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务新事》
1. 第 1 章
深夜,圣林禅寺,后山偏院一隅,杂役房。
寂静的夜里忽然响起吱呀一声,极轻,仿若错觉。随即,门被人从外缓慢小心地推开。
人影被跟进来的月光拖长蔓延到床底。
是一个蒙面黑衣人。
他来到床前,冷漠看着床上隆起的被子,毫不犹豫举起手中利器朝下扎去!
“!”
他旋即便察觉不对,眼色一变,拔出利器,恼羞成怒地掀开被子,果然里面只是衣物枕头。
杀手在心中低骂了一声,杀气腾腾的视线投向床底,眯了眯眼睛,后退几步做好防备,猛地蹲下身——
触目所及,依旧无人。
杀手转身在屋内翻找。
这屋子狭小憋闷,除了床与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箱,再无别处可供人藏身。他打开木箱,里面也没藏人。
床下的少年蜷成一团。
他躲在黑布后头,浑身冷汗涔涔浸透了衣裳,脚也麻了,很是难受。可他不敢轻易动作。不知道深夜昏暗中这障目之法能否成功。
心跳声太响,他惧怕又憎厌,惧怕被杀手听见,憎厌自己的怯懦。只能紧咬牙关,瘦削的脸上隐隐抽搐。
不多久少年顾望笙听见杀手没有收获离开的声音,可他依旧一动不敢动。
突然有只耗子从角落的墙洞钻进来,乍见有人吃了一惊,停在原处眨着一双精明的绿豆眼打量。
耗子很快观察出了这人可欺,便堂而皇之地从他身边经过,长长的光滑的尾巴毫无忌惮、示威似的溜过他的脚背。
顾望笙被恶心得汗毛直竖!
可他依旧不动,只是一双青涩的眼中愈加地迸发出仇恨与隐忍来。
*
顾望笙出身显赫,爹是天子,娘是皇后,亲舅舅是一品镇国大将军。
本朝祖宗规矩:元后嫡长子生而即为太子。
但凡事就怕但是。
但是顾望笙出生时母后血崩而亡,恰逢天象奇观,黄河决堤,中原蝗灾,桩桩件件加在一起,惊动国师出山批算,一切罪责源头皆在顾望笙。
尚在襁褓之中连自主吃奶都够呛就被天降黑锅囫囵扣住的顾望笙:“……”
国师还说,顾望笙是强龙之命。
这本是极好的至尊命格,无奈皇帝也是强龙,二龙相冲,必定引发灾祸。
皇帝的杀心骤起。皇后可以再立,儿子可以再有,自己只有一个。
然,国师说:“不能杀。”
皇帝不悦道:“那难道就让他克朕?”
国师不急不慢道:“将太子养在宫外佛寺直到十八,可化去他一身强龙之气。若陛下杀害亲子,有损福泽阴德。何况万一走漏风声,且不说陛下的后世英名,蔺将军那儿不好交代。”
皇帝一听,陷入沉思。
福泽阴德和后世英名看不见摸不着,属于狗屁,主要是手握二十万边疆大军的大舅子那儿确实不好交代。
“那就……如爱卿所言吧。”皇帝最终如此说道。
国师点头道:“还有一事,若能将太子的名改为‘枉生’则更加稳妥。”
皇帝细细一品:“枉生……哈哈哈,好好好,这名字好!什么强龙也该是他枉生!”
原本这辈皇子取名从“裕”,早定了太子名“裕帧”。国师此言一出,便以为太子克八字劫难为由为他改为顾枉生。意图过于明显,便稍作修改,取其谐音,为:顾望笙。
顾望笙不足月就被送出了宫,对外(主要是对蔺将军)只说是八字不好,若要保他健康长大,须得送到皇家寺院圣林禅寺寄养在佛祖膝下。
蔺将军接到皇帝来信,长叹一声气,无可奈何。
国师确有两把刷子,既然是他批算的,自己不得不服。何况如今妹妹已死,虽然自己手握重兵,却也因此要越发谨言慎行,否则恐招来皇帝不满。
蔺氏全族几百号人与一个死了娘的外甥,孰重孰轻人的心中自有权衡。
蔺将军也不是没想过替外甥打点一下,可他远在边疆鞭长莫及,何况皇帝还有意无意地敲打过他,他送点钱给外甥可以,送人就过分了。
顾望笙在寺院的生活艰苦,无一可信之人。母亲的亲信在她过世后尽数为代理后宫的宠妃菅贵妃所杀,理由冠冕堂皇:这些人侍奉皇后不周。
皇帝未再立后,整日假装深情缅怀亡妻,大舅子十分感动,很快将另一个妹妹送进宫中,皇帝欣然接纳并封为贤妃。
至此,两方就太子送去佛寺一事达成无声的和解,维持着心照不宣的平衡和体面,相互给点面子。
顾望笙越发地成为了弃子。
皇后在时与菅贵妃斗得激烈,菅贵妃没少吃亏。如今皇后已死,菅贵妃犹不甘心,要从她儿子的身上捞利息,暗杀自不必说,表面上也不平静,想方设法克扣顾望笙的供给,逮着机会就闹一闹。
她在表面上闹,皇帝反而不会说什么。
顾望笙尚且年幼,只能忍辱负重。
只是他小小年纪便饱尝人间风霜,偶尔也会觉得疲累与迷茫。
好在……还有心灵支柱未婚妻。
一想到未婚妻,顾望笙便觉得这鬼日子还算有盼头,苦涩中就有了甜,唯一的甜。
今日顾望笙又被管事秃驴找茬,一天不让吃饭,饿得前胸贴后背,辗转反侧直至深夜,不由得又想起了未婚妻。
未婚妻是谢太师的小孙女,闺名善菱。
唐代诗人白居易《采莲曲》曰:
菱叶萦波荷毡风,荷花深处小船通。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
顾望笙借由此诗想象未婚妻娇羞灵动的模样,不由春心狂动,羞涩地抱着被角在床上反复翻滚,直到砰的一声闷响之后方才消停。
头有点疼,但没关系,心依旧是甜的。
顾望笙又想起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见未婚妻的场景。
那是在两人定下这桩亲事的时候,顾望笙三岁,未婚妻善菱尚在襁褓之中咿咿呀呀,伸着小手在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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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晃动,十分活泼可爱。
三岁实在太小,顾望笙记不得当时的其他事,唯独此事深刻心底,时常回味,记忆犹新。
当时,岳祖父谢老太师在一旁向皇帝感恩涕零地道谢,顾望笙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善菱。
善菱很白,眼睛圆溜溜的像黑葡萄,又像雨后的泉水清澈见底。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看向顾望笙,甜甜地笑了起来。
这就是自己未来的妻子、家人吗?
顾望笙心跳砰砰,飘飘然地抬起手去戳善菱的小手玩,被善菱反过来握住一根手指,嘻嘻地笑得更开心了。
看着善菱如此模样,顾望笙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平时他很少笑,也不爱笑,毕竟这鬼日子苦到得有多缺心眼才会爱笑啊。
自那次之后,至今已经十年,他再未见过她,不知她已是何模样。
可是不难想象!
谢太师年轻时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子,且学富五车,当时的皇帝为定夺他是探花还是状元颇费了一番功夫。
善菱是谢太师的亲孙女,必然也是大美人,且还知书达礼。书香门第养出来的大家闺秀,温柔和善。
就算……就算不是大美人也无妨,不爱读书也无妨,性情骄纵一些也可,只要待自己和善就好,顾望笙的要求很低。
他出生便丧母,父亲跟没有的差别不大,还一直被软禁在佛寺之中,国师说他不祥,加上父亲的有意限制,外祖家都很少与他来往。
他只想有个自己的家,不需要很大,只要温馨。
顾望笙不稀罕当太子,他想过大些就向父亲请辞,要块封地去当闲散王爷,与王妃过神仙眷侣的日子。他绝不会纳妾,只想与王妃和孩子一家人你中我有我中有你其乐融融天伦之乐。
这京城的权利纷争,他已经倦了……
还是多想想未婚妻更实在!
唉!真想见一见她。就算不互诉衷肠,遥遥地看一眼也好啊……
就在此时,顾望笙耳尖一动,霍然睁开眼睛看向窗户。
窗纸上只有树影,他却仍心中不安,似有危险即将发生。
这直觉来得莫名,但他不敢忽视,轻手轻脚地起身将枕头与衣物塞入被子,伪装出睡在其中的模样,抽出偷藏的烧火棍钻入床底。
他被暗杀过不止一次。
谁会潜入守卫森严的皇家佛寺暗杀还是孩童的太子?谁能做到这件事?傻子都想得出答案。
顾望笙跟守卫的侍卫说,和佛寺里的人说,每每都被搪塞说是意外巧合。
这令他怀疑父皇做过某些表态。或者是没有表态而因此胜于表态。
父皇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自己活着也行,死了也行。
所以那些人不怕自己死在他们的职责范围内,相比起来更不愿意得罪幕后主谋菅贵妃。
……
顾望笙躲到鸡鸣,外头陆续传来其他人外出活动的声响,他才僵硬着身体爬出床底,抬手抹了把脸,是干的。
2. 第 2 章
顾望笙梳洗后出去参加早课,随后回到后山菜园做今日农活。
掌管后山菜园的和尚戒贪与顾望笙不对付。
他知道顾望笙是朝不保夕的太子,反倒怨恨起顾望笙来,总觉得顾望笙该给他一些孝敬,巴结着他。而顾望笙没有这么做,他便恼怒了。
今日戒贪又刻意刁难,让顾望笙独自将菜园里的十个大水缸都打满才准吃早饭。可当顾望笙打完水去膳堂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掌勺说过时不候。
顾望笙没争执,沉默着转身离开,一路肚子咕咕地奏乐。
他回到菜园,戒贪满含恶意地故意问:“吃饱了没?可以干活儿了吧?戒戾啊,你别以为师兄是刁难你,师兄都是为了你好,你是不祥的灾星,出生就克死自己的母亲,生来有孽债,就得多多地赎罪,否则来生还会克亲。哦不,罪孽深重,说不定来生人都做不成,只能投生畜生道。”
顾望笙依旧没有反应。
他以前会因戒贪的话难过愤怒,曾冲上去打,可即便单打独斗他也不是这膀大腰圆的家伙的对手,何况其他人还拉偏架。
吃亏的只有自己,挨完打还要遭受惩戒。
只能忍。
古来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管仲既囚,桓公以霸,孙子膑脚,兵法修列,勾践尚且能够卧薪尝胆,韩信亦忍过胯下之辱。自己也能。
圣林禅寺乃皇家寺院,书阁馆藏极为丰富,不止佛经,还有天文地理、古往今来、文学典籍。顾望笙从中读到了许多勉励自我的文章词句。
扫地老僧面容可怕,全是烧痕,沉默寡言,不知出处,但人不错。他非但不阻拦告发顾望笙偷跑进去读书,还会留出灯烛,在顾望笙躲藏的地方放些吃食,寒冬腊月放件衣物。
顾望笙知道自己不会一辈子都待在这个地方。
当年定亲时他是唯一一次见善菱,也是有记忆以来唯一一次见自己的父皇。
父皇不像想象中严厉,对谢家人和自己都很和气。当然,也可能是装的。
顾望笙不在乎皇帝的和气是真的还是装的,他对这个人不抱有希望。但他牢记住皇帝当着谢家人的面说,等自己满十八岁就可以离开这里。
如今自己在这鬼地方熬油似的熬到了十三岁,只要再熬五年……
可是,随着自己一天天长大,菅贵妃的暗杀越来越频繁了,接下来的五年真的能安然度过吗?
中午日烈,戒贪他们找借口歇凉去了,让顾望笙顶着毒辣的太阳刨地。
顾望笙不情不愿地应下,等没人就抓了只鸡躲竹林里杀了烤了吃。
他不是第一次吃鸡。
鸡养在这里自然不是给和尚吃的,而是供给宫里,说养在佛寺的鸡鸭鱼肉吃了有福气。
顾望笙听了好笑。这世上若真有神鬼阴德福气报应,人早就死得不剩几个了。
不过鸡单论味道是挺不错。至于和外面比起来是否不同,顾望笙没吃过外面的,不知道。
吃完鸡,他把鸡骨头一并放入埋鸡毛的坑里,填土回去,摸摸肚子,回去后被戒贪骂了一顿,问他跑哪儿偷懒去了。
顾望笙不说话。左不过就是又不让自己吃晚饭呗,反正今天也吃不下了。
果然戒贪又是一通借题发挥。
顾望笙爱答不理,扭头喂鸡,气得戒贪不轻,正要追上去揪着骂,突然来了其他和尚拉他去一旁,说一会儿有达官显贵的家眷到,要在这儿住上两夜祈福,得好好儿择菜做菜。
此处是皇家佛寺,却并非只许皇家出入,平时别说达官显贵,便是平民百姓也可前来参拜,维持香火鼎盛。只是若遇到皇家亲临会暂且封寺。
顾望笙对达官显贵不感兴趣,正要离开,隐隐约约听到那和尚的声音从风中飘来——
“老太师夫人善品斋菜,你让戒嗜好好儿做。谢太师夫妇与咱们寺颇有些渊源……”
顾望笙不由一怔,脚步不自觉地便停了下来。
老太师?谢太师?
戒贪问:“老太师夫人也来了?那谢老太师也来了吗?”
谢老太师!这不是未婚妻的祖父、我的岳祖父吗?顾望笙的心思瞬间活络!
和尚道:“老太师没来,只来了女眷,带着几位哥儿姐儿,都年岁不大,我一会儿还得去通知各处将客院看顾好些。”
顾望笙手中假忙,暗暗听了一会儿,直到他们离去,他起身侧头看去,想了又想,止不住心头雀跃,当即多挖了两碗谷喂鸡。
鸡不知今日怎么比平日喂得多,激动得扑棱着翅膀咕咕哒咕咕哒个不停。
想到未婚妻可能也在,顾望笙的心里也咕咕哒咕咕哒个不停。
*
大雄宝殿里,谢老夫人领头,女眷带着孩子齐刷刷跪在蒲团上认真祷拜,一时之间只听得到和尚在旁的诵经声。
良久之后,谢老夫人率领众人磕了头,这才让侍女搀扶着起身。其他人也才纷纷起身。
老方丈上前笑着与谢老夫人说话,问候谢老太师的近况,两方寒暄起来。
谢善淩仰头看着巨大高耸的精致金塑佛像,一时入了迷,直到母亲来拉才意识到刚刚祖母叫自己,急忙走过去摆着手鞠躬赔罪。
谢老夫人无奈地对老方丈解释:“这孩子前日吃鱼卡着了刺,伤了嗓子,说不出话来,失礼之处方丈不要见怪。”
老方丈笑道:“自然不会。倒是老衲唐突了,故友久不见,惦记着老太师,他今次又不来,便想见见善淩。”
他仔细端详谢善淩一番,道:“越来越像是和老太师年轻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了。”
谢善淩乖巧站着任由老方丈打量,闻言冲他抿嘴一笑。
谢老夫人望着这孙儿的眼中越发宠溺:“就这孩子最像他爷爷年轻时候。”
谢善淩他娘忙圆道:“善淩一个女儿家,像爷爷不如像奶奶呢。”
谢善淩:“……”
谢老夫人反应过来,接话道:“哎呀,他爷爷年轻时候貌若好女,比我好看多了,像他爷爷没事儿,没事儿。”
谢善淩:“……”
他能怎样呢?他只能继续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说起这事儿,得回溯到十年前他刚出生的那晚。
摒弃掉他娘他奶奶添油加醋天花乱坠的说法,简单言之就是他出生时天有异象,随即一个老道士来到他家,说他是凰命贵格,就是做皇后的命。
谢家人原本还很轻松,以为老道士是个江湖骗子来讨喜头的,和气地打趣:“多谢道长好意,可惜了,新儿是哥儿,本朝不立男后。罢了,来福,去取个银锭子赠与这位道长。”
老道士却摆了摆手叹息道:“老道的意思是,他生而便是皇后命,谁若娶了他,谁便是——”
话没说完,被及时反应过来的谢家老二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嘴!
谢老二给大哥使了个眼色,大哥会意,将下人打发出去站远点,关上门,只留满屋子自家人。
好在刚刚在屋里的下人是几个素日忠心的老仆、家生子,不会出去乱说。
谢老二皱眉朝老道士喝道:“我们好心待你,你在这胡说什么!这话可不能乱说!休得害了我们全家!”
那话与男女无关,便是姐儿被说谁若娶她谁能得登大宝之座,也得掀起一番风浪。
老道士连连摇头摆手,示意让自己说下去。
谢家不擅草菅人命,总不能一言不合就将这老道士立刻灭口,想来想去,只能将信将疑地松开手,看他要怎么说。
老道士松口气,道:“老道知晓事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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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不会出去乱说。这原是天机,其实说破了对老道自身亦是祸患无穷。因府上常年积善,且小公子的父亲谢三大人为官清正,此次抛下身怀六甲的妻子亲赴涝灾前线拯救万千灾民,方才为此不慎落入洪流失了性命,这是他唯一的血脉后代,老道心有不忍,故冒险告知。”
谢家人闻言面面相觑。
因见他说得头头是道,最终谢老太师温和道:“老道长有心了,请说下去。”
谢二随时在旁虎视眈眈,但凡这老道士有所异动就立刻捂嘴。
老道士道:“小公子这命数若为他人所知,恐怕将来坎坷,不过若要遮掩也容易,将小公子的生辰八字略改几笔,他人便难以算出了。”
谢老太师点头道:“自当如此,多谢老道长指点。我这孙儿生来失怙,若能平安长大为材,必不忘老道长的恩德。若老道长愿意,谢家愿从此供养,叫这孩子拜道长为……”
老道士不等他说完便摆手拒绝:“太师不必如此,老道云游四方,不为财物。”
谢老太师急忙道歉:“是我唐突了。”
老道士摇摇头,道:“虽然命格之事能遮掩住,可恐怕小公子依旧……按理说,真凰命格应该是女子,小公子既是男子,便是阴阳冲撞了,恐怕将来体弱多病,神魂不稳,易惹邪祟。”
谢老太师忙问:“可有化解之法?”
老道士老神在在道:“小公子十八岁之前须得扮作女子,与身负龙命的人定亲,方可骗过命格星君。待十八后神魂稳大,便无恙了。”
他掐指一算:“若说身负龙命之人,最好找的自然是当今圣上。”
谢家人:“……”
谢家人将老道士客客气气地糊弄过去然后给了厚礼请出了府。
但不信那无稽之谈。
顶多对外改个生辰八字以防万一,找皇上定亲这不瞎扯淡吗?
可令人震惊的是,那之后,谢善淩不到三天就开始生病,浑身滚烫好不容易凉下来,便是莫名其妙地出红疹,好不容易治好了,开始日夜啼哭不停,怎么都哄不住,嗓子都哭哑了也不停。
谢府请了极有名的大夫和奶娘,甚至太医都请了,都找不出原由来。
最后没法子,想起了那老道士的话,谢老太师一咬牙,进宫求恩典。当然,他瞒去了所谓真凰命格,只说小孙子命格轻,须得真龙命格结亲镇住。
一向荒谬的皇帝听了都觉得荒谬:“让朕和一个不满月的娃娃……还是男娃娃定亲??”
再者说,听起来谢家这娃儿就像是命数不祥,和他结亲,不得沾染晦气?
谢老太师听皇帝这话似是不愿意,当即老泪纵横,诉说自己的小儿子走得早,就这一个遗腹子……
皇帝:“……”
早年间皇帝还是皇子之时得过老太师不少庇护,到底有些师徒情在,而且这并非难办的事。皇帝长叹一声:“真龙命格是吧?朕给你找一个。”
庙里那个不仅是龙,还是强龙,真得不能更真了,权且废物利用助自己保住臣心,还能让两个晦气玩意晦到一块去,谁也别嫌谁。
于是便有了谢善淩与顾望笙结亲一事。
说来也怪,当时还未正式结成,只是议定了,当晚谢善淩除了食欲不振不怎么喝奶就没别的毛病了。
待到谢家人带着谢善淩去寺里和顾望笙见了面,正式定下,谢善淩果真再也没莫名其妙地生过病或哭闹,甚至比一般婴幼还安静乖巧,一逗就甜甜地笑。
众人再不敢不信那老道士。其实还去找过,想多问问,可再也没找到。想请国师细看看,又怕国师看出顾望笙的真凰命格来惹出风波,只好罢了。
此后谢善淩便一直被家人扮作女孩,并且再三叮嘱他,在十八岁前切不可说破,以免招来灾祸。
3. 第 3 章
扮作女子倒没什么,谢善淩膈应的是婚约一事。
其实和另一个男子定婚约也没什么,只是……好像大人们将真相瞒住了顾望笙,这人并不知道自己也是男子,不知道婚约是假的,到期解除。
为了进一步稳固谢善淩的神魂命格乱七八糟,在谢家人无理但不算是过分的请求下,皇帝让顾望笙每年亲手写一封信给谢善淩。
谢善淩手头已有十封来自顾望笙写的厚厚的信,外加礼物若干。
皇帝没让顾望笙送礼物,可顾望笙自己要送。
包括但不限于:栽得极好的山野兰花、可爱的小野兔/小狗/小猫、一截笔直漂亮的翠竹杆……以及今年初随信一同送来的先皇后的玉佩。
信中顾望笙倒是有礼,从不口出狂悖之言,可字字句句藏不住他的拳拳关爱之心,一副暗暗以夫君自居的姿态,看得谢善淩要疯,真害怕顾望笙下一句就是叫自己夫人。
对此,谢善淩除了害怕,更多是内疚。
顾望笙被蒙在了鼓里,一腔热血真情写这些信、准备这些礼物……
信上尚且生涩的笔迹、真切的言语,精心准备的礼物……都是千斤之重,十分的烫手。
谢府感念顾望笙对谢善淩的救命之恩,征得皇帝同意后,每月都会给顾望笙送衣食住行所需之物、书本及文房四宝、钱银与小孩时兴的玩具,可这些对谢府而言不过九牛一毛,若要论及双方在礼物中寄托的情思……实在是没法儿比。
谢善淩不知那老道士说的话是真是假,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如此欺骗另一个无辜之人的感情与付出。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要如此保命,至少得让顾望笙知道原由。若顾望笙愿意帮这个忙,自己自然感念他的恩德仗义,若他不愿意亦是常理,不可强求,至于自己的生死则在天,不在偷蒙拐骗。
谢府女眷此次前来礼佛,原本没打算带孩子们,谢善淩略施小计鼓动其他小孩闹腾,这才一并带了过来。
他打算利用此次机会将真相告诉顾望笙。告诉顾望笙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帮自己稳定命格,自己也是男子,而且早就说好了等自己十八之后就解除婚约。
还要将先皇后的玉佩还给顾望笙。这是顾望笙母亲的遗物,不该给自己。
眼下为难的是如何找到顾望笙。
谢善淩不知道顾望笙长什么模样,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这寺院绵延数里,院舍无数,很大很大。
谢善淩只是从家人的私下议论中得知顾望笙自幼被软禁于此,既是软禁,想来不能随意走动接触外人吧。
虽然说起来自己其实并不算外人……至少在解除婚约之前不算。
谢善淩从进了佛寺起便一直留意周围,见着了一些小沙弥,可左看右看都觉得应当不是顾望笙。
他唯恐大人们生疑阻止,不敢直接问。
去斋堂用膳时,谢善淩忽然有股如芒在背之感……他一怔,抬头环顾四周,却并没见到特别之人。甚至这里连小沙弥都没有,都是大和尚。
“怎么了,善淩?”姑姑问。
谢善淩忙摇摇头,冲她笑了笑,指指喉咙。
“哦,渴了吧?”姑姑为他倒了杯水。
屋外扒着窗角偷窥的顾望笙:“……”
啊啊啊啊啊啊她又在笑!她又在笑!笑得那么甜!那——么甜!
她好爱笑!还指自己的喉咙!一举一动怎会都如此娇憨!
顾望笙猛地背过身去。他红着脸靠着墙壁,完全绷不住嘴角的笑,双手用力捂住心口,否则怕一颗心从喉咙眼儿里蹦出来!
其实刚刚在大雄宝殿那儿他就偷窥了……
善菱不但如自己所想的一样漂亮,还乖巧温柔,落落大方。这就是自己的未婚妻……老天爷终究没有对自己赶尽杀绝!
顾望笙暗道:我就说嘛,我上辈子能干出多伤天害理的事儿呢?
未来夫妻和睦恩爱的好日子可太有盼头了!又有了坚强活下去的勇气嗷!
*
直到入夜谢善淩也没找到顾望笙。他有点急,但急也没用,只能夜里独自坐在客院里发呆想法子。
——直接和家人或这里的和尚说想见见自己的“未婚夫”??
家人肯定会生疑。若让他们知晓自己的打算,恐怕会连夜带自己离开。
和尚会愿意帮忙吗?在人家寺庙里说未婚夫妻相会,像在挑衅……
谢善淩正愁着,突然听到一声很弱小的猫叫。他回过神来,循声看向墙头,没见着猫,见着了一张少年清俊异常的脸。
谢善淩一怔,不知为何,心中已经有所直觉,张了张嘴,却没说出来,只是看着对方。
少年扒在墙头与谢善淩遥遥相视了一小会儿,忽然警惕地扭头打量身后,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墙上跳了下来,滚落在地上的草丛里。
谢善淩被他吓了一跳,急忙过去查看。
谢善淩刚走到草丛旁,少年蹲在地上,扒开半人高的草看过来,两人再次四目相对。
谢善淩停住脚步。
少年的脸在月光下似乎是红了,目光闪烁起来,声音却很温柔,道:“你别害怕,我……我是……望笙……咳咳,你的……你的……未婚夫……咳咳……菱儿,我、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只是来见一见你,不会碰你。”
菱儿:“……”
顾望笙很是羞赧。
他想更英俊潇洒一点出现在未婚妻的面前,留下个好印象,可门口守着人,估计不会让自己进来。他找了好久才找到条路潜进来,趴在墙头上窥探了月下忧郁的未婚妻好一阵才鼓起勇气开口。
也不知未婚妻刚刚那会儿在想什么……说不定是自己这未婚夫呢,嘿嘿。
顾望笙自顾自羞了一小会儿,忍不住偷偷瞅就在面前的未婚妻善菱。
他原本有些害怕善菱受到惊吓会闹出动静叫来人,不过想着反正也不会因此杀了自己,就把心一横干了。而善菱并没有那样做。
善菱的眼神澄澈干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册和一支炭笔,写了字给他看:你没事吗?
关心自己,并且并不震惊自己的身份,这就是所谓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吗?顾望笙悟了。
他急忙摇头:“我没事。没吓到你吧?抱歉唐突了你。”
谢善淩也摇头,低头继续写字然后给他看:我正好也有事找你。
她也想我!!
