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疯男人的陨落》
1. 弑父
霍无忧坐上逃往墓山的车时,云荒街的天空忽然飘起小雪。
傅朝阳坐在驾驶位,透过后视镜,看向后座的霍无忧用颤抖的手指点燃香烟。
今天天气不好,雨刮器和年久失修的玻璃摩擦,发出沉闷的悲鸣。
“噌——”打火机的光忽明忽暗地照在霍无忧的侧脸,很快,傅朝阳就看见,霍无忧落下了一滴泪水。
傅朝阳很少看见霍无忧哭,至少在研究院的时候,霍无忧很少笑,很少说话,但只要出了事,她一定是最靠谱的那个。
抽泣的,完全不稳定的呼吸声在窗户全关的车内响起,霍无忧的嘴唇颤抖着,连带着丝丝缕缕升腾的香烟也颤抖起来。
“我杀人了。”
霍无忧想将鼻尖的酸涩逼回去。
“我知道。”傅朝阳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她。
“我杀了申无涯。”霍无忧终于稳住了鼻息,她抬起头,通红的一双眼里全是冷静。
“我知道。”傅朝阳也哑了嗓子。
他想去看霍无忧,但他很快就抬不起头了。
去看一个坚强的人最脆弱的一面,是一件残忍的事。
没有人想在哭泣的时候被围观。
“我杀了我爸。”霍无忧继续说。
傅朝阳回答她:“我知道。”
霍无忧深吸一口气,烟雾朦胧间,车子拐向了上山的路,她曾恐惧,悲哀,绝望,最后一切的一切都归于平静。
“傅朝阳,我会死。”
过了一会儿,霍无忧长长地吐出一口烟。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依旧记得这个夜晚,她在逃亡的路上,看到了一场盛大的雪。
伴随警车刺耳的鸣笛声。
*
逃。
霍无忧第一次在日记本上写下这个字时,堪堪上了二年级。
在一个教育水平极度落后,且极少有人知道读书有什么作用的年代,霍无忧已经意识到,她这辈子能摆脱困境的唯一出路就是——读书。
小孩子的思维其实很简单的。
你对她好,那就是好人,你对她坏,那就是坏人,世界只分好坏。
妈妈告诉她,遇到坏人就要逃。
霍无忧写下“逃”的前一分钟,她还站在申无涯旁边,听申无涯给她讲一道数学题。
申无涯是霍无忧的父亲。
他两年前生了点小病,就一直躺在家,没去上班。
“你个蠢货,这么简单的一道题你都听不懂吗?”申无涯脾气不好,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这道题究竟怎么做。
他只是骂。
他只是骂霍无忧蠢。
“就这样的都做不会,你每天还在读书,真不知道你书读到哪儿去了!”申无涯躺在沙发上,交叉着腿,手里拿着霍无忧的作业本,嘴里吐着唾沫星子。
霍无忧忽然很后悔在今天早上上学之前去问妈妈这道数学题,这样的话,妈妈就不会在上班之前让申无涯教霍无忧做题,她也就不会挨骂了。
妈妈说,她是语文好,小时候写过作文,就是后面家里没钱,她就没继续读书了,她还说,申无涯是数学好,他小学虽然都没读完,但他算数一直很厉害。
申无涯指着卷子,“这道题一看就是27,你还写3,算的什么东西?”
“可是你要告诉我27是怎么算的,我下次才能做对啊,而且我觉得应该不是27,你算错了。”霍无忧虽然不是特别擅长数学,但她做题思路还是有的。
至少她比常年不接触学习的申无涯要擅长数学。
但这个“错”字就像触到了申无涯哪根不正常的筋,他忽然暴起,“老子说它是27它就是27!你现在还敢跟我顶嘴了是吧?!”
霍无忧被骂了一通,只呆愣地站在申无涯旁边,最后,她“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哭什么哭?!”申无涯瞪着眼睛从沙发上坐起身,他的眼睛很大,因为面庞消瘦,他的眼睛是从皮肤里凸出来的,横着脸时,像一只愤怒的牛。
下一秒,申无涯抬起手,“啪”的一声,卷子猛地甩向霍无忧的脸。
霍无忧一下就止住了哭声。
暴力会让人变得安静。
申无涯一定是坏人。
回到房间,在写下“逃”字的那刻,霍无忧依旧这么想着。
原本她今天应该很高兴的,因为妈妈给她买了一个新书包。
粉色的,上面印有穿着漂亮裙子的公主。
她很喜欢。
她在学校有很多朋友,她可以让她的朋友们欣赏她的新书包。
但霍无忧哭着进到了教室。
她不想让别人看见她哭。
老师说,哭没有用,妈妈也说,哭没有用。
同桌看她红着眼睛,就问她:“你怎么哭了?”
霍无忧勉强笑了一下,刚坐下来,同桌又问:“你换新书包了?”
这回,霍无忧终于回答了她:“对,我太高兴了。”
她一下回答了两个问题,一个是真的,另一个是假的。
她唯一庆幸的是,今天第一节就是数学课。
老师讲到申无涯讲的那道题时,霍无忧听得尤其认真。
这道题的答案绝对不是二十七。
她坚信申无涯错了。
老师站在讲台上,从体面解析到公式,最后,她用手撑着讲台,说:“所以,这道题的正确答案是——”
霍无忧低着头,紧紧盯着作业本上的那道红叉。
“9。”
得到正确答案“9”的时候,霍无忧几乎快要兴奋地跳起来。
申无涯错了,申无涯错了!!!
申无涯今早的发火,怒骂,全部都是错的!
他冤枉了霍无忧!
错的人需要道歉。
这是妈妈说的。
于是,霍无忧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申无涯,那道题的答案不是27。
小孩总是执着于对错,这个时候,就会有大人说,对了又怎么样?错了又怎么样?有时候事情并不只是对错这么简单。
霍无忧听进去了。
所以,她知道有时做错事的人,是有苦衷的。
她给申无涯也安了一个苦衷,因为申无涯不会教科书上的公式,所以他错了。
霍无忧决定给申无涯一个道歉的机会。
“爸,”她对着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男人说:“那道题不是27,那道题的答案是9。”
申无涯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用软化的语气说:“哦,原来是9啊。”
然后,申无涯再也没有说话。
霍无忧安静地站在门口,她手里还拿着今早评讲的作业本,她把作业本放到申无涯面前,“这道题的答案是9。”
申无涯这次连个眼神都没有给她,他只说:“我知道了。”
平静的,没有丝毫波澜的。
过了一会儿,霍无忧收起作业本。
电视在放新闻联播,主持人标准的播音腔伴随着霍无忧,一直到她进到房间,关上门。
今天的作业她在学校就做完了,她现在没有事干,本来她今天要和朋友去玩的,但她要回来纠正错误,就推脱了朋友的邀请。
她是要回来纠正错误的。
但错误被轻飘飘地盖过去了,犯错的人一点惩罚都没有得到,连道歉都没有。
霍无忧翻开日记本,再次在上面写下一个字——
逃。
紧跟着,是第二个“逃”。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霍无忧写字的速度很慢,但她一笔一划写得很清楚。
她要逃。
直到她写满一整篇的“逃”,妈妈终于上完班回来了,她熟练地在厨房切菜煮菜,饭是昨天剩的,刚好够三个人吃。
睡觉的时候,霍无忧对妈妈说:“今天早上那道题,我爸给我讲错了,但是他骂了我。”
霍无忧很委屈,她希望妈妈可以安慰她,和她一起骂那个犯错的人。
但妈妈只是说:“那以后,你就不问他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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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的,他那个人,就那副烂样。”
“可是他错了。”霍无忧说。
“他错了,你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对吧?”
一阵长久的静默,久到,霍无忧真的以为是自己的错。她才缓缓抬头,试图透过黑暗看清妈妈的脸。
霍无忧的母亲叫霍春来,她说话总是柔声柔气的。
当然霍春来也很温柔,温柔到,这个世界上不论多糟糕的事发生在她身上,她都不会抱怨什么。
“睡吧,无忧。”霍春来轻轻拍着霍无忧的背。
那时,霍无忧还不叫霍无忧,她叫申无忧,她和申无涯一个姓,住一个家。
那时,霍无忧还没有很多烦恼,她和妈妈睡在家里最小的床上,申无涯住在隔壁有大床的房间里,那时,霍无忧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等我长大了,我要挣很多很多钱。”
“我要和我妈妈搬出去住,租一间有大床的房子。”
霍无忧要去一个分对错的地方。
后来,她甚至一度以为,这个愿望在她还没长大的时候,就已经要实现了。
因为霍春来总是提到一个词——
“离婚”。
年幼的霍无忧已经知道,离婚就是会让申无涯和霍春来分开的一件事,到时候,她要跟着霍春来。
但是霍春来始终没有离婚,申无涯也一直没有找到工作。霍无忧的希望在一次次等待中破灭。
霍春来总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抱着她,用愤恨的声音怒骂:“你爸怎么还不去死?”
温柔的霍春来在岁月的磋磨之下变得锋利。
她很少哭,但总是愤怒。
对申无涯愤怒,骂申无涯整天不找工作,霍春来回来还要对她非打即骂。
骂申无涯张口闭口就是问候霍春来家人的脏话,骂申无涯在家里无所事事,整天看电视都不知道做做家务,抄着个手端坐在沙发上,调到播放抗日剧的频道,仿佛在剧里智慧将士的人是他。
大多数时候,申无涯只是骂,他很少打人,老小区隔音不好,大概,申无涯也要脸。
霍春来向霍无忧骂申无涯,骂到最后,总会感到一阵巨大的悲伤。
这时,霍无忧就会安慰她:“等我长大了,我会赚很多很多钱,我会带你搬出去,我们租一间大房子,里面有很大的床,上面会放很软很软的床垫。”
紧跟着,霍春来气消了,她又会在上班之前把早饭给申无涯煮好。
她惩罚申无涯的方式就是,不给他做早饭,不给他打酒。
直到霍无忧十三岁那年,申无涯说要去找工作,约上一群狐朋狗友去吃饭。
平时,家里的开销也不大,吃点素的,穿别人穿过的旧衣服,霍无忧的零花钱,一周也就一块,靠着霍春来那点工资,日子勉强也能过下去。
如果申无涯的大哥大没丢的话。
他没生病辞职之前,在一家通信公司上班,赚了很多钱,就买了个大哥大,那时,他还喜气洋洋地带着一家人出去下了馆子,吃了顿好的。
那个像板砖一样的东西,就是申无涯的宝贝。
现在,他的宝贝丢了。
大人们很喜欢为自己做的事找一些无关痛痒的借口。
比如他今天工作不顺,比如,他今天喝酒了。
申无涯今天找的借口就是,他喝醉了。
“是不是你偷了我的大哥大?!”申无涯生气时,就会瞪着他那双像青蛙眼一样鼓出来的眼睛。
“我偷你的东西做什么???”霍春来只觉申无涯有病。
霍无忧那时正和霍春来在床上睡觉,她十三岁,什么力气都没有,被吼了也只能感到害怕。
霍春来抱着霍无忧,即便她也很害怕,但她的气势不比申无涯弱。
“我的东西这个家里不就只有你和你的女儿能拿吗?!”申无涯一下暴怒,他手里拿着锤子。
“啪!”
他掀开被子,用力地,死命地把锤子砸到霍春来腿上。
然后,外面下雨了。
2. 恐惧
雨声掩盖不住申无涯暴怒的吼声。
歇斯底里的猛兽最能把一个人震慑住。
但在霍无忧面前,霍春来从不怕他。
霍春来站起身,她的大腿很痛,但她装作不痛的样子,拿起锤子,推搡着申无涯把他推出卧室门。
“你自己把你的东西落在哪儿了,你自己去找,我要偷了你的东西,我死该对了?!”霍春来在机械工厂上班,要做很多重活,力气大,她不怕申无涯。
她也不能怕申无涯。
紧跟着,她就把卧室的门锁了。
老小区的这种房间门都是质量很差的木门,为了外观好看,门的外表会刷一层黄漆,里面就装个厕所那种插销的门。
霍春来重新躺到床上时,霍无忧终于忍不住哭了。
霍无忧害怕。
但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霍春来抱着她,拍着她的背,就像以前那样。
十三岁的霍无忧想,她如果勇敢一点就好了,这样,她就不会哭,这样,她就不会窝囊地趴在霍春来的怀里,连抱住霍春来都没办法做到。
霍无忧是个懦弱的孩子。
很快,外面传来关门的声音。
申无涯走了。
霍无忧依旧睡不着,她太害怕了,她害怕她哪天醒来,申无涯就站在床边,举着锤子,锯子,菜刀,或者什么别的东西,用他那双鼓起来的,像牛蛙一样的眼睛瞪着霍无忧和霍春来。
霍无忧怕死。
她想让霍春来和申无涯离婚。
但她说不出口,她的嗓子哽住了。
霍春来说过很多很多遍,申无涯,是她的父亲。
即使长大后,霍无忧也总觉得很奇怪,一个从未尽到过父亲职责的人,仅仅因为血缘,就可以得到整个世界的原谅。
霍无忧小时候并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她很皮。
她曾因为和班里其他小孩打架而被霍春来,老师,爷爷奶奶,甚至是申无涯狠狠指责过。
申无涯把她关在家里最阴冷黑暗的房间里,让她一遍遍哭喊着认错。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霍无忧哭啊,喊啊,没有用。
申无涯对霍春来说:“她犯了错,必须要让她长长记性!看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跟别人打架了。”
霍春来最后还是给饿了一天的霍无忧吃了饭。
霍无忧犯了错,她得到了惩罚。
可申无涯打了霍春来,他什么事都没有。
成年人犯了错可以不用受到惩罚吗?
霍无忧紧紧抱住霍春来。
逃。
这个念头再一次疯狂地涌上来。
逃。
霍无忧要逃,她要带着霍春来一起逃。
然后,霍无忧听见了开门声。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在霍无忧和霍春来的卧室外响起。
和越发剧烈的雨声几乎融合。
“老婆,开门!”申无涯用命令的口吻说。
“老婆,我找到我的大哥大了,”申无涯好像还是笑着的,他的语气很轻佻,“我今天出去吃了顿饭,忘在那了。”
“你开门。”申无涯一边说,一边加快手上拍门的动作。
“日***!你给老子开门!”申无涯抬脚踹向卧室的房门。
“砰砰砰!!!”
霍无忧更害怕了,她整个人蜷缩进霍春来的怀里,就算是哭,也没有发出很大的声音。
哭可以,但不能哭出声,因为申无涯会因为她的哭声骂她。
霍春来不开门,申无涯没办法进去。
他好像回到了自己睡的房间,很早以前,霍春来就和他分房睡了。
然后,霍无忧又听见了申无涯沉重的脚步声。
“咚!!!”
锤子击打木门的声音在霍无忧耳边炸开。
霍无忧被吓到猛地抖了一下。
霍春来紧紧抱住她,“没事,没事,我的无忧。”
“咚!!!”
锤子重重地砸向卧室门,这一次,木门被破开一个小洞。
霍春来也很害怕,她紧紧抱着霍无忧,无声地落下一滴泪水。
“没事,我的无忧,妈妈在呢。”
“咚!!!”
春雷沉闷,和申无涯破门的动静交杂在一起。
“咚!!!”
在申无涯坚持不懈的砸门之下,卧室门已经破开了一个很大的洞。
烂掉的木屑碎在地面上。
申无涯把手伸到洞里,轻巧地拉开卧室门的插销。
他进来了。
客厅的灯是打开的,卧室里是一片漆黑,霍无忧把头埋在霍春来的胸膛上,她不敢看从客厅透进来的光。
申无涯笑嘻嘻地站到床边,过了很久,他才不紧不慢,像是刚刚完成恶作剧来大人面前犯贱的孩子一样,问:“刚刚把你打痛了吧。”
他说完就走了。
霍无忧并不明白,申无涯为什么要用这么残暴的方式打开卧室门之后,莫名其妙来这么一句。
后来,霍春来告诉她。
申无涯那是在道歉。
道歉不是应该说对不起吗?霍无忧想。
但仔细回忆霍春来和申无涯每次吵架,申无涯似乎都会用这种不痛不痒的方式道歉。
比如洗碗,比如煮饭,比如在霍春来下班回家后,笑嘻嘻地跟她说话。
申无涯从不说道歉的话,但霍春来总是会原谅了他。
“有时候忍一忍就过去了,”霍春来总是对霍无忧说:“没有他,我们就没有住的地方了,无忧,这套房子是占地之后分的,这套房子,是我们三个人的家。”
可是霍无忧忍不住,她趴在霍春来怀里哭,哭得很小声,像水烧开了。
霍无忧忽然想笑,于是她哭笑不得地把眼泪抹到霍春来的衣服上。
第二天,申无涯开始了正式的道歉。
卧室的门坏了,他得修补。
他们三个人的家,原本是申无涯一间,霍春来一间,霍无忧一间,但他们没有格外的钱买一间新床,所以,霍无忧只能跟妈妈睡,而她本来的房间,就成了她做作业的书房。
那里有没有门都无所谓。
霍无忧不论在什么地方,都不能关门。
她在房间里画画,写日记,把日记藏到爸爸妈妈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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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不到的地方,爸爸妈妈来来回回在外面走动,随意进出她的书房。
申无涯很喜欢来她的房间,但是每次来,他也不做什么,就站在霍无忧旁边,看窗外的风景。
霍无忧的书桌正对着窗户。
她会在那里学习。
只有读书,才能让她逃。
申无涯把卧室门弄坏的第二天恰好是周末,霍无忧不用上学,照常在自己的房间里用废纸画羊。
她喜欢羊,因为家公家婆家养了羊,虽然臭臭的,但是很可爱,霍无忧喜欢它们的角。
她画了很多很多羊,用双面胶把这些“羊”粘在房间的墙上,每天都看,怎么看都看不腻。
刚画完今天第一只羊,下一秒,她就听见身后传来叮铃哐啷的声响。
申无涯拿着螺丝刀和其他的工具,毫不犹豫地,把霍山漪的房间门卸了下来。
申无涯知道自己昨天做错了事,他得弥补。
于是,那扇有洞的门被换到了霍无忧这边。
换完了之后,他才对霍无忧说:“幺女,我把你的门换过去了哈。”
当然不是商量,申无涯从不和人商量。
他把霍无忧贴墙上的画撕了下来,粘在了门的洞上面。
从始至终,霍无忧只是看着他。
霍无忧只能看着他。
她太小了,什么也做不了,她害怕申无涯,她无法做到霍春来那样,和申无涯正面硬刚。
于是,霍无忧转过头,她开始画今天的第二只羊。
一只黑色的山羊。
在这只山羊下方,霍无忧写了一个很小的“逃”字。
那天晚饭过后,霍无忧被霍春来拉出去散步,霍春来终于疏解除了自己心中的怨恨和怒火。
“你爸真的是,自己和他那群狐朋狗友出去吃饭,把他东西忘在饭店,反倒过来怪我。”
“我拿他东西有什么用?他也不动动脑子!”
