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听茶》
1. 尘起
晴窗院落,绿蔓闲绕,几竿翠竹映日摇。
越颐宁起床时被晒进窗槛的日晖晃了晃眼。烂得发熟的金色和叫声急促的鸟鸣,热热闹闹泼了一地。
头发还凌乱翘着,她揉了揉眼,看向床头摆着的铜盘。
婢女端着茶水进来时,刚好看到自家小姐顶着鸡窝头,手捧铜盘坐在床沿正解卦的一幕。
她连忙走过去支起床幔,“小姐,你怎么一起床就开始算卦了?还没洗漱呢。”
越颐宁抚摸着铜盘里自中心朝外荡开的纹路。她肤色细腻,只闲闲搭着盘沿,似一片卧云。纤长手指把着一口雕工粗糙的黄铜盘,揭了盖,三枚铜钱滚过十二生肖的图腾,停在了蛇、牛、龙的位置上,各有偏移。
越颐宁瞧着卦象,沉吟许久才开口:
“瑶瑶,宅子里的茶叶是不是快用完了?”
符瑶面露几分惊讶:“小姐你怎么知道!这也能算出来吗?”
“今早我泡茶的时候看了眼,装絮川龙井的罐子已经见底了,正打算等你醒了和你说呢。”
越颐宁放下铜盘,没有解释,只是笑道:“那正好,今天我出门一趟,顺便进城里买点茶叶回来。”
洗漱完后,越颐宁着中衣坐在床沿。
符瑶一边给她挑着今日外出要穿的衣服,一边絮叨着:“自从入了夏,这天气是一天比一天热了,我瞧着院子里的竹子都被晒得枯黄枯黄的。”
越颐宁顺着她的话看向门外。
她的卧房朝南,窗门都开着时,能将院里的景色一览无余。
院内竹树四合,翠盖亭亭。
此时晨曦初露,清昼祥静,绿槐与高竹交错密匝,生得遮天蔽日,一目远眺,满眼碧青。天地间一片草茸茸,柳松松,新蝉咽声绵绵。
她和她的婢女符瑶去年夏末时来到九连镇,已在镇上呆了将近一年。
宅邸是从镇子里一户乡绅手中买来的,因着地偏,房屋家什也破旧,要价很低,即使如此符瑶还嫌贵,和乡绅砍了又砍,最后越颐宁买下时乐滋滋的,觉得捡了个大便宜。
符瑶不懂她乐什么,一边搬东西还一边念叨房屋木门上的漆都掉得差不多了,真是黑心人家遇上了冤大头。
越颐宁也觉得老旧,但她实在喜欢这宅子的院落。
不仅绿植生得多,还长得盛,满院竹树环抱着几座木屋,推开窗便能摸到叶子,即使是烈夏也不觉炎暑难耐。
越颐宁横看竖看,怎么看都觉得这院子绿油油的。
她挠了挠脑门:“黄吗?我觉着瑶瑶你把这些树养得挺好的。”
符瑶:“这竹子不怎么需要看,放那不管也能活,长得可快了。不过这些天又更热了,也好久未下过雨了,是该浇点水才行。”
符瑶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没得回应,她抱着衣物转过身,又见越颐宁在抱着那口铜盘研究。晨阳喷了满床鎏金,顺着竹纹床榻被剔成丝丝缕缕的金波。整间寝房浸浴在金海中,越颐宁垂着眼坐在海中央。
今日的卦象…有几分奇怪。
越颐宁垂眼盯着铜盘,心中默算,没想到忽地一只手伸了过来,遮去了她的视线。
一抬头,发现是抱着外衣的符瑶在捣鬼。
小侍女蹲了下来,仰着下巴,面带期待:“小姐,你回来的时候能帮我带几本书嘛?我上次进城买的那几本都看完了.......”
越颐宁想起昨晚,她熄灯睡下前还听到符瑶在隔壁大骂书中的恶婆婆棒打鸳鸯,害得男主角和女主角生了嫌隙。
她失笑:“知道了,给你买。”
一路走到镇上,人都不多。
九连镇上有家驿店,越颐宁每次进城都是惯常在他家租骡子的。店家掌柜的是个胖女人,姿容豪迈,颇有几分北方匈奴人的气质。
掌柜打着算盘,眼角瞥见一道青色长衫的影子晃了进来,一下便认出来人:“哟,是越姑娘来啦?”
越颐宁抬手挥了挥,笑得眼睛弯弯:“杨掌柜,我又来租骡子了。”
杨掌柜收了算盘,却没有像之前一样笑逐颜开地领她去马棚,只开口道:“越姑娘,你这又是要去锦陵吧?”
“你大概不知道,锦陵那边最近把守严了,车马进城的道都管得紧,没有官府批的通行文书都是不给进的。”
店里人不少,杨掌柜压了压声量,跟她挤眉弄眼:“但我打听过了,走行人道还是能进城的,就是队伍排得长。”
越颐宁恍然大悟,作了一揖:“原来如此,在下谢过杨掌柜了。”
杨掌柜:“别谢,这不是看你熟客么。”
“越姑娘,我看你时不时地就要进城,怎么不干脆住到城里去?咱镇上既没好吃也没好玩,怪偏僻无趣的。”
越颐宁闻言笑了:“瞧掌柜你说的什么话。我的钱也就够买的起这镇上的宅子,若说是锦陵城里边,哪怕是一间破茅屋我也是买不起的。”
越颐宁落脚的九连镇是锦陵城下辖的数个县镇之一。
锦陵,地处东南,是燕京附近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经济最为繁荣的郡城。
锦陵城离九连镇不远,不过四五公里的土路,越颐宁很快就看到了城门。锦陵城依山而建,高城深堑,护城河淌淌而过,拥为矗立。
城门把守森严,也不知在检查些什么,排队队伍移动得极其缓慢。
草地被晒得焦黄,泥土块块皲裂如老人的手,城墙边的树木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仿佛下一秒就要倒地不起。
日炎如蒸,烈暑如炙,尘土裹着风沙卷面而来。
越颐宁随着队伍往前挪动,眼前是起起伏伏的人头和佝偻脊背。数米开外,一辆辆马车列队于另一进城闸口处,越颐宁望去,映入眼帘的便是车顶上垂坠下来,正摇晃着的珠穗。
布幔上金线穿匝,在热风里漾开层层金辉,上面做工繁复华丽的刺绣看得她直咂嘴。就这么一块,估计够她再买一个破宅子了。
她走神的一刹,正在行进的队伍中忽然爆发出几声惊叫。
越颐宁扭头,恰好目睹一名背着箩筐的男人身形晃悠,从手臂到身体抽搐痉挛,跌撞几步,然后砰然倒地。
队伍里的人头攒动起来,声喧,不远处的守城卫兵立即朝这边跑来。
越颐宁听到卫兵在说“是暑热导致的晕厥,先将人移到阴凉处”,随即又有几名卫兵上前,维持排队队伍的秩序。
越颐宁身前的是一个妇人,胸前的襁褓里抱了个婴儿,手里牵着个女娃,也不知是从多远的地方来的,女孩的头发都湿透了,脸上洇满了汗珠,晃一晃脸蛋,便汇成河流淌下,粗布麻衫上的尘灰被水渍浸开。
越颐宁听见了那小女孩声音,她在低低地喘着气,似是光维持呼吸一举动就已足够艰难:“……妈妈,我想喝水。”
妇人额头上同样悬着蛛网似的汗滴。她握紧了女孩的手,轻哄道:“妞妞乖,等进了城就有水喝了。”
原本嘈杂的议论声,在卫兵的厉喝下,渐渐歇了。
越颐宁随着人流进了城。
城门打开,倾城缟素映入眼帘。
锦陵城内也与城外一样热,只是车马和人更多了,街市琳琅,鼎沸喧嚣,原本该有的几分人气却被随处可见的白布条消磨殆尽。
暑日当头,锦陵城里却像是下了场大雪。
象征着哀丧忌讳的颜色在这青天白日下飞扬,被日光泡过的白布亮得像一柄雪刃。越颐宁迎着太阳望去,被刺得微微眯起眼睛。
她先去了城东的一家书肆。这里是锦陵城中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共四层楼,二楼到四楼都是藏书架子,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供人挑选;一楼是茶馆,中间几层的房梁挑空,搭了一座木台子,时常有说书的在这儿讲些野史名本。
越颐宁进得巧,一来就遇上个刚刚开讲的。
茶馆里坐满了人,台上的男子手持折扇,轻摇拍打,声音洪亮:“咱今儿讲的,是东羲国那名垂青史的开国皇帝,熙元帝的故事。”
“话说熙元帝开国后,励精图治,纳善如流,又兼轻徭薄赋,节用裕民,纵观史书百代,也可称为勤政爱民之典范。其嫡长子亦是贤德兼备,才貌甚隆,弱冠之年便被册封为太子,熙元帝甚爱,为其取号‘德馨’。”
“这熙元帝册封太子,真是半点没带犹豫的。就拿野史《东羲·熙元帝传》中的一段说吧,熙元帝在位期间,匈奴外患不绝,熙元帝曾多次出征北伐,期间朝政事务都全权交由德馨太子负责,将自己最得力的心腹和大臣都拨给他协助。”
“可想而知,这是多么深厚的信任!皇帝与太子的关系向来微妙,进则猜忌,退则不满。唯独对这个儿子,熙元帝是给了自己的全部,除却器重和教导,还有远超平常天家中的父爱。时人锐评,其宠爱程度,想来哪怕是德馨太子伸手问他要这皇位,熙元帝也会拱手相让罢!”
“然而天妒英才。谁也没想到,这德馨太子二十七岁生辰那日,竟于东宫寝殿中突发恶疾,未等太医赶到便骤然逝世。发丧之日,熙元帝抚着灵枢,仍失声痛哭,难以自已。当天,燕京城内满城白布,飘扬百日。”
“而后二十年里,熙元帝前后废立太子三人,不理朝政,越发昏庸暴虐。其间流传最广的一则暴闻便是‘人皮鼓’。”
“史书记载,熙元帝晚年广纳舞姬入宫,杀之剥皮,以美人皮为鼓面,击鼓为乐,惨死宫廷的舞姬多达数百人。最黑暗的一段时日,东羲南境兼遇三年水患,颗粒无收,朝廷内酒池肉林,巷陌间易子而食。”
“熙元三十一年,洪戊帝带兵攻入皇宫,手刃其父,方才结束这场民不聊生的噩梦。呜呼!何其悲哀!曾经励治神武的一代明帝,老年竟因痛失爱子而性情大变,走向如此结局,实在是令我等叹惋不已......”
越颐宁的目光扫过底下骚动的人群。那说书人在台上绘声绘色,坐茶桌边的客人议论纷纷。
“历史重演了!”
“谁曾想,好好的太子殿下竟会一夜之间暴毙于东宫......据说当今圣上听到消息,当场便昏厥了过去!”
“这离太子殿下去世已经过了快一个月了,按照礼制,东宫丧事既出,燕京需全城挂白布七日。可现在别说是燕京了,便是燕京脚下这锦陵城里的白布也不曾撤下,也不知这国丧礼制还要维持多久。”
“你说,太子殿下究竟真是积劳成疾而死,还是背后另有阴谋?不然这正当壮年,无病无疾的人,怎会说没就没了.......”
“太子殿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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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逝皇后亲子,虽圣上厚待太子殿下,但最宠爱的妃子却是四皇子的生母丽贵妃。”
“丽贵妃是顾大将军之女,顾氏一族名将辈出,手握兵权数十年,谁敢说他们没生一丝一毫的异心?要我说,太子殿下的死绝不是意外。”
“可惜了,若太子殿下能即位,定是一代明君,四年前的黄河水患,便是他亲至五州渡口,督工协力;他还多次进言修改律法,主张宽仁,去除酷刑;也是他提议在各地设立女学,推行义讲,才有了近十年来众多平民女子入仕的胜景。”
“太子殿下登基,那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可恨老天无眼,竟然早早收他去了!”
“如今燕京附近多地遭逢大旱,今年北方春季又雨水稀少,眼看着入夏渐深,这旱灾怕是要越来越严重了,我认识的几户人家都说再这样下去,今年恐是要颗粒无收......”
“人祸既逢,天灾不断!东羲国运已有衰亡之象!”
“天家的事,岂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可以议论的?快快把嘴巴闭上吧。”
茶烟,哀叹,窃语。满腹猜测汇聚成一条哗然作响的洪流。笼罩在烈日下渐渐干瘪的城池,洁净的白布裹着肮脏的沙土。数百里外,燕京城内,众说纷纭中,似是波澜诡谲,风起云涌。
这天,要变了。
浩荡喧闹之上,斗笠青衫的女子倚着栏杆,楼阁一隅,翠色横生。
越颐宁正听得起劲,小二已提着捆好的三本书来了:“越姑娘,先前订的书我给你拿来了,你且看看书目都对了没?”
越颐宁连忙站直,伸手接过:“欸,劳烦了。”
小二嘴巴未停:“一共三本,分别是《西厢凄楚痴情缘》,《王府世子的落跑妻》和《庶女奇闻》.......”
小二说话中气十足,一嗓子便传出老远。
“哎哎!别别念出来!”这几个名字一念,越颐宁登时替自家那个爱看狗血小说的侍女感到了尴尬,连忙打断小二,“我自个儿看就行了。”
小二自打了下嘴巴,嘻嘻笑:“明白明白。”
越颐宁拿了书,买了茶叶,进城的两桩大事已了。
她走出书肆,取下斗笠,一边呼着气儿一边晃着,试图扇出点凉风来。
现下正是午后,最热的时间,便是她穿的青衫薄衣也快湿透了。
为了避暑,越颐宁特地钻入小巷,沿着屋影往城南走去。
再过一段路便是出城的大道了,越颐宁思忖着,忽然被路边的叫骂声吸去了注意力。
“你个混账玩意儿,赔钱货!我让你再跑!”
猝不及防地,有个人影横摔在了她面前,越颐宁瞪大了眼,还没瞧清楚人样,那叫骂声已经近了,五大三粗的男人正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手里还握着一根竹鞭。
越颐宁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停留在那根竹鞭子上。被打磨过的竹条本该是油润的天青色,现在却浑身布满了暗沉的血垢。
男人并不介意这是路边,直接一鞭子抽在了那趴着的人身上,哧地一声闷响,越颐宁听到脚边那人吃痛的哼声,衣衫底下登时洇出血来。
男人还在骂骂咧咧:“你个贱种,天打雷劈的,还敢跑!看我不打死你!”
越颐宁见不得这样的场景,眼见着男人又要抽下来,她下意识地伸手挡在那人身前:“使不得,有话好好说,不要当街伤人啊!”
男人举得老高的鞭子停在了半空中,大抵是瞧清楚越颐宁的长相了,一脸的凶恶顿时消了,换上笑脸来:
“哎哟,您误会了,这就是个奴隶!我是在教训他呢,我要是不抽他,他下次还敢跑!我可是花了大价钱把他买回来的啊,他要是跑了,我可就血本无归了!”
男人变脸变得老快,看向奴隶时马上又换了个表情,他狠狠啐了一口,“贱东西,赶紧给我起来,滚回里边去!”
越颐宁也看出来了,这大概是个奴隶贩子,而趴在她脚边的这人是个不听话的奴隶,逃跑没成功还被抓了回来。
她讪讪地放下手:“.......原是如此。”
在东羲,奴隶买卖是合法的,奴隶等同于私人财产。奴籍本是贱籍,主人尚且可随意打杀,何况是奴隶贩子,便是官府也管不着别人处置自己的财产。
越颐宁知道自己是多管闲事了,摸了摸鼻子,戴上斗笠就要走掉。
那男人的叫骂声实在扎耳,鞭子落在皮肉上的闷响不断。她面色未变,仿佛没听见一般,却加快了脚步。
巷陌里的商铺挨得极近,两个女人倚靠在门前闲聊,声音就这样飘进了她的耳朵里,“啧啧,这奴隶才运来多久?就快被他折磨死了。”
越颐宁顿足,两人没有察觉,还在聊。
“这奴隶刚送来时,王哥还想着能赚一笔大的,搁我面前死炫耀。我不信,去他那瞅了一眼,彻底服气了。那皮相真是顶好的,卖给那些好娈宠的贵客,一卖一个准!”
“没戏!这奴隶胆子大过天,贵人想看一看他那张脸,他张口就敢咬贵人的手!”
“这么有骨气怎么沦为奴籍的时候没自绝呀?”
俩人似乎也是奴隶贩子,倚着门框咯咯笑着。
越颐宁走不动了。她站在原地,一咬牙,又折了回去。
2. 卦象
地上的人也不知是死是活,王贵用脚踹了一下,那奴隶翻了个面,又躺下了,被打成这样还是一声不吭。
王贵拽着他的头发,把人拎了起来。
一直遮掩面孔的长发被尽数拉拽起来。这奴隶没在看他,即使他强行让他的头仰起来,他也还是垂着眼,满脸漠然。
王贵看着这张脸,恨得牙痒痒。
他就没遇到过这么难搞的奴隶!以往刚烈些的,听到要卖给男客,咬舌自尽的都有,偌大的奴棚里想死还不容易?
可这人,他愣是没有寻死过一次,不管抓回来多少次都是拼了命地逃跑;一拉出去卖就跟哑巴似的,问什么都不开口,人一要碰他,立即毫不留情地咬上去,咬出血了都不松口!教训他吧,用鞭子抽到奄奄一息了也一点反应没有,每次都是这副死人表情;丢回棚里,嘿,又活了!疼得站不起来也会照样吃东西喝水,一副惜命到不行的样子。
他王贵当奴隶贩子十几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既不怕死,又想赖活的!
王贵也恨啊,打又打不服,卖又卖不掉,处理了又可惜他这张脸。心里鬼火冒,他磨了磨后槽牙,又扬起了鞭子。
“且慢!”
青衣一闪,头戴斗笠的少女急忙伸手握住了他的鞭子,王贵的动作猛然停下了。他抬起头,有点意外越颐宁的去而复返,但还是挤出一点笑容来:“客人这是......?”
越颐宁客气温和笑了笑,松开了手,咳嗽两声,表情带着丝局促:“老板,你这个,这一个奴隶......大概卖多少钱?”
王贵一听这话,眼睛亮了。
生意来了!他手下动作一变,改为提着那奴隶的衣领,笑容满面开口道:“不贵不贵!姑娘是要我手上这个吧?您这眼光是真的利!这奴隶不是我吹,我这奴棚里就没有比他长相更好的了,当真是貌若天仙!您买了摆在屋里天天使唤,看着都赏心悦目哪!这么说吧,我和姑娘您有眼缘,就只要您这个数!”
王贵比了个数字,越颐宁心里登时一凉。
这么贵!
其实越颐宁刚说出口就后悔了。她兜里才几个钱啊,行善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实力吧,明明都快喝西北风了!
越颐宁:“......这个,还能便宜点吗?”
王贵瞥了眼手上的人。这奴隶还是低垂着头,不为所动。
现下这奴隶完全就是个烫手山芋,要是能卖出去,便宜点也是划算的,只要不亏就行。
王贵试探起来:“敢问小姐是锦陵哪家姑娘?锦陵多户官家都是在我这买的家奴,若是府里和我们多有合作,也不是不能给您打个折。”
不说还好,这一说越颐宁更尴尬了。
越颐宁:“......让老板见笑了,我并不是锦陵人,也不是官家出身的小姐。”
说着,她抱拳对着老板,微微行了一礼:“鄙姓越,名叫颐宁,期颐的颐,安宁的宁,不过是一个无家无门,行游四海的天师罢了。”
王贵很惊讶。他鲜少见到天师,见过的几个都是头发斑白胡须堕地的老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年轻的女子自称天师。
但有人的反应比他更强烈。
原本低垂着头,无论二人说什么都毫无反应的奴隶,在听完越颐宁说的那句话后猛地抬起了头。因他动作幅度格外大,越颐宁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投去一眼,只是还没看清,就感觉自己衣摆紧了一下。
越颐宁愕然。
那奴隶不知何时探身过来,竟是失态地直接伸出手握住了她的裙摆。此刻,他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地上,仰着头,正怔怔然地望着她。
他狼狈极了,长发乱糟糟地缠成一团,衣衫褴褛,浑身都是灰尘和泥巴,看一眼都惹人厌憎。这人的脸也满是黑灰,几乎看不出原本皮肤的颜色,只一双眼睛,明亮非常,就这么直勾勾看过来,越颐宁被注视着,竟感觉自己被镇住了。他目光里潜藏的东西极复杂,她看不透,却又隐隐约约觉得危险。
许多年前,越颐宁年纪尚幼,还随着师父在天观里潜心修行的时候,曾在天祖像前见过许多这样的眼睛。他们都双膝跪地,口中喃喃自语,神情五花八门,不一而同。
唯独那些面容上一闪而过的情绪,被她经年累月地捕捉下来,堆垒成山一样庞大的侧影。供奉所有的虔诚,死一般的寂静,似水的温柔,难以言状的疯狂。
越颐宁心一惊,还未深想,手指已经下意识动了。她握住衣摆,就要将其从那奴隶手中扯出。
也就是这时,那双怔怔望着她的眼睛,忽然滚下一颗圆盈的眼泪。
越颐宁像是被施了法术,蓦然定住了。
那双眼里的情绪更加汹涌,更加复杂,随着眼泪滚滚而下。落泪的人总是形容大变,五官是皱缩或是狰狞,但眼前这个灰扑扑的小奴隶却哭得极安静,若非那些眼泪快要将他脸上的灰尘泥巴都洗去,若非她听到了他喉咙里压抑得不成声的哽咽,越颐宁也许会以为那是刻意挤出来讨她同情的。但她知道不是,只因她看得出来,他极高兴。
仿佛痴人下水捞月,却真的将月亮打捞上来了,明知不可能得到的珍宝,眼睛一睁,却已经摆在自己面前。
王贵瞧他竟敢伸手抓人衣摆,还直勾勾地盯着人看,生怕越颐宁被这奴隶的怪异举止吓到,连忙又高举竹鞭骂了起来:“你个腌臜东西,手摸哪呢!?看什么看!眼睛不想要了是不是——”
越颐宁又一次打断了他:“老板且慢!”
王贵显然也没想到这人还会叫停他第二次。
青衫白袍的女子挺直了腰背,这一次,她面容里的局促犹豫都如冰雪般消融了,看来的目光也有了变化。
她慢慢开口:“可以,就按你说的那个价来吧。这个奴隶,我买了。”
…
正碧落尘空,光摇半璧,日头刚下万松顶。
符瑶在院子里忙碌,隔着大老远便听到大门传来动静,连忙洗了手过去迎接:“小姐,你可算回来啦,我今儿做了你爱吃的土豆炖酥肉——”
符瑶跑到门口,脸上明媚的笑容忽地一凝。
越颐宁站在门口,斗笠青衫,和符瑶今早送她出门时别无二致,只是眼神有些飘忽,似乎不敢与她对视。她身边站了个男人,一身尘土脏污,比越颐宁还要高半个头。
越颐宁咳咳两声:“……瑶瑶,这是我从锦陵买回来的小厮。这是符瑶,我的贴身侍女。”
那男人也开口了,声音沙哑,似乎很久没喝过水:“见过符姑娘。”
越颐宁:“瑶瑶你先带他去后院擦洗一下吧,至于衣物.....我回来得匆忙,衣物就先拿我衣柜里还未穿过的外袍给他暂替。”
见符瑶还瞪着身侧的男人,越颐宁压了声调喊人:“瑶瑶。”
符瑶肉眼可见的不高兴,但她没说什么,只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一字一顿地开口:“进来吧,我带你去。”
符瑶把人带到后院,火速回房,却没有找到她家小姐。
她怒气冲冲,一路疾走到前厅,才看到她家小姐的背影。越颐宁解了外衫只着单袍,蜷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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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蹲在院落树根底下,远远看去,宛如一团雪白卧在绿丛碧影间。
符瑶横冲直撞跑过去,大喊道:“小姐!你怎么会突然买了个人回家?别说是因为家务,家务我一个人就能做得好,不需要第二个人帮我——”
离得近了,符瑶才看清越颐宁手里拿的东西,她突然刹住脚。
符瑶惊讶道:“小姐,你、你这是在准备做占卜吗?”
越颐宁回头,黑缎似的长发滑到背后,露出她身前摆放在青石板上的几样物什。打火石、竹片、刻刀、银针、铁锤、金粉、细木柴.....而她手上,正握着一片完整的龟腹甲。
越颐宁犹豫一瞬,不知她想了些什么,还是放下了手中的龟甲,“......没。想了想,还是先不做了。”
符瑶知道越颐宁是天师,却并不怎么了解其中的细节。
天师者,善五术。此五术,分别是山、医、命、相、卜。山为修行养性,医为岐黄之术,命为推命算运,相为观相之术,卜为占卜问卦。
她家小姐尤擅命卜之术。她们二人行走江湖,每次缺银两,便就地支个摊子看八字面相,占卜吉凶。
越颐宁算命极准,说出口的断语无有不应。同一个地方,只要支摊超过三日,第三日摊位前必定大排长龙,四周慕名而来的人能围个水泄不通。但她们一般支不上三日摊,每次只要赚够了下一趟路途的盘缠,越颐宁就会收摊走人。这也是她家小姐的优点,知分寸,不贪多。
天师这行当壁垒极高,自东羲开国以来,五术便被国教应天门垄断,都是教内师徒相传,从未流入民间。故而关于五术,越颐宁没说过的,符瑶也不清楚。她只知道,每次做完龟甲卜卦,她家小姐都会累倒在床,躺一整天,饭都不吃。
符瑶没心思细想了。她现在满心都是后院里那个正在洗浴的陌生男子,她家小姐带回来的危险分子!
“小姐,你还没说呢,你怎么突然买了新的人回家?”一向嘴皮子不饶人的符瑶,此刻见越颐宁不回她,居然莫名有点结巴,“还是说,你、你嫌我干活不利索了?”
越颐宁哭笑不得:“不是,怎么扯到这上面去的?”
见小侍女真有点伤心了,越颐宁叹了口气,和盘托出。
“瑶瑶,你记得我今早起来曾卜了一卦吗?”
符瑶点点头:“当然记得了,因为小姐你不仅没有赖床,还起得比往日都要早呢。”
越颐宁作头痛状:“别念了,下次我一定早起.....”
后院里,泼洒的水声间歇响起,木杆上搭着浆洗过的衣裳,半晒干的细软棉布被风吹得翩跹,几道布影横斜,交叠成一座并不巍峨的雪山。
一个人影晃了晃,从雪山脚下站起来,背部到肩颈的肌肉骨骼如河流入海,慢慢伸展,绷紧,挺拔。
他侧了侧脸,午后光晕落在他未着衣物的肌肤上,疑是玉塑胎身。
洗净灰尘后的长发拢在身前,还滴着水。无人的后院里,男子垂着眼睫,手指反复捻着长及腰的发尾,无声地笑了。
越颐宁蹲在草丛边,符瑶看见她家小姐仰起头,午后树荫的光斑在她眼睫上闪动,将那双眼底的狡黠都照透。
“虽我这人确实无聊透顶,但也不至于连家中茶叶还剩几何都要依靠算卦得出。”
越颐宁微微一笑,“我说我算出要去买茶叶,其实是哄你的。我是算出我今天必须进城一趟,为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带什么回来。”
“卦象上说,我得带一个会为我哭的人回家。”
3. 阿玉
越颐宁:“我是从城南巷子的一家奴隶贩子手中买下的他,他当时正被人鞭打,形容很是狼狈,但我定睛看了一眼就觉得不对劲。”
虽然此人浑身上下都被破布衣衫裹着,皮肤也脏兮兮的看不出颜色,但裸露在外的四肢和衣裳底下大致的身形还是能够看出来的。越颐宁当即就判断,这人绝对不是奴隶出身。
“他手掌皮肤细嫩,一看就是养尊处优,从没做过粗活。但他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处有极厚的茧,说明他要么时常提笔写字,要么是长期修习乐器。且身上骨肉匀称,肌群没有萎缩,不像是长年累月吃不饱饭的那种柴瘦,倒像是最近一个月刚刚饿瘦的。”
自小就能够培养孩子读书识字,学习器乐的,绝不是寻常人家。
符瑶也有点意外:“你是说......他是突遭变故才成为奴隶的,实际上,可能是流落在外的贵族?”
越颐宁:“初步判断,可以这么说。”
符瑶身上的刺顿时软了下来,越颐宁仿佛能看见她背后轻快摇晃的尾巴。
若是流落在外的贵族,总有一天是要回自己家去的,退一万步来说,金贵的公子哥干这些杂活也不会比她干得好。
越颐宁笑了笑:“我原本也只是想,若是价格尚可,将他买下来放走也算善事一件。家中并不需要奴仆,多个人路上的开销也会更多。”但既然卦象如此,便先将他留在家中吧。
大抵是知道对方不会成为她的威胁,符瑶也轻松了,转而开始好奇起来:“那小姐你为什么会算出关于他的事情啊?是不是我们下一趟去的地方就是他家族所在?我们得带他回家?”
越颐宁摸了摸袖子里的蓍草,已经有点手痒痒了,“这些问题,等待会儿我问到他的生辰八字,一算便知。”
话毕,远处门廊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来人走得很慢很轻,但迈入院落中的动静依然不小,两人都注意到了。
手里握着扇子替她扇风的符瑶先看了过去,随即瞪大了眼睛,坠着金铃的竹扇“叮”地一声落在地上,激起一片土灰。
越颐宁也回头,耳边刚好响起符瑶的惊呼声。
然而,她的目光却全然被眼前的人吸引,连一分一毫也无法分到自家侍女身上。
来人缓行而至,灰尘污泥洗去,外露的肌肤洁净如雪。长发松散挽在臂前,只着一件女式的月白色外袍,发尾微微洇湿腰际的束带。容色极盛,明明未配冠饰,未施脂粉,却粲然夺目,似放宝光。
轩轩如朝霞举,濯濯如春日柳,岩岩如孤松立,皎皎如月华泻,俄俄如玉山倾。
当真是......如何修辞都不够形容,无法形容。
玉面绛唇的美男子施施然在她面前跪下,端端正正地给她磕了个头。
他声音也动听,如泉水滴梧桐:“小姐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
越颐宁这才意识到自己还蹲在树根上,姿势颇有几分不雅。她连忙清咳两声站了起来,掩饰自己刚刚看呆了的尴尬:“先起来吧。”
地上那人温声道:“院中没有座椅,站着未免不敬,我还是跪着回小姐的话吧。”
越颐宁真的很容易尴尬,比如此刻她就很尴尬。
符瑶很会看眼色,连忙从不远的茶台处搬来了一张木椅,贴心地抵到越颐宁的屁股跟前。
越颐宁这会儿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有几分无奈地转身:“公子请起。我并不是因为需要奴仆才从那贩子手中买下你的,我是看公子似乎并非奴籍,却身陷囹圄,其中恐有冤误。若公子愿意告知我们家住何处,我们也愿送你一程。”
出乎意料的是,听完越颐宁这番话的男子并未露出意外或是欣喜的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原是如此。但有一事,小姐也许不知。”
“前阵子我因逃跑被打晕过一次,醒来之后便失去了之前的记忆。和我一道被关入奴棚的人也说我并非天生奴籍,但我的姓名籍贯他们一概不知,至于贩子,就更不可能告知与我了。”
越颐宁千算万算也没想过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
她失声道:“失忆了?!”
不好。她还想靠这人给的信息算他的命数,早上得出的卦象绝非偶然,一定有特殊含义,若线索断在此处无法勘破,那就麻烦了。
那人语气变得苦涩:“我才知小姐竟是怀抱着如此善心将我买下来的,是我辜负了小姐的善意.......若我没有失忆就好了。”
越颐宁忙道:“不不不!怎会是辜负?失忆之事又非你本意,我并无责怪公子的意思呀。”
“你不必挂怀,且先留宿几日,我去向官府问询一下临近几城有没有哪户人家在寻人的.....”
那人神色黯然:“是我内心自责难平。想来,小姐家中也并不缺奴仆吧?我留在此处也是多余。”
“小姐买下我只是出于仁德之心,我已经为小姐造成了负担,若什么也不做地留在这里白吃白喝,我定然寝食难安......”
他说着,垂首,眉心似一片被吹皱的春水。
美人黯然神伤的威力极大。越颐宁连忙说道:“等等!那个......其实我们家中确实缺个人手打扫庭院......”
越颐宁说完这话,便感觉身旁符瑶的眼睛瞪了过来,看得她万分心虚,那眼神仿佛在说:小姐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可,原本神色低落的美人顿时抬起眼帘,眼睛里放出熠熠的亮光。
他欣喜道:“真的吗?!还请小姐允我留下,我愿为小姐分忧!”
越颐宁犹豫了:“可公子你的家人......”
她话还未说完,便见眼前的美人抬手,解开了衣袍上的结。
越颐宁瞪大了眼睛。符瑶在旁边尖叫:“你这是做什么!快把衣服穿上!”
衣襟滑落,露出未着一物的雪白躯体,美人褪去衣衫跪坐跟前,本该是活色生香的场景,越颐宁却在看清的那一刻,呼吸骤然屏住。
这是一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冷白肌肤更衬得那其上横陈的伤痕触目惊心。红艳艳的是新伤,已经暗沉赤黑的则是旧疤,二者交叠,不分你我,视觉冲击力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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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一张密密的血网兜着一捧雪。
难以想象,这副身体究竟遭受过多少次毒打。
空气沉默半晌,美人才慢慢将衣襟拢好,低声道:“实不相瞒,在小姐将我带出奴棚前,我每日都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这样下去,也许再过几日我就会被打死,草席一卷丢到乱葬岗,也无人在意。”
“失去的记忆,也不知以后还能否找回来,也许我的父母站在我面前,我也无法认出。我也不愿小姐因我之事再多费心,我并不值得小姐这样做。”
“不知是父母教诲还是师长谨谕,即使失去记忆,我也始终牢记一点——我需得知恩图报。”他伏在地上,朝着越颐宁深深叩首,“请小姐允我留在家中,我想要报答小姐的恩情。我身无一物,没有什么能回馈小姐的,唯有以此身相报,即便是做牛做马也无怨无悔。”
越颐宁听到“以身相报”时,委实没能忍住,咳嗽出声。
她暗暗掐了自己一把,勉强冷静下来:“公子请起。我已经明白公子的想法了,若这样能让你心安,我不会反对。只是有些事,我需要提前与你说明。”
“如你所见,家中只有我和符瑶二人,在来到九连镇之前,我们云游四方,去过东羲极北的雪原,也到过南境的广府。我们无所牵挂,已四海为家许久,下一次出发也许就在下个月。我实话实说,不是所有人都能适应这样如无根浮萍的生活,且我盘缠不多,不确定能否带着公子一道走。”
“不如这样,公子你暂时留在我这做些杂工,就算是.....做我的家仆。只需替我的侍女分担一些工作,每个月的薪金便留在我这,抵我今日从那奴隶贩子手里买你的钱。等到抵空的那一日,你就可以安心地离开,去找你的父母家人。”
“若你愿意的话,便告诉我你的名字吧。”越颐宁笑道,“若你连名字也不记得了....嗯,那现编一个也可以。”
“阿玉。”
地上的美人,不,应该说是阿玉。阿玉抬起头,看着越颐宁,神色郑重:“玉石的玉。小姐叫我阿玉便好。”
这人抬头以后眼睛一直亮亮地盯着她看,她被这目光看得逐渐坐不住了。
越颐宁又咳了一声,她刚准备开口,身侧站着的符瑶却面露奇怪之色:“小姐,你昨夜着凉了吗?怎么今天总咳嗽?”