顾望笙眼睛簇地亮了,咽了口唾沫,笑道:“那、那我来对了!”
确实是来对了,但看你这模样,又好像不算很对。谢善淩心情复杂地想着,低头欲写真相,突然听到婶婶的声音:“谁在那儿啊?”
顾望笙急忙转身躲入草丛后面,谢善淩也立刻收起纸笔,转身看着走过来的婶婶,指了指自己的脸。
婶婶见着是他,问:“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什么?”
谢善淩用手指指了指头顶上的月亮,示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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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赏月。
谢善淩自幼聪慧且多愁善感,三岁背诗,四岁看经,五岁已经会放飞家人买来给他玩的小鸟并且抬头仰望天空用稚嫩的声音幽幽叹道:“笼中鸟易死,何苦造这孽呢。”
此时大半夜不睡觉赏尖勾勾的月很正常,说不定心里已经感慨了一番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婶婶便没多想。
她以为是自己的孩子才过来看看,那孩子与谢善淩差不多大,但没人家早熟懂事,她怕在外头顽皮闯祸。
她就只是叮嘱了一句让谢善淩早早休息夜里凉别着凉,然后转身走了。
顾望笙扒着草缝看她离开,然后见谢善淩对自己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跟着走。
顾望笙腼腆地起身跟上,却见谢善淩把自己带到了一间客房前。
谢善淩先进去了,转身见顾望笙站外头踟蹰,便朝他招手。
顾望笙站在门槛前,一只手扶着门框,指甲不自觉地抠着木头,脸更热了,嗫嚅道:“这不好吧……你是还小,但我十三了……我真就是来看一看你……顺便送你一样东西……”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只木簪,伸手示意谢善淩接过去,柔声道:“我亲手削的,贺你生辰。原想下回随信一同给你,如今既然你亲自来了……有些粗糙,你别嫌弃。”
谢善淩:“……”
急得他都差点说出话来了。可一张口嗓子实在是太疼了。
顾望笙又催促了两声,谢善淩迟迟没接过簪子,而是低头又开始写字,写完了给顾望笙看:你进屋去,我有事和你说,里面方便。
顾望笙还在扭捏:“这真不合适……虽然我夜里翻墙来找你已经不合适了……嗐……”
谢善淩没耐心了,直接伸手拽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进了屋。
顾望笙脚下被门槛一绊,差点摔倒,急忙稳住了,只是踉跄了两下。
谢善淩把他拉进去,就在烛光下见他脸简直已经红透了。当谢善淩谨慎地将门关好后,回头一看,顾望笙的脸都红得要滴血了,连连往后退了几步,低着头,眼睛都不敢看自己。
“……”
顾望笙越是这样,谢善淩越是尴尬,只想快刀斩乱麻。他急忙去八仙桌旁坐下,奋笔疾书写明事情原委经过。
顾望笙迫不及待想知道未婚妻要和自己说些什么,可孤男寡女深更半夜共处一室,虽然都年纪不大,虽然有婚约,亦是不妥的,更不好靠得太近。
他努力抻长脖子去看,可夜里屋内点着烛火也暗,又离得远,写的什么完全看不清。
像过了一百年那样漫长,终于善菱放下了笔,深呼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然后抬手招手示意顾望笙过去看。
顾望笙依旧扭捏而克制,只伸长手臂示意将纸给自己。
谢善淩心酸地递给他。
顾望笙满怀蜜意地接过来低头温柔细看,表情渐渐凝固,渐渐疑惑,渐渐凝固,渐渐疑惑,渐渐……疑惑,渐渐匪夷所思。
沉寂。长久的沉寂。
唯有豆大的烛火跳动着,说明时间还未静止。
不知多久后,顾望笙垂眸望着纸,忽的长叹一口气,满面灰败地怅然道:“你从不给我回信,我早该有所觉悟,只是宁可自欺欺人。我虽为太子却有名无实,身陷囹圄,今日不知明日,你却是谢太师府的掌上明珠,万千宠爱于一身。这门亲事,你若不愿意,也很自然。”
谢善淩:“……”
4. 第 4 章
谢善淩走过去,用手指使劲儿戳戳纸上的字,试图让顾望笙理解不是自己嫌弃他,是因为自己也是男儿身!
顾望笙低着头往旁边挪了两步,黯然且矜持道:“你既要解除婚约,更该避嫌,男女授受不亲。”
谢善淩:“……”这么爽快答应解除婚约,却非得觉得我是女孩儿吗?
谢善淩最在意的是让顾望笙别再惦记对自己这假未婚妻的绵绵情意。因而,虽然顾望笙愿意解除婚约,可他这副样子一点也不像是放下了,谢善淩的目标并未达成。
他只好将纸拿回来,刷刷写道:我并非嫌弃你,我果真是男儿身。
顾望笙看了字,掀起眼皮子上下打量一番谢善淩,轻轻地哼了一声,恹恹地撇过头去看着地面忧郁。
谢善淩:“……”
“哼”一声是什么意思?摆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又是什么意思?
没法子了,快刀斩乱麻。谢善淩低头解腰带。
顾望笙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回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眼珠子差点掉出眶!回过神来他仓促地就朝门外跑。
谢善淩刚把外套脱了,正要脱中衣,就见顾望笙已经跑到门口了。
他急忙要追上去把人拖回来验证自己的男儿身,脚下不小心绊了一下,急忙扶稳了一旁的桌子,再抬头看去时,顾望笙已经跑出去了。
待谢善淩追出去,顾望笙的人影已经顺着来时的墙头翻出去了。
谢善淩:“……”
好厉害啊这人!爬墙这么快!猴子都没这么快吧?!
*
翌日白天谢善淩一直心不在焉,想找机会再和顾望笙说清楚,而且玉佩也还没还回去……但依旧不知道怎么找到顾望笙。
眼看明日就要打道回府了,夜里谢善淩来到昨夜相见之处碰运气。
顾望笙竟真又来了。
这次顾望笙不似昨夜初见时满脸羞涩温柔,今天他神情暗淡,自顾自下了墙,走到谢善淩一步之外停下,掏出怀中的一张纸递给谢善淩。
谢善淩接过来打开一看,愣了愣。
顾望笙忍不住看谢善淩,但很快就移开了目光,忍着眼中酸楚低声说:“我出不去,也没人帮我给父皇递消息,解除婚约一事只能你们家来提。但此事你们必然不便说,因此我写了这封信,你让家里人拿去给我父皇,就说是我主动提的,是我非要解除,他就怪不到你家了。”
谢善淩:“……”
虽只是一场乌龙,可谢善淩没料想此人竟能做到这个地步,不由得感动非常。
可又见顾望笙那模样似乎还是不肯相信自己是男儿身,依旧以为是自己嫌弃他,恐他为此生出郁结,便伸手去拉他,想再把他拉进屋给他看清楚自己真是男儿。
手刚碰上,顾望笙就跟被火燎了似的急忙甩开,红着眼睛瞪谢善淩:“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要动手动脚!你不要清白我还要!我……我……我日后还会有别的太子妃!”
但其实不会有了呜……不行,顾望笙你必须忍住!男儿有泪不轻弹,弹也不在这里弹!丢人现眼的东西!顾望笙死死咬住嘴唇如此警告自己。
谢善淩要被顾望笙急死了,深深呼吸,忍着嗓子眼儿里的疼,声音嘶哑道:“我真是男子……你听我这嗓音……”
谢善淩方才十岁,他自以为足够成熟,可看在十三岁的顾望笙眼里自然还是不够。十岁少年便是平常的声音其实也雌雄莫辩,何况此时伤着嗓子。
顾望笙反倒听得担心起来,急忙道:“你别说话了!我知晓你嗓子伤着。唉,你吃鱼小心点啊,要是不会吃,让人给你把刺先剔了……”
这一说,顾望笙又黯然起来。
昨日他偷听到善菱吃鱼把喉咙伤着,还在心里无限柔情地想,以后成了亲,自己每每把鱼刺剔了再给善菱吃,不得是一段佳话?
当时他自己把自己都给甜了个七荤八素。
结果……罢了,日后自有别人为善菱剔刺。
谢善淩:“……”
为何又深情起来……这未婚妻是一定要爱吗?到底在爱什么?以前都没相处过!
唉,但也不是全然不能理解。今人将婚约看得很重,即便是娃娃亲也会去官府明文定契,若要解除也要去官府解契。何况是皇室,还是太子。就算当初皇帝知晓真相,自己与顾望笙这门荒诞的亲事也是上了玉牒供到皇室太庙里的。
谢善淩越发愧疚,继续艰难发声:“殿下……你信我,我真是男儿身,我昨夜宽衣便是为了给你看清楚……你随我去屋内,否则我就在这脱不太体面……”
说完,谢善淩观察着顾望笙生出犹疑的神情,又来拉他。
这回顾望笙扭捏了两下,到底没再拒绝。
其实,话说到这份上,顾望笙已经信了。他只是不想相信……
然而,进屋后谢善淩利落地脱去衣裳给顾望笙看了之后,顾望笙想不想相信也只能相信。
他两眼一黑,回过神来时恨不得自戳双目,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抬眼瞪着谢善淩,低声怒吼:“你是男的你跟我定什么亲?!”
这十年的思念,竟是一场笑话?!
谢善淩忍痛道:“昨夜纸上写了缘由……我八字不好……”
顾望笙打断他的话:“别说了!我记得!”
可是!你八字不好关我什么事?!为什么要骗我的婚约我的感情?!顾望笙想质问出声,可话到嘴边却没有出口。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这世间究竟还有什么东西是真的?!
谢善淩讪讪地取出用手帕仔细包好的玉佩,打开递向顾望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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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你母亲的东西……还给你……”
顾望笙垂眸看了一阵,劈手夺回,抬眼恨恨含泪看着谢善淩,憋泪憋得太狠,嘴唇都在颤抖。
“抱歉……”谢善淩话音未落,顾望笙已经转身悲愤地跑了。
谢善淩:“……”
虽然事情不算圆满解决,好歹解决了。
谢善淩辗转反侧了一夜,脑海里全是顾望笙那悲怆的模样。然而,长痛不如短痛。谢善淩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翌日清晨离开时,谢善淩正要上马车,忽然余光一闪,他一停,转头看向不远处,寺里的武僧与皇家侍卫在交谈什么,神色都很凝重。
他心中莫名一顿,有股不好的直觉。
“善淩,怎么了?快上车来,别误了回程。”娘亲在车里叫他。
谢善淩犹豫了一下,写道:那边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他娘催得更急了:“那赶紧上车走,别牵连咱们。”
谢善淩:“……”
他最终还是不顾催促,朝那边走了过去。
谢府家眷刚在这住了两天,武僧认出了他,与他问了声好。
谢善淩回过礼后掏出纸笔刷刷写下询问发生了何事,武僧只道无事发生,很明显不愿告诉他。那皇家侍卫亦是如此。
谢善淩还要追问,话没写完,就被娘亲叫来的丫鬟给拽到了车上,不让多管闲事。
谢善淩低头写道:太子也在这里,那些皇家侍卫想必是看守太子的,他们神色紧张,恐怕与太子有关。
他娘看过,急忙将纸撕下折好放入荷包藏好,准备回府后烧毁,然后压低声音警告道:“不要乱写,有些话不该你说,提都不要提。”
谢善淩继续写:你们都让我和太子定亲了,我怎么不能提?
“少在这贫嘴贫舌的!”他娘将这张纸也没收,想了想,纸笔全给他收了,“总之你老实点!”
旁人看这孩子温文有礼,她身为亲娘可知道,他确实有乖巧的一面,可一旦要闹起来可比其他孩子难缠得多,主意大着呢。
她名为郡主,娘家却早已没落,丈夫又死得早,如今孤儿寡母虽受夫家照拂不被欺负,却还是万事谨慎最好,丈夫就这一点血脉了……
谢善淩想了又想,瞅着娘亲凝重的脸色,不得不暂且老实。
可是,半个月后,他终究还是得知了消息:那日的骚乱果真与顾望笙有关。
顾望笙……失踪了。
和自己告诉顾望笙真相有关系吗?谢善淩不知道,可他怀疑事实就是如此。
也许……不该说的。如果不说,也许顾望笙仍然在虚幻的希望中好好的……也许一些事情知道了不一定就是好事……也许……
可是纵然有万般“也许”,顾望笙已经失踪了。
5. 第 5 章
十二年后。御花园湖面凉亭。
菅贵妃年过四十却保养极佳,容貌依旧艳丽逼人。此时她满头珠翠,一身华服,倚坐在栏边喂鱼,看着池中锦鲤争相跳跃争夺。
权宦司马忠良与她年龄相仿,面白无须,此刻站在一旁,眼睛也望着那池子鱼。
宫娥侍卫远远站在岸上。
“南方那伙匪乱迟迟未能镇压,皇上这几日连番动怒。”菅贵妃懒懒道,“你就不能引荐些靠得住的人么?”
司马忠良道:“孙瑛已经尽力。当下匪乱四起,其他的倒都好说,唯独孙瑛对付的那支白龙匪军本就起势最快、实力最强。如今他们未能继续北上,已是孙瑛的本事。”
“说这些有什么用?皇上只想看到他们尽歼的好消息。”菅贵妃道。
司马忠良微微皱眉,对皇帝的站着说话不腰疼不满,却没说出来,转而道:“去年冬天没雪,今年夏天大涝,秋季蝗灾,天下大荒,别说南方,东边和西边也都民怨沸腾起来。”
菅贵妃也很烦:“这不还是怪那支所谓的白龙义军吗?别的匪徒作乱也就在一亩三分地上乱,他们倒好,四处串通到处拱火!”
两人正说着,忽然岸上跑来一个小太监,伸长脖子朝这张望。
司马忠良朝他招招手,小太监急忙跑过来,匆匆行了礼,道:“娘娘,干爹,太子……废太子回来了!此刻正在中和殿与陛下相见!”
闻言,菅贵妃与司马忠良脸色皆是一变,对视一眼,菅贵妃将手中剩余的鱼粮随手抛入水中,司马忠良挥手让小太监退下,服侍她起身整理衣裳。
菅贵妃冷声道:“他怎么还活着?还回来了?”
司马忠良很快镇定下来,道:“原本当年他被杀手逼至跳崖便只是下落不明,并未找到尸身。如今说那些无用,不妨娘娘起驾去中和殿一探究竟。
中和殿中,顾望笙正向皇帝讲述自己这些年的经历。
“那时儿臣贪玩,夜里偷溜去禅寺后山,却遭受不明身份之人追杀,仓促间逃到崖边,不慎脚滑落下去,掉到湍急的水中被冲走,所幸冲到下游被一个善心的猎户所救,可惜因此失忆,一直跟着他在山间打猎。他死后儿臣独自生活,直到去年才恢复记忆。”
皇帝一直默默打量着他。
十数年过去,顾望笙已有二十五岁,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眉目间有当年皇后的容姿,轮廓却又似皇帝年轻时模样。这令皇帝多少生出些亲情来,但不多。
听到此处,皇帝问道:“去年恢复记忆,为何今年才回来?”
顾望笙面露讪讪,不敢直视皇帝,低声道:“儿臣有罪……当日是儿臣顽皮方才落难,又这么多年才想起来,竟不敢回京。听闻父皇废了儿臣之位,唯恐父皇是不认儿臣了……”
说到这,顾望笙哽咽起来,扯起衣袖擦眼泪,动作很是粗俗。
皇帝叹了声气:“你这说的什么话?回来就好。只不过是你这些年失踪,找也找不到,还以为不在了。你母后与你狠心,接连离朕而去,朕因而深受打击,身子不好,大臣们怕国本动摇,再三进谏,逼着朕废了你的位,从你的兄弟间择选新的太子。”
说着,他充满探究地看着顾望笙,不错过他的任何神色变化:“如今你既然已经回来,朕明日便将此事公告天下,复你的太子之位,如何?”
顾望笙又抹了抹眼泪,却是摇了摇头,拒绝道:“儿臣恐怕已难当大任。”
皇帝轻轻地“哦?”了一声。
顾望笙一副老实本分的模样呐呐道:“这些年儿臣随猎户生活在乡野间,只知如何狩猎糊口,书都没读,如今只依稀记得小时候的事,一点德行都没有,如何服众?即便父皇厚爱复儿臣太子之位,儿臣也当不来……简直是愧不敢当!还望父皇恕罪!”
说着便惶恐地跪趴到了地上,像个没见识的小民一样磕起头来。
皇帝不料他竟这么有自知之明,倒省了自己的事儿,心中十分高兴,连带着父子亲情都又多了几分。
毕竟皇帝确实不想复他位。
这些年皇帝宠幸菅贵妃,子凭母贵,连带着也宠爱菅贵妃生的三皇子,属意此子继承宝座。
只不过朝中总有些不平之声。
其余皇子也就罢了,年纪尚小,不成气候,唯独四皇子过了弱冠之年,他乃贤妃所出,亲舅舅是大将军,自己亦有本事,偏偏老三还不成器,因而皇帝迟迟未能定下。
皇帝为第三子谋深远,一直攒着好差事给他镀金,届时立他便自有说法,谁料八字刚一撇出去,失踪多年的顾望笙这时候回来了。
顾望笙拿着先皇后的玉佩,更是长得活脱脱先皇后与皇帝结合的模样,现身前先去了蔺将军府与德高望重的宗亲寿王府,事到如今,皇帝想不认都不行。
三、四皇子夺储一事原本激烈,可既嫡又长的顾望笙这一回来,那二人便争无可争。皇帝不得不因此动了些许杀意。
却不料,顾望笙竟没有不自量力。既然如此,也许能留他一命,毕竟也是自己的血脉,如国师所说,于后世名声、福缘阴德总是不好的。
顾望笙好似担忧地小心翼翼抬头看一眼皇帝,立刻又不胜惶恐似的趴回去,垂眸掩去晦暗杀意,颤声道:“唯有一事儿臣想请父皇应允。”
皇帝原本正在高兴,闻言警觉,笑意淡了几分:“哦?你先说来听听。”
顾望笙仰头看他,有些羞涩局促道:“儿臣已经二十五岁,这些年贫苦,还未娶亲……”
皇帝还以为什么事儿呢,以为他要当王爷要封地或是要官职权力,不料是这么个事儿,一时怔了怔,随即有些无语,又有些好气好笑,只道这人当了十几年的猎户,真成了个胸无大志的乡野粗汉!真是枉费自己的血脉。
不过如此最好不过。
皇帝露出慈爱的模样:“这事急不得,你虽不是太子,却也是朕的大皇子,朕定要为你好好儿择选名门贵女。你若……朕先赐你十个貌美女婢用着!”
顾望笙却摇了摇头,反问:“父皇难道忘了儿臣当年已有婚约?”
皇帝还真忘了,但转瞬就想起来,嘴角不由微微一抽。
他斟酌着慢慢道:“关于此事,朕须得和你说……与你定亲那谢家的孩子,他……其实是男儿身。当年他生而魂轻,须与你定亲才行。他祖父是朕的太师,与朕师徒情深,他爹又是为国捐躯,朕不忍心便答应了。待他前些年十八,朕已做主解了这桩婚事。”
顾望笙顿时露出惊讶且大受打击的神色,一把捂住胸膛,伤心难过地瞪着皇帝。
皇帝不好在此刻斥责他失敬,只能叹着气安抚:“你刚回来,先别想那些,去好好休息,朕必然给你找个温婉美丽的妻子弥补你。”
顾望笙发了一会儿呆,这才缓缓放下手,顺从地问:“儿臣去哪儿休息?”
皇帝一顿,想起他确实没地方去。都这么大岁数了,住宫里不合适,总不能让他回圣林禅寺去……去他舅舅家吧,又怕他们伺机勾结。
“稍后朕会赐你府邸,如今你先去官家驿馆委屈下,或者去京城外的皇家庄园,那里宽敞些舒适些。”皇帝道。
顾望笙想了想,道:“儿臣刚回京,不想与父皇再分离,也怕父皇有事召见儿臣路上耽误时候,便还是住在官家驿馆吧。”
皇帝见他懂事,欣慰地摆摆手:“随你去吧,好好休息,回头再说。”
顾望笙退出去后,皇帝脸上的慈爱很快散去,面无表情地叫来一个太监:“去请国师。”
太监应了一声,随即道:“启禀陛下,贵妃娘娘一直在殿外求见。”
若是平日里皇帝必然乐见爱妃,可如今他心系于其他事上,虽然让了贵妃进来,却心不在焉,敷衍了一阵听闻国师来了,急忙打发她出去。
菅贵妃原本也无意与皇帝周旋,只是来确认顾望笙是否真的回来了。
刚刚她等在殿外时就见着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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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的顾望笙,顾望笙还客客气气地对她自报家门问了好,她还伪装慈爱慰问寒暄了几句。
此刻被皇帝下逐客令,菅贵妃便麻溜地走了,她还得赶紧去和司马忠良会合商量这个意外怎么办,她儿子眼看就要当上太子了,可不能被顾望笙抢回去。
闲杂人等都出去了,皇帝急切地拉住国师将顾望笙回来的事说了一遍,问他顾望笙身上的强龙之命如何了。
国师掐算了一阵,缓缓道:“先太子身上的强龙之命替他挡了当年那一劫,又因多年的贫苦生活而消磨殆尽,陛下日后可与他父子团圆,享天伦之乐了。”
皇帝闻言松了一口气。天伦之乐他不在乎,顾望笙都这么大岁数了,他不如和这些年生的年岁尚小的孩子们享天伦之乐。
只是强龙之命解了,到底是了了一桩心事。
皇帝心情轻松许多,笑着对国师道:“难得今日一请你就来了,这几年总说闭关……身子好些了吗?让太医再瞧瞧。”
前几年国师没来由地大病一场,太医院倾巢出动也都无计可施。
国师如同死去一般,却又还有气息,靠灌药水吊着在床上僵挺了一年,终于自个儿幽幽醒来,从此越发地深居简出,三不五时就说闭关静修。
国师摇摇头,谢过皇帝关怀,随即便说身子不适,不能久待。
离开中和殿后,国师面色一如往昔平静,缓缓沿着宫墙离开,心中却波涛涌动。
太子……废太子,顾望笙。
他的强龙之命非但没有消尽,反倒历经磨砺越发坚韧。而这些年皇帝骄奢淫逸,致使民不聊生,强龙之气只剩少少微弱。
离开宫门前,国师略停了下脚步,仰头望向天上惨惨的日头。
悬空之日时至如今也是该换了。
*
皇帝让太监带上自己的口谕护送顾望笙去了京中官驿,上下无不盛情接待。
顾望笙一点没架子,简单用过餐后只说奔波劳累,打桶热水洗了澡便去客房睡觉。
关上门后,顾望笙躺在床上却久久未能入眠。
他听着外头的声音渐渐安静,光也渐渐暗了,入夜了。
此番回京他有很重要的目的,否则真不愿意回来与老不死的虚与委蛇,直接领着起义军打就是了!
可若不能说服“那人”回心转意,起义军耗打下去,必定劳民伤财,死伤惨重,是他不愿见到的。
孙瑛确实有些本事,可惜明珠暗投,死脑筋,非得效力于这已经腐朽不堪的大梁王朝。
“那人”化名临江仙,身处京城,两年前忽然联系上起义军,暗中输送了许多机密情报,里应外合助义军连连得胜,势如破竹。
可惜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
义军中的一员有功老将酒后发性,错手杀了两个平头百姓。
老将醒后追悔莫及,向死者及其家属再三叩首忏悔,亦是作出了许多补偿,还领受了军棍责打。
其实那俩百姓的家人已经原谅了他。
可临江仙不知怎么得知此事,来书非要依律处置,让老将以命相偿。
义军头领、亦是顾望笙的好友亲自拟书回复,陈明利害:老将在义军起初便主动率领三百好汉加入,虽他平日张狂,却着实是性情中人,为人爽快,在军中颇得人心。何况,他素日对待百姓亦是亲近,那日确实只因大胜一役而高兴喝多了,事后立刻自断一指发誓终身戒酒。军中许多人为他求情,就连受害者的家人亦主动说不再追究……
临江仙又何必如此苛刻呢?
临江仙收到这封信后没回复任何,从此与义军断了联系。
顾望笙此次回京,除了摸清京城、朝野内外的情况,伺机窥取一些情报,最要紧的便是找到临江仙,说服他重新为义军出谋划策。
关于临江仙的真实身份,他已有所猜测。
想到那个人,顾望笙的眼神幽深,不自觉地咬紧了后槽牙,攥紧了拳头。
6. 第 6 章
皇帝没急着公布顾望笙归来的消息,他静静观察了驿馆中的顾望笙两日。
消息不可能全然不外泄,可确实没人去找顾望笙,包括顾望笙的母族蔺家。而顾望笙本人亦是乖巧老实,哪都没去,在驿馆里待着。
两日后,皇帝才将此事在朝会上正经说了出来,还叫人引顾望笙进了殿。
顾望笙今日穿着华贵,立在阶下,竟颇有气势。
朝下众人早有耳闻,此时却只作出刚刚知道的样子,先是讶异哗然,随即齐声贺喜。
清流里有些人终于按捺不住,趁此机会提起太子复位一事,皇帝不慌不忙,示意顾望笙亲自来说。
顾望笙转过身看着那人,客客气气地鞠躬行礼,然后将之前在中和殿中推却的话又说了一遍。
这下子众人是真心讶异哗然了。
皇帝并不恼怒,等着他们平复下来,这才开口:“朕与皇后少年夫妻,鹣鲽情深,帧儿是我们唯一的嫡子,朕亦有意复他之位,可惜他志不在此,朕亦是深感遗憾。皇后早逝,唯此一子还遭受这么多苦命磨难,朕于心不忍,只望他能从此快乐自在地活着……”
众人:“……”这谁信。
然而废太子都那么说了,况且他乍然回京,他母族这些年势力渐微,亲舅舅蔺大将军投向了参与夺嫡的四皇子,其中关系微妙,废太子没有依仗优势,此事暂且只能作罢。
见那些清流无话可说,皇帝越发高兴,散朝时特意叫顾望笙陪自己一同走以示宠爱,做足了表面功夫。
顾望笙陪皇帝走到御花园中散步,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他忽然面露迟疑难过,停下脚步道:“父皇,儿臣……儿臣……”
皇帝很满意他今日在朝会上的表现,慈爱道:“有话就说,这儿又没外人。”
顾望笙扑通一声跪下,道:“父皇,儿臣这两日反复思量,还是想和谢善淩成亲!”
皇帝:“……”
但凡顾望笙说想来想去还是想当太子,皇帝都能理解。谁料这小子想来想去想两天了还在想跟谢家那男娃儿成亲的事儿!男子汉大丈夫,这……简直没出息!
