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彀》
1. 【虞城】王狩(1)
临近日暮,虞林深处一条山涧旁,少年发现一团彩色的光团,在山涧旁跳动着。他小心翼翼地拨开灌木,一步一步朝那个光团走近。日头西斜得很快,天色暗淡之下,那团光影也越发明亮清晰起来。
那光团包裹着的生物小小一个,在灌木之间明明灭灭。少年想要看清它,就想顺着身旁的树爬上去。但是积雪覆盖之下的树根太过湿滑,他尝试了几次,可惜滑脚的时候压断了树枝,惊着山涧小溪旁的那团彩色光,它轻盈地跳走,躲到虞林更深处去了。
少年有些失落。
没有了光团,太阳也完全沉了下去,四周暗得只可以看见一点轮廓,他这才发觉,距离进来虞林又大半天过去,正想往回走,忽然有一团更加漆黑的浓雾出现,席卷着,将他吞噬包裹起来,他能够感觉自己被带离了山涧。
那浓雾化出尖锐的利器,刺向少年,少年胸前鲜血汩汩地淌着,那浓雾见了血,好似恶狼遇见珍馐一般,疯狂扑向血液源头。
他只觉一阵锐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穿过一片浓郁的森林,有一座不大的城邑,天还没亮,住在这里的居民正熙熙攘攘地忙碌着。
今天是虞城的冬狩大典,所有有能力的青壮年,不论男女,皆可参与。甚至一些十岁的小孩,都可以在相对安全的近林区设捕猎陷阱“狩猎”。自从上一任虞城的首领迁居至此,已过去六十载。从开荒通渠,抵御野兽,饥一餐饱一餐,到现在连小孩子都可以外出狩猎,可以说,虞城的子民终于过得越来越无忧。今年的冬狩,也可以想见是一个丰年。
虞城地处中央山脉,按照祭礼规定,在狩猎之前,要先祭祀这里的山神。所以在今天之前,虞城城门口的祭坛已经准备好了,只待城主举行祭礼。
城主身着祭礼所用的华服,在烛光的照映下,正在让人帮衬着往脸上涂上朱砂。
那人模样看着年轻,行事却十分稳重。他站在城主身前,手上沾了朱砂,为城主抹上最后一抹,从额顶画到眉心。
“好了,城主。”那人收了朱砂盒,退到一旁。
城主整了整礼服,问:“祭祀用的羊和桑封准备好了吧?”
“都准备好了。”
“走吧。”
——
城门外,围绕着祭坛的人站了一圈又一圈,刚刚为城主抹朱砂的人端着一整只处理好的羊,羊嘴里衔着用桑木雕刻成的木牌子,上面还画着什么符号。祭坛中央燃烧着一个火坑,那人把羊端正得放在火坑中央后,就又回到城门里去。
城主手执寓意着通天的木杖,木杖的一端镶嵌着玉琮,在祭坛上开始了祭礼。围成一圈一圈的人们也熟练地跟随者祭礼的步骤做着相应的祭拜。就在城主在祭坛上完成一项又一项仪式时,火坑里的火随着仪式忽而炽烈,忽而宁静,在没有人注意到的城墙内,端着祭祀羊的那一个人,也在和城主做着一模一样的动作。
这个人是虞城的庖正,叫做韶康。只是城民不知道,主持祭祀所用的祭品,甚至祭祀的主持,并不是一贯以为的这位站在簇拥的人群中间的城主操办,而一直是由韶康来负责。
到了祭礼的末段,城主把口含着桑木的羊投进火坑中,火焰顺势找到了桑封的位置,再从羊口开始肆意吞噬者整只祭祀羊,有了桑封的标记,那火焰远比刚才的更加猛烈,更加狂妄地享用着这些祭品。众人再一齐把火坑用土填满,祭礼就算完成了。
城主代表着整个城邑中神力最高的人,整个祭礼过程不能出任何差错,否则所祈求的事务就有出差错的风险。随着祭礼的结束,虞城刚刚照进了第一抹阳光,冬狩才算可以开始了。
——
韶康在城墙内脱下了祭祀穿的衣服,舀了两捧水把脸上的朱砂洗干净,又来到城主身侧。
城主拍了拍他的肩,像无声地说了句辛苦了,又问他说:“雵儿呢?”
韶康回答:“还没回去看,估计这会儿刚起床。”
城主叹了口气,脸色微末地阴了下来:“这小子,要不是半点灵觉没见他使出来过,这岁数,早该让他接手操办祭礼了。”
说着,城主像是又想到了些许不妥,两手按了按韶康的肩膀,说:“虞城的以后,还要靠你。”
韶康弯了脊背,恭敬地笑笑,说:“臣是虞城的庖正,知道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城主笑眯眯地摇着头,道:“等忙过了这阵子的春耕和冬狩,趁着去斟鄩朝拜之前,就来安排你的事。”
韶康有些吃惊地看着城主,城主见他半信半疑的样子,笑道:“怎么了?瞧你这个样子。我没忘,都记着呢,就等时机差不多了。”
原本围在祭坛上的人们已经陆续前往虞林狩猎了,城主把木杖交给韶康,说:“走吧,回去换一身轻便的,我们也该去冬狩了。”
——
虞城这一任城主单名一个睿字,姓姚,又因为他是有虞氏的城主,外城的人都用虞睿来称呼他。
虞府没有太多华丽的装饰,也不占用虞城多大的地盘来彰显自己的地位。东边是大门,靠北边的房间是城主儿子住的,城主和夫人住在南边的院子,西边是正厅,正厅的后边是用作打杂的后院。
虞睿一进门,就看见自家儿子背着弓箭,拎着水袋刚从房间里出来,径直背对着虞睿往后院走去。
“干什么去?!”虞睿喊着说。
儿子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看着虞睿,回答道:“爹,我去厨房拿点干粮,出门狩猎去。”
虞睿只有这个一个儿子,单名一个雵字,瘦瘦高高的,刚满十六岁。
“你第一次参加狩猎,得有人跟着。让韶康陪你去。”虞睿说道。
姚雵自然乐得和韶康一起出门,喜形于外地便携着韶康走了。待二人走后,只见从后院走出来一个年纪和虞睿差不多大的,模样看起来像个家臣,名叫阿四。他跟随在虞睿身后进了房门,伺候虞睿更衣。
“你跟我去祭坛驻守,再派一队人悄悄跟着雵儿。”
阿四问:“韶康已经带了几个人跟着了,有他保护少主,还要再派一队人吗?”
虞睿道:“最近我老有一种感觉,隐隐觉得不好,得多长个心眼才行。就是不放心韶康,我才派他去跟着雵儿的。”
阿四一边帮虞睿整理完衣服,一边说:“好,臣派人去跟着。可是城主,您有把握,现在韶康的权势到底有多大了吗?如果到哪天,他真的起了异心,想动手了,我们真的有把握能制止他吗?”
虞睿答道:“他非至尊,师出无名。权力越大,越会有眼睛盯着。”
——
虞林
晚冬的天气有了回暖的意思,但虞林中的积雪还未彻底化开,灰白相间的林地中其实不难发现猎物,姚雵之前尝试过在空地上捕鸟,捕熊捉鹿这种大件的活儿还是第一次干,奈何韶康带着几个人跟着,姚雵虽然名义上已经捉到了两只鹿,但他总有放不开手脚的感觉。他知道韶康和手下跟着是怕自己出事,所以也没想好什么由头支走他们,好由着自己来狩猎。
“你小子,别老想着强出头了。”韶康看出了姚雵心里在嘀咕怎么,说道,“你是不是认为一定要自己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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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捕到的猎物,才能真正算作自己的成绩?”
“出来一个时辰了,我不是在后边堵住猎物后路,就是等你们捉到了捡现成的,没意思。哥,我想自己打。”姚雵有点丧气地说。
两个人蹲在灌木丛后边,方才搬完一只鹿回来,还有些喘气。韶康又说:“想要活下去,就得保证捉到更多的猎物。靠的不是一两个人强出头,是懂得协作。如果没有你在后面堵住它们的退路,猎物就都溜走了。可别小瞧了在身后的那个人。”
“我知道,”姚雵说,“下一把换我来,我也想感受一下当第一个拿到猎物的人是什么感觉。你放心,不会出什么事的。”
“还是想自己上。行。”韶康答应着,眼底不自觉地泛着笑意,像是哄着自家半懂不懂的小孩儿聊天一般,而后,似乎又看到姚雵衣服后面有什么东西,说道:“你后背上有东西,我看看。”
“什么?树叶吗?”姚雵自己瞧不见后面,就把背转过去,背对着韶康,“你帮我看看?”
韶康不是没想过,姚雵一天天长大,虞睿会不会把重心都转移到自己亲生儿子身上,虽说这是人之常情,但韶康终究不会是长久寄人篱下之人。
但是今天,虞睿跟他说,自己许诺的事情没有忘,会帮他回到斟潯城。也许一切都是自己多虑,又或许是这么多年蛰伏下来,到现在他已经再按捺不住了,才会在心底萌生出一些别的想法,一种他不知道怎么做才算正确的想法。
看着把后背交给自己的姚雵,韶康迟疑了一会儿。
他明明已经看到了姚雵后背衣服夹层中,自己想要伸手取出的东西,但就是犹豫着,好似眼睛看不见,只能像盲人一样用手摸索一般,不确定要不要伸手触碰那东西。
几番“找寻”,韶康终于把夹在两层衣服中间的一小片薄木板拿出来,扔到自己身后,又随手捡了一片树叶,说:“你刚刚不会在地上打滚吧?真是树叶。”
姚雵看着韶康手里举着的树叶明媚一笑,说:“哥,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你可以把我少主前面的‘小’字去了,到头来却还是没长大,还在滚树叶堆!有没有一种浪费你粮食的感觉?”
韶康扔掉手里的叶子,也跟着他笑着,说:“是啊,白给你们家忙活那么多年,好在我的职责不只负责带你,要不然被城主知道了,我把他儿子带这么大还在滚树叶堆,我饭碗就得没了!”
姚雵点点头,说:“说得也是。我总感觉这两年,不知道怎么了就会惹到我爹生气,可能是我没有成长为他希望的样子吧。诶,那以后去见我爹之前,你帮我再看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要是我哪里又热我爹生气了,挨骂的却是你,那就不好了。”
“你小子,”韶康打了一下姚雵的肩肘,说,“怎么,嫌你哥身上担子不够重,又多了帮你打点上下的工作了?”
忽然,韶康余光里瞥见不远处的灌木在晃动,他按住姚雵的肩,嘘了一声,示意他往那边看。
一个圆滚滚的大脑袋从灌木中浮了出来,又沉下去。
“是熊!”姚雵轻声说道。又兴奋地看了一眼韶康。
“去吧,你打头阵,我们包抄。”韶康说道。
得到肯定后,姚雵轻手轻脚地从休息的灌木丛摸了过去。
等姚雵走远了些,韶康找了找刚刚扔在身后的薄木片,上面画着和祭祀羊嘴里衔着的桑封一样的纹路。
天边不知为何聚起了一片乌云。韶康随手把薄木片捏碎,木片随着纹理碎成一条一条,看不清上面的纹路了。
他把碎木条往旁边一扬。
“算了。”
2. 【虞城】王狩(2)
熊不易被捉到,加上姚雵这是头回参与虞城的冬狩,终究是耗很久才捉到他。等到韶康陪姚雵如愿以偿地抓到熊以后,已经是正午了。
“啧,一头熊两只鹿,我们才五个人,一趟好像扛不回去。”姚雵看着眼前的猎物犯了难,“要是多来几个人扛回去就好了。”
“分两趟呗,你们先扛两只鹿回去,我在这守着。”韶康说。
“行。不过我刚刚在那边,好像碰到了另一队人,他们好像没打着猎物,要不叫上他们一起扛回去,就不用搬两趟了。”姚雵说道。
“另一队人吗?在哪?”韶康问。
姚雵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人:“诶,奇怪了,刚刚拖着熊等它没力气的时候,我还看见他们在看着,问我要不要帮忙呢,这会儿……不会是找到新的猎物走了吧?”
“哪有那么容易找到猎物,我们这一上午三只,就已经算大丰收了,说不定这只熊刚睡醒的时候,刚出来找吃的,就被你碰见了。再说,虞林这么大,想要碰见另一队人还真不容……”韶康说着,好像想到了什么。
碰到另一队人不容易……
悬在他们上空的一片枯叶被弱流带离了树枝……
是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虞睿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会对他放心得下呢?
——
“小雵,过来这边。”
“嗯?怎么了?”
韶康转过姚雵肩膀,把姚雵后背面向自己,左手搭上姚雵的衣领,右手像不听使唤似的顺手还拿着一支箭,说:“你身后有只虫子,我帮你拿走。”
“虫子?……诶等会,那边好像是我刚说的那一队人,嘿!过来!在这边!”说着,姚雵就双手招呼着去把那一队人带过来了。
韶康收回还悬在半空中的左手,抹了把脸。
这一队人,真是在防着我呢。
所以让我保护少主也不是出于信任……韶康想,是万一出了事我就推脱不了责任,这样你就可以用自己儿子的命——一个没有灵觉的,没有用的儿子来换我一个渎职的罪名,替换了他,好继续被你掌控吗?如果这样,城主,你为什么还要暗自加派一队人跟着呢?是你赌不起吗?怕我真的杀了少主,你更没有后路了?
“明明早晨才说要帮我了。”韶康收回左手的箭入箭筒,两队人一起把猎物抬回去了,几个人扛着熊和其中一只鹿走在前面,韶康和姚雵则扛着相对小的一只鹿跟在队伍后面。
回去的路对韶康来说好像有点长,因为他的脑子里正疯狂地掠过很多种想法。
当他在冬狩礼前夕,悄悄复刻了一枚祭祀的桑封时,他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呢?
他只记得在精心打磨着桑封的时候,透过那一小片木板,看到的全是姚雵从小跟着他的样子。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姚雵就叫他哥哥,叫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变。
小孩的内心很单纯,只知道自己多了一个哥哥,却不知道为什么给自己的衣裳、食物没有也给哥哥准备一份,于是食物会自己偷偷留一半,衣裳太小了没有办法给哥哥穿,就会留下其他的摆件、饰品给他,总之自己有的东西,也不能短了哥哥的。
等到虞睿和扶英发现,自家的小孩竟然缩衣简食地给他留东西之后,大人们拗不过小孩要公平分配的铁律,为了不让自家小孩再饿着,只好把少主的份额改成例行的双份。所以韶康在虞府中的待遇因为姚雵小时候的执拗一直过得很好。
韶康在虞府安定下来之后,日子久了念着姚雵对他的好,也会陪他玩耍,只要自己会的本事,姚雵想学,韶康也会手把手都教给他,虞府中也只有他韶康算得上是和姚雵相近年龄段的孩子,自然他陪着姚雵的时间就多一些。
桑封一刀一刀地刻着,姚雵的身影也一幅一幅回现在他的眼前。
所以当昨天和姚雵在后院时,自己亲手把祭祀的桑封藏在姚雵身后的时候,他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他也说不清。因为就算姚雵从小待他好,自己也同等地去回报着姚雵的这份好,韶康也始终没有忘记自己并不是虞城的人,他来这里,不得已地带着自己沉重的使命。所以他想,自己这么多年陪着姚雵,或者说尽心侍奉姚雵,为的就是一报还一报,所以在把桑封藏在姚雵身后的时候,自己是不是也在想,其实并不欠姚雵什么,带着不亏不欠的心态,才能做得下这样的事情呢?
又或许是虞睿和扶英对他的态度,让他一直能保持着一份清醒,始终没有忘却自己寄人篱下的身份,和当初自己父亲与城主的交易?在无人之时,他可以叫姚雵的名字,就好像自己真的是他的哥哥,可是在虞睿在场的时候,甚至只是虞城的其他任何一个人在场的时候,他都没有胆量去称呼姚雵的名字,只是称呼他少主,因为他怕自己的越权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严重的后果。姚雵从小养得好,自有他明媚的样子,不像自己,从小漂泊,后来才有稳定的容身之处,可这容身之处说到底也不是自己的,他并不会因为姚雵叫了他这么多年的哥哥,争取了和少主同样的待遇,自己的真实处境就会跟着一起变好。
所以,昨天把桑封放在姚雵身上的时候,也只是想为自己的未来争取一番吧,韶康希望自己这样想。可是为什么跟着姚雵出来狩猎才半天,他又会心软,去取下姚雵身上的桑封呢?是念着城主对自己仍有承诺?还是自己终究对姚雵下不去手?
一边是自己和家族的命运,另一边是待自己如此赤诚的人,理性告诉他,他不应该心软,他不应该一直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承诺上,何况城主自始至终都防备着他,如果心软,一朝一击而不中,那他和家族,将永无翻身之日。
不能心软,他是这么告诫自己的。
于是姚雵对他的友爱,他把它看作是对寄人篱下者的一种施舍,那些看似亲情美满的日子,也看作只是他这个比丧家之犬情况好一点的人的暂时的梦幻泡影,他告诫自己,只有自己能够把握的,才是真实的。
短短的一程路,韶康复又捋清楚了,自己本该也是少主,是斟鄩城夏后氏的少主。
撇开暂时的安逸日子,他要把命运重新掌握在自己手上。
他在心里把那枚直取姚雵性命的桑封重新刻上。
“对不起,但是我把你自己的命运交在你手里,就当是我最后对你再心软一次。”韶康心想。
——
“少主,其实我刚来的时候,在虞林看过九尾狐。”韶康说。
“九尾狐不是消失很久了吗?好像从几百年以前就很少有人看过了。”
“嗯,我就只看过那一次,也是在这样雪地初融的时节,天快暗了,那时候我差点在深林迷路出不去,就看见比雪地还亮的一只白狐狸,发着光,照得周围融化的雪水亮晶晶的,再一看,哇——有好多条尾巴,应该就是九尾狐了吧,它带我出深林的。”韶康说,“它在前面远远地走,发出彩色的光,时不时回头,看我有没有跟上来,见我跟上之后,它就继续走,它知道什么样的沟坎是人过不去的,所以会挑相对平坦些的路去走,我们两个一前一后绕了很远的山,到了在近林区,我认识路了,它就回去了,我想它应该是不想让人发现它,我就一直没说过。”
“那它会不会是天暗以后才出来觅食的,所以白天活动的人就没有看到过,”姚雵把鹿换一侧肩膀扛,又说,“我没看过,我们要不,今晚试试?”
“别,我只是忽然就记起来有九尾狐这件事,就跟你说了。晚上虞林很危险的,天黑之前要回城里去,别瞎逛。”韶康有些严肃地说道。
“知道了。”
——
城门外,虞睿看着一队一队狩猎归来的人,扛着大大小小的猎物,在祭台前排开,有人专门负责清洗整理猎物。
春狩丰获本来是喜事,但是虞睿没看见韶康和姚雵回来,心里总是悬着,脸上自然也挂不住笑。
阿四看出虞睿心里担忧,宽慰他说:“韶康毕竟跟了城主这么久了,对虞城也是有感情的。”
虞睿转了转右手拇指上的玉琮,说:“管理一城的人,感情很重要,但如果只剩得用感情去维持管理,”虞睿摇头,“不会长久。”
“斟潯城那边安静太久了,活得太安逸,他就会去想别的事,想想可以,想太久了不去做,不可能,早晚的事而已。”虞睿说着,也不知是讲给阿四还是讲给自己听。
“城主你看,他们回来了!”阿四高兴地说着,顺着阿四指的方向。虞睿看到了一起扛着鹿回来的人。
虞睿长舒一口气,把嘴角往上扯了几下,上去迎接:“把猎物交给他们去处理就好了,赶紧都歇歇。”
“怎么样儿子?第一次春狩,感觉如何?”虞睿搭上姚雵的肩膀往回走。
“爹,看到那只熊了没?”姚雵指着扛回来的那只熊说,“我抓的。”
“这么厉害?”
“啊当然,多亏了韶康哥的指导。”说着姚雵又得意地看了看韶康。
“韶康大你十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我让他看着你,你从小就难管,估计把他累得够呛。”说着虞睿看向韶康,“辛苦了,下午你就不跟着去了,还有其他事要做。”
“好。”韶康回答。
“爹的意思,下午我可以一个人去狩猎了?”姚雵问。
“多少要派两个人跟着,要不然再打到一头熊,谁替你扛回来?”
“行嘞!谢谢爹!不过……您也别着急让韶康哥做事情了,他累了一上午呢,有什么活儿,等我回来,我和韶康哥一起做,两个人总归快一些!”
韶康没再在祭坛上待着,转身走回城里,他听见姚雵在他身后高声喊:“哥,下午我给你带个惊喜回来!”
韶康没有回头,但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听到了。
日头正盛,照在虞城主干道上,道路空旷,韶康也就晃晃荡荡地在路中央走着,他想慢悠悠地逛回虞府,再把这条路走成他本该有的样子。
惊喜么……
韶康描绘的那一副彩色九尾狐的幻景,在离人群渐远之后,好似褪去了它鲜亮的伪装。深山常有孤魂野鬼聚集飘荡,他们渴望着狐尾散发出的光芒,那种光昭示着生命、活力,是无人祭典的野鬼贪图却又无法企及的宝物,那种光芒太过耀眼,所以野鬼常常环伺在狐狸周围,遥遥地借着那一点光作慰藉。
你要记住我和你说的话啊,小雵,天黑之前要回城里来。
如果你能听话回来,那我……
——
稍作休整了一会儿,姚雵坐不住,带着人又奔虞林里去了。
他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又捕到一只野鹿,但他现在的心思并不在猎物身上,只是想有个由头能让跟着他的这几个人不要跟着自己那么紧。
“你们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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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把这头鹿扛回去吧。”姚雵对他们说。
几个人商量着,说无论如何也得要有一个人跟着少主,奈何这鹿的重量像是刚好这几个人才抬得动似的,他们就被姚雵劝走了。
也不怪姚雵不想被人跟着,从小他就被保护得太好了,好到令他每天只想着怎么探险。
况且今天他看韶康的样子心事重重的,猜是自己的阿爹又派了什么累活给他做了,才又闷闷不乐的。刚才阿爹不让韶康再出来玩了,应该就是又给他派活儿了吧。
刚刚韶康在谈起九尾狐的时候,那陶醉的样子,应该是很欣喜自己能遇见它的吧。如果自己也能见到九尾狐,不说猎回去,哪怕是和狐狸要几根雪白的毛发,回去韶康见了,会不会开心一些呢?
如果是狐狸,那沿着山涧溪流走,一直回溯到虞林山泉发源的地方,应该能有机会遇见的。
于是看着扛了野鹿渐渐走远的人,姚雵溯着山涧往虞林深处走去了。
深林里没有人,虽说虞城近六十年在这片土地上垦荒耕耘,把一些凶猛的野兽都尽可能赶出虞林去了,但毕竟深林少有人来,姚雵感觉自己还是冒险了些。
树顶常有风刮着,风呼啦呼啦穿过树叶的声响,像潮水一样一阵一阵。姚雵走到一处比较深的山涧,风从山涧两岸中间吹来,又像一支悲鸣的洞箫。
他在风声中偶然听到一两声动物叫声,但是风声太吵了,他听不清。于是他轻轻地把手搭在山涧的石壁上:“安静一会儿。”
忽而一大片虞林的风都安静了下来。他再仔细听着,那动物叫声是混着潺潺的水声飘过来的,他正想再溯着山涧走,越走越深,水汽有些清寒,他打了个寒战。
姚雵没有独自来过这么深的山林,于是他想找个可以搭伙儿壮胆的。
“没有人了,你出来吧。”姚雵小声说。
一个毛茸茸的灰白色大脑袋从姚雵身侧探出头来,舔了姚雵一口。
“先别闹……你耳朵比我灵,听听看,是不是有什么动物在叫?”
毛茸茸的大挂件竖着耳朵听,随后离开姚雵,往上游攀过去。
“在那边吗?你等等我……”
——
临近日暮,在城墙外的营地上,人们升起篝火,清点着今天的战利品。
“阿四,雵儿还没回来吗?”虞睿问驻守的人。
“回城主,还没有。”
“收了吧,该回去了。”虞睿把弓箭交给那人,往城门走去。
“是。”
一声令下,一排身着狼牙项链的人手执骨笛,吹奏起来。笛声传进密林,渺远地回荡着,呼唤还未归来的猎人。
营地回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人们把猎到的野物摆在篝火前,自行围成一圈,双手高举,嘴里念着祷词。
“哈——呀——”随着归来的人越来越多,在篝火前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祷词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要把今天丰收的消息上传到天去,黄色的火焰也随着声音摇曳,直到忽然燃起巨大的红色火球,人们齐声跪拜。
火球越来越小,直到变回橙黄色,仪式也就结束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即使在开春的夜晚,风依旧凛冽呼啸着,越来越大。人们举行完仪式,正在往城内搬运者猎物。却有一队人逆着人群的方向搜寻着什么。
“阿四,雵儿还没回来吗?”虞睿有些着急,告慰上神的仪式开始,也是在呼唤还未归来的人及时返回,一般情况下,仪式结束,该回来的人都会循声回来。
“没看见啊,这……少主许是玩心又起了吧。”阿四回答。
“有没有人看见少主?”虞睿向人群呼喊。
没有结果。
“都把手头的东西放下,点燃火把,少主还没回来,都去找,快!”阿四指挥着说。
“韶康下午在做什么?”虞睿问。
阿四回答说:“您安排他清点去岁虞城的人事调动,他也都去做了,没再出虞城。”
“派去跟着雵儿的人也没有回来……”
也不知怎的,突然就变了天一样的,寒风一阵一阵刮着,吹散了营地上的篝火,只剩星星点点的火花。好在人们都升起了火把,复又往密林中搜寻起来。虞睿骑上马,吩咐阿四:“回去告诉夫人,我和雵儿晚些回去,让她不用等我们了。还有,盯着韶康,不要让他乱走动,也不要让他做事。”
天全黑了,林中却亮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像星河坠落。火光蔓延开来,几乎要把每一个角落都照亮一遍,人们口中呼喊着,喊声坠进寂静的黑暗中,没有回响。
过了一会儿,人们发现虞林中有几个侍卫,旁边还有一只野鹿,但都没了气息。
“找!继续找!”虞睿急声吼道。
十二年过去,恐怕有些事情还是脱离了他的掌控,虞睿心想。
虞府中,韶康见阿四刚回来,上前问:“四伯,城主呢?怎么没一起回来?”
“城主和少主临时有事,脱不开身,让夫人先用饭,晚些他们就回来了。”阿四回答。
“府里没什么事了,我可以去帮忙……”
“不需要。”阿四拦住韶康,说,“就和我待在府里,守好夫人,等他们回来就行。”
“哦……”韶康应着,眼睛低垂下去。
小雵,回不来了吧……
“对不起。”
3. 【虞城】寒日涤冻涂
星亮云希的夜晚,这座山头上的生物都萦绕着微光,聚集在一起,把整座山都照得亮亮的。树上结出的果子,像一盏盏小灯台,引得那些披着霞衣的鸟儿停驻采食;星星倒映着的湖泊下也闪闪发亮,仔细一看是鳞片闪闪的大鱼游荡时散出的湖底星光。脚掌和尾巴尖染着红棕色毛发的老虎趴在湖边喝水,喝完水顺势滚了滚湖岸上的草坪,忽而又去扑那树上采食浆果的鸟儿。
山头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连绵的震动,轰隆的响声传来,那老虎也只是凝神听了一阵,连鸟儿都没被惊走。地震在这里稀松平常,不过是睡麻了的地龙在底下稍微微翻了个身。
一大一小的两个人走上山头,大人对小孩说:“到了,就是这里。”
大人在地上催生出一棵擎天的松柏,根系深深扎进土里,亮堂的山头底下,是漆黑的土石,那根系强壮有力地破开土地,一直往下,不知扎到多深,直到虞林的上空一道闪电,像根系般蔓延闪过。
和那座山头比起来,虞林的晚上漆黑一片,不见一点光,云层遮蔽了星空,山上只能看见一些墨色的树影。闪电划过之后,那一大一小的两个人走在了虞林山上。
火焰照亮叶子,化开了叶片上正凝结的霜花。
“阿爹,我们从‘海外’过来,是要去哪呀?”
小女孩骑在父亲的肩膀上,手上团起一个火球,哔哔啵啵的火星子从小手上飞出来,落在身后,像一条火狐的尾巴,照亮他们前进的路。
“去虞城,一个叔叔家里,叔叔是阿爹以前的好朋友。”父亲温柔地回答。
“我们为什么不像之前一样飞过去呢?这样走路好慢。”小女孩不解。
父亲像是跋山涉水了好一阵,喘着气,把小女孩抱了下来:“好乐儿,这里是虞城,已经不是‘海外’界了,阿爹没力气了,也飞不动了。你下来走走。”
小女孩像掰馒头似的,把手里的火球掰成两半,火球被掰开后,又生长到原来的大小。她踮着脚,把其中一个递给父亲。
“给你。”
父亲牵着女孩的手,微微喘着气,边走边向女孩解释:“这座山叫虞林,之前阿爹来过这里,好像那时候过来时不小心扎穿了‘海外’到这里的通路,‘海外’界有些东西掉下来了,阿爹过来看看,顺便修补一番。”
“你打穿了通路,神明不会降罪吗?”女孩问。
“会啊,所以要在神明发现之前,把它修补好。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火焰在乐儿手上轻轻摇曳,一片漆黑死寂的虞林,仅有这两团小小的光亮跳动。
“鬼可能已经知道了。”小女孩看着前面漆黑的树林说道,“虞林在‘人间’,不应该有鬼出现吧?”
父亲也发现了林中的异样,许多漆黑的身影趴在树上,躲闪着观察着他们。
父亲手上化出许多柏叶,微亮着绿光,一叶装一个,把虞林山上的孤魂野鬼全都扯进叶子里,装了小小一袋叶子。
“等回‘海外’,就把他们都送回去。”父亲说。
“阿娘呢?阿娘什么时候回来,让她来带我们飞过去。”小女孩嘴上说着,已经走了好几步路远,“叔叔家是这个方向吗?阿爹,快跟上来。”
“乐儿,停下来,你听,”父亲把手上的火球一纂,四周黑了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发现西北方向,林中隐约蔓延着的点点火光,“好像有人在喊,好多人。”
乐儿也把手心里的火球收起,在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中,乐儿听出了喊声的内容:“他们像在找人。”
四周一片漆黑,仅剩的天光也被枝杈拦住去路。女孩攥紧的手心里蹦出一两颗火星子,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光芒好像惊醒了静立在这里不知过了几百年的树林,风声传来,树林也像那人声一样,竟阵阵哀嚎起来。
“找人……”乐儿像是想起什么,“阿爹,往回走,刚刚那里好像有个人。”
小女孩拽着父亲的手,把手心摊开,火球又长大起来,往回穿进一片灌木林。
藤蔓和枝杈相互交缠着,拦住了女孩的去路。父亲左手一挥,密枝如蛛网的藤条就自动散开来,缠绕住其他遮挡的树杈,往四周拉开去。
“今天是他们冬狩,会不会是受伤的野鹿……”
父亲还没说完,在火光的映照下,灌木丛中分明映出一张染血的人脸,枝条把这个人遮蔽住,若不是知道这里有一个人,谁都不会费这么大的劲开荒到这里。
小女孩嫌这长得比她还高的枝杈碍事,手中火球一摧,周围的灌木不见明火便已化为灰烬。那人的样貌也清晰起来,是一个少年模样。
父亲看着烧成灰烬的灌木,只觉汗毛歘地竖起来,打了个寒战:“阿爹不是说过,遇到草木挡道,不要老是一把火就烧死,好歹是我的女儿,叫这些草木让开一条道就是了。”
“可是阿爹,我也跟你说过,我的草木用起来没有火焰顺手。可能是我像阿娘多一点。”女孩反驳说。
借着火光,乐儿看见少年的胸口被刺了一个大洞,有血肉被撕扯的痕迹,依稀还有血渗出来,最开始流出的血已经变黑凝成霜,渍在衣服上。嘴上的血蜿蜒着流到耳朵根、脖子上,虽然火光是红色的,但还是映不红少年惨白的脸色。
小女孩手一挥,把少年身上的寒气都化开去。父亲摸上少年的脉搏。
“按理说,一个凡人流这么多的血,早该死了,可是他还有一口气。”父亲说着,伸手抚上少年的胸口,藤蔓一样蜿蜒的绿光在那人的伤口上生长开来,把伤口暂时嵌合了起来。
小女孩把手搭在少年的心口处,观察了一阵,说:“心脉有一团……唔,白色的光护着,所以没有死,但是现在我看不清是什么。”
小女孩抬眸,看着父亲,父亲也看向她。
“看我没用,我驮我的宝贝女儿都驮不动了,驮他就更不行了。”父亲看着女孩抿起的嘴,打趣着说:“乐儿,你比阿爹要善良,如果你想救他,试试能不能扛得动他?”
乐儿看着比自己身长多出一倍的人,果断放弃扛他回去的想法。转身望向刚刚有人声的地方。
“他们好像没有找到这个方向来,你在这守着,我去引他们过来,他就有救了。”乐儿说着,正要过去,就被他父亲喊了回来。
“傻乐儿,你怎么确定他们要救的就是这个人?你怎么确定他们是来救他而不是杀人灭口的?”
“我自是知道!。”
父亲坐在少年身边,双手向后撑着地,仰起头看她。
“第一,这个人身上的衣服,不是普通的凡人穿得起的。第二,可能我比阿爹耳朵要灵一点,听得出那边的人喊的是少主……语气还比较着急。第三,这个人本来就要死了,如果不死野兽也能吃了他,如果不是为了救他,深更半夜这么多人举着火把在找,闲的?”
父亲点点头,有意压着不听话向上跑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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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看着自己精心培育出的名品花卉一般:“去吧,小心点路。”
“不用走,用藤蔓引他们过来就好。”
“引他们过来之后怎么解释?总不能被说成是我们害了这个人吧?”父亲询问地看向女孩。
“唔……”小女孩好像也犯了难,“我们可以留一盏灯在这里,然后趁他们还没到的时候离开?这样他们就不会看见我们了。”
“是个好主意。”父亲满意地点点头,“那我们今晚又只能在树上过夜咯,城门关了,不跟着他们找人的时候混进去,我们今晚就进不去了。”
“那我们打扮成他们的样子?”小女孩道,“我不——想再睡树上了阿爹!”
小女孩看向父亲,奈何父亲眼神都躲到树梢上去了,一副“别问我”的样子写在脸上。小女孩一急,走过去伸手按住父亲的脸颊,把父亲游移不定的目光强行对上自己:“快说呀!”
父亲眨巴眨巴眼睛,被女儿的手挤得嘟起来的嘴蠕动着说:“我不是说过,这里有一个叔叔是阿爹的好朋友吗?”
父亲手指向躺在地上的少年,说:“这个人长得和好朋友一模一样,应该就是他儿子没错了。”
“所以你认识这个人的父亲,也就是说……”小女孩松开手,往后挪了两步,嘴里喃喃着,“你认识城主?!早说嘛……”
小女孩双手捧着火球,火球向上生长出藤蔓一样的火鞭子,在空中舒展了一番,忽而那火鞭转换了颜色,变成围绕着莹火虫的绿莹莹的线条光亮,向人声的方向伸过去。
随着光亮的指引,人群终于举着火把向这边涌过来,奈何他们□□凡躯,披荆斩棘过来,还要一段时间。
“这么慢……”乐儿嫌弃地拍了拍身上被灌木蹭出来的灰,说,“要是我,一把火烧出一条路出来。”
“不准烧。”父亲听见女儿这样说,瞬间严肃起来,说道:“记住阿爹来之前跟你说的话。”
在走得最快的几个人后边跟着的,就是城主虞睿。
父亲和女孩知道现在多说无益,自觉地把路让出来,让他们的人去救少年。几个手快的下人已经不由分说地先把父女二人控制起来了。
乐儿没好气地撇了撇嘴,心想,大胆凡人,信不信我一把火烧了你们……
虞睿跳下马,慌里慌张地察看了一遍浑身是血的儿子,碰也不敢碰,着急之下正要把火气撒到这两个陌生人身上,还没开口却像先被泼了水,他看清了这个父亲的模样。
父亲晃了晃手腕上绑着的绳子:“能先松开吗?勒着疼。”
“柏染?是你?”
小女孩在一旁嘀咕:“还真认识,怎么哪儿都有人认识你。”
柏染失笑:“对对,快,先帮我女儿松松手,再绑着她要不高兴了。”
虞睿显然还没弄清楚柏染有了个五六岁大的女儿,闻言亲自过去解了乐儿的绳索,再解开柏染的。
虞睿的手下显然也没有搞清楚状况,自从他们侍奉虞睿为城主时,还没有见过城主对哪个人这么客气的,所以他们才每次见到“疑似犯人”的人,想都不用想先绑起来再说。
柏染转了转手腕,拍了拍虞睿的肩膀说:“我……恰好碰见令公子,虽然模样凄凄惨惨,但好在性命无虞,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总之……先回城吧?”
虞睿猛地回过神来,叫人好生护着姚雵回去。自己又牵了匹马给柏染。
——
4. 【虞城】驺吾(1)
一行人好不容易把姚雵安放在床上,又有一堆医正围在姚雵身边,看看眼睛,摸摸胸口,把把脉,一副不明就里的表情看着少主胸前的血洞似又有愈合之势,最后一致地认为,少主此番,想死不易,要活也难。
虞睿见柏染在这儿,本也不指望医正来救治,吩咐他们都先出去,转身说:“柏染兄,我知道你有能力,你……你救救我儿子,我知道,我,你来我这,我很高兴,我本该好好招待你,但是……”
虞睿语无伦次的样子在柏染看来有些滑稽,他从小看着虞睿长大,见他遇上事情,每次都很慌张,但又不出意外地,每次都能处置妥当。就像一个老是会碰倒东西的人,偏偏每次都能把自己碰倒的东西接住,好像天生自带过长的竹竿和合适的兜网。
就像这次的兜网是柏染。
柏染点点头,抚上虞睿后背,示意他放松下来:“我还在想,你这些年,城主都当上了,怎么还爱丢三落四的,举行春狩都能把儿子丢了。”
“没事,你儿子能治好。但现在我没有这个能力,”柏染对虞睿说,“你别慌,让我女儿试试。”
“好,好…”
这时,房间外面突然有一女子询问的声音:“阿睿,怎么回来这么晚?”
虞睿闻言过去开门,柏染见他扶着一个盲女进来:“没事,雵儿贪玩,我到现在才把他找回来,他今天玩累了,就先睡下了。”
那盲女目不能视,可衣裳却是流光溢彩,只是衬得那双眼睛更加黯淡无光。
“没出什么事吧?”盲女问。
“没事。”
盲女分明摸到虞睿一手冷汗。
“有客人?”
“对对,我之前不是总跟你说起,有一个恩人,在我们家落魄的时候帮助过我们吗?”
盲女思索了一会儿:“哦,是那个叫柏……”
“对,就是他,柏染。今天出去找雵儿回来的时候,碰巧就遇见他和他女儿过来。”说着虞睿向柏染引荐,“这是我的妻子,扶英。”
扶英向姚睿指引的方向鞠了一礼,说:“恩人到访,实是照顾不周。你们还没用晚饭吧?我让庖正去做,马上就好。你们坐。”
柏染没有见过虞睿的妻子,只见她是个盲人,眼珠浑浊,又看她行走自如地去厨房,全像目明之人的样子。
“十年前伤了眼,治不好。我就吩咐家里人,家里的东西尽量不要挪动,这样就算她看不见,家里哪里有道坎儿,哪里放了什么东西,也能记得清。”虞睿说。
“阿爹,”乐儿不知何时已经在姚雵床头守着,“黑白色,又像老虎又像豹子,是什么神兽?”
闻言,虞睿和柏染互相看了一眼,柏染回答:“有虞氏图腾,仁兽驺吾。”
“是叔叔家养的宠物吗?是他在保护哥哥。”乐儿说着,握上姚雵的手,红色的光焰随着经脉汇入到姚雵的身体,到心脉处又变成耀眼的白色,一团彩色云雾萦绕着升起,在姚雵身边,汇聚成一只卧着的白虎的模样,就是驺吾。驺吾抻了抻身子,把前掌搭在姚雵胸口,又朝姚雵的脸上舔了几口,然后睁着又圆又大的老虎眼睛看着乐儿。乐儿也不慌,哄着把驺吾的大掌挪开,搓了搓手,抚上姚雵胸前的血口子。红白相间的光焰中,血口子慢慢愈合起来,只剩下粉粉的印记。
驺吾见姚雵身上的血口子愈合了,也满意地舔了舔乐儿。
显然,柏染也没有料想到之前那团护着姚雵心脉的白色光焰是仁兽驺吾。
他救了个大变数回来。
虞睿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驺吾,再三辨认确实是图腾上画着的模样后,恨不得跪下去先磕三个头。不过柏染他很快反应过来,告诉虞睿先不要声张。
“大家都知道仁兽驺吾只会跟随在明主圣人身侧,你们家祖上是帝舜,用驺吾当图腾也就罢了,现在是什么时机,斟潯那边乱得要死,要是让寒浞知道了你儿子身边跟着驺吾,他会怎么做?”
“杀我儿子,拿走驺吾,以正其位……我只是爱丢三落四,又不是分不清轻重。”虞睿回答,“所以……你这一次来,也是为了驺吾吗?”
“不是,”柏染看向屋外,确定没有人后,低声对虞睿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你儿子身边跟着驺吾,我这次来是有其他事要和你商量……这改天再说,总之驺吾的事,只能你,我,还有乐儿三个人知道。”
“连我儿子也不能告诉?驺吾可是跟着他的。”虞睿问道。
“你儿子才十几岁,如果你觉得,你儿子是一个分得清轻重主次的人,你可以告诉他。”柏染说,“要不然,我有办法让驺吾就继续藏在他身上不出来。”
“嗯。”
“还有一事,”虞睿说,“我得找出伤我儿子的是什么人,他知不知道驺吾的事,就……”
乐儿坐在床沿,把玩着驺吾肉乎乎的手掌,耳朵却是向虞睿这边侧着。
柏染点头:“你儿子得罪过什么人吗?”
“应该……没有吧,要是总干些得罪人的事情,仁兽也不会跟着我儿子了,这点你比我清楚。”虞睿说。
韶康的身份,放在哪里都是一个禁忌。虞睿不会轻易让别人知道他的存在。自然,也就没有跟柏染说怀疑的对象是他。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应该是扶英和庖正韶康把晚饭做好了。
“乐儿,把驺吾藏起来,快!”柏染压着声音说着,虞睿已经先行迎出门了。
“扶英,来,我端着就行……呀,忘记跟你们说了,恩人鲜少吃荤菜,韶康,你再去做几道素菜上来。”虞睿出去的空隙,柏染和乐儿终于呼哧拉嚓地拿被子把驺吾裹好——本该是把驺吾送回姚雵身体里待着,奈何驺吾犯倔,硬是不配合。
“好。”韶康领命返回,虞睿把扶英引去正厅置下菜碟,再返回到姚雵房间里请人,但再怎么拖,把一步当成两步走,也终于走到门口了,推开房门,好在扶英看不见,要不然她一定会惊讶,儿子的身上怎么还用被子裹着一团蠕动的……?
“恩人,实在抱歉,我不知道你不喜荤菜,已经让庖正再去做了。”扶英说着,耳朵却听见儿子床上窸窸窣窣的声音。
“哦,没事,肉我也可以吃的。”柏染好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裹好驺吾从床上下来,又小声吩咐乐儿想办法把它哄回去,“刚刚城主不放心,说少主是个贪玩性子,不应该睡得这么沉,让我帮忙看看。嗐,他想多了,小孩子玩累了就是要睡觉的嘛。”
“是,辛苦恩人。请移步正厅用饭吧。”扶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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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听床上没有再响动。
——
一行人走出房门,乐儿就忙不迭掀开被子狠狠地喘了口气。她被驺吾用前掌拍住,又被自己阿爹合着驺吾一起裹在被子下面,差点没被闷死。
驺吾也不好受,它不明白今天才见面的这两人为什么突然对它又拉又拽,他不肯离开姚雵,索性就趴在姚雵的身上,又顾及到姚雵现在算个伤患,自己这么大一只趴在姚雵身上又不能压着他,只能用四个大爪子支撑住,偏生在一边这个小不点不安分,索性一个前掌把她压住,又被柏染拿被子一蒙……啊——虎头虎脑的大脑袋终于想清楚是怎么回事了,是姚雵之前和它玩过的躲猫猫,便也配合着一动不动——只是这样撑着,实在是累死虎了!
乐儿示意驺吾能不能把爪子拿开,驺吾见人都走了,躲猫猫也应该结束了,就跃下床,抖了抖身子,又伸了个懒腰。
“喂……你能不能回去啊?回这个哥哥的身体里去?”乐儿问道。
驺吾用鼻子喷了一口气,歪着脑袋看着乐儿。
“就是、要不是刚刚那个阿姨看不见,我们躲猫猫就输了。你也躲过,你懂的,对不对?”乐儿试探着问,“可能待会还会有别的人来,要是看见你在这就不好了,所以你能不能先回去?”
驺吾慢悠悠地走回来,甩了甩脑袋,把大脑袋往姚雵身上一蹭——瞬间又化成七彩云雾,回到姚雵身体里了。
姚雵闷哼一声,好像被什么重物压了一下,捂着心口醒了过来。
“诶诶诶,别动别动,你这伤口只能算是长好了,但还没彻底恢复好,会痛的。”乐儿见他对着胸口又压又挠,着急地说。
姚雵蹭地就清醒了过来,坐着抱住被子,看着眼前这个奇装异服的小人儿:衣服像是东拼一块,西凑一匹地剪出来的,有些地方,像领口那里,针线很密,花纹很好看,但袖口就破烂得不能称之为“袖口”,像是裁缝在精心缝制了两三天后就没耐心地粗制滥造出来的。你可以称它像一件破烂衣裳,但可以肯定主人绝不是因为穷才穿上的,因为衣裳上还坠着许多狼牙饰品和玉石。小孩子的皮肤看得出因为常年在外晒太阳的缘故,带着些茶褐色。
“你是谁?”又看了看四周,“你为什么在我房间里?”
“嘘!”乐儿跳下床说,“我不是故意到你床上来的,事出紧急。”
“外面的声音是……”
“外面是我阿爹,还有你爹你娘在一起吃饭……你饿了吗?”乐儿问。
“嗯。”姚雵点头,不明就里地看着自己房间里这个小人儿。
“走,我带你去吃!”乐儿说着,就去牵姚雵的手,勾起草鞋就往房间外走去。
“你带我?这是我家,哎……”
韶康正好在上菜,看见少主和乐儿,欠了欠身。
“哇,今天这么多菜啊。”姚雵看着满桌子的菜,好像心口也没刚才那么痛了。
虞睿看见姚雵过来,还没来得及惊喜,怕姚雵把受伤的事情说漏了嘴,忙招呼说:“醒了?来来来快坐,让你出门不要玩那么疯,在树上睡着了都不知道。”又介绍起柏染,“这是你柏染伯伯,阿爹的恩人,阿爹见你这么晚了还没回来就去找你,碰巧,还是伯伯找到的你。”
5. 【虞城】驺吾(2)
“伯伯……看起来也没比我大几岁……”姚雵嘀咕着,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树上睡着是怎么回事,权当自己在树上守株待猎物太困了摔下来,才会心口这么痛。这样看来,这位伯伯就是房间里这个小人儿的父亲了。姚雵暗自打量着父女二人的穿着,呵,别说不像父女,简直就是不是一路人——这个伯伯穿得齐整多了。
“谢谢伯伯。”
“韶康,辛苦你了,先回去休息吧。”虞睿朝韶康说。
“是,城主慢用。”
回到后厨,韶康微微笑着的表情僵了下来。他舀了一捧水洗洗脸,想让自己思绪清晰一些。
姚雵活着?他竟然还活着!他明明……
一定是有什么超出他考虑范围的东西,是跟着回来的那两个人吗?不,不是他们,在他们到之前,韶康确定只要天黑,野鬼必定会向姚雵下手,而且野鬼只会下死手。那二人不惧山里夜路野鬼,想必也不会是凡人,但就算那二人拥有通天的本事后来找到姚雵,他也绝不可能再活着回来。
没有时间再想到底姚雵为什么活着了,更要紧的是,虞睿现在到底知不知道姚雵下午经历了什么?他刚刚说,姚雵是在树上睡着了,才回来得这么晚,这分明是一句假话。那么,是姚雵命大,被发现时确如虞睿所说,没有受伤,还是虞睿已经得知姚雵遇刺一事,却又隐瞒不言呢?若是前者,那自己还能够有时间另行谋划;可如果是后者,若不是虞睿碍于没有可以替代自己位置的人,恐怕现在他已经遭殃了。
——
“阿四,去收拾两间客房出来,恩人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虞睿说。
柏染举手示意:“一间就行,乐儿还小,粘人的。”
“是。”
用完饭后,扶英见虞睿还没有离去之意,便懂得他和恩人之间还有话要说,先回去歇下了。
“阿睿,要我给你留灯吗?”扶英问。
“不用留,踏实睡。”虞睿回答。
“啊——”姚雵打了个哈欠,起身说:“阿爹,我也回去睡了,您早点歇息。”
“你等会儿,我有话要问你。”虞睿板着脸说着,把他拉回房间里。
“雵儿,你实话告诉爹,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儿?”
姚雵被问得一头雾水:“什么怎么回事,不是您告诉我,我在树上睡着了吗?我大概还摔下来了,可疼了。”
“你知不知道,今天要不是你伯伯找到你,你就死在外面了。”虞睿警告着说。
“哈啊?”
“我找到你的时候,你躺在灌木丛里,胸口像被人刺了一刀,有印象吗?”柏染问道。
“没有啊,就是有点……啊!嘶——”只见乐儿手掌一张,姚雵本来愈合上的伤口又撕裂开来,疼得姚雵直打颤。
“柏染兄,这……”虞睿慌了。
乐儿见他疼得狠了,见虞睿也满心满眼地着急,一收掌,血口又愈合上了。
柏染摸了摸乐儿的头,对虞睿说:“怪我怪我,平时教她什么事情记不住了,就再做一遍,可能就回想起来了。少主这伤口看上去是长好了,但仅仅是不流血而已,内里还破败着,这几天伤口的情况乐儿会帮忙看着,还需要好好养上一个月才行。”
“有一团黑影……将我包围住,好像还有人叫我少主,”姚雵借着疼劲儿回忆起来,“然后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记得叫你少主那个人的特征吗?或者还记得声音吗?”柏染问道。
姚雵仔细地想了想,说:“我只能确定,是个男的,力气很大。”
虞睿摊手:“你这不等于什么都没记住吗?”