越颐宁又尴尬了,也就是这时,阿玉轻声笑了,开口为她解了围:“近日酷暑连绵,应该不会着凉。小姐许是太久未饮水了,嗓子干渴才会咳嗽吧。”
符瑶顿时站直,“嗖”地一声跑向厨房:“我去给小姐倒水!”
越颐宁挽留的手刚抬起来,自家侍女已经没了影。
她讪讪收回手,一转眼,却见原本抿着唇笑的阿玉放下了嘴角,静静地望着她。
他眼神里的情绪如同罗织已久的网收束,混沌不清。
越颐宁一愣,听见他似乎喃喃了一句:“终于......见到你了。”
她疑心自己幻听了:“你说什么?”
阿玉又笑了:“回小姐,我说的是,今天天气真好。”
4. 谢府
直到回房,越颐宁都在思考,今天天气究竟好在哪里。
只不过她独处的时间甚少。没过多久,小侍女气势汹汹地带着茶壶和茶叶进了她的房间,看那架势,不像是奴仆来服务主子,倒像是讨债的来收债了。
符瑶:“小姐!你怎么真的让他留下来了!不是说好的——”
越颐宁无奈:“咱们一开始说好的也是让他留下来吧?”
符瑶被怼得卡了壳,她结巴了一下:“是,是吗?好像是这样......”
越颐宁笑嘻嘻地凑上来,揽住自家小侍女的肩膀:“我知道你讨厌他,但有他在,你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啊,横竖没有多花什么钱。”
“而且也说好了,若是要走,我们不带着他一起的。”
越颐宁看着逐渐阴转晴的符瑶,心想,还是好哄的。
“小姐既然这么说了,我也不是容不下他。”符瑶还是有点忿忿不平,“只是我瞧他行径,当着两个陌生女子的面随意脱了衣服,真不像是好人家的儿子。小姐可得多留心,别被他....被他.....”
瞧着自家小侍女支支吾吾的样子,越颐宁觉得有趣:“说呀,被他怎么样?”
“别,别被他勾引了!”符瑶涨红了脸,“我可不是胡说啊!”
青衣黑发的女子被逗乐了,笑眯眯地望着她:“怎么会呢。”
符瑶嘟着嘴:“......小姐你就是太心善了,什么人都帮。那人不过是卖个惨,你就答应让他留在家中了,你耳根子也太软了。”
符瑶一直觉得自家小姐上辈子是仙人。
聪慧貌美,善良温柔,可勘天机,又有青松皓鹤之质。坐在院子里取溪水筛叶煮茶时,只一个剪影便叫人挪不开眼。
但有时吧,这人一张口说出来的话,又叫她直呼太俗,简直俗不可耐。
比如此刻。
越颐宁说:“这是哪来的话,我还不是看他相貌生的好么?若是个彪形大汉,早就在他脱衣服的时候撵出门去了。美人就不一样了,光摆着看,平日都能多吃一碗饭哪。”
符瑶怒急跳脚:“小姐!你怎能如此轻易地便被美色.诱惑啊!!”
符瑶真的很讨厌阿玉。
她也毫无遮掩之意,将自己的讨厌都摆在了明面上。
第二日,天还未亮,她便到了阿玉的房门前捶门大喊:“阿玉,你起来没有?院子里的柴火早饭前就要劈好,我昨日不是才说过吗——”
话没能说完,里头的人便将门推开了。阿玉穿着一袭白衣,长发落在腰际,看上去刚刚起床还未梳洗。
符瑶感觉自己揪住了这人的小辫子,登时眯起眼:“这都几点了,你不会才起床吧?你这是干活的态度吗——”
小侍女并不高,阿玉需得低头才能与她对视,垂下的眼睫便如鸦羽似的密密盖下。他没有反驳符瑶,而是说:“符姑娘怪罪的是,今天是我起迟了。”
符瑶还要再训斥几句,却听见对面越颐宁的屋里传出一声呼喊:“瑶瑶——”
符瑶顿时转头应了:“小姐!”
越颐宁一喊她,符瑶便将阿玉的事情都抛诸脑后了。她快步来到越颐宁的屋内,却见越颐宁已经穿戴整齐站在矮柜前,正叉着腰看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抽屉,似乎是很苦恼。
“小姐,你在找什么?”
越颐宁回头:“瑶瑶,你有看见我的龟甲吗?”
符瑶走上前来:“是昨天小姐你拿出来的那片吗?如果是那片,我记得我当时都放回第二层的夹层里了。”
越颐宁挠了挠头,侧身,向她展示第二层的抽屉:“我印象中我昨日睡前好像又拿出来了,但今天一早发现柜子上没有。我还以为我是做了梦,但是刚刚打开抽屉也没有找到。”
符瑶也奇怪:“莫不是被房间里的老鼠叼走了?”
越颐宁失声道:“老鼠?!房间里怎么会有老鼠?”
符瑶:“我随便说说的,最近天旱,也不是没有闹鼠灾的可能。小姐你也是,东西都给你归纳好了,怎么还能丢呢?”
越颐宁心虚:“这若是老鼠做的,也不能怪我吧......”
这头,主仆二人在房屋里吵吵闹闹,另一头,寂静的院落里传来鸟鸣声。
阿玉合上门后便坐回了桌前。屋内陈设简洁,只有床桌椅柜。
木桌隐隐裂了纹,中央是一颗玉珠。玉珠通体泛光,色泽雅致,兰青和奶白糅杂。玉珠的旁边放着一柄铁锤。
两根修长的手指捻起了这枚玉珠,珠子很小,小到能含进嘴里,放在舌头底下压着,只要不开口说话,没有人会发现。他转动玉珠,将其对着光,上面的花纹方才慢慢显现出来。
这枚大小不足一片尾指甲盖的珠子上,居然雕着好几个字。这种微雕工艺极其考验工匠的技术,而现今东羲的能工巧匠不是服务于皇室,就是受雇于高门权贵。
阿玉微微转着玉珠,将上面的字一一默念。
燕京谢家,谢氏清玉。
阿玉。
指腹按过玉珠上深深雕琢的纹路,阿玉垂眸,另一只手握着铁锤木柄,高高举起,重重砸下。
符瑶来寻阿玉时,刚好见到他站在后院树丛里,不知在做什么。
符瑶以为他在偷懒,隔老远就挥着扫帚大喊大叫起来:“阿玉,你呆站在那儿做什么!后院洒扫干净了吗!”
谁知,听到她的叫喊声,阿玉回过头来,手上拿着的正是扫帚。只是他身形高大,那柄平常能抵到她鼻尖的扫帚才到他胸前,于是被遮了个彻底,让她误以为他什么也没拿。
符瑶顿时哽住。阿玉一点也没生气,反倒朝她笑了:“是我动作太慢了,符姑娘,这头我已经洒扫干净了,待会儿我就去另一头。”
符瑶的脸色变好看了些,她哼了一声:“抓紧点,不要慢吞吞的!”
符瑶离开之后,阿玉收起脸上的笑容,转过身。
面前的土坑里,丢着几块被敲碎的玉石碎片,以及一片龟腹甲。
泥土慢慢将坑填平,白衣似仙的美人拿着扫帚,脚步轻快地走远了。
……
飞云穿霞,送风万里。
燕京城内,叫得上名字的高门大户都汇聚于一条临近皇城的巷陌两侧,每至用膳的时辰便有袅袅炊烟升起,兼鸣钟三声。
谢府的食厅中央摆着一张檀木长桌,围桌而列五把椅子。左侧近主位坐着一个挽着妇人髻的女子,保养得当的脸上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她对面坐着一个约莫弱冠年纪的男子,与男子同坐一侧的还有一个年轻女子,仪容清雅姣好。
五把椅子,唯有正头主位和妇人右手边的位置还空着。
厅内只有几个奴仆侍立两侧,三人坐于席间,既未动筷,也无交谈,气氛静默中透露出一丝诡异。
食厅门口传来了动静,妇人首先站了起来,另外两人跟着站起,喊了一声“父亲”。原本表情寡淡的妇人露出一点笑容:“夫君来了,快坐吧。”
穿着正一品官服的中年男人自门口来到桌边落座,仆人立即捧着瓷盆走近。男人洗手后,环顾席间,目光落在仅剩的那把空椅子上,微微停顿后道:“嗯,都用膳吧。”
用膳始,侍从皆被屏退出厅。妇人侧头,朝为首的大丫鬟春晓使了个眼色。春晓心领神会,垂头退出食厅。
一出门,春晓便招来了一个面容稚嫩的小侍女问话:“怎么回事,二小姐难道还未睡醒?”
那小侍女满头冷汗:“二小姐中午方起,吃了些点心又睡下了,确实是一直没醒。夫人一刻钟前已经差人去喊了,只是没想到老爷今日回来得这么快......”
临近二人站着的几个仆从都听到了,却是头也不敢抬,噤声无言。春晓面露无奈:“你赶紧再去叫,务必让她在老爷夫人用膳完毕前起床,梳妆整齐候着。”
小侍女应了一声“是”,急匆匆往府东面去了。
府东是谢家长房四个成年子女的寝居,其中四个居所皆是空院,只有谢府二小姐谢云缨所居住的“秋芳院”里,还有一堆侍从立在寝房外,战战兢兢地候着人。
寝房内,纱帐围着四四方方的红木床榻,榻边摆着镂雕铜盆,里面装着消融了一半的冰块,一名豆蔻年华的女子正昏睡在锦被中。
女子的眼睫微颤,慢慢苏醒。
“滴......检测到宿主魂体已安全进入角色躯壳。”
“宿主意识已恢复,正在载入新手教程.....”
谢云缨缓缓睁眼,与此同时,脑袋里响起了一道轻快的电子音:“您好,我是系统009号,将与宿主您一同完成本次穿书任务,合作愉快!”
谢云缨的第一反应是皱了皱眉。
她揉着肩膀坐了起来,张口来了句:“靠!这床也太硬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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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系统:“本书以中国古代为背景,生活条件等各方面都不如现代,还请宿主理解。”
谢云缨:“我就是吐槽一句.....情况我都大概听主系统说过了,我再确认一下,是不是完成你们的任务之后,你们就能送我回家?”
系统:“是的。宿主还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向我询问。”
谢云缨盘腿而坐:“我确实还有问题。对了,你们的任务内容是啥?”
系统:“每个穿书者的任务都会根据所抵达的位面而产生细微的变化与调整。总体而言,宿主的任务是维持世界的正常运转,协助系统清除试图扰乱世界线、打破‘原定剧情’的危险因素。”
谢云缨恍然大悟:“懂了,就是要确保这本书的剧情正常发展咯。”
“那听上去也不是很难嘛。”
系统:“是,不过还请宿主千万不要大意,这个位面前段时间集中爆发了两次警报,检测到不稳定因素暴增,系统鉴定本次任务属于最高难度,即危难级。”
谢云缨:“......你们就这样对待新手小白吗?”
系统:“宿主不用担心!为了保证任务成功率,主系统为你安排了一个有极大优势的初始身份。你现在的身份是燕京第一世家谢家的嫡女,谢云缨。”
谢云缨来了精神:“第一世家?感觉还挺厉害。”
“那这个角色.....叫谢云缨对吧?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系统:“谢云缨,燕京谢家长房唯一一位嫡女,年十五。其父是当朝文官之首的丞相谢治,其母是谢府长房大夫人王氏。现在的状态是在午睡,且刚刚睡醒。”
谢云缨:“那我爹妈现在在干嘛呢?”
系统:“谢治和大夫人王氏,以及你的两个庶出的哥哥姐姐,现在正在前院食厅里用晚膳。”
谢云缨缓缓扣出一个问号:“我在午睡,但全家现在都在一起吃饭.....?”
“不是,虽然我不太懂古代常识,但这好像不太对劲吧?难道我是被关禁闭了?还是说我生病了啊?”而且哪家小姐会午睡这么久,到了吃晚饭的点都没醒啊?!
系统:“宿主,你没有被关禁闭,也没有生病,你就是纯粹睡过头了。”
谢云缨:“.......”
谢云缨猛地坐起:“不是,可以这样干的吗??这真的不会被罚去跪祠堂吗!”她在家睡过头都要被她妈骂呢!
系统:“没错宿主!这就是谢云缨的人设!”
“谢云缨是大夫人王氏的第二个孩子,王氏在生育时感染风寒,体力不支差点难产,但因为胎位极正最终化险为夷。王氏将这个女儿视作自己的福星,千娇万宠地长大,不允许任何人说一丁点不好。其父谢治在教育子女一事上向来严格,却不知为何唯独对家中幼女谢云缨例外。种种因素加持,导致长大后的谢云缨养成了骄慢的性格,为人之刁蛮任性,在燕京贵女中也属名声响亮。”
谢云缨下巴落到了地上:“......我问一句,我是不是要扮演她,不能ooc啊?”
系统:“理论上来说是的。”
谢·二十一世纪五好青年·见老奶奶必扶·坐公交必让座·父母老师眼中的乖宝宝·云缨,面露绝望。
系统:“谢云缨不服管教,自由率性,只凭喜好行事,有时候连王氏的话也不太能听进去。不过,有一个人是例外。”
谢云缨竖起耳朵:“谁?”
系统:“谢家嫡长子,谢云缨同父同母的哥哥,谢清玉。”
“谢清玉,年二十五,为人持身严谨、温良恭谦,是个仁义礼智兼备的真君子。学业能力出众,本可以凭借世家子弟的身份走举荐制进入官场,却和寒门子弟一起参与了文选考核,还题得了榜首;为官五年,被当今圣上多次提拔,年纪轻轻便政绩辉然;在家中总是无条件服从父母的安排,是个合格的孝子,也是小辈们最为尊敬的长兄。谢云缨自小顽皮,是家人眼中的混世魔王,却唯独在这个哥哥面前不敢造次。”
“谢清玉名声极好,没有任何污点,为官的同僚都对他的人品能力赞誉有加。书里是这么说的:谢氏清玉,天姿秀出,色若松风朗月,时人皆称其有‘瞻山识璞,临川知珠’之能.......”
谢云缨:“等等你说慢点,我语文学得不是很好。你刚刚说的这八个字啥意思?”
系统:“......”
5. 原书
系统:“大概意思就是.....哎算了!不重要,你不理解也没事,反正谢清玉只是这本书里一个无关紧要的配角罢了。”
谢云缨并不相信:“他听着那么牛逼哄哄的,怎么可能是无关紧要的配角?”
系统:“就是无关紧要。在剧情的一开头,他就已经死了。”
谢云缨惊了:“死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死?”
系统:“谢清玉已经失踪半个多月了。从他失踪那日起,谢家对外便说他是染了风寒卧床休养,探望也一概推脱。”
“现在谢家以为他是出了意外,还会派人去找他,但两个月过后就会有人发现谢清玉的尸体。他是被有心人设计了,趁着太子国丧消息传出、燕京局势混乱之际,被人辗转卖为奴隶,最后被奴隶贩子鞭打致死。”
谢云缨听得一愣一愣的,张大了嘴巴:“这哥们好惨啊,堂堂丞相嫡子,居然被当作奴隶活活打死......”
系统:“这算什么,世间荒谬绝伦的事儿多了去了。”
一人一统说话间,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谢云缨警惕抬头,一道迟疑的呼唤声透过窗纸丝丝缕缕地渗进来:“......二小姐,您醒了吗?”
谢云缨:“我靠!系统这又是谁,我要不要应她?!”
系统:“这是你的贴身侍女碧桃。外面有一堆人在等谢云缨起床,她们看似是这个院子里的仆从,实际上却听命于大夫人。大夫人已经差人喊了你好几次,可你赖床不肯起,仆人们又大多害怕谢云缨的起床气,因而迟迟不敢进门喊你。”
谢云缨傻眼了:“外面的人都在等我起床?”
“那我是不是得应她一声......不对!我要装作是谢云缨的话,是不是不该应她?怎么办啊啊啊头好大!”
系统看着陷入纠结的谢云缨:“.......”
谢云缨猛然抬头:“等等,我起床之后,是不是就要去前厅见人了?”可是谢府的人她还没认全啊!
“...要不等你介绍完我再应她?”
系统:“好的宿主,为了方便宿主理解,我将用全息影像的方式为宿主介绍谢府的其他成员。”
古色古香的床榻前“欻”一下升起一面蓝光电子屏,谢云缨眼前慢慢凝结出一套缩小版的桌椅,上面坐着四个正在用餐的小人。坐在主位上的男小人穿着官服神情威严,副主位上的女小人端庄娴雅,另外两个小人一个飒爽俊逸一个清丽温婉,可不就是此时正坐在食厅里的谢家四人么?
谢云缨好奇地睁大了眼睛:“我的天!这些都是真人吗?”简直像是在玩模拟人生!
系统:“我来给宿主介绍一下,坐在主位上的就是谢云缨的父亲,谢治。坐在副主位上的是谢云缨的生母,谢治的正妻,大夫人王氏。两个少年少女分别是谢府二公子谢连权,谢府大小姐谢月霜。”
席间闲聊几句后,谢月霜柔缓的声音忽地响起:“说起来,今日还没见过二妹妹呢。”
谢治动作一停,谢月霜自然也察觉到了,她心下微动,继续道:“今日早膳午膳都未见着她,我差人去问候,可她的侍女说她还未醒,也不知是不是身体不适。”
屏幕这头的谢云缨敏锐察觉:“哟,好浓的茶味!”
系统:“谢月霜,谢府庶长女,生母是李姨娘。她和谢云缨一直不太对付,一是因为长房仅有她们两个女孩,常常被长辈拿来做比较,二是因为两个人性格差异极大,谢云缨开朗直率,谢月霜敏感内敛,幼时便常有矛盾,积怨颇深。”
“与不爱读书天天惹事的谢云缨不同,谢月霜自小勤奋孝顺,知书达礼,很讨长辈欢心,在燕京贵女中名声非常好。虽不及燕京第一才女那般名头响亮,但提起才德兼备的贵女时绝不会漏下她。”
谢云缨又好奇了:“还真有第一才女这种东西啊?是这本书的女主吗?”
系统:“不是,燕京第一才女是本朝的长公主魏宜华。宿主现阶段不用了解皇室的人,还没到他们出场的时候。”
听了谢月霜的话,谢治沉吟一声,腮帮微动却没开口。
王氏脸上仅有的一丝笑意也没了。她搁下筷子,筷身敲在瓷碗上的声音像一根针插进耳朵里。
她掩面轻叹,语气哀婉凄楚:“缨儿她昨夜一直在念着她大哥哥,碧桃和我说,她哭了好久才睡着。今日她早早便起来了,是我见她眼睛红肿神色憔悴,不忍她这副模样见人,才让她再睡一会儿的,她睡前还问我‘大哥哥有消息了吗?’”
许是说到动情之处,王氏眼角含泪,拿起拭巾擦了擦:“我听她说话,我心都碎了!那可是她的亲哥哥啊......到底是骨血相连的,自从她哥哥失踪后,她是一天整觉也没睡过......”
“夫君,你平日里可见缨儿她为什么事哭?她向来是坚强的性子,这些天都快把眼泪流干了......”
谢云缨:“.......”
系统:“.......”
谢云缨汗颜:“系统,这是真的吗?”
系统:“谢云缨确实有为谢清玉的失踪哭过,但没有....”.....没有那么夸张吧。
系统操纵数据,代表王氏的小人亮了起来,“王氏说的大概率是她自己。她的眼泪和担忧是实打实的,谢清玉是她唯一的儿子,也是她的骄傲,她应该是这些人里最挂心谢清玉的了。”
“原书后续的剧情里,得知谢清玉死讯的王氏当场就昏死了过去。生下谢云缨之后,王氏的身体便一直不太好,丧子之痛又彻底击溃了她的精神,她日复一日地虚弱下去,没到三个月就撒手人寰了。”
“王氏死后,谢云缨的命运急转直下。谢治没过多久就娶了续弦,谢云缨先前定的好婚事忽然告吹了,又恰巧遇上袁家上门提亲,为自家的嫡长子求娶。”
“袁家虽不及谢家鼎盛,但祖上也是开国功臣,世袭爵位的高门大户。可燕京谁人不知,那袁家嫡长子十岁时跌入寒池伤了身子,成了个不良于行的残废!不仅久病虚弱还脾气狂躁,对仆人动辄打骂,为人阴郁狠毒,燕京没有一家权贵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的人,以至于袁家嫡长子二十五了还没娶到正妻。”
“但,那位新的大夫人竟是同意了这桩婚事,谢治听说此事也没有反对。谢云缨反抗无用,第二年开春便嫁给了袁家嫡长子,昔日骄横肆意的谢家嫡女就这样沦为了燕京贵女圈的笑柄......”
谢云缨举手,系统:“这位宿主,你有什么问题?”
谢云缨挠挠脸:“虽然听上去很惨吧......但这发展,不就是古言小说女主的剧本吗?”
系统:“......?”
谢云缨:“众人眼中的残废世子其实日后会位极人臣,那些看女主笑话的人最后都上赶着来巴结女主,恨不得自打嘴巴子骂自个儿有眼不识泰山;什么脾气暴躁狠毒那都是对外的,对着女主就是温柔怜惜百般宠爱,不良于行也是笑话,轮椅只是他野心的掩饰,就算真的是残废,只要女主嫁到,那医学奇迹也是说来就来!至于不举禁欲x能力低下更是危言耸听,关起门来女主便被男主狂风骤雨般地疼爱,一夜七次不在话下!女主不出一月马上幸福揣崽,惊艳所有人!”
系统:“.......”
谢云缨咂摸几下:“非要说哪里不太对的话,那就是我的身世还是不够惨。若是换成亲娘早死的庶女,那味道就正了。”
系统:“............”他家宿主到底是看了多少本这样的小说?
系统抹了一下不存在的电子冷汗:“宿主,我还是需要提醒一下,谢云缨只是配角,袁家嫡长子也是名副其实的残废,所以并不存在这样的后续发展。按照剧情,半年后宿主就要嫁入袁府,还请宿主做好心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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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缨垮起批脸:“......我能罢工吗?”
看见王氏抹泪,谢治叹了口气,揽过王氏的肩膀:“夫人别伤心,我已经暗中差人在临近几城寻找玉儿的踪迹,玉儿定会安然无恙回来的。”
王氏情绪不稳:“我不明白,夫君为何不报官?!若是官府也出面寻人,找到玉儿的机会更大,现下只能煎熬苦等那些线人回讯,你瞧瞧,那些人都多久没有消息了?”
谢云缨:“对呀对呀,为什么不报官?这不合理呀!”
系统:“......”明明是新手教程,为什么它会有种宿主在做综艺reaction的感觉?
被王氏话里话外地指责,谢治也没有生气的迹象,而是耐心解释:“玉儿是在太子丧礼当天失踪的,暂且不知他是被人虏走还是自行离开,莽然报官只会惊动圣上。”
“再说了,玉儿一个成年男子,又是朝廷命官,怎么也不至于丢了。如今朝堂上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谢家,若被人知晓玉儿失踪,我怕他们会以此事做文章,累及玉儿的仕途。”
谢云缨:“这老头看起来挺严肃挺不好说话的,没想到脾气还行嘛,我还以为他被妻子当着孩子的面指责会发飙呢。”
系统:“大夫人王氏是燕京王家的嫡女,王家虽不及谢家昌盛,但在燕京世家中亦位列翘楚,且人丁兴旺,族中子弟在朝中担任官职者颇多。谢治与王氏的结合是一场政治联姻,谢治官居一品,在正妻身体不佳的情况下却只纳了一房妾室,且对正妻的态度一直无可指摘,大概率与王氏背后的王家有关。”
谢云缨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原来如此,那谢府的情况我大概弄清楚了。”
“你之前说穿书,你还没告诉我,这是一本讲什么的书呢?”
系统:“宿主所在的书中世界是一本以架空古代为背景的剧情流小说,有且仅有一个主角。书名《颐宁》,顾名思义,其实就是女主角越颐宁的个人传记,整个故事都围绕女主越颐宁展开。”
谢云缨捕捉到了关键词:“一个主角?也就是说这本书没有男主角也没有感情线吗?”
系统:“是的。自从太子暴毙后,当今皇帝深受打击,不理朝政,日渐昏庸无能。而东羲剩下的两位成年皇子则开始争夺太子之位,越颐宁就是其中三皇子魏业的幕僚。”
“越颐宁不仅是一个出色的谋士,还是一位天师。她师承应天门悯慈尊者秋无竺,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常人苦修终生才能参悟五术中的一术,她年仅二十就已精通其中三术。”
“在东羲,天师地位高崇,民众大多信奉国教,安家宅则请风水,取名姓则卜凶吉,选婚嫁则定良辰,日常祈福驱邪,都要委托天师来办。作为年轻一代最有才干禀赋的天师,理论上讲,她不缺钱也不少名,没有理由掺和双龙夺嫡。无人知晓越颐宁为何会加入三皇子阵营,但自从她进入政局,与三皇子敌对的四皇子势力便逐渐衰微。她最终帮助三皇子清除异己,得真龙青眼,三皇子获封太子,后顺利登基,越颐宁则位及国师。”
谢云缨连连点头:“听上去是大女主权谋爽文啊!”
系统:“其实不是,这本书的结局是be。”
“这个朝代的情况特殊,皇帝非常喜爱前太子,前太子也才德兼具人望卓著,是个十全十美的人物。若不是前太子突然暴毙,其他皇子是完全没有可能争夺太子之位的。越颐宁虽凭借她的才干将三皇子推上了皇位,但有珠玉在前,三皇子的才能又并不出色,并非所有大臣都心悦诚服。”
“在帝位仍旧不稳的情况下,新帝却做出了堪称疯狂的举动。”
“先帝下葬明陵后,月内,新帝登基。祭祀礼毕,新帝受冠带冕旒,百官叩拜,即是仪式结束。”
“众目炯炯之下,新帝却扭头抽出了亲卫腰间长剑,提剑疾驰快步入了皇祠,当众将先皇的牌位砍倒在地,用剑刃削成了木泥。”
6. 揣度
“此举忤逆人伦,不忠不孝,可称得上是逆天下之大不韪。朝中一时哗然,意见沸腾,奏疏如潮水般涌入乾清宫,以刺探圣意,其中不乏保皇党与清流。而新帝一视同仁,全都留中不报。”
“形势严峻之际,又兼有流言于燕京内四起,其中一条直指辅佐新帝即位的女国师。”
“其称,新帝自登基后的种种行径,背后主使者皆是天师越颐宁。新帝早已被她用玄术洗脑,成为了她掌中傀儡,因而才会做出有悖伦理之事,越氏野心昭然,意图趁江山不稳谋取皇权!”
“舆论声最烈之时,四皇子魏璟打着‘清君侧’的名义,率兵攻入皇城,逼得新帝立下禅位诏书,又将国师越颐宁归为罪首,捉拿下狱。”
谢云缨一惊:“那女主她岂不是......!”
系统:“越颐宁被刑讯逼供一月有余,受尽了严刑拷打,长时间关闭在密室中,只给最低的食物吊着命,从最轻的拶刑到最重的鞭刑.....具体的我还是不和宿主描述了。总之,女主最后几乎是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血衣裹体,遍无完肤’。然而即使到了如此境地,女主也始终不肯认罪。直到新任天子登基,下令赐她鸠酒一杯。”
“结局到此处便戛然而止。女主最终声名狼藉,死在了狱中。”
听到这里,谢云缨不由怔然。
除了“被故事的结局震撼”,“为女主的遭遇悲悯”这些常人都会有的情绪之外,她心中反而腾起另一种情思——她有些好奇越颐宁的人设,好奇这个位于世界中心的人。
除居奇之心外,她聆听着系统寥寥几句的概括,也感觉莫名触动。她问出疑问,一句话,仿佛掀云起夜,月升南山,徐徐缓缓耀却了山坡的影。
“......系统,女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系统没有回答,蓝色的电子晶片在半空中凝结成了一本书,封面厚重雅致,书页泛黄微皱。书本缓缓落在谢云缨的摊开的手中,“与其方方面面地问我,不如宿主自己从书中慢慢了解她。”
“反正时间还很长。按照原定的剧情线,这次北方旱灾过后才会拉开双龙夺嫡的序幕。女主越颐宁现在估计还在什么地方蛰伏着呢。”
系统说了一堆,然而谢云缨只是盯着手里那本书,开口便道:“为什么不干脆给我电子版?”
搞什么纸质书,她已经好久没看过书了啊!再说这简直画蛇添足!
谢云缨:“就那种,我闭上眼睛就可以调出书本内容,心念一动,就能在脑海里一页页翻着看的——不应该是这样的吗?”
系统:“.......”什么玩意儿?
“宿主,这个我们技术上暂时还做不到......”
“人家其他书里的系统都能做到,你们为什么不能?”谢云缨“啧”了一声,“你们这技术不行啊。”
系统:“.......”
系统郁卒间,门外再次传来侍女碧桃的呼唤声,这一次,声音中已含些颤巍巍的慌乱:“姑娘!夫人那边差人来了,说是前厅已经在用饭了,饭后夫人会来秋芳院找您说话,您现在真的得起来了......”
谢云缨心知是躲不过了,忙把书塞到了枕头底下。
她叹了口气:“.....我已经起来了,你们进来吧。”
木门应声而开,外头已是残阳如血,云霞分立,绮光万道。
谢云缨眼前一晃,侍女们已经云涌过槛。
被人团团围住前,她最后瞥向外头一眼,那有一架点火樱桃,正荼蘼如雪。
.......
别院深深夏席清,石榴开遍透帘明。
一大早,床榻上的越颐宁却被热醒。神思回笼,她和衣起身,脑袋还有点不清醒,却一眼望到门外有一道人影,似乎是在候着她,一动也未动。她看清了,忙道:“请进。”
来人应了声,推开门,越颐宁怔住。
“......怎么是你?”
月牙白的衣角拂过门槛,端着水盆的阿玉走进屋内,长发及腰,仅用一根磨损成灰色的木钗侧绾起。
远远望去,如墨瀑冲刷雪崖时陡然被突出的嶙石阻断。
阿玉将水盆放在脚踏上,将毛巾递给她,点漆似的眸微微弯起:“符姑娘今日一早便出门了。”
越颐宁微皱眉心:“她出门是去.....啊。”她想起来了,家里存的米面似乎是快用完了,符瑶大概是赶早市去了。
阿玉:“她嘱咐我在屋外候着,若小姐喊我便能听见。她还说,也有可能用不上我,小姐不一定那么早起来。”
越颐宁正用巾帕擦脸,闻言动作一僵。
“......咳,我平时起得也不算晚吧。”越颐宁越说越心虚,但还是小声狡辩,“虽然今日确实是起得最早的一次.....”
越颐宁以为会被笑,毕竟平时她的小侍女就是这么对她的。但她抬头去寻时,发现阿玉没有笑,只是跪坐在她膝前安静地望着她。
说是安静,但她却觉得自己像被蟒蛇缠住了一样。
他微仰起下颌,背后是东方既白,晓色云开,竹隙木缝间点点滴滴渗漏的光,落到他看向她的眼里。
那双黑檀色的瞳仁唯有望着她时,如沐清光,极亮。她垂首,便可从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越颐宁顿了顿。
又来了,那种描述不出的怪异感。
她听见阿玉问:“小姐,你今日可是要去锦陵?”
昨天晚上在院子里吃饭的时候,符瑶提了一嘴。越颐宁接过他递来的茶杯,颌首:“嗯,吃过早饭便去。”
阿玉:“我想随小姐一起去。”
拨动碗内茶叶的动作一停。越颐宁抬眼看他,这人迎上她的目光,温言道:“我听符姑娘说,你此行是去买茶叶和油蜡等物。现下的时节,天气酷热,进城一趟需在日头底下晒半天,很是辛苦。”
“我想着,陪小姐去这一次,认得添置物品的铺子,之后便能代小姐进城了。”
这话说的诚恳动人。
越颐宁皓腕轻抬,继续拨弄碗里的茶叶。她没接话,反道:“瑶瑶没和你说全,其实我还打算购置些卜卦会用到的消耗品。”
与一般专擅一术的天师不同,越颐宁自接触五术的那一天起,就格外喜爱修习各类偏门术法。民间最常见的占卜大多为紫微斗数、六壬神课和八字四柱,对应百姓对日常占卜的需求,即算运、算事和算命。
普通天师会几种主要的测算方法,就足够横行江湖。而越颐宁自个儿平时关在屋里钻研的占卜更多更杂,星象、卜筮、周易占卜、梅花易数、奇门遁甲、太乙神数、甲骨占卜等等。
“我平日做的占卜很杂,有些类目的材料备着的数量很少。前些日子,我还丢了个很重要的材料,得去重新买回来。”
越颐宁说到“丢了个很重要的材料”时,阿玉面上笑意不变,眼底的光却沉了下去,暖色消融,染上霜华。
“.....有些东西,我也很难教你怎么挑选,故而我还是要亲自进城去的。”越颐宁犹豫了片刻,看那人微微垂眸,终究是在心里叹了口气,“.....你想和我一起去的话,就一起吧。”
阿玉笑道:“那我服侍小姐更衣。”
晨曦初露,日炎却已逼人。院内竹树环合,绿槐高柳密叠如嶂,此间昼景便清和许多,引来阵阵凉风解暑。
窗棂框住了一方槐夏。阿玉站在衣柜前,侧脸秀丽俊朗,眉骨到鼻尖的一段,似雪峰山峦。
越颐宁晃了晃神,眼前的景象与上一次进城前符瑶为她挑选衣服的一幕重合,最大的区别是二人身高不同。阿玉身形高挑,站在屋内,仿若玉山一座。
越颐宁本想说她自己穿就好,但看着那双注视她的眼睛,她竟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
若是她没记错,民间外男甚至不能和闺阁女子同桌吃饭,更遑论做贴身服侍的侍从。
她入过天观修行,不比民间那般忌惮男女大防,还俗下山后也是如此,但为何他做这些事也如此自然而然?失了记忆,前十几年被教诲的礼数也会一同忘记么......
越颐宁思虑着,那边阿玉声音传来,犹如拂槛春风:“小姐今日打算穿什么颜色?青还是白?”
阿玉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越颐宁衣物不多,颜色更少,不过两三种。越颐宁:“青色吧。”
阿玉取了最左侧的青色云袖袍过来,越颐宁感觉人走近了,抬起眼帘的一刹,眼前人却跪坐了下来,她猝不及防,对上一张温雅秀美的脸。他在笑,几可与日争辉。
阿玉声音温柔:“小姐上一次去锦陵,穿的也是青色。”
越颐宁被其容色所摄,一时恍惚,片刻才回神:“.....我的衣服本来也不多。”
阿玉:“为何不穿艳色?”
