所以以己度人总觉得旁人也都是鸡鸣狗盗之辈?”
虞衡听着这话,好不容易强忍下去的火气差点又冲上头顶,他咬着牙不说话,只对着乔氏流眼泪。
然而虞思还没放过他,她又道:“从前我父亲和阿兄尚在时候,从未听说他们出门应酬什么代王,从来都是别人求着我们虞家,怎么到了叔叔手里,倒是要腆着脸去求别人施舍一口饭吃了?叔叔自己想做奴婢,还要拉着整个虞家一起做奴婢?叔叔想跪着求人给口饭吃再美其名曰是从龙之功,到时候死了到地底下,不怕被虞家列祖列宗骂说丢人吗!”
虞衡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想要说什么时候,觉察到乔氏拍了下他的肩膀,便又强忍了下来。
乔氏看着虞思,温声道:“思儿,算了。你叔叔也有他的难处,毕竟不是你父亲在的时候了,再说从前也无用。”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护卫,又道,“护卫也都撤走,各自回去休息吧!你叔叔也好回去找找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府里最近又是修缮屋子又是搬家,有些疏漏也正常。”
话到此处,虞思也只能退一步,她看着虞衡哭哭啼啼地跟在乔氏身后出去,自己慢慢在书案后重新坐下了。
她突然很肯定,虞衡这样的人,凶狠贪婪但没脑子,他做了家主,却还似从前那般行事,虞氏多半是在他手中败落了。
虞悫为何把那两枚印章留给她?为何不是留给乔氏?是因为觉得她能看护好乔氏?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关于父兄之死,她有太多猜测和想法,可她所知实在有限,一切都仿佛在迷雾之中,叫她摸不清头绪。
扫过书案上摆着的行事历,上面标注着明日是虞悫去世第三十五天。
时间过得这样快,她以为一切都还是昨天,不知不觉却已经一个多月了。
她叹了口气,喊青豫进来叫他明日准备车马,她要去家庙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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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纷纷扬扬下着。
乔氏以替虞思道歉为借口披着大氅送虞衡回西院去。
鄢璀带着人已经先行了一步,宝慧则带着仆从远远缀在后头没有跟得紧。
四下无人了,虞衡便把丢了私印和宝印的事情对乔氏说了一说,他语气肯定得很:“一定是在她手里,虞悫防着你我,却信任他妹妹,这么重要的东西,只会交到她手里去!”
乔氏沉默了一会,没接他的话,只道:“我总疑心那日她就在外面看着听着。”
虞衡脚步顿住了,他看向了乔氏:“真的?”
乔氏点头:“若非如此,我不会阻拦她立刻嫁去姬家。”
虞衡听着这话有些焦躁起来,他道:“若她什么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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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们……”
“总得有个后手。”乔氏语气却很平静,她已经思来想去很久,“我疑心她在外面听到,但却并不知全貌。那日我与大郎争吵时候,并没有说得很直接,她只能猜测,但只要她足够细心,总有一天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得怎么办?”虞衡立刻问。
乔氏看向了虞衡,眼中闪烁着泪光,她声音慢慢哀愁起来:“你问我怎么办,那我能怎么办?总归我与我这一双儿女是没有母子缘分的。”
虞衡听着乔氏这么说,顿时只觉得心肝都要碎了,他柔声道:“你还有我呢!说不定我们子女缘分还在后头。”
“怕是不能了,那岂不成了丑事!”乔氏叹了口气。
“怕什么?到时候便就说是族里给你过继一个不记事的小孩继承大哥的香火就是了。”虞衡握住了乔氏纤瘦的手,还是叹了口气,“等我搬到正院,就离你近了,也不必这么遮遮掩掩。”
乔氏低低“嗯”了一声,停下了脚步,再往前过两道门就是西院。她抬眼看向虞衡,眼中无尽忧愁:“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印章之事我替你旁敲侧击问一问。”
“也无妨,大不了我以家主名义再改一改大哥定下的规矩便是了。”虞衡认真看着乔氏,“你放心,我能想到办法解决这些麻烦,这次一定不会再让你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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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了虞衡走过一道门,乔氏才扶着宝慧的手慢慢转了身。
廊下还是挂的白灯笼,在这样的夜晚显得分外凄惨。
回到萱草园,乔氏往虞思房中又走了一趟,她见虞思还在书案前翻看那些佶屈聱牙的书,一瞬间仿佛看到了虞悫,又仿佛看到了虞彻,脚步便停顿了下来,只在门口站定了。
“母亲去送二叔了?”虞思抬头看向了她,“二叔哭够了么?”
乔氏勉力笑了笑,走到虞思面前坐下来,然后才缓缓道:“我们母女俩说是寄人篱下也没错了,得罪了他,府里面那些小人不知要作多少怪啊!”
虞思看着乔氏道:“一味低头才是受欺负呢!母亲只管放心,有我护着母亲,那些人不敢做捧高踩低的事。”
乔氏一时间有些恍惚,沉默了一会才接着话说下去:“刚才你二叔说丢了两个印章,我想着那天正院人来人往的,恐怕是收拾东西的人随手放到别处了也说不定,他最后也说大约应当是这样,便没再提别的了。”一边说着,她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虞思的神色,又道,“你二叔没什么坏心,也就是脾气直了些。”
“母亲心善,才总觉得旁人也没有坏心。”虞思认真看着乔氏,“母亲可有怀疑过父亲和阿兄去世都十分蹊跷?”
这话叫乔氏突然心跳漏了一拍,她一低头眼泪就直接涌出来,泣不成声。
虞思顿时不知如何再问,只好安慰地拍了拍乔氏削瘦的背脊,心想自己还是太鲁莽了些,这些话便不该这么直接问出口。
“母亲,我明日去家庙给父亲和兄长上香烧纸,你别哭了。”她叹了口气,“刚才我不该问,引起母亲伤心事。”
乔氏的声音哽噎到沙哑:“我与你同去。”
“这么大雪,路也难行,母亲就在家中好好休息就行。”虞思伸手替乔氏擦了擦眼泪,“母亲放心,现在有我在,将来也有我在,母亲不必担心会受任何委屈。”
9.女郎
第二日雪下得更大了一些。
临了要出门,马车却坏掉,青豫急忙找人去换新的马车过来。
乔氏拉着虞思担忧道:“还是不要去了吧!这么大的雪,在家中给上一炷香便好了。”一边说着,她一边又抬眼看那低低的云,“瞧着这雪一时半会也停不下来,这一来一去怕不是要一天,我不放心你出去。”
虞思穿了皮裘戴了风帽,她握着乔氏的手,缓缓道:“母亲不必担心,这是去我们虞氏的家庙,还带着护卫,路上慢慢行便是了,没什么好担心的。母亲在家中好好休息,别在外面站太久,小心着凉。”
乔氏还想说什么,青豫已经换了一辆马车过来。
虞思便叫宝慧扶着乔氏先回房中去,自己便扶着子言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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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青豫带着数人骑马带路,后面又跟着十几个身形剽悍的护卫骑马追随,马车声势浩大,叫路上的人侧目,纷纷避让。
路口处,已经称帝了的代王祁应骑在马上,止住了自己前后的人马,仿佛是要避让一番。
青豫远远见此情形,便行到马车旁,与车中的虞思低声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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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个称帝的祁应?”虞思确认了一番,又掀开帘子朝着前面看了一看,果然便看到对向另一侧,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带着一众看起来杀气腾腾的侍卫正停驻在路边。
对于这些外面的事情她所知都是大概,虽然她鄙夷虞衡天天想着从龙之功,但这会儿她并不打算叫祁应来避让自己,她不打算给自己找什么麻烦。
“我们让他。”虞思果断说道,“让他们先行。”
青豫立刻应下,命前后护卫和马车退到一边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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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应带着几分兴味看着这一幕,向身边人道:“看着这车马应当是虞氏的。”
身边人忙道:“那护卫我之前在虞悫虞郎身边见过,虞郎去世,这车马中应当是虞郎的母亲或者妹妹了。”
“那虞衡远不如虞郎啊!”祁应笑叹了一声,策马往前走,“我们去见一见这位虞家人。”
“陛下?”身边的人有些意外,但很快跟了上去,“若是女眷,恐怕不好吧?”
“有何不好?”祁应不以为意,“虞衡如今在我身边做将军,我见一见他们虞家的女眷,他们只有高兴的,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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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祁应便已经行到了虞思的马车停下。
“在下祁应,车中可是虞氏女?”祁应一边问,一边用马鞭去挑车帘。
虞思在车中一愣,索性自己把车帘掀开来,看向了车外的人。
“代王殿下,久仰。”她淡淡笑了笑。
马车外,祁应的动作顿住,他看着马车中探望出来的虞思,禁不住屏住呼吸——他这一生称王称霸不知有过多少漂亮女人,但却都不如马车中的这一个,艳丽仿佛春日牡丹,冷冽又如山上冰雪,并且大方不怯懦,更重要的是,她还认识自己!
一时间,祁应只觉得遐思纷乱,而恰在此时,跟着他过来的人阴阳怪气开了口。
“是陛下!”祁应身边的谋士纠正虞思的措辞。
虞思好笑地看了眼那谋士,又看了一眼明显心不在焉的祁应,改了口:“陛下。”
“无妨!无妨!”祁应瞪了谋士一眼,语气不自觉柔和下来,“这样大雪天,姑娘是要往哪里去?可要我命人护送一程?”
“不劳烦陛下,我去给家父家兄上香烧纸。”虞思淡淡道,“陛下请先行吧!”
祁应被这话惊了一下,想起来虞氏的那些变故不过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情,倒是立刻对上了虞思身份,脑海中的旖旎心思熄了大半。他恋恋不舍又看了虞思一眼,心中的不甘终究是占了上风:“虞公著书立说,乃是天下读书人楷模,我年轻时候也曾有幸受到虞公教导……从前不知虞公祭日倒是罢了,今日既然碰上,不如就陪着姑娘一起去祭拜一番吧!”
虞思看了一眼祁应,又看了一眼他身后正挤眉弄眼对着他使眼色的谋士,心中倒是有数了。
她道:“陛下还是以大事为重,祭拜这样的小事情,我一人去足矣。兴师动众,倒是引人非议。若陛下有心祭拜我父兄,不如与我二叔虞衡一并同往。”
这么直接的拒绝,祁应觉得应当要生气了,可也不知为何,他竟是气也气不出来,还点头说了声是。
而身后的谋士拽他袖子拽得他火起,他怒视了一眼,谋士也没松开。
“京城回来的人在府里等着陛下呢!”谋士努力提醒,“陛下大事要紧!大事要紧!”
祁应心中的天平左右摇摆,最后还是被努力提醒的谋士给拽回了正轨。
“那请姑娘路上小心,请帮孤也在虞公和虞郎面前上一炷香。”祁应最后还是这么说了,“孤有事便先行一步了。”
“请!”虞思放下了车帘,重新坐回了马车中。
马车外,祁应回首再三,终于带着人朝着自己的王宫行去。
那边一行人走远了,虞思便命青豫启程继续往家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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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什么代王……看起来不像什么好人。”过了好久,子言才弱弱地看向了虞思,“姑娘,他会不会有什么歹心啊!”
“有就有了,与我也没关系。”虞思不以为然,“他要是强娶我这样重孝在身的人,就别指望在如今境地下能翻身真的做皇帝。”
“可……万一二将军要用姑娘去换他的前程呢?”子言担忧得很。
“他要是有那狗胆,昨日到我房中来要那什么印章时候就不会那么轻易退让了。”虞思讥讽地摇了摇头,然后看向了子言,“你不用担心,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今日唯一重要的事情,便是去给我父亲还有阿兄祭扫。”
子言应下来,便也不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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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祁应一边走一边仍然还在回头。
“虞公的女儿这般绝色……”他忍不住向身边谋士说道,“虞郎已经是少见的俏郎君,没想到这位女郎更是令人神往。”顿了顿,他仿佛是回忆了一番,又道“虞公其实也是一派风流,只是虞衡着实差了一些。”
谋士忍不住笑道:“听说虞公夫人是当初盛名在外的美人乔氏,所以虞郎和方才的女郎才格外出众一些。至于右将军,陛下忘了您最初见到时候也觉得他英武不凡么?”
“那看来是因为有比较才觉得有差异了。”祁应不以为意笑了一声,“虞衡总信誓旦旦说虞氏如何如何,但自他到我身边来,却不见什么真切有用的帮助。这让我觉得虞衡此人太过于吹嘘。”
“这是因为他不是家主的缘故吧!”谋士倒是很能理解,“毕竟不是家主,他也不过是借虞氏的风光而已。”
“但他现在是家主了。”祁应语气淡了下来,“昨日他问我他可调用多少兵马,这兵马之事他自己不能为我分忧?若不能分忧,我何必要他来做这个右将军?”
谋士摸着胡子笑了笑,道:“这样岂不是更好?他只能依附着陛下,任由陛下差遣。若是从前的虞公或者虞郎,陛下与他们在一起共事,恐怕是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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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他们吩咐,而不是他们听陛下调遣了。从前魏帝尚在时候,虞公便敢在朝堂之上斥责魏帝,叫魏帝无法下台,末了还拂袖而去,叫魏帝呆立当场。”顿了顿,他看向了祁应,“陛下可不是想给自己再找这么一个人吧?”
这话说得祁应也跟着笑起来,道:“确实如此,我也不想有这么个人骑在我头上。”他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茫茫大雪中,虞思一行的车队已经看不清了,他语气中眷恋得明显,“可虞公的女儿着实美丽。”
谋士方才当然也看到了虞思,他自然也承认虞思的惊人相貌,不过他不能坐看自家主公因为区区美色而沉迷,于是他道:“那位女郎如今重孝在身,陛下若是三年后还记得她,倒是可以叫她到陛下身边来。”
“三年……?”祁应惋惜地摇了摇头,后话没有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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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宫中,京城回来的人把写满了情势的书信送到了祁应手中。
祁应一一看过,眉头紧皱。
“那萧烈准备何时登基?”他看向了京中来人。
京城距离平城快两千里,快马回来也要十余日,近来天寒路上难行,这书信上的事情已经是十几日之前的了。
“应就是在下月初五。”来人回答道。
“那便要准备出兵了,正好赶上那小东西登基,打个措手不及!”座下一位将军立刻站起来说道,“不可给他们喘息之机!”
“只是如今粮草兵马都还欠缺着,不可贸然出兵!”旁边一人立刻站起来反驳,“这样雪天,粮草运输也是难事,就算骑兵行路快,民夫运输粮草也跟不上的!”
“那要拖到什么时候!总不能拖到那萧烈坐稳了皇位,再带兵来打我们吧!”提议立刻出兵的将军怒砍了那人一眼,然后看向了祁应,“陛下,我以为现在就是要出兵的时候了,不能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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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一行人正是争吵时候,忽然从外面跑进来了一个侍卫,他向祁应行了礼,然后双手捧着信送到祁应跟前。
“是京中来信。”侍卫说道。
祁应一边接了信,一边疑惑地看了一眼京中来人和刚进来的侍卫:“单独的信?”
“这时用信鹰送来的。”侍卫回答道,“刚刚才到,应该就是这一两日的事情。”
祁应展开信看了一看,露出玩味的神色了,他转而看向了在殿中一言不发的虞衡,笑道:“虞氏声名不凡,就算是改朝换代了,京中的皇帝也总记得虞氏呢!”
虞衡几乎茫然地看向了祁应,他没理解祁应说话是什么意思,但立刻站了起来,道:“臣不知陛下所指,臣是对陛下一心一意的。”
祁应并不理虞衡说的话,只向左右道:“朝中提议,向虞氏请一位帝师。”
这话一出,殿中哗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虞衡。
虞衡自己甚至恍惚了一瞬,才后知后觉理解了祁应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京中的皇帝,一通中原的那个天齐皇帝,要请虞氏的帝师。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是要和魏朝时候一样,让虞氏在三公之上,享受无尽风光!
他眼睛都直了,他的双手开始颤抖起来。
“不过,我想他们想请的应当是过世的虞公或者小虞郎吧!”祁应看着虞衡,往后靠了靠,忽地又想起了今日刚见过的那位女郎,他有些庆幸虞公和虞郎都死了,而这个虞衡现在被他抓在手心里,只要他把虞氏抓在手里,他便不用担心将来,无论是挡箭牌还是退路,他在此刻都已经想好了。
10.帝师
得益于虞彻当初留下的几乎圣人一般的好名声,哪怕虞家近来家主变动的事情被知晓,朝中大臣们对向虞氏请帝师仍然没有太多异议,但是否用圣旨去请帝师,朝臣们倒是有颇多想法,一番争论之后,最后决定以太后的名义写书信送往平城。
天气愈发寒冷,帝京也开始下雪。
萧烈穿着一身素白的常服,处理完紧要朝事,便与丞相何懋一起在殿中闲聊。
“若是虞公尚在,他能来京城,倒是十全十美了。”丞相何懋一边烤火一边感慨着。
萧烈对虞家的印象还停留在那时虞家人高傲不可一世当中,虞彻的好名声他虽然有耳闻,但却并未亲眼见过,于是他便笑道:“这世上难有十全十美之事。”
何懋捋了捋胡子,话锋又一转,说起了八卦,道:“前朝成帝时候,成帝想保他的贵妃一世荣华,便亲自给给那时还未及弱冠的虞公做了个媒,叫那位贵妃的侄女嫁到了虞家。”
萧烈对这些家长里短的八卦知之甚少,他想了想前朝时候那错综复杂的关系,道:“如此说来,虞公和灵帝应当还能算是亲戚呢?”
“这关系就经不起细究了,毕竟灵帝并非那位贵妃所生,而虞氏曾经出过皇后。”何懋乐呵呵说着这些陈年老八卦,“那乔氏和虞氏联姻之时,成帝十分欢喜,便送了‘十全十美’这四个字作为新婚贺仪。”
听到这里,萧烈倒是有兴趣了:“所以虞公与那位乔氏能算得上十全十美吗?”
“自然是算不上了。”何懋说道,“正如陛下方才所说,这世上难有十全十美之事。乔氏宫中有贵妃,又与虞氏联姻,便一跃而成那时候京中的第一等人家,嚣张跋扈,甚至连公主皇子们都要退避三舍。”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恍惚想起来,是否是那跟在灵帝身边的乔氏一族?后来被乱兵砍杀了的。”萧烈问。
何懋点了点头:“正是那一族。”
“虞公能不被乔氏拖累,最后还能带着族人退避回平城,也是颇有手腕了。”萧烈如此感慨道,“若是行错一步,恐怕也是要被灭门的惨烈下场。”
“正是。”何懋笑着赞同了。
“只希望剩下的虞家人能有先祖风范,知进退。”说到这里,萧烈不由得摇了摇头,他竟也不知究竟希望虞家会派怎样的一个人来才符合他的心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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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知道天齐的皇帝要向虞家请一位帝师,虞衡心中便十分矛盾。
从龙之功当然是最好的,但帝师却象征着往日的荣光。
但祁应显然容不得他在此时倒向了天齐萧氏,他素来知晓祁应为人,也并不想拿自己当赌注,便也没有流露出悔意。
他自以为遮掩得极好,可在祁应眼中却已经是即将倒向对面的墙头草了。
尽管虞衡显而易见是个废物,但虞氏庞然大物是不可小觑的。
帝京的拉拢那么显而易见,这叫祁应感觉有些棘手。
就算虞衡这个所谓的家主乖乖听话了,说不准那旨意一来,虞氏子弟便有能人把虞衡取而代之。
这是他决不能容忍的事情。
“陛下不必太忧心。”见祁应烦心,他身边的谋士便如此建议了,“只需要让虞氏把帝京那边得罪个彻底,叫他们没了左右逢源的机会,他们自然就老老实实跟着陛下。”
祁应一时半会倒是想不出有什么彻底得罪帝京的办法,难不成现在叫虞衡去把萧烈他爹的陵寝给砸了?他向来自诩君子,做不出这种事情。故而他便问:“有什么法子能叫虞彻把帝京得罪个彻底?”
“既然帝京要帝师,就让虞衡送一个女人过去就是。”谋士笑着说,“如此一来,便比回绝更加让帝京那边无法接受。”
“女人?”祁应不解。
这谋士对虞家的事情知之甚详,他道:“那虞衡这几日面色难看,却不仅仅只是因为那帝师一事。”
“还有什么别的事情比帝师更重要么?”祁应挑眉。
“我听闻虞衡弄丢了家主印信。”谋士笑了一声,“这事情恐怕就是比帝师更重要了。”
祁应没想到虞衡连这么重要的东西也能弄丢,一时间心中十分嫌弃:“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
“先头的虞公留下一个女儿,那位女郎如今在虞家倒是比虞衡还要杀伐决断,几番弄得虞衡焦头烂额应对不暇。”谋士不紧不慢道,“有这位女郎在家中,虞衡便一天都无法安稳,甚至惧怕这位女郎会不会有一天谋夺了家主之位,把他逐出虞家。”
祁应听着这话,便想起来那日在风雪中见到的那张艳丽的面庞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眸,他难以想象这样的女郎竟然会像谋士所说那样手腕。
“叫这位女郎去当帝师,一来绝了虞氏以后再投奔帝京的路,二来又给虞衡解围,之后虞衡定会对陛下感激涕零。”
“可这么一来……那位女郎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祁应有些不舍。
谋士那日是跟随祁应一起见过虞思的,他只劝道:“陛下将来多少美人不得呢?”
“也罢,便就这么办吧!”权衡利弊,这当然是个绝佳的计策,祁应没有拒绝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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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飘飘洒洒,临近过年,一天比一天更冷了。
虞思翻着各处庄子送上来的单子,又对着青豫拿来的府中的账簿看了一看,语气漠然道:“看来我们这位将军私吞了不少东西,明天便拿着这两样送到西院去,叫我们这位将军把私吞下去那些都吐出来。”
青豫毫不犹豫应下,一旁的子言倒是有些犹豫。
“奴婢最近总看到将军身边的长随来找夫人,每每那长随走了,夫人便会伤心一阵。”子言是丫鬟,在萱草园时间长了,倒是比青豫这样的长随看到的事情更多一些,“姑娘逼迫将军太过,恐怕将军要反过来磋磨夫人呢!”
“我似乎没怎么见到。”虞思回忆了一番,竟然是一次都没碰到过的。
“奴婢晚上见过好几次。”子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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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辰姑娘不是歇下了,就是在书房看书。”
“母亲也不曾提起过。”虞思心中拂过了一些狐疑。
“夫人应当是不想叫姑娘担心吧?”子言猜测着说道。
虞思想到平日里也总是多愁善感的乔氏,沉沉叹了一声,靠在凭几上没说话。
青豫回想着之前跟在虞悫身边所见,想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虞思看在眼里,便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青豫看了看子言,又看了看虞思,斟酌了一会才道:“之前有几回郎主与夫人争吵,便是因为将军的缘故。”
“因为他做了什么?”虞思问。
青豫道:“这我便也不知了,郎主与夫人说话时候,通常叫我带着其他人都避开的。”
避开人定是因为其中有隐情,这隐情虞思一时半会猜不到,只能叹了口气。
“子言若是再看到将军那边有人过来,就想办法找人打听一番。”虞思还是拿定了主意,“但这账是必定要对的,明日还是要去西院。”
既然虞思拿定了主意,青豫和子言便也不再多言,齐声应下。
虞思揉着额头看了眼外面天色已晚,叫他们都退下,自己独自一人在书房中坐了。
府中的事情她知道得越多,便越觉得其中透着不寻常。
她需要好好想一想。
虞衡现在手中没有私印与宝印,调不动家中部曲,正在让那什么鄢璀想办法募兵。
称帝了的祁应是打算出兵,但似乎有些拖延,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时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虞衡大约是要与祁应一起出兵——既然虞衡都在想方设法募兵,那么有可能是因为手中兵力其实并没有吹嘘的那么多?
兵力是吹嘘出来的并且还迟迟不动手,那其实是一半是想称帝,一半是想就此讨要好处了。
看来那个西王刘尝的死还是对祁应颇多震慑,就算萧慎已经驾崩,他也不打算倾尽全力还是在给自己留后路的。
若祁应要留后路,那虞衡必定是要作为垫背的那一个。
她得想办法尽快把虞衡赶出去才行,保全了虞氏便是保全了她和母亲,否则他日虞氏真的被当做替罪羊丢出去,她和母亲跟着一起枉死,那才是后悔都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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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间,子言搓着手去茶房提了一壶热水准备给虞思泡茶,一转身便看到眼熟的身影从侧门进到院子里面来,然后便往正房方向去了。
她拎着热水迟疑了一下,朝着正房刚走了两步,乔氏身边的大丫鬟宝慧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热水不热了吗?”宝慧挡在她面前,还用手碰了一下茶壶的手柄,“天气冷,你要给你们姑娘泡茶,再在外面转两圈,水可就冷了。”
子言只作茫然状傻乎乎笑了一声,道:“多谢姐姐提醒。”
宝慧看着子言提着热水去书房的方向,招来一个小丫鬟,叫她看好这边的门,自己则往正房去找乔氏了。
11.母女
以太后名义为皇帝向虞氏请帝师的书信已经送到了虞衡的手中。
他也已经得了祁应的明示,叫他送了虞思去帝京,正好解决了他家主地位不稳的烦恼。
虞衡纠结许久,最终还是从龙之功的诱惑压过了一切,他也正好因为虞思在家中指手画脚而焦头烂额,便给了祁应肯定的答复。
既然要送虞思去帝京,他自然是要和乔氏打个招呼。
如今府中虞思的眼线颇多,他是不方便直接往萱草园来,便只叫自己身边长随走了一趟带话。
乔氏是万万没想到已经改朝换代了京中还会来请虞氏的帝师,她恍惚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一般,荣华富贵又在眼前。
但再听着长随把虞衡的话说完,她心中升起了些许荒谬。
“叫思儿去做帝师?那岂不是要把帝京得罪个彻底?”她秀丽的眉头微微蹙着,“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这便是与帝京为敌了。”
长随忙道:“将军说,跟随了大帝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何况如今府中正被二姑娘搅得天翻地覆,实在是难以终了,不如便就借一借萧氏的手。”
大帝是如今对祁应的称呼了,他自打称帝便就在纠结着如何起个国号,依着从来惯例,他之前获封代王,称帝后便应当叫代朝。可代朝似乎总能解读出一二歧义,他实在嫌弃,但一时半会又想不出称心如意的,便就直接称了“大帝”,说等将来一统江山了再好生想个正经的国号。
乔氏听着长随的解释,还是有些犹豫,她想着从前的尊荣,只觉得做帝师仿佛更好。
“叫你家将军晚上再来一趟吧!”乔氏最后这样说道,“等晚些时候,思儿也歇下了,我叫宝慧过去叫你们。”
长随应下来,见乔氏再没有别的吩咐,便准备退出去,刚转身,便见宝慧从外面进来了。
“从后面的小门走。”宝慧拉住了要从正门出去的长随,指了指后面专门给仆人走的小门,她面上有几分嗔怪,“方才二娘身边的子言仿佛是看到你了,朝着这边张望了好久,你就应该走小门过来!”
长随一拍脑门,转了身朝着小门走去,口中嘟哝道:“我也是着急过来见夫人。”
宝慧没和长随多在言语上纠缠,只从小门送了他出去,又仔细看过周围没人才让他出了萱草园。
再回到正房,宝慧对上了乔氏带着惊疑的眼神。
“子言看到了?”乔氏问。
宝慧走到乔氏跟前来,才缓缓道:“刚才婢子见子言拎着热水仿佛要过来张望,便叫她快些去泡茶省得水都冷了,她傻笑了几声才走开,婢子觉着她也许是看到了,但没看得太真切,故而才过来张望。”顿了顿,她看着乔氏神色,忙又道:“二娘毕竟是夫人的亲生女儿,这世上从来没有儿女怀疑母亲的,二娘应当只是对将军颇多戒心。若是二娘真的问起来,夫人只管把所有事情往将军身上推便是了。”
乔氏原就疑心虞思那天就在外面听着她与虞悫的争吵,近些时日府中虞思又对虞衡步步紧逼叫她心中十分猜疑,这会儿听说了子言的事情,心中已经十分笃定起来,虞思必定是知晓了什么,才叫子言这样盯着正房。
但宝慧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只是——她想到虞悫。
这世上哪里有子女不怀疑母亲的事情呢?
若真的没有,虞悫为何最后会选择在她面前把一切说破?
她这会儿倒是觉得虞衡的法子好了。
若是把虞思打发去了帝都,萧氏必定因为虞氏的轻慢要对虞思下杀手,到时候她便再不用担心自己与虞衡之间的事情被戳穿之后,会有人喊打喊杀要报复。
乔氏她看了宝慧一眼,语气淡漠:“她手里可是有私印和宝印的,就算她不疑我,也不能叫她抓到了把柄,否则还不止要生出多少事情来。”她想起那日她趁着虞思去家庙给虞彻和虞悫上香,在虞思房中搜寻了一番也没找到那两枚印章,脸色沉了下去,她越发觉得虞衡的主意的确是好。
她此生子女缘分的确是稀薄,一个两个全都不贴心,倒是不如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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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完全暗下去,檐下灯笼只能照亮方寸之地。
子言捧着茶盘进到书房中,悄声与虞思说了方才的所见。
“你看得真切么?”虞思问。
子言点了点头:“要是宝慧没有拦我那一下,我还不多想了,偏偏她拦着我。”一边说着,她一边看着虞思,“宝慧拦着我不让过去是为什么?那边的将军不会是找夫人的麻烦吧?”
虞思也在思索,虞衡身边的长随来找乔氏是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府中的银钱不凑手,所以找乔氏要钱?
宝慧拦着子言不让过去也十分蹊跷,拦着子言就等于要瞒着她,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叫她知道的?
她应当直接去问乔氏吗?
这念头升起,又被她按了下去。
她不应去问乔氏,问了大约也就是看着乔氏哭一场。
乔氏事事委曲求全,她也实在不好去逼迫乔氏说什么。
她只庆幸那两枚最关键的印章没叫虞衡拿在手中,否则现在府中恐怕已经没有她与乔氏的立足之地。
“要不要叫青豫去打探一下那边究竟想做什么事情?”子言提议。
虞思想了想,道:“明天再说吧,今天也不早了。”
子言点头记下来,服侍了虞思起身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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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越来越大,连枭鸟的嘶鸣也听不到了。
虞衡踏着雪来到萱草园,与乔氏相会。
冷冽的风,飘扬的雪,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一般,他低着头顺着暗处快步前行。
何时才能光明正大走在人前呢?
他忽然这么想,心思又暗淡了下去。
身着披袄的乔氏出现在了他眼前,灯光下,她眉似远山,唇如桃花,便只站在那里,就让他心荡神驰。
“这么冷的天,怎么站在这里?”虞衡快走了两步,把她揽在怀里,“万一冻病了就不好了。”
“只是想快些见到你,这一日日的,叫我越来越不安。”乔氏低声说道。
虞衡自然知道乔氏不安的是什么,他只坚定道:“把虞思送到帝京去,便一了百了了,到时候再不会有什么不安。”
“可若是她不愿意去呢?”乔氏抬眼看向了虞衡,心力交瘁一般哀叹,“她不是那么容易受摆布的人——我早该知道的,她和她哥哥一样,都是一样的!她都开始叫丫鬟盯着我了,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我实在是、实在是连睡也睡不好了……”
“她现在已经歇下了吧?我刚才过来时候看到她那边已经熄了灯。”虞衡握住乔氏的手,“她若是真的知道什么,老早就像虞悫那样到你面前来质问了,不会到现在还什么都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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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是在抓我的错处,她只是把我看作了眼中钉、肉中刺。”说着,他携手乔氏在温暖的熏笼旁坐下了,然后才继续说了下去,“我已经想好了,索性她就是在抓我的错处,我就将错就错,叫她不得不低头。”
“如何将错就错?”乔氏问。
虞衡看向了乔氏,道:“她总以为我要欺负了你们母女,我索性就做出要欺负你的样子,她为了你,必定是要退一步的。”
“这样……她若是不愿意退步呢?”乔氏总是不信虞思的,猜疑越多,她便忍不住以最大的恶意去将心比心,“她若是……豁出去了呢?”
“她若是真的豁出去了猜疑你我,那与质疑她自己有什么区别呢?”虞衡轻轻拂过乔氏耳畔的碎发,“更何况,我想她仍然还是不知道你我之间的事情,她会退一步的。”
乔氏是相信虞衡的,她软软靠在他怀里,幽幽道:“我这一双儿女,全都不向着我,只叫我寒心。”
“她只要去了京城,大约也就再也回不来了,你不必再担惊受怕。”虞衡握住乔氏纤弱的手,“到时候我叫卫氏去庄子上养病,你就搬回正院来。”
乔氏却摇了摇头,道:“她素来与我不睦,若是这样,恐怕她也要心生猜疑了。”
“去庄子上便不叫她再出来了。”虞衡说道,“到时候她什么也不知道,又能猜疑个什么?”
“惠儿一天天大了,他总能看到。”乔氏看着虞衡,“我这辈子是没什么子女缘分了,可我不想看到你和我一样……”
“我们就是一样!”虞衡斩钉截铁打断了乔氏的话,他深情地注视着她,“我们有属于我们自己的缘分,那些个旁人,都是不重要的。”
乔氏听着这话,泪水忍不住涌出来,她泣不成声。
虞衡紧紧抱住了她,道:“等大帝坐稳了江山,我为你去请诰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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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毛大雪下了一整夜,天亮时候才慢慢变小了一些。
地上积雪已经没过膝盖,仆从们一早上就在各处铲雪扫雪,让府中各处道路能通行。
子言拎了一壶滚水从茶房走到卧房就已经冷了大半,虞思接过来用手试了试,倒是不必再兑水,直接倒出来漱口净面。
“听说昨天夫人哭了一晚上。”子言在旁边说道。
“为什么哭?”虞思擦干了脸上的水珠,接过子言递过来的面脂涂在脸上。
“不知道,我问了,但宝慧不说。”子言回答,“我也没好继续追问,她躲躲闪闪的。”
虞思叹了口气,道:“等会你去找青豫,叫他去打探一下府中又有什么事情,再收拾了准备去西院和虞衡对峙账本之事,母亲的事情,等回来了我去问问吧!”
子言应下,便转身出去找青豫。
虞思对着镜子简单挽了发髻,戴了一支朴素的银簪,正要起身时候,便从镜子里面看到子言重新回来了。
“怎么了?”她转身问。
子言忙道:“宝慧说夫人请姑娘过去。”
虞思站起身来,道:“你去与母亲说一声,说我今天有正事要做,别的事情等我从西院回来再说。”
子言道:“宝慧说,就是将军和账簿的事情,请姑娘先过去一回。”
虞思眉头皱起来,她一时间想不到乔氏为何会知道这些事情,她沉吟片刻,便道:“既然如此,我这就过去了。
12.双簧
不过一夜未见,乔氏憔悴得仿佛变了一个人。
屋子里面没有仆从丫鬟,她披了件薄袄,坐在妆台前,怔怔看着镜子。
听到虞思的脚步声,她转头看向了她,勉力笑了笑,招手叫她过来。
“听说你要去找你二叔,有些话我想嘱咐你。”她对着虞思说道。
虞思眉头皱了皱,陪着乔氏坐了,道:“母亲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是昨夜没睡好么?”
乔氏摇了摇头,道:“只是想到一些事情。”顿了顿,她拉住虞思的手,缓缓道,“我知道你在查庄子和府中账目的事情,听为娘一句劝,这账目不查也罢!”
“为何?”虞思看向了乔氏。
“你二叔才做了多久家主呢?”乔氏一边说,一边看向了虞思,“先头也都是你父亲与你阿兄在打理,你二叔不过只是接了这个摊子罢了。昨夜我已经命人往西院送了两箱子银钱去弥补此事,你也不要再管那些烂账。”
这话叫虞思露出愤怒神色,她再想起昨日子言说起虞衡身边的长随来找乔氏的事情,难道就是为了从乔氏手中要钱?她竟不知虞衡竟然无耻到这样地步,会朝着寡嫂伸手要钱了!她一拍妆台就站起来,道:“那我更要去翻一翻这烂账,到底是出自我父兄之手,还是虞衡颠倒黑白敷衍塞责!”
乔氏伸手拉住了虞思,软声道:“思儿,算了吧!这事情就这样过去。我已经送了银钱过去填补,若是明年还是这样,再去查也不迟。”她强拉着虞思不叫她甩开,“听为娘的话,好不好?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母女俩今后处境着想,可现在当家做主的毕竟不是你父兄了啊……人,总是要低头的,总不能为着眼前一时之快,就不管今后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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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思看着乔氏,心中的确是犹豫了。
她将来会嫁到姬家离开虞氏,但乔氏的确是会在虞家一辈子。
姬家远在千里之外,她离开之后若是虞衡一直磋磨乔氏,她又哪里能事事为乔氏出头呢?
她只恨自己不能带着乔氏一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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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氏又道:“银钱既然送过去,这事情便就算了,你说行吗?”
虞思心中思绪繁杂,她看向乔氏,却问:“这是虞衡的意思,还是母亲你的意思呢?”
乔氏摇了摇头,面上露出悲痛神色,她道:“无论是谁的意思,这事情就这么算了吧!若是他把所有责任推到你父兄身上,你又能如何?争吵也无用啊!毕竟都是一家人,不是吗?”
虞思不说话了,她看着乔氏,想起已经去世的父兄,再想起虞衡。
她只觉得自己不应当退这一步的。
但——母亲已经这样劝导,想来虞衡是想出了许多恶心人的招数,大约昨夜便是找乔氏先撂下狠话吧?
她忽然觉得可悲,为何她的父兄早死,为何会让虞衡这种人当上了家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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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想着,倒是不如那时候叫你赶紧嫁走了。”乔氏长长叹了口气,“至少不必跟着我和这些乱糟糟的事情过不去。”
这话叫虞思心中泛起许多酸涩,她拉着乔氏的手,道:“我不陪着母亲,还能去哪里呢?难道叫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在这府中?”说着,她又认真看着乔氏,问,“母亲到底给了他多少银钱?这账无论如何我都是要查的,他只有知道我们不好欺负不好糊弄,才会好好对待我们。若只是一味给钱,他反倒会理所应当起来。银钱总有用尽的那一日,贪得无厌的人却总不会停下。”
乔氏叹了口气,她看着虞思,心中忽然只觉得疲累。她道:“那两箱子东西,约莫有两万银子。”她看着虞思,“思儿,母亲现在只想和你平平安安过日子,哪怕是给了这些银子,换个太平也是愿意的。你能明白母亲的心吗?”
虞思道:“母亲只管太平过日子,外头事情有我……”
话没说完,却被乔氏打断了。
“是和你一起太平过日子。”乔氏语气罕见地强势起来,“家主已经给了你二叔,家中的事情已经与我们没有关系了。母亲愿意给钱,换一个安安稳稳的今后,换你以后能风风光光出嫁,而不是锱铢必较之后,一切都变得乱糟糟的,你出嫁的时候都只能灰头土脸。”
这话叫虞思沉默了下来,她再次抬眼看向了乔氏,她有些不解乔氏究竟想要的是怎样的太平。
乔氏也看着她。
过了许久,虞思最终还是先退了一步,她道:“既然母亲这么说了,这次我先不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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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氏叫宝慧送了虞思先出去,自己只感觉这一番对答叫她累得不想再动弹。
若不是她和虞思有母女关系顶在最前头,恐怕她是无法压制住她的了。
府中露出蛛丝马迹实在太多,虞思迟早有天会像虞悫那样把她和虞衡之间关系看破。
还好先机还在她这边,只等着虞衡那边想法子把虞思送去京城,她便高枕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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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思从乔氏屋子里面出来回了书房,青豫已经等待在外面。
“今日先不去西院了。”虞思向他说道,“账目的事情且放一放。”
青豫点头应下,跟在虞思身后一起进到书房中,等到宝慧等人都离开了,才开口道:“我打听到,帝京要向我们虞氏请一位帝师。”
“帝师?”虞思在书案后面坐下,带着几分疑惑看向了青豫,“可他已经投奔了祁氏。”
“我们虞氏毕竟家大业大,且名声显赫,在北地影响巨大。”青豫说道,“帝京约莫是不想和祁氏正面动手,若能拉拢了我们虞氏,祁氏助力少了大半,便会服软了。”
虞思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又看向了青豫:“所以虞衡现在准备去做帝师了?”顿了顿,她又想起刚才与乔氏那番并不愉快的对话,“是因为自己要做帝师了,所以便气焰嚣张,敢来找我母亲要钱了。”
青豫没能理解要钱是个什么事情,他看着虞思神色也知道不能多问,便只道:“还不知他会不会去做这个帝师,只是祁氏应当不会愿意放他走的。”
“那自然不愿意,放走了他,上哪去找又蠢又听话的虞氏家主?”虞思冷笑了一声,“此事必定还有波澜,你先留意打听着吧!”
青豫应下。
正说着话,子言从外面进来了。
“将军身边的长随把夫人请到西院去了。”子言说道,“夫人命宝慧过来传话,说让姑娘就好好待在这里,不要跟着过去。”
虞思眉头皱起:“虞衡是想做什么了?”她看向青豫,“既然不让我过去,你就替我过去一趟,不能叫他欺负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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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豫带着人往西院去,虞思也没心思再在书房中独坐,她觉得一切都让她烦闷,觉得一切都透着让她不安的古怪。
不知不觉雪又下大了,阴沉天色,北风呼啸。
虞思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雪,忽地听到一连串脚步声,她寻声看去,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虞衡。
乔氏跟着他的长随去了西院而他却出现在这里?
虞思眉头挑起来,便看着虞衡带着人走到了她跟前来。
“二叔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情?”虞思抬头看向了虞衡,“让长随带着我母亲去西院,你自己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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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是有些不想叫我母亲知道的事情要对我说了?”
虞衡轻笑了一声,道:“侄女儿聪明人,我素来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的。”
“说吧,不必绕圈子。”虞思轻哼了一声。
“那我便就直说了。”虞衡与虞思并肩站了,仿佛也开始欣赏雪景一般,“京中太后来信为皇帝请一位帝师的事情想来你已经听说。大帝命我送你去京中为帝师。”
“我?”虞思错愕地看向了虞衡,觉得十分好笑,“你这是自断后路。就算你投奔了祁氏,也没有必要得罪死了天齐皇帝吧?祁氏还能不能当皇帝还未可知,现在断掉后路,你倒是比祁氏还多几分信心。”
这话听得虞衡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难看极了。
他嗤了一声,只硬邦邦道:“总之,明日就送你去京城了。”
“我必不会去的。”虞思平静看着虞衡,“你自己想死,我还不想死。”
“这由不得你不愿意。”虞衡冷笑了一声,“既然大帝开口,你不去也得去。”
虞思嘲笑道:“他算个什么大帝?你认他,我是不认的。我不认,也不听他的什么鬼话。”
虞衡却露出无所谓的神色来,道:“若是你不在意乔氏的死活,大可以不管不顾。”
“什么意思?”虞思忽然心中大骇,“你拿我母亲来威胁我?”