“不是的阿爹,”姚雵解释道,“我说的力气很大,是指,他可能经常拉弓射箭,或者经常搬石头,反正就是臂力好。”
虞睿思索着,想起韶康也算是个力气大的,但证据不足,也不能排除其他可能,又说:“那也不好办,虞城上上下下,这两个月来都为冬狩准备着,哪一家的年轻人不是拉弓搭箭的?铺路修渠的劳力就更多了。你再好好想想,或者有没有跟别人起了什么冲突?”
姚雵摇头。
“不着急,城主,也有可能不是人呢?先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柏染说着,领着乐儿跟着阿四回客房去。
虞睿点点头送走柏染,转身指着姚雵说:“你小子,好好想想,要不然下次被人杀了都不知道找谁报仇!”
——
柏染回到客房,二话不说就躺到床上去。
“阿爹,刚刚叔叔明明还有话要对你说,你怎么就睡觉了呀?”乐儿问。
柏染长吁一口气,拉上被子盖上,转身向床里头,懒懒地回答:“乖女儿,今天阿爹背你走了这么远的路,是个铁人也会累的。你要是还不困呢,就自己先玩一会,要是觉得困了呢,就躺床上来。反正阿爹我要先睡了。”
“你是一棵树,却要学鸟儿飞来飞去,能不累吗?”乐儿叹了口气说,“今天那个哥哥,为什么会被捅一刀呢?”
“嗯……因为他身上有驺吾吧,养驺吾在身边,除非坐在那个位置上,否则早晚会被杀掉。”柏染漫不经心地回答着,“所以,把驺吾看好了,至少我们可以多一条路去见你阿娘。”
“可以见到阿娘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去见阿娘啊?我们要在叔叔家待多久?”
“唔……多待几天。乐儿,你刚刚为什么要解了少主伤口上的自愈术呢,这样做以后城主和少主都得提防着我们了。”
自愈术是巫觋拥有的法术,利用灵觉让伤口维持愈合状态,达到保命和止血的作用,却不是真正的治愈,它需要花时间让伤口自行恢复,在此期间如果撤了自愈术,伤口会变回原有的状态。
乐儿背对着爹爹,把玩着手里的火球,说:“我觉得,从见面那一刻起,城主虽然一口一个恩人地叫着,但他防着你,你也防着他。我感觉他甚至防着所有人,从那个叫阿四的管家,到城主夫人、少主、庖正。我只是想试试,少主的伤是不是他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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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的。”
“你想多了。虞睿不是会对家人下手的人。”柏染回答,“我是不是把你教坏了,上来就验证是不是父亲害儿子……”
乐儿挠头,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信任叔叔,反正今天是我第一天见到他,我只觉得大家都怪怪的。唔……除了少主,他看起来‘安全’多了。”
“刚刚看城主那个着急的样子,应该不是他干的。那就是其他人……”
“阿姨的眼睛是被药瞎的,阿爹应该能看出来。如果叔叔像你说的,不是会对家人下手的人,那阿姨的眼睛可能也是……”
乐儿只听见匀称的呼吸声,他的阿爹已经睡着了。
乐儿吹灭了烛火,爬上床,和她的阿爹背靠着背。
“把驺吾看好了,就可以见阿娘。阿爹晚安。”
——
另一边,虞睿回到了卧房,见扶英躺在床上,还睁着眼睛。
虽然知道她看不见,虞睿还是不自觉对扶英笑了起来,抚上她的手,轻声问:“不是叫你先睡吗?睡不着?”
扶英回握住虞睿,说:“雵儿今天出事了,对吧?”
虞睿不语。
“那就是了。那位恩人来这,是为了什么?”扶英又问。
虞睿说:“我本来以为,他今晚会跟我说这件事,但是现在看来,他好像也不急在这一时。我也不知道。”
时隔多年,柏染的突然造访,倒让虞睿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在他能力尚不足统领一城的时候,柏染突然出现,帮他兜住了很多烂摊子,镇住了下面的人,可以说,柏染那时候把虞睿这一堆青涩的烂泥扶上了一城之主的大墙。
也可以说,柏染滋长了他蛇吞象一般豪赌出来的野心。
“你有点灯吗?”
“没有。”
今晚没有月亮,一片漆黑,门窗还被虞睿合上了帘子。
扶英坐起身子,靠在虞睿耳边,轻声问:“是不是为了韶康的事情……”
“他应该不知道。别担心。”
“我再问你一件事,你可以不回答。”扶英说,“那位恩人,你与我提及的时候,说与他同龄,现在我虽然看不见,但是听声音,还是个少年,也就是说,他不会老。”
“你说他帮助过你,也帮助过父亲把有虞氏迁到现在这里,有这个能力的,至少是十巫之一,对吗?”
“嗯。”虞睿一直紧握着扶英的手,看着她没有焦距的瞳孔却满是不安的震颤,他知道,他的妻子又在担心他了。
“帮助你父亲迁都,所以他不是夏后氏那边的;寒浞向来排斥十巫的神权,所以也不是他那边的;现在他也不知道韶康的存在……他是想要通过扶持你,来达到什么目的?他会帮你吗?”
虞睿整理着扶英睡得乱糟糟的头发,说:“好了,不想了扶英。今天发生了一些事,我估计,他也还没想好呢。不去担心未来还没有发生的事情了,我们先睡觉,好吗?”
“嗯。”
6. 【虞城】梦
翌日。
日上三竿,姚雵搂着被子,还没有要起床的意思。
阿爹一早就去和城主谈事情了,乐儿在院子里,除了院中央的桂花树以外,四周光秃秃的,她觉得无聊,就悄没声儿地溜进了姚雵的房间。
这女娃娃还真拿这里当家了!
团起的被子遮住了姚雵半张脸,乐儿趴在床边,就这样盯着看。
姚雵很瘦,但看得出他这些年没少上蹿下跳地爬树,不算弱。鼻子高高的,轮廓分明的脸上没有表情的时候,嘴角会微微往下压。
乐儿只觉越看越疑惑,昨天晚上,姚雵醒着的时候,她看着他,和现在他所给的感觉很不一样。睡着的姚雵给乐儿一种生疏冷淡的距离感,是昨天姚雵醒着的时候所没有的感觉。
这样安静地琢磨着不知过了多久,眼看姚雵没有一点要醒的意思,乐儿从掌心化出一枝狗尾草,正打算扫一扫这位少主的脸看他是什么反应,驺吾突然就从姚雵身体里跑了出来,冷不防把乐儿吓一跳。
驺吾只当乐儿是个熟人了,盯着乐儿手上的“作案工具”一直看,乐儿也觉得不太好,就一把火把狗尾草烧了。驺吾见乐儿不折腾了,也没有理会她,转头叼住姚雵抱着的被子扯开,之后把自己当被子钻进姚雵的臂弯里,横在乐儿和姚雵中间。姚雵似乎很习惯驺吾这种操作,手臂一抬,摸了摸驺吾的大脑袋,一人一虎就这么接着睡了。
这大块头挡住了乐儿的视线,她还没琢磨出姚雵到底是个什么性子就被打断了,只觉得无趣。
阿爹怎么还没谈完。
外面的鸟儿也不叽叽喳喳地叫了,四周很安静。乐儿靠着床枯坐了一会儿,直犯困,没多会儿也睡着了。
——
区区凡人。
乐儿之前以为,自己能御木,能驾火,自然不必担心和凡人会起什么冲突。阿爹之前教给她怎么和人打交道,怎么看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也权当是玩游戏解闷儿。
直到这一天,她被巨大的声响吵醒,跑出去一看,半空之中撕扯出一个巨大的裂口,好多人从裂口冲下来,顺着一棵参天巨树降到地面,天边到处都是撕裂的雷电,被刮断的枝叶飞得满天都是。
之后她的阿爹就不见了。
那天,乐儿就像一只受惊的小猫,安静地蜷缩在角落,任凭城主和其他人怎么哄着她,她就是觉得这些人都是坏人。姚雵的伤口,失明的城主夫人,还有失踪的阿爹……她原以为,万事可以先交给阿爹顶着,而现在……她头一次觉得,凡人也很可怕。
脑子里像糊了一团浆糊,怎么都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牢牢地记住阿爹和她说过的话,不要御火,保护好驺吾。
她躲进和阿爹待过的客房里,把门窗全都用藤条封死。城主在外面对她说,不要怕,无事发生,阿爹只是出一趟远门去接阿娘,很快就回来了。
很快是多快?一天?两天?
日光透过藤条的缝隙照进房间里,明了又暗,夜里,门外一批又一批过来“哄骗”她出来的人总算去睡觉了,她怕黑,可是现在她连点灯都觉得不安全,因为连躲在光后面的阴影都会出卖她。
在阿爹失踪的第二夜,乐儿依旧躲在房间里,夜很静,很漫长。
她突然听见扒门的声音。
是人吗?不是。哪个人扒门这么笨手笨脚的?
乐儿猛地反应过来,是驺吾。她悄声走进门边,在一堆藤叶中间扒开一个小口,看见驺吾对着小口闻了闻。
“嘘……”
很快,驺吾的大脑袋就被姚雵挤到一边去,姚雵看着黑黢黢的小孔,也看不清乐儿到底有没有在里面看着,就对小孔比了个嘘声的手势,而后从小口挤了一块面饼进去。
“别怕,你不出来,我怕你在里面会饿。”姚雵悄声说,“我家里人都快急死了,都不知道你这么怕和你阿爹分开,我爹说,要是恩人的女儿在他这里饿死了,他砍自己十次脑袋都不够赎罪的。”
姚雵见里面没有回答,也不管她听没听,自顾自唠了起来:“我从昨天下午睡醒,就听人说你躲到里面来了。昨晚你房间外有人守着,我就没过来。”
“你放心,现在没人守着了。是不是你阿爹走的时候没有跟你说清楚?反正我爹说,你阿爹怕你不肯留下,去接你娘的路好像不太好走,他就把你先留在我们家。”
“没事儿,我爹和我娘很好说话的,你不用怕他们。”
“你叫乐儿是不是?我叫姚雵,哦,还有这大老虎,它叫驺吾。除了我之外,你是第二个见到它的人。”姚雵背靠着房门,叹口气,说:“你说你阿爹也真是的,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换成是我,我也生气。”
驺吾没有听他们说话,它看见地上一只蚂蚁顺着门窗上的藤蔓往上爬,顺着它扒开的小口爬进屋子里。驺吾眼看着要盯丢了那只蚂蚁,想用那灰白的大虎掌想把那洞口扒开一点,又怕那只蚂蚁被自己拍死了,结果只是给藤叶挠挠痒。
驺吾有些气馁地喷了喷鼻子,姚雵就把另一只蚂蚁接到手上,再放到藤蔓上,于是驺吾又安静地怕在旁边盯蚂蚁了。
“今天他们又出门打猎去了,只不过那些猎物好像都躲起来了,他们怕我又出什么事,就不让我出去。诶,你说……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吓到这些小动物了,像什么,冤魂啊、厉鬼啊……你说,是不是我昨天是被鬼抓去了?诶——”
打猎?天上都破了个洞了,忽然拔地而起的巨树,这些凡人都不怕吗?居然还有心思去打猎?
还是说,他们看不见这些?
乐儿暗自撤了藤条,房门没有了藤条的支撑,被姚雵一靠,门开了。
姚雵“躺”进门里,看见乐儿就跪坐在门后面。乐儿把他们都拽进来,就又把门合上了。
月光照在姚雵脸上,乐儿躲在不透光的门脚处,他只能看见乐儿一点黑色的轮廓,小小一只,也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只钻进去的蚂蚁顺着藤蔓爬到房间的地面上,乘着月光若隐若现地蜿蜒着。
“你不点灯吗?挺黑的。”
“我问你,”乐儿说,“这两天有发生什么事情吗?”
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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雵被问得一头雾水,最大的事情不就是你躲着不见人吗?
“额……你是指,你爹不打招呼就走了这件事?”
“他是怎么离开的?”
姚雵摸了摸后脖颈,说:“我不知道,你爹离开的时候,我还在睡觉。不过我爹说,你爹就是那样,走着去的,连马都不要。”
“走?那,天气呢?有没有天上破了个洞……之类的?”
姚雵没防备笑出了声儿:“小孩儿,你是不是饿昏头了?这两天风和日丽的。”
……
乐儿伸出半个脑袋望向门外,月光打在她一只眼睛上,她看见天上的月亮被行云半遮着。
乐儿又把身子浸进黑暗里。
乐儿没猜错。再结合外面那些人劝说她的话,就是大家都以为,她阿爹只是很平常地离开了,没有天漏,没有巨树,没有那些人,大家过着很平静的生活。
“好啦!你就安心在这儿住着,等你阿爹接到你娘,他们就回来找你。你把这里当家里就行,你前天不是还说要带我去吃饭嘛!”姚雵看着眼前昏头昏脑的小孩儿,原来这两天是被吓出幻觉来了。
两个人默默坐了良久,姚雵见她在思索着什么,也不去打断她,直到天边亮起了鱼肚白,姚雵借着四周的散射光亮看清了乐儿,低着头,曲着腿,双手环抱着,全然没了两天前他见到她时那副安然自若的样子。
——
蚂蚁爬回了墙角的洞穴里。
顺着幽深的蚁洞,蚂蚁回了家,看见了许多和自己一样的蚁,都在忙忙碌碌地攀爬着,越深入那蚁洞,回巢的蚂蚁看见了一点点荧光,在蚁穴的最深处。
好多和它一样的蚂蚁围绕在那一点荧光旁,蚂蚁被蚁军淹没,也顺着蚁群前进的方向走着,一小点黑色渐渐增多,无数的黑色将那一点荧光遮蔽。
一片漆黑。
忽而眼前又亮了起来,小女孩站在一片绿色的草原之海,头顶和地面一样广阔,湛蓝无暇。
天是深邃的,原上的草长得很长,忽而一阵风吹过,如发丝一样的草随着风泛起阵阵涟漪,女孩抬头往上看,顺着风飘来了半幕白云。
阳光穿过斑驳的云层,照射进女孩的眼瞳。女孩被晃得闭了眼睛,再一睁眼,身旁多了一棵挺拔的松柏为她遮荫。
女孩伸着腿,越过草海向松柏迈过去,还未走到树下,那松柏却燃起大火,被火光销蚀成灰烬。
女孩脚步停了下来,看着天边被风带走的余烬。
四周除了草和天空,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只有无限广阔的草原。
女孩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低头看见草叶上有一只蚂蚁。
再一抬头,她看见驺吾和她一样,也在盯着那蚂蚁看得出神,驺吾的身后站着一个人。
乐儿总算不再闷在房间里。上午虞睿去看乐儿的时候,发现门开着,姚雵守着她,已经睡着了。
“妹妹比较听你的话,你这两天多陪陪她,”虞睿说,“就别出门了。”
“好。”
——
7. 【虞城】时有俊风(1)
乐儿一睁眼,没有草原,这里还是虞城。
她四下看了看,发现原本要踮着脚才能够得到的桌子,被锯短了桌腿,桌上还摆了一盆好看的小花,还有两个烤地瓜。
乐儿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她记得昨天晚上姚雵给过她一个饼,不多不少,权当垫垫肚子,到现在也消化完了。她看看外面,没有人,于是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走到桌子前。
凳子也是锯了腿的,乐儿坐着刚刚好。
烤地瓜还温热着,不烫手——其实她的手不怕烫——估摸着是有人不久前放在这儿的。乐儿把皮剥开,露出里面红色的、烤出了糖的地瓜芯来。
好甜。
姚雵手上来回握着两个烫手的鸡蛋,还没进门,看见的就是正在吃地瓜的乐儿。乐儿看见他过来,把手上还没吃完的半个地瓜放回去,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仰着头看他。
一双圆眼睛里满是疑惑和不安,眼尾垂了下去,完全没有他刚见到她时的那副神气劲儿。
“你吃,我刚烤的,不够还有。”说着姚雵把鸡蛋放在桌子上,“还有鸡蛋。吃饱了,我们出去玩会儿,要不要?”
乐儿点点头。
她想去外面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姚雵说的出去玩会儿,可不是从正门出去,虞睿怕他在外面出事,专门留了人守着门,不让他出去。
乐儿跟着姚雵,看见他用粗布包了一块沉甸甸的东西。出了房门就是前院,前院中间有一棵桂花树,一阵风吹来,甜丝丝的。
风从树上刮下来一根树枝。
乐儿走过去捡起来,是柏树的叶子,还烧焦了一半。
是天漏留下来的树枝?
姚雵已经在前面小声催促着,乐儿把树枝揣进兜里,跟着姚雵穿过前院,穿过正厅旁的小路,出来到了后院。看得出来,这个家的浣洗、吃食,还有其他大小事务,都在后院里。但是没有人在。
后院的墙边长着一棵大榕树,树冠延伸到院子外面。
“你会爬树吗?”姚雵问。
除去能够找到借宿的地方,乐儿和她阿爹出门东跑西跑的这些日子里,基本都在树上睡觉,也算……半只猴子了。
“不会也没关系,待会我先抱你上去,你就使劲抱住树干,然后我再……”姚雵还没说完,就见乐儿熟门熟路地自己攀上榕树,坐在了第一个分杈上。
“……厉害啊!”姚雵冲着乐儿竖起大拇指,“嘘……看看墙外面有没有人在站岗,我爹估计也在这儿防着我呢。”
乐儿顺着枝杈爬到墙头,探着半个脑袋往外一瞧,树下四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有人。已经发现了,怎么办?”
姚雵一听榕树翻墙这条路也堵死了,让乐儿先下来,两人一起坐在树下。
“我自己一个人出去倒是容易,只是……如果要带着你就不好办了。”姚雵说,“而且,如果真的有人要杀我,你跟着我出去也不安全。”
“你想自己一个人出去吗?怎么去?”
阿爹嘱咐过要保护好驺吾,她可不想少主因为贪玩害了它。
“我有我的办法,只不过,这个法子我还没有试过带别人一起。”姚雵转念一想,“这样吧,我试试能不能带你出去,如果不行,你就回房间去等我,好不好?”
“你想什么时候回来?”乐儿问。
“太阳落山之前,我一定回来。那先这样说好了,你闭上眼睛,我试试能不能带你走。”
“等一下。”乐儿起身往后厨走去,在灶炕里翻出半块焦炭。
“你干什么?”
姚雵见乐儿往墙上画了一大一小两个火柴人,一个方框里生出一个箭头指向外面,还有被山遮住一半的太阳。
“如果你能带我走,我们至少要和城主说一声,免得他担心。”乐儿画好后,扔了炭条,走回姚雵身边,闭上眼睛,“你试试?”
乐儿有想过,姚雵说的这个方法,是不是某种灵觉,如果是的话,她配合一下,带着她走是没问题的。
姚雵环抱住闭着眼睛的乐儿,说:“我试试,如果我一个人消失了,那我就带不走你啦!”
乐儿攥紧姚雵的衣袖,只觉得忽然腾空而起,自己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不一会儿又触到地面,再一睁眼,已经在另一个地方了。
是风。
乐儿笃定起来,虞城绝不仅仅只有凡人。就像她的阿娘能御火,阿爹能支配草木一样,姚雵能够御风。
只是,连阿爹在“人间”都没有办法做到来去自如,从在“海外”能够带着她乘风而行,到在虞林只能背着她走,那一个从小在“人间”长大的人,怎么会拥有如此灵觉呢?
“诶!真的可以带你出来!”姚雵看着乐儿在出神,以为她是被吓到了,就揉了揉她的头发,说,“你可得帮我保密啊,我有这本事,连我爹都不知道。”
“城主……不知道你会……”乐儿右手在空中转圈圈比划着,按理来说,儿子会御风,那么他爹也会御风才对。
“嗯,这是我自己发现的。之前老爱拿这个去捉弄我爹,扰得他一会妖风一会鬼风地四处乱求巫祝驱邪,之后我就不爱捉弄他了……嘶,”姚雵往前走着,忽然佝偻下身子,右手按在胸口上。
“我看看。”乐儿知道,他这伤才没几天,就算有自愈术,那也是表面好看的玩意儿,如果这期间再劳心动骨,怕是会反复。
扒开衣服,心口一片通红,倒是没破也没出血。
乐儿左手化出几棵药草,绿色的光芒慢慢渗透进发红的肌理,血色淡了下去。
“好了。”乐儿退开几步,见姚雵活动活动,把衣服穿好,又是上蹿下跳的模样。
刚刚瞬移过来一踩到地面,姚雵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去也下不来,接着就是一阵钝痛。现在好了,什么不适的感觉都没有。
“你会医术?还是……巫术?”姚雵问道。
“能让人好受点就行,我也不知道算什么术。”乐儿回答。
“走吧!”
这里是一片平原,黄绿相间的土地上有十几间草屋子,四周用篱笆围起来,几棵树像老人一样佝偻伶仃地立在那里,篱笆外有开垦过的一片地。
“怎么,才几天没来,水就枯了?”姚雵看着面前干枯的草,往草屋走去。
乐儿看着四周黄土漫天,除了地里打蔫儿的草还有那几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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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点绿以外,这里找不到任何水源。
平原、黄土,没有绿洲或高山,没有泉水,这里根本不适合凡人生存。
但是地里引水的沟壑深深开裂开来,表明这里的引水渠曾经有流水。乐儿顺着引水渠的方向找过去,通向一户人家的篱笆外,水渠挖到这儿就停了。
这样哪儿会有水出来?
草屋里的人一看见姚雵,喊着姚哥哥、小姚来了,就都围了过来。乐儿看见他们微微干裂的嘴唇。
这里的人都干瘦干瘦的,被太阳晒得黝黑,衣服和乐儿身上“粗制滥造”的那一部分差不了多少,混着泥巴,穿着粗制的草鞋。
“当伯,这、发生什么事了?”姚雵问人群中间一个杵着拐杖的老者。
“三天前,水突然没有了,我们只能喝水缸里存下来的水。我正打算让小鹖去城里找你。”老者回答,“之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小姚啊,你是遇见什么事了吗?如果有什么要大家伙帮忙的,你就说一声。”
“实在抱歉,这几天家里有点事,我就没过来看看。”姚雵走到水渠边,摸了摸干涸的渠底,“不过现在应该没事了。”
乐儿也凑过来看。不一会儿,水渠的源头就开始滋滋往外冒水,顺着水渠,水源源不断地流到各家各户门前和地里去。
他们嘴里不断说着谢谢。乐儿从他们谈话中听出来,大概这些人之前是流离失所的人,遇到姚雵,而城主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去接纳其他地方的流民,姚雵就偷偷把这些人带到这里来,戈壁滩上猛兽少,人也罕至,除了基本的起居场所建立起来,引好水,等开垦的田地一茬一茬长出菜来,让他们在这自给自足是没问题的。
乐儿思忖着,看来姚雵还会御水。三天前他遇袭,估计这里的水就受到了影响。
“可是,小姚啊,你看看,这地到底是干了三天,菜都打蔫儿了,估计是要翻土重新种上了。还有这树,刚好是抽花的季节,没有水,只怕今年是没有果子收成了。”老者说着,“去年病虫害,收成少,我们存下来的粮食,怕是不够支撑到重新种出来……”
姚雵也犯了难。之前他没被禁足的时候,想要资助这里一些粮食,还算容易办到,现在他连来这儿都是偷跑出来的,要运送粮食怕是更难了。
就在大家没头绪的时候,乐儿过来拉了拉姚雵的袖子。
“我有办法,我帮你。”
当伯一早就注意到姚雵破天荒地带了一个小女孩过来,之前没找到由头问,见她和小姚关系不错,于是问:“这位是……”
“哦,是这两天寄养在我家的小孩,叫乐儿。”姚雵回答道。
“寄养?”当伯有些吃惊,按理说,姚雵没有把这里住着人的事情告诉虞城的任何一个人,自然不会带一个刚到虞城没几天的寄养的小孩来到这里。
“没事,她会帮我们保守秘密的。”姚雵摸摸乐儿的头说道。
乐儿走到树下,手掌抚上皲裂的树皮,一道绿光从乐儿手臂流转到树干里,树木得了滋养,加上水的滋润,重新长出了绿叶,绿荫荫的,还顺道儿抽了花。
果树的问题解决了,乐儿朝着打蔫儿的菜地打了个响指,原本趴着的菜叶又挺立了起来。
8. 【虞城】时有俊风(2)
众人惊喜之余,姚雵刚想起来,之前乐儿躲在房间里,不就是用藤条锁紧的吗!还有愈合伤口的药草,看来这个小人儿会草木之术!
世上会医治草木的没几个人,都是各个城邑里的宝贝。姚雵之前没有种过地,只知道渴了给水,饿了施肥给光照,但收成一直是看天吃饭,要么不开花,要么花开了不结果,搞得前些年姚雵专门去城里和农夫学刨地,一会儿问焦叶了怎么办,一会儿问发黄怎么办,惹得虞睿天天去地里抓儿子,要不是种地一直没什么长进,虞睿都要怀疑自己的儿子是不是神农氏下凡了。
姚雵想着,今天带乐儿出来算是带对了。他蹲下来对乐儿说:“乐儿,好乐儿,你还会什么?你看看这里,有什么办法能让地里的收成多一点?”
“这里问题可多了,一天忙不过来。”乐儿说,“地里隔十步种一棵果树,这里风沙大,日光太毒,种树能挡一挡,树下种菜,不至于稍微没有水就晒死。”
“这些树有些枝干也要砍,不是长得多就是对的……”
“现在还没到春耕的节气吧,太着急了,谷子长不好的。”
大家好奇地听着乐儿讲着,人群中间忽然钻出来一个看起来没比乐儿大三两岁的小男孩,站在了第一排,他浑身上下看起来都黑黑的,分不清是晒黑还是被泥裹黑的,穿着一件粗略缝补起来的皮羊袄,羊袄因为穿的时间太长的缘故已经看不出原先是只白羊上的羊皮了,虽然个头不大,但是浑身肌肉薄而紧实,在小孩堆里称得上是健壮的。
乐儿把一些现下能做到的事情说给这些人听,指导着他们怎么改,能优化一些耕作结构,小男孩也静静地跟着听。姚雵注意到他,小男孩正要开口,被姚雵一个手势阻止了,意思是说,等乐儿先说完她的话。
乐儿说完,回头看了一眼姚雵,她第一次过来,不知道这样做合不合他的心意,有没有打乱姚雵在这里和他们相处的节奏。姚雵只是冲着乐儿笑笑,轻轻点头,像在说做得好。然后他走到那个小男孩面前,把用粗布包着的那一块东西递给了他,粗布掀开,乐儿看清楚了是一块磨刀石。
乐儿往四周看了看,发现这里都是泥土和沙土,土质很脆,石块也脆而细碎,确实挑不出一块能够磨刀的石头。
“谢谢姚哥!”小男孩像获得了什么稀世珍宝似的,双手接过姚雵递过来的磨刀石,“这么大一块,够磨好久了!这样大家干活也不会太吃力了!”
姚雵把手搭在小男孩肩上说:“我没有办法经常过来,你记得,这里缺什么,你就过来跟我说。”
“嗯,记住了。”小男孩看起来还想对姚雵提些什么,正犹豫着,就被当伯打断了。
“好了小鹖,今天就不要缠着小姚了。”
小鹖听话点头,他知道姚雵今天带了个女孩儿过来,怕是要和那个女孩儿在一块儿,这次是不能陪他玩了。
刚刚恢复供水的田地需要大人们去收拾,大人们抽不开身管孩子,姚雵就领着这里各户的小孩儿一起在空地上做游戏。
大家都对姚雵带来的这个小孩儿感到好奇,终归是小鹖第一个发了问,指着乐儿说:“姚哥,她是谁?”
乐儿刚刚才离开她的阿爹,今天又被姚雵带来这新的地方。姚雵怕乐儿在陌生的环境里会害怕,就一直带着她在身边,用手轻轻环住乐儿身后。见小鹖发问,姚雵稍微紧了紧环着乐儿的手。
乐儿抬头看看姚雵,转而就对小鹖说:“我叫乐儿,是……”
“是什么?”小鹖追问。
乐儿不知道该怎么向这些人介绍阿爹和虞城城主的关系,姚雵见乐儿答不上来,于是帮着她回答道:“是我爹救命恩人的女儿,她的阿爹也是我爹的朋友。乐儿的阿爹有事情要忙,所以要在虞城住一段时间。以后乐儿和我一样会经常过来玩的。”
一众小孩堆儿里发出原来如此的呼声,乐儿只是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她始终在观察。
每一个人的衣着、表情、动作、手势,和他们说出口的信息是不是匹配。
“乐儿要和我们一起玩吗?”小鹖又问道。
“……我不会玩。”
小孩子们像一窝小猫,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乐儿,见乐儿不出声,又齐刷刷地看向旁边的姚雵。
姚雵摆摆手说道:“我今天也不玩了,前几天去爬山摔了一跤,还有点疼。”
姚雵知道他和乐儿不玩,都扫了大家的兴致,一来刚刚落地时紧揪着那一下确实挺不好受的,二来,如果他和小孩儿们去玩,那乐儿就要落单了。
就算乐儿不说,看着乐儿从过来之后一直保持在和他五步以内的距离,姚雵就知道,其实她还是怕生的。
“要不……大家轮流玩之前玩过的游戏吧!等乐儿都学会了,就能和大家一起玩了,我和乐儿就在旁边给大家记比分。”姚雵提议道。
“好!”
小孩子聚在一起其实不需要多好的主意,多响当当的大人物,只要大家兴致到了,自然而然就能够玩起来,而且只要不喊停,就能变着法儿地一直玩。
乐儿和姚雵就在旁边坐着,不时为他们摇旗呐喊,于是孩子们玩得更出力了。
一连玩了几轮下来,小孩儿玩心不减,但确实有些累,于是大家又围成一圈坐下,你一句我一句地接唱童谣。
“开天辟地混沌始,神农轩辕子孙传。应龙降水多洪涝,女魃过处无所生。灵人混居多烦乱,绝地天通颛顼显。独留十巫来传话,从此神人不共居。天分层来地分野,羲和常羲守大荒,尧舜灵识留海内,珍奇灵兽海外存,凡人栖居在人间,巫觋听命把话传。河水猛兽来势汹,大禹治水把家保……”
乐儿听了许久小孩做游戏的吵闹声,正感觉有些疲累,忽而这些童谣却让乐儿精神起来。
她转过身去小声询问姚雵:“这些童谣都是谁教他们的呀?”
姚雵想了想,也没有什么头绪:“这些童谣……都是长辈们教给我们的呀,然后长辈们又向他们的长辈去学,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乐儿没有听过这童谣吗?”
“听……听过。”
乐儿知道童谣所指的内容,只不过里头有些说法却不太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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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快落山了,乐儿记得后院里留给虞睿的话,催促姚雵赶快回去。
一阵风吹过,乐儿和姚雵回到自己家房间里,一落地就听见虞睿满腔怒火。
“我不过是出去办点事,你倒好,”虞睿吩咐不必找了,直冲进姚雵房间里去,“连着乐儿一起拐走,你怎么就那么爱跑出去玩啊?我让你消停两天,你直接给我玩消失是吧?”
乐儿警觉地躲在姚雵后面,心想,这个城主本来就捉摸不定,阿爹就是去和他谈事情的时候消失的。
“爹,你别当着乐儿的面发脾气,再把人吓得把自己锁起来我可再没法子了。要打我可以,先让乐儿出去。”
虞睿见乐儿躲在姚雵身后,也意识到自己吓到她了,满是怒气的脸忽然僵了一下,扯出一个笑脸来,奈何这硬扯的笑容看起来更加可怕了。
乐儿怕虞睿打儿子,她还记得姚雵胸前的伤口没长好,是不禁打的。
她本来想阻止虞睿,又想说,又怕他做出什么事。姚雵一直在放心地叫她出去,乐儿慢吞吞地挪到门口,不知哪来的底气,鬼使神差地转头和虞睿冷冷地抛下一句:“别打伤了,我治起来麻烦。”
虞睿也尴尬,只能陪一陪笑脸。
这边关上门,乐儿就发现正厅坐着个陌生的女孩,比她大几岁的样子,规规矩矩的,乐儿看她身上穿的衣服,记起来这是她和阿爹来有虞氏之前,先去的那个地方穿的服装,是三苗的衣服。阿爹和三苗主谈成了什么事,之后就奔有虞氏来了。
那女孩也发现了乐儿,起身向她行了一礼。
后院有些吵闹,乐儿顺着过道望过去,之前空荡的后院忙碌了起来,有两个女使正在做衣服,庖正在做饭。
对了,太阳快落山了,该吃饭了。
“我不管你什么理由,老实交代你今天怎么出去的,又是怎么回来的,没交代不许吃饭!”虞睿把姚雵锁在房间里,转身就变得温柔可亲一样笑着走过来。
变脸真快,乐儿想。
“乐儿,来,先吃饭。”虞睿把乐儿抱上饭桌,旁边那个女孩站着,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你先去后面,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虞睿对那个女孩说。女孩点点头就走了。
“乐儿,能不能告诉叔叔,今天和哥哥都去哪里玩了?”虞睿问道。
乐儿记得回来之前,姚雵让她保守秘密。
“抓鸟去了。”乐儿说。
“那……怎么没见你们抓的鸟?”
“抓到了,放走了。”乐儿回答。
“乐儿有没有说实话?”虞睿笑笑,“你阿爹走之前可是说过,要你乖乖听话的。”
乐儿一听,不自觉地双手横抱着往后靠了靠。没说话。
虞睿看着这防备的姿势,心想大概是说错了话,问:“怎么了?”
阿爹不会让我“乖乖”听话。乐儿想。
“真的是去抓鸟。”
说话间韶康已经把菜端上来了,虞睿让女使去请夫人,又叫韶康把刚才的女孩叫过来一起吃饭。
9. 【虞城】有苗来虞
虚无。
在一片分不清黑暗和光明的地方,手不及物、脚不沾地,感觉不到自身的重量,一片嘈杂中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只有一群人一直互相紧紧握住的手,能够感知到自己还存在。
没有时空的概念,不知道一直紧握的手何时会松开,一旦松开了,就找不回来。时间仿佛不会流转,他们不会老、不会死、小孩不会长大,只有松手意味着消失。
就这样过了许久……
直到在远处有了一点光的影子,在两处远远地走来两个人,以根系为地,以树冠为天,根系一直蔓延到他们的脚下,一个男人背着女孩,女孩手上拿着一团火,他们所到之处,火焰就在他们身后甩出长长的光。来人在他们之中停下脚步,让他们踩着根系,男人说,会在他们中间选一个人出去,见见阳光,等着先出去的人带着其他人一起走出虚无。
也许是太久没有听见人说话了,男人花了好久的时间才让他们明白了自己来这里的意图。于是他们借着光亮,挑选了人群中间最小的孩子,借着带来的光亮,为她梳妆打扮,戴上他们珍视的装饰,带上他们唯一的希冀,带上他们所有的力量。
他们目送着她的离开,随着她的离开消失了仅有的光。
重回虚无。
三天前。
“你还记得三苗国吗?”柏染问虞睿。
“先祖曾把南方的三苗国迁到三危去。”虞睿回答,“之后三苗国在三危销声匿迹了。”
柏染点头说:“不错。不过,是销声匿迹还是屠杀殆尽,你应该有耳闻吧?”
“你是说……”
“三苗与那位交战时,那位把整个三危隔绝了。不在天上,也不存于地下,隔绝到一个永世不会危及到那位的地方,在那里,没有日月星辰,什么都没有。”柏染平静地说,“你说,眼下斟潯城的这一位,比那位还要捉摸不定,说不定有一天,有虞氏就变成下一个三苗了。”
“这,可是三苗是实实在在觊觎那位的位置,这才招致那位做到如此地步,有虞氏从先祖之后,可从来没做过什么……”
“你没做过,难道还能一点都没有想过吗?保不齐现在斟潯城这位巴不得你做过,好让他有个由头把你彻底除了,也好过永远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会威胁到他。更何况现在你这里出现了驺吾,还不是他对你永绝后患最好的理由吗?”
虞睿听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们家被迫迁居了多少回,你比我更清楚。那位的时候,我还有能力帮你,但是现在,我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帮你逃一回了,我没时间了。”柏染见虞睿有些犹豫,继续说着,“我下来太久了,斟潯城现在这位已经着手抓我了,再不回去,只能当干柴烧掉了。”
“你要回去了么?”虞睿有些慌乱,他原以为,柏染说这些的意思,是会再帮他免受外敌侵扰的。
“我会最后帮你一次,从三苗国接一个人出来,那是我和三苗主谈好的条件,要帮他回到南边。乐儿我也会留下来,她和我不一样,比我更厉害些,在这里待多久都没有关系。”
“我帮你这些,你知道我的条件。”
“是。待时机成熟,会想办法把嫂子送回去。”虞睿垂着头说道。
“今天过后,虞城只有你知道我做了什么事,对外你只说,我留下乐儿一个人去找她阿娘了。好好对乐儿,她很聪明,遇着什么事不要瞒着她,她会帮你的。”
“我走之后,过两天,带几个人去虞林找人,她会在那里。”
说完,虞城上空电闪雷鸣,无数的闪电汇聚成盘根错节的根系,柏染化作一棵擎天巨树,直至把天捅穿了一个洞,在那幽冥的洞中,顺着巨大的柏树下来了很多萤火虫一样的光球,只是到这地面都不知道去了何方。最后有一个女孩顺着树从洞口滑下来,落在了虞林。
一道天雷正正打在柏树主干上,一整棵柏树瞬间燃起火光,待燃尽后,天色也转晴了,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柏染走后,待到约定的时间,虞睿带着府里的人进了虞林。
——
晚饭时,女孩一直退避一旁,低垂着眼睛,或许是在虚无里呆得太久了,她对地面上龟裂的纹路都感到好奇,一直静静地低头看着。
“今天出去……办事情,路上看这个小女孩可怜,顺路就带回来了,当个女使也不错。”虞睿偏向扶英,拍了拍她的手,问,“你给她取个名字,以后差使起来也方便。”
“过来,我摸摸看。”扶英说着,女孩就自动走上前去。
“脑袋挺圆的,一定长得很标致吧!”扶英笑着说,“叫你小圆,好不好?”
女孩欠了欠身,用不是很流利的口齿说:“小圆谢谢夫人。”
“这还是个孩子,就先别让她干太多粗活了。院子里平时也没太多事情,闲暇的时候,韶康和乐儿就陪着她一块儿玩,好不好?”扶英说。
乐儿不出声,就当没听见。
她倒不是因为和女使、庖正玩才生气,说到底凡人的三六九等在她眼里也没多大区别。只是,自己被一个不熟的人安排事情,乐儿想想就觉得不舒服。
这要是再长大点,乐儿就能咂么出为什么会不舒服了。这夫妻俩一唱一和,柏染在的时候,两口子一口一个恩人地叫着,柏染一走,夫妻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虞睿前脚客客气气地招待她,她夫人后脚就下降头,想把她安排去和下人一起玩。
冷了场,韶康见状连忙说道:“好,小圆妹妹就交给我。”然后向乐儿示意点了点头。
算了,怎么玩不算玩啊,人多才好玩。
“那和姚雵哥哥一起吧。”乐儿说道,既然开口闭口称兄道妹的,却之不恭,阿爹一时半会不会回来,想要在这儿过得滋润,借着阿爹恩人的名头,先把城主少主的名头抛开再说。
“好。”虞睿答应着,笑得更开心了。
“你叫小圆,我叫乐儿。”乐儿看向韶康,问,“这个哥哥叫韶康吗?”
虞睿陪笑:“对,韶康哥是管做饭的,以后乐儿要是饿了,就和韶康哥哥说。”
“好。”
这天晚上,扶英把小圆留下来。
“过来,让我再好好看看。”
小圆听话走进前,见扶英举着手,她就把扶英的手搭到自己的头发上。扶英又摸了摸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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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的头发,摸到了一个流苏发钗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扶英轻声问。
小圆把自己的发钗解下来,放在扶英的手心,说:“这是我的银发钗,夫人。”
扶英手上仔细摩挲着那枚发钗,手感润滑,流苏小巧而精致。她把发钗又还给小圆,说:“这个你自己收好,以后在虞府就不要再戴了。”
而后,扶英又顺着脸颊,摸到了小圆的肩膀上,感受着她衣服上的纹路,也是有很多流苏一样的装饰,是不同于虞城或者斟鄩城里的衣服样式。
“这身衣服太惹眼了。是你在家里常穿的衣服,是吗?”小圆点头称是,扶英就让小圆也把衣服脱下来,而后扶英在身后取出了已经准备好的两套虞城女使的衣服,说,“这是我为你准备的,你穿上它。头发的样式,我明天也会让人教你梳,既然过来这里,就得学会融入,明白吗?”
小圆点点头。扶英的语气并不生硬,甚至称得上温和亲人,但是小圆就是觉得听完有点害怕夫人。
见小圆不抗拒脱掉自己的衣服装饰,扶英又摸了摸小圆的手,细腻平滑,是没有干过粗活的手。
“以后就在耳房这里住下,离我近一点。平时也不会安排你做太粗重的活,这几天你可以跟着阿四管家,让他教你,也顺便熟悉熟悉虞城。只不过,穿了女使的衣服,行为举止就要像一个女使,要不然会有很多人注意到你,明白吗?”
“夫人,小圆都明白。”
扶英笑笑,让她下去休息了。
小圆走后,虞睿从帐帘后面走出来。
“小圆,你打算怎么养?”扶英听见身后虞睿的脚步,没有回头,坐着问道。
“还像之前养韶康那样,只不过身份嘛……当个女使就好。”虞睿说。
“你养着她,是又许给哪个城主什么条件吗?”
虞睿走到窗前,挨着扶英坐下,说:“这回是柏染和别人做的交易,只让我好好养着。”
扶英暗淡的眼睛转了转,说:“韶康归你管,小圆归我管,他们两个最好不要有交集。”
“我都明白。”
小圆抱着衣服,推开了耳房的门。
这里小小一间,除了床和一张桌子,也没有多少下脚的地方了。她把女使服放在床上,四处看了看,把旧衣服和发饰都脱了,放在了床底。
她低头看了自己,这才发觉,她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模样。桌上有一壶水,她借着灯台上豆大的一点火光,往水面瞧了瞧。光线不明亮,壶口的水面也不算大,但足够她仔细端详自己了。
她看着水面,用手触摸着自己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脸颊,她记起夫人说她脑袋很圆,于是又侧了侧头,看看自己头顶是不是夫人说的那样圆。
她静静地端详着看了很久,看到眼睛有些发酸,这才发觉灯油被她用了一半了。
她换上女使的衣服,吹灭了灯台,摸索着爬上床。
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是脚底下踩着的踏实的地面、差点绊倒的凳子,还有床和被子的纹理,都是实实在在的触感。
原来,人间的光和暗是这种感觉。
10. 【虞城】羿
姚雵还被关着,乐儿回到自己房间里,没再和虞睿提姚雵的事情。一是这一家子乐儿现在还摸不透,吃饭的时候借着阿爹的名头叔叔阿姨地叫着,乐儿已经感觉占了便宜了,一时间内不能再得寸进尺。二是,老子教训小子,乐儿虽没看过多少回,也知道这时候是最烦外人插手的。就让姚雵被关一阵子吧。
房间昏暗着,也没人想起来要帮这个刚来不久的小孩子点灯。乐儿刚想点灯,一抬手,才记起阿爹和他说过,不要让别人发现她会御火。
她举着灯台,跑去正堂案上的长明灯借了点火。习惯了抬手就有火的日子,乐儿连打火石都没带在身上。
一天的热闹结束,安静下来,乐儿这才发觉,之前仗着有阿爹在,她做什么事情都不用考虑后果,就连前几天在房间里,在阿爹三令五申之下,乐儿都能背着阿爹玩火球。
现在,她做什么事情都束手束脚的,看人的本领也不再是饭后的游戏,而是她真真切切要考虑的东西。现在,这扇薄薄的木门隔起来的小房间里,才是乐儿真正算得上有把握把控的区域。
姚雵会御风,御水,那就是有灵觉在身上的。只不过看起来像他自己琢磨出来的,都是些小法术。按照城主今天的反应来看,他确实不知道姚雵会这些。
姚雵那几十个流民都要悄悄养在城外,那看起来城主也不是会善心接济别人的人,断不会随随便便在外面捡了个女孩回来差使,应该是和阿爹一起商量好的,接三苗的人过来,只不过她能起什么作用,乐儿却不清楚。
她还没摸清这个家的起居时间,白天那一段时间,家里除了几个守门的,一个人也没有,太奇怪了。连负责洒扫的女使也不见踪影。
太多事情,乐儿还没来得及细想,腰间坠着的讙尾忽然摇动起来。
讙是可以御凶的神兽,阿爹把讙尾铰下来,是留给她辟邪用的。前些年她还小,有许多神兽邪祟还认不全乎,阿爹又常年带她跋山涉水,有时候顾及不过来,乐儿就会受伤。乐儿父母就抓了一只讙,把讙尾留下来,给乐儿防身用。
这些年她也长大了不少,本领有时候都能盖过爹爹了,讙尾的作用也从辟邪变成装饰。
讙尾晃动,预示着有邪祟近身。乐儿吹灭了火,隔着窗户往外瞧,一团黑漆漆的东西飘进了姚雵房间里。
不好!
乐儿恨不得用火化了锁,直接冲进姚雵房间里,偏生越着急的时候越记得阿爹的话,只能先去虞睿的房间拍门。
虞睿和扶英还没睡,开了门,看见乐儿很着急地要锁的钥匙。
“怎么了,为什么要开锁?”虞睿问道。
她现在只能确定虞睿不是害姚雵的凶手,拽着虞睿的衣服让他蹲下来,在他耳边说:“有人要害少主,不是一般的东西,就现在。你开门,我有办法降服它。”
虞睿听完,二话不说摸了钥匙去开门。
姚雵房间没有点灯,几人一进门,隐约能看见有一团黑色的雾气萦绕在姚雵床上。乐儿左手拿起讙尾,右手一摧,白色的讙尾长大起来,从一尾化成三尾,紧紧缠绕住那团黑色的东西。
原本最省事的方式,是乐儿直接拿火烧掉它。现在她只能用藤条先把讙尾缠着的这一团东西先扯出来,拽到前院的空地上。
在后院休息的韶康听见声响,举着火把赶过来,正好碰见这一团东西被乐儿拽出来,吓了一跳,绕着走到姚雵房间里。
讙尾暂时能够压制住那东西,顾不得理清那是什么来头,乐儿先借着火光去看姚雵的情况。
姚雵没法醒过来,艰难地喘着气。那东西冲开了乐儿施下的自愈术,伤口又裂开来,黑色的血水淌着,看起来比上次还要凶险。
别人看不见,但乐儿还是能看到,姚雵心口处那一点白光还亮着。借着驺吾的力量,乐儿握着姚雵的手,试图和驺吾一起,将毒化开。黑色的血被擦拭掉,乐儿看着姚雵伤口渐渐恢复成红色,呼吸也平缓了下来,知道这邪祟之物算是先控制住了。草木驱邪的效果远不如火焰,现下这么多人看着,乐儿只能先稳定住姚雵的状况,把草木之力能解的毒先解了,再把伤口愈合上,找机会再用火彻底化了姚雵身上的毒。
这边安定下来,前院那讙尾竟有些压不住那邪祟的趋势,邪祟竟开口说话了!
“寒……浞……”
“我是被逼的……帮我……杀了寒浞……”
讙尾压制下,那团黑气化成一个人影,口中喃喃着这两句话,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那团黑气就挣脱开来,往东北方向去了。
该死!乐儿想着,要是能用火,绝对不会让它逃了。
韶康举着火目瞪口呆,见大家都不说话,他试探着问了一句:“他刚刚说的,是……斟潯城的那个寒浞吗?”
虞睿瞪了他一眼,似是在警告。
韶康不再说话了。乐儿却听出了他的意思。那团邪祟似与寒浞有深仇大恨,又被他控制着,来有虞氏行凶。
二十年前,家臣寒浞趁着大羿出城秋狩之际,把大羿的家人,无论男女老少,全都用淬了剧毒的肉毒死,等大羿回来,又拿着他妻子身上割下来的肉,用同样的方式,毒死了大羿。之后斟潯城就换成寒浞当了城主。
乐儿还记得阿爹给她讲这段睡前故事时,气得她一整夜没睡着,从此牢牢记住了大羿和寒浞这两个名字。
这样想来,有这样的深仇大恨化成邪祟的,就是大羿了。
寒浞难道知道了姚雵身上藏着驺吾吗?上次春猎遇险,是不是也是这个邪祟做的?
虞睿和乐儿都想到了一处去,他刚刚正和扶英商量着,柏染走的时候跟他说,遇到什么事,可以和乐儿商量,前提是不能瞒着她,有事说事,要不然乐儿不会帮忙。
看来是时候和乐儿谈谈了。虞睿想。
“叔叔,别锁着哥哥了,”虞睿没想到是乐儿先开了口,“他现在离不开人,让我守着他吧。”
乐儿一个人的时候,即使点着灯也会睡不着。干脆趁这个机会,和虞睿商量留在姚雵身边,至少昨晚她睡得挺好。
“那黑色的东西……”
“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了,”乐儿走到前院的桂花树下,捡起变回小尾巴的讙尾,说,“讙尾应该也把这邪祟伤得挺重,我把讙尾留给哥哥,能驱邪。”
末尾她又补了句:“如果是人祸,讙尾就没有用了,还得有人守着哥哥才行。”
她特意把“人祸”二字说得很慢,等着虞睿听明白她的话。
“哦……既然邪祟已经赶走了,那……韶康、大家伙儿先回去休息吧,没事了。”虞睿遣散了众人,自己留下来。
“城主还不去休息吗?这里有我,少主不会出事的。”乐儿说。
“你阿爹说,有事情可以找你商量。我们聊聊?”虞睿说。
“我阿爹是怎么离开的?”乐儿问。
“他怕你跟着去找阿娘,和我谈完事情就走了。”
“那城主还是回去休息吧。”乐儿冷冷地说。
虞睿自知糊弄不过,叹了口气,复又说道:“你阿爹跟我说,他没多少时间了,寒浞四处查他的下落,他没有办法,穷途末路了,让我帮他杀了寒浞。”
“阿爹许给你什么条件?”
“让我去找一个人回来,就是小圆。”虞睿回答。
“然后呢?”