“动不动就发气,真的是跟他过够了!老娘现在腿都还在痛。”
“无忧,我要是和你爸离婚,你跟谁。”霍春来问。
这个问题,霍春来问了无数遍,霍无忧也回答了她无数遍:“我跟你。”
霍无忧又开始期待了。
离婚可以让她远离申无涯这个定时炸弹,她一次次的,期待落空,又一次次地重新燃起希望。
过了三天,霍春来给申无涯喝空的酒瓶打了新酒,宣告这次吵架结束。
霍无忧忽然有些累。
她想变成一只山羊,一边吃草,一边在山上跳。
变成羊应该就不用回答霍春来的问题了吧。
羊只会咩啊咩啊地叫。
霍无忧也想咩啊咩啊地叫,不论申无涯和霍春来说什么,羊都听不懂。
但霍无忧是人。
她是霍春来和申无涯共同的女儿。
“你不和申无涯离婚了?”霍无忧在睡觉的时候问霍春来。
“不离了,”霍春来说:“反正,他脾气就那样,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而且,离开他,我们就没房子住了。”
说到最后,霍春来翻过身,抱住霍无忧,用温柔的声音说:“无忧,你还小。”
3. 仇恨
霍无忧小时候最想的事情,就是长大。
她还小,所以霍春来不能和申无涯离婚,她还小,所以霍春来不能带她离开。
她还小,挣不到钱,所以霍春来没有底气离开。
霍无忧想长大。
她升上初二的时候,申无涯也终于找到工作了。
霍春来所在的机械厂要招新员工,她就把一直待在家里无所事事的申无涯介绍过去了。
申无涯成功进了厂,在里面做了大半年,和同事之间相处还算和睦。
临近过年的时候,他们车间组织了一次团建,想着大家一起吃个饭,高高兴兴地就放假了。
在饭桌上,男人们喝酒是常见的事,申无涯酒量其实不好,喝半杯基本就醉了。
但那天,他很高兴。
申无涯红着脸,挨个给坐在位置上的同事敬酒,敬完,他又夹了面前的凉菜,还没吃几口,他的肚子就有点不舒服了。
霍春来说过,申无涯肠胃不好。
年轻的时候他爹妈不管他,他在外面不吃早饭,中午空腹就喝酒,早把肠胃给喝坏了。
饭局进行到一半,申无涯感觉身体不太对劲,就迅速离了场。
霍春来和他不在一个车间,也不知道他今天聚餐。
所以,申无涯是一个人回来的。
霍无忧听到开门声时,正在画她最喜欢的山羊,用铅笔把山羊的毛一点一点有层次地全部涂黑,这是她最喜欢的娱乐活动。
她和经常放学后找她玩的朋友闹掰了,因为那个人偷了她的笔还不承认,所以,她现在一放学就回家画画。
这样的时间并不孤独,因为有小羊和她作伴。
“你妈呢?”申无涯带着满身酒气,鞋都没换,就进到了霍无忧的书房。
“在上班,还没回来。”霍无忧蹙着眉,她闻到了一股像是谁掉进粪坑之后又爬上来时,身上散发的恶臭。
她每次回家婆的家都会经过一个粪坑,每次都会闻到粪坑里那股会把她逼到干呕的气味。
霍无忧回过头,想确认气味的来源时,申无涯已经掉头走了,只是地砖上留下了一些像泥巴的,青黑色的脏东西。
霍无忧忙着画她的山羊,就没管,想着画完羊再去打扫也行。
找不到霍春来,申无涯开始满屋子乱窜。
他先是坐到沙发上,找他的遥控器,他想看电视,但遥控器不见了。
在客厅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他就直接进到霍无忧和霍春来的卧室,坐在床边拉床头柜的抽屉。
抽屉里是霍春来和霍无忧的贴身衣物,他翻了一阵没找到,又猛地站起身,满屋子地喊“老婆”,“老婆”。
没人回答他,他又回到自己的卧室,掀开被子,衣服都不脱直接就睡觉了。
霍无忧专心致志地画自己的山羊,才开始她以为臭味是外面传来的,因为她开着窗户,可后面她都把窗户关上了,还能闻到一阵阵恶臭。
霍春来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因为家在一楼,她每次都是把自行车弄到阳台上停,还能省点停车费,结果她刚进门就看见地上一坨一坨的,青黑色的不明物体。
她停好车,顺着这些脏东西来到霍无忧的房间,“你爸呢?”
“在睡觉,”霍无忧站起身,捏着鼻子说:“今天房间里好臭啊。”
霍春来使劲闻了一下,又不确定地蹲下身,看着地上青黑色的“泥巴”,过了一会儿,她怒气冲冲地站起身。
“**先人,你把屎拉倒裤子里面,能不能先换衣服再睡觉?!”
霍春来很生气,霍无忧第一次看见她歇斯底里地在生气。
霍春来站在申无涯床边,指着躺在床上的申无涯怒骂:“我真的是遇得到你!喝不了酒就别喝那么对嘛!!”
“你现在倒是睡得香,老娘还要给你洗衣服洗被子!”
霍春来边生气,边大力地把申无涯推到一边,“把衣服脱下来,去洗个澡啊!脏死了!***,家里面满地都是你的屎!”
看申无涯笑嘻嘻地,满不在乎地,慢悠悠地爬起来,霍春来又骂了他几句,开始清点家里沾上排泄物的东西。
霍无忧跟在她身后,小声告诉她,申无涯都在家里那些地方逗留过。
看到卧室床上那一滩黄色的液体,直接连铺在床垫上的棉被都浸湿之后,霍春来彻底崩溃了。
“申无涯!”
申无涯在卫生间门口杵着,像只无脊椎动物一样,扒着卫生间的门,朝在客厅换沙发垫的霍春来看,一边看,一边笑。
“你还好意思笑,还不快点进去把你一身的屎洗了?!”
霍春来气不打一处来,她把该洗的东西清点出来,霍无忧站在她旁边帮她。
“你爸真的是,喝个破酒把一整间屋到处弄的是屎,他还好意思躺着睡觉,他咋不去死!”
霍春来越说越气,“我真的是跟他过够了!”
下一秒,在厕所洗澡的申无涯“砰”的一声摔倒在地,霍春来又赶忙跑过去,把他抽起身,“洗个澡都洗成这个批样子!”
有时,霍无忧觉得,霍春来的忍耐力真的很强,在家里乱成一团的情况下,她居然还有心情给申无涯擦干净身体,换衣服,把他完全脏掉的床单换了,再把申无涯抬到床上躺着,紧跟着,霍春来还要去洗她自己睡的床单沙发套。
除此之外,家里的地还要重新拖一下。
太脏了。
霍无忧拿着另一个小拖把从后面的阳台拖到前面的阳台,不论在哪儿,她都能听见霍春来在骂申无涯,骂他为什么还不去死,骂他是蠢货。
霍春来很愤怒,也很恨,霍无忧很明显能感觉到,但她的愤怒,她的仇恨仅仅只是从口中说出来了。
还没上小学的时候,霍无忧有时也会拉裤兜子,她那时住在一片田野的旁边,对上厕所没什么概念,但每次她拉裤兜子,霍春来都会打她,告诉她,要去厕所。
随地大小便,或者拉裤兜子,都是错误的行为,霍无忧为此学习过很长一段时间,霍春来也因为她没憋住,而狠狠骂过她,打过她。
霍无忧做错了事,她得受到惩罚。
但和她犯了同样错误的申无涯却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他什么也不用做,因为喝了酒,他连霍春来的骂声都听不见,就是这样,霍春来依旧会帮他收拾烂摊子。
十四岁的霍无忧依旧不明白,她上过思想品德课,听老师讲过,人犯了错,会受到法律的制裁和道德的谴责,所以,要做好人,做善良的人,不能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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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无涯明显不是个好人,但他从未受到过道德的谴责。
他做错了事,霍春来会帮他掩盖。
霍春来不希望左邻右舍听到她的家事,流言会压垮一个人。
所以,霍春来即使恨着,但也总会忍耐。
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吃点亏,受点苦,事情过了就过了,似乎也没什么。
很多时候,为了霍春来能好受点,霍无忧会跟她一起骂申无涯。
霍无忧也恨啊。
她见过别的同学的爸爸,有的爸爸和她爸爸一样,有的却是善解人意,思想开放,从来都会心平气和地跟家人说话的爸爸。
霍无忧想,她为什么不能换个爸爸呢?霍春来每次都说,她和申无涯过够了,其实,霍无忧也是,她也过够了。
但她没本事,只能在日记本上,一遍一遍,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写——“逃”。
“我要逃。”
霍无忧一边端着她的小盆,一边搓肮脏的沙发套,忽然说了一句。
霍春来没听见霍无忧说的话,她还在忿忿地,用力地搓着床单。像是要把这一生的怒火都发泄到这张床单上。
*
“你现在说的这些,跟申无涯被杀有什么关联吗?”
C市云荒街街道的公安局内,霍无忧坐在审讯室那端双手戴着手铐,这头,穿着制服的男警皱着眉头,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霍无忧。
“你只需要交代,你怎么杀了申无涯,又是怎么撺掇我们局内的警察给你做伪证的一系列过程。”盘问霍无忧的警察叫夏汲光,他的眉毛天生就横着长,面无表情时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夏汲光是局里最年轻,最上进的警察,在这个到处都是拐卖人口,黑恶势力猖獗的年代,他在云荒街开创了一个还算平和的乌托邦。
住在这里的人都喜欢他,就是他性格太急,每次办案都直来直往,不会周旋,这次,是局里给他的一个新机会,破了这个案件,他就能升职。
“故事当然要从头说起。”霍无忧喝了口水,公安局的人很贴心,怕她说太多话,口干,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但她的话还没说完。
“你们办案,不是讲证据链吗?”霍无忧冷静地说,“我在给你们提供证据链。”
“申无忧!”夏汲光一拍桌子,厉声道:“你最好老老实实交代清楚,干扰警方办案,我也有权把你拘留。”
霍无忧没有回答他的话,她只是郑重地,清晰地告诉夏汲光:“我不姓申。”
“我姓霍,”霍无忧冷声:“霍春来的霍。”
审讯室装着单向玻璃,外面的人能轻而易举地看见里面的人在做什么,听见里面的人在说什么,里面的人却不行。
带夏汲光的老警察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问站在身边的另一个小警察:“傅朝阳那边说话了吗?”
小警察压低了声音:“傅朝阳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是孤儿,养他的奶奶也走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牵挂,还是从霍无忧这边套来得实在。”
老警察盯着玻璃那边穿着白大褂的霍无忧,长叹一口气,“朝阳是个好孩子,可惜啊。”
过了一会儿,老警察把杯子里的茶喝完了,便站起身,“让小夏出来,我亲自审。”
4. 黑夜
傅朝阳从未想过,他有一天会坐在夏汲光对面,任由这位雷厉风行的队长盘问自己。
傅朝阳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大学生。
他是个孤儿,按理说是读不到大学的,但孤儿院的院长用自己的钱赞助了傅朝阳,让他继续读书。
傅朝阳运气好,遇到了好人,他没有辜负院长的期待,大学毕业后,他就在云荒街公安局做了个小警察。
院长想让他去大城市继续发展,但傅朝阳没什么大志向,他对自己唯一的要求是,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院长老了,需要他的照顾,他得知恩图报。
夏汲光大他五岁,知道他家里困难,总是很照顾他,这几年,他在云荒街公安局也过得很好。
每个人都说,朝阳是个好孩子。
很多时候,傅朝阳都觉得,他很幸运,遇到了很多好人。
“傅朝阳,你现在必须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帮霍无忧?只要你说实话,你就还有救。”审了一晚上,夏汲光也累了。
他被自己的师父从霍无忧的审讯室拎出来,又被放进了关傅朝阳的审讯室。
只要案子不破,他们这一队的人都不能好好休息。
傅朝阳垂眸看着夏汲光亲自送到他手上,装着温水的纸杯,没有说话。
从他承认自己是帮凶到被关进审讯室的这段时间,他一句话都没说过。
“朝阳,老院长给你取了个好名字,不是让你去帮一个杀人凶手开脱的。”
夏汲光长叹一口气,“朝阳,你是个好孩子。”
提到老院长,傅朝阳终于动了下手指,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向坐在他面前的夏汲光。
最后,他说:“我账户上有一万块钱,帮我给院长。”
“傅朝阳!”夏汲光一拍桌子,气不打一处来,“我是在救你!那个女的到底有什么好帮的?!你是大学生,是院长供出来的大学生,是我们云荒街公安局刑侦一队的队员!你有光明的未来!”
“你这样对得起院长吗?!对得起我们整个刑侦一队吗?!”
夏汲光已经完全没法冷静下来了,他现在只想冲到傅朝阳面前把他暴揍一顿,最好能把傅朝阳打醒。
但坐在他身旁记录的警察摁住了他,“队长。”
夏汲光翕动着嘴唇,最后还是没能下得去手。
夜色渐浓,像是妈妈哄孩子的歌谣在审讯室内响起。
霍无忧靠着椅背,翘着二郎腿,继续讲她讲了一半还没讲完的故事:“霍春来是个永远抱有期待的女人。”
坐在她对面的两个警察换成了看起来年纪更老的两个,她不认识,但也无所谓。
她今天是来讲故事的。
比起夏汲光,老警察有足够的耐心,他叫人给霍无忧倒了杯热茶,“那霍春来呢?我们发现申无涯的时候,她并不在旁边,也不在附近,而且,自从申无涯死后,霍春来一直没有出现。”
但霍无忧并不回答,她的思绪渐渐飘远,回到她十四岁那年的寒冬。
霍春来的父亲,霍无忧的家公,死于疾病。
霍无忧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家公已经走了,她还在学校上学,回到家,申无涯和霍春来都不在,她的奶奶坐在客厅,看见她回来,立刻站起身,“走,我送你回你老家。”
“什么?”霍无忧有点懵。
“你家公死了,你得回老家,”奶奶一边说,一边把霍无忧推到卧室,“你先换件衣服,外面冷,最好穿厚点。”
霍无忧和奶奶的关系不算好,小时候,霍无忧听霍春来说过很多次,霍春来生完她,虚弱地躺在床上时,奶奶就站在一边,单手随意地抱着霍无忧。
来接生的人是上过大学的乡医,看霍无忧奶奶这副嫌弃的样子,没好气地来了一句:“你怎么把孩子抱成那样?你是不是嫌弃她是个女孩?”
“我自己都有两个女儿,怎么可能嫌弃?”奶奶也不是吃素的,她的声音比那位乡医还要高,还要大,像是受了什么莫大的冤屈,还白了人家乡医一眼,却依旧没调整手上的动作。
只要她稍微不注意,刚出生的霍无忧可能都会被摔在地上。
婴儿是很脆弱的,摔一下说不定真的会摔死。
但霍春来那时只躺在床上,默默看着霍无忧的奶奶。
申无涯不在,就连生产当天,他都在外面跟他在通信公司认识的狐朋狗友喝酒。
陪在霍山漪身边的,只有申无涯的妈和他的大姐。
申无涯有两个姐姐,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最受宠的孩子。
很多次,霍春来都对霍无忧说:“你出生的时候,你奶奶嫌弃你是个女孩,不愿意好好抱你,我在家里坐月子,那时是夏天,很热,可我的身下垫着旧毯子,你奶奶怕我把床弄脏,我不能洗澡,也不能吹风。”
“可是太热了。”
霍春来回想起坐月子的日子时,总是很悲伤。
因为申无涯不在身边,因为她在这个家毫无依靠。
她对申无涯有怨,对申无涯的妈也有怨,以至于拆迁搬家,霍无忧记事之后,一直不喜欢自己的爸爸和奶奶。
所以,霍无忧那天放学回家,看到奶奶的第一眼并不是叫她,以表尊重,而是先疑惑地问:“你怎么来了?”
听到家公去世时,霍无忧内心也没有太大的波澜。
她长这么大,除了逢年过节,基本没和家公见过面。霍无忧进到她和回春来一起睡觉的卧房。
衣柜里没几件厚衣服,霍春来想了想,穿上了奶奶在菜市场角落打折的地方给她选的,一件橘红色的外衣。
其实,她问出那句“你怎么来了”之后,就有点后悔了,霍春来说过,要对长辈有礼貌,即便你不喜欢她,但她依旧是你的长辈。
所以,即使霍无忧一直不喜欢这件又土又丑的橘红色外衣,但她还是穿上了。
她从卧室走出来的时候,奶奶看了她一眼,但什么也没说,就带着她坐公交回了霍春来的家。
霍无忧晕车,在车上一直闭着眼睛睡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呕吐的欲望。霍春来的家离现在的家并不远,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就到了。
强撑着下车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霍春来的家在农村,霍无忧刚跟着奶奶走进一条小路,就听见一阵骇人的狗吠。
霍无忧怕狗,抖了一下,又不敢去抓奶奶的手,或者抱着奶奶,她假装不害怕地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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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很快,她闻见了香火的味道。
霍春来,霍春来的哥哥姐姐,申无涯,还有好多霍无忧不认识的人披麻戴孝地守在一个临时支起来的大棚里。
大棚那边就是灵堂,霍春来听到动静,抬起头,用红肿的眼睛看向霍无忧。
霍无忧第一次觉得,霍春来在用无比悲哀的眼神看她,也是第一次觉得,霍春来那么瘦小,那么脆弱。
在成为一个母亲之前,霍春来和霍无忧一样,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霍无忧看着她,在一众身着黑衣的人里,她一身橘红色,非常显眼。
奶奶推了她一把,转头就走了,霍无忧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到霍春来身边。
一股巨大的悲伤将霍无忧淹没。
“奶奶没跟你说来葬礼要穿什么衣服吗?”霍无忧深吸一口气。
她太累了。
老人去世,子女是要守灵的,阴阳先生给霍春来的爸爸算过日子,要在家里放五天,尸体才能下葬。
霍春来已经在这里守了五天,明早尸体就要下葬了。
霍无忧坐到霍春来身边,棚子里烧着火盆,不冷,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没有。”
“她什么都没说?”霍春来像不信邪一样,又重复问了一遍。
“没有。”霍无忧其实隐隐约约能猜到,自己的衣服没有穿对。
她身边的人很忌讳提到葬礼,从小到大,她也从未参加过谁的葬礼,她不知道风俗,但不代表她是傻子,看到周围的人都穿着黑衣服的时候,她就已经猜到,这身鲜亮的橘红色外衣肯定是穿错了。
霍无忧心中涌起一阵巨大的恐慌。
她做错事了。
她错了。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霍春来,但霍春来没骂她。
霍春来平静地接受了现实,问她的姐姐,也就是霍无忧的小姨,家里有没有多余的黑衣服。
小姨有个女儿,大霍无忧七岁。
小姨说,让她的女儿明早给霍无忧准备一件黑衣服。
“你妈自己就是做这行的神婆,她看见无忧穿了这件衣服,她都不晓得提醒一下吗?”霍春来冷笑着看向坐在另一边和其他男人说笑的申无涯。
“你妈做事真的,我都不想说,她就算再不喜欢我,再不喜欢无忧,也不能在我爸死的时候做成这样吧?”霍春来想为自己讨一个说法,想为无忧讨一个说法,想为自己的父亲讨一个说法。
太欺负人了。
“不就是一件衣服吗?”申无涯咂了下嘴,“无忧就穿她身上这件衣服去葬礼,又能怎么样呢?”
申无涯不理解,霍春来怎么总是为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发脾气,她爸都死了,她还敢发脾气?
“那你爸死的时候,我也让无忧穿这件衣服,你高不高兴嘛?!”霍春来猛地站起身,她鲜少主动和申无涯吵架,但她实在是太生气了。
她到底有个什么样的婆家?什么样的丈夫?她的家人到底都烂成什么样了?
霍春来忽然想哭,霍无忧哑着嗓子,乖巧地坐在霍春来身边。
霍无忧想,一切都是她的错,
要是她没穿错衣服就好了。
5. 孤独
霍无忧在姨妈家里睡了一晚,葬礼开始前,她脱下了橘红色外衣,穿上姨妈为她新准备的黑色棉服。
那年冬天特别冷,云荒街这种很少下雪的地方,都下了大雪。
霍无忧裹紧自己的外衣,站在人群末端。
霍春来说,家公走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彻底病倒前,他存了很多很多钱,足够办他的葬礼,他给自己挖好了放棺材的坑,寿衣寿鞋都是自己买的。
家公是个不喜欢依靠别人的人,就连他自己的葬礼,他都要亲自把方方面面安排好。
霍春来说,家公走之前,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一遍一遍地问:“寿衣备好了吧,纸钱备好了吧,我挖的坑呢?别给我填了。”
那个年代还流行着土葬,但家公坚持要火化。
“把我烧光吧,把我烧光。”家公迷迷糊糊地睡着,迷迷糊糊地开口,他的五个子女陪在他身边。
然后,他忽然说:“你们看见了吗?房梁上有两个小孩,他们叫我跟他们去玩。”
人死之前大多都会变得糊涂,霍春来顺着爸爸手指的方向看,房梁上什么都没有。
有的人说,那不是糊涂了,那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看见了鬼。
有的人说,那就是糊涂了,脑子不清醒了,看错了,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鬼?