皇帝又是嫌弃又是放心,心情复杂,过了会儿才说:“你怎么还在想这事儿?朕不都跟你说清楚了吗?”
顾望笙情深意切道:“婚约大事,既是在佛祖面前见证过,更是进过祖宗太庙禀告的,又岂能轻易解除?即便他是男儿,儿臣……也认了!”
皇帝嘴角微微抽搐了两下,使个眼色示意跟随的人都散去,然后亲自上前虚扶起顾望笙,示意他和自己坐到圆石桌旁。
入座后,皇帝沉吟片刻,缓缓道:“谢善淩此子……其实,身为男子都不是他身上最大的缺点。”
皇帝看谢善淩不顺眼很久了,此刻似是终于找到了宣泄口,用力道:“此子性情极为乖僻!”
“还未出仕时他便折腾出不小的事来……这个暂且不说,就说他出仕。以他家世明明可以荫职上任,他非要参加恩科,倒确有才学连中三元,朕看在老太师的面子上钦点了他为金科状元,也是望他能从此稳重,光耀太师家门楣。却不料他并不感念圣恩,出仕后依旧是成日的惹是生非!”
皇帝的眉头紧紧拧起,至今说起来还很恼火,“不该他管的事儿他到处管,得罪了许多人,参他的奏折跟雪花片儿似的往朕案桌上飞,全靠朕念在他身世的情面上为他化解,却不料朕都忍了他了,他倒还忍不下去,当着众目睽睽之下火烧官服辞官不干,你说他这、这……”
皇帝越说越气,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什么才好。顾望笙见状忙大声斥责:“狂妄!”
“狂妄至极!”皇帝强调。
顾望笙忙应声附和:“狂妄至极!”
皇帝长叹一口气,略缓了缓,道:“所以啊,帧儿,你还是别惦记这门亲事了。即便你有龙阳之癖,也去癖个性情好些的,别沾那小子!他邪性!”
谁料顾望笙沉默数秒,道:“父皇,儿臣不在乎。”
“……”皇帝看着他提醒道,“你刚还说他狂妄至极。”
顾望笙老实巴交:“既已定过亲,虽他狂妄,儿臣也只好认了。想来成家后自会稳重许多,那也算是一件好事。”
你当成亲是重新投胎呢?和你成个亲就能稳重?啊?
皇帝满腹牢骚却没说出来,盯着顾望笙看了一阵,见他满脸认真,不解道:“你怎么这么一根筋呢?随了谁啊你这是?”
顾望笙无辜道:“儿臣斗胆说,恐怕是随了父皇。自母后走后多年,父皇再未立后,岂不也是记挂着年少婚约便是一生一世永无悔改?”
屁话!朕哪是为这!可这话皇帝又怎么能说出口呢?他只能轻咳两声,道:“那些也都罢了……”忽的压低了声音,“他曾与豲戎王子私奔,你也不在乎?”
顾望笙显然愣住,看着皇帝,眼睛渐渐瞪大,不可置信之中更多的是恼怒。
皇帝得意起来:“朕就说了……”
话未说完,顾望笙咬牙切齿道:“不、在、乎……”
都这样了还不在乎呢?皇帝叹道:“你这又是何必。”
顾望笙愤恨道:“待他嫁给儿臣之后,儿臣自会好好管教!”
皇帝见他如此执念深厚,只得下猛药:“他差点成你四弟妹你也不在乎?”
顾望笙眉头都要打结了,几乎破声:“这又是怎么回事?!”
“唉,你四弟与他青梅竹马,险些便走岔了道。好在你四弟他母妃,也是你的小姨及时发现,将你四弟打个半死,还发狠要连谢善淩一起打,这才将两人拆散。”皇帝幽幽道,“不过朕偶尔见过一次你四弟瞅那谢善淩的眼神,实在算不得回头是岸……”
顾望笙:“……”
综上所述,皇帝觉得自己厌恶谢善淩实在是合情合理,反倒自己还容忍谢善淩好好地活在这世上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
父子二人相互对着陷入迷一样的静默之中,忽的娇媚女子声传过来:“臣妾拜见陛下。”
皇帝回过神来,转头看去,笑着道:“爱妃来了。”
菅贵妃聘聘婷婷地走过来,含笑与匆忙起身行礼的顾望笙问了声好,随即道:“难得父子重逢相聚,臣妾不会打扰到了吧?”
皇帝拉她坐到身旁:“他母亲走得早,你便相当于他继母。”
顾望笙心中冷笑,面上不显分毫,忽的跪在地上道:“贵妃娘娘也请帮儿臣向父皇说和说和吧!”
菅贵妃一怔,忙道:“这是做什么?皇上,这是怎么了?大皇子快起来!”
皇帝有些烦了,道:“就让他跪着吧,他猪油蒙了心!”
想了想,越想越气,皇帝便将顾望笙发疯非要履行那桩明明已经解除的婚约、迎娶那个荒诞不羁的谢善淩的事说了出来。
菅贵妃听完,心中却立刻活跃起来,眼都亮了。
今日顾望笙在朝会上拒绝复位的消息她听了,却仍不放心。毕竟顾望笙只是那么一说,万一他只是以退为进,又或者有朝他改变了主意,岂不又成了一个强有力的对手?
可是,若顾望笙娶了谢善淩这男妻,可真是再也回不了头了。
日后顾望笙若想登大宝之座,就凭他娶个男妻,其他人也就不会同意了;而若他届时要休了男妻另娶女妻,谢家又怎么会忍得下这口气?谢家虽无实权,谢老爷子却是文坛领袖,天下清流读书人的心之所向。
菅贵妃当即下定决心,看向皇帝道:“皇上别动气,大皇子这是重情重义重诺的体现呢。”
皇帝撇嘴:“不就是一根筋?”
菅贵妃笑起来:“有如此忠义的儿子,是皇上的大喜。”
忠义不忠义,皇帝不在乎,只不过被菅贵妃这么一劝,他从对谢善淩的厌恶中走出来细细一想,反应过来了。
也对,顾望笙非要娶谢善淩对自己而言不算坏事,自己怎么还真替顾望笙打算起来了?莫非还真想给他娶个高门贵户的女儿,给自己留下隐患吗?慈父心肠生得不是时候。
正当皇帝如此思忖之时,顾望笙趴在地上开始痛哭流涕:“儿臣自幼失了母后,父皇为儿臣着想,忍痛将儿臣送去圣林禅寺长大,后来儿臣又流落民间,颠沛流离,一生亲缘福薄,只想早日成家……”
皇帝:“……”
果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儿。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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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懒得管他了,挥挥手:“好好好,随你吧随你吧!”
*
谢府前厅。
谢家二叔如今在兵部任职侍郎,今早的朝会自然出席,知道顾望笙已被皇帝认了回来。
但他原先是没多在意的。谢家在夺嫡之争中谁也没站,谁也不打算站。看在皇帝对谢老太师的恩厚上,各派也都不敢逼迫谢家站位。而多年前谢善淩与顾望笙的婚约本就是儿戏,已经解了,如今顾望笙回来也不关谢家什么事。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傍晚他就在家门口和登门拜访的顾望笙遇上了。
谢二伯的第一反应是顾望笙要来拉拢谢家参与夺嫡,顿时防备起来,但面上依旧笑着恭敬地行了礼。
顾望笙一副比他更加恭敬的模样,双手急忙来扶他:“二伯不要如此多礼!”
谢二伯动作一顿,察觉不对,抬眼看他,默默往后退了一小步,看了看顾望笙两手上提着的礼,暗示道:“下官就不耽误大皇子殿下的要紧事了……”
顾望笙上前一步热情洋溢:“二伯不要叫这么疏远,叫我正行即可,裕帧或望笙也都行。”
行屁行!谢二伯再度后退,连连道:“下官担当不起,担当不起……”
顾望笙再度前进:“二伯,我今日冒昧前来,是特意来拜访府上长辈,不为公事只为私事,二伯不要如此生疏。”
谢二伯回头一看自己已经贴到了墙角,退无可退只能勇敢面对:“殿下所为何事?”
顾望笙忽的沉默,于沉默中却又腼腆笑起来,随后才缓缓说出:“商议婚事。”
谢二伯:“……”老子就该是个哑巴。没事儿问屁问!
那事不宜在大门口多说,省得丢脸。谢二伯急忙将顾望笙请入府中,请他先坐下饮茶,自己则急忙去后院找老大。
不多久,谢二伯就带着谢大伯匆匆过来。顾望笙本在淡定品茗,听闻动静忙将茶盏放下,起身向谢大伯问好。
“好、好……”谢大伯讪讪道。
顾望笙关切道:“不知岳祖父他老人家可在府上?我贸然失踪多年,如今归来,理应一一拜会。”
谢大伯刚从弟弟那听到顾望笙的来意,兄弟两个原本商议是先装傻充愣一番,却不料顾望笙压根不给他们机会,这一声直截了当的“岳祖父”把谢大伯给惊得天灵盖都要飞了,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不不不不,大皇子殿下,这这这……那门婚事……皇上还没和您说吗?”
顾望笙一顿,道:“说是说了……”
谢大伯忙道:“这就是了!当年之事,多亏殿下,善淩方才平安成长,谢家对殿下感恩戴德。只是那婚事着实也是事起有因,既已经解除……”
顾望笙猛地打断他的话,正色道:“大伯,婚姻大事,岂可如此儿戏?!”
谢大伯被吓一跳,看着他,不敢言语。
谢二伯轻咳一声:“大皇子殿下,那件事着实是谢府对您不住,您若对谢府有所埋怨,咱们只能受着。可善淩他实实在在是男孩儿,您……”
顾望笙满脸认真道:“结下男妻实属意外,我也倍感惊诧,然而冥冥之中自有缘法,缘分既让我与善淩自幼结下婚约,婚姻大事,两姓结好,上秉祖宗天地,就得善自对待。”
“可是……”
顾望笙打断谢二伯未说出口的话,越发真挚道:“我当年因意外掉落山崖失忆,因而如今才回。若善淩已经成家,我也就罢了,说明我与他实无正缘。然而我听父皇说善淩至今二十二了还未成家,想必是在等着我!”
“啊?这、这倒并不是……”谢大伯呐呐之语还未说完,再度被顾望笙打断。
“当年结亲之时,并未有人告诉我真相。”顾望笙神色忧郁起来,垂眸低声,“我那时年幼,尚且天真,满心赤诚,一直将善淩当做我未过门的妻子,心意深许,年年写信送礼,连我母后的玉佩都赠与他了。”
谢大伯嗫嚅道:“啊……那、那让他找找还给您……”
顾望笙抬眼看他,满脸失望与受伤,一字一顿道:“玉佩易还,情、难、还!”
谢大伯与谢二伯:“……”
7. 第 7 章
说来说去,此事确是谢府理亏,一旦顾望笙不肯松口,谢大伯与谢二伯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一时僵在那。
僵持片刻后,顾望笙忽的道:“自然,此等大事也不是说成就能成。我今日也只是先来府上拜会,不失礼节。复亲之事必是日后议定了再郑重行之。”
能拖一时是一时吧……
谢大伯谢二伯生怕顾望笙现在就当场要人,见他主动让步,急忙点头称是,准备等他走了赶紧召集全家商议对策。
两人急忙起身送客:“殿下有空常来走动。”
暗示他现在赶紧走!
顾望笙却不慌不忙道:“还未拜会岳祖父谢老太师呢。”
谢二伯正要说话,谢大伯暗中拉他一把,开口道:“父亲他老人家——”
正要编谎说不在家,顾望笙打断他的话道:“其实也是父皇的意思,他不便出宫,让我今日一并代他探望老太师,明日入宫告诉他老太师的近况,他也好放心。”
“……”
搬出皇帝了,谢大伯不敢再糊弄,怕犯欺君之罪。
他只好咬牙道:“父亲在院中歇息,这就让下人去通报,殿下随我来……”
顾望笙去到谢老太师的院中。
谢老太师近年身子还算好,就是整日懒懒地躺着,精神头好一阵不好一阵,原本他今日早早歇着了,听到通报忙让丫鬟搀扶自己起身梳发整衣迎出房外。
顾望笙见着谢老太师,当即将衣摆一掀跪地磕头,声如洪钟:“岳祖父岳祖母在上,请受孙婿请安!”
谢老太师与谢老夫人齐齐被他这阵仗惊住,半晌没反应过来。
怎么就孙婿了!怎么就孙婿了!谢大简直没眼看,急得直要跳脚,被谢二急忙摁住,低声示意他先镇定!
半晌,谢老太师回过神来,忙叫顾望笙起身,仔细上下打量一番,握着顾望笙的手很是欣慰:“好好好,这些年我们还以为……还好好的就好!”
站在门口说话总是不好的,谢老太师精神都好了许多,招呼着让人备茶果饭菜招待顾望笙,顾望笙却只道有话想单独与老太师说。
老太师点点头,被他搀扶着去了一旁的书房。其他人在外头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直到日落月升,顾望笙从书房出来,朝等在外头的谢大谢二道:“时候不早,不叨扰了。岳祖父说有事请大伯二伯去书房相说。”
谢大客气客气:“殿下留下用餐吧,都叫下人备好了。”
“多谢大伯美意,今日便不留了,大伯先去与岳祖父相商吧。”
顾望笙笑笑,脸上神情颇为轻松,这令谢大谢二倒是提起心来。父亲这两年时不时犯老糊涂,可别这会儿又犯……
两人恭敬地送走顾望笙,去到书房没多久就绝望地发现父亲委实是又开始犯老糊涂了……
谢老太师见他二人进来,一脸严肃:“大皇子刚刚说了许多话,死缠烂打,真是令人头疼。”
唉,谁说不是呢。谢大谢二见父亲直说了,眼下没外人,便都附和:“是啊,也不知他怎么回事……”
谢太师接着说道:“事情总要解决,既然如此就让他们成亲算了,讨个清静。”
谢大谢二:“……”清静是这么讨的吗?!
谢老太师长叹一口气:“当年之事是我们不对,如今他一根筋,铁了心要与善淩成亲,也是善淩该他的。若没他,善淩当年又该如何呢?”
谢大也叹气:“话虽如此,从别处补偿他也好,怎能拿此事……”
谢老太师摆摆手:“就这样吧。”
“不能这样啊爹。”谢大苦口婆心,“善淩他……他如今在清风观修行啊!”
谢老太师一怔,随即道:“修行好啊,好好好,修行好。人都该去修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读书人自该如此。”
谢大道:“所以这亲结不成。”
谢老太师面露疑惑:“为何?”
“……他在清风观修行啊爹。”谢大说。
谢老太师:“啊?他怎么去了清风观啊?那不是道馆吗?”
“……”
眼看谢老太师这是老糊涂又发作了,谢大无力地挥挥手示意老二说。他扛不住了。
老二上前对爹道:“爹,善淩在清风观修行。”
谢老太师不悦:“二郎,你这是什么语气?你对善淩去清风观修行有什么意见吗?”
谢二:“啊?”
谢老太师紧皱眉头:“俗人不知天命!善淩不像你们,一个个只往权力世俗的眼里钻,他这孩子打从生下来我就最疼爱他,知他不是你们这些俗物!”
“啊对对对我们都是俗物……”谢二深呼吸道,“爹,不是俗物的善淩在修行就不能和大皇子成亲!”
谢老太师这才恍然大悟,道:“那赶紧让他别修了,叫他回来成亲!”
谢二叹气:“要能叫回来早叫回来了,这不他不听嘛。当初我们要将他绑回来您老又不让。”
谢老太师忙道:“善淩修行得好好的,你们干嘛绑他回来?”
谢大往身后椅子上一瘫,两眼放空。
谢二两手一摊:“这不没绑嘛。”
谢老太师:“那你们刚又说要去绑他。”
谢二无奈道:“爹,没人说要去绑他。可是您若要他和大皇子成亲,我们就只好绑他回来了。”
老太师大怒:“他修行得好好的,你们干嘛逼他成亲?”
谢二也要熬不下去了:“不是您说要他和大皇子成亲的吗?!”
老太师沉默下来,想了又想,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儿。那你们好好准备一下,让他俩早日完婚。婚约大事,既然定下了,大皇子又当了真,那就成全这段缘分吧。”
“……”
谢二也累了,走到谢大身旁的椅子坐下,也瘫了。
谢大已经休息好了,重整旗鼓转向父亲道:“父亲,善淩在清风观修行,清风观的道士不能成亲。”
谢老太师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他,许久问道:“那你们给他安排这门亲事作甚?”
谢大:“……”
半晌,他正要言语,谢二拉住他,平静道:“算了大哥,太晚了,叫人进来扶爹去歇着吧。”
说着,他便起身去门口叫人了。
丫鬟很快进来扶起谢老太师出去,谢老太师走到门口不放心地回头叮嘱并排瘫坐的两个儿子:“亲事你们好好准备啊,别怠慢了大皇子,他是救了善淩的恩人,咱们得感恩,不能过河拆桥。”
谢二有气无力道:“好的好的,知道了爹,快去歇着吧爹。”
糊涂爹出去后,谢大扭头看他:“真嫁啊?三弟就这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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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二沉默一阵,道:“爹说得也没错,确实是那桩婚约救了善淩,否则当年说不定就……若大皇子不计较也就罢了,他非要计较,我们总不能真就过河拆桥,岂不为天下人耻笑?”
谢大坐直了身体,担忧道:“可是善淩能答应吗?他这些年主意大得谁都管不住。”
谢二忽的狡黠一笑,道:“那就是大殿下与他的事了。若大殿下压制不过善淩,这门婚事自然不成。若他压得成,说不定不是坏事儿,总算有人能治理住这小子了。”
谢大细思点头:“倒也是这个理。”
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想起另一件事,欲言又止,起身去门口警觉地张望一阵,见外头没人,这才回来弯腰朝谢二凑近低声道:“你还记得善淩身上那个命格之说吗?就当年他出生时那个老道士……”
谢二神情一凛,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两人是双生子,本就心意相通,何况话已经说得很露骨了。
谢善淩背负真凰命格,按那老道士的批言,谁若娶了他便能登上那个位子……若是寻常人,这句话多少像是无稽之谈,可偏偏是废太子顾望笙。
谢大喃喃道:“莫非真是冥冥之中自有缘定?”
谢二垂眸思索一阵,道:“若当真如此,恐怕凭我们也无力阻止。”
兄弟二人再度对上目光,没再言语,唯有夜风穿堂而过,令人心中隐隐颤栗。
*
清风观在半山腰上,但整片山都是清风观的。谢善淩住在其中清静峰的次峰顶上。
此处地方不大,靠山背林子处建了一个木屋,木屋前不到二十步是断崖,远处云雾缭绕,冷风阵阵,仙境一般脱俗。崖边有一个石方桌,桌面刻着象戏棋盘,摆着棋子,是一副残局。
肤色苍白、面容清俊的年轻男子每日除却吃饭睡觉,便是坐在这副残局前望着它或崖外的远方发呆。他如此一坐就能坐一天,从日出到日暮。
崖边风很大,男子的身体单薄,衣衫却是宽袍大袖,被风呼呼吹起,飘然若仙,似乎下一刻就要随着云雾而去。
偶尔他会咳嗽起来,大约是被风吹得。他一旦咳嗽便许久才停,身体微微佝偻,低着头,肩头不住颤抖,显得十分羸弱,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顾望笙:“……”
傻子吗?!都这样了还吹风!若被风吹卷下山去就老实了!吹出头疼脑热就老实了!
顾望笙已经在暗中观察这人——这骗子谢善淩三天了。
当谢善淩又一次咳嗽许久,好不容易停下来,顾望笙忍不住了,冷冷出声:“红棋七车进五,黑棋必定应士而动,接着红棋马三进五,与红车形成掎角之势,黑将再无可逃之处。”
谢善淩一怔,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青年男子朝自己大步走来。男子身穿黑色劲装,腰细腿长,相貌颇为英俊。他神情漠然高傲,似乎目下无尘,眉眼间却又隐约透着股凛然的杀意。
……有一些眼熟。
谢善淩探究地问:“阁下是?”
顾望笙已走到他面前,闻言应道:“顾望笙。”
谢善淩乍听见此名,耳熟又陌生,随即恍然想起,眼睛睁大,猛然站起身来失声道:“顾望笙?!你……你是……”
顾望笙冷笑道:“对,就是被你骗婚欺骗十年之久的那个顾望笙。”
谢善淩:“……”
8. 第 8 章
顾望笙冷酷地盯着谢善淩。之前三天站太远了,看得没这么清楚。
谢善淩被他灼灼的目光盯得回过神来,忽然笑了起来。
这三天里,顾望笙第一次见他笑,明明之前都是一副颓然又冷漠的样子,笑起来时仿佛变了一个人,眉眼弯弯,满是暖意。
“太好了!你没事!”谢善淩只觉心中压了多年的那块石头终于消散,欣喜地上下打量顾望笙,确定他好胳膊好腿儿,长舒一口气。
“那日之后,你忽然失踪……”
谢善淩说着话时,顾望笙绕过他走到桌前,伸手拿起棋子,自顾自照着自己刚刚所说的步法下完了这盘残局。
谢善淩的视线与身体随着他转动,温声问候:“这些年你过得怎样?”
顾望笙抬眼看这个假惺惺的骗子,冷淡道:“很差。”
谢善淩笑容消散,叹了声气:“当年你为何忽然失踪?我事后想方设法打听,却完全没有消息。”
他无法确定是宫里下的手,还是顾望笙受打击太大夜里跑出去出了意外,或者主动跑了。若是后者,他自然难辞其咎。
这些年顾望笙的生死下落一直是谢善淩的心结。
“呵!虚伪。”顾望笙毫不留情地说。
谢善淩:“……”
顾望笙定定地看着他,问:“我若说是因被你骗婚一事大受打击,因而失足落崖,你会因此对我愧疚难当吗?”
谢善淩正色道:“那是自然。当年虽非我本意,可确实是家人救我心切,因而伤害了你,我真心对你愧疚难当。”
就在谢善淩以为顾望笙要继续声讨自己的时候,他只是在石凳上坐下,将棋子摆放到棋盘尚未开始的模样,然后扬手示意自己坐到对面。
谢善淩见他此举似是要与自己对弈,便照做。
两人不言不语地在崖边吹着风拼杀三局,全是谢善淩赢。
顾望笙:“……。”
要不怎么说是骗子呢,表面上清纯无辜文弱书生,棋风却极为生猛,杀意满满,速战速决,丝毫不留情面。
嘴上说愧疚难当,恐怕心里想我怎么没死吧!顾望笙咬牙暗恨。
顾望笙的棋力不差,谢善淩棋兴被他勾了起来,三局下完,主动摆好第四局,笑着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此局先行。
行什么行!顾望笙用质疑的眼神看他,问:“你既比我善弈,怎么那个残局迟迟不能解开?”
“啊?”谢善淩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忍俊不禁,道,“那个残局我早已解开,只是在想其他解法,以及,若我是黑棋往回倒推,如何能反败为胜,那时红棋又该如何对应。”
“……无聊。”多少有几分恼羞成怒。
谢善淩笑笑,没说什么,见顾望笙不想再下的样子,带着几分遗憾低头将棋子收进匣中整齐垒好。
收好棋子,谢善淩抬头看向对面,问:“你可是特意前来找我?我对你有愧,若有能效力之处,定然竭尽全力。”
顾望笙开门见山:“那和我成亲。”
谢善淩嘴角温柔和善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散去,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顾望笙不悦地嘲讽:“你说话可真是张口就来,刚还说对我有愧,定然竭尽全力,我都没叫你去赴汤蹈火,你却这副模样!”
谢善淩轻咳一声,恳切地道:“你不如叫我去赴汤蹈火,我定在所不辞。”
顾望笙顿时怒目而视,提高音量:“你这意思就是宁死也不想履行婚约?!”
谢善淩干笑:“我是男子啊太子殿下。”
“你是骗子!”前太子殿下怒道。
谢善淩讪讪地拉了拉衣袖,老实巴交地将手拢在袖中躲风。原本没觉得这么冷,听了前太子殿下这几句话,实在是寒意彻骨,叫人坐立不安。
顾望笙见他局促,咄咄逼人:“谢善淩,你幼时假扮女子骗我婚约与我母后的玉佩……”
谢善淩低声插嘴:“玉佩还给你了……”
顾望笙当做没听见,继续道:“后来为骗我解除婚约,说你是男子不可与男子成亲,那么为何你后来与豲戎的三王子将灵私奔?”
此言一出,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谢善淩表情一顿,眼中闪过极为复杂晦暗的神色,旋即似乎变了一个人,不再对自己露出因愧疚而讨好的模样,脸色淡淡地起身,抱起棋匣朝屋子走去。
顾望笙忙也起身,追上去问:“为何你又回来了,而将灵自那之后下落不明?我知道当时是顾裕泽前去追你回来的,难道是顾裕泽杀了将灵?”
谢善淩并不理会他,仍旧朝屋里走。
顾望笙大跨几步拦在他的前方,直直看着他道:“亦或是,你杀了将灵。”
谢善淩神色似乎并无变化,可顾望笙觉得自己猜对了。
“我说对了。”顾望笙道,“你与将灵私奔是为了诓杀他。”
谢善淩冷淡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顾望笙却没有继续追说将灵之事,话锋一转,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笃定地说:“你是临江仙。”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除却眨眼,视线一直牢牢地锁定着谢善淩的脸。
谢善淩微微皱眉:“临江仙?是谁?”
顾望笙嗤笑出声:“别装了。你当初连中三元入顺天府任通判,不久升任府丞,期间颇为热忱,屡屡得罪权贵为百姓伸张正义,百姓称你为谢青天。可惜后来出了一件事,你便心灰意冷辞官了。”
谢善淩垂眸望着怀中的木匣,神情冷然。顾望笙心中一动,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这才继续说下去。
“潘将军的独子潘成栋领几个狐朋狗友与京郊一妇人长期通奸行荒淫之事,被其丈夫无意中撞破,讨要说法,那几恶徒恼羞成怒,将男人暴打成伤后扬长而去。男子要休妻,妇人羞愧悬梁自尽,却留下了遗书陈明来龙去脉,原是潘成栋以她全家人的性命逼迫为之。”
“她丈夫一时义愤,告到你的面前,你三次传唤潘成栋他不应,你亲自带人将他抓去堂前对质,且人证物证俱在,证据确凿,潘成栋辩无可辩,不得不承认此事。你顺藤摸瓜,更是查出了他竟不是第一次做出此等荒淫霸道之事,也不是第一次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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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命,只不过以前都不了了之。”
“按律潘成栋与那几从犯都该判绞刑。从犯好说,然而潘国梁将军仅此一子,自是不许。闹到皇上面前,皇上念他军功累累,盖因他常年在外不能教子,才令独子酿下此祸,判令父代子领过,接着功过相抵。你却不肯。”
“潘国梁亲自去死者家中请罪,愿以黄金良田相赔。死者的夫家与娘家都答应了,你却仍旧不愿改变判决,坚持要将潘成栋绞首示众以儆效尤。为防他们放走潘成栋,你持剑守在牢狱,扬言不到绞死潘成栋你不会退让半步。”
“闹到后来,就连死者家人都反过来埋怨你不通情理,百姓亦纷纷念起潘将军保家卫国的功劳来,倒向他,怨怼于你。以往你所判案例被人翻出来质疑矫枉过正,说你过于偏袒百姓、仇视权贵,其实是为贪图后世直名。朝堂之上也有许多弹劾你的文书。”
“但你不在乎,依旧坚持!”