“我也不清楚,柏染走后我只记得两天后要去虞林找人,那一天之后我好像喝醉了一样,记不清了。就记得他说,要找的这个人能帮我,我答应了他,他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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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就去找了小圆回来。”
应该是阿爹在走之前消除了他们的记忆,所以,明明天上裂了个口子,大家都当做无事发生。乐儿想。
“我阿娘呢?”乐儿又问。
“你阿爹没有跟我细说,听他的意思,要先解决掉寒浞这个麻烦,才能见到你娘。”
“小圆能做什么事?”
“不知道。我以为你清楚的。”
虞睿满脸真诚又不知所措地看着乐儿,倒让乐儿记起阿爹之前说他丢三落四的样子。他的阿爹在来之前联系了三苗国,再把三苗的人带过来,看来是想联合三苗和有虞氏的力量,除掉寒浞。
可是为什么把她留在这里又离开呢?乐儿想不通。不过至少,阿爹的意图,乐儿算是捋明白了。
“小圆的家人都死了,全家把复生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乐儿说,“好好养着她,她就能用整个氏族的力量来帮你。”
“就像我一样。你说是吧,叔叔?”乐儿忽又收起了大人架子,用女孩儿稚嫩的声音,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虞睿。
虞睿回去了。乐儿在姚雵房间里点了一排灯,掀开姚雵的胸口。
她的手上燃起了一汪流动的火,像水一样缓缓汇入伤口处。
房间里那一排灯火掩盖了乐儿手上的火光。
她记得姚雵会御水,就不能用太霸道的火摧开毒了。
看着姚雵应该已经大好,乐儿靠在床边,一整天下来,脑子里乱糟糟的。
看来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在这里住下了。乐儿虽不愿,也没其他办法。毕竟自己再怎么聪明,现在也还是个小孩子,有许多事情还看不懂。
小孩儿么……
在这里当个什么都不太懂的小孩儿,每天都可以睡在舒服的床上,不用睡在树上,好像也不错。乐儿想。
“怎么样?”扶英听见虞睿回来,忙问道。
虞睿沉默了半晌没说话,扶英也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等着,忽然像想通了什么事,拉着扶英的手说:“我们不能把乐儿当小孩子看了。柏染把她调教得像个人精一样。”
“谁问你乐儿了,我是问雵儿怎么样了?”扶英一急,拍拍虞睿的手臂说。
“哦,他没事。”
“扶英,如果我们有机会……取代寒浞,”虞睿斟酌着,说,“你会支持我吗?”
“什么意思?之前不是说好,帮韶康的吗?”扶英问。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虞睿心里烦躁,“现在就像有很多条路摆在我面前,我不知道怎么选。”
“谁让你选了,柏染?还是乐儿?”扶英说道,“反正我眼盲心瞎,不知道私底下那些弯弯绕,继续过我的日子就行了。”
扶英不紧不慢地说着,倒叫虞睿焦急的心缓了下来。
“你是说,现在局势不明,我也该装作看不见,不知道?”
扶英继续说:“眼下儿子又没出事,家里人也都好好的。你只是收养了两个小孩,再怎么选,也要把她们先养大了不是?过几天就该春耕了。”
虞睿心下了然。
况且,韶康十有八九已经有异动了。之前是因为没有可以替代他能力的人,所以很多时候虞睿想要牵制也显得有心无力,可现在,特别是在亲眼看到乐儿有驱赶那邪祟的能力之后,虞睿心想,不管韶康做没做伤害雵儿的事,他的位置,也不是动不得了,只要能够有方法将乐儿和小圆收为己用。
之后的几天,虞睿都有意留心乐儿,想看看她有什么别的安排,但乐儿从那天晚上之后,好像就变回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孩子,整天粘着姚雵。
这样也好,该春耕了,以后的事情,自有以后的解决办法。虞睿想。
11. 【虞城】春耕(1)
虽说毒素已解,姚雵后半夜睡得仍旧不太安稳。乐儿守在他旁边,只见他无意识地把自己蜷缩成一团,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
“是太冷了吗?”乐儿探了探姚雵的手,发现他手心都湿透了。她估摸着是那邪祟的寒气还没去除干净,便把那讙尾当成围脖给姚雵裹了上去,不一会儿,姚雵的状态果然好多了。
桌上那一点跳动的烛火明明灭灭,今天玩了一天,乐儿才发觉身上的疲惫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全找上来了,看着晃来晃去的烛芯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
后院的一扇窗户里还透着一点光亮,韶康此时坐在烛台前,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这是他第二次刺杀以失败告终,他没有料到那个跟在姚雵身边的小女娃居然能够有驱赶如此邪祟的能力。那可是他好不容易才请来的,原本想着一击而中,这样,就算虞睿已经产生怀疑之心,自己亲儿子死了,他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可如今此一击不中,就算今晚的事怪不到他的头上,想必以后虞睿对他的戒心只会更重。而且,只要有那个小女娃在身边,恐怕他再想对姚雵下手怕是难了。
好在,今天这邪祟把矛头指向了寒浞那边,希望能够多多少少分去一点虞睿在自己身上的注意力,让他去琢磨怎么防着斟鄩城那边吧。只是这样还不够,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想自己从什么时候变得对姚雵杀心那么重了,只知道不断地提醒自己再狠一些,要有一件什么事,让虞睿再忙一些,再乱一些,让他得不出空来想他的事,这样他才能够有时间另行谋划。
在此之前,他还要把忠仆的角色演下去。
——
姚雵不知何时醒了过来,睁眼就看见乐儿靠在他床边睡着了。这小家伙才刚到家里没几天,相比起第一次见到她把自己吓了一跳,姚雵现在感觉有她在旁边守着也不是那么突兀了。
在他的印象里,乐儿总是闹腾。有爹爹陪着的时候是有些横冲直撞的闹腾,爹爹走了,她又是不管不顾地把自己风风火火锁在房间里,玩的时候,看她爬树的样子,怕是比姚雵自己都玩得野,昨晚阿爹审问他的时候,他能感觉乐儿还是有点怕自己阿爹的,却还能当着阿爹的面说出“打伤了治起来麻烦”这样的壮语……
乐儿安静下来的样子他还是头一回见,就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靠着床边睡着,尽管没什么睡相——大概是床边睡着不舒服,把自己扭成了一个麻花。
头疼。他记得阿爹昨晚罚他不解释清楚不给饭吃,就干脆闷头睡了,怎么饿肚子还能饿出头疼的毛病?醒的这一会儿,他才后知后觉,昨晚阿爹把他一个人锁在房里,为何一睁眼还能看见这小家伙?正想着,才感觉脖子有些刺挠,他把讙尾取下来,没想到讙尾在他手里从围脖缩成了挂件,就把讙尾放在床头,想着乐儿睡在床边有些凉,自己又睡不着,就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把乐儿抱到床上,再给她盖好被子。自己则空坐着捋头绪。
今年城外流民村那里的粮食接济不上,自己又是半软禁在家里的状态,怕是不能像之前那样偷偷送粮过去。之前阿爹不准他胡乱接济外城人的时候,接济的粮食都是瞒着阿爹和韶康送的。韶康主管城里的粮食存储周转,为着粮食总是莫名其妙数目不对这件事,他还禀明过城主,大刀阔斧地查一段时间,只不过谁都没有料想到姚雵会点暗度陈仓的本事,才没有查到他的身上来。
姚雵也不是不知道,之前一段时间,阿爹明里暗里都问过他,有没有察觉自己有与常人不同的本事,显然阿爹是期待自己有灵觉的,只不过那时候他的能力顶多能够化用一朵云在自己头顶上为自己夏日里遮荫,算什么本事?也就没有告诉阿爹。随着年岁渐长,自己能力也渐渐大了起来,恰好碰上这档口,城外流民村那边自己已经力所不能及,如果告诉阿爹自己还有点本事,是不是阿爹一高兴,还能够应允自己去接济城外的人呢?
姚雵正想着要不要如实告诉阿爹,恰好乐儿也醒了,两个人四目相对,乐儿蹭地一下坐起来。
“嘘……”
乐儿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凑近姚雵,压低声音问他:“哥,你告诉我,除了城外那些人,还有没有人看见过你用过灵觉?”
姚雵不知乐儿为什么这么问,如实地摇了摇头。
“那,城外那些人,他们会不会告诉别人?”
“不会。”姚雵笃定地说,“这些人都是四处逃难来到这里的,如果被别人知道了他们在这里安营扎寨,他们要么被我爹驱逐出去,要么罚没成下等奴隶,是没有像现在的日子可过的。他们也知道我这么做是瞒着家里人,所以,我不会向我爹透露他们被我安置在城外,他们也有意避着不接触外人。”
“你可以确定?”乐儿又问。
姚雵点头说:“嗯。怎么了吗?昨晚我阿爹那样问我,我现在又帮不上当伯那里的忙,还正想着要不要告诉他呢。”
“不成!千万不要!”乐儿急得差点没把姚雵的嘴缝上,又说:“你知道昨晚发生什么事了吗?”
姚雵摇头。
“你被一个脏东西缠上了,还跟斟鄩城那边牵扯上什么仇怨。你差点命又没了,知不知道?”
“我……”
“如果,你能确信,现在只有你我,还有城外那些人知道你有灵觉,而且他们没有对外人说,那还可以排除,昨晚那脏东西,不管受何人指派,至少还不知道你有这能力。既然不知道你的灵觉,那斟鄩城那边还派不上费尽心思专门来杀你,那么昨晚那脏东西,就是其他人,不管你有没有灵觉,他都想杀你。”
“杀我?为什么?”
“就是这个,我还想不明白……是因为你的身份吗?还是为了其他什么东西?总之,现在越少人知道你的能力越好,你自己也要提防着些。”
乐儿想到什么,四下翻找着:“我昨晚围在你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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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讙尾呢?”
“原来那东西叫讙尾啊,诺,在那边呢。我把它取下来之后,它就变小了。”
姚雵指了指床头,乐儿爬过去又把它拿了回来,在自己的破烂袖口上扯下一根棉线,把那讙尾的一头系起来,再把棉线绑在姚雵的束腰上。
“做什么?”
“防止再有脏东西靠近你。这讙尾你贴身戴着,多少能为你挡一挡。”
“讙尾……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姚雵捋着讙尾上的毛发问。
“大概两年前,我爹打猎抓到过一只讙,铰下来给我的。”
“既是你爹爹给你的东西,你就这么让我戴着啊?”
乐儿把膝盖一弯,双手环抱在膝盖上,嘀咕说:“这些小玩意儿我多得是。”
烛光打在乐儿脸上,姚雵看见她嘟着嘴,眼睛往其他地方乱撇。双脚轻轻蹬着,把自己当成个摇摇椅。
外面微微亮的天透进来一些光,姚雵看见自己的被子被乐儿刚刚一手掀翻在地上。
他看着地上的被子,和乐儿如出一辙的麻花睡相,举起讙尾,笑着说了声:“谢谢你。”
乐儿见他看着自己的被子,也知道被子掀在地上不妥,把被子抱了起来,抖抖灰,放回床上。
姚雵轻轻叹了口气说:“现在可难办了,我该怎么跟我爹解释呢?”
“这好办,只要向你阿爹坦白一件你认为他不知道的事情,再把这件事牵扯到不得不出门去就可以了。你可以跟你阿爹坦白驺吾,这件事你阿爹知道,也见过它。”
“什么?我阿爹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上次冬狩,你发生意外被救回来的时候,你阿爹,我爹爹,还有我,都见过。”
“?”
“这……我……我那时候光顾着救你的命,不知道你还瞒着你阿爹驺吾的事。”乐儿自知那时自己泄了密,只能尴尬地扯起一个笑脸。
“那……如果这样说,当伯那边粮食短缺的情况,就没有办法缓解了。”
“唔……诶,你可不可以跟你阿爹说……驺吾饿了,需要吃点东西呢?它那么大一只,应该也吃得不少吧?再编个理由说,不能被别人看见驺吾吃东西,把粮食运到外面解决。”
姚雵点点头说:“先这么办试试。”
——
清晨。
虞睿出了房间,径直朝姚雵房里走去。
乐儿见虞睿这个架势,怕是要好好问一番姚雵,摸了摸后脖颈,说:“额……我去看看韶康哥早饭做好了没有。”就出门去了,还顺道知道把门关严实了。
虞睿和姚雵相对而坐,开口问道:“想好怎么解释了吗?”
姚雵坐正,答道:“爹,其实……我一直都有收养……一只和咱家图腾上画得一样的……神兽。”
说这一句话的当口,姚雵快把自己鼻子给摸破皮了,坦白局还真不适合他玩。
12. 【虞城】春耕(2)
“这个我知道。和你昨天私自出门,有关系吗?”虞睿问。
“它……”姚雵明白了,比坦白局更不适合他的,是有鼻子有眼地扯谎,右手又不安分地摸了摸耳垂,说:“它饿了,家里没东西吃,我拗不过它,又不想被家里人知道,就经常带它出去吃。”
虞睿又问:“你什么时候发现驺吾开始跟着你的?”
“好像……不记得了,从小时候就一直跟着吧。”
“你……”虞睿恼怒他这么久了都不让自己知道这回事,却知道驺吾的存在确实不能再让人发现了,只能收敛些怒气,按着姚雵的肩膀对他说:“好孩子,从现在开始,绝对不能再让人发现你身边跟着驺吾了,记住没?特别是韶康。”
“韶康哥?”
“千万不能让他知道,记住了!”
“嗯。”姚雵点头,“可是……驺吾饿了怎么办?对了爹,你有没有发现这两天山林里野兽都不见了,好像躲起来了,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啊?”
虞睿眼神躲闪,说:“这个你不必在意,左不过天气反常,野兽又躲起来了。你听我说,虞林西侧,一座山丘上有个洞口,你小的时候我带你出去玩过,记得吗?”
“我记得。洞口被密林遮住了。”
“对。那里我另外储存了些粮食,连韶康都不知道。要是驺吾饿了,你就带它到那里去。至于怎么悄悄过去,这个你不用我教,连我都关不住你。”
“好。”
虞睿抬眼看了看姚雵,半大的小孩,脑子里总有些虞睿理解不了的,不着边际的想法。想着循序渐进地告诉他一些虞城的往事,教他在人前注意提防着些,又舍不得现在,想多贪看两眼小孩无忧无虑的样子。
“身上还疼不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虞睿问。姚雵被接连伤了两次,现在虽然看上去恢复如初,当爹的到底想要多确认几遍。
“啊?哦,”话题陡转,姚雵差点没反应过来,而后掀开衣服向虞睿展现之前伤口的位置,“好着呢,你看,都没事了。”
没有疤痕,甚至一点红痕都没有。虞睿确定孩子没有后患之后,又问他:“乐儿这两天跟着你,你觉得怎么样?她还听你的话吗?”
姚雵眼睛往下垂了垂,说:“她也挺好的,我看得出来,她已经在逐渐适应这边的生活了。”
“那就好,”虞睿点头,“你去,叫她过来吧。爹有事情要和她谈。”
乐儿闻讯返回姚雵的房间,看见虞睿仍坐在那个位子上,招手让她坐下。
她把房门关紧,不疾不徐地坐下。
“我需要你的帮忙。”虞睿说道。
虞睿如此开门见山,想是看出了她不是普通小孩,正眼看待了。乐儿顿了顿,随后答:“城主不妨说来听听?”
“两件事。第一件,我要你保护雵儿。”
虞睿眼神坚毅地看着乐儿,想要得到她的允诺。乐儿答道:“这几天,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城主知道。”
“第二件事,春耕礼,我要你和韶康合办。”
“我不会无缘无故地做一件事情。要合办可以,我想知道缘由。”
虞睿回答:“韶康手头的事情太多了,我发觉他最近有些力不从心,忙不过来。想来你懂得去除邪祟,也是有些本事的,我想你过去帮他分担分担。”
乐儿听后,身子微往后倾,说道:“那你何不把他手里其他琐事交给别人干,让他专心准备春耕礼呢?春耕礼这么大的事情,若是主事的被其他琐事牵绊住了,岂不是本末倒置?”
“是。其他琐事,他人可以代劳。但是春耕礼,只有你,能代劳。”
虞睿故意把“你”字说得很重,而后看着乐儿的反应。
乐儿想了想,问:“你让我帮忙的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吗?”
虞睿回答:“直觉跟我说有,但我希望没有。”
“知道了。那韶康哥肯答应吗?”
“他现在,还算好答应。”
——
乐儿不知道虞睿是怎么让韶康答应,让自己也参与筹备春耕礼的,只知道韶康答应的脸色不算好看,但也客客气气地带乐儿去了解了春耕礼到目前为止的筹备。
“这里,是春耕所需农具,共一千五百七十副;这边是春耕所需各类种苗,再过来这边,是春耕礼用的,桑封和羊……”韶康一一解释着。
“这座山头管辖的神,不需要用精米祭祀吗?”乐儿问。
“是的,这里属薄山山神管辖,除了历儿山以外,用一只羊和桑封就行。”韶康回答。
“倒是个喜欢吃羊肉的山神。”乐儿说。
“那,乐儿的家在哪里?那里的祭祀礼仪,和虞城的差别大吗?”韶康问。
“我从西北来,到处游山玩水,倒也没了解过自己家的祭祀礼仪。”乐儿回答。
“西北?那可是传说众神居住的地方啊!那乐儿,你既然也懂得祭祀礼仪,你曾经见过神灵吗?”韶康有些兴奋地问道。
“不曾。西北旷野之地,连人都没见过几个,更别说是神了。”乐儿回答,“韶康哥哥一直主管虞城的祭祀礼仪吗?”
韶康点头:“对,小时候从家里逃难到这里来,幸好被城主收养,然后就一直帮城主管辖祭礼了。”
“那城主自己呢?他不管吗?”乐儿问。
“他说他忙。”韶康回答。
“他太忙了,所以把祭礼筹办交给你,然后自己只需在祭礼当天露面,在他人看来,便也算是城主亲自筹办主持祭礼了。”乐儿说,“那他这么忙,还有时间从头开始叫你祭礼仪程吗?还是……你不用教?”
“当然是城主教我……还有,我底子不错,学东西比较快,城主就教给我了。”韶康回答道。
乐儿见他反应这么大,又补充道:“不好意思……我没见过有城主愿意把自己领域一城的本事交给一个……收养的孩子,比较好奇罢了。”
韶康只是感慨般地笑笑:“外人都这么说。城主好心,从小把我和少主一起养大的……那乐儿呢?乐儿怎么也会祭礼仪程?”
“嗯?没有啊,我不懂这些祭祀流程的。只是从小会一些小把戏,城主觉得你太忙,觉得我还能帮上你一点,就叫我来帮你了。你刚刚带着我看的那些,我是瞧不出什么门道的。所以祭礼那天,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把我当个帮手差遣就行。”
“那行!那我们开始干活吧!”韶康说着,拿起几片竹木,说,“我还剩几片桑封没有做完,这样,我把竹片削圆,乐儿用这根铁棒把木片中间穿孔之后,贴上这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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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里的金片,可以吗?”
“好。”
桑封,方其下而锐其上,是要削成三角形状的,韶康故意把桑封说成圆形,是想看看乐儿到底会不会瞧出里面的门道,按理说,能把自己请来的邪祟驱赶出去的人,多少是懂些祭祀仪程的,把桑封从三角形做成圆形,不加上金片做成还好,若是一个完工的桑封却制成圆形,好比用断香供奉神灵,这样不吉利的事情,稍稍懂得一些的人便不会忍得住将这不吉利的活儿往身上揽。
可是韶康一连削了几个,乐儿全都照做将圆桑封钻孔贴好金片,再整整齐齐地码在自己跟前。直到连韶康自己也忍不住了。
“哎呀!瞧我这脑子!”韶康说,“这东西是要削成三角形的,还好圆形的还可以返工,乐儿,把那些都拿过来,我改成三角形状。”
“好。”
乐儿坐在旁边看着韶康把圆形削成三角形,说:“看来城主没有说错,你确实太忙了,需要找几个人帮你分担分担的。”
韶康不甚自然地扯起笑容,没有说话。
“等我学会了,我就可以帮韶康哥哥分担啦!”乐儿说。
如果是一个城邑里一般的巫祝,稍微懂点祭祀仪程,刚刚圆形桑封那样可以称得上大不敬之物的东西,他们是不敢亲手做成还上手把玩那么久的。韶康用这一招来测乐儿,倒也算得上对症下药,只不过,他没料到乐儿不怕这些草木丝竹刻出来的玩意儿。
刚刚在韶康的介绍下,乐儿粗略地检查了那些春耕需要用的东西,都没有问题。只不过在他没有介绍到的地方,乐儿不确定会不会发生变故。虞睿说恐怕帮助韶康和保护姚雵二者有所关联,眼下姚雵接连受到伤害,按照这个频率,十有八九的可能会在春耕礼上继续下手。
一滴水落在乐儿手背上,啪嗒一声,乐儿抬头看,是雨夹雪。
“韶康哥哥,看,下雨了。”乐儿说。
韶康放下手里的桑封,起身说到:“我们要去屯水。”
“屯水?为什么?”乐儿问。
“农耕靠天吃饭,虽然每年都精心准备春耕礼祷告神灵,但或许是我能力不足吧,总有叫天不应的时候,因此虞城发生过旱灾,那年颗粒无收。自那之后,我就学会了,除了尽心祷告神灵,还要学会利用现有的条件防备和自救,就像今天,下雨了,多接几缸雨水作为储备,用不到最好,若用得到,就会感谢自己今天接的水。”
“虞城发生过旱灾吗?什么时候?”乐儿问。
韶康在院前撑起一大块粗布,在布的正中间凹下去的下面,摆了一个水缸。
“我还以为你会夸我储水的点子。”韶康说,“十二年前发生过一次。”
乐儿问:“那韶康哥是什么时候被城主接来虞城的呢?”
韶康回答:“也是十二年前。”
一连几天,乐儿都在韶康这里帮忙。韶康好像也确实没有避开乐儿什么事情,筹办之事都和乐儿有商有量,所商事务也都是如何确保春耕礼稳定有序举办。一般人看到韶康的一举一动,若是知晓城主疑心他不忠,都要骂城主刻薄多疑了。
直到春耕礼前一天,乐儿也确实瞧不出有什么毛病,除了院子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存储的几十大缸水,乐儿还不确定用途是否如韶康所说。
13. 【虞城】肥卫
乐儿和韶康在一起忙活春耕礼的这几天,姚雵都以出门喂驺吾的名义悄悄跑出去,实则为当伯他们搬运应急粮食。在虞睿眼里,也都以为他真的去喂驺吾,暗中命令看着姚雵的侍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真的发现他出去了,也只悄悄来告诉虞睿一声就行,不必声张。毕竟以现在的形势来看,韶康那边既要忙活春耕礼,又有乐儿守着,既没时间也没空间,如果姚雵之前几次遇险均为韶康所做,那么在春耕礼之前,姚雵应当是没事的。
恰好韶康也是这么想的。
接连两次出手失败,他已不占得先机,反而惹得自己身上的嫌疑越来越重。原本,若柏染二人不横插一脚,姚雵一死,没有实证,虞睿就算笃定是他杀的也无奈他何。现下他已没有其他准备,也只占得虞睿实在拿不出其他可替代他的人选,才迟迟不动。可现在看来,过些时日,一旦乐儿能够上手他的事务,就算虞睿不彻底铲除他这个隐患,也会让乐儿与他互相牵制,他迫切需要一个契机,让自己至少洗脱嫌疑,或者守住现在的位置,蛰伏另做打算。
而春耕礼就是个顶好的契机。
这天清晨,阿四已经开始向城民分发种苗和新制的农具。祭台周边也备上了春耕礼所需的一应物品,昨天杀好的祭祀羊也已经摆上来了。
还是像冬狩一样,虞睿执杖身着礼服站在祭台中间,韶康躲在城门后面,实际掌控着仪礼的进程。与冬狩不同的是,虞睿让乐儿跟在韶康身边学习,所以现在韶康韶康的一举一动都在乐儿眼中,一旦有什么苗头,乐儿能够及时发现。
虞睿还让姚雵跟随城民围在祭台前,让阿四盯着。
祭礼庄重而繁琐,却没有人敢马虎。春耕礼按规程,要过了正午,日头西斜才能结束,结束的最后一步,是把处理好的羊双手奉进祭祀坑,任火光把整只羊吞食,侍奉神灵享用完毕才可。
一切按部就班地行进,眼看仪程就要结束时,祭祀坑中却传来一声剧烈的火花喷溅的声音,比羊皮脂遇火喷溅的响声更大。城民们本围在祭台前低头祷告,却都被这响声吸引纷纷抬头寻看,只见祭祀坑中飞出一条长物盘旋在空中,似是被火焰灼伤惊醒,嘶哑着在祭台上空盘旋,定睛一看,那长物背上还长着翅膀,还有脚。
“这是……龙吗?”
大家都被这突入其来的变故吓懵了,缓过神来以后,从人群中间,有人提出这声疑问。
惊惧之下,加上那长物飞动得实在太快,疑问提出之后,便有胆小的人已经跪地匍匐。
变动一瞬,那长物已经向姚雵扑去,阿四将姚雵牢牢护在身后,虞睿站在祭台上,目光灼热地盯着那东西,却自知无奈它何,他本就没有灵觉能与神灵沟通。
焦急之时,虞睿感到自己右手有什么东西正在缠绕牵引,还没看清,一枝藤条已经经由虞睿右手手臂盘旋而出,牵引着虞睿抬起手,藤条则直往那长物奔去,在那长物即将冲倒阿四时,藤条绕紧它往后一拍,将那长物拍晕在虞睿身前。
乐儿见韶康没有异动,也顾不得他,已经往祭台上走来了。藤条在扯退拍晕那长物之后,慢慢回缩进虞睿右手袖管直至消失不见,而这一套行云流水下来,在城民眼中,正是虞睿的机动处理,才使得少主免受那长物所害。大家也在此时才看清,虞睿跟前那晕死过去的长物,模样不像龙,更像一条长着两对足和三对翅膀的长蛇。
虞睿看清了,却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恰好乐儿已经来到祭台前,在请示了虞睿之后开口说道:“城主让我向大家说明,这不是龙,更像是蛇的亲戚,名叫肥卫,本来是栖息在西边一个名叫太华的山头上,不知是何变故才到这里。只要派人把它好生送回去,便不会有事。”
说完,乐儿眼神暗示虞睿,让他结束祭礼。
虞睿会意,说道:“好了,不是什么大事,祭祀羊也已经焚烧完毕,春耕礼也算有惊无险地完成了。今年一定是个会喜获丰收的好年,大家也都累了,回去吧!”
大家看这东西不是龙,也都收服了,畏惧之心也减了不少,便都开始三三两两散去。谁知那肥卫很快醒来,扑向已经转身没有防备的虞睿。
“城主小心!”
大家的注意力刚刚都被肥卫吸引去,不知韶康何时已经从城门后走上前,在肥卫即将咬向虞睿的千钧一发之际,韶康上前扑过来,挡住的肥卫,自己却被肥卫巨大的冲击力撞到几米开外。
那肥卫这一次被藤条死死绑紧,动弹不得。还没散去的人群又开始围观。
“那不是庖正大人吗?”
“庖正大人保护了城主,看来伤的不轻啊。”
“只不过,庖正大人怎么和城主穿着同样的祭典礼服啊?”
虞睿上前察看韶康的情况,见他似是被猛烈的冲力撞击晕死过去:“韶康,醒醒?”
“喊不醒啊,人没事吧?”未散的人群驻足议论着,阿四见状把他们都遣散回家:“庖正大人没事,大家回去吧!”
几次喊不醒,乐儿上前检查,发现韶康的肩上被肥卫咬出了两个血洞。肥卫虽然被藤条束缚,却一直发出嘶哑的叫声,不停挣动。不知从哪里吹来诡异的风,炽热难耐,那风四散吹开来,所及之处,土地肉眼可见地开裂,枝杈也都渐渐枯萎凋零。
“这是怎么了?怎么都干了?”
“干了可如何是好?连积雪都不见了,正是春耕的时候,没有水,怎么耕种啊?”
“这是又触动了什么惩罚吗?”
大家开始不安躁动,姚雵想着自己或许能够解决没有水的难题,正想开口,却被乐儿制止。
提前返回准备耕种的城民见土地干裂,草木枯萎,也都纷纷返回查看情况。眼看局面开始失控,人群中的不安恐惧越滚越大,虞睿只得出声安慰:“大家稍安勿躁!有水!肯定能保证春耕有水!”
虞睿看向乐儿,期望她能够有办法解决。
“对,有水。”乐儿附和着。
“城主大人,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有水啊?怎么会一瞬间干成这样?”
大家询问城主,城主迫于压力又看向乐儿,乐儿无法只得说:“虞府里有水,是……”
尽管乐儿已经反应过来,韶康提前准备那几十大缸水的用途,也知道被人利用,给韶康长脸,涨人气,却话到前头不得不说了。
“是庖正大人提前准备的,他和城主大人提前预知到春耕礼会有不顺,已经备好春耕需要用的水了。大家放心,只要将肥卫安全送回太华山,虞城的旱情就会结束。”
在眼皮子底下被韶康摆了一道,感觉真的不爽。偏生他现在昏死过去,而解燃眉之急、安抚人心之法只有知道韶康安排、知晓肥卫如何处置的她才能说得出门道来。
乐儿快速理出头绪,说:“城主大人,让阿四管家带领大家去后院领水,我们带韶康哥哥回去安顿。”
“好。”虞睿回答。
“我跟四伯去帮忙。”姚雵说道,对着乐儿和虞睿点点头,“放心。”
有了解决措施,大家焦急的情绪也平复下来,一些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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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去取储水工具,一些则跟随阿四去虞府后院排队。
韶康也被接回府中安置,正由乐儿察看情况。
“怎么样?”虞睿问。
“不好说,”乐儿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根针来,说,“一针扎醒了看看。”
手起针落,韶康果真醒了过来,只不过还有些迷糊。
见韶康醒来,虞睿上前询问:“韶康,你感觉如何?”
“这是……哪儿?”
“春耕礼上,你被肥卫咬伤了,记得吗?”虞睿说。
“什么……肥卫?您是?”
“你不记得了?”虞睿看向乐儿,乐儿一直没说话,把着脉,听见韶康不认得虞睿之后,面无表情,眼神阴郁地盯着韶康。
咬伤的地方和肥卫的齿痕对得上,伤口鲜得刚刚才止住血,脉象也是中毒之后紊乱不堪的症状,中此蛇毒后,神志不清、失忆、昏睡不醒皆有可能。总之,不管是从伤口、脉象还是表征上看,都符合被肥卫咬伤后的症状,没有弄虚作假的可能。
他还真的把自己毒失忆了?不可能吧?
尽管乐儿有再一次被算计着的感觉,但面对事实她也只能说出这样的话:“确实有失忆的可能。”
这些天怀疑、防备、提防着,苦于没有实证而僵持着的虞睿,好不容易寻得一点春耕礼准备不力的由头,正想要好好审问一番,结果还没问出口,得到一个失忆的结果?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再想要拿他如何,好像都不得劲儿了。
如果真是这样,韶康这招以退为进,倒也真对自己下得去手。
是否真的失忆还有待观察,但提前准备的几十缸水,要想说韶康和肥卫之间没有关联,乐儿死都不信。既然已经被算计进去了,何不顺手推一把呢。
“城主大人,韶康哥哥既然记不起事情了,就不要再安排他这么多事情了,该让他好好休息。”乐儿说。
“对,安心休息吧,我会安排好其他事的。”虞睿嘱咐完韶康,就和乐儿从韶康的房间出来了。
“大家都不知道太华山在哪,看起来送回肥卫的事只能我去干。”乐儿说。
“看来,怕是韶康嫌你碍他的事,想把你支走。你和雵儿一起去。”虞睿接着说,“不管韶康真失忆假失忆,不管雵儿接连遇袭是否是他所做,先把姚雵带离这里,我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处理他。我相信,在外面,你也能守信护他周全。”
“可以。你打算怎么处理韶康哥哥?”乐儿问。
“自有我的安排,你不必问。”虞睿回答。
“在我没回来之前,一应祭礼事务,你还得倚仗他吧?”乐儿说着,和虞睿已经走到后院,见阿四正有序地组织城民领水。
阿四见城主过来,放下手里的活迎了过去,恭敬地说:“城主,真是神了!虽然只有几十缸水,可这水却源源不尽,舀都舀不完呐!”
“我干的。”乐儿回答。
姚雵和乐儿对视了一眼,明白了乐儿要他藏锋的意图。事态不明的现下,姚雵还是少引人注目为好。
虞睿点头,对阿四说:“忙去吧,叫雵儿过来。”
姚雵房间里,虞睿对姚雵说明了要他和乐儿一起送肥卫回去的事。
“乐儿还小,虽然认路,但是很多地方做起事来肯定没有大人方便,你和乐儿一起去,顺便也历练历练,长长见识。”虞睿对姚雵说。
姚雵没有多追问什么,只说让虞睿放心。
肥卫被套在麻袋里,一伸一缩地吐着信子。
14. 【海外】虞人入梁
虞睿还有春耕礼收尾的事情要处理,房间里,姚雵一个人坐着,好像在思考什么。
乐儿过来,合上了门。
“在想什么?”乐儿问。
“你对今天肥卫的事情怎么看?诶……”
乐儿把桌上正套在麻袋里的肥卫抓出来,捏住头在手里察看。
“没事,它咬不到我,”乐儿一边说着,一边把肥卫背上的翅膀摊开给姚雵看,“你看,这里,太华山地处西方高山,日照强烈,所以在太华山的肥卫翅膀都会晒出一层金斑,但是这只肥卫翅膀是暗绿色,没有金斑,说明它长时间没有光照,至少一年,金斑才会彻底褪干净。”
姚雵接着乐儿的话说:“也就是说,这只肥卫被人抓来秘密养在虞城,至少有一年了?”
乐儿点头,继续说道:“普通人是没有办法抓到肥卫的,一来它生性迅猛,还会飞,二来,这东西一般只在“海外”生活。有些本事的巫觋才能抓到活的肥卫,要把它养一年,那必定是有一城之主那样的灵觉,才能做到。”
姚雵顿了顿,说:“我阿爹之前出了意外,灵觉没有了。”
他咽了咽口水,继续说:“所以他收养了韶康哥。”
姚雵很不愿意这样想,但是虞城现在有能力抓肥卫的,除了乐儿,也只有韶康了。
“他是什么人?”乐儿问。
姚雵看着乐儿的眼睛,好一会没有回答。
“具体我也不清楚,和夏后氏有关。”
“之前住在斟鄩城的那个夏后氏?”乐儿想通了什么,一拍桌子,激动地说,“也就是说,韶康他逃难到这里被城主收养,答应帮失去灵觉的城主处理祭礼事宜,条件是让城主帮他回到斟鄩城,那他对你下手……”
“乐儿。”姚雵打断了她的话,“韶康哥名义上是虞城的庖正,但我们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我爹也拿他当亲儿子养的。”
乐儿看姚雵脸色不算太好,收敛了激动的心情,轻声问他:“这些年,你把他当哥哥,他把你当弟弟,是吗?”
姚雵点头。
乐儿抓着肥卫的头举到姚雵眼前:“你们实际上亲得像亲兄弟一样,那你觉得,他有可能为了城主之位杀你吗?为了合理继承?”
姚雵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现在不知道,那如果,他得知你也有了灵觉之后呢?水和风。”乐儿接着问。
“他觉得我爹不会帮他,是吗?”姚雵眼睛微红,看着乐儿,带有些迫切地问。
乐儿见他没有正面回答,也不继续问了,转而说到:“但是现在,至少现在,他被肥卫咬到,记忆有些缺失了。我只对你说我的看法,他没对你下手成功,所以想了个计策,大家各退一步,你和我去送回肥卫,离开虞城,不再被人下手,让城主安心一些;他失去记忆,动机和行为一并消失,概不追究。”
“他现在又不想杀我了是吗?”姚雵声音有些黯然地问。
“至少现在大家都缓了一口气。”乐儿回答。
见姚雵沉默不语,乐儿又聊到了水源的问题:“我们带着肥卫离开虞城以后,虞城的水应该就会恢复。只是,流民村那边……”
“这个没有问题,流民村那边的水会一直在,除非我死了。”
——
这几天,乐儿一直在观察韶康的情况,确实瞧不出什么端倪。和虞睿商量之后,决定启程去送回肥卫。
扶英一得知儿子要出远门,就早早地帮他收拾好了行囊,临别的这天,扶英拉着姚雵在房间里说了好一会儿话。
姚雵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出远门,扶英三叮咛四嘱咐,还是“目送”儿子离开了。乐儿跟虞睿说不用带侍卫,人带多了反而是累赘,所以和姚雵一人一个包裹外加一麻袋肥卫,就这么出发了。
姚雵和乐儿离开的那天晚上,一片寂静之时,有人持了一盏昏暗的烛台走进了韶康的房间。
韶康听见动静醒了过来,见眼前站着的,是在扶英房里侍奉的小圆。
“你是……”
韶康记不得这个侍女是什么时候来到虞府的了。
“我叫小圆。您不记得我很正常,我是刚来虞府不久的。”小圆回答。
“哦……有什么事吗?”韶康问。
“您之前说,要我在合适之时找您。”小圆上前,递给韶康一个玉琮,“我来交还您的东西。”
韶康看了看玉琮,确定是自己的东西,叹了口气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小圆说:“没关系,到了合适的时候,都会记起来的。”
过了几天,在韶康身体还没好利索的时候,虞睿对韶康说,让他好好休息,只需要负责祭典事宜就好,至于虞城粮仓存储等这样的琐事,他已经安排别的人接手了。
乐儿和姚雵走出了虞城,乐儿就让姚雵把驺吾放出来。
一片彩色云雾围绕之下,驺吾晃晃脑袋出现在二人眼前。
乐儿把行囊架在驺吾肩颈,转头对姚雵说:“抱我上去。”
姚雵虽然身体还不算长开,但是抱起乐儿还是轻松的。
“你也上来。”乐儿拍了拍驺吾的屁股说道。
姚雵听话跨了上去,问乐儿:“驺吾原来是可以拿来骑的吗?”
“要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没有问城主要两匹马呢?”
乐儿呼噜呼噜驺吾的脑袋,驺吾就腾空跑起来了。
“驺吾日行千里,你养了它这么久,都不知道吗?”乐儿说,“抱紧了,它速度很快的!”
姚雵骑在驺吾背上,在高空中俯瞰原去的虞府,还有虞府北方的虞林和当伯住的地方。离开了虞城的范围,是大片的黄土地和大片无人踏足的森林,越往西,越能见到一些高山。
早春的风还是有些肃杀,眼下的密林还披着一层薄雪,或许是带着肥卫的缘故,一路上走到哪里,都觉得这里的森林就褪掉了白霜,森林的颜色还带着微微黄色,只是驺吾跑得快,在还没有到干旱的地步时,他们已经离开了。
他们向着西方走,看见一条奔腾着黄色泥沙的大河,之后再这条大河的北方,看见一条笔直往北延伸的山脉。
“那是什么山?”姚雵问。
“太行。”
又过不久,姚雵发现那些森林都不见了,脚下映入眼帘是大片的,厚厚的黄土。
“是肥卫的原因吗?这片土地比刚刚干旱了不少。”姚雵说。
“不是,这里本来就是这样的,一大片黄色,等雪融了,会有一段时间长出草来,但是不长久。”
乐儿让驺吾一直沿着河的上游走,走到一个地方,发现河流是由两条河汇集成的,一条从西边来,一条从北边来。
“继续往西走。”乐儿摸摸驺吾的脑袋说道。
行至傍晚,在夕阳的落晖照在前方山顶的时候,乐儿让驺吾往下走,进了一座山。
驺吾走了一天,看起来有些疲累,乐儿就让驺吾回去休息。和姚雵徒步进了山林。
“从这里开始,便算是西边的山脉了。看见远处那个很高的山峰没有?”
姚雵顺着乐儿指的方向看去,夕阳的余晖还停留在那座山的最高处,金红色的光从山尖洒满各处。
“那是就是太华山。但是在到达那里之前,我们还要翻过两座小山,眼下我们站着的算是第一座山,名叫钱来,第二座山,名叫松果。”乐儿说着,已经从手中变化出一束由草捆扎起来的火把,她让姚雵举着火把,自己像是在找寻什么。
没一会儿,姚雵和乐儿都听见不远处有生物希希簌簌的声音,乐儿手上又变幻一根火鞭子,往声音的来源抛去,捆住了一只黑色的小野猪。
姚雵不说,乐儿也知道他在等她解释给他听。
“就像虞城祭祀用的是一只全羊,钱来和松果两座山祭祀用的是纯色的牲畜,”乐儿让姚雵把火把拿近,继续说,“这只的毛色挺纯的,可以。哦,外加你手上的这支火把。”
“我们要在这座山里过夜,多少意思一下给这座山的山神烧点吃的。”
姚雵看着乐儿在地上用石头围成一个圈,把野猪和火把都放进去,火把投进的瞬间,迸发出黄绿色的和乐儿差不多高的火焰。
“我们家祭祀都是毕恭毕敬的,唯恐亵渎了山神,招来灾祸,你倒好,说祭祀只是意思意思。”姚雵不解地说。
落日余晖散尽,祭祀的火也暗了下去,四周昏黑了下来。乐儿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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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掰馒头一样,掰给姚雵一小团圆融的火。
“你要知道重点,在于这座山的山神喜欢纯色的牲畜和一支草火把,这两样够了,其他仪式粗糙点没什么。虞城在祭坛上那一套轰轰烈烈的把戏,都是做给城民看的。”乐儿回答。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找今晚的安身之处。
“你好像很熟悉这里的每一座山?”姚雵问道。
“西方山脉也算是在我家门口吧,平时和爹爹出门都要经过这里,自然就熟悉一些。”
“这里的每一座山都有名字吗?”
“怎么可能?多的是一些无人问津的小山丘,他们没有名字,也不知道有没有山神存在。”
姚雵今天第一次出远门,新鲜的事物对他来说太多了,多得他想要反复回想记忆,不想遗忘任何一点。比如那条奔腾不息的黄色大河,比如白色天空下一望无际的黄色土地,还有太华山上那一点落日余晖。
尽管让他应接不暇的景物很多,但是对于眼前这个他稍微抬手就能摸到头顶的小女孩来说,这样的事算是稀松平常。
他忽然萌生出一个想法,想要了解世间所有的风景,想要给每一座走过的没有名字的山峰取名字,想要……
和驺吾一起,静静地听乐儿给他讲解世上所有他觉得稀奇古怪的事情。
“这里好像没有山洞,那我们只能在树上搭窝了,”乐儿在前面边走边说,一回头看见姚雵落了她好大一截,“愣着干嘛?过来呀!”
“哦。”姚雵还在出神,被乐儿唤回了魂。
乐儿见他有些懵懵的,便打趣他说:“少主大人,有没有在树上过过夜?”
“……没有。”
乐儿熟稔地找到一棵适合搭窝的树,左手一提,从树旁的泥土中钻出两颗藤条,蔓延到树杈上,再盘根错节地搭成一大一小两个足够睡人的藤席,再在藤席上方长满了遮露水的叶子。
“上来!”
乐儿像只小猴一样钻进了那个小窝,把装着肥卫的麻袋绑在树枝上,再在两个藤条草窝的旁边暗火点燃两簇药草。
姚雵看着她忙前忙后,忍不住又问:“这是什么?”
“镇神安眠,熏走爬虫。”
钱来山的夜晚很安静,只有风一阵一阵吹过枝杈,发出沙沙的声响。
沉默了一会儿,姚雵开口说:“你今天的样子,和在虞府很不一样。”
乐儿问:“哪里不一样?”
“嗯……感觉外面的世界就是你的家,随遇而安,如鱼得水。”
“你把它说得太美好了吧,或许是因为我没有家,才处处都像家呢?”
姚雵疑惑:“没有家?你之前不是和你阿爹阿娘在一起吗?”
乐儿把眼珠子往下一转,说:“那是很小的时候的事情了,实际上,我现在只记得我阿娘的身影,具体她是什么样子,我记不清。在到虞府之前,都是我阿爹带我到处走,所以不算有家吧。”
“但是你记得你的家在西北?”
乐儿点头:“对,我阿爹说,在西北,一个叫峚山的地方。”
“这样啊……”
赶了一天的路,两个人都有些疲累,就躺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早春的天气,天空总是覆着一层薄薄的云,看不见月亮。
“姚雵哥哥,你睡了吗?”
“还没。”
“我阿爹跟我说,天上的月亮,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个叫常羲的神女在推着它走,如果看不见月亮,就是她在偷懒。”
姚雵拨开树叶,看见天上发亮的地方被云覆盖着:“你想看月亮吗?”
“想。”
姚雵就这么躺着,右手往月亮的方向一划,云层就散开了,露出皎洁的月亮。
月光柔和的映在乐儿圆圆的眼睛里,像一只玉手轻轻抚摸着,乐儿感觉困了,又舍不得闭眼,眼皮就这么一开一合的,像花朵上停着的蝴蝶缓缓扑闪的翅膀。
“好漂亮……你让常羲偷不了懒了,她会不会记恨你?”
姚雵的声音也带着一层浓浓的困倦感:“如果她的记恨能让我见到掌管月亮的神仙,那就记恨吧。”
月色柔亮,一夜好眠。
15. 【海外】峚山丹木
隔天清早,在阳光终于把晨雾驱散干净的时候,乐儿头上遮荫的树叶被人悄悄挪走了。
她四仰八叉地躺着,还没有睡醒。
钱来山上松树居多,乐儿没有被已经有些刺眼的阳光晃醒,倒被树上掉落下来的松果砸醒了。
“啊呀!”
乐儿起床,看见头顶遮挡的树叶被移走,眼睛上方有只松鼠在闹,想也不想就知道是姚雵干的,她往树下一看,姚雵已经在旁边支棱起一个烤架,外加不知道哪儿来的几串鱼,闻着味道已经快烤好了。
乐儿溜下树走过去,肚子已经不争气地开始叫唤。
“醒了?昨晚看月亮看到几更天啊?”姚雵把一根串着小一点的已经熟了的烤鱼串递给她,“给。”
“哪来的鱼?”
“这里离来时的那条大河不远,我和驺吾大清早去抓的。”
乐儿看着手上的鱼,坐下问他:“黄河那么大,你拿什么抓?”
“对我来说,鱼在水里跟在网兜里没什么区别。”说着,拿起一片叶子折叠起来成一个锥形,叶子上很自然地有了清澈的水,“渴了吗?”
乐儿接过水喝了一口,问:“驺吾吃了吗?”
姚雵说:“它不吃现杀的肉,附近也没什么动物尸体,你能变几个果子给它吃吗?”
乐儿眼睛瞧着,在地上变出一棵果树,树上的红果子哗啦啦地掉下来,每一个红果子都有乐儿脑袋那么大,之后果树就重新钻进泥土里了。
“够吗?”
“够了。”姚雵让驺吾出来吃果子,说着其他的烤鱼串也熟了,便大快朵颐起来。
吃完二人便准备动身,乐儿又爬上树解开绑着肥卫的绳子,说:“今天就能到太华山。”
没一会儿,驺吾直接越过了松果山,来到太华山脚下。
“在这里把肥卫放走就可以了吗?”姚雵问。
“还早。你知道两百年前颛顼绝地天通的事情吗?”
“听我爹讲过一些。”
乐儿点头,说:“我们从虞城出来到现在,可以说都是凡人可以到达的地方,但是肥卫是不住在凡人可以接触的地方的。记得我跟你说过吗?肥卫要拥有灵觉的人才能够捉到,而这种人,我阿爹一般把他们叫做人巫,用以区别凡人。”
“在颛顼绝地天通之后,一般只有城邑的首领是人巫,其他都是凡人,于是一城之中,便只有城主能够沟通天地,掌握最高的权柄。这也就是为什么城主非要韶康哥来主持祭礼不可。”
“天地之间的通路被隔断,便只有巫觋能够上下往来,可据我所知,这世间也不只分成天地二者,最起码有四层。凡人为一层,因为是给人住的空间,就管它叫‘人间’,肥卫居住的地方是第二层,名曰‘海外’。所以,我们到太华山以后,还要从第一层进入第二层,才能放归肥卫。”
“就像童谣里说的一样,明白了吗?”
姚雵问:“所以,韶康哥算人巫,那我是不是也算人巫?”
“算。”
“那你呢?你是吗?”
“我不是。”
……
乐儿没继续往下说,而是找了一片空地,双手一挥,从空地中生长出一棵直插云天的大树。
这棵树笔直,高大而伟岸,赤红色的树干甚至因为剧烈冲破泥土而微微带些热气。站在树下,人就渺小得好像变成昆虫,竟无法窥得这棵树的全貌。它生长在这里,好像已经渡过了千年,却只生出嫩绿色的新叶。
姚雵很难想象这棵树是由小小的乐儿变出来的。
“祭祀太华山,需要用到猪、牛、羊三种牲畜,我们分开捕猎,之后到这棵树下会合,这里没人,可以尽情使用你的灵觉,可以吗?”
“可能……不用分开。”姚雵走上前,试探着摸了摸那棵大树,还有些发烫,“我们能上去吗?就坐在第一个分杈那里,然后我有办法找齐这三种牲畜。”
乐儿点点头,树干太过笔直无法人力向上爬,她正想用藤蔓把二人送上去,姚雵就一把环过乐儿,用一阵风把他们稳稳地带到分叉上坐下。
远处一阵波涛汹涌的水声传来,由远及近,乐儿看见远处地平线上升起了一层由于水浪翻滚而带起来的雾气,之后便是汹涌的潮水袭来,与此同时,大风把水浪裹挟卷动,水龙卷所到之处渐渐包围了一大片山,潮水没过山林的树顶,朝大树的方向汇集起来。
先于潮水而来的一阵骚动,是山林里各种动物避难的声响。
乐儿看明白了,姚雵是引了黄河的水,在太华山下撒了一张大网,把所有的动物归集到大树这边来。
一会儿的功夫,树下就聚集起来各种各样的牲畜。
“乐儿,你选吧。”
乐儿俯瞰着树下的牲畜,用藤蔓抓住了三只,向姚雵点了点头。
黄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褪去,姚雵甚至用风把整片山林风干了,看不到一丝洪水来过的踪迹。
做完这些,姚雵额头沁出些汗珠,微微喘着气。
乐儿看着退去的潮水不自觉就打了个寒战,感觉到发丝有湿润的气流,回头看见姚雵因为疲累而发红的脸,便握着他的手腕,一股绿色的清新的灵气缓缓注入:“你有些脱力。”
“嗯,缓一会儿就好。”
“你之前有用灵觉做过这么大的事情吗?”
姚雵摇头。
“第一次?”