霍春来对霍无忧说起家公死前的模样,霍无忧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是沉默着,一直陪在她身边。
云荒街这边只有一家火葬场,还是在政府强制要求下建的,大多数时候里面就几个看门的人,那时,知道火葬,想要火葬的人并不多。
灵车晃晃悠悠地,赶在七点之前来了灵堂,阴阳先生做法,女儿进去哭丧,儿子在外面抱着牌位,抬棺人抽着叶子烟,一边说笑闲谈,一边看阴阳先生的脸色。
一阵哀恸的哭喊声中,阴阳先生举着一把黑伞,跟在棺材旁边出来了,直到进入灵车,阴阳先生都没有收伞,而是把伞放在棺材上面。
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年代,租个面包车又贵又难,但霍春来的两个哥哥硬是租到了,一群披麻戴孝的人挤在一辆车上,浩浩荡荡地去火葬场。
下车时,霍无忧不受控制地干呕一声,她庆幸自己今早没吃太多,不然现在真的就该吐出来了。
抬棺的乡邦再把棺材从车上抬下来,送到火葬场的员工手里,霍春来放下一直牵着霍无忧的手,来到棺材旁边。
最后看一眼,家公就要被送进去火化了。
霍无忧第一次看见霍春来哭得那么伤心,她想了想,如果是申无涯死了,她可能要费好大一番功夫才能哭出来。
申无涯做了太多错事,做错事的都是坏人,坏人死去难道也值得让人哭泣吗?
霍无忧不知道。
但她会为自己的家公难过,会为霍春来难过,霍春来从今天开始,就没有爸爸了。
霍无忧走上前,她也想见家公最后一面,这时她忽然被身后的人扯了一下。
“你上去干什么?”申无涯瞪着他那双牛蛙一样的干净,“上去惹那死人一身晦气吗?!”
霍无忧看了他一眼。
如果换做以前,或许她真的会被申无涯吓住。
申无涯脾气很差,经常用很大的声音唬人,用他那双牛眼睛瞪人,气势上足了,感觉这个世界上就没人能打得过他。
但十四岁的霍无忧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哪里来的勇气,在申无涯狠狠瞪着她的瞬间,她猛地把申无涯的手甩开。
她要看她的家公,她要看霍春来的父亲最后一眼。
那是她的亲人。
她一反抗,申无涯就生气了。
申无涯的权威受到了他女儿的挑战。
于是,他狠狠掐了一把霍无忧的手,“你要干什么?!”
“***,说了你不听是吧?!”霍无忧越是反抗,申无涯越是要加大力道,像是要把霍无忧的手扯断。
眼见着家公就要被送进火炉,霍无忧一下急了,哇哇大哭起来。
一瞬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霍无忧吸引过来了。
霍无忧很少哭出声。
她小时候是个爱哭的孩子,摔倒了会哭,被小狗吓到了会哭,找不到妈妈会哭。
但申无涯讨厌哭声,所以,每当霍无忧开始哭,他就会瞪着霍无忧,无声地威胁着她。
最开始,她并不知道被瞪的含义,申无涯就会用比雷声还要沉闷的声音吼她:“你再哭一声试试?”
然后,霍无忧就不会再哭了,即使要哭,她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她不知道,如果她继续放声大哭会有什么后果,但是她害怕,霍无忧很害怕。
此时此刻,她却在所有人面前哭了出来。
霍春来转过身,用红肿的眼睛看着她,又看了下站在霍无忧身后的申无涯,紧跟着,霍春来把霍无忧拉到自己身后,双眼紧紧盯着申无涯。
“没事,妹妹,不要伤心了,人都死了。”有人站出来安慰霍无忧,有人低着头偷偷抹着眼泪。
等待火化完成的时间很长,霍春来悄悄把霍无忧拉到一个角落,霍春来的两个姐姐,两个姐姐的儿女把她们围住。
“你爸刚刚说啥了?”霍春来好似是叹息着在对霍无忧说话。
她太累了。
“他不让我看家公,还说死人身上晦气。”霍无忧止住眼泪,一抽一顿地说。
霍春来的两个姐姐也叹了口气。
大姐说:“你家那个也太冷漠了,谁家老人没有走的那天,相互理解下,不行吗?”
四姐拍着霍春来的背,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哭。
霍春来的四姐就是霍无忧的姨妈,她今早给了霍无忧一件黑色的外衣,拯救了霍无忧。
霍无忧把眼泪擦干,都没有听到霍春来的回答,她可能已经悲伤到说不出话了。霍无忧想安慰她,但霍无忧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好了好了,无忧啊,这些事都不要到处说,我们自家人知道就行了,”大姐帮霍无忧理了下头发,“免得别人背后嚼舌根,这样对春来不好。”
霍无忧依旧没回答,她本来想质问,犯错的明明是申无涯,最坏的明明是申无涯,为什么其他人都还要帮他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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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错?
但霍无忧无法问出口。
就像申无涯在家辱骂霍春来,殴打霍春来,把这个家搞得鸡飞狗跳,但霍春来还是要告诫霍无忧,不能把这些事往外说一样。
他们是一家人。
他们不能落人口风。
他们得互相体谅。
霍无忧深吸一口气,她再讨厌申无涯,她再恨申无涯,她再怕申无涯,她现在都得继续参加葬礼,直到家公入葬。
火烧了很久很久,久到霍无忧觉得自己快冻得睡着了,霍春来才站起身,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坐上租的车往回走。
昨晚下了一场小雨,乡下的泥巴地变得一场泥泞,等所有人都下车之后,阴阳先生才念念叨叨地让他们这些肖子孙站到墓碑前面的泥巴地上,开始磕头。
霍无忧迷迷糊糊地站在最后,迷迷糊糊地被塞了一把纸钱和一片艾草。
她跟着前面的人把纸钱烧了,又把艾叶丢进火盆里,按照旁边一位大娘的指示,跨过火盆,往灵堂里走。
这时,霍无忧忽然听见一声轻蔑的笑。
她回过头。看见奶奶带着她的堂哥堂姐站在不远处的泥巴地里,两个堂哥堂姐看着她踩着稀泥巴的鞋,在笑她。
霍无忧顿了一下,没管他们继续往灵堂内跑。
里面堆了一地的谷子,谷子里有硬币,云荒街的习俗,硬币抢得越多,来年越幸运。
申无涯高傲地站在一边,他不屑争抢这些东西,霍春来倒是刨得起劲,刨了十几个硬币。
霍无忧来得太晚,一个都没抢到。不过,她也不在意这些,霍春来抢到了就好。
来年他们一家人都会幸运的。
中午的正席,霍无忧的爷爷奶奶,姑爹姑妈还有堂哥堂姐难得坐下来吃了顿饭,霍无忧没和他们坐在一起,她和霍春来最后吃的饭。
霍春来说:“你要是想回去,你就跟你爷爷奶奶他们一起回去,我这里还有点事,晚上才回来。”
“你想不想回去?”霍春来问。
霍无忧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霍春来又说:“你还是先回去吧,你在这反正也没事干。”
霍春来牵着她的手,带她去找爷爷奶奶。
但申无涯家里的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怎么找都找不到人,霍春来拉住申无涯:“你妈他们呢?”
“他们?”申无涯皱了下眉,“他们吃完饭就回去了,你找他们干啥。”
霍春来没说话,带着霍无忧往回走。
“妈,我们不回去了吗?”霍无忧紧紧握住霍春来温热的手掌。
“要回去,”霍春来深吸一口气:“你跟我一起回去。”
霍无忧忽然在霍春来身上感受到一种深深的孤独。
周围吵吵嚷嚷,有喝醉的乡邦在互相逗趣的声音,有霍无忧的舅舅在和阴阳先生算账的争执声,有小孩子在打闹的声音。
霍春来牵着霍无忧的手走到最热闹的地方,和霍无忧的姨妈说着话。
霍无忧安静地站在一边。
在这一刻,她和霍春来平等地孤独着。
6. 耶稣
“你觉得,霍无忧是杀害申无涯的凶手吗?”
审了一整晚,老警察天刚亮的时候睡了两个小时,现在又马不停蹄地带着他们刑侦一队去到申无涯的死亡现场,看看有无遗漏。
夏汲光无精打采地跟在他身边,“我觉得是。”
“霍无忧有足够充分的动机。”夏汲光揉了下鼻梁。
“但证据不够,”老警察从包里掏出一支烟,点燃,“我们之前从申无涯的死亡现场判断,杀死他的应该是一个男性,云荒街应该很少有女人能举起那么重的斧头。”
“虽然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但仅凭霍无忧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学生,你觉得可以做到那种地步吗?”老警察眼睛一眯,缓缓吐出一口香烟。
夏汲光顿了一下,“你怀疑除了傅朝阳外,霍无忧还有帮凶?”
丝丝缕缕的烟雾中,老警察露出一丝精明的神色,“排查申无涯身边所有接触过的人,重点排查男性,并且是和霍无忧有过接触的男性。”
夏汲光了然。
如果霍无忧和申无涯身边某个恨他的人勾搭上了,两人互帮互助也不是没有可能。
“傅朝阳一定被骗了,”夏汲光笃定地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坏女人。”
老警察瞥了他一眼,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句:“坏女人。”
申无涯死在离云荒街不远的城郊地区,那片有个废弃教堂,很多地下势力都喜欢在那聚会。
最开始报警的,是一个走投无路,准备在教堂里上吊的赌徒。
他着急忙慌地进到公安局,语无伦次地说什么:“钉子……尸体……斧头……”
有的人一紧张,一害怕就会口吃,夏汲光听了十多分钟,才勉强从那人口中拼凑出他到底想说什么。
夏汲光急匆匆赶到现场时,看见的,就是一具,零碎又完整的尸体被人用钉子钉在黑木十字架上。
申无涯双手被分割下来绑在了十字架两端,上面挂着他被串成手链的十只脚趾,
他的头被砍下,放在他的脚底。
他的双目被钉子钉死,嘴里装满了长钉,伤口处,绕着苍蝇,爬着又白又肥的蛆。
一股腐臭的,像是农村粪坑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新来的两个警员当场吐了出来,饶是有经验的夏汲光也捏着鼻子,做足了心理准备才叫人拉起警戒线,进到现场。
傅朝阳那时还没坦白他和霍无忧之间的关系,只紧紧跟在夏汲光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钉在十字架上的尸体,然后,他咽了下口水,缓慢移开了视线。
傅朝阳话少,除了审问犯人,或者找到线索这种必要时刻,他基本不说话。
所以,没人注意到他今天的异常。
缓过来的夏汲光开始分配任务:“把痕迹和线索都标记出来,排查一下,有重要线索先给我看。”
这处废弃教堂并不大,只在深处立了一座已经开裂的女神像,此外,教堂的地面长满了杂草,草里藏着不知道谁丢在这的烟盒,螺丝,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夏汲光稍微扒拉了一下,整个教堂就到处飞满了灰尘。
他在尸体背后找到了一把带血的斧头,经过粗略的比对,夏汲光基本确定,斧头能留下的痕迹跟尸体身上的伤口吻合。
“凶器,”夏汲光深吸一口气,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把斧头捡起来,“这个带回局里。”
傅朝阳接过斧头,依旧没说话。
“前几天下过雨,很多线索都没了,”夏汲光搓了下手,隔着一层手套,他再怎么搓都热不起来,“等会儿我们去外面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
“夏哥,这里有半个脚印。”一个警察一边举起相机拍照,一边朝夏汲光高声呼喊。
夏汲光赶忙过去。
那脚印很蹊跷,按照花纹的方位判断,应该是正对着申无涯的尸体,如果是凶手留下的,那么这个脚印应该是背对着尸体才对。
申无涯的鞋还穿在脚上,他只是脚趾被割下来了。
夏汲光思索了一下,几步上前,把申无涯的鞋拖了下来,“花纹是一样的,这是申无涯留下的脚印。”
“所以死者大概率是自己来的教堂,他没事来这种偏僻的地方干什么?”夏汲光顿了顿:“有查到他是谁,在哪工作吗?”
发现脚印的小警察回答他:“这个还得回局里调档案,不过,我看他很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夏汲光挑眉。
“我也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另一个举着相机的警察说,“而且是最近一段时间,这张脸我实在觉得熟悉,但我一时之间真想不出来在哪儿见过,要不我们先回去看看,老郭那边应该已经把这段时间的失踪人口找出来了。”
老郭就是带夏汲光和整个刑侦一队的那位老警察,他是从上面调下来的,年纪大了,再过两年就该退休了。
距离发现尸体过去了大半天,从相机里洗出来的照片被贴到了会议室的白板上。
“经过照片和系统档案的比对和走访,我们现在基本能确认,死者叫申无涯,在县医院当保安。”老警察老郭翘着二郎腿,抽着烟,眼睛微微眯起,看着白板上鲜血淋漓的照片。
“死者家属呢?”老郭呼出一口烟,问夏汲光。
“申无涯有一个读生物学研究生的女儿,叫申无忧,霍无忧跟着她的教授到了墓山上的实验室做课题研究,我们的人正在跟她取得联系,此外,申无涯还有一个老婆,叫霍春来在机械工厂四车间上班,但前几天,她就已经辞了职,目前行踪不明。”
夏汲光有些头疼。
“霍春来娘家在哪?联系一下。”那个年代,乡镇上大多都是公共电话,要联系一个人,很难,要联系一个稍微远一点的人,非常难。在一种颓丧的队员中,老郭格外有精神。
他已经很久没有碰到过这种案子了。
“霍春来娘家离云荒街不远,我查了一下,坐公交车的话,一个半小时就能到,夏队长派人去了,”之前跟夏汲光一起去现场,没有带相机的那位小警察在说话,“霍春来没在那,而且,霍春来的亲人显然不知道霍春来失踪这件事,不论问什么,他们都答不上来。”
“我现在还有线索想说。”小警察说完,不等老郭打岔,再一次举起手,示意老郭别那么着急地进行下一步。
老郭扬了扬下巴。
“我刚刚跟队长说,我和申无涯好像在哪见过,看到他是在县医院上班,我就记起来了,前几天我帮我妈去医院抓药,看到一个眼睛很大的男人。”
“我对他的印象实在是深刻,因为他的眼睛就像牛蛙一样,是从皮肤里鼓起来的,在他那张消瘦的脸上,非常诡异,我就多留了个心眼,问了医院那边的人一嘴。”
小警察顿了一下,“这个申无忧,平时与人为善,工作很认真,不论上面安排什么,他都虚心接受,认真对待,说是还还得过医院的表扬,医院里的人不说喜欢他吧,至少都不讨厌他。”
小警察话音刚落,另一个在现场举着相机的警察也赶忙举手:“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是在医院看到他的,因为尸体的眼睛被钉子钉上了,所以我一直没认出来,他就是申无涯!我之前带我爸来看病,他还给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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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过路,很热心肠。”
“而且这种像牛蛙一样格外凸出的眼睛实在少见,我就记下他了。”负责举相机的警察一气呵成地把他和申无涯的一面之缘说了个清楚。
老郭猛地吸了口烟,没答话,倒是夏汲光很疑惑:“所以,申无涯其实是与人为善的?我看现场那么血腥,还以为多半是仇杀。”
“就是仇杀。”老郭掸了下烟灰,站起身,走到白板面前,指着最中心把申无涯尸体全貌拍下的照片说:“你们看这个十字架。”
“耶稣的故事有人听过吗?他就是在十字架上被钉死的。”老郭长长地呼出一口烟,眼神扫过坐在会议桌旁的几个警察。
老郭年轻时听过很多故事,耶稣只是其中一个。
“耶稣?什么耶稣?”夏汲光眨巴一下眼睛,他是专科出生,能在云荒街留下,一靠的是老郭的提携,二凭的是断案的经验。
什么故事,什么耶稣,他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他只想抓住凶手。
于是,他把求助的目光放到了一直沉默的傅朝阳身上。
傅朝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头看向老郭,得到首肯后,他才缓缓道:
“耶稣是基督教教义之一,《旧约圣经》中的一位伟大人物。”
“逾越节是对于犹太人来说意义非凡的节日,在这天,众多信徒都回来朝圣。而耶稣就是在逾越节前,去到了耶路撒冷。但他并没有选择乘坐华丽的马车,而是骑着一头不起眼的驴。”
“《旧约》曾经记载,一个叫撒迦利亚的人预言:耶路撒冷啊,应当欢呼。看哪,你的王来到你这里!祂是公义的,并且施行拯救,谦和地骑着驴,骑着小驴,驴的驹子。”
“这与民众心中的弥赛亚不谋而合。”
“于是,在耶路撒冷的街头,人们以棕榈枝为路,以衣裳铺地,用最朴素而热烈的方式,表达着对耶稣的欢迎。”
“然而当时的基督教主流与耶稣强调爱与宽恕,主张人人平等,甚至愿意为罪人承担罪责的观点相悖,祭祀和宗教的首领认为,这是对犹太教传统律法的挑战,更是对祭司阶层权威的威胁。”
“耶稣会让这个社会变得不稳定,让统治变得不稳定。”
“所以,当有人领袖造谣,说耶稣可能谋反时,罗马统治者也开始感到不安,他们担心耶稣的教导会威胁其统治,于是密切关注耶稣的行动,并寻找机会逮捕他。
“最后的晚餐”后,关门弟子犹大出卖了耶稣。被捕后,耶稣以“叛国”的罪名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傅朝阳很少说这么多话,但他对耶稣也了解很多,所以多提了几嘴。
“这是一个有关审判的故事,”老郭说,“我是这么认为的。”
夏汲光挑眉:“万一是巧合呢?云荒街旁边的学校还没建好,这里的人又基本没咋上过学,就算上学,也很难知道什么耶稣吧。”
“我不认为是巧合。”
老郭掐灭烟头,“凶手有意识地把申无涯分成了好几截,而且还分别绑在了十字架上面,他如果只想杀人分尸,又何必多此一举弄个十字架?我问过之前来过教堂的几波人,他们在申无涯死之前都没看到过这个十字架。”
“凶手大概率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像朝阳这样的大学生,而且,极大概率是男性。”
“反正,我是不信,一个女大学生能拿起这么重的斧头。”
老郭的话为刑侦一队指明了方向。
紧跟着,他似有若无地朝傅朝阳的方向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傅朝阳便清晰地意识到,老郭在怀疑他。
7. 审判
冰凉的水洒在脸上,一夜没睡的傅朝阳试图冷静下来。
他亲自把霍无忧送上了墓山,他亲自在墓山上的研究院门口和霍无忧送别,他处理过案发现场,不可能有人发现霍无忧的痕迹。
傅朝阳深吸一口气,看向卫生间镜子里憔悴的自己,正准备离开。
忽然!
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
傅朝阳吓得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在原地转了个圈,回头看向毫无防备的夏汲光。
“你怎么还这么敏感?”夏汲光笑了一下,“我随便吓吓,你就懵了?”
傅朝阳没回答,站在旁边,看着夏汲光洗手,洗脸,云荒街的冬天很冷,正是因为冷,冷水才会有让人让人清醒的功效。
“你身上的摔伤还没好啊?”夏汲光在池子里摔了下手上的水,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傅朝阳刻意掩盖过的,手臂上的淤青。
“医生说,我没按时擦药,所以好得就慢一些。”傅朝阳在自己身上把手上的水擦干。
“你也是,下个楼梯都能摔着,幸好不是很严重,你再请个假在家休息,院长老叔不知道得多心疼,”夏汲光理了理头发,“走吧,申无忧回来了,我们去见见她,顺便去申无涯家里看看。”
傅朝阳没回答,跟在夏汲光身后往外走。
霍无忧就在公安局大厅坐着,警局唯一的女警在她身边,似乎在安慰她,又似乎在套话。
这位女警之前跟着夏汲光去过凶案现场,由她来盘问霍无忧,是最合适的。
“对你父亲的死,你好像并不伤心。”老郭站在离霍无忧较远的位置,他在抽烟。
霍无忧还穿着白大褂,寒冷的天气,她的脸色被冻得异常苍白。
“我已经很久没跟他见过面了。”霍无忧说。
这边坐在霍无忧身旁的女警接着老郭的话茬问:“你跟你爸关系不好?”
霍无忧“嗯”了一声,站起来,略过了这个话题,“不是要去我家看吗?走吧。”
得到老郭的首肯,女警才站起身,在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霍无忧聊着。
“你母亲叫霍春来,对吧?”女警问。
“对。”
“你知道她失踪这件事吗?”