“威胁?我可不敢。”虞衡看着她,“我只不过说一说我之后一定会做的事情罢了,如今我是家主,乔氏虽然是我嫂子,但现在她也是仰赖我过活。”顿了顿,他盯着虞思,颇为讥讽地笑了笑,“你也是仰赖我过活,不是吗?”
虞思握紧了拳头,只道:“你不过有名无实的家主,到底谁仰赖谁过活,还说不定呢!”
“就算你手中有家主私印和宝印,那又如何呢?”虞衡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你甚至不敢拿出来,你只能藏起来。藏起来的权利和没有权利又有什么区别?名与实皆在我手中,你不过是心中妄想。”说到这里,他语气中多了几分藏不住的快意,“那些账目你看出问题了又能如何?你能到我面前逼问,但除了逼问你还能做什么?你什么都做不了。你自以为能拿捏了府中一切,可你现在甚至连你自己的母亲都保不住。”
听着这些,虞思却冷静下来。
她看着虞衡,只道:“所以你便就只是要为了私怨,弃整个虞氏不顾了?”
“我反而要问你,你是要为了小小的气性,弃你母亲不顾?”虞衡反问,“虞氏如何与你又有关系吗?我不过是看在你是我兄长嫡女份上,才容忍你至今。”
虞思觉得一切都荒谬到好笑,她也真的笑出声来。
虞衡却皱了眉头,斥道:“你笑什么?”
“我笑虞氏躲过乱世,最后却要毁在你这个短视小人身上。”虞思道,“那我问你,若我去了京城,你是否会好好对待我母亲呢?”
“这你可以放心,你只要听话,乔氏这辈子在虞氏都平安,他日我选族中幼童过继到她名下,将来会有人为她养老送终。”虞衡道。
虞思已经彻底明白了虞衡的意思,他不过就只是因为私怨而做出了这样不顾后果的决定。
她不欲再与他分辨,只道:“那我要见我母亲。”
虞衡道:“不必见了,实在没有这样的必要。我会告诉乔氏你去京城的事情。”顿了顿,他看向了虞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要趁着见她的机会带着她一起离开这里。现在我已经让人把萱草园看管起来,乔氏也被我软禁在了西院。你最好就乖乖听话,我想你不会想看到乔氏死在你面前的,对吧?”
13.见与不见
没有哪个做儿女的真的忍心眼睁睁看着母亲出意外。
利弊权衡,虞思知道自己是必须妥协了。
乔氏被虞衡软禁,她实在也没有太多施展的余地,她总不能丢下乔氏不管不顾的。
把乔氏留在虞府也未必就是最坏的结果,她走之后,虞衡对待毫无威胁的寡嫂或者还会更客气一些吧!
只是心里这么想,虞思面上并没有任何妥协退让,她向虞衡道:“我去京城,可以,太后的手书我要拿在手上。我知道你让我去京城不过送死罢了,但没有太后的手书我死也是白死,白白送死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
听话听音,虞衡心中已经放下了一半,便道:“我当然明白做戏也要做全套,等会就给你送来。”
“那你可以走了,等我拿到太后手书,我自会带着人去京城。”虞思袖手站立,目光冷漠,“你最好趁我还没改变主意的时候就送来。”
虞衡咬了咬牙,却并不敢逼迫太过,这些时日他已经领教了虞思的刁钻难缠,她现在既然答应,只要不翻脸便已经足矣。若是她真的翻脸,乔氏的命也不顾了,直接掀了桌子,他怕是面子里子全部丢光从此以后不必再在外面行走做什么大将军。
于是他假笑了一声,道:“我自然会给你送来,希望你也说话算话。”
这话虞思压根儿没搭理。
虞衡实在忍不下,重重哼了一声,带着人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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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纷纷扬扬,天也愈发阴沉。
虞思转回到书房中坐下,长长叹了口气。她毫无形象地往后摊坐在书案后面,她环视这个才布置好的书房,处处熟悉,但处处都是陌生的。
她忽然也没那么想去见乔氏了。
若是真的要去生死未知的帝京,不见倒是最好,没有牵挂也不会后悔。
子言红着眼眶从外面进来,扑到虞思面前就大哭起来:“姑娘,真的要去帝京吗?什么时候听说过有女人去做帝师,这明明就是让你去送死啊!姑娘,我这就去找青豫,有青豫护着,我们连夜离开府中去投靠姬家,总比去帝京送死好!”
虞思抽了帕子递给子言,也不知为何她心中酸涩多无奈也多,但却没有什么眼泪好流。她道:“刚才虞衡的话你也听到,我总不能不管母亲死活吧?去姬家……其实也不知现在姬家是什么情形呢!去帝京未必是件坏事。”
子言接过帕子泪眼婆娑地看着虞思:“姑娘,丢性命的事情怎么就未必不是坏事了?”
“若是我阿兄接到了这样的书信,他是会去京城的。”虞思淡淡道,“他若在我的处境中,他会和我做出一样的决定。这未必是坏事——最坏也不过是死去,那样倒还能早些和父亲兄长团聚。”
这话说得子言哇哇大哭起来,她再说不出话,只趴在虞思身边嚎啕。
虞思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泪,无奈道:“别哭啦,这事情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你去把青豫他们找来。”
“找来做什么?姑娘改变主意了吗?”子言哽噎着抬头看向了她。
“没改主意。”虞思缓慢坐直了身子,“我既然要去京城,总要安置好你们。你们愿意留在平城,我便把身契发还;若是愿意跟着我一起去帝京……”
“我当然要跟着姑娘一起去帝京了!”子言急急忙忙打断了她的话,“青豫也肯定要跟着一起的!”
“留在平城肯定安然无恙,若跟着我去帝京那就未知了。”虞思平静看着她,“先去把他们找来吧。”
子言抽噎了一声,认真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道:“反正我一定要跟着姑娘的。”
虞思无声笑了,她道:“好,那我就带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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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为皇帝延请虞氏为帝师的书信送到萱草园的时候,青豫一行人也正好被子言找来了。
来送书信的是虞衡身边的心腹鄢璀,他带来了书信也带来了虞衡的口信。
“将军说,最好明日就出发。”鄢璀说道,“这事情拖延不得。”
“我既然答应了,自然是不会拖延的。”虞思打开那书信看了看,纸张摸起来不似北边常见的那些,上面的笔迹也的确是陌生的,应当不会是虞衡的伪造,她放下这封信,然后看向鄢璀,“明天一早我会带着二百护卫离开,你让虞衡放心吧!”
“二百护卫?!”鄢璀突然震惊,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虞思。
虞思无所谓地把书信交给旁边的子言收好,语气淡漠:“在平城待久了,虞衡是不是忘了世家出行的排场?我既然要去做帝师,总不能一个人骑着马去京城吧?这二百护卫已经算少了。”
“这……我要回去再与将军商量。”鄢璀迅速说道。
虞思嗤笑一声,道:“我不仅要带着二百护卫,还要把我书房里面这些书册,还有平常坐卧用器全部带上——”她停顿了一番,看向了子言,“上回我们搬过来是多少箱子?”
子言会意了,忙道:“应当需要十数辆车,外加拖粮草等物的车子,坐卧的马车。”
“对,还需要十数辆车。”虞思点了点头,“具体要多少,晚些时候我会让人去准备,你让虞衡不要有异议,明白吗?”
鄢璀艰难咽了下口水,没敢说不行更不敢说不明白。
“暂且就这样,有别的事情我会打发人去知会你们一声。”虞思摆了摆手示意鄢璀可以出去了,“你告诉虞衡,我耐心很有限,他最好事事顺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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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璀不得不应下来——他当然也没有话语可反驳,然后他便迅速退走,这些事情他须得快些告知虞衡知晓了。
看着鄢璀跑得这样快,虞思冷笑了一声。
一旁子言道:“姑娘,不如我们带着二百护卫直接把那狗东西给抓了,要了他的狗命!”
虞思看了子言一眼,有些意外:“不错,你比之前有长进了。”
子言眼睛亮晶晶的:“那我们晚上就动手吧?”
虞思忍不住笑出声来:“虽然我也很想,但不能这么做。”
子言亮起的眼睛顿时暗淡了下去:“为什么啊……”
“因为母亲就在西院,我不怕动手杀人,但我怕他拿母亲做要挟——欲投鼠而忌器,我不能这么做。”虞思叹了口气,转而看向了青豫,“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你是愿意跟着我一起去京城,还是留在平城?”
青豫在回萱草园的路上已经听子言把事情说了个清楚明白,他平静道:“我之前便对郎主起誓,会一辈子追随姑娘,若是留在平城岂不是违背我自己的誓言?我会永远护卫在您身边。”
虞思点了点头,道:“好,你和子言既然跟着我,我也不会辜负你们。”
青豫和子言听着这话,便一起道:“听凭调遣。”
“青豫先去找二百护卫。”虞思拿出了刚才她手写的调令,上面用了私印和宝印,“他们愿意跟从便跟从,不愿意也不必强求,毕竟在平城耕种十年有家有口,我并非真正的家主,他们也有他们的思量。”
青豫接过调令,再一看上面那两方印章,立刻便想起虞悫那时候命他送到虞思身边那许多东西,他眼眶微微泛红:“我这便去了。”
虞思再看向了子言:“你就带着人收拾箱笼吧!这屋子里面的东西全部带走,什么都不必留下了。”
“好。”子言没有任何异议就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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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暗下去,萱草园里外却都是灯火通明的。
青豫没费什么工夫就找来了三百护卫,这自然惊动了虞衡——两百护卫已经让他寝食难安,现在三百护卫,他都开始害怕虞思会半夜直接带着人来取他头颅。
但事到如今了,怕也没用,于是他便命人守护在西院外面严阵以待。
而乔氏却并不似虞衡这般担忧,她从宝慧那里听说了西院和萱草园的事情后,只是淡漠地笑了一声,道:“将军也是担心太过,这是在府中,有什么事情是掩盖不过去的呢?何况我还在呢!”只要她在,虞思也好虞悫也罢,总不会做出什么事情的,他们总会闭上嘴。
这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叫宝慧听出了几分寒意,她忙把虞衡的话全部都说完:“将军说,今日就不过来看夫人了。”
“我知道。”乔氏摆了摆手,又往外看了一眼,“天色也不早,今日折腾了一整日,还是早些休息。”
宝慧点了点头,忙带着人收拾床榻准备洗漱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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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三更,虞思和子言一起最后收拾清点了箱笼,再与青豫一起见过了要跟着她一起进京的护卫们。
“姑娘想再见一见夫人吗?”青豫问,“刚才我带着人往西院探查过了,侧门那边正好没人值守,可以直接进去的。”
这话让虞思犹豫了,要去见一见乔氏吗?
不见似乎更好,无所牵挂。
但从此与母亲告别,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早上那并不算愉快的对答中,是否会更多遗憾呢?
她回头去看萱草园的正房,今夜正房一直没有亮起灯烛,它的主人并不在此处。
她再看向青豫,最后叹了口气:“去见一见吧!”
青豫立刻应下来,留下人继续帮着子言一起把箱笼运上车马,然后带着另外几个身手敏捷的护卫开路,与虞思一起在夜色中往西院去。
夜晚的虞府在漆黑中静默。
灯烛在黑暗中仿佛萤火,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剩余他处则变得更加浓黑。
虞思跟着青豫等人一路快走,一时想起父亲去世的夜晚,一时又想起虞悫出事的那个清晨,甚至还想起那时候从京城离开时候半夜赶路时候凌乱的片段。
她想要如何与乔氏告别呢?
或者她能说服乔氏与她一起离开吗?
她似乎有很多话想和乔氏说,但竟怎么都找不出一个能作为开头的话语。
然后她便看到了西院打开的侧门,她进了侧门,顺着暗处走到了厢房外面,还没站定就看到了乔氏身边的丫鬟宝慧。
宝慧也看到了她——然后被青豫捂住嘴拖到了她面前来。
“姑娘?”宝慧惊慌失措,但还是放低了声音。
“母亲在里面吗?”虞思问。
宝慧眨了眨眼睛,看着虞思的动作,便下意识挡在了她面前:“夫人刚刚才歇下了……姑娘有什么事情,等明天早上再说吧?”
虞思愣了愣,她想过许多种可能的情景,她甚至想过千言万语的开头,但却没想过会有这样结果。
“姑娘……那我去把夫人叫起来?”宝慧退了一步,声音弱弱的。
这里的动静似乎大了一些,西院外面的护卫似乎有什么声响。
虞思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罢了,我问你,母亲今天还好吗?”
宝慧还没回答,突然虞衡的声音从远处响起来:“宝慧,你在和什么人说话?”
虞思闭了闭眼睛,她没有再等宝慧的回答,只转了身顺着暗处离开了。
或者这便就是天注定,她没有机会与乔氏再见一面。
14.宝慧
宝慧转了身看向虞衡方向,身后窸窣的脚步声已经远去。
她对着虞衡行了礼,低声道:“屋子里面炭盆不够用了,奴婢出来拿些炭火。方才看到似乎有一只野猫在这边乱翻,奴婢到这边来看一眼,怕野猫打翻了东西。”
“这大雪天畜生也怕冷,应是找地方藏身。”虞衡有些不耐地摆了摆手,“今夜事情多,你不要在外面乱走。”
“是。”宝慧应下来,弯腰拿了木炭便回屋子里面去。
翻了翻炭盆,她加了几块木炭,又悄悄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外面似乎有稀碎的说话声,她忍不住侧耳去听。
这时,里间传来乔氏的声音。
“什么时辰了?”乔氏问。
宝慧忙看了眼更漏,道:“已经过了三更。”一边说着,她从炉子上温着的茶壶中倒了温水,送到里间,“夫人喝口水吗?”
乔氏从床榻上坐起来,就借着宝慧的手抿了一口,然后重新躺下了。
宝慧稳稳端着杯子,又给乔氏掖了掖被角,再把纱帐严严实实扎好,见她再无吩咐,便安静退到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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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从窗户缝隙中挤进来,她把茶杯放到小几上,搓了搓手,思忖许久还是没把那条缝给关上,而是就又给火盆里面添了几块木炭。
橘红的炭火在铜盆中跳跃着,外面虞衡似乎在与人争执,声音更大了一些。
宝慧小心地靠在窗户旁边去听。
“所以她现在拿出的那封征召上就是有家主私印和宝印,我不可能让她带着这两方印去京城。”虞衡的声音只能用咬牙切齿来形容,“现在,带着人去萱草园,难道还要等到明天早上吗!”
“将军,这不妥……她现在征召了三百护卫,这足以说明老家主和郎主的影响力!若是逼迫太过,恐怕还有变故啊!”宝慧辨认了一番,劝虞衡的应当是当年从京城一路跟过来的那个心腹鄢璀,“她去了京城,平城便是将军一人独大,她也不会再回来阻挠将军变动规矩,不过私印一方,重新刻便是了。”
声音渐渐便小,风声把一切都盖过去。
宝慧抬头从窗户缝往外看,外面灯火明明暗暗看不真切,似乎远处虞衡还在和鄢璀继续争执,但他们越走越远,已经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了。
刺骨寒风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会什么都听不到,她索性便把窗户关严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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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她也和那鄢璀差不太多,她的父亲也是虞府的客卿,后来家主虞彻带着人离开京城时候,她的父亲便带着家小一起跟着虞彻一起离开京城。只是她的父亲没有鄢璀那样的好运气,那年天气寒冷又四处动乱,在到平城的路上,父亲便一病不起,之后更是在途中病逝。多亏了家主虞彻从来都是好心人,他命人好生装殓了她的父亲,又让人送了她和母亲兄长一起扶灵回乡去。
她怔怔看着面前的火盆,忽地感觉胸口憋闷起来。
她的老家是最早有义军起事的地方,族人老早四散,她的兄长和母亲把她父亲薄葬到祖坟中,然后母亲做主拿了主意,重新投奔了虞家,接着她与母亲兄长三人便依附着虞家在平城过活,兄长还得到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田地可以用来耕种。
这原本是极好的结果。
这应当就是最好的结果。
可偏偏就是她撞破了虞衡和乔氏之间的不轨之事。
虞衡本是打算直接灭口要了她性命,但乔氏却认出她,便留了她性命,叫她做了她身边的侍女。
这边叫她做了侍女,那边就命人把她的母亲和兄长从城外接到城中来,还叫她的母亲和兄长在府中谋了差事。
看起来是极好的安排,但却也是最直接的威胁。
她惜命,她怕死。
她牵挂亲人,害怕亲人受她牵连。
她怕死……也贪心。
她用忠心从乔氏这里得到了好处,她一家人借着乔氏的势,过得比从前更好。
她感觉不止是胸闷,甚至连头都觉得有些隐隐作痛。
她再推开窗户,冷风扑面而来。
宝慧觉得心中仿佛有个黑洞一般,有些事情总是她不敢深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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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了半晚的冷风,天亮时候宝慧鼻塞头晕还微微烧起来,乔氏见状,便叫她回家去休息,等病好了再回来。
宝慧谢过了乔氏,趁着自己还有精神,雪也停了,便赶紧回家去了。
正院那边人声鼎沸,似乎府中所有人都聚集在了那边。
宝慧有心过去看个热闹,但脑子发昏身上发冷,也只好先回家里去。
她家就在府中西南角门旁,推开门,恰好便见着母亲柳氏穿戴整齐仿佛要出去的样子。
柳氏见到宝慧回来,有些意外,再一看她脸色,便赶紧上前来扶了她一把:“怎么病了?”
“昨天晚上吹了风。”宝慧也感觉头越来越沉,“夫人允我回家休息几日等病好了再回去。”
柳氏拉着她进到屋子里面,按着她在榻上躺了,道:“回来就先好好睡一觉,等会我请个大夫过来给你看看,吃几寄药就好了。”一边说着,她又转身去倒了碗热水,送到她手边,“喝口热水暖暖,我去隔壁屋把炭盆拿来。”
宝慧头昏脑涨半躺下来,接过那碗水抿了一口,只拉住了柳氏:“不忙,我睡一觉就好了。”
柳氏便陪在旁边坐下来,怜惜地理了理她的鬓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还是要请大夫来看的。”
“怎么没见哥哥?”宝慧把水碗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又在屋子里面看了一圈,“娘,你刚才是准备出去吗?”
“你哥哥要做护卫跟着二姑娘去京城,我早上便去送了送他。”柳氏叹了口气,“昨天二姑娘身边的护卫拿着征召令在各处走了一走,说是若还效忠老虞公,便护卫虞公之女进京。你哥哥一听,便说要去。我拦也拦不住,只好帮他打点了行装。”
宝慧愣住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哥哥……要跟着二姑娘去京城?”
“是啊。”柳氏点了头,她看了眼宝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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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虞公当年对我们家恩深似海,现在总算有报答的机会,你哥哥跟着去京城也未必是坏事。”
“可……”宝慧不知要不要说她从乔氏和虞衡那里听到的话,若是虞思都免不了一死,那这些跟随而去的护卫又哪里有活路呢?
“你好好休息就是了,别操心这些事情。”柳氏试了试宝慧额头上的热度,“你一路走回来发了汗,倒是不怎么热,睡一觉吧!”
宝慧哪里还有心思睡觉,她坐起来看向了柳氏,挣扎许久后还是开了口:“娘,我从将军那边听说……去京城或者未必是好事呢……”
“自然不是好事啊,府里面都知道是将军用夫人逼迫了二姑娘去京城呢!”柳氏一边说一遍摇头,“当初虞公尚在时候,虞氏令人尊崇,如今这位虞将军……”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只是面露鄙夷,“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帮二姑娘了,难道叫虞公在九泉之下不瞑目?任由他的女儿被人欺负?”
宝慧张了张嘴巴,失去了辩驳的力气。
“不过夫人叫你回家——”柳氏忽然想起了什么,重新看向了宝慧,“夫人可还好么?”
“还……还好……”宝慧艰涩地回答。
柳氏点了点头,放下心来道:“那就好。”
宝慧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她不愿再多想这些,便躺下去拉着被子盖好,向柳氏道:“娘,我睡一觉,中午就不必喊我吃饭了。”
柳氏点了点头,起身从隔壁拿了火盆进来,又把窗帘放下,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去外间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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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慧没有睡意。
她蜷缩在被子里面反反复复想起昨夜与虞思那匆忙的一见。
若那时候她让虞思见了乔氏会如何呢?
若她就引着虞思去见了虞衡又会怎样呢?
为何她的兄长会跟着虞思一起去京城?
屋子里面温暖舒适,她却头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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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府正门口,虞衡看着虞思上了马车,脸上的神色一半是得意一半是扭曲。
三百余人的护卫,长长的车马队伍,把虞府门口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我会好好照顾你母亲,你放心去吧!”虞衡最后决定大度一次,他已经被鄢璀劝服,不再执着于私印和宝印一事,总归从此以后再无烦恼,他也不必在此时此刻摆什么脸色,“我既然答应过你将来会给你母亲过继嗣子,便不会食言。”
虞思在马车中撩开帘子看了虞衡一眼,淡漠地笑了一声,道:“你最好能做到吧!”说完,她放下帘子,示意车队开始前行,不再给虞衡说话的机会。
虞衡顿时脸色变得更加扭曲,他抿了下嘴唇,只看着这异常浩大的队伍朝着城南方向走去——恍惚间他似乎看到当初跟着虞彻离京时候的情形,那时候虞彻便是在匆忙间组了这样的队伍带着整个虞家离开京城。
今时今日,要回去京城的是虞思,却不是他。
那么虞氏的将来是在她手中,还是在他的手中呢?
15.往南
雪下了数日,天气难得放晴。
祁应带着人在城楼上看着虞思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
“这去京城的当真是那位女郎么?”他拍着垛口好笑地看向了一旁的谋士,“虞家家主先行,便也就是这样排场了吧?”
谋士看着那整整齐齐的长队,还有那些护卫身下的高头大马,半晌没说出话来。
“只庆幸这是一位女郎,否则若她是男人,虞衡大约永远也得不到家主之位,虞氏永远也不会为我所用了。”祁应平淡道。
“这倒是说明上天也是站在陛下这边。”谋士如此说道,“若上天也与陛下作对,便会让虞家永远和从前那样,虞衡之流便永远上不了台面。”
祁应听着这话便笑了起来,他点了点头,道:“此言有理。”说着,他招呼了人备马,又想谋士道,“我们去会一会这位女郎。”
“陛下?”谋士突然有些茫然了,他赶紧跟上了祁应的脚步,“陛下要去见虞氏这位女郎?”
“当然了。”祁应翻身上马,便顺着马道一路朝着城下而去。
谋士赶紧爬上兵士牵来的马追了过去,口中道:“陛下为何突然想见她?”
祁应却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快马加鞭出了城,不多时便追上了虞思一行的队伍。
虞思正在车中翻检书籍时候,听到了车外青豫的声音。
“姑娘,大帝带着人正朝着我们过来,仿佛是来找你的。”青豫说道,“要停车吗?”
虞思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恰好便见祁应骑着马已经快到百步之内。她思忖片刻,便道:“其他车马继续往前,我在这里会一会那位大帝。”她理了理衣衫站起来,又从子言手里接过风帽戴上,然后便直接掀了帘子从马车中出去。
马车外的寒冷扑面而来,虞思扶着青豫的胳膊站稳时候,祁应恰好就到了她面前。
祁应翻身下马,示意谋士等人不要上前,自己则把缰绳丢给了青豫。
青豫下意识接了缰绳,又迅速反应过来不对,只好往后走了几步牵着马交给祁应的随从,一边走,他一边警觉地看着祁应。
虞思看了眼青豫,示意他安心,然后才看向了祁应:“陛下是来送我一程?”
祁应看着面前的虞思,他想起上回在城中与她也是这样仓促见面,但这次与上次不同,她身上冷意更深,似乎更不能靠近了——于是他便上前了一步,刻意压低了声音:“我与虞公也有师生之谊……今日听闻了虞家的事情,故而便来见一见你。”
虞彻当年也算桃李满天下,若论师生之谊,这普天之下还不知能攀扯出多少门生故吏。虞思心中毫无波澜,只淡淡看着祁应:“我听闻,虞衡乃是得了陛下点拨,才转而叫我去京城,不是么?”
这话听得祁应心中惊了一惊,只暗骂虞衡无用,他只做无知模样道:“我却不知此事……我与虞公有师生之谊,怎会陷姑娘于如此境地?”
“陛下说是怎样便就是怎样吧!”虞思漠然道。
祁应看着她,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个念头——他想到,便也就开口了:“若姑娘不愿去京城,当可留在平城。”
“哦?”虞思挑眉看向了他,“留在平城,陛下的右将军岂不是空欢喜一场?”顿了顿,她又浅笑了一声,仿佛看穿了祁应的心思一般,“或者陛下的意思是,我可以隐姓埋名留在平城,留在陛下你身边?”
祁应忽然有些明白谋士之前说虞家事情时候几番提起虞思难缠几乎让虞衡没有还手之力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面上不显,心中已经十分狼狈,若不是、若不是他心中遐思颇多,恐怕已经恼羞成怒要翻脸。但——他现在还想着君子风度,他强令自己装作什么都听不懂的样子,一派天真道:“自古以来不曾有过女子做帝师,此去京城,也是凶多吉少,不如便就留在平城。哪怕改换了姓名,也比丢掉了性命更好,不是么?”
“多谢陛下关爱,去京城的事情我自由思量,便不必陛下费心了。”虞思平静地看着祁应,“若陛下没有别的话想说,我便继续上路了。”说完,她便对青豫使了个眼神,转身上车去。
青豫上前来扶了虞思重新上马车,祁应身后的谋士等人也都上前来。
祁应一肚子话想说,但这时候却不好再开口了,只好眼睁睁看着虞思毫不留恋上了马车,然后扬长而去。
阳光下,积雪有些刺眼。
祁应看着那长长的车队远去,颇有些烦闷地拿马鞭把路边的积雪抽了个乱七八糟。
谋士小心地上前来,道:“陛下,不过就是一位漂亮些的女郎,何必烦恼呢?”
祁应又看了眼车队离开的方向,闷声道:“你不懂。”
谋士没想明白自己到底哪里不懂,只好不耻下问:“还请陛下解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早知虞公有这样的女儿,当年我便应当厚着脸皮向虞家求亲。”祁应一脚踏在积雪上面。
“……”谋士无语了片刻,没好说当年以祁应的门第,大约是入不了虞公的眼,于是他只好道,“听闻这位女郎早早就与姬家有了婚约,只是因为战乱搁置至今。”
“哪个姬家?”祁应看向了谋士。
“便就是南边那个千年世家。”谋士耐心解惑。
祁应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道:“什么千年世家,现在也不过是平平之辈。”
谋士笑了一声,附和道:“陛下所说也有理。”
祁应再看一眼那已经消失不见的队伍,恋恋不舍转了身,又叹了口气,道:“罢了,正如你所说,不过是一个漂亮些的女郎,我实在不应当如此眷恋。”
谋士忙道:“陛下英明。”
祁应上了马,又向谋士道:“留意京中形势,我要知道京中动向。”
“是。”谋士应下,“请陛下放心,京中诸事一直都在臣等的掌握之中!”
马车中,虞思把虞彻和虞悫当年的手记都翻找出来,准备在路上慢慢翻看。。
“这里没什么事,你就在旁边休息吧!”虞思对一旁的子言说道。
“路上颠簸,姑娘还是不要看太久,否则对眼睛不好呢!”子言把一个手炉塞到虞思怀里,“刚才我听青豫说要快些赶路才能在天黑前到下一个城镇,否则就要露宿野外。”
“也不知这时节要走多久才能到京城。”虞思接过了手炉,放下了手中的书册,“白日漫长,总在马车上,不看看书,难道发呆么?”
子言想了想,仿佛的确也是如此道理,只好道:“那姑娘少看些时间好了。”
虞思笑了起来,她靠在凭几上,道:“虽说我并不惧怕去京城,但独自一人离家,心中还是颇多空落之感。”
“以后我们还回来么?”子言问。
虞思想了许久,才道:“我没有想过。”
“没想过?”子言困惑地看向了虞思。
虞思点了点头:“此去生死都不明,哪里会想太久之后的事情呢?自古是没有女子做过帝师的,虞衡是傻,祁应却不傻。我作为帝师去京城,便等同于虞家给了京城的皇帝一耳光,断了虞氏后路,今后虞氏只能老老实实跟着祁应左右。”
子言没有想过这些,她惊愕了片刻才发出声音:“我以为……就只是将军容不得姑娘在府中了。”
“他容不得我是真,祁应的算计也是真。”虞思平平道,“只是他看不透,又或者是,他不愿去想,有此刻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一呼百应的家主之位,他已经心满意足。”说到此处,她忍不住还是叹了一声,“虞氏将来如何,我不敢去想。”
子言不知能说什么,只好道:“姑娘不要去想那些事情。”顿了顿,她又忍不住问,“但姑娘刚才说去京城也是生死难料……若真的生死难料,为何不干脆带着我们去别处?干脆便去南边姬家好了,虞家已经不能依靠,姬家总能有几分庇佑吧?”
“到时候若我出意外,便叫青豫带着你们在京城各自投奔从前虞氏故旧。”虞思平静说道,“但我却不会去投奔任何人,只有靠自己,才有将来。”
子言似懂非懂,只道:“我都听姑娘的。”
傍晚时分,车队过了桑乾,就此停下驻扎。
与平城相比,桑乾似一座巨大的坞堡,原属于代王属地,但如今不知是否还算是祁应管辖之下。
虞思一行人数太多,自然无法在桑乾城中找什么驿馆客栈,便只在城外驻扎了,又叫人去城中知会了官员,表明身份去向,免得有误会摩擦。
到晚间时候,虞思正打算休息时候,青豫带着一位官员模样的人从城中来到了她的营帐中。
“这位是桑乾郡守窦甯,听说姑娘在城外,特地来见一见姑娘。”青豫如此说道。
虞思听闻便起身向这位郡守行礼。
郡守笑着回礼,然后请她坐下,然后才道:“前朝时候,我得虞公征辟,从一介书生成为了朝廷命官,自此才有了如今的郡守之位。虞公病逝时候我没来得及亲自吊唁,是我失礼在前。听闻你来到这里,我自然是要来见一见的。”
听着这缘由,虞思想起在马车上时候翻过的虞悫的手记中似乎的确有这么一个郡守,在父亲虞彻去世后送来了极为丰厚的奠仪,本人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亲到,想来便就是此人了。于是她便再次回礼,道:“我曾听兄长也提起过大人,没想到今日会在此处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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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兄长可还好?”郡守问道,“我之前还与他几番通信,却没有回信。原本想着如今到了桑乾倒是和平城临近,打算等郡中一切事情都了了,便登门拜访。”
虞思心中涌起许多酸涩,只低了头道:“兄长已病逝月余。”
“怎会如此?”郡守大吃一惊,“虞郎还那般年轻!”
虞思不欲说家中那些纷乱,只道:“自家父去世后家中许多乱事,也难一一说清。”
郡守一听这话便了然,他重重叹了口气,又打起精神来看向了虞思:“那你此番是去往何地?我看你带了许多护卫,可是要去什么苦难之处?虞家难道不给你容身之处了?”顿了顿,他端详虞思神色,又道,“若有难处,不如暂时留在桑乾,缓而图之。”
虞思思忖片刻,便把帝师一事简略说了,又道:“我此番进京,也有打算,只盼着天随人愿不叫我一切落空了。”
郡守听着这些只一径叹气:“从前不知虞衡此人心狠手辣至此,他今后必有报应。”顿了顿,他又道,“只是那帝师一事……恐怕难天随人愿,毕竟自古以来未曾听说有女子做帝师,如今皇帝年轻气盛,恐怕更难接受。此去京城凶多吉少,你不如暂且留在桑乾,我上书皇帝太后,或者有转圜余地。”
听着这话,虞思心中也有数,他虽然有心帮忙,但这事情也并非是他简单上书就能左右的。她便道:“此事不必劳烦了大人,我有太后亲笔写的诏令,又是一介女子,到时候被迁怒也不过是虞衡一干人等,我未必便就是死路一条。”
郡守唉声叹气,便道:“我稍后替你手书一封,往南走晋阳等地,不会有人阻拦。”
“多谢大人。”虞思起身道谢。
“不必言谢,只是举手之劳罢了。”郡守眉头紧皱,“天齐一统天下之势不可逆,就算如今皇帝年轻,也并非是那祁应之流可以对抗的,你到京城只管把一切都往祁应身上推便是了。”
虞思听着他说起天下之势,便道:“还请大人与我说一说这天下之势。西王刘尝死后,为何那祁应便就谋逆要自立为帝了?”
郡守想了想,道:“萧氏称帝一统中原,国号为齐,四方臣服,又称天齐。太|祖皇帝在时分封了兄弟子侄为王,又接受了当初逐鹿天下的诸侯的降表,分别封了异姓王,刘尝为西王,祁应为代王,他们当初都是太|祖皇帝的手下败将。”顿了顿,他又道,“只是异姓王总让人猜忌,他们原本也不安分,西王刘尝听说京中容不得他们这些异姓王要取他性命,便降后又反,自立为帝,要与太|祖一争高下。刘尝原本便势大,他称帝,自然是要平叛,于是便有了太|祖皇帝亲征。原本有丽侯辅助,刘尝也不过是强弩之末,此事是好平定的,奈何太|祖皇帝牵动旧伤,一病不起……”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看向了虞思:“若说祁应是为了刘尝出头报仇,大约也不太可能,从前他和刘尝也是不死不休,哪里来那么多情谊要报仇?他不过就是看着太|祖皇帝驾崩了,如今的圣上年轻,想做一做皇帝梦而已。”
虞思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又道:“我在平城时候便就这么认为。”
郡守又道:“祁应如今占据平城自称为帝,自称要为刘尝报仇雪恨,但又迟迟不出兵,恐怕心中也有其他谋算。我来桑乾,便就是为了遏制平城,不让祁应真的有机会肆虐。”说到这里,他看着虞思,又道,“你现在离开了平城也不算坏事,万一真的动兵打起来,平城可不会如从前那样好运能躲避战火了。”
虞思想到那些战乱,也只觉得心有余悸一般,想到这里,她便想起仍然还在平城的乔氏,她小心看向了郡守,道:“我有个不情之请。”
“直说便是。”郡守道。
“若大人有机会,能不能把我的母亲从平城接到桑乾来?如今她只身一人,我怕她到时候会受战乱之苦。”虞思起身来拜谢郡守,“若不能也无妨,想来虞氏家大业大,不至于保护不好一个妇人。”
郡守听着这话,便道:“你且放心,我想办法接她到桑乾,到时候给你送信。”
虞思眼眶酸涩,再次拜谢:“多谢大人。”
约莫是想到她此去京城,郡守又与她说了一些京中的事情,还讲了讲现在的皇帝,直到过了三更,才留下手书离去。
离去之前,郡守再次对虞思道:“若有什么难处,直接写信给我便是。虞公当年留下门生故吏无数,你若再遇到,可直接开口求一求帮助,他们就算看在虞公的份上,也不会坐视不理。”
虞思心中把这些都一一记下,道:“多谢大人提点。”
天亮之后,她拿着郡守的手书继续向南,朝着帝京方向而去。
16.女人
隆兴二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一些。
上一回大雪没过膝盖还是魏朝灵帝年间,如今天齐朝臣们全都历经两朝,比较从前便难免要提一提那个已经被义军击溃的魏朝了。
“我记得那年灵沼冻了整整一个冬天,到春天才化冻。”一位大臣回忆道,“这次虽然冷,但灵沼还没冻上呢!”
“说不定过两天就冻上了,看着这雪,迟早的事情。”另一位大臣在火盆边上一边烤橘子一边说,“也不知陛下择定了什么年号。”
橘子的香味慢慢在屋子里面弥散开来。
“听说陛下选了一个,太后说不好,母子俩还在争执。”闻着这酸酸甜甜的橘子味道,又一个大臣拿着橘子到火边来烤,“年号倒是无所谓了,只要不太难听,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道理的确是这样,但是早些定下来,也早些往各处发放政令呢!”旁边一人道。
“我倒是对虞氏那个帝师兴趣大一些,听说那位拿着桑乾郡守的手书,一路畅通无阻,已经过了晋阳。”又一人道,“让窦甯那狡猾的狐狸写手书,这位虞氏子能耐不小啊!”
“虞公对窦甯有恩。”旁边一人淡淡道,“真论起来,朝中当年受过虞公恩惠的可不少,这位虞氏子只要不太过分,在朝中不会难过。只要他有虞公一半的德行就足够他享受当年虞公的荣耀了。”
“说得也是。”之前那人讪讪道。
“也正因为这样,才要请虞氏的帝师。”剥橘子的人接了话,“这么个人在朝廷,从前那些受过虞家恩惠的人,就算看虞公的面子,也不好再和朝廷对着干下去了。再有那些读书人,听说虞氏重回朝堂,便会觉得有了主心骨。”
“那就只希望这位虞氏子识时务,知进退了。要是他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还是和从前魏朝那样能为所欲为,呵呵,那就有好戏可看。”旁边又一人道。
“要是真的不识时务,便更好了!”剥橘子的人无所谓地说道,“正好就以此为借口把那些不听话的所谓世家都收拾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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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正说得热闹,门帘被掀开,丞相何懋从外面进来了,大家便都收了刚才的话头,起身向何懋打了招呼。
何懋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不必多礼,自己也捡了个橘子凑到火盆旁边去烤。
“刚才在外面听你们说得热闹,在说什么?”何懋笑着问。
“还能说什么,不就还是虞氏那位帝师!”剥橘子的人站起来把位置让给了何懋,自己在旁边拖了个草席直接席地而坐了,“何公可知道那位帝师的底细?”
“并不知。”何懋笑着摇了摇头,“只知道虞氏的确往京城来了人,路经桑乾郡,再之后便再没有进城,只在城外驻扎。”
“带了兵马?”一人敏锐地抓住了话中的关键。
何懋点了点头。
“看来这位虞氏子不简单。”席地而坐那人说道,“他从平城出来,还自带了兵马,祁应没有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祁应自称大帝那么久,一直叫嚣要出兵一直没动静……这人要是真的有能耐,根本不会让虞氏子从平城离开。”旁边的人反驳道,“他有什么好气的?”
“哎呀别吵。”何懋一人一下把这两人给拍开了,“留着力气,等再过几日,这位虞氏子就到京城了。”
“陛下到时候会不会出城去迎?”旁边一人问,“之前太后说要迎的。”
“应当会去迎接一番,以示尊重。”何懋看了看屋子里面的众人,“到时候你们也都要去,到时候有的是机会让你们和那位虞氏子说话。”
“何公,你意思是让我们去和那个虞氏子舌战八百回合?”旁边一人跃跃欲试了,“这感情好啊,前朝时候我就想和虞公辩经,只奈何我那会还是小人物,根本没见过虞公几次。”
何懋哭笑不得,他把烤热的橘子慢慢剥开,口中道:“收敛些吧!你们要是没事做,就去把各地上书给理了,给陛下送去。”
“年号还没定呢,定了年号才好往下发政令,那些上书也急不来。”
“何公快去催一催陛下,早些定了年号才是正经的。”
何懋慢慢吃完了橘子,才道:“等会我再去问一问陛下吧!”
大臣们顿时高兴起来,也有了力气去干活,烤完火三三两两离开去了自己的屋子里面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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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懋吃了橘子还喝了杯热茶,烤得浑身上下都暖和了,才慢慢起身往成安宫去面见皇帝萧烈。
年号的确是最紧要的事情,他依稀记得礼官老早就把拟定年号的奏疏送到萧烈案上,现在也应该有个结果了。
还有那帝师的事情,若是天气好倒是罢了,若是这么一直下雪,还要去城外亲迎,那就得再调一些护卫,尤其是那位虞氏子本身就带着三百护卫,总要防范一二,免得那虞氏子有异心。
琢磨着这些事情,何懋又想起太后叮嘱过的皇后一事,顿时感觉有些头疼起来,萧烈虽然年轻,但显然是有主意的人,朝政上的事情他可以接受听从或者讨论,但私事上面,太后的话他都不怎么听,他不过一个臣子,这皇后的事情真是难以开口啊!
想着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到了成安宫外面,何懋请了人进去通传,自己拍了拍身上的雪粒,对请内侍帮忙把背后和头上的雪粒给扫干净了,然后才跟着内侍进去殿中面见皇帝萧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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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太子到皇帝不过数月,萧烈已经褪去了太子时候的生涩,有了不怒自威之色。
他穿了一件白色的常服头戴白玉冠,正靠在书案后面翻着一封奏疏。
听到何懋的声音,他抬眼免去了他行礼,坐正了身体,示意他在一旁坐下。
“年号已经选好了,朕和母后商量过,便用嘉元二字。”萧烈说道,“等会丞相便直接发下去吧!”一边说着,他把手中那封诏书递了过去。
殿中没有内侍伺候,何懋便上前去接了那诏书,然后才在一旁坐下了:“嘉元二字极好,来年定是风调雨顺盈车嘉慧。”
萧烈笑了一声,道:“都说瑞雪兆丰年,今年这雪应当也算是瑞雪吧!”顿了顿,他又道,“虞氏那位帝师应当要到京城了,无论是否下雪,那天朕都会出城迎接,但母后便不同去了。”
何懋应下,便顺着说起了护卫之事:“那位虞氏子据说带了三百护卫,臣担心他或者有不轨之行,那日陛下身边还是要多多安排些人手为好。”
萧烈对此并没有意见,他道:“这就交给丞相来安排。”
心里琢磨过的两件事情都已经完美地解决,何懋高兴地应下,又看了眼萧烈神色,说起了必定会让他和萧烈都不怎么高兴的第三件事: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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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娘娘前几日与臣说起陛下后宫之事,陛下登基为帝,后宫空虚,竟无一人,恐令天下不安。”何懋一边斟酌着话语,一边看向了萧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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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改元,陛下或者也应当下旨采选,充填后宫,开枝散叶了。”
这话一出,萧烈面色果然沉了下来,他淡淡道:“此事不急,民间尚有父孝三年不娶不嫁,朕是皇帝,更应当以身作则。”
“是,陛下所言有理。”何懋从善如流改了说辞。
萧烈被何懋这么快改口逗笑了,他道:“后宫还有皇后的事情,朕自然会去与太后说,你就不要操心了,看你这么小心翼翼的样子……太后在你面前说什么了?还是许诺什么了?”