“潘家便让人将你曾与豲戎三王子私奔一事宣扬于市,编造谣言说你此次匡扶正义是假,实则是里通外敌,受命于豲戎,借机离间帝将之情。一时之间市人无不骂你是叛国贼,群情激奋忘了潘成栋之事,只求处决了你。”
“皇上受够了这场闹剧,让二皇子顾裕骐带羽林军撞开牢门救走了潘成栋。你当着众目睽睽怒而将官帽官服脱去掷于地上,倾倒灯油付之一炬,当场辞官!”
顾望笙未曾亲眼目睹那一幕,当时他尚未回京。可有人见着了,讲述得很是细致。
那人说,当时牢外挤满了看热闹的民众,羽林军撞门之时百姓为之呐喊鼓劲,热血沸腾。甚至还有人提议放火将谢善淩逼出,或是索性借机将这叛国贼烧死算了。
这样的声响,不知当时守在牢狱里的谢善淩听到了没有。
没听到也无妨,当谢善淩仅着中衣走出来后,围观百姓见他狼狈甚是快意,叱骂声如同潮水波浪一息不停地朝谢善淩奔波袭去。混乱之中,不知是谁第一个朝谢善淩扔去了一颗石子,虽未打中,却激发了众人血气,纷纷效仿。
谢善淩原本踽踽而行,渐渐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子看着那些人。众人一怔,本能地有些讪讪起来,一时没再扔。
相互看着,街上在这瞬间静得针落可闻。
谢善淩的眼中没有仇恨,也无恼怒,有的竟是如同孩童一般的迷茫不解,又有着神明一般的悲悯。他好像无法理解为何会如此,又好像只是哀伤。
有些人开始躲避他的眼神,不敢再看,甚至想离开。可是很快又有人叫喊起来,说谢善淩是在得意,在挑衅,分明是自仗身份知道不会得到惩处。
鼓动下,群情再度激奋起来。这次更加勇猛,差点冲破路旁兵卒的防守,要冲上去亲手将谢善淩这个十恶不赦之徒打成肉泥,原本一事无成籍籍无名的人生就能因这一次的豪情壮举而流芳万世啦!
好在四皇子连夜从边关赶回,挥鞭吓退众人,将谢善淩拉上马护着离去,谢善淩这才幸免于难,但是在那之后重病一场,大夫说只是郁结于心,却日日咳血,屡次告危,约莫半年才能再度下地。
9. 第 9 章
顾望笙的目光回到谢善淩清瘦的脸上,满是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温柔与怜惜。
“这与临江仙之事太像了。虽你与我们通信时刻意改变了笔迹,可行事作风未变。你嫉恶如仇,眼中不容沙砾,因此你对朝廷失望,后来又对我们失望。”
谢善淩并不看他,只是淡声道:“你想多了。我不知道什么临江仙。”
顾望笙不与他争辩,只道:“与我成亲,和承认你是临江仙、继续与我们合作,你二选一。”
谢善淩这才终于看他,很认真地问:“你疯了吗?在说什么胡话?”
顾望笙也很认真:“信中已向你解释过,我再说一遍,不杀王尨是因他在军中颇有威信,若当时为那事处死他,军心动摇,不是好事。我尊重你对道义律法的坚持和追求,可不能不顾实际,那与纸上谈兵何异?更何况王尨如今已经死了。两个月前的一场突围之中,他主动请缨做必死先锋。临行前他再三忏悔,望死在战场上能以身赎罪。”
谢善淩语气冷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王尨这个名字我听过,是南边匪乱的一个头目。”他眼睛微微眯起,“太子殿下,你和南方匪乱有什么关系?可知此事我向圣上禀告的话……”
顾望笙才不信他威胁:“我赌你不会去说。”
谢善淩一顿,道:“也是。我如今已是半个修道之人,下定决心不问俗世,那些都与我无关。”
顾望笙笑了一声,旋即道:“道在于救世。你若真心修道,眼下民不聊生,你就该与我一同襄举大事。”
谢善淩忽的长吁一口气,转过身去眺望着远方缭绕的缥缈云雾。顾望笙急忙走到他身旁,侧过脸看着他的神色。
“救世?我救不了世,也没人能救得了世。”谢善淩眉眼疏淡,似是无情之极,可顾望笙却觉得事实不是这样的。
顾望笙的语气柔和下来,道:“你并非无情之人,只是因那些挫折而灰心绝望,一时气馁……”
他的话未说完便被谢善淩打断:“我不是一时气馁,只是读遍史书发现了一个道理。荣辱兴衰,时代更迭,看似变幻无穷,实则从未有过改变。前有之事后必再有,前行之事后必再行。人性如此,人心如此,即便是一万年后,我想也依旧如此。人之蠢毒,只有至最后一人于世间消失那刻才会真正消失。”
谢善淩转头对上顾望笙的眼睛,微笑道:“当我意识到这件事后,便觉得什么都没有意义。”
他语气平静之极,“所以我不想再入俗世管什么是非,我管不了,改不了,也原本就轮不到我管我改。我有什么资格?各人有各人的命,别人的命与我何干?当初我年轻浮躁,不懂这个理,因而遭了大难,险些祸连家人,成为真正不孝不义之徒。如今我明白了,自然不会再犯。”
顾望笙沉默一阵,道:“我认为你只是无法承受失败而已。”
谢善淩:“……”
“你生来万千宠爱,又有才学,恃才傲物,自以为是,不能接受失败,失败便想逃避,还扯出史书和一通鬼话来粉饰自己的软弱。”顾望笙道,“不是只有你读遍史书,我也读了史书,固然有你说的那样,可又哪里是人人如此代代如此?你分明就是以偏概全,偏激之言,不值得取。”
谢善淩欲言又止,最终摆摆手:“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总之都与我无关。”
“不会与你无关。”顾望笙道,“我此行就是为了请你继续帮助义军。”
“都说了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谢善淩道,“而且退一万步说,那人并无责任必须帮你们,你怎能在此耍无赖?当然,这与我无关,我不是他。”
顾望笙问:“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孔明,也是耍无赖不成?”
谢善淩暗暗用“何等厚颜啊你”的眼神看他,问:“你自诩刘备?”
顾望笙当真厚颜,道:“也诩得。”
“……”
谢善淩没有和他多说的兴趣,扭头就走。
顾望笙却死缠烂打地又跟上来,被谢善淩关上门阻挡在外后,他就站在门口喊:“那你就嫁给我!谢善淩!”
谢善淩本不欲回应,不料顾望笙此人邪性得很,见状在外撒起泼来:“好你谢善淩,男扮女装骗我定亲救你一命,却在我失踪后就取消婚约,何等忘恩负义之行径!我被你害得有了龙阳之好,再娶不得女子,你若不嫁我,天不能容你!”
“……”
谢善淩用力攥紧拳头,忍住冲出去揍他的冲动!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娶亲是假,根本就只是看出自己绝不肯嫁,因而拿此事来胁迫自己承认临江仙的身份并且继续为他们出谋划策。
可我若两样都不选,顾望笙又能如何?谢善淩正这样想着,突的听到顾望笙道:“你若不仁,我便不义。如此,我要将此事公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谢老太师所作所为!那份婚约是他保媒,消息一出,世人谁不会说他荒谬?我就让他临老清誉不保——”
吱呀几声,门被谢善淩从里拉开了。他面色愠怒,瞪着顾望笙斥责道:“你不要太过分!”
顾望笙一副无赖的模样,道:“我就过分怎么了?何况我能过分过你们家么?有本事从一开始就别骗我亲,既然骗了,就是你们家该我的欠我的。”
谢善淩被他气得心口疼。当年那个月下腼腆多情的少年,怎么会……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无赖?!
可是对方所说之言,又着实是有几分道理。
顾望笙此时凑近他,压低声音道:“要么就让临江仙重现江湖。昏君无道,奸佞横行,百姓受难,谢善淩,你分明也是曾有一番振奋天下的雄心壮志,为何如此怯懦,不过遭受几番挫折打击便一蹶不振,寄情于虚无缥缈之中?不觉羞愧吗?”
谢善淩咬牙切齿:“你如此莫名其妙死缠烂打你都不羞愧,我有什么好羞愧?都说了我不是那个人。”
顾望笙见他死鸭子嘴硬,冷笑道:“你不妨嘴硬到底。总之你就做个选择,是选那个,还是选履行婚约嫁给我,否则我便让你爷爷一把年纪了还要被世人议论他背信弃义,就连你满府其他人,你大伯二伯,一并婶姨姑姑……他们似乎都对你母子二人极好,你忍心他们的清誉都因你——”
“住口!”谢善淩攥了攥拳头,深呼吸一口气,道,“好,我履行婚约。”
顾望笙却一怔。
谢善淩看他神态微妙,忍不住给了他一记白眼。
“……你宁愿嫁给我,也不肯承认自己是临江仙?”顾望笙算盘落空,脸颊有些扭曲,吓唬他道,“我告诉你,娶亲可不是过家家,我娶了你,就得洞房,你知道洞房要干什么吗?而且我不是雌伏那方!”
谢善淩今日被他数次激怒,此刻亦装不□□面了,直视着他冷冷道:“我曾与男人私奔,你说我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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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与男子之间洞房是做什么?”
顾望笙原本是要吓唬他,此刻却自己先破了防备,瞪眼道:“你和将灵——你俩——你不是为了诓杀他吗?还真洞房了啊?!”
声音都有些破了。
谢善淩见他如此在意,略微泄了点愤意,故意道:“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我若不下本钱,将灵又不是傻子,他能真入套?”
“……”顾望笙咬紧牙关道,“谢善淩!你竟敢!!你十八岁满了才跟我解除婚约,你跟将灵私奔是十七岁!”
谢善淩刚刚忘了这茬,此时一噎,说不出话来。
顾望笙见他不说话,显然是心虚,越发怒火中烧:“谢善淩你——你这水性杨花的混账!”
事已至此,谢善淩只好硬着头皮认下,道:“那你趁早别跟水性杨花的混账纠缠,当心头上的绿帽子戴都戴不完。”
“你——”顾望笙大口地反复呼吸,许久才勉强镇定下来,咬着牙嗤笑道,“别以为这样就能劝退我。”
谢善淩:“……”
顾望笙报复回去,故意道:“我原本还想着怜你天真,到时成了亲也可以先不洞房,如今看来不需要了。洞房那日我定将你做到天明,让你忘了将灵是什么滋味,只记得我的滋味。”
谢善淩:“……”
顾望笙细细打量他的神色,继续激道:“怎么?怕了?我可告诉你,你别以为我是什么好相与的人。我流落民间十二年,什么脏的臭的都见识过,那将灵不见得有我花样多!”
“你住口!”谢善淩忍无可忍,骂道,“你是土匪吗?!”
“土匪?”顾望笙大笑,“土匪都算好的,老子龟公都当过!”
谢善淩:“……”
顾望笙话赶话说完那话,自己也觉过于恶心,嘴角微微一抽。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粗声粗气地吹:“那些年里我只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为了活下去,给恶霸充当打手逼良为娼的事儿我也没少干,你别指望跟我讲道理,我可不跟你讲道理。”
谢善淩深深呼吸,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面无表情地骂道:“无耻,下流!”
骂完他就转身进屋。
顾望笙在他身后冷笑:“快点收拾好出来,跟你无耻下流的夫君回府去预备成亲,夫君等不及洞房了。”
谢善淩恼羞叱喝:“你住嘴!清修之地你不要口出如此狂悖之言!”
“那你就快着点儿吧,不然我还有更多更狂悖的话等着呢。”顾望笙彻底破罐子破摔,胡言乱语道,“我跟你可不一样,我二十五了还未碰过别人,为你守身如玉,憋得可受不了了,平日里话本子却看得不少,也就只能过过嘴瘾……”
“你住口!我马上就收拾完了!”谢善淩叫道。
顾望笙这才收声,靠在门口墙上,双手抱胸,吊儿郎当地眺望远方日落。
总之先缠上谢善淩,届时软硬兼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天长日久不怕谢善淩不动摇。
何况,谢家虽如今不大得用,却到底谢二伯在兵部任职侍郎,低调不惹人注目与防备,却又时常能接触到重要情报,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口子。即便谢善淩这边没有进展,自己也可以暂且搁置,改而从谢二伯入手套取许多有用的东西。
如此盘算着,顾望笙的眼色渐渐深沉起来,不复刚刚惬意模样。
10.第 10 章
谢家人当时说只要顾望笙能接回谢善淩就成亲,实则抱有侥幸心理,以为谢善淩会拒绝……
这孩子看着谦和斯文,实则是头倔牛,果真不愿做的事便是八鞭子也抽不出他个“好”字来,正如当初潘成栋一案。
而若谢善淩拒绝,顾望笙总不可能对谢善淩动手。如此一来,岂不完美?
却不料,谢善淩居然跟顾望笙回来了!还亲口说同意履行婚约!
谢善淩被娘拉去房中细细盘问。谢善淩不想她担忧,咬死自愿,说当年既定下了便该诚心履行。
他娘虽然心中不愿,可也觉得儿子所说有理,又见他意已决,她索性不再多言,随他。
再者说,反正儿子在婚嫁一事上早已经没有希望……不愿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也没人愿意嫁……与其孤独终老,废太子就废太子吧,多少有个人照应……
顾望笙做戏做全套,生怕被谢善淩看出自己是纸糊的老虎吓唬他,积极进宫向皇帝禀告自己去谢府说亲事、追到山上将谢善淩接下了山的大好消息。
皇帝看着顾望笙喜气洋洋要娶媳妇了的模样:“哦哦……”
还真是个就惦记着这种事儿的没出息的傻子啊!
顾望笙话锋一转,搓着手支支吾吾地试探皇帝能否为自己准备聘礼,毕竟自己一穷二白,唯恐委屈了娇生惯养的谢善淩。
谢善淩也配?皇帝很是不喜谢善淩,但终究没将这话说出口,只道:“这是自然。这些年你受了委屈,你的婚事朕会叮嘱贵妃好好操办,聘礼比照着原本的太子妃规格略逊些,比其他皇子妃却高出去。”
顾望笙急忙应下,又搓着手打听自己母亲当年留下的东西。
皇帝见他这穷酸样子很是嫌弃,可漂亮话已经说了,只能继续大方:“你母后就你这一个孩子,她的东西自然都是你的。朕会一并告诉贵妃,让她好好清点。”
如此一来,义军的粮草又有着落了。顾望笙心中窃喜,急忙跪下道谢。
*
这些年菅贵妃管理后宫没少中饱私囊,皇后的财物封在坤宁宫中无人守护,她要偷挪轻而易举。可如今皇帝口谕前脚刚来,顾望笙立刻就递送了皇后的财物单子拓件。意思很明确,要清算干净。
菅贵妃大发雷霆:“只道他死了,谁料不仅没死,还如此精明!当真这些年只是个猎户吗?!”
司马忠良道:“早说了必定有诈,娘娘偏要说我多心。”
菅贵妃横眉看向他:“可东厂派去的人不都说查来查去分毫不差,没有一点破绽吗?”
“正是没有一丝破绽,反倒是破绽。”司马忠良望着她道,“皇上若要查你我的过往身世,不也会分毫不差没有一丝破绽吗?”
“……倒也是。”菅贵妃跟着叹息。
两人相对沉默一阵,见菅贵妃有服软悔恨之意,司马忠良旧话重提:“我那日便说娘娘不该助他婚事。原本一些人就认定他得位正,谢太师又是清流魁首,若结亲岂不让顾望笙更得人心?如今他根基不稳,推搪不要太子之位,来日站稳脚跟略一造势,这位子不就是他囊中之物?”
菅贵妃辩解:“可他娶了男妻啊!”
司马忠良嫌她蠢笨却又不好表现,只是教训道:“古往今来篡改的史书少吗?将男人改成女人女人换成男人很难吗?”
菅贵妃陷入无言,半晌讪道:“我一介女流之辈,哪想得到世上竟还会有此等颠倒黑白的无耻之事……”
刚刚进屋的顾裕骐:“……”
司马忠良恭敬道:“二皇子殿下。”
菅贵妃的神色却冷淡下来,甚至还对司马忠良如此殷勤有所不满,略略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一眼都懒得看顾裕骐。即便顾裕骐与三皇子一样是她的亲生骨肉。
她向来偏疼三皇子顾裕珩。
顾裕骐只比顾望笙晚一个月不到出生,今年亦是二十五,也尚未成亲。他五官酷似生母,肤白貌美,如同精雕玉琢的一般,却气质阴郁,因此一眼看去与艳丽张扬的菅贵妃并不相像。
顾裕骐冲司马忠良颔首唤道:“仲父。”脚下无声地来到菅贵妃面前,向她跪下叩头,“母亲。”
菅贵妃这才垂眸看他,冷淡中带着许多嫌弃。背后冷不防被司马忠良轻推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生硬地说:“起来吧。”
顾裕骐起身后,菅贵妃眼睛看向别处,问:“怎么今日才回?”
回答的声音清冷:“接到仲父传书,儿臣便立刻折返,只是途中遇到了流民为祸……”
菅贵妃不耐烦听他多说话,打断道:“废太子回来了,你知道了吧?”
顾裕骐点头:“仲父在信中说了。”
外头忽有小太监传话,司马忠良转身出去,屋内母子二人继续说话。
“废太子……那个顾望笙,他要和谢善淩成亲了。”菅贵妃道,“可他不能和谢善淩成亲。”
她将刚刚司马忠良的分析当成自己的话说了一遍。顾裕骐听完没有说话。
菅贵妃等了等,不悦地瞥他一眼,正要斥责,目光一定,问:“你头上怎么回事?”
顾裕骐额头上绑有白色的伤带,隐隐有血迹渗出。
顾裕骐淡淡道:“为了尽早赶回,选了有流民为祸的路,不小心伤到了。”
“区区流民也能伤到你……”菅贵妃蹙眉斥道,“你如此无能,将来如何辅佐你弟弟?倒还要他做弟弟的来保护你不成?”
母亲的偏心顾裕骐早已习惯,闻言他只是平静地跪下谢罪:“是儿臣无能,母妃不要生气。”
“回回气着我了又来装孝顺。”菅贵妃冷嗤,“成天拉着张脸,好像谁欠你似的。这屋里没人欠你,你弟弟更是如此!反倒是你!当初我与那贱人斗得正狠,你非但不争气,怎么都不肯出来,硬生生比顾望笙晚了一个月,让我失了皇长子生母的名分,还是个天阉的畸形儿!”
如今说起这事,菅贵妃依旧后怕又愤恨,光骂还不解气,起身使劲一脚将顾裕骐踹翻在地,道:“好在那贱人死了,否则你定能害得我永世不得翻身!”
顾裕骐默默地爬起来跪回原处,低着头不说话。发髻因刚刚而有所松动,几缕发丝散乱垂在脸侧。
菅贵妃继续道:“当时你父皇便要摔死你这不祥的怪物,是我不顾产后虚弱跪在地上苦苦求他,他才饶你一命。他厌弃你,因你而厌弃我,若非你弟弟的出生,我与你,呵,早不知死哪儿去了!你这条命是我保下来的,更是你弟弟保下来的,你这辈子都亏欠你弟弟一条命,记牢了!”
顾裕骐轻声道:“自儿臣记事起,母妃常常提起,儿臣铭记于心,此生誓死效忠珩弟,辅佐他登上皇位,绝不敢有半点二心。”
菅贵妃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坐回贵妃椅上大口喘气。
司马忠良返回来,见着这一幕习以为常,走过去为菅贵妃顺气。
菅贵妃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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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亲近,当即心神一荡,娇媚地朝他使了个眼色,软着嗓子嗔道:“他还在呢。”
司马忠良笑笑,说:“骐儿又不是外人。”
菅贵妃轻叹一声,闭上眼不再说话。
司马忠良视线幽幽瞟向地上的顾裕骐,意味深长地看了好一阵才笑道:“阻止顾望笙成亲一事迫在眉睫,何况我总觉得这些年不会像他说的那样简单,这些都还要骐儿去办。娘娘今儿累着了,早些歇息,我与骐儿先下去说那些琐事。”
菅贵妃虽不舍却只能摆摆手:“去吧。”
离开贵妃宫中,司马忠良关切道:“殿下额头上的伤得请太医看看,重新包扎。”
话说得恭敬,动作却无礼,擅自伸出手去抚摸顾裕骐的额头。
在他手碰到的前一瞬,顾裕骐后退一小步,眼中郁色越发浓厚:“多谢。”
司马忠良并不露出恼色,见状依旧笑着。
*
原本谢善淩想起要成亲了这事儿就烦,夜里辗转反侧,快到鸡鸣才入睡,想着好在没人会催自己早起。家人们如今巴不得自己成天吃了睡睡了吃,省得惹事或想事……
却不料,远还不到日上三竿,还很早着,府里的小厮就进屋来叫:“少爷,少爷,起了。”
少爷皱着眉头闭着眼说:“别叫我,我刚睡……”
“有事,少爷。”小厮说。
谢善淩这才勉强睁开眼睛看他,问:“什么事?”
小厮道:“姑爷……呃,咳咳,大皇子殿下来了,正在前厅喝茶。”
谢善淩一下子瞌睡全醒,暗暗咬牙:“他来干什么?”
小厮道:“说是皇上赐下了府邸作为新房,带您去一起看看,有要添置的也都您拿主意,都看您喜欢。”
这姑爷倒真是对小少爷不错!小厮心中已同意这门亲事!
“……”谢善淩沉默片刻,翻了个身背对着小厮,道,“你去跟他说,我身体不舒服,可能被他克着了,他自己去张罗吧。”
小厮等了等,见少爷再没动作言语,只好转身就要出去传话,可走到门口却被叫住了:“等等!”
小厮回头,见少爷已经坐了起身。
“别!”谢善淩刚刚回过味来,察觉自己那话说得不妥,急忙道,“千万别说是被他克着了,只说我昨夜自己着了凉就好,切记。”
刚刚他睡迷糊了,又顾着赌气,竟忘了顾望笙克死皇后的流言。他自然不信这混账话,可这话必定伤顾望笙至深,即便自己与顾望笙这无赖闹气,也不能踩人这样的痛处。
小厮不知缘由,只是点头称是。
这小厮是家生子,人老实,但脑子实在不好使,谢善淩怕他说漏嘴,再三叮嘱,小厮一一应下,谢善淩却还是不能放心,最终长叹一声,掀开被褥道:“算了,我去吧,你干你的活儿去。”
小厮:“少爷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不舒服,刚刚骗你的。”谢善淩庆幸暗道:还好没让你去回话,十有八九说漏嘴。
“为什么要骗我?”小厮不解地问,“难道少爷就是不想和姑爷出去吗?”
“……”谢善淩看着他,他看着谢善淩。
片刻后,谢善淩温声道:“没事儿了,你玩儿去吧。”
“可不敢玩儿,少爷就要大婚,好多事儿忙,二爷说谁敢松懈就打谁。”小厮满脸恳切地说。
“……去吧。”谢善淩说。
11.第 11 章
谢善淩来到前厅,顾望笙正坐在客位在与闻讯先来一步的谢善淩他娘相谈甚欢。
余光瞥见,顾望笙转头一看,急忙起身迎上去,柔声蜜意地唤道:“淩儿!”
淩儿顿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嘴角一抽,咬紧牙关挤出一个微笑来:“大皇子殿下。”
“一个月后便要成亲了,这里又只有岳母,无需叫得这么生疏。”顾望笙深情道,“叫我裕帧也好,望笙也好。”
真想叫你土匪。谢善淩皮笑肉不笑道:“一个月也还是一个月……”声音压低,用母亲听不到的音量道,“一个月能发生什么事未可知呢!”
顾望笙冲他微微一笑,下一瞬便转身高声道:“岳母大人为我做主,淩儿他说——”
话未说完,谢善淩火速推他一把制止:“我什么都没说!”
顾望笙略一停顿,又张开嘴。这回不等他发出声音,谢善淩喝止道:“顾望笙!”
顾望笙露齿一笑,谢善淩看出他的得意洋洋,气得牙痒痒,可又一时拿他没办法……若由他去母亲面前嚷嚷,她少不了又要操心。
别说母亲,便是谢府其他亲人,若知道自己是为了阻止顾望笙到处瞎嚷嚷毁坏谢府名声而嫁,必然会坚定否决。
这家伙无非是看中了这一点!
佘郡主看着两人打闹,视线落在儿子脸上,微微一怔。
自那事后,儿子一直要死不活的恹恹模样,已经许久未曾这样子鲜活过了。
确切来说,没发生那事前,儿子其实也不曾如此。他自幼早慧,虽偶做些惊人之举,平素与人来往总是稳重端庄的,却不知怎么,遇上顾望笙竟似性情都变了。
如今两人看着像在吵闹什么,却又分明透着股与众不同的亲昵劲儿。明明相处的时日极少才是……莫非真是缘分使然?