“不是失踪,我妈说,她只是去别的地方旅游了,很久才会回来,你们如果调查过我妈,就应该知道,她走之前已经辞职了。”霍春来哈了口气,她整个身体似乎都要被冻僵了。
傅朝阳脱下自己的外衣,递给霍无忧。
“谢谢。”霍无忧没跟他客气。
夏汲光和老霍同时看了一眼傅朝阳,过了一会儿,夏汲光才压低声音:“你现在还挺绅士啊。”
傅朝阳垂下眼帘,声音淡漠:“她冷。”
夏汲光“哦”了一声,“我也冷。”
傅朝阳瞥了他一眼,没回答。
“这么冷的天出去旅游?不太方便吧,而且申小姐,”老郭吐出一口烟,“你现在还在读研究生,正是用钱的时候,你妈不供你读书,反而要辞职?”
“研究生有国家补助,我不需要我妈的钱,”霍无忧说:“她想旅游,那就去旅游,不需要考虑别的。”
老郭没再问别的问题,到云荒街最老的那片小区时,整个天昏昏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但冬天的雨都是毛毛细雨,不带伞也没关系。
老小区的楼梯修得很窄,上楼还好,下楼的话,稍微不注意就会摔着。
霍无忧带着人上到二楼,从地毯下面抽出一把备用钥匙,开了门。
一股浓郁的灰尘味钻进霍无忧的鼻腔,伴随着一阵阵像酒精发酵的怪味,茶几上的苹果已经蔫了,还有的直接烂了个透彻。
厨房里的碗起码半个月都没人洗,上面都长霉了。
“霍春来不会半个月前就没在这儿了吧,这味道。”夏汲光捏着鼻子用手在周围扇了扇。
女警朝四周看了一下。
这间房子今年一定重新装修过一次,墙刷得很白,家具看着也很新,鞋柜还有一股漆味。
“申小姐,申无涯的房间在哪,麻烦您带我去一下。”女警说。
霍无忧没回答,带着女警进到家里最大的一间房。
掀开被子,因为一直出汗却没清洗过的被单和枕套已经泛黄,带着一股腐烂的恶臭。
傅朝阳也挤进了这间房,和女警一起开始在房间翻找,夏汲光和老郭在其他房间找线索,霍无忧就靠在申无涯的卧室门口,冷漠地看着他们。
“你在大学读的什么专业?”老郭随便翻找了一下,便开始盘问霍无忧。
“生物。”霍无忧回答。
“生物啊,听起来就业前景不太好,年轻人,还是得学点技术,”老郭掸了下烟灰,“你爸供你读到大学,不容易,选个实用点的专业,什么医学啊,护理学啊,对自己好,对家里人也好。”
老郭之前接触过很多大学生,在这方面还算有门道,“不过,你这个生物学,是不是西边传过来的,什么达尔文,我搞不懂。”
霍无忧瞥了他一眼,没回答。
“不过,我知道,十字架是从西边那边传过来的吧,”老郭蹲下身,拉开客厅茶几的抽屉,里面只放了一些杂物,“你知道十字架吗?”
霍无忧“嗯”了一声,“郭警官,你想问我的很么,直接问就行,不用拐弯抹角。”
老郭笑了一下,“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想问问,你这段时间都在墓山上的实验室吗?有没有人能给你作证?”
“我一直和我的教授待在一起,您不信的话,可以亲自去一趟墓山。”
霍无忧进到厨房,试图找一个干净的杯子,给这几位警官泡茶,但家里不仅杯子全是灰尘,茶也没有了。
老郭“哦”了一声,“你们做实验的话,是不是半年都不能回家?”
“基本只有过年才能回去。”霍无忧洗了四个杯子,拿以前的老锅烧水。
“你为什么跟你爸妈关系不好?”老郭坐到沙发上。
“我跟申无涯关系不好。”霍无忧说。
老郭“哦”了一声,“那也大差不差。”
这时,那位女警从申无涯的卧室出来了,“你们家今年重新装修过?”
“对,今年六月份刚装修好。”霍无忧回答。
“现在也才十二月份,你一次都没回来住过?”女警刚才看过霍无忧的房间,有很明显的生活痕迹,只要她说谎,女警就能戳穿她。
“我十月份的时候回来住过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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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山离这边很近,交通也还算方便,赶半个小时的公交就能到。”水烧开了,霍无忧给四个杯子都倒了水。
“喝点水吧。”霍无忧跑了两趟,把四杯水都放到茶几上,然后,她端起离自己最近的那一杯,抿了一口。
很烫。
“谢谢。”女警刚说完,老郭就拿起他面前的一杯,小抿了一口。
他也怕烫。
“所以,你是为什么突然从家里搬出去了?”夏汲光没找到有用的线索,只能把注意力放到霍无忧身上,这时,傅朝阳也从申无涯的房间出来了。
“申无涯打我。”霍无忧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他为什么打你?”夏汲光挑眉。
霍无忧:“因为他觉得我买的柜子很烂,骂我和我妈。”
“然后呢?”夏汲光继续追问。
霍无忧:“我受不了了,骂了他几句。”
“然后他就打你?”夏汲光皱了下眉。
“没有,”霍无忧顿了一下,“他拿刀要杀我,我打不过他,被他摁在地上打,我妈怕我受伤,拦在中间,使劲掐申无涯的脖子,后来,我要报警,我妈不让。”
“然后,我奶奶过来了,她和爷爷跟我们住同一个小区,她一边劝我爸,我爸不听,一边劝我和我妈,不要把事情闹大。”
“之后,我就搬出去了。”
霍无忧平静地,清晰地复述了一遍那晚的情况。
她始终想,在去买柜子,装饰自己的房间的时候,她一定是开心的。
因为她从小到大都没有自己的房间,她一直和霍春来睡在一起,书房的门也不能关上,因为申无涯和霍春来随时随地都要推门进来。
女警拍了下霍无忧的肩膀,“你妈妈搬出去了吗?”
“没有,”霍无忧说:“我妈说,她和申无涯虽然住在同一间房,但他们已经商量好了,从此以后各过各的,全当对方是空气。”
大概,很多女人都是这么想的,我们各过各的,各管各的,我不原谅你,你也别来招惹我,一辈子也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了。
但男人的演技总是能骗过很多女人,要演一个已经回头的,愧疚的,知道错了的人,太简单了,也太容易了。
有时候,甚至不需要什么演技,挤出几滴眼泪,女人们就信了。
因为女人们没见过真正的好,没见过真正的回头,没见过真正的愧疚,她们从小被教导要善良,要包容,最后铸造了一个心软的灵魂,竟然连暴力都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
“那,申无涯之后还打过你们吗?”女警坐到霍无忧旁边,握住她的手。
霍无忧摇头,“我不在家,什么都不知道,我妈知道,但她现在在哪,我也不清楚,她去了很远的地方。”
从申无涯家里出来时,外面的天已经暗下来了,除了知道申无涯的家庭情况,和他真实的性格,基本没有别的线索。
关于申无涯为什么要去城郊的教堂,关于申无涯到底得罪了谁,死的这么惨,关于失踪的霍春来。公安局没有一点头绪。
去申无涯公司的几个警察倒是带回来一些有用的线索。
“申无涯年轻时,曾经跟他的几个亲戚打过架。”
“男亲戚。”
8. 狗肉
刺眼的光晃过霍无忧的眼睛时,她正站在一条泥泞的小路旁边。
小路对面是一间自建房,一声声小狗的哀嚎声传到她耳边,伴随着棒子敲打在□□上的,沉闷的“咚咚”声。
霍春来在小路这边的大房子里,和住在这片的女人们闲谈,霍无忧就在路上,和某个女人的女儿在玩泥巴。
她那时还没上学,什么都不懂。
“他们在干什么?”霍无忧不喜欢玩泥巴,所以,在听到狗叫声的瞬间,她就站起身,朝发出声音的那间房望去。
蹲下身的小女孩用树枝戳泥巴,过了一会儿才说:“打狗。”
“为什么要打狗?”在霍无忧的印象中只有犯错的人才会被骂,被打。
霍春来因为加班没有及时做饭的时候,霍春来没有给申无涯烧洗澡水的时候,霍春来不小心打碎一个碗的时候,霍春来做饭多放了一点盐的时候……
申无涯总是会骂她,有时会把装着水的洗脸盆打翻,有时会把装着菜的碗扣在霍春来头上,有时,会打霍春来,有时会用整栋楼都能听见的声音骂霍春来。
但是,小狗能有什么错呢?
那年正是霍无忧家被拆迁,他们一家人搬到霍无忧二姑婆家暂住的时间。
二姑婆的几个儿子就住在老人家旁边的几栋房子,其中一个就养了一条看家护院的土狗。
年仅五岁的霍无忧很喜欢这里,也很喜欢跟那只小狗玩。
但是,小狗犯了什么错呢?
“天都黑了,你们还在这玩?”打着手电的二姑婆朝两个女孩挥了挥手,“快回去睡觉了!”
霍无忧大声回答她:“马上就回来!”
二姑婆听觉不好,每次霍无忧和她说话,都要用很大的声音。
然后,二姑婆高高地应了一声,转身回去了。
霍无忧继续和蹲在地上的女孩说话:“小狗犯错了吗?”
“没有,”女孩站起身,把树枝丢进路边挨着厕所的臭水沟里,“小狗没有犯错,但是他有肉,你知道吗?”
过了一会儿,女孩神秘兮兮地凑到霍无忧耳边说:“你吃过肉吗?”
霍无忧点了点头,“但不是经常吃,都是逢年过节才吃。”
“你吃的,那是猪肉,”女孩压低了声音,“他们要吃狗肉!”
“狗肉?”霍无忧眨巴一下眼睛。
“可是为什么要吃狗肉?小黄那么可爱,而且它还保护过我,跟我们一起玩。”霍无忧实在不理解。
女孩耸了耸肩,“可是他们想吃肉啊。”
话音落后,从路那边的房子里传来更凄厉的狗叫。
“咚!”
“咚!!”
“咚!!!”
小狗叫得一声比一声凄惨,霍无忧从来没听过这样带着呜咽的叫声。
小狗是在哀求那些人留它一条活路吗?还是说,小狗在害怕,小狗太疼了?
霍无忧不知道,因为小狗不会说话。
小狗有四条腿,浑身长满了毛。
小狗不是人。
那些打它的人有的养了它好多年,有的只想吃肉。申无涯也在里面,他会可怜小狗吗?
最后一声狗吠落下,霍无忧忽然听见一阵调笑,有人在说“这狗还真难死”,有人在说“管他那么多,先把皮剥了”,有人在说“我们去大哥家吃狗肉火锅吧”。
霍无忧干呕了一声,紧跟着,她飞快地跑向田埂,趴在旁边,一股脑地把今天晚上吃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
小女孩跟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紧跟着,小女孩也趴在田埂边,吐了出来。
女人们不能上桌,只有男人才能吃狗肉。
霍无忧闻到一阵阵香气,没来由地感到恶心。
她没有回去,霍春来在找她,她说,她还要在外面玩。
很久很久以后,霍无忧听见小女孩说:“我们的朋友被吃掉了。”
狗肉似乎让这群双手沾满了鲜血的男人更团结了,霍无忧的新家装修好之后,他们搬到了云荒街,申无涯都还经常来二姑婆这里,和她的儿子们喝酒。
申无涯总是会喝到神志不清才肯回来,有时他还会发疯。
就在二姑婆家住的地方旁边,有一条臭水沟,厕所在臭水沟那边,申无涯在里面伤过很多次厕所。
有一回,霍春来带着霍无忧去接喝到烂醉的申无涯,申无涯说,他要先上个厕所。
霍春来一边骂他:“喝不了这么多酒就别喝,天天就晓得喝酒,家里面的事情都不管,”一边问霍无忧:“你说你爸是不是有病,他怎么还不去死!”
霍无忧摇了摇头,年幼的她也不知道申无涯什么时候才会死,她只是抬起头,看见申无涯举起手,踮起脚,要跳过臭水沟进到里面的旱厕。
臭水沟很窄很小,申无涯跨一脚就能跨进去,但他没有,他非要跳过去。
就那么一点点的距离,可他没能跳过去。
他一脚插进了臭水沟里,在霍春来骂他之前,他笑嘻嘻地说:“老婆,来扶我一把。”
霍春来当然没有扶他,这是她对申无涯的惩罚,所以,申无涯只能一个人,慢悠悠地爬起来,去旱厕上了个厕所,出来的时候,有一脚插进臭水沟,再慢悠悠地爬上来。
霍春来气得话都说不清了,她只能一个劲地骂申无涯,骂完还要架着申无涯的胳膊,把完全失去意识的申无涯带回家。
霍无忧想帮霍春来,但她太小了,她那时才5岁,没什么力气。
回到家,霍春来继续任劳任怨地把申无涯的衣服裤子脱下来,申无涯睡得很死,很舒服,霍春来还得给他洗衣服裤子。
“你爸怎么还不去死啊?!”霍春来一边洗一边骂,但她只能骂。
霍无忧没办法回答她,因为霍无忧也不知道,申无涯什么时候死。
第二天,申无涯又去喝酒了。
他一喝酒就会很高兴。
但这一次不是那么高兴。
霍春来去接他的时候,他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了,和他打架的人也是,鼻青脸肿的,嘴里还在不断吐出脏话。
霍无忧时常听见,云荒街的大妈们凑在一起,说哪家哪户的儿媳或者老婆子,是个出口成脏的泼妇,申无涯也是个口无遮拦的人,但他从来没被骂过,就连骂他说话难听的人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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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无忧呆愣地站在一边,听见申无涯用这辈子她听到过的,最脏的脏话骂人,就在那一瞬间,霍无忧忽然想哭。
她害怕。
她太害怕了。
但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这个时候惹申无涯不快不是个好选择。
申无涯和人打了架,被霍春来扶着回去时,还在一边挥舞手臂,一边骂。
回到家,霍春来还得给他擦点红花油,不然伤口一直都好不了。
霍无忧想问,申无涯是犯错了吗?不然他为什么会被打。
但她从始至终都没说话。
因为申无涯说过,他永远都不会错。霍春来也告诉她:“你爸这辈子都不可能承认自己错了,他会跟你死犟。”
就像后来,申无涯生病躺在家里,给霍无忧讲那道数学题一样,他明明就讲错了,但他绝不承认。
霍无忧长叹一口气,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忆她住在二姑婆家的事了。
再次拜访了霍无忧的女警要她事无巨细地回忆,说这可能是破案的关键。
“那些人现在住在山羊街,不在云荒街,时间过去太久,我已经记不清了,或许你可以去问问他们。”霍无忧说。
女警“嗯”了一声,“我会去的,这几天还麻烦你配合我们调查,我们也想尽快找到凶手。”
霍无忧没送她,去集市上买了几个苹果。
天冷了,她本来不想吃水果的,但她实在想吃些甜的东西,卖糖的铺子没开门,不然的话,她已经进去买糖了。
不过,霍无忧已经不是那个没有零花钱的小孩了,糖她买得起,苹果她也买得起。
她慢吞吞地给苹果削皮,慢吞吞地把切好的苹果肉送进自己嘴里,最后,她站起身,回到自己的卧室。
她本来想看看里面的东西,结果被柜子顶端的几本笔记本给吸引了视线。
那是她高中时的笔记。
笔记本里还夹着一张5元的零花钱。
霍无忧高中的时候有存钱的习惯,最早的时候,她每天早上买三个馒头,早上吃一个,中午吃一个,晚上吃一个,直到高二那年,她存了很久很久,终于存够了两百元。
那个年代的两百元能买很多东西,霍无忧很开心,她第一次有了这么多钱。
她还没想到要拿这笔钱去买什么,霍春来就到了她的学校,班主任把她叫出去的时候,霍无忧还纳闷,最近也没有家长会,怎么霍春来会突然来找她?
霍无忧看到霍春来时,后者正站在教室外的走廊,戴着红色围巾。
霍无忧走过去,拍了下霍春来的肩膀,叫了她一声:“妈。”
看霍春来穿得单薄,霍无忧又关心地问了她一句:“天这么冷,你咋来学校这边了?”
霍无忧的高中离她的家很远,公交要坐两个小时,好在可以住校,每周回去一次就行。
上高中以来,霍无忧见霍春来的次数少了很多,但依稀能看出,霍春来比之前胖了些。
“你冷吗?”霍无忧要把她的毛线手套脱给霍春来。
霍春来挡了下她的手,深吸一口气,说:
“无忧,我怀孕了。”
9. 孩子
霍春来怀孕了。
霍无忧一下像是被雷击中一样,呆呆地愣在原地。
在此之前,霍春来和申无涯曾在饭桌上,开玩笑似的问她:“爸爸妈妈给你添个弟弟妹妹好不好?”
霍无忧当时想都没想,就回答说:“你把他生下来,我就会把他掐死。”
大概许多父母都会问孩子这个问题,但霍无忧还是感觉到一阵恶心,她那时正读高一,在这个节骨眼上添一个孩子,不知道是霍春来和申无涯给他们自己生的,还是给霍无忧生的。
而且,霍无忧实在不想,这个世界上再出现另一个她。
这个不存在的弟弟或妹妹,如果不比她幸福,她会难过,如果比她幸福,那她会嫉妒,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生。
有些动物尚且都有克制繁衍的本能,人难道还不能克制自己吗?
霍无忧那时天真的以为,霍春来和申无涯真的是在开玩笑。
直到霍春来找到了她,认真地,再问了她一次:“你想要弟弟或者妹妹吗?”
比这句话更不能让霍无忧接受的是,霍春来居然和申无涯睡在了一起,而且通过一些事情有了另一个爱情的结晶。
霍春来不嫌申无涯脏吗?不嫌申无涯对她不好,还满口脏话吗?
“当然不想。”霍无忧深吸一口气。
“其实我也没打算生下来,”霍春来说,“家里供你一个孩子都费劲,我和你爸已经供不起第二个了。”
“我认真考虑过,”霍春来继续说:“虽然我很舍不得,但我再怎么样,也得为你着想,无忧。”
“我会把这个孩子打掉,无忧。”霍春来说。
霍无忧终于松了口气,“你今天过来就是跟我说这个的吗?”
“其实,还有一件事,”霍春来深吸一口气,“就是,去县医院打胎的话,要一笔钱,我跟你爸最近手头都有点拮据,你知道,你上高中了,我们得给你生活费,你爷爷奶奶那边又需要我照顾。”
霍无忧没回答。
她已经能预见霍春来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霍无忧从高一的时候开始存钱,到那个时候,她存了小两百块,但她还没想好要怎么用。
因为从小就没有得到满足的物欲,霍无忧看什么都想要,看什么都想买。
她没有自己的房间,所以,家里人都知道,她存了一部分钱,就放在她书房的抽屉里,带到学校来,她怕别人给她偷了。
“无忧,你那两百块钱,妈妈先用一用,等过年的时候,妈妈给你买新衣服,好不好?”