“嗯。”
乐儿好像有些明白之前阿爹看见她烧灌木会打寒颤了,她刚刚也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足以淹没大火的洪水,可以摧折大树的飓风。
想到这些,乐儿的声量不自觉比之前小了许多:“哦……使用灵觉是要循序渐进的,一下子发力太猛,容易伤身体。”
二人在树杈上休息,乐儿在树下生起火堆,用以驱散其他用不着的牲畜。等那些动物都走远了,乐儿再把藤蔓上捉着的牲畜一口气勒死,投进火堆里。
蓝绿色的火焰从火堆中燃气,绕着大树蜿蜒而上,越来越剧烈,越过乐儿,像是要把整棵大树的外围都燃烧起来。
姚雵没见过这场面,有些紧张,乐儿就紧紧握着他的手,等待这蓝绿色的火焰把他们送进海外。
火焰像盘龙一般蜿蜒向上,之后便消失了,等姚雵睁开眼,看见的是一大群肥卫,像蜻蜓一样盘旋在太华山上空。
乐儿把麻袋里套着的肥卫解开,那肥卫就飞走了,融入到“肥卫们”的队伍里。
姚雵确定还坐在刚刚这棵大树的分叉上,看眼前的山形地貌也都还是太华山的样子,只是这群飞的肥卫,还有更加葱郁的,甚至显得有些阴森的树木,甚至偶尔飞过去的一只鸟,都翅膀上都带着火,这跟刚刚的太华山差距甚远,是他在虞城绝不可能看到的景象。一转眼的晴天变成卷着火烧云的彩霞,这里,是野性十足的太华山。
“这里便是‘海外’界了,”乐儿回头看看愣怔的姚雵,说,“要下去走走吗?”
藤条将姚雵和乐儿缓缓送向地面。在树杈上还没有感觉,姚雵到地面上才发现,这里的树木和平常见到的树高出一倍不止,遮蔽了天空,所以走在地面上,显得天空很昏暗。地面上的水汽很重,但是刚刚在树杈上却感觉空气很干。又干又湿的感觉,让姚雵的感觉变得格外敏感起来。
姚雵问乐儿为什么会有这种又干又湿的感觉。
“肥卫所到之处会卷走所有水汽,地面上的草木也能够留存很多水汽,所以你会觉得又干又湿的。肥卫在这里不会带来干旱,因为多少只肥卫都抽不干太华山树林中的水汽。但是肥卫一旦离开了这里,没有如此潮湿丰富的水汽,那它所到之处一定会招致干旱。”
“那……之前它在虞城被韶康哥……姑且算是他吧,被他悄悄养了一年,为什么不会导致虞城变干呢?”
“有足够的水汽让肥卫一直抽呗。韶康哥的灵觉,如果和夏后氏一脉相承的话,算起来应该也是水吧……”乐儿说着,忽然想到韶康跟她提过的一句话:
“虞城发生过旱灾吗?什么时候?”
“十二年前发生过一次。”
“那韶康哥是什么时候被城主接来虞城的呢?”
“也是十二年前。”
……
那便是说,如果之前的推测都成立,这只肥卫,打从韶康来虞城之前,就已经带在身上了。
“姚雵哥……”
“嗯?”
“你知道韶康哥来虞城之前都去过哪里吗?”乐儿问道。
“具体不清楚,只知道韶康哥是他的阿爹临死前托付给我爹的。”姚雵看着沉思半晌的乐儿,问她:“怎么了?”
乐儿感觉虞城有太多不为她所知的事情了,甚至她都没有搞清楚为什么她的阿爹会以那样的方式将她留在虞城。而她现在恰好身处“海外”,也算离家很近了。
她想回去问问阿爹。
“我想……回家一趟,回峚山。”乐儿抬头,眼底因为虞城的迷云而透着些无助,看着姚雵,“不远的,和虞城到这里的路程差不多,你能……陪我去一趟吗?”
姚雵蹲下身来,柔声问:“你想家了吗?回家之后,还回不回虞城呢?”
乐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姚雵对她笑笑,说:“走吧,让驺吾带我们去。你认得回家的路吧?”
“嗯。”乐儿点点头,不知怎的有些想哭。
这一次,驺吾带着他们往西北的方向飞去,姚雵回头望了一眼乐儿的那棵大树,比在第一层时看见的要细一些,但还是直直地伸到天上去,看不见树冠。离太华山渐远时,能够发现那些像火烧一样的云层只盘桓在太华山上空,再走远些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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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白云。太阳看起来比之前大很多,所以在这里没有在第一层时冷。不知是不是这里的树木更高大的缘故,云层看起来也要比刚刚的更低一些,驺吾虽然飞得不高,却像踩在云上。再俯瞰下去,姚雵看见每座山头都有些奇珍异兽在低空盘旋。他看着这些,觉得虞城的人,在这里肯定是生存不下去的。乐儿的家在这边,之前她说她不是人巫,那她是什么呢?
他很好奇,这个小孩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天了,秘密却好像越来越多。
乐儿兴致不高,一路上闷闷的,姚雵觉得,也不需问那么多了。
临近峚山时,山峰直接高出一大层,只有灰色和白色点缀,天空看起来更广阔了。姚雵看见远处有一排排笔直鲜亮的东西,在灰白色之中特别惹眼。
再近一些,他看清了是一片和乐儿变出的树一样的红色大树,在这片山头聚集起来,高不见顶,像是撑起天空和大地之间的柱子。看来这里就是乐儿的家了。
二人踏上峚山,姚雵领着驺吾就静静地跟在乐儿身后。
乐儿记得阿爹跟她说过,自己的家在峚山,她看着这些和自己变出来一样的大树,也觉得这里是自己的家,但是她感觉很陌生。
陌生得好像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她越走,心里越发凉,感觉阿爹并不在这。快走到半山腰时,她看见有一条红色的溪水,水边布满玉一样的石头,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穿戴着的玉石,是同一种。溪水里有长着很多个脑袋的鱼跳出来看着她,树上也驻足了很多只怪鸟来看这两个陌生的人。
“阿爹——”乐儿找不到柏染,索性喊了起来,她记得爹爹是一棵青翠的柏树,但这里只有红色的树。
“阿爹——”
没有人回应,只有越来越多的鸟兽好奇地看着她。
似乎有什么人被乐儿的声音吸引了过来,天上的云朝一个中心点卷起来,云层形成了一个通道,在通道的尽头,深暗不见底的中心处多出了一个洞口,洞里走出来一个披着斗篷的人,两手各盘着一条蛇。
她降落在乐儿身边。
乐儿不认识她,有些胆怯地退了退。
那个披着斗篷的人对乐儿也很好奇,一直盯着她看,末了说了句:“真是神了,丹木也能拥有神智。”
“你们从哪里来?”那人问。
“我……我从、虞城,来找我阿爹。”乐儿回答。
“哈?”那人好像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问乐儿,“你有阿爹?他叫什么名字?”
“柏染。”乐儿回答她,见她在思索着什么,“你见过我阿爹吗?你是不是巫咸国的人?”
那人回答说:“孩子,我见你的样子,是这峚山上的丹木。你看,丹木无论生长得多高大,百年千年,它始终是树木,是没有灵识的物种。丹木上的果子落了地,就长出小苗来,小苗也不会有灵识。这样的树苗,怎么会有阿爹呢?”
乐儿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忙说道:“我有阿爹的!他是一棵柏树,还有我阿娘,她是……”
那人打断乐儿的话:“丹木没有所谓父母之说,但你是我第一次见过拥有灵识的丹木。这片山上的树也都是丹木,没有柏树。你年纪虽小,却见识宽广,还知道我是巫咸国的人,那我也相信你所说。但我也只能告诉你,你口中的那个阿爹,并不在这峚山上。”
乐儿听得怔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反倒是姚雵走上前来,问那人:“那敢问,您知道有何处的柏树,能够培育出丹木树苗么?”
那人回答:“世间有灵识的柏树很多,丹木却只有峚山有。能培育出有灵识的丹木树苗的人,我却不清楚。我看她灵觉中除了丹木以外,还有很纯的火,像是南方祝融所用之火,你们可以往南边找找,看看有什么发现。”
她看见姚雵身边跟着的驺吾,又问姚雵说:“驺吾是跟着你过来的?”
姚雵点头称是,藏在斗篷里的人也不作其他,只说:“我是下来察看情况的,现在已经了解,那我就先回去了。”
看着那人离去,乐儿再也绷不住了,豆大的泪珠砸在地上,她大声地哭了起来,她找不到阿爹了,这里也不算她的家,她没有家了。
姚雵看得心疼,只能抱抱她,任她哭出来。
天色开始暗下来,那红河边上的玉石开始发亮,天上的星星也是亮的。
四周亮晶晶,衬得乐儿含着泪花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
“我们回家好不好?回哥哥的家里去。”姚雵抱着乐儿问。
“嗯。”乐儿埋在姚雵怀里哭,连回应都是颤颤的哭声。
“我们一路上慢慢回去,就当是散心了。乐儿见得多,一路上的景色,乐儿介绍给哥哥听好不好?”
细腻而温柔的嗓音让乐儿安定下来不少,她慢慢地不再大哭了,说了一句:
“好。”
16. 【虞城】农及雪泽(1)
虞城,姚雵和乐儿离开后的第二天,下起了雪。
虞城的农田覆盖了厚厚的一层雪白,阿四也可以不用再向城民派水了,欣喜地跑去和城主汇报。
“城主,快看哪!外面下雪了,好大的雪!旱情已经解除了!”
虞睿在府里,右手摩梭着左手拇指上戴着的的玉琮扳指,点点头。
他的脸上没有欣喜之情,旱情的解除对他来说像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一样。他浸没在玄色的城主服之中,日光透过窗户打在他的脸上,也是半阴半阳。
阿四识趣地先退下了。
扶英听二人对话,只有阿四管家一个人在唱独角戏,便知虞睿心事重重。她走过虞睿身旁,轻轻坐下。
虞睿想着事情,正在出神,没有察觉到扶英的靠近。半晌抽回神智,才看见扶英坐在他的身边。
他脸上的阴郁瞬间一扫而空,对着并不能看见的扶英笑了笑,握住她的手,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聊。
扶英回握住虞睿的手,说道:“你在想要怎么对待韶康。”
在筹备春耕礼期间,虞睿虽然面上不显,但实实在在地每天都悬着一颗心。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他在斟鄩城和韶康两方威胁之间选择了一方来试探,想看看在韶康无暇分身的情况下,姚雵到处走动还会不会遇到危险。
一颗悬着的心随着春耕礼的到来而放下,无事发生,但与此同时,这份平静也在对虞睿昭示着,关于姚雵的屡次遇险,韶康的嫌疑更重了。
“嗯。我几乎可以确定,不,我已经确定了,他对咱们儿子下过手,但是我没有证据。”
“在虞府多少年的老人了,他是吃准了你的性情。还有,他在赌你现在离不开他,若不是我们抓不到把柄,他也不敢冒这么大的险。”扶英镇静而清冷的嗓音,缓慢地陈述着。
虞睿痛恨这种被拿捏的感觉,他猛地一拍床具,说了句脏话,却也只能重重地叹一口气。
“那个女孩儿,乐儿,她不能替代韶康吗?”扶英问。
“不行,她有灵觉,但并不是五服之内的人,不懂得我们这里的祭祀规矩,但是我可以尝试让她上手,这需要时间。”
“那在这段时间之内……”
虞睿身子微微往后仰,说:“他不是失忆了吗,那他现在应该知道些什么,就是我说了算。”
扶英说:“不行,如果失忆的事情是他有意为之,那他必然留有后手,让自己回想起来。”
“我没打算瞒他,我也没打算篡改他的记忆,一切只管照实了说,如果他真的失了忆,这些事实就已经足够让他在虞城抬不起头了。再拿掉他其他权柄,只一心一意帮我处理祭祀的事,他翻不出天来。给了我一个这么好的机会处理他,我怎么会错过呢?”
玉琮扳指在虞睿拇指上缓缓转动,而在韶康房间里,此刻也拥有一枚玉琮戒指,正在被韶康拿在手上端详。
听见有脚步声靠近,韶康立马把玉琮藏了起来。
推门而进的是虞睿,韶康虽然失了忆,但知道虞睿是城主。正想要起身拜见,就被虞睿抬手制止了。
“伤还没好,不必见外。”虞睿来到韶康身旁坐下,带着些慰问的语气说:“怎么样,今天好些了吗?”
韶康模糊地回了个嗯,刚想说点什么,虞睿就已经接着继续说了:“现在都还记得些什么?”
“我是……城主收养来的,负责帮城主打理祭祀仪程。”
“还有呢?”虞睿片刻不离地盯着他的眼睛,那威压夺目而出。
“我……记不清了。”韶康有些怯胆,不敢一直看着虞睿,错开了眼神,右手向后撑时,触到了一个软枕。
“没关系,我告诉你。”虞睿眼神软了下来,这话说得好像在哄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一般贴心,但转头说的话温柔却让韶康不寒而栗,“你是斟鄩城,夏后氏的后代,你父亲把你交给了我,你是逃难到我家的。”
“我答应过你,只要你肯好好帮我做事,我会借用虞城的力量帮你回到斟鄩,”虞睿注意到韶康身后的软枕,下巴微抬,说,“记得这个软枕吗?几年前你在虞林采集祭祀用的东西,不小心摔下陡坡,扭伤了腰,许久都养不好,雵儿就让人做了个软枕,自己试了很多次,确定这个软枕靠着会舒服,才送给你的。”
“我记得。”
虞睿轻轻点头,有些感慨地说:“但是你不知足啊,居然想杀了我儿子,可惜下手了三次,都没有成功。”
“我……”
虞睿四处看看,见韶康桌角放着一个陶制的丑杯子。
他指了指,颇觉有趣地说:“这个丑杯子你还没扔啊,不是底儿都破了吗?”
“我记得那是雵儿小时候第一次学烧陶做的吧?歪七扭八的做了四个,两个在我那里放着,他给自己留了一个,另一个给了你。”
“你屋子里的旧物件真是挺多的。”
韶康低头摸了摸软枕,四角都开线了,缝缝补补,但是他还留着,他记起姚雵给他送软枕的事,是因为那天他怎么坐都不舒服,虽然没有说,但是被姚雵心细看出来了,过了两天就有了这个软枕。
“说正事。”虞睿见韶康若有所思地看着软枕,正了正身子说,“过段时间,我循例要去斟鄩城朝贡。”
说道斟鄩城,韶康脸色明显认真了起来。
“十多年过去,也不知道寒浞把斟鄩城搅成什么样子。我会留意那里的情况,之后的安排,等我回来,我们再商量。”
韶康本就有些失忆,听完虞睿还在和他说起重返斟鄩的事宜,就更糊涂了。
“您还会帮我回斟鄩?我……是因为要杀了少主,才会失忆吗?”
“你之所以会失忆,怕是以为做戏救我一命,再失了忆没有证据,我便会放过你,可是韶康,”虞睿面上笑着,手上却施力掐住韶康的手腕,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忘记夏后氏是怎么覆灭的,家臣篡权,同样的事情,我不会让它在有虞氏的领地再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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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
“你是我养大的,我不会杀你,对你的承诺也依旧不会变。除了主持祭礼以外,你现在什么也不用做,好好为虞城效力,继续还我的恩情。”
“可如果再让我察觉你有不轨之心,你知道后果。”虞睿说完,脸上居然掠过一点洋洋得意,他松开了韶康的手腕,“好好休息。”
说完,虞睿便离开了,没有关紧的门被风雪冲开,闯进来的雪花让人生寒。
——
流民村的小鹖冒着风雪赶了回来,当伯把他拥进草房子里去烤火。
“快把我的皮袄子也穿上,别冻着了,这里有姜水。”当伯一边拍打着小鹖身上的雪花,一边说,“可有打听到什么吗?”
小鹖趁热嗦了两口姜水,说:“有。总之这雪不是小姚哥的缘故,他没出事。”
当伯闻言放下心来:“哦,那这场雪是怎么回事呢……”
小鹖坐在碳盆边烤火,打了个寒战,说道:“春耕那天虞城出了事,有一只叫……叫肥卫的蛇出现在春耕礼的祭台上,导致一整个虞城都干旱了。我们这里可能是有小姚哥在的缘故,所以没有造成旱灾。我听说,那条蛇异常凶猛,连城主都差点压制不住,要不是有庖正大人在,帮城主挡了一下,估计虞城现在都悬。”
“没有人发现你吧?”当伯问。
小鹖摇头道:“没有没有,我不是打听来的,我是听一些城民在田间交谈的,好多人都这么说。”
“哦还有,虞城要送肥卫回去,才能解除旱情,所以小姚哥和一个小女孩儿,应该就是小姚哥那天带过来的乐儿,起程去送肥卫回家了,所以小姚哥才没有来我们这儿。肥卫离开虞城以后,旱情就解除了,下起了雪。”
当伯问:“送回哪里去呀?远不远,什么时候回来?”
小鹖摇头道:“听说往西走,其他的城民也不知道。”
“那庖正大人呢?你说他帮城主挡了一下,他没事吧?”
小鹖回答:“听说他被那蛇咬伤了,一直在虞府里休养。”
当伯感慨道:“倒也算忠心。”
“不过,我还打听到另一件事。”
“说来听听?”
“因为庖正大人受伤了,所以城主有意将新的庖正职位交给那个小女孩儿,让他好好休养。”
当伯疑惑道:“那么小的小孩,能胜任这个职位吗?”
小鹖说:“说是城主把庖正大人的公务拆散开来,分给了好多人去做,所以小女孩接任庖正之位不会太辛苦。”
“嘶……我怎么觉得,这不像是在安抚庖正大人啊?”
“哎,那些城民也有这疑问,只不过轮不到他们说三道四的,稍微聊聊也就罢了。”
大雪下了两天两夜,等到第三天日出的时候,天气回暖,田里的雪也开始化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田地有了雨雪的滋润也开始萌发绿意。距离春耕礼已经过去大半月了,田间渐渐忙碌了起来。
17. 【虞城】农及雪泽(2)
春耕礼之后的一段时间,是没有什么祭礼要做的。韶康因为养伤的名义,虞府里的人都对他客客气气,但是也不让他干活了,他每天都无所事事的,只有小圆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来看他。
她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踏进韶康的房间,只是偶尔会在韶康房门外面放上一颗绿松石。之后等韶康注意到她时,用手指往自己的后脖颈抹了一下,再指指自己的嘴唇,做完这些,她就离开了。
韶康捡起地上的绿松石,发现那绿松石像掉了色一样,在韶康的手指上染了一层绿色。他净了净手,把绿松石用绢布包起来。他并不知道小圆的用意,但每次都会收好她送来的绿松石。
过了没多久,这天,韶康发现虞睿气势汹汹地回来,嘴里念叨着查清楚。阿四管家也是忙得顾头不顾腚,把府里剩余的劳力都给派出去了。
韶康悄悄走近去看发生了什么事,听阿四管家和虞睿汇报说,南边的绿松石作坊,工人都在这两天之内生了病,整个工坊除了停工以外,还要派人手去特别照看那些熟练的老师傅。
那边忙得不可开交,虞睿转头就看见韶康在庭下候着。
“你来干什么?”虞睿问。
韶康上前,说道:“城主,让我去绿松石作坊帮忙吧!”
“不行!你虽然在养伤,但好歹也是庖正,怎么可以亲身去那种地方?岂非要让城民说我刻薄你?”
“城主,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庖正的事务,也委托了其他人去办。我知道我做错了事情,让城主怀疑我,但好歹我也是虞城的人,我想帮上忙,请城主信我!”
阿四此刻顾不得其他,恨不得多几个帮手过去,何况是韶康这种懂得管理和安排的人,他见二人僵持着,眼神向虞睿示意,像在恳求。
虞睿眼皮往下一耷,挥了挥手。
阿四立马会意,向虞睿行了礼,领着韶康过去了。
作坊临近矿区,矿区烟尘很大,周遭都是沙石,即使停了工,四周也都是污糟污糟的,他们在矿区和作坊之间升起了火,用来煮一些解百毒的药草。
韶康上前察看,发现作坊的工人们都面色青绿,像中毒的症状。
阿四抽空对韶康解释道:“现在还查不出他们为何会中毒,只能先煮一些解毒草药先顶顶看,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韶康上前帮忙煮药草,看着那一锅沸腾的绿水,韶康想到小圆给他的掉了色的绿松石。他知道今天要来绿松石工坊,就把小圆给他的那一袋用绢布包裹的掉色绿松石也带在身上了。
一天四顿解毒药草灌下去,医正也来为这些生病的作坊工人诊过脉,但就是不见起色。
正当阿四发愁的时候,韶康上前告诉他,让他试试。
他没有改医正的药方,只是把煮好的草药端给那些中毒的人,喂他们喝下去,在把他们扶起来的时候,右手环过他们的后脖颈,把染绿的手指轻轻在他们的脖子上划了一下。
他知道这是一种标记的方式。
就这样,连着喂了作坊大半的工人,韶康也都把标记划在了他们身上。作坊的工人风吹日晒,又没有洗澡的习惯,黢黑的皮肤下,根本看不出来自己的脖子染了绿色。
在韶康接手的隔天,就已经陆续有工人痊愈了。阿四询问韶康缘由,他只说用了一种驱邪仪式。在阿四和韶康带领的人不眠不休照顾了三天之后,他们的症状都缓解了。
阿四见作坊重新运作,就带着韶康回去复命了,因为实在查不出中毒的源头在哪,阿四只能和虞睿说,约莫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次,还要多亏韶康用了驱邪仪式,才能让作坊工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阿四说。
“什么仪式?”虞睿问。
韶康恭敬地拱手道:“回城主,只是很普通的驱邪仪式,工人们之所以能够恢复,还是得益于一种特殊的绿松石。是前几天夫人身边的小圆送给我的,她约莫是见我中了肥卫之毒,想着帮我解毒一二,所以……私下送了我一些绿松石。”
虞睿让韶康把绿松石拿给他看,韶康领命,却只递给了虞睿普通的绿松石。
“这也看不出有什么特殊之处啊?”
“是,但确实是加了这种绿松石,工人中毒的症状才有所缓解。我也说不清,要么……叫小圆姑娘过来问一问?”韶康说道。
小圆本还在扶英房间里服侍,就听见城主叫她过去。
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直觉告诉她不会是什么好事情。这些天以来,虽然大多数时候在扶英的房间里,但跟随阿四出去熟悉虞城情况的那几天,她也能够察觉出,城主和韶康的关系没有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她半夜去给韶康送绿松石的事情,如果被城主知道了,恐怕不会有好结果。
她在赌韶康不会这么轻易就把她出卖了。
小圆进了正堂,见气氛还不算紧张,就先恭恭敬敬地扣了首。
“五天前的晚上,你做了什么事?”虞睿问小圆。
小圆睁着惶恐而无措的大眼睛看向韶康,而后说道:“回城主,我……”
韶康微不可见地朝小圆点点头,在虞睿看不见的袖口里,韶康伸出食指和中指微微一弯,做了个毒蛇注射毒液的动作。
“我去给庖正大人,送了些绿松石,因为我听说他春耕礼上被毒蛇咬伤了,想着能用三……能用我家里带来的绿松石帮忙解毒。”
小圆本想说出三苗国的名字,意识到这里人太多,只说了第一个字便改了口,朝城主看了一眼,城主也立刻会了意,改了改朝前倾的坐姿。
她料得没错,城主不想她三苗国的身份被在场的其他人听到,一旦有了自己也要保守的秘密,城主自然就不会再过多追问。
“你家里的绿松石,能够解毒?”
“是,因为我家的环境虫蛇多,家里人会用绿松石浸泡烹煮解毒的百草,而后贴身佩戴。”小圆回答说,“特别是……在初春鸟虫苏醒的时候,如果农田中祭祀一些浸煮过的绿松石,农夫会少被蚊虫叮咬,少了虫蛇困扰,年末的收成也会多一些。”
这些知识是小圆的父母在虚无之境频频会谈到的过去。每当耳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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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嘈杂声减弱时,她们会想尽办法增进彼此的交流,也互相提醒着不要忘记了自己的来处。
见虞睿沉默,小圆面向城主,眼睛却向韶康看了一眼,嘴唇微张,似要诉说些什么。
韶康于是接话说:“城主,如果小圆姑娘的绿松石能有如此效力,何不用于虞城的农田中呢?她有绿松石,我懂一些祭祀,我觉得,可以一试?”
“嗯……”虞睿思索着,并没有立刻答应,只是让他二人先退下,稍后再答复。
小圆和韶康出了正堂,两人相看一眼,而后小圆向韶康微侧了身,就回扶英房间去了。
“你这两天和韶康在一起,可有看出什么?”虞睿问阿四。
阿四回答:“他这几天做事亲力亲为,确实帮了不少忙,看样子也都是真心希望作坊的工人能够好起来,早日让工坊重新运作。”
“那……你派人盯着,让他们明日去农田布置吧。”
夜色昏暗,韶康还在想那标记的用途,就听见窗户响了两下。他推开窗,看见小圆站在窗外,然后走到后院的榕树下,指了指那棵树。
他趁着夜色走近,看见榕树上有一小枝分叉上的树叶淡淡地泛着荧光,他粗略估计了一下,约莫有一百片叶子。
而绿松石作坊里的工人恰好也是一百多个。
——
虞睿脱下长袍,在炭炉边烤了烤火,把身上的寒气都祛掉,而后走到扶英身边。
“我听说,你明天要把小圆借走?”扶英问。
“对,她和韶康说,有办法让虞城农田收成大一些,我就让他们去试试。”虞睿见扶英的辫子有些松散,就坐到她身边,拿起梳子替扶英梳头,“小圆说,前些天晚上有去看过韶康,你知晓此事吗?”
“确实有出去过几次,不过很快就回来了,我以为她是去解手。”扶英回答,“他们俩怎么走到一块去了?”
虞睿把扶英松散的辫子解开,木梳轻缓地滑过扶英的头发,从下往上,一点一点梳开打结的地方:“不清楚。不过,他们确实也没有太多时间互相接触,只是巧合吧。”
扶英说:“那你安排他们去农田,他们不就有机会接触了吗?你不怕韶康又在谋划些什么?”
“他现在能谋划什么?杀了我?现在把我杀了,不仅无法夺权,反而遭群起而攻之,他不会那么蠢。况且失忆的事看起来也不算假的,接下来这段时间,如果他聪明,就不会再贸然行事,只会多做些让我对他放下戒心的事情。”
虞睿侧过身,见扶英还是神态忧愁,一边笑着,一边用木梳帮扶英按摩头皮放松:“好啦!不会有事的,如果他们真的有办法让农田丰产,城民也会夸我这个城主圣明,我需要这个圣明的名声。如果他们失败了,也没关系,我不就更加有理由压制住韶康了吗?”
“嗯,韶康不贸然行事,也是惧怕你的‘圣明’吧。”扶英被虞睿按舒服了,声音里都透着松散。
“困了?”
“嗯……”
“那就睡吧,我的夫人。”
——
18. 【海外】吉神泰逢(1)
峚山的夜晚,没有一点云,河边的玉石闪着微光,天上的月亮看起来比在太华山时大得多,也能够看见月亮上灰白的纹理,乐儿没有点火,地上也被月光照得一清二楚。
由于入了夜,姚雵和乐儿并没有着急走,而是在峚山的半山腰上找到一片空着的平台,旁边有一棵小一些的丹木,从背对着丹木的方向往远处望,能够看见远处层叠的山峰轮廓,还有轮廓上那一枚白玉。
姚雵走累了,靠坐在丹木下,挨着驺吾。风微微吹着,他看着乐儿,乐儿却看着远处发呆。
“乐儿?”
前方小小的身体转过身来,看着树下坐着的人,就想到以前阿爹也是这样坐在树下看着她在前面玩的。从今天遇见从巫咸国来的那个人以后,乐儿感觉自己就像一棵断了根的树苗一样,找不到一点可以依凭的感觉,忽然看着被风从树上刮下来的树叶,又觉得连落叶都知道要归根,自己却不知阿爹到底去了哪里。
他看见姚雵向她招手,这感觉像溺水的小猫看到前方有一根浮木一般,这根浮木对小猫有着疯狂的吸引力,她就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一个想要拼命抓住一点什么的念头,她像那小猫扑向浮木一般朝姚雵走过去,那一瞬她只想找回一点像以前一样可以依赖的感觉。
姚雵见乐儿走过来,眼睛却一直垂着,没有看他,知道她现在心里像一团乱麻,就顺势把她带到怀里,乐儿也不推诿,两个人就这么靠着。驺吾忽然觉得两个人压着他有些拥挤,就走到一旁蹲坐着,看着他们。姚雵能够感觉到乐儿的慌张,她的呼吸急促而没有落到实处,姚雵也由着她,只是缓慢地、沉稳地一直安抚着她。
过了一会儿,姚雵能够感觉乐儿心安定了下来。他问:“我好像只见过你阿爹一面,可不可以跟我讲讲,他平时是怎么带着你的?”
“他会带我去不同的地方,沿着山脉走,溯着河道走,每到一个地方,会兴致勃勃地跟我介绍这个地方有什么好玩的奇珍异兽,会像现在这样,先找一棵树,我坐在树下,烤着火等他,然后他就会去给我抓那里他觉得稀奇的东西来给我玩。”
乐儿好像回想起什么,眼睛亮亮地看着姚雵,然后说:“那一次抓肥卫,阿爹一下子抓了好几十只,然后带到黄河边,让肥卫把黄河里的水快吸干了,然后下到河床去抓鱼,让我在岸上接着。有一条鱼特别大,和我一样高,阿爹把它抛到岸上以后,我差点抓不住那条鱼,被它往河里带。”
“然后呢?你被那条大鱼反钓到河里去了?”
乐儿摇摇头,又靠着姚雵,说:“没有,阿爹见我快摔进河里,用柏树枝把我撑住了,然后我把那条鱼用藤条绑在河岸的树杈上。”
姚雵想象了一下树上绑鱼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觉得很滑稽,又觉得像是乐儿会干出来的事。
“那……抓到鱼之后,那些肥卫要怎么办呢?”
“自然是放回太华山去,要不然,黄河下游就该乱套了。”
“还有吗?”
“唔……我想想,”一讲起之前的事情,乐儿的精神头明显比刚才好多了,她又想到了什么,转头对姚雵说:“我阿爹有一件畾鸟羽毛织成的衣服,纯黑色的,可好看了。”
“畾鸟?那是什么?”
“一种长得像乌鸦一样的鸟,但是有两个脑袋,四只脚。我阿爹不像我,他怕火,我有时候贪玩,老爱拿火去吓他,后来他干脆带着我去翠山——噢,翠山好像离这里不远——翠山上的畾鸟能够防火,他就带着我去翠山抓了几十只鸟,用他们的羽毛织成一件衣服,之后他才不怎么怕我的火。”
“怕火……对了,下午那位巫咸国来的人说,你身上有祝融氏的火,那你阿娘是不是祝融氏的人?”
乐儿却摇摇头,说:“祝融氏在南方,我阿爹告诉我说,阿娘会用火,但是她在北方。”
“这样啊……没事,等有空了,我和你一起去祝融氏那边找找看,如果南方找不到,我们再去北方找,你阿爹不是去找你阿娘了吗,说不定我们在路上能找着呢?”
乐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而又摇头,说:“这次怕是没有时间了,虞城那边还有一堆事情没弄清楚,我们不能在外面逗留太久。”
“好……阿嚏!”
夜渐深,没有云层遮挡的峚山很快冷了下来,姚雵不自觉一哆嗦。驺吾见状又过来蹭蹭姚雵,希望能让他暖一些。
乐儿也才反应过来,现在还是早春,虽说海外的气候和虞城不一样,姚雵毕竟身体素质只是个人巫,还是会像人一样怕冷的,刚才乐儿心情一直闷闷不乐,倒忘了要去生一堆火出来。
“啊呀……我忘了,现在还不算回暖,我没感觉冷,但是你怕冷。”乐儿不好意思地摸着耳后根笑笑,随后起身,“你等等,我去生个火。”
峚山里不缺木材,丹木掉落的枯枝就和乐儿换季时掉的头发一样多,一抓一大把,乐儿转了一圈就抱了一大捆柴火回来,然后在树下聚成一堆,手上火球一扔,明黄色的火焰就逐渐跳跃开来。
烤着火,姚雵感觉舒服多了,招手让乐儿回来坐着:“话说回来……你和你阿爹怎么会跑到有虞氏,又怎么会撇下你一个人走呢?如果你从小就跟着你阿爹四处走,那他带着你去找你阿娘,应该不是一件难事啊?”
“我也没搞明白呢……我爹说,他跟城主老早就认识。”
“?”
“嗯,他是这么跟我说的,还没来得及听他讲和有虞氏的渊源呢,就……这样了。”
火焰的光影在二人的脸上跳动,忽而乐儿一抬头,发现不知从哪里飘来一些云,把月亮半遮住了。
“这里的天真奇怪,刚刚还一点云都见不着呢……”乐儿嘟囔着,姚雵忽然抽回神来,用手像驱散烟雾一样把天上的云赶开了。
“我在感觉困惑的时候,就会有云聚过来。”
“你刚刚,在想什么?”
“没什么,就是从来没听我爹讲过他有这么一个朋友,从‘海外’来的朋友。”
乐儿转了转袖口松掉的棉绳,说:“应该是为了不引人耳目吧,毕竟,自从绝地天通之后,过了这么多年,除了祭祀的时候,已经很少有人见过从‘海外’来的东西了。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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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也说,我会用火的事情,不能让虞城的人知道。”
“为什么?御火是什么特殊的灵觉吗?”
乐儿摇头:“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虞城的城主灵觉是水,怕我用火的事情被人知道了,说水火不容,对我不好吧。”
丹木林深处,在乐儿和姚雵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个人正在观察着他们。
他看见乐儿和姚雵说了很多话,看见乐儿从下午一个落魄的小孩变成重新微微笑着的样子。
他轻叹了一口气,离开了峚山。
“话说回来……如果是颛顼隔绝了天地间的通路,那为什么人间的城主还保留着灵觉呢?如果真的想要隔绝,为什么你可以带我到‘海外’来?”
天上的云重又聚集过来,不同的是,云层围着月亮打转,并没有遮蔽月亮。
乐儿仰躺着,看着月亮说:“巫咸国的人,都是巫觋,也可以上下往来,但是并不自由,他们和我阿爹很像,每个人只能听命留在某一个地方,沟通着特定几个地方的神灵。如果在不受命的地方待太久,会受到神的惩罚。所以我在想,阿爹是不是和巫咸国有关,是不是他不能来虞城待太久。”
“至于各邦城主的灵觉,估计是为了稳定氏族城邦,让城主能够服众而保留的吧……要不然,如果不是为了听从力量更大的神祇,寻求神明的庇护,那大家凭什么一定要听城主的话呢?”
“那不一定,”姚雵反驳道,“我阿爹失去灵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虽说城民还不知道这件事,但是我娘、四叔、韶康哥和我都知道这件事,他不还是照样管着虞城吗?”
“唔……”乐儿思索着,“那就是除了灵觉之外,还有其他的条件才可以当上城主,而且是韶康哥不容易得到的东西?”
姚雵神色有些黯然。
“怎么了?”
“你说……如果我不是城主的儿子,那我和韶康哥,谁更有机会当上城主呢?”
和姚雵不一样,韶康当上虞城的庖正近十年,虞城大大小小的祭礼、人事任命,韶康都比姚雵更熟悉。如果除了灵觉,能够当上城主的条件是经验的话,韶康要灵觉有灵觉,要经验有经验,看起来确实比他这个少主更胜任城主之位。
“可是没有如果。”乐儿回答说,“你应该问,他也是夏后氏的儿子,为什么他没有当上斟鄩城主?”
“我阿爹跟我说过,要想做成一件事,要有三个条件,一是身份,而是本事,三是运气。若说身份,我阿爹也算半个上下自由的人;若说本事,他自然也有;若说运气,那一回我跟阿爹去和山,阿爹说,山上住着一位长着虎尾的神仙,名叫吉神泰逢,他如果出现,周围都会闪着彩色的光芒,但是我阿爹始终都没有遇见过,我也没有见过。”
乐儿忽然又笑笑,说:“运气这东西,你被人下杀手几次都安然无恙,我看你倒是蛮有运气的。”
姚雵见乐儿拿他打趣,觉得好玩,也笑着说:
“我不信,除非我能遇见你说的吉神泰逢。”
“我们回去刚好顺路,会路过和山呢。”
——
19. 【海外】吉神泰逢(2)
火堆上的柴火有些不够了,乐儿走去添柴,忽然脚下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怎么了?”姚雵刚有些困意,就被乐儿突然绊的一跤吓醒了。
乐儿稳住之后往脚下一瞧,是自己的草鞋磨破坏掉了:“没事,走太多路鞋子坏了。”
于是她脱了鞋,赤着一只脚添完柴再坐回树下,手上拿着坏掉的那只鞋想把断掉的地方重新绑回去。
姚雵见她把草鞋绑紧又松掉,怎么都修不好那只草鞋,就问她:“乐儿,你不是会用藤条吗?再重新编一只鞋子吧?”
乐儿摇头回答:“你有没有摸过我变出来的藤条?都是和我胳膊一样粗细,还硬扎扎的。我的另一个灵觉是火,所以变出来的草木为了适应火焰,都不会太细小。”
“那你这草鞋,是阿爹给你编的吗?”姚雵问。
乐儿点头又摇头:“之前是,后来我试着在水里织草鞋,变出来的藤条会细软一些,凑合能穿。”
姚雵手里变幻出一汪流动的水:“试试?”
乐儿见那一汪水没三两口就能喝完了,觉得不行,于是说道:“我是在大江大河的边上编的鞋,你这点水,恐怕不行……”
“试试嘛!”
乐儿点点头,姚雵就握上乐儿的手,说:“再试试,变藤条出来?”
乐儿刚开始发力的时候,发热的手因为遇上水,产生了很多水汽,两个人眼前突然冒出一片云雾,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蒸汽逗笑了。
只有旁边的驺吾被吓得炸了毛。
“什么啊不行吧?”
“不急,慢一点,再试试。”
乐儿尝试着压抑住火的灵觉,一番尝试之后,手心居然真的生长出细软的藤蔓。
“真的可以?!”乐儿惊奇地喊道,而后又试着将藤蔓编织缠绕起来,一只“热腾腾”的草鞋就做成了。
乐儿把还冒着热气的草鞋穿上,正合适。
“你……”乐儿对姚雵有些刮目相看,正想问他是怎么做到的,就看见姚雵在打哈欠。
“哈哈哈……”乐儿摆摆手,“不说了,先睡吧,睡觉!”
也许刚刚本来就有了睡意,也许是被刚刚的雾气蒸得迷糊,姚雵眼睛真的困得睁不开了,不一会儿就拿着驺吾当枕头睡着了。
乐儿还在看着草鞋琢磨刚刚是怎么做到的,抬头一看,天上的云都散去了,在转头一看,姚雵和驺吾已经睡熟了。
第二天是姚雵把乐儿叫醒的。
“乐儿,醒醒,乐儿……”姚雵轻轻摇着乐儿的肩膀,乐儿迷迷糊糊间感觉脸上有湿哒哒刺呼呼的东西在蹭。
一睁眼,是驺吾在舔她。
“……嗯?”乐儿困得眼睛半睁着,说话也拖着懒懒的调子。
“你看看那边,很远的地方,是不是有彩色光?”
乐儿揉揉眼睛往姚雵指的方向瞧,奈何海拔太低看不清楚,于是她起床伸了个懒腰,往树上爬。
“你……你睡醒了没有啊?小心点爬……”姚雵看得一愣一愣的,伸着手和驺吾手忙脚乱地在下面护着。
乐儿爬到一半,再一瞧,她确定不是朝霞,远处有一座山上确实萦绕着七彩的光芒。
“真的!”乐儿眼睛睁得老大,高兴得大喊出来,“而且这个方向是和山!和山啊!”
倦意一扫而空,乐儿呲溜滑下了树,攀上驺吾,说:“走!我们这次一定能见到吉神泰逢!”
驺吾驮着乐儿和姚雵在云上跑着,越临近和山的时候,云层就越聚集起来,让驺吾很难看清前方有什么。
“这云雾,我好像驱散不了。”姚雵在乐儿身后说道。
乐儿拍了拍驺吾的脑袋,伏下去说:“好了,就带我们到这里,我们下去吧。”
降落到地面,抬眼便能看见和山,不算太远,只是当他们落地的那一刻,忽然下起了雨。驺吾不喜欢湿哒哒的雨天,一直在甩脑袋。
姚雵招手示意驺吾回身体里去,驺吾一溜烟就不见了。一抬眼,姚雵看见乐儿变出了两片巨大的芭蕉叶。
见乐儿递过来,姚雵伸手便去接,原以为这么大一片芭蕉叶会很重,没想接手的那一刻,手上的芭蕉叶竟如此轻便。
“好轻啊……”
乐儿晃了晃自己手上的芭蕉叶,举到头顶遮雨,说:“我改过了,原先的太重了扛着手酸。”
他们朝和山山顶走去,乐儿兜里一直揣着的那枚烧焦的柏树枝,悄悄地长出了新叶。
按理说,身处海外界的和山应该没有人走过,但摆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条人走过的坦途,一直通到山顶,沿路还开出了许多各色的小花,或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整片山林看起来都湿漉漉的泛着潮气。
乐儿记得之前和阿爹来过这里,看到的并不是这样的景象,那时只是很普通的一座山头,在海外界毫不起眼。
山顶的七色光一直存在着,照射到天空时,云朵就被染成了七彩的颜色,照射到山间的云雾时,便会有许多彩虹出现,那彩虹像是有生命似的,在山林间跳跃着。
“阿爹说,以前在人间的人们看过海外界的彩虹,都说他们是会喝水的长虫,只不过现在人间的彩虹就不……”乐儿边说边走,一回头,看见姚雵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事情,眼里尽是浓稠的困惑。
“你怎么了?”乐儿问。
姚雵看着眼前忽而闪现的虹,不知怎的就记起之前冬狩时在虞林,也看见过这样跳动着的,七彩的幻景。
当时他是为了什么事走到虞林山涧里的,自从被柏染从虞林救回来以后,他就不记得了。恍惚间看到相似的情景,才让他又记起来当初的细节。
他记起来,是为了要给韶康一个惊喜,那几天他看韶康一直闷闷不乐的,就想去看看能不能碰上九尾狐,问它要点会发光的毛发回去,让韶康开心。
他记起来在城门口,自己跟韶康说会带惊喜回来的时候,很意外地,那一次,韶康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头,只是背对着他招招手。
还有韶康对他叮嘱,日落前一定要回来。
“怎么了?”半晌没有见姚雵答话,乐儿走近前,又问了一遍,“有些神灵栖居的地方会有结界,你要是觉得不舒服,我们就回虞城,不上去了。”
姚雵拍拍乐儿的肩膀,说:“没事,不是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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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的问题,是我想起冬狩那天发生的事情了。”
“冬狩?那天,我在找到你之前,看见虞林里有几缕孤魂,那本不该是人间的东西。”乐儿说着,他们又继续慢步登山。
“孤魂?是不是只有日落才会出现?”姚雵问。
乐儿点头说:“是的,太阳光对于孤魂来说太过强烈,他们又怕冷,于是会在夜晚出来寻找能让他们暖和起来的东西。像是这种虹发出的光芒,就很温和,孤魂野鬼都很依赖这种光芒。”
“所以你记起什么了?”
“冬狩典礼,韶康知道我会出事。”姚雵淡淡地说着。
“他知道?那第一次刺杀可以笃定是他干的了?”
姚雵摇摇头:“是不是他干的已经不要紧了。他知道我会出事,还是让我去了。”
不知是不是越来越靠近和山山顶的缘故,雨又大了一些。
乐儿牵着姚雵的手,说:“记起来也好,最起码,不用再犹豫猜疑了。”
路边的颜色越发浓郁鲜艳起来,最开始只是一些指甲盖大小的小花开着,一路上来,已经见了上百种奇花异草了,倒也不算凌乱,各自美艳着。
“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姚雵说,“这还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遇上这种事,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该忧愁的人是韶康,又不是你,回去看他是什么态度,你不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吗?”
姚雵掂量着乐儿的个子,问:“你到底几岁了?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样子,除了和阿爹分开的时候闹腾了一会儿,其他时候的样子看起来完全和你的年龄不搭啊!”
“确实不搭。我九岁了。”
“……”
姚雵有些尴尬地笑笑:“……理应如此。”
快走到山顶的时候,雨变小了,出现了一道由藤蔓编织起来的,初具门形的东西,头顶的云雾变得暗淡又浓稠,衬得地面萤火的星光有些刺眼,再往周围一看,那些花儿也是会发光的。
忽然从那门的那边冲出来一阵迅猛的风,姚雵下意识就把乐儿带到身后,用同样迅猛的风对冲着,手上的芭蕉叶太招风了,索性脱了手,两股风力对冲之下,眼前卷起一小股旋风,把周围的一些叶子卷了进去,连带着两篇芭蕉叶也卷了起来。
门那边的风力渐渐小了下来,姚雵也收了力,离了风,空中的叶子掉落了下来,在接触到泥土的那一刻,忽然就褪散了。
乐儿一看,才恍然大悟,虽说都在海外界,有些奇珍异兽不足为怪,但在一路上来时,她一直觉得和山的景色和周围的山都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是哪里有区别,直到见落叶掉落泥土以后悉数褪散了,乐儿才发觉,这种不一样的感觉是“新”,和山的一草一木都不染一尘,甚至地面上都没有枯枝落叶,一直以最旺盛的姿态生长着。
“没事吧?”姚雵回头察看乐儿的情况,乐儿摇摇头,见那藤蔓织成的门对面云雾缭绕的。
“这是什么情况?”姚雵问。
“我也没见过。”
二人在门口驻足等了一会儿,那云雾消散开来,嶙峋的怪石山涧之间,出现了一条虎尾一样的东西。
20. 【海外】吉神泰逢(3)
“别害羞啊,进来吧。”
这声音听得乐儿不由得先起一阵鸡皮疙瘩为敬,就像一个老顽童掐着嗓音学小孩子说话一样。待云雾散去,乐儿终于看清这虎尾的真面目,他像一个披着虎皮的野人一样,穿着绿叶织成的衣服,侧躺在石头上,用手托着腮,慵懒地看着他们。
头发毛毛躁躁的,看来这这只老虎平时不给自己舔毛。
“你运气真是好。”乐儿看着眼前晃来晃去的虎尾,话却是对旁边的姚雵说的。
二人越过那道门,头顶忽然全暗了下来,如果说刚刚在门口的暗淡算是傍晚的话,那现在走近门里,就像没有星星的深夜一样,只有一些萤虫花草发出朦胧的光。
“你们随意,我这里少有人来。”那“人”跃下石头,转身往山涧旁取了几片草叶,装在石杯里,又往泉眼处舀了水,拿着杯子走到乐儿二人跟前,把两个杯子往乐儿手里一递,说,“不算很好的茶叶,你自己煮开,我知道你会用火。”
乐儿被这一通操作唬得愣怔,却也照做,握着手里的石杯子就生出了火,把杯子里的茶水烧得微微沸腾,待到石杯子不烫手了之后,才递给了姚雵一杯。
那“人”暗暗观察着,忽又说道:“哦对了,我应该不用再自我介绍了吧?”
“吉神泰逢。”乐儿闻了闻这茶,带有些淡淡的果香味,抿了一口,不算难喝。
也没下毒。
“遇见我会如何?”
“泰逢神动天地气,见则大吉。”
泰逢满意地点点头,好像就喜欢听人夸他。远远地听见有人过来的声音,他本不想搭理,却没忍住对这二人的身份感到好奇。
“嘶……”泰逢盯着他们二人观察,指着乐儿说,“你,我还算意料之中,丹木嘛,本来就一副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样子,但是你……”
泰逢又指向姚雵说道:“这是个人吧!人巫?好久没看见过人了,居然能在这里遇见。”
“吉神泰逢会对人感到好奇吗?”乐儿问。
“不不不……是你们二人同时出现,这一点让我好奇,所以才出来看看。”
“我们?为什么?”
“化物者不自化,生物者不自生。木遇水则生,树大则招风,风助火旺,水火……按理说不可相容。”
乐儿听得不明就里:“所以我们两个应该是死对头?”
泰逢摇头:“难说,所以我好奇。”
乐儿嘀咕:“怎么你讲话跟你出来的时候一样,都云里雾里的……所以见到你之后会大吉,我们会有什么好运发生吗?”
泰逢听完被逗笑了,说:“别人来和山都是带着愿望来的,从没踏上和山之前,我就听见他们老远地在念叨,听得我都烦了,也就不想见了,你倒好,见完面反倒来问我有什么好运的。怎么,自己没有什么愿望吗?”
乐儿暂时没有想到什么,回头询问姚雵,姚雵也说还没想到。
“能先欠着吗?想到了再许愿。”乐儿问。
“不行,过了这山就没有我这庙了。”
“唔……”
泰逢任他们想去,自己则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毕竟能找到一个愿意聊天的人不容易:“之前夏禹来找过我,问我能不能让和山的水流少一些,因为我这里是黄河九水汇集之处,他跑过来谴责我用水不节俭,导致黄河下游泛滥成灾。”
“所以他的愿望是希望和山少些河水出山,我就答应了。据说他在人间功成名就了,多好!”
乐儿却听出了别的意思:“所以是你用水不节俭导致那一次洪灾吗?”
“什么话?”泰逢跳起来说道,“只是和山太安静了,我想多听些水流激荡澎湃的声音解解寂寞,怎么就是用水不节俭了……”
“现在好了,因为答应了他,我现在连听水这点爱好都没有了,更寂寞了。”泰逢说着,又躺会大石头上翘着腿闭目养神。
“不过小孩儿,你有句话说反了。”
“哪一句?”
“不是见则大吉,是大吉则见,出现的现。”
姚雵听泰逢说起夏禹,倒是记起自己在虞城还有流民村的人没安置好。
“我想……”
姚雵眼神询问着乐儿,问她能不能用掉这一次许愿的机会,乐儿就眨着大眼睛听着他说。
“虞城北面有个流民村,都是些流离失所的人,我还没有能力照顾好他们,所以,能请你护佑他们一生无忧吗?”
泰逢没有要起来的意思,顿了一会儿,说道:“可以是可以,但是有些话,我还是想告诉你。”
泰逢坐起身子,看着姚雵说:“人,特别是只有一人的时候,能力都是有限的。所以,在有那一份心之前,要先看看自己的能力,能否做到,若是做不到,尽早放弃,毕竟不是每次都能遇上我,你说是也不是?”