曾经谢善淩与男子纠葛不断,她很是反感。身为人母,何况儿子是亡夫与自己唯一的血脉结晶,自然希望他能与女子开枝散叶。可后来发生了那些事,儿子在鬼门关徘徊的那半年,她什么都想开了。只要他好好的,再往后的事她也看不到,也不必去管。
她的视线又移到废太子……大皇子的身上。
其实这也并非良配。他身份到底微妙,恐怕少不了纷争。哪怕他无心夺嫡,却难保不会身不由己。
可是,唉,都是债。当年借人家婚约躲难,如今两个孩子又自己乐意,自个儿这当娘的又怎能棒打鸳鸯呢。
罢了罢了,总之谢善淩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不定谁给谁找麻烦呢。佘郡主自暴自弃地如此想着,见两个孩子没吵了,笑着道:“善淩,殿下待你宽和,你却不可恃宠生娇对殿下无礼。”
“我……”谢善淩欲言又止,硬生生吞下满口想说的话,闷声应了下。
佘郡主见儿子这小模样,越发开怀,朝顾望笙道:“善淩这孩子自幼被府里人宠坏了,偶有骄纵任性之时,殿下勿要与他一般见识。”
顾望笙一脸正经道:“岳母休说这话,我自知身世复杂,淩儿还愿嫁给我,你们也同意,我实感念!日后必定对淩儿千般好万般好。他若愿对我骄纵,我反而高兴。”
谁家父母不爱听这话呢?直把佘郡主哄得喜笑颜开,嘴都合不拢。
唯独谢善淩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辞别母亲,谢善淩扭头就走,真是一副骄纵任性的模样,偏偏顾望笙乐得陪着演,急忙一副痴心宠溺的模样追上去,低着头不知在如何地柔声蜜意哄人。
佘郡主含着欣慰的笑目送他俩远去,低头饮了几口茶,便有妯娌过来,还没坐下便开口道:“刚刚我过来,远远见着善淩和人……”
“啊,那便是大皇子殿下。”佘郡主道。
谢二婶道:“我猜就是。”她看着佘郡主神色轻松,知她不避讳,便笑起来,“瞧着怪亲密,就是不知好像怎么惹善淩不高兴了,难得见他那气冲冲的模样,大皇子一路不知哄着什么,那样子真像小两口。”
她略一顿,叹了声气,道:“不过啊,我觉得如此也好,好过善淩之前那副模样。”
佘郡主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她俩却哪里知道,大皇子那看似哄人的模样,说的全是些让谢善淩恨不得当场跟他肉搏生死血溅三尺的混账话……
“嘿嘿,跟我斗?谢善淩,我劝你还是早早投降认命吧~”
“都几天了?还没想好?我可告诉你,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你再后悔可也晚了。”
“我真不是吓唬你,一旦成亲,我可管不住我自己!你别不当回事儿!”
谢善淩忍他到出了谢府,走到无人处,忍无可忍,扭头瞪他:“你话真多!”
“早点承认你是那个人,我话就不这么多了。”顾望笙道。
谢善淩认真地看着他说:“我看你不应该叫顾望笙,你该叫顾妄想。”
顾妄想毫不在意,手一摊道:“有把柄被拿住的人不是我就行~”
谢善淩正要骂他,听到他声音轻了几分,也淡了几分,侧脸瞥着一旁说道:“可见所谓家人只是累赘,不如像我一无所有,烂命一条,谁也连累不到我,我也连累不到谁,呵呵。”
谢善淩一怔,看着他的脸出神,倒是将顾望笙看得不爽利了,质问:“你这什么眼神?我就事论事!”
“……不是要去看新赐的宅邸吗?”谢善淩自顾自转过身朝街口走,“还要添置家具,事这么多,别拖拉了。”
顾望笙急忙跟上他,有些恼羞:“你这是什么样子?同情我啊?我说那话可不是为了让你摆这恶心的模样!就是顺嘴一说!”
谢善淩敷衍道:“哦。”
顾望笙气恼地拉他胳膊一下:“走错了!在那边!”
谢善淩转身朝另一边走。
皇帝赐给顾望笙的府邸离谢府很近,不算大,但装潢精致,若只是两个主人居住绰绰有余。屋内一应的紫檀木、黄花梨木打造,材料扎实,样式只能说无功无过,就是皇子府的规制。
管家姓福,是个年约四十的中年男子,态度尊敬却不卑微,跟在两人身后并不多嘴,有需要时才恰到好处地开口,瞧着是个有脑子的。只不过嘛……就不知道这脑子会不会有得太多。
顾望笙不动声色,暂且没去管福管家,只对着谢善淩又演起来:“淩儿,你看这府里有什么想换的想添置的,尽管拿主意,我都听你的。”
演归演,说归说,他竟还动手动脚起来,含情脉脉地握住了谢善淩的手腕,他手大,手心烫,谢善淩不适地挣脱,尴尬地看了眼福管家。
顾望笙也看了眼福管家,有些羞赧地笑了笑,全然一副刚刚是情难自控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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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情态。
“咳……我这些年都在山野间打猎,没钱上学,不会算账,今后府里的账目也都有劳你来打理。”顾望笙转而看向福管家,很和气,“日后皇子妃说的话拿的主意,就都是我的主意,你们都听他的。”说着看回谢善淩脸上羞涩一笑,“我也都是听你的。”
福管家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氏,自是知道谢善淩过往那些事迹,闻言心中只道那这宅邸离塌不远了……
可大皇子都这么说了,福管家只能强颜欢笑地连连应是,还恭维了一番两人伉俪情深。
府邸游过一圈,福管家面前演过一遍,顾望笙带着谢善淩去京城最热闹的几条街继续演,演给不知道藏在哪里的眼睛们看。
走在热闹非凡的街上,人多口杂,难免有认出谢善淩的。
当年潘家散布谢善淩叛国谣言,虽然后来被东厂雷霆手段镇压了下去禁止再传,可越是如此越令人不服,都说只是为了全谢家的体面才勉强饶过谢善淩。
谢善淩这两年深居简出,尤其少来这热闹的地方,就算偶尔来也会有意遮挡一下面容。可今日出来得匆忙,又被顾望笙反复折腾,竟给忘了。
直到擦肩而过的男人发出十分刻意的一声呸,扭头朝谢善淩脚后跟吐了一口痰,谢善淩才恍然想起这事儿,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顾望笙也注意到了,很快回头看了下谢善淩的衣摆和鞋子,视线在地面那口浓痰上瞥了眼,瞬间反应过来,不安地看谢善淩的脸色。
谢善淩余光瞥见了他投来的目光,没与他对视,只是神色淡淡地抬起脚继续朝前走去。
顾望笙忙拉他一把,低声道:“喂……今日算了。”
谢善淩转头看他,语气颇为平静,说出的话却尖锐:“还以为殿下是故意为之呢。”
“自然不是!”顾望笙皱眉,“没想起这事儿!”
谢善淩嘴角微微勾起,很轻地嗤笑了一声。
“……回去。”顾望笙说。
谢善淩却转身就要继续朝更多人的地方走去,顾望笙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背影,反应过来,急忙追上去拉住他往回拖:“你干什么!”
谢善淩倔得很,与顾望笙拉扯起来,无奈力气没人家大,还是被扯回了家。
佘郡主开开心心地和热心的妯娌、小辈姑娘们一起赶制谢善淩的新衣,眼看时候不早了各位才散去,刚收拾好厅堂,谢善淩和顾望笙回来了。
她正要笑着打招呼,就见儿子又是那副微微不活的苍白模样,不由一怔:“……善淩?”
谢善淩停下脚步朝她行礼:“母亲。”
顾望笙一路说什么谢善淩都不搭理他,骂都不骂,他又是愧疚又是焦急,但这会儿也只能先压抑下去,朝岳母行礼道:“郡主。”
佘郡主朝他回礼,刚要开口询问,儿子低声道:“母亲,我累了,先回房休息。”
说完,不等她回应,他就径直朝后堂走去,留下佘郡主与顾望笙面面相觑。
片刻,佘郡主看向顾望笙,刚要开口,顾望笙先满面愧色地认罪,低声将刚刚街上的事说了。
佘郡主长叹一声:“唉……不怪殿下,殿下离京多年,不知道一些往事。”
“不,我知道。”顾望笙自责道,“我就是一时大意,没想到……”他局促得有些结巴,都不太敢看佘郡主,“真的很对不起……”
12.第 12 章
谢善淩将房门从里栓上,坐在桌前低垂着头,双手捂住额头,渐渐手心用力,手背筋络迸起,修长的手指插入发间,猛然十指用力扣压头皮!
——却依旧对抗不了从头皮深处渗发出来的疼。
那股疼意十分缥缈,并不是某一处实在的感觉,却又实实在在是疼的,密密麻麻,恨不能将整颗头颅摘下来扔出去,心口紧绷,难以呼吸。久而久之,戾气都生了出来。
“善淩,你将门开开。”佘郡主担忧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谢善淩忍着锥心刺骨的疼痛与寒意,冷汗涔涔地从牙缝里竭力挤出:“我没事……就是太累了……母亲不必管我……我已睡下了……”
佘郡主又劝了几句,谢善淩只是一味说自己睡下了,可听那声音便知他是又犯病了。佘郡主听得心疼,眼眶发红,侧过脸去抹泪。
见到此状,顾望笙越发局促,手不自觉拽了拽自己的衣角,嗫嚅着不知能如何赔罪才好。
半晌,佘郡主哽咽道:“善淩,你将窗开开,母亲带着药,你吃一颗。”
药确有效,每每谢善淩发病时吃一颗便会缓解许多。可也有不好的作用,譬如长期服用会令人发福,这倒没什么,更要紧的是,谢善淩明显感觉自己吃这药吃傻了。
那段时日谢善淩是不难受了,脑子里飘飘忽忽,连前一顿吃的什么都记不住,甚至刚刚说了什么也不记得。看书时无法集中精神,刚看两眼就神思涣散,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去了。
大夫振振有辞,说谢善淩就是想得太多、脑子太快了,因而才如此痛苦,若想不了那么多,自然便不痛苦了。只管吃着这药,每日再只顾哼哼小曲儿、看看戏、吃喝玩乐,别想那些不干自己的事儿,包管一辈子快快活活。
谢善淩听完再也不肯吃了。
“善淩,就吃一颗。”佘郡主走去窗下苦苦哀求,“章神医说了,只要不总吃,病发时才吃一颗是不会和那时候一样的。善淩,你就只吃一颗。”
谢善淩紧紧闭着眼睛揪着发,许久低低地挤出两个字:“不吃……”
可他此时的声音太虚弱,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身体记得吃了那药后便会快活许多,因而本能想吃,可是谢善淩不许。
宁愿痛苦,哪怕是白白痛苦,于世事丝毫无益,该丑陋的依旧丑陋,不堪的依旧不堪,他宁愿痛苦也不愿麻木,不愿不去思不去想,宁愿成为一具痛苦的尸体,也不要成为一个快活的傻子。
可是,这有什么意义呢?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
自己的痛苦无法改变世界一丝一毫。自私又恶毒的种群不会改变,无辜而愚蠢的种群也不会改变。他们永远在自私恶毒,永远在无辜愚蠢。他对这一切无计可施,甚至生出了怨恨。
屋外,顾望笙看向佘郡主拿出的手中药丸,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特殊气味,眉心微蹙,低声道:“郡主可否将药丸给我一看。”
佘郡主随手将药丸给他,继续贴着窗户苦劝儿子。
顾望笙将药丸凑到鼻下闻了又闻,眉头越皱越紧,忍不住道:“郡主,此药不可服用,其中恐怕含有不少的铅汞之物,服之于身体有大害。”
那大夫并未隐瞒过此事。佘郡主含着泪摇摇头,欲言又止,只是一味地继续劝说屋里头的人。
她又如何愿意自幼聪慧的儿子变成一个痴傻之人?平日里便是只摔破皮她也心疼得很。只是害分轻重,至少……他活着!对一个母亲而言,孩子哪怕是作为一个痴儿活着,也胜过一具聪慧的尸体。
但她没有心思向大皇子解释。她只想知道为何这一切要降临在自己孩子的身上。以前谢善淩学业拔尖,谈吐不凡,在同龄人中如鹤立鸡群,她自豪之极,却不料真是慧极必伤!若是如此,她宁可他平庸而快乐。
顾望笙正要说话,听到脚步声匆匆而来,男人急促叫道:“善淩又发病了?!”
他回头一看,是谢大伯。
谢大伯满面焦色,顾不上大皇子,径直走去门口就抬脚用力踹上去!一下没踹开,他立刻又一脚踹了上去!
顾望笙惊讶地看着谢大伯的动作:“这……”
谢大伯文弱,连着踹了好几脚也没把门栓踹开,为难之下看向高高大大一看就有劲儿的顾望笙:“殿下快来助我!”
顾望笙:“啊?这……”
谢大伯急道:“善淩那病发得最厉害时会自残!”
顾望笙一听,再不耽误,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拉开谢大伯,抬起脚一脚就将门踹开了,率先冲进去:“谢善淩!”
谢大伯也马上要进去,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被顾望笙一脚踹坏、摇摇晃晃虚挂着看起来很快就要倒下的半扇门。这……就是猎户的力量吗……
此时已经日落,屋内未燃烛火,好在顾望笙眼力好,环顾一圈,很快就看见了书桌底下露出的衣角。他走过去蹲下一看,果然谢善淩蜷缩在这里。
黑暗中,谢善淩脸白如纸,紧闭双眼,双手抱住屈起的膝盖,瘦弱的身体缩成很小的一团,一直在发抖,好像很冷很冷。顾望笙刚要伸手去拉他,谢大伯过来了,先一步拽住谢善淩的胳膊就要将人拽出去。
谢善淩却好似受了极大的刺激,原本只是柔柔弱弱地发着抖,此刻剧烈反抗起来,抗拒着谢大伯伸来的手,一个劲往后躲。
顾望笙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帮谁……
谢大伯再度向他求助:“殿下将他弄出来喂药吃!快!”
顾望笙下意识道:“可是那药……”
他话未说完,谢善淩嘶声叫道:“我不吃药!我不吃药!”
谢大伯不管他这任性,见顾望笙愣着不帮,只好自己继续去拉扯谢善淩,边哄道:“善淩你听话,吃了药就好了……郡主,去叫人来按住善淩吃药!纵着他是害了他!!”
佘郡主一咬牙,转身去院外叫人,很快便叫来了一个孔武有力的护院。
护院过来一把将还试图躲藏的谢善淩从桌下拖出按住,一只手强硬捏开谢善淩的嘴巴。谢大伯已经倒了水来,一手拿着水杯,一手拿着药丸就要往谢善淩的嘴里塞。两人都很熟练,想来这不是第一次。
顾望笙震惊地看着这一幕,视线落到上半身被牢牢按住、双腿却依旧扑腾得不停的谢善淩身上,猛然回过神来,一把拽开护院,将谢善淩从他们手中抢了过来,怒喝道:“你们在做什么!那药有毒不能吃!”
谢善淩此刻脑子里混混沌沌,恐惧非常,乍然被人救下,又听这人说药不能吃,如同抓住了仅有的救命稻草,转身投入他怀中,抓紧他的衣裳哀求道:“我不吃药……不要……那药有毒……”
谢大伯苦苦劝道:“有毒你也要吃啊善淩!这药毒也毒不死你,可你这病若发作下去……殿下,容臣稍后再向你解释,如今先让他吃药吧!他亲娘都在这里看着,总不会害他!我们都是为了他好!”
谢善淩生怕唯一的救命稻草被说动也逼自己吃药,急忙死死抱住:“我不要吃药……我不要变成傻子……我宁愿死!”
他这一说,却愈发坚定了谢大伯灌他药的心,就连佘郡主也终于走上前来哭着道:“殿下你松开他,就让大哥喂善淩吃药吧!”
谢善淩仰起脸望着顾望笙,已是满脸泪水:“不吃……不要吃那个药……我不会自残……我只是头痛……不要吃那个药……”
顾望笙的一颗心都险些被他哭碎了,忍不住将他紧紧护入怀中,低声安抚:“好,不吃,别怕,我在,我不让他们喂你吃那药。”
“殿下……”谢大伯心一横,“得罪了!”说着看向护院,示意他将人抢出来。
护院领命,伸手扣向谢善淩肩膀,还未碰到,顾望笙拦腰抱着谢善淩站起身,飞快地朝后退了几步,沉声道:“我不会让你们逼他吃那药!”
谢大伯急眼了道:“这是谢府家事,殿下何故插手!”
顾望笙道:“这不是很巧吗,我是谢善淩的未婚夫。”
谢大伯:“……”
顾望笙不再管他,径自将谢善淩抱到床上放下,可谢善淩却依旧死死抓着他的衣角不肯松手,顾望笙只好就势坐到床沿,搂着他轻轻拍背,拍着拍着,大手摸上他的额头,摸到满手滚烫的汗。
“……你还好吗?”顾望笙轻声问。
谢善淩靠在他怀里喃喃:“我不吃药……”
顾望笙耐心道:“没让你吃药,我问你现在怎么样了,头还痛吗?”
“……”谢善淩犹豫了片刻,垂眸道,“痛……但是我不吃药……”
“我不会让你吃那药的,那药有毒不能吃。”顾望笙重申立场博取谢善淩更多的信任,随即柔声道,“但让人弄个湿帕子给你擦擦脸上的汗好不好?”
谢善淩忍着疼痛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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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顾望笙一阵,缓慢地点了点头。
佘郡主与谢大伯对视,两人皆是惊愕,可事到如今,不敢再逼,只是忙叫护院去叫丫鬟送水。
丫鬟很快送来了一盆温水,佘郡主不等她拿帕子,急急忙忙自己伸手去拿架子上的棉巾,却与另一只不约而同伸来的手碰到了一起。
佘郡主抬眼一看,谢大伯忙收回了手,尴尬地低声告了句罪。她摇摇头,顾不上这,亲手拧了湿棉巾送去床边。
佘郡主本想自己给儿子擦汗,却不料顾望笙丝毫不客气地、再自然不过地接了过去。
佘郡主:“……?”
顾望笙一手依旧抱着谢善淩,另一只手拿湿棉巾细致地给他擦着脸上的脏污汗渍,擦完一回,将帕子一递,扭头正要叫人再去过道水来,乍然对上了岳母的目光。
顾望笙:“……”
好在那丫鬟年纪小却伶俐,赶紧过来接了过去,很快又送来。
顾望笙赶紧避开岳母的眼睛,回过头继续呵护谢善淩,心中暗道完蛋,今天自己先是把谢善淩给害发病,如今又把岳母和大伯得罪了……
换了几次帕子后,谢善淩不再冒那么狠的汗,只是时不时仍发着颤,眉头依旧紧皱。
“还痛吗?”顾望笙轻声问。
以往怕被逼着吃药,谢善淩不敢承认自己还痛还难受,可是顾望笙不逼他吃药,他犹豫着小声承认:“还痛。”但马上就说,“不必管我,一会儿就好了。”
他怕顾望笙也不信,却听到顾望笙说:“好,那我等你好。”
“……”
谢善淩闭上眼睛,默默忍受着痛苦。脑子里依旧很乱,很多想不通的事。但是他还在努力地想。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佘郡主与谢大伯都不敢说话,只僵站着看着。
又过了一会儿,顾望笙再度开口:“要不要喝点水?”
谢善淩嗓子很干,却十分警惕地拒绝:“不要……他们会将药融入水中骗我喝……”
顾望笙:“……”
被顾望笙默默用质疑和谴责眼神看着的谢大伯忍不住辩驳:“我们没干过这事儿……他犯病时总疑神疑鬼。”通常就是让护院按着他直接往嘴里塞……
顾望笙轻咳一声,正要说话,谢善淩虚弱道:“对不起,大伯……”
谢大伯正要说没关系,又被顾望笙看了过来,这回的眼神好似是:你何故要和一个如此脆弱的病人计较??
谢大伯:“……”
再过了一阵子,谢善淩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不再发抖,顾望笙试探着叫他两声,他都没有回应,睡着了。
既能睡着,想来是不痛了。顾望笙松了一口气,打算将他放平更舒服地睡,却不料他睡着了手却还揪着自己的衣服,略拽一下便不安地哼哼。
顾望笙默默看向岳母。
佘郡主蹑手蹑脚走过来,轻轻摸了摸谢善淩的额头,叹口气,朝顾望笙道:“今日多谢殿下了。”
顾望笙忙道:“原本是我害他如此……”
佘郡主摇摇头:“殿下若有其他事要忙……”
顾望笙赶紧说:“没事要忙,我的事就是守好善淩。”
他这话倒确实发自真心,毕竟此次回京就是为了把谢善淩这军师给弄回去。可听在其他人耳里就是另一回事了。
佘郡主见状,想着两人反正是要成亲了,索性不管那些虚的,留下句“那就有劳”,转身离开。谢大伯等人自然也就一起走了。
屋里再度安静下来,顾望笙伸手拽过被子裹好怀中的人,借着刚刚丫鬟点起的烛光细细打量。
谢善淩其实生了一副天真无害的烂漫模样,大多数时候看起来仍似少年,只是这少年总是忧郁。而且他太瘦了,一副病弱之躯。顾望笙想起小时候珠圆玉润健健康康的谢善淩,觉得他还该是那样的。
看着看着,不由地又想起了谢善淩火烧官服,孤身走在街头茫然无助地面对铺天盖地的骂声时的模样。虽然他未曾亲眼见到,可头一回听人说起时便大为震撼,后来在梦中时常出现。
想着想着,心软得不像话,就连当初被骗婚的仇也觉得无所谓了。只是男扮女装骗婚约而已,又不是多罪大恶极的事。再说了,怎么就没去骗别人呢?说明是冥冥之中的缘法。实在要怪,怪佛祖都怪不到谢善淩的身上。何况顾望笙也不想怪佛祖。
13.第 13 章
谢善淩沉沉睡去,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他又回到了那日,孤身站在街上,明明周围是沸反盈天的人群,他却仿佛置身雪原,耳边只有风雪戚戚的声音,其他都听不见,只是看见那些脸庞狰狞可怕,是张牙舞爪彷如就要扑过来撕咬自己的怪物。
一眨眼,眼前变了。
依旧是在那条街上,怪物却倒了满地。它们不再叫嚷,成了一具具安静的尸体,鲜红流了满地,一条条腥臭的血溪蜿蜒汇聚,最终都流往自己脚下。
谢善淩怔怔地顺着血流看去,最终看到自己手上提着的染红了的剑。
“啊!”
顾望笙刚刚闭上眼睛假寐,就被一声急促的尖叫惊醒,急忙睁眼一看,与醒来的谢善淩四目相对。
谢善淩神色呆呆地瞪着他,大口喘着粗气,神魂未定。顾望笙等了会儿,见他渐渐气息匀称,这才开口:“做噩梦了?”
谢善淩这才回过神来,转而看向窗台,见着流泻在那上面的月光枝影,知道已是深夜。
记忆渐渐回笼,想起白日发生的那些,白纸一般的脸颊腾升起一股病态的潮红。
顾望笙看在眼里,没借机揶揄,反而别开了视线,起身伸了个懒腰,活动着筋骨道:“可算醒了,我一晚上没吃饭。”
谢善淩看向他,低声道:“多谢。”停了下,声音越发地轻,“吓着你了吧。”
顾望笙回头瞅他:“你别说,还真吓着我了。”
谢善淩垂眸。忽的,听到顾望笙郑重其事道:“那药可千万不能吃,剧毒。”
他一怔,复看过去,顾望笙转了话头,问:“渴不渴?我自己去你家厨房烧点热水喝,总不会被人往里搁药了。”
谢善淩摇摇头:“这么晚了,你又饿了,不必再管我,我没事了,可自理。”
“好人我都做了,当然做到底,否则不是前功尽弃?”顾望笙一副理所当然的作派,说,“废话少说,饿不饿?不饿我自己去吃,饿我就给你带点儿。”
谢善淩仍旧摇头:“多谢好意,我不饿也不渴,只是困了,想再睡会儿。”
说着便倒回去,翻了个身背对着顾望笙,不再言语动作。过了会儿,听见顾望笙离开的声音,谢善淩轻轻地吐出一口浊气,望着被褥上的纹路,再未能入眠。
*
虽已是深夜,东厂刑房内依旧灯火通明。今夜没有惨叫声,收拾得还算干净,可墙面、地上早已渗入经年的人血,即算清扫过后也总是蔓延着若隐若现的腥味。各式各样的刑具摆放在那,叫人光看一眼也不寒而栗。
身穿着粗布麻衣的中年男人相貌普通,是扔在人群中便会立刻找不到的。此刻他心惊胆战地跟在长身而立的二皇子顾裕骐身后,卑微地佝偻着腰,看起来行为猥琐,对比更加明显。
顾裕骐站在刑房中央,忽的扭头对男人一笑。他眼白少,黑瞳大,笑意只在嘴角,笑起来森森的,便格外瘆人,男人膝盖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涂先生不必害怕。”顾裕骐的声音也冷飕飕的,“你主动投诚,还说出了那么重要的事,我带你来这,自然不是为了对你动刑。这里是对那些冥顽不灵之辈动刑的地方。”
涂蟠壮着胆子问:“那、那为何深夜来这……”
“带你看看。”顾裕骐淡淡道,“若涂先生所言为实,今后就是东厂的座上客,荣华富贵就在眼前。可若你所言为虚……”
他说到这里不再言语,缓缓走到吊人的木架旁,低头握住烙铁的把手,慢条斯理地搅了几下里面燃着的炭火,火星子顿时飘落了出来。他拎出烙铁举在半空中看,烙头已经烧得透亮发红。
涂蟠咽了口口水,道:“小的诚心投靠,哪敢说半句假话!”
顾裕骐转头看他:“哪里就这么巧,恰好你叛出白龙匪军,恰好来到京城,又恰好见着了我大皇兄,恰好让你认出了他是白龙匪军的头目。”
涂蟠害怕地盯着那烧红的烙铁,欲哭无泪地说:“就是这么巧啊……小的逃出匪军后,原本只是想来投奔京城的母舅家,偏偏母舅家在官驿旁边,偏偏大皇……大皇子从那走动,叫小的认出来了!小的被掳去被逼为匪时曾与他当面有过来往,记得深切,又偷偷观察数日,绝不会认错!小的辗转反侧犹豫了许久才敢来报……”
顾裕骐阴恻恻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将手中的烙铁扔回炭盆里,又激起了一阵火星,还有些落到了他的衣摆上,但他并不在意。
涂蟠又壮起胆子开口:“二殿下,还不去抓捕大……呃,那人吗?”
顾裕骐斜瞥他一眼:“天潢贵胄,皇长嫡子,落草为寇,造自家的反,此事说出来都荒谬。我只听你一面之词就去抓了他,若错了,你死不足惜,我却要为你陪葬。”
涂蟠见他并不是发怒,放下些心来,搓着手谄笑:“小的也是怕夜长梦多……”
“好了,不该你管的就不要管,这几日安心住在东厂,待我有了更确凿的证据自然会去抓他。”顾裕骐道。
*
谢善淩不知自己发了多久的呆,忽的闻到食物的味道,也听到了人进来的声响,他没有回头去看,依旧静静侧身躺着。
顾望笙将热气腾腾的香馄饨放到八仙桌上,走去床边探头一看,见谢善淩睁着眼睛,道:“京城就是京城,这么晚了外头还有卖馄饨的。给你带了一碗,还是热的,快起来吃点儿。”
谢善淩闭上眼睛:“不吃,请回。”
顾望笙却不肯回,转身将馄饨端过来,有意让谢善淩闻得更清楚些。
谢善淩确实闻到了更浓郁的油盐味,忍了再忍,终于忍不住了,腾的坐起来,迎着顾望笙刚要得意的神情,猛地趴在床沿上干呕起来。
顾望笙:“……”
他仓促地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馄饨,急忙退到门口随手往旁边博古架的空地儿一放,然后朝床边走来,紧张地问:“喂你没事吧?!”