霍春来温柔地和霍无忧商量着,她在面对霍无忧时,总是这样温柔的,她爱霍无忧。
霍无忧依旧没回答,她今早只吃了一个馒头,今天中午也只吃了一个馒头,这周她又省下了几块钱,可以存进她的小金库。
但存不存已经没有意义了。
“无忧啊,我之前去医院检查过了,这个孩子很健康……”
没等霍春来说完,霍无忧就打断了她:“你用吧。”
霍无忧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悲伤,她重复了一遍:“你用吧。”
霍春来赶忙点头,说:“我已经把孩子打掉了,医生说是个男孩,要是你奶奶知道了,一定很喜欢。”
沉默一会儿,霍无忧忽然冷笑一声:“我奶奶喜欢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我奶奶,她喜欢就喜欢呗。”
“你奶奶喜欢他的话,就不会再喜欢你了。”霍春来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她又没有喜欢过我。”霍无忧听起来并不在意什么奶奶,什么喜不喜欢的。
她不是傻子,谁喜欢她,谁不喜欢她,谁待见她,谁不待见她,她看得一清二楚。
“你回去吧,我要去上课了。”霍无忧很累,她没心情再去应付霍春来。
那是第一次,霍无忧清晰地认识到,她并不是霍无忧,她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可以被支配的人,世界上任何一个可以被支配的女人。
她不被允许拥有自我,她的一切,她的金钱,她的□□,她的精神,都可以随意地被人掠夺,而掠夺她的人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一切都是假的。
霍无忧回到教室里自己的座位,其他的同学有的在玩,有的在学习,有的在吃已经冷掉的食物,霍无忧翻开记满了笔记的本子,思索良久,在扉页的地方,她写下了一个字——
逃。
那段久远的记忆,像潮水一般,在霍无忧翻开本子的瞬间涌来,她拿起夹在本子里的五块钱,在扉页上看到一个用力写下的“逃”字。
最后,她躺到床上。
用尽全身力气叹了口气。
她还没有逃走。
*
“线索还是断了,那个和申无涯结仇的亲戚,早就搬离了山羊街,他儿子在外面挣了大钱,今年年初,他们一家都走了。”
夏汲光长叹一口气,这几天他都没睡好觉,现在也只是靠着办公椅,很浅地眯一会儿。
女警还在旁边翻来覆去地看照片,傅朝阳贴心地为她倒了一杯温水。
“吴清雪,你别找了,这照片我翻来覆去看几百遍了,一点线索都没有。”夏汲光长叹一口气。
名叫“吴清雪”的女警没有理会他,喝了口傅朝阳递过来的温水,“凶手有没有可能是女性?”
吴清雪提出这个可能性,并不是空口无凭。
首先,申无涯为什么会被约到那么偏僻的一个废物教堂?
法医的尸检报告显示,申无涯体内没有迷药成分,现场也没有打斗痕迹,所以,申无涯大概率是毫无防备地去了教堂,毫无防备地被杀了。
凶器是一把斧头,斧头再重能有多重?常年干重活的女人轻而易举地就能拿起来,也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想的,因为一把斧头就排除了一个性别,这太草率了。
就算那把斧头修得又重又大,公安局这边称重完,它也就5斤多点。
其次,吴清雪问过云荒街的街坊领居,问过申无涯曾经工作的地方,得到的答案都是,申无涯虽然脾气怪了点,但人很老实,没咋跟外面的人发生过什么激烈的冲突。
除了霍无忧和霍春来,吴清雪实在想不到,谁还有杀死申无涯的动机。
“女人哪有那胆量,敢拿着斧头砍人?”夏汲光“啧”了一声,“失踪的霍春来我不评价,霍无忧一个研究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更何况,她爸虽然脾气怪了点,但这些年,对她都挺好的?”
吴清雪:……
“你怎么看出来申无涯对她好的?”吴清雪反问。
“我问过霍无忧奶奶,这些年,申无涯该给霍无忧的一分没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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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总是担心霍无忧没吃饱没穿暖,他宁愿自己挨饿受冻,都不愿意霍无忧吃苦。”
夏汲光闭上眼睛,“霍春来倒是有杀他的动机,但霍春来失踪了。”
“如果没头绪的话,这案子,可能就是随机作案。”夏汲光直起身,揉了下眼睛。
“你还是不相信,凶手可能是女性。”吴清雪提高音量。
“不是我不相信,你就看看,我们这几年办的案,有一个,哪怕有一个是女人作案吗?”夏汲光眼神示意一直沉默的傅朝阳给他倒杯水。
“我已经让人排查云荒街这边学历比较高的男人了,而且,刚刚我才知道,我们这真的有人信基督教。”夏汲光懒得再和吴清雪争辩,他站起身,叫傅朝阳和他一起离开了。
吴清雪把杯中的温水一饮而尽,带上照片就准备去霍无忧奶奶家看看。
吴清雪还是相信,这一案的凶手,一定是女性。
霍无忧的奶奶就住在离霍无忧家不远的地方,吴清雪敲开门后,两位老人家这几天被警察问上问下整个人都憔悴不少。
申无涯的葬礼还没办,家里又没什么钱,霍春来又不知道去哪儿了,这个家支离破碎。
“警官啊,这边办葬礼有没有什么补贴啊?我们家这情况你也看到了,无涯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他的葬礼不能含糊。”说着说着,霍无忧的奶奶就开始抹眼泪。
她姓李,叫李桂香,是这边远近闻名的神婆。
霍无忧的爷爷叫申国栋,看见吴清雪,没打招呼,就坐在饭桌旁边,一个劲地喝酒。
“婆婆,这个补贴的事,我们这边不太清楚,你之后有空去社区那边问问看呢?我这次来,就是想再了解一下,您跟您的孙女,霍无忧之间的关系。”
吴清雪蹙了下眉,李桂香长了一副凶相,一听她说不知道,表情就不对了。
说话的语气也变得不耐烦起来。
又或许是因为,霍无忧这个名字触碰到了她的什么逆鳞,让她生气起来。
“霍无忧就是个白眼狼!”李桂香没好气地说。
吴清雪抓住关键词,又继续追问:“她怎么了?”
“她爸那么爱她,从小就给她吃好的,穿好的,她不感恩也就算了,就之前那个装修房子的事,她跟她爸吵起来也就算了,我好心劝她冷静,她居然还骂我!”
李桂香一想起霍无忧那副嘴脸就生气。
“可怜我的无涯,养了这么多年,养了个白眼狼出来,不知道心疼他就算了,霍无忧还一直站在她妈那边,帮着外人!”
吴清雪理了很久才理清楚,怎么李桂香的话里突然就多出了一个“外人”。
这个外人是谁?和申无涯有仇吗?和霍无忧,霍春来又有什么关系?
她思索了一阵,正要问李桂香,忽然就反应过来,李桂香的意思是,霍春来不是他们家的人。
申无涯是她的儿子,申无涯娶回来的老婆,是她的儿媳,但始终不是她的家人,霍春来虽然生的是个女儿,但霍无忧身上始终有申无涯的血脉,是申家的后,所以霍无忧能算他们的家人。
而李桂香口中的“外人”是谁,自然而然就得到了解答。
吴清雪张了张口。
或许她应该帮失踪的霍春来怼回去。
但最后她什么都没有说。
10. 蛊虫
霍无忧很小的时候,就听霍春来讲过,她刚嫁给申无涯时的事。
那时,她和申无涯算得上恩爱,但李桂香并不喜欢她。
一是因为,申无涯家里有田,没出去做工的女人要在家干农活,而霍春来挑不起粪水。
霍春来告诉霍无忧,她从小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哥哥姐姐都让着她,都没有让她挑过粪水。
粪水又臭又重,李桂香叫霍春来去挑的时候,霍春来一下如临大敌,最后,还在家里住的,申无涯的大姐帮她挑起来了。
大姐是个很好的人,之后很多次,她都帮霍春来挑起了粪水,还教霍春来,怎么挑比较省力。
但李桂香仍旧不满意。
因为霍春来为了能挑动粪水,每次都不会把桶装满。
霍春来挑少了,李桂香会阴阳怪气,说申无涯娶了个没用的女人,霍春来挑慢了,李桂香会说,不知道天天吃那么多饭,劲都用到哪儿去了。
申无涯那时在外面打工,一个月能挣八百块,那个年代的八百块,很多,但他一分钱都不会给霍春来,他要把大部分交给李桂香,他很孝顺,最后,工资剩下的一部分,他会拿来供自己吃喝玩乐。
申无涯喜欢去舞厅跳舞。
李桂香不喜欢霍春来的第二个原因,是申无涯在和霍春来结婚之前,还有过另一个妻子。
前妻是说媒说给申无涯的,李桂香喜欢申无涯的前妻,因为前妻家有钱,就是性格泼辣了一点。
在申无涯娶那位前妻之前,他正在和霍春来谈恋爱。
两人谈了两年,然后,申无涯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年,两人再见面时,申无涯就问她:“要不要结婚。”
结了婚之后,霍春来才知道,原来申无涯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两人结婚三个月,就吵了三个月,打了三个月。申无涯打她骂她,她也打申无涯,骂申无涯。
后来,谈起这段往事时,霍春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见过那个女人一面,”霍春来说,“她回来拿户口本,她要把户口迁走了,然后你爷爷叫了她一声,我才知道,她叫陶月。”
“你爸家里的人都瞒着我,不让我知道,他和别人结过婚,那个年代,结了婚又离了的人很难能再婚,但其实,我并不在意。”
霍春来说:“我看见陶月的时候,她没有看我,但我当时很高兴。”
“为什么?”霍无忧问。
“因为,陶月长了一张方脸,脸上都是麻子,没有我漂亮。”霍春来说。
霍无忧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根本不是漂不漂亮的问题,人家很聪明啊,你没发现吗?她知道离婚逃离申无涯这个会打人的,情绪不稳定的家暴男,你捡了个烂西瓜还在这沾沾自喜。”
有时候,霍无忧真的很想狠狠骂霍春来一通,但她又始终说不出口。
霍春来是她的母亲。
“你爸烂是烂,但我有你啊。”霍春来摸着霍无忧的头发,温柔地说。
每当这个时候,霍无忧都想说:“有我能怎么样呢?我打不过申无涯,从小被他瞪到大,不能发脾气,不然就会被他打,被他说白眼狼,被他说养了你这么多年,这房子根本就没你的一份,你给我滚出去住,就这样,还要被李桂香说,你要多体谅体谅你爸。”
“我能怎么办呢?我除了像个窝囊废一样没用地活着,痛苦地活着,我还能怎么办呢?”
霍无忧想和霍春来讲道理,让她认清,她和霍无忧都是这个家的“外人”的事实,但霍无忧无法开口。
瞧见气氛僵硬下来,霍春来转移了话题。
“有件事,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你,”霍春来说,“在你之前,我和你爸还有过另一个孩子。”
“当时我和你爸还没正式结婚,而且也没有确定一定要结婚,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不知道什么房事,也不知道你爸在对我做什么,反正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怀孕了。”
霍春来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但你爸比其他人好,他给了我钱,让我医院。”
霍无忧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那时候正在上高中,学业压力大,每周回来一次,就听霍春来翻来覆去地讲这些事。
“后来,我去找大仙算过,说我第一胎是个男的。”霍春来没听见回答,就自顾自地继续说。
她其实并不需要霍无忧回答她什么,她也不需要霍无忧为她打抱不平或者提出什么解决办法,她只需要霍无忧听着。
“所以呢?”霍无忧问她。
“你奶奶就喜欢男孩。”霍春来说。
霍无忧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那时,霍无忧觉得,大概,霍春来这一辈子都不能明白,别人喜欢什么,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喜欢什么才最重要。
“我生下你之后,因为你是个女孩,我和你奶奶还大吵过一架,你奶奶说,这个家里没你住的地方,你自己出去租房子住,”霍春来长叹一口气:“我当时可气惨了。”
“然后,我抱着你就往外走,赶车回了你家婆的家,我在家住了三天,你爸过来接我回去,我不回去,他就好声好气地哄我,说家里的电视都被他砸烂了。”
说到这件事时,霍春来的脸上总带着甜蜜的笑容。
后来的后来,霍无忧考上大学,李桂香把她叫到家里,语重心长地跟她说:“你爸这么多年也不容易,你要多体谅他。”
申国栋坐在一旁没说话,他生了场大病,霍春来和霍无忧忙上忙下半个多月,他的两个女儿也回来看了他好一阵。
也是申国栋的这场病,让李桂香后怕起来。
李桂香只有一个儿子。
申无涯常年喝酒,又经常动不动发气,身体很不好,他要是病了,李桂香照顾不了他,霍春来和申无涯夫妻那么多年,她知道,霍春来会照顾申无涯,但如果霍春来也病了呢?
无忧是个好孩子,李桂香想,她得好好给无忧做做思想工作。
“你爸四五十岁了,他要是病了,你也得照顾他才行,你跟你妈没事多给他买点补品,”李桂香说,“你爸还是爱你的。”
李桂香:“他人年纪上来了,我都能看出来,他有点抑郁,你们没事别惹他生气,多开导开导他。”
霍春来一边点头称是,一边让霍无忧回答李桂香的话。
但是,霍无忧不是傻子。
从李桂香的家出来,霍无忧直接冷笑了一声。
“无忧啊,以后你奶奶说啥子,你应着就行了,别做那种不好看的表情,你奶奶毕竟是你的长辈。”霍春来劝她。
“如果我真的不尊重她,我刚刚就直接开口骂她了,”霍无忧只觉得可笑:“申无涯还抑郁,我这么多年面对他那张臭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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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还没抑郁,他抑郁什么?抑郁没把我们打死吗?”
“别这么说嘛,你爸还是爱你的。”霍春来长叹一口气。
“爱我?”霍无忧冷笑,“我上小学,他教我做题,教错了还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我五年级,你没时间给我开家长会,他连我是几年级几班的都不知道,我初中,他把我们的卧室门敲烂,还在家里到处拉屎,把洗脸盆掀翻十几次,把饭菜掀翻十几次,打你打了五次,我因为他哭了不下二十次,你告诉我他爱我?”
“我上高中,他从来没接过我,也从来没送过我,哪怕是送我去车站,他都没有过,我考了外省的大学,他因为这件事要拿刀砍我,你现在告诉我,他爱我?我都感受不到的爱是什么爱?!”
霍无忧愤恨地说:“他从小跟他那群狐朋狗友喝酒,给那些狐朋狗友的孩子发零花钱都是五块十块地发,我没有零花钱,都是上高中上大学他才给我,而且其中一部分还是你的钱。”
她的怒火从她彻底意识到申无涯是个烂人开始,就一直在燃烧。
“我还要体谅他,我奶奶未免太搞笑,我体谅他,谁来体谅我?!”霍无忧想歇斯底里地吼,可她没有,她只是哽咽着嗓子。
她生气,她愤怒,不仅仅是因为申无涯,还有霍春来。
她的母亲,并不跟她站在一边。
“你忘了吗?你两岁的时候,你爸带你上街,你看中了一个三十块钱的水钻发卡,他给你买了。”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难道要因为一个发卡,对他感恩戴德一辈子吗?!”
霍无忧几乎快要哭出来。
每一次,霍春来和霍无忧说申无涯的坏话,只要霍春来附和她或者骂申无涯,她就会把水钻发卡的事拿出来说一次。
事实上,在吼出来之后,霍无忧就哭了,但那天天很暗,再加上霍无忧已经养成了哭的时候没有声音的习惯,霍春来没有察觉到她哭了。
霍春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说:“你爸其实是爱我的。”
“二十年前,我跟你奶奶吵架,你奶奶说家里没我住的地方,让我搬出去,你爸为了我和你奶奶大吵一架,把家里的电视机都砸了。”
一阵长久的静默,霍无忧忽然觉得,再这么说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沉默地和霍春来回了家,沉默地躺上床,沉默地闭上眼。
愤怒,怨恨,就像蛊虫一样寄生在她的心脏上,只要有一点诱因,就会彻底爆发。
霍无忧忍耐着。
就像霍无忧忍耐着申无涯。
*
“那个申无忧啊,你猜她之前跟我说什么?我好心好意跟我们老头去劝她和春来,别把事情闹大,别把事情闹大不然街坊领居怎么看我们?一家人,打一架也就算了。”
“结果你猜她说什么?她说那拳头不打在我身上,我就不知道疼,说我和稀泥,我不还是为了他们一家人着想吗?”李桂香越说越气,“依我看,无涯说不定就是她找人弄死的。”
“她这么些年在外,指不定勾引了什么男的,让他为自己做事,警官啊,你们可得好好查查她!”
李桂香说着就要嚎哭起来。
吴清雪捏着记录案情的笔,长叹一口气,好不容易离开李桂香的家,她呼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
“这都什么破事啊。”
11. 爱欲
“无忧是个好孩子。”
到达墓山上的研究院时,吴清雪和傅朝阳老远就看到一个穿着单薄的女人在研究院门口,朝他们挥手。
夏汲光和老郭在云荒街逐一排查,他们找到了新的线索,凶手一定是对人体结构非常了解的人。
法医最开始只检查了外伤。
申无涯的头颅是死后才被砍下,四肢和脚趾则是生前造成的伤口。
人活着时被砍下四肢和脚趾是不会立刻死亡的,所以,法医的初步判断是,申无涯是失血过多休克死亡。
李桂香和申国栋不接受解剖,也没有办葬礼,申无涯的尸体只能一直放在公安局这边的冰柜里。
法医在申无涯心口的位置看到了缝合过的一道疤,很新,像是近段时间才添上去的。
那道疤很小,但还是引起了老郭的注意。
老郭猜测,这道疤有可能是不排除是凶手所为,所以,申无涯的死法还要画上一个问号。
为了确定申无涯真正的死因,夏汲光后来又和老郭去游说了好一阵,李桂香和申国栋才面前同意解剖,签了字。
这下,解剖刀一落,法医才发现,申无涯的心脏原来已经被剖出来了。
里面原本应该是心脏的位置,此刻塞满了棉花和钉子。
凶手的手法很精妙,她只是在申无涯的身体上划了一个小口,很少有人能注意到,这一道小疤的作用。
因为申无涯身上的伤口实在太多。
于是,警方得到了非常关键的线索。
凶手极有可能是个医学生。
这更加排除了女性的可能。
别说云荒街了,放眼整个城市,就没几个女的能考上大学,更别提什么女医生了。
夏汲光和老郭排查了云荒街的居民,把视线锁定在几个刚读完医学本科,准备考研的几个男学生身上。
吴清雪向老郭请示,她想去见见霍无忧的老师,老郭知道这孩子脾气倔,由她去了,还叫傅朝阳陪着她一起,好预防发生什么意外。
毕竟,霍无忧的老师常年在墓山建造的实验室,山里一般都比较危险。
吴清雪以为,霍无忧的老师季行舟会叫几个学生来接他们,结果季行舟亲自来了,她看见吴清雪和傅朝阳,第一句话就是:“无忧是个好孩子。”
大概知识分子都有种温和的书卷气,季行舟的声音莫名让吴清雪感到一阵舒心。
“看起来,您似乎很喜欢霍无忧这个学生?”吴清雪跟着季行舟进到研究院。
研究院里面不比外面热乎,零星的几个女学生挤在走廊的角落里烤火,见到季行舟时,都会站起来向这位伟大的女士问号。
实验室里很冷,也不能烤火,学生们又只能穿白大褂,所以,大家都在走廊上用仅有的二手烤炉。
季行舟朝她们点了点头,又唤其中一个学生,道:“念尘啊,你去泡两杯茶,给两位警官送到会议室。”
一个扎着低马尾的女生立刻站起身,“好的,季教授。”
“我们不用喝茶,就问一些东西,很快就走了,季教授。”吴清雪笑了笑。
季行舟却摆手道:“这么冷的天,喝点热的可以暖暖身体。”
季行舟今年四十岁,早些年她原本在大学任教,后来知青上山下乡,她就被分配到了偏僻的云荒街,过了些年,高考和学校都恢复了,她又被首都的大学返聘。
但她没去,云荒街这片唯一的大学给她发了邀请,给她在墓山上盖了间清静的研究院,季行舟就留在了这里。
“无忧是个好孩子。”这是今天第三次,季行舟重复这句话。
“我听说她家庭条件不是很好。”吴清雪跟傅朝阳使了个眼神,后者便翻开笔记本,开始记录。
傅朝阳话少,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吴清雪的错觉,自从发现申无涯的尸体,傅朝阳的话就更少了。
“也不是家庭条件不好,”季行舟娓娓道来:“她家里算得上普通吧,云荒街穷的人太多了,她家算不上贫困。”
“无忧成绩不算顶尖,但我的众多学生中,她是最细心,最严谨的,做实验,最需要的就是细心严谨,精益求精,所以,我一直很喜欢她,”季行舟长叹一口气,“她家里发生这种事,我也很惋惜。”
“但我听说,她爸爸对她并不好,或许申无涯死去,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按照惯例,吴清雪本不应该用这种带有引导性的话术,但她实在没忍住。
“或许是解脱,或许不是,很多时候,并不是造成痛苦的那个人死去了,接受痛苦的那个人就会解脱。”季行舟虽然是个生物学教授,但说出的话还挺哲学。
“那,除了细心和严谨,您觉得,申无忧还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吴清雪不能直接问季行舟,霍无忧有没有可能杀了申无涯,所以她婉转了一点。
“坚韧,善良,”季行舟的学生温念尘泡了三杯茶,小心翼翼地把茶端进来的时候,正听见吴清雪问了这个问题,“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
温念尘朝季行舟吐了下舌头,“我们实验室的人都很喜欢无忧,她虽然话少,但做的事最多,而且还会帮我们检查数据上的错误,无忧人特别特别好。”
吴清雪和傅朝阳接过温念尘递过来的茶杯,道了谢,手紧紧握着杯壁取暖。
冬天实在是太冷了。
季行舟接过温念尘的话茬,“无忧还是个靠谱的,勇敢的孩子。”
“勇敢?”吴清雪挑了挑眉,“是之前发生过什么事吗?”