越颐宁漫不经心:“天师么,穿的太艳,信服力也就弱了。”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此前她们主仆二人行路的时间远多于定居的时间,赶路时穿的太过招摇,易生飞来横祸。
“可我觉得,小姐若是穿艳色,一定很美。”
越颐宁定了定神,她不是被夸了就会脸红的小姑娘了,但这么直白的夸赞,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所幸阿玉没有要盼她反应的意思,又接续了一句:“小姐和符姑娘在来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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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镇之前,是在何处暂居?”
越颐宁微微放松下来:“在九连镇之前么,我们从江南那块来的,也就是在......”
她说话间,阿玉将外袍放在了矮桌上,桌边并有一方木柜,他拉开底层的竹屉,取了一双棉袜。
越颐宁注意到他的动作,顿时通神达意。
“等等!这个我自己来就行。”她连忙拦住了,犹豫片刻,又说,“.....你去厨房将早点端过来吧。”
越颐宁嘴笨,她实在是想不出更委婉的说辞了。如此明显的排斥推拒,恐怕会伤了这人的心。
眼前的人影缓缓放下手,站了起来,声音依然温和:“好。”
越颐宁望着他出了房门,眼见门合上,她连忙一骨碌下了床,素白的手臂抓过外袍。
临出门前,符瑶还未归。越颐宁留了纸条压在桌上,便和阿玉一同出发了。
炎天赤土,暑热沉甸。越颐宁随阿玉一同来到锦陵城门下,她四顾周遭,发现这次城门前排队的人比以往更多了。那一头,权贵乘车马,金帷珠帘吹闲浪;这一头,平民着草鞋,头顶烈日汗焦流。
斗笠垂纱,越颐宁的脸隐在白纱后头,不甚分明,但她身边却杵着个无所遮掩的发光体,所过之处人人侧目。
被顺带着打量了不知多少眼的越颐宁后悔了:她出门前为何没给这人戴顶帷帽?
“小姐。”热浪滔天,这人一开口的声音却像是清风,吹开一片冰凉静谧,“守卫说,要检查所有进城者的符契。”
越颐宁神思回笼:“你跟着我,我出示就好。”
前面进城的人出示的均是由松木制成的长条形符契,但越颐宁却拿出了一块铜质的令牌。守卫只粗略扫过一眼,便示意二人一起通过。
隧道的阴凉暂时蔽去炎热。阿玉垂下眼帘,在越颐宁将其收起前,瞥见那上面正中央镌刻的大字,“天”。
刚刚过城门,越颐宁的步伐却停了下来。
她转头,单手掀起纱帘一角,黑曜石般的双眼望着阿玉:“我们兵分两路吧。你去城东的百货行,购置家里需要的物件,我去买占卜用的材料。”
“我可以陪小姐一起去.....”阿玉的话没有说完,便被越颐宁挥挥手打断了:“我要买的东西在城西,太远了,两个人买完再兜回城东会耗费许多时间。不如分两边走,这样效率更高些。”
“就这样吧,你去城东,等我买完便去书肆找你。”
越颐宁刻意避开和他对视的机会,说完没等他回应便放下了纱帘,白雾顷刻间罩住了眼前灿阳中站着的人。
越颐宁说得畅快淋漓,实际却满心忐忑地等着他的反应。
阿玉没说什么,一如既往温声应下:“好,我这就去。”
两个人就此分开。越颐宁在街角见他走远,立刻折返回去,顺着原先的大道朝前走。
锦陵的衙门建在城中央,朱金门六扇,高架歇山顶。门楼高耸,飞檐翘角,匾额悬垂,两侧石狮雄踞,怒视行人。
越颐宁来到门外,刨平的柳木木板被打磨光滑,钉死在外墙上,上面张贴着官府的榜文和告示。
越颐宁一一扫视,看得十分仔细。
没有。
怎会没有?
越颐宁百思不得其解。
榜文前人头攒动,越颐宁左顾右盼,抓住了一个路过的兵卫,“全城所有的寻人贴示都在这里了吗?”
兵卫扬了扬手:“喏,你看到的就是全部啦。”
人来人往的街上,越颐宁的目光越过人山人海,落在张贴得密麻拥挤的榜文上,不禁眉头紧锁。
越颐宁此人,只是看似和善温柔。
她虽然将阿玉带回家中,也允诺他留下,但却并不完全信任这个人。她的同意,一方面是因为那日的卦象谜团还未解开,一方面是她想弄清楚阿玉的目的是什么。
那么强烈地想要留下,只是为了报恩,还是另有图谋?
她表现得顺水推舟,却一直暗中观察着阿玉,留意他在宅子里的举动。半月以来他的种种表现,让越颐宁越发觉得此人不简单。
性情直率却对他怀抱厌恶的侍女,他的做法是示弱,从不与符瑶争锋,而是顺着毛捋,并不时地在其面前漏些自己的错处。这错处漏得也有讲究,他不做极蠢事,也不捅大篓子,只做些常人看来不够机灵的笨拙之举,加之认错积极,姿态又低,态度良好,不惹人厌烦,反倒会让人对其放下戒备。
说来如此简单的做法,却非常成功,竟是硬生生让原本处处为难他的符瑶把他给看顺眼了。
她那没心眼的小侍女傻,可她不傻。
7. 判词
越颐宁观察出符瑶的态度变化后便悚然一惊,对阿玉的靠近和示好都多有戒备。而她的退避,显然也都落在那人眼中,但他的态度并无气馁之意,无论她如何对待,都是一如既往的亲和、温顺、良善、体贴。
这太奇怪了。
她们二人从表面看来只是身无长物的弱女子,越颐宁虽是天师,但却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奉承“千金散去还复来”那一套金钱观念,从来没什么积蓄,他就是想骗钱,也得等到下一次她出摊算命。
阿玉的种种举动,都指向一个目的,获取她们的信任。
可她们的信任又值几个钱?
越颐宁此次入城,表面上是购置些玄术用具和消耗品,实际却是为了来一趟衙门。镇上无官府,若是想知道关于近期失踪人口的消息和告示,横竖得去一趟附近的大城。入城路途虽不远,但也需走将近一个时辰,天气又越发炎热,她常常犯懒,昨日才下了决心。
越颐宁思忖。距那日入城缘起,已过去半月有余,可官府张贴出来的告示中依然没有符合阿玉特征的寻人启事。
越颐宁身旁刚好就是两个在低声议论的妇女,妇女甲看着榜文,一开口,声音便嘹亮得很:“这通缉犯,我上上个月就看到他贴在这了,这么久还没抓到!你看看这写的,‘入宅盗窃杀害四人后逃窜’,多吓人啊!”
妇女乙也在看,还啧啧感叹:“可不是,近些日子丢的人也是越来越多了,这世道真是乱得很!”
越颐宁灵机一动,她自然而然地搭话道:“大娘,你说这高门大户若是丢了人,官府会不会张贴寻人的告示啊?”
妇女甲:“那必然是会的,这些官可擅长利用公权力办自己的私事了!”
妇女乙:“是呀是呀,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是啊,她的推断也是这样。若是权贵丢了孩子,万不可能不报官的。
难道她的推断是错的?那人不是身份贵重的官家公子,而是潜逃出府的宠奴?可这样一来,又如何解释他身上与之矛盾的地方......
越颐宁有些头疼,捏了捏鬓角处的太阳穴。
算了。呆在此处思考再久也是无益。
还是先行离开去买东西吧,别耽搁太久了。
越颐宁从人群中悄无声息地退出来,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正要从附近的巷子里钻出去,却在拐角探出头的一刹猛然僵住。
她立刻停住脚步,躲回了原先的位置,差点踉跄了一下。
几米开外,一个熟悉的背影立在巷陌间,温雅翩翩,半背对着越颐宁的方向。
正是阿玉。他站在一个摊贩面前,从越颐宁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他衣摆袖口的暗纹,以及微微垂下的长睫。
越颐宁贴着墙面,被炎炎烈日晒得滚烫的砖石触在手心,乍一碰便又缩回手,只轻轻撑着。
她刚躲好就开始自我怀疑了。
不是,她为什么要躲在这里??
遇到了的话大大方方地打个招呼不就行了,跟做贼似的才显得很可疑好吗?
等等,为什么他会在这?这个时候,他不应该在城东的百货行附近吗?
“……老人家,您方才是在喊我?”
阿玉的声音传来,越颐宁耳朵微动,悄悄扒着墙角露出半张脸。
日头别在墙桓顶,巷陌影翳深了。越颐宁才看清阿玉面前的人,那是个须发已白的老人家,穿着寻常的黑布直缀长衫,结满霜雪的眉压着皱褶丛生的眼皮,以至于无法看清他的眼神。那老人家飘然一笑:“对,是我喊的你。”
“这位小友,可是赶时间?”
阿玉颔首,语气温和:“有些赶。”
“我瞧你有缘,”老人家腰间缠着一个蛉纹竹筒,干枯的手心摊开,上面躺着根削得扁平的竹片。他望着阿玉,咧嘴一笑,“若你愿意,老夫可为你卜一卦。放心,老夫可不是没生意做来哄骗你的,为你算的这一卦,不收钱。”
老人家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委婉拒绝,而是自顾自地说着话,面上还是不变的和善笑容。
阿玉心下哂笑,知道自己是被缠上了。
他倒也没有为此发怒的意思,而是从善如流道:“好。”
“老人家,怎么算?”
老人家:“卜卦,无题不起卦,有疑方相卜。小友想算什么,便问什么。”
阿玉:“那问运吧。”
老人家仰天大笑三声,摸出一口金铜盘,单手开了竹筒,竹片一挑,三枚铜钱跳入盘中。越颐宁眯了眯眼。这口金铜盘和她的不太相似,她离得远,看不清细节之处,但那铜盘色泽厚润,不像是路边江湖骗子能够磨炼出来的品相。
铜钱划过铜盘中央凸起的纹路,发出金鸣之声。老人家手里盘着那块竹片,动作却越来越迟滞,脸色一变再变。
“龙生焱火,卧于河渊……这…”老人家停了手,语气莫名地喃喃道,“小友日后不久便会获大机遇,此去乃是鹏程万里,平步青云,翳凤更骖鸾。观此卦象……或将位极人臣,亦不无可能。”
“……只是,小友如今竟是奴仆之身么?”
越颐宁发现阿玉的脸色似乎从头到尾都未变过。此时,他开口的声音温和依旧,春雨般淅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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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怪这个老人会有此疑问。阿玉虽只着素衣、无冠无带,但周身气度与奴仆相去甚远。更何况,她可没有真的将阿玉视作奴仆,连做衣衫的布料都是与她的用度相近的。
越颐宁默默腹诽。
老人家:“小友家主事的,似乎是一名女子。”
老人并未说什么特别的,但越颐宁莫名觉得,他这句话说出口后,阿玉的神色柔和下来。
笼罩他周身的春雨停了。万物复苏,连风里都徜徉着萱萱暖意。
阿玉轻声道:“是。”
老人家若有所思:“小友与她,也算是缘份深厚了。卦象上,她于你有救命之恩,有再造之德。如此缘份,放在俗世,合该做夫妻才尽善尽美。”
“但,小友之象不止于此。我接下来说的,许会冒犯,还望小友谅解。”
老人家的声音苍浑有力,念出判词的那一瞬间,低沉幽然:
“雪满山飞絮,江入海沉珏。未来的不久,小友会与她反目成仇。”
“你们二人各执一方,各有坚持,高下难分,谁也不愿相让。”
“最终的结局是……针尖麦芒,势不两立,形同陌路。”
越颐宁下意识地掐紧了手心,原本活络的心思微滞。
竟是……与她测算的结果一致。
越颐宁最擅卜术。虽阿玉的生辰八字、籍贯生平均是谜团,但在她所修习过的术法里,不乏条件苛刻亦可测算的种类。
决定让阿玉留在家中的第一日,越颐宁就起了一卦。
年纪轻轻便已经修行十余年的越颐宁,可称得上是排盘无数,见过的卦象更是千奇百怪。即使如此,那日算出来的结果依旧远超她的预料。
她对这个人的好奇探究之心,也始于此。
越颐宁抿了抿唇,收回目光。
从她的角度,看不见阿玉的表情,不过也不难想象他的反应。
……任是谁听到自己会和现在的主子成为仇人,都很难不惊讶吧。
越颐宁仰头靠着墙边,有些走神地想着,却不期然地听到了那个熟悉的温和声音,清越明朗,不带丝毫的犹豫不决:“老人家,只有这一点你算错了。”
“——我与她并不会反目成仇。”
越颐宁愣住了,一直下意识敲击墙壁的手指停了下来。
阿玉反驳了老人的判语。他的声音里并无惊慌和怒气,只有淡淡的、平静的、不变的和煦。
就像是,他早就洞察天机,知晓此间生死,命运所趋,以及一切故事的结局。
“她所愿,即是我所愿。我永远不会与她为敌。”
8. 旱灾
老人家的背影消失在巷陌尽头,阿玉转过身,朝主街道的方向走去。
迈出小巷的一瞬,原本被衔在交错屋檐间的阳光泼落,如同沸水淋了一身。
柳树行列两侧,碧玉妆成,万条青黛,眼前的景色被细叶裁剪成纤长的数条,目光也被切得细碎。
阿玉抬眸的一刹,原本略快的脚步突兀地减缓。
目光所及之处,那人斗笠青衫,站在街角对面,背影袅如烟。
他没想到能那么快找到越颐宁,胸腔里那颗心脏忽然猛烈跳动,如期蓬勃。
“小姐!”
听到熟悉的声音,一身青衣的女子回头,三千青丝在空中扬起,又缓缓落回削瘦的肩。
黑曜石似的眼,在看清他的时候盛满了惊讶。
越颐宁看着他走近前来,满脸意外:“你怎么会在这?”
阿玉从腰间解下布袋递给越颐宁,望着她的眼睛开口道:“和小姐分别后,我走出去没多远就感觉布袋重量不对,解开看了一下,发现里面有小姐的符牌,就猜到是我拿错了。”
越颐宁愣了愣,她接过阿玉递过来的布袋,打开松紧的结口,里面赫然躺着一枚青铜质地的令牌,布袋晃荡间,铜钱和阳光在令牌磨损的痕迹上来回跳动。
两个人分道而行前,她分了采购物资的钱,装在小一点的布袋里给了阿玉,自己则留下了装有令牌的钱袋。
两个布袋都是符瑶亲手做的,扯的是同一块银纹布料,从外形上看很是相似,没成想那时太过匆忙,竟是给错了。
“我不知道占卜需要用到的器具和材料是否昂贵,怕小姐手里的钱不够付,就连忙回头找过来了。”阿玉笑得眼睛弯弯,“我问沿途的商贩和过路的人,有没有看见一个穿青衣戴斗笠的年轻女子,有几个人恰好记得小姐,给我指了方向。”
他垂着眼看她,喉咙里含着不知名的悸动。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声音骤然低下去,近乎喃喃自语:“……我一直担忧会不会找不到你,幸好。”
幸好他找到了她。
越颐宁拽着编绳,慢慢将钱袋口抽紧,一言不发。
阿玉的声线温柔平稳,似乎是不卑不亢,但她其实听得出他的小心翼翼。明明是她给错了布袋,但他却说是他拿错了,生怕让她觉得他话里有责怪她的意思。
也许是之前她一直表现出的排斥和躲避,让他失了一开始的温稳从容。什么话都思考很久才说出口,似乎总是在看她的眼色。
越颐宁想着,唇瓣不自觉地微微抿起。
......而就在刚刚,她还想着他是不是有意跟踪她。
因为怀疑,越颐宁打消了马上离开的念头,故意在巷子口的不远处等,就是在等待他走上前与她开口的这一刻。
她甚至连要怎么问话都想好了,却被他递出的钱袋全数堵了回去。
......也是。若真是跟踪,定是异常谨慎,一步不错地走在后头才对,怎会被她察觉。
念及此,一丝不易察觉的绷紧感扎入胸腔深处,缠绕生根,勒得她有点心慌。
阿玉见她半天没有回应,又唤了一声“小姐”。
“......你别去城东了。”
阿玉怔了怔,越颐宁收起钱袋,重新戴上了斗笠。不知为何,白纱下传来的声音变得闷闷的,“既然都过来了,就陪我一起去城西吧。”
“等到时候,再一起去买剩下的东西......”虽说这样花的时间会更多。
但她突然不想计较那么多了。
午光正好,有三寸风和日辉撬开严丝合缝的白色垂纱,露出青衣女子的半张侧脸,羊脂玉一般的润泽。她说着话,眼睛却故意不看他这边,看上去有几分难为情。
阿玉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纱帘早就落下去了,可他的目光追着她,近乎是失魂落魄了。
那是在书本和零散史料里他从未读到过的越颐宁,他从未见过的她活生生的另一面。
像一个做错了事,别扭地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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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他和好,但又拉不下面子,于是偷偷往他手里塞了颗糖就跑的小孩。
不受控的想法疯狂生长着,心中空荡的祭坛裂开一丝缝隙,第一束光就这样飘摇着,落在长满苍苔的神像之上。
.........
因路上耽误,这一日采买完回到家中已经很晚。越颐宁比平日更累,早早便歇下了。
却不想,第二天她刚醒,就看到符瑶眉头紧锁地推开屋门走进来。
越颐宁愣了愣:“这是怎么了?”
符瑶的表情前所未有的沉重,一向活泼开朗的小侍女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小姐,不好了。”
旱灾的预兆很早便出现了,但越颐宁没想到它会来得如此迅猛。
符瑶:“昨日我出门赶早市,却发现没几家卖米面的,还卖的那几家价格也极为昂贵,已远超之前的米价。我拐了很远的路,去到了隔壁大一点的白鹇镇上,也是同样的情况,找人一问,才知道是旱灾严重,许多农户害怕今年无收,已经不愿卖粮。现在还在卖粮的几乎都是富商和大地主,他们看准了有些人不得不买,打着狠狠宰割一波的算盘,所出的粮价居高不下,几乎快与金银相称了。”
“从入夏以来,已经三月未下过雨了,天气越发炎热,有些村子附近的河溪甚至都断流了。村民们都说,国丧后朝廷动荡,官府赈灾粮拖延已久,迟迟未下。如今看来,怕是也指望不上了......”
越颐宁平静地听完,示意符瑶先不要焦躁,“我明白了,那你昨日有买粮吗?”
符瑶急忙说:“买了!因为家里的米面是真的不够了,我硬着头皮把钱都花了,将将买了一些回来。但就是这些全部合起来,也完全不够我们三人吃一个月的......”
越颐宁顿了顿。这时,半掩的屋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她抬头看了过去,发现是端着茶水的阿玉。
他读出气氛的凝固和僵持,步入内室的动作缓了下来:“发生了何事?”
9. 忍饥
越颐宁将刚刚符瑶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她犹豫了一会儿,才坦言:“此次旱灾粮变,我在三个月前便已卜算到预兆。你们不必过于担心,卦象说,二十七日内会有一场大雨,待此次降雨后,北方旱灾便会得到缓解。”
其实就在刚刚,越颐宁才意识到自己疏漏了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
她习惯了利用卜术去测算未来,所以对生活里的变数反倒不够敏锐。冥冥中,她已形成了一种难以改掉的思维惯式,总觉得所有事都在按照她预算出的既定轨迹进行,不会有意外发生。
三个月前,她卜算出旱灾之兆时,阿玉还没有来到家中。
得知未来会发生严重旱灾后,越颐宁细观卦象,解出八月的最后三日便会有大雨,此后的夏秋季雨水增多,粮价也会慢慢回到正常的水平,这场看似来势凶猛的旱灾最终会平稳度过。
越颐宁喊来符瑶,特意问了家里的粮食存量,还嘱咐符瑶第二天便去买足够吃三个月的粮食囤在家中。确认家中存粮足够之后,她便放下心,彻底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可自从阿玉来了之后,她们有将近一个月的耗粮是按照三人份来算的。所以才会出现离旱灾结束还有一个月,家中却已缺粮的情况。
只是一点点的粗略大意,却导致她们陷入了如今的尴尬境地。
越颐宁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一旦解释得详细,不免会让人觉得其中责任都该归咎到阿玉身上。若不是好心收留了他,也不会拖累她们二人饿着肚子过这一个月。
但越颐宁没有想到,阿玉聪敏到了这个地步,在她解释完原委之后便马上想通了其中关节。
他声音清冽,直指她欲盖弥彰的问题核心:“若是我没有留下,家里的粮食是不是不会那么快耗尽?”
答案不言而喻。
这次,连一向爱指责他的符瑶也没有开口。沉默像是择人而噬的巨兽,将三人一口吞没,连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稀薄。
越颐宁抿了抿唇,试图打破这堵看不见的墙。
“无妨。此事应......”应是她的过错才对,怎么也不能怪到阿玉头上。毕竟是她将人带回来,也是她允诺他留下的,只能怪她粗心大意,太自以为是,失了敏锐。
“我明白了。”阿玉却没有让她把话说完。他转头看向符瑶,“符姑娘,如果是两个人吃的话,剩下的粮食足够撑过一个月么?”
符瑶愣了愣,似乎是没想到他会问这种问题,但还是条件反射地回答了:“如果是两个人的话,虽说也十分勉强,但加上家中备的腊肉和鸡蛋,应该足够......”
越颐宁有些怔然:“等等,你想做什么?”
“难道你打算不吃粮食度过这一个月吗?”
阿玉笑了,随后的回答也印证了她的猜想:“米面并非必需品,吃其他能饱腹的食物就好,不过一个月而已。”
越颐宁:“即使你这么说......”
她想说点什么,却在看见阿玉的眼神后,话语止于唇边。
他的目光那么温和,她却莫名觉得,无论她怎么说,他都不会让步分毫。
阿玉缓声:“我只是觉得,既然问题自我开始,那应该由我来解决。”
“不然我会过意不去的,我已经连累小姐良多。”
越颐宁感觉到胸腔里的某一部分,似乎被微微扯动了。她的心脏,便如同沉在海底的巨石,被涌动的潮汐翻卷舔舐。虽不可移,如磐的坚硬稳固却也渐渐被海水腐蚀。
她动了动唇:“......你真的没问题吗?”
阿玉望着坐在床边的越颐宁。此刻她的眼中全然是自己的身影,身体微微前倾,代表她在关切着他。
意识到这一点,他竟感觉心口蓦然热了起来,一路烧到喉口。
他笑得更动人,眼眸中的光轻轻闪动:
“小姐,相信我,不会有什么问题。”
情况其实比她们想象中的还要糟糕。
官府赈济迟迟不到,民众怨声载道,富商囤积居奇。市面上的粮价飙升,已到了令人咂舌的地步。
九连镇上生活的都是普通农民和小商贩,兼有几个做其他行当生意的,但几乎每户人家都会自己种植粮食和蔬菜,所以刚开始的半月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
反倒是越颐宁他们,一年前才来到九连镇,没有在院子里种粮食蔬果的习惯,平日里所有的食物都是买来的,如今便变得十分捉襟见肘。
半月过去,九连镇上的流民越来越多,不时生事,闹得人心惶惶。有村民说,一些终日在街道上游荡的人,总是盯着门头体面的人家,如同饿狼在等着羊圈的围栏打开。
天气一日比一日更热,高温炙烤大地,人间如蒸笼。
关上门,越颐宁的宅子里,满堂空翠,杳然如丹青。
这天晚上,越颐宁吹了烛火刚要睡下,却发觉屋门外站了个人。瞧着影子,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敲她的门。
越颐宁直接喊了人进来,又起身将床边的油灯点上:“怎么了?”
门外夜深树静,披散着长发、只穿了单衣的符瑶站在门边。
她没有回答越颐宁的问话,一声不吭地慢慢摸到床边,趴在了越颐宁的膝盖上,毛茸茸的脑袋也枕下来。
这模样,像极了做了噩梦跑来找母亲的小女孩。
越颐宁望着符瑶的发顶,心软了些,手掌抚过小侍女的肩膀:“这是怎地了,睡不着么?”
“想起以前的事情了吗?”
符瑶闷声道:“......没有。”
“我、我只是太热了,睡不着,才会突然来找小姐你的。”
“我什么事也没有,真的。”
越颐宁当然听得懂符瑶的嘴硬,但她不欲揭穿。
手掌轻拍,一下一下的安抚。她将肩膀微微颤的小侍女拢在双臂间,将她身上要挣脱束缚的不安逐一梳理,将冒出尖刺的惊忧抚平。
符瑶原本绷紧的肩背慢慢放松。
她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道:“小姐,这场旱灾会平安过去的,对吗?”
越颐宁“嗯”了一声:“会过去的,没事的,不怕。”
玄学无定,所以越颐宁向来不喜欢承诺结果。但她知道,符瑶此刻需要这个承诺来安定心神。
她下山游历人间的那年,是嘉和十二年。
那年的北方流域遭逢严重水患,千亩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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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被淹,无数人流离失所,食不果腹,饥民遍地。
符瑶的母亲就是那一年死的。
她把最后一点粮食留给了年幼的符瑶,活生生地饿死了。
这次旱灾来势猛烈,几如山崩,隐约带着四年前那场□□的影子。真正的灾年,越是贫穷的村庄,越容易变成人间炼狱。
越颐宁能够理解符瑶的提心吊胆和隐忧惊惧——或者说,没人比她更能感同身受这种阴影和梦魇。
越颐宁有意分散符瑶的注意力,于是问了她另一件事:“不说那些了。瑶瑶,半个月来,你盯着阿玉,可有感觉到他有什么异常?”
自阿玉断粮的第一日起,越颐宁便吩咐了符瑶,让她平日留心观察阿玉的行踪,他有什么异动便及时告诉她。
符瑶摇摇头:“第一日起他便很少出门,干完我分给他的活之后便呆在房间里,不知道在做什么。有一日我实在好奇,借口找他问话,他开门也很快,我当时扫了一眼屋内,并无什么异常之处。”
“他每隔三日出门一次,我跟过两趟,是去南山那边的山头挖野菜和山药等物,几乎不与他人接触。到如今,村子几里地内可充饥的豆类、蕨类等食物,应该都已经被村民一扫而空了。我观察过他出门的时间,他确实回来得越来越早。”
“今日我去镇上打水的时候,听他们说流民越来越多了,频繁有伤人事件发生。杨老板也说,最近生意都不想做了。这附近的几个村子大乱,流民往锦陵跑的时候都路过这九连镇,实在是太危险了,干脆闭门歇业一段时间。她让我们也注意锁好家门,不要经常出门走动。可这样一来,阿玉他也出不了门了。”
越颐宁听到这里,点了点头,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只道了一句:“是么。”
符瑶仰起脸,眉宇间升起一丝迟疑犹豫之色:“......小姐,我觉得我还可以再少吃一点东西。要不,把我的那份粮食分一些给他吧,这几日没法出门的话,他又没有东西吃,我怕他会......”
越颐宁闻言笑了笑。
越颐宁捻起一缕符瑶的长发:“刚刚你还没开口,我就已经预感到你会这么说了。”
旁人看这一对主仆,总会以为这个声音高昂脾气泼辣的小侍女是个不好说话的角色,而她这个长了张观音脸的女天师则慈悲为怀,温柔心善。
越颐宁叹道:“你啊,心肠未免太软。”
符瑶趴在越颐宁膝上,歪了歪头:“那还不是随了小姐你嘛?”
越颐宁这会儿是真的扑哧一声笑出来了:“心软?我吗?你对我的美化可太严重了。”
符瑶:“怎会是美化?小姐明明就是心地善良的人啊,不然当初怎么会愿意带上我?”
越颐宁哑然失笑,摇摇头,没有再多辩解。
示于人前的模样,总是与真实的自我相去甚远,这也许是独属于人类这一物种的口是心非。
越颐宁:“粮食么,先不分给他。等过几日再说。”
符瑶有点惊愕,她欲言又止,缓缓点头:“.....我听小姐的,小姐这么做,一定有你的原因。”
烛火飘摇,泪如红痣。
越颐宁脸上的笑意慢慢敛起。
10. 擦拭
将符瑶送回房间后,越颐宁吹灭烛火睡下,一夜无梦。
不知是不是睡前思虑过多,她再睁开眼时,天还未完全亮。
支摘窗外,天际月白如练。
树木淋漓在晨曦前的薄雾中,夏意最盛的时节,这便是一天中最凉快的时候了,等日头全露,暑气便会夺昼喧人。
越颐宁发觉自己睡不着了,干脆起身披上外袍,提着茶壶坐到了窗边。
茶壶里的茶是昨夜剩的,冷了。她也不介意,斟了满满一碗。
目光落到窗外,越颐宁原本游弋的眼神一定。
一个云雾似的身影在她眼前走进院落深处.树影婆娑,他在一块树丛茂密的角落蹲了下来,衣袖曳地,背影却是不动了。
阿玉蹲下的位置离得远,从越颐宁的屋子望去,看不清他在做什么。
越颐宁在窗边看了许久,才撑着窗棂站起来。
“你在干什么?”
阿玉动作一顿,他回头,有些意外:“小姐,你醒了?”
“现才卯时,小姐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披着绿色外袍的越颐宁扶着树干,踩在凹凸不平盘踞错杂的树根上,俯视着蹲在她跟前的阿玉。
她没有理会阿玉的问话,而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手上拿着的铁铲,以及地面上被掘开的泥土和杂草。
越颐宁慢慢道:“睡不着了,起来走走,结果看到你在这。”
她看着地上那个庞大的、丑陋的、沾满泥土且形状怪异的硬物,抿了抿唇,有点难以置信地开口:“你挖这个,不会是......打算吃吧?”
阿玉弯起眼睛,笑着点点头:“对。”
这玩意怎么看都不能吃吧!!
越颐宁定定地看了他几秒,才移开眼神:“……你不用太过勉强。你现在也算是我的家仆,我不会让你去吃树皮的。”
“这几天外面人多杂乱,但我会想办法帮你.......”
越颐宁说着,扶着树干的手忽然摸到一片苔藓。滑而凉的触感。
她扶着树木的手掌滑开了。
越颐宁脑袋一空,失了支撑,原本身体的平衡被陡然打破。就要后仰着摔倒的那一刻,一只沾满泥土的手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歪斜的身体拽了回来。
真是有惊无险。越颐宁连忙扶住树干:“谢谢——”
站在树根上的她一抬头,却发现阿玉忽然猛地站了起来,看着她的神情称得上慌乱。
慌乱?
越颐宁脑海中的记忆回闪。
她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阿玉似乎从未表现出急躁的一面。他虽以奴仆之身寄人篱下,却有万华气度,从容不迫地笑对所有发生在他面前的事。
越颐宁顿住的一刹,垂在身侧的手被拉了起来。
阿玉的手掌捏着宽大衣袖的一角,仔仔细细将她手上的泥土都擦干净。每次将那些灰尘泥渍揩去,他的长睫都会轻颤,像被惊扰的蝶翅;那种神情,就像是信徒在空荡的神殿里为神像清扫灰尘,弓着腰低着头,软布小心翼翼地擦过神像赤金色的手足和慈悲的双眼,专注而虔诚。
她过于惊愕,没有挣脱他。
隔着棉布,他的指腹划过她的掌心,微微有些热,很痒。
越颐宁微微曲了曲手指,心底觉得奇怪。
......处变不惊的人,却因为弄脏了她的手,而变得如此慌乱。
阿玉擦去泥土后,眉心还是没有松开:“还是去厨房吧,我用水给小姐冲洗一下。”
越颐宁应了一声,任由他将她引到后院的厨房。
洗净手后,他又找来毛巾,想为她擦拭干手,越颐宁这次没有再放任,而是从他手上接过巾帕:“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别只顾着我了,你的手还是脏的。”
阿玉像是这才意识到,歉然一笑,“是,我都忘了,我这就去清洗——”
越颐宁摇摇头,手掌向上摊开:“手给我。”
阿玉愣了愣,越颐宁却是直接把他的手拉了过来。
手指搭在皮肤上的触感,如同温玉化雪。
阿玉心下陡然大乱,他连忙躲开,道:“不用了小姐,我自己来——”
却没想到,越颐宁握得格外用力,他轻轻一挣,并未挣开。
他不敢再继续用力,只能僵在那里。越颐宁垂着眼,手指覆着巾帕,轻轻擦过他的手掌。
她为他揩拭去指缝间的泥土,看上去仔细专心,却是在分神注意着阿玉的反应。那人的呼吸不稳,仿佛在忍耐着什么,身形也僵硬得不像话。
动作放缓,她思忖着,心里有了些猜想。
越颐宁擦完一只手才放开他,而阿玉像是寻到了空隙,一下子退后了好几步。
越颐宁面上不显,心底却觉得有些好笑:“你躲我做什么?”
阿玉只是固执地摇头,将手藏在背后:“小姐,你真的不用这样做——”
越颐宁:“你都可以用你的衣袖给我擦手,我为什么不可以帮你?”
面对逼近的越颐宁,阿玉只是抬起干净的那一侧衣袖推拒着她,开口声音清和温润:“那怎会一样,小姐与我是天壤之别。”
越颐宁停下脚步,微微眯了眯眼。
她言行举止,都是有意在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可这人言语间的意思,仿佛她高洁出尘,即使触碰也是亵渎,硬是要将她捧高到一个难以理解的程度。
真是......惹人讨厌。
越颐宁收回手,不再逼他:“那好吧。”
流水滴答一池。
泠泠水声作响,激起薄凉。水池边,两个人影相对而立,一青一白。
“小姐。”
阿玉轻声喊她,越颐宁本来正在水池边拍着身上的灰尘,闻声看去。
他眼底闪着不明的光辉,朝她笑道:“我刚刚挖出来的东西,想请小姐尝一尝。”
灶台边沿,火苗点燃堆积的干草木柴,青烟炊炉。
一个月的节食让他看上去清减几分,但衣袖挽上去后,手臂肌肉的线条依旧流畅漂亮。手指弯曲,将贴着鬓边的黑发挽到耳后,露出洇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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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里的眸。
炉灶里白汽蒸腾,他一袭白衣微微躬身在云雾弥漫的灶台边沿,有如坠入凡尘的仙人。
开水滚过透明盈黄的魔芋片,简单焯烫过水后,又撒入切成碎末的青香薷,薄如蝉翼的魔芋被细密散开的碎草末包围,好似黄玉微瑕。
一直看着阿玉忙碌的越颐宁,终于发觉了一些不同寻常。
因为提防,至今越颐宁都没有让阿玉接手过厨房里的工作。每日做饭打水,这些容易做手脚的活,都是符瑶一手操办,所以这也是越颐宁第一次目睹阿玉下厨。
他使用刀具和灶台的手法都很生疏,甚至有点笨拙,一看就是第一次碰这些器具,第一次干这种活。但他上手很快,从一开始磕磕绊绊,后面逐渐干脆利落。
看得出来他做事认真,善于从失败中汲取经验,并且学习新事物的速度惊人。这种人,即使失忆了,也还是会表现比一般人聪明,头脑灵活。
越颐宁思忖。这似乎是进一步坐实了他出身好的猜测。
阿玉将切好的魔芋片捞上来,放在盘中,脚步轻快地来到她面前,笑眼弯弯地看着她,“小姐,来尝尝看。”
他的眼睛被水汽沾染,明亮的黑色变得濡湿了,像是添了水反复研磨的墨。
越颐宁怔了怔,放下托腮的手:“嗯。”
被水烫过的片状物几近透明,尝起来和山药的味道很相似,但更清香爽脆。
越颐宁嚼嚼嚼,咽了下去,有点惊讶:“还挺好吃的。”
“而且这个东西吃了以后会有一种饱腹感,难道它也是粮食的一种?”