谢善淩依旧趴着,半晌不呕了,声音干涩:“我知殿下好意……只是此时闻不得油腥……”
又做错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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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望笙扼腕,一拳重击自己胸口,尴尬道:“抱歉,我只是……唉,抱歉……”
“无妨……不知者无罪……”谢善淩虚弱道,“殿下无需挂怀……时候不早,请回吧……”
他如斯大度温柔,顾望笙越发的无地自容,心亦是软得不像话,望着他说话时嗓子都不自觉地夹了夹,生怕粗着了惊吓着了他:“你、你喝点水总可以吧?”
谢善淩又轻又重地叹了声气,顾望笙顿时紧张得心悬到了嗓子眼儿,大气不敢出。
不多久,谢善淩似是终于缓过来了,慢慢坐起身,抬眼看向顾望笙,一开口语气平静而淡漠。
“何必惺惺作态,我今日如此全拜你所赐,倒杯水,送碗馄饨,我难道就会感动吗?我虽吃了许多那药,到底脑子还没坏完。刚刚谢你只是家教所在,实则殿下令我厌烦至极。”
顾望笙:“……”
谢善淩躺回去,闭上眼睛,不再言语。顾望笙在床畔干站了一阵,讪讪道:“我知道是为难你,可还请你为天下苍生为念……”
“滚。”谢善淩说。
顾望笙顿时不敢再说话,过了会儿悻悻然地走了。
*
大皇子府还在收拾中,顾望笙仍住在官驿。他步履沉重地回去,两个伺候的小厮在门房里烧着水值夜,见着了他,其中一个殷勤地出来问候,顾望笙爱答不理,自顾自朝屋走去。
小厮谄笑着回门房拎了刚烧开的热水壶便要出去。
同伴忙叫住他:“六子你拿水哪儿去?我这等着喝呢!”
六子头也不回地道:“等会儿再烧!先紧着贵人用!”
同伴想骂又怕得罪大皇子,只能悻悻然地翻了个白眼,在心里骂道:德性!
六子向来是个溜须谄媚的,好在倒也不对别人使坏,因而大家平日里翻翻白眼嫌弃两句也就罢了,倒也不往心里去,说不上厌恶。
很快六子就提着装了冷水的壶回来了,他将壶架回炉子上,冲同伴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两颗橘子递过去,讨好地说:“这下子就着热茶吃烤橘子,你总没火气了吧。大皇子赏的。”
“出息!你那么上赶着,就赏你两颗橘子你跟得了多大的便宜似的……”同伴细思不对,瞅着六子那藏不住的笑意,狐疑道,“不止橘子吧?是不是还给你赏钱了?”
六子轻咳一声,视线有些闪躲,明显心虚:“哪儿、哪儿的话……”
同伴见状越发认定这小子就是要独吞赏钱,可想想确实是人家凭本事献媚讨来的,只能在心里暗骂了声,拎起壶将橘子扔炉火里烤,到底没脸逼着见者有份。
*
厢房里,顾望笙警惕地留意屋外无人,这才打开了刚刚那小厮借机递给自己的纸条。
上面写着:粮管涂蟠叛逃至京城撞破你身份,我欲除之却晚一步,人已为东厂所得,及早对策。
他神情没有变化,眼中沉稳,将纸条放到烛火上点燃,松手看着它落下。
纸条还未落地燃尽,心中已有主意。
14.第 14 章
悦来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坐落在京城最繁华的街市,虽然连碗最普通的白水都收费昂贵,每日依旧热闹非凡。京城从不缺有钱人,公子哥儿们尤其爱来这儿相聚听曲儿。
潘成栋和他的狐朋狗友就是悦来楼的常客。
其实他们更爱去怀月楼,怀月楼是风月之地,可惜最近潘将军回京叙职,潘成栋总要对老子做做样子。
今日一行人坐在二楼的老位子看着一楼台上正在唱曲儿的女孩儿,不由议论起来。
“我昨日来这儿就问过了,才十二,扬州来的。”
“那胸脯腰杆儿可不像十二,啧啧,那嗓子,在这儿出声儿可浪费了。”
“你是想说去你床上出声儿就不浪费了吧!哈哈哈哈!”
“胸脯腰杆儿不像十二无妨,嘴儿还是十二的就好啊……成栋你说呢?”
“嗐,别问他,他偏偏与众不同,最爱年轻妇人。”
“你还别说,有时候那已嫁了人的女人还真是比嫩瓜秧子有韵味,更懂得如何伺候男人~”
“总是成栋最会享受。”
众人说笑起来,一时间包厢里全是污言秽语。
潘成栋慢悠悠地喝完了杯中的酒,斜眼乜着楼下那女孩儿,道:“看上了就去玩儿,往我身上扯什么。”
狐朋:“没你一起就没那么好玩儿了。”
狗友:“是啊是啊,就数成栋最会玩儿!哈哈哈哈!”
“成栋你也换换口味呗。”
潘成栋撇撇嘴:“不是说了吗,最近我爹在家,成天说我,让我别再跟上回一样留了把柄给那姓谢的抓住咬。”
说到“姓谢的”,潘成栋不由得咬牙切齿。
那回虽然他赢了,却也元气大伤,回家养了半个月的身子不说,好了也被爹下令关在家中读书反省。
他反省个奶奶腿儿!
几个民间贱妇罢了,谢善淩竟为了她们要他的命!闹那么大风波!脑子有病!
被关在家里的三个月差点把他给折磨疯了,好在他伏低做小,爹终于松了口,他才重获自由。可跟谢善淩的深仇大恨他这辈子都放不下!
可惜这姓谢的那之后就深居简出,他想动手教训却迟迟没找到机会。
狐朋狗友们听到他这么说,羞辱谢善淩替他出气:“怕他什么?他如今什么也不是了,缩头乌龟似的都不敢露面!”
“还别说,昨日露面了,我那会儿正好见着。不过啊,被人当街呸了一口,灰溜溜又回去了,哈哈哈哈!”
潘成栋看向这人:“他自己出的门?”
潘成栋教训谢善淩的心不死,只是苦于总蹲不着他。
得知谢善淩去了山上独居他还高兴来着,谋划着要动手,可恨路上被不知道什么人设了什么诡异妖法,他领着人一进去就鬼打墙!最好的一次都能隐约看到谢善淩的身影了,却怎么都不能再近一步!真是见了鬼了!
那人摇摇附庸风雅的折扇,神秘一笑,压低声音道:“和大皇子。”
众人一听,顿时露出意味深长的轻蔑笑意。
关于谢善淩和那位流落民间数十年、不受皇帝宠爱的废太子的婚事,如今大家都是知道的。
当即有人笑着揶揄道:“成栋,那他做了大皇子妃,你以后恐怕就不敢再动手了吧!哈哈哈哈!”
潘成栋嗤笑道:“大皇子妃又如何?我照样——”
他话还未说完,突然一声巨响,包厢的门被人从外头一脚踹开,惊得屋内众人差点从椅子上弹跳起来,纷纷瞪眼看去。
潘成栋正要破口大骂是哪个混账吃了熊心豹子胆,踹门的人已经如同一阵风似的冲进来,抡起沙包似的拳头就朝他脸上狠狠揍了过来!
潘成栋硬生生挨了这一拳,眼前一黑,脑袋里懵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定睛一看,正要张口,对方猛地冲他脸上又是一拳!
周围人终于反应过来,急忙叫道:“大、大皇子……您这是做什么?!快住手啊!”
顾望笙怒吼道:“谁敢拦着老子连谁一起打!不怕死的就来!”
吼着,他抬脚就是一顶,潘成栋顿时发出杀猪般的哀嚎声,正要挣扎,顾望笙朝着原处又是一顶,潘成栋疼得昏死了几个瞬息,待反应过来时,只感觉下身已不是自己的了,双膝一软朝地上跪去。
顾望笙顺势将他压在地上,左右抡拳一刻不停地朝着他脑袋猛击。
潘成栋的狐朋狗友们在旁看得心惊肉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上前去救,生怕把自己搭进去,变成下一个受害者。
若非顾望笙堵住了门口,他们此刻恐怕已经逃出去了!若非这是在二楼,他们就要跳窗了!
直到潘成栋软趴趴一动不动地闭眼躺着,七窍流血,身下的衣裳也被血浸红了,外头惊呼的人终于叫来了日常巡城的官兵。
这些官兵自然认识潘成栋和其他的权贵家子弟,见状大惊,顾不上许多,强行将发狂的顾望笙拉开。
顾望笙挣扎着还不甘心地踹了潘成栋几脚,叫道:“谁敢动我!”
……
皇帝抓起案头的奏章毫笔以及顾不上看清是什么的东西,一股脑朝跪在地上的顾望笙砸去,骂道:“谁敢动你?!朕敢动你!”
顾望笙直挺挺地跪在那儿,任由东西砸自己脸上,梗着脖子道:“我要为谢善淩出气。”
“出气!你出气……你出气!”皇帝被他气得差点一口气出不来,抓起镇纸朝他扔过去,好在扔偏了,擦着他的脸飞出去,将地面的青石都砸出了一点缺角。
“多久的事儿了!你还在这儿出气!”皇帝咆哮道,“那谢善淩给你也吃迷魂药了吗?!你发哪门子疯!”
顾望笙继续梗着脖子道:“儿臣当时不在,不知道,才让他受了那天大的委屈,如今在了,知道了,这口气得补上。”
皇帝左右看看,案头就剩玉玺了,他拿起来要对准这个蠢货的脑袋扔,可犹豫再犹豫,最终还是放了回去。
顾望笙继续道:“更何况,那日儿臣在门外听得分明……当年之事真相如何父皇自然也是知道的,那潘成栋如今竟还和人背后议论善淩和儿臣的婚事,大放厥词,不止羞辱善淩,也羞辱儿臣!他羞辱儿臣,且不是没将父皇放在眼里?儿臣虽然这些年不蒙教化,只是个山野猎户,却也是父皇的儿子,也有傲骨!”
“你还傲骨!你……你……”
皇帝深深呼吸,想骂都一时之间被气得不知从何骂起才好,看着这个莽夫,实在也是无话可说。俗话说得好,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能指望一个当了十几年山野猎户的人什么呢?!
半晌,皇帝勉强冷静下来,道:“此事须得你去潘府负荆请罪。”
顾望笙不服气:“儿臣不去!儿臣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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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好不容易下去的一口气又堵了上来:“你——”
顾望笙跪在地上仰着脸看他,脸上满是疼惜与愤慨:“当初潘家陷害善淩,致使善淩心病缠身,昨日发病几欲死去!儿臣目睹此景,也几欲死去!”
皇帝:“……”啊啊啊啊那你怎么就没死!谢善淩怎么也没死!你俩赶紧去死!
“潘家先给善淩负荆请罪!否则儿臣绝不负荆请罪!”
顾望笙的声音越来越大,跪在屋外等待结果的潘将军听得清清楚楚,脸色越发铁青,拳头攥得嘎吱响。
皇帝又开始砸东西和咆哮的声音也传了出来:“顾裕帧你疯了吗?!”
屋内忽的静了下来,不多久,顾望笙的声音哽咽:“父皇要杀了儿臣吗?”
刚刚还在那儿一副铁骨铮铮绝不屈服的模样,突然就趴地上开始哭,皇帝一时都愣住了。
顾望笙捂脸嚎啕:“儿臣自幼无母,也不能得父皇怜惜,长在佛寺里无人亲近,受尽欺辱,只有善淩不曾嫌弃儿臣!后来儿臣又流落民间,遍尝苦楚,如今回到京城里只想与善淩好好儿过日子,竟也不能!”
“你——”
顾望笙猛地高声嚎道:“母后!您二十五年前何不把儿臣一起带走呢?!母后!!为何独留儿臣在这世间受难?!母后您狠心啊!母后……若您还在,会让儿臣受潘家那样折辱吗?!”
“你——”
“父皇!”顾望笙抬起头来看着皇帝,双眼通红,字字泣血,“儿臣是您的嫡长子啊!”
你是市井泼汉!皇帝欲骂又止。
*
潘国梁在外跪了许久,直到屋内再无声息传出。又过了一阵,皇帝令人宣他进去。他进去时屋里顾望笙已不在,大概从另外的门离开了。屋内已被宫女太监收拾好。
潘国梁跪倒在地:“臣知陛下父子情深,也请陛下怜臣父子之情!成栋至今昏死未醒,御医还说,即便他醒了,将来都再不能人事,于子息无望……”
皇帝叹了一口气,道:“裕帧将来娶男妻,也不会有孩子,就当是……”
“扯平”二字尚未出口,潘国梁悲怆叫道:“陛下!”
皇帝眉头皱了起来,忍耐着道:“刚刚你在外也听见了,大皇子自幼丧母,被国师批命,朕不得不将他送去圣林禅寺,没能养在身边教化,后来他又流落山野十多年,确实是粗俗莽撞,今日发生这事,朕也是对他极为头疼!”
话锋一转,沉声道,“可你难道要让朕把他杀了给你儿子赔罪吗?”
潘国梁俯首在地,紧紧咬住后槽牙,道:“臣不敢!可是大殿下竟至今也丝毫不认错……”
“他没教养!”皇帝道,“朕都拿他没办法!”
可是一句“没教养”就这样放过他?!潘国梁手背青筋迸起,半晌,道:“此事因谢善淩而起,大殿下是天潢贵胄臣不敢怪罪,可谢善淩不是。”
皇帝看着他,都有点不耐烦了,忍耐着道:“若谢善淩也动手了,朕自然不会饶他,可他当时人都不在!”
潘国梁有意还要攀扯,皇帝摆摆手:“朕会好好安抚你家人,你如今还是先回去等着孩子醒来,其他都没那重要!”
你当然说不重要!潘国梁抬眼见着皇帝不悦模样,欲言又止,最终只能狠狠咬牙叩谢隆恩,然后起身不甘地离去。一路上,他已在心中将谢善淩千刀万剐!
15.第 15 章
那日悦来楼之事迅速传遍京师,街头巷尾都在热议。谢家自然也知道了。
谢家兄弟至今未分家,常常一起用膳,饭厅里长辈一桌小辈一桌,其乐融融,也不拘些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可今日桌上一片安静,只有偶尔食具轻碰的声音。大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总不好举杯庆贺,虽然很想这么干。
良久,谢二婶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问:“这事儿善淩知道了吗?”
自打得病以来,谢善淩很少一起吃饭,总在离群索居,孤僻得很。私下妯娌说话,佘郡主还抹着泪说过谢善淩想与谢家脱离关系,以防来日拖累家族。
偏偏谢二婶嘴巴快,一转身就说给了婆母谢老太太听,谢老太太一转身就说给了谢老太师听,谢老太师一转身把谢大谢二和谢善淩都叫到面前狠狠地发了一通脾气,谢大谢二也对此事很是恼怒,谢善淩才打消这个念头。
此时谢二婶一问,她丈夫咳嗽一声:“别说话,吃饭。”
谢二婶道:“我都多久没见孩子笑了,让他高兴高兴……”
“咳!吃饭!”谢二伯说着,声音放到很低,道,“小辈都还在,成何体统。”
就算再乐呵也先忍忍!别给小辈留下轻狂印象。
谢二婶立刻端庄起来,正要继续吃饭,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众人循声看向来人,谢二叔刚说完妻现在又要说子:“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来者身形挺拔,眉眼坚毅,正是谢二叔的长子,也是这一辈的老大,谢老太师的长孙,名叫谢善鸣,年岁最长,现在京军营中任职,平素很是稳重。
谢二婶也开口:“不是说这几日忙于操练不回来吗?”
谢善鸣走到厅中朝各位长辈行礼,看了眼另一桌的弟弟妹妹们,目光投回亲爹脸上。亲爹会意,让其他小辈先离开。
待人都走后,谢善鸣不待催促便迫不及待地说:“刚刚大皇子殿下被三皇子带人抓走了,说他是白龙匪军的头目。”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白龙匪军近年声势浩大,就连深院妇人也听说过。可……可大皇子怎么会和那扯上关系?!
谢善鸣没有给他们太多时间思索,接着说:“大殿下早有预料,他急着来找我,让我催促大伯与爹……最好是祖父,在事发后以此为由求皇上解除他与淩弟的婚约,撇清干系,不会连累谢府。”
谢大伯急道:“难道他真是——”
谢善鸣摇头:“他之所以有所预料,是因为他前日得罪了潘家,自知会被报复。而潘家会使出如何的手段构陷,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倒是不难想象。”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中不自觉含了冰冷怒气。
大殿下所言一点不虚,潘家存心报复,当日能构陷谢善淩里通豲戎,如今便能构陷大殿下是匪军头目。
饭厅里陷入短暂的寂静,众人不自觉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谢老太师。谢老太师垂眸望着面前的八宝鸡,又过了会儿,缓缓开口道:“他都这么说了,照着办。”
谢二伯却犹豫道:“可是爹,都知道他是为了善淩才去打潘成栋,因而才得罪潘家有此下场,我们此时落井下石岂不是要背负忘恩负义的名声?!”
谢老太师看了他一会儿,忽的摇了摇头,视线移到大儿子脸上思考一阵,也摇了摇头,再看看大孙子,还是摇头。
众人不明白他的意思,面面相觑,谢二伯最按捺不住,问:“爹……”
他话刚出口就被谢老太师打断。老太师道:“你去吧。”
被公爹看着的佘郡主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道:“是。”
*
佘郡主当天下午就递牌子进宫了。
虽然如今她母家落魄了,到底祖上显赫过,乃是开国元勋,太祖的拜把子兄弟。何况她丈夫为民而死,她守寡多年,侍奉公婆,与妯娌和睦,颇有美名,皇帝愿意给她面子。
佘郡主一见着皇帝,皇帝刚要开口寒暄两句,就见她往地上一跪开始哭自己命苦,怎么二十三年前谢三就没带着自己一起走呢,否则自己哪用得着受这些苦……
皇帝:“……”
这阵仗可真是非常极为很是眼熟啊!!
皇帝当即没了寒暄的心思,暗暗翻着白眼等她哭完说话。
良久,佘郡主消停许多,用手帕抹抹泪,哽咽道:“当年那事也就罢了,毕竟是善淩不该那么犟。我如今只希望他好好儿地活着……”
皇帝瞥她一眼,道:“朕明白你的意思。放心吧,朕心里有数,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牵连谢家。”
佘郡主道:“还请陛下立刻解除善淩与大殿下的婚约,否则谢家上下都不得心安。陛下最知道谢家上下除了善淩这个讨债鬼,其他人有多安分守己,谨小慎微。今日之事实在是令人寝食难安,公爹他老人家听闻消息几欲昏厥。”
皇帝皱眉道:“如今还没结论就急吼吼地解除婚事,让旁人知道了,怎么看待谢家?”
佘郡主悲痛道:“顾不上了,陛下!甘蔗哪有两头甜?”
皇帝欲言又止,最终长叹一声气,摆摆手允了。总之是谢府自找的。
*
佘郡主带着解除婚约的旨意回了府,谢二婶马不停蹄带着这消息出了府,她抹着眼泪到处向贵妇人们诉苦和澄清:谢府并非有意忘恩负义,实在是怕了某府!你们也要体谅我们,可千~万~别到处去瞎说啊!我们也是不得已!
当天还未入夜,京城的达官显贵家已经都知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当年之事给谢善淩留下了严重的创伤,近日他遭受刺激,旧病发作,几欲死去,大皇子冲冠一怒为蓝颜,将潘成栋打成重伤,得罪了潘家。
皇上碍于失散多年终于复得的父子亲情,又念在大皇子是已故元配皇后唯一的血脉,不忍心严加惩戒。潘家气急,竟故态复萌,如同当年陷害谢善淩一般捏造罪名陷害大皇子!
大皇子是不是与白龙匪军勾结,这大家着实不清楚。听起来固然荒谬,可他流落民间十多年,听说还失过忆,若真是,那也说得通。
可谢善淩是不是真的勾结豲戎,这大家难道会不清楚吗?有些事儿不便摆到台面上说,老百姓是不知道的,可在朝为官的哪会一点风声听不到?
之所以谢善淩一再惹是生非却仍旧在潘案之前一路高升,不是因为他祖父是谁他爹是谁,而是因为他在舞象之年,还未得功名官职的时候,便已立下奇功,将混入京城的豲戎探子顺藤摸瓜大清洗了一遍。
外界所说他和最受豲戎王器重的豲戎三王子将灵来往过密?那确实是来往过密。不来往过密虚与委蛇他怎么顺藤摸瓜?
那将灵当年扮作中原人,率领两百豲戎奸细深入京城,苦心谋划多年,别说大小官员的家宅中,就连皇宫大内都被他们埋了眼线。若没有及时揪出,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后来私奔……是不是有私情那说不清,奔是确实奔了,可跟着四皇子追去边塞的轻骑有三十人,人人皆是贵族子弟,回家都斩钉截铁地说他们赶到的时候谢善淩已经亲手了杀死将灵。
他们验过尸体,确是将灵没错。也不是做戏,那柄利剑自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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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左胸穿透,恐怕没人能如此还不死,除非那将灵是个妖怪。
谢善淩还坚持将尸体焚烧,生怕他死不透。
四皇子将谢善淩带回京城后,谢善淩先是被三司秘密会审,接着被东厂接去审,审来审去,结果一致:谢善淩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诓杀将灵,仅此而已。
谢老太师的孙子以身入局,和敌国王子关系暧昧,堪称一出美人计,实在是有失体面。
更何况,此事都怕细说,因为细说起来许多被将灵手下渗透的家族可就要大难临头了。
总而言之,这件事从哪方面说都实在不光彩,因而都默契地闭口不谈,便不为百姓所知了。
可不谈归不谈,大家心中都有数。明明潘家也知道,后来却拿此事做文章构陷谢善淩,煽动民情,满朝都为之侧目,却斟酌轻重并没有人仗义执言。
如今潘家又来这一招,大家的记忆纷纷复苏,不由得感慨万千,看待谢家的眼神岂止一个同情了得。
关于大皇子是否白龙匪军一事完全不再是谜案:这就是假的,说破天了也是潘家捏造的。什么证人,都是潘家买通的。
舆情如此,本就也第一反应这么怀疑的皇帝听旁人亦是这样想,更加坚定自己的推测,对潘家也是有些忍无可忍了。
他可以忍受潘家报复谢善淩而拱起那些事,却不能忍受他们报复顾妄笙。不是因为父子真情,而是因为顾妄笙是他的嫡子,潘家这么做,是蔑视皇权。
*
潘国梁很快也察觉到了事态不妙,他既是疑惑又是震惊,急忙询问是谁做这种蠢事!
他固然也心疼儿子,甚至恨不得将顾望笙千刀万剐,可理智告诉他顾望笙不是谢善淩,他只能忍。然而谁一时冲动干这糊涂事?!
可他问了一圈,没有一个人承认。
呵呵,事到如今,闯下这滔天大祸,当然不敢承认了!
他最终将狐疑的眼光投向自己的妻子与小舅子。可这两人无论他如何叱骂都依旧否认。
小舅子被迫跪在地上流着泪道:“姐夫,就算我真蠢到这个地步,可我怎么能串通上三皇子替我办事啊?!我也就能买通底下人啊!三皇子认识我??”
潘国梁冷笑道:“倒不需要他认识你,太子之争愈演愈烈,大皇子自然是他眼中刺肉中钉,你们岂不一拍即合?”
小舅子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他说得极有道理,若非当事人是自己,自己也得信!
潘夫人长叹一声气,道:“大皇子都要娶男妻了,他还怎么和三皇子争夺太子之位?三皇子根本无需这么做。”
“他只是娶男妻,又不是死了,这有什么要紧?”潘国梁道。
潘夫人一时之间也无话可说了。
*
三皇子被皇帝叫去狠狠地骂了一通,骂他蠢得被潘家当枪使了!
三皇子满脑袋雾水:“不是啊父皇,此事跟潘家着实无关啊!顾望笙他真的是白龙匪军的人!那个叛徒……啊不,那个涂蟠,他是从白龙匪军里逃出来,然后——”
皇帝打断他的话:“那你细说说涂蟠是怎么从叛军里逃出来然后找上你的。”
三皇子欲言又止,沉吟许久,讪讪道:“……忘了。”
其实不是忘了,而是压根没细问。那叛徒最初是去找的老二,然后老二将此事告诉了母妃,母妃做主让他来领这个功。
父皇苦白龙匪军久矣,若知道他得了一个对匪军知之甚多的人,岂不龙颜大悦?
孰料竟莫名起了这等波澜!潘家有病吧这关潘家什么事?!
16.第 16 章
谢善淩一连清静了好些天,家里人都不找他,顾望笙也没来骚扰。不过他知道,清静的只有自己住的这方小院。
出了小院的门,谢府其他地方都在张灯结彩地准备自己和顾望笙的婚礼。某一日他振作起来,想去给祖父祖母请安,刚踏出小院门就见着对面挂着的大红灯笼和绸缎,当即扭头原路返回。晚一天面对那现实算一天。
后来他思来想去,没想通,但或许也算是想通了。总之就这么着吧。
成亲之后不过是换个庭院屋子待着,到时候依旧深居简出,除了风景不同,和在清静峰上差别不大。就这样,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须臾而已。而且照眼前局势来说指不定活不了那么久就得死。
今日阳光明媚,谢善淩在屋里坐着,望着外头的日光,忽然觉得这屋子里有些潮,便出去端了把小厮用的小板凳寻了个墙角坐着,忽然听到隔墙传来一阵喧闹,很快王管事喝止住,让别吵着了小少爷。
小少爷心无波澜,继续晒太阳等死。
却不料,王管家离去后,小厮站在墙角下边做事边聊了起来,一墙之隔谢善淩听得清清楚楚。
“小少爷还在屋里躺着呢?”
“差不离。我昨日给他送饭去的时候,他就在床上看书,我去收碗的时候他吃完又回床上了。”
“这病倒好,整天在床上闲着不下地。”
“说什么鬼话!你若觉得好,你去得!”
“我就顺嘴一说,你别激动。”
“若让别人听见了,你挨一顿打我都不帮你……唉,说要成亲,又不成了,这都要拆。多可惜啊,这多好的东西。”
“又不是花你钱买的,你倒心疼上了。”
“你懂什么!我是心疼小少爷!多好的人啊,受这苦。那……”有所忌惮,只敢含糊带过,“……家真是太欺负人了。简直就是追着小少爷害。好不容易要成亲了,害少爷不成,把姑爷害了,逼得郡主去退亲,还落咱们谢府一个歪把子的不义名声。”
“什么歪把子!那叫……叫什么……什么转舵……哎呀,总之,我觉得原本是和男人成亲就挺那什么的,不成了也好。哎你把墙上那缎子扒拉下来。”
谢善淩仰着脸,看着墙头上鲜红的缎子一点一点消失。这是这些时日以来给他小院唯一布置的喜色。这边偏僻,可能是想着他平日不来这,见不着。
那边两个小厮还在聊。
“你说姑爷、咳,大殿下,若真是匪军,会不会蹲大牢?”