“太后没有许诺什么,只是为陛下的皇后人选担忧。”何懋说道,“陛下还是早些与太后说清为好,臣觉得太后似乎打算从世家大族中为陛下选一位皇后。”
“罢了,我会去与太后说起。”萧烈不以为意笑了一声,“还是帝师一事最为重要,先迎了那帝师,再说其他。”说到这里,他往旁边靠在凭几上,又道,“朕倒是忽然很希望那虞氏子桀骜不驯甚至要行不轨之事,那朕便正好借着此事,把那些世家大族也都一网打尽了。”
尽管何懋心中也常有这样想法,但他还是劝道:“国朝初立,还是一切以稳重为先,请陛下慎行。”
“朕知道。”萧烈无所谓地说道,“朕只是偶尔有这样想法罢了。”
君臣二人正说着闲话,有内侍捧着奏疏进到殿中来了:“渭南太守上书。”说完,他把奏疏上呈到御案上,安静退了出去。
萧烈拿起那奏疏翻开看了一眼,随手递给了旁边的何懋:“再有两日,那虞氏子就要来了,正好明日准备准备,后日就在城外相迎。”
“臣这便就去准备。”何懋看过奏疏,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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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渭南郡,还有两日便到帝京。
虞思命人就在渭南郡多留一日,休整一番再往京中去。
从平城一路到帝京来遇到风雪天气太多,走了月余,可谓是人困马乏,这样进京总不是什么好事。
眼下离帝京近了,倒是可以先好好休息一番,再往京中去。
如此在渭南多休息了一天,虞思重新往帝京去,距离帝京还有数里距离时候,远远便看到了属于皇帝的仪仗,她命人放慢了速度,又叫青豫先往前去打探。
青豫往前去打探,很快便回来:“姑娘,是天齐皇帝亲自在城外迎接。”
虞思有些意外,但又不那么意外——既然是太后手书给皇帝请虞氏的帝师,皇帝在这里迎接,似乎并不是什么很出格的事情。
那么,皇帝既然知道她来了,那么知道她是女人吗?
心里揣着这样疑问,虞思命车驾继续往前,一直到了城外停下。
有官员在车外请她下驾。
虞思扶了扶鬓发,从容掀开了车帘,扶着青豫的胳膊下了马车。
当下除了风声,似乎其他声音都消失了一般。
虞思环视了一圈眼前众人,正中间的应当是皇帝,年轻英俊穿着黑底绣龙的常服,周围应当是大臣,穿着褐色的官袍,再后面应当是武将,穿了全副盔甲,与她一路习得的印象相差不远。
不过他们如此安静,看来是不知道虞氏派来的是个女人了。
都知道她到了还能提前迎接,却不知道她是女人,还能这么惊讶?
虞思经不住冷笑了一声,拿出了太后的手书,命青豫送去给那位年轻的看起来十分骄傲的皇帝,口中道:“臣虞思,奉太后娘娘之请,前来帝京。”
17.心思各异
冷冷的雪粒拍打在华盖之上。
太后的手书送到面前了,萧烈才堪堪回过神来。
他看向了不远处那位来自虞氏的女子,她身披玄色狐裘,头上只用素簪挽了发髻,面上似乎未着脂粉,凛然高傲,一时间竟是叫他迷惑了到底谁是君谁才是臣。
迷惑过了,他接过了那封手书,然后心底才浮现了本应当最开始就出现的疑惑:虞氏怎么派了个女人过来?
以及——这一路怎么就没人上书说一声?
萧烈看向了一旁的丞相何懋,何懋眉头紧皱,似乎是想说什么,也请示地看向了他。
皇帝和丞相在打眉眼官司,其他大臣们也相互交换了眼神,识趣地闭嘴没人吭声。
这世间万物一瞬间都安静下来,只剩下北风呼啸依旧,大雪飞扬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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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思冷眼看着这群君臣,只略一思量,心中已经有了分数。
她从离开桑乾郡,拿着窦甯的手书一路到京城畅通无阻,路上只派青豫等人去处理过一些事情,没有与其他官长打交道,故而她是女人这一点便被忽视,直到她今天在这里露面。
若是她是女人的消息老早传到京城,那么皇帝应当老早就有应对,而不是此时此刻傻站在这里面面相觑。
她应当感谢窦甯,若没有他相助,她无法平安到达京城——若说她之前想过来京城活路只有二成,今天便有五成。
众目睽睽之下,有些事情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轻易否认。
有生路,便不能坐以待毙。
于是她再次看向了人群之中年轻的皇帝,语气平静开了口:“陛下面露难色,是为延请帝师一事为难?若有难处不妨直说。这世上许多事情可以勉强,但师生之谊却无法勉强。陛下若不愿,我打道回府便是——”
“且慢。”她的话没说完,那年轻的皇帝萧烈打断了她的话,他审视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你——虞氏为何会让你来京城?”
“先父虞彻去世三月有余,家兄离世也快有二月,虞氏除却我之外,已无旁人能接下太后娘娘之情前来帝师。”虞思对上了萧烈的目光,她语气不紧不慢,“我自幼随父兄一起研学,自认能担任这帝师一职。”
“自认?凭什么?”萧烈身后的一个武将迫不及待跳了起来,“你们虞氏简直不把人看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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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其他大臣们似乎都领会了意思,开始七嘴八舌吵嚷起来。
“陛下!虞氏公然藐视我天齐,显然是与那逆贼祁氏沆瀣一气!”
“自古未曾听说有女子能做帝师!此女狂妄!”
“臣请旨带兵前去平城诛灭虞氏九族!”
“陛下,不可听此女狡辩!她凭什么做帝师!”
沸沸扬扬之中,忽然有一个十分与众不同的声音传来。
“虞公去世三月……我记得当初虞公今年应当也不过知天命的年纪,他当初在京城时候有一儿一女……那你便就是虞公之女……?你兄长虞悫今年也不过二十余岁,为何会离世?”
众人寻声看去,问此话的却是大将军楼铭。
虞思也顺着众人目光看过去,从他身上披挂大约猜测了身份官职,口中道:“家丑难言。”
“当初我曾受虞公恩惠,若是你有冤屈,我愿意为你伸张,陛下也不会坐视不管。”楼铭的语气比较他的同僚恳切许多,“但帝师一事不能儿戏,你不妨想想你父当年行迹。”
这话说得大气,方才张牙舞爪的大臣们也都纷纷变了言辞,开始善解人意地附和起来。
“帝师之事便不再提,你若有难处,我们必定替你讨个公道了!”
“想来是那祁氏行了不义之事,虞氏也是被胁迫,才出了这样的事情,叫一个姑娘只身冒着这样大雪到京城来。”
“陛下,帝师之事倒是可以暂且放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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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思听着这些话,心中却不为所动,她只看着人群正中到如今都还没发一言的皇帝萧烈。
皇帝为什么要请虞氏中人做帝师?
因为她的父亲虞彻当年留下的好名声,留下几乎遍布天下的门生故吏,还有文坛领袖一样的号召力。
现在的天齐缺乏这样的人,他想要借虞氏的名声,聚拢散布各地的读书人。
征战可以一统天下,但治理天下却不能只靠武力。
若虞悫活着,哪怕他和她一样年轻,此刻他站在这里,这些人不会在意年龄,便会簇拥着这位年轻的皇帝认下帝师之名。
他们现在这样多话,不过只是因为她是女人。
等到这些大臣们都渐渐没了声音,她才不紧不慢开了口:“方才我已经说过,陛下若是不愿,我打道回府便是。”她盯着萧烈的眼睛,“陛下为何要请虞氏中人为帝师,我与陛下一样心中有数。”她从袖中取出了家主的私印和宝印,大大方方让人看到,“我今日能到这里,自然是因为我能代表虞氏。陛下不领情,那便罢了。”
说完,她扶着子言的胳膊就要重新上车去。
虞氏的两方印实在有名,尤其魏帝赐给虞氏的宝印,乃是八宝琉璃制成,光彩夺目,在场众人无有不识,此时此刻他们心中如惊涛骇浪一般,不管是什么原因这两方印到了虞思手中,都足以说明眼前这女人不可小觑——是了,能带着三百护卫到京城来的女人,会是什么良善之辈呢?
众人心思各异,又是眼神交汇。
而皇帝萧烈再次开口了:“请慢一步。”他上前了几步,手中捧着太后的那封请帝师的诏书,“朕奉太后旨意,见过虞师。”
虞思转身,她看向了这位年轻的皇帝,她看到他眼中带着兴味的试探。
“臣依从太后娘娘旨意,会尽心尽力辅佐陛下。”她如此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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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心思各异浩浩荡荡回去城中。
皇帝萧烈依着之前便定好的种种章程,先下旨把从前京城虞府的宅邸直接发还给了虞思。
“虞师既然为帝师,到时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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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伴驾时候更多一些,虞府倒是可以慢慢收拾。”丞相何懋在一旁向虞思道,“若有什么不熟悉的地方,虞师可差人来找我。”
“多谢相爷。”虞思客气朝着丞相何懋拱手。
萧烈在一旁打量着虞思不知究竟在想什么,何懋虽然有一肚子话但却不知能怎么和虞思开口,御驾中安静了下来。
车轮压着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北风仿佛是为了化解尴尬一般,突然卷着雪粒狂舞,吹得马儿受惊长嘶,马车颠簸了起来。
车中君臣几个纷纷立刻找了地方稳住身体,外面赶车的侍卫慌忙安抚受惊的马儿,好叫御驾赶紧安稳下来。
各自狼狈坐稳,倒是少了方才平静无语的尴尬,何懋道:“这天气实在不好,这一个月雪就没停几天。”
虞思看了一眼这位丞相,心知他此刻说话的意图,十分领情,便道:“平城的天气也坏得很,入冬早下雪也多,滴水成冰,鲜卑人的牛羊冻死了许多。”她顿了顿,等到萧烈看过来了,才继续说下去,“陛下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往年北边雪灾,这些人就要南下肆虐。”萧烈眉头拧起来。
“不错。”虞思点了点头,又看向了何懋,“我到过桑乾郡,郡守与我说起过朝中事情,祁氏如今自称大帝,朝中虽然想怀柔,但却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
不过两句话,何懋面上神色已经完全缓和下来,他问:“京中对平城之事所知有限,从前却一直听闻祁氏是有虞氏支持,方有称帝之举。”
“虞氏丧事接二连三,哪里有余力去支持祁氏称帝?”虞思语气平静,“先父有一位胞弟,名衡,爱好钻营,不学无术,且心比天高。先父尚在时候,他贪慕权势,去到祁氏身边为奴为婢——”顿了顿,她轻笑了一声,再次看向了萧烈,而萧烈也正看着她,于是她目光并不躲闪,继续说了下去,“他为奴为婢,换了在祁氏身边的一席之地,家门不幸之事,实在难以启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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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烈心中觉得奇特。
他在看虞思,有时会跳出了男女之别,仿佛对待何懋这样臣子一样认真倾听——他不知为何这时候并不会在意她究竟是男是女;但当她看向他的眼睛,他便再也做不到了,他发现她的瞳仁是沉香一样的颜色,她眼中并没有太多情绪,她看着他,并不似一个臣子看待君王。
她又转而去与何懋说话。
她的侧颜精致且美丽,但却透着冷冽。
萧烈无心去听她与何懋在说的平城之事,他在回想方才在城外时候的相见。
他回想着他看到她从马车中下来的那一幕。
他往旁边靠在了凭几上,心中咀嚼着帝师两个字,再次看向了虞思。
她如此自信能做帝师,他也认下了这位虞师,他且要看看,这位女帝师究竟会在朝中掀起怎样风浪了。
这时,虞思再次看向了他,他看清了她有花瓣一样唇,还有长长的飞扬入鬓的眉。
他的帝师有相当的美貌。
18.容得下
大雪中,虞思回到了阔别十余年的虞府旧邸。
她将在此处休整,等到三日后,由宫中太后再发诏书,请她进宫相叙,封她做太傅,才全了她的帝师之名。
若她不是女人,或者皇帝萧烈的此番相迎便能直接授官了。虞思这么想着,心中又是叹又是笑,叹只叹她却是个女人,笑也只笑她是个女人。
这一路与丞相何懋的对答,应当是叫那君臣二人满意了,否则不会这么轻易发还了这从前的宅院,否则也不会这么容易叫她带着三百护卫进到京城中。
无论如何,这都能算是一个好的开始。
虞思便也不再去想那许多,带着子言在这旧宅邸中闲逛了起来。
这里已经与她记忆中的虞府并不太相同了,或者是因为各处破败萧索,也或者是因为记忆中的虞府并不真切,而是混杂着各种回忆。
她顺着穿过正院,穿过回廊进到后宅,忽地想起虞悫曾经养过的那只坏鹦鹉。
抬眼去看那枯槁树木,皑皑白雪,其间并没有一只五彩斑斓的身影,虞思忍不住笑了一声,没人饲养的鹦鹉哪里能活到现在呢?
枯草下,不知是什么动物突然冒了头——也大约是人的到来惊扰了它,圆圆的黑眼睛惊恐地眨了眨,然后大尾巴一甩,就钻进了久未打理的枯树从中没了踪影。
子言吓了一跳,她道:“这里恐怕都不能住人了,得让人先过来打扫一番。”说到此处,她面上露出愤懑神色,“哪里有赐宅邸就这么荒着给了,不收拾一下,还以为是什么下马威呢!”
“或者也正是下马威呢?”虞思看了子言一眼,没有继续往后院走的想法了,这年久失修的宅邸,碰着一二小动物倒是还好,若是碰着房梁倒塌,可就得不偿失。
“若是下马威,这皇帝也太小气了。”子言嘟嘟哝哝道,“和那个什么大帝差不多,小气鬼。”
虞思拍了下子言的脑袋,道:“谨言慎行。”
子言乖觉地点头,把话题挑开了:“那现在是等着青豫他们收拾正院吗?”
“是,先等青豫收拾正院,再把虞邸的匾额挂出去。”虞思说道,“这几日或者有人要来拜访。”
“有人会来拜访吗?”子言有些吃惊的样子。
虞思淡淡道:“自然会有人来,应当有许多人无法接受我这么一个女人就要成为太傅,成为帝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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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半日,虞思一介女子得封太傅的旨意传遍了京城各处。
惊讶者有之,愤懑者有之,讥讽荒唐者也有之。
更多却是对虞思的好奇。
当年魏朝时候虞彻是怎样的人物大家有目共睹,若此番是虞彻本人来京城,或者根本不会有这样的议论纷纷,他便就是当得起这帝师,便是能让所有人服气。
虞思,虞彻的女儿,她为何会来帝京?
平城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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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府中,楼铭卸了铠甲换上家常衣服,和幕僚说起了城外之事。
“这位帝师来者不善,看起来十分难缠,不似寻常人家的小姑娘。”楼铭一边给自己煮茶,一边往火盆里面丢了几块木炭,“陛下现在把虞府旧宅赐还给了她,不过还没正式下诏书授她太傅之衔,想来陛下也有他的想法了。”
幕僚在一边听着,一边用长筷子把放在炭盆上的栗子夹出来试了试生熟。
在火上滋滋啦啦烤着的栗子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既然当初是以太后的名义向虞氏写信给陛下请帝师,现在仍然以太后之名授官,才是有始有终。”幕僚听着楼铭说完了,才慢慢开了口,“大将军倒是不必在意旁人怎么说,下官倒是以为陛下是没有别的想法的。若真的不想认,在城外时候为何要喊那一声‘虞师’呢?”
楼铭回府路上听同僚们七嘴八舌的讨论,心中立场便好像是墙头草一样被风吹着东南西北哪个方向都倒过了,此刻听着幕僚这么说,又打起精神来:“愿闻其详。”
“若无窦甯手书,这位虞师是女人的事情,恐怕老早就传到了京城来。”幕僚耐心分说,“窦甯乃是陛下心腹,今次便就是因为北地祁氏称帝,才派他去了桑乾郡。窦甯为和要替这位虞师隐瞒?”
“窦甯与先头那位虞公有师生之情。”楼铭不以为意笑了一声,“若真说起来,朝中多半臣僚都与那位虞公有师生故旧。就连我,当年也受过虞公恩惠。”
“正是如此了。”幕僚看着大将军,“陛下要请虞氏中人为帝师,便就是为了当初虞公桃李天下的情分,如今虞公不幸故去,其子更是英年早逝,只剩下一位女儿孤身来到了帝京。此刻收留了这位女郎,便就是全了虞家的面子,当初受过虞公恩惠的人都会觉得陛下大德。”
“收留自然是应当,但这并非是收留,而是——她要做陛下的太傅。”楼铭正色看着幕僚,“这与收留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情。”
“她若是走投无路到京城,这帝师当然可认可不认,只要她在帝京,我们便有一万种说辞,叫她无从辩驳只能接受。但这位女郎是有备而来。”幕僚也看着大将军,“她带着三百护卫,可进可退,若我们天齐不认她这帝师,便是我们天齐言而无信,她自可以带着三百护卫离开,到时候全天下的人都要说我们陛下乃是出尔反尔的小人。到时候,若我们强硬要留下她,那她的三百护卫可是摆设?”
楼铭坐直了身子,道:“那三百护卫看起来并非乌合之众。”
“真到了兵戎相见时候,不管是输是赢,面子里子都要丢个一干二净。”幕僚说道,“这种事情是不能发生的。所以这事情只有唯一的结果,那就是陛下认下这位太傅,哪怕她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顿了顿,他话锋一转,又道,“何况,认下这位女帝师并非坏事。”
“自古哪有女子做太傅的,朝中甚至不曾有过女子为官。”楼铭下意识反驳起来,“这简直扰乱纲常。”
“有大德大能者,容得下这世间诸事。只有那些残缺之辈,才会觉得这世间皆是咄咄怪事,须得一一清除了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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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僚如此说道,“不过一个女帝师,陛下容得下,故而不必惊慌,也不必讶异。”
楼铭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他被幕僚说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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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纷纷扬扬。
皇帝萧烈与丞相何懋慢慢顺着回廊往太后的千秋殿走去。
“丞相以为这位虞师如何?”萧烈看着远处重重宫阙,眼前还有虞思的身影,此时此刻他有些犹豫,是否今日就应当让太后与虞思见面,明日就明旨授官。
“见地不俗。”何懋想了想才如此说道,“也并非等闲之辈。如今我只好奇她为何会从平城离开,只是方才她只避而不谈。”
“她手中有他们虞家的两方宝印。”萧烈淡淡道,“还能带着三百护卫,看起来也并非是被赶出平城。”
“不如去信问一问窦甯。”何懋说道,“他正好就在桑乾,对平城的事情了解得应该更多一些。”
“窦甯、呵!”萧烈冷笑了一声,“这位女太傅一路瞒得这样好,还有他的一份功劳了。”
何懋笑了笑,道:“陛下当初派窦甯去桑乾,不也想着桑乾与那位老虞公的师生之情?他为恩师的爱女遮掩一二,倒也无可厚非。”
萧烈也没有追究的意思,他只道:“是得叫他把平城诸多事情都交代个一清二楚。”
何懋应下,道:“我稍后便叫人往桑乾去。”
君臣二人说着话,便已经到了千秋殿外,宫人老早就在门口等候,见他二人到来,便赶紧请他们进去殿中。
正殿中,太后已经等候多时。
虞思之事自然有人向太后一一陈述过了,太后也老早就准备好了诏令,好叫萧烈发下去。
“还以为母后要多问几句这位女帝师。”拿着诏令,萧烈忍不住笑了笑,“倒是孩儿小人之心,准备了许多话想要说服母后。”
太后早先跟随萧慎起兵时候也是独当一面之人,此刻听着萧烈说这话,便道:“你的确是小人之心了,此事原本便简单,不过就是帝师而已,老早说定的事情。哪怕虞氏派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过来也能认下,这番不过一个女子为何要做出尔反尔之事?”
萧烈是太后独子,被太后说了几句也不恼火,只挨着太后坐下了,道:“并非我要出尔反尔,母后没见那些臣子,一个个仿佛要吃人一般,若不是我先开口,恐怕那大将军都要带着人和太傅打起来。”
太后在萧烈头上戳了两下,道:“下回那楼铭要是又行莽撞之事,你叫他进宫来,我替你骂他,他是不敢还嘴的。”
何懋在旁边乐呵呵找了个位置坐下,道:“回太后,陛下已经把虞府旧宅发还给了太傅,如今您诏书已经下了,明日便能给太傅授官。”
太后点了点头,道:“这才像话。”
萧烈随手把诏书递给何懋,又道:“授官后,除却那虞府旧宅,朕属意在宫中也给太傅准备一间宫室,母后觉得如何?”
“可。”太后还是对虞思颇为好奇的,“明日叫她进宫来让我见一见。”
19.画像
萧烈在太后提起皇后一事时候找了个借口离开,丞相何懋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便站出来说起了宗亲的事情。
君臣二人这点小把戏,太后一清二楚,她虚指了何懋几下,好笑道:“他还能一辈子不立皇后不成?没有皇后哪来太子?你得多劝谏才是。”
何懋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对着太后作揖,道:“臣也只能听从陛下的吩咐,说来这也是陛下私事,臣等实在不好多说呀!”
太后示意何懋坐下,语气算得上和蔼了:“册立皇后算什么皇帝私事?这便是社稷江山的大事。你只管去劝便是了,他若恼火,便叫他到我面前来。”
何懋只能应下。
太后示意身后宫人拿了厚厚的册子递给了何懋,又道:“这些画像你带去给皇帝看过,早些定下,我便也不会再唠叨了。”
宫人捧着厚厚的册子送到了何懋面前,何懋没敢打开,只双手接过来,口中道:“臣等会就送去给陛下。”
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话锋忽地一转,又说起了帝师一事。
“虽说方才我对皇帝说了,不管是何等人品,这帝师认便就是要认下了。”她看着何懋,“但这帝师原本也是权宜之计,若这虞氏女有异心或者实在无才,你们做臣子的还是要早些打算。”顿了顿,她目光锋利起来,“你觉得那虞氏女如何?我是否真的要见上一见?”
何懋把那厚厚的册子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想了想才道:“若从学识见识上来说,她也能算是满腹经纶见多识广。回城路上,臣与这位虞氏女交谈,能看出她并非等闲之辈。”
“所以虞氏为什么让她来了?虞氏没人了?”太后往旁边靠在了凭几上,语气平淡,“虞氏是否和祁氏勾结了?”
“臣方才还与陛下商量着,让桑乾郡郡守窦甯上书把虞氏的情形一五一十说明。”何懋忙道。
“这事情你们便做得草率了,为何不早些让窦甯上书?非得等到虞氏来了个女人,你们就知道让窦甯上书了!”太后冷笑了一声,“若是先帝尚在,你们敢这么草率?”
这话说得何懋直接起身跪下了。
“起来吧,我无意问罪。”太后摆了摆手,“前朝的事情我本也不想多问。”
何懋顶着一身冷汗起身,这次不敢坐下了,只站在那里。
“女人做太傅,这不止是天齐头一遭,往前头看历朝历代也没有出过女太傅的。”太后淡淡道,“朝内外必定波澜不小,不管旁人说什么,你和皇帝都只能认下这个太傅,明白吗?”
“臣明白。”何懋忙道。
说到这里,太后想到了什么一般,忽地笑了一声,道:“这虞氏出身,倒是好做皇后的。”
何懋没想到话会突然拐到这里,被噎住了半晌,不知能如何回答了。
“罢了,你退下吧,记得把那册子给皇帝看。”太后失了谈兴,只叫何懋先退下。
何懋赶紧抱起那册子,恭恭敬敬地退出了正殿。
.
也不知何时雪停了。
天色还是阴沉,厚厚的云层下,北风没有停歇。
何懋抱着那厚厚的册子,来到了成安宫。
皇帝萧烈换了衣服,随意裹了件皮裘,正从宫人手里接了栗子往火盆里面埋。
见到何懋进来,萧烈示意他不必行礼,又指了指旁边的空位叫他坐下。
“你还拿着什么,那么厚?”萧烈随口问。
何懋捧着那册子送到萧烈面前了,然后才退到旁边半坐半跪:“娘娘让臣交给陛下的画像。”
萧烈直接从中间翻开,一张细笔重彩的美人画像出现在他眼前了。
画像右下写了此女姓名家世,左下则有画工的大名。
他细细端详着画像中女子的相貌,却忽地想起了他的帝师。
他的帝师比画中女子漂亮。
心中有了比较,似乎就会开始不自觉地挑起刺:这画颜色明艳,但女子五官却寡淡;发髻繁复,衣饰华美,却把人衬得失了颜色——若换了他的帝师……
见萧烈看得这样出神,何懋忍不住凑过去也看了一眼,他直接去看了右下的姓名家世:“汝南张氏,张秦玄孙,郎中令张稚长女。”他念完一抬头,对上了皇帝萧烈的目光,似乎有几分冷意,他反省了一番自己的行为,迅速回到位置上重新坐了,“这汝南张氏以相貌著称,张稚从前也是被称美姿仪。”
萧烈哼了一声,把册子合上:“不过尔尔。”
何懋想着太后的叮嘱,大着胆子劝谏:“陛下才看了一副呢,不如再多看看,说不定有喜欢的。”
萧烈把册子随手丢到旁边去,道:“不必看了。”
何懋眼睛亮了亮:“这么说来,陛下是有心仪的?那么不如早些把皇后册立呢!”
萧烈抿了下嘴,生硬道:“此事朕自由分数,你不必再说。”
何懋还想多劝几句,再一抬头看到萧烈正阴恻恻看着他,顿时闭嘴不再多说。
“除了皇后,母后还说了什么别的没有?”萧烈问。
听萧烈这么说了,何懋识趣地顺着把话题挑开,他道:“太后担心朝内外会有人对太傅一事颇多质疑,叮嘱臣既然已经认定了这女太傅,便不要出尔反尔,那样反而不好。”
萧烈点了点头,道:“母后此话有理,朕已经想过,既然封了太傅便容不得旁人再说三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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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青豫捧着厚厚的一摞拜帖找到了书房来。
虞思正收拾着从平城带出来的书册,忽地看到这么厚一摞拜帖,有些惊讶了:“哪来这么多拜帖?”
青豫道:“许多都是老家主从前的友人或者学生,应当是听说大人到京城,所以送了拜帖过来。”他已经改了称呼,虞思如今既然成为太傅,便不好再用姑娘称呼。
虞思放下手中书册,拿起了最上面那一封拜帖打开看过,果然是父亲虞彻从前的友人送来的。
她说不太清心中究竟是什么感想,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声沉沉的叹息。
“稍后我来回帖。”虞思说,“你去把父亲前两年修的新书收拾出来,到时候一并送去。”
青豫忙应下。
虞思顺着一封封翻过去,越看越觉得眼眶酸涩:她的父亲去得无缘无故,她的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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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走得不明不白,她原本以为这世上从此就无依无靠只剩她一人了,却没想到从前父亲留下的恩泽会成为现在她的助力。
她或者真的能在京城有一席之地,到时候便能把乔氏从平城接到京城,从此再不受任何人的要挟,她或者能查明父兄死因,为父兄报仇雪恨。
想到这里,她打起精神来,把拜帖都收好放在一旁,向青豫道:“刚才宫中有旨意,明日要先去面见太后,到时候你跟着我一起进宫,府中便叫上次你说可靠的那人——”
“程龄。”青豫忙接了话。
“对,就叫程龄先领着诸事。”虞思说道,“府中事情多,也要有个规程。”
青豫忙又说了四五个人的名字,道:“方才我过来时候也已经想过,这几个人都是能干的,如今府中只有大人一个主人,杂事不多,我们带来三百多护卫,应当是够用了。”
虞思能对上青豫说的那几个人的相貌,此刻想了想,也觉得合理,便道:“这几个人得用,另外便叫子言去管账,她在算学上颇有才能,人也十分细心。”
说着,虞思便把外面的子言叫了进来,如此说了一说。
子言听说要叫她管账,倒是没有退缩畏难,只道:“姑娘这么说了,我必定是要帮姑娘管好的。”
虞思笑了笑,道:“初来京城,用钱的地方也多,你得要辛苦一些时日了。”
子言道:“姑娘放心,这点辛苦不算什么。”
说定了此事,虞思又叫青豫把程龄等人都叫到书房来一一见过,把府中诸事都吩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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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大雪停下,平城的风雪又肆虐起来。
夜色中,虞衡冒着雪回到府中,气哼哼地脱了斗篷,丢给了旁边的随从。
侍女捧着热姜汤上前来,低眉顺眼道:“将军喝姜汤驱寒。”
虞衡看了那侍女一眼,认出是乔氏身边的人,压着火气把一碗姜汤喝下去了,顺了顺气才开口:“夫人今天在做什么?”
“夫人今日在做一件裘衣。”侍女回答道。
“我去看看夫人。”虞衡抬腿便往内室走去。
侍女忙跟了上去,倒是旁边的随从想了想,没再上前去。
随从把斗篷交给屋子里面的侍女,拍了拍自己一头一身的雪粒,转身到旁边茶房去烤火等着听差遣。
这天寒地冻,随从下人们都喜欢在茶房中扎堆。
见到他进来,大家挤挤挨挨给他腾了位置。
“将军去找夫人了,好歹是给了喘了口气,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我都怕我鼻子要冻掉。”随从抱怨了一句。
旁边众人听着这话挤眉弄眼了一番,怪声怪气道:“将军去找哪位夫人了?”
“卫夫人都去庄子上了,你们这话可别叫将军听到,小命还要不要了?”随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这话一出,众人也都安静了下来,没人再作怪了。
安静了许久,突然有人道:“我们老家主就剩那么一个姑娘,如今去京城也不知道怎样了,希望老家主保佑姑娘。”
没人接着这话说下去,但也没人反驳。
20.见太后
虞衡进到内室,乔氏起身迎了几步,拉着他在软榻上坐了。
和外面风雪交加的寒冷相比仿佛是两个世界一般,屋子里面洋溢着让人放松的暖意。
宝慧带着丫鬟碰着热气腾腾的酒菜一一摆在了小几上面,然后安静地退到门口站立。
“要不是你在这边,恐怕这一晚上连口热水都没得喝。”虞衡如此感慨着。
乔氏亲自给他盛了一碗汤送到他手中,轻柔道:“说那些做什么,你在外面一天,这会儿吃点儿东西垫垫。”
虞衡接过碗喝了一口,热乎乎的汤水下肚,顿时浑身上下都暖和起来。
“刚才看你进来时候脸色不太好看,那位大帝又闹出什么荒唐事情了?”乔氏在一旁给虞衡夹了两筷子菜,关切问道。
“桑乾郡那位新来的郡守派人来了。”说起外面的事情,虞衡也是恼火,“那位恰好是大哥从前的学生——若是大哥尚在,那刁奴哪里敢狂言诳语!”
只听这话,乔氏便也猜到那位郡守派人过来没说什么好话,又因为是虞彻学生缘故,必定在言辞中带上了虞氏,这微妙的立场,叫虞衡无立足之地了。她叹了一声,轻轻握住了虞衡的手,道:“倒也不必如此烦恼,他们与我们虞氏毕竟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明日派人往那郡守府上去一趟就是。难道他就只认他,不认你了?你便就是如今虞氏的家主,说一千道一万,还能绕过你去?”
虞衡吃了一小块蕈菇,面上的恼火没有散去,只道:“那位去了京城,据说一路畅通,说不定到时候还真能绕过我去。”
乔氏顿了顿,有些不可置信看向了虞衡:“真的?”
“若那时是我去京城就好了,也不必再这受气。”虞衡越说越气恼,筷子一拍就把碗给放下了。
乔氏一时也不知能说什么,只默默拿起筷子又给虞衡夹了菜。
“也不知现在京城是什么情形了。”虞衡毕竟不舍得在乔氏面前发火,他重新捧起碗吃饭。
“宝慧。”乔氏却想起什么,她唤了门口的侍女,“上回你说你兄长跟着去了京城,可有书信回来么?”
站在门口的侍女低眉顺眼地走到跟前来,轻声回答了:“不曾有书信。”
“若有书信,拿来让我看一看。”乔氏对她说道。
宝慧的心多跳了一下,声音还是稳稳的:“是,奴婢记住了。”
虞衡看了宝慧一眼,摆手示意她回去门口守护,口中道:“如今府里也是乱了规矩,很应该整顿一番了。”
这话乔氏却没接,府中乱起便是从虞思带着三百多护卫离开开始,卫氏前几日去庄子上后,府中更加杂乱了一些。
整顿的确是应当整顿,可她却觉得有心无力。
“还有几日就是正旦,等过完上元节再说吧!”乔氏最后这么说了。
虞衡叹了一声,他看着乔氏,道:“那就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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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了,东边天际有朝霞,不过多时一轮橙色的太阳从地平线下跃起,金灿的光辉洒满人间。
虞思骑着马走在京城宽阔的街道上,灿烂阳光下,道路两旁街坊中张灯结彩便不容忽视,她昨日进城时候无心看这些,此刻见到忽然意识到再过两日就是正旦了。
她离开平城也快一个月。
行到皇宫外,远远就看到有各路官员的车马了。
虞思的名气已经一夜之间响彻京城,此刻看到她过来,那些官僚不约而同命仆从往旁边退了一步,似乎是要和她划清界限。
从马上下来,虞思叫青豫在外面等候,也不多看那些窃窃私语的大小官员,直接朝着宫门走去。
宫门口,皇帝萧烈身边的内侍雷昭看到虞思,急忙上前一步相迎了。
“陛下一早就命奴婢在宫门口等着大人,太后想见一见大人呢!”雷昭弯着腰向虞思行了礼,“陛下还命奴婢们收拾了宫室,大人稍后跟着奴婢去看一看,还缺什么,奴婢好叫人去准备。”
虞思着意看了一眼这内侍,脑海中对上了昨日见过的人脸,便笑了笑,也向这内侍作揖道谢:“多谢中贵人。”
雷昭忙避开,道:“不敢当。”
远远的,其他人看到这情形,不免又是一番交头接耳。
直到虞思与雷昭二人进去宫门中了,交谈声便渐渐大了起来。
“据说今日太后是要见这位女郎的,若无意外,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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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太傅,今后要在我等之上了。”
“实在荒谬,她有何功劳能做太傅呢?难道就凭她有个好出身么?”
“也不知陛下和太后到底是什么心思,不过小小祁氏,打就是了,还需要拉拢这个什么虞氏?”
大将军楼铭从马上下来时候恰好便听到了最后一句,他挑着眉头多看了那人一眼,认出是跟着他一起打仗后来获封将军的小弟,便直接拿着马鞭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你字都不认识几个,就在这里大放厥词了?”
突然被敲了脑袋,那人一回头要发火发现是楼铭,又只好哑了火。
“大将军,我就是……就是为你不平嘛!那就是个女人,凭什么做太傅,那可是三公之一,都在大将军你上头了!”那人嘟嘟哝哝抱着头说道,“不过就是个祁氏……”
楼铭眼睛一瞪,直接让昔日小弟没了声音,他拎着小弟的领子提着他出了人群,看着小弟一脸慌乱样子,才语重心长道:“我不用你来替我喊冤不平,你只闭嘴,别给我惹祸就是了。”
小弟双脚落地,急忙点头:“我知道了。”
“太傅来了?”楼铭环视了一圈,没见着昨天那个冷冰冰的女人身影,又重新看向了自己小弟。
“已经被雷昭迎进宫了,太后要见她。”小弟急忙回答。
“知道了。”楼铭点了点头,再次敲打小弟,“不许再对太傅说三道四,惹祸了没人能救你。”
这话听得小弟一肚子疑惑,但这宫门口人来人往,他也不好追问,只好老老实实闭嘴。
楼铭不去理会其他窃窃私语的人,直接朝着宫门口走去了。
.
千秋殿中,太后与皇帝一并坐在上首,一旁有丞相何懋相陪。
虞思跟随雷昭进到殿中时候,正好见到太后正和皇帝说着什么,皇帝萧烈整张脸都皱起来,仿佛十分不想听从的样子。
她走上前去行礼,上首的母子二人便停下交谈,一并看向了她。
“免礼。”太后先开了口,她着意打量了虞思,然后看向了身边的萧烈。
萧烈没有注意太后的目光,他看着虞思,指向了下首另一边的空位:“你坐下吧!”
21.太傅
承明殿中,大将军楼铭一边处理日常的琐事,一边把北边传来的奏报仔细看过,然后专门放到一边,等着稍后面见皇帝时候相商。
对是否对北地用兵,朝中其实争吵颇多,若是先帝萧慎尚在,那自然是要用兵不会姑息的。可先帝驾崩乃是因为在战场的新伤引发旧疾,御驾亲征便立刻成了大多数臣子们不可接受的事情。
故而才有那么迂回地去请虞氏的什么帝师,故而才来了个女人。
尽管用了一晚上平定了自己心中的异议和烦闷,方才还能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去弹压手下,但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心底仍然是对那女太傅偏见颇多的。
就算退一步,不提什么男的女的,那也是虞氏欺人太甚——楼铭把手里的一封关于战马的奏疏合起来放到一旁,他听见外面有零星问候的寒暄。
楼铭坐直了往外看了一眼,正好与踏入殿中的丞相何懋四目相对。
“何公回来了,陛下现在在成安宫吗?”楼铭拿起案上的奏表站起身来。
何懋笑着摆了摆手,索性朝着他走了过来:“陛下与太傅去昭庆殿了,大将军若有什么事情,等午后再去找陛下吧!”
楼铭动作顿住,他把手中的奏表放回案上,他想了想,便请了何懋在一旁坐,然后亲自倒了茶:“今日太后娘娘见过那虞氏女,可有说什么?”
何懋笑着接了茶,在旁边坐下了:“说不定过些时日大将军就要与太傅一道往北边去讨伐祁氏逆贼。”
楼铭的眼睛猛然瞪大,他欲言又止好几番,最后凝重地看向了何懋:“何公不要说玩笑话。”
“这自然不是玩笑话。”何懋慢悠悠喝了口水,再慢吞吞把杯子放下,“大将军什么时候见过我拿大事开玩笑了?”
楼铭看着何懋,眉头拧起来,他深吸一口气,脾气忍了又忍,最后捏着茶杯开口问:“何公认为那虞氏女……如何?”
“既然得封太傅,大将军也切莫再用虞氏女代称。”何懋看着楼铭,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与楼铭一同跟着萧慎起兵,他哪里不知道楼铭心中在想什么?他接着道:“她并非真的因为太傅一职而来,她是知道我们想解决的不过是那祁氏称帝一事,也很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
楼铭听着前半句眉头已经立起来,待到听完后半句,眉头慢慢松弛了下来。他想了想,跳过了那许多应该询问的细节,直接抓住了关键:“所以若对北边用兵,陛下会用我的。”
“想来陛下更想御驾亲征。”何懋不紧不慢说道,“说不定到时候陛下一意孤行,便就是要亲自带兵北上。”
“……”楼铭哪里还不知道何懋是在故意逗他,他拿起手里杯子咕嘟咕嘟喝茶。
何懋笑呵呵继续道:“不过这回有太傅了,陛下太一意孤行,可以叫太傅去劝他,不必我们眼泪婆娑声嘶力竭苦口婆心了。”
楼铭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笑了一声——心里那些介意也就自然而然散了。“只是外面人看到的恐怕不是这些。”他想到宫门口那些闲话的官员们,“再有,昨日不少人往虞府送了拜帖,这虞家……”他摇了摇头,“也得亏太傅是个女人,若是她父亲还在,且还回到了京城,我不敢想会是怎样情形了。”
“所以话说回来,太傅是个女人也并不是坏事。”何懋拿起杯子喝了口茶,然后慢悠悠站起来,“我得去忙我的事情了,等陛下回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和陛下说呢!”
“且慢,陛下和太傅去昭庆殿做什么了?”楼铭好奇地问。
“陛下的意思,昭庆殿以后就给太傅,故而今日要带着太傅去看一看。”何懋摆了摆手,朝着外面走去,“毕竟太傅与我们不一样的。”
.
昭庆殿中,虞思跟随在萧烈身后,慢慢在这恢弘殿阁间行走。
她听着一旁宫人细细说了哪里哪里重新修缮过,又说了哪里哪里实在难以修补,只好对着前朝的图纸重新做了个类似的补放在某处。
萧烈似乎很有耐心,他一直在听,还时不时点评一二。
但她对这宫殿实在没有太多想法——她应当不会在这里太久,她甚至不会在京城太久,她没有时间真的做什么帝师去辅佐皇帝,她是要回去平城的,乔氏还在平城,这世上她只剩下母亲,当初只是权宜之计无从选择,但今日她既然得了生机,当然要平安把乔氏带离,再与虞衡算一算账。
正想得入神,前面的萧烈脚步停下来,她忙收敛心神,退了两步站定。
“太傅觉得这殿中还要添加什么吗?”萧烈转身看向了她,他的声音中带着笑,“朕到时候先给太傅配几个服侍的宫人,太傅也可以把你用惯了的人带进宫里来。”
“多谢陛下,宫人便可。”虞思低头谢恩,“臣身边的丫鬟侍女规矩不熟,带进宫来恐怕生事惹祸,还是叫他们留在府中便好了。”顿了顿,她又看了一眼这处处精致的内殿,接着道,“此处极好,臣以为也不需再添加什么了。”
“太傅既然这么说,那朕便来替太傅安排了。”萧烈如此说道。
虞思自然没有异议,只再次谢恩。
“太傅在朕面前话少了许多。”萧烈忽然这么说道,“方才在千秋殿,你不似这样少言寡语。”
虞思忽然顿住,她想了想,才道:“臣只是觉得陛下说的都对。”
萧烈再次笑起来,他朝着殿外走了两步,回头示意她跟上:“方才在千秋殿说了许多国事,也说了你们虞氏的家事,却不曾听你说起过你自己。”
“我?”虞思跟着萧烈出了内殿,在洒满阳光的庭前站了,“我没什么可说的。”
“过了年,朕便满了二十四,朕正好是大年初一生的。”他低头看向了她,“太傅呢?”