阿玉笑道:“是的,这种植物叫做‘魔芋’,是山药的近似种。”
“不过,”越颐宁放下手,望向他,“你是怎么知道它能食用的?”
“......我也不清楚,但我看到它的时候,脑海中莫名就出现了它的名字。”阿玉说,“也许我之前就识得这种作物,所以即使失忆,也能够认出来。”
这样的回答,越颐宁其实不是很相信。
若是学识能不受记忆影响,那么礼数也不该忘记才对。
但她没说什么,只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这种植物,我记得我们家院子里很多,不止是家中,乡野,甚至道路两侧,都时常能看到。只是人们都认为这种植物不能食用,所以从没有人会去种植或是采挖它们。”
越颐宁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若是大家都知道这是一种可以食用的食物的话......”
阿玉将盘子放在桌边,在越颐宁身侧坐下,自然而然地接上了她的话:“若是告诉村民们,就能解决短期内的粮食短缺问题。”
越颐宁:“没错。”
虽然他们暂时不知这种植物的收获周期,但就种植条件而言,既然它在村子里随处可见,就说明它对环境的要求不高,耐旱性强,且容易种植和培养。
若是能够在民间推广种植,定然是利大于弊。
——也许这种叫做“魔芋”的植物,能够成为灾年时期的备用粮。
11. 公主
越颐宁将魔芋这一发现告诉了符瑶,并让她去告知杨掌柜。经营着九连镇最大驿店的杨掌柜,除却性格豪爽行事仗义以外,也是这镇上人脉最广、消息最为灵通的人。
果然,后面几日里,门外的流民渐渐少了许多。原本村落已经萦绕着的一丝死气,忽然间涤荡一净,村民们的脸上也有了笑容。
流光易逝,二十七日的期限越来越近。
还余三日。
还余两日。
还余一日。
八月的第二十七日已至,就是今天。
烈土如烧,暑日未息。
预示中的大雨失约了,它并没有来。
这是第一次,她所卜出的卦象大错特错,与现实完全相违。
越颐宁从清晨等到傍晚,她坐在屋门外的长廊上,从日升到日落,也没有等来一滴雨露。
日头已经快要完全沉下去了,云霞漫天,朱红橙黄,烘得整片天穹如遭火焚,仿佛在嘲笑着她的不自量力与自以为是。
符瑶站在檐下,担忧不已地看着越颐宁的背影,身后有人缓步而来,轻声询问:“如何了?”
符瑶连忙转头,看到是阿玉,眉心的忧愁凝结如霜:“我刚劝过了,小姐说不吃。”
“可这都傍晚了呀,她已经快一天没吃东西了.......”
阿玉凝神望去,越颐宁脊背挺直,墨发如瀑,一动不动,背影几乎融入这幅火烧云画中。
就是那样一副伶仃单薄的脊背,竟驮着夕阳,驮着一个伟大皇朝的终末。
他知道,属于《颐宁》的故事还未开始。此时的越颐宁是在九连镇里短暂停歇的旅人,只是个籍籍无名、不会惹人注目的天师,离成为一个天下无双的谋士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她会经历无能为力、难以割舍、悲伤痛楚,然后走向属于她的结局。
没有人在呕心沥血、付出所有之后,会想得到那样的结局。
符瑶没等到他回应,便多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盯着小姐的背影,似是失神了。
那张美人脸上一贯的温柔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少见的阴郁。
“.......阿玉?”
阿玉回过神来,唤他的符瑶有几分奇怪:“你刚刚是在发呆吗?”
阿玉:“......不是。我只是在想,小姐现在在想什么。”
符瑶叹了口气:“还能在想什么?她现在肯定很沮丧,但是她又怕让我们担心,所以一直强撑着不表现出来.......”
“你说得对。我觉得我们的担忧才会成为小姐的负担。”阿玉说,“小姐其实并不需要安慰,我们只要陪在她身边,度过这个晚上就好。”
符瑶眉心忧虑未散:“但是,旱灾和缺粮依旧是迫在眉睫的问题,我明白小姐的焦躁,如果真的是卦象错了的话,会不会根本就没有雨.......”
阿玉摇摇头:“不,那场雨会来的。”
很快就会来。
“怎么都在这站着?”
符瑶和阿玉一怔,原本坐在院落前的越颐宁不知何时站起,来到了他们身边。虽然脸色还是不太好看,但她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容:“怎么都这样看着我。”
她伸手拉了拉符瑶的衣袖:“瑶瑶,我想吃点东西,我有点饿了。”
符瑶喜出望外:“小姐!我这就去把晚饭端过来!”
符瑶一溜烟地跑了,越颐宁看着她跑远,脸上的笑容慢慢敛起。
长久的静默后,她看向一旁站着的阿玉:“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阿玉:“我相信小姐,也相信小姐解出的卦象不会错。”
越颐宁微微怔,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阿玉看了眼长廊尽头,符瑶已经端着茶水和饭菜走过来了。
他声音温柔,继续说道:“小姐吃过饭后便去休息吧,符姑娘也是,今晚由我来守夜。”
“我会候在小姐门外,若是需要,随时可以喊我。”
越颐宁看着他,慢慢开口:“.......好。”
月出云霄,天穹深邃,卧着几颗碎星。
饭毕,竹沐月光,影漫中庭。
越颐宁躺在床上,枕着冰凉的木枕,翘起的发尾刺着她的睫毛,她忍不住闭上眼。
风吹响庭院里的一丛丛竹叶,沙沙声像是拨浪鼓,身下是竹片编织成的长席,而她躺在自然的摇篮中,却依旧无法安眠。
越颐宁再度睁开眼,却望见那人映在门上的影子。流泻月华如雪,熄灭了烈火般的夏暑,将他变为窗纱上一片浓郁温柔的墨色。
她望着那片影子,像月亮俯望着漆黑的人间。
越颐宁慢慢闭上了眼睛。
丝绵似的梦境缠住了她,她感觉自己被裹成了蚕,渐渐坠入深邃的夜。
........
鸡人三唱,日腾九霄。
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
银翅鸟振翼飞越赴往禁中的群臣车马,跃过宫墙红,琉璃瓦,落在重重宫角之上,遥望奇花异草锦簇的宫殿园林。从殿外的长廊到殿门口,无数宫女行列而立,垂首静默。
小太监跪在殿中央,双膝如泥,抖若筛糠。他惊惧不已地伏倒在地,余光颤巍巍看向前方。
数名蝉甲亲卫单手按剑,列于两侧。居中的金丝檀嵌玉椅上倚坐着一个朱唇雪肤的美人,着一袭贡缎宫装,身姿婀娜,吐气如兰,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
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丹鸟攒珠钗,尖头重尾,被她涂了丹蔻的手指捏着,仿佛随时会抛下来扎穿他的脖子。
被自己的想象吓得快要尿了的小太监,恨不得把头埋入青砖石底。
小太监已是后悔万分。他平素只听闻丽贵妃圣宠不衰,是顾大将军亲妹,可没听说过这位贵妃已肆无忌惮到这种程度,竟是派亲卫直接将他从他主子的殿里拖了出来,径直带到了此处!
瞧这阵仗,他怕不是今天就要死在这了!!
丽贵妃戴着长金驱的手指敲了敲扶手,檀口轻开:“本宫听闻近日宫中有人嘴碎,四散谣言,非议已逝的皇长子。你这阉人,可有什么话想说?”
小太监连连磕头:“贵妃娘娘,小的实在是不清楚,这一切定然是误会,还请贵妃娘娘明察啊!”
丽贵妃充耳不闻,嗓音甜美馥郁:“皇长子病逝,圣上哀恸万分,本宫身为嫔妃陪着圣上茹素披麻,为国戴丧一月。”
“谁晓得,竟有人包藏祸心,在宫廷间散播流言,称,丽贵妃与皇长子之死关系匪浅。”
话音刚落,丽贵妃手中的钗头重重敲击在檀木椅上,一颗浑圆珍珠蓦地腾飞而出,射落在颤抖不停的小太监眼前。
丽贵妃冷笑一声:“好你个阉人,谁给你的胆子编排宫闱大事?!”
小太监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奴才冤枉!奴才冤枉啊!”
丽贵妃挥了挥手,两侧亲卫顿时上前制住满地乱爬的小太监,将人带了出去,尖叫哀嚎声在外头的院子里响起。
婢女走进殿内,微微一福身:“娘娘,长公主来了,现下正在殿外候着呢。”
丽贵妃勉强打起精神,直起腰来,吩咐身边的长御:“你去门口,让他们别打了,快快将那阉人带走审问,不要扰了我和华儿的清静。”
“带华儿进来吧。”
立于丽贵妃身侧的小宫女打着扇子的手微微慢了下来。她是第一次调来正殿侍候,没想到能有机会见到那位名满燕京的长公主。
仪仗入殿,她偷眼看向正前方,第一眼瞧见那条粉绛宝相花纹丝绸襦裙,两条玉藕似的手臂间挽了条琉璃纱披帛,肩颈处肤如团雪,嫩玉生香。
再往上,新月笼眉,春桃拂脸,一对秋水眸顾盼生辉。
小宫女看得呆住了,手中的扇子没有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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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竟是不小心敲在了木椅的扶手上。
脑袋空白一片,她已是吓得六神无主,“砰”地一声跪倒在地,“奴婢该死!奴婢失手惊扰了贵妃娘娘,奴婢罪该万死,求娘娘宽恕......”
她突然跪下,周围的宫女都退开几步,垂首静立。
丽贵妃懒懒地瞥了眼地上那道瑟瑟发抖的身影,挨着她的另一侧,宫女正跪着为刚刚坐下的长公主整理裙摆和鞋履,完毕后马上退开,又有一位宫女端着茶水糕点过来,毕恭毕敬地放在案上。
长公主看了眼地上的小宫女,转头轻声说:“母妃,我瞧这宫女年纪尚小,既是无心之过,便饶了她吧。”
丽贵妃今日心情并不算美妙,但求情的人是自家女儿,她便应了:“着罚一月例银,让晴容回头多管教管教。”
小宫女得了饶恕,连忙爬了起来,低着头退出宫殿。
她如获重生,几乎要喜极而泣,心中充满了对仅此一面的公主的感激。
原来传闻中的长公主,真的如天仙般貌美,又如天仙般仁善。
丽贵妃转过身,美目一看到女儿,笑容便浮上了面庞:“之前不都是下午才来找我,怎地今日一大早便来了?”
长公主魏宜华撒娇笑道:“华儿早来,自然是想母妃你了呀!母妃难道不乐意见华儿吗?”
丽贵妃被哄得眉开眼笑,手指点了点魏宜华的额头:“你呀,就数你嘴最甜!”
花园外,鸟雀和鸣。
殿内香柱燃尽,顶端的香灰松软坠下。
魏宜华离开华清宫,身后跟着浩荡仪仗,一路回到自己的住处。
她坐在窗边,用着仆人端上来的养神茶。贴身侍女素月屏退了殿内伺候的一众奴婢,快步来到桌案前,低声问道:
“公主,当真要这么做吗?”
在素月眼中,长公主从三日前开始就变得不太对劲。
先是每日早上都惊醒,心绪不稳,又是时常屏退贴身服侍的奴婢,总是一人呆在殿内。
两日前,长公主竟是去寻了皇帝,提起近日形势严峻的北方旱灾,请求出宫前往锦陵的天观为民祈福。
朝野政事停摆多日是宫廷间人尽皆知的事,毕竟圣上都已卧床一月了。数日以来,不仅是早朝未曾上过,连报上来的政令都不怎么批阅,送往御书房的奏折早已堆积成山。
素月当时忧心忡忡,生怕公主此举触怒圣上,幸好圣上听后允准了此事。
可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魏宜华便告诉了她真正的打算。
长公主根本不打算去锦陵的天观祈福!她只是想要一个光明正大出宫的借口,而她真正的目的,是去锦陵附近一个偏僻的小镇。
皇族微服出巡向来要求严密,即使是去天观祈福也不会露出真容,而是全程戴着帷帽。而魏宜华打算让一名身形与她相似的贴身侍女做她的替身,她安排素月寻找合适的人选,还让她帮忙备一副车马,到了锦陵便可脱身去往真正的目的地。
素月:“这若是被贵妃和皇上知晓,怕是......”怕是要死一大批人啊!
魏宜华放下茶杯,声音清甜:“我自有分寸,你着紧去办吧。”
“今日下午就要动身出宫,此事不可出半点纰漏。”
素月神色一凛:“.......是,奴婢明白了,奴婢定当尽心尽力,还请公主放心。”
素月一福身,低头退出殿内。
魏宜华一人坐在殿内。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茶杯,茶汤清润可口,色泽陈厚,倒映出她满是复杂情绪的眼神。
若非过去三日的验证,她真是不敢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上。
她魏宜华,居然重生了,回到了十七岁。
十七岁的魏宜华还是无忧无虑、骄傲恣意的长公主,她的父皇并未驾崩,东羲皇朝并未覆灭,她的兄弟也并未互相残杀。
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12. 再世
这三日以来,她时常梦到上一世的回忆,每每午夜惊醒,仍心有余悸。
重生的第一日,魏宜华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之后,便下定决心。
上天既给了她再世为人的机会,那她这次绝不能再走错。
她要逆转乾坤,要保住所有珍视之人的性命,制止皇室内部的手足相残——最最重要的是,她要改变东羲灭国的命运。
魏宜华记得,前世是三皇兄魏业继承大统,而她那时支持的人是四皇兄魏璟。
魏宜华身为东羲最受皇帝宠爱的公主,降生时异彩漫天,三岁赐封号“徽仪”,六岁食封三千户,十岁破格加封为长公主。
十二岁百花宴上一首诗文名动京师,被赞有咏絮之才,美名甚隆,时人称“燕京第一才女”;
十五岁御赐准许皇城内开府,耗资万两白银打造长公主府,府内玉树金山,雕梁画栋,她的及笄礼囊括四海贡品,无数奇珍异宝以车舆为载,流水般运送了一日,连府内的库房都堆放不下,只能另辟三处偏殿置放。
无论是地位、财富、学识还是野心,魏宜华都有。
她从一开始就不同于寻常公主,前世也秘密参与了双龙夺嫡之争。
四皇子魏璟是她同父同母的兄长,她自然选择加入了四皇子的阵营。她自幼通读兵法百经,自恃才智过人,自请成为魏璟的谋士,为其布局朝廷人脉。
在这场权术斗争中,魏宜华遇到了她毕生的宿敌。
越颐宁。
她年仅二十,却已是三皇子麾下最有名的谋士,又兼习五术,禀赋卓绝,才华隆厚。其智虑谋略,深沉莫测,高瞻远瞩,洞烛机微,有经天纬地之能。
此人才入京师,便迅速成为了燕京炙手可热的人物。
魏宜华极其不喜此人。原因也很简单,她厌恶如今的国教应天门,更厌恶天师。在她眼中,这群人不过就是些神棍罢了。
她从不信这世上真有什么天祖存在。
若是天祖当真在世,天下为何还会有饿殍遍地,有贫穷凄苦,有万般不公?
就算一切为真,她也鄙夷这个神祗。
身为神,却无法庇护自己的信徒和子民,那为什么百姓还要拥戴这个神明?
它高高在上的旁观,便是智慧吗?它安然闲坐的静默,便是恩惠吗?它一视同仁的冷漠,便是慈悲吗?
若是她,才不会将所有愿景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明,她只会靠她自己努力战胜。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此间疾苦,她头戴乌纱,一笔扫清,胜过天观千根香烛。
满嘴玄学术法的人,不过是在装神弄鬼,惑众取利。应天门身为国教,每年都从国家财政中吞吃大笔拨款,益民之事不见得做过几件。
越颐宁自小长于天观,衣食无忧,不视凡尘,怎会明白平民百姓的不易?如今还想将玄术那一套从天观搬入朝廷,玩弄政治,若是被她得势,那东羲朝堂便是邪佞当道,忠义尽毁了!
魏宜华一开始是骄傲的。她的人生何其顺遂,何其美满,能够腾云驾雾的仙子怎会有鞋履沾上泥巴的困苦?
但她身为燕京第一才女,身为尊贵无匹的长公主的骄傲,在和越颐宁一次次的交手中,被彻底击碎了。
即使再不愿面对,魏宜华也不得不承认一点,论谋略才智,她不如这个被她看不起的天师。
三皇子获封太子。
三皇子登基为帝。
越颐宁被封为国师。
魏宜华眼睁睁看着自己输得越来越彻底。
除却技不如人的耻辱和屈居人下的不甘之外,又另一种难述其滋味的心情萦绕不去。
只是,魏宜华还没来及细品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宫变就发生了。
四皇兄直到出兵那一日,才将他的打算告诉魏宜华,而魏宜华听后,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皇兄,你疯了吗?这不就是逼宫吗?这可是叛国谋反的死罪!”
她到今日都还记得,那时的魏璟当着她的面哈哈大笑,几乎要笑出眼泪来。
他最后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我的好妹妹,你怎会懂呢?与其这样活着,也许死了还痛快许多。”
魏宜华只能看着这一切在她眼前发生,在风暴面前,她身为一个没有实权的公主,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再听到越颐宁的消息时,她已成为阶下囚,不复往日风光,反成了人人喊打的奸佞。
魏宜华自幼读史,最大的期许便是世人皆慧眼识珠,能明辨忠奸。
可真到了这一日,她反而发现自己变得茫然了。
愚智难分,忠奸何辨?
也许是这份她自己都难以理清的心绪,当魏璟下令,赐越颐宁鸠酒一杯时,魏宜华买通了狱卒,换了原本送酒的侍卫,去见了越颐宁最后一面。
魏宜华见到的越颐宁,比她想象中还要凄惨。
越颐宁脸色惨白,整个人如同刚刚从血桶中捞出来一般。她下狱时穿着的是青衣,如今早已看不出原本的布料颜色。
魏宜华嘴唇颤抖,是被吓得。
她是金尊玉贵,餐花饮露的长公主,眼中只有洁净无尘的鞋履和价值连城的珠宝,哪里见过被用尽酷刑审讯的犯人?
她弯下腰,感觉胃里一阵翻涌,几乎要失仪地呕出来。
见她反应剧烈,带她进来的狱卒和宫女都慌了,素月扶着她的手臂,惊慌失措地大叫,竟是把原本吊在刑架上奄奄一息的越颐宁吵醒了。
越颐宁缓缓睁开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锦衣宝冠的长公主。
她竟是笑着的。越颐宁说:“长公主怎会来这里?”
“此地尘垢颇重,恐污了公主的眼睛。”
魏宜华挺直了脊背,强忍喉中的恶心,冷傲无比地抬起头:“本宫来此地,自然是为了看你如今有多狼狈。”
越颐宁笑道:“原来如此。”
“那么,公主现在应该很满意吧?如您所见,在下此刻确实已狼狈不堪。”
几句话的功夫,她嘴里竟不断地溢出血来,似乎是五内尽碎了。
魏宜华强撑不住,嘴唇颤抖了一瞬:“......我还以为,你能算到你今日的结局。”
刑架上那人,只剩最后一口气了,这口气咽下,这条芳魂便会逝去。从此,世上再无狡诈阴险的女国师,也无狼子野心的越颐宁。
明明已经像是将行就木的老人,她却笑得温柔:“医者不自医,卜者不自卜。”
“不过,我师父曾为我卜过我的命。她说,我命不好,运也差,若是顺其自然,倒也能安居一隅。可若是我存心折腾,便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我也算知晓我的结局吧。”
魏宜华:“那你为何还要入京,你是成心寻死?”
越颐宁:“她说,我听,但我不做。因为我不信命。”
魏宜华:“......那你现在信了吗?”
越颐宁似乎已经耗尽了全力,她慢慢低下头去,不再抬起来了:“.....信了吧。”
遍地污秽的地牢里,连呼吸的味道都带着挥之不去的腐臭。
也就是这一刻,魏宜华才突然发现一件事。其他人都可以,但她唯独不想听到越颐宁说认命这个词。
人是多么复杂的生物。曾经魏宜华恨极了越颐宁,她恨不得日夜上书弹劾,将她从国师的位置上拽下来,恨不得她身败名裂,叫世人都看清她的蝇营狗苟。
可如今,她站在这个她以前从不会踏足的污秽之地,惊觉自己的不忍,以及满心悲凉。
或者说,她曾以为她是恨她的。
原来,并不是如此。
魏宜华忍不下去了,她说:“给她松绑。”
“可是殿下,她是罪大恶极之人,皇上的谕旨里没有提到......”
“我说给她松绑!没听到吗!”魏宜华怒喝道,“即便再怎么罪大恶极,她也马上要死了!我皇仁慈,既已赐罪人鸠酒,难道还会不允许她体面一些离世吗?!”
魏宜华是看着越颐宁喝下那杯鸠酒的。
服毒后到毒发身亡,大多数人只剩下十息的时间可活。
魏宜华说了她此行的最后一句话,她问了越颐宁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困惑了她许久:
“越颐宁,这一生,你后悔吗?”
眼神已经逐渐涣散的越颐宁,嘴角的笑意极浅极浅。
她说:“后悔啊。”
“有一件事,我从没和人说过。其实我心中并无什么远大的志向,我不想做国师,也不想争权夺利。我真正的愿望是,有一个,属于我的小院子。”
“有竹林,有屋檐,冬暖夏凉。我所求不多,容我蔽身安居便好。”
她缓缓闭上眼,最后一句话,已轻若叹息,几不可闻。
“若有来世的话……我一定,不再做谋士了。”
越颐宁死后,魏宜华在机缘巧合下意外得到了她的亲笔遗书。是越颐宁那名忠心耿耿的侍女符瑶给的。
那个小侍女淡淡道:“小姐曾说,这世道艰难险恶,宵小之徒比比皆是,忠义之人凤毛麟角,但长公主算一个。若我有一日走投无路,举目无亲,便将不舍之物托付于她,她定会同意的。”
魏宜华看出,这个叫符瑶的侍女已有死志。
若她应下,也许今夜,也许明日,此人便会化为江边的一具无名尸骨。
魏宜华犹豫再三,还是对她说了一句:“都会过去的。你家小姐在天之灵,一定也希望你好好活着。”
符瑶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半晌才说:“小姐确实没看错过人。”
魏宜华怔然:“你说什么?”
符瑶:“我曾经很讨厌你。你只因我家小姐出身天观,便对她抱有偏见,处处针对诋毁她,你可曾真的了解过她的生平和为人?但你这样对她,她却从未在我面前说过你一句不是。小姐曾对我说,你心肠仁善,机敏聪慧,若生为男子,入仕为官,定会为百姓谋福祉,为天下开太平,成就一番大事业。”
“我不想让你得意,本不打算告诉你,但你刚刚对我说的话让我改变主意了。”
“说我恶毒也好,说我阴狠也罢,我将小姐的遗书托付给你,一是因为小姐对我说过的话,二是因为我想要报复你。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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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言,最好的报应就是了解越颐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果真如这小侍女所言。
看了越颐宁遗书的魏宜华,痛哭流涕了一整夜。
从此,越颐宁这个名字成为了她余生的梦魇,日日在夜深人静时来她梦中,索她性命。
她从未想过,这条诅咒诛心至此。
终此一生,她再也忘不掉这个人。
后来,已经继位为皇帝的魏璟拟旨一道,魏宜华被半押半送地遣回封地,在那里终老。
魏璟执政后,朝廷腐败,奸佞柄国。他本人整日只知寻欢作乐,不问世事,在皇宫中醉生梦死。自到了封地以后,魏宜华的身体一日日地差下去,京城的坏消息传到封地这边时,她已经连门都出不了了。
有一日,她听闻民间有人揭竿而起,率兵讨伐魏璟,这会儿早已经攻入皇城。
国号已改,皇室已亡,世上从此再无东羲。
她听闻此事后,心如死灰,让婢女在房梁上吊了根白绫。
这是她最后的傲骨。身为旧朝公主,她宁可死,也不会臣服新帝。
“长公主殿下。”
素月的声音将魏宜华从过去的回忆中唤醒,她的贴身侍女来到她身边,福了福身,“出宫的车马已经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魏宜华点了点头,将手掌搭在她臂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午归光,云碧水。朱红大门缓缓开启,白马快蹄,鬃毛流风,雕文刻镂珠金车,缓缓驶入城道。同一条道上的车马见了纷纷避让,行人低首垂目不敢直视。
沙尘漫天,仿佛历史也在为这一刻让路。
魏宜华坐在车内,团绣纱帘随着马车颠簸,摇漾开一丝缝隙,一缕薄如蝉翼的阳光横过丝绸裙摆,恰好落在那道紫罗兰绣纹上,栩栩如生。
也许是她死不瞑目,执念过甚,上天才会还她一命,让她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而这一次,她第一个要找的,便是那个令她直至死前都耿耿于怀的人。
她前世承认的对手,今生认定的战友。
马车已经出城,驶入官道。魏宜华唤来侍女,挑开一角车帘。
她望着天际,云层翻涌,如同她此刻忐忑不安的内心。
前世的越颐宁和她第一次见面,是在京中,如今她提前来到九连镇寻她,是极其冒险之举。
她担忧着即将到来的与越颐宁的重逢,也担心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将一切导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历史车轮滚滚,人力何其渺小,而她竟妄与天谋。
她们能够逢凶化吉吗?
忽然间,眼前闪过细丝一道。
魏宜华愣住了,还以为是眼花,可不过一刹,又有数道透明细丝纷纷落下。
她太过惊讶,一时忘了礼数,径直掀开车帘将手掌伸了出去。
触手冰凉。水滴一点点落入掌心。
是雨。
无数雨滴纷纷扬扬落下,带着冲刷天地万物的决心和魄力,浇灭了连月不断的炎热。
京中权贵乘画舫避暑,面带意外地来到窗边,恰有白雨乱珠跳入帘;
士族才子心情激昂,登高楼而赋诗;
闺中小姐午睡方醒,笑遣婢女去花园中折来支沾雨海棠;
乡土田间无数百姓仰起头张开双臂,迎接这场降世甘霖,喜极而泣地跑入雨中。
天下憾恨无期,人间幸缘有尽,都付与一场宫廷大火,一场旱暑暴雨。
……
越颐宁是被雨声唤醒的。
她迷迷糊糊间醒来,一睁眼,便是大开的屋门。
整座庭院蒙在雨雾之中,绿竹摇曳翠影,池塘中菡萏亭亭。屋檐一角,滚滚水珠顺流而下,将院中土地颜色染深,汇如浅溪,满目草色莹莹如玉。
连日的溽热逼人被大雨驱散,扑面而来的是清冽凉风。
刚睁开眼便看到这一幕,越颐宁有些愣住了。
这场雨真的来了。
“小姐,你醒啦!”
符瑶听到了越颐宁起床的动静,她惊喜地探出头,步伐轻快地入屋替她拿外袍。
越颐宁看着她一边哼歌一边摇头晃脑的小模样,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这场雨下来,她心底一直悬着的大石终于是放下了。
越颐宁唤了声“瑶瑶”,说:“我看这雨下了有一会儿了,怎么没马上喊我起来?”
符瑶:“是阿玉的主意哩!”
越颐宁愣了愣:“他的主意?”
符瑶:“对!他说小姐心中牵挂此事,睡眠一定很浅。不如将门窗打开,任雨声将她唤醒,醒过来的第一眼便看到雨,小姐一定会很欢喜的。”
越颐宁怔然。
她披上符瑶递来的外袍,来到屋门前。不过几步路,心中却百味杂陈。
不远处的回廊下,阿玉着白衣的身影正提着茶壶缓步而来,衣袂翩翩,如画中仙。
发现她看来,那人遥隔淋漓雨水,朝她展眉一笑。
越颐宁一目不移地看着他,慢慢开口:“……是。”
“我很欢喜。”
13. 所求
密雨洗净天尘,叶如翠鸟羽,竹上青皮苍郁,寒露欲滴。
符瑶去准备午饭了,院落前的走廊上放了张茶案。回廊曲折,屋檐低垂。
二人对坐空庭,沏了一壶茶。
素手握茶匙,滚水筛毛尖,荡出半碗清黄茶汤,白烟袅袅。
越颐宁托腮坐在茶案后,看着阿玉的泡茶动作,突然开口道:“你之前在家里也经常泡茶么?”
雨丝飘入杯底,动摇其中竹影。
阿玉抿唇道:“也许吧。毕竟我已没有之前的记忆了。”
越颐宁摸了摸下巴:还是滴水不漏啊。
但不知为何,她莫名不觉得讨厌了。
也许是因为那道映在窗纱上整整一夜的影子太过温柔,也许是因为那双总是只有她一人的眼睛。
阿玉将茶杯递给越颐宁,她抿了半口,眼睛一直看向院落里的池塘。
雨水叮叮咚咚敲出满池涟漪,一圈圈,破碎了又圆,便如同人间的许多情谊和际遇。
阿玉看着她的半张侧脸:“比起晴天,小姐似乎更喜欢下雨。”
越颐宁点点头:“我喜欢雨,是因为下雨时,世界总会变得比往常安静一些。”
这世间躁郁焦灼之人颇多,皆匆忙赶路,急于求成,唯有下着雨时,她才会觉得吵嚷纷杂的人间变得清静许多。
很多沉疴于心的烦闷,听听雨声,似乎就变得轻盈了。
越颐宁:“我还在天观里修行的时候,便很喜欢下雨。我所在的天观是大天观之一,香火旺盛,每日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若是有雨水,天观里的人便会少一些。”
“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喜欢一个人撑着油纸伞在山间走一走,走到哪座山头、哪座神像,便就地坐下,靠着墙壁听雨声。”
越颐宁在说起往事时,似乎是在回忆着,有些出神。阿玉认真地倾听着她说的每一句话,轻声接道:“小姐那时是一个人么?”
越颐宁:“怎么会是一个人,我还有师父呢。我师父教我五术,供我吃穿,告诉我为人处事之道。偶尔她也会带我出远门,去其他大天观见她的朋友。世上无亲无故的人这么多,她待我已经是十足的好了,我很感激她。”
阿玉:“听上去,她似乎是个很好的人。”
越颐宁笑道:“我师父嘛,自然是极好的人啊。她时常布施平民,带领整个天观的天师做义法,不收分文。她是个很厉害的天师,不过你或许不知道。”
“东羲有三大天观,每个大天观里都有一位存世尊者坐镇,其中声名最隆的就是我师父,悯慈尊者秋无竺。”
阿玉望着她:“大天观与天观有何处不同?听小姐这样一说,我也有些好奇了,若是有机会,真想去亲眼看看。”
越颐宁:“喏,离这最近的锦陵便有一处大天观,名为青云观,守观的尊者是德量尊者花姒人。你若是想去,可以去那看看,横竖离得近。至于区别么,在我眼里,天观都长得差不多。”
阿玉低眸笑了笑:“我不迷信,对拜神一事并无什么执着。”
越颐宁眉梢微挑,刚想说“那你为什么说对天观感兴趣”,阿玉便又开口了:“我想去的是小姐曾经呆过的天观。如若没有小姐,我便不想去了。”
越颐宁握着茶杯的手指抖了抖。
瞧这话说的。
阿玉似乎什么也没察觉到,眯起眼笑:“小姐之前呆的那座天观是什么样的呢?”
“......我之前呆的天观,也是三大天观之一,叫紫金观。”越颐宁放下茶杯,开始努力回想,“至于长什么样么,你突然这么一问,我也不太能描述出来。”
在她眼里,天观真的都长得差不多。
阿玉:“那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越颐宁:“特别之处么?嗯......天观建在山顶上,所以上山的路很陡峭。”
因为第一次爬天观时还很小,她气喘吁吁地爬了半天,到达天祖像前时,几乎要累得瘫倒在地,所以越颐宁印象深刻。
“长长的石阶盘旋而上,隔一段路便会修建一两座小神庙宇,会有凉亭绿植供行人歇脚。但天祖像作为镇观之石,建在天观最高的那座山头上,得一直爬到山顶。”
阿玉:“爬到山顶,似乎很是艰难,但还是有许多人前仆后继吗?”
越颐宁:“是的。毕竟天祖像只有大天观有,多数人来到大天观都是因为有所求。就算无所求,也会一路拜上去,图个好运和完满。”
“原来是这样,那小姐一定早就见怪不怪了。”
越颐宁:“有时候还是会见怪的。”
“你见过一步步跪上来的人吗?”越颐宁说,“我见过。”
“天祖像前,这样的人很多。”
越颐宁在天观中看过人间百态,见过人性的丑恶贪婪,猥琐狭隘。许多人来到天祖像前,求的不是寻常幸福,而是不劳而获,异想天开。
但是。
即使只有那么几次。
即使只是偶尔,也会遇到令年少的越颐宁动容的祈福者。
越颐宁记得很清楚,那年她十二岁。
那天是一个暴雨天,去往山顶的石阶上满是被雨水冲刷下来的山石和泥土,雨水混合着泥,哗啦啦地奔流而下,每一级都像一个浑浊的瀑布。
因着天气恶劣,天观里放眼望去人烟稀少,整座山头蒙在雨雾中,站在山脚的人抬头望,连山门都看不见。
越颐宁那日倒了霉,她趁着雨还小时下山去玩了,没想到这会是一场暴雨。眼见雨越下越大,没有停歇的征兆,天却快黑了,她只能硬着头皮到山脚下,顺着石阶一级级往上爬。
就在这条路上,越颐宁见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那是个妇人,穿着带补丁的寻常麻衣,站在雨水中。她每爬一级石阶,便会原地跪下,重重地磕一个响头。
那种声音,在庞大嘈杂的雨声里显得沉闷,有点像心脏搏动,又有点像什么坚硬东西在被一点点敲碎。
石阶上的泥水污浊肮脏,她却跪得毫无犹豫。
越颐宁原本落在她身后,却因为走得快,慢慢离她越来越近。
妇人的轮廓变得清晰,她渐渐能隔着厚重的雨水,看清她黑白交杂的头发上沾着的污泥,看清她湿透的衣衫和鞋履,还有她弯下腰时拱起的消瘦背脊。
她跪下,站起,攀爬,再跪下。她的动作很慢,但却毫无滞涩,一气呵成。
不如说,她也许是故意做的慢,因为这样看起来更虔诚。
一个虔诚却一无所有的信徒,如果不能供奉金银,那便出卖灵魂。
越颐宁路过她时,才听清她说的话。那妇人嘴上念念有词,被暴雨打得睁不开眼:“天祖在上,求求您,救救我家女儿......”
“天祖在上,求求您,救救我家女儿........”
“天祖在上,求求您,救救我家女儿........”
“我什么也不要。”
在反复的话语中,越颐宁捕捉到妇人麻木无光的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痛楚。她的脸皱得像是泡发了的面皮,脸上的水痕分不清是雨还是眼泪。
她哽咽的、嘶哑的声音在说:“我只求她能医好病,好好活着。”
“求求您了,救救她吧.......”