“什么匪军!你没听人说啊?都是……家诬陷的,就像当初诬陷小少爷一样!不过是因为姑爷心疼小少爷发病,跑去把……打成了太监,他们家为报复,串通了三皇子,找人谎称匪军指认姑爷。”
两人正议论唏嘘着,来了第三个小厮,压低声音叱喝道:“你俩作死啊?大老爷二老爷千叮咛万嘱咐别说这些,万一叫小少爷听见了怎么办!”
“好好的亲到时候又不用成了,他不早晚得知道吗……”
“这不还在想理由吗?到时说大殿下又流落民间了也比现在这让他知道了强。”
已经全都知道了的小少爷:“……。”
*
事不宜迟,谢善淩待小厮离开后,立刻回屋整理着装出门。
他穿过庭院,忽的听见亭子里传来女眷说话声,下意识看过去,是几位堂姊妹。
她们听到动静也看了过来,目光一接,谢善淩只得过去跟她们问好打招呼。
众堂姊妹纷纷起身,看着站在亭外的谢善淩,关切地问候了几句。
谢善淩一一回过,正要告辞,堂姐谢婉青道:“难得见你出来,正好,婉柔绣了一尊观音想送给你,她却扭捏,不敢去找你,怕你不要。”
谢婉柔是谢二伯的小女儿,今年双八年华,人如其名温婉柔美。她平素不爱说话,见人只是腼腆地笑。此刻被亲姐姐拉到谢善淩面前,脸都羞红了。
“呆站着干什么,拿给他啊!”谢婉青催促道。
前段日子谢家女眷聚在一起为谢善淩赶制成亲的绣品,完成的还有许多,但都是些鸳鸯啊合欢花之类一看就知用途的模样,如今被父母耳提面命,自然都当不存在。
唯独当时谢婉柔还绣了一幅观音图,原意是讨平安兆头,这会儿是唯一能给谢善淩的。谢婉青寻思着反正这亲是不成了,趁这机会送了得了,不然白费了谢婉柔的心思。
今日众姊妹聚在一起是为了钻研女红,谢婉柔手艺最好,每每会自觉带上作品给她们观赏学习。今日正好她带来了自己近期的得意之作,正是那副观音绣品。
谢善淩急忙双手碰过来绣品,连连道谢,仔细观摩。
看完,他笑着望向谢婉柔:“婉柔妹妹的女红手艺真是好。”
虽然不是谢婉青绣的,但她颇为得意,顺着话头给谢善淩细说谢婉柔独特的针脚功夫,以及在画图样子上独具一格的造诣。
谢善淩听她越讲越起劲,欲言又止。其他姊妹注意到了,笑着打断谢婉青:“你就顾自己说,善淩好像有事儿呢。”
谢善淩急忙告罪,接着话音一转,道:“是有些事。”
谢婉青当即警惕:“何事?”
这小子瞧着温文尔雅的模样,尽干些石破天惊的事儿。
谢婉青是这一辈的大姐姐,早已嫁人生子,但婆家与谢家相隔不过数百步,她婆家后院亦和谐,孩子乖巧,长大读书去了,她闲着无事就回娘家玩,顺便管教弟妹。
谢善淩知她爱管事儿的脾性,怕她阻拦自己,便说谎道:“去找祖父问安,另外还有些事儿想请问他。”
找祖父?那没问题。谢婉青便不再问了,道:“既如此,你去吧。婉柔这观音像还需整理下,稍后让人送去你院里。”
谢善淩点头,再度向谢婉柔谢过后,这才离去。
他先去了京城最大的酒楼悦来楼。
当然,这回他记得遮掩,戴上了锥帽,薄薄的白纱挡着面。高是高了些,可身形瘦削,路人见了便当他是哪家出来闲逛的小姐,习以为常,并不多看。
恰好顾望笙就是在悦来楼打的潘成栋,如此大的新闻,自然人人热议。谢善淩在角落里喝完了一壶茶,整件事究竟是如何的经过,他已心中有数。
甚至包括一些隐藏在细节中、说的人都没察觉到的真相,谢善淩也已有所揣测。
他在桌面放下钱银,起身直奔二皇子府。
二皇子倒没拿乔作态,下人刚奉上茶,他就现身了。
谢善淩以往和四皇子走得近,四皇子与三皇子有皇储之争,两边水火不容,二皇子与三皇子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自然与四皇子也是两立。
按理说谢善淩与他应是关系紧张,可其实不然。两人素来关系确实不亲近,可也不算差。
当年虽是二皇子带人撞开大牢救走潘成栋,却只是奉皇命而为,在四皇子赶来救走谢善淩之前,令兵士拦住群情激奋的民众为谢善淩开出一条路的也是他。
谢善淩端着热茶正要喝,余光瞥见,放下了茶盏,起身看过去正要问礼,微微一怔,随即道:“打扰了。”
二皇子似是刚刚沐浴过,衣着虽整齐,却散着尚还湿润的长发。
“不必客气。”二皇子淡淡道,“我知你为何事而来,但此事不由我办,你找错了人。”
谢善淩朝他笑道:“二殿下何故与我也说这疏远的话。”他看着二皇子的眼神锐利,却没有恶意,轻轻道,“三皇子也不是第一次抢二殿下的功劳了。”
二皇子一笑,脸越发显得冷艳:“挑拨离间?”
“不,”谢善淩道,“我对殿下们之间的争权夺利没有任何兴趣,只是想救我的未婚夫君,他虽莽撞,到底是一片赤诚为我才得罪了潘家,我须得救他。”
二皇子道:“你们不是已经解除婚约了吗?”
“此事是家人瞒着我所为,我并未同意。”谢善淩摆出一副真情而倔强的模样,“他当日求娶是求的我,答应的也是我,因而这桩婚事若要取消,也只能我说了才算。”
二皇子沉默许久,道:“我不瞒你,此事与潘家无关。那个匪军的叛徒是真的,他说我那大皇兄是匪军头子,这话也是真的。你最好听从你家人的话,老老实实和他解除婚约。”
谢善淩神情顿时一变,皱眉看着二皇子,似乎在质疑他此话真假,但很快便摇了摇头:“我不信。”
他话音刚落,二皇子便厉声道:“我不管你信不信,若不想谢家沾染是非,就自行斟酌!”
“二殿下或许不知我与大殿下的婚约一事,当年若非大殿下……”
谢善淩话未说完,就被二皇子粗暴地打断:“此事外人不知,我却知道!可这又如何?当年之事是当年,我只知如今你若要保全谢家,就要和他断干净。谢家向来不偏不倚,你祖父是清流魁首,父皇待他敬重,将来无论谁登基称帝,谢家都仍会得到善待。谢善淩,我若是你,便立刻与顾望笙断绝干系。”
谢善淩还要再说,二皇子冷冷道:“我言尽于此,你请回吧。”
说罢二皇子转身便要离去,谢善淩情急之下上前几步拽住他衣袖:“可是——”
许是刚刚更衣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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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二皇子的衣襟未系紧,冷不防被谢善淩一拉,竟从怀中掉出个荷包来。
谢善淩急忙松开手,抢在二皇子之前弯腰拾起来拍拍灰尘抵还,歉意道:“抱歉,我……”他忽的话音一顿,视线定在荷包的绣花上。
是一尊极精巧的观音像。
要说起来倒也并不稀奇,谢善淩早些年还爱在外闲逛时便已流行荷包上绣观音罗汉等图样保平安。
可这图样针脚……格外眼熟。
谢善淩尚未回神,二皇子已将荷包夺了回去放回怀中,加重语气道:“请回!”
谢善淩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这令他神色越发阴翳,甚至眼中腾升出一丝杀意。
对峙半晌,谢善淩忽的长叹一口气,朝他拱手郑重道:“多谢。”
若二皇子果真与谢婉柔有私情……
二皇子至今未曾婚娶,亦未听闻有过侧室或妾,喜好男子的风闻也没有。而他显然无意皇储之争,因此若他想要谢婉柔,想来贵妃和皇帝亦不会反对,甚至贵妃也许还会极为乐意靠此联络谢家。
可他从未表露分毫。
谢善淩所能想到的自然便是他不想拉谢婉柔蹚入浑水。又联想到之前种种,终于明白他为何总是若有似无地回护谢家。
他不是对自己惺惺相惜,不是维护谢家,而是心慕谢婉柔,维护谢婉柔。
可随即谢善淩便想起了要点,提醒道:“那图样针脚很有特色,若不凑巧被其他如我一样见过的人见着,或许也会察知。”
顾裕骐见他果然发现了,沉沉瞪着他,袖中五指缓缓攥紧,片刻后又缓缓松开,道:“多谢提醒。请回吧。”
谢善淩欲言又止,走到门口正要抬脚迈过门槛,略一犹疑,转身对上顾裕骐黑漆漆的眼睛,低声道:“她……”终究还是没说出口,收回目光离开。
顾裕骐一直静立在原地,良久过后,低头取出荷包,望着观音像发了好一会儿呆,手指渐渐蜷缩,将荷包攥在掌心。
他猜得到谢善淩想说什么。当今女子并不如前朝一般早嫁,但谢婉柔已经十八岁尚未结亲,仍算晚的了。
他行走于东厂,对达官显贵家的后院家私了若指掌。谢婉柔容貌柔美,性情温婉,是许多人家心目中的佳媳人选。最近她父母终于舍得小女儿了,有择婿的风声传出,不少京中贵妇人已经开始活络起来。
他与她……已有数月未曾见面。
其实两人原本就不该见面,只恨自己自私,欺她天真,一再哄着她。什么研讨佛法,大概也只有她会信他这样的人信佛。
第一次相见,是她陪着谢老夫人去礼佛的途中遇到了流匪,他恰好路过,顺手救了一把,怀中掉出本佛经被她瞧见了。她却不知道这本所谓的佛经其实是一本乱党名册,密密麻麻写着的都是要被他抓去东厂严刑逼供的人。
最后一次相见,她向来腼腆慢热却也急躁起来,告诉他父母要为她择婿定亲了。
他知道她想听到什么回应,可他没有给,沉默许久之后,隔着薄薄的竹帘,视线避开她快要哭出来的模样,低声道:“我早已知晓此事,今日相见便是为了告诉你,既如此,日后不便再见。若那人不好,我会想法子提点你父母,若好……你就安心嫁他,我自会关照他的前途。”
半晌,柔夷抚上竹帘一端,她想掀开这东西。可是他眼疾手快地立刻按住了另一端阻止她。
“……何必相见。”他隔着竹帘看着她,如此说道。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质问:“既已相见,你为何还说何必相见?”
“……因为本就不该相见。”他说。
“你真要我嫁给他人?”她颤抖着嗓音问。
他转身走到门口,略停了下,扔下一个“是”字便开门出去了。
但他没有离开。她与他私会自是不带护卫,他怕有意外,每次都是在暗中护送她来,回程亲眼看着她进了谢府门才放心。只是这些她并不知晓。也不知以她那胆小的性情如何敢一次又一次地冒这些险。
他站在屋外听着她难过的低泣。
终于,她哭够了,整理好出来,他已躲好,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在身后为她保驾。但这会是最后一次,他想。
……
她与谢善淩一样,也只当他是为了不拉她与谢家蹚入浑水因而不敢求娶。这固然亦是原由,可还有一件事他们都不知道。
生而残缺之人,如何敢奢想那些。
她会嫁给一个英朗少年郎,儿孙满堂,幸福美满,受人尊重。而他,不过是阳光下的阴影,一条背负满身孽债的走狗。
17.第 17 章
三皇子顾裕珩正在自己的皇子府中白日宣淫,忽有下人来报,说谢善淩求见。
“呵!为了顾望笙吧!”顾裕珩提着酒壶继续往怀中美妾嘴里灌,道,“不见!”
烦都要烦死了!挨了父皇一顿骂,非说顾望笙是被潘家诬陷,他争辩几句,父皇就转而怀疑他和潘家串通来糊弄视听,越发的大发雷霆。
父皇向来疼爱他,何曾朝他这样发火?何况被潘家蒙蔽和勾结潘家,孰轻孰重他还是能分清的。他当时怕极了,只好支支吾吾承认自己其实确实是被潘家给骗给利用了!
父皇这才略略消气,道:“这才正常,你就是有这么蠢。”
他:“……”
老二和老四就不说了,他觉得自己和老大相比还是聪明多了的!可眼下老大还被关着,他不敢在父皇面前提起,生怕又惹龙颜大怒。
憋气的他回来就拉小妾逗乐散心,这才勉强好了一些,谢善淩就找上门了。平时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想也知道为了什么,他才不要见!
下人却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顾裕珩皱了皱眉头,将美妾推出去,示意下人过来说。
下人急忙上前附耳道:“他说刚从二皇子那出来,有极要紧的秘密告诉殿下。听他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是拿住了二殿下的把柄。”
顾裕珩一听来了兴致,让下人先去上茶,自己很快就过去。
谢善淩手里端着茶似模似样地吹着,一口也不真喝。见着顾裕珩来,他立刻放下茶盏起身叫道:“三殿下。”
顾裕珩摆摆手去上位坐下,端起架子冷淡道:“听说你有事找本殿下?”
谢善淩开门见山:“殿下明察,我为大殿下一事而来。”
顾裕珩斜着眼睛上下打量他,一时间忘了架子,好笑又好奇道:“你还真要嫁给他啊?为他求情啊?”
以往谢善淩对他说不上失敬,见面礼节周全,但绝无这么谄媚。
谢善淩垂眸:“我幼年多亏大殿下婚约方平安度过,理应报答。何况大殿下流落民间多年,如今回来不过是想做一闲散王爷,无心权势,实在没有必要将他卷入争斗之中。”
顾裕珩嗤笑一声,对他这天真言辞不置可否,只道:“你若没别的要说的就回去吧,本殿下帮不了你。”
谢善淩抬眼看他:“三殿下若要这样,就中二殿下的计了。”
顾裕珩蹙眉:“你说什么?”
谢善淩道:“那名匪军叛徒是二殿下所得,却被三殿下抢走冒认功劳,殿下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嘿你!”顾裕珩拍案而起,“你是来寻衅本殿下的吗?!”
谢善淩提高音量:“三殿下不是第一回如此行事了,难道二殿下不会心存怨恨吗?”
“老子就算不是第一回……”顾裕珩猛地收住,想了想,笑起来,靠回太师椅上翘起二郎腿,“那又如何?他怨恨又能怎么样?”
他自幼便知母妃不喜顾裕骐。母妃总说将来皇位是自己的,顾裕骐只能辅佐自己。而顾裕骐这些年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顾裕珩没看出自己这二哥有怨恨的态度,他对谁都一视同仁地摆出要死不活的样儿。
再者说,就算他真的心中怨恨,又能怎么样?父皇也知他畸形,他若不辅佐自己也绝不会成为太子。难道他能从水火不容的老四那儿得到好处?他只能牢牢地依附自己。
谢善淩看这肥头猪脑的表情便知他在想什么:“我不知为何贵妃娘娘不喜二殿下,但若三殿下因此觉得二殿下不能夺位便只能依附与你,就错了。不是所有人都会权衡利弊只取其利,有的人就是愿意玉石俱焚。”
顾裕珩大笑:“这世上哪会有这种蠢人哈哈,你给本殿下找一个出来!”
“我不就是?”谢善淩一刻也没耽误地回答。
笑声戛然而止,顾裕珩看着他,想要反驳,无从反驳。这实在是一个板上钉钉的例子。
想来想去,顾裕珩嘴角抽抽:“行吧,本殿下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说,二皇子他要如何和本殿下玉石俱焚?”
谢善淩垂眸道:“恕我斗胆揣测,为此事,殿下已经被陛下训斥过了。”
顾裕珩尴尬地别开眼,没接话。
“都在传言此事是潘家蓄意报复,构陷大殿下。”谢善淩道,“我想这传言是真的。”
顾裕珩呵呵道:“这事儿别人糊涂,我却清楚,还真不是潘家陷害。人是我从老二手上抢来的,不是潘家……”
谢善淩打断他的话,以咄咄逼人的气势道:“殿下何时知晓二殿下手上有这人,而大殿下殴打潘成栋与潘家结仇又是何时?哪个先哪个后?殿下细想!”
顾裕珩下意识还要反驳他,猛地一愣,细思下来着实……可疑啊!
谢善淩看着他狐疑起来的神情变化,知道自己赌赢了。
其实很简单,以三皇子为人,他一旦知道叛徒之事肯定会马不停蹄就去二皇子手上抢功,一般来说不会出现时间上的太大出入。
顾裕珩思来想去,看向谢善淩:“你细说说!本殿下暂且听听!”
谢善淩淡淡道:“我的意思很简单,或许那个叛徒真是匪军之人,可关于他说大殿下是匪军头目一事,就是潘成栋被打后才有的罪名了。”
看顾裕珩还一副没转过弯来的样子,谢善淩只好说得更简单一些:“也就是说,二殿下被潘家收买构陷大殿下,可是二殿下自知此事经不起推敲。三殿下深得陛下喜爱,不也因此事栽了跟头被陛下斥责吗?若二殿下因此触犯龙颜,又会如何呢?”
“因此二殿下急于抛开这个烫手的山芋,便想到了三殿下的头上。”谢善淩道,“否则以他谨慎的作风,怎会看不透局势与今日的结果?可他有提点过三殿下小心吗?若没有,他就是故意不说。”
顾裕珩细细思忖,恍然大悟!勃然大怒!
“好他个顾裕骐!竟敢给我挖坑?!”顾裕骐拍案吼道。他喘了一阵粗气,瞪向谢善淩:“你找我是为了救顾望笙,说不定这都是你瞎编的呢?”
自己深居简出这些时日,三皇子的脑子竟长了点出来,谢善淩微微诧异,但依旧不动声色,只道:“我有几个脑袋敢维护匪军头目?大殿下又是脑子里进了多少水,既是匪军头目,返京也就罢了,能勉强说他是卧底做探子,可谁家探子不是尽量低调行事?尽量博取陛下的喜爱?他却一回来就纠缠着要娶我一个满身是非的男妻,恐怕陛下为此几度动怒过吧?”
此事顾裕珩知道,父皇确实很讨厌谢善淩,也确实为了顾望笙非要娶谢善淩一事很不高兴。
何况谢善淩接下来还说了一句话:“三殿下信我就好,我当年连根铲除豲戎深入京师的两百多个奸细,这世间还有谁比我更了解此道吗?”
这……也确实!!顾裕珩心中已被他说服了七、八分!想了想,板着脸问:“姑且再听你说说,那你觉得此事能怎么解决?如今那叛徒坚称老大是匪军,就这么放了恐怕也说不过去吧!”
皇帝正是也卡在了这里,他心中已全然认为此事是潘家栽赃,可又不能摆到明面上来打潘家的脸,偏偏匪军一事事关重大,他也不好强行放了顾望笙。而让他将错就错吧,那就太有损他的威严了。
谢善淩道:“抓大殿下无非就是因那叛徒的一句话,只要那叛徒承认自己是构陷就能解决了。”
顾裕珩翻了个白眼:“这还要你说?现在不就是他咬死了顾望笙是匪军嘛!我还纳闷呢,问他是有什么仇,他说得跟真的似的,说在叛军中时他犯了些错处被顾望笙逮着,要将他处死,好在他同乡不忍,偷偷放走了他……”
“恐怕是潘家许以利益编的。”谢善淩道。
顾裕珩点头:“现在看来确实如此!可那叛徒嘴很硬,就是不肯反口……”
谢善淩看着他,轻飘飘道:“死鸭子的嘴是硬的,死人的嘴却不然。”
顾裕珩迟疑:“就这么杀了他?可他真是匪军……”这也是皇帝一直举棋不定的原因。“父皇肯定不会饶了我。”他喃喃道。
“倘若人不是殿下杀的,为何陛下要责怪殿下?”谢善淩道,“若是潘家见势不对,害怕实情暴露而杀人灭口的,就眼下舆论,谁也不会质疑。”
顾裕珩觉得有理,却又转而指着谢善淩道:“在这儿等着我呢!你想栽赃潘家,拿本殿下当枪使?”
谢善淩冷漠道:“当初潘家毁我,如今构陷我未婚夫君,我与他们是不死不休之局。今日我确实是为自己出一口气,可是却也为殿下解了燃眉之急,两全其美有何不可?”
顾裕珩想想这确实没什么不可,不如说,这样他心里反倒稳妥多了。不知不觉间,他对涂蟠确实是潘家利用来陷害顾望笙一事也深信不疑了。
更何况……他暗暗打量着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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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淩,心中不是不想将这人为己所用。
虽然谢善淩和老四有那点子破事,大概一时半会儿不会降服于自己,可现在卖他个好,说不定来日就有方便之处呢?
“那就依你所言吧。”他最终做出一派大方的模样说道。
*
顾望笙被放了出来。
他自然头一个去宫里拜谢皇帝不杀之恩,说了一堆对于皇帝信任感激涕零的废话,还装出一副经由此事吓破了胆子的样子,连连保证再不敢得罪潘家,一会儿就去潘家负荆请罪……
皇帝原本见他知自己的恩还算心情好,听到后来就大怒了:“去什么去!他们打朕的脸,你还去负荆请罪?你丢的不是你颜面,是朕的颜面!”
顾望笙继续拱火:“可是经此一事儿臣真是怕啊!若他们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朕宰了他们!”皇帝脸色铁青,“朕已警告过他们,潘成栋之事到此为止,谁若再提朕不饶谁!”话锋一转,“说来说去还是怪你自己冲动!滚回去好好反省!”
顾望笙也不想多待,爬起来就走。
可是不到两个时辰,顾望笙折返而来,又趴地上哭:“父皇,儿臣和善淩的婚事怎么没了啊?!”
皇帝不想理他,假装没听见,低头看奏章。
可顾望笙哭天抢地,比刚刚诉说他被潘家报复都更要委屈。皇帝被他吵得头疼,把手中折子扔他身上:“闭嘴!你先前出了事,谢家急于撇清关系,因此来求朕退婚。”
“儿臣是被诬陷的啊!罪名都没定,他们怎能退婚?!”顾望笙说着,爬起来就撸袖子,怒道,“都是潘家害的!我这就——”
皇帝忍不了了:“你刚还说再也不敢得罪潘家了!这就又要去惹事?!”
“可儿臣那时也不知他们把儿臣的婚事搅黄了啊!”顾望笙两眼发直地撒泼,“若成不了亲,儿臣人也不想做了,就和潘家同归于尽吧!儿臣这就去潘家把他们门砸了,让他们还儿臣那么大的媳妇儿!”
皇帝:“……”
就这,白龙匪军的头目?哈哈哈哈哈……若他是就好了!那伙匪军就不会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了!
皇帝还真怕这蠢货冲动之下跑去潘家砸门,一来给皇家丢人现眼,二来他也还不想和潘家闹翻。
想了想只好将正当值的谢大谢二叫过来,说:“当时你们出于顾虑要退婚,朕允了,可如今查明大皇子是被那人胡乱咬住的,还了他清白,婚事你们自行商议吧。”
谢大谢二面面相觑,还未说话,顾望笙在旁边抹着泪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我此回是为给善淩出气才得罪潘家,若局势不好也就罢了,我也不想连累谢府,可如今若谢府要顺水推舟解除婚约,传出去也怕别人说不好听的呢……”
谢大谢二:“……”
*
谢善淩知道自己没那么轻易甩脱掉蛮横无理的家伙,可也想不到他黏回来的速度如此之快,上午刚出狱,傍晚就得意洋洋地跟在大伯二伯的身后回来了,还被奉为座上宾,母亲更是强逼着自己也出面作陪。
他们完全当解除婚约的事儿没存在过,谢善淩一提就都说那是权宜之计。
谢善淩只好面无表情地坐着听顾望笙甜言蜜语地哄骗众人。饭后母亲还巧立名目逼自己送顾望笙出府。
谢善淩不急不缓地走在前,顾望笙略略落后他半步,走到无人处,冷不防问:“这次……你担心过我吗?”
“没有。”谢善淩冷淡道,“不过担心你会否连累谢府。”
“呵……”顾望笙嘀咕,“没良心,我是为了谁……”
“你是为了你自己。”谢善淩道,“我想你是知道了涂蟠一事,情急之下才袭击潘成栋,以此偷龙转日。我不过是其中的一颗棋子,所以我不会因此感动,也不会承你这份人情。”
顾望笙不服气:“就算没有涂蟠一事,我也谋划好了为你出气!”
谢善淩忽然收住脚步,顾望笙也急忙停住,盯着他转过来的脸。今夜月光皎洁,照映在谢善淩的脸上,原本的苍白肌肤显得不那么病态,更似玉白。
顾望笙与他四目相对,心头一阵无法自抑的悸动,放柔了声音问候:“你最近身体……”
谢善淩打断他的话:“到了,请自便。”
说完转身往回走,一步也不停留。
顾望笙:“……”
18.第 18 章
接下来时日顾望笙几乎天天往谢府跑,却不去见谢善淩,只给谢老太师夫妻问安、向谢大伯谢二伯请教京城局势,求指点自己将来方向、和小辈兄弟们联络感情、请求佘郡主不吝赐教如何正确养好一只谢善淩……
佘郡主暗道,你问我,我又能问谁呢?问狠心抛下苦命的我的那死鬼吗……
孩子那么倔,佘郡主觉得肯定是遗传自死鬼丈夫。虽然丈夫当年人人称赞温润如玉,待她更是小意温柔,可儿子只能从两人间遗传,那只能谁不反对就谁背这口黑锅。
这话不能对儿婿说。佘郡主便一味挑儿子好的方面,好在倒也很多。
顾望笙更是细心,从谢善淩衣食住行的偏好问到爱看的经史子集逐一过问,左手小册子右手毫笔,边听边记。
佘郡主看着牙都要被酸倒,连连喝茶压住,最后忍不住主动道:“善淩这些日子一直在他那院里,一会儿有时间你要不去看看?”