“那倒没有,这只是我的第一感觉。”季行舟喝了口茶。
吴清雪“哦”了一声,“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不是有关申无忧的,是有关您的专业,您觉得,学生物的话,对人体的结构会很了解吗?”
话音落后,一阵沉默笼罩在会议室所有人头上,温念尘低下头,眸光晦暗不明,傅朝阳埋头苦写,不知道在写什么,吴清雪紧盯着季行舟,后者脸上却依旧挂着温柔的微笑。
“这就要看学的是生物学的哪个领域了,和医学沾边的话,大概率对人体是很了解的。”季行舟喝了口茶。
“那,您的研究方向和人体有关吗?”吴清雪歪了下头,用真挚的语气发问。
又是一阵沉默,这一次,温念尘开口回答了她:“如果是去年的项目,的确和人体有点关联,不过今年的话,我们扩展了研究方向,现在主要是研究动物了。”
吴清雪应了一声,“那我能去你们的实验室看看吗?”
“当然可以。”季行舟率先站起身。
“最好的话,我们想去申无忧平时最常去的实验室,以及她的宿舍看看,研究院这边是有宿舍的,对吧。”
之前到墓山上取证的时候,吴清雪饼没有来,所以她这次除了试探季行舟对申无忧的态度,更重要的是,去申无忧的宿舍找找线索。
实验室内打扫得很干净,至少比吴清雪想象中干净。
“这些试剂都是需要严格规整放好的,一些有害试剂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会爆炸,”温念尘似乎看出了吴清雪的疑惑,耐心地解释道:“之前,每晚离开实验室前,无忧都会提醒我们,把试剂放好。”
“你们查到线索了吗?我们这边还要无忧帮忙呢,她总不能一直待在云荒街吧,研究生没课题研究的话,是不能毕业的。”温念尘也想试探吴清雪。
但吴清雪不吃这一套,“我们查完了,自然会放她回去,这一段时间,她安心住在云荒街就好,毕竟人命关天。”
温念尘“哦”了一声。
吴清雪随意看了下实验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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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些器具,以及实验记录,上面的数字,她都看不懂,但内容大致的确如温念尘所说,基本和动物有关。
进到霍无忧的宿舍时,吴清雪迎面闻到一股清香。
霍无忧还在自己的宿舍窗台旁养了一盆兰花,具体什么品种的兰花,她就不清楚了。
房间的主人很爱干净,吴清雪仔仔细细搜索了一遍,确认把弄乱的东西放回原位之后,她才把视线移到书桌上没上锁的日记本上。
这种私人的物品,按理说不应该打开,但吴清雪还是翻开了。
要做坏人,那就做到底吧。
吴清雪深吸一口气。
事实上,本子里的内容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因为里面只写了一个字——
逃。
霍无忧想逃。
字迹从稚嫩潦草到工整,前前后后至少经过了有十多年的时间,这还是保守估计。
吴清雪翻页的手指忽然顿了一下。
“你发现什么了?”傅朝阳有些紧张地凑上来。
紧跟着,在宿舍门口等待的季行舟和温念尘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没有,”吴清雪垂眸,“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我不紧张,我只是想详细地记录案情。”傅朝阳抿了下唇。
吴清雪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傅朝阳,温念尘和季行舟一起站在房间的阴影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像在看什么洪水猛兽。
吴清雪挑了挑眉,问:“你们这个研究院有没有信奉什么神啊之类的?”
温念尘愣了一下,撇过头,看向季行舟。
“我就是随口问问。”吴清雪解释了一句。
“没有,”季行舟说,“你要找神的话,云荒街不是有个基督教救济会吗?你可以去那看看。”
季行舟的笑容依旧温和。
离开研究院时,吴清雪长长地叹了口气,傅朝阳坐在驾驶位上开车,警车没有鸣笛。
“今天什么都没有找到。”吴清雪闭上双眼。
“或许,我们的方向真的错了,……申无忧她不是凶手。”傅朝阳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
吴清雪有些奇怪:“你和申无忧认识吗?”
“不认识。”这一下,傅朝阳回答得干脆果决。
有的人天生就是表演家,有的人天生就不会撒谎。吴清雪直起身,侧过头,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傅朝阳。
“那你觉得,谁才是杀死申无涯的凶手呢?”
吴清雪的声音很冷。
她是刑侦一队最小的警员,但她业务能力很强,之前有几起悬案,她出了不少的力,不过,老郭并不重用她。
用老郭的话来说就是,女的哪懂什么破案,他干了几十年,没见过有几个女刑警很聪明的,不过,吴清雪长得讨喜,她要玩,那就任她去玩,只要别把自己搞死就行。
傅朝阳握住方向盘,拐了个弯。
“朝阳,我真的太害怕了。”
霍无忧沾满泪水的脸在他脑海中浮现。
“你帮帮我,帮帮我妈妈,好不好?你就看在,三年前我救了你一命的份上,好吗?”
霍无忧很少哭。
她在研究院的时候总是最靠谱的那个,傅朝阳见她时,她总是穿着干净,白大褂上鲜少有试剂留下的痕迹。
她会接过傅朝阳给她递过来的水果,用冷淡的声音说:“谢谢。”
这个时候,霍无忧会带他去到研究院的天台。
在傅朝阳的注视下,霍无忧会拿出一杆香烟,问:“你要帮我点烟吗?”
霍无忧爱干净,不爱哭。
然后,傅朝阳帮她抹去了眼泪。
在她颤抖的声音中,傅朝阳听见自己说:
“好。”
12. 崩塌
吴清雪是一个非常敏锐的警察。
她看穿了傅朝阳虚伪的掩饰,看穿了季行舟和温念尘在撒谎,也清楚地意识到,霍无忧一定和申无涯的死脱不了干系。
但她没有打草惊蛇。
“可能和夏队,郭队猜的一样吧,是随机杀人,只是杀到了申无涯头上。”傅朝阳不敢低头,他现在在开车。
“我们局里,你是最了解耶稣的故事的人,你觉得,十字架代表着审判吗?”吴清雪又换了一个话题,看起来,她是想和傅朝阳闲聊。
“大概吧。”傅朝阳拐过另一个弯,说多错多,他大马虎略过了这个话题,便不再多说什么。
“你觉得申无忧为什么要逃?”车内的温度不比车外暖和,吴清雪朝自己的手哈了口气。
傅朝阳没有回答。
“你看见了吧,申无忧的那本日记,里面写满了逃字,”吴清雪顿了一下,“申无涯对她很不好,所以,她想逃。”
“那么霍春来呢?”吴清雪想到了最关键的地方,“她是申无忧的母亲,申无涯的妻子,但从始至终,她连影子都没有出现过。”
“莫名其妙辞职,莫名其妙去旅行,或许都是在掩盖,”吴清雪试探性地说出了她的判断,“或许,霍春来才是先逃的那个人。”
傅朝阳依旧没有回答,墓山离云荒街很近,吴清雪话音刚落,就看见了云荒街修剪得极低的建筑。
夏汲光和老郭还在会议室整合线索,其他的警员还在外面挨家挨户地盘问。
吴清雪并不打算回去,“我要去一趟基督教救济会。”
她没有发出邀请,但傅朝阳还是主动跟在了她身后。
“你也对基督教感兴趣?”吴清雪挑眉。
“我对耶稣感兴趣。”傅朝阳难得又摸了一把,当然,他的主要目的是,不被人看出来,他在心慌。
吴清雪已经查到基督教救济会了,傅朝阳需要知道,她想到了哪一步,最好的话,傅朝阳能逮住机会,向霍无忧传递信息。
基督教救济会就在云荒街的街角,靠近山羊街的位置。
统领教会的,是一个穿着修女服的女人,她叫宋玉芳,也是云荒街附近有名的慈善家。
吴清雪原以为,教会的人应该不多,毕竟云荒街大部分人都是文盲,知道基督教的,肯定也不多,但她刚推开门就愣住了。
一周一次的祷告,规格至少有五十个人的基督教教徒中,宋玉芳正一边走动,一边捧着《圣经》,一字一句地把上面的故事,念给信奉它们的教徒听。
“逾越节是对于犹太人来说意义非凡的节日,在这天,众多信徒都回来朝圣。而耶稣就是在逾越节前,去到了耶路撒冷。但他并没有选择乘坐华丽的马车,而是骑着一头不起眼的驴。”
“而一个叫撒迦利亚的人预言:耶路撒冷啊,应当欢呼。看哪,你的王来到你这里!祂是公义的,并且施行拯救,谦和地骑着驴,骑着小驴,驴的驹子。”
“于是,在耶路撒冷的街头,人们以棕榈枝为路,以衣裳铺地,用最朴素而热烈的方式,表达着对耶稣的欢迎。”
“然而当时的基督教主流与耶稣强调爱与宽恕,主张人人平等,甚至愿意为罪人承担罪责的观点相悖,祭祀和宗教的首领认为,这是对犹太教传统律法的挑战,更是对祭司阶层权威的威胁。”
“耶稣会让这个社会变得不稳定,让统治变得不稳定。”
“所以,当有人领袖造谣,说耶稣可能谋反时,罗马统治者也开始感到不安,他们担心耶稣的教导会威胁其统治,于是密切关注耶稣的行动,并寻找机会逮捕他。
“最后的晚餐”后,耶稣的关门弟子犹大出卖了他。被捕后,耶稣以“叛国”的罪名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宋玉芳正在念耶稣的故事。
瞧见傅朝阳后,宋玉芳才不紧不慢地将目光放到吴清雪身上,“这周的祷告提前结束,我还有点事,大家先回去吧,我们下周末见。”
宋玉芳很有眼力见,和她一起信奉基督教的教徒也是。
这些人转身看见站在教堂门口的吴清雪和傅朝阳,什么话也没说,直接就走了。
直到教堂内只剩下宋玉芳,吴清雪和傅朝阳三个人,宋玉芳才再次开了口:“我认识你,云荒街公安局的吴警官。”
“之前你去县医院取药的时候,我排在你后面,”宋玉芳穿着单薄,却面色红润,“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想听听你的教义,”吴清雪顿了一下,“顺道,我能看看入会名单吗?”
这种规模稍微大一点的教会,一般都有个入会名单,方便清点人数,上交贡品。
宋玉芳沉默了一会儿,才从教堂神像的讲台下拿出一个红棕色的笔记本。
那个年代基本都还是手写,宋玉芳的字很好看,每个人叫什么名字,什么时间入会,交了多少入会的钱,她写得清清楚楚。
吴清雪看了一会儿,她以为会在上面找到霍无忧的名字,但直到翻到最后一页,她都没有看到霍无忧。
不过,最后一个入会的人,倒是引起了她的怀疑。
“霍春来也是你们这的?”吴清雪问。
“你和夏警官问过同样的问题,”宋玉芳顿了一下,“霍春来一个月前才入的会,只来做过三次祷告,后面她就告诉我,她要去其他地方旅行了,至于究竟是去哪里,我并不知道。”
吴清雪并不是想问宋玉芳,霍春来究竟去了哪,现在问这个没有意义。
“你觉得,霍春来是个什么样的人?”
又是一阵沉默,宋玉芳长叹一口气。
在吴清雪的注视下,她缓缓吐出两个字:
“温柔。”
霍无忧站在教堂门口的时候,正瞧见傅朝阳在向她打手势。
“离开这里。”傅朝阳一边做动作,一边做口型。
但霍无忧下定了决心,她逆着夕阳的光,站在教堂门口,她的影子被拉到极长,吞噬着吴清雪,傅朝阳和宋玉芳三个人的身影。
“你也要入会吗?”吴清雪转过身,看向面无表情的霍无忧。
“我是替霍春来做祷告的。”霍无忧的声音很冷,她进到教堂,顺手带上了厚重的大门。
“那你来晚了,”吴清雪说:“祷告已经结束了。”
霍无忧没有理会她,“吴警官想知道霍春来的事,为什么不直接问我?宋阿姨对霍春来了解得不够多,判断也很片面。”
“我有我的考虑。”吴清雪不肯退让。
霍无忧看了吴清雪一眼,没回答,她绕开吴清雪,绕过宋玉芳,来到教堂尽头的那座神像前,双手合十,有模有样地开始祷告。
傅朝阳朝她投去担忧的目光,“我们先回公安局吧,夏队和老郭那里,或许有新的线索。”
事实证明,傅朝阳的确不是一个擅长撒谎的人,他这么一说,鬼都知道,他绝对在隐瞒什么,而且一定和霍无忧有关。
不然为什么霍无忧一来,他就忙着把吴清雪支开?
“新的线索什么时候都能看。”吴清雪依旧没有戳穿傅朝阳。
“我们现在要说些公事,申小姐,你方便去别的地方吗?”吴清雪顿了一下,“不然的话,我就只能把宋女士带回局里了。”
霍无忧像是没有听到吴清雪说话一样,闭上双眼,虔诚地祈祷着。
十分钟前,温念尘急急忙忙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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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云荒街,告诉她,吴清雪已经开始怀疑她了。
傅朝阳说过,现场的痕迹被人处理得很干净,在一个没有监控的年代,雨是最好的掩饰。
霍无忧运气很好,她拿铲子把申无涯敲死的那天,正好下了雨,她什么也没留下。
吴清雪正要带宋玉芳走,霍无忧却叫住了她:“你不想知道,霍春来在哪儿吗?”
听到“霍春来”的名字,吴清雪猛地顿住脚步,“你在诈我。”
“你不想找到霍春来吗?”霍无忧挑眉,“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知道霍春来在哪儿。”
霍无忧转过身,朝吴清雪的方向走去。
目前为止,吴清雪对霍无忧的了解,都是通过他人之口,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是通过霍无忧本身。
吴清雪同情霍无忧的遭遇,不然她不会在听霍无忧说,申无涯打她时,拍她的肩膀,握住她冰凉的手。
只是,霍无忧似乎并不像其他人口中那样,善良且无辜。
“我可以带你去见霍春来,但你要答应我三个条件,”霍无忧说完,又补充道:“放心,我不会为难你。”
*
“霍春来在你这买了一把斧头?”在专门卖工具的店铺里,夏汲光得到了这么多天最有用的线索。
“什么时候?她有没有说买斧头是要去做什么?她买完之后往哪儿走了,申无涯有来过吗?”夏汲光有些激动,抓住老板的衣服,迫不及待地就开始问。
“就上周的事吧,她说是娘家的哥哥要用,她娘家那片挺多树的,她哥哥要砍树建房,我让她买个锯子砍树,比斧头砍快,她就说要斧头。”
老板仔细回忆,“我记得很清楚,她那天来买斧头的时候,脸上还有很严重的伤。”
“她说她下楼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老板继续说,“申无涯倒是没来过,他很少出门吧,平时霍春来都是一个人出来的,要么就是和她的女儿一起出来。”
“申无涯孤僻得很,虽然人看着老实,但他过年的时候,从来没和春来一起回过娘家,申无涯有摩托车,那冬天赶车也恼火,他从来就没送过春来。”
一直坐在店铺里面烤火的老板娘长叹一口气:“不光这样,春来从娘家回来,还要去帮申无涯的妈做饭招待客人,要我说,春来就是脾气太好了。”
“要是换我,我早就不干了,”老板娘没好气地骂了申无涯一句,“好歹申无涯现在死了,真是死得好,他们那一家人都该死!”
“霍春来给你说过,她在家过得不好?”老郭灭掉手里的烟,上前一步,把店铺门口的光堵住大半。
“春来从来没嫌自己过得不好,她总说,这个世界上比申无涯,比申无涯一家还烂的人多了去了,生活嘛,忍忍一下就过去了。”
老板娘是个热心肠,霍春来人很好,她们一直都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要我说,就不该忍,”老板娘忿忿地拿起旁边的水杯,喝了口热茶,老板非常有眼力见地跑到他身后,给她捏肩,“都是给那一家子惯的!”
老郭随口“嗯”了一声,“你还知道什么关于霍春来的事吗?”
老板娘想了想,“就今年十月份的事吧,申无涯跟春来还有无忧大吵了一架,申无涯那个没良心的,就摁着无忧打,把人家小姑娘的脸都抓破了。”
“那事闹得很大,春来一边哭一边跟我说,她要和申无涯离婚,她想摆脱申无涯。”
“她说,申无涯打她无所谓,可是申无涯打了她的女儿,无忧的脸上全是血,如果不是春来拦着,刀都已经架到无忧脖子上,把无忧砍死了。”
老板娘叹了口气。
“春来说,她要逃。”
13. 继承
“你三岁那年,我们家拆迁,我曾经逃过一次。”
霍春来趴在哭泣的霍无忧耳边,很轻很温柔地说。
昏暗的房间内,霍无忧背对着霍春来,把头埋在被窝里,愣是一点哭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霍无忧的房间里全是被摔坏的东西,她的小柜子,她的镜子,她的杯子,但她什么也没管。
很早以前,霍无忧没有自己的房间,于是她长大后最大的愿望是能有自己的房间。
她很爱惜这个能关上门的房间。
她以前的房间是从霍春来卧室搬过来的,上面有一个用锤子砸出来的洞,洞口贴了霍无忧画的黑山羊,因为两扇门的高度不一样,所以即使霍无忧想关门,门也关不上。
二十四岁这年,她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可以关上门的房间,她当然要好好布置一下。
她用自己打工存下来的钱,买了一个柜子。
申无涯下班回来看见柜子的时候,只冷冷地扫了一眼。
他从来不觉得霍春来和霍无忧能买到什么好东西。
霍无忧七岁那年的冬天,霍春来去集市上买了一小块羊肉,云荒街有在冬至当天吃羊肉,喝羊肉汤的风俗。
她买回来之后,申无涯先是用食指和拇指嫌弃地把肉拿起来,正面看一看,反面看一看,最后咂一下嘴,装作懂行的人说:“你这羊肉,一看就买得不好。”
“你懂啊?”霍春来想笑,申无涯平时连菜市场都不去,怎么可能看得出来,羊肉是好还是不好?
更何况,霍春来早年间是在馆子里帮忙的,肉怎么买最新鲜,菜怎么买最划算,她肯定比申无涯懂行。
“我之前还在通信公司的时候,吃过很多次羊肉,你懂个屁。”申无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那下次你去买。”霍春来说。
“不,”申无涯放下羊肉,坐到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我不买羊肉,这是你的事。”
霍春来瞥了他一眼,没说话,认真地给羊肉去腥,霍无忧这时就在自己的房间里画羊。
事实上,霍无忧并不想吃羊,但霍春来告诉她,羊肉吃了对身体好。
外面申无涯说话的声音,霍春来清洗羊肉,煮羊肉的声音,她都听得很清楚。
吃饭的时候,申无涯依旧高高地抬起他的头,用筷子指着羊肉说:“盐放多了,味道太咸。”
霍春来瞥了他一眼,又问霍无忧:“无忧,肉咸不咸?”
霍无忧摇了摇头,味道很合适。
“我吃起也没好咸,就你最挑。”霍春来没好气地骂了一句。
申无涯冷笑一声,仿佛他是不想与女人争辩的“君子”,他喝着小酒,看着霍无忧埋头苦吃的样子,又冷笑一声。
不仅是羊肉,霍春来就算做了其他的菜,申无涯时不时也要说她盐放多了,盐放少了,调味不好。
霍春来一生气,就会让他以后自己做饭自己吃,申无涯就说,“我做什么饭?我不做饭”
“那你就别挑剔,别在饭桌上发气。”霍春来有时候和申无涯说话,忍不住地愤怒。
这时,申无涯就会冷笑一声说:“我敢跟你发气哦?”