虞思一时间没想明白为何萧烈问起了这些,但她还是如实回答了:“臣是六月生,明年便满二十了。”
“女子十五及笄便有婚约,虞氏也是世家,你应当也有夫婿吧?”萧烈又问。
“听父亲和兄长说起,前朝时候与姬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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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婚约。”虽然奇怪为什么会问到这里,虞思还是直接说了个明白,“后来父亲带着我们回到平城,与姬家也有十多年没有来往。”顿了顿,她斟酌了会儿词句,才继续往下说,“先父去世时候,兄长曾给姬家写信,想在百日内让我和姬氏成婚,但没想到兄长也遭遇不测,这婚事便从此搁置,没有再提起过。”
“姬家可有回信?”萧烈回头看向了她。
虞思摇了摇头:“我不曾见过。”
“那么可需要朕为你去问一问姬家?”萧烈盯着她的眼睛,“朕所知,姬氏便在东城。”
虞思忽地感觉些许压迫,她想了想才开口回答:“这事情……实在不必劳烦陛下。”
“姬氏知道你来京城吗?”萧烈又问。
虞思忍不住抬头看向了萧烈,他们目光相触了,他的目光中似乎有些执着之意,只是——她的婚事对他来说有什么好执着的?她一时想不明白。于是她便只道:“还请陛下以北边国事为重,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实在不必要多提。”
“朕以为这不是小事。”萧烈看着她,“万一姬氏突然来京城说要与你成亲,那你说朕应不应当让你与姬氏完婚呢?”
虞思瞠目结舌,她压根儿没想过这个问题,此刻更是无从回答。
“若你成亲,朕能继续留你在宫中做太傅么?若留下来,岂不是要有闲话说朕夺人之妻?”萧烈盯紧了她,“所以——姬氏若是找到京城来,太傅会和他成亲吗?”
虞思抿了下嘴唇,或者这的确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吧?她再看萧烈一眼,便就诚实回答了:“不会。”
清冷的花香随着微风慢慢散开来。
萧烈不再咄咄逼人问这些事情,他指着庭院假山方向道:“太傅你看,那假山后面有一棵红梅。”
虞思便顺着他指的方向去看,果然在假山后面,还未化的积雪间,有一棵红梅傲然绽放。
“太傅喜欢什么花?”萧烈问。
“萱草。”虞思回答了。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①”萧烈轻轻笑了笑。
他再次看向了虞思,阳光扑洒在她身上,这次她便真的在发光了。
她眉头蹙起,应当是因为他念的那句诗叫她为难了,但他已经看出来了——对于国事,她的见地不输任何一个男人,否则也不会有胆量独自一人拿着旨意就进京来,但在私事上,她毕竟也还是个女人。
阳光将她长长的睫毛染上金色,她黑沉的瞳孔也在阳光中变得温柔起来。
“太傅。”他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他看向了她头上简单的发髻,“正旦那天,太傅要带着百官朝贺,朕已经命人给你赶制朝服——但冠冕上头,你想如其他大臣一样用朝冠吗?”
虞思没太在意他扶住她肩膀的行为,她只是躬身行礼,道:“臣便听从陛下安排。”
萧烈看着虞思后退了一步,心中失落与不明的兴味夹杂,他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比往常更快一些。
22.各方动向
临近正旦,天气晴好起来,但北风呼啸中还是寒意不减,各处积雪没有融化的迹象。
平城各处张灯结彩,也有了新年的喜悦。
虞衡骑着马慢慢行在街道上,家将护卫们跟在他身后,长长的队伍占了半条街,寻常百姓们都远远避开来。
而他身上穿着新做的锦袍,但面上却没多少意气风发,眉眼间具是阴鸷狠厉。
拐了弯到了虞府外,府中下人老早就在门口等候着,见到他回来,急忙上前去牵了马又拿了马凳。
虞衡看了眼这清冷的街道,终是没忍住一声低斥:“真是欺人太甚!”
没人敢接他这话。
虞衡没好气地把鞭子丢给了管事,气哼哼进到府中去了。
管事接着这些东西,安静地与一众随从跟在虞衡身后,朝着正院的方向去。
.
正院中,乔氏老早就叫宝慧在外面探看,见着虞衡一行人,宝慧便叫小丫头先过去书房打听,自己则去回禀乔氏。
这边乔氏才欣喜着要换了衣服要去前头,那边去打听的小丫头就上气不接下气跑回来了。
“夫人,将军说等会就过来与夫人一起用午饭。”小丫头如此说道,“将军说外面风大天冷,夫人就不要出去,免得生病。”
乔氏听着这话,便笑起来,叫宝慧赏了那丫头一朵绢花,口中道:“是个伶俐丫头,过年了,戴个绢花玩儿去吧!”
小丫头高高兴兴捧着绢花出了门,隔着门边听见她和其他的丫鬟得意炫耀绢花的动静,乔氏听着便又忍不住笑了笑。
“叫厨房做个炖锅,冬天还是要吃得暖和些。”乔氏向宝慧道。
宝慧便道:“夫人早上便吩咐要个炖锅,想来这会厨房已经做好了。”
“还是去看一眼,省得他们又马虎。”乔氏面上露出些不耐,“府中这些下人也是越来越不听话,阳奉阴违太多,都仗着是家里老仆,反而比主子派头还大了!”
宝慧抿了下嘴唇,她没有劝说什么,只应了下来:“奴婢这就去厨房看看。”
乔氏点了点头,又叫了人进来帮着她梳头。
.
快到中午了,阳光灿烂到有些刺眼。
宝慧从角门出去,顺着回廊朝厨房方向走,一边走她一边想起昨日在母亲柳氏那边看到的信。
她的兄长程龄去了京城,终于有信送回来。
兄长在信中说京中一切都很好,皇帝把虞家的祖宅给了姑娘,还封了姑娘做太傅——他的信中已经开始称呼虞思为太傅了——太傅看他机灵,提拔他做了府中的二管事,他想着等太傅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就要向太傅请个恩典,把她和母亲从平城接回京城去。
这封信她没敢和乔氏说,柳氏也叫她别说,只当是没有见过这封信的。
若说从前府中对虞衡与乔氏之间的关系只是影影绰绰有些风言风语,自从卫夫人离府去了庄子上,而乔氏搬回正院,他们之间的关系便是人尽皆知了。
柳氏当然也猜到为何她当年会被乔氏留在身边,更能想到为何他们一家就得了乔氏的恩惠能搬到府里来。
“这事情,要想办法透给姑娘知道。”柳氏是这么叮嘱她的,“做人不能昧着良心,对我们一家有恩的是虞公,对你兄长有恩的是姑娘,而用全家性命威胁你行隐瞒之事的是夫人。孰是孰非……”后头的话柳氏没继续说,但宝慧心里很明白。
柳氏应当会在回信中对兄长说起府中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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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厨房外面,宝慧见着里面正热火朝天在做饭菜,便也不走进去添乱,只在外面随手抓了个丫鬟进去传话。
不一会儿厨娘便从里面出来,还拿着一碟子米糕塞到了宝慧手里,她笑道:“就放心吧,吩咐的炖锅都做好了,还过一刻钟就送到夫人那边去。”顿了顿,她又小声道,“这米糕刚刚蒸好的,放心吃吧!就猜着你这会要过来呢!”
宝慧也没太客气,接了米糕吃了一块。
厨娘擦了擦手,看了看左右没旁人了,又道:“听着府里风声说,夫人打算把下人裁一半,此话当真么?”
宝慧吃完一块米糕,随手把碟子放在一旁,笑道:“府中风声可多了,我哪里敢说真假呢?”
厨娘道:“你是夫人身边得用人,你说是真就是真。”
“夫人心软。”宝慧摆了摆手,见门口那小丫头在探头,便叫她过来,叫她把这一碟子米糕送到柳氏那边去。
丫头接了米糕便往外面跑了。
厨娘看着那丫头跑远,转而又看向了宝慧,有些感慨道:“既然你说夫人心软,那我心里也有数了。”
宝慧只当是没听到,只道:“等会炖锅记得送到正院去,夫人吩咐了两遍呢!”
“放心吧!夫人的吩咐我们都记着呢!”厨娘拍拍胸脯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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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衡换过衣服,便到后头来找了乔氏。
一进屋子,他便挥退了伺候的丫鬟,又叫人在门口守住了。
乔氏见他这样慎重其事样子,十分纳罕:“是出了什么事情?今日不还是去见大帝了么?”
虞衡一屁股坐在乔氏对面的席上,气恼地锤了一下小几:“虞思做太傅了。”
“什么?”乔氏恍惚了一瞬,几乎以为自己听错,“思儿做了太傅?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天齐那皇帝,竟然认下了这个女帝师!”虞衡一脚把火盆踢开,又起身去重新拖了回来,他重新坐下,看向了乔氏,“封了太傅,赐还了虞氏的宅子,她现在以虞氏家主的身份,接了各处的名帖!”
乔氏几乎听不懂虞衡在说什么,她只抓住了虞衡的手:“她……为何那边竟然会愿意让一个女人做帝师?他们朝廷里面就没人有异议么?”
“也许就因为她是我哥的女儿。”虞衡几乎咬牙切齿,“因为她手里有虞氏的两方印,她就能代表虞氏几百年的传承,她便有家主之实!”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嘶吼起来,“接下来她就要置你我于死地!当初就不该听从那胡言乱语!否则这帝师这太傅分明应当是我来当!”
乔氏茫茫然看向了虞衡:“那……现在怎么办?”
“她已经以虞氏家主名义写了檄文,说历数祁氏过往种种叛逆,再叙太祖萧慎对祁氏一而再的信任和看重,祁氏在平城称帝乃是忘恩负义之行为,致使北地民生涂炭罪不容诛,告北地吏民认清形势,不要助纣为虐……”虞衡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他看向了乔氏,“今日,我简直不知能如何在大帝面前站立。”
“会有人附和她那封檄文么?她只是个女人呀!”乔氏眼眶红了起来,“朝廷大事就是如此儿戏么?”
虞衡反握住了乔氏的手,他声音低沉了下去:“她的确是个女人,但事情已经如此了。”
“那要怎么办?”乔氏含着泪看着他,“她会回平城来么……?”
虞衡没有回答,他分不清心中究竟是后悔,或者是后怕。
“她会为了她的父兄找一个公道……她一定会这么做的。”乔氏感觉到惧怕了,“她会杀了我……她一定会杀了我的!”
“你是她母亲!她不会!”虞衡忽地升起了些许希望来,“你是她母亲,她不敢,也不会,自古哪有女儿杀母亲的事情!”他握住乔氏的手不松开,“你给她写信,叫她回平城来。”
“不……不、不!”乔氏甩开了虞衡的手,她倏地站起来,“她……她一定会杀了我的……”
虞衡再次抓住乔氏的手,他拖着她重新坐下来,他认真看着乔氏:“如今只有一条路摆在面前,大帝必须成为真正的皇帝,这样才有你我的生路。”
乔氏也看着虞衡,她含泪点了点头:“我明白。”
虞衡把乔氏揽在怀里,轻轻叹了口气:“成王败寇自古如此,自古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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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外面宝慧的声音传来了:“将军,夫人,现在用膳吗?”
虞衡顺了顺乔氏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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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外面道:“摆在花厅吧!”
宝慧应了一声,便听着脚步声朝着花厅去了。
“起来吧,先去用午膳。”虞衡拉着乔氏站起来,忽地又想起什么一样,看向了乔氏,“宝慧的兄长跟着她去了京城,应当也有家信回来了吧?”
乔氏缓慢站起来,想了想才道:“不曾听她说起,等会问一问她就是了。”
虞衡一边扶着乔氏往外走,一边道:“府中的事情不要透给她知道,这样你写信哄她回来,她才会乖乖动身。”
乔氏点了头:“我知道。”
两人慢慢走到花厅,宝慧已经带着人摆好了饭菜。
“你兄长可有信送回来?”乔氏坐下之后,看向了宝慧,“这算一算,应该也有信了吧?”
“还没听说呢,晚上回去我问一问母亲。”宝慧神色如常笑着回答了,“若是有信,我拿来给夫人看过。”
乔氏不疑有他,只与虞衡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安静用膳了。
“还有件事情要请示夫人呢!”宝慧又道,“刚才奴婢回来时候,鄢先生给了个帖子,说是什么桑乾郡的窦夫人的帖子,要请夫人往桑乾郡去一趟。”
乔氏皱了皱眉头,道:“你等会拿来我看看再说了。”
“不必。”虞衡接了话,他看向了乔氏,“必定是桑乾郡那个窦甯,他前次派人到平城来还奚落了我一顿!他让他夫人给你发请帖,必定不是什么好事!不搭理就是了!”
乔氏一听这话,便向宝慧道:“既然将军这么说了,你便去这么回了鄢璀吧!”
宝慧点头,便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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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乾郡也是难得的晴好天气。
窦甯吃过了午饭,慢悠悠在院子里面逗了会儿猫儿狗儿,然后去到后院中和窦夫人说话。
“你最近倒是比之前闲下来了,京城让你写的陈条都写好了么?”窦夫人打发了小孩儿自己出去玩炮仗,向窦甯笑着道。
“都要过年了,还忙什么?又不是在京城,还准备正旦和同僚们唇枪舌战一番逗陛下开心!”窦甯笑呵呵地在火盆旁边坐了,拿着火钳去翻埋在里面的栗子,一边翻,他一边看向了窦夫人,“上回叫你往虞府发帖子,可有回帖么?”
“发了好几封,没个音信。”窦夫人摊手,“我听平城那边回来的人说的事情,和你从太傅那边听到的,可不太一样呀!”
“我也觉得不太一样。”窦甯找了几个烤好的栗子,放在旁边铜盆上晾凉,然后看向了窦夫人,“你说……太傅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我不知道。”窦夫人摇头,“但我知道,虞衡的正妻卫氏现在住在平城外的庄子上,正旦都不会回平城。虞公和小虞郎身故的事情,恐怕其中隐情不少。若事情如你我猜测那样,乔氏是不会到桑乾来的,你恐怕要辜负太傅的托付了。”
“我已经给太傅写信了。”窦甯摇了摇头,“谁能想到虞氏会出这样的事情……”
“与虞氏出了个女帝师相比,这些事情也不值一提。”窦夫人说道,“太傅的檄文一出,如今是群情激奋,北地这局,大约很快便会有个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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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虞府中,虞思从青豫手里接过了三封信,分别来自乔氏,桑乾郡守窦甯,还有府中管事程龄的母亲柳氏。
她拿着最后一封信,疑惑地看向了跟在青豫身后的程龄:“这应当是你的家信?”
程龄面色僵硬到有些不自然,还带着几分隐隐的不平,他道:“家母让我把这封信给太傅看。”
虞思有些不解程龄为何这样神色,只当是他不愿意家信给她看到,只好一边拆开信,一边安慰道:“那我只好看看你的家信了,只这一次,下次一定不看。”
程龄憋着气道:“太傅看过还请不要生气……家母也许也是听了些风言风语……”
虞思一目十行扫了过去,面色渐渐淡下来,她一眼就看到了乔氏搬入正院,而卫氏离开府中去庄子上独居这句话。
23.乔氏
程龄的家信中,其母柳氏说了府中情形,她几乎是直言了如今府上乔氏已经与虞衡在一起。
乔氏的那封信中,却是在说她听闻她已经做了太傅,如今虞衡在府上因为此事癫狂,想请她回平城一趟,她已经不知如何是好,还试探着问她能不能接她到京城来。
而桑乾郡守窦甯的信中在说,他几次给乔氏下了帖子请她到桑乾郡,都无回应,恐怕辜负了她当时的托付,无法把乔氏从平城接到桑乾了,除此之外,他还说了虞氏的动向,他也说了卫氏离开虞府。
虞思捏着信纸的指节用力到发白,轻而薄的信纸在一明一灭的光线中晦暗。
窗外不知何处飞来的寒鸦叫声嘶哑而刺耳。
原本晴朗的天气不知不觉中阴暗下来,北风烈烈。
青豫和程龄二人并立一旁,连大气也不敢出,只安静垂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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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突然一只乌漆嘛黑的长尾巴乌鸦撞到了窗棱上,它扑棱了好几下翅膀,堪堪在窗台上站稳了。
虞思顺着声音看过去,那不怕生的乌鸦竟然不走,它就站在窗台上,发出了更聒噪的嘶哑叫声。
见此情形,青豫忙上前去,拿起一旁的掸子去驱赶。
乌鸦到底是怕人的,青豫还没走近,它就拍拍翅膀飞走开了。
虞思再低头看手中的三封信,她深吸了一口气,先看向了程龄:“这封信暂时放在我这里,你不介意吧?”
程龄急忙点头,道:“家母便就是要给太傅的。”
“上回听说你有个妹妹,是夫人身边的宝慧。”虞思勉力打起精神来问。
程龄再点头:“是,宝慧就在夫人身边伺候,已经好多年了……”说到这里,他自己瑟缩了一下,直接跪了下来,“妹妹从前没往家里说过这些事情,若是……若是老早就说了,我等不敢瞒着太傅……”
虞思摆了摆手让他起身:“此事你只不与旁人说便是。”
程龄急忙赌咒发誓:“此事若从我口中泄露,叫我全家都死无葬身之地!”
“都退下吧!”虞思只觉得脑子里还是纷乱,她需要想一想。“你们都各自去忙吧,宫中若有事情就报进来,若没有便不要来打扰了。”
青豫和程龄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应下,一前一后出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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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只剩下了虞思一人。
她重新把那三封信一字一句仔仔细细读过。
乔氏的信中字字血泪冤屈无数,只盼着她能回平城解救她于水火。
看着信,她眼前便浮现了乔氏泫然欲泣的无奈面庞。
她耳边几乎能响起乔氏带着委屈的温柔的声音。
若她再身边,她一定会泪眼婆娑声声哽噎地说:“思儿,怎么办,你二叔……二叔这是疯癫了……我们要怎么办呀?”
想到这里,她忽然自嘲地翘了翘唇角。
她心中已经给乔氏定了罪。
在看过了柳氏和窦甯的信后,她心中已经认定了乔氏与虞衡之间的关系。
若真的身处困境,为什么不接了窦甯的帖子到桑乾郡?
她不信窦甯在帖子里面一个字不提她想叫她去到桑乾郡离开平城的事情。
乔氏不去桑乾郡,却在给她的信中哭诉,想叫她回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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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事情经不起细想,也经不起事后去琢磨。
为什么虞悫身死之后乔氏一而再维护的却是虞衡?
就算那时候碍于她是女人不能当家做主,也应当是给虞悫过继嗣子继承家业,而不是贸贸然让虞衡来当家主啊!
还有,为什么每次她与虞衡有冲突的时候,乔氏一定是先压住她?
更还有,那时候子言看到虞衡身边的人去找乔氏到底是为了什么?真的是威胁她?
此时回头去看,蛛丝马迹那样多。
只是从前她不会那样去想,她也不可能那么想。
乔氏是她的母亲,谁会去猜测母亲背叛了父亲与叔叔在一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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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到了虞悫的死。
虞悫真的是以死相逼最后自杀身亡吗?
她忽然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梁爬上了后脑,她浑身战栗。
如若虞悫并非自杀,那么她的父亲虞彻呢?
真的……只是因病身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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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了这轻飘飘的信纸,虞思扶着凭几站起来,慢慢走到窗前。
报丧的乌鸦翘着尾巴在树梢间蹦蹦跳跳,它们不知在为了什么聒噪嘶吼。
所以,为什么乔氏让她回平城?
是因为怕她先一步知道了她和虞衡的事情?
是了,应当就是这样了。
虞思漠然想着,乔氏怕她知道了她和虞衡的事情,到那时候,她就会怕她把从前的事情一一翻出来与她对峙分说。
她是不敢与她对峙这些的。
既然不敢对峙,又为何要她回去?
或者不止是乔氏的意思,这里面应当还有虞衡的意思。
她写的檄文叫祁氏坐不住了,虞衡一定过得十分艰难,他想要的是从龙之功而不是成为阶下囚丧家之犬,所以他想叫她回平城,他想用她的性命,去祁氏面前邀功。
那么既然如此,祁氏应当不会想要归降了,他会起兵。
虞思再抬眼看向了庭院中的那群乌鸦,她自然要回去看一看的。
想到这里,她扬声叫了青豫备马,她要进宫见一见皇帝萧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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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阳光下,成安宫巍峨飞檐金碧辉煌。
皇帝萧烈穿了一身格外华丽的外袍,站在大殿外面,看着虞思走上前来。
“太傅看朕这身,正旦时候穿如何?”萧烈免去了虞思行礼,他原地转了一圈,露出了身后跟随着的绣娘们。
虞思扫了一眼他身上这奢靡的绣纹,淡淡点了头:“陛下威仪赫赫。”应付了这句,她便不多废话,直截了当说了来意,“陛下,臣猜测祁氏应当快要动兵了。”
“嗯?!”萧烈没防着虞思突然丢了这么一句话,动作停下来,“他要在这时动兵?”
“臣今日收到了家母的书信。”虞思说道,“臣请旨回一趟平城。”
“你要回平城做什么?”萧烈直接把身上的外袍脱下交给了身后的绣娘,他一边问一边与虞思一道往殿中走,“若是祁氏要用兵,你回平城太危险了些。你若担心你母亲,叫人接她来京城便是了。”
“臣疑心一些事情,正是要回去看一看。”虞思淡淡道,“陛下不必担心。”
回到殿中,萧烈坐了上首,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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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虞思神色,一边叫雷昭去把丞相何懋还有大将军楼铭等人都叫来,他道:“太傅不可轻举妄动,若祁氏当真要发兵南下,平城便就是他的都城,你孤身一人回去平城,与送死何异?”
虞思在下首坐下,抬头看向了萧烈,道:“家母写信叫我回平城,我当然要去看看到底她有什么打算。”
萧烈脸上露出了十分纠结的神色,他看着虞思,道:“朕并不以为这是一个好打算。”顿了顿,他又道,“或者其中还有什么朕不知道的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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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雷昭已经把丞相何懋还有大将军楼铭都从前面的承明殿请了过来,跟随而来的还有几个年轻的官员。
雷昭满脸苦相上前来向萧烈道:“陛下,这几位郎官听说太傅在这里,硬是要过来,奴婢实在拗不过,便只好……”
萧烈看向了那几个年轻的官员,认出来是前些时日刚提拔的几个议郎,他对这些郎官向来宽容——这些人身家多是跟随萧慎起兵的那些功勋子弟,进宫到他身边随侍,也是有陪伴他左右的意思。
丞相何懋与大将军楼铭已经分别在两旁坐下,这些郎官行过礼,便看向了坐在萧烈下首第一位的虞思。
“有些事情,我等想请教太傅。”年轻的郎官不等上首皇帝说话,自己就先开了口,“太傅身为女子却位列三公,虽有写檄文震慑北地逆贼,但我等却认为,女子不配做太傅!”
“放肆!”这话萧烈先发了火,他怒斥这几位郎官,“尔等不学无术,口出无状,滚出去反省!”
年轻的郎官脸上却全是不服,他们跪地却并不打算出去,口中强硬道:“天尊地卑,乾坤定矣!虞氏身为女子却当朝为官甚至位列三公,乃是乱了纲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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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虞思到帝京,城外那一次的质疑之后,这是第二次有人当面质疑她身为女子却为帝师一事。
她只觉得这质疑来得太迟了一些,既然要与她辩论此时,难道不应该早一些,在她封太傅之前便堵上门,和她辩个天昏地暗,叫她无言以对,灰溜溜离开京城么?
再看一眼那几个桀骜不驯的郎官,她索性便直接开了口,道:“你们能做郎官,那我便能做太傅。不过都是臣子,君君臣臣,天地尊卑,无一不妥帖。”
这话直接把那些郎官们气了个仰倒,又碍于在殿堂之上萧烈面前,不敢开口对骂。
萧烈冷笑了一声,道:“你们这郎官也不必当了,实在是有损朝廷颜面。”
说完,萧烈便直接便让雷昭把这些郎官赶了出去。
殿中只剩下何懋还有楼铭与萧烈虞思君臣四人,何懋摸着胡子笑呵呵看向了虞思:“太傅可知为何他们今日吵嚷起来?”
虞思坦诚摇头:“不知。”
何懋又看向了萧烈,道:“最近臣的大女儿一直在家中说想效仿太傅,到宫中来做个郎官。她说,既然隔壁陈将军的大郎可以做郎官,那她也可以。我说这怎么能是一回事呢?她便说,太傅是女子能做官,她也是女子,她当然也能做官。”
虞思忽地恍然,心中竟然感觉有些许欣慰之感,把今日那些烦闷事情驱散了许多。
萧烈没想过这些事情,这会儿听到只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丞相长女来做郎官,说不定比刚才那几个不学无术之辈还好一些了。”
24.回平城
虞思很明白自己这太傅是为何能得了皇帝太后的承认,也很明白为何朝中没有太多的公开的议论。
皇帝太后想借用的是虞家的势力对付北地的祁氏,而余者则是把她看作了她的父亲的投映。
她对于朝中诸多大臣们来说,只不过是她父亲的影子。在皇帝和太后都没有异议的情况下公开反对她这个女帝师,会被虞氏那关系庞大复杂的门生故吏攻讦,那么,识时务的臣僚们便会选择认同。
若有的选,她当然希望自己能更理直气壮堂堂正正获得这帝师一职,只是她到帝京甚至都是被迫,她心中记挂的是父兄之死,还有乔氏。
她没想过会她做了帝师会给其他女孩儿们起了示范的作用——或者确切说,她在来帝京的路上也曾经畅想一二,只是并没有真正把这当做一回事。
毕竟当自己的前途都渺茫时候,谁会去想别人呢?
而现在,从丞相何懋口中听到了那些话语,她忽地感觉轻快。
或者她只是因为虞氏和父亲的关系得到了帝师一职,但她为所有的女人都开辟了一条与从前不同的选择之路,哪怕目之所及会有荆棘满地,但总也应算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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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纷飞时候,她听见大将军楼铭一旁嘟嘟哝哝道:“谁说不是呢,我女儿也在家舞刀弄枪说将来要跟我一起去打仗,还振振有词一口一个太傅如何如何,叫我不知能说什么,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皇帝萧烈仍是笑着道:“舞刀弄枪还是要小心些,伤着自己就不好了。”
丞相何懋附和着与大将军楼铭说笑了几句,虞思很分明能从他们的话语中听出对自家女孩儿的疼爱和回护,这让她想起已经去世的父兄。
难以言说的苦涩从心底升起,她强令自己不去想那些,
上首皇帝萧烈道:“召二位前来,是因为太傅方才正与朕说起北边祁氏会要动兵一事。”
这话一出,何懋与楼铭便收起了那些家长里短的闲话,一起看向了虞思。
“据北地信报,自从檄文发到平城,那祁氏的确有调兵遣将的动向,太傅如何得知他一定会动兵?”大将军楼铭先发问了。
“今日我收到了家书几封。”虞思平静回答了,“信中没说旁的事情,却只叫我回平城。自我到帝京,虞氏从未有书信送来,直到那檄文发布,便有这么一封信,故而我猜想祁氏应当是想要动兵了。若非如此,为何要我回平城呢?”
“想来那檄文着实戳痛了祁氏。”何懋若有所思,“难怪是想用家信诱太傅回平城区,恐怕是想要泄愤。”
“太傅莫不是真的要回平城吧?”楼铭眉头拧起来了,“既然要动兵,带兵应战便是,实在不必以身涉险。”
何懋看向了虞思,道:“我亦这样以为,太傅不必以身涉险回平城,祁氏耀武扬威数月,如今已经是骑虎难下,他便就是想投降,他手下的人也不会轻易听从,他迟早就是要动兵的。”
“多谢丞相与大将军关爱,只是平城我必定是要回去的。”虞思想到乔氏的信,她心中老早就有打算,“于公于私,我都要回去平城看一看。祁氏若真的要动兵,等在帝京探看等待过于被动,总要有人从北地传消息过来。朝廷能掌控的距离平城最近的地方是桑乾郡,再往北是如何情形,仅在桑乾郡无法探看,只能派人再往北去。既然是我判断了祁氏就要动兵,当然应当由我前去试探真假,好叫朝廷安心准备。”
这话一出,倒是叫何懋与楼铭一时间都没了话说。
而虞思平静笑了笑,继续把话说了下去。
她道:“再有,朝廷要借用虞氏的势力解决北地之乱,总不能我远在千里之外指手画脚吧?那样谁会听从呢?当然是由我回平城,以家主身份调令众人。再有——”她顿了顿,“我与虞衡之间还有悬而未决的争斗,我须得亲自回去与他一一分辨。这便是私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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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忽地安静了下来。
何懋与楼铭自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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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思所说是有道理的。
祁氏当初封代王,他手下不止有朝廷的封地,更北边据说也有他的势力。
他原就是当初逐鹿中原的诸侯之一,只是迫于当时形势故而选择归降天齐。
那时候除了西王刘尝,便就是他势力最大。
故而现在他称帝才会成为了天齐的危机,故而朝中才会议定叫去请虞氏的帝师。
在桑乾郡的窦甯发回的奏疏中说了北地如今的局面,奏疏中说祁氏身边有能人也有草包,祁氏本人碍于今年天气实在难过,故而迟迟不愿意发兵,还说那檄文发去了北地,叫祁氏勃然大怒。
这些奏报或者能推测出祁氏会发兵,但推测是一回事,这和虞思手中拿到的家书一样只能作为推测,到底会不会发兵,还需要更确切的情报。
何懋和楼铭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说话,而是一起看向了上首的萧烈。
萧烈凝视着虞思,他过了许久才开口:“若太傅打算回平城,还是要多带些人手。”
他看着她挺翘的鼻梁,还有紧紧抿着的嘴角。
他有些在意她想要解决的私事是什么。
虞衡那样的投机之辈,究竟有什么值得她与他一一分说呢?
“轻装简行便可。”虞思却如此回答了,“由大将军派些身手好的护卫,我再带上我身边的几个长随,不必用马车,直接骑马,从帝京回去平城到驿站直接换马,也不过是三五日的工夫。”
萧烈静默了一会,到底是同意了:“那便依着太傅的意思吧!”
大将军楼铭便忙道:“我来一定选几个机灵懂事又身手好的,太傅就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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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旦跟随着萧烈还有文武大臣们一起欢庆后的第二日虞思便直接带着人离开了帝京。
她带上了青豫和程龄还有几个与虞家关系从来都很深厚的护卫,再加上大将军楼铭挑选过来的侍卫,一共二十人的队伍,骑着马,乘着风,很快便把帝京抛在了身后。
25.祁应
平城王宫中,自称大帝的祁应靠在凭几上,手中拿着虞思亲自写的那封檄文,面无表情地看着。
这檄文自从送到他手中,已经被他翻看许多次。
最初时候看到心中的恼火、愤怒,到现在已经变成了后悔。
他实在觉得那时候放了虞思去帝京是个错误,或者就应当让虞衡去帝京,才真的能叫虞氏从此自绝于萧氏面前再无抬头之时。
再细细看一遍这慷慨激昂的檄文,祁应想起来他与虞思仅有的两次见面,他不由得想象那冷若冰霜的女郎在书案后面写下这檄文时候的神色,是漠然动笔,还是如这行文中一样情绪激烈呢?
这时,外面他身边的近侍进到了殿中来。
放下手中这檄文,祁应抬眼看去:“什么事?”
“陛下,右将军虞衡在外面求见。”近侍恭敬回答道。
祁应眉头皱起来,他慢慢坐直了身子,道:“去问问他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若没有便回去过节吧,今日不想见他。”
近侍应下,便退出殿外。
祁应又拿起那檄文看了看,正打算起身唤人进来时候,那近侍重新进到殿中来了。
“右将军说,是关于帝京那位女太傅的事情,想禀告给陛下。”近侍恭恭敬敬说道。
祁应心中不自觉起了几分讥讽之意,便道:“那便叫他进来吧!”
.
虞衡在风中站立了许久,才等到祁应身边的近侍再次从殿中出来。
自从虞思那封檄文到了平城,自从那桑乾郡的郡守窦甯派人到平城挑衅,他在祁应身边是越来越难过,他这右将军当得实在是憋屈。
他早早打听到祁应已经与鲜卑部族联合,打算到时候联合鲜卑部族一起起兵南下,他实在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他须得拿到战功,才能博得那从龙之功,才不至于被虞思那封檄文彻底连累。
当务之急,还是要重新取得祁应了信任了。
近侍走到他跟前来,笑着道:“右将军,陛下在里面召见了。”
虞衡忙对着近侍拱手谢过,快步进去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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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应看着虞衡进到殿中来,懒散地靠在凭几上,摆了摆手示意他免礼。
“京中那位女太傅有什么事情值得你来找我说?”祁应噙着几分笑看着虞衡,“难道她又写了一封檄文发送到南北各处?”
虞衡强行无视了祁应话语中的嘲讽之意,只道:“回陛下,臣使了个雕虫小技,诱骗了她回平城来。”
“哦?”祁应坐直了身子,这倒是让他意外,“你使了个怎样的计谋,竟然能叫她回平城?她便真的会依你之谋划回来么?”
虞衡面上露出几分自得,他道:“臣命她母亲写信,叫她回平城来。她必定是要回来的。”顿了顿,他目光中带着几分热切看向了祁应,又道,“她回到平城,自然由陛下施为。”
“任我施为,不错。”祁应只觉心底升起了几分愉悦,但他很快就想起了虞家的事情——据说虞衡与他的大嫂不清不楚,还把自己的嫡妻送到了庄子上,整个平城看热闹都不知看了多久,而那位女太傅的母亲,似乎就是虞衡的大嫂。
想到这里,祁应再次看向了虞衡:“但……她为何一定会回来呢?她为何一定要听她母亲的话?难道她不知道那就是你的意思?”
虞衡却是胸有成竹道:“做儿女的哪能不听母亲的话呢,只一个孝字便能叫她乖乖低头了,陛下不必担忧。”
祁应呵呵笑了几声,道:“既然如此,那我便等着右将军把那位女帝师带到我面前来了。”
这话听得虞衡心中燃起了熊熊壮志,他道:“不出几日,便能叫陛下如愿。”
“若你真能办到,倒是能奖励你一二。”祁应如此说道,“你可别叫我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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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衡满面春风志得意满离开了王宫。
他骑在马上,只觉得这凛冽北风都不再刺骨。
回到虞府,乔氏便恰好打发了人送信到前头来,说虞思有回信,说她已经离开帝京在回平城的路上了。
虞衡心情激荡,他飞快回去正院去见了乔氏。
“再好不过!简直再好不过!”虞衡面上的喜悦满溢出来,他拉着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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氏的手甚至微微颤抖着,“今日我刚求见了大帝,大帝说了,只要这事办好,便会奖励我。”
乔氏面上却没有虞衡那样欢喜,她的眉头是微微皱着的:“我却在担心。”
“担心什么?”虞衡拉着乔氏一并坐下来,“没什么可担心的,她到了平城,难道还有什么可以翻身的地方?”
虞衡越是这么说,乔氏心中便越是不安,她道:“我只担心,你我的关系,她终究是知道了!”
“知道又如何?她反正是要回来,知道与否根本不重要!”虞衡向乔氏这么说道,“到时候送到大帝身边,她也就只能认命!”
乔氏拧着帕子,面上还是担忧的。
虞衡看着乔氏如此,便把声音又放缓了一些,道:“你只想,她就算什么都知道,她又能做什么呢?难不成还杀了你?她若杀了你,便是弑母,大逆不道之事,到时候她便也就只能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戴罪之身,她那太傅便做到了头,不用再肖想什么荣华富贵。”
乔氏听着这话,倒是慢慢冷静下来。
虞衡接着又道:“她是不会为了这种事情对你做什么的,难道荣华富贵不想要了?所以你根本不需要担心,只管安心便是了。”
乔氏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她想,这世上哪有人不想要荣华富贵呢?
虞衡握紧了乔氏的手,道:“我听说大帝已经与鲜卑部族的人约定好了,等到大军集结,到时候便南下帝京,杀他个措手不及!我身为右将军,自然能领兵一起南下!到时候我挣了军功,便不会像现在这样窝窝囊囊!”他深情看着乔氏,“到时候我便给你请封。”
“还是给卫氏请封吧!”乔氏露出几分苦涩来,“给我请封像什么样子呢?府中虽然不说,但外面的话终究是难听的。”
“怕什么!”虞衡不以为意,“到时候我给你过继嗣子,便说是为了大哥和你,把请封都给你和嗣子,他们还能说什么?难道说我虞衡不够想着大哥,不为大哥的子嗣打算?”
乔氏听着这话,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她哽噎道:“若没有你,我都不知能如何活下去了。”
26.母女
冬天似乎已经快要过去了。
与来帝京时候那漫天风雪不同,这次回去平城是一路的好天气。
虞思无心去欣赏沿途景色,只每到驿站便直接叫人换马继续前行。
便这么日夜兼程,不过五日便已经到了桑乾郡。
远远看着那高大的坞堡,虞思慢慢放慢了马速,看着天色还早,便先吩咐在城外修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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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平城往帝京去时候路过桑乾郡仿佛还是昨日,她便也就是在城外暂时停留,然后见到了郡守窦甯,她第一次从外人那里听说父兄之事。
那时候她心中刚强,哪怕去帝京只有一丝机会也不会放弃,冒死也要前往,她只想着做了帝师至少能解救了她和乔氏,叫她们母女不必再为任何人和事情低头。
她盼着天随人愿,不叫她一切都落空。
可此番回来,她甚至不愿意去多想。
她的确做了帝师当了太傅,可她的母亲呢?
她回平城,是为了解救她于水火,或者是一场只能被称为忤逆的对峙?
二十年来关于乔氏所有的回忆从她的脑海深处慢慢浮现。
她们母女之间当然有过孺慕依恋的亲昵,自然也有过漠然僵持的疏离,父兄相继去世后,她只剩下了母亲,她是想过终身不嫁的,只陪伴在乔氏身边就足够了。
母女之间有过的所有的爱与愁,她和乔氏全部都拥有过。
所以这世上,所有人都能怀疑乔氏,但唯独她不能。
没有哪个女儿会去质疑自己亲生的母亲。
不会,不可以,也不能。
质疑乔氏和质疑她本人没有任何区别。
母女或者是独立的两个人,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一体的。
所以她心知她在行忤逆之事,她将要去面对的并不是乔氏与虞衡那不可言说的关系,而是她与乔氏之间的母女关系。
她沉默看向了北方,过了桑乾郡城再往北,若还是日夜赶路,最多两日便能到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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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满心纷乱时候,青豫带着一个文吏模样的人来到了她面前。
“下官、桑乾郡郡守主簿赵疆、见过太傅。”文吏上前来,对着她行了礼,“郡守听闻太傅已到城外,特命下官前来拜见,郡守稍后便会率人前来相迎。”
虞思收敛心神正色看向这主簿赵疆,先与他相互见礼,然后请他一同在旁边坐下叙话。
“此番我微服北上,是为不惊动有心人。”虞思平静看着这位主簿,“此番到桑乾郡,亦不欲打扰众人。你可回去告诉窦大人,不必兴师动众相迎,晚些时候我会往郡守府拜访。”
主簿赵疆迟疑片刻,还是应了下来。
虞思笑着命青豫上前来,道:“你与赵主簿一道先去城中拜见窦大人,便说晚些时候我便亲自到府上拜访。”一边说着,她一边命人拿了纸笔写了帖子,交到青豫手中。
青豫接了帖子,便候立在一旁。
主簿赵疆于是站起身来,向虞思再次行礼,道:“便依着太傅意思,下官便得快些回城去告知郡守,免得两边错过。”
虞思颔首,起身目送了青豫与这主簿一同离开往城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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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了风,天光暗淡下来。
虞思再次看向了北边,这里距离平城只一步之遥。
她既然回来,无论多么让人无法承受的真相,她也都是要直面到底的。
她招手把程龄等几个虞氏亲卫叫到身边来。
“稍后你们便不跟着我一起去郡守府上了。”她从袖中拿出之前已经写好的拜帖信件,分别交到他们手中,“你们分别去见管事董梁,部曲督,还有别院的卫氏。便说我三日后就到平城外的千秋飞雪居。”
程龄等人接过了拜帖书信,记下了她的话。
“府中就先不送信了,等先见过了这些人再说。”虞思又补充了几句,“你们路上小心些,不要惊动旁人,留心看看那位大帝是否在和北边鲜卑人有往来。”
“是!”程龄等人齐声应下。
虞思点了点头,便示意他们可以先离去了。
见虞思叫虞氏护卫先离去,楼铭挑选出的那些精锐侍卫们带着几分担心地上前来了。
“太傅,若叫他们离开,这样人手是否太少了一些?”为首的侍卫皱着眉头看着虞氏护卫们挑选马匹,神色肃穆,“以安危计,望太傅三思,不可叫身边护卫太少!”
“无妨。”虞思笑了笑,“稍后我们就进城,可叫郡守再多派一支人马跟随。”
听着这话,侍卫放下心来,便退到一旁不再多言。
虞思目送了程龄等人直接往平城方向去,再等到青豫从城中回来,才命其余人等拔营,往城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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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甯站在郡守府门口,看到虞思一行人到了跟前,便笑着上前去接了缰绳,请她下马来。
“大人这样隆重,叫我都不敢下马了。”虞思如此笑着,自己翻身从另一边跳下,接着上前扶住了窦甯的胳膊,“今日不必以朝廷官职相叙,大人之前助我良多,我尚未感谢呢!”
听着这话,窦甯再看虞思,不由得想起便就在不久之前,他们就在城外相谈,此时彼时,两人身份地位已经变换。
“那时若非有大人书信,我恐怕不能平安到帝京。”虞思诚恳看着窦甯,“我该感谢大人相助。”
“不过举手之劳。”窦甯已然明白了虞思话语中的含义,他命其他人去招待跟随虞思一同来的护卫们,自己则带着她往正厅走,“今次你回来,是为了祁氏?”
“是。”虞思点了头,“大人在桑乾郡,或者已经发现祁氏如今动向?”
“祁氏仿佛与鲜卑部有勾结,只是如今还没确凿证据,尚在探查中。”窦甯说道,“我亦派人前去鲜卑部族打探,只是还未有回应。”
“明日我启程往平城,也会叫人往鲜卑部去探查。”虞思道,“到时候若有动向,会叫人先往大人这里送信。”
听着这话,窦甯脚步顿了顿,他看向了虞思:“你母亲之事……你可有耳闻?”