越颐宁后来爬到快山顶,再往后看时,那妇人的影子早就淹没在山雨之中。
但那时的回忆,如针刺刀刻,在她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后来,她再去看那些天祖像前跪拜的虔诚信徒时,总会想到那个暴雨中一身泥泞的背影。
人的愿望,有时候比天穹还要高远,有时又比草芥还微小。
阿玉听完,许久没有言语。
他轻声道:“是个可怜人。”
但他没想到的是,越颐宁摇了摇头:“不,这已经不算可怜的人了。”
真正可怜的人,连去拜一次天祖像,都是奢望。
阿玉:“小姐在天观修行多年,想来,小姐也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越颐宁说:“我不是因为相信天祖才进入天观的。”
“我一开始拜师,是因为我师父说,她与我有缘,若我愿意拜她为师,便能住进天观修学五术。我当时只是个流浪儿,每天在街上游荡,和猫狗争食,连字都不识得几个,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天观,什么是五术。但即使是那时的我,也知道天师。”
年幼的越颐宁曾躲在街角,看着一家刚开张的酒楼在门前做法事。那个肥头大耳的老板,之前看到他们这些街上的流浪儿靠近,便会一脸嫌恶地喊小二把他们打走。可如今,在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面前,他却恨不得将腰弯到膝盖上,一副恭敬得不能再恭敬的模样。
老板叫那个老人“张天师”。
于是那一天,越颐宁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种行当叫做天师。
成为天师,就能吃饱饭,穿暖衣,受人尊敬。
所以秋无竺问她,愿不愿意拜她为师的那一刻,越颐宁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毕竟,她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一无所有的人,只要能往上爬,便是得到。
“怎么样,是不是很失望?我只是个现实得不能再现实的俗人。”越颐宁笑道,“信仰啊,虔诚啊,教义啊........那种东西,我是没有的。”
阿玉摇摇头:“怎会。我反而很庆幸小姐是个俗人。”
越颐宁有些意外了:“此话怎讲?”
“所谓出世的人,往往用许多条条框框束缚自我,活得并不自在快乐;入世者酒肉穿肠过,无所禁忌便也能够体会五味百态,活得虽不高洁,但却丰满。”
“神明虽慈悲众生,却似乎不慈悲具体的人。俗人虽重视金钱小利,但却能笑得痛快,哭得酣畅,爱得尽兴,样样落在实处。”
“一生不求大富大贵,朱紫临门,但求逍遥快活,自在随心。”
“我希望小姐是如此。”
他一字一句,说得诚恳分明。
越颐宁看着他,慢慢开口:“......说起来,我有一事很想问你。为何你那么信任我的测算结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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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虽自称天师,但却和为人熟知的天师形象相去甚远,我不老,反倒很年轻;我不是男人,而是一名女子。”
“在今日之前,你也并不知我是尊者之徒吧。”
阿玉看着她的眼睛,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冲动哽塞在喉咙口。
他很想说,因为你是越颐宁。
但他知道他这样说,只会加重她的困惑,说不定还会被她察觉他的执拗。那不是他希望她了解的那一面,那太沉重。
阿玉:“我那时觉得,小姐也许需要一些支撑。天师断运,我想是背负了巨大的因果和责任的。小姐是一个善良的人,我知道,若是卦象不准确,小姐你一定会自责。”
“我愚钝,并不了解卜卦。我说相信,只是因为我希望小姐开心一些。”
案上,砂壶内茶水渐冷,白烟被风搓得细小。
越颐宁垂眸:“......原来是这样。”
她慢慢说道:“那日,我在长廊上坐了一天,想了很多事。”
“我想了很久,想如果雨迟迟不下,我们要怎么度过这场旱灾。想到中途,甚至兴起过把我那口铜盘典当掉的想法,拿去换些钱,先买些粮食屯着再说,毕竟谁知道之后会不会变得更糟糕?”
“但焦躁过后,我意识到家中还有一些存粮,那种叫魔芋的食物足够我们再支撑一段时间。虽然艰难,但远未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于是我冷静下来了。”
“但是......”
但是呢?
不会每一次都能平稳度过的,她总会遇到连最高级别的卜术都无法解决的问题。
即使是万能的占卜,也存在无法确定的意外。
一旦下定决心朝这个方向走,她会无数次经历与天博弈的时刻。
她真的能做到吗?
这是命运走向岔路前,对她最后一次的叩问。
有一句话,含在嘴边许久。阿玉知道,是时候将它问出来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将会成为他余生的航标,他的目的地,他的宿命。
阿玉开口,声音似是比往常艰涩一些:
“.......小姐的理想,可是拯救苍生,匡扶天下?”
越颐宁笑了,她说:“不,我的理想不是这个。”
她自小流浪,吃百家饭长大,居无定所,目无家园。越颐宁到现在都还记得,在外漂泊时,那种无依无靠,随时都会丢掉性命的惊惧。
“我其实没有那么远大的抱负。若说入世,强手如云,我只是个无名的小天师,无论是这张嘴的辩术还是这肚子里的谋术,都岌岌堪忧。如今朝廷汹涌复杂,若抱着青云之志入仕,怕是命途摇坠,攀升无望。”
“若说出世,遁入空门、餐云卧石那样的境界么,我也做不到。”
越颐宁笑了笑:“我没有理想,唯一想要的,只有安稳的生活本身。仅仅只是像此刻一样,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院子,最好有一片竹林。每当下雨时,我便可以躲在屋檐下,捧着一盏茶,听到雨停。”
心中的大石终于被缓慢地放下,落地生根。
他发现,他说不清心底的那种复杂情绪是什么。
释然么?他终于知晓她真正想要的事物,他终于确认这就是她所求。
愤恨么?她为了太多与她无干的人和事,被迫活了自己并不想要的一生。
不值么?的确不值。她的结局已经落墨成文,任谁看了,都要感叹一句,伟大也悲哀。
他知道,自这一刻起,他来到这个世界,才算真正有了倾注一生的目标。
越颐宁抬眼看了过来,却看到面前白衣飘然的美人笑得痴了,墨玉似的眼里有晶莹的光彩流转,像是刚刚从蚌壳里剥下来的宝珠。
阿玉笑道:“小姐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也许是说了许多心坎里的话,越颐宁笑得比往常轻松许多:“我都不敢说我一定能实现我的愿望,你倒是应得信誓旦旦呢。”
阿玉声音温柔:“小姐的愿望,便是我的愿望。无论多难,我也一定会尽力去实现它们。”
再一次听到这句话,越颐宁不由得一怔。
她心底有个代表理性的小人,为了她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总是不断地杀死那些在某一时刻,突然冒出来想要感情用事的感性小人。
如今,心底的理性小人坐在如山高的尸首上,笑得潇洒也认命。
这个人啊。
她心底的防备,终于还是被他除下了。
.......
雨后天霁,山染修眉新绿。
经过一日一夜的淋漓,山路镇道上泥泞一片。绿槐静立不语,晨曦晓长空,茎叶翻露珠。
越颐宁的陋居小院在九连镇的东头,四下偏僻,人烟罕至。
一大早,却有一道车马声渐近。
车夫勒马,一辆雕轮绣帷的马轿在院门前卸下。轿厢中,婢女扶下来一个年轻女子,粉霞红绶藕丝裙,雪面淡眉天人貌。
魏宜华看着面前这处破落的院门,轻轻叩响了门扉。
14. 男宠
“叮当”。随意掷出的铜钱兜转两圈,落在了铜盘东北角,清音长鸣。
院落里,早起的符瑶正在灶台边上盯着火候,铁锅中,魔芋片咕嘟翻滚;后院里,阿玉提着扫帚,手腕轻转,散落的叶片便化为一个个枯叶堆。
院墙一门之隔,便是影壁。
青花岩质,刻有茂林修竹,莲华并蒂。清早的日晖落在影壁上,树影摇晃,宛如青色海浪底下洄游的鱼群。
卧房里光线幽微,墨发青衣的女子坐在床边,手握茶杯,面前是一口铜盘。
门口一炉沉香,细烟如柱。
越颐宁瞧着铜盘上位置各异的钱币,手指一掐,“咦”了一声。
“看来今天有客人啊。”
与此同时,宅邸正门外传来敲门声,轻而稳的三下。
叩、叩、叩。
院落里的阿玉是第一个听到敲门声的人,手里的扫帚登时停住了。他直起腰,墨玉般的眼睛看向面前斑驳的院墙。
第二个听到敲门声的,则是符瑶。
符瑶连忙喊了一声:“是镇上的货郎来了吗?我去开门!”
小侍女跑得极快,噔噔噔地穿过长廊,一眨眼的功夫便来到门口。
她打开门,脸上的期待却突然凝固了。
门外站着四人,两男两女。男子皆穿短衫,佩剑腰间,神情不言而厉;两名女子身着坦领襦裙,梳的均是未出阁的少女发髻。
四人站在她面前,但寻常人一眼望去,几乎只能看见为首的那名年轻女子。
宝髻珠钗,锦缎度身。肌若朱檐覆雪,眼似秋水凝波,眉如春山蹙黛。
光彩照人,风华绝代,疑是天仙下凡。
大清早的,却有一位似乎是贵族身份的年轻女子造访,还带着贴身婢女和亲卫,怎么看都是不同寻常。
符瑶立刻生出些警惕来:“你们是什么人?”
这话中语气,是颇有些不客气了。
素月柳眉倒竖,立马扬声喝道:“大胆!你可知你现是在与谁说话——”
一道婉约的声音忽地响起,是为首那名女子:“月儿,不可无礼。”
符瑶循声目移,看向她正前方站着的魏宜华。
即使这人声音柔和面带浅笑,也依然不失威仪,可见是云巅中的贵人,早已将作为上位者的气势浸入每一寸骨髓肌理。
魏宜华:“晨曦之际贸然来访,是小女子唐突了,还望姑娘多见谅。”
符瑶在不熟的人面前向来是凶神恶煞的:“知道唐突便好。”
素月已是满脸怒容了,但她看到了魏宜华示意安抚的手势,强忍着没有上前。
魏宜华:“叨扰了。小女子姓魏,家住锦陵,此番前来是为向天师大人求卦。有故人与我相荐,称越天师卜术高明,特携厚礼寻来拜访。”
符瑶也不吃这一套:“我家小姐可不是谁的卦都算的。”
魏宜华眉眼间并无愠色,抿唇笑道:“自然。”
“此处不适合长谈,可否入院一叙?无论卦象结果如何,我都愿重金酬谢。”
符瑶刚想说,那得先问过她家小姐的意思,你就搁这先吹吹热风吧。
这时,院内恰有温和清越的女声远远响起,如风过竹林。
“瑶瑶。”
“来者是客,请人进院里来坐坐吧。”
符瑶有些意外,但她马上应了一声,再回过头来,却恰好看到了魏宜华没来得及掩饰的表情。
即使只是刹那,但那几乎一闪而过的神情里,带着慌乱、哀伤、欣喜……和怀念。
符瑶关门的手停了停,她一动不动地看着魏宜华,但只是片刻而已,魏宜华又恢复了佁然不动的端庄模样,仿佛刚刚失控的情绪外露,只是符瑶的错觉。
符瑶心中疑窦更深。
她带着这一行人入院,一直在背后死死地盯着魏宜华。
拐角过影壁,入深院。草木繁茂,遮天蔽日,满目葱郁。
院落中央,青衣长衫的女子衣摆逶迤一地,案上摆着一口铜盘,光泽油润。
玉生烟,尘生架,梦生痕。
魏宜华的脚步慢了下来,符瑶也注意到了。
越颐宁抬眼看来,朝魏宜华微微一笑:“请坐吧。”
“居舍简陋,还望姑娘勿怪。”
魏宜华回得极快:“怎会,天师言重了。”
魏宜华在茶案对面落座,素月习惯性地跪下替她整理裙摆,却被魏宜华打的手势制止了。
越颐宁将这一切都收于眼底,面上笑意不变:“魏姑娘,幸会。”
“如姑娘所见,在下孤居此处,只带了一二侍仆,鲜有人知。”
“敢问姑娘,是如何知晓在下行踪的呢?”
一坐下便是开门见山的质询,魏宜华却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冒犯一般,从容应对道:“不知越天师可还记得青云观的德量尊者花姒人?是小女子家中长辈与尊者相识,尊者听说小女子想替亲故求卦,才向我推荐了越天师。尊者从中牵线搭桥,带我去见了悯慈尊者秋无竺,也就是越天师的师父,天师的行踪亦是由此得来。”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还搬出了越颐宁师父的面子,实在是圆满无缺。
只是。
越颐宁听完,却是摇了摇头,语出惊人:“魏姑娘说的极好。但有一点,在下不欲隐瞒。”
“我已于四年前脱离师门,师父是不会遣人来找我的。我与师父多年未见,也从无联络,她并不知我如今身在九连镇。”
咚。
林上云生,池中荷静,唯有石子掉入水中的声响清如禅音。
这是魏宜华前世也不曾知晓的部分。
关于越颐宁和她那位名震天下的师父,魏宜华早有猜想,她编造这套说辞,有孤注一掷之意,也有迂回试探之心。
果然还是骗不过她。
魏宜华心中微定,诚恳剖白道:“便知无法骗过天师,如此,我便直言了。”
“小女子与秋尊者并无任何联系。只是求卦心切,故而撒谎。”
“我求的这一卦,事关天下。”魏宜华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深深地吸了口气,“若这世上只有一人能卜这一卦,便是越天师你了。”
越颐宁不为所动,露出一个敷衍的笑容:“真是谬赞了。”
若是换做是前世的魏宜华,看到越颐宁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又该气得肝火冒了。
但如今再见故人,她发现她竟是连那漫不经心的表情都觉得怀念。
而现在的她,也有的是办法对付此时还没变得老奸巨猾的越颐宁。
魏宜华:“我此行带来了一份厚礼,作为天师为小女子卜卦的酬谢。”
越颐宁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婉拒:“不必,我很久未替人卜过卦了,手艺早已生疏,无功不受禄。”
魏宜华淡淡一笑:“天师大人,不如先看看再考虑。”
魏宜华招了招手,素月指挥着两名亲卫将一个有半张茶案大的竹编箱抬了上来。
符瑶表面上听话离开了,实则一直站在树后偷偷观察着那边越颐宁她们的动静。
看到侍卫抬着宝箱上前,符瑶露出“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哼哼两声:“俗人罢了。不过又是一个试图用金钱打动我家小姐的人。”
可惜了,她家小姐视金钱如粪土。
越颐宁对钱的态度很奇怪。
在符瑶看来,她家小姐是惜财之人,平日里用度节俭,从不买华贵的饰品和衣物,这个年纪的姑娘大多有一抽屉的胭脂水粉,但她家小姐对化妆一事毫无兴趣;同时,她也见过越颐宁拒绝当地豪强的上门求卦,即使那人态度恭敬出价千两白银,但小姐却连看也没看一眼,只吩咐她将人送走后关好屋门。
符瑶如此想着,身后忽然盖下一道黑影,那人开口了:“你在做什么?”
符瑶差点吓得蹦出三米远,结果一看是阿玉,顿时松了口气,小声啐道:“你这人,走路怎么都没声的啊?”
她骂完,却发觉阿玉没在看她。
他手上还拿着扫帚,似乎刚刚才从院落的另一边过来。此刻,他与她一同站在这片树荫底下,望着不远处沐浴在朝阳日光下的二人。也许是阴影的缘故,他的神色深翳。
符瑶看不懂,但她莫名觉得阿玉此时心情不佳。
阿玉突然开口了:“她是谁?”
符瑶也看了过去,她指了指魏宜华:“你说那位姑娘吗?我也不知道。开门时我问了,但她说了一堆,唯独没有答复我她的身份,只说自己姓魏。后来她进来了,小姐就把我赶走了。”
阿玉语速极慢,一字一句重复:“你说,她姓魏?”
越颐宁看着面前的竹箱,微微挑眉,放下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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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此番好意,在下谢过了,但——”
魏宜华打了个响指,侍卫上前一把掀开箱盖,越颐宁说到一半的话顿时刹住。
箱内不是绫罗绸缎,不是金银财宝,而是四只锦面软木盒。
软木盒还未打开,但越颐宁已经能从气味判断出盒子里装的是何物,因而她才会陡然息声。
魏宜华示意素月一一打开盒盖,声音柔和如水:“这四盒茶叶是我托友人重金寻来的茶中之王,从左到右,依次是顾渚紫笋、蒙顶石花、北苑龙凤和龙团胜雪,均为历年贡茶。每年缴纳朝廷之后,只余一二两流入民间,今年所产的已悉数在此了。”
“听闻越天师嗜好极少,唯独爱茶叶。这是小女子的一点心意,还请天师笑纳。”
符瑶在树后看得瞪直了眼睛。
她急了:“这、这、这,这太狡猾了!”她家小姐最无法拒绝的就是品质上好的特种茶叶!可恶啊,这个魏姑娘看着老实巴交的,结果竟然是有备而来!
糟了,以小姐的性子,这下一定是——
越颐宁放下茶杯,一向表情平淡的脸上骤然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越颐宁笑靥如花,表情诚恳:“其实我第一眼看到魏姑娘,便觉得你我有缘。”
符瑶绝望闭眼,一巴掌拍上额头。
听到这句答复,魏宜华终于放松下来。
她也笑了:“荣幸之至。”
望着院落中的和乐融融,符瑶咬着手指啃啃啃,很是不甘,嘴上喃喃自语:“可恶可恶,她怎会知道小姐最喜欢茶叶?”
她家小姐爱喝茶的习惯是她出师下山后才养成的,因为小姐的师父不喜欢闻到茶叶的气味,小姐以前在天观里几乎从没见过茶叶。
这还是小姐自己和她说的呢。
符瑶想不通:“按理来说,不应该有旁人知晓的啊……”
就站在符瑶身边的阿玉,自然也听到了她说的话。
他动了动手指,手中的扫帚应声落地。
符瑶闻声望去,却只看到他的背影。
“阿玉,你去哪?”
阿玉回过头笑了笑:“去取溪水。客人带了好茶,小姐是爱茶之人,必然想马上品尝,我这就先去备着。”
不可否认,自见到越颐宁活生生站在她面前的那一刻起,魏宜华心中便重重松了口气。
这人于她,有如定心丸、压舱石、海神针。
魏宜华看着茶案对面的越颐宁。她正将烧热的溪水灌入装满新茶叶的砂壶,颇有些神采飞扬,看上去心情极好。
自重生后,一直被焦虑所捆缚的魏宜华,久违地感到安心。
有这个人在,她便什么也不怕了。
只是……
一双白纱袖上鹤纹如雾,摇曳生姿。
魏宜华不禁多看了几眼。
方才过来跪下侍水的这人,似乎是这座宅邸的仆人。为什么说似乎,是因为魏宜华不太敢认。
这人看上去着实不像是普通侍从。
容光辉然,眉眼入画。他将两只茶杯洗净,一倾一摆,动作流畅优雅。握着茶杯的手指骨节清瘦,衣袖牵扯,露出洁白手腕,宛如一把浑然天成的和田玉柄。
此人已有绝世风姿,一开口,嗓音更是如冰碎溅,丝竹般悦耳动听:“小姐慢用。”
越颐宁点点头,眉眼带笑:“辛苦你了阿玉,这里不用侍候,你去忙吧。”
若是她刚刚没听错的话,越颐宁喊这个人“阿玉”。
搜罗尽两世记忆的魏宜华,这才盖棺定论。
错不了。
在前世的越颐宁身边,她从未见过此人。
是命运已然因她之举而生出了变数,还是此人的身份在前世亦是机密,藏于暗处不为人知?
思索间,她眼神微变,开始上下打量他,而此时的阿玉微微颌首,已行礼起身。
衣袍做工精细,三千青丝未绾,加之这般昳丽出尘之姿……
目光自那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上收回。魏宜华眼神中带着谨慎,语气迟疑:“有一事,未知可否相询,但小女子心中太过好奇,便直言了,望天师勿怪。”
越颐宁听闻,自然颔首:“公…咳,魏姑娘,你请说。”
魏宜华:“方才倒水的那人,可是你的男宠?”
越颐宁一口茶喷了出来。
15. 算命
“咳咳咳.....”
越颐宁咳得涨红了脸,魏宜华瞧着她反应,忙放下茶杯:“你还好吧?”
“是我方才出言不慎,冒犯了天师大人。”
越颐宁还抚着胸口呢,闻言连忙解释:“不不不,魏姑娘,是你误会了。”
“阿玉他只是我的小厮,并不是什么男宠。”
魏宜华并不相信。一个干杂活的小厮,哪需要找那么貌美的?
但她也明白,越颐宁这番话语的意思就是不希望将此事摊开来讲,于是她非常顺从地配合道:“我明白的天师大人。其实小女子并不介意此事,无论是何种私人癖好,我都不会介怀,因为我相信越天师在占卜上的能力。”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越颐宁感到了一丝无助和绝望。
见解释不清,越颐宁也决定不再争辩,她扶着额头无奈道:“......也罢。魏姑娘,不如说说卜卦的事情吧。”
“魏姑娘求卦之心切,在下刚刚已有所了解了,还请魏姑娘详细道来吧。”
鸢啼翠柳间,日色攀檐头。
魏宜华十指半拢着茶杯,看上去平稳宁静,但越颐宁却留意到了杯中微微一荡的水纹。她似乎很紧张,连手指都在轻微地抖。
魏宜华慢慢开口:“我想请你算一个人的命。”
素月上前几步,在魏宜华和越颐宁之间的桌案中铺下一片笺纸,皓白纸张上绣着一行清丽小楷,宛如横花侵雪。魏宜华按着笺纸一角,朝前推去。
“他的生辰八字,小女子已经记录在这张纸上了,还请天师过目。”
越颐宁接过,扫了一眼:“可以。那现在便开始吧。”
在众人的注视下,越颐宁双手握住了茶案上的铜盘。她将铜盘朝两侧一拉,那铜盘底下竟是传来机关转动之音,陡然裂开一道小口,越颐宁伸手按住盘底,手腕一转,将其附在铜盘内芯的物什卸下。
那是一块圆形的八卦青铜盘,色泽陈旧古朴。一圈圈,从边缘向心,密密麻麻地用古文刻了许多字和图纹,祥云鹤鸟、松石浪涛、山花走兽,万物呈簇拥之势扑向中心的八卦图,黑白为心,二分阴阳。
宣纸铺开,笔墨砚台呈上。指腹划过盘内纵横交错的纹路,青铜挤压血肉。越颐宁半闭着眼,右手食指无名指相掐,似乎在运算排盘。
“福如东海春常在,却似繁花缺一瓣。”越颐宁睁开眼,第一笔落下,墨染宣纸,“贵命。”
“他是极贵之命,但偏偏有大缺憾。观此卦象,我猜他是家中富贵滔天,或父亲入仕且身居高位。但他年幼失母,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孤立无援的状态。不是指他衣食受迫,而是他有许多话无人可说,也无人愿听。”
“不过,转机很快便至。约莫四五岁那年,他遇到了一位贵人。此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陪伴在他身边,给予他许多帮助和支撑,亦父亦母,亦师亦友。从此贵星入命,半生光明。”
“观此主星位置,可以看出这位贵人......”越颐宁顿了顿,“对他来说,重逾千钧。”
“这是他最大的幸,也是他最大的噩。以至于这位贵人离去以后,他的命主星瞬间黯淡了许多。”
“他现下整个人的状态不是很好,但若是和前些时日的濒临崩溃比起来,如今已经算很不错了。似乎有些进退两难,还在审慎思考对策。”
“至于此人心性,我只能说,静处则行云流水,动烦则碎玉惊心。一步不着,便是天崩地裂,诱因已结,前路已明。他命中有一劫,如今劫生在即,留给他破劫的时间不多了。”
越颐宁手中的笔运到末尾,落下一个漂亮的勾,声音琅琅。
“这便是我能看到的全部了。”
魏宜华有些意外:“只是这些吗?”
越颐宁抬眸瞥了她一眼,忽然道:“在下记得魏姑娘一开始说,请我算的这一卦,事关天下。”
“如今看来,姑娘并未言过其实。”越颐宁淡淡道,“卦象粗浅,是因此人命途关乎国运。”
“国运乃天机之最,不可轻易探知。即使是我师父,测算一次国运,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魏宜华急切道:“是何代价?若我能够付得起,可否由我来偿?”
越颐宁笑了,却是不知道在笑什么:“这就不方便告知魏姑娘了。”
越颐宁松开手,此时一阵风吹过,将桌案上的一纸薄白卷起。眼见纸笺被风吹来,魏宜华连忙伸出双手接住。
于是,给出去的纸笺又回到了她手中,背面墨汁沁染,字迹遒劲有力。
寰宇坠龙一点星,炬火焚尽三尺明。
这便是越颐宁下的判语。
脑内砰然炸开一声巨响。
魏宜华浑身僵硬地坐在原地,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抖。若她没有活过那一世,这句判语她也许会看得满头雾水。但回想起前世记忆的魏宜华,再看手中的纸笺,惊觉自己已经被吓出一身冷汗。
前世宫变的那场大火,她虽未亲历,却也听闻许多。
魏璟能那么快带着兵马一路杀进皇城中,除却提前笼络了禁卫军统领外,还有一个原因。
他安排了人在宫内多处放火,使得守卫皇宫的军备大乱,这才有了他们趁虚而入的机会。
那日,火光照亮了半座紫禁城。明明是月食之夜,穹宇却如日当空,满天橙红,灿若明霞。
她脸色实在是差得过分,以至于越颐宁只扫了一眼便能看出来:“魏姑娘,今日算的这一卦太空,无从下判,若是其他天师定会告诉你只能给你一个空判了,但在下倨傲,全凭一贯直觉写了条判语,还望姑娘海涵。”
“越某才疏学浅,也许有误,不必太过挂怀。”
“不会。”魏宜华慢慢开口,感觉到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在消退,她深吸了一口气,“小女子非常感谢越天师。”
越颐宁盯着她看,忽然开口:“这个人对魏姑娘来说很重要吗?”
魏宜华重重颔首,声音带着几分苦涩:“是的。我身在困局,只有寥寥无几的解局之法,而他是其中关键。”
袖子下的手指蓦然掐紧。魏宜华下定决心,抬起眼与越颐宁对视。
她说:“小女子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要请教天师。”
“——若是摆在面前的路都已知是死路,但却不可弥留徘徊,不可不向前,那该如何做,如何选,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庭院中,翠竹击风,繁叶织乐。
越颐宁原本已有些神思不属,但听到这句问话,却是微微一愣。
面前的魏宜华眼里的情绪非常熟悉,微微的希冀、期许和茫然。她似乎身在晚夜瀚海,孤舟飘摇,等待着一座照亮航舵的灯塔。
越颐宁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
一双翠袖,俯瞰人魂,内视己身。
“.......魏姑娘,路是人走出来的。”
“没有绝对的死路,命途百转千回,生机柳暗花明。我虽修习玄术,却始终相信命理有尽,而人志可畏。”越颐宁笑意浅浅,“若是有不得不前进的理由,不妨且行且察,穷则变,变则通,至少强过守在原地,等候命运判决。”
午后光晕点亮了整片影壁。粉霞裙摆拂过门槛,寒暄过后,正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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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合拢。
送走魏宜华一行人之后,越颐宁坐在院内,将茶案上剩余的一点茶水一饮而尽。
符瑶合上门回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她嘟着嘴过来,替越颐宁将装着茶叶的竹箱子合起来:“小姐,收买你也太容易了。”
越颐宁却是语出惊人:“谁说我是被这茶叶收买的了?”
“是。”
应声者嗓音清越。树后有一人走出,萧萧肃肃如林下风。
阿玉一身白纱宽衣,行至越颐宁的蒲团边上跪下。他靠得比平时近一些,越颐宁虽无反感躲避之意,却也意外地抬眸看他。
修长白皙的五指提起砂壶,他替她将干涸的茶杯满上。
他望着她,笑意盈盈:“无论来人出价几何,小姐都会应下来去算这一卦,对吗?”
越颐宁敲击着杯壁的手指蓦然停了下来。
她眯了眯眼睛,看着阿玉:“这么了解我,是打算下一世投胎做我肚子里的蛔虫?”
阿玉笑道:“阿玉不敢。”
他只是习惯性地注视她罢了,像葵花不能不追逐烈日,流萤不能不汲取月辉。
越颐宁看着满脸懵地看着他们二人的小侍女,终于好心地为她揭秘:
“刚刚那位魏姑娘,她的真实身份是当今的东羲长公主。”
越颐宁寥寥数语化作一根巨大的棒槌,“梆”地一下子把符瑶敲晕了,也敲傻了。
符瑶震惊到结巴:“什么?!这这这这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阿玉淡淡道:“许多细微处都能看出迹象。但让我确认的一点是,她的左手小指尾部、无名指第二个指节处,都有淡红色的瘢痕。在那些位置留下痕迹,只有可能是因为这只手曾经长期佩戴护甲,摘下也不过一两日,才会留痕未消。”
会佩戴护甲的人,未出阁的年轻女子,又姓魏,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了。
不如说,或许是因为来人也并无掩饰之意。双方隔着薄如蝉翼的面具对弈,不刻意的隐瞒,倒成了聪明人之间的心照不宣和欲语还休,反添几分别样的赤诚恳切。
阿玉看向越颐宁,声音温和了一些:“小姐当时也看出来了吧。”
越颐宁笑眯眯:“你说哪件事?你借口侍水但其实是为了凑上来看人吗?看出来了呀。”
符瑶跟见了鬼似的看着阿玉。
阿玉:“我猜测到来人身份极高,但没想到如此尊贵。我担心小姐的安危,毕竟若是稍有差池,惹怒深得圣宠的长公主,恐落得性命难保的下场。”
越颐宁抿了口茶,清了清嗓子:“这我也清楚的。”
“你担心也正常。不过我看人很准的,长公主殿下明事理知善恶,断不会因为一两句话便治我的罪。”越颐宁眨了眨眼,粲然一笑,“而且我实在是太好奇,她来寻我的目的是什么。”
符瑶的脑袋已经乱成一团糨糊了:“可是、可是她是怎么离开皇宫的呢??”
越颐宁:“不清楚。但如今国丧仪制未撤,即使是一国公主,亦不可能随意出宫门。”
“也许她是瞒着人偷跑来这里的,若是如此,最有可能的方法便是先借口出宫,但寻了替身做戏,真身则是乔装改扮驱车来到了这里。”
符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感觉到眼前有一朵朵花开了又灭,她有些头晕目眩了:“那那若她真是长公主殿下,那她算的人岂不是——”
越颐宁:“是她的皇兄。”
母族低微,品行尚可,从前籍籍无名,现今如履薄冰。
魏宜华找她算的这个人,便是当今的东羲三皇子,魏业。
16. 察觉
这位长公主有着非同一般的执着和行动力。
她似乎认定了越颐宁,一个月来,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法子,竟然三次溜出宫到九连镇,而这位尊贵的长公主迢迢而来,却每次只待一个下午。
会面后,二人都会凭茶相谈,交换一些关于东羲朝局时事的见解。
更多的时候,是魏宜华在说,而越颐宁扮演着一个倾听者的角色。
距离长公主第一次大驾光临,已经过去一个月。
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
十月就这样来了。
竹草逐渐枯败,落叶倾满小院,重重压着房檐。窗外青山老,阶前黄叶生。
斜阳照晚,灶台飘出袅袅炊烟。
有人穿过石子小道,一路来到越颐宁的房门前,霞光爬满了他月白色的衣摆,触碰那双端着茶水的手,肤白骨匀,如玉生辉。
阿玉轻轻推开门,伴随着“吱呀”一声,走入内室。
越颐宁正坐在窗前,埋首伏案,不知在做些什么。桌上堆了些古籍杂本,八卦盘和铜盘里放着蓍草,墨迹龙飞凤舞的宣纸被草草折了几下,垫上几枚铜钱。
越颐宁近日又在研究古老偏门的玄学术法了。
她前几日在读《玉藻金英》,发现书上记载着一种能够间接算出某人八字的方法。
这卷古籍的著书人是前朝的国师,也是应天门中人,论辈分可称得上是她的师祖了。此书行文不比其他玄学类古籍那样晦涩艰深,反而通俗易懂,连越颐宁这么个不爱看书的人也读得津津有味。
上面说,命理一学,其实终究都离不开人和环境,离不开人与人之间的互相作用以及人与环境之间的互相影响。
如果是失去记忆或是来历不可追溯的人,在求其八字时,可以着手于此人身边的友人和命途中的贵人。谁曾深刻影响和改变了这个人,谁的八字就必定与这个人的八字有交集汇联之处。倒反推命虽难,却并不是不可能,在必要时或可成为破局的关键。
此书她只是浅尝辄止,却已经受益良多。
越颐宁伸手按了按自己酸痛的肩胛骨。
就是看书坐久了,这把骨头还是有点遭不住。
“小姐,用些茶水吧。”
声音未至,香风先来。越颐宁的头从书本中抬起,闻到一缕扑面而来的陌生气息,冷而沉,透骨的清冽。
奇怪,为什么会有一股冷香?
越颐宁怎么想就怎么问了:“你熏香了吗?”
阿玉来到桌前,将茶盏从盘子里端出来,放在越颐宁手边,“今日忙碌,所以未曾。”
入秋后,院子里的活多了不少。越颐宁常常是刚起床便看到阿玉已经站在院子里,将前一晚的落叶全扫起来了。
越颐宁却从他刚刚的话里捕捉到了一丝破绽。
越颐宁:“意思就是说,你平时不忙的话会熏香?”
阿玉手上应当是没有钱的,他在这座宅子里工作的酬劳都用来抵扣越颐宁当时买他花的钱了。他也几乎不出门,偶尔会被符瑶勒令帮忙跑腿,到镇上采买些日用什物,越颐宁有一次掐着时间算了算,他应该是一买完东西就回来了,没时间去做其他事的。
阿玉见她好奇,面上浅浅笑了:“不是,我并没有那种闲情雅致。”
“小姐这么一说,我大概知道为什么我身上会有香气了。”阿玉说,“我近日洒扫庭院,发现很多看似是枯草的植株,其实可以用作香材。于是我把它们都收了起来,晒在我屋内的窗边,想来是这样染上小姐所说的香气的。”
越颐宁觉得有些神奇:“我们院子里还有香材?是哪些香材?”