顾望笙腼腆道:“就快成亲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婚后日日都有得看。”说着自己都不好意思,低着头一个劲笑。
佘郡主瞧他这小儿女情态,忍不住也笑了,回头送完他走,忙去儿子面前将这满天下难寻的好儿婿夸得天花乱坠,再三叮嘱儿子嫁过去后要与大殿下举案齐眉,别辜负人家一片真情实意。
谢善淩知道这些时日顾望笙在自己家作的鬼,母亲这边不必说,关键是大伯二伯与几位已任职的兄弟那儿,想必顾望笙已套去了不少有用的情报。
看着母亲一副被顾望笙卖了还帮着数钱的模样,谢善淩有苦说不出,只能敷衍着应了。
时日飞速,很快就到了成亲。
皇帝欲要争回面子给潘家难看,多次暗示顾望笙将婚礼办得更热闹,如今从谢府到大皇子府的整条路张灯结彩。
红绸子在地上从头铺到尾,没有一处断的。抬着大红礼盒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还有数十对粉雕玉琢似的童男童女在队伍两侧边走边从花篮里抓东西朝旁撒。
路人眼尖见着撒出来的不止鲜嫩还带着露珠的花瓣,竟还有金笺纸包着的拇指大小的饴糖。除此之外,更有人被飞来的铜钱砸着了脸。一时间奔走相告,人人抢着拿糖和铜钱。
原本还有些人混在人群里要议论谢善淩的旧事,说说这男男成亲的不堪,被别人嫌弃地使劲儿推开骂道:“不捡钱就一边去,别耽误我们!”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响彻了半边四九城,红烟翻滚,火药的香气浓郁却干净,叫人闻着也觉喜气。
队伍过后,人人满载,久久不愿散去,聚在原地三三两两地笑着回味。
忽的有人狐疑:“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若谢善淩真和豲戎王子私通,皇上看在谢家的面子上饶他不死也就罢了,怎么还让他和大皇子结亲?还敲锣打鼓这般声势浩大?”
“大皇子是废太子……”
“废太子也是大皇子啊!看今日架势,皇上待他还是亲厚的!若我儿子要娶男妻,不把他打死不错了,还准他办这么好的排场?再说了,三皇子受宠吧?还娶的是孙丞相的掌上明珠。排场都没这么大。”
“你这么说也对……”
“岂止啊,我听人说城南城西城东都在街头支派了席位发喜饼,悦来楼、庆宾阁、太白轩都被大皇子包了下来开三天的流水宴,谁去都能吃,吃完还能领份喜礼!我一会儿就去!你们去不去?”
“之前不还说大皇子是南边乱军的人吗?我听了都觉得荒谬,再一想,谢善淩当年之事好像颇多蹊跷了。他俩一个是谢家的子孙,一个是皇上的亲儿子,却都有那样荒诞的传闻,而那些传闻都是在他俩得罪了那谁家之后才传出来的,先前可从未听闻……你们细想想吧!”
“你的意思是咱们都被人当傻子使了?”
“呵呵,恐怕是这样。”
……
关于谢善淩要如何嫁过去,譬如要不要凤冠霞帔,其实顾望笙客气地询问过佘郡主的意思,还托佘郡主询问谢善淩的意思。
佘郡主自然来问儿子,儿子兴趣缺缺,摆弄着窗台上的盆栽道:“随意。”
先前婚事是谢善淩自个儿应下的,一副乐意嫁的模样,如今却这样子,佘郡主却也没觉得矛盾。中途发生了那些曲折,谢善淩发过病,他病后总是这样性情大变。
佘郡主不敢表露得太担忧影响他,只得在心中暗暗长叹,然后强颜欢笑。
“大殿下是说无需逼迫你穿女子衣饰,就穿和他一样的即可。”她道,“倒是娘有些私心……娘一直留着当年嫁给你爹时的凤冠盖头,那时怀着你,还和他说笑以后不知是传给儿媳妇还是闺女。”
谁料世事多变,儿媳妇也没有,闺女也没有,丈夫都没有了。
谢善淩听她说这话,急忙扭头关切地看她。她其实很少在他面前提起父亲,可他知道她并不是不怀念父亲,只是怕自己听了伤怀。
谢善淩不由愧疚起来,半晌,道:“娘,儿子不孝……”
佘郡主眼中含着热泪忙道:“你没有不孝,善淩,你没有做错,只是时世不容。娘从未怪过你,只是心疼你受病痛折磨之苦,望你今后能振作起来,好好儿的。”
谢善淩的眼中也酸胀起来,想了想,笑道:“我记得小时候见过娘的凤冠盖头,确实是精美绝伦。我既十八岁前都被当女子养大,如今也算是尽孝道,全娘的心愿,就戴凤冠出嫁吧。”
佘郡主又高兴又担忧:“你无需为了娘……”
他打断她的话,道:“并不勉强。何况……其实两个男人拜堂有些尴尬,我拿盖头挡一挡脸就好多了。”
那不是更尴尬吗……佘郡主欲言又止,怕说破之后儿子更更尴尬,又细细打量之下见他确实是一派平和随意的模样,想了又想,最终点头。
于是到了成亲这日,谢善淩的喜服倒是男子款式,却头戴着凤冠,凤冠上顶着盖头。凤冠稍稍做了些修整,没先前那张扬,谢善淩戴着不显突兀。
时下婚娶,多是新郎官儿在新娘的娘家府门前等候,喜娘将新娘背出来放到喜轿里,可谢善淩盖头盖得,却不好意思让喜娘背自己,难得提出一条意见,想自己走出去。
佘郡主将意思告诉顾望笙,顾望笙当时爽快地应允了。
然而!到了临了,谢善淩正要从椅子上起身,听见窗外一阵热闹,大姐谢婉青在院里欢笑着大声道:“可真是一刻也等不了了么?”
熟悉的男子嗓音道:“还真是等不了。我来背善淩上轿!”
顿时满院子起哄声。
谢善淩:“……”
他默默地抬起手,将喜帕往下拉了拉。但立刻就被人拉回原位。他又抬手往下拉拉,又被拉回去。他深呼吸,攥住喜帕再次下拉,这回不松手,与那股要拉回去的力量默然抗衡。
喜娘幽幽道:“少爷,您那样拉法儿,喜帕走两步就要掉啦。”
“找个东西卡住……”谢善淩低声回应,倔强地依旧攥着喜帕试图下拉。
“那多难看。”喜娘继续幽幽,“松手少爷,喜帕都被您攥皱了。”
两人僵持间,外头的人已经刁难过一番新郎官儿,终于肯从门前让开,佘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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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自推开门,朝里柔声道:“善淩,殿下亲自来接你了……善淩?”
谢善淩默默将手放回去,站起身,反复告诉自己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眼一睁一闭也就过去了……
顾望笙如愿背上了谢善淩,脸上的笑意灿烂,迎着一路的欢呼将人送进了轿子。
他放下轿帘,转身去上马,谢善淩垂眸,透过喜帕缝隙看着自己舒展开的手掌,里面放着一颗金笺纸小团。这是刚刚顾望笙偷偷塞到他手里的。他缓缓打开,里面是一颗糖。
“……”
他淡淡看了一阵,将纸笺包回去,放到坐凳的余裕处,直到下轿也没拿走。
下轿后依旧是被顾望笙带进府去的,只不过这次不是背,改为了抱。谢善淩都无所谓,如同人偶一般,别人要他怎么着他就配合,如此而已。
为表皇家和谐,今日皇帝让人在京中的皇子们都亲自来送礼观礼,加上其他皇室宗亲,以及谢家的人,已是济济一堂。
三皇子顾裕珩低声冷笑:“可惜老四不在京中,否则你说他来还是不来?”
站在他身边的顾裕骐当做没听见,并不回应。大喜的日子,依旧一脸晦气阴森。
顾裕珩不悦地扭头瞪他,越发恼火。
上回这家伙坑自己一把,若非谢善淩指出,自己还被蒙在鼓里呢!回头就去母妃那儿告了状,母妃也勃然大怒,将顾裕骐叫去狠狠责罚了一顿。
可恨顾裕骐嘴硬不肯承认,咬死是谢善淩挑拨离间。可顾裕珩觉得自己又不是没脑子,能分不清别人是不是在挑拨离间吗?
于是他在母妃耳边不断诉说委屈,让母妃多抽顾裕骐几个大嘴巴子,把那张脸抽得肿老高。
顾裕珩看不惯顾裕骐的脸久矣!
明明一母同胞,顾裕骐是个残疾,却传承了母妃的好相貌,不像他,不似母妃艳丽,也不似父皇英挺。虽也没影响什么,终究心中没滋没味儿。
顾望笙将谢善淩抱到喜堂才放下,谢善淩终于双脚再度落了地,手里依旧抓着刚下轿时被顾望笙塞到手中的红绸。
随着礼官念唱流程,一对新人各执着牵红一端,逐一拜过天地、代皇帝受礼的皇室宗老、谢家长辈,眼看就要夫妻对拜,礼官话还没说完,顾望笙已经抢先一步朝谢善淩弓腰低头,而谢善淩才堪堪优雅地挪动脚下方向朝向他——
宾客们忍不住哄堂大笑,仗着喜事不顾身份大声调侃:“可把你急坏了!”
眼看着顾望笙的脸也被众人羞红了,大家越发乐呵。
正如此其乐融融,突的一道略显尖利的声音刺破这番和谐:“好久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婚礼了,不想竟是在两个男子的亲事上!”
顾望笙顿时脸色一黑,扭头看向来人。
“我大好的日子,谁放狗进来了?!”
潘成栋穿一身白麻布衣,脸却比衣裳更加惨色,想是还未恢复完全。他脚步轻浮,眼中满载恨意。
一左一右跟着两个高壮黝黑、挎着军刀的男人,大皇子府的护院想上前拦,却被这俩男人一眼就给瞪吓住了。
潘成栋踉踉跄跄来到顾望笙面前,喘一喘气,冷笑道:“来的都是客,陛下都说了让我们以和为贵,我今日还是带着贺礼来的,大皇子殿下莫非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顾望笙一时没说话,潘成栋得意极了,示意身边的壮汉将手中礼盒打开。
众人一看,脸色都颇难堪。
——一个礼盒里是碎裂开的送子观音,另一个礼盒里是一个小棺材!加上潘成栋这一身打扮,根本就是来找茬的。
19.第 19 章
是可忍孰不可忍,谢善鸣厉声呵斥:“潘成栋你别欺人太甚!”
潘成栋一摊手:“我诚心恭祝新人升官发财,多子多福,出门的时候送子观音还好好的,一路上没碰没磕,谁知道怎么就裂开了,呵呵。”
视线幽幽地移到谢善淩的身上:“一个男人嫁另一个男人还盖着红盖头,你谢家八辈子的脸面都让你丢光了,哈哈……怪不得为了几个女人就往死里整我,其实你就是女人吧?”
顾望笙正要发作,手中牵红被另一端扯了下,急忙看去。
“大殿下。”谢善淩的声音听起来颇为冷静。
顾望笙急忙应道:“我在!你别生气,我马上料理他……”
话音未落,谢善淩便轻轻摇了摇头。顾望笙以为他要忍让,正要着急,谢善淩道:“你把我盖头揭了。”
顾望笙发出短促的疑问声,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有动。直到谢善淩重复了一遍,他回过神来:“你要干什么?”
“照做,否则我就自己揭。”谢善淩说。
“……”犹豫了下,只好照做。
便露出了谢善淩今日被喜娘花言巧语哄着涂抹了些脂粉的脸。
其实也只是往两颊和嘴唇上点了点绯红胭脂,让谢善淩病白的脸瞧着有些血色。可仅仅如此,便已是明眸皓齿的惊艳之色。
谢善淩把自己手上的牵红塞到顾望笙手里,示意他抓好别掉地上了。顾望笙这才回过神来:“怎么……”
这声儿一出口,软得把他自己也给肉麻住了,忙清清嗓子。
谢善淩不理他,转身朝一旁走去。
刚刚一件事接着一件,众人这会儿都没反应过来,不知谢善淩要干什么,只顾怔怔地视线跟着他移动,直到——
他走到一个立几旁,拿起摆设在上面的烛台。因是白日,此刻并未燃烧,只是插着一根精致的描画着龙凤交缠的粗红烛。
谢善淩拔掉红烛,下一瞬猛然转身,将烛台伸向身后潘成栋脸上,尖利如针一般的铁刺直直地指向潘成栋的眼睛!
绝大多数人对于猛然朝眼睛袭来的东西天然恐惧,尤其还是尖锐之物。
虽然左右两个壮汉眼疾手快地将潘成栋拉开,潘成栋依旧被吓得膝盖一软,差点儿跌倒在地,好在被那俩人及时拎起了胳膊才不至于太过狼狈。
潘成栋本就大伤未愈,今日撑着一口气来想气死谢善淩和顾望笙,此刻自己却先被气得心脏狂跳,耳边轰隆。
转头四顾,见众人瞅自己的脸色满是轻蔑。都在窃窃私语,却又怎样都听不清他们在议论自己什么……想来只有难听的话……
越想越觉得头也痛不欲生,心口也痛不欲生,胯|下更是……
“谢善淩!你敢动我?!”潘成栋恼羞成怒的嘶声吼叫,试图挽回些许的颜面。
谢善淩依旧举着烛台朝着他,一张明明芙蓉花似的明媚面孔此刻冷漠无比。
“我敢,但你不敢让那两人让开。潘成栋,你既想报复我,又不敢真和我一对一地干,恰如你又要奸|□□死民女,又不敢承担罪责,你是我见过最堪称鼠辈之人,你潘家祖宗八十代的脸也都给你败尽了。”
此时大堂内外都一片安静,唯独谢善淩口齿清晰,说的话一字一顿,落地有声。
他每说一句,潘成栋的拳头就更握紧一分,牙几乎咬碎,却确实不敢让左右护卫离身。
顾望笙很难将自己的视线从谢善淩此时的脸上拔开,却还是艰难地拔了,因为他怕潘成栋身边那两人突然动手,不得不防备地盯着。
但他没有阻止谢善淩的意图。
僵持不下之时,皇室宗老提醒:“潘公子,今日是大皇子的大喜之日,本王代陛下受完礼,还要回宫复命。”
“寿王爷,您老可看得清楚,我好心来送贺礼,是谢善淩拿烛台欲要伤我,您在陛下面前可要替我分辨一二。”
寿王并不想掺和进来。
他不近谢家也不近潘家,甚至有些讨厌谢善淩这后生邪门。然而两相对比惨烈,一个面如冠玉正色凛然,一个猥琐槁木,实在也是令人无可奈何呢……
寿王正要开口斥责潘成栋,潘成栋绷不住了,顺坡下驴道:“不过既是寿王爷开了口,我便算了。放下贺礼,我们走!”
说完就要溜之大吉。
谁料,他刚到门口,忽的顿住脚步,背脊僵直,接下来竟步步倒退回来。
顾望笙原本没顾上那家伙,赶紧看谢善淩好不好,却见谢善淩望向门口的神情愕然中掺杂着复杂微妙的情愫,顺着他视线而去——
随着潘成栋一步步倒退,身形高挑、身着甲胄的少年将军一步步走进来。他神色冷然,年纪虽轻,却很威严。
就连潘成栋身边那两个老兵也不复嚣张,局促地低着头跟着后退。
“……四弟?”三皇子顾裕珩回过神来,在一片寂静中忍不住哧的笑出声,左看看右看看,连声赞叹,“好好好,今儿我算没白来。”
来的正是四皇子顾裕泽。
他走到先前潘成栋挑衅的位置才终于停住。此时潘成栋已退无可退——他再退,身后就是无法无天的顾望笙和还拿着烛台虎视眈眈要戳死他的谢善淩。
潘成栋常仗势欺人但不是谁都敢欺,他先在心中衡量,看人下菜碟。
顾望笙没有母妃,失踪多年,自幼不被皇帝亲近,舅家也放弃了他,就是好欺负;
谢善淩所在的谢家如今都只是些边角零碎,何况当日谢善淩步步紧逼要他性命,不得不撕破脸皮,而脸皮已经撕破,试探出谢家只是退让而无还手之力,自然潘成栋就更肆无忌惮。
四皇子却大大的不一样。
他母妃蔺贤妃在后宫的地位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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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于菅贵妃,蔺大将军府全力支持他争夺大宝之位。
他自身亦是争气,自幼文武双修,十多岁跟随舅舅入营,十五岁时招揽了四十九个有能力与抱负的官宦贵族子弟组建凌风飞骑,以奇兵突袭为最大特色,在边境履立奇功,朝野内外称誉不绝。
而那四十九个飞骑成员的家族自然而然便站了队。
今年初四皇子奉旨去到潘国梁所在的西北营区督查军饷粮草一案。这些年的账目有异,叫兵部给查出来了。
因四皇子与谢善淩的关系,潘国梁原本以为这会是一场硬仗,却不料四皇子为人竟不迂腐,他主动告诉潘国梁,他多年身在军营,明白马不吃草不能跑的道理,不是朝廷里那些舒怡喝茶的书呆子文官。
至于潘家与谢善淩的恩怨纠葛,他并非不在意,只是设身处地一想,也能理解潘家,因而不会因私废公。
潘国梁私下里感慨过,他不全信四皇子这番说辞,却信四皇子真无害于潘家,至少现在是这样。他认为对方是在施展王道,拉拢迟迟未站队的自己为他夺储助力。
潘国梁依旧不愿表明态度。皇帝还不到非立储君不可的时候,他一旦站队,恐怕生出平白的波澜。
可面对四皇子的频频示好,潘国梁也不会不知好歹,因而特意叮嘱过儿子谨慎对待,对谢善淩的仇怨里万不可牵扯进四皇子来。
四皇子在战场上刚强勇猛,却又有着朝廷里圆滑的手段心性。有时候潘成栋暗暗觉得,即算皇帝再宠爱菅贵妃和三皇子,若非四皇子和谢善淩那点子破事儿,说不定储君的位子其实有定论了。
啧啧,由此可见,谢善淩真是走到哪儿祸害到哪儿。
但潘成栋来不及在心中多骂谢善淩几句,顾裕泽已然沉声唤道:“杜彬、石飞。”
两个老兵急忙跪下。
“你二人的职责是护卫潘将军回京述职,谁允许你们擅离职守来到这里胡闹?”
顾裕泽的语气并不重,却有着不怒自威之感。
杜彬石飞哪敢实话实说就是潘将军默许的。他们是潘国栋的心腹下属,懂得一些局势进退,明白四皇子不能得罪。
于是只能自己背下这口黑锅,叩首认错:“属下知错,愿领将军责罚!”
“带出去二十军棍,打完送医馆养伤,伤好立刻返回西南营,由校尉降一级为副尉,劳役三个月。”
顾裕泽话音落下,杜彬石飞心中叫苦,却只是再度叩首:“属下领罚。”
原本笔直立在门槛外面的两个同样甲胄在身的兵士立刻走进来,一人领着一个去了外头,很快就传来棍棍到肉的闷响声,竟是当场就在那打了起来。
在这期间,谁也没再吱声,心中默数着二十军棍。
而顾裕泽的视线良久地落在了谢善淩的脸上,眼中深邃,似有着千言万语,却一字也不能出口。
20.第 20 章
“想必你就是我四皇弟了!见是头一回见,却早已听过父皇对你的颇多赞誉。”
顾望笙走了一步挡到两人中间,笑着寒暄,一派亲近模样,好似刚刚那黑脸的人不是他。说罢,很是自然地转身将谢善淩的喜帕盖回去。
谢善淩:“……”
就在这空档里,外头兵士进来禀报已打完军棍。顾裕泽看向不知所措的潘成栋:“他们既是因你受罚,你该陪他们去医馆一趟。”
潘成栋此刻巴不得,闻言低着头匆匆走了。
顾裕泽的目光又投向谢善淩与顾望笙。
顾望笙握住谢善淩纤细的手腕,低声哄了两句,另一只手拿走他手中的烛台放回立几。谢善淩肯给他面子,并没有反抗。
顾望笙将龙凤烛插回烛台上,环顾四周,笑着说:“护院守卫不严,让野狗闯进来闹了一场,大家见笑了!”
顾望笙走开这会儿,顾裕泽的视线又牢牢地停留在了谢善淩的身上。
寿王心中此时真是一团乱麻只想骂娘。
好不容易送走了潘家那个瘟神,眼下却又杵着个眼睛都快长谢善淩身上去的顾裕泽……可别是特意跑来抢亲的啊!
他可真怕顾裕泽一冲动,今儿这就彻底收不了场了!还要连累他!
“好了,望笙,大喜的日子别说其他,快接着拜堂。”
寿王心急如焚地催促,只想早点完成任务回宫复命,只要自己不在现场,顾裕泽和顾望笙兄弟阋墙打起来也怪不到自己头上!
谢家长辈也纷纷出言相劝,顾望笙点点头,朝顾裕泽一扬手:“四皇弟,二皇弟与三皇弟在那边,你们站一起观礼吧。”
众人暗道你可真会安排!
顾裕泽听了却站着没动,只是面无表情地与再度将谢善淩挡了个严严实实的顾望笙相互看着。
寿王与谢家众人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眼瞅着顾裕泽腰上挂着剑呢!也不知猎户的身手如何……
“咳,裕泽……”
寿王话刚出口,顾裕泽似是终于从一场漫长的回忆里抽身,语气平稳道:“我有军机要事面呈父皇才匆忙返京,恰好路过皇兄府外,听闻潘成栋在闹事,进来一看。如今事了,我便不耽误了。”
顾望笙假惺惺地挽留:“有这么急吗?留下来一会儿再吃个喜酒……”
顾裕泽打断他的话,抬手抱拳:“失礼。”
言罢,朝寿王及谢家诸长辈逐一行过礼节,最后又看了谢善淩的方向一眼,终于转身朝外走去,一步未曾停留。
“……好了好了,别误吉时,礼官,继续唱礼!”寿王催道。
礼官急忙安排起来,喜娘得到眼神,机灵地上前从顾望笙手中接过牵红一端放回谢善淩手中,扶着他转好朝向——与顾望笙两两对着。
喜庆的乐声又奏了起来,谢善鸣去院外张罗人重新放两挂鞭炮。震天的声响中,礼官别具特色的腔调依旧高亮。
“夫——妻——对——拜——”
谢善淩与顾望笙同时朝对方弯下腰去。
“礼——成——”
*
谢善淩安静地坐在新房床沿,一动不动。
其实刚刚顾望笙低声问过他要不要一起出去待客,他摇了头,自己选的来这儿坐着等。
他这会儿无心应酬,只想一个人待着。最好是永远都能一个人待着,谁也不要来打扰。
可是清静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
也可能是顾望笙太迫不及待。
总之,谢善淩感觉没静多久顾望笙就进屋了。他垂眸,从喜帕下看着停到面前的靴子。
在旁边无聊了许久的喜娘见来活儿,立刻热络起来,说词一串串从嘴里出来,唱曲儿似的。
谢善淩与顾望笙双双沉默,一一照做,终于将流程过完,喝下合卺酒。
喜娘再三道过恭喜,双手捧着顾望笙给的两颗沉甸甸的金裸子,笑得合不拢嘴地出去了。外头还有她的礼。
谢善淩虽然看不见喜娘的神情,听她声音也能想象出此刻模样,不由扯了扯嘴角。
但随着顾望笙坐在身边,床微微一动,谢善淩马上收起了笑意。
不是有意,也不是嫌恶,他此刻心如止水……以及略微地有一点点紧张。
顾望笙这人行事也是有点邪门的,谢善淩把握不准今晚他会不会要求真的洞房。
谢善淩不想,可若顾望笙要求,他也不打算拒绝。谁还债还讨价还价、拿姿作态的?没有这个必要。一切都无非是一眨眼就过去的事儿。顾望笙高兴就好。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顾望笙才开口说话。“我揭你盖头了啊。”
谢善淩轻轻地应了一声。
顾望笙盯着喜帕上绣着的龙凤呈祥看了又看,花纹繁复,看得他脑子都有点晕了。
明明刚才在堂前已经揭过一次,可如今屋里只有两人单独挨坐着,而且已经礼成,是夫妻了。再者说,一般而言,揭完盖头的下一步就是……
完蛋。头更晕了,目更眩了,呼吸都有点困难了。
当日在清静峰上他虽是刻意说了些浑话唬谢善淩,但也掺杂着真话,譬如说他真的二十五了还是童子之身……也是真的憋久了偶尔会看些什么排遣一二……是真挺想和妻子行周公之礼……
他觉得自己这也不能说寒碜,没病没痛的,寻常男子这岁数爹都不知道当几回了……
何况自己原本就是有未婚妻的。
虽然与想象有小小的出入,但抛开那小小一点,分明人是大大地、活生生在那儿的。按理说自己十八、二十,也就是七、五年前早该和谢善淩成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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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终于成了,流程一个不落,那无论前因如何,总之是真夫妻。
可是……可是谢善淩分明是不愿的。
思及此,顾望笙原本沸腾的热血凉了下去。
逼谢善淩下嫁是为了义军大事,无耻他也认了,可那些事并不到需要强迫谢善淩圆房的份上。
顾望笙的心中正愁绪万千不知所措,等了许久也没等来盖头揭开的谢善淩低声询问:“怎么了?”
“……我……你、你怎么没自己揭了?还留给我揭?”顾望笙喉头一片干涩地问。
谢善淩:“你若不想揭,我可以自己揭。”
“不是!”顾望笙哎了几声,舔了好几下嘴唇,腾的起身,急得在床前转了几圈。
谢善淩:“……”
怎么好像被逼上梁山的人反倒成了顾望笙一样?
顾望笙越转约晕,停住,深呼吸,看着谢善淩:“我问你,你好好回答,别弄巧。我问你,你……怎么自己不揭盖头,留着给我揭?”
“这问题重要吗?”谢善淩问。
“重要!”顾望笙道,“你也不能反问,总之就回答!”
谢善淩都无奈了:“小点声,若被人听去墙角你就高兴了。”
顾望笙坐回他身边,小声道:“我注意了,目前无人偷听,但还是多谢提醒……你回答我。”
谢善淩只好回答他:“寻常婚俗如此,没有特别原因。”
顾望笙:“可你嫁给我不是被迫的吗?为何这么遵守婚俗?”
“……”谢善淩回过味来,反问,“你希望我反抗?”
这人的脑子好像吃多了那个药丸。
“啧,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顾望笙牢牢看着喜帕,好像能透过它看见下面那张惊鸿一瞥的脸,“我的意思是……”
是你是否其实已经是甘心、真心地与我成亲……那我们是否算是真夫妻,一会儿能不能真洞房……
这种话叫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
谢善淩又等了一阵,轻叹一声气。
“虽不知你究竟又在想什么,但我回答你吧。婚姻大事,我虽是为了报恩偿债才嫁给你,可既然已经答应,就不必扭捏作态。我会将你确实地视作我的夫君,虽不会在那件事上辅佐你,其他作为一个寻常妻子方面我都会尽力而为。”
顾望笙的一颗心随着他这番话起伏不定,一时被浪高高抛起,一时又被狠狠打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谢善淩等了再等,忍不住道:“你到底揭不揭盖头?若不想揭你就说一声,我自己揭。”
顾望笙正反复思量黯然神伤,闻言恼道:“别催我!你干嘛非急着揭开?”
他语气不好,谢善淩就也不好起来:“这凤冠你来戴戴!那么沉,我顶在脑袋上大半天,脖子都要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