虞思点了头,她语气淡漠:“除却祁氏,我也是为了母亲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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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
窦甯半晌无言,他默默请虞思进到正厅,两人相互谦让一番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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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数次遣人往府上送了帖子,但总无回应。”没有旁人了,窦甯才说起了他打探到的虞府的事情,“后来我想着大约是碍于男女有别,便又叫我夫人去送帖子,也无回应,后来才听说了虞府的事情。”顿了顿,他认真看向了虞思,“此事……应当只是虞衡猖狂。”
虞思感激地对着窦甯笑了笑,她很明白为何他会这样说。她道:“我也正是如此想的,虞衡猖狂至此,我为母亲担忧,故而亲自回来,他总不能阻碍了我们母女见面。”
这话听得窦甯面上神色松弛了些许,他顺着道:“我从前也不知虞衡竟是这样的人。”顿了顿,他话锋一转,便直接问起了京中的事情,“若是祁氏与鲜卑勾结属实,陛下可是准备用兵了?”
虞思也不欲多说虞衡和乔氏,便道:“是否用兵,便要等着看祁氏究竟要如何施为,若是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应是最好的结果。”
“就算祁氏本人想要投降,恐怕他身边的人也不愿意了。”窦甯摇了摇头。
虞思听着这话,便想起虞衡心心念念的从龙之功,她忍不住笑了笑,道:“那只好希望那位大帝脑子清醒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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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甯和虞思一并在正厅中用过晚膳,又分析了朝内外的局势。
说到兴头上,两人便从正厅转去了书房,对着舆图一一分析起来。
针对北地情势还有鲜卑部族并立的局面,两人分析了几种可能的发展方向,又针对这几种情形演推了调兵遣将的方案,再一一记录下来。
这一番演推实在尽兴,不知不觉外面敲过了三更。
两人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
“没想到这么晚了,实在是……太失礼了。”窦甯站起身来,他揉了揉额头,“我还叫夫人给你准备了单独的院子,要是叫夫人知道我拉着你说了这么久朝事,都要被夫人戳着头说失礼。”
虞思心中微微叹了一声,她倒是愿意多说写朝事,免得去想乔氏——只是这当然不能表现出来,她便笑了笑,道:“是为了朝中大事,谈不上什么失礼不失礼。”
窦甯一边引着虞思往准备好的院子走,一边道:“还是早些休息。”
浓重夜色下,只有灯笼照应处是明亮的。
虞思道:“明日还要请大人借我几个护卫,这次回来轻装简行,人手还是少了些。”
“这是自然,我原就想着你这次身边人手太少,应当像上次那样才对。”窦甯说道,他顿了顿,回头看向了虞思,他终是忍不住叹了一声,“虞公已然仙逝,太傅如今已经继承了虞氏,为将来计,有些事情是不能认的。”
虞思明白窦甯的意思,他在劝她,夫妻是一体,母女也是一体,乔氏必须完美无瑕,虞氏和她才有将来。
但——将来。
她偶尔会想到将来,她总觉得将来虚无缥缈。
自从她知道乔氏和虞衡的事情之后,她便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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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梦境
虞思做了个很长的梦。
她梦到自己已经去世的父兄,她和他们一起骑着马在平城外的山林草原间穿行。
也不知跑了多久,她突然在一个拐弯之后失去了父兄的踪迹。
周遭的明亮变得泥泞不堪,连天色也暗淡下来。
她感觉到害怕,于是促使马儿快些前行。
越走,脚下越没有路,终于她停在了一座山下。
身后一片漆黑,仿佛鬼蜮。
她只能前行。
只回头的一瞬间,伴随她的马儿消失不见。
前方也没有道路了,她只能向上攀爬。
她便攀上那陡坡峭壁,一步一步,似乎总也没有尽头。
不知过去了多久,顶着黑漆夜幕,她攀上了山顶。
一条窄小而弯曲的土路出现在她面前。
远处,一辆马车缓慢行来。
赶着马车的人面容模糊,但她却似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坐了上去。
她问,这是要去哪里?
身后忽然有柔软而冰冷的手勒住她的脖颈。
乔氏不知为何突然出现了,她姣好的面容扭曲仿佛鬼魅。
虞思开始挣扎,她感觉无法呼吸,出于本能,她开始与乔氏撕打。
黑暗中,撕打没有任何结果。
她从马车上跌下,却发现自己还只是站在山顶,仿佛刚才一切都是梦。
梦中的梦?
一边是混沌一边是清醒。
她顺着那窄小的土路缓慢前行。
突然她听到钟声。
当——
头顶金光裂开。
她带着几分余悸惊醒。
.
初晨的阳光正从窗户照进来。
远远的,城中的钟鼓声接连不断敲击在她心上。
是梦还是幻?
她缓缓从床榻上坐起来,她不自觉抚摸着不知何时缠绕在她脖颈上的狐皮。
这应当是晚上怕冷所以搭在锦被上的。
梦中一切在她惊醒的一瞬间迅速变得模糊不清。
她慢慢把狐皮摘下放到旁边。
她只感觉心悸未止,梦里乔氏的那双手,似乎叫她已经死过一次。
.
外面的侍女听到屋子里面的动静,请示地敲门问过之后,鱼贯而入。
她们捧着洗漱的热水等物,还带来了窦甯的传话,请她用过早饭去到正厅
虞思揉着眉心把梦魇从脑海中驱赶,她应着侍女们的话,起身穿衣洗漱再用早饭。
收拾好了一切,她叫来青豫等人,才往正厅去。
正厅中,窦甯召来了桑乾郡掌管军务的都尉,请他点了一个军司马,带着兵马护卫虞思往平城。
虞思谢过了窦甯的安排,正好京中有邸报传来,她便与窦甯一起看过了邸报上面的事情,从临近几个边关郡上报的情形,倒是确定了鲜卑各部的确变动频繁。
祁应要联合鲜卑一起动兵的事情几乎已经完全可以确定了。
这是坏消息,也是好消息。
虞思让人把邸报多抄了一份,在午后带着人离开桑乾,朝着北边去。
.
平城外,虞氏别院。
卫氏刚起床没多久,便听见外面管事火急火燎从外面跑进来的动静。
她嘲讽地放下手里的梳子,扫了一眼身边伺候的侍女:“去问问到底是什么事情急成这样,难道是虞衡那王八来了?”
侍女不敢接话,她赶紧放下手里的物事,走到门口去。
掀开帘子,便见别院管事脸都跑红了,上气不接下气扶着柱子喘。
“夫人问是什么事情呢!”侍女让旁边人扶了那管事一把,她看了看左右,声音压低了一些,“若是将军的事情,就不必说了,夫人不爱听。”
管事好容易喘平了,抬头看向了侍女,道:“去了京城的太傅派人来了,就在门口等着呢!”
“太傅?”侍女一愣。
“就是先头家主的女儿,乔夫人的女儿!”管事说。
侍女满脸不可思议:“我知道是她,她怎么会派人回来?”
“不知,那人就要见我们夫人。”管事说道,“还说是要紧的事情,一定要见夫人。”
侍女迟疑了一会,道:“那我且去问问夫人吧!”
管事扶着柱子站好了,道:“你去吧,我就在这等着。”
侍女点了点头,转身便进去屋子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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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氏往头上插了一支银钗,便从镜子里面看到侍女从外面进来。
“是什么事情?看你一脸为难的样子。”卫氏哼了一声,“难不成还真是虞衡那王八来了?”
“不是。”侍女上前来,她想了想才继续说下去,“管事说,是去了京城的太傅派人来,就在门口等着要见夫人。”
“太傅?”卫氏眉头皱起来,她看向了侍女,“她?”
侍女听着这话只以为卫氏不知太傅是谁,正要解释时候,便听卫氏笑了几声。
“看来府中的事情她知道了,是为了她那贱人母亲来的吧!”她站起身来,“这自然是要见,这怎能不见?”
侍女把想要说的话都咽了下去,只安静跟在了卫氏身后。
卫氏行到门口,见到管事还在外面等候,语气轻快地开了口:“你把人引到正厅,我这就来了。”
管事应下来,飞快地离开。
卫氏站在廊下看了一眼这几乎算是破败的庄子,心中忽然升起许多难以说出口的快意。
她被府中那对贱人赶到这里,还被严密看管不许和外人通信,天知道她等了多久才等到能与外人揭露那对贱人的机会,老天爷一定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否则为何第一个来的人会是乔氏亲生的女儿呢?
想到这里,她只觉得眼眶发胀。
抹了一把要溢出来泪珠,卫氏扶着侍女朝着正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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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虞氏家庙中。
程龄等人带着虞思的手书,与虞氏的管事董梁见面了。
董梁当初是虞彻身边的左膀右臂,做了整个虞氏的大管家有十数年,就算虞衡接过了家主之位,也没能把他直接换下,只先打发了他到家庙来,把府中管事换成了鄢璀。
他看着虞思的手书,长长叹了口气,他道:“太傅信我,我却在此处蹉跎,叫太傅事事不知,实在辜负了虞公多年信任。”顿了顿,他看向了程龄,道,“部曲督近日便就还在家中,我带你们过去,免得叫府中觉察,节外生枝。”
程龄谢过了董梁,却并没有多问府中的事情。
见他们都不问,董梁心中也有了底,只带着他们避开了旁人,去到了部曲督家中。
尽管现在明面上的家主是虞衡,尽管虞衡做了大帝祁应麾下的将军,但显而易见在京中当太傅的虞思在虞氏的影响更大一些。
程龄等人没费太多功夫便得到了部曲督肯定的答复。
“我等从前是跟随虞公往平城来,自然是听从太傅的吩咐,更何况太傅手中还有家主宝印。”部曲督如此说道,“若非那时太傅走得仓促,我等原本便应该与太傅一同往京城去了。那时只叫二百人护卫,实在是我等失职。”说着他还取出了记录于是部曲的账册,“原本就算太傅不回来,我也打算过了上元节便直接去京城见太傅,要把这账册交给太傅的。如今你们前来,倒是省得我等奔波。”
听着这话,程龄松了口气,他接过了部曲督递过来的账册,道:“过两日太傅便回来了,到时候还请部曲督去见一见太傅。”
“这是自然。”部曲督道,“不知太傅身边带了多少人手?可需要我安排人去接应?”
程龄道:“太傅在这上头自有安排,倒是不必再派人。”
部曲督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道:“只求太傅今后还能把我等看作是自家人了。”
程龄看了部曲督和董梁一眼,倒是也明白他为何会有这么一说。
虞思离开平城的那晚,她也曾叫人去唤虞氏部曲,如他这样便直接收拾了行囊跟随虞思往京城去的有二百之多,他们这些留在平城的,纵然有千般万般的不得已,在如今看来还是会叫人觉得虚伪势力。
若不是虚伪势力,为何要在虞思做了太傅之后才转变了态度呢?
但这话却不能直说,只好当做是从前一切未曾发生过,只看今后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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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氏别院中,卫氏听着来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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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虞思的意思,满腔的怒火到了嘴边却没了声音。
她不应当对着下人说这些话,她对虞衡和乔氏的确是恨到了骨子里,但虞思何尝不是呢?她对下人说那些刻薄话语,也不过是叫人耻笑,变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些人不会真的同情她,只会觉得她蠢。
她想起从前还在府中时候见过的虞思——事实上她和虞思见面的时候很少很少,除了逢年过节时候能坐在一起吃饭,虞思那时多半是在自己院子里面念书,或者是跟在虞悫和虞彻身后一起打理家事。
那时候她没想过虞衡竟然和乔氏有染。
而虞思还是个小孩,更不可能知道这些龌龊事情。
虞衡逼迫虞思去帝京的时候太突然,等到她知晓时候,虞思已经离开了数日。
而紧接着她被虞衡送到这别院来……
她强令自己不去回想那些乱糟糟的事情,然后看向了来人。
“平城如今也不太平,不回来或者更好些。”她慢慢说道,“她在帝京做了太傅,何必回来沾染这些污浊呢?”顿了顿,她也知道她是无法阻止这些事情的,她感觉自己喉咙发紧,“我被虞衡看管,此处眼线颇多,她若来此处,虞衡便会知晓。”
“我等正是要接夫人离开这里。”来人说道,“此处简陋,实在不是住人的地方。”
“离开这里……?”卫氏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她感觉自己干涸的心似乎又活过来。
“只是也许无法带上惠公子。”来人又道。
卫氏听着这话却沉默了下来,她苦笑了一声,道:“他在府中,我也许久没见到了。”
“等平城事毕,便能叫夫人与公子母子团圆。”来人如此说道。
卫氏点了头,她站起身来:“那我便跟着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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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府中,乔氏正命人准备上元节的物事。
如今府中人少了,这些东西倒是也不必如从前那样铺张,省事了许多。
正把灯烛的数目和银钱算好,她看到虞衡从外面进来,便笑着对他招了招手:“你可有喜欢的花灯样子?叫人扎一些你喜欢的。”
虞衡便走到她跟前来拿起账簿看了一眼,道:“今年还是简朴些,不必太花哨。”
“再不花哨,也还是过节呢,外面张灯结彩,难道府里黑漆漆一片?那也太不像样子。”乔氏一边说着,一边拿定了主意,“我记得去年是扎了桃花灯,今年也还是一样扎桃花灯好了。”
“都听你的。”虞衡挨着她坐下。
把这些琐碎事情吩咐了下去,乔氏叫屋子里面下人都出去,然后看向了虞衡:“今日不必去大帝那边么?”
“大帝说最近就好好在家过节。”虞衡说道,“外面天寒地冻的,也不想出去。”
乔氏拧着眉头往外看了看,道:“也不知思儿到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一边说着,她一边担忧地重新看向了虞衡,“你说……她真的会回来吗?还是那封信只是敷衍你我?”
“若是快马加鞭,应当快回来了吧!”虞衡可有可无地笑了一声,“我看大帝好像十分喜欢她。”
“喜欢?”乔氏有些吃惊。
虞衡点了头:“大帝似乎见过她几次,我听着大帝说话,似乎对她颇为欣赏。”
这话听得乔氏心头发紧,她道:“那万一她吹枕边风……那我们……”
“你也想太多了。”虞衡笑了起来,“哪里有那么好吹的枕头风!大帝身边佳丽无数,若个个枕头风有用,大帝恐怕老早就被吹到天上去了!”
乔氏听着这话也觉得有理,她叹道:“我只是担心呢!毕竟她性子烈,不好相处。”
这话倒是叫虞衡也点了点头,道:“她那性子,若不是因为她性子不好,那时何必要送她走呢?我们又不是狠心的人,非要叫她去死。”
乔氏简直不能更赞同这话,她道:“正是如此了。”
两人正说着话,鄢璀在外面敲了敲门。
“什么事情?”虞衡懒得叫他进来,便直接隔着门发问了。
外面鄢璀似乎和旁边的人低语了几句,然后才扬声回答:“将军,卫夫人被人接走了。”
“被人接走了?”虞衡眉头立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28.虞衡
坐在马车中,卫氏想着从前的事情。
她与虞衡成亲二十年,也做了二十年的聋子和瞎子。
虞衡与乔氏之间种种全发生在她眼皮子底下,但她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一直到府中变故频生,她都未能觉察出危机来。
在虞衡当上家主的时候,她甚至还曾心中窃喜,心想自己也终于能够当家做主。
然后,她的美梦破碎。
虞衡堂而皇之让乔氏住进了正院,还把她送到了别院中软禁,不许任何人与她往来。
她便就在那破旧的别院中,一边辱骂乔氏和虞衡不得好死,一边为自己的将来凄惶无措。
她试图给外面传信,她期盼有人能救她离开。
她没想过最后救她离开的会是虞思。
虞思为什么要把她从别院接走?为什么还许诺将来会让她和虞惠母子再相聚?
她心中隐约有答案——是因为,虞衡必定会身败名裂地付出一切。
她当然恨不得虞衡身败名裂立刻去死了,可她不得不想到虞惠,她唯一的孩子。
若虞衡真的身败名裂,虞惠的将来会是如何呢?
但她又止不住去想,虞惠为什么没有到别院来看她,是因为他被看管起来了吗?还是因为他没有想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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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摇摇晃晃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停下来。
侍女打开了车门,又取了马凳,请她从车上下来。
卫氏几乎麻木地跟从侍女走下了马车,然后发现自己便就在虞氏的宗祠外面。
虞府从前的管事董梁上前来向她行了礼,她只见过一两次的部曲督也对她颔首打了招呼,他们身后站着的其他人便是陌生了。
卫氏忍不住笑了笑,她猜测虞衡应当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否则为何虞思派来的人就这么直接送她到宗祠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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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府中,虞衡皱着眉头听着鄢璀说别院的事情。
“所以都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人?”不知哪里来的人就敢去虞氏的别院接走卫氏?虞衡狐疑地看着鄢璀,只觉得荒谬得很,他想到了虞惠,“惠儿还在府中么?是不是他去找卫氏了?”
“惠公子还在府中未曾出去,听说从前两日开始已经潜心读书,没有再想着出去了。”鄢璀谨慎回答道,“守着别院的人都是新进府的,在下猜测或者是因为此,故而他们没能认出去接夫人的到底是谁。”
虞衡沉默了一会,卫氏与他成亲二十年,正因如此他才特地派了与府中无甚牵扯的新人前去看管,免得卫氏借着从前的关系与人联络,却没想到今日却发生了此事。
乔氏听着虞衡与鄢璀的对答,面色渐渐露出担忧,若是卫氏回到府中,依着卫氏的性子,她恐怕是要颜面全无,甚至连自欺欺人也做不到了。她与虞衡破除万难顶着世俗的不解好不容易才在一起,难道幸福便只有一瞬?她接着便想到虞思,虞思知道府中事情,定是要闹个天翻地覆的,她必定不会体谅她这个母亲,她必定要和虞悫一样行事!
她心中升起了一些莫名的恐惧,她有些害怕去想今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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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件事。”鄢璀迟疑了一会才开口,“今日族中似乎有些动静。”
乔氏忽地回过神来,她看向了鄢璀,认真听着他说下去。
鄢璀道:“宗祠那边似乎在调拨人手准备做什么,我已经差人去打听,但这会还没回来。”
虞衡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他看了眼鄢璀,又看了眼乔氏,目光中有些慌张:“难不成是有人要造反了?”他想到到现在还没被他捏在手中的部曲,他一瞬间有了一万个念头,“他们难道是觉得跟着我们虞氏没了前途,如今准备转投他处?”
鄢璀无法回答了,他只好道:“等去打听的人回来,便能知晓。”
虞衡却是越想越焦虑,虞氏能立身平城一是因为当初虞彻的好名声,二便是手中有兵马。虞彻已死,好名声他是继承不到了,虽然兵马他无法掌控但名义上仍然属于虞氏,而现在——那些部曲是否觉得跟随他已经无望,决定另寻明主?那他今后要如何再在平城立足?
要是早些从虞思手中把私印和宝印拿到手就好了!
他禁不住这么想。
好在虞思会回来——他总还有机会。
“可有看到二姑娘的踪迹?”虞衡强令自己不去想那许多事情,只这么问鄢璀。
鄢璀道:“不曾看到。”
“派人去城外那几条路守着,若见着她的踪迹,务必快些回禀。”虞衡如此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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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夕阳缓缓没入群山中,夜幕缓缓降临了。
虞思一行在夜色中来到了虞氏宗祠。
火光照亮了漆黑一片的宗祠,墙上德行二字在火光中忽明忽灭。
马上的虞思回头看向平城方向,她面色漠然,叫人看不清究竟在想什么。
董梁等人从宗祠中迎出来,他们仿佛当初对待虞彻一样毕恭毕敬。
虞思淡漠地收回目光,从马上跳下,往宗祠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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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去把母亲请到这里来。”虞思一面走一面吩咐身边人,“就在这里见面。”
青豫忙应下。
“你回去见过你母亲了吗?”虞思看了一眼跟上来的程龄等人,然后回头看到了董梁和部曲督,“稍后我要问你们平城的事情,我想知道祁氏如今和鲜卑勾结到什么地步了。”
董梁和部曲督一起应下,便往后退让了几步,让其他人先上前去。
而程龄急忙回答虞思的话语,他道:“我没好回去见母亲,但叫人捎信回去了。”
“那明日你就和青豫一起去府中,顺便可以把你母亲和妹妹都接出来。”虞思一边往东厢走,一边随口吩咐了,“现在先见婶婶,晚些时候请军司马过来,还有部曲督,明日要在宗祠做些布置。”
说着话,她进到了东厢的房门,卫氏正好扶着侍女从里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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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婶婶。”虞思停下脚步,对着她招呼了一声,然后回头吩咐了众人,“现在你们先出去,我与婶婶有话要说。”
众人应下,迅速退避出去,屋子里面只剩下了卫氏与虞思两人。
卫氏看着自己的侍女也一同避开,脸上露出错愕神色,她看向虞思,她从未如此清晰感觉到她已经并非昔日府中的姑娘,她是太傅了,她回来平城,不是为了束手就擒成为俎上鱼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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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婶婶被二叔送到一个破败别院中软禁,婶婶这些时日吃了许多苦头,我替虞氏给婶婶道个歉。”虞思在上首的位置上坐了,她平静看向了卫氏,示意她也坐下,“婶婶不必担忧,无论虞衡要如何行事,婶婶嫁到虞氏二十年,虞氏是会为婶婶主持公道的。”
卫氏安静在一旁坐下,她细细看了虞思一眼,斟酌了一会才开口道:“我只担心惠哥儿,他还在府中,还不知是如何情形了。”
“明日会叫人把堂弟接出来和婶婶母子团聚。”虞思看着卫氏,“婶婶要多劝解堂弟,劝他不要钻牛角尖。”
“是……”卫氏抿了下嘴唇,应了下来。
“婶婶也莫要钻牛角尖,有些事情须得宽心放下。”虞思看着卫氏的眼睛,“我知婶婶与虞衡二十年夫妻情深,但虞衡立身不正,德行有亏。他为了一己之私,丧尽天良,无恶不作,欺辱兄嫂,谋害子侄,作践妻子,更把整个虞氏拖入谋逆之局。每一桩每一件,都罪不可恕。”
卫氏艰难地眨了下眼睛,她想过许多种、无数种和虞思见面时候的对答说辞,她没想到的是虞思并不打算询问她的意见,而是这么轻描淡写地对所有事情定下了结论。
“明日我会请族老把虞衡逐出虞氏。”虞思看着卫氏低下头去,便收回了目光,“这之前,我也会叫他给出和离书,不拖累了婶婶与堂弟。他日若婶婶想再嫁,虞氏也会为婶婶准备嫁妆等物,虞氏今后便算婶婶的娘家,不会叫婶婶受人欺负。”
卫氏抬头看向虞思,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终究是没说出口。
“我也叫人去卫家通知了婶婶的兄长,等过几日,我送婶婶和堂弟去桑乾郡,便可与卫家舅爷见面。”说到这里,虞思站起身来,她再次看向了卫氏,“婶婶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吗?”
卫氏眨了下眼睛,忽地滚下泪来,她捂着脸无声哽噎了一会,然后才抬头看向了虞思:“虞衡与……之事,我之前并未察觉,而不是有意隐瞒。”
“我知道。”虞思从袖中抽了帕子递到了卫氏手中,“没人会天天怀疑最亲近的枕边人。”
卫氏接了帕子,她擦着眼泪,千言万语都到嘴边,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婶婶早些休息吧!”虞思看着她,扬声叫了外面的人进来伺候。
然后门被打开,侍女进来扶着卫氏去里间休息。
虞思看向了董梁和部曲督,她迈出厢房的门,朝着正堂走,一面走一面吩咐左右:“取香火纸钱来,我要去祭拜父亲和兄长。”
29.权力
虞氏列祖列宗的排位依次在宗祠中摆放。
虞思安静地点上了香烛,虔诚拜下。
她身后跟着的人也跟着她一起祭拜,人人都面色凝重,仿佛与她一样真的怀念着死去的人。
夜枭凄厉的叫声伴着北风呼啸在夜空中回荡。
虞思再次拜下。
回来时候脑海中的百般思绪在踏入宗祠的那一刻似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脑海中想过无数想要与人分辨争论的话语都没有说出口。
她甚至突然感觉到自己有些冷漠了。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和卫氏有那么一场几乎激烈的争辩,但事实上却是连话都没有多说几句。
她原本以为自己跪在这里祭拜的时候会有不能自已的悲痛和哭泣,可她跪在这里,却并没有感觉伤怀,她甚至只觉得……这虞氏的列祖列宗并没有保佑子孙后代,若真心保佑,为何虞氏会遭遇这些事情呢?若祖先有灵,为何她的父兄会枉死?
她最后一次拜下。
然后站起身来,看向了部曲督和董梁。
“现在给我说一说最近平城的事情吧!”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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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虞思带着二百护卫离开平城,去到京城,最后还做了太傅,留在平城的虞氏部曲众人便一直心思摇摆。
他们当然应该跟从虞氏家主,那时候他们就是被家主虞彻招募,虞彻去世后,他们就应当继续对下一任家主效忠。
无论虞氏家主如何变动,他们都应当坚定不移,只做忠于家主的部曲。
但他们没想到虞氏会在虞悫去世后发生变故。
更没想到家主的私印和宝印落到了虞思手中,留在平城做了将军的家主虞衡手中什么都没有。
若是虞衡与虞思一起在平城倒是也罢了,虞思却带着人离开京城去京城做了天齐的太傅。
平城的局势他们看得明白,若虞衡真的做了将军有了从龙之功,他们一心跟从倒是也算是识时务,但虞衡并不受祁应的重用,祁应手下有他自己的亲信,祁应真正想利用的是鲜卑诸部,因为这样才能叫他能进能退。
若是祁应联合鲜卑人南下攻打天齐胜了,自然是天命所归他能做皇帝。
若是败了,便只说是被鲜卑部族蛊惑一时做错了事情,再投降一次能活命就够。
故而事实上,他们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去向已经去了京城成为天齐太傅的虞思表达忠诚,就在他们还在商议应当在什么时候去京城的时候,好消息先来了一步,虞思派人回来了。
部曲督没有任何犹豫便表达了自己的臣服——他心中只认为这是上天的指示,这就是天命,若非如此为何就在他们彷徨之时,想要效忠的人便出现在眼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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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帝手中兵马粗略算来应当有快十万,但其中水分颇多,我猜测真正能征战的不过三五万。大帝要依靠的应当是鲜卑的兵马。”部曲督先说了祁应手下如今的屯兵情形,又说起了鲜卑各部的情形。“鲜卑共有八个部族,与大帝联络最多的是其中最大的部族元氏,据说元氏许诺了二十万骑兵。”
虞思挑了眉,她看了部曲督一眼,道:“二十万骑兵?祁应给元氏许诺了什么?”
“听说大帝把女儿嫁给了鲜卑的汗王。”部曲督回答道。
虞思没想到会是这样,她顿了顿,一时间竟不知能说什么。
一行人进到西厢中分别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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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卑八部,并非一条心吧?”虞思问。
“自然不会是一条心,但他们之间关系错综复杂,难以一言概括。”部曲督回答道,“其中贺氏与我们虞氏从前有过通商往来,老家主尚在时候,还请贺氏首领到平城来做客。”
虞思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又问:“这贺氏近来还与我们有往来么?”
“今年过年,贺氏也打发人送了东西。只是家主和夫人不曾理会。”董梁说道,“说起来家主……”他顿了顿,自觉措辞不当,便改了口,“将军似乎不怎么愿意和从前的那些故旧来往,今年年礼有许多家都未曾回礼。”
虞思听着这话,嘲笑地哼了一声,道:“这只怕是他心中自卑又有鬼,窃取了家主之位,也没能堂堂正正做个真正的家主。”顿了顿,她看向董梁,道,“把礼单找来,再过几日是上元节,也正是回礼的时机。就说今年虞氏出了家丑之事难以言说,礼数上实在有缺,请诸位多多担待。回礼比往年加重三分。”
董梁忙应下,又道:“稍后我便去把礼单都找来给太傅过目。”
“与贺氏联系,我想知道鲜卑那边是什么情形了。”虞思重新看向了部曲督,“还有元氏,他们就甘心做祁应的马前卒?”
“是。”部曲督应下。
正说着话,外面有人通传:“太傅,几位族老在外面求见。”
“请他们进来。”虞思平静点了点头,并没有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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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被打开,几个虞氏宗族中的长者进到了屋子里面来。
他们看到虞思,面上露出几分恼火,似乎对她这样不动如山坐在那里十分有意见。
虞思也看着他们,她认出走在最前面的那位族老,便是当初虞悫生病时候就和虞衡勾结,并为虞衡的家主之位鼎力相助的人。
她想起虞悫去世时候,正是他们帮着虞衡拦下了她要报官彻查死因的行为,他们与虞衡沆瀣一气,唯利是图,除却年长,没有任何值得她多看一眼的地方。
屋子里面突然安静下来。
这几位族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终是没忍住先开了口——并一开口就是诘难。
“宗祠不应在这时开放,虽然你现在是太傅,但也太放肆了些。”为首那人如此说道,“尔等在此,惊扰了虞氏列祖列宗,实在有罪。”
虞思听着这话,心中却并无波澜,甚至觉得有几分好笑。她转而看向了董梁,道:“倒是提醒了我,这些年依附着本家的旁支也太多了些,明日开祠堂,先去虞衡的姓名,再把那些旁支也都分出去。”顿了顿,她再看向了那几位族老,漠然道,“虞氏的列祖列宗想来是不想看到你们这些蠹虫一样倚老卖老的旁支祸害虞氏的,你们去给列祖列宗上一炷香就自行离去吧!”
这几人万万没想过竟然会听到这样的话语,他们顿时气得眼睛都鼓起来。
“你不过小小女子,竟然敢这样大放厥词!实在荒谬!”为首那人大声呵斥道,“倒是你这不知礼数的女人,才应当从宗祠滚出去!”
虞思不欲与他分辨,只对着身后的护卫比了个手势,身披盔甲的兵士便上前来直接架着那人丢到门外去。
眼看着为首那人如何挣扎都无果被狼狈丢出,剩下那几人面面相觑,纷纷露出顺从神色来。
“三叔公年老昏聩,还请太傅原谅他胡言乱语……”其中一人上前来对着虞思客客气气说道,“说来今日我等也是听说太傅回来,特地来拜见太傅的。”
“呵,是么?”虞思看着这人,一时间倒是想不起来他姓甚名谁,只记得那时候他也是跟在虞衡身后的,“我还以为你们是为虞衡而来。”
这话叫剩下这几人一时间也难以招架,只尴尬地对视了几眼,沉默不语了。
“我为太傅,手握家主私印宝印,便能进宗祠,以家主之名发号施令,你们不得有违抗,请务必记得清楚明白。”虞思看着他们,“先前你们与虞衡狼狈为奸,陷整个虞氏于不义,把你们逐出虞氏,是我这个家主为了虞氏将来必须要做的事情!多年来你们占尽好处,却不懂得感恩,不修德行,故而才会被逐出宗族。这并非是我要特地针对你们,而是你们自作自受。”说完,她只再看了眼身后护卫,不再与他们多言语。
“可……太傅……”那些人还想说什么,但虞思身后的护卫已经把他们都架起来拖着往外走了。
一时间整个屋子里面充满了他们的鬼哭狼嚎和声声哀求。
虞思不为所动,只漠然看着他们都被丢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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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梁与部曲督这些在虞氏多年的人看着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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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幕,顿觉背后冷汗涔涔。
他们相互之间交换了眼色,最后都沉默下来,只庆幸自己没有倚老卖老摆出什么架子。
他们也更清楚认识到一个事实:他们需要把虞思只看作是位居三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傅,而不去想她原本只是出生虞氏的女孩儿。他们见到郡守时候尚且要低头,见到帝师难道不应该更恭敬一些么?
他们也忍不住悄悄去打量虞思,她面上神色冷漠,叫他们想起当年还在帝京时候的老家主虞彻。
心思浮动之时,他们又听到虞思向一路护卫她到此的军司马询问在宗祠周围安置人手的事情。
明日会是一场大战。
虞衡必定不会束手就擒,他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主之位被人夺走。
这时他们突然想起了乔氏——但仅仅只敢想一想,却什么都不敢去问也不敢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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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似乎过得格外快一些。。
天际发白时候,各处人马按照虞思的吩咐在晨光中四散而去。
虞思揉了揉眉心,便就在厢房中和衣而卧。
她感觉到疲乏,却又没有困意。
她便靠在榻上闭着眼睛,她在想——今日她就会和乔氏见面,乔氏会与她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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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府中。
宝慧早早儿起身,一面叫小丫头们准备热水供乔氏稍后洗漱,一面又叫人去厨房准备早饭。
吹了一夜北风,院子里面有枯草树枝落凌乱落在地上。
扫撒的小丫鬟们拿着扫把趁着这会儿没有人,快速清理着这些残枝。
宝慧在院子四处转了一圈,见如往常一般没有别的事情,便安心回自己屋子里面去喝水,再啃两个饼垫肚子。才吃了半个饼,外面一个小丫头扒在门上对着她挥手:“宝慧姐姐,你娘亲让人带话过来,说你哥哥回来啦!”
“嗯?”宝慧愣了愣,脸上先露出喜悦神色,“我知道了,多谢你来传信!”
小丫头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继续说道:“你娘亲还说,叫你回去一趟。”
“好,我知道了,等会就回去。”宝慧找了个碎银塞给小丫头,“姐姐多谢你帮忙传话,拿着吧!”
小丫头接了碎银,笑嘻嘻地走开了。
宝慧放下手里没吃完的饼,看着小丫头的背影,心中忽地觉得忧虑。
她的兄长回来了,那么虞思也应当回来了。
乔氏和虞衡……他们对她有那么多谋算,不知她是否有准备?
正是心绪烦乱时候,外面又一个小丫头跑过来,急匆匆道:“宝慧姐姐,夫人叫你过去呢!”
宝慧收起了没吃完的饼站起身,向那小丫头勉力笑了笑,道:“我这就过去了。”
.
乔氏一夜未眠,早早听到外面的动静,又见天亮,索性就起了身,倒是比平常起得早了大半个时辰。
宝慧进到屋子里面服侍乔氏洗漱更衣又梳了头,温声问她是否这会儿便用早饭。
“随便吃些软和的就行了。”乔氏觉得没什么胃口,她只想到被人接走的卫氏,还有虞思,便觉得整个人都坐立难安。
宝慧便先叫小丫头去催一催厨房,让他们早些送早饭过来,然后便向乔氏说了要回家看一看的事情。
“我母亲一大早叫人来找我。”宝慧看着乔氏神色,“说我哥哥回来了,叫我回去一趟。”
乔氏倏地抬头看向了宝慧,她意识到了什么:“你哥哥回来了,那思儿也回来了?她在府中么?”
“奴婢不知。”宝慧低眉顺眼道。
“你——”乔氏想要问什么,却又不知能如何开口,她整张脸都变得苍白起来,她踟蹰了好久,忽地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她会知道府中的事情吗?”
宝慧当然知道乔氏所指是什么,她抿了下嘴唇,转身把屋子里面的小丫头都赶了出去,然后在乔氏面前跪了下来:“夫人……姑娘与夫人是这世上最亲的母女关系,夫人最应当信任的,应当是姑娘。”
30.过去
乔氏向来只觉得自己的子女缘分薄。
她虽然生了一儿一女,但这一儿一女并不像她,反而个个都像虞彻,虚伪又好名声,会在她面前装出假惺惺的母慈子孝。
虞氏当初在魏朝时候何其煊赫,偏偏虞彻要做个节俭的样子来博名声,衬得她好像只贪慕荣华富贵满心虚荣。
虞悫和虞思从小就被虞彻抱走,被教得冷漠无情,半点不会体谅她这个母亲,可偏生在她面前又每每做出低头听从的样子,倒闹得她仿佛无理取闹不知体谅儿女的孝心。
她每每想起他们喊她母亲时候的情态,便只觉得恶心作呕。
若真的把她当母亲,为何不事事听从她的安排,为何总做些叫她为难的决定呢?
虞悫那时候为何就要做家主,为何不愿意把家主让给虞衡?
虞悫那时候为何不愿意成全了她这个母亲,难道她就应该从此守寡到死?
虞思为何要收起了家主的私印宝印,叫虞衡在家中种种尴尬,甚至不能在下人面前抬头?
虞思为何明明知晓一切发生,为何还要假惺惺在她面前说什么母女?
种种件件难以历数,她只想一想,便心中憋闷难过。
她看着跪在面前的宝慧,却也明白为何这丫鬟要劝她。
可她憋屈了一辈子,一辈子都不曾痛快过,现在还叫她低头去叙什么母女之情,她是做不到的。
她才是母亲,她这一双儿女却叫她低头,她凭什么低头?
虞思未回到平城时候她心中常常后怕,她怕虞思要效仿虞悫行事叫她去死,可现在她却又不怕了,她早先杀了儿子,现在也不怕杀死女儿。
她是生下他们的人,她给予他们生命,最后由她自己了结,倒也算是成全因果。
.
乔氏看着跪在面前的宝慧,只叫她起来。
“若思儿真当我是母亲,便不会这么悄无声息回来。”她说道,“正是她心中早有谋算,才会这样、才会这样偷偷摸摸回来!”她的声音慢慢沙哑,“她老早就有自己的想法,她回来平城,不过是想在平城找到一个证据,证明她所猜想的一切都没有错!非是我不信任她,而是她根本不信我!”
宝慧没有起来,她只跪在乔氏面前仰头看着她,道:“请夫人想一想,姑娘就只夫人这一个母亲,她不信夫人,能信谁呢?夫人再想想被人接走的卫夫人,若卫夫人回来,夫人该往何处立足呢?将军若真的为夫人着想,郎主去世时候就应当给夫人过继嗣子,可到如今嗣子也不知在何处,夫人能依仗的唯有姑娘一人。”
这话叫乔氏情绪激动起来,她道:“我若真的依靠了她,才是必死无疑了!”她忽地笑了一声,看向了窗户外面渐渐铺满天际的绮丽朝霞,“她心中只想为她父亲和兄长报仇,我也好,将军也罢,她老早就在心里定了罪,如今她回来,不过是因为找到罪证——”她转而看向了宝慧,语气变得万分肯定,“府中的事情她一定知道了,若非如此,她不会那么痛快就愿意回来。”
宝慧低了头,她心知再如何劝说也没用了。
乔氏再次叫她起来,口中只道:“既然你哥哥回来叫你回去,你便回去吧!说不定他们还有什么话要带给你。”
宝慧站起来,道:“夫人,我去去就回来了。”
乔氏摆了摆手,她转而看向了镜子里面的自己,她拿起妆台上那支展翅欲飞的凤钗,慢慢插到发髻中。
阳光下,金凤栩栩如生,似乎真的能飞起来。
.
宝慧慢慢顺着府中小道往家里走。
约是因为虞思回来了,各处下人眉目间都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与惊惶。
他们应当是害怕的。
害怕虞思回来清算了虞衡,连带他们这些下人也没有好下场。
她绕过了正院,远远看着几个族老哭天抢地模样正拉着鄢璀说什么,鄢璀便带着他们去正厅,应是去见虞衡。
再从夹道穿过走了一段路,出了角门,便到了她家外面。
.
隔着院子门,她听到母亲柳氏与兄长程龄说话搬东西的声音。
她推了门,脚步放重了一些走进院子,口中道:“我回来了。”
柳氏在里面应了一声,开门向着她笑了笑:“你哥哥在帮我把阁楼上那几个箱子给搬下来。”
宝慧回手关了院子的门,与柳氏一道进去屋子里面,正好便看到程龄把几只大箱子放到地上。
“阿娘,还有别的要搬吗?”程龄扶着梯子回头问柳氏,“要是没有,我就把梯子收起来。”
“没有了,收起来吧!”柳氏拿了掸子去扫了扫那几只箱子上的灰尘,又回头看向了宝慧,“你哥哥说这次就跟着太傅一起去京城了,叫我收拾东西呢!我便叫人去喊你,你有哪些是想带上的,趁着你哥哥在,那些笨重东西倒是好搬了。”
宝慧愣住,她转而看向了兄长程龄,口中却道:“我还要跟着夫人呢……”
这话叫屋子里面静了一静。
程龄把梯子靠墙放好,抬眼看向了宝慧:“夫人难道不跟着太傅一起走么?”
宝慧不知能如何回答了,她抿了下嘴,避开忙忙碌碌的柳氏,在席上坐了下来。
“太傅说了,要带着夫人一起回京城去的。”程龄走过来,从袖中抽出了一封信递给了她,“太傅让我带来,叫你送给夫人。”
宝慧接了那封信,低头看了眼严严实实的封口,才纳入袖中,重新看向了程龄:“那姑娘不见夫人么?”
“太傅在宗祠等着呢,接夫人的车马就在府外。”程龄说道,“你给夫人送了信,若还有空,就回来和阿娘一起收拾东西,我们便能一起去京城了。”
宝慧只觉得心中堵着许多事情,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便只沉默地点了头,道:“那我便回去给夫人送信了。”
说着她便站起身来,又看了柳氏一眼,道:“娘,我没什么想带的东西,你就看着随便收拾些常用的就行了。”
柳氏听着这话便笑道:“那就替你把春秋的衣裳带上几身,别的等到了京城再做。”
宝慧随便点了头,便往外走。
程龄跟着她走到院子门口,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我知道你跟着夫人多年,与夫人也有几分感情。”
宝慧转身看了程龄一眼,迟疑了一会还是点了头:“虽然……但夫人这些年对我是好的。”
“人都有感情。”程龄轻轻叹了一声,“人也有选择,这些选择……只有立场,没有对错。”他认真看着宝慧的眼睛,“夫人与太傅之间,便不会真的分出对错,她们毕竟是母女。”
“我明白。”宝慧忽然觉得眼眶有些酸涩起来,“我只是有些……有些担心夫人。”
“傻妹妹,心太软了。”程龄揉了揉宝慧的头发,“快去给夫人送信吧,阿娘还等着你回来一起收拾东西呢!”
宝慧点了下头,她抬头看了程龄一眼,然后拉门出去了。
.
回到府中,宝慧顺着夹道回到乔氏房中。
乔氏已经穿戴整齐用过了早饭,见到她回来,便叫旁人都退下了。
“回来这么快,你哥哥没嘱咐你些什么?”乔氏看着宝慧,语气淡淡,“我方才听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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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几个族老正在与将军说昨日宗祠中的事情,直说得涕泗横流,看来思儿昨日在宗祠很发了些威风。”
宝慧抿了下嘴唇,只从袖中把那封信拿出来送到了乔氏面前:“哥哥叫我把这封信送给夫人,哥哥说车马就在府外,姑娘就在宗祠等着夫人一并回京城去。”
乔氏动作一顿,慢了半拍才从宝慧手里把那封信接了过去,却没有立刻拆开:“回京城去?”她看着宝慧的眼睛,“为何她不来见我?”