霍春来恨他恨得牙痒,后面做饭,却还是要做申无涯的那份。
还有一年,霍春来去买了个电视柜,刚拖回来,申无涯一看见就“啧”了一声,“要不说你不会买东西,你看你这电视柜,买得好差。”
“你买成好多钱?”申无涯撇了撇嘴,嫌弃地说。
“五十。”霍春来回答。
“买得撇,老子去买,20块钱就给他搞定。”申无涯更嫌弃了。
“那你咋不去买?”霍春来本来挑来挑去买个喜欢的电视柜已经很累了,回来还要听申无涯在那说这不对那不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买都买回来了,我敢说啥子哦。”申无涯把电视柜撇下,阴阳怪气地说。
“那你就闭嘴!别说话!”霍春来提高了声音。
申无涯沉默一下,瞪着他那双牛眼睛看向霍春来:“你在发啥子气?”
霍春来和霍无忧在这个家里没有生气的资格,只有申无涯有,大概是因为,他是一家之主,总之,霍春来和霍无忧只能顺着他的心意。
不然他就要用更大的愤怒盖过霍春来的愤怒,而且还会动手。
但他动手的次数不多,因为他需要一些绝佳的理由来掩盖他的罪行,而霍春来很多时候都会让着他,霍无忧更是一年到头不会跟他说几句话。
在父母吵架的戏码中,霍无忧总是扮演沉默的旁观者。
“我发什么气?老子有些时候真的是听不得你说那种话,天天就晓得在那干说,批事情干不成一件。”霍春来系上围裙,准备进厨房做饭。
“老子?你敢自称老子?我才是你老子,你搞清楚!还有,哪个干不成事,没有我你能活到今天?!”申无涯一点就炸,很快,霍春来就会跟他吵起来。
这时,霍无忧通常都在自己的房间画画,她喜欢画山羊,那是她唯一感兴趣的爱好。
最后霍春来和申无涯的战争会以霍春来的退让作为结束,等饭做好,霍春来会去叫霍无忧吃饭,然后,三个人相安无事地坐在饭桌上。
霍无忧什么都能听见,什么都知道,但她总是沉默着,在房间里画她的山羊。
很多时候,申无涯的恶意都是对着霍春来的,只要霍无忧一直沉默她就可以还算相安无事地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但霍无忧恨着。
她沉默地恨着。
在无数次,霍春来向她骂申无涯,诅咒申无涯去死的时候,在无数次,申无涯在饭桌上咒骂霍春来的时候,在无数次,申无涯喝醉酒的时候。
女儿是母亲的继承者。
在无数次,霍春来原谅申无涯的暴力,不论言语暴力还是肢体暴力的背后,都有霍无忧在笨拙地,事无巨细地记着。
霍春来对她说:“其实你爸对我还是很好的,虽然我这些年很多时候都跟他吵架生气,但是我知道,他还是很爱我的,我也很爱他。”
每一次,在霍无忧问她为什么还不跟申无涯离婚,每一次,霍无忧表现出一点点她讨厌申无涯的态度时,霍春来都会这么说。
她还会说:“你爸也是爱你的,他说过,他宁愿自己穿差点都不愿你穿差了,他给你那么多的生活费,也是关心你。”
但霍无忧的衣服都是霍春来买的,霍无忧的生活费,那是申无涯该她的,所以哪里能看出来爱?
霍无忧继承了霍春来对申无涯的仇恨,并且随着岁月流逝,这种恨意不断加深,但同时,霍春来不允许她恨。
霍无忧只能沉默。
她只能沉默地恨着,体谅着申无涯从来没有过的,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
直到申无涯骂霍无忧为了装饰自己的房间,买的那个白色柜子。
“不知道买来干什么。”这是申无涯说的第一句话。
柜子需要简易组装,因为最开始木工放的位置不好,霍无忧就把它拆成了两部分,等周末有空的时候再做,平时她要去墓山做实验,太累了。
有时候,人总是会莫名其妙变懒。
“还不是要靠我给你弄起,这个柜子,不晓得买来干啥子,买的真的是差!”申无涯一边生气地组装柜子,一边骂。
这是他说的第二句话。
“你放在那嘛,她自己有空的时候会斗,真的是,你又不会斗,在那弄什么弄。”霍春来有些看不惯申无涯了。
“我不会弄那她更不会!你自己活过来给我找东西,你找到了把它斗起,来嘛!”申无涯一下就生气了,站起身,瞪着他那双像牛蛙一样鼓起来的眼睛。
这是他说的第三句话。
他不允许任何人说他一句不是,一句不行,更不允许任何人有违逆他的想法。
霍春来看了他一眼,直接进到厨房开始洗碗,霍无忧仍旧在自己的房间画羊。
过了一会儿,申无涯越斗越生气,“这破柜子,零件都缺,怎么可能斗得起来!不晓得怎么卖的,真的是,天天乱花些批钱。”
“我说了,你就等她自己斗嘛,你弄她的东西干嘛啊?”霍春来也恼火。
她每天听申无涯骂她,每天听申无涯说他工作怎么怎么不容易,她真的是受够了。
霍无忧也放下了笔。
仇恨积累到一定程度一定会爆发。
她有些不耐烦地说:“我自己会拼,不需要你拼,天天回来就知道在那儿发气,真的是烦了。”
当然,这句话申无涯肯定没听见。
因为他和霍春来吵起来了。
“那你来斗!”申无涯一脚把柜子踢翻,“你来斗啊!”
“我说了让她自己斗,你听不懂是不是?”霍春来深吸一口气。
“她斗?那她咋不出来斗?在她那个房间里面耍起?”申无涯没好气地把柜子又踢到一边。
“她周末有空的时候斗啊,她现在天天上班也累,有空的时候斗不行吗?”霍春来真不知道该怎么跟申无涯沟通了。
申无涯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到底要干什么?!”
霍无忧真的忍不了了。
家里的隔音不好,什么杂七杂八的话,她都能听见。
“都说了那个柜子我自己斗我自己斗,天天回来就晓得在那发气,你到底要干什么?!”
霍无忧像是一下子把这么多年来所有的愤怒和怨恨都从嘴里说出来爆出来了一样,用她全身最大的力气,朝外面那个男人吼。
“都说了不需要你斗,你还要干什么?!天天就晓得在那骂骂骂,我真的是受够了!”
霍无忧深吸一口气,她的心脏剧烈跳动着。
这是她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大声地说话。
她说话一直很小声,因为小时候说话大声一点就会被申无涯瞪,被申无涯恐吓,她习惯了不说话和小声说话。
但此刻,她愤怒地吼着。
申无涯慢吞吞地从外面站到她房间门口。
“你在吼什么?”申无涯眯起眼睛,像在打量一只老鼠。
这是申无涯说的第七句话。
“你在吼谁?”申无涯依旧瞪着眼睛,白酒让他的脸比平时要红一些。
他一身酒气地进到霍无忧的房间。
一个谁都可与随意进出的公共场所。
他瞪着霍无忧,就像瞪着一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老鼠。
“你说呢?从吃完饭开始你就一直吼一直吼一直吼!你到底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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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回忆起这天时,霍无忧只觉得自己不知道从哪生出来的勇气,正对着申无涯,用她这一生,最大,最愤怒的声音大喊大叫。
但当时的霍无忧只觉得自己快疯了。
她快要疯了。
“你以为你在对哪个说话!日死***!老子把你供出去读书,你书读多了就翅膀硬了是吧!”申无涯也怒了。
他自诩对霍无忧一直很好,不知道这个女儿是发什么疯,居然敢跟他叫板。
“老子现在就可以掐死你!你信不信!!!”申无涯吼道。
“来啊!你掐死我啊!你恰死我啊!!!”霍无忧气息都已经不稳了。
她愤怒,她仇恨。
她恨不得现在就去厨房拿把刀把申无涯杀了。
“你跟我吼什么吼?!”申无涯又拔高了音量。
霍春来站到两人中间,“那你又在吼什么?!是谁回来就一直在吼?!”
申无涯一下气急,抓起霍无忧床头柜上的杯子,狠狠朝霍无忧砸过去,“你还跟我两个吼,你以为你是谁?”
“我告诉你,这房子里面没你住的份,这房子是我的,你给我滚出去!”
申无涯继续骂。
这种话,霍无忧从小听到大,霍无忧的奶奶李桂香就曾经对霍春来这么说过。
在他们眼中,霍春来和霍无忧根本就不是申家的人,他们都是外人。
“是谁先吼的,是谁先吼的,是谁先吼的?!”霍无忧根本不管申无涯说了什么。
“你给我滚出去,这个家里面没有你的份!”
“是谁先吼的?!!是谁先吼的?!!”霍无忧不间断地重复道:“是谁先吼的?!!”
紧跟着,霍无忧拿起手边的箱子,朝申无涯的方向甩过去。
她没打中申无涯,她的手在抖。
申无涯一下狂怒,他立刻就要走过来把霍无忧掐死。
霍春来挡在中间不让他过去,申无涯一下把霍春来推到在地。
“砰”的一声。
霍无忧赶忙上前把霍春来扶起来。
“你凭什么打我妈?!”
申无涯:“我想打就打!”
他的声音没有霍无忧大。
霍无忧像个疯子一样,大吼道:“你凭什么打我妈?!你凭什么打我妈?!!”
霍无忧把霍春来扶起来,下一秒,申无涯就要上前掐住霍无忧的脖子,霍春来赶忙把他隔开,霍无忧想帮霍春来,却被申无涯一把抓住了头发。
申无涯用了死劲,霍无忧的头发掉了一大把,她的毛衣也被使劲扯住,霍无忧被困在毛衣里,几乎窒息,霍春来死死掐住申无涯的脖子。
最后,霍春来一把把申无涯推到他睡的大床上,颤抖着声音骂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干什么?!我的女儿要杀了我,我干什么?”申无涯站起身,要去厨房拿刀,再次被霍春来推回床上。
“够了!!!”
“我要去报警。”霍无忧刚从缺氧中缓过来。
就在此时此刻,她迸发出激烈地,想要杀死申无涯的想法。
不管会付出什么代价。
“不准报警!一家人,关门把事情解决了。”霍春来整张脸都涨红了。
她阻止了霍无忧,无力地坐到霍无忧的床上。
这时,她才看见,霍无忧的脸上,全是被抓出来的血痕。
最后是怎么躺到床上的,霍无忧已经忘记了。
她无声地哭。
霍春来抱着她。
“妈,我想逃。”霍无忧说。
“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呢?”霍春来叹了口气。
“我要逃。”霍无忧魔怔地说。
霍春来没有回答,她抱着霍无忧,许久之后才缓缓说:“你三岁那年,我们家拆迁,我曾经逃过一次。”
“那时,你跟你的爷爷奶奶在一起住,我和你爸在另一间棚子里住。”
“你姨妈当时打工,在我这里存了500块钱,她怕她用钱没有度,钱放在我这里,她也安心。”
“我们搬家的时候,我还没有找工作,那时候,家里全靠你爸,你奶奶也不让我出去挣钱。”
“然后你爸就看到那500块了。”
霍春来长叹一口气,“他非说那500块是他的,我当时没有挣钱,如果你爸把这500块拿走了,我根本没有钱还你姨妈,我当时一下就急了。”
“我和你爸就在洗脚,说什么我也不给他那500块,你爸也生气了,他握着拳头,可能是想吓我,把拳头朝我挥过来。”
“但他失手了,一下把我的鼻子打出了血。”
“我当时一下就站起身,连鞋都来不及穿,就跑出去。”
“漆黑的天,冰冷的大马路,我头也不回地往前面跑,我当时想,就算走,我也要走回我的家。”
霍春来说,“然后,你爸追了过来,一把抱住我,把我往回拖。”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天。”霍春来用头抵住霍无忧的后背。
霍无忧:“你从来没有跟我讲过。”
霍春来“嗯”了一声。
“那他道歉了吗?”霍无忧问。
一阵沉默,霍春来闷闷地回答:
“没有。”
14. 瞬息
有时候,仇恨的爆发只在一个瞬息。
霍无忧想,她忍了申无涯很久。
很小的时候,她害怕,她畏惧,长大之后,她愤怒,她怨恨。
她走了太长的路。
没有那个柜子,总有一天,她也会像一个疯子一样,对申无涯大吵大叫。
“离婚吧,霍春来。”凌晨五点的时候,霍无忧对躺在她身旁的霍春来说。
“他会打你第一次,就会打你第二次。”
“他会打我第一次,就会打我第二次。”
“妈,”霍无忧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抱着霍春来,“被打真的太疼了。”
霍无忧脸上有被申无涯抓出来的血痕,没用水擦拭之前,她脸上全是血。
她的背很疼,脖子很疼,背也很疼,她的头发被抓下来一大把,背上也是申无涯抓出来的伤疤。
“妈,”霍无忧说,“你离婚吧。”
很小的时候,霍无忧听过霍春来提到过无数次离婚,但没有一次,霍春来逃走了。
霍无忧总是期盼着,她没有逃跑的能力,她只有畏惧和愤怒的能力,她害怕申无涯,但长大后,她觉得申无涯也不过如此。
一个在外讨好别人,只能憋着气回来打老婆孩子的人,能是什么大人物吗?
很久以后,霍春来才叹了口气。
她没有回答霍无忧。
“霍春来离婚了吗?”吴清雪问。
她和霍无忧有相同的经历。
对于童年的记忆,吴清雪能回忆起来的,大部分都是父亲抄着棍棒,把她的母亲打得遍体鳞伤的场景。
但吴清雪比霍无忧幸运。
她的母亲在她成年那天,和她父亲去爬墓山,不小心从山上掉下去了。
吴清雪得到了解脱,她现在是只自由的鸟。
霍无忧摇了摇头,“霍春来依旧没有离婚。”
傅朝阳跟在她们身后没说话,宋玉芳待在教堂祈祷,没有跟过来。
“为什么?”吴清雪不明白,“她不爱你吗?”
霍无忧顿了一下,继续说:“她最开始是想过离婚的。”
第二天一早,霍春来就骑着自行车,载着霍无忧去外面看房。
霍春来说:“我们搬出去住吧,无忧。”
那时候,霍无忧真的以为,她要解脱了,霍春来终于能明白,申无涯早就没救了,不离开他,她们永远都不会幸福。
霍无忧很开心。
她坐在母亲自行车的后座,在电视里,都是男主角骑着车,载着女主角往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但现在,霍无忧的母亲载着她,就像载着她生命中的女主角一样。
云荒街隔壁的山羊街有很多空闲的,要出租的房屋,不过环境不太好,到处都是垃圾。
但霍无忧并不在意,只要能和霍春来在一起,只要能逃,再怎么艰苦,她都能忍受。
霍春来骑着车带她转了一大圈,最后看上了一间二楼的房子。
房东是个老婆婆,七十多岁,性格和蔼,很好说话,她说,如果霍春来要长租的话,可以再便宜些。
霍春来应下来,说要租的话就来联系她,然后她又载着霍无忧回去了。
回到家时,李桂香和申国栋都在,申无涯坐在餐桌旁,他喝了很多酒,餐桌上有他没吃完的饭,有霍春来做饭时要用的菜刀。
他用菜刀把自己的手割下一层皮,红着脸和眼睛,“你们在外面干什么?”
申无涯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平时,霍春来回娘家,他都要求霍春来下午三点前回来,不然,他就会挎着脸,和霍春来大吵一架,或者大骂霍春来。
霍无忧也不能和其他同学出去玩,只要晚放学时间一点,申无涯就会生气地质问霍无忧。
霍春来不能旅游,不能出省,甚至连云荒街都不能离开,申无涯只允许她时不时去县上割点好肉。
“看房子。”霍春来冷漠地说。
“看房子做什么?”
“我和无忧要搬出去。”
这话一出,申无涯冷笑一声,很久没有再说下一句话。
霍春来让霍无忧回答她自己的房间,外面的一切有霍春来一个就足够了。
“你要是搬出去,你和你女儿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我了。”申无涯威胁道。
霍春来冷笑一声,“所以呢?你以为你能把我吓到?”
申无涯没说话。
“好了,都是一家人,”李桂香忙着打圆场,“这事过了就过了,房子今年才装修过,大家都和和气气的,别吵架,春来,你也是。”
李桂香长叹一口气,“你知道他就那脾气,大家和和气气地,把话说开就对了,不然叫左邻右舍地听去,不知道背后怎么说你。”
申国栋也发了话:“好了,都别说了,这件事情就算解决。”
“不可能,”霍春来颤抖着声线,她从来没有用这么坚定的声音去回答:“这件事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我已经想好了,必须离婚。”霍春来深吸一口气。
这些年,她在申家过得不好。
李桂香早些年喜欢为难她,这些年虽然改了性,但对霍春来的偏见一直在。
霍春来每年过年自己的娘家回不去几天,申无涯也不陪她回去,她反而还要去李桂香的家,帮她做饭,招待过来走亲戚的那些人。
忙上忙下一整天,做饭洗碗,帮李桂香打扫家里,累得要死,最后连上桌吃饭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站在一边吃。
“我真的和你过够了,申无涯,这些年,你打我,骂我我都忍了,昨天,就因为一个柜子,你要把你的女儿掐死,你的亲女儿,你一点心痛的意思都没有,我以为你只是不会张口说爱,但你根本就不爱。”
“我寄希望于你会改真的是一场笑话,申无涯,我和你过够了。”
霍春来想到霍无忧脸上的伤,就忍不住地想哭。
这个家里,她和霍无忧都是外人。
“你要离婚我就去死。”申无涯把放在餐桌上的菜刀拿起来,又重重地放下。
“什么死不死的,别说这种话。”李桂香跳起脚来,想把申无涯的话堵回去。
“这么多年,我活着也累,我天天那么早去上班,供这个家——”
“你供谁了?你以前挣得到钱的时候,钱全部交给你妈,我一分没拿,现在你挣不到钱,你的钱全给你自己开销,你供谁了?无忧高中的生活费,大学的生活费,有一半都是我出的,另一半是你该给的,你这就算供这个家了吗?”
“你不洗碗,不做饭,不买菜,不洗衣服,就连你的酒,都是我去打的!”霍春来提高音量,眼泪啥时间从眼眶流下来。
申国栋和李桂香没说话。
“我说了,我活得累,我天天躺在床上都想死。”申无涯冷笑一声,作势拿起刀要砍自己。
李桂香连忙阻止。
“那你怎么还没去死?”霍春来冷漠地说。
在听到申无涯说自己要去死的那一瞬间,霍无忧确信自己是开心的。
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申无涯不可能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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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年代通讯不发达,霍无忧所在的小区,消息也传得不够快,住在霍无忧家旁边的,又大部分是些上班族。
所以,李桂香和申国栋要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只有一个可能。
申无涯打着自己要去死的名号,敲开李桂香和申国栋的家门,看似是一个“孝子”的忏悔和告别,实则他就是在找他的爸爸妈妈给他撑腰。
申无涯今年五十岁,但依旧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用最不值钱,别人最不在乎,只有他自己最珍视的东西威胁霍春来。
很久以后,坐在房间里,不停地写“逃”的霍无忧才反应过来。
一个真正想死的人,根本不会告诉别人他想死,寻一个好日子,跳河,上吊,割腕或者用任何能杀死自己的方式杀死自己,等别人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得到了解脱。
而不是像申无涯这样,大张旗鼓地通知别人,不痛不痒地给自己的手背割一道很快就能愈合的疤,企图让霍春来心软,然后这个家又恢复以往的样子。
就像霍春来无数次所做的那样。
申无涯怕死,或者说,他是这个家里,最不会自杀的人。
他有两个可供他吸血的保姆。
霍无忧有些绝望。
她听见门外的霍春来声泪俱下地控诉:“是你先开始骂人,是你先朝无忧的脑袋扔杯子,也是你,趁着无忧扶我起来,扯住无忧的头发。”
“这一切是你先搞砸的。”霍春来带着哭腔说。
霍无忧站起身,打开门,她需要站到霍春来身边,即使申无涯可能会杀死她和霍春来,但是她知道,她必须和霍春来站到一起。
她不能一辈子都躲到霍春来身后。
然后她听见了申无涯的怒吼。
“我已经道歉了!!!”