阿玉:“我收起来的香材里,有艾草、菖蒲、松针、白芷,外加一些薄荷。”
越颐宁若有所思,朝他勾了勾手:“你过来点,让我仔细闻闻。”
阿玉应道:“好。”
阿玉顺从地靠近,跪坐在越颐宁脚边,月白色的衣衫堆叠在木质地板上,像是月夜下的雪山。
距离缩短后,他伸出手便可握住她的膝骨。
越颐宁眼神清澈,似乎真的只是单纯地想要闻一下那阵好闻的气味,但她朝这边微微倾身时,阿玉袖中的手指还是蓦然握紧了衣角。
雪山是不会因为被人嗅闻而战栗的,就像人类不会肖想神祗。
除非他早就另有心思。
离得近了,那些香味确实变得更深更浓,几乎沁入心脾。
越颐宁细细嗅了一会儿,点点头:“确实挺好闻的。”
“而且闻了以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感。”
阿玉:“里面的几味香材有助于睡眠。我看小姐近日睡得较晚,想着做一些香包放在室内,也许能让小姐晚上睡得好一些。”
他声音温柔,棉絮似的落在她心上。
越颐宁微微一愣。
她近日确实因为天气转凉而有些入睡困难,表现出来就是睡得较之前要晚了些。但在阿玉说出口之前,其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原来她最近睡得不太好。
说起来,阿玉确实对她的观察细致入微。
她喜爱白茶黄茶多于黑茶这类熟成茶,最喜绿茶,因为她更偏爱清润的口感。魏宜华第一次上门求卦送的四盒茶王,她当时就拆了其中的顾渚紫笋,几乎是她拆后没多久,阿玉就端着水上来了。
不同种类的茶叶对冲泡的水也很有讲究,轻酿茶适合较低的温度,而熟成茶则需要刚刚滚沸的热水。那天阿玉端上来的水,恰恰好的热而不烫,说明他早就猜到她会选什么茶叶。
她喝茶时习惯喝浓茶,往往会多泡一会儿茶叶。她舌头刁钻,于她而言,即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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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息的时间味道也会截然不同。
但这种细节,越颐宁是懒得说的。她不习惯麻烦别人,所以需要交待得很仔细的工作,她都干脆自己做了,想喝茶时就自己泡。这一点连跟了她四年的符瑶都不清楚,还以为她只是喜欢自己动手。
但阿玉第一次给她泡茶,味道就完美符合她的习惯,她那时还以为是巧合。
可巧合多了,就不是巧合了。
只是开了个头,这些天以来,许多遗漏的记忆碎片,就这样被她一一拾起。
她直起腰时牵拉到了肩膀,动作有几分僵硬,也被阿玉看出:“小姐可是肩膀有伤?”
越颐宁:“伤倒是没有,但是我身子骨差,坐得久了就会肩膀酸腰腿痛。”坐都坐不久,她有时也会感慨,自己果然天生就不是个读书的料啊。
阿玉似乎想到了什么,怔了怔:“我以为只是久坐后人人都会有的轻微不适,可看小姐的反应,应该是......”应该是顽疾才对。
越颐宁颔首:“确实,放在其他人身上也就是小毛病。但我小时候吃得差,又经常受冻,留了些病根,所以事也多些。”
阿玉抿了抿唇,慢慢开口道:“......小姐若是不嫌弃,我可以给小姐按一下肩膀。”
“若是酸胀痛,疏通筋脉以后也许会好受一些。”
越颐宁没有拒绝:“也好。”
鸟啼声碎夕阳,斑驳了桌上的纸墨。她坐直了一些,伸手将长发拢到胸前,脊背朝向他。
阿玉的手心抚过她肩头,小心翼翼地握住。
手掌放上去,才感受得到这副身体的薄弱。
阿玉屏住了呼吸,他不敢用太大的力气,本来就没有几两肉包裹的骨头,稍稍用力按下去,几乎要握穿了,甚至他每一次施力时,都恍惚感觉自己会捏碎她。
“小姐。”阿玉声音有些低,“若是哪里弄疼你了,一定要和我说。”
越颐宁微微闭上眼:“嗯。”
阿玉低眸,看着她的反应。越颐宁垂下的眼睫时不时地微颤,应该是他按到了痛处;但按过之后,她的眉头会慢慢展开,说明疼痛是舒缓了的。
阿玉敛眉,眼底变得深黑。
书中,越颐宁因为年幼时的流浪经历,身体一直不好,又兼习玄术,多次探查龙脉国运,折损了寿命。她吃过许多苦,但却很少说,也很少以此让人照顾她。
每每想到这些,他都觉得心脏抽痛,几乎要一寸寸地皲裂开。
越颐宁突然开口唤他:“阿玉。”
阿玉应了声:“嗯?”
越颐宁半闭着眼,雪白的脖颈微微低垂。她肩膀上搭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软玉生温的皮肤之间,不过只隔了两层细棉压的秋袍。
她就这样对他说:“你是不是,早在之前就认识我?”
17. 寻来
肩膀上的手掌停了下来。
越颐宁当然感觉到了,但她没有回头,依旧是半闭着眼。虽然眼前一片黑,但失去视觉后的其他五感变得格外灵敏,她捕捉到阿玉呼吸凝滞的一瞬间,像断了线的风筝。
阿玉轻声道:“......小姐为什么这么问?”
越颐宁这时才睁开眼:“只是觉得你格外细心,在照顾人这件事上,连瑶瑶都比不过你。”
“有时候会觉得,这像是你早就认识我一样,所以才会对我的习惯了如指掌。”
她笑道,转过身看他,身后是橘红夕阳。那双剔透的黑琉璃眼看人时那么柔和,如同她说话时的语气:“我的想法偶尔还是挺奇怪的,对吧?你怎么可能早就认识我呢。”
“再说了,你现在也都不记得之前的事了。”
浓烈晚霞照得庭院里的树影扭曲成昏黑的一团,望久了便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是。”
阿玉凝望着那双眼,说道:“那日在锦陵,便是我第一次见到小姐。”
“在这之前,我与小姐素不相识。”
他说话的神情过于诚恳,辨不出真假。
明明只是说了一句话,但越颐宁却感觉,他刚刚好像把自己剖开了,心脏被血淋淋地拿了出来给她看。
想象令她思绪一滞。
越颐宁纵使再有怀疑,也不打算再追问下去,她点点头,随口揭过这一话茬。
“这是自然。”
……
乌金炉香,紫烟如云。
一匹骏马飞驰而至,朱门府邸前,兵卫大老远瞧着马匹上的人影,向前疏散了过路占道的行人和车马。
内侍总管和侍女们守在正门口,来人在府门前猛然勒马,马头和前蹄高高扬起,发出尖长嘶鸣。
仆人们泱泱躬身,一眼望去全是头颅和脊背,为首的内侍总管更是毕恭毕敬道:“恭迎四皇子殿下回府。”
紫锦袍羽冠带的男子翻身下马,敏捷而又潇洒,他一眼也未看这些侍从,随手便将马鞭扔给了其中一个侍女,那女孩慌忙伸手去接。
长风扬起他鬓角发尾,露出剑眉星目。
魏璟开口了,声音明朗清亮:“我后面还跟着个人,等他回来了,喊他来见我。”
总管应道:“是。”
金纹皂靴踏入内堂,步伐迈得呼呼生风。
魏璟就近寻了张椅子,大马金刀落座,金盆盥手,清茶润喉,楂糕垫腹,侍女们流水一般进出着。
他坐在殿内,方喝了几口水,门外就有人气喘吁吁地到了。
魏璟支着手肘坐在高位上,眼尾扬起:“你终于来了。温血马虽比不上汗血宝马,但你落后我也未免太多了些。”
幕僚张嗣扶着门框,干笑两声:“殿下马术惊人,一息数里,小臣手脚拙笨,四肢不达,能够勉强跟上殿下已是不易,还望殿下海涵。”
“这种虚辞就免了。”魏璟示意侍女引他就座,“对了,母妃和我说话的时候,你有在听吗?”
“母妃让我多关心一下宜华,”魏璟说到这里,皱了皱眉,一脸不解,“我寻思这话说得挺奇怪的,她活蹦乱跳的我关心她干啥?我凑上去问东问西,那丫头还嫌我烦呢。”
张嗣脸上挂着笑,实则暗中腹诽着。
贵妃的意思都那么明白了,就提醒他多注意一下长公主殿下最近这个古怪的行踪,探探她的口风,结果他愣是一点儿也没听懂啊!这到底是该说心大还是蠢啊?
不行不行,不能说蠢,这位日后极有可能册封太子,他可是要辅佐他到登基的,这就开始嫌他蠢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
张嗣努力说服自己,勉力扯动嘴角,干脆把话说明白了:“殿下,我听着贵妃的意思,应当是让您多留意长公主近些日子的动静。”
魏璟挑了挑眉:“哦?宜华她近日有做什么出格事吗?”
张嗣:“长公主这个月总共三次出宫,第一次是在旱灾时,去锦陵天观为民祈福,许是公主福运加身,果真一连数日天降甘霖,于是公主月内又去了两次天观,说是去替民还愿。”
魏璟讶然:“这确实是挺不寻常的。”
张嗣心觉宽慰不到一息时间,那魏璟又开口道:“宜华向来厌恶神鬼之事,近日竟连连往那天观去,莫非她终于开始信教了?”
张嗣:“.......”
张嗣感觉额角跳痛一瞬,但他忍下了:“小臣在离宫前特地去贵妃长御处套话,得来了一些讯息。贵妃早觉长公主行迹有异,遣人跟过一回儿,她也交待小臣,让小臣将这些消息一一告知四皇子殿下。”
“长公主每至锦陵,都会安排两辆马车,其中一辆由她的贴身侍女乘坐,去往天观,公主本人则乘坐另一辆马车,前往锦陵附近一个名叫九连镇的小镇。探子带回来的消息称,长公主三次去九连镇,都是去拜访一个叫越颐宁的女天师。”
魏璟:“越颐宁?没听说过。”
张嗣:“小臣也不认识这个人。但小臣方才在出宫的路上,突然回想起一件事。”
“小臣五年前曾携妻女前往紫金观求卦,那时蒙好友恩惠,得以请来秋尊者为小臣解卦。小臣依稀记得,那时秋尊者身侧有一个年轻少女侍候器具,自称是秋尊者之徒。那位少女,也姓越。”
魏璟慢慢露出了意外的神色:“你是说,宜华她去见的,不是什么普通天师,而极有可能是秋尊者的徒弟?”
张嗣拱手肯定道:“正是。”
“据小臣所知,秋尊者至今只收过一位徒弟。那位女天师的身份若是确实如此,便可解释为何公主会屈尊降贵,多次前去拜访。”
“前朝的皇子夺嫡之争中,先帝麾下便有一位著名的谋士,只是略略习得些占卜之术,便能多次出奇制胜。若是存世尊者之徒,定然会更胜一筹。”
张嗣沉思状:“只是不知长公主殿下多次前去,是与那位女天师筹谋何事......”
魏璟得意洋洋地笑了:“还能是什么原因?她去求见这位女天师,定然是为了我。”
魏璟并未留意到张嗣僵住的身影,只是兀自笑道:“我最了解宜华,她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
“她前阵子还让我好好考虑,若是父皇打算核考太子人选,我要不要参与其中。她还说,当皇帝也没什么好的,不如做个闲散亲王自在。我还寻思她是不是又在拿话挤兑我,没成想原来她早就打算帮我了!”
张嗣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怎么觉着长公主是真的不想让她四皇兄当皇帝呢?
“殿下,您为何如此坚定地认为,长公主是去为您寻谋士的呢?”
魏璟:“父皇大病一场后便身体虚弱,大不如从前了,如今朝廷上下都在催他立太子,想来我入主东宫也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儿了,宜华是我亲妹妹,当然会为我打算。”
张嗣有些无语了:“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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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马上入主东宫这种话在我们府内说说也就罢了,您出到外头可绝对不能这么说。”
魏璟奇怪道:“为何?我不就是未来的太子吗?”
张嗣:“殿下,长幼毕竟有序。东羲成年皇子虽少,可除您之外,还有一位,便是三皇子。”
魏璟笑了,仿佛张嗣刚刚说了一个极其有趣的笑话:“你说魏业?他一个从宫女肚子里爬出来的家伙,拿什么和我争太子之位?”
“本宫从出生开始,便是除太子外最受父皇宠爱的皇子,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他长到三四岁时,宫婢私窃他宫中物什卖到宫外被营卫抓住,父皇才想起有这么个人;我外祖是握有兵权的东羲镇国将军,我母妃是后宫中最受宠的贵妃,而他不过是父皇与低微宫女一夕之误所生,那宫女还是个没福气的,早早就死了。”
魏璟冷冷笑道:”从小到大,他哪一样强过我?我若是他,便会老实呆着,不会以卵击石,去肖想那些自己这辈子也够不着的东西。”
魏璟所说,张嗣身为丽贵妃引荐给他的幕僚,自然都是一清二楚的。
纵使张嗣认为事情并不会那么顺利,也并未再继续规劝魏璟,而是委婉道:“殿下所言极是。不过贵妃与长公主的想法,实非小臣能够猜测的,不知殿下意下如何,可是要约见长公主殿下详谈一番?”
魏璟猛地仰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握着茶杯的手“咚”地一声砸在檀木桌上。
他眯了眯眼睛,勾唇道:“不。不必去打扰她,我要亲自去会一会她给我挑的人。”
.......
山云吞吐翠微中,淡绿深青一万重。
今日也是个好天气,不过晴光不久,午饭过后便开始积云。
林影相盖,白日青天,越颐宁的屋中却传来声声低软的闷哼,腻得出水。
“不,不要这么用力......”女子惊慌而又委屈的声音传来,如猫爪般挠着人心,“你轻一点,我怕疼,我真的怕疼.......”
“不可以,小姐。”
阿玉温淡的嗓音从窗隙间淌出:“必须得完全揉开才行,不然还会继续痛的。”
“还请小姐忍耐一下。”
越颐宁惊恐道:“不.......!!”
“啊!”
一声嚎叫,惊飞了屋檐上方休憩的几只白脚鸟。
越颐宁靠在椅子上,动了动自己的手臂和肩膀,惊喜道:“天啊,居然真的不痛了,好厉害啊!”
阿玉站在她背后,看她跟个小孩似的挥舞着手臂,忍俊不禁:“按摩都是这样的。得狠下心把酸胀的肌肉推开,筋脉畅通后,患处的疼痛往往能得到缓解,会舒服很多。”
越颐宁满意:“那还得是你按的好,你手艺是真不错。”
屋内气氛融融,屋外却有一道女声由远及近传来。
是符瑶。
脚步声随着叫喊声渐渐近了,越颐宁刚回身,便看到符瑶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一只手还扒着屋门喘着气,看起来跑得颇急:“小姐!外头!外头有人来了——”
越颐宁愣了愣:“公主殿下又来了?可她不是前些日子才来过.......”
符瑶忙说:“不是长公主殿下!是一个不认识的年轻男子,他也说是来向小姐求卦的,现下已经候在门外了。”
越颐宁:“?”
她这破宅子是什么风水宝地吗,怎么什么人都找上门来了?
18. 兄妹
院落内秋色如画,红树间疏黄。
眼前这位上门拜访的客人,被符瑶引到庭院茶案处坐下,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就是越颐宁?”
来人一身圆领窄袖长袍,浮光锦丝攒出朵朵紫金团花,无论神情还是坐姿都豪放不羁。刀凿斧刻的眉眼,含笑恣色总横生。
好一位骄横艳丽贵公子。
若说魏宜华来此拜访时,在衣着举止上还有心掩饰自己的皇族身份,那么眼前这位就是一点也没打算装了。
越颐宁心中打定盘算,微笑回应:“自然。公子既然是来向我求卦,难道没有提前打听一下吗?”
魏璟挑眉:“我只是没想到,原来秋尊者的徒弟如此年轻。”
越颐宁放下茶壶,手臂前伸,将茶杯摆在魏璟面前。
越颐宁垂眸:“我已不算年轻了。公子不妨说说你来此处寻我的目的吧,你说你是来求卦的,你求是的何物?”
魏璟:“在这之前,我想先确认越天师在卜术上的能力。”
“按道理来说,在东羲,一位能力卓绝的天师不可能隐姓埋名地活着,但我确实鲜少听闻越天师的名号。”
越颐宁并未因他话中的质疑而愠怒,而是懒懒道:“这我不好说明。我只能告诉公子一件事,在下自十岁那年习得卜术后所算的每一卦,均都应验了。”
“我瞧公子身份亦是非同寻常,应该明白在下这句话份量几何。”
此话一出,魏璟顿时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他压下两道浓眉,意味不明地看着越颐宁:“你所言若为真,那岂不是只要你想算,你就可以预知世间的所有事?”
越颐宁:“自然。”
魏璟紧盯着她:“那你能算到国运吗?例如下一位太子的人选,日后继承皇位登基为帝的人是谁?”
越颐宁手里把着茶杯:“能算,但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故而我不轻易为人卜卦。有些事卜卦者知晓是一回事,道与他人是另一回事。有言道,天机不可泄露,若是世人皆知天机,那天机便有可能因此改变,自然也就不再是天机了。”
魏璟:“即使只有卜卦者知晓,那她难道就不会做出趋利避害之举么?”
“例如,若是你算到你呆在某个地方会有性命之忧,你自然就不会再去此地,抑或是会选择早早离开。卜卦者的举措虽小,却也有可能以小撼大,影响时局。若卜卦者算出天机,却又逃脱了天机,那天机不一样有可能因此改变么?”
魏璟越说越嗤之以鼻:“你说的话根本就不可信。”
越颐宁听到这段话,第一反应是笑了:“公子所言极是。”
“但公子可知,何为命运?”
越颐宁问出这句话,似乎并不打算听他的回答。她道:“命运,就是即使你已经知道它为你设定的剧本是什么,你也无法反抗,只能顺从地按着剧本演下去。”
魏璟皱了皱眉,仿佛没有听懂。越颐宁也不在意,她垂眸一笑,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公子这么问我,听上去倒像是要向我求卜国事。”
魏璟靠回椅子上,忽然笑了:“让天师失望了,并非如此。”
“我对国事早有判断,且我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并不需要通过求卦来坚定所想。”
越颐宁瞧着他,似有所思,话锋一转:“说起来,前些日子我到镇上去采购,还听到两位大爷在争论,到底是三皇子适合做皇帝,还是四皇子适合做皇帝。”
魏璟的眼神明显有了变化,越颐宁继续下饵:“两人当街争论好久,各执一词各不相让,唇枪舌战你来我往,别的不说,辩得可真是好生精彩。至于结果嘛——”
魏璟急切道:“结果如何?!”
越颐宁状若冥思:“嗯......我想想。好像是说,四皇子要更适合一些。”
闻此,魏璟如同被顺毛了的大猫般舒舒服服地眯起了眼睛,绷紧的脊背也放松下来,“不出我所料。”
越颐宁故意道:“公子所料为何?”
魏璟眉飞色舞道:“若是前任太子还在世,我是万万不敢说这番话的,可现在他已经没了。”
“除却前任太子之外,东羲数位皇子中年过十五者已所剩无几,其中堪当大任的更是只有四皇子一人,别无他选。如今听你所言,我越发确凿无疑,连百姓都认为我才是那个最适合做皇帝的人,我还有什么可忧虑,什么可害怕的呢?”
越颐宁频频倒茶,因为她尴尬的时候喜欢通过喝水掩饰。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已经说漏嘴了啊!
魏璟眼尾飞扬,勾唇笑道:“等我登基之后,我会好好孝顺父皇和母妃,让他们安享晚年。若是父皇去世,宫里的其他妃嫔我也会一并善待,不会让她们去殉葬——我猜父皇也不希望她们陪他去死。”
“我会做一个仁政爱民的皇帝,将天下治理成一方和平盛世。”
越颐宁放下了茶杯,她看着他:“若你做不到呢?”
魏璟奇怪道:“为何做不到?自小到大,世间所有事只有我不想做,没有我做不到的。”
“我既已下定决心,便一定能成为一个好皇帝。”
越颐宁心里有了数。这还是个没遭受过现实捶打的孩子,与他说什么人力有限天意难测,也不过是对牛弹琴罢了。
“既如此,你来寻我又是为了求什么呢?”
魏璟抿了抿唇,语气变缓:“我相信绝大多数事情都会顺利,我只挂念和担心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妹妹。”
越颐宁端起茶杯的动作一停。魏璟说:“虽说自今上执政以来,女子的社会地位已经逐步提高,平民女子无论是经商、读书还是致仕都不再困难。但婚姻于女子而言依旧非常重要,足以改变她们大多数人的一生。”
“若是所嫁非人,往往会经历难言的悲苦,即使娘家能为她撑腰,也很难事事顾全。”
“我妹妹自小就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她身份高贵,又正直聪慧,才貌双全。我母亲为她相看了许多户好人家的男儿,都觉得不太配得上她。”
这语气,听上去似是苦恼,但他分明是笑着的:“她是个倔性子,又因她本身资质傲人,总是眼高于顶。每每谈到婚嫁大事,都说不愿意嫁人,更不愿意嫁给还不如她的男子。”
“但若问她想要什么样的男子吧,她要求又格外刁钻。既要年轻貌美,又要才高八斗,还要三从四德!这些要求合在一起,搁哪里找都是强人所难啊!”
越颐宁回想了一下魏宜华的相貌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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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若是长公主殿下的话,这种要求倒也不算过分了。
越颐宁接了话茬:“所以,你想算的人便是你妹妹?”
魏璟:“我别的都不担心,我只担心她的归宿。因而我想托天师您算一下我妹妹的姻缘,她未来的良人在何处,又在何时出现,我也好心里有个底。”
原来要算的是长公主么。
越颐宁一开始确实没料到,她还以为魏璟会算他自己的命。但她应下了:“那么,便请公子将你妹妹的生辰八字写在这张纸上吧。”
云停三山外,阶前滴漏明。霞收天际,金光远灿。
越颐宁在宣纸上勾勾画画完,看着一旁八卦盘上的卦象,沉思了一会儿才开口:“你妹妹的命数极贵,想来要觅得配得上她的男子,不是一件易事。”
“再看这卦象嘛,也是晚婚之兆。至于良人么......姑且说一句,在下看到了很多,不止一个。”
魏璟如遭晴天霹雳:“你说.....你说什么?不止一个是什么意思??”
越颐宁将笔一扔,盘一扣,伸了个巨大的懒腰。伸完,她才掀起眼看他:“不止一个的意思是,有可能是日后会和离,也有可能是她会拥有不止一个丈夫。”
“若你妹妹身份高贵,那么纳一两个男妾也是很常见的事情。你怎么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这很难接受吗?”
魏璟似乎努力消化了一番,但看上去依然有些魂不守舍:“你有所不知,我妹妹洁身自好,从不近男色,到现在也没见过她将哪家儿郎收入房中。你这一下子告诉我她未来有很多男....不是,很多良人。我震惊也很正常吧!你知不知道,之前那梁家庶子为了勾引她脱光了衣服......”
越颐宁抬起手制止:“这种事就不用告知在下了。”
魏璟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一道白衣身影翩然而至。
见到端着水走上前来的阿玉,魏璟忽然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
越颐宁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只见魏璟扬眉一笑,捏握着茶杯的手朝阿玉的方向晃了晃,道:“我说为何越天师波澜不惊,原来是同道中人啊。”
“像这样的男宠,天师你若是愿意为四皇子所用,要多少有多少。”
这是第二个了。
越颐宁觉得她适应能力真是太彪悍,居然能忍住不喷茶了。
阿玉布水的动作一停。越颐宁也顾不上别的了,扶着额头解释道:“殿.....公子,你真的误会了。阿玉他是我的小厮,不是男宠。”
魏璟:“哦哦,这种事不好搬上台面说,我懂的。我就是想告诉你,要是跟了四皇子殿下,你好处是多多的。”
越颐宁绝望脸:“......”
闻言,阿玉面上笑容不变:“公子说笑了。我出身低微卑贱,怎能入小姐的眼,小姐若是需要男宠,也不会寻我这样的。”
越颐宁愣了愣,她转头,却只看到阿玉白皙温柔的侧脸。
她想过他的很多种反应,唯独没想到他会自贬至此。
魏璟微微挑眉:“你这男宠倒是挺机灵的。不过若你喜欢头脑好的,也不是找不到,多花些钱的事罢了,我们家殿下是爱才之人。”
越颐宁:“.......”
19. 邀约
将魏璟送出门时,落霞已深。
浮云卷霭,夜蓝初匀,明月流光。
越颐宁坐在案边饮茶,眼前忽然罩下一片白雾,清雅似仙的人影在她面前跪坐下来。
“小姐,刚刚为何那样回答他?”
越颐宁拿起茶匙的手停住。她抬起头,阿玉望向她的眼神清白如雪。
回想起四皇子当着二人的面说的那番虎狼之辞,越颐宁也有些面红耳热:“你是不高兴了?我没有和他解释到底,是因为感觉和他说不通,不是有意.......”
面前人温和笑了,摇摇头。
“小姐,我问的不是这件事。”
阿玉:“我是想问小姐,为何你说你还在考虑。”
越颐宁一怔。
魏璟方才说过的话如树梢黄叶般飘荡下来,纷纷扬扬,化作一缕金烟吹进她的脑海。
魏璟临走前也如魏宜华那般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像是什么约定俗成。
魏璟:“我想知道,如你这般的能人志士,会愿意追随一个怎样的主公?”
阿玉慢慢说:“这个问题我当时已经离开,没有听到小姐的回答。但前一个问题,他问小姐是否有打算追随的目标时,我还未离远,听到小姐说还在考虑。”
“方才那位公子,应该就是长公主殿下的皇兄之一吧。我不太明白,因为我记得小姐说过不想参与夺嫡之争。”
越颐宁笑了笑,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聪明。”
他只在他们谈话末尾来送了一次茶叶和水,居然就能看出来人的身份。
越颐宁搁下手中的茶匙:“是,他确实是皇族,而且按照他透露出来的讯息来看,他应该就是与长公主一母同胞的四皇子。”
“四皇子此人,你或许不了解,但我有所耳闻。生母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贵妃,背倚镇国将军府,为人行事张扬不羁。”越颐宁说,“你再观他方才的言行,哪里是能容忍被人拒绝的性子?我说仍在考虑,只是为了能够安稳地将人送走,不至于给自己惹上麻烦。”
阿玉蜷在袖中的手指慢慢松开,露出手心里被掐成深红色的肉痕。
越颐宁感觉他眼底忽然有了些光亮:“那就是说,小姐其实不打算答应他,对吧?”
越颐宁:“那是自然,我怎会答应他?”
四皇子一看就是心怀壮志却眼高手低的性子,还有些刚愎自用。虽然心地不坏,但对民情世事的体察都远远不足,若是跟了这种人,大抵是每日都睡不好觉的,总有操不完的心。
“且不说我不打算参与双龙夺嫡之争,就算参与,也不会去辅佐这种麻烦的主公。”越颐宁懒懒道,“我是去当谋士的,不是去带娃的。”
越颐宁说着抬起眼,却看到阿玉冲她弯起眼睛笑了,温柔灿烂。
越颐宁差点没拿稳茶杯,心尖被撼得微颤。
只是说了一句不打算答应那人,有那么高兴么.....
自魏璟来拜访过后,长公主似乎被什么事绊住了脚步,没再来寻过越颐宁。
秋景短暂如流霞。驰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换。
冬月已至,山林悄然灰白。
寒冷不断下坠,变深,吊着残叶的枯枝指向天穹,院内竹林和青松落了色,像是水洗过的剪纸。
三人环坐廊间,越颐宁倚着朴木案,指尖茶烟熏暖了石青色披风。
她瞧着院里的景色,笑道:“一到寒节,这其他树都凋了叶,唯有这竹子和松树一如往常。”
阿玉:“古人常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论是竹子还是松树,都一直被诗人歌颂,许多人称赞它们孤高坚忍,凌寒不惧的品行。”
越颐宁看向阿玉,入冬后,他总是着一身羊裘棉袍,束带勾勒腰间,愈发显得肩宽腰细。莹润如玉的脸,微微含笑便已美色夺人。
越颐宁打趣道:“怎么,难道你还有其他见解么?”
阿玉浅笑:“阿玉不敢。只是想到前些日子清扫院内枯竹,明明已经萎败,拔起时却怎么都不动,掘开土之后才发现地底下的根系如此强壮,连结成片。”
“书上说,竹林边沿往往寸草不生,是因为竹会抢占其他植物的养料,一旦种下便会疯长,再想拔除便很难了。如此说来,这竹子外坚却中空,成群能蔽日,独立却不禁风,根细善钻营,腰柔善弯无傲骨,明面清高暗里勾结,倒更像是伪君子,而非君子了。”
越颐宁频频点头,笑道:“这倒是个挺新奇的说法。竹非君子,而是伪君子,表面正直不阿,实则在暗处盘根错节,十分霸道。”
“不错,虽然离经叛道了些,但我喜欢。”
符瑶一直没说话,低头喝着茶水,此时忽然站起来:“我去后院看看汤煮好了没有。”
越颐宁怔了怔,但符瑶说完就走了。
阿玉注意到越颐宁的眼神追去很久未收回,问道:“小姐,怎么了?”
越颐宁回过头,摆了摆手:“没什么。”
对着阿玉,越颐宁这样说。但等午饭后,越颐宁却悄悄摸去了符瑶的房间。
饭后若是没有其他杂事,符瑶一般都会留在房内练功。越颐宁沿着回廊走到门外,刚想敲门,却忽然发现门没有关好。
她犹豫了一瞬,直接推门走了进去,轻声喊道。
“瑶瑶,你在里面吗?”
越颐宁推门进去的一瞬,恰好看到符瑶裹着被子缩在床榻上的一幕。
符瑶一听到越颐宁的声音便坐了起来。
她发髻微乱,眼睛睁得老大,看上去十分惊讶:“小姐,你找我吗?是怎么了....”
越颐宁反手把门合上,快步来到床边坐下,嘻嘻笑道:“没事,我就是来找你说说话。”
“你今日看着心情不太好。是有什么心事吗?”
在越颐宁关切的目光下,符瑶慢慢低下了头,有些犹豫又有些别扭:“......我、我没什么心事。”
越颐宁并不相信:“一看就是说谎!你赶紧从实招来,还有事瞒着我?”
符瑶:“......那我说了,小姐可不能笑我。”
越颐宁正襟危坐,整个人都快挤到符瑶被窝里去了,就差指天发誓:“我不笑,绝对不会笑的。”
“你快说吧,好瑶瑶。”
符瑶抿了抿唇,声音细如蚊呐:“就是.....我有点嫉妒阿玉。”
愣是越颐宁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万万没想到答案是这么一句话。
她脸上的温柔关切僵住了。
“啊?”
符瑶瞪眼:“我就是嫉妒他怎么了!他才、他才来这个宅子多久,就让小姐你这么信任他了!”
“还未入秋的时候,小姐你宁愿自己去院子里洗漱,也不会让他端着水盆进你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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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现在呢?小姐房间里的衣服是他叠的,被褥是他换的,点心茶水是他送到床头桌案的,我一个贴身侍女被抢了所有的活,都没理由进小姐的房门了!”
越颐宁汗颜:“不是你想的那样,瑶瑶,那是因为.......”
符瑶超大声地打断了她,像头哞哞叫的发怒小牛:“小姐你别和我狡辩!我今早都看到了,你被冷得不愿意起床,阿玉进了屋门又出来,给你热了汤婆子递到你被窝里,你才起来的!而且起来以后连袜子都是他帮你穿的!我真是气死了,他凭什么能帮你穿袜子,我都没帮小姐穿过袜子!”
越颐宁被说得尴尬,说得脸红,而符瑶则是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委屈:“凭什么他和你那么好,明明我才是最了解小姐的人,我才是和小姐相处更久的那个人!而且你和他总是聊得很开心,有时候我坐在你们身边,都插不进一句话,我老觉得我才是多余的那一个人.....”
越颐宁咳嗽了一声,感觉脖子都在发烫了:“瑶瑶,你别说了。”
符瑶瞧见她脸色,还以为她生气了,一下子噤了声。
符瑶扁嘴嘟囔道:“我、我不是在指责小姐,我是在指责阿玉!都是他不知分寸才惹得我恼火,小姐才没有错呢。”
越颐宁脸上的烧意退了下去,心里也冷了下来。
她慢慢开口:“不是的,我没生气。我反倒很感谢你,瑶瑶你提醒我了。”
不知不觉,阿玉已经来到家中数月。这些日子的秋雨寒风不仅吹走了枝头摇摇欲坠的落叶,也把她对阿玉的防备心吹打得一丝不剩了。
可细细揪着看来,会发现阿玉其实才与她们相遇不到半年。不到半年,便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存在,甚至对他不再设防。
越颐宁想到这里,忽然惊出一身冷汗。
不对。有哪里不对。
这和她一开始的想法,已经完全背离了。
符瑶见她出神,喊了她几声:“小姐?小姐?你在听吗?”
越颐宁回过神来,却见符瑶一脸忐忑地看着她:“小姐,我刚刚说的都是我一时的想法。其实我觉得阿玉没做错什么,他干活勤快,脾气也好,对小姐也很忠心。我没有别的意思.......”
越颐宁伸手摸了摸她脑袋,符瑶被揉得眯起眼,从缝隙里看到她家小姐在笑着:“嗯嗯,我明白的,放心吧。”
只是缝隙太窄,她没能看到越颐宁眼底的一丝幽微。
是夜,万籁俱寂,凉风穿庭入户。
窗边烛火跳跃。一道着单薄棉袍的身影走来,玉白的手将火苗熄灭。
阿玉推开屋门的动作很轻,吱呀声在寂静夜里也不甚分明。
他合上门,垂眸。
今日晚饭过后,他端起餐盘,刚准备去收拾灶台,袖摆便被越颐宁从后头拽住。
阿玉当时愣了一下,回过头,便见到越颐宁那双微微笑着的,温和的眼睛。
她离得很近,身上有淡香幽幽传来,味道熟悉。菖蒲和白芷混杂的香气,让他想到他放在越颐宁房间里的香包,想到她那时从他手中接过香包时眼角的笑意,手指触碰掌心的余温。
心中一时悸动,不知原因。
越颐宁望着他,开口的声音很低,已经走得离二人有些距离的符瑶恰好听不见。
她说:“阿玉。”
“今晚戌时,你来一下我房间。不要被瑶瑶看到。”
20. 暖榻
回忆随着廊外夜色景致的变换,来到尽头。
阿玉曲指敲了敲木门,里面传来清晰悦耳的应答声,“进来吧。”
阿玉推门而入,却在门口滞住了。
屋内唯有床榻边亮着一盏烛台,烧至中半的烛体遍布泪痕。暖黄光晕涂抹在榻上,床帐半掩。越颐宁便坐在床内。
阿玉动了动唇,似乎有几分迟疑。
“.......小姐?”
越颐宁应道,她笑着说:“阿玉,你来啦。”
“把门关好,然后到床边来吧。”
“是。”
阿玉转身将屋门合上。修白手指用力时,骨节微微浮凸。
关好门后,他依言走到榻边,离越颐宁越来越近。
鼻尖似乎嗅闻到了一丝并不熟悉的香气。不再是甘郁舒缓白芷和菖蒲,而带了一丝刺鼻的花香......
阿玉想了想。像是曼陀罗花的香气。
“啊。”
忽然响起的声音让阿玉的脚步停了下来。
越颐宁坐在床被中央,隔着一层纱帘的影子朦胧生姿,似乎是在笑:“把衣服也脱了吧。”
“挂在屏风上便好。”也许是夜晚宁静的缘故,她声音比白日更加柔和,“床本来就不大,再放衣服,如何睡得下人呢。”
因房间挨得近,阿玉来时并未穿披风,只着一件里衣,两层棉袍。
阿玉来到床榻前,床帐里的人似乎坐得离榻边近了些,柔影轻晃。
阿玉望着那一处,似是无措又似是茫然。他嘴唇翳动:“小姐,我.......”