“奴婢不知,只是兄长这么叮嘱了。”宝慧低了头。
乔氏沉默了一会,还是把信拆开,薄薄的一张信纸,上面的确是虞思笔迹。
纸上写道:
帝京风和日暖,旧宅已蒙新帝赐还。梁间牖户一如旧时模样。
女儿已遣车马候于门外,盼与母亲同返。
她缓缓合上了这封信,慢慢把这轻薄的脆弱的信纸按进了面前的茶盏之中。
墨迹渐渐在水中湮开,纸张一点点泡成了腐烂的模样,清亮的茶水变得浑浊不堪。
乔氏自嘲笑了一声,看向了宝慧,道:“我当初是不想离开京城的。”
.
离开京城时候,她与虞彻大吵了一架。
她那时候并不知道魏朝会在短短时间内摧枯拉朽一般倒下。
那时灵帝正要修那座美轮美奂的留仙宫,乔氏一族在灵帝身边,逍遥恣意好不快活。
可虞彻要去劝谏灵帝,劝谏无果便就要离开京城,她不想走,便与虞彻吵闹。
吵闹终究没有结果,虞彻冷情冷性,他决定了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能扭转。
于是她只能离开。
然后义军四起,然后京城大乱,然后灵帝被人吊死在了那座留仙宫外,然后她娘家所有的人全都死在了那座熊熊燃烧的帝京之中。
而她在平城。
她独自一人在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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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没有想过回去。”乔氏不再看面前的宝慧,而是看向了窗外,春天似乎要来了,“我的女儿非常早慧,那年她应当不过八九岁,便能说出她父亲劝谏皇帝时候的诸多理由,她知道什么是圣君,她知道民为贵君为轻。她也像她的父亲,她最会说的是冠冕堂皇的话,写出美妙的文章。”顿了顿,她再次看向了宝慧,甚至笑了一笑,“所以你知道她为什么要对我说,要我一起回京城去吗?”
宝慧摇了摇头,只小心道:“姑娘只是想与夫人一起团聚吧!”
“她只是想让我去死。”乔氏目光凄厉起来,“那时我知晓乔氏一族无一活口,便不再打算回去帝京——她那样早慧,她那样聪颖,她会忘记吗?她不会!”她把面前那茶盏狠狠摔到地上砸得粉碎,她发疯一般站起来,只道,“那我就去见一见她,她最好真的杀死我、真的杀了我!”
宝慧慌忙上前想要拦住乔氏,但却被乔氏大力推了个趔趄。
而乔氏大步离开房间,便朝着府外走去。
.
正厅中,虞衡听着几个族老一五一十说了昨夜虞思在宗祠中的种种言行怒不可遏,直嚷着叫长随去聚拢兵马,要打去宗祠讨伐。
那几个族老见过昨夜宗祠里外全是持械重兵的样子,这会又听着虞衡说要带兵去打,竟是破了胆子一般不敢说话了。
这时,鄢璀从外面进来了。
“将军,夫人出府去了。”他顾不得这里还有旁人,直接就开了口,“是青豫驾着马车带着夫人离开的。”
“什么!难道她被说动了?”虞衡狠狠一拍桌子,他下定了决心,“立刻聚拢兵马,我现在就要去宗祠会一会那不知所谓的贱人!”
31.母亲
虞思只在榻上略靠了两刻钟便起了身。
换了衣服,又简单用过了早饭,她便去虞彻与虞悫的坟上祭拜。
应是春天要来了,就算有风,也并没有那么寒凉。
白幡在风中胡乱飞舞着,黑色的鸦鹊栖在石兽上头仍然叫得凄厉。
她顺着那些土堆心里默默数着埋葬在其中的先人的辈分,她看着那些大小不一的土堆,又想起了祠堂里面供着的那些牌位。
她想起从前父亲虞彻尚在时候带着她和虞悫,还有虞氏所有的族人,在中元节时候来到宗祠祭祀。
虞彻带着虞悫站在最前头,她和乔氏紧随其后,再后面便按照亲疏远近依次站位排列。
她闭了闭眼睛,发现自己印象中的虞彻和虞悫已经面容模糊。
记忆便是如此脆弱,无论是多亲近的人、多亲密的关系,都会随着时间慢慢模糊、慢慢变成一道单薄的影子。
不会有例外。
她于是转过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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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走开了几步,便有人上前来禀告各处动向。
虞思一面听着一面吩咐他们如何应对,又着意问过鲜卑部族那边是否有回应。
得到尚未得到新的情报的回答后,她便叫他们先与桑乾郡的窦甯互通消息,再叫旁边人提醒她晚上给京中写奏报。
回到宗祠,她刚坐下喝了口水,忽地听到外面突然安静下来,紧接着便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放下茶盏抬头,她看到乔氏出现在了门口,她看到她发髻中那只摇晃着的金凤钗,看到她面上几乎能算是理直气壮的愤懑不平,看到她一如她记忆中那样没有变化。
虞思摆了摆手示意屋子里外的人都退避。
很快,屋子里面只剩下了她与乔氏两人。
乔氏身上浓重的熏香味道在屋子里面慢慢弥散开来。
脑海中演练过见面时候的千言万语此时此刻都不知去了何处,虞思看着自己的母亲乔氏,终是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母亲,用过早饭没有?”她没有站起来,只是拿起一只干净的茶盏,往里面倒了半杯茶,再往乔氏的方向推了一推。
.
乔氏看着虞思,她忽地站定了没有再上前去。
她忽然觉得眼前的人陌生——且又熟悉。
她从下马车开始便看到无数的陌生人,他们对着虞思毕恭毕敬,只需要她一个手势,便会乖觉地退开——这一切一切都让她想起了虞彻。
当初虞彻也是这样,无论她什么时候去找他,他身边总有许许多多的人,围绕着许许多多的事情,他们对着虞彻卑躬屈膝极尽谄媚,虞彻只要皱一皱眉,他们便面露惶恐,虞彻吩咐事情不必开口,只要一个眼神,便有人会去做得完美无缺。
她情不自禁会心生恐惧。
她害怕有一天只需要虞彻的一个未尽的眼神,便会有人来取她的性命。
而现在,虞思变成了和她记忆中的虞彻一模一样的人。
她看着她平静的眉眼,她忽然感觉浑身战栗。
她想起她手中捧着毒酒时候的颤抖——又或者是刺向了虞悫那一刀的决绝。
她后退了一步,接着却又急促地上前去,她大步逼近到虞思面前,几乎粗鲁地掀开了那方小小的几案。
杯盏茶壶随着她的动作碎了一地。
清亮的温热的茶水扑洒开来,有热气氤氲。
虞思没有躲闪,她抬手架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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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最近过得好么?”虞思问。
乔氏低头看到自己的裙摆被那已经污浊的茶水浸透。
“母亲来信说在平城受了虞衡的诸多责难,日子难过。我此番回来,已经叫人把虞衡从虞氏除名,还有那些不知所谓的族老之类,也一并赶出了虞氏。”虞思半起身,扶着乔氏的胳膊,叫她在席上坐下了,她的语气平静,“从今往后虞氏便由我来主持,不会再让母亲委屈。”
这简单话语却叫乔氏心中翻江倒海一般,她抬眼看向了虞思,而虞思也正看着她。
“母亲不高兴么?”虞思问。
乔氏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看着虞思,几乎压抑地笑了一声,却道:“你——你真像你父亲!”
“我像父亲,会让母亲觉得不高兴吗?”虞思目光平静,她也笑了笑,“但我觉得,我更像母亲你多一些,母亲你觉得呢?”
乔氏的手也颤抖起来,似乎是气急了一般,咬牙切齿道:“不,你根本与我不像!”
闻言,虞思低了头似乎漫不经心一般理了理她长长的宽大的袖子,淡淡道:“我以为我与母亲是最像的。这世上哪里有不相似的母女呢?”顿了顿,她再抬头看向了乔氏,面上还是带着笑的,“母亲与我一道回帝京吗?离开平城,重新回去繁华的帝京,虞氏从前的宅邸已经修缮一新,我为母亲留下了从前的住所。”
“从前的住所?”乔氏尖锐地笑了一声,她看着虞思,“你想把我软禁在那里,直到死!是不是!你只是想用我的性命,去换你的锦绣前程!”她越说越快,头上的凤钗随着她的动作摇晃,那只金凤似乎真的要飞起来了,“你现在做了太傅,你只是害怕你的名声有一天被我连累!你和虞彻、和虞悫、和他们这些沽名钓誉的人一样!你只想了你自己!”
虞思静静看着她,又把目光投向了她发髻上那只金凤,她伸手替乔氏把那只金凤往头发里面插紧了一些。“母亲这样揣测我的心思,叫我有些难过了。”她看着乔氏面上露出一些惊慌神色,便收回手来,“我不曾这么想过,从前没有想过,现在没有想过,将来也不会那么想。”说到这里,她又顿了顿,再次理了理袖子,才继续说下去,“我为何要母亲的性命呢?太傅又如何,名声又如何?这些东西不过身外之物,有或者没有,与我没有任何影响。我去帝京,是因为那时虞衡以母亲为要挟,不得已冒着性命危险前往;我回平城,亦是因为母亲说你被虞衡磋磨,故而我放下帝京一切回来。我所剩亲人唯有母亲一人,只有母亲一人。”
乔氏看着虞思,忽地沉默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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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瞬间,乔氏以为坐在自己面前的就是虞彻。
她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回到了她刚与虞彻成亲的时候。
她的兄长因为一些小事被御史弹劾,她便去找到虞彻,想让他在朝中帮着她的兄长说几句话。
姻亲帮忙原本就是天经地义。
但虞彻拒绝了她。
无论她如何请求、如何苦求、如何哀求,他都不为所动。
他说了她不想听的话,并还说一切都是为了她好。
此时此刻坐在她面前的虞思正在做着和她父亲一样的事。
她在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谎言,并说一切都是为了她。
她真的像他。
二十多年来的阴影重新聚拢——或者,阴影从来也没有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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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思忽然笑了笑,道:“看来我的话不能叫母亲信服了。”
“你在说心口不一的话,所以我不可能信。”从茫茫思绪中回过神,乔氏嘲讽地笑了一声,“你知道我为什么写信叫你回平城。”她的语气肯定,“我也知道你为什么回来。”
“有些事情母亲与我的确都心知肚明,但那又怎样呢?”虞思看着乔氏,“我既然与母亲见面,那么我便不打算去追究从前。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过去的一切都无法改变。我宁可多看今后,也不愿意再回头去看从前。”
“但从前就在那里,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发生过了。”有些话直白地说出口,反而叫乔氏慢慢平静了下来,“我在虞家二十余年,我时时刻刻会想着从前。”
“是么?”虞思不再看乔氏了,她低下头,用那宽大的袖子严严实实遮住了自己的左手,她的目光落在地上那滩已经完全冰凉的茶水与碎瓷上。
乔氏看着虞思,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素白的袍子上,她情不自禁抬手抚上了发髻上的金凤钗,她突然意识到,有些事情其实没有任何退路了。
“你,虞彻,还有虞悫,在你们心中,我必定是个卑劣的贱人,对么?”乔氏问。
“母亲何必这么自轻自贱?”虞思抬眼看向了乔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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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和阿兄的亲生母亲,是父亲的结发妻子,当然不是卑劣的贱人。”
乔氏嗤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们心中到底在想的是什么,我在虞氏二十多年,只有他真心对我。”
“真心是什么?是坐拥三妻四妾还嫌不足,转头还要拈花惹草的真心?”虞思垂下目光,“卫氏是他的结发妻子,他和卫氏也生儿育女,卫氏可有一日对他不好?可结果是如何?这便是真心么?”
“是尊重。”乔氏用悲哀的目光看着虞思,“我嫁到虞家,没有从虞彻那里,没有从你和虞悫那里,得到过真正的尊重。你们永远只是居高临下心口不一做出一副令我作呕的假惺惺的样子。”
这话叫虞思忽地笑起来,她一只手掩住口鼻,似乎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她问道:“那么怎样才算是真正的尊重呢?”她伸手擦去了眼角的泪水,看向了乔氏,“可母亲有没有想过,是你先有了偏见,才会觉得我们心怀叵测?”
乔氏只觉得呼吸一滞,竟没说出话来。
“父亲与母亲结缡二十余年一心一意,这不算真心吗?”虞思一面笑一面说,“当初母亲嫌弃婴孩吵闹,父亲便直接叫姆妈把我和哥哥直接抱走,这不算尊重吗?乔氏犯下无数小错,父亲私下叫人抹平还不叫人张扬,这不是尊重吗?”她抹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在眼角的泪珠,“初到平城时候修缮府邸,父亲命人最先为母亲修好了萱草园,我和阿兄在草棚里面睡了半年,这不能算是爱吗?”再又顿了顿,她深深看着乔氏,“或者在母亲心中,这都比不上虞衡那个废物甜言蜜语的几句话,是吗?”
“这是母亲时时刻刻会想着的从前吗?”虞思问。
乔氏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没能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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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外面传来了兵戎相碰的声音。
门被推开,青豫从外面进来了。
“太傅,虞衡带着昨天那几个老东西还有大队人马就在宗祠外面!”青豫大声说道。
虞思站起身来,她看了乔氏一眼,只向青豫道:“就地诛杀,不必留情!”
“你……”乔氏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虞思,“你无情至此!”
“是,母亲就当我是个冷心无情的人吧!”虞思朝着外面走去。
乔氏站起身,挡在了她面前:“你不能这么做,他——他是你父亲唯一的弟弟……”
虞思绕开了乔氏,一言不发往外走。
乔氏慌忙跟在了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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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祠门口,虞衡狼狈地被虞思带来的护卫围攻着,他带来的人已经都被击退,只剩下他一人,并眼看就要落下马来!
忽然,他眼前一亮,他看到了跟随在虞思身后的乔氏,而乔氏正好也朝着他跑了过来!
虞衡大力一挥长戟把面前人扫开,便直奔乔氏而去。
虞思不防乔氏竟然这么往人群中冲,她扑上去抓住了乔氏的胳膊,但被她大力蹬踹开。
而虞衡一手把乔氏捞到了马背上,耀武扬威看向了虞思:“你可想清楚了,你若不放我走,你母亲今天就死在你面前!”
乔氏还没来得及说话,虞衡便掐住了她细嫩的脖颈,顿时,她的脸涨得通红,连气也喘不过来。
虞衡看着团团围着自己的兵士,手上力气更大了一些,他挑衅地看着人群之后的虞思。
虞思深深看着被虞衡掐在手里的乔氏,她下令所有人退下。
虞衡大笑了一声,当即掉转马头,朝着平城方向飞驰而去。
.
“太傅,我们追吗?”护卫看着虞衡逃离的方向,上前来询问。
虞思再抬眼看去,虞衡跑得快,不过短短时间,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她疲累地摆了摆手,道:“算了,先去继续打探鲜卑的事情吧!”
护卫们应下来,各自散开去做之前吩咐的事情。
青豫忽然注意到了什么,眉头紧皱:“太傅,你的手怎么了?”
虞思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左手,鲜血正顺着掌心肆意流淌。
可她不觉得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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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曾经
虞思坐在堆着各类文书的书案后面。
左边是族中的医工正拿着各种纱棉丸药缠在她的手心上,右边是青豫捧着纸笔记录面见交谈的内容。
她的面前站着的是拿到了最新的鲜卑情报的斥候,他正说着鲜卑八部其中之一的回复。
门口还站了数人,他们在等着面前这个人出去之后就会依次进来。
她感觉自己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在冷静地应对现在的平城局势,还在吩咐人去和面见那位大帝祁应,并亲自写了书信叫人带去给祁应看过;一个在茫然地想从前,想过去,想她已经死去的父兄,想她的母亲乔氏。
面前这一人领了她的命令离去,门口立刻进来了另一个人。
她听着他说了平城粮草囤积的情形,还有近来各处祁应向各处调粮的情形,她命人把这些数字都记下来,又细细问起现在平城周围耕种的情况。
她忽然想起了父亲虞彻,很久很久之前魏朝尚在,他们都还在帝京虞府时候的虞彻。
.
那时候虞彻似乎整日都是这么忙碌,她每次去找他,总能看到许许多多的人在书房外面等候。
她趴在屏风后面偷听父亲与那些行色匆匆的大人们说着听不懂的话,等到父亲回头的时候,便跳起来向他做个鬼脸。
每每这时候,父亲便会笑起来,他起身把她抱到他的书案后面,与他一起并排而坐。
她便高高兴兴地坐在那里,听着她听不懂的话,看着那些陌生的大人。
她通常会因为太过于无聊最后趴在书案上沉沉睡去,待到醒来时候往往天色已晚,书房里面只剩下了她和父亲两人。
见她醒过来,父亲便带着她站起来,手拉手带着她去找虞悫用晚饭。
她没有那时关于乔氏的太多回忆,多数时候那时候的乔氏都只是一个美丽而冷漠的影子,她独自一人住在府中最奢靡精致的院子里面,她每次进去时候都会被要求安静不许乱跑。
她需要走过很长很长的回廊才能到达她那金碧辉煌令人目眩神迷的住所,她抬头便只能看到一个漂亮而冷漠的陌生女人。
旁人会告诉她应当上前去请安,告诉她这就是她的母亲。
于是她便会上前去请安,然后得到母亲一两句或者嫌弃或者平淡的回应。
有时那院子里面会出现一些和她年纪相仿或者略年长一些的男孩或者女孩,他们会肆意而张扬地喊乔氏姑母或者姨母,他们显而易见更得乔氏的喜欢,他们出现的时候,那院子里面会变得热闹。
可她不喜欢那些人,也不喜欢这种热闹,她总宁可去找虞彻,哪怕是听那些大人说一些难以理解的话语,也比待在乔氏身边好太多。
后来他们离开了帝京,来到了平城。
平城的府邸远不如帝京的虞府那么华丽宽敞,虞彻便命人一边修缮城内的虞府老宅,一边在城外修缮宗祠和别院安置跟随一起回到平城的族人。
乔氏终于从她奢华的堡垒走了出来,从一个朦胧的影子变成了真切的人。
可或者也不能算是真切的人——至少对她来说,并不能算是。
她在帝京的那段时日常常去看那些匠工们修缮皇帝萧烈发还给她的那座曾经属于虞氏的宅邸。
她去看了乔氏当初住的那个院子。
那里只剩下了一个庞大的废墟,当年的奢华精美只剩下断壁残垣。
据那些匠人们说,是因为那时候京城被攻破,许多歹人趁机烧杀抢掠,当初许多奢豪宅邸都被付之一炬,如虞府这样还能留存下来一半的,已经算是十分幸运。
离京之前,那个院子已经按照她的要求修缮完毕,并非是记忆中曾经的样子,而是她想要看到的样子。
院子里面有种下她喜欢的萱草,屋子后面有一方莲池,等到盛夏蝉鸣之时,会有莲叶接天。
想到这里,她忽地自嘲笑了一笑。
这终是她所求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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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说着虞氏部曲人马调遣的部曲督听到她这么一笑,忽地紧张起来,突然不敢吭声。
虞思抬眼看向了部曲督,她刚才听着他还在说能调动的总人数,这会的沉默叫她不由得挑眉:“所以其实是不能调动那么多人马?”
部曲督深吸一口气,道:“自然可以调动,只是……若只有我们虞氏,恐怕难以抵抗祁氏还有鲜卑铁骑,那无异于是以卵击石。”
虞思点了点头,只向部曲督道:“我自然会为虞氏着想,但你须记得,此前虞衡所为已经叫虞氏出于不忠不义的地步,如今想要挽回,只动一动嘴皮子是不行的。若不真的堂堂正正打出一番成绩来,恐怕他日还会有人觉得我们虞氏是墙头草一般小人。”
部曲督立刻明白了这话中的意思,忙道:“我们全听太傅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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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王宫中,祁应面无表情听着来人说了虞衡早上领着人出城有如丧家之犬一般回城的事情,眉头慢慢皱起来。
正打算问一问虞衡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外面忽然又有人进来了。
“陛下,有一封信,是虞氏那位女太傅叫人送来的。”来人上前来,把一封信送到了祁应手中。
祁应接了这封信,却并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看向了旁边的人:“鲜卑那边的人马准备好了么?他们可不能言而无信!”
“元氏已经亲自带着兵马南下,不日就会抵达平城。”旁边的人忙回答了,“请陛下放心!元氏现在与陛下乃是姻亲,既然是姻亲便是一家人,元氏是不会言而无信的!”
祁应点了点头,便打开那封信看了起来。
是一封能算是劝降的信。
信中说了鲜卑部族皆是朝三暮四之徒不值得为盟,还说了如今朝中对代地仍然还有几分优容,若祁应能早早看清形势,将来还能做闲王保子孙安然。
祁应沉吟片刻,却并没有把这封信交给旁人,而是看向了送信的人:“那位虞太傅如今在何处?”
“据说就在城外。”来人回答道。
“城外?”祁应微微一愣,立刻想起方才听说的虞衡一事,两件事情相互映衬,倒是突然知道为何虞衡会那样狼狈逃窜,他看向殿中诸人,又问,“她是何时回来平城的?”
“这便不知了。”殿中诸人相互议论了一番,如此回答了。
自从虞衡做了家主,虞氏在北地的地位不说一落千丈,也落了个百丈,众人对虞氏远没有从前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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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自然不会注意到虞思竟然在这样时节回到平城。
“送信的人还在么?”祁应看向了刚才进来那人。
“还在外面等候陛下接见。”那人回答道。
“叫他进来。”祁应垂着眼睑如此说道,然后他看了一圈殿中的人,又道,“容晴留下,其他人暂且退下了。”
容晴从前乃是祁应身边最受信任的幕僚,现在被封了丞相,仍然是祁应最信任的人。
其余人听着这话,便纷纷站起来,安静退到殿外。
替虞思送信的董梁与他们擦肩而过。
他们之中很快就有人认出董梁是从前跟随在虞彻和虞悫身边的长随,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待到董梁进去殿中了,便窃窃私语起来。
“那虞衡……竟无用至此?”
“他原就是草包,老虞公尚在时候他狐假虎威尚且做不出什么名堂,如今还能被一介女流玩弄于股掌之间,啧啧……”
“那女流也不是寻常女流,若是寻常人,哪能单枪匹马就去了那边,还做了太傅?”
“总归……虞衡是不行了呵呵呵!”
.
虞府外,虞衡疲惫地下了马,他没有去理会马上的乔氏。
鄢璀等人等在门口,小心翼翼地请虞衡进府中去,又叫宝慧过来接乔氏。
宝慧把摇摇欲坠的乔氏半抱着从马上扶下来,一眼便看到了乔氏脖颈上狰狞的勒痕。她唬了一大跳,想要询问也不知如何开口。
乔氏大半个人靠在宝慧身上,她咳嗽了几声,喉咙里面嗬嗬作响,却没能说出话。
宝慧赶忙叫人过来帮忙,又要去请大夫。
鄢璀见乔氏这情形,也不敢怠慢,急忙打发了人去找大夫过来。
虞衡转身进了书房便关了门不许人进去打扰。
乔氏回了正院便倒在床上没能起身来。
一时间虞府中竟是没人能主事,只剩下一群下人惶惶不可终日了。
宝慧带着大夫过来替乔氏诊脉又开了药膏来治她脖颈上的淤伤,等到乔氏喝了药睡熟,才注意到外面小丫头已经对着她挥了好久的手。
她站起身到门口去,问道:“是什么事情?”
“宝慧姐姐,你哥哥在外面等你。”小丫头小声说。
宝慧愣了愣,她回头看了眼乔氏,心里有些不忍。
她道:“我知道了,你在这儿帮我照顾一会儿夫人,我去去就来。”
小丫头一口答应下来,便就在门槛上坐了。
宝慧拢了拢头发,出了角门,便看到程龄正等在外面。
“走吧,娘已经在车上了,东西也收拾好了。”程龄如此说道,“夫人既然回来,那么大约是和太傅决裂,不想去京城了。”
宝慧抿了下嘴唇,却道:“我想留在夫人身边。”
程龄眉头拧起来:“你……现在还留在夫人身边,你——”
“哥哥带着母亲走吧,夫人和姑娘再如何也是母女,夫人总是要回去与姑娘母女团聚的,到时候我们还能再见。”宝慧语气坚定,“哥哥不用再多说了。”
程龄看着自己妹妹,重重叹了一声,终是没再多说什么。
.
33.踟蹰
乔氏在榻上昏昏沉沉。
朦胧间,她看到虞彻坐在她的榻边,如旧日那样注视着她。
他问,你如何会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他冰冷的苍白的手握住了她细瘦的手腕。
她竭力想要挣开,却甚至无法挪动哪怕小小的一寸。
虞彻冷冷看着她徒劳挣扎,面色突然剧变,他的嘴边溢出污血,光洁的皮肤迅速变得灰败枯槁,再接着皮肉化作齑粉,只剩骷髅白骨。
她想要尖叫,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骷髅的两只眼睛只剩下了黑洞,他还继续注视着她。
他问,你如今后悔了么?
她不知要如何回答。
眼前一黑又是一亮,似乎是阳光照进了屋子里面来。
骷髅消失了。
一个冷着脸的少年郎出现在了她床榻一旁。
他安静地盘腿就那么坐在了地上,他看着她,就只那么看着。
她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说,表哥欺负我,娘,我不喜欢他们。
表哥?乔氏心中疑惑,她抬眼看向了窗外,她竟是回到了十余年前的帝京么?
窗外牡丹正是盛放时节,有许多小孩子在花丛间尖叫打闹。
面前的少年郎身形慢慢拉长,变成了她更熟悉的样子。
他的脖颈上插着一把裁刀,他缓缓抬眼看向了他。
他说,娘,你替我把这把刀拔出来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他的胸口被鲜血浸透,那把裁刀被她握在手中。
她双手颤抖着把那把刀往前推去。
滔天的血水把整个房间淹没,面前的人消失无踪,她手握裁刀,置身血海中央。
突然她的脖颈被人掐住,她无法呼吸了。
她试图用裁刀去砍掐着自己脖子的那双手,可那双手却是无形的,看不见也摸不着,她只能感觉到自己已经窒息。
她手中的裁刀落入血海中消失不见。
她开始呼喊,有人么,来人啊!救救我!救救我!
没有人。
放眼望去,只有无处不在的鲜血。
她被那双看不见的手拖拽着绝望地倒在了血泊中。
她惊恐地瞪着眼睛,血水没过她的耳朵,淹过她的口鼻,再模糊她的眼睛。
猩红,只剩下猩红。
她很快看不见也听不见,她在血海中不断下沉。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眼前出现了亮光。
桎梏着她脖颈的那双手不知在何时消失。
虞思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她托着她慢慢离开这片血域。
她们回到了虞府,回到了她曾经最熟悉的院子里面。
虞思双手鲜血淋漓,她沉默地凝望她。
她突然感到害怕。
这时,她突然听见远远的有人在喊她——
“夫人,夫人——醒一醒,夫人!”
眼前一切在亮光中烟消云散,她睁开眼睛,看到宝慧在一旁正关切地呼唤她。
.
乔氏半晌没回过神来,她咳嗽了两声,觉得脖子肿胀,吞咽都十分吃力。
一旁宝慧捧着药碗送到她嘴边,轻轻道:“夫人喝了药会好些。”
乔氏就着宝慧的手喝了一碗黑糊糊的汤药,只觉得头重脚轻,难以支撑。
这时,突然房门被大力推开,虞衡从外面大步冲了进来。
他直接上前来,拽起了还在榻上的乔氏。
“将军?”宝慧赶紧上前扶住乔氏免得她摔倒,“将军,夫人病着,这会走不得!”
乔氏晕头转向地靠在宝慧身上,她看着虞衡,忽地想起虞思说的话来。
她说,卫氏是他的结发妻子,他和卫氏也生儿育女,卫氏可有一日对他不好?可结果是如何?这便是真心么?真心是什么?是坐拥三妻四妾还嫌不足,转头还要拈花惹草的真心?
她还想起就在宗祠外面,虞衡对虞思说道,你可想清楚了,你若不放我走,你母亲今天就死在你面前!
她抚上了自己肿胀不堪的脖颈,不用照镜子,她都能想象得到这必定是淤紫一片。
虞衡没有看她,只看着宝慧,道:“给夫人收拾东西,现在就走了!”
“走?”宝慧惊疑地看着虞衡,又转而去看乔氏,“夫人病着,还要去哪里?”
“不走也得走!”虞衡狠狠把乔氏掼到一旁,他环视了整个屋子,“把随身的东西收拾收拾,平城已经待不下去。”
宝慧咬了咬牙,她只看着乔氏:“夫人?”
乔氏注视着虞衡,她突然感觉虞衡十分陌生了。
他似乎并没有虞彻那样高大,也没有虞彻那样沉稳的气度。
“再拖延下去,你我都要死在这里!”虞衡转而重新看向了乔氏,“你以为现在你女儿还会饶过我们?她现在已经叫人去与大帝和谈,大帝甚至不计前嫌出城去见她!只要晚走一步,你我都要被交出去讨好她!”
乔氏被这话砸得突然清醒过来,她感觉不可置信:“大帝去见她?”
“是,大帝去见她。”虞衡再次抓住了乔氏,“你要是想死,就留在这里,我却是不想死的!”
乔氏看着虞衡,忽然眼眶红了,大滴大滴眼泪如珠串一般落下,她哽噎道:“那要去往何处呢?”
“去鲜卑。”虞衡心中却有计较,“我和元氏有过书信往来,去鲜卑还能有一条活路。”
.
平城外十里河边。
春天还未真的到来,十里河上的封冻还未融化。
阳光照射在冰封的河面上,似乎能看到厚厚冰层下的涌动。
祁应骑在马上,远远便看到了同样骑在马上的窈窕女郎。
他想起虞思离开平城的那日,他便就是在城外与她见过一面,他还挽留她,想叫她留下来。
那时他可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与虞思以这样的身份见面,她是太傅,是能左右朝政方向的太傅,能代表南边那个皇帝,她是个女人。
女人啊……
他忍不住自嘲笑了一声,他轻看了女人。
想着这些事情,虞思骑着马已经到了他面前来。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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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了从前的称呼,“殿下与我一起在城外走走么?”
祁应没有纠正她的称呼,他应下了她的邀请:“那便一起走走吧!”
于是两人便骑着马,慢慢顺着十里河岸朝着下游方向走。
.
“魏朝末年天下大乱时候,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尉。”骑在马上,祁应这样开口了,“我原本是奉命去镇压一些乱民,后来我看他们实在可怜,便放过了他们。放过他们,我这校尉便也不必做了,索性便也投入了乱军,兜兜转转便就在北地打出了一片地盘来。”
“我听父亲说过。”虞思笑了笑,“父亲说殿下当年也能算是年少英雄。”
“英雄,大约也能算吧!”祁应面上露出些夹杂着失落的自得,“我自诩是把百姓放在心里的,所以那时萧慎派人来与我交涉时候,我并没有提出太多要求,就归降了天齐。我便想在代地,做一辈子代王。我庇佑代地的百姓,还能让我自己的子孙后代有所仪仗。”
虞思看了祁应一眼,只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与刘尝从前常常在一起喝酒玩乐,他比我归附天齐更早一些。”祁应接着说道,“他反叛天齐时候,我还去信劝他不要做这样的事情,眼看着天下太平,为何又要再生波澜,叫苍生涂炭呢?或者那封信并没有送到他手中,又或者是他觉得我的规劝并没有意义,我并没有收到任何回信。我那时便想,人各有志,不能强求。”说着他看向了虞思,“太傅也知道刘尝的结局,他死了,死在他信任的人的诱杀之局中,甚至不是死在萧慎手里。”
“殿下为他不平。”虞思平静地说道。
“是,我为他不平。”祁应道,“刘尝并非是野心勃勃之人,他当年兵力不在萧慎之下,若他不归附萧慎,这天下究竟是姓萧或者姓刘也未可知。”
虞思笑了笑,她看了祁应一眼,道:“殿下就算有诸多不平,却也不应与鲜卑勾结。”顿了顿,她又问,“殿下许诺了鲜卑多少好处?他日得了这中原大好河山,便把代地拱手相让,让鲜卑人南下来么?”
“自然不会。”祁应眉头皱起来,“我怎会把代地许诺给他们!”
“可人人都这么说。”虞思轻描淡写道,“元氏便就是这么对他们的部族说的,元氏将来就要入主平城,做平城的主人。”
祁应惊疑地看向了虞思,没有说话。
“殿下以为,只有殿下一人与鲜卑有来往?”虞思也看向了祁应,“鲜卑八大部族为首,底下还有小部落无数,殿下许诺元氏的那些东西,鲜卑人可都一清二楚。”
祁应沉默了下去,他策马默默跟随着虞思的脚步向前。
两人停在了一棵枯黄的柳树旁。
再过数月,这棵柳树会发出新芽。
祁应回头看了一眼跟随在他们身后的长长的护卫队伍,再看向了虞思,放轻了声音:“那么太傅能不能保我一世安然?”
“殿下应当问的是,你身后那些人,能不能容得下你的一世安然。”虞思抬起下巴指了指那些窃窃私语的臣子模样的人。
祁应再回头看去,他沉沉叹了口气。
34.犹豫
自魏朝末年,鲜卑人已经开始渐渐往南迁移。
相比北边草原上的苦寒,自然是富饶的中原更叫人向往。
彼时魏帝贪图享乐,对边关种种并不太放在心上,天下大乱时候,鲜卑人也曾谋划着入主中原逐鹿一番,奈何北地先有虞彻回到平城坐镇,又有如祁应等诸侯角逐,鲜卑人在其中竟是无法立足,不得不悻悻退回草原上蛰伏。
尽管选择了蛰伏,但狼子野心却并未从此熄灭。
如今平城局势便可窥见鲜卑部族所图之一斑。
萧烈看过虞思的奏疏,随手递给了一旁的丞相何懋。
“如此看来,鲜卑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了。”萧烈若有所思,“那祁应……”他顿了顿,看向了一旁的大将军楼铭,“大将军从前跟随父皇征战,祁应此人从前是怎样的?野心勃勃?”
大将军楼铭回忆了片刻,方道:“他性子比较绵软,犹豫的时候多。否则以他当时兵力……先帝恐怕没有那么容易降服。”
“太傅的建议倒是极好。”何懋看过了奏疏,双手还给了萧烈,又接上了大将军楼铭的话,“祁氏犹犹豫豫,对朝廷倒是一件好事。如太傅所说,便叫他到京城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说来虽好,但朝中却并没有与祁氏感情颇深的人了。”大将军楼铭摇头,“当初他就是和刘尝关系好,故而刘尝死后,他才突然有了谋逆的行为。若非如此,鲜卑人再如何在其中撺掇,他那犹犹豫豫的性子,恐怕都难做决断。”
萧烈沉吟片刻,他道:“总归要试一试的,若是能叫祁氏回朝,由朝廷派人去代地,便更好应对鲜卑了。”顿了顿,他便亲自摊开笔墨给虞思写了旨意,叫她能全权打理代地之事。
“若是那祁氏不愿意回朝呢?”大将军楼铭问。
“那就出兵。”萧烈淡淡道,“朕也正好发愁先拿谁来动刀。”
这话说得平淡,却叫何懋与楼铭背后发凉。
萧慎走得太过于突然,他留给萧烈的江山并不算稳固,暗潮涌动之下,祁氏跳出来事实上并不算太让人意外,还有许多人在暗地里看着思忖着,这是否只是短暂的一统?萧烈能不能坐稳这万里江山?
萧烈命人把旨意送去给虞思。
他突然觉得何懋那时建议请虞氏中人为帝师是极好的主意了,若非有虞思在,恐怕和祁应之间便只剩下了硬战这唯一的道路,而不会有现在这个缓和的机会。
所以——他想到虞思那时回去平城是为了私事,她的私事是为了什么呢?
他有些想知道,但也明白若是虞思自己不说,大约旁人都是不会有答案的。
可他是皇帝,是不是不能算作旁人?
萧烈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些事情,他眼前浮现了虞思头戴朝冠时候的样子,她相貌秾丽,那时站在朝臣的最前列,却并没有半分怯懦不安,相反是威仪赫赫,傲然矜贵。
她的双眼总是平静淡漠,这世上大约没有什么能打动她,又或者说无论是朝廷还是帝京,都没有足够能叫她动容的物事。
所以她敢只身一人到帝京,还敢在这样时节重新回去那显然的危险之地。
萧烈忽地感觉到一股难言的悸动从心底烧起。
他想起正旦那日他在玉阶上往下看的时候,她半垂着的长长的羽睫。
.
平城王宫中,祁应与心腹臣子殿中对坐。
“鲜卑贺氏派人与虞氏那位太傅送了信,信中写了什么并不得而知。从前虞公尚在时候,贺氏与虞公常有往来。”容晴——祁应最信任的臣子如此说道,“如若不是贺氏内乱,或者元氏都无法成为鲜卑第一的部族。”
祁应慢慢摩挲着手边的茶盏,他心中犹豫。
“虞氏那位太傅虽然是女人,但比虞衡强了百倍不止。”容晴继续说道,“先劝陛下归附天齐,陛下归附了天齐,那么平城便重新回到虞氏的掌控之中;再与鲜卑贺氏联系,助贺氏与元氏相争,从而鲜卑内部难安,北地无主。这位太傅图谋可不小。”
这话听得祁应脸色微变:“你是说虞氏也想称王?”
容晴摸着胡子笑了一笑,反问道:“为何虞氏不能称王呢?虞公不称王,是因为虞公念旧,心系魏朝,他心中仍是这江山仍是魏朝天下,魏朝覆灭,齐朝新立,他也未曾称臣。虞衡不称王,是因为虞衡无能,他有心而无力。这位太傅……陛下认为,这位太傅有如此手段,她为何不能称王?她甚至可以在陛下归附之后独占北地,以鲜卑有威胁为借口,逼迫朝廷不得不封她为王。”
祁应忽地沉默了下去,他没说话了。
而容晴继续说道:“元氏实实在在是与陛下有过盟约,到时候这位太傅会夸大鲜卑的强大铁骑,会把鲜卑描述得好像顷刻之间能席卷中原一般,要求朝廷划拨粮草兵力来阻挡鲜卑南下。鲜卑越强,则阻拦着鲜卑南下的虞氏便越重要,虞氏便也会越强大。那些在齐朝得不到重用的虞氏故旧会源源不断往北地来,他们会希望重新在虞氏手中获得一份前途。”他顿了顿,看向了祁应,“陛下,到那时候,她便就是新的皇帝。”
“此言也太过于危言耸听,帝京难道容得下她如此?”祁应微微皱眉。
“帝京不过只是昏庸,他们叫一个女人做了太傅。”容晴呵呵捋了捋胡须,“就连陛下也会成为这位太傅的垫脚石。”
这话叫祁应脸色黑了下去。
“陛下身后有鲜卑元氏,便能和萧氏分庭抗礼,何必去低头?”容晴看着祁应,“若真的低头,可就是给他人做嫁衣啊!”
祁应静默片刻,面露犹豫。
容晴再接再厉又道:“若是虞衡那样的人,我便不劝陛下这许多,那位女子可非常人,陛下请三思。”
祁应看了容晴一眼,长长叹了口气,道:“我还得想一想。”
容晴着意看着祁应神色,他缓缓又道:“若陛下犹豫,还请先叫那太傅离开平城,无论如何,陛下将来选择如何,她在平城变数着实太大,对陛下也太多威胁。”
“她现在何处?”祁应转而看向了外面,唤了人进来问询。
听闻虞思带着人回去了虞府,祁应面上再次露出踟蹰犹豫,他站起来,向左右道:“摆驾虞府。”
容晴眉头一皱,想说什么还没开口,便见祁应又已经出去了。
.
虞府中,虞衡已经带着乔氏离开数日,虞思回来便只看到府中惊慌失措的下人还有虞衡房中哭哭啼啼的妾室子女。
虞衡离开得匆忙,如今在府中主事的乃是虞惠——卫氏与虞衡的独子。
他比虞思还长了两岁,这会见到虞思,他的脸上神情僵硬,嗫嚅许久没说出话,最后只潦草地见了礼。
虞思与这位堂兄的关系并不算亲切,从前不亲切还能有点头之交,现在乔氏与虞衡的关系暴露,卫氏又被虞衡送到别院,她倒是很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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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惠在她面前的尴尬。
“你母亲在宗祠,我命人送你过去,你从此伺候你母亲,好好念书吧!”虞思便如此对虞惠说道,“你舅舅已经到了桑乾郡,晚些时候我就会叫人送你与你母亲一并去见你舅舅。”顿了顿,她又多看了他一眼,接着道,“若你要为你父亲鸣不平,劝你不要开口,我已经将他从虞氏除名,今后他再不算虞氏中人。”
这话一下子将虞惠想要说的话都堵了回去,他过了许久才缓缓道:“府中还有些弟妹……是被他抛下的……”
“我会叫人问询他们想要去何处。”虞思安静地看着虞惠,“他们想留在虞氏,族里便会好好安置,叫他们平安长大。”
虞惠一时间不知还能说什么,只能低头道:“便听从太傅安排。”
“长辈的事情按理说不应波及晚辈。”虞思说道,“只是我知道你必定介怀于心,故而我劝你只朝你母亲看,若你心心念念只想着你父,我只好劝婶婶也想开些,不如再嫁再生,总能有个孝顺儿子。”
听着这话,虞惠猛地抬头看向了虞思,他面上露出羞愤神色来,他吼道:“分明是你母亲造成了这一切,为何只说我父亲——”话说到一半,他猛地停下,又没了声音。
虞思看着他,淡漠道:“我只陈述事实,不会与你辩论,你大可以出去说你父亲无辜,我不会拦着你。”
“你……”虞惠明白了虞思话中的含义,他看着她,仿佛从未认识她一样凝望着,“你只是个女人,你凭什么这么做——你没有资格这么做!”