姚雵听完没有反驳,他心里是认可泰逢说的每一个字的,只是要他放弃流民村,他做不到。但是他心里也清楚,如果自己能力不足,照顾流民村只会增加父亲在虞城的负担。
心有余而力不足,强行为之,反遭其害。
乐儿却回了话说:“若是做什么事情都只是量入而出,那夏禹也不必求到你这儿来,毕竟治水的事,也不是他一个灵觉最末的人巫能担得起的。比起有心无力,有力无心更可恶吧?”
泰逢被呛了一回,倒也不生气,说:“有力无心,像我一样躺在山里听听鸟鸣,听听山风,有什么不好?小孩就是年轻,总想有番作为。”
大家都安静了下来,气氛有些尴尬,泰逢又说:“茶记得喝完,不许剩。”
乐儿倒也有些渴,就一口气全喝了,问:“你会兑现我们许的愿望吧?”
“且看夏禹的成就,放心。”
“那我们走了,茶也喝完了,呆在这里有些无聊。”乐儿说完,放了杯子,拉上姚雵就往门外走。
“想好了,走出门再想见到我,就不容易了。”泰逢尽自躺着,闭着眼睛说,“想好了就慢走,我要洒扫屋子了。”
乐儿回头,问:“不会是你无聊到把和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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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枝落叶全扫了吧?”
泰逢干咳两声,挥挥手,当作向他们道别了。
踏出那道门,什么神奇的花草虫鱼都不见了,乐儿抬头一看还是白天,只有一些飘着的白云,和山又变回不起眼的样子。
这个样子才是她和阿爹之前来和山时见到的样子。原来泰逢闭门谢客,连养的花草都不给看。
小气哦。
乐儿忽觉怀中有些刺挠,掏出兜里的东西一看,之前在虞府桂花树下捡到的柏树叶子不知何时已经褪去了烧焦的部分,长出了一些新芽。
“啊!”
姚雵被乐儿突如其来的大喊吓了一跳,问:“怎么了?有什么愿望没许吗?”
“不是,你看!”乐儿举着柏树枝说,“我阿爹在附近!只要他在附近,这枝条就会生长!你看!”
“你阿爹……和吉神泰逢在一处吗?”
乐儿想要回去,却连那扇门都看不见了。
“所以我来海外,他一直在跟着我吗?”乐儿有些恼,“光看着,就是不想见我。”
“许是你阿爹另有缘由,才不见你吧。”
吉神泰逢这边,乐儿他们一踏出了门,泰逢就端不住了,气急败坏地跳起来问:“我这里真有那么无聊吗?怎么个个来这儿说是想见我,却都没一会儿就走了!”
暗处走出来一个人,说:“让他们看着你在家里睡觉,有意思吗?”
“哼……我不管,你求我的事情我已经办好了,你不许那么快就走。”
那人帮忙洗了乐儿他们留下来的杯子,说:“我多待一会,等到他们离开。话说,你之前不是不答应我的请求吗?”
泰逢说:“你们也真是奇怪,好不容易都到我家了,许的愿望还都是跟别人有关的,夏禹和刚刚那小子还好,我不用猜也知道,凡人嘛,就想好好过生活,就这么一点愿望,可你呢,你看看你许的什么愿望,我不得看看这两个人符不符合预期,才好答应你吗?”
“所以你观察下来,这两个人符合你的预期了?”
“也就……那样吧,剩下的看他们自己的造化。”泰逢拿了扫帚边扫边说,“所以你为什么会许那样的愿望啊?”
“求一个心安。”那人反问说,“所以我前几次那么虔诚地来和山找你,你为什么就是不给见?”
“我冤枉,我不是说了嘛,大吉则见。”
“你是说我晦气?”
“我可从来没这么说!”
“你这人……真挺没意思的。”
门外的和山,乐儿还久久不愿意离去,她想不明白阿爹为什么不愿意见她。
“回去吧?”姚雵轻声问道,“现在见不到的,等他想见你了,自然会来。”
乐儿又被阿爹抛弃了一次,这一次她却没有像之前一样大哭,只是把眼泪憋回眼眶里,激得眼睛通红也不愿意掉下一颗眼泪来,气鼓鼓地说:“他不要我,那我也可以不要他。我回虞城去,那里也可以是我家。”
姚雵回答:“好,我们回家。”
21. 【虞城】初服于公田(1)
姚雵蹲下来抱住乐儿的时候,乐儿的手刚好能够环过姚雵的肩颈,她感受着这个令她踏实的怀抱。
现在,她也不算一无所有,还有这个怀抱……
但是乐儿很快想起,这个抱住她的人,还面临着悬而未决的刺杀。
“这里已经快到虞城了,我们还是先回人间,再回虞城吧,那样少惹人注意一些,毕竟你已经被人当作目标了。”乐儿很快整理好了情绪,她回抱住姚雵,红色的火焰在二人周围燃起,把他们柔和地包裹起来,待火焰散去,和山变成了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峰,没有多少树木,只多了些嶙峋的怪石。
“这是……回到人间了吗?”
“嗯。”
姚雵站起来往四处观察,他们依旧在和山山顶,所以姚雵打眼望去,能够看见连接着天空的一大片广袤的白色云海,在无声地翻涌着,还有三两座山丘在云海中时隐时现,就像海里的鲸鱼浮到水面换气一样,而他们现在,也站在某一只鲸鱼的头顶,眺望着高处的风景。接近平视的视角,和骑在驺吾身上往下俯瞰的风景是很不一样的。
在云海的上方悬着的,依旧是那亘古不变的太阳。
他不自觉往前走了两步,忽然感觉到乐儿握住了他的手。
“怎么了?”
在姚雵记忆里,乐儿都是杀伐果断、干净利落的处事风格,他很少看见现在乐儿犹豫不决的样子。
“趁着现在还在和山,我能再许一个愿望吗?”
手心里传来稳稳握住的力量,姚雵用拇指摩挲着乐儿握住的手,说:“泰逢说他老远就能听见,你说吧!他一定还听着呢!”
“我这个愿望,泰逢实现不了,但是你可以,”乐儿斟酌着说,“我能……叫你哥哥吗?不叫姚雵哥,只叫你哥。”
“你能……当我哥哥吗?”
乐儿一认真起来,脸上的表情就木木的,姚雵想是理解了乐儿的意思了,但沉默着没有回答,想了想,握着乐儿的手臂蹲下来。
“乐儿,泰逢说得对,有那一份心之前,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我……我是一个被你救了三回的人,说实话,我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了,又怎么能做你哥哥,再去保护你呢?”
“城主托我保护你,你信我吗?我不会让你出事。”
山顶忽然涌来一股风,把不远处的云海带了上来,像海浪拍打在沙滩上,一阵一阵。
姚雵微低着头,在思索着什么,而后对上乐儿的期盼的双眼,微微笑着,说:“虞城和海外很不一样,出了虞府,所见都是没有灵觉的凡人,他们很敬畏神灵,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让他们惶恐不安,他们人心一乱,虞城也会跟着乱起来。所以,如果你和我回到虞城,可能没有像现在在外面那么自由了,灵觉大多数时候是没有用的。”
“学着做一个凡人,乐儿能做到吗?”
乐儿点点头,说:“我如果学会做一个凡人,你能做我哥哥吗?”
清风吹散了云雾,露出山里怪石的模样,它们像璞玉被雕琢了一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山河瞬息万变,唯有太阳永恒。
“好,哥带你回家。”
还猫在家里的泰逢正拿着抹布擦拭着门口的花草,耳朵一动,歪了歪头说:“成了。”
“我做你哥哥,那你遇到韶康,会叫他什么呀?”
乐儿见姚雵答应,木然的脸上立刻绽出欣喜的笑容,一蹦一跳地在姚雵眼前晃荡,说:“叫韶康哥是客气,叫哥的才是我哥。”
“那,阿娘房里新来的小圆,要是她也叫我哥哥呢?”
“她是女使,她只会叫你少主。”
“那流民村的小鹖呢?”
“唔……只要对我哥好,就随便他叫。”乐儿一回头,见姚雵还在后面慢悠悠地走着,“哥你快跟上来啊!”
“好,来了!”
——
虞府中,小圆正在更换今天要去公田的衣服,把女使服换下来,再穿上一身轻便好劳作的,这衣服的制式看起来倒有点像三苗的衣服,她不自觉看着衣服出了神,忽然从她身后传出来一点动静,冷不防把小圆吓一跳。
许是之前在虚无太过安静,小圆现在对声音很敏感,一点动静就会吓着。她循着声音看去,原来是扶英来看她。
扶英靠声音辨别方位,因此总是微微侧着脸。之前对小圆的来历有些猜测,只是没想到她已经把脚步放轻了,还是吓到了她。
“换好衣服了吗?我有个东西找不着了,你帮我找找?”
小圆整理好衣服,应声说:“是,夫人。”
“是一个绿色的陶壶,之前放在左手边的案几上的,这会儿找不着了。”
“绿色……绿色、”小圆眼睛寻找着,但是她忘记了绿色是哪一种颜色。
“和窗外的树叶是同一种颜色。”扶英补充说道。
小圆望了一眼窗外的绿叶,忽而才发觉那个绿色的陶壶就在自己脚边,从案几上挪放到了地上。她有些气恼自己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后又记起,绿松石原来也是绿色。
稳稳地把陶壶交放到扶英手上,小圆才松了口气。扶英摸了摸陶壶,笑着说:“就是这个,谢谢你。你这次没有把陶器和木器搞混。”
“我……”
“我不知道你来虞府之前都经历过些什么,只不过,现在在虞府,让你吃饱穿暖是没有问题的。我们这样,倒像一个瞎子指挥另一个瞎子,两双眼睛凑在一起,幸好还有一双能看东西。”扶英摩挲着陶壶,说,“这是我年轻的时候,自己亲手做的陶壶,我还记得它的花纹,很漂亮,忽然就想再看看。之前是放在案几上的,你刚刚是在哪里找到它的?”
“回夫人,在案几下。许是我之前打扫的时候记错了地方,放错了位置,请夫人责罚。”
“哎,说什么责罚呀,你帮我重新放回原处就是了。”扶英说着,把陶壶递还给小圆,又记起她今天要跟着阿四去公田,问道,“你还没有去过公田吧?初雪融化后的田里还不是很漂亮,要等过些时候,秧苗都长出来了,那时候再去看,满眼都是绿色的地和蓝白色的天空,那才漂亮。”
“记得也去看一看风,要透过树叶的间隙去看,才能看清它的样子。”
说话间,阿四过来了,问是不是现在可以把小圆带走。
“去吧!再替我去看看,回来的时候跟我讲讲。”
听小圆出了门,扶英那常年轻提的嘴角悄悄放了下来,幽暗的眼瞳中,看不清里面藏着什么。
“说好了当一个女使养着,怎么又不自觉说了那么多奇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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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的。”扶英暗自嘀咕着,像是不满意刚才对小圆说的那番话。
她回忆起第一天小圆服侍她的时候,让她把桌上放果品的木盘子端出去,让后院的人去清洗,起先还以为她做事磨蹭,吩咐什么事情,她总要犹疑一会儿再去做,后来那一次,在小圆端盘子出去时,不小心跌了一跤,扶英却听见陶器碎裂的声音,她这才明白,自己是眼瞎了,小圆却是心盲,像一个初生婴儿一般,对这个世间还认不清楚。吩咐她把木盘拿出去,因为是用沉木做的盘子,上面还有雕刻,手感摸上去又沉又粗糙,和陶器差不多,所以小圆误把陶盘当作了木盘。
知道了小圆这个情况以后,扶英也没有多问,只是之后吩咐她做什么事情,总会再多加一句小圆能够认清的东西,帮助她去辨认,一来二去,扶英本想疏离她一些,只当她是个普通女使,却每次都忍不住多和她聊几句。
扶英感觉,每次和她聊起,颜色是如何区分、形状是如何辨别,总会宛如自己重新看见了。每次听到小圆微许惊讶的语气,扶英总会在早已昏暗的脑海里搜寻一些她见过的精致物件,想告诉她,看,它多漂亮啊!
于是才不知不觉总和小圆分享吧……
小圆一路安安静静地跟在阿四后边,一开始,小圆只是规矩地像一个女使一样低着头,她从虞府出来,看着路面最开始用的长条平整的大石条砌成,越往外走,石条路上就越沾满些黄色的泥土,而后平整的石条就替换成了鹅卵石铺成的路,路面也变窄了,刚融了雪,小圆踩在石子路上,差点滑了一跤。
“小心些,小圆姑娘。”阿四回头温声嘱咐着,“这里不像在虞府,路会越来越难走,小圆姑娘不必拘谨于女使的礼仪,还是仰起头来看路吧!”
“是。”
阿四了解小圆的情况,他还没带她到过虞府外面,现在的小圆一定感觉外面的世界应接不暇,所以阿四也有意放缓了脚步。
小圆的第一感觉是广阔而明亮,走在其间,她才切实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可越是觉得自己渺小,反而越能确定自己存在着,看着、听着、触摸着、感受着这个世界。
再往外走,石子路都不见了,变成了泥土路,大雪融化后的泥土泥泞难行,仅能容下一两个人走过,阿四走在前边都避着泥坑走,但小圆踩着泥坑却感觉很新奇。放眼望去,是看不见尽头的公田,头顶铺满了高高的鱼鳞云,风吹来,有沙沙的响声,小圆抬头一望……
树梢的缝隙,那是自由的形状。
阿四走上一处高台,高台上是早已在这等候的韶康,台上还有一个大鼓。
小圆再仔细看田间,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大鼓。
阿四拿着鼓槌,示意小圆最好捂住自己的耳朵,怕鼓声刺激到她。
见小圆捂好了耳朵,阿四就开始抡起鼓槌敲鼓,韶康在一旁,也举着一面大旗开始挥舞,旗面上的花纹,是驺吾。在周围的高台听见这边的鼓声,也开始敲鼓传声,鼓声就这样在公田传开来。
一阵一阵的敲击,像是敲在了小圆心上,自己的心也开始砰砰地跳,小圆试着放开手,那鼓声既沉郁又响亮。
听见鼓声信号,在公田里劳作的人开始朝阿四这边聚集起来。
临近先到达的人朝着阿四行了礼,说:“牧正大人。”
22. 【虞城】初服于公田(2)^^……
牧正这个职位,管理着虞城城民的集体劳动。阿四除了是虞府的管家以外,另一个身份便是虞城的牧正。
“小圆姑娘,你也上高台来。”趁着公田里的人还没有聚集好,阿四把小圆领上高台,与韶康并立在两侧。
感受着越来越多双眼睛观察着自己,小圆有些怯场,她不自觉地想看看韶康遇到这种场合该是什么反应,却只看见韶康有些严肃的神情,漠然地站在一旁。
看得出阿四之前对城民的组织都很有效率,到达的人自觉地列好队,他们认识韶康,加之之前春耕礼之后传出来的种种传言,让他们忍不住悄悄地在私底下议论着。
“旁边那位女大人是谁啊?”
“会不会是那位说要来接替庖正大人职位的人啊?”
“我在春耕礼的时候见过那位和城主站在一起的女孩儿,不是她。”
“是吗?那这位是……今天是想干什么?”
“不清楚……”
只要有开始攀谈的声音,这声音就会向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阿四见人到得差不多了,提了一口气喊道:“安静!”
高台下的人闻言肃静起来,等候阿四的吩咐。
“知道大家对近来的传言有些疑惑,都会在今天讲明白的,”阿四抬手示意韶康往前站,说,“庖正大人有些话,想对大家说。”
小圆刚刚差点没被阿四突然提声说话吓得一激灵,不过也迅速整理好思绪。今天从刚到公田时看到韶康,就觉得他和平时不太一样,这会儿见韶康上前却踌躇着还没有说话的样子,小圆忽然就看明白了,自己来到虞城的这些日子,虽然和韶康接触见面的机会不多,却还没有见到韶康如此心绪不定的样子,即使是春耕礼那一天之后见到的忽然失忆的韶康,都没有像现在这么慌张过,只不过韶康尽力让自己的慌乱不彰显出来。
韶康在脑海里迅速整理着措辞。自那一天韶康向城主申请来公田帮小圆主持丰产祭祀之后,城主找韶康谈过一次话。
“你和小圆去公田,是真心想帮虞城吗?”虞睿平静地问着话,一字一句见却让韶康汗颜。
韶康迫切需要一个契机让自己再次上手接触虞城的事务,这就需要虞睿再次给予他一次机会,因此他必须向虞睿证明自己的忠心。如果抓不住今天这个时机,虞睿很有可能就把韶康雪藏起来,大可以对外继续谎称庖正大人需要休养,之后只是在需要祭祀的时候让他在暗处默默主持,立事任人的权力也会被收回让其他人去办,这样韶康就真的在虞城无权无职了。
所以无论今天虞睿和他交谈什么,关键一点就是要取得让自己去公田的机会。
“我之前做错了事情,但我在虞城这么多年,是真心想为虞城再出一份力。”韶康回答。
“之前春耕礼,你被肥卫咬的那一下,大家都以为你护主有功。”虞睿缓声说着,却字字有力,“但是我想让你,在大家面前,阐述自己的过错。”
虞睿抬头,观察着韶康的反应。
“城主大人,我,我已经忘记了之前的事。”
“没关系啊,我告诉你。”虞睿笑着说,“从冬狩礼之后雵儿遭遇了什么,我都告诉你。承认自己记不起来的罪行,很为难吗?”
“……不是。”
“如果你想去公田,要把这件事向大家说清楚。你休养的这段时间,外面的风言风语不少,不利于虞城的安定。”
“当然,这只是建议,我不勉强你。若是觉得难为情,公田里的事,让小圆陪着阿四去办,也是可以的。”
“城主!”听见虞睿不让他接触事务,韶康有些着急,“我去公田,我会……向大家承认我的罪行。”
“好。到时候,阿四会看着你,回去好好想想,应该怎么说。”虞睿把手一挥,道,“回去吧。”
高台下无数双眼睛等待着韶康的发言,阿四就在一旁看着。韶康整理好思绪,说:“这些天,让大家担心了。”
“其实,春耕礼那一天,为城主挡下肥卫,只是为了弥补我犯下的过错。”
人群传来一些异动,阿四往台下一指,瞬间又都安静下来。
“大家都知道我是从小跟在城主身边的,城主待我如亲人,久而久之,我就萌生出一些错误的想法。”
韶康字斟句酌,希望尽量不让自己过于难堪,却绕不过这些事实,何况阿四还在后面看着,阿四表面上是在维持台下的纪律,其实韶康都明白,如果有一字一句说岔了,阿四都会制止。
其实最好的折中办法是故意说错,让阿四过来中断自己的发言,这样在台下的人看来,自己就像是被迫承认罪行又被阿四捂了嘴,说不出实情,在城民眼中的形象就会对自己有利。但是这样做的后果就是,自己在城主那里岌岌可危的信任将荡然无存,城主绝对不会再冒险让他接手事务,长远看来对他是不利的。
所以韶康最好的做法还是承认事实,至于怎么承认……
“少主这些年,也待我如长兄,事事想着我,在冬狩礼之前那几天,我忽然像着了魔一样,想着我不比少主差,我也有能力当城主,而且城主的儿子只此一位,只要少主出了意外,那我就有机会……所以冬狩礼那一天,少主迟迟没有归来,在虞林受了伤,是我做的手脚,这是我犯的第一个错误。”
“在这之后,为了转移城主对我的猜疑,我又向少主下了第二次手,幸而那一次少主没有出事,让我有弥补过错的机会。”
“第三次就是在春耕礼,那时候城主其实已经疑心我了,我便将计就计,之所以会失忆,其实是失忆的局面对我好些。”
“但是城主可以不计前嫌,让我在大家面前主动认错,再给我这一次机会,我在心里是万分感激,也愧对于城主和少主的。”
说完,韶康朝着虞府的方向行了跪拜礼,就退到阿四身后去了。
小圆在一旁,惊讶的神情不比台下的少几分。说出这些罪行,就等同于把在虞城十几年的建树推倒重建,付出的代价不是短时间内可以追回的。
台下的人其实也是将信将疑,毕竟韶康刚才的这番话与之前的传言差距太大,一时半会人们也消化不了。
阿四其实是不需要等城民去消化的,他只需保证韶康在城民面前的态度是诚心悔过就好了。他只需控场维持秩序,这样城主今天交代给他真正的任务也算可以完成了。
“庖正大人今天在这里,除了诚心悔过之外,也是一心为了虞城,想再多做出一些贡献。天佑虞城,城主在前些天找到了让田地丰产的祭礼,今天召集大家,是需要大家的配合,想让大家帮忙完成这一项祭礼,也是为了虞城今年的农田能够丰收。”
“这一场祭祀的方法,会由小圆姑娘教给大家。”
小圆站在高台前,看着乌泱泱的人群,深呼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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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小圆……”
声音太小,台下听不清,阿四上前提示她,尽量声音再大些。
小圆想了想来虞城之前,家人为她穿戴的时候,便从心底里长出了力气,重新整顿。
“很简单,过一会儿牧正大人会为大家分发一种粹了草药的绿松石,拿到手之后,大家只需把绿松石握在手心,像这样,”小圆提高了声量,做起示范来,“双手交叠高举在前额,然后潜心祷告,握着绿松石放在前额、口鼻,再顺着耳后,把手放在胸前,再把绿松石埋在大家各自耕种的土地里就行。”
对于这种祭祀,城民倒不会多想有用无用,只要是城主的意思,他们就会照做。他们学着小圆的祷告礼,小圆正想把备好的绿松石发下去时,大家却不约而同地被城门方向吸引去了目光。
是姚雵和乐儿回来了。
姚雵是公田里的常客,倒不指望他真的会务实劳作,更多时候是为城外流民村偷师去的,但城民对姚雵反倒比直接管辖着他们的牧正阿四更亲切些,也许是在姚雵面前,他们反倒不用顾忌许多规矩,也许是看得出姚雵心诚,和他相处总比和其他大人相处感觉更踏实些。
“是少主回来了!”他们欣喜地互相通传着,姚雵也隔着老远给他们打着招呼。
从快到虞城时,他们就收了驺吾,从城门外一路走回来。乐儿板着一张小脸,她不是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只是之前没有必要步行的路程,要么是阿爹背着,要么是阿爹带着飞,这一段对她来说多余走出来的坦途,着实比爬山还费劲了好几倍。
“腿酸吗?”姚雵问。
乐儿摇头,有些烦闷地看着远处向他们招手的那群人。她有些累了,不是很想去应付这些人。
姚雵知道乐儿有些不愿,只是之前乐儿身在海外,无需见这许多人。一旦乐儿打算在虞城长住,这样的场面,乐儿迟早是要适应的。况且乐儿刚才答应了他要学着做一个凡人,如果脾气太古怪,乐儿多少总会在虞城受制的。
“再等一会儿,见了他们,打声招呼,我们就回家休息。”
放在以前,姚雵给乐儿出的都是选择题,要不要去玩、要不要回峚山、要不要回家,乐儿还是第一次听姚雵替她做好了选择。
感觉有些奇怪,像淋了雨的树被重量压弯了枝条。
“嗯。”
小圆远远地见两人走过来,就知道今天情况可能不会像预想的那么顺利了。她用眼神询问韶康,果然韶康对她轻微地摇了摇头。
他们知道乐儿有灵觉,不是普通的巫觋,绿松石上的古怪,她怕是能看出来。
可是公田里这么多人,这又不是像在城主面前那样,只需换一颗普通的绿松石就好,这一大兜子绿松石,该怎么换?
趁大家的目光都被姚雵吸引去,韶康暗暗走到小圆跟前,低声问:“你这石头上的印记,用水清洗得掉吗?”
“彻底清除是不太可能,但如果她不细看,应该可以遮掩过去。”
夏后氏的灵觉也是水,小圆自觉挡在韶康跟前,韶康看似在整理绿松石,实际上清洗这石头上的印记。
阿四上前迎接姚雵,和他说明今天在公田里的祭礼。
“小圆姑娘说,她家乡有一种祭礼,能用绿松石减少田地里的虫害,城主答应了。”
乐儿听完却微微皱眉,这又是什么古怪的祭礼?
23. 【虞城】初服于公田(3)^^……
其实,只要冬天的积雪足够丰厚,开春一解冻,冰冷的寒气渗进土里,就可以杀灭许多虫害了。今年肥卫离开后那一场雪,已经足够了。
乐儿转念一想,小圆是三苗国的人,三苗之前在南方,怕是没有这么厚的积雪,所以需要用这种方法来杀灭虫害。
这么想来也合理,只不过放在虞城,就显得多此一举了。
姚雵听完却显得很兴奋:“这么神奇?四叔,我也想看看!”
姚雵一走到高台边,熟络些的城民已经对姚雵左拥右抱的了。乐儿懒得搭理这乱糟糟的一群人,拐了个弯,径自走到高台上去看阿四所说的绿松石。
她直接略过了在绿松石旁守着的小圆和韶康,抓了一把绿松石察看,还闻了闻。
没什么异常,除了有些潮气,大概是露水重的缘故吧。
姚雵想让城民多对乐儿熟络一些,趁着回来大家都热闹高兴,把乐儿又叫了过去。
“她叫乐儿,是我妹妹。”
大家对于姚雵多了个妹妹这件事不足为怪,毕竟姚雵小时候也会追在韶康后面叫哥哥,只是在听了韶康骇人听闻的罪己状之后,再听姚雵认了哥哥妹妹的,多少有些别的意味。
养大搞不好又是一把刀子。
之前这种时候,大家最多乐呵地调侃几句,但今天姚雵见大家的表情,微笑中带着点尴尬,还有些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忍不住问姚雵:“刚刚庖正大人和我们说了他害你的事情了,这是真的吗?”
姚雵算是明白了今天这些人怎么回事,往高台上望了一眼,见韶康也在看着他。
“先把祭礼做完吧,大家今天不是来参加祭礼的吗?”姚雵还没弄明白韶康这是演的哪一出,就只能先略过去,说实话,他现在也没想好以后要怎么对待韶康。
阿四见状,避免城民缠着姚雵问个不停,就又组织大家去领绿松石了。姚雵本想带乐儿回家去,谁知乐儿见大家领绿松石的样子,愣是没有走。
“哥,等一会儿,再看看。”
刚刚听城民说韶康的罪己状,本来觉得无甚异常的乐儿又嗅出空气中一丝疑惑的味道。这场祭礼没有多大的作用,常年操持祭礼的韶康应该看得出来。如果今天他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能让虞睿把他从虞府里放出来,妥协而做了罪己状的戏码,那犯不着大动干戈弄一些不知何用的绿松石,服侍夫人在侧的小圆更不用陪着韶康出来演这一场戏才对啊?
他俩今天一定是还有什么别的目的。乐儿放心不下,让姚雵再等等,多看两眼他们要搞什么名堂。
阿四看出乐儿有些凝重的表情。今天之前,城主嘱咐了阿四,让他在虞城多看着点韶康和小圆,不要让他们交往过密。此刻见乐儿的神情,怕是这会灵觉的巫觋察觉出什么阿四瞧不出来的隐秘,他正好能多一双眼睛帮忙看着他们。
“乐儿姑娘,没在农田里玩过吧?祭礼之后大家还要犁地,乐儿姑娘有没有兴致看看?”阿四朝乐儿问着。
城主这个老滑手,怎么会这么快放心让韶康出来,原来是派了双眼睛盯着。乐儿听出了阿四的意图,也就顺势留下了。
这会儿姚雵是真的想走,毕竟上一次见韶康的记忆还停留在无话不谈的关系,现在再见面,真是笑也不是,板着脸也不是。
但比起笑着见,还是先板着一张脸比较符合现在这个氛围吧。
谁知韶康一上来就给姚雵规规矩矩地行了跪拜大礼。
“你……你先起来。”
“韶康愧对少主!”
韶康伏在地上痛哭流涕,姚雵让他起来他也不起,只是这个样子让姚雵心乱,正想过去扶他,乐儿忽然往后扯了扯姚雵想要伸出的手,把他拽到自己身后,自己则正面着韶康警惕着。
姚雵和韶康相处这么久,他心里乱,乐儿可不会。
这一拽也给姚雵拽清醒了。他惯性还是对韶康不设防,以后也该警惕起来了。
乐儿才不管韶康悔不悔过,上去一把就给韶康薅起来,说:“庖正大人还是不要无谓地浪费大家的时间,不是还有祭礼要做吗?”
阿四顺势搭腔,让大家领了绿松石回各自田地,以鼓声为号开展祭礼。
绿松石上的印记被洗掉,这场祭礼已经达不到小圆要的效果了,就也只是草草主持完祭礼收场。
奈何挡不住城民对于祭祀的热情,刚刚小圆教给他们的动作,都让他们一丝不苟地复现了出来,让乐儿尽收眼底。
其他动作还好说,只是这个顺着耳后的动作……
前额、后脖颈、胸前区,这些位置都寄寓着人的灵魂。这耳后的动作,太过刻意,离后脖颈也忒近了些。
只不过没有瞧出其他端倪,动作的位置也只是接近,乐儿实在判断不出什么。
祭礼结束,大家把绿松石往土里一埋,也就忙着各自的农活去了。
五个人聚在高台上无话。就算韶康今天厚着脸皮豁出去了,一直在高台上猫着,姚雵也呆不下去,在高台上干杵着,连空气都是凝固的。正好找个由头,带乐儿去田里玩,离韶康越远越好。
过了一个冬天的田地里,土块混着冰渣冻结又融化开,需要重新翻土。姚雵带着乐儿离开高台,到一处田垄上,这里的农夫一家是姚雵“偷师”时认识的,因农夫眉峰上方有一块红色的胎记,所以大家都叫他赤眉。
赤眉看见姚雵过来,也没停下手里的农活,笑着打了声招呼。乐儿见姚雵轻车熟路地找到一处像是他们一家干活休息的地方,那里有几块粗麻布,一只有靠背的木凳子和一小坛净水。姚雵从一旁拿了麻布胡乱擦一擦,长舒一口气,散架似的就瘫坐在椅子上了。
“少主,出门这几天累吗?”赤眉问。
姚雵靠着椅子仰面朝天,眯着眼睛慵懒地回答:“累……也不累……好像是回到虞城才觉得累。”
“少主一路上都要带着乐儿姑娘,照顾小孩是挺累的。”赤眉嫂觉得乐儿看起来是活泼好动的性格,猜想她会不好带,又看见乐儿那一件精致破的衣裳,袖口四面漏风,忍不住问,“乐儿姑娘,穿得这么单薄,不觉得冷吗?那里我还多带了一件御寒的棉袄,快穿上它吧,小心着凉。”
乐儿本想回答自己不觉得冷,后看着自己的破袖口一想,如果自己是个凡人,这会儿应该早就冻得直哆嗦了,便回头看看姚雵,想问他怎么做,就看见姚雵已经把旁边那件棉袄翻出来了,招招手让乐儿走近些,把棉袄披在乐儿身上,对赤眉嫂说:“谢谢阿嫂提醒,回头我让人多做几件衣服给她。不过乐儿在外面生活的经验比我多,一路上都是她带着我走的,跟着她走不觉得累。”
乐儿低头看看披在自己身上的这件棉袄,泛着一层土气,感觉脏兮兮的,有点想把它脱掉,但也知道这是人家的一番心意,便穿着了。她看看四周,都是化了冰混着水的土,这会儿站久了脚酸,却找不到地方可以坐。
姚雵拍了拍自己大腿,示意乐儿可以坐上来。
乐儿觉得在公田里哪哪儿都不舒适,撅起一张小嘴,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去,心想是姚雵把这件沾着土灰的棉袄披在她身上的,当然要同甘共苦,于是往后一仰,躺在姚雵身上,把土灰蹭了姚雵一身。姚雵见她这样撒气却只是笑笑,也颇有些报复性地捏了捏乐儿的脸。
赤眉嫂眼见着这两人比她预想中的更熟络,本想着有些事情有旁人在不好问出口,这会儿应该没有这个顾虑了,便试探着问道:“少主,庖正大人说的那些事情,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来得晚,他是怎么说的?”
赤眉嫂把韶康的罪己状又七七八八地讲了一遍,姚雵听完,没多大反应,只是末了回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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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就是他说的这么个事儿吧。”
“那城主大人也忒好心了些,如果邻里有人要害我家小宝,我可不会继续跟那个人往来。”赤眉嫂一本正经地说着。
乐儿念头一转,想了好多事情,譬如城主这番做法会不会让人看出他其实受制于韶康,韶康的身份会不会因此被挖出来,城主会不会因此背上不顾念疼惜儿子的骂名,韶康这么做有没有什么其他目的,又或者生发出其他什么乐儿现在还想不到的说法。
乐儿有些不安地在姚雵身上挣动,姚雵却只是把手搭在乐儿肩上。
乐儿不乱动了,她这才反应过来刚刚她有些藏不住事的样子。
“可是赤眉嫂,我们每个人都对他,太熟悉了啊!突然少了个熟悉的人,大家都会不适应的。就看春耕礼之后那几天,虞城好多人都在记挂韶康哥的安危吧!再说,毕竟也是为虞城兢兢业业了十年的老人了,又每天都朝夕相处的,更何况他都悔过了,我阿爹如果处罚太过,譬如赶出虞城,或者罚没做奴隶,那样的话,没了威胁就少些怨恨,避免不了偶尔记起他时,还会想象他以后的处境,叫人没来由地惦念。倒不如还是让他在虞城,时时警醒,比看不见还好些。”
乐儿听完只觉得姚雵心太软,忽然姚雵的手轻轻地一下一下扣着乐儿的肩膀,像在筹谋编织着什么,乐儿才发觉,他是在帮城主树立仁爱宽宥的形象。
赤眉嫂听完叹了口气,说:“也是,人啊,就是贪心。明明城主对他已经够好了,他却总想着能不能更进一步。”
许是话题有些沉重,赤眉嫂说完,就专心犁地去了,姚雵望着天还在出神。
“哥,我的鱼鳞云都快被你搅没了。你不过去帮忙吗?犁田很累的吧?”乐儿问道。
地上的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只有他二人有这心思看天空的变化。姚雵抽回思绪,把天上的云又重新不动声色地整理回去,说:“阿兄阿嫂不会想让我去帮忙的,因为我只会帮倒忙,净添乱。”
“之前看你在城外,我还以为,你对田里的事多少会上手些。”
“只上心,不上手。眼睛说看会了,心里想记住了,手却说你不行。上次学拔草,要认各种草的样子,背就没直起来过,差点就想点个火,再让风一吹,干净!”
“行啊,下回去城外,点火的事情我来,吹风的事情你来,保证须臾之间干干净净!”
“那要是把秧苗也烧了怎么办?”
“那你先用水把秧苗裹起来嘛!”
“这样的话,我还是得先学杂草和秧苗的区别啊!”
“……”
乐儿觉得日光晃眼,想着拿片叶子遮遮眼,还没变出来就被姚雵握住了手。
“别乱用灵觉。”
乐儿收了手,看见天上静悄悄飘来一小片云,正好把太阳遮住。她看着地里才刚开始翻土,不远处有个小坑却有填埋的痕迹,想是小圆带的绿松石埋在那里。
乐儿小声说:“哥,我想把绿松石带回去再看看。”
姚雵伸了伸懒腰站起来,把小圆抱开,说:“阿兄,有没有什么我和乐儿能帮忙的吗?”
赤眉心想,少主又想实施什么又烧又淹、不着边际的种田理想?
姚雵见赤眉满脸客气的微笑却掩盖不住不靠谱的嫌弃,补充说:“主要是乐儿没接触过农具,她也想试试。”
啊……少主和小孩在一起,行为更变回小孩了。行吧,就让他们俩玩去吧,还没插秧,掘掘土坏不到哪儿去。
“那里还有一柄你之前用的锄头,只不过小心些,乐儿姑娘太小,怕是扛不动。”
“好嘞!那我们两个上那边锄地去,就不会挡着你们的道了。”
姚雵扛着锄头带着乐儿去刨地,慢悠悠晃到小坑旁边,锄头一砸,乐儿顺势就把那颗绿松石揣进兜里。
24. 【虞城】鹰为鸠(1)
当肉食的老鹰变成斑鸠。
韶康自从完成祭礼之后,就一直盘坐在高台上,腰背垮下了,头也低垂着,两手耷拉着垂在膝上,像完全被抽空了精气神。
小圆虽然到虞府的时间晚,但是她知道庖正对于一座城而言的地位,她不难想象韶康之前在虞城是多么受人尊敬,意气风发。
她也深知韶康之前为何会决心放弃受人景仰的日子,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落得个近乎身败名裂的下场。
她看着一言不发、蔫下去的韶康,眼底尽是悲凉。忽然这片天地就小了下来,只留下这一方局促的高台。明明天地间如此广阔,却仍旧会有无法肆意生长的生活。
是啊,和风旭日,对于他们这样的人而言,怎么不算是一种偷来的奢侈呢?
小圆突然觉得很难过。
在一旁时刻关注着他们二人的阿四见到小圆似是有想要宽慰韶康的苗头,怕二人伺机接近,不想节外生枝,于是建议小圆说:“小圆姑娘,公田上的祭祀已经结束了,夫人那边,可能还等着您回去服侍呢。”
小圆心知阿四意图,只道了声好,就起身往高台下走了。
“你不熟悉回虞府的路,我送你回去吧。”阿四补充说。
韶康这才回过神来,今天本该和小圆做的事情,没有完成。
他看着在台阶上往下走的小圆,沉浸在窘迫心境中的他忽然像被拉出缠满水草深潭一般,他想和小圆说,来日方长,从长计议。
小圆忽然也感受到什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对上韶康的目光。
平静的水面忽然泛出涟漪。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形容韶康这个眼神,原本垂头丧气的韶康抬起头来,注视着她,像石缝中奋力挣脱出来的小草,叫嚣着一定要这个世界分它一点阳光。
像老鹰重新振翅,倏忽间刚才的颓废一扫而空。
不到最后,永不丧志。
什么都没有说,小圆已经明白了。她复又面朝前方,踏下台阶。
回到虞府,阿四向虞睿禀明了姚雵和乐儿已经回到虞城的消息。
“韶康还在公田里吗?”虞睿问。
阿四拱手回答:“应该还在,我带小圆回来时,他还坐在高台上,没有要动身的意思。”
虞睿用食指转着拇指上的玉琮,思索一番,又问阿四:“如果这时韶康还对雵儿动了什么心思,在公田里出了手,是不是更能坐实他弑主的罪名?”
阿四双手一抖,见虞睿满怀期待地盯着他问,像是期待着会出事一般。
“这……”
虞睿摆了摆手,示意阿四放宽心:“我就是随口说说,韶康的性情,当不会如此鲁莽,否则也不会一拖就是十年才肯下手。更何况,现在还有乐儿在那里,不划算的事,他不会做。”
“可惜了,让他自述罪己状,终究不如大庭广众之下眼见为实来得更有说服力。”
阿四愣在原地,连话都想不出怎么回了。
“去吧,回来让他们两个来见我。”
小圆回虞府的途中,见到路旁有一株小草,上面长着几个圆白色的小绒球,甫一走过,裙摆带起的气流将那小绒球冲散。
她小心翼翼地攀折了几根绒球,小心护着不让风吹散它,双手捧着回到了虞府,一进房门,就见扶英静静地坐在那里。
“回来了?玩得开心吗?”
小圆将那几根小绒球放在扶英手上,说:“夫人,我把风带回来给您看。”
说完,轻轻地往扶英掌心吹了一口气,那雪白的绒球四散开来,扶英摸到了一手软绵的触感,忽然就笑了。
“这叫蒲公英。我的名字就是从蒲公英来的,风扶起蒲公英,去向更广阔的天地……谢谢你给我带回来了温软的风。”扶英触到小圆的手,因为护着蒲公英而冻得冰凉,把旁边的暖炉塞到她手上,却发觉暖炉里的碳块燃完了,“哎呀,不热了……你拿着,去后院添点炭火,把手暖暖,再去换一身厚实的衣裳回来,这小身板都快冻成冰块了。”
小圆拿了暖炉就往后院去了,扶英听脚步声渐远的声音,拿着蒲公英在手上搓了搓,又闻了闻。
闻不出什么,但手上有滞涩的感觉。
日渐暮色,姚雵带乐儿回了家,小圆在扶英那里,不便深谈,虞睿就去了姚雵的房间。
虞睿神色有些严肃,摒退了其他人,亲自把门关上,又拿了两把椅子。
“坐。”
乐儿以为是父子局,但看这阵势,似乎虞睿也想让她一起听着。
“乐儿,你也坐。”
虞睿似是早有准备,还提前备了壶茶,这会儿还亲自倒了茶递到二人面前。
“爹?”
“最近发生了许多事情,总体上讲都是跟你有关的,你大概都了解得差不多了吧?”
“嗯。”
“你十六了,原本我还拿不定要什么时间让你接手熟悉虞城的事务,现在看来,这就是一个时机,有些事情,爹也该告诉你了。”
“十二年前,斟鄩城以肃清夏后氏遗孤为名,攻打虞城,理由是,有虞氏同夏后氏一样,灵觉都是水。当时斟鄩城为首的还是曾经的夏后氏家臣,羿。那时候韶康和他父亲还没有到虞城,我试图和羿解释过,虞城不可能有夏后氏后人,”虞睿无奈地摇头道,“他才不听我申辩,一定要亲自攻破,打到虞城内,把虞城搅得一团乱,确定我没有能力还击以后,他才离去。在羿离开没多久,韶康就到了虞城。”
“在和羿的那一战之后,我身受重伤。恢复以后,灵觉就时断时续。正当我灵觉日渐衰弱的时候,虞城大旱,我没有能力解决,灵觉有损的问题差点就暴露了。那时韶康说他可以替补我,帮我渡过了那一次虞城旱灾,还用心筹划了应对旱情的方法。他说,他的身份是不能见光的,所以让我不用担心灵觉消退的事情会被人知道,也不用担心他会替代我的位置,只需要我收留他。”
“我答应了,因为当时我没有拒绝的理由。我需要他的灵觉来帮我维持虞城的稳定,特别是当虞城受创的时候,为了稳定民心,更需要一城之主显示他有能力守护虞城。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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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他父子不久,韶康的父亲就病逝了。头些年,斟鄩城的风声紧,韶康也不作他想,只要隐姓埋名地活着就可以了。”
“但是后来,当斟鄩城再次传出主君被谋杀篡位的消息以后,或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吧,他渐渐就有了别的心思。特别是当我几次从斟鄩城朝贡回来,他听闻现任斟鄩城主寒浞并不怎么理会夏后氏后人的时候,六年前,他对我说,能不能筹划帮他回斟鄩。”
“六年前,你十岁。天生拥有灵觉的孩子,在这一年都会显现出灵觉。但是我并未从你身上感受到任何灵觉的痕迹。韶康或许就觉得有虞氏后继无人,开始赌我以后会倚仗和扶持他。我应允了他,要帮他回斟鄩。”
“但有虞氏的国力,他也是知道的。特别是十年前城破受损,恢复国力,休养生息也需要时间,所以这些年他也不怎么着急复国的事情,就这么过来了。大概是这两年他见虞城国力恢复,我又迟迟没有动静,而你又长大,可以开始接替职位以后,他就坐不住了。”
“举有虞氏国力攻打斟鄩,情况好些,玉石俱焚;情况不好,便是以卵击石,我不能轻易冒这个险。”虞睿说完叹了口气,“这些年他扶助虞城,我看在眼里;近些天以来他对你下的手,我也看在眼里。雵儿,你明白吗?”
“我杀了他容易,他这些天以来一直做小伏低,我只要手起刀落他就没了。可是雵儿,杀了他之后呢?虞城要怎么维继?他这些年的功劳不仅我看在眼里,虞城的城民也看在眼里,你又没有灵觉……就算、就算雵儿你现在有灵觉,我也杀不了他,他这些年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对虞城的经营,使他在虞城的分量已经轻易动不得了。”
“所以,他才敢以退为进,用失忆来换继续留在虞城。”
姚雵问:“所以爹,你的意思是,要韶康继续留在虞城,当庖正吗?”
虞睿回答:“目前的局势只能如此,但是,在韶康服软的这一时期,你必须迅速成长起来,现在有乐儿可以代替韶康举行祭礼,他已经不是不可替代了。”
乐儿在一旁听着,对虞睿说:“可是城主,韶康从一开始到虞城,就是有目的地让你收留的。他趁你和羿战后虚弱,那场旱灾,不排除就是他做的。春耕礼的那只肥卫,或许藏在虞城已经十二年了。他到虞城的每一步都是算好的,你还想留着他?”
虞睿只是笑笑,对乐儿说:“无论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那个时候,我确实需要他,收留之后这些年,我也没有能力甩了他,就像现在,在他屡次伤害我儿子之后,我依旧没有能力甩掉他。乐儿,我比你,更想杀了他,所以我们现在首要目标,是努力变强大,等到虞城不再需要他的时候,才可以处置他,明白吗?”
乐儿再一想,姚雵不是没有灵觉,如果他接替了韶康的职位,他本就该顺理成章地上任庖正的位置!那这样的话……
乐儿不确定姚雵是否想把他自己有灵觉的事情告诉城主,姚雵知道乐儿想说什么,也觉得应该告诉父亲了,便把右手掌心朝上,化出一汪水,说:“爹,我有灵觉的,你看。”
25. 【虞城】鹰为鸠(2)
虞睿瞪大了眼睛,反复确认姚雵真的有灵觉:“好……好啊……”
“我可以接替韶康……”
“不,”虞睿打断姚雵说,“你现在不要主持祭礼,不去当庖正。阿爹会安排你去当执掌刑罚的车正。”
“为何?”
“一国之内,庖正立事任人,牧正组织集体劳动,车正负责训练和执掌刑罚,三者合作负责虞城的日常事务。刚好现任车正,也就是你荆伯伯,年纪也大了,你去接替他。阿爹知道你有能力主持祭礼、任免人事,所以这反倒不是你最该学的。你心善,又常年养在虞府,所见也都是对你友善的人,没有见过人心变坏能够坏到什么程度,所以去当车正,对你来说才是一种历练和成长。庖正的位置,我会让乐儿协手韶康。”
虞睿知道乐儿聪慧,但现在对着乐儿,他知道在人际方面,乐儿依旧是个孩子,而立事任人,最讲究维持人际关系。便像哄孩子一样笑着对乐儿说:“乐儿,你敢不敢学着接替韶康的位置?会比你想象中的更难哦!”
乐儿心想,这有什么不敢的,城主忌惮韶康,我可不怕。
“我可以。”
“当庖正,可是要见很多人的。乐儿之前跟着柏染兄,很少见到那么多凡人吧?”
乐儿努着嘴,似是听不明白见凡人有多复杂,只不过今天见公田里那么多凡人确实有点烦人:“那就见咯。”
商量完毕,虞睿就走了。留下乐儿还在姚雵房间。
姚雵起身往柜子里翻找着什么。
“你找什么?”
乐儿见姚雵翻出来一根绳子,绳子上打着好多个结,姚雵把绳子上的结解开。
“你要记什么东西吗?”
“站着,站好。”
乐儿听话站直了,见姚雵把绳子虚虚地搭在自己肩上,绳子在肩头的位置打了个结,而后让乐儿把手臂抬起来,又量了量乐儿的手臂和身高。
“做什么?”
“让人给你做几身衣服,要知道尺寸。”
乐儿不解:“我现在这身衣服就挺好的呀,我又不冷。”
姚雵边打绳结边回答:“知道你不冷,但你不是要学着当一个凡人吗?你现在这身衣服,可不像凡人会穿的。”
乐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破烂衣裳,摸了摸坠在衣裳上的兽牙和玉石:“可是我挺喜欢这件衣服的,衣服上的装饰,是我阿爹帮我缝上的。我和他每到一个地方,他就会留意那里有什么奇珍异宝,拿到了就给我缝上。”
乐儿看着,才发觉,自己原来和阿爹去过那么多地方了。
姚雵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石头,这块石头崎岖不平,带着些淡淡的亮色,一面断裂开来的地方,里面露出透明的水晶一样的质地,从透明的那一面往石头中间望,像一潭清澈而平静的湖水中蕴藏着许多珍宝,亮闪闪的。
“这个给你。”
乐儿看着姚雵递给她的这块石头,说:“好漂亮……你从哪里得来的?”
“和山山头……不过,已经是在人间的和山了,不是在海外,捡块石头回来,应该不会带来什么异象吧?”
乐儿摇摇头,说:“人间的石头,不会。”
“那就好。”
“我可以把这块石头缝在新做的衣服上吗?”
姚雵点头说:“可以。人间有威望的人也是会佩戴玉石的,只不过不要像你身上这一件这么夸张就可以了。”
乐儿见姚雵量好了尺寸,又把带着绳结的绳子收进柜子里,想到了什么,问他:“你刚刚解开来的绳结,是记录了谁的衣服尺寸吗?”
姚雵关起柜门的手一顿,说:“嗯,不过那个人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就解了吧。”
乐儿有些困,走到姚雵床边倒头就想睡,姚雵却不同意:“不行,你回你房间睡。”
乐儿有些不快:“为什么?之前也是这么睡的啊……”
姚雵解释道:“因为你答应我要学着当凡人的。你应该回你自己房间睡,还有,记得以后进别人的房间要敲门,我可记得你好几次偷偷溜进我房间哦。”
“为什么?城主刚刚在你房间,他敲门了吗?”
“那不一样,你是女孩儿,他是我爹。”
“女孩儿就怎么了吗?我还是你妹妹呢。”
姚雵无奈道:“是妹妹……也不行啊,因为你是女孩儿,我是男孩儿。”
“等会儿,你为什么确定我是女孩儿呢?”
姚雵被乐儿这一问也懵了,想了想回答道:“因为……你阿爹说,你是他女儿呀。”
“我阿爹为什么确定我是女孩儿呢?我是一棵树啊,树分男女吗?”
姚雵也不解:“可能……会结果子的就是女孩儿?”
“那我阿爹也会结松果儿啊,松鼠最喜欢跟着他走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可能你现在的样子看着,像女孩儿?”
乐儿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话说回来,我不是一棵树吗?怎么会变成人的形状呢?”
乐儿越想脑袋越乱,偏生怀里有什么东西刺得她越来越痒,正想着是不是阿爹的那一根柏树枝挠的,掏出来一看,柏树枝还是之前看到的长了绿叶的柏树枝,只不过旁边还多了一棵长着根须的小树苗?
那小树苗生长开来,有乐儿一条手臂那么长,赤色的根须,赤色的茎,圆圆的叶子……
这不是,丹木吗?
乐儿拿着这棵丹木树苗,一头雾水,旁边姚雵问:“这是你从峚山上拔来的吗?”
姚雵见过峚山上的丹木,所以认得这是丹木的样子。乐儿却摇头说:“没有啊,我不知道这树苗是从哪儿来的,像是凭空变出来的。”
正当乐儿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那棵丹木树苗忽然就冒烟着了火,吓得乐儿赶紧把柏树枝和丹木分开。姚雵看着着火的丹木,又问说:“会不会……乐儿,这棵树苗,是你自己呢?”