一只白皙泛粉的手挑开了床前的纱帘。
阿玉这才看清越颐宁。她只着一层单衣,襟口散开,雪色勾勒出两道锦山似的锁骨。白天束起的三千青丝都泼洒在冷白纤薄的肩头,宛如雪山下的瀑布。
她眼底波光流转,手指松开床帘握住了他的手腕,指腹擦过的地方炙火横生。
越颐宁轻声道:“嗯?怎么了?”
不知为何,她把着的这只手腕僵住不动了。
越颐宁视若无睹,含笑催促道:“阿玉,快上来吧。”
房内,气氛已经粘稠成蜜糖。
阿玉喉结微动,下一刻,他竟是用另一只手将越颐宁的五指一一掰开。
阿玉二话不说跪在了床前,声音清沉明润,宛如碎玉击风:
“阿玉做不到,还请小姐收回成命。”
原本已经蓄势待发的越颐宁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无懈可击的微笑脸霎时崩开几道裂痕。
越颐宁震惊,僵硬,风干。
她磕磕绊绊地开口道:“你、你说什么?”
跪在地上的阿玉垂着眸,并未直视她,语气如一贯温柔含蓄:“还请小姐收回成命,阿玉无法服侍小姐。”
“阿玉卑贱之躯,能够作为奴仆侍奉小姐已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不敢妄想染指小姐,惟愿生生世世陪伴在小姐身边,为小姐所驱策。如此,阿玉便已感激不尽。”
说得好听,但这其实已是非常直接的拒绝。
越颐宁久违地感觉到了羞耻,连忙把原本褪至肩头的单衣束好,下地去扶他起来。
只是中衣单薄,烛光自她身后穿透而过,将她玲珑身段都描摹得一清二楚,而她下床时足尖恰好踩在阿玉面前的地砖上。
越颐宁看到阿玉几乎是立刻闭上了眼睛。
越颐宁:“.......”
越颐宁感觉到耳垂烧烫,又转身拿起了搭在榻脚的外袍,匆匆穿好,这才弯腰去扶他。
刚刚勾引人同榻而眠的越颐宁尚且不动如山,如今却有些脸红了,也不知是不是被烛光映红的。
“不是……阿玉,你先起来。”
离得近了,越颐宁才发觉阿玉的眼睫也在颤着,昭示着他并不平静的心绪。
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已经伸手握住他手腕,五指再一次圈上去。
阿玉没有挣扎,顺从地依着她的力气站了起来,只是仍旧闭着眼。
“你睁眼吧,”越颐宁拢好衣襟,清咳一声,有些羞赧,“我已经穿好衣服了。”
再次与那双水润清澈的瞳眸对视,越颐宁却微微侧脸,避开了眼神:“这么晚了,没有提前与你说明便喊你来,确实容易叫人误会,是我考虑不周了。”
“但我并没有那种心思,我方才喊你脱了衣服到榻上来,只是、只是想让你.......帮我暖床。”
越颐宁心虚得不敢看人,“你知道的,我很怕冷,入冬后天气越发寒凉,刚上床要在被窝里捂很久才能暖起来。其实我也有点不好意思开口,才没有在叫住你时便说明.......”
烛火被床帐漾出的微风吹得明灭,橙红暖光映在深色木墙上,摇晃跃动着,像是心室里搏动的脏器。
阿玉半晌没说话,越颐宁抬起眼看去,才发现他舒展了眼眉,极温柔地看着她。
他笑道:“原来如此,是我误会小姐了。”
越颐宁眼睑抽动。
她没想到,这么离谱的解释他也毫不犹豫地就相信了。
越颐宁心中无奈和惊叹翻涌。
忽然,眼前的阿玉手指勾住了衣带,轻轻一拉,身上最外层的棉袍便这样褪了下来,落到他臂弯之中。
越颐宁目瞪口呆:“你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阿玉的动作一缓,困惑浮上面庞:“不是要为小姐暖床吗?我这就将外衣脱......”
“不必了!”
越颐宁连忙打断了他,一把将他推到了门边,自己则是噌噌噌跑回到床榻上,裹在了被子里。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的越颐宁,干巴巴地开口道:“其实我刚刚突然觉得有些困了。阿玉,你今夜便先回去吧,不用伺候了。”
被突然推到门边的阿玉还有些懵,但他谨遵越颐宁的命令,又抬手将脱了一半的衣服重新穿好。
帘外的悉窣响动渐停。那人清越温和的声音传来:“那阿玉便退下了。”
“小姐,好梦。”
他最后余留的声音,像是一滴雨露落入了平静无波的荷塘,却漾开满池涟漪。
即使门已经合上,阿玉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她却犹然感觉那些涟漪化作了浅浅浪流,缓慢而又反复地,淌过她的心房。
越颐宁缩在床帐中,静默无声地坐了好一会儿,才有了动作。
她伸出手,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纸包,赌气一般扔到了床头的小案上。
纸包折得草率,撞到案头便开了缝。登时,一阵奇花异草糅杂的香气扑鼻而来,几缕粉末落下,滴在地上,像是风卷来的沙尘。恰好有小虫爬过,啄食了一些散落下来的粉末,紧接着,它浑身一震,顿时四肢僵直倒地,不再动弹。
越颐宁瞥了一眼,竟是叹了口气。
.......
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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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日一早,越颐宁脸上挂着两个大黑眼圈,“唰啦”一声打开了屋门。
这是自然的。她安慰自己。
任是谁发生了昨晚那种尴尬到令人欲掘祖坟的事,都不可能睡得好的。
念头刚蹦出脑海,越颐宁便看到不远处的阿玉端着水盆朝这边走来。灰白的竹林和院落如山水画般缀在他身后,独他朱唇雪肤,姿明秀色。
阿玉也看到了她,弯起眼睛笑了:“小姐今日怎么这么早便醒了?”
说好的谁都不可能睡得好的呢!?
他为什么还是精神饱满容光焕发?!
越颐宁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计谋如此愚蠢,所有人毫发无伤,唯独坑了她自己。
她感觉自己失去了所有的手段和力气,只能麻木应道:“嗯,早睡早起身体好。”
她是存了试探之心。毕竟阿玉对她的态度很是不同寻常,她一开始以为他另有目的,但他始终表现得忠心耿耿。若是求财求命,这几个月间有无数次机会,没理由屈居人下待到如今。
排除其他数种可能,便只剩下最后一种。
求色。
越颐宁本来都想好了,若是他真胆敢上床,便将那药粉拍到他脸上。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阿玉拒绝了她,且是那么果断的拒绝。
这下,事情反倒更令人捉摸不透了。
越颐宁盥洗过后,脸上的水渍还未擦干,便听到符瑶的喊声从院中传来,慢慢越来越近:
“小姐!小姐你起来了吗——”
“起了。”越颐宁喊了一声作为回应,刚擦完脸,便看到走廊另一头朝她跑来的符瑶。
越颐宁眯了眯眼,这一幕有点眼熟。
正当那股莫名其妙的强烈预感呼之欲出时,符瑶一声大喊:“又有不认识的人来找小姐了!我让他在门外先候着了,我说我们家小姐还没起呢。”
“小姐小姐,那现在要不要让他进来?”
果然。
越颐宁已经心如止水,无比平静。
她感觉此时的自己连叹息的力气都没了,也许是因为没睡好,也许是因为真的心累。
她示意符瑶:“把人叫进来吧,我在院内待客。”
符瑶将人引到院中时,越颐宁正撑着茶案,阿玉在她身侧跪坐着,替她倒水煮茶。
竹树疏清。人都来到跟前了,越颐宁也懒得抬眼瞧一下,直到那人在她对面落座,她才掀起眼看过去。
是一位容貌俊秀的年轻男子,玉冠束发,杏黄素面直裰,看得出来人衣着之素朴低调。
只可惜夏衣易掩穷,冬衣难遮贵。他肩膀上披盖至脚跟的一袭吉光裘,毛皮亮滑,浑然天成,无一丝缝纫痕迹。
吉光裘入水不湿,入火不燃,堪称片羽片金。单凭这一件保暖的裘衣,便可看出其身份地位绝不简单。
越颐宁瞧着他的脸,哂然一笑。
明明不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可这位三皇子却和魏宜华魏璟长得极为相似——三人都站在一起的话,很难不认为他们是血亲。
年轻男子,不,应该说是三皇子魏业,十分恭敬地朝越颐宁颔首:“匆忙来访,叨扰了越天师。”
越颐宁笑道:“不必多礼,这位公子,不如说说你的来意吧。”
东羲目前还在世的三位已成年直系皇族,长公主魏宜华、四皇子魏璟和三皇子魏业,竟是都前后脚地来光顾她这小破宅院了。
有意思。越颐宁想。
21. 泣血
在见到越颐宁前,魏业其实十分忐忑不安。
幕僚对他说,魏宜华和魏璟都先后离宫来此地造访,其中必有蹊跷。他遣人调查后才得知了原因,而幕僚知道后比他还急切,连夜驱车将他送往锦陵。
与行事招摇无忌的四皇兄不同,他必须衣着朴素地出城,从守卫到城尉都必须上下打点疏通一番,以遮掩行踪。如此谨慎,只因若是他前往九连镇之事暴露,必定遭到魏璟那一方人的猜忌针对,而如今的他势单力薄,无可相抗。
行驶在乡间土路上的马车颠簸不停,五脏都要跃出喉口。事发突然,以至于侍从在匆忙中有所疏忽,连一只舒服的靠垫也没来得及带上。
魏业第一次在马车里过夜,第一次听着马蹄声入睡,又在晃荡的车厢内被震醒。
他双眼疲惫到难以睁开,半闭着望向夜色苍穹里高悬的明月。它光辉皎洁,普照大地,令他想到给予败者的白绫,想到自己一着不慎便会满盘皆输的未来。
越颐宁。
陌生的姓名,不为人知的天师,却是鼎鼎有名的存世尊者之徒。
既不属于世家,也不属于寒门,不属于朝廷的任何一个流派,作为没有背景的江湖人士,她无疑是魏业目前能伸手够到的最佳人选,是翻盘的希望,也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若是未来他真能登基为帝,百年后的史书中,越颐宁与魏业的相遇定然是这段历史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人们会交口称颂这次扭转天下命运的会面,来自如履薄冰的不起眼皇子和他绝世无双的平民谋臣。
可魏业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异想天开。他深知自己的平庸和劣势,他能给的所有,无论是权力、地位还是财富,四皇兄魏璟也能给她,甚至比他给的更贵重丰裕。越颐宁没有理由站在他的阵营里。
他无法打动她。便是抱着这样的认命,他踏上了来拜访这位越天师的道路。
只因他太茫然、太无助了。他徒有一命之执,却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挽救这个风雨飘摇的皇朝。
这个对于太子长兄而言,最为重要的天下。
魏业握紧了手中的茶杯。
魏业的内心天人交战,而越颐宁则是一直看着他,眼眸深静,长指微弯抵着额角。
魏业与魏璟虽长相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泡在呵护宠爱里长大的魏璟,即使刻意收敛也无法完全掩去那股骄然和傲气,眉梢眼角皆高扬;而魏业则仪容萧索,神态忧虑,拘谨非常,自入座到现在连茶水都只是虚握着,未喝一口。
魏业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几分沙哑,却一语惊人:“越天师,应当已经猜出我的身份了吧。”
“请容我正式介绍一下自己。鄙姓魏,单名业,是如今东羲的三皇子。”
越颐宁指尖一停,面露意外:“原来是三皇子殿下。”
“在下不知,方才失礼了。”
“不,”魏业说道,“是我的幕僚擅自查探其他造访者的行踪在先,我贸然来访,越天师愿意见我,我已不胜欣喜了。”
他隐晦提起:“我想问一句,越天师应该知晓如今的朝堂局势吧。”
“知道。”越颐宁坐直了些,“长公主与我透露过一些。”
“既然你开诚布公地聊,我也可以坦白说一句,我不打算参与皇族之间的争斗。”越颐宁说,“我不太明白你们兄妹三人将我视作了什么,通天法宝还是秘密兵器?我只是个年仅二十的寻常女子,略通五术,一生行走江湖,从未涉足朝政之事。”
“你们三人前仆后继地寻来,倒让我感觉我仿佛是什么隐世不出的高人了,这实在是令在下不胜惶恐。”
“无论你们是在争皇位,还是太子之位,都与在下无关。”
魏业脸色并未变化,绷紧的身躯反倒因这句话放松了一些,他颔首道:“自然。我来此地,只是为了见越天师一面。”
越颐宁挑了挑眉:“见我?为何?”
魏业说:“我想请天师为我算一个人的命。”
魏业天资愚钝,虽从小规行矩步,不惹祸事,却也泯然众人,毫无所长。
如他这般出身低微的皇子,在宫中地位极低。他平安长大,但却活得像一道影子。无人在意的影子。生母早逝且只是最低等的宫女,身为父亲的皇帝眼中没有他,照料他的宫人虽不至于让他忍饥受冻,却也对他敷衍至极,为了偷懒,在他六岁去重华宫前都不允许他踏出宫殿半步,美其名曰保护三皇子殿下的安全。
宫中皇子公主,无一例外都会在六岁时去往重华宫接受皇室教育。而魏业六岁时才第一次离开寝殿,见到与自己同为直系皇族的兄弟姐妹。
他身为宫中第二年长的皇子,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习惯看所有人的眼色,只因宫人告诉他,他下头是如今宫内盛宠不衰的丽贵妃所出的四皇子与长公主,上头是已逝皇后所生的最受皇帝器重的大皇子。
他怀抱满心的惶恐不安,第一次来到重华宫,却在这里遇到了他毕生最敬爱尊重的兄长。
既是大皇子,也是东宫太子的魏长琼。
无人关怀无人在意的小皇子,从此有了如父如母的亲人。
魏长琼其实只大他四岁,但在魏业的记忆中,太子长兄的背影永远是一座不可翻越的高山。
当年黄河水患,太子亲至五州渡口督工防洪工程,他也曾随从太子前去;重修律法,新编刑罚条例,也是他陪在太子长兄身边,为他分理卷宗,送察上下;而推广平民女学,更是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太子长兄的尾巴后面,看着他一点点疏通,一次次上书陈请,一步步四处奔走,直到那卷盖满印章的圣旨颁下。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太子长兄的能力。他的长兄仁爱宽厚,礼贤下士,任用忠直,虚心纳谏,有匡扶天下之能,是最合适做皇帝的太子,注定彪炳史册。若他登基,定会成为千古一帝,天下也会迎来开平盛世与海晏河清。
但他死了。
世人只知千里百日的缟素和扶灵而哭的帝王。无人知晓在重重宫檐之下,一个不被人在意的小皇子在殿中痛哭三日,哭到泪中带血,肝肠寸断。
他其实从未想过坐上那把象征着万人之上的龙椅,曾经他最遥不可及的梦想也只是成为一名忠君的能臣。他看到过这世间最了不起的太子的样子,他知道自己的禀赋和能力,他不会痴心妄想能成为长兄那样的帝皇。只是,斯人已去,音容犹在。每每午夜梦回,他总想起数年前魏长琼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的一幕,还有那一日的好春光。
除了替那人守好他留下来的江山,他再没有什么能为他做的了。他风尘仆仆远赴此地,并不是为了招揽谋士,而只是想从别人口中知道,自己兴许还能做些什么。
魏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已是一片决然:“我想请天师算四皇子魏璟的命。”
“我知道如越天师这般能力高强的天师可勘天命。若他是命中注定的太子人选,我便心甘情愿地退出夺嫡之争;可若是还有一线希望,我也愿尝试去争取太子之位,哪怕失败的代价是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我愿焚膏继晷,沥胆披肝,竭尽我所能,去成为一个如长兄一般的好皇帝。”
从魏业和越颐宁谈话开始到如今,符瑶和阿玉都一直侍立一侧,一言不发。可魏业刚刚说出这段话,阿玉的目光便骤然抬起,如同锋利的钢针一般扎在魏业身上。
一贯示于人前的温柔清澈在此刻灰飞烟灭。
阿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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恻恻地望着他,眼神可怖。若目光能化为实质,魏业已经被他钉穿了。
越颐宁自然没有察觉阿玉的眼神。她看着魏业,内心轻叹一声,飘渺如烟。
越颐宁说:“不必算了。”
“在下于五年前便已经卜算过四皇子的命数。”
五年前啊。那时的越颐宁刚刚及笄,于五术上天赋卓绝,还是个初出茅庐不怕虎的性子。
那是一个昏昏欲睡的午后,她第一次尝试最高级别的龟甲卜卦,就卜算到了国运。
然后呢?
越颐宁垂下眼。那些已经远去的回忆,模糊如笼罩在云雾中的远山,青白混沌。
她收敛起全副心神,将目光落在对面紧张万分的魏业脸上,忽地扬眉浅笑:
“我只能说,你可以从现在开始好好想想,要怎么去成为一个好皇帝了。”
魏业脸上的表情由不可思议,转化为狂烈的欣喜。他站起身,险些踩到过长的裘衣,朝越颐宁深深一揖:“借越天师吉言!”
阿玉紧掐的手指松开,眸中暗色慢慢褪去。
此行心愿已了,魏业犹豫再三,还是满脸诚恳地说道:“其实我一直有一个困惑,想请教越天师。”
“——天师觉得,这个天下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皇帝?”
寒风吹开了茶碗上漂浮的松尖白毫叶。越颐宁看着他,哂然了:“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被问这种问题。”
不是想做什么样的皇帝,也不是能做什么样的皇帝,而是天下需要什么样的皇帝。
茶案边上,二人相对而坐,正襟危坐的男子一身杏黄如曦日,坐没坐相的女子一袭深青似松柏。
越颐宁笑道:“这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应该由我给出。”
“但我相信,三皇子殿下总有一日能够告诉我答案。”
……
千山冬入湖中青,一雁暮随云去急。
将魏业送走之后,符瑶来到茶案边,忍不住小声开口:“小姐,我总觉得这位三皇子殿下,看上去比四皇子要和蔼可亲一些。”
越颐宁闻言笑了:“是吗,你这样觉得?”
符瑶点点头:“对呀!而且我和你说小姐,我真觉得传言不可信呢,今日一见三皇子殿下,我感觉他并不如传言中那样无能啊,至少他也是有心为民的.......”
阿玉一直没有开口,直到符瑶絮絮叨叨地说完,他看向拨弄着碗中茶叶的越颐宁,清音悦耳:“小姐。”
越颐宁与他对视。阿玉的眼中不见一丝阴霾,唯有静谧,他轻声问道:“三皇子真的有登上帝位的可能吗?”
越颐宁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不。”越颐宁说,“我骗了他。”
人会说谎,卦象却不会欺骗人。
要算国运,唯有使用最高级的占卜媒介和术法,才有可能卜算成功。而代价是,算命者需与天交换十年阳寿。
竹影随风动,丛丛密密,如横贯天河的万里长溪,淙淙然流泻庭院芜地。一只飞鸟落在越颐宁的桌案前,它歪头歪脑,一跳一跳地走向桌案上那只黑松木匣子。匣盖被拉开了,灰尘在上面蒙了层厚厚的壳。匣中整齐叠放着两片龟腹甲,被火烧灼而裂开的皲裂痕迹,像是在粗粝青石上凿刻出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
两片龟腹甲一片浮尘暗淡,似乎年岁已久;另一片则色泽鲜艳,存放不超过三天。
然而奇异的是,这两片龟甲上的裂痕仿佛是一比一复刻的一般,连尾部裂开的方向、大小和粗细都毫无差别。
“无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天命之人都未曾改变。”越颐宁垂眸道,“魏业没有做皇帝的命。”
22. 火热
晚饭后,越颐宁正欲离开,却被符瑶叫住。
符瑶眼巴巴地看着她:“我总觉得小姐最近看起来很累......小姐你不会是偷偷在做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吧?”
越颐宁愣了愣,想到了正值冬月初的三日前。她趁阿玉和符瑶都回房后,在自己屋子里做了第二次龟甲占卜。
龟甲占卜不止损耗寿命,同时耗费的心力和精神也是巨大的。再加上昨日睡得也不好,也许这就是符瑶会觉得她看上去很疲惫的原因。
符瑶望着面前的越颐宁,却见她家小姐忽然绽开笑颜,伸手一揽将她抱在怀里。
越颐宁笑道:“这么担心我呀?”
她揉了揉符瑶的脑袋,突然被搂住又被摸头的符瑶有点脸红了,但她还是嘟嘟囔囔道:“我当然会担心小姐呀,小姐可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谁做皇帝我都不在乎,我只希望小姐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越颐宁本想打个哈哈遮掩过去,却没想到符瑶会这么说。她看过来的眼神格外认真。不知怎地,越颐宁还捏着她脸的手突然就不动了。
越颐宁垂眸,心里的情绪一时复杂,笑意淡了些。
“那是当然。”
符瑶眨了眨眼睛,小小声说:“......我方才准备晚饭的时候做了一碟蜜糕,放在灶台上了。”
“小姐,我们一起吃吧。”
越颐宁弯起眼睛,去拉她的手:“好啊。”
“我们家瑶瑶的手艺最好了,我可得全部吃完,一点也不剩!”
晚风庭院落梅,淡云来往月疏。
两人吃完之后,符瑶见越颐宁神情微倦,便催着越颐宁回房休息。
留下来打扫的符瑶拿起还剩下一块蜜糕的碟子时,才忽然想起什么,惊呼道:“啊!忘记给阿玉留了。”
虽然只剩下一块了,但也好过没有。
等她收拾完灶台,就把最后一块蜜糕给他送过去吧。
越颐宁是真的困了。
庭院已完全暗了下来,树木变成一丛丛漆黑的影子。她入屋后也没有点灯,直接将外衣挂在了屏风上,仅仅留一层贴身的里衣。她坐在床边,掀起被子便躺了进去。
身子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
越颐宁呆滞了一瞬,抬头,刚好与错愕不已的阿玉对上眼睛。
俩人在被褥中干瞪眼了两息,还是阿玉先开口了,他眼睫颤了颤,暖香和着湿热气息扑鼻而来:“......小姐?”
越颐宁噌地一下坐了起来,手指着他,话音直哆嗦:“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
被褥掀开,眼睛习惯了黑暗,越颐宁这才看清阿玉没穿衣服。
雪白得晃眼的身体,却并不瘦弱,反而隆起匀称有致的线条。微微起伏的阴影宛如玉石雕琢的痕迹,在夜色中依然扎眼,从胸腹一路向下.......
“啪”地一声,越颐宁给了自己一巴掌,强行闭眼。
眼皮上火辣辣的疼痛糅进寂静的黑暗中。阿玉柔和又带着一丝失措的声音传来:“昨日小姐说让我以后来暖床,我今日一直记着这件事,方才刚褪了衣裳躺下,没想到小姐进来了......”
这时越颐宁该死地想起了刚刚慌乱中摸到的触感。
手掌心顿时也变得火辣。
她连忙将手掌往后放,却忘记自己刚刚已经退到了床沿,手撑了个空,身子一歪就要跌下床去,阿玉连忙拉住她的手腕,身上还半掩着的被褥却完全滑落下来了,越颐宁被他拉住时刚好看到这一幕。
越颐宁这下真是死死地闭着眼,一点也不敢睁开了。
阿玉担忧焦急的声音在耳畔:“小姐!小姐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越颐宁脸上仿佛有火在烧。
她深吸一口气:“.......我没事,你先松手。”
阿玉松手后,越颐宁立马摸索着抓住被褥,将其一张,把面前人整个裹进去。
做完这些工作,越颐宁才将眼睛睁开,迎面便是被裹得只剩一张脸还在外边的阿玉正在愣愣地看着她,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越颐宁一直紧紧绷着的心肝脾肺肾总算都一一落回原位。她登时变了脸,眉毛倒竖劈头骂道:“你是傻吗!谁让你暖床.....不是,谁让你脱光衣服暖床了?你都不觉得冷吗?!”
被裹成一团的美人怔了怔,展颜笑了,声音温柔:“不冷的。小姐的被窝很暖和。”
越颐宁心尖又开始颤了。
一向无坚不摧的女天师认输了。她艰难地呼出一口气,试图散热,但脖颈还是嫣红一片:“.......我昨日只是说笑的。你快穿好衣服回去吧,以后都不用这样了。”
阿玉有些意外,忙道:“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不是。”越颐宁冷静下来,苦笑道,“你没错,是我自作自受了。”
若是光阴能够倒流,她真想回到三日前将要整这一出好事的越颐宁扇醒!
恰在此时,紧闭的门外传来一声轻敲,越颐宁吓得抖了三抖。
是符瑶的声音:“小姐,你睡了吗?”
阿玉闻声转头:“是符姑.......”
越颐宁猛扑上去,将他的嘴捂住了。
符瑶透过一层窗纸往里瞧了瞧,床帐似乎放下了,室内昏暗未有烛光。
这半晌了也没回应,小姐许是已经睡了。
符瑶手里拿着一只瓷白圆碟,上面放着块剔透蜜糕。她摸了摸后脑勺,嘟囔着走开了:“阿玉也不在自己屋里,该不会是出门了吧?也不和人说一声......”
夜色朦胧如靛雾,薄云笼月,倾华似水。
阿玉被她捂着嘴唇,越颐宁并未发觉二人已挨得过于近了。她紧张地留意着屋门处符瑶的动静,呼吸也在微微颤,似是不稳。
光.裸的肌肤紧贴着那人平日里拥睡的被褥,淡香熟悉,令他发热。
阿玉垂下眼睫,双眸中的墨色变得浓郁。
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人,如今就近在咫尺。
越颐宁细细听着脚步声,察觉到符瑶已经走远,这才松了口气。
“你快些走吧,瑶瑶估计是去找你了。”越颐宁掀起床帐下了榻,将床头案边的残烛点上,“若是她问起来,你便说是我让你出门去办了点事,别和她说你刚刚是在我屋里,知道吗?”
被烛光照亮的阿玉,眼里不见一丝阴暗,明净柔顺如孩童。
他应道:“好。”
……
第二日,晴光初好,漏檐欲滴。
果不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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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越颐宁又没睡好。
望着窗外的清白冬景,她叹了口气,揉了揉脑门起了床。真是多事之冬啊。
她心里有事,洗了脸后便在梳妆镜前呆坐着,被阿玉喊了好几声“小姐”也没听见,直到最后一声才猛然惊醒:“嗯?你喊我吗?”
今日的阿玉穿了件水洗蓝的棉袍,青丝半束打了结,缀在腰间。
越颐宁抬起头时,他恰好弯腰,一缕细丝长发不小心掉出来,落在了她脸上。
越颐宁眨了眨眼,阿玉伸手到她面前的桌案上拿了梳子。直起腰后,柔软的发尾从她脸颊上滑落下去,仿佛它从未来过。
阿玉若无其事地看着铜镜里的越颐宁,青眉黑眼盈满笑意:“我方才说的是,我来帮小姐梳头吧。”
越颐宁抬手正摸着脸,闻言愣了愣:“不用了吧?我这头发梳与不梳都无妨,就不劳烦你了.......”
阿玉摇了摇头,手指捻起一缕青丝:“发宜日梳,头为诸阳之会,而发为血之余。若打理得好,可去风痒,减脱长发,亦有益于长寿。”
长寿。越颐宁一怔,望向眼前的铜镜。垂眼为她梳头的阿玉唇畔笑意浅淡,动作温柔细致,每一丝每一缕长发经由他手,都柔软直顺,无痛意传来,反倒有些痒热。
她抿了抿唇,忽然便觉得拒绝的话难以开口了。
越颐宁打算任他而去了:“那你会绾女子发髻么?”
“前些日子我向符姑娘求教,后又自行练习了一番,略懂了些。”
越颐宁心里有了数,第一次替人绾发啊。看来是要有些心理准备了。
交缠,固定。香膏润发,云鬓初成。
越颐宁一开始还是坐得随意,到后面越坐越直。不知过了多久,阿玉才放下手:“小姐,好了。”
越颐宁照着镜子:“........”
阿玉望着镜子里的她,语意恳切:“若是有哪里不喜欢,我再重新为小姐绾过。”
“不,不用。”越颐宁说,“挺好的,真的。”
是太好了。
她差点认不出自己,因为她平日里很少绾这么复杂的发髻。
按道理来说第一次绾这种发髻的人,还是男人,不应该手笨一些才对么?
他为何绾得这样好?!
越颐宁想起她第一次自己绾发髻的狼狈模样,额角狂跳不止。
阿玉眉开眼笑,道:“若是能再为小姐描画妆钿,我便心满意足了。”
越颐宁转身将他手中的梳子夺走:“想都不要想。”又无大事,她才不要化妆呢!
.......
碧瓦朱檐,桂殿兰宫。
魏璟这日回宫面见母妃丽贵妃,方才回到自己寝殿休息,便又有人找上门来了。
来人气势汹汹,步伐急促脚底生火,连仪容都顾不上了,满头珠钗步摇相击,劈里啪啦如雷贯耳。
魏璟在殿内刚坐下来,侍女便满面惶惑不安地上前:“殿下,长公主来了,她说有事与您相谈......”
她话音未落,殿门外传来嘈杂喧声,长公主的身影出现,一袭蜀彩锦衣,香钿宝珥,桃李面,怒容生。
魏宜华自重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愤怒,几乎要气急攻心。
“魏璟,你都干了些什么!?”
23. 决绝
魏璟向宫婢示意殿内不必留人侍候,于是呼啦啦退下去一大群女侍。上首的魏璟交叠双膝而坐,居然是笑着的:“宜华,有什么事值得你发这么大的脾气?你先坐啊。”
魏宜华冷笑了一声,开门见山道:“你去找了越颐宁?”
“你见过她了?”
魏璟见她不动,只站在那里寒眼看他,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他抿了抿唇,走下玉阶,来到魏宜华面前。
“是,我是去拜访了越天师。怎么?你见得她,我就见不得?”
魏宜华一字一顿道:“所以,如今京中那群高门子弟间盛传的流言,也是从你口中传出去的吧?”
她与手底下的女官们商议要事,才忽然得知近日口口相传于士族大家间的秘闻——东羲四皇子魏璟招揽到了一位能人异士,而此人正是存世尊者秋无竺的徒弟,一位能力高强、可勘天机的女天师。
魏宜华自认已经将行迹掩盖得足够好了,每次去见越颐宁都比上一次更谨慎小心,便是唯恐发生这样的事。
魏宜华盯着他,寒声如冰雪:“我竟是不知越颐宁何时答应的你,是她亲口允诺你说要成为你的谋士了吗?”
魏璟:“那倒未曾。但这不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了么?”
魏宜华闻言闭了闭眼,心口发闷,知道自己是被气得狠了。
她连连点头,指着他的鼻子:“你也知道她还没答应,你便将这事随口传出去了?谁说越天师就一定会支持你?你不觉得你太过自高自大了吗?”
魏璟偷偷跑去寻了越颐宁这事只让她觉得不妙,但她没想到她这位皇兄还将越颐宁的身份之秘也到处宣扬开来。
如今朝廷上群官朝拜夕奏,日日催促早定国本,还说即使暂无法定下,也应当让两位成年皇子开始协理政务。人人皆知圣上松口那日,便是东羲夺嫡之争序幕拉开之时,各方势力早已在暗中拉拢人才,谋定后动,百般算计,而魏璟这脑子里全是水泡的家伙,竟是将一个秘密武器甩出去青天白日之下任人相看了!
她恨恨道:“如今京中四处都有势力在打听越天师的消息,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你的嘴巴是没有把门吗?这到底有什么值得你拿出去夸耀的?事以密成的道理你都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还不懂吗!?”
被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的魏璟反倒嗤地一声笑了。好一个堆锦砌玉的金粉少年郎,展颜的模样里瞧不见愁滋味。他勾唇笑得戏谑,如此对魏宜华说道:“我的好妹妹,都到这地步了,你还想将我蒙在鼓里吗?你千里迢迢去见她,不也是为了招徕她,让她成为我的谋士么?”
饶是魏宜华早有万般猜测,也没想到他会说出如此震耳欲聋之言。她身体摇晃,脚下不稳,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魏宜华喃喃道:“你说什么?”
“谁和你说我是为了你才去见她的?”
问出这句话的魏宜华看着目光懵懂不解的魏璟,脑内忽如五雷轰顶,瞬间想通彻了。
是了。她早该想到的,魏璟的性子她不是不了解的,善恶一念之间,万事以己为先。这种性格,说好听点叫自珍自重、不为事移,说难听点便是自私自利、唯我独尊。她早该料到魏璟若是知道她去寻访越颐宁,会如何联想,如何作为。
是她给越颐宁带来了麻烦。
意识到这一点的魏宜华五内如焚,痛苦地皱紧眉眼。
越颐宁的声名过早传开了,已经提前到夺嫡之争展开之前便被京中各方势力得知其身份,究竟会有多少人和事脱离预先的轨迹发展,已难以估算了。这一切的变动都会导致局面更加混沌不堪,她也将难以看清前路,对于期望改变前世结局的魏宜华而言,是百害而无一利。
魏璟不懂为何妹妹的脸上会闪过如此复杂的情绪,似大悲大怒,无助无望。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失控,如捉不住的流沙一般从他的手掌中飞速流逝着,因而有了几分难得的慌乱:“你别生气了,擅作主张是我不对,但我也是一时心情难抑才会如此,你一向是最了解我的.......”
“更何况,你我是所有人中血缘最深的同胞兄妹,你不帮我还能帮谁呢?”
魏宜华恍惚想起,前一世的自己选择辅佐魏璟,也是出于这个荒诞无稽的理由。可前世的悲惨境遇和凄凉晚景告诉她,她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得离谱。
魏宜华双眸一片空白地望着魏璟,忽然张了张唇,吐出了几个冰冷的字:
“我与你,才不是什么同胞兄妹。”
魏璟一瞬间露出的错愕、震撼与茫然,她都视而不见。魏宜华感到口唇已经不再受她的神智所控,她一刻不停,斩钉截铁地再度发声。
已经开闸的洪流再无法遏止奔流之势,一去不复返。
她说:“我的生母是已逝皇后。丽贵妃受皇帝口谕,在皇后逝世之后将我养在膝下,视若己出,仅此而已。”
说出来了。
前世的魏宜华直到死,也没有将其告诉任何人,她真正做到了守口如瓶,并将这桩宫廷秘闻带入了坟墓。
这是魏宜华两世以来,第一次对着他人道出这个秘密。
她不是丽贵妃所生的公主,也不是四皇子魏璟一母同胞的亲妹。
真正与她流着同父同母血脉的人是大皇子。那个已经与世长辞的、令她的父皇悲怮到病发卧床的、皇帝唯一深爱过的女子所生的孩子,美名远扬的前太子殿下。
魏宜华重生后最大的遗憾,便是她苏醒在太子魏长琼去世之后。
若是能够再早一点,再早一点。
若是魏长琼不会死,兴许她什么也不用做,这里的所有人便都能得到善终。
前世她回到封地后,曾在床榻上度过相当漫长的一段光阴,她无法下地走动,总是望着窗外的春花秋月与夏蝉冬雪,不断地复盘此生一路下坠的命途。
直到有一日,她终于明白,太子之死就是东羲灭国悲剧的开端。这场摧枯拉朽般的崩塌自那日起便再无任何人能够阻拦。
魏璟两目欲裂,他笑着上前抓住魏宜华的双臂,笑得像是在哭:“你是骗我的吧?”