“凭我现在是事实上的家主,我是位列三公的太傅,而你不过只是宗族中一个不中用的男丁。”虞思笑了一声,“你大可以脱离虞氏自己做出一番成就,那样便不必听我说难听的话,也不必在我面前低头。或者你还想问,为什么我是家主?”顿了顿,她没有等虞惠回答便继续说了下去,“因为你父无能,叫我这个女人手持宝印,把部曲都捏在了手心里。”
虞惠脸上露出灰败神色,他后退了一步。
虞思摆了摆手只叫人送他去见卫氏,又命董梁去安置虞衡丢下的那些妾室和子女以及下人们。
府中有人主持,便不再那样忙乱。
虞思先回去萱草园看过乔氏的房间,只见里面已经搬得干净,便又寻去了正院。
正院里面乔氏的那些东西倒是都还在,绫罗绸缎,锦绣衣衫,各色名贵摆件,都似旧时那样摆放着,只有一些金银细软没了踪影,大约是被随身带走。
她看到摆放在几案上没有喝完的一碗汤药,还有随便丢在旁边的药膏。
拿起药膏看了看,又闻了闻,应当是活血化瘀用的——她想起那时候乔氏被虞衡掐着脖子要挟的狰狞样子。
她便就在一旁随便坐下了,招来人问道:“虞衡去了哪里?”
来人战战兢兢道:“说是去元氏那边……”
虞思点了点头,便又叫了青豫进来:“带人去元氏,见一见我母亲,问她还想不想回来。”
青豫先应下,然后道:“程龄的妹妹跟着夫人,我能不能带着程龄一起去?”
“他若想去,便让他跟着。”虞思把药膏放在了那碗没喝完的汤药旁边,然后看向了青豫,“你看着办吧!”
这时,董梁从外面进来,他道:“太傅,大帝在府外了。”
“便请他进来。”虞思示意青豫先去办事,然后站起身,“请他去正厅。”
35.问心无愧
距离上次与祁应在城外相见已经过去了数日。
虞思已经得了萧烈的旨意能全权处理祁应一事。
能处理,却并不好处理。
实在是因为祁应乃是一个迟疑反复优柔寡断的人——他内心或者有一个决断,但表露在外的只有犹豫不决。
故而她只能做最坏的准备,他便就是要反,就是要与鲜卑为伍,做个遗臭万年的罪人。
想着这些,她来到正厅,便看到祁应已经从外面进来了。
.
“上回来这里,是因为虞公去世,那日人来人往,我特地多留了一会,与虞郎多说了几句话。”祁应打量了一番正厅,然后目光投向了虞思,“我记得那日下了极大的雪——说来去年冷得比往年早,雪也比往年大。”
虞思并不太知晓虞彻葬礼时候前头有多少人来吊唁,也并不能确切知晓祁应是否来过,那时候她是与乔氏等女眷在一起,她不能往前头来,前头有虞悫,还不需要她站出来代表虞氏。
那时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弱女子。
若是那时的她听到祁应如此言语,大约会心中颇多思虑甚至生出几分茫茫悲恸,但现在却并不会。
她迎上祁应的目光,附和点头道:“去年的确比往年更冷一些。”
“我依稀记得,魏朝当年天下大乱时候,也是冷得不同寻常。”祁应也不知何来兴致,忽然说起了从前,“天寒地冻,有些穷人家一夜过去就那么悄无声息没了性命,苦得连声音也听不到。”他顿了顿,“有一回我顶着风雪彻夜行军,远远看到前头人影幢幢,我心中一凛,只怕是大晚上要遭遇一场硬战,于是提着心,亲自带着人上前刺探。”
虞思一边请祁应坐下,一边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殿下刺探到了什么?”
祁应坐下了,他接着道:“我带着人上前去,却是见到一群已经冻得僵硬的死人,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还带着马匹牛羊这样的牲畜,他们和牲畜挤在一起试图抱团取暖抵御寒冷,但却终究没能扛住那一夜源源不绝的北风暴雪。”他叹了一声,拿起几案上的热茶浅抿了一口,又看向了虞思,“那时我被吓得浑身颤抖,生怕自己带着的人马会被同样的风雪吞没,于是赶紧命人寻了避风处停留一夜,等到天亮才继续前行。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就像一头长着獠牙的野兽,随时随地准备把活人吞没都变成死人。”
“夜晚总是危险更多一些。”虞思也叹了一声,“我去帝京时候曾经也有来不及赶到下一个城镇,不得不在野外找了地方扎营。”
“你去帝京时候,在想的是什么?”祁应问。
“在想,我总不能因为虞衡拿我母亲作为要挟就哭哭啼啼一头碰死吧?一头碰死是窝囊的死,去做帝师或者也是死,却死得青史留名了。”虞思坦然回答了,“无论成功与否,后世总要留下一笔,有这么一个女人去京城做帝师。”
祁应听着这话便笑起来,他道:“你那篇檄文传到平城时候,我便在想,那时候应当让虞衡去帝京才对……去帝京的人实在是选错了。”
虞思不置可否,她只抬手给祁应手中的杯盏添了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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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两个女儿都嫁去了元氏。”祁应看着热腾腾的茶水,忽然如此说道。
虞思把茶壶放到一旁,道:“若后悔了,便叫人接回来就是。”
“我去帝京,会有一世安稳吗?”祁应悠悠叹了口气。
“殿下所求的是一世安稳么?”虞思看着他,“殿下所思所想,是更进一步,不是么?从殿下变为陛下,虽然只一字之差,但地位却是天上地下。”
祁应握着茶盏,没有说话。
虞思看向了外面明媚的艳阳,她道:“我可亲自护送殿下往帝京去,寸步不离保殿下安宁。”
“可……到了帝京之后呢?”祁应也看向了窗外,“我总忍不住去想将来。”
“谁能知道将来呢?我无法卜算出什么结果。”虞思淡淡道,“我也不信命。”
“幼年时候曾有个道人给我算命,他说我有九五之尊的命格。”祁应却这么说,“我心中总是相信那道人所说是真的。”
“大帝如今已经算是九五之尊了。”虞思换了称呼。
祁应看向了虞思:“萧氏许诺你的,我同样能给你,你留在平城,如何?”
“萧氏并没有许诺我什么。”虞思淡淡道,“我所为不过出于本心。”
“本心……”祁应咀嚼着这两个字,又自嘲地摇了摇头,“权势滔天的太傅说她之所为只是出于本心,叫我如何相信呢?”
虞思听着这话不禁笑了起来,她道:“那陛下就当我随口胡说吧!”
祁应却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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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日为何会回来虞府?我以为你会一直在宗祠,不进平城。”过了许久,祁应突然这么问道。
虞思淡淡看了祁应一眼,道:“我以为陛下听说过我母亲与虞衡的事情。”
祁应再次沉默了片刻,最后点了头。
看着祁应的反应,虞思有些意外,却又没那么意外。
从决定回平城开始,虞思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乔氏与虞衡,哪怕身边的人对乔氏与虞衡的关系心知肚明,也都会按照她的意思刻意模糊或回避不提。而祁应并非是那些人,他实在不必顾忌她的心情去粉饰太平。
“我回平城,是因为我的母亲。”虞思把话说了下去,“今日回来虞府,亦是同样的原因。”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让他们好过。”祁应探究地看着她,“但听起来你仿佛是会对他们网开一面。”
“我当然有很多理由可以不让他们好过。”虞思无所谓地笑了笑,“但她是我母亲,只这一条就能让我对她手下留情。”
“但她若不领情呢?”祁应问。
虞思轻快地翘了下嘴角,道:“我尽了心,我问心无愧,便足够了。”她顿了顿,接着话锋一转,“任何事情,我问心无愧,便不会生出后悔。我对陛下的承诺亦然。”
祁应笑叹了一声,他道:“我当然会给你一个答复。”
虞思听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那便是他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是跟着她一起回去帝京,或者是跟着鲜卑一起继续做梦当他的九五之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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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卑元氏部族毡帐中,虞衡换了胡服,烦闷地在帐中踱着步子。
乔氏躺在床上,面色似纸,气若游丝,竟是病得极重的模样。
“将军,还是要给夫人找大夫来看……否则……”宝慧小心地上前去向虞衡说道。
虞衡扫了乔氏一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道:“这能上哪找大夫?这是在草原上,又不是在平城,能有什么大夫?何况外头都没几个认得的人!”
宝慧抿了下嘴唇,不敢多说话,只好继续守在乔氏身旁。
毡帐外面人来人往声音嘈杂,虞衡在帐中坐立难安,忽然听见外面有马儿嘶鸣的声音还有鲜卑语在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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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声音,他便不再管乔氏,直接掀了帘子出去。
呼啸的北风从帐外吹进来,宝慧赶紧起身过去把帘子重新拉好,免得屋子里面那点热气都散了。
“宝慧。”床上,乔氏忽然弱弱地出声了。
“在的,夫人有什么吩咐吗?”宝慧转身回到乔氏身边,她试了试乔氏额头的热度,担忧的皱着眉头,“早知道应该就留在平城了,夫人已经烧了好几天。”
“现在已经在草原上了么?”乔氏神志似乎有些迷糊了。
“是,已经到了鲜卑。”宝慧回答道,“将军说他认识鲜卑的八王子,等八王子回来,就能换到大一些的毡帐里面去,不必在这个小帐子里面了。”
乔氏睁开眼睛看了看这小小的毡帐,似乎还没明白自己到底身处何处。
外面叽里咕噜说话的声音更大了一些,门帘子被掀开,虞衡满脸郁结地重新进来了。
.
“这些人……没一个说话算话!”虞衡愤恨地摔了帘子。
宝慧不敢接话,她只上前去把帘子都拉好。
乔氏看着虞衡,忽然开口问道:“这便是在鲜卑的活路?”
她的声音几乎能算虚弱,但却让虞衡暴跳如雷。
“难不成你要在平城等死!”虞衡想要发火,但又不得不压住了声音,便显得表情分外狰狞,“你以为你女儿会饶过你!”
乔氏恍若未闻,她自离开平城便是半梦半醒,有时会梦见虞彻,有时会见到虞悫,甚至还有虞思,他们会和她说话,她几乎分不清究竟是梦还是醒,是幻梦还是现实。
“将军,夫人还糊涂着呢……”宝慧小心在一旁劝道,“夫人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刚才还问这是在哪里。”
虞衡一口气堵在了胸口,愤愤地踢开了一旁的桌子,坐在了胡人的高脚凳上。
乔氏过了许久,才恍惚回过神来,她的目光在帐中逡巡了一整圈,最后看向了虞衡:“为何你穿了这样的衣服?”
虞衡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胡服,嗤了一声,道:“否则穿什么?还宽衣博袖那样穿戴,在这里也太惹眼了!”
乔氏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勉力笑了笑:“这样看起来倒是也有精神。”
虞衡许久没听到乔氏这样与他说话,突然只觉得心口一酸,他起身到床边来陪着乔氏坐了。
“等我联系上八王子了,就好给你请大夫好好看看,这兴许是水土不服。”他语气放柔和了许多,“也许过几天便好了。”
乔氏点了点头,她轻轻咳嗽了几声,又闭了闭眼睛,然后道:“若……若联络不上八王子,不如就回平城去。”
“什么?”虞衡眉头又拧起来,“你还没清醒?”
乔氏努力看向了他,语气虚弱但认真:“我很清醒……回去平城,还有一条生路……”
“我已经被你女儿在虞氏除名,回去平城我只有死路一条!”虞衡盯紧了乔氏,“难不成你想用我的性命换你的生路?”
乔氏目光涣散了许久才重新聚拢来,她用目光找寻了一番才重新看到面前的虞衡,却又被他的话给气到一般,翻了个白眼晕厥了过去。
宝慧赶紧上前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胸口把乔氏唤醒。
虞衡那一腔怒火再次落空,只悻悻站起来摔了帘子出了毡帐。
帐中再没有旁人,宝慧小心地扶着乔氏喝了口水,低声道:“夫人,我们还是想办法回平城吧,这么耗着你的身体也拖不起了。”
36.后悔
过往种种仿佛是无处不在的风,撕扯着故影幢幢,在乔氏眼前断续地变成狰狞的影子。
她不知第几次想起虞彻,她想起过去在帝京时候的虞彻,想起某一次她的兄长被弹劾后,她压着脾气去找虞彻,想叫他在朝堂上为她的兄长美言几句。
那日他的书房里没有外人,他在几案后面,拿着刻刀雕琢一支玉簪。
见到她来了,他便笑着问她喜不喜欢。
那是一支长而扁的白玉的簪子,簪头镂空雕了花枝缠绕的样式,簪身上应还有别的纹样但还没做完。
乔氏见惯了精巧之物,对这支玉簪并谈不上喜欢。
上头的花样不算时兴工法也十分粗陋,就算是虞彻亲手做的,她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她多看一眼的。
于是她便只说起了兄长被弹劾一事。
她想不起来那时虞彻是如何反应,他应当是没有发恼,他只是一如他之前那样拒绝了她的请求,他没有在朝中给自己的兄长伸出援手。
后来那支玉簪被当做是生辰礼送给了她,她嫌太粗陋,便还给了他。
虞彻也没有恼火,他便重新送了她一只据说是西域工匠用金丝精心编织的臂钏。
那只臂钏后来不知被她随手放到了哪里,她已经不太记得那只臂钏的样子。
而此时此刻,那支玉簪的模样却清晰出现在她眼前。
她抬手在自己发鬓间摸寻,忽然,她感到了心中泛起了隐约的不愿意承认的悔。
“只靠你我,如何才能回去平城呢……只怕是回不去了。”她徐徐叹了口气,看向了守在一旁的宝慧。
她想起来宝慧到她身边来的时候只是个小姑娘,那时她还什么都不懂,所以撞破了她和虞衡的事情,或者是因为心有不忍,所以她把宝慧留在身边没叫虞衡处理了,兜兜转转,现在只剩下宝慧还留在她身边。
宝慧看了眼毡帐门口,小声道:“夫人,太傅总不会把夫人一人丢在鲜卑的,太傅再派人来,夫人便听从就是了。”
这话叫乔氏怔忡了片刻,她缓缓才意识到太傅是指的虞思。
她想起虞彻从前也是太傅。
还在帝京时候,常有人与她说,夫人有什么可担心呢,只需要太傅知会一声便行。
她感觉头痛欲裂。
宝慧担忧地拿着湿帕子擦了擦她的额头,道:“夫人还是有些发热,这里人生地不熟,也听不懂他们鲜卑话,实在是难找大夫。将军一味只想着去找什么八王子,鲜卑那么多王子,那个八王子也不知道到底认不认账。”
乔氏想起方才虞彻的言语,她闭了闭眼睛,在宗祠前,虞彻掐住她脖颈无法呼吸的疼痛至今还未消散。
可他是她现在唯一能依靠和信任的人。
她不会像宝慧那样去相信虞思,虞思知道一切真相,她天然会站在虞彻那一边,她只会巴不得她死在鲜卑,从此一了百了。
虞思一定会让她就这么孤零零死在鲜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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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思命董梁把府中各处的清理了一番,对着册子把各处库房剩下的东西都一一对照重新登记了,检查过后再一一封存起来。
虞衡那一房的东西她都没有动过,只原封原样收到库房里面,等将来一切尘埃落定了再全部交给卫氏,叫她去重新分配,是给那几房妾室子女或者是全部给虞惠,都全凭卫氏喜好。
而他们这一房的东西便是杂乱了些,虞彻留下的东西一半在乔氏那边收着,还有些被虞衡拿走,另外还有一些在虞悫那里,而虞悫留下的东西只有一部分给了她,剩下的都和其他东西混在一起。
乔氏和虞衡走得匆忙了,只带走了些金银细软,库房里面的大件倒是还在。
虞思跟在董梁后面清点到了乔氏的私库,她从一旁的丫鬟手里接了册子略看了看,没什么兴致进去一一翻检,便只问哪些是虞彻和虞悫留下的。
丫鬟便指了指放在另外一间屋子里的东西,小心道:“老家主和郎主留下的东西都在那边,夫人只叫我们收起来,也没整理过。”
虞思便转身进去旁边的屋子,一进门便看到的是一口没锁上的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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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她随手打开看了一看,里面装的大约是虞彻当年做文玩手工时候的一些裁刀刻刀石料等物,一支长而扁的白玉簪子便混在那一些小玩意当中。
她伸手拿起了这支因为年代太久失去光泽的白玉簪,簪头上那些玲珑雕花是从前时兴过的样式,她猜测这应当是虞彻做了想要送给乔氏的。
被一直压得死死的怨愤从心底再次翻腾起来,虞思把这只玉簪放回了箱子里面。
她转了身不再待在这屋子里面,她甚至觉得眼前一切让她难以呼吸。
自从她知晓乔氏和虞衡之间的关系之后,她心底压着千百万个不解和困惑,还藏着无数的愤懑和不平,她给他们的关系想过无数种发生的缘由,她找不出任何可以原谅的借口,但她必须要接受这一切并且尽可能把乔氏从中摘出来。
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忍耐一件她本不应当选择原谅的事情。
“把这些登记了,和原本的册子对照,然后送回正院和之前归置过的那些放一起。”虞思沉沉压下了心里那些杂乱的思绪,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夫人的东西就先不动了。”
董梁忙应下,道:“太傅放心,这些今天就能全部做完。”
“我去见部曲督,这些事情你就看着办吧!”虞思不再去想这些,她既然进了平城,那么平城必须得在她的掌握之中,无论祁应究竟要如何选择,平城都不能留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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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氏部曲号称三千,这些年下来能调动的人马已经快有八千有余——这便是虞彻尚在时候,平城能在虞氏掌控之下,并且当时的代王祁应要对虞氏礼数有加的原因。
虞衡投向祁应还做了家主的时候,祁应大约也做过一些从此之后虞氏部曲全部归顺的美梦,但他应当是没料到虞衡得了家主之位,但却什么都没能拿出来,虞氏反而看起来像个空架子了。
虞思命部曲督带着人去探查平城各处布防,若祁应与她一起回帝京,便叫部曲督和之后来平城的将军一并接管平城,抵御鲜卑南下,若祁应要反悔,那她便要先占了平城。
37.出逃
祁应心事重重地在殿中来回踱着步子。
他的臣子将军们安静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彼此间交换着眼神,但没有人开口说话。
“如今我们手里能调动的兵马……不算元氏那边,共有多少?”祁应看向了他亲封的大将军。
“若算上平城守将和民兵,便有三万。”大将军如此回答了。
祁应摇了摇头,他又背着手在殿中兜起了圈子。
“陛下既然与元氏结盟,元氏的兵马便就是陛下的兵马。”容晴开了口,“陛下与元氏乃是姻亲,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的话呢?”
祁应看了容晴一眼,他向来最信任的便是容晴,可他这回又总觉得不安。
这时,有人从外面进来了。
“陛下,虞氏那位太傅派人去探查了平城布防。”那人进到殿中,便直接开口说道,“守将差人来问陛下,是否要向虞氏公开布防。”
祁应愣了愣,身后他的臣子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陛下,先前便说过,虞氏这位太傅所图不小,陛下不可因为一时的言语所惑,相信了她!”容晴站起身来,急切地向祁应谏言,“陛下!不要再犹豫了,若是一味犹豫,将来恐怕……要被这虞氏女玩弄于股掌之间!”
祁应回头看向了容晴,他想起与虞思几次见面时候的对答。
容晴是他亲信的人,自然不会害他。
可他也觉得虞思对他十分坦然,虞思也不会害他。
虞氏在平城这么久,若虞氏老早就有野心,魏末天下大乱时候便会起事,何必等到现在呢?
但——虞思命人去探查平城布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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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氏部曲,可有八千?”祁应忽然问。
臣子们交头接耳了一番,大将军开口回答了:“八千有余。”
“陛下,现在做决定还来得及。”容晴上前一步,他双膝跪地恳切地抓住了祁应的衣袖,“陛下,若那虞太傅真就是个毫无私心的好人,她为何要去探查平城布防?听其言观其行,她真正想要做的是什么,已经暴露在了陛下面前呀!”
祁应再次感觉动摇。
“守城还是我们的人。”祁应低头看了一眼容晴,他弯腰把他给扶起来,“还没有到那种程度。”
容晴痛心疾首道:“陛下,难道要等到虞太傅带着兵马冲进王宫,才算是到了那种程度吗?”
“但……”祁应转身回到了他的王座之上,“难道现在带兵去和虞氏交战么?”
“至少也应当把那虞太傅赶出平城!”容晴坚定地看着祁应,“陛下不可让她再在城中!”
“我要再想一想。”祁应扶着额头往旁边靠在了凭几上,“我还要想一想。”
容晴再次跟着上前去,道:“陛下,我们做臣子的只会担心陛下安危!陛下哪怕今后还想与萧氏和谈,今日也应当把那虞太傅赶出去!不可叫她掌握了平城!”
祁应却看向了站在殿中的那名传信官,他面上的犹豫已经十分显露,他问:“虞太傅派了多少人去探查?”
传信官忙道:“只是一支队伍,看不太出来有多少人。”
祁应再又看向容晴,问:“平城守将不会投向了虞氏,对吗?”
容晴尚来不及回答,外面又进来了一人,他道:“陛下,鲜卑有一支大约三十余人的队伍往平城来了。”
“是元氏的?”祁应眉头皱了皱,“他们不曾说过要来平城。”
“看起来是那个贺氏的。”那人回答道,“带队的是贺氏的大王子。”
“陛下……”容晴再次看向了祁应,“陛下请做决断吧!那虞太傅接下来想做什么已经昭然若揭!”
“这……”祁应重重捶了一下面前的几案,不情愿地拿定了主意,“罢了,和谈之事不必再说,既然与鲜卑结盟,便只有一战了!”
听着这话,殿中诸位大臣面色皆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容晴忙道:“那现在就派人抓了那虞太傅,也可作为他日与萧氏交涉的人质!”
“便如此去办。”祁应长长叹了口气,复又补充道,“不可伤她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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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晴应下,便叫大将军带人直接去包围虞府拿人。
祁应看着大将军离开大殿,又看这容晴重新再下首坐下,不知为何,他只觉得心中更多犹豫了——他做出了决策,可内心深处却在怀疑。
.
不知从哪里飘来了厚厚的云层,把太阳给遮了个严严实实,天气变叫人感觉阴冷了起来。
祁应忽然听到从王宫外传来了兵刃相撞的声响,他惊讶地看向了殿外,只见自己的大将军狼狈地进到殿中来,他的头盔不知去向,铠甲上有鲜血淋漓。
“陛下!守将倒戈!臣护送陛下离开平城!”大将军扑倒在地上。
容晴不可置信地站起来,他怒斥:“守将为何会倒戈!”
祁应心中的怀疑变成了恐惧,他掀了面前的几案,几步站起来走到阶下拖起了跪在地上的大将军:“是什么情形!难道三万兵马全部倒戈!?”
“臣有罪……臣不知那虞太傅把虞氏部曲已经全部调入城中!臣轻敌!臣有罪!”大将军重重磕在了地上,“那虞太傅正带着人往王宫来,还请陛下速速离开,不可与之硬碰啊!”
祁应听着这话,只觉得脑子里面一片空白。
容晴倒是反应极快,他忙扶住了祁应,道:“陛下,我们现在往永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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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思骑在马上,听着手下的回禀,命人打开北城门让祁应出城去。
“太傅……为何不扣留了他?”部曲督有些不解地问。
“只照顾好他丢在城中的家小即可。”虞思并不太意外祁应的决定,她之前早已想过如果祁应便就是打定主意要和鲜卑勾结要如何对付,“大帝既然要走,便就让大帝去鲜卑好了。”
部曲督听着这话,便也知不必再多问,只装作没有布防的样子,叫人打开北城门
城门打开不久,远远便见祁应和他的臣子们骑着马匆忙离开王宫从北城出去。
城楼上,虞思看着祁应仓皇离开的背影,只见他在马上几度回头。
他大约心中又开始摇摆后悔吧!虞思嘲讽地想。
38.死生
祁应离开平城不久,只在永城短暂停留,接着便转去了鲜卑。
先自立为帝,再又叛逃鲜卑,北地的这一场叛乱终于露出了真正的模样。
鲜卑的野心远在祁应之上。
而祁应的愚蠢也远超所有人的预料。
帝京朝堂上,萧烈与一众大臣分析了北地局势后,不顾朝臣们的劝阻,决定御驾亲征。
驻守平城的虞思听闻萧烈要亲征的消息后愣了愣,看向了亲自带着旨意前来的桑乾郡郡守窦甯:“为何没有劝陛下呢?”
“陛下也不听劝。”自祁应叛逃鲜卑,朝廷已经下旨让窦甯暂时接管平城,故而窦甯便带着兵马前来与虞思交接平城布防,他听着虞思的话也只是摇头,但话锋一转又道,“陛下亲征也未必是坏事。”
这话虞思当然也明白,天齐一统江山的时间实在太短,而萧慎驾崩又实在突然,萧烈登基当了皇帝后,各处蠢蠢欲动者都不少,祁应的叛乱便就叫许多人都在观望,观望朝廷要如何应对,若朝廷忍下去,他们便会效仿祁应做法,也为自己争个皇帝名分了。
所以,只要在处理北地叛乱上足够铁血手腕,那么便可对那些蠢蠢欲动者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
而萧烈亲征,在这件事情上会给予其他人更多的威慑力,这是在预示着他与萧慎是一模一样的人,子承父业,他会用父亲当年行事的方式来对待一切试图反叛的人,无论他们曾经是什么身份。
但皇帝亲征,威仪和危险几乎一样大。
萧慎当年能亲征,是因为后方有太子坐镇,就算有什么意外,还有太子能补救。
萧烈现在亲征,后方要交给谁呢?
听闻他到如今还在和太后因为皇后的人选争吵,更不用提太子。
虞思看着窦甯,问道:“那帝京如今是谁坐镇?”
窦甯想了想,道:“太后娘娘亲自坐镇。”
这话听得虞思忽地明了,她忍不住笑了一声,只道:“那便希望陛下如先帝一般神武,能叫把鲜卑元氏打得落花流水。”
窦甯也笑了笑,道:“先帝在天之灵也会保佑陛下的。”
两人说着话,外面有人捧着平城布防名册进来了。
虞思接过名册检查之后交给了窦甯,又道:“这些交给你,我也好腾出手去把母亲的事情给了结。”
窦甯有些意外,他以为虞思到了平城应是早早把乔氏与虞衡的事情解决,却没想到如今还未有结果,他担心地看向了虞思,道:“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这事情毕竟是你母亲,还是叫知道的人少些为好啊!”
虞思点头,只道:“我心里明白,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会请大人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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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豫与程龄到鲜卑元氏的时机并不算太好,几乎是前后脚,祁应便逃出平城,元氏得了这消息便立刻行动起来。
这便让他们一时间找不到之前联络过的那人,又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先找到了虞衡的踪迹,跟着虞衡才找到了乔氏。
在虞衡与乔氏的毡帐外面徘徊了几日,在一个夜晚,程龄找着机会先见到了宝慧。
宝慧看到程龄,又是意外又是惊喜,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要带着他去见乔氏。
倒是程龄先稳住了,只问宝慧如今乔氏和虞衡是什么情形。
夜色中,宝慧露出几分怜悯伤怀,她道:“夫人病了好久,今天才堪堪好起来,将军一心在跟着那个什么八王子,据说还要跟着八王子去接大帝。”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看向了程龄,“大帝不在平城了么?那太傅呢?”
程龄简单说了说他所知的平城的事情,他道:“据说大帝因为和我们太傅有冲突,所以逃离了平城,据说正在往这儿来。”这些事情是他和青豫到了元氏之后才打听到的,“我与青豫离开平城也没有比你们晚太多,知道的也有限。”他看着宝慧,“我们能在这边的时间恐怕是有限的,太傅的意思是问问夫人,还要不要跟着一起太傅离开。还有你,这次你总得跟着我走了吧?阿娘担心你。”
宝慧看着程龄,终是点了头:“是,这次无论夫人如何选择,我会跟着哥哥一起走。”
程龄听了这话放心大半,又再次问起了乔氏:“你在夫人身边,夫人现在心思还和从前一样么?”
“我瞧着夫人也有几分后悔,只是难以言说。”宝慧轻叹了一声。
“那么明日一早,等将军走了,我和青豫一起来见夫人。”程龄说道,“你与夫人先说一声,免得明日惊动了太多人。”
宝慧应下,还想说什么时候,看到后面有一队鲜卑人过来,忙推着程龄到暗处,叫他赶紧先离开。
程龄借着毡帐等物的遮挡离开,宝慧在远处略站了一会,才抱起了装着水的罐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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毡帐中,乔氏卧在床上看着宝慧进来,略坐起来了些:“怎么不见将军?”
“将军去八王子那边,据说去接大帝了。”宝慧把罐子里面的水倒到壶里面架在火上烧,然后拿了靠垫放到乔氏身后,叫她能靠着舒服些。
乔氏听着这话,露出几分自嘲来:“大帝也离开平城了……?看来那从龙之功不必再提了。”
“夫人还说那些做什么?”宝慧在床边的小杌子上坐了,她看着乔氏,“夫人,我们还是回平城去吧!”
“要如何回去呢?”乔氏摇了摇头,“就算是我想,现在也回不去了。”
“我兄长和青豫总管一起,总能把夫人带回去。”宝慧认真说道,“夫人,太傅是夫人的亲生女儿,她不会放任夫人在鲜卑这样危险的地方。”
乔氏已经不止一次从宝慧口中听到这话,她看着宝慧,道:“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呢?”
“我兄长和青豫总管明日就来见夫人。”宝慧声音放低了许多。
乔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宝慧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慢慢坐直了身子,声音不自觉颤抖了起来:“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宝慧道,“夫人,回去平城总比在这连言语都不通的草原上好啊!”
乔氏喃喃点了头:“是……自然是更好的。”
宝慧高兴起来,她道:“夫人今天好好休息,我替夫人把东西收拾一番,明天就回去了。”
“可……将军呢?”乔氏忽然想起了虞衡。
宝慧一时间不知能说什么,这时,外头忽然闹腾起来,还有脚步声朝着毡帐方向来。她忙挡在乔氏面前,盯紧了帐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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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厚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帘子被掀开,虞衡浑身披挂从外面进来。
“大帝到鲜卑来了!”虞衡的声音中全是欣喜,“刚才我便和八王子一起接了大帝到王帐中去见过了大汗。”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解开身上的盔甲,随手放到一旁,又拿起桌上的杯子喝水,接着看向了乔氏,“怎么脸上一点笑都没有?这可是好事!大帝既然来了鲜卑,我也能重新回去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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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身边。”
“堂堂大帝被赶出了平城能算是什么好事?”乔氏看着虞衡,就这么一瞬间,她忽然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实在是……卑劣不堪,“回去这样一个丧家之犬身边,又是什么好事?”
虞衡动作顿住,他冷哼了一声,道:“这不都是拜你女儿所赐?”
“我看错了你。”乔氏闭了闭眼睛,扶着宝慧坐直了身子,“我一直以来都看错了你。”她的语气平静,“我从未像今日这样感觉到后悔。”
“后悔?”虞衡嘲笑地看着她,“说来我更后悔!”
乔氏眼眶红了起来,她眼中有大滴大滴的眼泪如珠串般落下:“我为了你,弑夫杀子弃女,行了这世间最恶之事,最后只换得你一句后悔,我此生是如此不堪!”
“难道是我逼你去杀人?”虞衡没有半点怜惜,他面上浮现了不耐,“这些话你不必对我说,我也不想听!”说着,他站起身,竟是唤了两个年轻的女奴进来伺候。
见此情形,乔氏脸色苍白,嘴唇都开始颤抖,她指着虞衡,竟是说不出话来。
宝慧赶紧扶住了乔氏,她看一眼那两个面露好奇的女奴,又看向了虞衡,实在忍不住,道:“将军,看在夫人与你的情分上,也不应叫这两个人进来呀……”
虞衡嗤笑道:“这毡帐是我的毡帐,我先叫谁进来就叫谁进来!”
乔氏挣扎着从床上下来,她道:“我走便是!”
“走?你以为你能走去哪里?”虞衡无所谓地靠坐在火盆旁边,他看也不看乔氏一眼,“你现在出去,正好可以喂狼。”
乔氏身形摇晃,差点站不稳,她定定看着虞衡,道:“我自有归处,而你只会不得好死。”
这话叫虞衡突然暴怒,他一脚踢开了那两个女奴,便冲着乔氏一巴掌抽了过去。
宝慧回身护住乔氏挡住了虞衡,硬生生受了那一掌,差点被抽飞出去,半张脸连着脖颈顿时紫胀肿成一片。
乔氏何时想过虞衡会对自己动手,她原也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就算这巴掌没打在自己身上,她也难以忍受,立时便张牙舞爪一巴掌挠了回去,直接便就在虞衡脸上划了三道血痕。
虞衡捂着脸再一看巴掌上的血迹,怒气更胜,直接抽刀对着乔氏砍了过去!
毡帐中毕竟狭小,乔氏拖着宝慧躲开了第一刀,虞衡却是不罢休,拎着刀再次对着他们二人砍过去!
劈碎了桌椅,又踢飞了家什,连火盆也被摔飞出去,那两个女奴吓得挤在门口瑟瑟发抖,而乔氏和宝慧终是被逼到了角落。
虞衡扬起刀没有半分留情地对准乔氏砍下!
乔氏瞅准了空档狠狠踢了虞衡的下身,虞衡顿时失了准头捂住下身怒号,而宝慧则矮身抓起火盆直接扣到了虞衡的头上。
上下夹击,虞衡倒在地上缩成一团。
乔氏和宝慧不敢大意,直接便相互搀扶着往帐外跌跌撞撞跑去。
还没来得及出毡帐,虞衡不知何时重新拿着刀站起来,他满脸鲜血对准了乔氏的后背。
两个女奴发出了尖叫。
乔氏只来得及回头,宝慧直接扑到她身上。
嗤的一声,温热的鲜血喷了满地。
乔氏眼前只剩下猩红。
突然,虞衡也倒在了地上。
那两个女奴闭着眼睛举着装水的罐子砸到了他的头上。
乔氏木然抱着宝慧的身体滑坐到地上,宝慧已经没了气息。
39.亲征
夜色沉沉,月光晦暗。
程龄作了鲜卑人打扮,大摇大摆带着人路过了元氏那几个王子的毡帐,还装作好奇的样子去看了祁应那边的热闹,然后跟着被一起看热闹赶走的鲜卑人一起走了一段,才转回去和青豫汇合。
为了好在元氏行动,青豫等人也换了鲜卑人的打扮,还混在鲜卑人之中也搭了个不大不小的毡帐。
程龄进到毡帐时候,青豫正与一群鲜卑人喝酒。
酒到兴头便是载歌载舞唱跳起来,青豫带来的酒都是好久,这群鲜卑人喝得高兴了,便更起劲地嚎叫着手舞足蹈。
看到程龄进来,青豫向左右比了个手势,他站起身,自然有旁边的人继续和那些鲜卑人饮酒作乐。
“和我妹妹见过了。”程龄开了个头,便被青豫拉着直接出到毡帐外头。
里面喧嚣吵闹,毡帐外头已经开始在夜色中变得安静下来。
一座座毡帐的灯火暗淡,草原开始进入梦乡。
“等会那些鲜卑人走了,我们就得去带着人去找夫人和你妹妹。”青豫没有等程龄详细说他和宝慧见面的情形,直接这么说道。
“这么急?我与宝慧说是明天早上再去见夫人。”程龄十分意外。
“明天早上他们就要收拾毡帐离开这里,我们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再去找夫人。”青豫声音很低,“大帝到元氏来,他身边的人多半认识我们,再留在这里,变数太多。”
程龄听着这话,也没什么异议,便问:“那现在就过去么?”
“等会,我叫人打发了那些人走,然后点齐了人马再去。”青豫一边说着,一边往毡帐里面看了一眼,“据说虞衡跟着元氏的八王子透露了许多平城的消息,等会最好能把虞衡一并带走。”
“他真是……半点也不像虞公的胞弟。”程龄摇了摇头,“只希望等会一切顺遂了。”
于是两人分开行动,一人去和毡帐中那些鲜卑人应酬一番后客气散场,一人则去集齐了手中人马,在夜色的遮掩前行。
.
乔氏手里提着刀,浑身上下鲜血淋漓,她割下了虞衡的头颅。
虞衡双目圆瞪,似乎是死不瞑目。
这叫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与亲子。
他们在临死前似乎没有如此不甘与愤恨,他们都安静闭上了眼睛。
她试图让这头颅上的眼睛合上,但却是徒劳,她便找了块布把这头颅包起来,放在了一旁。
乔氏缓缓坐在鲜卑人的高脚凳上,她看到那两个女奴沉默地在旁边拿着各种布料把毡帐中的血迹遮盖。
于是她细细去端详那两个女奴的相貌,她们都是汉人的模样,想来是被鲜卑人所掳掠,才辗转到了虞衡手中。
“刚才……多谢你们。”乔氏甚少对人说感激的话语,她的声音僵硬。
两个女奴相互对视了一眼,个子稍高一些的那人小声开了口:“我们也只是看不过他……这么对你和那位姑娘喊打喊杀的。”
这话叫乔氏怔忡了起来,她竟一时不知还能说什么了。
“我们是蒲邑人,被南下的鲜卑人抢掠至此,原也是想瞅准机会逃走的。”矮些的那女奴说道,“帮夫人也是帮我们自己,夫人不必太放在心上。”
乔氏听着这话便点了头,又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其实连蒲邑在哪里都不知道。
突然一些恐惧笼上了她的心头,她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身处何处!
宝慧已经死了,她说明天一早虞思的手下会来接她回去平城,可她要如何去见那些人呢?
她独自一人站到毡帐外面么?
虞衡死了,那个什么八王子知道了会不会把她抓起来?
桌上灯台中的油燃尽了,灯火最后挣扎着亮了一息,然后彻底熄灭了下去。
火盆刚才已经被打翻,毡帐中再没有任何光亮。
乔氏听着那两个女奴窸窸窣窣的声响,她们没有离开毡帐,也许是去到了干净的没有鲜血的地方。
她竭力睁眼去看,可满目漆黑,她什么都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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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豫和程龄在夜色中来到了虞衡的毡帐外面。
面前的漆黑还有过于浓重的血腥味道让他们动作迟疑。
“确定是这里么?”青豫抽了布巾捂住口鼻系在脑后,“你走的时候这里有这么重血腥味?”
程龄摇头,他一手拿着火把超前探看,眉头紧皱:“可能是我走之后发生了点什么事情?”他小心看周围的情形,有些不解,“虞衡怕死,这周围都是元氏的王族,理应不会出什么事情。”
“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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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那些毡帐看起来仿佛有人有光亮。”青豫也在打量周围,“就只有前面这帐篷黑着。若出了事情,他们不去看看?”
“虞衡一味捧着那个什么八王子,八王子据说只是一个女奴所生。这些王族连八王子都看不起,何况虞衡?他们看不起他,就算出了什么事情,他们也不会管的。”青豫倒是了解过他们鲜卑元氏的事情,他们距离那毡帐越近,血腥味便越浓厚,他感觉心扑通乱跳,总感觉十分不祥,“我们直接进去看看?”他询问地看向了青豫。
“以防万一,我进去看,你守在外面。”青豫拿了主意,“若出了什么事情,你赶紧走,不要停留。”
程龄点头应下,抽了腰刀握在手中:“你放心,我就在外面。”
青豫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拎着钺戟,他小心朝着那漆黑的毡帐靠近。
借着跳动的火光,他看清了从毡帐门口蜿蜒流出的已经开始干涸的血迹。
他用钺戟挑开了那厚厚的帘子,先映入眼帘的是宝慧浑身是血双目直直睁开的尸身,他背后乍起了冷汗,火光中,他看到帐中高脚凳上乔氏安静坐着。
这时,旁边忽然有人手持刀剑砍过来,青豫往后一让,手中钺戟挥挡,再用火把照过去,只见是两个女人惊慌拿着刀逼上来又退开。
“夫人?”青豫不去理会那两个女人,只看向了乔氏,然后他看到了地上男人的尸体,还有乔氏手边放着的那个原型的仿佛人头的布包,他难以想象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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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烈率领的大军在距离平城还有四百里的地方驻扎。
他一边看着从平城发回来的战报,一边听着将军们汇报手下的情形。
此次他御驾亲征,还是叫大将军楼铭为主力,还点了几个从前跟随萧慎的将军一并为将。
平城发回的战报越多,鲜卑的狼子野心便越是暴露无遗,他们若不能把鲜卑彻底打败,他日鲜卑必定成为北地痼疾,便如前朝匈奴一般,叫人寝食难安,最后便以和亲媾和。
他不想行和亲之事,他只想叫鲜卑俯首称臣。
他翻开了虞思的一封奏疏,上面画了鲜卑八部大致的分布,还标注了元氏王庭位置,他盯着那手潇洒的小字,想起了他的太傅谈笑间的从容不迫。
他必不会败。
40.道凰
虞思含笑看着面前鲜卑贺氏的大王子道凰侃侃而谈。
中原自魏末开始战乱,对草原上的鲜卑已经十分陌生,若不是这位大王子道凰亲口说起了从前贺氏和魏朝的联姻,虞思都要以为当初魏朝和亲的对象其实是元氏。
这倒也难怪贺氏对元氏恨得彻骨,宁可与中原合谋,也要置元氏于死地。
不过草原上这些势力的爱恨从来都如那随风俯仰的草,认真算起来贺氏与元氏也是姻亲,只是利益当头,这姻亲自然也可以不作数。
“我幼年时候曾经到过魏朝的帝京,拜师虞公,那时还见过太傅,不知太傅可有一二印象?”话锋忽然一转,道凰不再说鲜卑那些事情,含笑看向了虞思,“我还与太傅你的兄长虞郎一起打过架。”
猛然说起那些遥远的从前,虞思愣了一会,却的确没什么印象,只好带着几分歉意笑了笑:“那时候我年纪小,是没什么印象了。”
道凰笑起来,他面上浮现了对往事的追忆,他道:“我跟随老师学了七年,在帝京也待了七年,那时我想着,若有朝一日能在魏朝为官,或者也算是一个好结果呢!”