乐儿左手拿着柏树枝,右手拿着丹木,说:“有道理……可是,我从来没见过啊……我阿爹也没跟我讲过。”
“先收起来吧,峚山上那个巫觋说,你的火是祝融氏之火,这棵丹木又烧而不化,等有机会,我们去南边问问,兴许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呢?”
“嗯。”乐儿试着扑灭丹木上的火,发现这火是可控的,熄了火的丹木,乐儿和柏树枝放到一块儿,又揣回兜里。
“所以,我以后进你房间都要敲门吗?因为我是女孩儿?”
姚雵点头道:“是。或者说,进其他人的房间也都要敲门,哥哥去你房间也要敲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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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儿点点头,又问:“我是不是,挺没规矩的?对于凡人来说。”
“唔……还好吧,也不是些多出格的事情。只不过有一点要多注意:要会藏得住事。”
“比如呢?”
“比如今天在公田,赤眉嫂说我阿爹心太好的时候,我知道乐儿在担心什么,但是不要让别人看出你在紧张。”
“这也是因为要学当凡人的缘故吗?”
姚雵摇头,说:“这是从记事起我爹教我的第一件事情。是一举一动都被注视着的人要学的。”
乐儿觉得自己要学的事情好多,但听着都似懂非懂的:“就像,阿爹教我怎么看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我现在要学的,就是让我不被别人看出来?”
“对。就像刚刚,乐儿虽然和我爹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是他能看出来你不会和人打交道,才安排你去辅助庖正。这也是乐儿需要学会的。”
乐儿想了一圈周边的人会藏得住事是什么样子,虞睿明明身为一城之主却没有灵觉,表面还能撑出能力挽狂澜的样子。夫人看起来和姚雵也不怎么说话,但其实他的一举一动,夫人都心如明镜。还有阿四,兴许是乐儿和阿四相识的时间不多,她现在也说不清阿四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知道了。”
乐儿又开始自省自己今天在公田时其他行为有什么不妥。
“所以我应该对城民友好一些,下午我好像不怎么理会他们。”
“是,你已经开始发现自己什么时候会‘暴露’自己的想法出来,这很好。”
“还有,我去检查绿松石的时候,也没有理会小圆和韶康,我的意图很明显,他们一看便知。”乐儿想起自己在公田上捡回的绿松石,翻找了一番,拿在手上,“在公田的时候我不便用火,但其实火焰是最能检验里面有没有其他东西的。”
乐儿看了四周还算明亮,便点燃绿松石,起先火焰还是普通的橘红色,燃烧了一会儿后,渐渐显露出一点青色出来,只不过那青色的火焰转瞬即逝。
“里面有其他东西?”姚雵问。
“嗯,但是几乎已经算没有了。时间太短,我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乐儿把烧焦的绿松石放在桌上,说,“这绿松石经过祭礼,几乎遍布整个虞城公田,如果他们想做什么,那应该是冲着所有虞城城民去的。”
姚雵摩挲着手指,思索着,说:“如果我们今天晚来一步,他们不用忌惮你能看出其中的门道,那今天已经埋在田里的绿松石,就不会只有这一点蹊跷了……”
只要不涉及自己该如何与他人相处,那么乐儿的脑瓜就还算灵光的。他们如此直接针对虞城城民,虽然不清楚他们具体要对城民做什么,虞城势必会动乱衰弱,这样做,一旦成功,甚至不用理会虞睿会有什么应对举措,城主一人之力,身旁又没有有灵觉的人,是做不了什么挽救措施的,这样一整个虞城几乎会“死”过去吧?韶康之前筹划杀死姚雵,继任城主后夺回斟鄩城,是想利用有虞氏一国之力的,那么今天的做法和之前的相比,等同于放弃借助有虞氏的力量了,看起来与目标背道而驰啊……
正当二人凝思出神的时候,门外传来叩门的声响。
小圆站在姚雵房门外,问道:“少主,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26. 【虞城】鹰为鸠(3)
乐儿迅速把绿松石收好,打开门,小圆行了一礼,道:“夫人请少主过去。”
不知道扶英会对姚雵说什么,但如果小圆在旁边,想是不能畅谈的。乐儿想了会儿,对小圆说:“正好,小圆姐姐,我有些话要和你说,让少主一个人过去吧,你来我房间。”
乐儿正等着小圆能够答应,小圆听完没有拒绝,只是说:“夫人也希望让我和乐儿姑娘熟悉些。”
天已经全黑了下来,乐儿看着姚雵去了扶英房里,转头对小圆说:“我们也走吧。”
乐儿推开自己房间门,看得出有人打扫过的痕迹,走的这些天还是干干净净的。
不过乐儿本来也没多少自己的东西。
乐儿的房间,姚雵之前为了兼顾她的身高,桌椅、柜子全都是矮一些的。乐儿随意地往椅子上一靠,对小圆说:“随便坐。”
小圆还是规规矩矩地站在乐儿面前,乐儿让她坐,她可不敢。不说乐儿是之前和柏染一起带她出虚无的神圣的存在,就是小圆到虞府之后,她自己也看得出和乐儿的差异:小圆是被安排在扶英房间当女使的,住的是窄窄的一间耳房,而乐儿不仅不是女使,住的还是和少主相同规格的房间,不仅如此,小圆虽然高不了乐儿多少个头,但在耳房里的陈设都是沿用了上一个女使留下的物件,都是成人的尺寸,小圆自己还经常够不到放在柜子上的东西,需要垫着凳子才能拿到,哪像乐儿,连房间里的陈设都是专门为她设计的。
小圆说:“我站在这里就好。”
乐儿也才反应过来,小圆是个女使,不像她。
若是在初见小圆的那一天,乐儿一定会和小圆说,在她这里没有那么多人间的规矩,让小圆不必拘谨。但现在不同了,她已经做好了要适应虞城,当一个凡人的准备,有些身份上的差别,存在就是存在着,不能轻易更改。
“哦……随你吧。”
乐儿问:“你今天怎么也在公田里呢?”
小圆猜中了乐儿让她过来的意图,闻言轻轻一笑,说:“城主大人说,让我去操办丰产祭礼。”
“我没去过南方,南山诸神的祭礼我不熟悉,绿松石在虞城很常见,在南方是什么奇特的物件吗?”
“是,在三苗,绿松石是与神灵沟通的礼器。”
乐儿在椅子上踢着腿,像是小孩子又坐不住似的,又走到窗边的桌台上捣鼓碳炉。
“可是我在公田上见过绿松石了,没有什么特别的啊?”乐儿边往碳炉里加碳,边说,“这样真的能使农田丰产吗?小圆姐姐能不能教教我?我也想学。”
小圆自知,如果现在推拒不说的话,只会加重乐儿对她的疑心,便把三苗国春日如何举行春耕祭礼的流程讲给乐儿听。
小圆说到一半,乐儿却听得有些不耐烦了,便打断说:“要不这样吧,我这里有个陶盆,我想在窗台上种一棵茶花,用你带的绿松石再演示一遍给我看,把绿松石埋在陶盆里,这样茶花就能长得又快又好了。”
“虞城的气候……怕不适合种茶花。”
乐儿已经在碳炉里加好了谈,把蜡烛往碳炉里一扔,又跑到角落里把一个陶盆搬了出来,说:“没事,我会种茶花,我们就试一试。”
“绿松石埋在土里的作用是与山神地灵沟通,若放在陶盆里,悬放在窗台上,怕是会阻断与神灵的通路,不起作用。”
乐儿想了想,说:“嗯……那我隔三岔五把陶盆放下来接接地气就好了。”
小圆只好在怀里掏出一颗普通的绿松石,说:“那好吧。”
“能再给我看看三苗国的绿松石吗?”乐儿问。
小圆双手捧上绿松石,弓着腰交到乐儿手上。乐儿拿着绿松石搓了搓,贴身放在怀里,说:“我去装点土,你在这里等我。”
乐儿抱着陶盆,来到前院的桂花树下,在地上找了一根粗一些的树枝,蹲在树下就开始往陶盆里掘土。
乐儿拿着装满土的陶盆往回走,陶盆有些重,乐儿走几步就歇一会儿,小圆见状出去帮乐儿拿着陶盆:“我来吧。”
把陶盆放到桌台,乐儿又从怀里掏出那一枚绿松石放在桌上,说:“我们开始吧?由你做祭仪,我在旁边学就好。”
虽然这颗普通的绿松石不是三苗国常规祭祀所用的绿松石,小圆把它拿在手上,还是虔诚地做完一整套流程,就像三苗国还在人间时那样。
这套祭仪,和三苗国常见的春耕祭祀略有不同,小圆特地加上了几个动作,原本是准备在公田上施加灵觉用的,乐儿没有去过南方,这种细微的差别,融合进一整套仪程里,小圆不怕她会看出什么蹊跷。
祭礼做完,乐儿看着小圆把绿松石埋进陶盆里。
乐儿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完成祭仪的陶盆,有些兴奋地说:“这样就能往陶盆里种茶花了吗?种出来的茶花能开很多花?”
小圆回答:“我不确定,我在虞城没见过茶花。”
乐儿又往角落里翻翻找找,还真让她翻出来一兜植物种子,全倒出来一找……
“唔……这颗应该就是茶树种子了。”乐儿把种子往土里一埋,把水壶里的水都浇上去,就想把陶盆移到窗台上。
“我来吧。”小圆把陶盆放到桌台,回过头又是规规矩矩地站着:“希望茶花能够开得好。”
碳炉里的碳已经烧得通红,乐儿又往犄角旮旯里钻,这回不知道又拿出一兜什么东西,只见她把盛了水的陶钵往炭炉上一放。
“小圆姐姐也喜欢茶花吗?”
“乐儿姑娘希望她开得好,我就这么说了。”
“那小圆姐姐自己想要什么呢?”乐儿把那一兜东西解开,里边是烘焙好的一些茶叶,乐儿随手拿了一撮茶叶,往陶钵里一扔,说:“夫人希望你跟我熟悉些,你就过来了。城主希望你去祭祀丰产礼,你就去了。我希望茶花能开,你就陪我一起种茶花。那你呢,你来虞城这些天,喜欢什么?你有希望别人能怎么做的事情吗?”
小圆听完把头埋得更低了,说:“只要虞城能好就好。”
“那三苗国呢?”
小圆没有回答。乐儿见水煮开了,往杯子里舀了些茶水。
乐儿本想就这样拿着杯子走到小圆跟前,忽然想起来沸水的温度,凡人是承受不住的。小圆虽然见过乐儿用火的模样,但乐儿可不想现在在她面前再强调一遍她的灵觉。便又找了一个托盘,举着托盘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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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子递到小圆面前。
那杯茶水就在小圆和乐儿之间,氤氲着热气。
“你给我的绿松石,和在公田里的绿松石还是不一样的。”
“所以绿松石到底有没有你说的效用,要等到茶花盛开的季节才能知道了。”
“在花季之前,我希望小圆姐姐能够想清楚,然后过来跟我说,你自己所希望的事情。”
乐儿又一次把那杯茶递到小圆面前,茶水轻轻摇晃着,闪出点点波光。
——
与此同时,在后院韶康的房间里,他桌上的水可是一片死寂,连热气都没见一点。
大约是听说了在公田里发生的事,自从回虞府以后,便鲜少有人与韶康交谈。韶康也自知,这些人倒不全是因为相信了他的罪己状而对他愤愤不平才远离他,更多的是忌惮城主,知道城主和他之间发生了这些事,拿捏不清楚城主到底会拿韶康作何处置,怕这会儿和韶康走得太近,城主一生气会被牵连,干脆就避而不见,远远观望着。
若是今天的丰产祭典能够如愿,那韶康现在至少还有一条退路,有退路就多些底气,可现在,他至多是赢得了城主解禁他,赢得了还能够与人联络的机会,可是风评和地位,一落千丈。他好像只赢回了半身自由,舆论的掌控,现在虞睿还是占了上风。
韶康忽然就自顾自无奈地笑了出来,不愧是没有灵觉还能掌控虞城的城主,韶康每前进一步,都要被虞睿从后面挖掉几步根基。
一时间,他又感觉自己忽然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自己夏后氏的身份还不为人知以外,他现在就像穿着一条亵裤走在大街上,自己曾做过些什么人尽皆知。
韶康只点了一支蜡烛,静静地立在那里,四周安静得可怕。
他低头瞥见自己还算素净的房间里落了些灰尘,这两天筹划着公田的事,他没怎么管顾自己房里乱成什么样。
他滞涩地起身,往墙角处拿了一把扫帚,默默地扫了起来。
扫帚带着人走过的气流扰动,桌上那支蜡烛就晃了一晃。
韶康停下来,看着那点晃动的烛火。
只剩一条底裤又如何,好歹最要紧的没有被人看了去,只要自己夏后氏的身份还不被人发觉,只要在斟鄩城那边近期不到虞城赶尽杀绝,那他仍旧有机会重返斟鄩,做回夏后氏君主。
一时间又把自己说通了,韶康像安慰自己一般,一五一十地扫了起来。
不颓丧,不气馁,只要自己衣着起居如常,他就还是虞城的庖正。
小圆现在虽然已经做出了在公田里动手脚的事情,但毕竟还没有捅出大篓子,况且小圆还是阿爹带到虞城的,乐儿希望小圆能够走到自己这边来,至少不要成为敌人。
“这杯茶是给你的。我之前只见过我阿爹煮给我喝,这是我第一次自己煮,小圆姐姐给个面子,试试看?”
言外之意是:柏染与三苗国达成了交易,你是我爹柏染和三苗君主交易的结果。你应该知道柏染的本事,作为他女儿,我也不赖。你有什么需求,不妨我们也试着合作。
小圆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来。思索须臾,直起一直匍匐着的腰板,接过了乐儿递来的那杯茶。
27. 【虞城】采芸(1)
小圆刚喝完乐儿给的茶,门外人影闪过,是姚雵过来了。
小圆和乐儿走到门口,对上姚雵,小圆没说什么,行了一礼,就回扶英那里去了。
姚雵却看小圆神色比来时稍缓,问乐儿:“你们聊什么了?小圆好像没那么板着脸了。”
乐儿顾自回了房间,说:“请她喝了杯茶。”
姚雵看着小圆远去的背影,正打算上前再和乐儿商量事情,左脚刚跨过乐儿的房间门,就听乐儿没好声地问:“我还没同意你进来呢。”
姚雵像踩了刺一般收回自己的左脚,立在门外,看着乐儿坐着,双手环抱。想起是刚刚不让乐儿在他那里睡,教她别人的房间要同意才能进来,估计这会儿还为刚才的事情赌气呢。
不过也对,确实是应该经过乐儿的同意的。现学现卖,倒是学得挺快啊!
姚雵只能吃瘪站在外面问:“乐儿,妹妹,我能进来吗?有事情商量。”
乐儿桌台那里倒茶,说:“唔……那就进来吧。”
姚雵进来,看见这里小椅小桌儿的,一切都是缩小版,他坐在椅子上,椅子太矮,他这姿势像是半蹲着,于是只能伸直腿让自己看起来优雅一些。又在回味刚刚乐儿的样子,像小猫唬人时用的假把式,弓起背,光炸毛,一点威胁感都没有,全是诙谐感,就没能压得住自己嘴角。
乐儿倒了茶过来,就看见姚雵在笑,还是似笑非笑的。
“你笑什么?我刚刚那样问不对吗?”
“没有没有,非常正确,继续保持。”姚雵端起茶杯研究起来,问,“这茶喝了,是不是就只能乖乖听你话了?”
“就只是普通的茶叶,我阿爹之前采的,我烘干的。喏,”乐儿指了指桌台旁那个角落,“之前我和阿爹过来,他的东西都放在那里,没被动过。”
“那为什么小圆喝了你的茶,看起来就不那么……刺扎扎的样子了?”
“我问她想不想跟我一起玩儿,她答应了。”乐儿吹着手里的茶说。
“对了,我阿娘让我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下午小圆回来的时候,我娘留意过小圆的手,她说……有一种滞涩感,像是涂了一层什么东西没洗干净的感觉。”姚雵把身子往乐儿那边倾,说,“阿娘说,你在外面见识多,说不定你知道是什么东西。”
“滞涩感、青蓝色的火、绿松石……”乐儿想了一番,还是摇头,“我没去过南边,南山诸神的祭礼我不熟悉。不过,小圆确实原本想在丰产祭祀上借助绿松石在公田里做点什么,已经问出来了。”
“她连这个都跟你说了?”
乐儿摇头:“没说,算是默认了。”
姚雵神色有些沉重:“那这可难办了,先有韶康,现在又加了小圆。”
乐儿抿了一口茶,说:“不着急,乐儿现在至少是中立态度。如果说之前她确实和韶康合谋过什么事情,刚刚那杯茶,已经扳回一点了。短期内,她应该不会再帮韶康。”
乐儿见姚雵一直晃着茶杯就是不喝茶,有些不悦,用下巴指着那杯茶说:“你喝啊!给个面子啦!”
“哎哟!”姚雵像是被乐儿此番言论吓了一跳,说,“哪能轮到我给乐儿姑娘面子啊,您运筹帷幄,您掌控全局,您大杀四方,我喝喝喝!”
乐儿听完把表情扭成了海带,说:“我现在是彻底分不清是我比较突兀还是你更加奇怪了。”
乐儿本来回虞城时就很困了,又多忙活了这么些事情,现在真的撑不住了,眼眶里氤氲了些湿气,借着一个哈欠就找上来了。
“嗬……啊——哎呀!”许是太困,乐儿连打哈欠的嘴都比平时张得更大,这不,下巴根咔哒一声,扭着筋儿了。
“我真的困了,”乐儿揉了揉耳根下,拖着疲惫的身体把自己拎到床上,“哥哥请便……”
从开始打哈欠到睡着,一套流程行云流水,姚雵手里的热茶还没喝完,乐儿已经睡着了。
还是趴着睡的,没有盖被子。姚雵虽不知道丹木睡觉会不会落枕,但他看着乐儿这样睡自己脖子就开始疼,把茶喝到见底,走上前,把乐儿翻过来,塞了个枕头,又虚虚地搭了个被子——虽然不怕冷,肚子还是要盖着的。
姚雵熄了碳炉里的火,看见窗台边多了一个陶盆,里面像种着什么东西。估摸着乐儿浇水时够不到这么高的窗台,右手响指一打,陶盆里的土肉眼可见地均匀湿润开来。
见周围安置妥当,姚雵就出去把乐儿房间门轻轻带上。
“晚安。”
——
扶英老早就听见小圆回来的声音了,她的步伐轻短而稳,扶英听着声音,不难想象出小圆走路时是什么样子。
“回来了?”
“是,夫人。”
“和乐儿相处,感觉如何?”
小圆回答:“乐儿姑娘挺好相与的,还请我喝了杯茶。”
扶英笑笑,说:“她最开始,一定是让你不要拘谨,放开些。”
“夫人睿智,确实如此。不过,我没敢放肆。”
“但是你确实放松下来了。你喝了她的茶,不是吗?”
小圆没答话,扶英就知道她紧张了,说:“你去左手边,柜子第二层,打开它。”
小圆一打开,发现里面装着几包茶叶。
“我这儿也有茶,你自己拿去,泡着喝。”
一时间,小圆停在柜子边的手,不知道该不该伸手去拿茶叶了。
“如果不够了,就去找阿四要,阿四不在,也可以去问城主。”
小圆一听到问城主要茶叶,转头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扶英像是被这一声跪惊到似的,双手撑在床边,问:“怎么了?就是几包茶叶而已,没事的,不要多想。”
“哎哟瞧这可怜孩子,我真没别的意思!”说着就想起身去扶小圆起来,小圆哪敢让扶英走过来,忙迎了上去,让扶英能触碰到自己。
扶英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宽慰她说:“我的身份,如果和乐儿说话,她难免顾着我是城主夫人的身份,有好些我问不出来。”
“但是你只是一个女使,她对你就算提防,也比我更容易彼此间交谈。我就是想让你去帮我试探看看,这个孩子到底是什么脾气秉性,不是有别的意思。”
“小圆知道了。”
“她请你喝茶,想是有几分要与你为友的意思了?”扶英问。
小圆跪坐在扶英身边,低着头说:“是的,她说,喝了她的茶,就算交了个朋友。”
“你是想和乐儿交朋友了,才会去接她的茶吧?我能问问为什么吗?为什么那个时候会想去接她的茶?”
“就是感觉……她好相与。”
扶英抚摸着小圆的肩膀,说:“这些还不够。你的性子谨小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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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一定是乐儿有什么让你害怕的事情,你才会去接。”
“肩膀又抖了,别紧张,就当是瞎聊,我只是想了解乐儿,不针对你。”
小圆捋了捋思绪,忍不住先深呼吸一口气,说:“当时就感觉,我接了她的茶,会比不接她的茶,更好些。”
“就像现在这样吗?”扶英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一杯水来,说,“我现在没有茶,只有水,你喝吗?”
小圆颤抖着手,正想去接,忽然扶英就把那杯水拿开了,放在桌子上,又搀着让小圆起来,好声道:“我知道了、知道了。吓坏你了吧!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些,没有顾及你。”
小圆站了起来,扶英就拉着她的手说:“所以其实,乐儿除了好相与,也会让你感到害怕。她心里这是想着事儿呢!”
“谢谢你帮我留意乐儿!好了,今天一天你也累了,快去休息吧,我这里一切都好,不需要帮忙了!”说完推着小圆让她回耳房去,小圆听话退下,扶英又说:“不过茶叶的事情也是说真的,你想喝就自己拿,别客气!好了好了不说了,回去吧,回吧!”
扶英满脸慈祥地“目送”她离开,随着她的离开,扶英也知道这糟老头子又会从屏风后面飘出来了。
果不其然,一只手就搭在扶英肩膀上。
“让我给小圆拿茶叶,我刚刚差点也没被你给吓死!”
扶英依旧慈祥地笑着,说:“戏演过了些,我知道,下次改。”
虞睿俯下身子凑在扶英耳边:“夫人容禀,这么吓小圆,至于么?”
扶英道:“我如果不吓吓她,她暗地里又跟谁联起手来,你防得住么?”
虞睿帮扶英捏捏肩,松松筋骨,问:“所以可看出些什么?”
“乐儿一定是抓住了小圆的什么把柄,她在试图拉拢小圆,小圆也在犹豫。”
扶英搭上了虞睿的手,问:“我们要选择相信乐儿吗?”
虞睿道:“虞城现在,就只有乐儿是从海外界来的,她的能力,远高出我们其他人,包括韶康。”
“你确定小圆没有乐儿厉害吗?”
“小圆只是牢里的囚犯,自己打不开笼子,乐儿却来去自如。”
扶英眼睛虚虚地看着前方,却不迷茫:“雵儿刚才也和我说,乐儿很好。在海外一路上顾着他,没让他觉得累。”
“明天我再撮合撮合,让大家在一块儿。”
原有的人际关系已经作废了,在新的局面建立起来之前,虞睿要让它更乱一些,更破碎一些。
小圆回到耳房,二话不说拿起水壶先猛干两口。
今天一天这都什么事儿!两次喝水两次都胆战心惊的,她差点就有想要回虚无躲着的冲动了。
小圆坐定,冷静下来,开始捋今天发生的事。
想要一步登天怕是不能够了,乐儿的眼睛毒得很,夫人更是,她都不明白夫人整日里在虞府,是怎么知道每个人心里的意图的。
不过现下看来,今天对于她的措施都是恐吓多于惩戒,颇有些吓吓她的意思,自己现下比韶康更没根基,更应该学乖一点。
日后若是想躲过乐儿和夫人的耳目做事,必定是个水滴石穿的功夫,只能拉长时间,一点一点慢慢撬,才不会被看出端倪。
乐儿今天向她示好,但她还不想轻易选择阵营,韶康和虞睿两虎相争,自己在旁边看戏,总能再捡点肉吃。
28. 【虞城】采芸(2)
韶康原以为,城主这么让他“下面子”,是不打算再装君敬臣忠的样子了,没料想隔天一大早就被城主叫了去。
韶康不敢马虎,整理好衣容,往前院走去,绕过前后院之间的连廊,韶康看见虞睿坐在正堂里,衣服还是家常的里衣,只粗略裹了一件大氅,慵懒地坐着,似乎仍是有点困。
韶康走上前,虞睿一见他来,醒了醒神,招呼他坐下。
“昨天你太忙了,回来又有些晚,就没对你说。”清早的风有些冷,虞睿又裹了裹大氅,猫着腰说:“今年开春回暖快,算算,也该是采芸的时节了。午后天气暖和些,我打算今年家里的采芸宴,就定在今天吧。你准备准备,午后我们就走。”
采芸是虞城开春后,万物复苏的时节里,前去野采时蔬的活动。往年采芸,总要在公田复垦之后十来天的时间,今年虞睿却把日子提前了。
事情有些突兀,韶康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虞睿见他没回复,询问说:“时间不够吗?”
韶康拱手道:“时间充裕,我这就着手去办。”
说完韶康便向转身离去,虞睿又把他叫住:“回来。”
“开春换季,大哥说他身体不适,今年的采芸宴,就不安排他去了。不过,今年多了乐儿和小圆,要记得安排。”
虞睿的大哥,就是车正姚荆,姚雵管他叫荆伯。
“是。”
见韶康退下,虞睿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又回去睡回笼觉了。
时辰尚早,后院一众使从也才开始纷纷上工,韶康在后院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还特意叮嘱减少声响,让他们不要吵到前院。
他一边整理,脑袋里的思绪也一刻不停。虞睿没来由会因为韶康昨天事情多,才选择今天一大早起来告诉他,而且采芸宴时间提前,更像是昨天晚上临时起意下的决定。既是临时决定,那车正身体抱恙应是有一段时间,虞睿心里明白,才不劳累他去。
韶康又算了算今年按说采芸礼应是在半个月后,那恰好也是虞睿动身前往斟鄩朝拜的前夕。
看来,他大概是想趁自己还在虞城,安排好些什么。又不打算让自己能有提前准备的机会,措手不及去赴采芸宴,也就少担心他和少主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日渐升空,驱散了云雾。前院大家都起了,除了乐儿的房间还没有动静。
“大概是昨天回来太累了,睡得久了些。”姚雵向虞睿解释道。
虞睿望着乐儿紧闭的门窗,说:“是不是也得给乐儿安排个女使?”
“不用!”姚雵很快地否定了虞睿的建议,忽然才想起来回绝得有些突兀,便向虞睿解释道:“乐儿说,她房里不要有人。”
“嗯……”虞睿知晓了情况,点点头,“那……谁能去叫醒她?”
姚雵想了想,好像……是该有个合适出入乐儿房间的女使来做这种事。
扶英在旁边说:“让小圆去吧,乐儿昨天才拉小圆说了好一会儿话,想是合适的。”
小圆领命前去,走到门前,见旁边窗台上还摆着昨天的陶盆。
她试着推了推门,发现推不动,门缝中有许多细小的根系一样的东西把房门网住。
门里乐儿却顿时警觉了起来,困意全消,坐起问道:“谁?”
“乐儿姑娘,是我。城主说,乐儿姑娘该起床了,今天有事要办。”
乐儿查看了四周,昨晚睡前在门缝窗沿处催生出的根系,还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再看了看自己,好像头一次“规规矩矩”地睡了一整晚,没有拧成麻花,没有踢翻被子,也没有横竖撇捺地睡。
柏染之前调侃过她的睡姿,说,如果仓颉造字没灵感,他就把这些年收集到的乐儿睡姿大全拿给仓颉看,保证灵感哗哗地来。
来了虞城,好像……她自己也在悄悄改变着。
她整了整衣服,说:“好,知道了。”
小圆听这话的意思,乐儿多半没想让自己进去,就退在一旁。虞睿打从正堂上远远地见小圆守在一旁,手指不自觉地摩梭起来,脸色也冷冷的。
没一会儿,大家就见乐儿打开了门出来。虞睿忽然又把自己的脸色烘得暖暖地,笑着等乐儿过来。
说实话,乐儿现在依旧有些迷糊,不过不妨事,她也不知道今天又安排了什么事情,到了正堂后,小圆回了扶英身旁,乐儿则走到姚雵身边。
人齐了,虞睿说:“下午我们去虞林采芸吧。”
“啊?”
饶是一早姚雵就知道阿爹今天要做什么事情,一直等着没问,现在一听是忽然要把采芸宴提前,姚雵冷不防还是有些震惊。
“……哦、有点、突然。”
扶英笑笑,说:“昨天你阿爹一回来就跟我说,见外面芸苔菜已经长了不少,就馋这一口,非得今天去。”
“那、今天能准备好吗?”
“放心,你阿爹一早就让韶康去准备了,这会儿应该差不多了。”
虞睿还真惦念着这一口,乐呵呵地说:“不知道乐儿有没有吃过芸苔菜,柏染兄喜好素食,想来应该带你吃过,这菜一开春山里就会长出来。”
乐儿刚听还有点懵,回过神来才知道虞睿在说什么。只不过,阿爹喜好素食不是冬狩礼那天救姚雵回来,为了暂时瞒过韶康和扶英才借口编出的谎言吗?她那个满山河随处逛的爹,可从来不挑口,尤其喜好抓鱼,想是他这棵“山珍”就喜欢尝点在地上吃不到的“河鲜”。
那事儿都过去多久了,再多重复几次谎言,那她阿爹就真的成了个吃素的了。
“吃过太多种,都没记名字,忘记了。”
嘴上说忘了,乐儿还是不由得想起之前阿爹带着她挖野菜的场景,山沟沟里到处挖,不小心惊醒了将醒未醒的一条冬眠的蛇,乐儿心里一慌就开了大火,幸好阿爹随身穿着畾鸟羽衣,父女二人那天才吃上了野菜烩蛇肉——还加了点柏木香作调料。
现在想想,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没事,兴许过会儿一尝味道,就想起来了。不过,虞林里太复杂,到时,你记得,跟紧姚雵哥哥。”虞睿说着,有些字词还刻意顿了顿,“韶康也会去,人太多,我怕你走丢。”
“知道。”
韶康在虞府前套好了两副马车,随后前往正厅请示虞睿。
“起程。”
原先韶康还未动异心时,这种场合,就属姚雵和韶康最闹腾。所以一般是荆伯、虞睿和扶英一副马车,阿四、韶康和姚雵另一副。经常在采芸宴后,虞睿和扶英先回了虞府,他们三人还在外面接着玩。
不过现如今这场面,姚雵想,大概他阿爹会把他和韶康分开成两队吧。
出了虞府,虞睿把扶英扶上马车,后面跟着小圆,虞睿就招呼小圆坐马车前面。姚雵和乐儿则非常自动自觉地上了另一辆马车。阿四大概和姚雵想法一致,转身就想去驾姚雵的车。
“阿四,你去哪儿?”虞睿问。
阿四拱手:“城主,我……去少主那边。”
“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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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不在,小圆又不熟悉,我不能留夫人一个人在马车里,你过来这边帮衬。”
阿四还怀疑是城主安排错了,确认了两遍,城主还有些不耐烦:“快呀!”
既然阿四去了虞睿那驾车,韶康就只能选择去控少主的车架了。只剩下乐儿和姚雵在马车里面面相觑,看着韶康过来驾了车,启程前往虞林了。
姚雵本想着在马车里,和乐儿合计今天采芸宴之后去一趟流民村的事情,毕竟从昨天回了虞城之后,也没来得及去瞧一眼那边的情况。如果和他们合车的是阿四,姚雵倒不怕他长耳朵听了去,阿四从来只做分内的事。可现在被他阿爹这么安排,好像……聊点啥都不合适。
太奇怪了……往年这架马车上是话最多的了。现在除了喀拉喀拉的车轮响,什么声儿都没有。
静默了一会儿,姚雵就见乐儿在自己身上翻找着什么东西,不一会儿,拿出一根红色毛线一样的东西,她朝姚雵比了个嘘声的手势,把毛线一头系在姚雵的小拇指上,自己则拿着另一头。
忽然,姚雵脑海里就出现了乐儿的声音:
“这是葱聋身上的毛织成的线,可以让人不开口就知道对方要说什么。缺点是这根线有脾气,挑人,不太稳定。”
“你试试和我说说话呗,我不知道葱聋肯不肯帮我们传个话。”
“没声儿啊,会不会是对人不管用……”乐儿心里想着,就要去解了姚雵手里的线,被他反握住制止。
“听得见。想法太多,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尽管现在马车里依旧只有车轮声,姚雵却好像从哪儿卸下了一块巨石一般爽朗——想说却说不得的滋味太难捱了。
“我想采芸宴之后顺路去一趟流民村。”
“这好办,驺吾是时候再饿一顿了。”
驺吾估计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一生少食简餐,从不杀生的老虎有一天会被扣上和他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亲戚饕餮的名号。乐儿忽然就在脑海里听到了一声吼叫。
吓得她一激灵:“什么声儿?”
姚雵只能不好意思地“说”:“你说驺吾,被它听到了。”
什么鬼?乐儿属实是没想到,用葱聋线还会有被窃听的时候。之前他和阿爹悄悄办什么事,都是用它来沟通的,这根线除了脾气差一点儿,可从来没泄过密。
看来在虞城,状况外的事情有很多啊……
姚雵见乐儿一脸凝重地搓着手里的线,便只好岔开驺吾聊:“葱聋是……什么神兽啊?”
“说是神兽谈不上,其实就是被划分在海外界生活的红毛羊。它们生活在太华山往西走一百六十里的符禺山上,就是在我们送回肥卫那里,再往西就到了。至于为什么能传话,还被划分在海外生活,葱聋自己没这本事,但是符禺山上有一种条草,果实是黄色的,形状像一条小舌头,人吃了它可以治耳聋。葱聋一直以条草果为食,能听见很多细微处的声音,以至于‘心声’,它也能听到。”
“我阿爹说,之前还没有绝地天通的时候,一直有人拿葱聋去窃听别人的心声,闹出了不少事情,大概因为这样,颛顼在绝地天通的时候,就把葱聋划分到海外界生活,不让凡人接触了。”
“原来是这样……看来人还是该有自己的秘密的,心声都被别人听去了,朋友有时候也就做不成了。”
姚雵想,自己现在和韶康隔着一层马车帘子,互相之间没有话,彼此的心声可是被听得明明白白。
明白得不需要再有一句关联。
29. 【虞城】采芸(3)
虞林山下有一条清水河,虞府一行人就在这里安营。
下马车之前,乐儿把葱聋线收好。一掀开马车帘子,有股扑面而来的清新感,使人放松下来。
清水河边芸苔菜熙熙攘攘地长着,只不过都是些刚抽芽的小苗,就吃它这时候的鲜嫩。韶康一直在捣鼓采芸宴需要用到的餐食,阿四那边,正在和虞睿一起支棱起一顶遮荫休息的帐篷,帐篷四角摊开,还差两个人来帮忙。
小圆见状,想去帮忙,扶英按住她,摇了摇头,说:“我们负责生炭火煮茶就好。那些是力气活,让男人们去干。”
虞睿有些满头大汗的叉着腰,向韶康那边喊:“雵儿,韶康,过来帮忙!”
荆伯不在,四缺二,韶康和姚雵前去帮忙,两个人刚刚一路无话,现在并排走在一起,还是无话。
虞睿向阿四使了个眼神,阿四就过来站在和虞睿的同一边,把另一边的位置留给了他们二人。
等到人齐了就开始撑起帐篷,按说年年采芸宴,都是他们亲自安帐篷,虽说有时候是和荆伯,但虞府差不离就是这几个人,应该熟能生巧就把帐篷搭好才对,可是他们试了几次,每次都是差一点儿,维持不了帐篷平衡,撑不住塌下来了。
“再试一次。”虞睿气喘吁吁地说,一边暗示阿四再放点水。
这回总有那经常干活的,经验丰富的人出来指挥大家:“城主,您和阿四管家先撑起那边,立住不动,我和……少主在这边找平衡,这样快些。”
“好,听你安排。”虞睿爽快地答应下来,朝阿四点了点头。
帐篷重新支起来,姚雵先前没搭过几次,有些手生,这会儿找不到平衡点,四个人费劲撑住,眼看着又一次要功亏一篑,韶康情急之下发话说:“少主,你那边再往远些扯开。”
“好。”
“这样呢?够不够?”
“可以了可以了。”
四个人配合之下,终于把帐篷搭好,都累得不管不顾地坐下了,刚开头就弄得这么狼狈,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
扶英见气氛终于有些缓和,让小圆给四人奉上刚煮好的茶。
“大家都歇口气,喝杯茶。”扶英调侃虞睿,说,“阿睿不行啊,隔了一年,竟手生成这样,你当年那三下五除二的劲头跑哪儿去了。”
虞睿无奈地摇了摇头,接过小圆递来的茶水,说:“还得是年轻人在,你看只要韶康指挥大家配合得好,不就一会儿的事情吗。你说是不是,雵儿?”
“嗯?”姚雵才刚接过小圆的茶,就被虞睿抛来话头,往旁边瞧了瞧韶康,说,“……对,韶康哥有经验,指挥得好,往年都是他打理的。”
虞睿见韶康这时候又要客气几句,这气氛可不能被他客气没了,便接了姚雵的话说:“哼,可不吗?你小子以后还得多跟韶康学学,成天不着边际的……”
“……嗯。”
这会儿倒有点以前一起开开玩笑的样子了,但是姚雵心里横着些什么,还是没能接得住话。他看见乐儿还在刚才的位置抱着手,歪着头,像是在审视什么,便招了招手,叫她也过来。
乐儿走过来,姚雵递给她手上的那杯茶。
虞睿没一会儿就歇好了,干劲十足地起身,说:“那就,采芸苔菜吧!这样,小圆跟着夫人,我、夫人和阿四一队,就在这河边地势平坦的地方;乐儿,韶康和雵儿,你们这些爱蹦跶的,山林地区就交给你们采了。”
乐儿握着茶杯,热气蒸腾在她脸上,隔着水汽,她看着在水汽里忙来忙去兴奋着的虞睿,心里嘀咕着:“今天这局,原是城主缓和韶康和哥哥的关系来了。”
乐儿喝光了茶,放下杯子,拿起篮子,蹭蹭地就往山林深处跑去,姚雵怕乐儿出事,也忙跟了上来,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韶康。
起先姚雵和乐儿一直跟紧着走,采了小半篮芸苔,韶康一直在后边跟着。她看着姚雵,觉得他还是有心事。
乐儿想,如果韶康懂得去把握这个机会,那他必定是想和姚雵再缓和些关系的。她倒是不关心韶康和姚雵之间关系如何,只是看姚雵这个样子,不管怎么样,他总得和韶康先有个结果。便走着走着,离姚雵远了些,只远远地看着他们的动向。
韶康见乐儿走远,便也三步一挪地凑到姚雵跟前。
“我们上一次来虞林……是冬狩的时候了吧?”
终究是韶康先挑起了话头,但见姚雵只是埋头处理着芸苔菜,沉默着点了个头。
“那个时候……对不起。”
姚雵本想就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没料韶康直接和他聊起这件事,便放下芸苔菜,问他:“你那时是真想杀了我吗?杀‘死’我?”
面对质问,韶康的手不可控地轻颤起来,而后说:“虽然我记不清,但大抵……就是那样的。”
姚雵一直盯着韶康,逼得韶康错开了目光。
“这些年,虽说我爹待你,终究只把你当下臣,但不也给了你能给的最好的环境了吗?你在虞城这些年,你敢说你过得不好吗?”
“我是过得好,比之前躲避追杀的日子好了千万倍。”
“那你还想怎样?夺了我爹的位置,拿下虞城?”
“我的目标并不是虞城,我、我也没想过要夺城主的位置,我只是、只是想让城主,再多帮我一些,帮我回到斟鄩。”
姚雵听完只冷笑一声,点点头问:“用杀了我的方式,让我爹多帮你一些?”
韶康沉默了会儿,说:“起先并不是这样打算的。我只记得,城主答应了我许久,却一直没有允诺,我便,心急了些。”
“你可知,虞城若此刻起兵斟鄩,无异于以卵击石,情况好些,也只是玉石俱焚。”
“我爹不可能拿虞城去冒险,即使他允诺了你,也是你和他之间的约定,和整个虞城无关,更和虞城城民无关,他们才过上些好日子,就要因为城主和你的一个允诺去和别人拼命吗?”
韶康听这些话,像是被触到些什么,看着姚雵,说:“雵儿,我一个逃命的人,你让我考虑别人的生死,是不是要求太高了?”
“什么?”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跟着我爹四处逃命,我只知道,稍有一步行差踏错,便是性命攸关的事情,我为了活着已经殚精竭虑了,我还会去考虑别人的生死吗?”
“是,这些年,你对我好,你把我当哥哥,有好东西都紧着我,我在虞城也过得舒舒服服的这些都是事实!可是雵儿,在我头上,在我身后,在我注意不到的某个地方始终有一把刀在对着我,让我无时无刻不提着一颗心活着,这种感觉你能明白吗?虞城很好,可是虞城终究只是城主的虞城,未来也只会是你的虞城,我终究只是我自己,我没有家,我等了城主守诺已经等了许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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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我不知道那把刀什么时候就砍到我身上来,我已经等不及了,你能明白吗?”
“这么多年在虞城,虞城还不能是你的家吗?还是你觉得虞城太破太小,远不如你祖父在斟鄩,过着万邦朝圣的日子?”
韶康只是自嘲般摇摇头,说:“雵儿,虞城能不能是我的家,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你说了算,是城主说了算的。”
“那之后呢?未来如果我能当上城主,虞城还不能是你的家吗?”
“……我不知道,那种事,太远了,我连现在都过不好,又怎么会去肖想那么久远的事情。”韶康站定,看着姚雵说,“反正,事实就是如此,我想杀你,我想回到斟鄩。现在闹成这样,我很抱歉。如果以后你把我当敌人,那也是我咎由自取。”
“现在在这里,我让你来杀我,你还会杀了我吗?”
韶康眼神一瞥,四处寻找着乐儿的方位,被姚雵喝道:“不用防着乐儿,如果现在,就只有我和你,在虞林,就像在冬狩礼那天一样,你会再杀了我吗?”
“如果有别的选择,我一定不让你死。恩将仇报的事情,我自己都觉得恶心。”
姚雵无话,收了收芸苔菜,转身回去找乐儿了。
乐儿见姚雵离开,便迎了上去,她接过姚雵手里的芸苔菜,放到篮子里,见他脸色很不好。
“哥,你还好吗?”
姚雵扯出一个微笑,摸了摸乐儿的头。
乐儿见姚雵像是还在决定着什么事,便安静地等着他。过了一会儿,姚雵转身往韶康的方向,问他:“你不信任我爹,那你信任我吗?”
“如果你能有别的选择,回到斟鄩,你会信我吗?”
“现在,此刻,采芸宴在虞林,我说,我会帮你回到斟鄩,你会信我吗?”
韶康远远地站着,过了一会儿,他向姚雵跪地匍匐,行了一个大礼:“韶康但凭少主吩咐!”
“哥,你还想给他机会?”乐儿有些担忧地问。
篮子里的芸苔菜满了,姚雵牵着乐儿往回走,说:“放心,不会再像之前那样了。”
不同于韶康他们在虞林中剑拔弩张的氛围,虞睿三人在清水河边,恬静地听着潺潺的水流声。
河水边长着茂盛的芸苔菜,虞睿牵着扶英走到河岸边,便把扶英交给小圆,自己则挽了挽袖子,俯身去河边采芸苔菜了。
小圆一直安静地低着头,也没有去看城主自己在忙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城主直起了俯下许久的身子,缓缓腰酸。
扶英在一旁道:“别只你一人干活呀,也给我们派些我们能做的活儿。”
虞睿把采来的芸苔菜往篮子里一扔,说:“分工合作?”
“嗯……小圆,你会择芸苔菜吗?”
小圆弱弱地说了声:“回城主,我不会。”
扶英拍了拍小圆的手,笑笑说:“之前我眼睛尚好的时候,芸苔菜都是他去四处采摘过来,我就负责在河岸边择取和清洗,只可惜之后我眼睛坏了,分不清菜叶好坏,也就帮不上他的忙了。”
“哎?小圆,要不,你去和城主试着学一学择菜呢?”
小圆可不敢让城主教他择菜的活儿,怯怯地看着虞睿,扶英在一旁安慰道:“没事的,他对于自己喜爱的事情,向来都自己上手,爱吃芸苔菜,所以从采摘到烹煮,他都会,也很乐意教别人。”
30. 【虞城】采芸(4)
虞睿缓了缓神色,对小圆说:“没事,你过来,我教你。你只负责择取,之后交给夫人,她可以在河边濯洗。”
“是。”小圆听命上前,虞睿取了一把采来的芸苔菜,低头教小圆如何择取。
“芸苔菜属菜心新抽芽的部分最为鲜嫩,你看看这里,我们留四五片叶子的长度,大概比手指更长些,往下一掐,下面的部分我们就不用了。有时掐着菜心会觉得硬硬的有些老,那我们可以取短一些,掐到容易断就属鲜嫩了。”
“再看看菜心,有没有发黄,有没有虫子。发黄的叶子不要,长虫的也不要,如果都没有,那就把择好的菜放到另一个篮子里,交给夫人。学会了吗?”
虞睿担心一遍乐儿学不会,还特意择了四五根,放到篮子里让乐儿去比对。乐儿接过虞睿采来的芸苔菜,有模有样地学着择了起来。虞睿见小圆上手了,便也去别的地方采了。
“记得照管好夫人,让她在水浅的地方濯洗就好。”
小圆择了一小篮,交给夫人。见夫人仔细地在水里清洗。虞睿在远一些的地方还没有回来,小圆的手上暂时就空着。
她看着城主在不远处走走停停,俯下又起身,把一根根鲜嫩的芸苔菜装满篮子。
她又看着身旁夫人在河岸边濯洗着芸苔菜,又仔仔细细地把清洗好的菜码齐。
远处是静谧的山林,身旁是和谐的家常。
她虽然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女使,不能肖想城主和夫人是自己的家人,但是此情此景,她还是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在那已埋藏许久的岁月深处,曾有那么些瞬间,自己也是父母的女儿,在三苗国过着和现在在虞城一样简单恬淡的日子。
忽然有一刻,她想就在这一瞬间停下来,或者停留得再久一些。
虞睿又提着一篮子芸苔菜过来了,见小圆苦着小脸在出神,便问她:“怎么了,择菜还是很难吗?”
“没关系,多学几遍就都会了。”
虞睿把篮子递给小圆,小圆接过,道了声是,看着城主又走远的身影,忽然那身影就模糊起来。
曾经,她的父母也是这么教他学做事的:没关系,慢慢来,多试几次就会了。
好想,就像现在这个样子一样,再和父母一起生活啊……
在一旁的扶英忽然听得几声抽泣的声响,还以为是河边风大,小圆只穿着女使的衣服着了凉,便问:“你着凉了吗?要不回帐篷里再取件衣服穿上?”
小圆忙整理好情绪,回答道:“没事的夫人,我没有着凉。”
扶英又说:“还是再去加一件衣服吧,穿暖和一些。”
小圆摇摇头,说:“我不能离开夫人的。”
扶英笑笑,说:“放心吧,我摔不进河里,这里只是浅浅的河漫滩,我只是眼睛瞎了,不是腿脚瘸了。你快去,我就在这等着你,不乱动,等着你回来。”
小圆还是不放心夫人一个人在河边,被扶英再三劝说,三步一回首地回去拿了件衣服穿上。又迅速地跑回来。
她把扶英的手搭在自己新加的外衣上,说:“我穿好了,夫人,你摸摸看。”
扶英很放心地点点头,便又回头濯洗芸苔菜了。
韶康不在,阿四便一直在帐篷边帮韶康预处理好要烹煮的物件。刚刚小圆离开回来取衣服的时间,阿四也一直不错眼地帮忙顾管着夫人。
这会儿,阿四看见姚雵领着乐儿从虞林回来了,拎了满满一篮子芸苔菜,城主也采累了,往帐篷这边走过来。
姚雵举着一篮子还没处理的芸苔,问阿四:“四叔,谁负责择菜啊?”
虞睿大步流星地赶回来,朝姚雵喊道:“让小圆择,我刚刚才教会她,她学东西很快!”
虞睿见乐儿也在,便问她:“乐儿,你想学择菜吗?要不也让小圆教教你?两个人一起帮忙会快一些。”
乐儿本不想学这些奇奇怪怪的,又觉得如果回绝会显得自己“不近人情”,就不像一个会处事的凡人,便抬头问姚雵,让他帮着做决定。
姚雵知道乐儿心里在闹别扭,便晃晃她牵着自己的手,把篮子交给她,说:“去嘛!去吧,多接触接触总没坏事的。”
乐儿轻轻叹了口气,接过篮子,就去找小圆了。
小圆正专心择菜,还是扶英先听到有脚步声走过来的声响,回过身去,小圆才反应过来。
小圆朝扶英说:“是乐儿姑娘过来了。”
乐儿不知道怎么开口对小圆说第一句想和她学择菜的事情,还是小圆先问了:“乐儿姑娘,你过来是……”
乐儿把篮子放下,说:“城主说我可以跟着你学择菜,他让我帮你。”
扶英笑笑,说:“小圆这么快就可以出师收徒了呀?”
小圆也觉得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朝乐儿说:“那、乐儿姑娘过来吧,我教你。”
小圆又把刚刚虞睿交给她的要领又朝乐儿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讲了一边,乐儿也安静地跟着学,只是脸色一直不太好。
小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教得不够好,只得尽量放低了身份语气。在一旁的扶英听出了些不对劲,但也没有阻止,一直默默地做她洗菜的活儿。
乐儿其实也弄不清楚自己算是怎么回事,明明一步一步地学着,明明小圆也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但她就是越学心里就感觉越憋屈,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掐着她,按住她一定要在这里学择菜。
她有点想甩手不干了。如果是之前跟着阿爹在海外,她做累了的事情,一定二话不说甩给她阿爹去完成。但是她知道现在她不能那样做,不合适。
便又只能深深叹了口气,把手里的活儿做完。又觉得自己一定会被小圆看出她不高兴,便找补说:“小圆姐姐……”
“嗯?”