“你快说啊,说你说的只是气话,我们怎会不是......”他说到后面,声音越发低了,只因他看清了魏宜华眼含的怜悯,仿佛在嘲讽他。瞧,她都将话摊开说明白了,这却还有个愚蠢的家伙在掩耳盗铃呢。
魏宜华一字一句地说道:“现今你能明白了吗?我不是为了你才去找越颐宁的,她也不会成为你的谋士。”
魏璟几乎咬碎牙关,他双眸充血,握住她的肩膀大吼:“你说啊!那你是为了谁!?若不是我,你又是为了谁才会去寻越颐宁!?”
“魏长琼已经死了!死了!他年纪轻轻才二十四岁就死了!你明白吗,这是上天在对世人说他就没有做太子做皇帝的命!哈,你想说什么?难不成你是为了那具已经躺进皇陵的尸体在找谋士吗?”魏璟已经快要疯了,忽然间他脑海中电闪雷鸣,乍现的灵光反而让他咬紧了哆嗦不已的唇,他难以置信地开口,“......还是说,你是为了那个宫女生的贱种?你打算放弃我而去帮他吗?”
望着面前五官扭曲的兄长,魏宜华反倒平静下来,她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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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
她说:“魏业不是什么宫女生的贱种。他也是你的手足,是你的哥哥。”
将这句话说出口,似乎已经用尽魏宜华所有的力气。满心的疲惫不堪如海潮卷来,蚕食着她本就紧绷欲断的精神。
魏宜华闭了闭眼:“无论如何,我反正不是为了你。魏璟,你不适合做太子,更不适合做皇帝。”
“别去争夺皇位了,收手吧。”
魏璟额角青筋突起,面目已然狰狞:“我不适合做太子,那谁适合,魏业适合对吗?!你在这对着我吼对着我骂了这么多,就是想说你更认可他,觉得我不如他好,要支持他当太子,是吗!?”
魏宜华横眉冷对:“我从未如此说过。与其总是将责任推卸给他人,不如学会从你自己身上寻找原因。”
说完这段话的魏宜华将他抓着她肩膀的手甩掉了,似乎是觉得与他多说也无益,她转过身,寒着脸拂袖大步离开。
魏璟瞧着魏宜华的背影,几近失魂落魄。他弓腰垂头,嘴唇颤抖不停。见此一幕,原本上前欲搀扶他的宫婢却忽然惊惧地退开,只因一向高傲不羁的四皇子脸上竟是落下了两行清泪。
他高坐云端,本是刀枪不入的浪荡性子,平凡人只配瞻望的富贵天命,可这世上唯一一个只用言语便能深深伤害他的人却在方才对他恶言相向,将他坚固如城池的自信自满都击得粉碎。
幕僚张嗣闻讯后匆忙赶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他亦是一时之间不敢上前,直冲身旁瑟瑟发抖的婢女而去,眉宇间盛着难以置信的神色:“这,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婢女声音细弱无助:“方才......方才长公主闯入殿内与四皇子吵了许久,二人争执不下,也不知公主说了些什么,我们送人出去再回来时,四皇子便是这样了.......”
张嗣刚刚也看到魏宜华离宫的仪仗了。他心中猜测被印证,有些哭笑不得。他也不明白,这兄弟姐妹间的吵架,至于如此吗?
再说了,他可是听闻四皇子对长公主极其爱护,二人关系也一向是亲近非常。
张嗣心想,当务之急是问出吵架的缘由,再安抚这位小祖宗的情绪,但若说长公主的不是,那是万万不能的,万一事后俩人和好,遭殃的还不是他这个外人?
侍卫瞧着跪坐在殿中哭得不能自已的魏璟,面露几分不忍。方才魏宜华与魏璟在宫殿中争吵,所有的宫婢都在外头候着,问了也是白问,她们是听不到声音的,也就只有他们这种守在殿门口的侍卫能听见几耳朵。
侍卫看向张嗣,上前一步:“我来向大人说明吧。”
魏璟还在哭,眼前的景象都被泪水模糊了。
他忽然间听到了张嗣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殿下,方才发生的事情我都听宫殿门口的侍卫说明了。”
“殿下且先消消气,长公主所言多半只是一时气话,等过几日再把话说开便会没事的,毕竟兄妹之间哪有隔夜仇呢?”
张嗣语态恭顺,言及此却话锋一转:“不过,那越天师的事着实麻烦了些。如今京城内四处都有人在打听,想必过不了几日就会有数批人马先后前往锦陵。如越颐宁这般强悍的天师,无论去哪里都是天降奇兵,若是成为敌人,着实不好对付。在下以为,若越天师招揽无望,宜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魏璟咬得牙关震响,他眼眶里还在不停地渗出泪水,眸底却已满是杀意。
他恨声道:“你说得对。现在就去找人,今晚便让死士启程去九连镇。”
“最迟明日,我要看到她的头颅摆在我的面前!”
24. 分别
窗影灯深,磷火青青,山鬼喑喑。
往常夜幕降临之后,三人便会各回各房,可越颐宁今日却是一反常态地提出要在院中喝茶。
天色还未全暗,桌案摆开,越颐宁唤符瑶去屋内取茶叶,阿玉则将茶具取来,站在桌边一一摆放好。
三足鼎式风炉里盛满新鲜溪水,滚沸后的水烟也清新扑鼻。越颐宁想经手,阿玉却示意她坐着便好,“水温高,别烫着手了,我来替小姐装就好。”
越颐宁虽依言收回手,却打趣他:“你是将我当成小孩了么?”
“怎地,如今连热水都不让我碰了?”
茶盘里溅开几滴水渍,越颐宁看着他往汤瓶里灌好水,阿玉笑道:“岂敢,只是我与小姐同桌而坐,如何能让小姐动手而自己闲坐着呢?。”
越颐宁也只是打趣他,倒也没有要问罪的意思,转了话锋:“不过来来去去都是如此泡茶饮茶,毫无新意,兴许有一日我也会烦了吧。”
阿玉若有所思,忽然笑了:“不知小姐可曾尝试过点茶之法?”
越颐宁挑了挑眉,好奇道:“何为点茶?”
“点茶,便是一种较新奇些的品茶之法,先将水与茶末调和成稠厚膏状,再利用一种名为茶筅的器具击拂茶汤,以让茶膏泛起如云雾缭绕般的泡沫。如此作出的茶汤甘醇清幽,沁人心脾。此道重在心静手稳,制茶的过程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越颐宁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喝茶之法,连连点头:“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有一次我独坐品茗,因心情烦躁无意识地搅了许久茶汤,也发现杯中泛起了泡沫,我还尝了一口,略有些稀拉苦涩。但想来你所说的点茶之法所作的茶沫定是久聚不散,细腻洁白。”
“可惜家中没有这种名为茶筅的器具.......”
墙边,一道虚影掩于树丛后,指尖寒光一闪。
正对着越颐宁的阿玉捕捉到这道银光,眼瞳骤然睁大。
“小姐小心!!”
越颐宁只觉眼前一暗,便被阿玉扑抱住滚向一旁,桌案被二人合力带翻,茶碗盘碟叮当作响落了一地,茶水泼溅开来。
水光倒影月辉,将着一身黑短褐衣近乎融入夜色中的杀手照亮,他蒙着面,只露出一对凶光毕现的眼,见越颐宁躲开了暗器,他抬起手中的刀刃便作势要追击,却见一道断虹青光呼面而来。
符瑶眉目狠戾,素手提了把砍柴刀,轻身一跃当头砍去,那杀手忙举刀相御,却是被她的巨力撼退数米。符瑶连劈数刀,旋刃而下的身姿隐隐带着残影,对方节节败退,被逼到墙角。
越颐宁急忙起身,摸过阿玉的肩头的手却满是鲜血。
她颤声道:“.......阿玉?”
阿玉蹙着眉,紧紧闭着的眼睛闻声睁开一道缝隙,他呼吸不稳,似是连开口说话都十分艰难:“小姐,我没事。”
“只是肩膀好像.......被什么东西打中了。”
越颐宁扶着他坐起来。灯火离得太远,她只能依靠月光依稀辨认他的伤口大小,令人目眩的血红在他的背上渗透、漫开,一枚箭簇深深没入了皮肉中,尾部的羽毛在月光下泠泠辉熠。
不远处,符瑶与死士的战斗已经结束。
越颐宁将阿玉扶到茶案边上坐下,转头望向死士的眼神宛如隆冬霜雪。
符瑶早已心领神会地摘除了那人的面罩。越颐宁远远瞧着那张陌生的面孔,慢慢启唇:
“昌泰二十九年,甲寅月庚寅日癸未时生人。流年不佳,时运墓而大运绝。太阴短小,地阁偏正,天中至印堂发黑,福薄人恶,命断今宵。”
越颐宁吐出一长串判词,她一步步走近被符瑶凭刀押在地上的死士,“刘佥禄,年十八,祖籍阴水,父母早亡,被叔父卷走了家中值钱的财物,还占了祖屋。年幼时生活困苦,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命中无财无福,却长期呆在燕京,只因你是皇室养在京中的死士,而派你来杀我的人正是东羲四皇子。”
见袭击不成欲图自杀的死士被符瑶手快卸了下巴,所以没死成,但也垂头耷耳地躺在地上毫无反应。越颐宁说的越多,对方看来的眼神便越尖锐,到最后竟是露出了一脸仿佛见到鬼的表情。
“我还知道你会给魏璟当死士是因为你有一个天资聪颖的弟弟,你们二人相依为命,可进京后你弟弟重病卧床,看诊药费昂贵,盘缠逐渐用尽,眼看会试在即,你不得不去寻来钱快的门路。四皇子给的很多吧?不然你也不会就这样把命卖给他了。”
“真是伟大,你为了能供他读书成才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是杀人越货见不得光的勾当。”越颐宁说道,“可你知不知道你弟弟已经死了?”
“你的主公和你说他已经治好了病正在京中备考,但却从不准你去看他,对吧?”
“你弟弟每月都会寄给你一封信,那也是别人仿的笔迹,信上说到的往事都是你主公在你弟弟临死前拷问出来的,如果不信,可以回去找人帮你鉴定信上的墨迹,因为皇室会用的墨民间是买不到的。你的主公定然承诺过你,会在你死后定期送一笔银子给你的亲人,但我想他们大抵不会专程去给死人烧一炉纸钱。”
地上被卸了下巴的死士双目欲裂地望着她,“啊啊啊”地乱叫着,似乎是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越颐宁低眉垂眼看着他,无动于衷,眼神幽寒。
“只可惜你没机会去印证我说的话了。若放你回京,你也会被四皇子手底下的人灭口,我便送你一程吧。”
越颐宁不再看他,足尖碾过地上的草根,“杀了。”
身后的符瑶手中刀光一闪,一个圆溜溜的黑影滚落草堆,溅开一地血红。
阿玉正欲站起,却不小心带动肩骨,伤处传来一阵钻心入髓的刺痛。
“你别乱动!”越颐宁急忙扶住他的手臂,“还在流血,得先将箭矢拔出才能包扎。”
越颐宁取来小刀,将箭簇周围的衣料小心翼翼划开。月光皎洁,落在他几无瑕疵的皮肤上,犹如照雪,那血肉模糊的裂口宛如破开雪地的一簇红罗花,愈发锥心惊人。
她心脏看得一拧,咬紧了唇,“你......你忍一下,箭头太深,我得将它挑出来,可能会有点痛。”
阿玉面如纸白,额角冷汗涔涔,很艰难地露出一丝笑:“刀刃锋利,小姐小心些,别伤着自己。”
越颐宁眼眶热了,她低下头:“......你先别说话了。”
那厢符瑶将人处理好后,赶忙到屋内翻出来了些药粉,用作麻醉镇静的缬草、用作止痛的元胡和止血的白茅根。越颐宁将药粉敷在伤处,又将刀刃在火中烤至泛红,眼疾手快地片开裂伤坏死的血肉,一下将深埋的铁质箭头挑出。
阿玉微微弓着腰,鬓边墨发掩住了面容,他一直没有动静,直到方才刀刃在皮肉里旋转时才闷哼一声。
沾了血的黑铁块滚落泥地。
越颐宁一直吊在喉口的心这时才轻轻落下,她松了松握着刀的手指,感觉到掌心里一片粘腻的汗水。她丢掉刀,口中安抚般喃喃道:“没事了,没事了。”
药粉被抹在伤处,箭矢已取出,越颐宁将他上半身的衣物都除去,接过侍女递来的布条,将伤处一圈圈地裹紧包扎。
似乎是为了活跃沉重的气氛一般,阿玉还白着脸,却笑了笑说:“都这么久了,我竟是不知原来符姑娘的武术如此高强。”
“小姐也是,决断时一点也不拖泥带水。”阿玉说道,“虽已经相处数月,但我总觉得我还并不了解你们。”
符瑶提着砍柴刀,裙摆还带着热烫的血迹,面上却流露出一丝无措:“我、我一直有在修习武功,我还以为小姐有和你说过,倒也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不是故意瞒着,只是不刻意去说明罢了。
看似只是普通侍女,实则武功高强的符瑶是越颐宁的一张底牌,她鲜少示人,便是为了在某些时刻出奇制胜。
臂如今日,若非四皇子方错误估计了她们的实力,只将她们视作两个弱女子,派了一名死士前来,她们也不会如此轻易便能解决这次危机。但凡像这样的死士再多派三四个,于四皇子而言不是难事,于她们二人而言便是在劫难逃了。
越颐宁藏在袖间的手指渐渐捏紧成拳。
“........怪我。”
一直沉默的越颐宁忽然开口,却是说了这么一句话:“若我提前与你说明今日之事的话,兴许你根本不会受伤。”
早在前一日晨起之时,越颐宁便通过日常的卜卦算到了今日的危机。
最初级的卜卦,她每日都会做,用来防范一些突如其来的灾难与危险。卦象上说,她将在今日迎来杀身之祸。她虽惊诧不已,但也稳妥地开始着手倒推因果。溯源而去的卦象指向二人,长公主魏宜华与四皇子魏璟。
越颐宁虽只见过长公主三面,但却已对她有了足够的了解。买凶杀人之事,这位公主是不会做的,再者,她也不认为她做了什么值得公主下定决心将她抹杀。
那么幕后主使只有可能是四皇子了。
确定思路后,越颐宁又根据卦象深入推导解局之法。她手中早有魏璟的生辰八字,不仅算出了二人远在宫中的争吵,还算出了魏璟选定的死士的命数。
入秋那阵子,她研究的能够间接算出一个人生辰八字的奇特术法,终于派上了大用场。
阿玉看出了她的自责。
他不顾刚刚缠好的伤口会面临崩裂的风险,径直伸手去拉越颐宁的衣袖。阿玉开口,试图安慰她:“我没事的,小姐不必如此责怪自己,阿玉不过是卑贱之身,能为小姐分忧挡灾是荣幸之至。”
“你这样说,我并不会觉得更好过一点。”
越颐宁蓦然出言打断了他的话。青衫白衣的女子低着头,看不清面容,肩膀却在微微抖:“.......所以,你能不能别再说这种难听话骂自己了?”
“每次都贬低自己,什么卑微下贱,我从来没有这样认为过!”越颐宁看着他,眼睛竟然微微红了,语带哽意,“无论是你还是瑶瑶,我从未只将你们视作奴仆.......”
.......而是家人。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越颐宁的眼泪。
阿玉伤处刺痛,心口却狂悸,热得发烫。他感觉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巨大的眩晕感和难以名状的欣然席卷而来。
越颐宁眼前一片朦胧,恍惚间,她感到有一只手抚过她的面颊,轻轻替她拭去了欲坠不坠的眼泪。
她的脸颊还留有泪痕,阿玉看得心软又欣喜,疼惜又怜爱。
他语气温柔:“我没想到我说的话反倒会让小姐难过。请小姐原谅,我那样说并非是自轻自贱。”
他是真的不觉得痛苦。她给他的一切,包括伤口,都是他曾经求之不得的奖赏,是他视为荣誉的勋章。
世人爱她菩萨相慈悲面,以身殉道以命护国,而他却觉得她杀伐果决的模样那么迷人。就在方才,他只知痴望着越颐宁,原本连呼吸都会迸发痛楚的伤口,也在她一声令下的那刻被他忽视。
世人望她成佛,可他只希望她对一切磨难都挥起屠刀,不要忍耐不要退让。委曲求全只会让她的心腐烂。只要她完整鲜活,他人千疮百孔又与他何干?
于是,他笑着说:“于我而言,能够为小姐而死是一件幸福的事。”
若是能够轰轰烈烈地死在她面前,那么,即使是卑微平庸的他,也一定会被越颐宁记住吧。
能被她铭记终生的死。光是听上去便叫他血液沸腾,肝胆俱颤。
但在亲眼看着越颐宁的结局改变之前,他还不能如此轻飘飘地死去。
阿玉说:“小姐不必有负担,只需记着阿玉是这样的就好。人生中总有些孤立无援、进退两难的时刻,若是想到有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会守在身边,为你哭你所哭,为你笑你所笑,许多担子便会不那么沉重了。阿玉不妄想能凭借这一点点牺牲便赖在小姐心里,但若是能让小姐在需要的时候感到安慰,我便不胜欢喜了。”
越颐宁错愕不已地看着他,眼唇都被泪水润湿,看上去有些可怜。
她抿了抿唇,舌尖尝到一丝咸涩。
“是这样啊,我明白了。”
骗人。怎会有人愿意为了另一个人而死,还觉得这是莫大的幸福?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也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他定然是在欺骗她,他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要这样哄骗她......
眼泪却又夺眶而出。
符瑶见阿玉还要靠近,忙伸手拦住了他,向他解释:“小姐一直是这样的,一哭就有些停不下来,有点像泪失禁体质。所以你不要再安慰她了,她会哭得更厉害的,让她自己待一会儿就好。”
阿玉收回手,颔首道:“也好。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处理尸体,尽早搬离此地。”
“死士没有及时复命就代表任务失败,四皇子既起了杀心,恐不会善罢甘休。那边肯定还会再派人来,若是下次加派几个人手,就不是符姑娘一人可以应付的了。”
符瑶:“但你的伤至少也需要静养几日......”
阿玉摇摇头:“无碍。脱离危险才是目前最紧要之事。”
越颐宁捂着眼眶许久,终于渐渐冷静下来,“.......你们不必担心。”
“我昨日算了一盘解卦。明日一早,便会有能解决此次危机的人赶来。”
所以,无需忧虑,只需静静等待第二日的曙光。
........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溪涧水流过村庄桥底,桥上传来疾驰的快马奔蹄声。
符瑶一早便已在门口候着,她忧心忡忡,几乎一晚上没睡好,天方亮便爬起来了。
听到门外传来车马卸驾声,符瑶赶忙拉开了大门,迎面而来的便是急匆匆下了马车,上前正欲敲门的长公主魏宜华。
魏宜华没想到门未敲便开了,她一时有些发愣,“符姑娘?”
符瑶看上去比她还急,她满脸严肃:“魏姑娘,我家小姐已经在里面恭候多时了,还请随我来。”
恭候多时。魏宜华身躯微震。聪慧如她,已经在符瑶欲语还休的表情中敏锐地觉察到了她未竟的语义。
一时间,在来路上便满心揣测不安的情绪轰然倒塌,魏宜华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到那最坏的结果,她竟是失态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带路的符瑶,“越天师,越天师她如何了!?她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魏姑娘。”
门廊处紧紧相连的二人分开了,越颐宁依旧穿着一身青衫,站在影壁侧,日光斑驳了其上雕琢生动的一丛丛浅竹。
魏宜华看着完好无损的、既没有昏迷也没有缺胳膊少腿的越颐宁,摇摇欲坠又动荡不安的心终于彻底落回了肚子里。
越颐宁望着她,温和笑道:“请往里边来吧,既有大事相商,恐非一时可定,站着谈未免太过劳累。”
茶案上方,徐徐上浮的水雾袅娜多姿。寒冷时节,即使只是一丝丝的暖热落入冰天雪地里,也会化作几缕清晰可见的烟尘。
魏宜华这次拜访明显比前几次都要匆忙,连头上的那支醒目的红鎏石凤钗也没摘,之前都会做足功夫的人,如今连身份遮掩都顾不上了。不过,也有一种可能是,她知道自这一次开始,往后就不必再遮掩了。
越颐宁也不愿再兜弯子了,她倚着扶手,开门见山道:“不知如今我该如何称呼魏姑娘才好?”
魏宜华深吸了口气,正襟危坐,目光坚定:“是。越天师,请容许我正式介绍一下我自己。”
“我姓魏,名为宜华,适宜之宜,芳华之华,乃是当今东羲的长公主。”
魏宜华说完便苦笑道:“不过我想,越天师应该早就猜出我的身份了吧。”
“之前便有所猜测,如今不过是印证在下所想罢了。”越颐宁说,“我也想不到,公主你与你皇兄的一番口舌之争竟也能牵扯到在下头上,还为在下招来了杀身之祸。”
魏宜华震惊道:“杀......杀身之祸?!他竟是派人前来打算杀害你?”
越颐宁:“是,多亏我的侍从为我挡下了暗器,不然现在躺在床上的估计就是在下了。”
“不知长公主能否理解在下的心情?无缘无故被牵扯进争端中,还差点被害了性命,在下也感到不虞。”
“是,此事皆是由我而起。”魏宜华惭愧万分道,“是我与皇兄争执不下,言语中提及他来寻天师一事,又闹得太过难堪,才会令他迁怒越天师。还请越天师允许我补偿一二,否则宜华内心难安。”
越颐宁摇摇头:“补偿?在下现在倒不想计较这些了,只是希望公主若有心为之,可否从中斟旋几番,让你的皇兄放弃刺杀在下?”
“我与四皇兄至今还是说不上一句话,恐无法阻止他的恶劣行径。”魏宜华声音恳切,“若天师不嫌弃,我想请越天师到公主府小住一段时日,等日后危机解除再离开。这是我想到的唯一能够确保天师大人安危的方法。若天师留在公主府上,我魏宜华敢对天发誓,绝不会让你与你的侍从伤到一分一毫。”
魏宜华紧紧盯着越颐宁,似乎是看出她面上的犹豫,口吻越发真挚动人:“我了解四皇兄,他发怒时什么都做得出来,听不进人劝。若是再在此处逗留,恐会继续遭难,还望天师慎重考虑。”
这便是卦象上所说的解决之法么。越颐宁苦笑。
虽然她不太喜欢燕京,也不太舍得在九连镇这破宅子里的逍遥日子,但眼下似乎确实没有其他选择了。
........
平岸小桥千嶂抱,柔蓝一水萦花草。
一路送魏宜华到大门,越颐宁目送着她的车马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那马蹄车轮声,才回到院中,却远远看见院落边的廊下站了个人。
墨发蓝衣,嘴唇失了血色,看起来比往日更苍白透明,正是阿玉。
越颐宁的脚步不由得加快几分,来到他身边扶住他的手臂:“怎么起来了?如何,伤口还疼么?”
“已经不疼了。”阿玉轻声道,“我睡得浅,很早便醒了。”
“我方才都听见了。所以小姐答应她了么?”
似乎是个疑问句,但他问的语气太轻太淡了,让越颐宁觉得那更像是一句感慨。
越颐宁:“是。目前而言,住在公主府是最好的选择,要么便只能逃到远离燕京的南蛮之地,不然想要躲过皇族的追杀,极其艰难。”
阿玉没再说什么,只是颔首:“我明白了。”
越颐宁怔了怔。不知为何,她竟是从阿玉的脸上瞧见了些阴翳之色,她使劲眨了眨眼,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阿玉,你.......”是不开心吗?
因为她答应了魏宜华,要去燕京,要搬进公主府暂住?
阿玉回过头,弯起的眼眉温和如昔:“嗯?”
“小姐,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越颐宁到了唇边的话语又吞了回去。
她摇摇头,看来是幻觉:“没什么。”
......
锦陵城中,冬敝寒时。正城门鲜见大开,却不允许车马入内,两侧还有一行行官兵把守,而两边平日里也会敞开供人通行的侧城门则是排起了长队。无论是出入还是中转都比往日审查得更为详细严格,不时有守卫挥舞长枪吼着排列混乱的队伍。
远处马蹄声响,路两侧仍在沿着队伍寸进腾挪的百姓循声望去,一辆紫檀木马车自远处而来,悠悠然驶入正城门。
车体覆有蜀锦丝绸,车顶呈拱形,高坐四行云雕。珍珠帘幕垂坠两侧,檀木的纹理在日光下便如鎏金一般熠熠生辉。车门处挂了把玉锁,上好的羊脂玉色泽通透奶白,莹润可爱。
马车径直入了城,沿着正轴大道往前驶去,来到一片热闹的坊市,于大路边停稳。
侍女恭恭敬敬地伸出皓腕将珠帘绸帐扫开,一名身着绯红官服的男人探出头,浓眉厚唇,躬身先一步走下马车;他身后跟了个贼眉鼠眼的小官,绿油油的官服罩在他单薄如纸片的身板上,活像个街头扮滑稽的卖艺人。
下官语气殷勤:“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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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大人,您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不若我们先到城主府上休憩片刻.....”
“不必。”穿着绯红官服的男人声音低沉浑厚,语气严正,“先领我去看你们上个月的工事吧。”
“是是是,提督大人,您这边请!”
下官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面上笑口敞开,心中算盘早已噼里啪啦作响。
燕京来的这位九门提督大人是例行巡察。
锦陵地理位置特殊,每年都会有来自京城的大官来上访下视,若是能抓住机会表现好,让这位大人顺带提携一番,他头顶上的官帽便能再进一阶了。
此时,一辆寻常柏木马车停靠在了医馆的另一头。车帘掀开,一位青衫女子拉着一个白衣公子的手腕下了马车。再细看两眼,可不就是越颐宁和阿玉么?
明日长公主便会派车马来九连镇,将越颐宁三人带往燕京。上午送走魏宜华后,越颐宁为阿玉换药,却发现家中储存的药草已经用完了,而绷带下的伤口依旧狰狞坏死,且有恶化的倾向。
她那日检查过伤口,死士的刀具和箭头上都没有涂毒,但如今看来,许是抹了什么让伤口溃烂的药,必须敷用针对药性的金创膏,否则极难愈合,且养伤过程中会一次次发炎红肿,令伤者饱受痛苦折磨。
越颐宁心中愧疚,哄着劝着带阿玉来了锦陵买药看病,为此还第一次租了辆马车进城。
阿玉百般推拒,直到了医馆门口还在劝阻她:“小姐,真的不必为我花这些钱,伤口慢慢养总会好的。”
越颐宁却不听他的:“你随我来便是,都到这儿了,再推拒可就没意思了。”
阿玉几乎是被押着到了大夫面前。
仔细看过伤势后,大夫抚了抚胡须,沉吟道:“看来是中了五疡散。二位稍安勿躁,我去写个方子抓些药草,只需定时敷用药膏,不出一月定会好全。”
果然如她所想的一般,越颐宁忙道:“有劳大夫。”
“这位姑娘,请随我来取药,病人在外间候着即可。”
越颐宁随大夫离开前,朝他做了个口型:“在门口等我。”
阿玉满目温柔地看着她,微笑颔首。
医馆里来来往往的皆是些平民百姓,只因朱门士族都是请大夫到自己府上问诊。人影杂乱,喧哗吵闹,心情本就不怡的阿玉看着更是烦躁难言。
日头斜了。阿玉背靠在医馆门边,躲着晒到眼皮上的太阳。
“孙大人,您看看这边,这一块都属于学塾扩建工程,卑职命人在原有基础上扩建了三家私塾,今年多招收了不少学生!您再看看前边,前边是新划归坊市的街区,拓宽了主干道,增设了板桥和行人道,还兴建了几家益民的善堂,都是卑职领头督干的........”下官点头哈腰了一路,不断地寻着话头抛出去,没想到走到此处,这位提督大人忽地停了下来。他心头困惑,“.......孙大人?”
面前这位姓孙的提督大人,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不远处的医馆门口。下官也跟着看过去,不期然寻到了目标。嚯!好一位白衣翩翩佳公子,倚门把光揽,玉树临风前。
阿玉并不知发生了什么,此时他眼底阴翳丛生。
明日便要入京了。虽说只是暂住公主府,但他观长公主之种种行径,怕是早有谋划,若说只是单纯地寄住在公主府,他是压根不相信的。
那么,便只能尽量阻止越颐宁接触府内谋士的事务。无论最终是谁做皇帝,他都不在乎。只要越颐宁不冒头、不惹眼、不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出事后便不会被拿去当作罪首下狱,如此便能改变她的结局。
阿玉思索着。他本垂着眼避光,面前却忽然盖下了一道浓重的黑影。
“谢清玉?!你可是谢清玉?”男人拦在了他面前,语气急促剧烈,配合他的粗声气,显得有几分咄咄逼人的突兀,“你怎地会失踪了这么久?”
“难道说你一直在锦陵?”
阿玉被吼得一怔,他克制住了皱眉的冲动,眼瞧着面前这满脸惊喜的男人。
心念电闪间,阿玉想起初时来到这个世界,他一睁开眼便已身在奴棚中,还想起他舌底下压着的那颗莹润的玉珠。
谢清玉。确实是叫这个名字没错。
原书中那位本该死在嘉和十六年夏的谢家嫡长子。
阿玉已然领会到命运的力量。即使他早已知晓故事的走向,在她身旁千方百计地守着防着,也不得不被它推着走,眼睁睁地看着越颐宁离她既定的命运轨迹越来越靠近。
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这可不是他想要的。
阿玉突然笑了。脑海中关于这具身体的前尘往事,那些自他来到这里之后便弃之墙角从未看过的记忆,重新被他拾起,一一翻看。最终,他在记忆里找到了面前这个男人的名姓。
他说:“孙大人,久违了。”
孙提督瞧清楚了他一身的行头,也是一脸惊奇:“你身上穿的这是什么?粗麻?你怎会穿这种材质的衣服?!”
“这这,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孙提督心疼道,“天啊,若是让谢丞得知你受了这般磋磨苦难,他不知会有多么心痛啊!”
阿玉温和回礼:“清玉谢过孙大人关怀。只是此事由来复杂,一时难以说明。”
“哎,罢了罢了。你先随我回城主府,我令人为你换套衣裳,再差人送你回京。”孙大人压低了声音,“你大可放心,谢丞将你失踪一事压下了,对外都说你是久病卧床。”
“对了,听谢丞说,你手腕上用红绳穿了颗玉珠,那珠子上镂雕了你的籍贯姓氏,若是给官府衙门一看,定然会上报到我这里来。你那珠子,可是不小心丢了?”
阿玉面不改色地撒谎:“遇险时,歹人将其割下夺走了。许是以为那玉石价值连城吧,大抵是被他卖掉换钱了。”
孙提督连连叹气:“哎,哎!不说这些了,当务之急是送你回府。”
阿玉不卑不亢地作了一揖,他笑道:“有劳孙大人。”
午光如水,街道上摊贩与行人往来,络绎不绝,日晖温暖不似严冬。
临走前,阿玉回身看了眼医馆门口,脚步有片刻的停顿。
孙提督也留意到了他的心不在焉:“怎么了?”
阿玉定定地望着门口,只是过了许久,也未见他所期盼的那人出来。
他垂眸,微微摇头道:“无事。”
他回头走向门外提督府车马的那一刻,一道青绿色的身影恰好掀开帘子走入医馆大堂。
越颐宁先是看向了大门口,却没发现阿玉的人影,她四顾无人,困惑浮上面庞。
她喃喃道:“阿玉去哪了?”
......
日暮午昏,残鸦啼血。
破旧宅院内,灶台边炊烟飘摇,熏得后院一片白茫,如雾如梦。在看火候的符瑶听到了敲门声,赶紧洗了手往大门去了。
“你们回来啦!”
符瑶打开门,原本脸上开心雀跃的笑容却是愣住了。
“小姐,怎地只有你一个人?”符瑶东张西望,脸上是化不开的疑惑,“阿玉呢?他去镇上买东西了吗?”
越颐宁张了张口,声音便漏了出来:“.......阿玉走了。”
越颐宁眼前荡过夕阳的晚鸣,寒风凛冽,将她青绿水色的衣角吹得翩飞。
她又想起那一幕。她远远地看见了阿玉离开的背影,正冲过去时,却被车马两旁隔着老远的侍卫们拦下了。她连辩白的时间也没有,便这样眼睁睁地望着阿玉随一个锦衣官袍的男人越走越远。他没有回头,径直上了那辆披绣雕珠的马车。
最后一抹雪白色衣摆也消失在密匝匝晃着的珠穗里。
她本可以大喊一声,也许阿玉也会听到。可她看着那辆起驾的马车,那车厢上工笔精细的雕纹,车顶嵌着的熠熠生辉的玉石珠宝,不由自主地怔住了。
这都令她想起她遇到阿玉的那一天。她在锦陵城外的大暑天里排队,正热得晕眼时,忽然瞧见一辆能买下她半个宅子的名贵马车。
她突然觉得张不开口了。
这或许恰恰说明,她自一开始便是对的,猜的也对,算的也对。她果真是个技艺精湛绝世无双的天师。
只是越颐宁也没有想到,离别之日来得这么快。她一开始期望着能找理由将他送走,总想着快些有人来寻他回家。可到了后头,她又开始祈祷时间过得慢一些,像这样的日子长一些。
符瑶担忧地望着她:“小姐.......”
越颐宁哂笑道:“我没事。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道理我最清楚不过了。我只是有些担心他的伤,也没想到走之前会因隔着一群人,而连句话也说不上。”
说着这番话的越颐宁,那一晚却久久无法入眠,直到次日清晨的拂晓攀上天边。
光影将被寒冬腊月笼罩的庭院照得通透,如纸剪画一般。符瑶将行李都收拾好,她将最后一个皮箱提出门外时,恰好望见越颐宁坐在院中发呆。
她走过去喊了一声“小姐”,越颐宁却似乎没听见,目光仍是望向庭院,背影似乎化作了一株寂寥的青松。
符瑶心如明镜,她抿了抿唇,刚想到越颐宁身旁安慰两句,却听到了大门外渐渐清晰的马蹄与车轮声。
她连忙道:“小姐,应是长公主殿下的车马来了。”
越颐宁如梦方醒,她拍了拍裙摆的灰尘,站起身来。
“如此,便走吧。”
离开时,越颐宁最后看了眼这座破旧的宅子。这几日庭院里的枯叶无人打扫,堆积厚重,日渐腐烂成泥。庭院中央有一棵光秃秃的树,若是看久了,越颐宁便会想起那人站在树底下抚摸着枯枝,满面笑容地看向她的模样。
阿玉说:“小姐,这似乎是一棵桃树呢,等明年春天桃花开遍,一定很美。”
旧梦已逝,车架已起。坐在马车内的越颐宁垂下眼,落回原处的帘子掩去窗外枯冬之景。
鹤别青山,不见桃花。
【卷一·三顾频烦天下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