这话倒是真让虞思模糊想起了一些从前,虞彻众多学生中的确有那么一个鲜卑人。
她再看向道凰,他栗色的微卷的头发还有碧蓝的眼睛,此时此刻让她觉得有些熟悉起来。
“叱奴?”虞思从记忆深处想起这么个名字,她再看向道凰,便见他眼睛弯弯笑了。
“是,那是鲜卑语中狼的意思。”道凰笑着说,“那是我的小名。”
虞思忽地感觉有些奇妙,甚至心头一轻,她也笑起来,道:“过去太久了,我都快忘了那些从前的事情。”
“我一直与虞郎有书信往来。”道凰说道,“可若不是这次到平城来,我都还不知虞郎去世。我只以为是平城变故,那位大帝与元氏勾结,叫虞郎无暇顾及旁的事情。谁知道虞郎竟英年早逝。”他长长叹了口气,“若早些叫我知晓……”
“罢了。”虞思摇了摇头,她必须不去想父兄之死,否则她根本不会想去救乔氏,她强令自己不去想那些,只把话题转开,“我们天齐的陛下不日便会来到平城。”
道凰看着虞思,目光温柔,口中道:“我既然只带着数十人到平城,一切便由你安排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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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烈到达平城是傍晚。
虞思为首带着平城诸多臣子将领在城外相迎。
北地气候比帝京寒冷许多,道路两旁的枯草上还有冰霜痕迹。
浩浩荡荡的军队惊动寒鸦无数,鸟儿扑腾着翅膀惊慌离开栖息之所,飞向远处渐渐暗下的夜空。
而城中渐次亮起的灯火,却仿佛要将黑暗驱散。
虞思骑在马上跟随在萧烈的御驾后面,她身侧并行的是大将军楼铭,身后便是窦甯还有跟随萧烈从京城来的将军们。
北地局势大变,祁应逃去了鲜卑之后,楼铭对虞思看法转变了,他自问若是他本人到平城,是无法这样兵不血刃拿下平城的,不管虞思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能占下平城都是极大的功劳,现在对北边用兵事半功倍。再想起虞思送到的关于鲜卑八部的谍报,楼铭心中便生起了许多侥幸,幸而虞思是女人,若换了是男人,她便就是北地实实在在的皇帝,是比祁应更大的威胁。
火光下,虞思年轻的面庞并没有太多表情,楼铭注视了她许久,道:“若不是有太傅在平城,鲜卑那样狼子野心,还不知要联合祁氏祸害多少人。”
虞思闻言便抬头看向了大将军楼铭,她淡淡笑了笑,道:“我也不过侥幸,大将军夸赞了。”
楼铭有心再多说几句套套近乎,但御驾已经到了祁应的王宫前——这里暂时被当做了御驾行在之所。
一行人不再多言,纷纷下马上前去陪同萧烈进去王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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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应尚是代王时候,平城的王府只是座精巧的小别院,他常在桑乾,后来萧慎几番重划北地州府,他才从桑乾搬到了平城,重新修缮了这小别院当做了王府,再后来称帝便顺理成章当做了王宫。
这座王宫虽然小,但奢靡华丽却是令人目眩神迷,比较帝京的皇宫奢侈百倍不止。
火光下,各处金碧辉煌,叫萧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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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不禁摇了摇头,他回头寻到了虞思,道:“这座皇宫是祁氏几时修的?”
虞思上前了一步,道:“是祁氏从桑乾到平城之后修的,应就是这三五年的工夫。”
“北地苦寒,他修建了这样华美殿阁,不是叫百姓难过么?”萧烈站在台阶上,抬头看向了檐角玲珑精致的铜铃,风中,这小小铃铛正微微摇晃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问题虞思无法回答,那时候她只是虞府无忧无虑的女孩子,她只依稀听着虞彻说过一句半句,这不是她需要去操心的事情。
桑乾郡守窦甯亦无法回答,他上任桑乾郡是年前的事情,对前几年的事情也知晓不多,对平城的过往更加知之甚少,他小心与虞思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倒是大将军楼铭笑着接了话,他道:“北地平定之后,百姓自然便能安居乐业,陛下不必担忧。”
萧烈也笑了起来,道:“大将军说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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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到了王宫正殿,萧烈在上首坐了,又命虞思等人分列左右一一坐下,先赐了饭菜,然后便直接说起了北地如今局势以及对鲜卑用兵之事。
如今祁应已经带着兵马前去与鲜卑元氏汇合,无论是鲜卑元氏还是祁应,想要稳住北地,都要重新夺回平城。
而平城自然是不能轻易被他们夺走的。
虞思把斥候打探回来的最新局势在舆图上一一标注,然后在一旁听着一干将军们开始围绕着舆图排兵布阵,再又听着萧烈分派各路兵马,期间不时有全新的消息从外面传递进来,不知不觉便到了深夜。
敲过了三更,萧烈终于布置好了战术,也终于注意到了外面已经完全漆黑的天色。
“竟然都这么晚了。”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诸位先各自回去休息,明日一早便直接发兵先攻打永城。”
诸位将领们齐声应下,起身行礼过后依次退出大殿。
虞思跟随其后,走到殿外,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贺氏大王子道凰,还有应当是去鲜卑接乔氏的青豫。
她微微皱了皱眉,这两人的脸色似乎都不太好看。
41.心口不一
青豫是独自一人先回的平城。
其余的人由程龄带着,护送乔氏一行,还在回来的路上。
之所以他要赶着先回一步,是因为路上探查到了元氏和祁应正在往东南方向调兵。
这也是道凰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得到贺氏来信,又多了两个小部族追随元氏,他们带着兵马已经朝着元氏的王庭方向而去。
虞思命他们在殿外等候,自己转回殿中,向萧烈禀告了这两个消息。
这样消息自然让萧烈十分看重,他便宣召了青豫和道凰,分别向二人了解了情况,在得知了道凰身份后,便叫他留在行宫中休息,免得夜晚奔波,还请他明日与他一并用早膳。
道凰自然接下了这份显而易见的看重,便就在行宫歇下。
虞思则没有多留,她带着青豫在夜色中回去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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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有宵禁,青豫是拿着虞思的令牌,才带着道凰一起畅通无阻到了行宫。
此刻二人便骑着马,顺着寂静无人的道路重新回去府中。
火把照亮了方圆之地,远处隐隐有细碎而密集的步伐声声,虽然是宵禁,但夜晚并不宁静。
快走到虞府外了,虞思问青豫:“我母亲她如何了?”
青豫迟疑了一会,方开口回答了:“夫人精神不太好,病着。”
“那便难怪会跟着你们回来。”虞思自嘲地笑了笑,“那虞衡呢?你们碰到没有?”
这问题让青豫一时又不知能如何开口。
虞思带着几分疑惑回头看向了他:“怎么了?”
“虞衡死了。”青豫一咬牙,索性把那些难言的话全倒了出来,“夫人杀了他,还把他头给割下来了。程龄的妹妹也死了,跟着夫人的那两个女奴说是被虞衡从背后砍了一刀。程龄他们现在是带着夫人,还有两个女奴,外加虞衡还有宝慧的尸身,正往回赶。”
虞思愣住,她一时间都没能理解青豫到底说了怎样的一串事情,她缓缓勒马停下来,那些匪夷所思的话语让她眉头紧皱,她看着青豫:“我母亲杀了虞衡?”
“是。”青豫也跟着停下,他借着火光看向了虞思,“那两个女奴说,原本虞衡只是晕过去没死……是夫人……”
“等等,那两个女奴又是什么人?”虞思打断了他的话。
“是被鲜卑俘虏过去的汉女。”青豫回答了,“她们自称是蒲邑人,去年元氏的确南下侵犯了蒲邑,掳走了不少妇孺。她们被那个鲜卑的八王子赏赐给了虞衡。”
听着这话,虞思沉默了好一会,末了她只慢慢继续往前走,不再停下了。
青豫急忙跟上,但他却不敢开口说话,他不敢说程龄因为妹妹死了,差点对乔氏动粗,更不敢说乔氏如今不止是精神不济,看起来似乎还有些疯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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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前一后带着长长的护卫到了虞府外面。
虞思翻身下马,一言不发地直接去了供着虞彻和虞悫牌位的正厅,拈香跪拜。
青豫跟在后头也跟着跪下磕头,只叫尾随过来的管家董梁有些摸不着头脑。
“太傅明日一早还要去行宫么?”等着虞思和青豫出来了,管家董梁忙上前来问询,“现在已经过了子时,若一早还要过去,太傅得要早些休息了。”
“不急。”虞思接过了青豫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手,语气已经平静下来,“你明日把萱草园收拾好,夫人回来了便还是安置在那边。”
董梁愣了一下,又看了青豫一眼,到底没多问什么,只道:“明日一早我便叫人去收拾。”
“你差人去城外宗祠走一趟,把卫氏还有虞惠叫回来。”虞思把帕子交还给了青豫,“虞衡之死就不瞒着他们了,至于如何死的,他们若不问便也不必多说。”
“若是要问……”青豫语气又迟疑起来。
“做了鲜卑的走狗,死一百回都是罪有应得。”虞思如此说道,她看向了厅外那茫茫黑夜,“他们应当明白有些事情是不应当问的。”
“是。”青豫应下来。
“你们都下去吧,我一个人静静。”虞思不再多说什么,她从董梁手里接了灯笼,顺着回廊慢慢往书房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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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的冬季还没过去,夜风寒凉。
虞思缓慢迈着步子,她觉得脚下的路似乎很长,而前方又格外漆黑。
有许多事情已经完全不再是她曾经期盼过的模样了。
她似乎应当高兴,因为乔氏和虞衡看似忠贞的爱情终于也抵不过现实,他们最后兵刃相见,一死一伤,这大约能算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虞衡死去,从此她便能把乔氏与他彻底分割开,她再也不用为了乔氏与他的背德之恋而遮掩。
从此这些破烂事情都化为灰烬,她不必再为了这些烦恼。
她应感觉到松了口气的。
可——为何她仍然觉得烦闷,没有半点开怀?
她已经走到了书房外,她缓缓上了台阶,迈过了高高的门槛。
随手把灯笼熄灭挂在台子上,她解开外衣半点形象也不讲地瘫坐在书案后面,靠着凭几,长长叹了口气。
书案上散放着她写的排兵布阵的方略,还有她画下的鲜卑八部大概的位置图。
昨日她在这里与道凰说这一场即将到来并且无法避免的战争时候,她也不曾有这样的疲惫。
她现在必须得承认了——她宁可乔氏和虞衡双双死在尸骨无存,她甚至期待着这场战争来得更声势浩大一些,她是那样心口不一,所以此刻她内心矛盾,感觉不到欢喜。
她缓缓闭上眼睛,伏趴在凭几上,烦闷地把外衣扯开丢在了一旁。
或者这是命运,她须得正视而无法逃避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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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天才刚亮,大将军楼铭倒是往虞府来了。
他一夜未眠在城外归拢长途跋涉而来的兵士,听说了祁应和元氏调兵的事情,便直接往虞府来找虞思。
“贺氏可信么?”大将军楼铭直接问了这样的一个问题,“贺氏从前与魏朝虽然有和亲的关系,可那毕竟是魏朝的事情。若贺氏是与元氏互为表里,不过是一个明一个暗,实际上是一心的……”他顿了顿,目光中带着审视的杀机,“太傅觉得,贺氏可信么?”
42.繁杂思绪
谁能妄言论断一个鲜卑王子是否可信呢?
她相信道凰,因为道凰曾经是父亲的弟子,因为他们幼年时候曾经有过的情谊,因为贺氏与虞氏有过长久的友谊。
但外人未必这样看待,也未必会认同。
虞思看着大将军楼铭,忽然之间思绪纷纷。
若言立场,在她前往帝京之前,事实上也与贺氏无甚差别。
前朝颇有分量的虞氏,在天下大乱后蛰伏平城,应当是怀有蠢蠢欲动的野心,应当是与祁氏有所勾结,否则祁氏为何会在归顺之后复又谋逆?
她若是个男人——若此时此刻她的父兄活着,虞氏也是不可信的。
她知道自己不应当这样去想。
既然同朝为官,楼铭也是心中有疑虑,才会这样直接地问出这样的话语。
可或者是因为一夜未眠,她便就是忍不住这么想。
她有无穷无尽的思疑。
她抬眼看着楼铭,强行压下了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疑和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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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或者应当由陛下与大将军来判断了。”她如此说道,“打仗的事情我所知不多,若我能判断这些,或者我应当为大将军,而不是太傅。”
楼铭听着这话,面上倒是露出了几分歉意,他向她拱手,道:“是我冒昧,还请太傅恕罪。”
“无妨,我也知是大将军心急。”虞思按下了她写了一夜的奏疏还有鲜卑八部的地图,“大将军还是去往行宫朝觐陛下,再与陛下讨论行兵布阵之事吧!今日我还有别的事情,便不与大将军同往了。”
话听到这里,楼铭哪里还不知道自己方才那一问开罪了虞思,虽说他自称带兵打仗之人武夫一个心思少脾气直,但能打胜仗还能坐上这大将军之位,他从来都不是莽夫,他心思细腻,最能体察他人的情绪。
他只想了一想,便明白虞思恼怒的缘故,于是他便上前了一步对着她再次作揖道歉了。
“我方才说话时候没想太多,也是把太傅当做了是自己人,才口无遮拦了些。”楼铭如此说道,“太傅大人大量,不与我计较。”
虞思起身扶了他,她摇了摇头,只道:“我知大将军是为了战局思虑,并不会因此与大将军恼火,大将军且当是我昨日疲累吧!”
楼铭借力站稳了,关切道:“太傅也应以身体为重,不可疲劳太过。”
“是,多谢大将军。”虞思慢慢把心头那些纷乱拂去,她看着楼铭,又道,“大将军还是先往行宫去见陛下吧,战局多变,还要靠大将军把控。”
楼铭便顺着她的话笑了笑,道:“那我便先去行宫。”
虞思送了楼铭到门口,目送了他那一行人骑着快马离去,转身时候见东边日升,天边金红一片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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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中,鲜卑大王子道凰陪着皇帝萧烈一并用了早膳。
他自称臣子,作汉人打扮,一口汉话也说得与汉人无二,倒是叫萧烈多信了他几分。
再听着他说起从前魏朝时候在帝京求学的事情,还说起了虞思的父亲虞彻,萧烈心中的疑虑渐渐放下了。
“那么为何元氏会成了鲜卑部族中最大的那一个呢?”萧烈问,“若依着你所说,贺氏与魏朝联姻,无论如何,便也轮不到元氏。”
道凰平静笑了笑,道:“臣的祖母是魏朝的荣华公主,魏朝末年动乱之时,臣的祖母便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带兵回去中原重振魏朝宗室。”说到这里时候,他顿了顿,露出几分自嘲的遗憾,“可大厦将倾,此举无异于蜉蝣撼树。”
萧烈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道凰又道:“哪怕祖母后来也明白那是无济于事的,可死去的儿郎们不会重生,贺氏的衰败是自然而然的。”他认真看向了萧烈,又道,“如今贺氏只想追随陛下,从此在草原上不受欺辱,能安然度日。”
萧烈笑了笑,并没有正面应下,只道:“朕如今也只想着北地安宁,从此百姓不受战乱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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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内侍进来通传,说大将军楼铭在外面求见。
萧烈略思忖了一会,便叫内侍领着楼铭进来,接着含笑看向了道凰:“此次用兵,大将军会为朕之前锋。”
道凰便顺着他的话道:“臣在草原上亦听闻过大将军征战南北的赫赫战功。”
说着话,便见楼铭从殿外进来,萧烈抬手免去了他见礼,直接叫他坐下。
“大将军在外面辛苦了一夜,应是还没用过早膳。”萧烈示意内侍送了早膳到殿中来,“先用过早膳,再说正事。”
楼铭忙躬身谢恩,再在一旁坐下。
早膳并不奢靡,只是简单的肉菜米粥。
拿起筷子捡着羊肉吃了几块,楼铭便听见上首的萧烈道:“这位是鲜卑贺氏的大王子,大将军过来之前,朕正与他聊起如今鲜卑的情形。”
楼铭看向了萧烈右下首的道凰,略有些吃惊,他没想到这位鲜卑王子竟然是这样汉人的模样。
萧烈道:“贺氏亲近中原,与元氏不同,朕方才听他说起了从前贺氏与汉人的渊源,也颇多感慨。”
“陛下心地仁慈。”道凰谦卑地低了头。
楼铭着意多看了道凰几眼,一时间竟是无话可说,只好含糊道:“鲜卑若一心与中原交好,也是北地百姓之幸。”
萧烈笑了笑,道:“北地能太平,百姓能安居乐业,是朕之所求。”
.
这一顿早膳吃得楼铭满腹疑窦。
道凰刚一离开,他便跟上了萧烈,几乎迫不及待地开了口。
“陛下对那鲜卑王子似乎格外信任了些,这人看起来温顺,但似乎并非那么……”他斟酌了一会语言,停顿了片刻,有些找不到恰当形容了。
“他当然没看起来的那么温顺。”萧烈笑着侧头看了他一眼,“他贺氏与元氏有仇,便能利用。将来若他要行元氏之事,自然也当诛。”
楼铭听着这话倒是松了口气,便道:“陛下心中有成算,臣便听陛下吩咐行事。”
萧烈慢慢在行宫的回廊里面踱着步子,他看着这个曾经属于祁应的王宫,看着满目的金碧辉煌,在阳光下焕发着比夜晚亮丽一万倍的光彩。
他停在了那还未化冻的池水岸边,忽地想起了虞思。
“你去见过太傅了么?”他回头看向了跟在身后的楼铭。
楼铭想起方才在虞府和虞思并不算太和睦的对答,只硬着头皮道:“见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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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说话太直还惹恼了太傅,方才还想着请陛下帮臣转圜一二。”
萧烈有些意外,他好笑道:“你怎么得罪了太傅?”
“臣听闻那鲜卑王子送来了许多战报,揣度着是否贺氏与元氏里应外合,便直接去问了太傅这贺氏是否可信。”楼铭一五一十说了,“臣没想太多,说话便太直接了些,惹太傅变了脸色。”
“虞氏恰好就有一个和鲜卑勾结的逆臣,太傅难免不多想。”萧烈叹了一声。
“臣也是立刻便想到了,便向太傅道了歉。”楼铭道,“只是话说出口,还是冒犯的地方太多,臣想请陛下帮臣在太傅面前说几句好话……免得太傅将来总觉得臣是个含沙射影的奸鬼……”
这话叫萧烈笑出声了,他看了楼铭一眼,道:“朕见到太傅时候,会给你说几句好话。”
楼铭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接着又听萧烈道:“兵贵神速,现在不是理这些事情的时候,还是早些出兵,把北地平定为好。”
“是。”楼铭心头一凛,不再想其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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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候,程龄带着乔氏一行人回到了平城。
城外调兵频繁,城内戒严,青豫亲自拿着虞思的令牌,才把程龄一行人接到了府中来。
虞思从程龄那边问过了鲜卑元氏最新的调兵动向,便把自己理好的那些奏疏装好,命人备马准备往行宫去。
“太傅不见夫人了?”程龄和青豫对视了一眼,有些迟疑地问。
虞思摆了摆手,道:“就把夫人安置在萱草园,其余的你们看着办。”她说着话,便走出了书房,身后侍从们跟上去,浩浩荡荡的一行人便离开虞府往行宫去。
程龄倒是松了口气,他向青豫道:“那我就先去把我妹妹送回家去,别的交给你?”
青豫点头:“我来吧。”
两人分头行事,青豫先把乔氏和那两个女奴送回萱草园,再把虞衡尸身直接送到西院,又叫了大管家董梁过来商量丧事如何办,要不要等卫氏和虞惠回来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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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思踏着夜色来到行宫,她去书房单独见了萧烈。
“这是虞氏下人从鲜卑回来路上所见,交予陛下,还望能帮到陛下。”她把手中奏疏送到了萧烈手中。
萧烈接过了那奏疏,却没急着看,只笑了笑,道:“早上大将军与朕说,他口无遮拦惹到了太傅,还想请朕在太傅面前美言几句。”
虞思愣了愣,她倒是没想到楼铭在萧烈跟前这么坦诚,她便笑了笑,道:“不关大将军的事,是臣因家事烦恼,叫大将军会错意。”
“方才有人来回禀,说太傅的母亲傍晚时候回到了平城。”萧烈看着虞思,“朕没记错的话,太傅那时是因为母亲才回到平城的,对么?”
“是。”虞思迟了一息才点头,她缓慢笑了一声,“好叫陛下放心,虞衡已死。”
这话叫萧烈愣了愣,他有些后悔突然提起这些,只好道:“朕对太傅向来是信重,从不曾有过疑心。”
“多谢陛下。”虞思忽地觉得自己脑海中又是纷杂思绪交汇,她只压下了那些不应有的烦闷和多心,缓缓道,“奏疏所写之事或者也有变动,臣只希望陛下能旗开得胜。”
43.得胜
兵贵神速。
在平城补给并整顿了兵马之后,萧烈很快就带着大将军楼铭等人向永城进军了。
北地的局势已经明了,鲜卑元氏和祁应的动向都在掌握之中,因为萧烈亲至,天齐大军旌旗招展锐不可当,竟是让祁氏手下许多人望风而降。
不过十日,永城便被完全占据,鲜卑元氏与祁应竟是先起了内讧。
祁应带着人马向东往燕地方向逃离的时候被大将军楼铭俘虏。
元氏见此情形,便趁着风雪到来时候向北撤离,撤离途中又遭遇了贺氏从身后的截杀,一时间鲜卑部族内部厮杀成一团,倒是好叫天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将元氏那些大小王子可汗都一网打尽。
简直如摧枯拉朽一般的胜利,萧烈声望在北地响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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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报是在一个傍晚送到平城虞思的手中。
萧烈带兵走后,她便在后方坐镇,指挥着各处的兵马粮草补给。
她含笑看过了这封捷报,递给了一旁的窦甯,道:“陛下俘虏了祁应还有鲜卑那些大小可汗王子们,不日就要回到平城。”
窦甯双手接了那封捷报看过,喜不自禁:“如此北地太平,再不必受那些战火之苦。”
“往京中送给太后知晓了么?”虞思看向了传令官。
传令官忙道:“陛下已经另外派人往京城送了。”
虞思点了点头,再看向旁边窦甯:“我们也写一封捷报往京中送吧?”
“理应如此。”窦甯赞同。
“便由大人起笔吧!”虞思说着,又向左右道,“陛下旗开得胜,稍后晚膳中给大家多添一壶酒。”
自从萧烈带兵往北去,为了避免喝酒误事,行宫中已经禁酒快有月余。
此刻左右听着虞思这么说,便都笑着应和起来,口中道:“太傅太小气,应是不醉不归才是。”
虞思也跟着笑,她道:“你们不醉不归了,这么多事情谁做?难不成要累死我和窦大人?”
窦甯哈哈笑道:“还是等陛下凯旋,再不醉不归吧!”
一屋子大小官员便跟着笑嚷着等陛下归来了再不醉不归,接着又七嘴八舌歪到了鲜卑胡姬貌美,想看鲜卑可汗跳舞。
虞思听着好笑,低头翻了翻手中的事情,见今日要做的都已经做好,便放下了手中的笔,看向旁边的窦甯:“今日再无别的事情,我便回去了。”
“太傅不留下与大家同乐一番么?”窦甯看向了虞思。
“自从陛下走了我就留在行宫没回去,今日府里送信来,说卫氏与我堂弟回了平城处理虞衡后事,我得回去看一眼。”虞思低声含糊地说了一句,然后便起了身,“窦大人与他们同乐,且看着他们别闹得太过。”
虞氏那些事情,窦甯也知道个七七八八,此刻听她这么说,便也明白不应多劝,只笑着应了。
虞思从屏风后面绕去了后殿更衣,再叫人牵马,便在暗淡的夜色中离开行宫往虞府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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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到了二月,尽管夜风寒凉,但也已经渐渐有了属于春天的暖意。
天黑了,平城仍设了宵禁,街道上没有行人。
虞思骑着马,带着侍从走在空旷的街道上,她有些木然地看着周遭熟悉的景色渐渐消融在黑夜中,听着马儿脖子上的铜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祁应还有鲜卑人都被俘虏,从此北地应当再无战乱——至少在她的有生之年应当是没有了。
她应当是高兴的,有这样一场胜利,她应当是高兴的。
她也的确有那么一瞬的确有些欢喜,她写的奏疏应当是有那么一些作用,她约束下的虞氏站在了胜利的一边,将来只要虞氏不做谋反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在天齐一朝仍然还是北地第一的世家。
她为现在高兴,为将来欢欣鼓舞。
可——
她已经看到了虞府门口的白灯笼,她心底的讽刺和悲凉压过了高兴和欢喜,在她胸中翻江倒海。
于她而言,若把失去父兄之后的所有都看作一场战役,那么她输得悲凉且彻底,并永远没有逆转的可能。
她不仅没有能为自己的父兄伸张正义,还要硬生生地把一切仇恨都咽下,她今时今日甚至还要给虞衡出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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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门口董梁青豫等人远远便看到虞思一行的火把灯笼等候已久。
虞思慢慢勒马停下,却没有立刻从马上下来,只冷着脸看了一眼门口那素白的灯笼,嗤笑着问:“谁让挂白的?”
董梁和青豫对视了一眼,董梁上前低头道:“依着旧例……应是这么……”
“哪来的旧例,撤了,不吉利。”虞思下了马,拿着手里的鞭子,直接抽散了门口挂着的白幡。
董梁青豫等人不敢反驳,赶紧命人上前去把这些东西都撤走。
“陛下得胜,不日就要回平城,赶在陛下回来之前,让卫氏和虞惠把虞衡送走。”虞思咬着牙压着心里的火,“已经这么久了,怎么还在府里,难道非得我来盯着看你们才会办事?”
“是夫人吩咐……”董梁硬着头皮上前来回话了,“我们今日也是迫不得已才往行宫给太傅送信,原本是依着太傅意思办事的。”
“夫人。”虞思停下脚步看了董梁一眼,眉头紧皱,“她不是病着呢,怎么还有精力管这些?”
董梁回头看了青豫一眼,实在是不知怎么开口了。
青豫只能上前来,道:“夫人抱着虞衡的头颅哭哭啼啼的……已经好久……卫夫人回来了,她还要把卫夫人赶走。”
这话听得虞思呼吸一滞,她简直怀疑自己到底听到的是什么,她看着青豫,终是忍不住露出了嫌恶神色:“她疯了么?”
青豫和董梁谁都不敢搭话,只低着头在旁边站着。
虞思平复了一会呼吸,看了一眼萱草园的方向,再回头去看他们俩:“她在萱草园?”
“在西院。”董梁根本不敢抬头。
“卫氏和虞惠呢?”虞思又问。
“卫夫人和惠郎在玲珑阁。”董梁低声回答。
“去西院。”虞思闭了闭眼睛,捏紧了手里的马鞭,朝着西院方向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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缟素一片的西院,已经有人正飞快地把那些葬仪都给取下,饶是如此这还是比虞思记忆中父亲与兄长的葬仪还要隆重得多。
董梁和青豫心知她不想看这些,但也不敢吭声,只低着头跟在后头。
乔氏浑身上下缟素,头上披着麻布,跪坐在棺椁旁边,双眼通红。
她厉声命令下人不许收起那些白幡葬仪,但此刻虞思已经到来,并没有人敢再听她的话。
虞思慢慢行到还未盖上的棺椁旁,她看到里面躺着的虞衡,他穿着朝服,头戴金冠,手握宝剑,看起来仿佛还是当初那个不可一世的将军。
再看向脚边已经缓缓坐直了眼中含着泪水看向她的乔氏,虞思伸手掀开了她头上的麻布,她头上朴素的连个银簪也没有,只用一支木簪把头发挽起。
乔氏惊慌失措地伸手去抢虞思手中的麻布,却见虞思只把那麻布丢到了面前的火盆中。
熊熊燃烧的大火顷刻之间就把那脆弱的麻布吞噬烧尽。
“母亲怎么这么素,连个簪子都不戴。”虞思低头看着乔氏,“父亲和阿兄去世的时候母亲头上的银簪便很好看。”她闭着眼睛想了想,然后回头看向了青豫,“去把夫人的首饰头面拿来,这么素是做什么?没点夫人的样子。”
乔氏浑身颤抖,她直直看着虞思,泪如雨下:“你……你这般狠心。”
“让人把他这身给换了。”虞思不理会乔氏,只用马鞭敲了敲那棺材,“木头也不对,也要换。”
“他已经死了!”乔氏痛苦地打断了她的话,“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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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母亲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这话让虞思荒谬地停顿了下来,她看向了乔氏,她想起虞悫去世的时候,乔氏便就这么楚楚可怜地与她这么说着这句话。
我这辈子就只生了你们两个,如今母亲只剩你了。
思儿,母亲只剩下你一个了。
母亲都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了……呜呜,你阿兄就那么走了……要是你也走了,我要怎么办、怎么办啊!
而她那时回答乔氏。
她说,我陪着母亲就是了,我不嫁人,我就陪着母亲,永远陪着母亲。
荒诞,好荒诞。
虞思克制不住用马鞭大力抽向了棺材中的虞衡,那脆弱的衣服在马鞭激烈的挥舞下成了碎片。
乔氏惊恐地站起身,她死死抱住了虞思,她只一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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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梁等人不敢再厅中再留,已经都退到了厅外。
青豫带着首饰头面回到这里时候,不敢走进一步,只敢在外面看着。
卫氏和虞惠听说虞思回来,赶紧从玲珑阁赶到西院,便就看到乔氏死死拦着虞思不放开的一幕。
“母亲……”虞惠不敢贸然进去,他离开虞府后听说了虞思许多事情,还知道她在行宫中总揽了一切事宜,他已经转变了对虞思的看法,心中对她有许多敬畏,“母亲,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卫氏皱着眉头看着里面的乔氏与虞思,她再看一眼虞惠,心中有了成算。
虞衡死了不说,就算没死,她也没必要因为这么个人耽误了她和虞惠的后半生,将来虞惠必定是要靠着虞思的。她带着虞惠回来处理虞衡的事情原本就是听从虞思吩咐,并因为虞思的关系才不与乔氏相争,此刻不替虞思把乔氏弹压下去,难道让乔氏拿着孝道误了大事?
她安抚地拍了拍虞惠的手,道:“你跟着母亲,别怕。”一边说着,她又看向了青豫和董梁,“你们也放心,这事情今夜必定有个了结。”
说完,卫氏便进到厅中,她果断地把乔氏和虞思二人分开来,又示意门口董梁和青豫进来。
“带着你们夫人去梳洗梳洗,这叫外人看到了不成样子。”卫氏架着乔氏,她身量原本就比乔氏高大,乔氏这些时日不曾吃好睡好,根本挣脱不了。
失了身后的桎梏,虞思头也不回,一脚踢开棺材前的火盆,再要拎着鞭子上前的时候,身后乔氏终是尖叫着晕厥过去。
“好了。”卫氏半点也不为虞衡悲伤不平,她上前去接了虞思手里的马鞭,丢给了跟在身后的虞惠,“太傅忙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回来,因为这样的事情生气不值得。”
虞惠手忙脚乱接了鞭子,安静地缩在卫氏身后。
虞思慢慢转了身,她看向了被丫鬟架住的乔氏,“给夫人梳洗装扮了,她这一身不像样子!”
丫鬟们忙应下,赶紧架着乔氏离了正厅。
“明日一早出殡。”虞思再看向了卫氏和虞惠,“婶婶和堂弟送一送。”顿了顿,她慢慢让自己语气平静下来,接着道,“陛下不日凯旋,这种事情不可冲撞,故而不设那些仪仗祭拜,只卜吉时下葬即可。”
“都听太傅的。”卫氏如此回答。
身后的虞惠跟着点头:“是,都听太傅的。”
虞思缓缓吐出一口长气,不想再在这里多留,只道:“那这里就交给婶婶和堂弟,你们有什么事情去找董梁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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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正厅,虞思看到乔氏身边的丫鬟慌慌张张朝着青豫跑过去,青豫面露为难,但不敢上前来问她。
虞思脚步没有停下,她眼前一时是方才乔氏头上那张晃眼的麻布,一时是父兄葬礼上她发间闪闪发亮的银梅花簪。
乔氏那时对她说,母亲都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了,母亲只剩你了。
可她什么都没剩下,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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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化冻
这一仗的胜利对萧烈来说意义非凡。
他登基仓促,尽管地位上无人质疑,然而天下毕竟才一统不久,他这个继任的皇帝年轻又没有太多军功在身,便会有人看轻。
称帝谋反的祁应或者会说出千百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但追根到底不过就是看轻了萧烈。
北边大张旗鼓动兵与祁应勾结的鲜卑元氏自然也还是因为认定了萧烈这样的皇帝连中原都按不住,自然无法解决他们这些草原上的铁骑。
萧烈决定亲征之前听过大臣们的各种劝谏,他们对中原更看重,对北边用兵态度谨慎,对他亲自带兵更加是反对到底。
原因很简单,萧烈现在膝下无子,太后只他这一个儿子,若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恐怕萧氏皇族要先生变,到那时候这一统江山的天齐恐怕是要立刻变得四分五裂。
他们不愿意冒险,宁可萧烈在京城安安稳稳当皇帝,甚至宁可用各种怀柔各种妥协去解决北边的祁氏与鲜卑,他们看得到萧烈面临的各种难题,但不愿意冒哪怕一丝风险。
但萧烈不那么想,他决定亲征之前与太后交谈了整整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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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太后是不同意他亲征的,太后道:“战场上刀剑无眼,若你有三长两短,叫我如何是好呢?我这辈子就你这么一个孩儿,你父亲意外走了,你忍心叫母亲孤零零一个人么?”
萧烈依偎在太后身边,他道:“为了母亲,我会平平安安回来。”
太后听着这话便只叹气:“只怪你父亲眼光太高,没给你早些娶妻生子,只怪你父亲走得太早,只怪他没良心,丢下我们孤儿寡母的。”话锋一转直接把责任丢给了已经死去的萧慎,太后认真看着自己的孩儿,“你的太傅回去了平城,还把那祁氏赶去了鲜卑,或者可以不必动兵,你只管支持你的太傅,叫你的太傅在前头和祁氏斗就是了。不管结果如何,祁氏和虞氏都会被削弱,到时候你黄雀在后,北边危机自然能解。”
萧烈却道:“这样争斗,却是苦了百姓,我不忍心叫百姓因为这样的事情受苦。”他看着太后的眼睛,“父亲那时候起兵,也是不希望生灵涂炭。”
太后沉默良久,终是妥协了,她道:“那便依着你吧!”顿了顿,她又道,“你只管放心带兵,京中我替你看着,你得平安回来。”
有了太后的承诺,朝中大臣也不再因此争吵,萧烈于是亲自带兵奔赴了平城,亲自前往草原,打了一场大大的胜仗。
他证明了自己与他的父亲一样骁勇善战,也表明了自己对叛逆之臣惩处的决心,他不会对这些人有任何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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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下,远远已经看到了平城的轮廓。
萧烈骑在马上,他还看到了前方有人相迎的旗帜。
他志得意满地接受着所有的赞美,在两侧百姓热烈夹道欢呼中进到这座对他来说其实并不算太熟悉的城市,回到了行宫中,然后开始了欢庆的宴会和封赏。
留守在平城的太傅虞思自然是排在封赏第一位的,若无她在后方无微不至的打理,粮草马匹等等从无间断的供应,这一仗必定不会这样顺畅。余下窦甯等人也都有嘉奖,从上到下,甚至到守城的小小兵士,都有赏赐,所有人都欢欣鼓舞。
到了夜间,自然有胜利的晚宴来犒赏众人。
酒酣耳热之际,鲜卑元氏的那些单于王子们被带上来表演唱跳,甚至连祁应都被拉出来塞了个琵琶弹奏,大将军楼铭摇头晃脑拉着自己的副将在混在其中舞剑,只看得大家又是皱眉又是好笑。
火光之中,人人脸上都是得意与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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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思从侧殿更衣后站在廊下,没有回去殿中。
也不知喝了多少酒,她觉得脸上发烧,但好在头脑还清醒,此刻夜风吹过,倒是叫身上的燥意消散了些许。
身后殿中热闹的叫好传来,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是大将军楼铭和另一个年轻的将军比起了角力,大家在旁边纷纷呐喊助威。
揉了揉额角,虞思正打算回去殿中,忽然瞥见道凰从旁边绕了过来。
“怎么你出来了?”她站定了脚步看向道凰,她想起今日有旨意赏赐了他一个都尉,便又开口庆贺了一句,“恭喜你如今升官。”
“被灌太多酒,实在是喝不下去,便找了个理由出来透透气。”道凰身上酒气浓重,他走到虞思跟前,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又后退了一步,“太难闻了,我站远些,免得熏到你。”
虞思笑了笑,回头叫了内侍调了蜂蜜水过来送给他。
道凰接过蜂蜜水,认认真真谢过了虞思,捧着抿了一口,便直接在台阶上坐下了,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那轮弯月,忽然感慨起来:“今夜是蛾眉月,”
身后殿中又传来了欢呼,虞思回头看了看,发现是那年轻的将军赢过了大将军楼铭,大家一边叫好,一边又有人上前去挑战。
道凰也回头看去,他道:“陛下的将军们比草原上的勇士们更凶猛一些。”
这话叫虞思笑了笑,她重新看向了道凰:“若是醉了,便叫人带你去休息吧!”
“陛下允诺我留在北地做都尉,不必去帝京。”道凰抬头看着虞思,“我应当会留在平城。”
虞思有些意外了,但想到道凰的身份,或者他留在北地也的确比去帝京要好许多。
“我会把贺氏的族人都迁到平城来,陛下还允诺到时候给他们也授官。”道凰认真地说着,忽地又笑了笑,“总之,是比元氏要好许多了。”
虞思想起刚才在殿中被迫载歌载舞强颜欢笑的那些元氏的王子公主们,再又看向了道凰,她道:“这便得再与你道贺一次了。”
“虽说应当高兴,但其实也没有那么……。”道凰喃喃抱着那杯蜂蜜水,嘟嘟哝哝的话语含糊不清,接着整个人往后瘫倒在地上,“我太贪心啦,我原本想要更多的。”
虞思示意左右内侍把他搀扶起来,她只当做什么都没听到:“大王子醉了,你们扶着他去休息吧!”
内侍们忙上前去架着道凰就往侧殿方向去。
道凰倒是也乖巧,他不吵不闹,就被内侍带走了。
虞思静静看着道凰被带走,再回头看殿中的情景,里面兴致勃勃的比划没有停下,大约是能闹一晚上的。
在外面站了这么久,身上酒气也渐渐消散,虞思压着心底那些自己都没弄清的奇怪情绪,索性没再回去宴席之上,只叫人准备各种解酒的汤水和空余的殿阁,等宴散时候安置那些将军大臣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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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忙碌碌都安排妥当,已经过了二更,重新再回到正殿,便见里面醉倒一片,连皇帝萧烈都喝得醉眼迷蒙。
见到虞思进来,萧烈几度想站起身,但实在醉得厉害,最后只靠在了凭几上,摆了摆手示意她免礼。
“太傅上哪里去了,刚才朕还想和太傅多喝几杯。”萧烈嘟嘟哝哝地说着,又嚷嚷着叫旁边内侍倒酒,“来,给朕再满上,朕要敬太傅一杯。”
内侍哪里敢再倒酒,只小心地在旁边站着,请示地用目光看向虞思。
虞思看了一眼萧烈,再回头看那些醉醺醺的将军们,笑了笑,向那些内侍道:“陛下醉了,赶紧先请陛下去休息吧!”
内侍们得了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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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拥上前来,七手八脚地扶起了萧烈往后头去。
萧烈离开了,剩下的大臣将军们倒是也好安置——有皇帝在上头,他们也未必敢真的醉。
大将军楼铭摇摇摆摆站起来,对着虞思作了一揖,虽然身上有酒气,但目光清明:“此番还未好好谢过太傅,若不是太傅坐镇平城,这一仗恐怕没这么好打——”他打了个酒嗝,又伸手搓了搓自己的脸,“若不是太傅这会过来,我还在想怎么劝陛下先去休息呢——嗝!”
虞思忍着笑回了礼,道:“大将军也快些休息吧!”
“嗯嗝——!”楼铭点了点头,随手抓了自己的副将,歪歪斜斜朝着殿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向了那些东倒西歪的将军们,发出一声狮子吼,“还不起来!难道还要我扶你们!”
将军们被吼得跳起来,仿佛一瞬间酒都醒过来,乖乖跟在了楼铭身后。
剩下人也都被吼得清醒了几分,纷纷都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来,跟随着内侍指引去安置。
殿中很快便只剩下了收拾残局的侍从。
虞思便就在殿外多站了一会,等着他们收拾干净,又没别的事情请示,才拿了个灯笼准备回去自己在行宫中住了月余的那个小院子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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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天上的蛾眉月已经消失在西边的天际。
虞思在回廊里面慢慢地走着,她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又忽然注意到灯笼上黏着的一只飞蛾的干枯尸体,她停下脚步拿起灯笼细细打量了一番,从头上拔了支簪子把那干枯的蛾子轻轻推开。
仿佛一缕微尘般,飞蛾的尸体缓缓落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虞思把簪子随手掖入袖袋,重新往前走。
远远的,有化冻的稀碎噗嘎声传来,虞思寻着声音看了一眼,应是行宫里面的那座冻了一整个冬天的湖——春天到了,很快那片湖会变得波光潋滟生机勃勃,不再是冰冻一片的无趣模样。
她忽地起了一些兴致,她还没见过正在化冻的湖水,哪怕是夜晚,她也想去看一看。
于是她便转了方向,朝着行宫中那片湖水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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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烈喝了两碗醒酒汤,又吐了一场,整个人倒是清醒过来。
他从前在帝京时候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这还是他头一次这么没有节制地喝酒——他还能记起宴会上的情形,他确信是这是因为底下的臣子们不敢开口劝他的缘故。
若不是后来虞思回来,恐怕那些将军们还要陪着他继续喝下去了。
他们从前在帝京时候是敢劝的。
想到这里,萧烈心底又泛起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
他从打了这场胜仗开始,才是一个真正的至高无上的皇帝了。
远远的,有细碎的嘎吱声传来,仿佛是有什么断裂开一样。
萧烈由着内侍给他换了衣裳,随口问道:“那是什么声音?”
“天气暖了,行宫里面那片湖水在化冻。”内侍回答道,“安静的时候就能听到。”
“这个行宫里面还有湖。”萧烈很意外地往外看了一眼,“这会过去看看?”
“陛下,这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呀!”内侍给萧烈把衣服穿戴整齐了,“陛下明儿白天再看吧?”
“你听那个化冻的声音。”萧烈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已经没了睡意,“朕要去看看,万一这一晚上就化完了,朕就看不到湖水化冻时候的样子了。”
内侍们面面相觑了一会,不知应当如何劝解,只好叫人摆了仪仗,三更半夜去看行宫中那片正在化冻的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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