“其实你教得很好,是我太笨了学不会,所以我不高兴。”
小圆得知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份行为惹得乐儿不高兴,如释重负一般笑了笑,说:“乐儿姑娘其实学得很快,刚刚城主也是教了我好几遍才学会的。”
“如果乐儿姑娘累了,那剩下的就都由我做完吧,你休息休息……”
“不用,”乐儿摇摇头说,“让我帮着你做完吧。”
有些事情,即使不愿意,也要尽力做完。乐儿只觉得当一个凡人,还挺累的。
帐篷这边,虞睿刚刚忙上忙下的,属实把他累着了,便眯着眼小憩了一会儿。韶康过来,接过了阿四的活儿。
虞睿偷偷瞥了韶康一眼,悄悄观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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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精气神比刚刚搭帐篷的时候好多了。
再转头看了看姚雵,刚刚还跟韶康能不接触就不接触,能走远些就走远些,板着张脸,现在居然也能安安静静地和韶康共处在十步以内了。
虞睿又看了眼阿四。
老狐狸……又在那里偷偷笑,是知道我心里在想些啥呢。
他悄悄朝阿四竖了竖拇指:情形不错,大事将成。
阿四也垂了垂眼睛回应了虞睿,虞睿便拿大氅遮了眼睛——这回真要小睡一会儿了。
——
姚雵侧卧在草坪上,看着远处蹲着择菜的乐儿出神。
乐儿和小圆交谈着什么,只是姚雵看乐儿的神情,看她有些局促地蜷缩着肩颈,便知道她其实已经在尽力配合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了。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刚刚让乐儿多去接触这件事对不对。
如果以能够在虞城立足的角度,那他刚刚把乐儿推出去,是正确的,因为乐儿迟早要学会忍耐和掩饰自己。
如果站在乐儿自身性格情绪的角度,他又觉得自己在慢慢抹除掉她。
乐儿在海外,是多么爽朗,自在的性子,无拘无束,目空一切。
这样一棵生长在海外枝繁叶茂、朝着广阔天空恣意生长的大树,又怎能委身在虞城这一方狭小的天地间呢?
忽然这一瞬间,他不知道该把乐儿领向何方。
如果只做一棵大树,又怎堪大风无端地烦扰呢?
——
菜都洗好了,小圆要过去扶着夫人,乐儿就左两篮右两篮地把洗好的芸苔菜扛回来。
之后的事,便交由韶康一人去做了。虞睿在帐篷中睡着了,扶英没有叫醒他,只在他旁边坐着休息。
扶英这里暂时不需要小圆服侍了,于是她往韶康那边走去,被阿四拦了下来。
“小圆,你要做什么?”
“我……看看庖正大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自从昨天公田上韶康讲了那些话,整个虞城的人一见到他就都多了个心眼,连同虞府的人对此都噤若寒蝉。无形中对韶康的禁锢也增加了许多,小圆都没什么机会能够再接近韶康。采芸宴从虞府一路过来,小圆也才寻得了这个机会,虽说有阿四一直在盯着,但她还是想努把力。
阿四不出所料还是拒绝了小圆,说:“不需要。若需打下手,我帮他就行。小圆姑娘还是回夫人身边去吧。”
帐篷中传出扶英的询问:“小圆,怎么了?”
小圆折返回来,在帐篷前低声回答扶英:“夫人,我想……学做芸苔菜。”
“为什么?你不是后院的女使,不需要学这些啊。”
“不是的,夫人,”小圆说,“我就是……好奇,想看看做饭是什么样子。”
扶英听完微微歪头,问她:“以前在家里那边没见过?”
“嗯……”小圆有些难为情地承认,说,“或许也见过,只不过忘记了,就想去看看。”
扶英闻言,只当小圆好奇心又来了,现下也无甚大事,便说:“你去吧。”
“谢谢夫人。”
扶英又回到帐篷里去,漆黑的眼睛半合着。
“小圆,这是无用功。”扶英心里默念。
31. 【虞城】采芸(5)
韶康手脚很快,没一会儿就把宴席布置好了。
扶英叫醒虞睿,大家围坐在席前。趁着虞睿缓着困意的功夫,姚雵悄悄走到虞睿身旁,轻声说:
“爹,我们商量个事儿呗?”
“何事?”
“驺吾饿了,等会宴席结束,我会找个由头,你们先返程,让我和乐儿去一趟虞林西边。”
“好。”
小圆原本只是在扶英身后站着,扶英说今天的采芸宴不必拘谨,让她也坐下来。
小圆看了看韶康和阿四,他们也很自然而然地坐下。便也恭敬不如从命。
虞睿和扶英坐在一起,旁边给小圆留了个座。阿四和韶康一起,乐儿挨着姚雵。
本就是家宴,虞睿也没有拘什么礼,便说:“刚刚实在是太困了,今年,就没有下厨做芸苔菜。先说个事情,大哥生病,平日里做的都是些见血的事情,太过操劳,也不利于他身体恢复,我打算让雵儿学着去接替他的位置,过几天就去。韶康前段时间也受伤,我就让乐儿过去帮你,可好?”
“是。”
这哪有可以让韶康说不好的余地。
“都是为了虞城,有什么矛盾,借着今天采芸宴,大家都说开来,都和和气气的。大家日后相互帮衬,雵儿和乐儿新上手,难免手生,你们老的就多担待,实在行不通的就找我,有我这个万年和事佬来做后勤,为你们安排好。”
虞睿起身,拿着酒杯,朝着韶康和阿四说:“大哥不在,我就……先敬你们二人一杯。这些年为虞城忙前忙后,辛苦了。”
阿四韶康连忙起身回敬,阿四恭谦地道:“城主言重了,都是分内之事。”
话毕,虞睿放下酒杯,说:“就是这么个事。来,大家动筷吧。”
有城主在身边,小圆是不需要帮扶英布菜的。便自己夹了菜,默默尝起来。
确实鲜嫩。
小圆一边吃着,思绪也没有停下来。
在座的除了她,都是掌管虞城的位高权重之人。除了城主和夫人没有直接负责虞城的事务,听城主刚刚的安排,少主和乐儿也已经有了在对接的职务,这里便剩她一人仍旧只是个女使身份了。
虞城的庖正,小圆这些天看下来,不是轻易能触碰的位置。韶康和乐儿还不知以后会如何分管这个职位,两虎相争,还都是和她有利益勾连的人,得罪谁都不如不去接近的好。
荆伯的车正之位,主掌刑罚,听起来像是权力很大的职位,只是小圆连荆伯的面都没见过,不了解他是怎样的人,鞭长莫及,接任的又是少主,想来也没有她发展的空间。
所以,如果她想在虞城立足发展起来,不只是当夫人身边的女使,阿四管家的牧正职位还可以奋力一搏。一来,她初到虞城时,都是阿四管家教她礼仪规矩,和他也熟,二来,车正负责组织训练,应该会接触很多平民百姓,这正是她所需要的。
夫人这些天对她的态度,比刚来虞城时缓和了些,或许她找准时机,可以有机会。
——
才开宴没多久,虞睿就好像又有话想说了。
他看了看低头默默吃菜的乐儿,询问道:“乐儿,柏染兄是西北人,平日里应该没什么机会教你中山诸神的祭礼吧?”
乐儿顿了顿,心想,何止中山诸神的祭礼,西边北边东边,就只差南边没去过了。
但乐儿又想,虞睿此时提起这事,也该是想要帮她撮合一下和韶康的关系,毕竟以后是要在一起共事的人,昨天在公田上闹得有点僵,现在是个打圆场的好机会。便也顺着虞睿的话头说:“嗯,很少接触这种祭礼。”
“那是该用点心。之后我有一段时间要去斟鄩朝贡,你跟着韶康哥学。”
韶康有些无措地朝乐儿微微点了点头,毕竟昨天那一脖子把他揪起来,现在却说要来教她,怎么教?硬教。
不想乐儿却学着虞睿斟满了一杯酒,站起来朝着他说:“我年纪小,有许多规矩我不懂。我学,我也会改。日后若还有冒犯到韶康哥的地方,烦请海涵,不吝赐教。”
乐儿这一肚子的车轱辘话,是之前跟着阿爹去各个地方,向当地的首领交涉时听来的。乐儿之前只觉得阿爹说话弯弯绕绕的,听烦了她还会去河边洗耳朵,惹得柏染捧腹大笑。
不曾想也有主动说这些车轱辘话的一天。
韶康慌乱中站起回敬了一杯:“乐儿姑娘过谦了。”
虞城中,韶康最摸不透的就是乐儿。虞睿对她的放任甚至恭谦,从她第一日到虞城,就不得不迫使韶康对她百般提防。相比起没有灵觉的虞睿,乐儿是何方人士,灵觉几何,无从所知的韶康觉得乐儿简直深不可测。再加上他现在有“弑君”的把柄被虞城所有人拿捏,韶康其实已经做好了最低的姿态来应对乐儿了。
却没想被敬了一杯酒。
乐儿客气完就坐下了。转头看看姚雵,像是在问他说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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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做够不够“像个凡人一般的举止”。
其实多少是有些突兀的。但是对乐儿来说,能够主动去适应人间的礼数规矩,不被礼数推搡着走,已经是很难得了。
姚雵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他有想过乐儿之后终究是会学会虞城的行事规矩的,只是在他还犹豫着这样的道路是不是真的对乐儿好时,他没有想过竟是乐儿主动去适应。
是啊,他忘了,除了树欲静而风不止的被动学习,乐儿更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只要她想,所有的东西都会被她包裹吞噬进去。
她比他想象中更坚定。或许是之前离开柏染太过突然,乐儿在姚雵眼中的印象才会是那样无助粘人的模样。但若是她平常的模样,应该更像今天这样,做什么事都像视若囊中之物一般笃定吧。
……
一席宴毕,阿四和韶康收拾着东西准备返程。在一旁的姚雵朝乐儿眨了眨眼。
“啊呀!”乐儿忽然惊叫起来,对着自己身上衣服的口袋翻了一遍又一遍。
“怎么了?”姚雵作势问道。
“你给我的那块水晶石不见了。”乐儿慌乱中四处找寻,问道,“是不是刚刚采芸的时候掉在虞林里了?”
“别急,我帮你找找看。”
虞睿循声问道:“怎么了?掉了什么东西了吗?”
姚雵点头回答道:“是,乐儿收藏的一块玉石不见了。”
虞睿心想:这个借口好像不够让我把你们二人单独留在这里啊……
“要不……我们大家伙也帮着找找?那块玉石长什么样?”
姚雵连连摆手道:“不用,我们两个人回去找就好了。先前在虞林去过什么地方,那块玉石长什么样子,也只有我们两人才了解,就不麻烦你们一起留在这儿找了。爹,你们就先回去吧!天黑之前,我和乐儿一定回府。”
“那……好吧。天黑之前一定要回来,别再像之前那样了。”
“爹放心。”
待虞睿他们五人走远,乐儿又摸了摸怀里,取出了姚雵送给她的和山上那块玉石。
乐儿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举着玉石低着头说:“呀……原来在这里呀,找到了……”
姚雵有些忍俊不禁,心想:小样……要不是之前和阿爹说好了,就这个借口,怕是没有那么容易脱身。
“走吧,去看看当伯他们。”
一阵风吹过虞林,清水河复又空无一人。
32. 【虞城】王道
流民村,小鹖正在田里树下,帮劳作的村民修理农具。
没有铁器农具,流民村的人只好在无人时去虞林山上采集石块,回来打磨成石钺石斧,供耕作使用。但毕竟条件简朴,制作出来的农具使用都不会太长久,好在小鹖家里是工匠出身,会些工夫,便一直帮村民修补器具。
长时间埋头修理,小鹖有些疲累,恰巧一阵风吹过,迷了他的眼睛。他干脆先放下手里的活,起身伸了个腰。
正当他无目的地望着前方放松眼睛时,他看见在地平线上起起伏伏的草叶之间,一个熟悉的身影若隐若现。
怕不是太疲累出现了幻觉,小鹖揉了揉眼睛再三确认,那身影也越来越明晰。跟在那身影身后的的,还有一个小人儿。
是他们!
小鹖飞奔过去,还不忘记提醒一同在农田里干活的村民:“小姚哥回来了!”
多少个日夜惦念,在得知他们前去西边送回肥卫之后,再没了讯息。此时回来,是喜出望外,更是放下担忧的心。
从上一次到流民村,乐儿就看出小鹖和姚雵的关系好。上一次姚雵为了照顾乐儿初来乍到,一直没怎么陪小鹖。这一次,乐儿看见小鹖大老远地跑过来,非常自觉地就放慢了自己的脚步。
姚雵还以为乐儿仍不太愿意亲近太多人,却看乐儿只是朝着他心照不宣地笑笑,而后抬着手让他去找小鹖他们。
姚雵会意,回头朝小鹖那边走去,恰好和跑来的小鹖撞了个满怀。
“你回来了!一路顺利吗?累不累?”
“肥卫很凶吗?听说会咬人?”
“回来之后就没事了吧!不走了吧!”
人群三三两两跑过来,瞬间把姚雵包围起来,对他又是抱又是牵着走,都想问问他一路来的情况。
“都好都好!肥卫没咬我们。”姚雵好容易抽空挤出身来找乐儿,发现她自个儿走到小鹖刚刚待过的树下,坐着用手撑起脸看着他。
乐儿朝他扬了扬手,示意不用管她。
“你不走了吧!你都好久没有陪我们玩了!”小鹖兴奋地问道,在一旁还有一堆小孩跟着附和。
当伯闻讯也才刚刚赶到,上下瞧了一眼姚雵,全须全尾的,送了口气点点头:“回来了,回来就好。”
姚雵上前拥抱了当伯,又瞧了瞧大家,说:“当伯,大家,我和乐儿把肥卫送回去了,虞城旱情也解决了,这段时间,应该不用再出城了。”
还没等大家高兴,姚雵接着又说:“但是,可能在这段时间,我也没有办法像之前那样频繁来看大家了。我爹说让我历练历练,试着接替车正的位置,所以可能以后会很忙,不经常过来。”
小鹖扬起的嘴角闻言塌了下来,疑惑地问道:“车正?”
当伯帮着解答说:“就是管理做错事的人,还有兵丁的训练。”
小鹖刚刚已经想好之后几天要和姚雵玩什么了,不曾想姚雵又说他没时间了,失望之下,他有些赌气地道:“小姚哥这么好的人,要去管那些做错事的,也太难为人了吧!”
姚雵无奈,道:“就是平时太好说话,我爹才安排我去当车正呀!缺什么补什么嘛!”
“那你之后什么时候会有空过来啊?”
“我也说不准,不过,只要这里有需要,我都会想办法帮你们的。”
小鹖想起,刚刚和姚雵一起过来的,还有那个小女孩乐儿,便问姚雵:“那以后是乐儿会经常过来吗?”
姚雵抬头看了一眼树下,乐儿只是在发呆。
“她也忙呀,我爹安排她去帮韶康哥了。”
大家听完都面面相觑,小鹖又问:“那传言是真的了?乐儿会接替庖正的位置?”
姚雵一头雾水,反问道:“没有接替啊,一起做事罢了。你们是听谁讲的,说乐儿要接替韶康?”
小鹖回答说:“好多天了,自从春耕礼出现肥卫以后,韶康很久没有露面,城里就一直在传这一件事。”
“很多人都在说吗?”
“是啊。”
姚雵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如果是阿爹的想法,还没有落实的事情,他应当不会闹得满城皆知的。大家还不熟悉乐儿,骤然多了一个陌生人,说要顶替大家熟知的旧人的位置,只会引起大家的提防。
韶康一直在虞府养伤,又是众矢之的,应该也没什么机会散布这种消息出来。
那,虞城的这个消息,是怎么散布出去的?
小鹖见姚雵神情有些严肃,便问道:“怎么了?这件事情不好吗?”
“没有,”姚雵缓了缓神色,说,“只是还有些问题搞不清楚。都是小问题,不用担心。”
一群人寒暄了好一会儿,要不是大家还有事情要忙,准保姚雵到天黑之前都脱不了身。
姚雵跟着小鹖回到那棵树下,见乐儿倚着树根,已经睡着了。
小鹖低声问:“要叫醒她吗?”
姚雵只是摇摇头,让小鹖先去忙修理农具。自己则也靠着树根坐下。
或许是因为乐儿本身是丹木,姚雵观察着乐儿的模样,长发披散着,微微带着些赤色,有些卷,像一片接着一片圆圆的叶子。
刚刚在交谈中得知,流民村这次灾荒算是过去了,也不需要他再来回地般救济粮食了。
或许是吉神泰逢的承诺应验了呢。这样流民村以后就都可以过着好日子了。姚雵看着眼前大家忙碌而满足的身影,自己也觉得很开心。
“聊完了吗?”乐儿醒来,有些迷糊地揉了揉眼,“我还以为他们还要和你聊许久呢。”
“毕竟还有农活要干,大家聊聊彼此的近况,知道些情况就放心回去了。”
“那我们还需要从虞林西边搬粮食过来吗?”
“不需要了,你看,他们靠自己就能好好生活。我们和吉神泰逢许的愿望实现了。”
乐儿只觉得他们靠人力耕种,实在辛苦,不明白姚雵看着这些为什么会有类似于欣慰的神色。
“只是这样,他们就满足了吗?”
小鹖在一旁,告诉乐儿:“乐儿还不知道吧,我们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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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前每天只要能有几口饭吃,不被驱赶,就已经算好日子了,哪还会想能有现在的房子和田地啊!我们能靠自己,不用再去乞讨,就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这些都是小姚哥给我们的。”
姚雵笑笑,说:“我就只是缺什么拿什么,这些房子田地,都是他们自己搭建耕种出来的,都是凭自己的本事。”
乐儿还是有些不解,问:“那,你们之前为什么会没有房子,被驱赶呢?”
小鹖说:“有些人是遇上洪水,家里都冲没了;有些人是饥荒,家里成片的人都没粮食,饿死了人,为了活命,就只能离开家去外面讨饭吃;有些是遇上兵丁抢劫,能有命在就不错了,哪还能想有吃有住的日子。”
“其他还有能力的人,他们也不帮忙吗?”
小鹖冷笑一声,说:“帮忙?不帮倒忙就不错了。那些人,嫌我们脏,嫌我们没能力只会讨饭吃,恨不得眼不见为净,都赶我们走。”
“我们也不是只会张嘴讨饭吃。只是身上除了能蔽体的破布之外,哪还有其他什么东西?靠卖力气讨饭,他们也不一定能瞧得上我们身上这三两肉,说真的,我们逃难的那会儿,瘦胳膊瘦脚杆,还没有城里的奴隶壮实,也难怪他们会不要我们。”
“逃到最后,其实我们自己都已经放弃了。只要能讨到口饭吃,能过一天是一天,明天的事轮不到我们去想。要不是遇上小姚哥,我们死哪里了都不知道。”
大概是想起伤心处,小鹖说着说着,也不再说了,只埋头修理农具。
乐儿之前也听阿爹讲过,凡人能力弱小,只是她没曾想,有些凡人弱小到连活着都是困难。虽说海外灵兽都是弱肉强食,毕竟再弱小也都还能找到一方栖身之处,连家都没有的情况,乐儿还是第一次见。
小鹖又像是想到什么,右手一锤,愤愤地说:“如果有人想害小姚哥,我们一定和那个人拼了!”
乐儿见小鹖气鼓鼓的样子,只觉得好奇,便问他:“你手上就只有锉刀和锤子,你拿什么和别人拼啊?”
小鹖反驳说:“拿命。如果有人想害小姚哥,那他也一定不是好人。这些人,一生都吃好喝好,不肯多出一点力,他们都怕死,我不怕。”
“诶,先说好,”姚雵打断小鹖的话说,“命都是自己的,我自己有能力保护好我自己,你也别随随便便就想把自己的命交代出去。好好活着,比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强。”
“哦……”小鹖也意识到自己说话欠妥当,只是每每听虞城有些风吹草动,小鹖都只能恨自己有心无力,帮不了姚雵的忙。
“那你也要答应我们,别老让我们跟着担心。”
姚雵点点头,说:“好。”
乐儿看看小鹖,他又低头修理农具了。又转头看看姚雵,正思考着什么。
“在想什么?”姚雵问。
乐儿想,她好像知道仁兽驺吾为什么跟着姚雵了。
她没有说出来,只是看着流民村的这些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
在他身边的,又何止驺吾呢。
33. 【虞城】描摹
“没什么。”
小鹖已经修好了农具。姚雵不常来,尽管小鹖想再多一点时间和他的小姚哥待在一块,哪怕什么都不做,但是他也明白,田里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流民村的今天都是大家一点一滴建设起来的,没道理就他能为了多待一会而坐在树下蹉跎时间。
“小姚哥,我先去干活了。”小鹖起身说着,姚雵朝他点了点头。
乐儿看着小鹖扛着修好的农具,利索地就下田干活去了,她看得出小鹖刚刚还是有些舍不得离开的,真的说走就走了,乐儿反倒觉得小鹖身上有种说一不二的劲头。
她看着田里大家忙活的身影,和姚雵说:“我之前应该和小鹖是同一种脾气,觉得什么事情是对的,就那么做了,不用再多想其他缘由。可是现在我好像不能那么做了。”
“你觉得小鹖是什么脾气?”
乐儿抱着膝盖,琢磨着说:“有想要保护的人,就会排除一切自己知道的隐患,就像他说会拿命和别人拼;有想要做成的事情,就一定马上去做,就像他一样,利索地就去干活了。”
“我觉得你现在,也和他一样啊。”
乐儿摇摇头:“我知道韶康想杀你,按照我之前跟着阿爹在海外的性格,不会在采芸宴上和他周旋这么久,还和他说那些话。有什么人威胁到我,就算不杀了他,也不会放任他继续在我眼前晃荡,至少这个威胁要马上消失才行。”
姚雵低垂着眼睛看着乐儿,说:“但是你现在,在消除威胁之前,要考虑的事情变多了,变复杂了,是这样吗?”
乐儿点头,抬头看姚雵,说:“这样是好是坏?”
姚雵想了想,说:“如果你还在海外,那这是坏事,叫做犹豫不决。但你现在在虞城,所以应该算好事,叫考虑周全。”
“周全?如果想做什么事,做便做了,为什么要变得考虑周全呢?”
“嗯……大概是,现在我们在虞城,生活的环境里,相处的都是人吧。一个人做了什么事,会在另外一个人的心目中留下他的印象。顾及了别人,就会留下好印象;只顾着自己,就会留下坏印象。有了印象,之后和那个人相处,行事分寸就会照着已有的印象去把握,如果和另一个不认识的人交流起他,也会照着心里的印象去介绍。所以人就变得,做什么事,都要考虑妥不妥当,周不周全了。”
乐儿听完仰头叹了口气,说:“这样岂不是很麻烦?做什么事情都束手束脚的,落得自己不痛快。”
姚雵笑着点点头,说:“是啊,所以我说,算是好事,不全是好事。”
乐儿想了想,又说:“那一个人岂不是就有了很多个模样?这个人喜欢这样的,就照着这样去做;那个人喜欢那样的,又照着那样去做。那我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乐儿自己认为呢?”
“唔……”
“这么说吧,一个人在向另一个人介绍起他时,都会先说自己叫什么名字,这个名字通常就会先给别人一个大概的印象。乐儿为什么叫乐儿呢?是你阿爹希望你每天快快乐乐的吗?”
乐儿摇摇头,往地上捡了根树枝,在一旁的沙地上画画。
她先写了一竖,说:“这是树干。”
又往竖着的树干上朝下画了半个圆:“这是树根。”
接着,她又往树干上方朝上画了个半圆:“这是树杈。”
在树杈的上方,乐儿又画了两个分叉,分叉上各画了两个小圆圈:“这是树枝,树枝上长了圆形的叶子。”
而后乐儿把画画的树枝一扔,说:“生动形象,‘樂’字嘛,就是丹木的样子。”
姚雵看着乐儿画完,又听她的介绍,没忍住笑出声来:“所以,乐儿这个名字,就是你的自画像啊!”
“嗯,就是这样。”乐儿又想了想姚雵的名字,问他:“那哥哥的名字呢?有什么说法吗?”
“有。按说,也应该是自画像。”
“我阿爹的灵觉是水,阿娘虽然没有灵觉,但是她的氏族,灵觉是风。风和水结合在一起,阿爹本想着,娶一个狂风骤雨一般的名字,我阿娘却说太过飘摇。那时候她一抬头,看见风把天上的云都聚拢起来,云卷云舒,很惬意。”
“‘雵’字的意思,就是白云兴起的模样,比起狂风骤雨,也有一种怀揣希望,蓄势待发的寓意。”
乐儿听得发愣。比起柏染就着她的样子一笔一划取来的名字,姚雵的名字,也太高雅了些!
阿爹好没文化哦!乐儿心里暗戳戳地想。
“所以,夫人希望你过上舒舒服服的生活,是吗?”乐儿抬头看着天空,问道。
“嗯。”
乐儿靠着身后的树,看着天上白云飘过,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泰逢说我们水火不容,现在看来,好像还多了个天壤之别。”
“怎么会?我记得他说的是‘按理说不可相容’吧,”姚雵轻轻扰动一阵风,风把他们头上的树枝摇曳起来,“可我们不只是水火,也是树和风啊,这样的场景,不也很和谐吗?”
“对诶……”
“你再看看天上。”
乐儿抬眼望去,厚厚的云层上方,是一大片七彩的祥云。
“是虹吗?不是。这是什么?好漂亮……”
“有一天我发现,只要把天上积蓄着雨水的云层往上抬,云就会结成冰,太阳再往上一照,就是七彩祥云的样子。”
“太阳就是个火球嘛,积雨云也可以算是水,水和火的结合,也很好看呢。”
乐儿没有想过水和火相融是这么漂亮的景象。她之前在海外也见过七彩祥云,但就没有费劲去琢磨那片云是怎么来的。
“原来是这样啊……”
“所以话说回来,乐儿觉得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唔……不知道,我觉得自己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乐儿想不出来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子,才算是原本的自己。世上有丹木,却没有有灵识的丹木,更没有会着火的丹木,所以她也找不出自己的同类应该是什么样子。
正思索着,乐儿感觉自己什么地方像抽了芽。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不应该出现在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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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人的样子的乐儿身上。
她忽然想到那棵会冒火的丹木树苗。右手往上一翻,变出来一看……
这棵树苗真的比之前多长出了两片叶子!
姚雵也看出来了,便问道:“它在长耶,你做了什么吗?”
乐儿茫然地摇头,说:“不知道啊……怎么就忽然冒芽了呢?”
二人盯着丹木树苗发呆,姚雵问:“它会不会有一天,长得和我们身后的树一样高,或者更高,就像在峚山上那些丹木一样?”
乐儿想了想自己每天揣着那么大一棵擎天巨树是什么样子:那还不得把她砸死?!
乐儿猛地摇摇头,问:“怎么办?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长啊!”
“唔……”姚雵思考了一番,说,“要不我们找个地方,把这棵树种下吧?”
“看它抽芽的速度,一时半会儿还不会长很高。我们可以先找时间去南方祝融那边,问问他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然后找一个乐儿觉得舒服的地方,我们把它种下?”
乐儿倒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说:“那得是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一个抬头能看见七彩祥云的地方。”
姚雵想了想,说:“一般的地方,七彩祥云都是可遇不可求呢。这可难找啊……”
“诶,不局限于人间,我们也可以把丹木种在海外?你不是说天下分成了四层吗?或许我们还可以把它种在另外两层?只要是你觉得好的地方。”
乐儿说:“另外两层,我只听说过,没去过。一层叫‘海内’,一层叫‘大荒’,阿爹说,那不是轻易就能去的地方。”
“这样啊……”
乐儿想了想,撇了撇嘴说:“就不能,哥哥一直变一朵七彩祥云在我头顶上吗?”
姚雵听了,觉得乐儿欲求不满的样子,莫名感觉可爱,说:“这云只能维持一时半会儿,我一离开,它就散了。”
“唔……种在虞林?”乐儿想,只要姚雵不离开虞城,虞林山上也可以一直有七彩祥云的。
“不成。”姚雵摇头说,“你这棵丹木是会冒火的,而且据我所知,你还弄不明白它为什么会着火。种在虞林,万一把整座山给点了,怎么办?要我下暴雨去灭火吗?”
乐儿颓丧地卸了力,说:“那更得种在一个四周都是水的地方了,像太华山那样水汽旺盛的地方,但是不能有肥卫。”
姚雵说:“不急这一时半会儿,我们总还有出虞城的时候,到时边走边留意着,总有合心意的地方。”
“行。”乐儿点头,又把丹木树苗收回去。
天色已经见晚了,田里的人都开始返回家中了,托小鹖来问姚雵他们要不要留下一起吃晚饭。
“不了,和阿爹说好,太阳下山之前回家的。我们也该回去了。”
“放心,以后只要有时间,我都会带乐儿来看看你们。”姚雵又把手打上小鹖肩头,说,“若是这里有什么困难,你知道怎么找我。”
“小姚哥放心。”
倏忽一阵风拂过树梢,姚雵和乐儿就已踏出虞林,往城里走去。
34. 【虞城】牵机
虞府前院中的那棵桂花树,在夜深人静之时,总是沁出更加浓郁的花香。随着空气的流动,花香暗暗游散在虞府的每一个角落,无论人们有知或无觉。
虞睿确定小圆在耳房睡熟之后,关上了门,在没有一盏烛台的房间里,轻巧地坐回扶英身边。好似扶英与黑暗相处久了,虞睿也练就了不靠光线看路的本事。
黑暗、寂静,唯有桂花香气隐隐。
扶英月白色的寝衣在暗淡的光线下也敛去了柔和的光芒,多了些看不清的暗色。
“阿四和我说,采芸宴一路过来,小圆有好几次想和韶康接触,只不过都碍于他在场,没有发生什么。”
扶英说着,在昏暗的环境下,她的眼睛倒像是褪去了白天昏盲的那一层阴翳,显出了些盲人难得拥有的神采。
虞睿道:“这场采芸宴算是和韶康现下的意愿相和,所以今天发生的事情,他都只是顺其自然地照做,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
扶英眼皮一垂,问:“所以雵儿的意思,是打算和他先握手言和了?”
“目前看来是这样,不过……以雵儿的性子,也无需担心他会再和韶康走得太近了。”
“所以,今天最重要的一桩事算是做成了。一旦二人形势缓和下来,韶康又还留有他庖正的职位,留有后路,他暂时就不太会再殊死一搏。”扶英抚摸着手中的暖炉,说:“目前对他而言,选择求稳才是上策,他也应该会这么选。”
“那……小圆今天的动向呢?”
“昨天我们威逼了她一顿,今天采芸宴算是利诱了。你曾说,她是被灭族的三苗国后人,从我这几天对她的印象上看,她很想和自己的家人相守一生,这是我们对她的一个切入点。让她能在虞城感受到与家人相伴的感觉,这样的话,她对虞城的情感羁绊就会复杂起来,一旦建立起感情,那她以后取舍之间,想是还要再掂量几分的。而后再让她产生我们能够助她与家人团圆的希望,这样的话,她这个隐患就算能够牵制了。”
“不过,你说过只把她当作一个女使看待,我知道,你是怕再养出一个韶康。而且感情这种事,一次两次的累积是不够的,需要长年累月、细水长流地去拉拢她过来。所以她今天在采芸之后会尝试和韶康接触,多一条路选择,我并不意外,也无需刻意阻止她。要知道,只有当人感觉舒服,放松心防,情感才会趁虚而入。”
“夫人所言极是。”虞睿认同地点点头,说道,“把人从她唯一的选择道路拓宽成两条、多条,扰乱她的视线,影响她的判断。一旦人的选择变得复杂起来,那她就不会像最初一样孤注一掷。”
“那乐儿呢?你觉得,小圆会选择去寻求乐儿的帮助吗?毕竟昨天乐儿也曾和她交往。”
说到乐儿,虞睿的神色明显没有之前志得意满的样子了:“她的心思是最难把握的。因为我们不知道她在虞城有什么目的,柏染把她留下来,只说让我们不要骗她,其实所给的信息很少。就现下看来,她倒是和雵儿走得近。如果她选择站在雵儿这边,那小圆对她来说,也只是一个虞城需要防备之人罢了。若论相帮……我觉得可能性很小。”
“所以,我们能做的,也只是让她尽可能更和雵儿走近些,这样的话,她也能算和我们一个阵营。”虞睿顿了顿,接着说,“而且,夫人,你没察觉到吗?之前除了雵儿,乐儿可是对虞城所有人都爱答不理的。但是今天采芸宴,她会去和小圆学采芸,和韶康说‘不吝赐教’这些场面话,这就说明,她在融入我们虞城,我们人间的规矩里。”
“只要在人间的规矩里,在虞城之内,谁说了算?”
扶英听完不由得敷衍一笑,说:“得了吧,她今天这样做,看的可不是你城主的面子,多半是看在雵儿的面子才学的这些谦逊的场面话。况且,从听话到驯服,中间可是还隔着很远的一段路要走呢。”
“不用着急嘛夫人,至少有这个迹象,就算是好事。听雵儿或是听我的话,不都是在虞城名下吗?而且接下来我安排她去共任庖正一职,一是韶康之权确实需要有能力的人去消解,二来,做人事任免的庖正,就是放在人堆里磨出来的,只要心性身份被磨去棱角,变得世故,她也就不再是海外柏染之女了。”
“嗯……”扶英只觉得设想很好,实现有些难,“但愿如你所想吧。那之后呢,之后怎么做?”
“再过几天,在观象台上,需要有一个契机,把雵儿名正言顺地推上去,坐稳车正的位置。到时候,怕是还要乐儿帮忙。”
“你想借用星象?乐儿有那么大的灵觉吗?”
“只是要人看不见星空,并不是要扰乱星象秩序。况且,乐儿一个人是做不成这种事的,现在我们还有雵儿。只要他们二人配合得好,天生异象,还是很容易做到的。”虞睿说着,又习惯性地去转动拇指上的玉琮。
“雵儿他……能当好车正之职吗?或者说,他当得惯吗?”扶英有些担忧地说,“他心性善良,杀罚训管之事,到底不是他心中所愿。”
“夫人,雵儿是未来的城主,他必须学这些。要知道当一个人心有恶念的时候,会助长他做出什么样恶劣的举动;要知道当一个人散漫不服管的时候,什么样的手段能使他听从;要知道当一个人无可救药的时候,善用手中的刀,拥有挥砍下去的魄力。这些都是他需要学会的。”
扶英点点头,长叹一口气,说:“是啊,最初希望他能够惬意自在一生,终究是我们的奢望了。”
虞睿抚上扶英肩头,安慰她说:“夫人,莫要沮丧,当车正,于他而言,是件好事。”
扶英缓了缓心绪:“接着说,观象台上,天生异象,让雵儿去当车正,之后呢?”
虞睿摇头,说:“天生异象,为的不只是让雵儿去当车正,更是向虞城城民证言,只有雵儿,才是上天定下的,虞城未来城主的不二人选。这样一来,以后若是再有人想动接掌虞城的念头,都是在和上天作对。”
扶英哼笑一声,无奈地摇摇头,小声嘀咕着:“老虎不在家……”
虞睿抢话道:“你是想说你夫君我在虞城猴子称霸王?我是猴王,那你是什么?”
扶英没好气地往虞睿大腿上打了一掌:“本来就是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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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称霸王。你这个没有灵觉的城主,现在胆子都大到敢假借上天的旨意了,就不怕乐儿他们会拆穿你。”
“我是在帮雵儿啊,乐儿拆穿我作甚?是要防着韶康也看出来,怕他将计就计,又弄出个什么乱象出来。”
扶英望天摇了摇头,说:“要我说,从绝地天通到现在,只有人巫能沟通上天这种事,纯属荒唐!为这事闹出过多少事情来,偏偏还就屡试不爽。几个人巫聚在一起,不是城主就是国君,一个个争权夺利,就把凡人当猴儿耍,你不是猴王是什么?”
“夫人,莫说气话。你夫君我从始至终,都是一心为了自家的城民,为了城民能够活得舒心,我才是那个能在台上当猴耍的人。”
“所以我就顺理成章地变成猴夫人。”扶英认命般地拍了拍虞睿,说,“那之后呢,总要再压一压韶康吧?”
虞睿摇头道:“不压。要哄着。我会和他谈去斟鄩城朝贡的具体事项,让他现在把精力都放在斟鄩,让他费心思去当他夏都的城主,不要再来惦记我这个小城小庙了。”
“你都哄了他这么久了,前段时间不是也哄不住了么?这回又打算怎么哄?”
“自从寒浞接掌斟鄩城以来,斟鄩城对夏后氏的追杀就消停了。我猜,是斟鄩城在内乱,只是消息被捂得很紧,在外人看来才显现出风平浪静的样子。”
“如果我这一次去,能够帮他找到攻破斟鄩城的突破口呢?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斟鄩城内有人不服寒浞,那他就是韶康的朋友。”
扶英有些担忧:“这样做……会不会太冒险了?”
“风险是韶康和他们的,我只负责向那个人透露韶康在世的信息和一个模糊的地点。”虞睿耸耸肩,“其他的,都不是我该管的事,他们爱牵线就牵去,毕竟我是是一个小城毕恭毕敬来朝贡的城主。”
“这样的话……那这个地点还是得由我们掌控为好,但不能在虞城。”
虞睿看着扶英认真思索的样子微微抬起嘴角,问她:“怎么样,这个条件算诱人吗?能不能哄好韶康?”
“你别打岔,万一他和斟鄩城内部联络好,两边都算计上了,你一个小小虞城,拿什么来挡?哎……没有一个地方能在我们的监视之下让他们联络啊。”
虞睿摇摇头,道:“不需要想得那么复杂,夫人,只要对面那个人,也是我们的人就无碍了。”
“你什么时候在斟鄩城也有耳目了?”
“不算是耳目,只是恰好有个人能够用用,也不用担心他会对虞城不利。”
“谁?”
“一个老头。也曾受过柏染的恩惠,我们都视柏染为恩人。当年父亲迁都,就是在他的帮助下,才躲过斟鄩城的耳目。他是在斟鄩城,负责王命上传下达的遒人。”
扶英低头思索,道:“那他会向柏染透露韶康的信息吗?”
虞睿也沉默了,而后道:“这倒是个问题……”
扶英说:“所以需要有个说法,让韶康不以夏后氏后人的名义,去和那个人联络。”
虞睿点头:“夫人思虑周全。”
35. 【虞城】暗(1)
日渐回暖,几天后的早上,乐儿窗台前的那盆茶花,悄悄抽了芽。
几天没浇花了,乐儿举着一瓢水,爬上桌台,正想往花盆里浇时,却看见花盆中的土仍旧是湿润的暗色。
她用手触摸了土,果然还是湿的。
思虑之时,有人敲了乐儿的门,问:“乐儿,起床了吗?”
是姚雵的声音。乐儿举着那瓢水慢悠悠挪下了桌,道:“起了起了,可以进来。”
姚雵推门而入时,乐儿看见他手上捧了几件衣服。
“还好赶得上。”姚雵把那几件衣服放在椅子上,说,“你今天要跟着韶康去熟悉庖正事务吧,我估摸着会见不少人,可不能再向你现在这么穿了。前几天给你量的身,今天他们把衣服赶出来了,喏,来试试?”
乐儿仍旧拎着那一瓢水走到姚雵跟前,问:“窗台上的花盆,是你浇的水吗?”
姚雵点了点头,问:“怎么了吗?”
乐儿摇了摇头,转而举着那瓢水,往椅子上那几件新衣服浇了上去。
“诶!你这是……”
只见乐儿放下水瓢,往那湿哒哒的衣服扔了一团火,那浸湿了的衣服瞬间燃起来,但见那衣服却没有被火焰烧成灰烬,仍旧漂漂亮亮地和火焰共存着。
“最后一道工序,烤一烤,耐火。”
火焰轻柔地摇摆着,温和得像原野上随着风起伏的草浪。
——
乐儿穿着姚雵给她的一套橘粉色衣服,倒是显得乐儿谦虚稳重起来。一出虞府,韶康便已在门口等着了。
庖正办事的地方是在离虞府不远的临华阁,二人到了阁前,韶康便招手让乐儿在门前等一会儿。
乐儿倒是不懂这些规矩,韶康怎么说,她便怎么做。等到韶康招呼她进去时,她便见正厅左右分站着两排要员,乍一看上去都是恭谦有礼地微微弓着腰,但乐儿仔细一看便知道里头各有千秋。
有些人肩背微弓着,头也是低下去的,只浅浅地看了眼乐儿,看见乐儿也在望着他,便把头低下去了。
有些人肩背也是微弓着,但头却是扬起来的,双眼直溜溜地打量着乐儿,有些眼神没有恶意,但像是在看一个误闯进来的小孩儿,没觉得乐儿能和他们一样;有些人虽然也是看着,眼神中却只是恭谦和疑惑。
还有些人就不是这样了。乐儿不知道这些人是对韶康不对付还是和她不对付,腰直得就和铁板似的,头也像是卡住了低不下来,偏眼睛却是对乐儿很感兴趣,斜斜地往下撇着,乐儿也不知道他这么扯着下眼皮看到底能不能把她瞧全乎了。
乐儿再往边上一瞧,角落里站着一个女要员,也在看着乐儿,对乐儿浅浅地点了个头。
韶康对乐儿说:“虞城的管辖分为东西南北中五个区域,城中,也就是虞府所在的这一片是直接归我管的,其余则是东西南北四事大夫总领负责。每个城区里的要员职能都大差不差。乐儿,你可以选择和城中的要员先熟悉熟悉。”
说完,韶康便叫着四个和他一起管城中的要员过来了。乐儿余光便看见其他城区的大夫似是有些许不满。
乐儿心想,这五城区之间的要员想是不和睦的。
四个要员既简短又繁琐地和乐儿说着他们负责的范围,乐儿有心想记但也记不住那么多,听起来像是把简单的东西掰开了揉碎了,再花里胡哨地组合成乐儿没见过的样子。
乐儿便也没过多地花心思去记,只见韶康招呼着其他城区的人便要走了,乐儿提着嗓子一喊:“庖正大人,你干什么去?”
乐儿本想着喊韶康哥更显得亲近,兴许好便宜行事,但这么一圈看下来她却觉得不妥。万一有与韶康不睦的人听见这句“哥”也与她疏远了,那便损失了。
韶康回过头,笑着对乐儿说:“乐儿姑娘,你刚来,对临华阁也不熟,先让他们带着你熟悉熟悉,我和其他几位要员先处理好城里的事情,再来找你。”
这便是想把乐儿支走了。看来韶康并不打算让乐儿接触庖正的实际事务。
乐儿可不想就这样被安排。借着韶康在公田里忏悔着讲出的承诺,乐儿转念便道:“城主想让我跟着你学,可以吗?”
这话一出,乐儿便瞧见原先那个腰背板直的要员总算是用正眼看了乐儿,又等着看韶康是什么反应。
他在这群人之中颇为打眼,乐儿很快便记住了,这位“板直哥”是负责城东的东事大夫。
韶康轻吐了一口气,道:“乐儿,我知道城主的意思,我也不是故意要支开你。只是你刚来,让你就这么跟着我们学,难免一知半解。先让城中的要员带你熟悉熟悉,才不致于到正事时,我们说什么你都听不懂啊,是吧?”
这话听着循循善诱,颇为有商有量,实际上乐儿听起来却不松快,像是教书匠在教固执却得罪不起的小孩儿。
乐儿沉默了会儿,答道:“我只是想执行好城主的指示。”
东事大夫见状便说:“既是城主的指示,庖正大人,便让她跟着我们在一边看着吧,乐儿姑娘初来乍到,想来也不会妨碍我们什么。”
那语气不像商量,倒像是在逼着韶康同意。
韶康似是无法,只好让乐儿继续跟着,便一齐来到议事厅。
议事厅中身份座位全都是分配好的:韶康坐中上位,余下左右四个座席是四事大夫的位置,其余要员只能跟在自己的大夫后面站着议事。
庖正的位置只有一个,乐儿虽说是跟着韶康学,位置却不能凭空多出一个。只见大家落座的落座,站定的站定,只剩下乐儿不知道该在什么位置上。
城中的四个要员都跟在韶康身后站着,韶康见状对乐儿说:“乐儿姑娘,事出紧急,没时间再准备座席了,你现在我身旁站着听,好不?”
借着要务紧急的由头,倒让乐儿没法瞎闹腾了。只是乐儿再怎么不了解凡间的三六九等,也看得出在场站着的身份就是比坐着的低。韶康让她站在他旁边,什么意图,乐儿不用想也知道。
只是乐儿知道这时候不是应该和韶康计较这些的时候,便也乖乖照做。
“三天后是春分,但是因为之前旱情的缘故,公田上的活儿应该比之前的年份做得晚了些,大家看看,三天内能抽出时间来筹办参中祭典吗?”
韶康向大家发了话,乐儿在一旁听着。只见大家面面相觑,东事大夫又说:“三天干不了,祭台没法搭好。除非先抽出人力来,公田上的事情缓办。”
另一位拿乐儿当小孩子看的要员也附和着,语气颇有些添油加醋:“城南也不行。庖正大人先前在绿松石作坊的烂摊子我还没收拾完呢,抽不出身来。”
韶康反问道:“绿松石作坊里的工人不都痊愈了吗?”
不想那南事大夫听韶康这么一问更起劲了:“是啊,庖正大人救人有功,拂袖而去。工头被撤职了,到现在也没个说法。庖正大人,我签子都交上去好些天了,您倒是劳驾回个话儿,找谁当新工头啊?”
乐儿听得糊涂,问:“绿松石作坊发生什么事了?”
南事大夫只是冲着乐儿笑笑,并没有回答。乐儿转身问韶康,韶康颇有些不自在地回答道:“只是工人们有些食物中毒,都处理好了,只是最近事情多,就还没去任命新的工头。”
“欸乐儿姑娘,南事大夫给了我三个人选,诺,都在这儿,”韶康把南事大夫交上来的签子又交给乐儿,道,“你帮我瞧瞧,选谁上去比较好?”
乐儿接过签子,这上面选的三个人都大差不差,乐儿随眼缘指了一个:“这个吧。”
韶康重新结果乐儿递来的签子,把乐儿指的那人的签子折断,道:“乐儿姑娘还小,没有什么经验。这人一看就扶不起,还是我来选吧。”
折断木板的声音嘶哑难听,像在撕扯着在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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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的耳膜。
乐儿有些被韶康的举动吓到了,而后一想,韶康微微轻提的嘴角之下,是不是记着乐儿在公田上一把薅起又推开他的仇。
韶康本就没想过要让乐儿接触虞城人事的任免,这样做也不过是告诉在场的人,就算乐儿是城主派来这里学习的,也并没有什么实权,人事任免仍旧都由韶康决定,别趁着来新人了就给他整出这些幺蛾子。
韶康从剩下的两个木板中抽出一支,递给南事大夫,问:“工头的事情解决了,三天时间里筹备参中祭典,做得到吧?”
南事大夫见韶康兴致不高,也就没有再和他对着干,接了签子,漫不经心道:“没问题。”
而后,韶康又转头去问东事大夫:“城南是因为作坊的事情,城东又是什么原因?干不了活,难道大家就先别吃饭了?”
东事大夫理直气壮道:“我是有正事儿!先前又是旱灾又是下雪,春分那天观象台天象如何,需要防风还是遮雨,还没请示城主呢?”
占卜天气,是有灵觉的巫觋才能做的事,虞城的大巫,当然非城主莫属。即使这事实际上也是韶康来办,但他却不能在众人面前越了城主的权。
韶康有些烦躁:“你先按晴天来办,我再去请示城主。”
东事大夫摇着头道:“这可不成,之前可以先听你的办事,这次只有三天,必须问清楚了再准备,不然中途等你请示完城主再改,真的来不及了!按章程来办,又快又准,你说是吧,乐儿姑娘?”
乐儿算是听明白了。虽然虞睿表面上还掌管着虞城的求神问卜,实际都是韶康在办,于是韶康一直缩略了请示城主这一步。
也不知道少了这一步,韶康平日里都有多少事情是瞒着城主做的。
乐儿只装作如他们所认为的小孩儿一般,理所当然道:“对,耽误了事情就不好了。庖正大人,如果您抽不开身,我可以帮忙跑腿去问城主。”
这可怎么行?以后要员们都通过乐儿去请示城主,那还有他韶康什么事?
“不必。东事大夫,下午给你答复,来得及吧?”
东事大夫满意地点点头:“微臣领命。”
而此刻,乐儿也大略知道了虞睿让他来这里的另一个意图:盯着韶康,让他按章程办事。
要员们又叽叽喳喳地说着参中祭典之前被绊着的一些琐事,好在也不是些什么大事,协调一下都是能解决的。等到众人终于把祭典前的事情安排完,韶康就招呼着让大家散会了。
“等一会儿!”乐儿突然道。
韶康疑惑:“乐儿姑娘,你是觉得还有什么事没解决吗?”
乐儿道:“你们的事情安排完了,能不能在议事厅给我留个座儿?我站着腿酸。”
在议事厅添置一个座席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意味着职权如五城区的大夫一般重的人又多出一个,是动摇现有制度的,可不敢随意提及。
四事大夫在今天来临华阁之前便已听到些许在虞城中传出的风声,说城主想要乐儿姑娘接替韶康的职权,只不过兹事体大,又觉得乐儿年纪实在是小,便也只当作闲话谣传。
等到今天真的见到乐儿和众人一起在议事厅议事,又提出在议事厅多设一个座席的时候,这时大家便不由得多想了。
大夫们不明所以,不敢插话,都在等着韶康的反应。
韶康颇有耐心地解释道:“乐儿姑娘,议事厅的规格,有多少座席,是虞城祖辈传下来的规制,我改动不了,这件事,你须得去请示城主,若是城主答应,我便照办。”
这是给乐儿挖了坑。祖辈传下来的规制,就连虞睿也轻易动不得。若是乐儿初来乍到便说动城主破了虞城的祖制,议事厅的要员只会觉得乐儿很危险。
乐儿道:“行,我去问问。”
听乐儿这么说,角落中那个默默站着的女要员,却微微皱了皱眉。
36. 【虞城】暗(2)
送完乐儿出虞府,姚雵便到了虞城监牢。这是他跟着荆伯学习当车正的第一天。
监牢自是没有临华阁那般热闹。只有荆伯早早地便在大牢门口守着姚雵。荆伯看起来仍旧是那样和蔼,和后面灰黑色的监牢格格不入。
“来啦!荆伯今天带你去看处决。”
荆伯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不由得让姚雵想起采芸宴那天,荆伯也是因为身体不适没有参加。
“荆伯,您身体好些了吗?”
似乎是非要和姚雵这句话作对似的,一阵寒风吹来,惹得荆伯不住弯下腰来止不住地咳,姚雵在一旁帮荆伯拍了好久的背,咳声才渐渐停下来。
“没事,冬天的风沙太大,喉咙痒罢了。”
荆伯的神情语气稀松平常,姚雵便也不再多问。进了监牢大门,空地上,姚雵看见一个衣着破烂且清瘦的女子跪在刑台中间,眼中满是警惕和恐惧。
荆伯告诉姚雵,这就是今天要处决的人。
那女子静静地跪在那里,寒风吹过,更显可怜。
“荆伯,她犯了什么罪?”
荆伯道:“这就是你今天要学的。日落之前,她会被斩首。在此之前,她交给你。你带她出监牢也好,刑讯逼供她也罢,在她人头落地之前,来告诉我她犯了什么罪。”
荆伯说完就走了。刑台上只留下两个押解她的士兵.姚雵走近前去,那女子不安地往后躲了躲。
姚雵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认得出姚雵是虞城少主,十分顺从地回答道:“奴名柳叶。”
一绺头发垂在女子额前,当真像极了随风摆动的柳条。
“你犯了什么罪了?”姚雵又问。
只见那女子惊惧地抽动了一下,极其细微地摇着头回答道:“我只是为了活着,为了活着……”
姚雵见柳叶的模样不像是能轻易问出来的,便叫人拿来了柳叶的罪状,上面只写了“烧杀抢掠,不可教也”。
姚雵大略明白了一些,又问她:“为了活着,去杀人放火吗?”
柳叶猛地摇头,否认道:“我没有!”
“如果没有,单靠偷窃和抢劫,又怎么会是死罪?”
柳叶又沉默下去,寒风吹得她的身体瑟瑟发抖。姚雵命人把她带回了监牢,又拿了一餐饭食给她。
那是极粗糙的饭,除非饿到极点,寻常人是不会把它称之为食物的。可柳叶眼巴巴地望着,好似看见珍馐一般,连精神都好了不少。
“我可以给你吃,你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柳叶勉力地往食物去够,抓起一捧稀饭狼吞虎咽起来,吃着吃着就淌下了泪水:“我只是好饿……好饿……我没有做坏事,他们不让我干活,他们还打我,我不偷不抢是活不下去的!”
忽然,柳叶好似看见什么凶残之物,连饭都顾不得吃,把自己埋头躲在角落里,嘴里喃喃着:“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姚雵回头一看,竟是荆伯来了。
“怎么样,雵儿,可问出些什么来?”
姚雵答道:“她说只是迫于生计去偷去抢,可是荆伯,如果只是这样,又何至于是死罪?”
荆伯淡淡一笑,答道:“确实。我也罗织不出她有什么更大的过错。她是个可怜人,外地逃难来的。你觉得我判得重了吗?”
姚雵没有立即回答。他知道荆伯的能力,是不会平白无故判人死罪的。一定是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罪过,可荆伯又说柳叶确实只是偷盗和抢劫。
“那是她偷来的钱太多了,或者是抢来了一些什么贵重物品?”
荆伯摇头:“她只是为了口吃的。抢来的东西足够果腹,她就不再抢了。”
荆伯似是不太满意姚雵所做,没有过多解释什么,悄然离开了。
见荆伯走了,柳叶突然扑上前来,抓住姚雵的鞋子,满眼惊恐道:“救救我!我不想死!救救我!”
那声音恳切而悲戚,令人忍不住为之动容。
还有半天,柳叶就要行刑了。这是姚雵看着眼前极力恳求的柳叶时,反复在他脑海里显现的一句话。
“你会做什么?如果你对虞城还有用,我可以帮你去求一求车正大人。”
柳叶似是抓到什么救命稻草一般,点头道:“我什么都能做!只要让我活下去,我什么都能做!”
姚雵问了监牢里的狱卒,有什么活儿是柳叶能干的,狱卒支支吾吾地回答说:“东面的牢房今日还没有洒扫。”
姚雵问柳叶:“扫监狱,你会吗?”
柳叶点头,姚雵就命狱卒把她放出来,又让人领她去东牢房。柳叶做事利索,打扫起来一点也不马虎。
姚雵默默观察了柳叶许久,她也只是一味地埋头苦干。忽而他有些困了,便先到一旁去休息。
柳叶默默清扫了许久,见周围的狱卒也都对她放松警惕之后,她把抹布扔到一旁,找了一个没人的所在,用扫屋顶用的木棍子,一点一点地挖着墙角的土。
事情似乎进行得很顺利,没有狱卒发现她,墙角的坑也越挖越大。只是她不知道,在她身后,在连她也注意不到的地方,荆伯和姚雵正在默默看着她。
荆伯开口道:“这就是为什么她必须死。看见了吗,雵儿,她活下去只会是个蛀虫。”
姚雵百思不解地皱眉问道:“为什么?明明她在这里只要好好干,她或许就可以活下去,是她太害怕了吗?”
荆伯摇头,道:“在此之前,我已经给过她很多次机会了。”
“初次抓来,她偷了田里农民的粮食,见她是外来的,我就把她充去奴隶营了。”
“她在奴隶营里,下面的人告诉我说,她好吃懒做,还偷别人的粮,被打了就双手抱头忍着痛。要不是奴隶营里严禁私自斗殴,她怕是早就没有命在了。”
“手下的人说奴隶营里的人实在忍不了她的,就又把她送回监牢里来。我问她是不是不想当奴隶,她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我把她安排到了绿松石作坊。”
姚雵道:“结果也可想而知,她又被退回来了。”
荆伯点头:“没错,逃难来的人是不值得同情的。你越是给她施舍,她就越变本加厉地向你索取,永远都没有尽头。柳叶说破天也只不过是一些小偷小盗,可虞城容不下她,连甩都甩不走。”
话及此,姚雵不由得想到城北流民村的那群人。虽说他们也是逃难到这里来的,姚雵也给过一些施舍,可看着眼前想要偷偷溜走的柳叶,姚雵心里生出些许不安。
如果当伯和小鹖从他这里拿到的救济变多了,他们会不会也变得和柳叶一样?这样的话,姚雵到底是在就他们,还是害人害己?
见姚雵有些出神,荆伯在姚雵眼前晃了晃手,问:“你还好吧?”
姚雵回过神来,道:“没事,就是觉得她不该这样。”
荆伯道:“有些事情我们是控制不住的。不是你一味地想要做好事,你就能做成好事。什么样的人,该有什么样的命。少管,少同情,这是你的第一课。”
姚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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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很认同这句话,可眼下他也无法反驳。
“去吧,把她带回来,用不着留到傍晚了。”
姚雵带着两个狱卒上前,柳叶发现人过来了,连忙把挖了一半的坑草草埋上,转身无辜地问:“就快好了,就快扫完了,还有什么活儿要干吗?”
柳叶那双眼睛楚楚动人,落在姚雵眼里全然只剩困惑。
狱卒上前把她又绑上了,柳叶见状又惶恐地问:“您不是要帮我在车正大人面前说好话吗?这是要把我带到那里去?我不去!不去!我好好干活!”
眼见着两个狱卒把她往刑台上架,柳叶终于忍不住喊道:“太阳还没有下山!还没有下山!你们要干什么?”
姚雵和荆伯跟随着押解柳叶的队伍出了监牢,柳叶又被押在刑台上,声嘶力竭地朝每一个在场的人喊着。
“你们这群杀人的恶魔!一点活路都不留给人,你们会遭报应的!”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够挖出去了!我就能够自由了!你们管不了我!”
刽子手已经就位,就等着车正的指示,却迟迟没有等来。
荆伯见姚雵一直沉默不语,道:“世上有两种让人臣服的本事,一种叫不怒自威,就像你父亲,虞城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听从他,但他不是拿着把刀架在每个人的脖子上逼着他们听话的。”
“另一种,叫虽死不从,就像现在这样,表面上,你能轻而易举地控制她,你的武力高过她千倍万倍,可她就是不服你,就算你现在把她杀了,她还是会化作厉鬼,恶狠狠地瞪着你。”
“雵儿,你是少主,不怒自威当然好,万一没有办法,气势上也绝对不能输。你输不起,稍微有点溃退,在这监牢里,就是全面崩盘的开始。”
荆伯命刽子手把砍刀拿来,又让刽子手退到一旁,把砍刀交在姚雵手上。
不止是不是砍刀太沉的缘故,姚雵的手微微发抖。
“拿着,去把她杀了。”
姚雵迟疑地看着荆伯,这和他从小见过的和蔼可亲的荆伯完全不一样。
“没有砍过人没有关系,一刀砍不死也没有关系。只要让人知道,在虞城,生或死,只在于你一念之间。”
姚雵后背被荆伯猛地一推,拿着砍刀就往刑台上去了。
他不知道现在他应该是一种什么感觉,他知道柳叶一直在恶狠狠地盯着他,烈火像是要把姚雵烧个对穿。他知道柳叶一直在咒骂着,可骂声好似离她越来越远。
他忽而只能注意到锋利的刀口,柳叶的脖颈,和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
驺吾忽而在姚雵心底里低吼一声,像是见不得这场面。
“骗子……你们才是蛀虫!”
一声闷响,刀刃嵌进血肉里的声音划过姚雵耳际,眼前一片红。再一睁眼,砍刀深深地嵌进柳叶的后背,她倒在地上,身体还在微微抽搐。
荆伯在一旁道:“还没完,雵儿,把刀拔出来!”
姚雵没有反应,荆伯又提了提嗓音:“把刀拔出来!”
荆伯不由得一阵咳嗽,唤回了姚雵的深知。他右脚踩在柳叶腰上,双手握住刀柄,用力把砍刀一拔!
鲜血喷溅出来,柳叶再也一动不动了。只不过,那一置着的眼睛,仿佛无声的诅咒。
姚雵记不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荆伯把他身上的血渍擦去,想留姚雵在监牢里吃饭,可姚雵没有答应。
“哥?哥!”
耳旁乐儿的声音响起,姚雵缓过神来,自己竟是在虞府门口。
37. 【虞城】观象台(1)
“你怎么了,哥?”
乐儿一回到虞府,远远地便看见姚雵在虞府门口,似是出神在想什么事情,自己叫了好多声,姚雵才发现。
“没什么,乐儿,你今天去临华阁,还顺利吗?”
乐儿轻叹了一口气,道:“不知道,就那样吧,四士大夫我认识了,要员还没有全认识完。”
乐儿下意识地就牵上姚雵的手,不想摸到一手冰凉。
“哥,你手好冷。”
姚雵握着乐儿的手,她的手一直都是暖的。
“我今天……杀人了。”
杀人这件事可能在乐儿看来不是多可怕的一件事。但是他知道姚雵从小到大都没接触过这种事情,骤然让他去杀人,确实于他而言有些难以接受。这种话题在虞府门口干杵着说也不好,乐儿于是拉着姚雵的手,离开了虞府。
“到哪里去?”
乐儿穿过中央大街,越过人群,把姚雵带到了街角一棵树下,树下有两个石板凳子。
“好了,在这里可以说,少有人来。”乐儿把姚雵冰冷的双手搓暖,问,“是处刑吗?”
姚雵点头,又摇头,把柳叶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说给乐儿听,末了问乐儿:“我杀她,到底是对还是错?”
乐儿没有回答,而是问:“她是死刑犯吗?”
“既然是,作为车正,就是应该杀了她。”
乐儿用一种颇为轻松的语气道:“!我要是跟着阿爹在外面跑,纠结今晚应该杀哪条鱼,我就该饿死了!”
姚雵笑笑:“是,我自己把事情想复杂了。”
听完,乐儿又嘟囔着,道:“要是我面对的事情也像杀人这样简单就好了。”
姚雵问:“怎么,韶康欺负你了?”
乐儿摇头,道:“也不算欺负,只是我今天站了一天了,树桩子也没我这么能站!议事厅没有我的位置,我想加个座席,还要跑来问城主。”
“什么座席?”
乐儿把议事厅的事情告诉姚雵,姚雵道:“傻乐儿,你被下套了。”
“什么?!”
姚雵道:“临华阁议事厅里的座席不能随意更改,更不能增删,再加一个庖正的位置,还问到城主那里,那就是摆明要和韶康哥对着干了。”
“我没那个……哦……你是说,韶康是让我到城主面前拱火,这样在临华阁其他人看来,我第一天就这么不懂规矩,是个乱来的!”
——
三天过去,时节已到春分。临华阁紧赶慢赶,好在没有误了参中典礼。
这天黄昏,人们早早地聚集在城东观象台周围。他们手上祈祷着,等到落下的太阳正正地落在观象台两根石柱之中,余辉打在人们脸上时,大家知道,祭典开始了。
三天前,韶康按照章程来“请示”虞睿春分这一天的气象,是晴朗无云,观星问神的大好契机。
余辉散尽,正当人们仰首想要瞻仰天象时,他们却发现,天上一片灰蒙,好像什么也看不到。
明明方才还是晴日当空。怎么这一会儿的功夫,什么星辰也看不见了?
人们疑惑之余,把目光都投向观象台上的城主,不显星象,首当其冲便是要看大巫是不是出了差错。
星象暗淡在虞睿的意料之中,可韶康却不知情。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默默用灵觉探测着天象,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议论之声越滚越大,虞睿在观象台上作出似是茫然无措一般,却暗自往台下姚雵和乐儿的方向瞥了一眼。
“差不多了吧?”
“诶你收点力,别用太多灵觉了,天爷呀,天要塌了!”
“别笑!别被发现了!”
姚雵和乐儿默默在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两人挨在一处,揣着兜,两人的小拇指上分别都绑着一根葱聋线,在众目睽睽之下加密通话。
三天前,在姚雵和乐儿各自在街角树下吐完自己的苦水,回到虞城时,虞睿把他们喊了去,却不想是虞睿向他们倒苦水。
“乐儿雵儿,把门关上,现在有个事情,为父要问问你们能不能帮忙。”
虞睿的意思是,要乐儿和姚雵在初昏参中,也就是春分这一天,借用灵觉把天象遮蔽住。这事一提出来,姚雵是没有什么经验,可乐儿却是在行啊!
“叔,你是要我在问神的祭典上欺神啊?”乐儿打趣道。
“啧,怎么能是欺神呢?欺神是要遭天谴的,叔叔我可舍不得乐儿遭天谴,也不敢啊!我只是……欺人,把人瞒过去就行了,人难道还能瞒得过天吗?”
乐儿认可地点点头:“确实确实,欺神不可,欺人还行。城主,韶康哥在临华阁欺负我,他不给我设座,还要我来问你的意见,你说说这算不算欺负我,您在拜托别人办事之前,是不是应该先把别人地忧愁解决掉一些?”
姚雵没想到乐儿就这么水灵灵地把她在议事厅的遭遇说出来了。
虞睿也是一愣,弄明白前因后果后,倒也没有把这件事上升到背弃祖宗的高度,更何况,乐儿还说,以后韶康要做什么事情,都有她盯着,保证虞睿能够事事过问。
不就是个座席吗?虞睿一拍脑袋,不准备和议事厅座席相同规制的,只是在韶康的侧位设个客座,可随时撤换。
乐儿也很满意,这样她就不用每天都过去站桩了:”谢谢城主,您刚刚说观象台什么事?”
虞睿道:“向上天矫诏一封,还要瞒过韶康。”
——
正当观象台上,虞睿似是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把天上的云雾驱散开来时,韶康也坐不住了,他上前搀扶着虞睿,被虞睿喝问道:“怎么回事?”
韶康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按理说把天上的云雾驱散开来是很稀松平常的一件事,可今天,只要韶康驱散了一片,很快便有另一片云飘过来。
乐儿在心里默默向姚雵喊道:“够了吧,再拖下去就真的要出大乱子了!”
姚雵答道:“我看爹也快坐不住了,准备好了!”
只见天上划过一道巨大的闪电,把周围的云层全都搅动起来,形成一个完美的圆形云龙卷,姚雵应声委顿在地,一旁的乐儿高声惊喊道:“哥?怎么了哥?”
乐儿装作慌乱的样子摇晃着姚雵,姚雵“晕”着,心里却大喊:“轻点我的祖宗!真的要被你晃晕了!”
乐儿闻言收了些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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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去观象台上想告诉城主,不想人刚离开,天上致密的云层中央就破开一个洞,高悬皎洁的月光透过云层,照射在姚雵身上。
这是“海外”界的月亮,比凡间的月亮更亮更大。当人们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时,便已围着姚雵虔诚地祷告了。
“天佑虞城!”
天上的云层缓缓地驱散开来,露出满天繁星。眼尖的臣民已经发现,北方有一颗星,亮得发紫。
“哎哟喂终于有人发现了,再晚一点可要累死我了。”乐儿在心里嘟囔道,“哥,准备好了吗?”
姚雵没有回应。
“哥?”
姚雵这会儿是真睡过去了。一股莫名的力量把他往地下啦,忽而眼前白蒙蒙一片。等姚雵一睁眼,赫然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柳叶。
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是我,柳叶。”
柳叶浑身破破烂烂,背后被他砍的伤痕也曝露着。
“你现在,是在欺人还是欺天?”柳叶身上蔓延着淡淡的忧伤,娓娓道来,“自从绝地天通之后,天和地就断绝了,那还留着大巫,留着你们这些城主的灵觉做什么?”
“只有绝地天通,你们才会看到人,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人,发出的一点点大的声音,才会被你们听见,可你们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做着所谓的祭神典礼,实际上却处处都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为了大家能够臣服于你,你就骗天骗地,可你骗不过我!”
“我是个微不足道的凡人,可是我跟你说,我很饿,你听到了吗?我没说出来的,我很冷,你看到了吗?这些不用通过求神问卜就能得来的信息,在绝地天通之后,为什么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巫觋还是看不见?转而去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
“虞城不是我的虞城,可虞城也是你们臣民的虞城。在你们用灵觉欺骗着,强迫着让他们看到你是天选之人的时候,你的眼里有没有看见过他们呢?”
“我是第一个不臣服于你的人,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柳叶的身影渐渐远去,乐儿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哥你睡够了没啊?”
“来了,乐儿。”
乐儿终于盼到了回答,胸有成竹道:“好嘞!三、二、一,收!”
借用来的海外界的星辰和月亮都被乐儿还了回去,天上又变成了暗淡的凡间星辰,等最后一束月光照在姚雵身上后,他终于舍得悠悠转醒。
人们围着姚雵跪了一圈又一圈,韶康不明所以,但事情发生得太快,他在想做些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终于还是虞睿高声喊道:“多谢上苍,钦定虞城下一任城主!”
姚雵缓缓站起来,柳叶的声音犹在耳边,他眼波流转,静静地看着眼前因为星象而臣服在他脚下的这些人。
这是分食韶康势力的计策,姚雵知道。
这天象不过是他和乐儿联手制造的,他也知道。
但,他还知道,柳叶对她的诘问字字珠玑,他眼中有这些臣民。
乐儿不止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睡醒之后的姚雵十分入戏,眼底的威严都要溢出来了,活脱脱人主的模样。
38. 【虞城】观象台(2)
顺从着人群,韶康再一次跪了下去。
他早该料到虞睿会在参中典礼上做些什么的。
他早该料到。
一旦钦定了姚雵作为下一任城主,就表明他和虞睿一样有作为城主所需要的灵觉,一旦虞睿顺势退位,他的这一身灵觉也没有什么价值了。
没有价值的人,在虞城,没有理由活下去。
身后有人拍了拍韶康的肩膀,他一回头,是虞睿。
“让他们两个操办完祭礼吧。你跟我来,我有事要和你说。”
虞睿把韶康带到远离人群的地方,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雵儿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任城主,你觉得虞城越来越没有你的位置了。”
“臣不敢。”
“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是有没有活路的问题,你再清楚不过了。”
虞睿道:“我做这些,确实是为了防着你乱来。因为再过几天,我就要去斟鄩城朝拜了。在我不在虞城的这些日子,我必须要保证你不会生事。”
韶康不置可否,虞睿问道:“怎么,狼来了的消息我说多了,现在我一提斟鄩城的事情,你都这么充耳不闻了么?”
“臣没有,但凭城主吩咐。”
虞睿清了清嗓,道:“寒浞的几个手下,要反他。就在最近的这段时间。所以他忙着镇压,城外的事情他都少管了。你没发觉他越来越少提及有关夏后氏的消息了吗?”
韶康思索着,他确实很少收到来自寒浞的威胁了。
“当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眼皮子底下消失的时候,就是他行动的最好时机。寒浞手下三个人,个个不服管。单个又都成不了气候,缺人联手。”
韶康糊涂了:“您是怎么知道的?”
虞睿道:“斟鄩城有我的一个老朋友,也是夏后氏的老朋友,但是他不认识你。是先前夏后跟前的遒人,百岁老人了。”
“您说,我需要怎么做?”韶康终于认真起来。
“我替你想过了,直接暴露你夏后氏后人的身份,太过危险。因为我不确定这个遒人现在对寒浞到底有多忠诚,所以我不敢轻易把你‘卖’给他。”
“这个遒人资历老,是横亘在寒浞和他三个手下只见的人。可以说,谁要是得了遒人的帮助,拿下夏后氏必定事半功倍。可老遒人也不是傻子,这样冒险的事情,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就宁可效忠寒浞,也不会随意站队。”
“现在包括寒浞在内的四顾势力就一直僵持着。如果没有外部的力量突破,估计短时间内还很难说谁输谁赢,”虞睿沉声道,“我说到这里,你应该很明白了。”
韶康问:“城主的意思,是要我做那斟鄩成外的第五股势力?”
虞睿点头:“而这第五股势力怎么加入他们,最好的一条路,当然是去找斡旋在他们之间的遒人。”
“可投名状是什么?”
“你很清楚。没有足够的名气、足够的势力,他这个在夏都的遒人是轻易看不上的。可你不就是夏后氏的后人吗?”
韶康一时语塞,虞睿补充道:“不是让你自当投名状,而手握夏后氏后人的消息作为投名状,去说动遒人。”
韶康道:“城主是说,让我向遒人透露夏后氏后人还在世的消息,却不让他知道我就是夏后氏后人?”
虞睿点头,道:“我想过了,与其等我来回去一趟斟鄩城,还不如让你随我一起,见机行事。只是有一点,有虞氏在这当中不能露面,我只是去斟鄩城例行朝贡的,对其他事情一概不知。所以,和遒人的联系,只能你自己来,明白吗?”
韶康回答:“臣明白!”
虞睿深呼吸一口气:“好啦!好啦!让你等了这么久,把虞城的关系都搞得错综复杂的。让乐儿去学习也只是为了能够带你出去,总不能城主和庖正一起出去了,留下半大的雵儿,和瞎眼的老母吧?”
“乐儿前几天和我说了,说你让她请示我在议事厅多设一个座席的事情。”
“城主!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虞睿答道,“我也只当乐儿什么都不懂,但也不好就真的什么都不干。毕竟你和我出去的这段时间,还要乐儿去替你干活儿呢,是吧?我和乐儿说了,议事厅正席,一定是庖正大人韶康的位置,而乐儿,就算去朝贡的这段时间暂代庖正的职位,也只能坐在你旁边的客席,这你尽管放心,这几天,就好好筹备和我去斟鄩的事情,知道了吗?”
“臣领命。”
虞睿满意地笑笑:“走吧,去看看小孩儿们准备的祭典怎么样了,有没有乱成一锅粥啊?”
——
“右边右边!那颗星星才是北斗,你们都往哪儿看呢?”
观象台上,姚雵抱着乐儿,正和众人谈论星象。
“这也太复杂了吧!乐儿姑娘,这么多星星,长得都一个样,乱糟糟地洒在半空中,你到底是怎么记住的呀?”臣民问。
乐儿回答:“你站在地上看,星星远得只剩一个点儿,可你要是飞上去看呢,每一颗星星都大得不得了,比虞城还大,可好认了!”
“是真的吗?天上都有些什么?”
乐儿答道:“太阳神和月亮神,名字叫羲和和常曦。这样吧!你们扮作天上的星星,我和少主扮作太阳和月亮,我来告诉你们天上是怎么走的。”
“好!”
乐儿选了几个人扮作一棵树,道:“这棵树叫做扶桑,是太阳神羲和平时睡觉的地方。就像方才黄昏落到观象台正中,就是她回书上去睡了。”
而后有臣民回答:“我知道!接下来,是不是星星和月亮就起床了?”
“错!”乐儿答道:“星星一直在天上,只不过太暗了,在羲和没有睡觉之前,我们都看不见,只有当太阳把眼睛闭上,星星才能被看见。”
“哦~是这样,我还以为星星白天也睡觉呢!”
乐儿道:“所以啊星星有一个特质,不喜欢太过耀眼的太阳,而是更愿意拥抱足够暗的月亮。”
乐儿把众人引向姚雵身边,道:“因为月亮足够暗,所以他不会抢了星星们的风头,大家看得见星星,也看得见月亮。”
“所以,在有月亮在的夜晚,就像今天,大家都能热闹闹地在一块儿!”
虞睿和韶康悄没声儿地来到乐儿身后,众人看见城主,都齐刷刷地低头退却。
乐儿见方才还听得起劲的众人眼光全都暗淡下去,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就看见虞睿和韶康直勾勾地看着她。
“不是参中祭典吗?你们这一团闹哄哄地干嘛呢?”
乐儿嘟囔着道:“这是太阳来了……”
姚雵答道:“爹,祭典都做完了,大家闲着没事干,乐儿知道的星象多,今天星夜也好看,我就让她和大家讲讲怎么看星空。”
“没个正形。”虞睿略有责备道,“大家明天都是要早期干活的人,哪像你们,没事睡到大中午,你让大家都在这里陪你们熬夜数星星,有意思吗?都散了散了,早些休息去!”
众人被虞睿喝散了,乐儿还磨蹭在原地,虞睿问:“没玩够吗你们两个?”
乐儿笑眯眯地点头道:“叔,明天休沐,我想和哥在这里看星星,刚才还没数完呢!”
“小孩子心性……”虞睿走回去,道,“夜里露重,别着凉了。”
“好嘞!谢谢叔!”
乐儿听了虞睿的话,从旁边拾了一捆木柴,左看看又看看,祭台没有人在。乐儿悄悄放了一把火。
“哥,过来烤烤火!”
“姚雵方才又是祭神又是扮月亮,这是他第一次操办祭礼,属实把他累坏了。便躺在篝火旁仰望着星空,有一搭没一搭懒懒地回着乐儿的话。
“乐儿,我刚刚见到柳叶了。”
“什么柳叶?柳树吗?”乐儿问。
姚雵摇头道:“不是,是那个被我砍死的死囚犯。刚刚我装晕的时候,我看见她了,她还跟我说话来着。”
乐儿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哦~难怪我刚刚差点叫不醒你。她怎么来找你了?是厉鬼吗?需要我帮忙抓鬼吗?”
姚雵只是轻轻摇头道:“我觉得她不是厉鬼。她没对我做什么,说的话也都,挺有道理的。”
“所以她说了什么?”
姚雵道:“说我当了城主,应该做月亮,而不是太阳。”
乐儿答道:“那她一定是星星。星星才喜欢月亮。”
姚雵有些困了,迷迷瞪瞪地眨着眼睛,点点头,懒声道:“可是月亮要接太阳的光才能够亮啊……”
乐儿一回头,身旁是姚雵均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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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呼吸声。乐儿压低了声音,道:“我做你的太阳,别怕,我们都别怕。星星也会帮你的。”
——
回到虞府,虞睿轻悄地摸回了自己的房间。
还没有点灯,他就知道扶英一定还没睡。
“夫人,我回来了。”
扶英帮虞睿整了整被褥,道:“怎么才回来?”
虞睿有些小得意地说:“我和韶康都说通了,过几天带他去朝贡。”
扶英道:“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吗?瞧把你给得意的,我都能看见你那张志得意满的脸了!诶,怎么没听见雵儿和乐儿回来呀?”
“害!别提了,我让他们操办参中祭典,他们倒好,拉着臣民在那里坐着数星星!”
扶英笑道:“这不是挺好的吗?再说了参中典礼就是观星象,我们雵儿做得对!”
“你看你你看你!老向着儿子说话,夫君都不要了。”
说着,虞睿环抱住扶英,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气息:“我就要出门了,夫人,又要辛苦你一阵子了。”
“哪里就辛苦了?今年我有雵儿,还有乐儿帮忙,可比往年要轻松多了!”
虞睿埋在扶英肩窝里点点头:”哎呀!没有夫人,我早都不知道死哪儿去了,这虞城,是夫人的天下!”
扶英道:“是我的功劳,也要你能够唬得住人不是?做不过是多了一双瞎了的眼睛帮你看着。”
“是瞎了,可看得比没瞎的人还亮堂啊!”
“你别恭维我了我鸡皮疙瘩都要掉一地!”
虞睿歪着头,似是想到些什么,问扶英:“夫人,我都快忙忘了,小圆最近怎么样啊?有没有不听话?”
扶英道:“没有没有,她很听话。说实在的,我还真和这个孩子聊得蛮来的,有她在,别提多贴心了,比你贴心多了!”
虞睿道:“那就好,夫人啊,我还是要在这里提醒你一句,千万不要放松警惕,你不能因为小圆可人疼,你就把握这个夫君抛诸脑后了,是吧?”
“你……你混蛋虞睿,你摸哪儿呢?睡觉!”
“啊哟!”一阵吃痛的声音闪过,伴随着床榻叽叽喳喳的声音,虞府终于趋于平静。
——
夜深人静,韶康终于回到了后院,他的内心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似乎这么多年,他盼望着的结果终于推进了一大步,他眼看着就可以实现了,可以回到期盼已久的斟鄩城,回到这个,他从未涉足过的故土去。
幽暗的后院角落,韶康的眼角闪过一个朦胧的人影。
“谁?!”韶康警惕着问道。
顺着黑影中走出来的,是小圆。
韶康没想到这个时候小圆会来找他。
“小圆姑娘,怎么了吗?”
小圆声音清冷,问道:“庖正大人,您很开心吗?”
韶康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呃,怎么了?”
“您很开心吧?就要离故乡不远了。”
小圆自顾自说道:“您有没有听说过三苗国?曾经的三苗主,也像你现在一样高兴,因为“那位”承诺过,要在三危,给三苗国的臣民重建一个家乡。”
“就像城主允诺过您的一样,三苗主很高兴,以为能找到一个新的家,可没想到,等到三苗国的人兴致满满地到三危去,等待他们的,是一整片土地上画下的符咒。”
“我们被骗了,我们被傻傻地骗到那里去,从此三苗国就不复存在了。庖正大人,您不觉得,您现在很像被骗去三危的三苗主吗?只要到了斟鄩城,您不就是自投罗网吗?”
韶康沉默了。
小圆继续言辞恳切道:“庖正大人,醒醒吧!不要再重蹈我们的覆辙了!只有我们才是一路人,其余那些已经有势力的,那些承诺帮助我们的,统统都不要相信,我们没有东西再输得起了!”
“如今的少主已然是虞城下一任城主了,谁要是再敢动他,谁就是违逆了天意,乐儿姑娘在临华阁无名却有实,您觉得庖正的位置你还能坐稳多久?你在一声声承诺和诱惑中,已经看不清楚如今我们在虞城中的形势了!醒醒吧!”
“你想要说什么?”韶康问。
小圆扬起嘴角,道:“斟鄩城可以去,我们的计划,也不能荒废了,您说是吧?夏后共主?”
39. 【虞城】乱心弦(1)
隔天清晨。
逼仄狭小的耳房是小圆在虞城中唯一觉得相对安全的地方。虞睿和扶英还没有醒,小圆轻轻地合上门,在角落中拿出了一包金色的粉末。
她掀开袖管,在臂弯处浅浅地划了一刀,鲜红的血液滴下来,混合在金色的粉末中,那粉末就好似活过来一般,抽搐地蠕动着。
小圆用布条包住了伤口,再把袖口翻下来,包好那一团金色蠕动的粉末,若无其事地走出了房门。
天亮之后的虞府才会解禁。她必须趁虞睿和扶英还未醒来之前回来。
小圆利索地穿过街道,来到虞城角落。这里是虞城处理废物的地方,秽乱不堪,清晨不常有人过来,但一天之中,仍会有不少的城民选择来这里翻找废品,期望能够找到自己能用的东西。
小圆翻出那包金色粉末,倒了一大半在废品堆之中。
这是她暗中观察了许久才确定的地方。自从扶英和阿四管家对她稍许放松了看管,允许她每日出入一次虞府之后,她一直在寻找虞城中隐秘但人人都会接触的位置。
她收好剩下的小半包金粉,回了虞府。护院并没有起疑,放了小圆回到虞府,万幸的是,虞府前院仍旧静悄悄的。
小圆刚想回到耳房,回光中瞥见韶康在前后院的廊道口静静地看着她。
她吓了一跳,可韶康似乎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小圆。
小圆定定神,回到耳房关上门,没多久就听见虞睿起床的声音。
虞睿就要出发去斟鄩朝贡了,这几天筹备出城定是有一番要忙的。她听见虞睿走出了房门,稍稍放宽了心,想把没用完的小半包金粉藏起来。
她拿出金粉包,摩梭着,默念了一句:“父亲,母亲,等着我。”
“你在做什么?”
身后扶英的声音骤然响起,惊得小圆拿丢了那一小包粉末,转过身惊恐地看着扶英。
没有回答。
扶英眸色暗淡,冷声道:“你掉了什么东西?”
小圆心里砰砰直跳,她不知道扶英为什么会突然到耳房里来,是被发现了吗?
“你刚刚出了门对吧?”扶英沉声道,“小圆,趁我还没有告诉城主,你坦白跟我讲,你出去做了什么,掉了什么东西?”
扶英听见小圆混乱的呼吸声,知道此事并不简单,又说:“你说出来,我可以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过。”
怎么办……怎么办!
焦急之时,小圆伏下身去捡起那包金粉,就在缓缓站起来时,小圆急喘几声,打开金粉,抹了一把朝扶英脸上撒了过去!
扶英被这莫名的粉末呛住了口鼻,小圆见状立马过去捂着扶英的嘴,扶英脱力倒在小圆身上,小圆声音颤抖着,在扶英耳边说:
“对不起……夫人,对不起,可我只能这样做!”
不消一会儿,扶英就停止了挣扎,昏了过去。小圆把扶英背回床上,帮她掖好被子,又返回去处理了剩下来的金粉。
小圆离开了房间,虞睿他们已经在正厅吃早点了,见只有小圆一个人过来,虞睿问道:“夫人呢?”
小圆行了一礼,不紧不慢地说:“回城主,夫人说还想再多睡会儿,要奴过来传话,说不必等她。”
虞睿疑惑道:“可是身体有何不适?”
小圆环视了周围,大家都在,她吞吞吐吐地说:“回城主,夫人说……是昨晚……有些累着了。”
待虞睿明白“累着了”是什么意思,不禁咳嗽一声,对大家说道:“没事,大家先吃饭吧,让夫人多休息一会儿。”
虞睿没有起疑。倒是姚雵一大早就感觉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雵儿,愣怔什么呢?”虞睿道,“现在是有职务的人了,别再拖拖拉拉了,吃完就去荆伯那里帮忙。”
“是。”
姚雵吃完出了虞府,虞睿带着韶康和乐儿去临华阁筹备去斟鄩城朝贡的内外事宜,姚雵则去了监牢,一路上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等到了监牢门口,姚雵越发笃定这种不安的感觉不是凭空而来。
“不对!”
他正想往回走,就看见远处又护卫来报:“少主!夫人病倒了,城主让您赶紧回去!”
——
姚雵赶回虞府,一踏进扶英房间,就看见虞睿早已陪在身侧,一旁跪着好几个医正默默看诊,在虞睿身后站着的是乐儿和韶康,小圆跪在一旁。
姚雵往床上一瞧,扶英不省人事,大汗淋漓,脸颊烧得通红。
医正问诊了好一会儿,开口道:“禀城主,夫人病得蹊跷,似是劳累过度,再加上外感风邪,这才如此来势凶猛。”
虞睿问:“严不严重,几时能好?为什么还昏迷着?”
医正支支吾吾说:“呃……禀城主,夫人的症状,又像是感染时疫,微臣……并无把握!”
“放肆!”虞睿怒吼道,“夫人平日里连虞府都少出,怎会感染时疫,哪儿来的时疫,简直胡说八道!”
医正被虞睿的威严吓得伏跪在地,虞睿看见这一帮不中用的医正就心烦,转身对乐儿说:“乐儿,你能不能帮忙看看,夫人这是怎么了?”
乐儿这才走上前去,握住扶英的手腕,扶英浑身冷得发抖,连手腕都在轻轻颤动。
诊了好一会儿,乐儿的结论和医正一致。
只是,若是时疫,扶英又是从何处染上的呢?
乐儿把扶英的手送回被子里,对虞睿道:“回城主,很奇怪,确实像时疫。”
虞睿心焦道:“怎会如此?”
乐儿往一旁跪着的小圆瞥了一眼,小圆惊恐道:“回城主,奴也是方才看见夫人昏睡着起烧了,才知道夫人病倒了,奴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呀!”
韶康在一旁默默看着,算是看明白了,这恐怕就是小圆说的“虞城的计划”。小圆抬头,有一瞬对上了韶康的眼睛,那眼神,令韶康更加笃定了这一点。
小圆的眼神无助中带着了然,就好像她知道自己的秘密会被韶康知道,也笃定韶康不会把她的秘密说出来。
就好像上次绿松石作坊中毒事件一样,隐瞒了一次,就一定会帮她隐瞒第二次,否则,知道彼此的隐秘,小圆大可拉着韶康鱼死网破。
呵,“我们才是同路人”,原来是这么回事。
可韶康没有想到小圆会直接对扶英下手,无论是有意还是无心,在虞睿刚想要带着他去斟鄩朝贡的这个节点,虞城不稳,对韶康而言并非好事。
只要不稳,虞睿必定会重新思考虞城和斟鄩城的关系,以及虞睿答应韶康的事情,在这个节点让扶英出事,是韶康不愿看到的。
乐儿问医正:“你们可有办法稳住夫人的病情?”
医正答道:“对症下药,按理说能够控制住,只是……若不知道病因,怕是很难根治。”
乐儿道:“十天,十天内稳住夫人的病情,可做得到?”
医正思索一番,道:“十日之内,可以。”
乐儿转身对虞睿说道:“东山山脉有一种鱼,名叫珠鳖,可解百疫,我愿意为夫人寻来。”
虞睿燃起希望,欣喜道:“那太好了!”
乐儿却面露难色道:“只是……夫人起病急,又拖不得,十日之内往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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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少主陪我去。”
姚雵赶忙道:“我当然可以去,只要能救娘,我怎么做都可以!”
乐儿又说:“只是城主,若是这样……您去斟鄩朝贡的事情又拖不得,我和庖正大人都离开虞城了,那临华阁那边……”
韶康和乐儿一走,临华阁就没有决策之人了。再加上姚雵一起,若是一走,虞城能扛得住事情的就剩下阿四和荆伯了,荆伯又身体不好……
韶康往地上一跪,道:“城主,我留在虞城。”
“韶康,你……”
“我留在虞城,朝贡的事情拖不得,请城主放心,我一定守住虞城,让夫人平安无事。”韶康又往地上扣了头,道,“韶康深知城主用心,也相信城主会把斟鄩城的事情安排好。”
这是放弃亲自去斟鄩和老遒人对接的事情了。虞睿对韶康的决定有些惊讶,他不是不知道韶康有多渴望回到斟鄩。
而韶康也不得不这么做。虞城空了,若是他强行跟着城主道斟鄩,城主牵挂夫人境况难免心猿意马,倒不如他留在虞城守着,让城主放心去朝贡,更有可能把和遒人对接的事情办好。
再说了,虞睿本就是为了让韶康放心,临时起意让他跟去的,现下夫人出了状况,他留在虞城,才是眼下最正确的选择。
小圆一直伏跪在地。医正往扶英人中上扎了一针,扶英蓄了些力,才勉强醒转过来。
虞睿赶忙卧上扶英的手,询问道:“夫人,你感觉怎么样?”
扶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到身体前所未有的疲累:“没事……没事,朝贡不能耽误了,放心去。”
小圆默默长舒了一口气,看来扶英烧得糊涂,已经记不起来方才发生的事情了。
虞睿道:“都出去,医正去准备药汤,我和夫人有话要谈。”
姚雵担心道:“爹,我想留下来陪阿娘。”
“出去,听话!”
扶英听见姚雵略带哭声的话语,安慰道:“雵儿,先出去吧,娘没什么事。”
乐儿上前拉着姚雵的手,轻轻拽着,把姚雵领出去了,其他人也退出房门各司其职。
姚雵显然还没定下心来,扶英病得太突然,他只觉得脑袋突然空了。
乐儿领着姚雵回了卧房,安慰道:“没事的哥,我们只要把珠鳖鱼带回来,夫人的病就能治好,我保证。”
姚雵这才回过劲来,问:“朱鳖鱼……好找吗?”
乐儿点头道:“我抓过,知道在哪里有,整条河都是。有驺吾一起去,用不着十天我们就回来了。”
“十天……十天,还有明天阿爹就得出发去斟鄩了,家里只有韶康和四伯,还有小圆……你说,四伯能应付得过来吗?”
乐儿道:“你别慌,外头云层厚得都快下雨了。你听我说,若是韶康不想让夫人好,他就不会自请留在虞城了,他既然选择留在虞城,一定会让夫人平安无事的。”
姚雵点头道:“对……他这么做是想让我爹放心去斟鄩,虞城现在稳定,利在于他。”
乐儿接着说:“所以,有阿四管家和韶康一起守着虞城,就算有人想从中破坏,也做不成事。”
“破坏?你是说,小圆?”
“疫病是要有人过了病气,才会染上。夫人平日里不经常出虞府,日常起居全都由小圆看顾着,再加上之前公田上的绿松石,你觉得,她会无辜吗?”
姚雵气道:“那就把小圆抓起来!”
乐儿反驳道:“小圆是我阿爹和城主谈成的交易,算是城主的一个筹码,若是没有切实的证据,你觉得城主会轻易毁掉自己手上的筹码吗?”
40. 【虞城】乱心弦(2)
姚雵闻言愣了好久,怔怔地看着乐儿好一会儿,末了才郑重其事说道:“乐儿,我希望你能够明白,我爹不是那种为了权衡利弊不顾亲情的人。”
姚雵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漠,乐儿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姚雵。
她总是习惯用提防和审视的眼光去评判虞城的人,却忘了城主和夫人本身也是姚雵的至亲。
她好像明白姚雵为什么会因为她的话而生气,因为父母之间本该爱彼此,爱孩子,姚雵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他自然维护这种血浓于水的亲情。
可她呢?
她本来也相信骨肉至亲,相信父母都爱自己的子女。可自从柏染毫无征兆地把她抛弃在虞城,又在海外躲着不见她时,她好像自然而然地把理所当然的亲情从自己的认知里删除了。
而现在她好像又毫无顾忌地开始否认姚雵拥有的亲情。
这不应该。
“我……哥,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她和扶英走得远,自己又从未见过阿娘,母子之情在她这里好像并不存在。在她用一贯熟稔的判断方法去介入姚雵一家的关系时,现在她却恍然发觉,自己对于母子之爱,夫妻之爱一无所知。
“我……不太明白你们之间的感情。”
乐儿的踌躇唤回了姚雵的理智。乐儿只是在帮姚雵分析现下的情势,从可能性的角度上说,乐儿的话并没有错。
姚雵甚至还来不及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便环抱住不知所措的乐儿,轻言道:“是我不对,我娘出了事,我说话一时乱了分寸。”
乐儿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只是说不出的难受。
她呜咽着小声“嗯”了一声,便问姚雵:“夫人做母亲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我好像很少看到你和夫人相处。”
姚雵收敛着心绪,道:“我娘,表面上不喜欢和人亲近,实际上,我的喜恶,我的一举一动,她都记着。”
“她不是个爱唠叨的人,但是每次当我难受的时候,我都能及时地得到她的安慰。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我不开心的,但就是很神奇。”
“可能这就是亲情之间的感应吧。方才在去监牢的路上,我一直感到不安,果然她就出事了。”
乐儿默默地听着,许久才说:“我明白了。”
乐儿明白了,夫人对姚雵是润物无声的爱,才会造就出姚雵同样爱别人的力量。
“哥,你放心,我一定能把夫人治好。”
姚雵舒心一笑:“好,谢谢乐儿。”
“不过哥,”乐儿话锋陡转,道,“抛开叔叔待人接物的性格,小圆还是抓不得。”
“怎么说?”
“韶康现在选择留下来,是知道叔叔心里在担心自己离开后虞城不够安全,韶康之所以留在这里,现在是为了制衡小圆这个不确定性的存在。”
“可一旦小圆被抓了起来,消除了小圆的潜在隐患,虞城最大的不确定性就变成韶康,这样的话,无论韶康选择留在虞城抑或是跟随叔叔去斟鄩,他都有如芒在背的被针对感,这样会加剧他背水一战的可能性。”
“也就是说,现在不抓小圆,目的是稳住韶康,让他觉得有退路,能斟酌。才会听从叔叔的话,筹备斟鄩的事宜。”
——
扶英的情况稳定了许多,虞睿一直陪在身侧。
“阿睿,没事的。放心去朝贡,别耽搁了。”
虞睿惊魂未定:“到底发生什么了?是小圆,还是韶康?”
扶英只是摇头:“只是一个意外,我稳得住虞城的,别瞎操心。”
“怎么能是瞎操心呢?你现在还不能算没有危险,好端端的你又从哪里染的时疫?”
扶英微喘着气道:“放心吧,出不了大乱子,我已经让阿四去收拾了。你现在最要紧的,是不能自乱阵脚,就当我是染了时疫吧。”
“当是?夫人,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扶英道:“好,我说了你可别昏头找出去。前几天阿四过来告诉我,说小圆总是大清早地跑出虞府去,还总是在虞城里瞎逛,他不放心,就来禀报我。”
“我告诉阿四,你朝贡的这当口,小圆必定是要做些什么的。跟在小圆后面去,如果有所行动,及时止损。”
虞睿问:“果真是小圆做的?”
扶英摇头:“我只是个意外。如果现在对小圆有所动作,对韶康难免心绪不稳,不稳则生变。你就听我的,就当我是累病了,好好准备明天就启程去朝贡。放心,我心里都有数的。”
“那……好吧,若有什么事,记得和阿四说。”
“去吧,小心传染给你了。”
——
小圆和韶康走出扶英房门,颇为自然地走到一块去。
韶康率先开口道:“聊聊吧,城主现在还顾及不到你这边来。”
小圆低着头没有说话。
“你别以为夫人没有说,别人就看不出来。我大可以把你清晨出虞府的事情告诉城主,你猜他会怎么处置你?”
小圆闻言只是一笑,道:“庖正大人,你不敢。我们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自从你在绿松石作坊帮我下毒时,我就知道,你不会出卖我的。”
“可你胆子也太大了!”韶康低吼道,“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直接对夫人……你怎么敢!”
小圆长叹一口气,道:“不管你相信与否,今天夫人的事情是个意外,我本意不是这样的。干扰到你去斟鄩的计划,我很抱歉。”
韶康缓和了语气,道:“这倒没什么,城主本就是一时兴起才想把我带去,我留下来,城主反倒安心些。”
小圆道:“若是没什么事,奴就先退下了。”
“你站住!”
韶康难得用如此强硬干脆的态度对待虞府中人。他甚至觉得小圆的存在就是来妨碍他的。之前一个人寄居虞府时,他虽然觉得孤单,但那份孤单是踏实的。可自从小圆来到虞府,说着那样的话来分担他的那份孤单……
他却觉得,连独自品尝的孤独也不自由了。
“话别只说一半,你今天究竟想干什么,我要知道。”
被喝住了,这倒在小圆意料之中:“我的计划被打乱了,你不该留下来的。”
“虞城就要有时疫了。如果你跟着城主去斟鄩,虞城就留下少主和乐儿在守着。新上任的年轻人,城主不在,就惹下这么大的祸患,彼时质疑声起,他们的位子就该挪一挪了。”
“只是现在守城的人换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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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时疫一起,背锅的就是你了。”
韶康声音发颤:“停下时疫。”
小圆摇摇头:“我做不到,清晨我已经把蛊毒播撒出去了,现在的虞城,应该陆陆续续有城民会出现症状了。”
韶康怒声道:“你这样做太莽撞了!就没有考虑到万一吗?”
小圆面不改色:“现在你就是那个万一了,我很抱歉。但是我知道,你,永远都不会出卖我。”
韶康无奈道:“下次有事能不能先商量好?”
小圆回答:“现下还有一个补救的方法,你要不要听?”
“说!”
“守城的人换成了你,背锅的人仍旧可以是少主和乐儿。一旦办事不力的舆论在虞城成风,少主只能让贤给你了。一边是城主为了安抚你帮你在斟鄩找关系,另一边碍事的人在虞城被迫让贤,怎么样,这样的局势,你喜欢吗?”
“被迫……让贤?”
小圆正想着解释,突然扶英房间中传出声响,稳妥起见,二人都不约而同地离开了。
小圆侯在扶英房门口,见虞睿过来,对她说:“照顾好夫人,若是夫人有任何闪失,拿你作陪。”
虞睿并没有多加为难小圆。小圆来到扶英身前,看见她还醒着。
只是醒得很艰难。
“是……小圆吧?”
小圆刚想听命上前,不想被扶英拦住。
“去领一条帕子,遮住口鼻。医正说我这病会传染,你要小心些。”
小圆有些不解。她摸不清楚扶英这句话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便也听命照做,遮住了口鼻,再次回到扶英跟前服侍。
扶英道:“见我这样,你也很害怕吧?”
不知是否是虚弱的原因,扶英这话说得轻柔,更像是在安慰。
“如果我这回真的死了,那我也就保不住你了。”
什么叫……保不住她?
小圆这才意识到,若是乐儿拿不回珠鳖鱼,十日之后,扶英真的会因为她的意外之举身亡。
在此之前,她好像一直觉得,小圆会顺利地带回珠鳖鱼,治好扶英。
甚至她和韶康的计划,也全是建立在乐儿拿回珠鳖鱼之后的境况。
金粉的蛊毒有多厉害,小圆一清二楚。她凭什么下意识地去认为扶英会转危为安呢?
她好像后知后觉才开始去思考,若是扶英身死,自己面临的后果会是什么。
扶英见她半晌没有搭话,便自顾自地说着:“这十天,就当陪陪我,好吗?不去想别的了。就只当时两个没有自由的女人被关在这里,好吗?”
小圆不理解。或是说,当她尝试去理解扶英的这句话时,得到的却是虚无。
若是十天后自己注定陪着扶英去死,那这剩下的十天,对她来说有什么意义?
如果没有办法挽救回三苗国,她的生命剩下来做什么?
扶英的话语,扰乱了小圆的思绪。周围好像什么人都不在了,只剩下这间卧房和奄奄一息的扶英。
她不得不去思考,若真的只剩下这没有意义的十天,她要用什么态度去存活下去?
“都放下吧……放下吧……”
扶英气若游丝地说着,未几便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