霍无忧走到霍春来身边,握住她的手。
霍无忧知道申无涯口中的道歉是什么意思。
她回到房间时,她的柜子已经被重新拼好了。
“你给谁道歉了?”霍无忧比霍春来冷静很多,她的声音也很冷漠。
申无涯听到这话,一下就怒了,他“啧”了一声,从餐桌上站起身,开始换鞋。
“没事,爸没道歉,爸现在就去外面,我找一条河跳进去。”申无涯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很冷静,像一个爱女儿,但“不小心”伤害了女儿之后试图悔过却得不到女儿原谅的可怜爸爸。
霍无忧冷漠地“哦”了一声。
申无涯更生气了,他继续暴怒地说:“爸没文凭,没文化,昨天打了你,我对不起你!”
霍无忧被他指着鼻子道歉。
这能算道歉吗?
霍无忧冷笑一声,没说话。
申无涯又提高了声音,对着申国栋,对着他的爸爸,声音哽咽地说:“你看嘛!你看她是什么样子嘛!!!”
就好像在说,我费了那么大的劲把我的女儿养大,结果她不听我的,还用这种冷淡不屑的态度对我,我好委屈啊,你帮我惩罚她吧。
事实上呢?申无涯教育过霍无忧吗?爱过霍无忧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社会的公知是,教孩子是女人的事。
申国栋蹙了蹙眉:“行了,无忧你也别说话了,发完气就对了。”
霍无忧不是霍春来,她说话都是往最难听的说。
她冷漠地看了眼李桂香,又看了眼像小孩子受欺负了,找爸爸妈妈撑腰的申无涯,最后把目光落到申国栋身上,一字一顿,清晰地说:
“对你爹个头。”
15. 苦海
霍无忧从来没有这么勇敢过。
实话说,她很少在除了霍春来以外的人面前说话。
过年的时候,霍春来很早就要起床,去李桂香家里帮忙烧菜做饭,霍无忧过去的时候,通常只礼貌地叫回来过年的几个亲戚一声,便坐在他们中间,不说话,也不做任何动作。
只有别人提到她的时候,她才会敷衍地应几声。
申无涯那边的亲戚都有病。
霍无忧从小就不喜欢他们,连带着在他们面前也总是冷着脸,什么话都不说。
过年,李桂香家里的饭是霍春来做的,碗是霍春来洗的,但霍春来每次都只能最后一个吃饭,而且没有座位。
李桂香的家也不小,但就是没有霍春来的座位。
很多时候,霍无忧都问霍春来,你为什么不坐着吃?
“没位置,也没多余的板凳,而且我也不累,站着吃就行。”霍春来回答她。
天都没亮就开始忙碌的人怎么会不累?
但霍无忧并不反驳霍春来,很多时候,她只是安静地看着霍春来。
霍春来每天都要做很多事。
洗衣服,做饭,工作,拖地……霍无忧在家里的时候,会跟她一起做。
每年过年的大扫除,霍春来不仅要扫自己的家,还要去李桂香家,帮她打扫。
这个时候,申无涯总是抄着个手,冷漠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一家之主怎么能做打扫卫生的事?
于是,霍无忧继续恨他,连带仇恨压榨霍春来的那群亲戚,申无涯的家人。
“我听了这么久,也算是听明白了,想要和气是吧?我告诉你们,不可能。”霍无忧冷笑一声,冷漠地,毫无波澜地看向申国栋和李桂香。
“我再和他住下去,我就要疯了。”霍无忧指着申无涯,平静地说。
“行了,别说了,好好生生的,不要叫别人看笑话。”申国栋皱了下眉。
“什么叫看笑话?你再说一句,我明天就拿着大喇叭在整个街道上喊,你怕别人看笑话,那我就把你们所有人真的都变成笑话!”霍无忧把霍春来护在身后。
她比霍春来明白,她们两个都是这个家的外人。
因为她们都是女人。
李桂香骂霍春来,会告诉她,这个家里没有她的那份,让她带着霍无忧搬出去住。
申无涯骂霍无忧,也是告诉她,这家里没有她的一份,让她滚出去。
这么多年,霍无忧谨小慎微,连哭都不敢大声哭,小心翼翼地看申无涯的脸色,看申无涯一家的脸色,她早就累了。
她考上了研究生,在墓山上的研究院有自己的宿舍,她可以住在没有申无涯的地方。
她可以自由。
但李桂香和申国栋不会放过她和霍春来。
今年上半年,霍无忧的外婆生病住院,那时霍春来因为家里装修,暂时住在了李桂香的家,霍无忧的舅舅,也就是霍春来的哥哥打电话过来找她,说她二哥这两天太忙,没时间照顾妈,问霍春来有没有时间回去。
霍春来急得马上就要去厂里请假,李桂香听完了全程,却是冷哼一声,对霍春来说:“你二哥还真是搞笑,明明就该他去照顾你妈,他倒好,把活推给你。”
“谁没有忙的时候?我理解他就行。”霍春来听到这话就已经很不高兴了。
下一秒,李桂香就补了一句:“你别请太多假,还是多去上上班,真的是。”
霍春来知道她的言外之意。
这几年,申无涯挣不到什么钱,李桂香心疼自家儿子,希望他压力小点,就只能把更大的压力放到霍春来身上。
她怕霍春来请太多假,被车间那边开除。
霍春来没说什么,直接走了。
后来,她和霍无忧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依旧很生气。不论怎么样,那是霍春来自己的妈,李桂香这么说实在是过分。
霍无忧也想,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烂人?
她对申无涯的恨与日俱增,对申无涯家人的恨也与日俱增。
甚至后来,霍无忧的外婆去世,申无涯的家人来随了礼没吃饭就走了,事后,申无涯还要让霍春来单独把他们喊出来吃饭。
霍春来简直想笑,“我妈去世,你姐你妈没吃上饭,你还要让我单独请他们吃一顿?你在搞笑吗?你姐以后要办什么酒席,我也只随礼不吃饭,我不欠你们一家人的。”
至此,霍春来才慢慢明白,申无涯和他的家人都是一丘之貉。
需要霍春来的时候,他们就是一家人,不需要霍春来的时候,连随礼的几块都要算得清清楚楚。
霍春来总是对霍无忧说,虽然你奶奶他们前几年对我不是很好,但他们这几年已经慢慢变好了。
每当这时,霍无忧都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霍春来是个心软的人。
所以,霍无忧一定要站到她前面。
于是,她指着申国栋和李桂香说:“不要再和稀泥了!我要疯了,我真的要疯了!!!”
霍无忧歇斯底里地大吼。
申无涯朝她摆了摆手,申无涯今晚也喝了酒,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没事,爸错了,爸现在就去死,爸现在就换鞋,找条河跳下去。”
他一说完,就准备往外冲。
申国栋一把抓住申无涯,轻而易举地把他摁回沙发上坐着。
“死什么死?我在这,不准说这种话。”申国栋拿出了长辈的威严。
“爸,你别拦我,我说了,我不想活了,我现在就出去,找辆车把我撞死。”申无涯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委屈,他看向霍无忧,“我还要怎么做?我还要怎么做你才满意?!”
霍无忧冷漠地看着他:“你去死。”
“好好好,我现在就去,我现在就去!!!”申无涯像一头横冲直撞的牛,不断地要离开这个家,又不断轻而易举地被申国栋摁回沙发上。
霍无忧看这种演出来的戏码,真的是看够了。
最后,申国栋让申无涯住到他家,李桂香走在最后,提高声音:“不准往外说。”
“你让我不往外说我就不往外说?”霍无忧冷笑,“我偏要说,拳头没打在你身上你就不觉得痛是吧?说些批话不晓得你怎么活到这个岁数的。”
“滚。”
霍无忧不会怜悯这一家人。
从小到大,她对这些人生出的,唯一的情绪就是,仇恨。
她自己的仇恨,霍春来的仇恨,一起压到了她的身上。
霍春来关上门,坐在沙发上哭,霍无忧抱着她,用手指抹去她的眼泪。
霍无忧没有哭,她现在必须比霍春来更加勇敢,她们没有家,不是任何人的家人,没有靠山,也没有人会可怜她们。
家暴里遭受非议的,大多都是女人。
女人的伤口,女人的眼泪,都是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大多数人都只会假模假样地叹息一声,怪那个女人不能忍,怪那个女人还不够贤惠。
女人的身上总有各种各样的枷锁。
霍春来哭得很伤心。
除了外公外婆去世的时候,霍无忧从来没见过这样悲伤的霍春来。
“想吃饭吗?我去做。”霍无忧拍着霍春来的背,就在这一刻,她感受到了一阵长久的,平静。
她站起身,去厨房起锅烧水,做饭煮菜。
短短两天,霍无忧已经思考过不下一百种杀死申无涯的方法,就算要去坐牢,就算被判死刑她都无所谓,她的人生早就被申无涯毁了。
从霍无忧长成这个烂掉的,阴郁的样子开始,从霍无忧第一次觉得自己又蠢又笨,从霍无忧第一次讨厌自己开始。
很多人都说,她不应该冲动,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和她站在一起。
她的老师,她的朋友,她的母亲。
霍无忧并不是孤身一人。
每一个人的生命也不仅仅只属于他自己。
数九寒天,霍无忧用冷水把菜淘了好几遍,这才放下锅。
厨房里有几滴申无涯用菜刀切自己皮肉时流下来的血滴,霍无忧没管,继续煮菜。
真正想要去死的人,只会安静地,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去死,而不是闹得人尽皆知,又是爸爸劝,又是妈妈劝的。
更何况,申无涯一个能把自己老婆孩子摁在地上打的人,能轻而易举地被一个七十多岁,这几年身体极差的老年人给拦住吗?
申无涯就是不想死。
男人都是天生的表演家。
他以为用这种不痛不痒的苦肉计就能打动霍无忧?
霍春来怎么想的,霍无忧不知骚,但她不会允许霍春来原谅申无涯。
大概,霍无忧已经疯了。
她冷静地把煮好的青菜端出来,又给霍春来盛了饭。
餐桌上还放着申无涯的酒杯,霍无忧顺手把酒杯丢进了垃圾桶。
“吃吧,”霍无忧笑着对霍春来说,“再伤心也要吃饭啊。”
霍春来已经没有哭了,她小口小口地吃着饭,每吃一口就要叹一口气。
“申无涯这样表演也没意思,他要是真想死,根本就不会让我们知道,他就是怕,但他要装作不怕,大概是因为男人的身份,一家之主的身份给他带来很多自信吧。”
霍无忧一边给霍春来夹菜,一边平静地说。
“你会心疼他吗?霍春来。”霍无忧放下筷子,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霍春来。
“你看见他那点不快点去医院马上就要愈合的伤口了?还是看见地上那点微不足道的血了?”
霍无忧的声音带着一股强烈的冷意。
她站起身,绕到餐桌对面,用手捧起霍春来的脸颊,“你在心疼申无涯吗?”
“可是妈妈,被打真的好痛啊。”
霍无忧用大拇指扫过霍春来的脸,声音却依旧冷漠。
就在那一刻,霍无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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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了一个道理。
一个人并不是循序渐进地就疯了,而是忽然之间就疯了。
而霍无忧意识到自己疯了的瞬间,就在现在,她看着霍春来,忽然就很想笑。
霍春来是个可怜的女人,当然,霍无忧也是。
“我心疼他干什么?无忧,我会站在你这边,我是你的妈妈。”霍春来深吸一口气。
霍无忧坐回到座位上。
“但是搬家太麻烦了,无忧。”
也是在这一刻,霍无忧明白,霍春来依旧没有和她站在一边。
申无涯又回来了,他让霍春来给他递家里大门的钥匙。
不然他没法开门回家。
等申无涯走了,霍无忧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那你要和他离婚吗?”
霍春来:“离。”
“我这次一定要和他离婚,他对我做什么我都可以不在意,不计较,但是他不能对你做什么,无忧,你是我的孩子。”
但霍无忧宁愿她不是霍春来的孩子。
霍无忧曾经问霍春来,如果她能重来一次,还会不会选申无涯做丈夫。
霍无忧私心想,如果她能回到过去,她一定要让霍春来避开申无涯,嫁给其他人。
但霍春来却说,她还是会嫁给申无涯。
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像上吊用的麻绳一样紧紧缠绕住霍无忧,“为什么?”
“没有你爸的话,就没有你了,无忧。”霍春来郑重地说。
霍无忧并不觉得感动。
到底什么时候,霍春来才能明白,并不是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期待自己的降生?
霍无忧根本不想来到这个世界,她根本不想。
即使她永远都遇不到霍春来,即使她会失去霍春来,她依旧不想来到这个世界。
为什么没有人听她说话?为什么没有人在乎她的想法?!
霍无忧没有回答,她继续和霍春来在外面散步,天空很黑,看不见一点光,就和霍无忧的眼睛一样。
霍春来不善于撒谎,但也最善于撒谎。
那天夜晚,霍无忧和她一起躺在床上,明明身体是热的,可霍无忧总觉得很冷,与此同时,她终于开始害怕。
她害怕申无涯半夜突然开门回来,拿着菜刀把她和霍春来一起砍了。
她害怕第二天,害怕再见到申无涯。
但同时,她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她一边害怕,一边兴奋地在脑内上演谋杀申无涯的戏码。
很久以后,霍无忧把头埋在被子里,无声地哭够了,才转过身,抱着背对着她睡觉的霍春来。
第二天,申无涯就搬回来了,霍春来给了他两个选择。
第一,可以不离婚,但必须他搬走或者霍春来和霍无忧搬走。
第二,他们可以继续住在一起,但必须把离婚手续办了。
霍无忧听到这两个条件时,长长地叹了口气。
申无涯不希望离婚,也不希望霍春来搬走。
谁个不希望伺候了自己二十多年的终身免费保姆离开。
一时之间,申无涯无法作出选择。
“我明年会调到市里上班,一周才会回来一次,到时候——”申无涯话还没说完,就被霍春来打断。
“这和解决这件事没有关系,申无涯,你调走了,然后呢?问题依旧没有解决。”
霍春来生出了莫大的勇气,她从来没有这般硬气地和申无涯说过话。
“这些年,我回我家,稍微迟一点,你就要骂我,我和我朋友出去玩,你也要说我,我妈生病,你也不乐意我回去陪我吗,我有时候想,跟你结这个婚到底有什么意义?”
“这么多年,我以为,你就算最开始心里只向着你妈你爸,时间久了,也该有我和无忧,但是我错了。”
“申无涯,就因为一个柜子,你就要掐死你的女儿,就因为你女儿对你说了几句重话,你就要拿刀砍她,你真的爱她你根本做不出这种事。”
霍春来深吸一口气。
“你说你活着累,你跟你妈,跟我,跟我们一家人都说,你活着累,我活着也累,既然过得这么累,那我们就离婚。这两个选择,你有一周的时间考虑。”
霍春来说完,便和霍无忧坐到餐桌上吃饭。
过了一会儿,霍春来又看着他:“来吃饭,我不会说连饭都不给你吃,饭你可以吃。”
霍无忧长叹一口气。
她知道,一周不是给申无涯的思考时间,而是霍春来的思考时间。
第四天,霍春来就在睡觉的时候给霍无忧说:“我想了很久,还是不离婚了。”
霍无忧连问为什么的力气都没有了。
原因不重要。
“搬家太麻烦了,无忧,你的东西太多了,根本不好搬。”
霍无忧侧着身体,抱着她的小狗玩偶。
她知道,都是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
16. 朝阳
“人在和自己的敌人对打时,通常只会感到愤怒,只有在遭受信任的人的背叛时,才会既愤怒又悲哀。”
霍无忧长长地发出一声叹息,“我又被霍春来骗了,她其实没想离婚。”
“她总是有很多理由,等申无涯死了去争那套房子,那家里有我们的一份,凭什么只要我们走?”
“霍春来并不是没有脾气,很多时候,申无涯把她骂急眼了,打急眼了,她也会生气。”
“而她惩罚申无涯的方式就是,”霍无忧顿了一下,“不给申无涯做早饭,不给申无涯烧洗澡水。”
云荒街今天的天气很不好。
走在路上的时候,霍无忧莫名想到,她用了七年的拿把伞已经烂了很久,还没有换新。
“我明白,”吴清雪跟着霍无忧回到云荒街的老小区,“我的母亲也是如此,她唯一能够惩罚父亲的方式就是,装作收回所有的爱。”
吴清雪总是在梦里回忆起母亲冷着脸不给父亲盛饭的场景。
“他这次太过分了,不要指望我还会像原来那样对待他。”吴清雪的母亲总是用恶狠狠的语气说这种话,仿佛她有多坏,有多狠一样。
直到现在,吴清雪依旧不能理解,她总是想,她的母亲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软弱的人。
“人不需要爱也能活下去,”霍无忧说,“但很少有人,特别是女人明白这个道理。”
“霍春来曾经是其中一个,”霍无忧继续说,“但在弥留之际时,大概是想通了。”
“她死了?”吴清雪挑眉。
“死了。”霍无忧回答。
“你为什么最开始不说?”吴清雪冷声质问。
“因为,我那时还没想通,还没有决定去公安局自首。”霍无忧在贪婪和正义之间最终选择了后者,霍春来从小就教导她,要成为一个好人。
霍无忧不想让霍春来失望。
“申无涯真的是你杀的?”吴清雪问。
霍无忧没有回答,不置可否。
“是我才对。”这时,一直沉默的傅朝阳终于开了口。
“是我杀了申无涯。”傅朝阳深吸一口气,快步上前挡在霍无忧身前。
“你们俩果然认识。”吴清雪笑了一声。
“你很聪明。”霍无忧夸赞道。
“当然。”吴清雪说。
傅朝阳有些没搞清楚现在的状况,他回头看了一眼霍无忧,“要不要在这里做掉她?”
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前途,未来,甚至是他的生命。
傅朝阳已经发过誓,他这辈子,他的一切都属于霍无忧。
他要确保霍无忧安然无恙。
尽管霍无忧并不稀罕,但傅朝阳依旧会凑上去。
“你怎么杀的申无涯?”吴清雪没理会傅朝阳的威胁。
“我把他约到了教堂,我告诉他,我给他准备了很多养老的钱,要他来签断绝父女关系的协议,他不同意,我就说,你不同意我就把李桂香和申国栋都杀了。”
“我很清楚该怎么激怒申国栋,”霍无忧说,“我说完之后,又问他,你该不会是怕我们签完协议之后,我不给你养老吧,他一下就暴怒,让我在那边等他。”
“我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也不能说万全,因为我只有一把铲子,”霍无忧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无数次想过,如果我和申无涯只能有一个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么我希望是申无涯。”
“不用误会,我并不喜欢申无涯,也并不是软弱,”霍无忧说,“好吧,可能也是因为软弱。”
“我恨申无涯,我恨不得他去死,但我依旧希望他能活着。人总是矛盾的结合体。”
霍无忧讨厌这样的自己,她既没有足够的勇气发起反抗,也没有足够的愚蠢,继续生活在暴力的威胁之下。
她怜悯自己,怜悯霍春来。
“我并不觉得你很软弱。”吴清雪想,如果她是霍无忧,或许都不能做到杀死申无涯的地步。
“申无涯果然来赴了约,我把假的断绝关系的协议递给了他。申无涯是个蠢货,他没读过书,连字都认不得几个,根本看不出来那份协议就是个幌子。”
“我走到他身后,举起铲子,申无涯对我和霍春来毫无防备。”
“我是弱者,可以被他摁在地上锤,霍春来也只是个女人,我们两个连起来都打不过他,为此,他也曾沾沾自喜过。”
“看啊,我的妻子和女儿加在一起都打不过我,我多厉害。”
“这是他炫耀的资本。”
“他不喜欢外面的人,却还要在醉酒之后面红耳赤,高高兴兴,好言好语地和他们说话,把女人当做笑话摆到餐桌上。”
“有时,我觉得自己是一条鱼,有时我觉得自己是一条狗。”
霍无忧回想起很小的时候,申无涯和他的狐朋狗友把看家护院的小狗打死做成狗肉火锅吃时的场景。
“坐在餐桌上的人分食我的肉,滚烫的汁水将我烫得面目全非,而我的骨血还要被拿去熬汤,做成一道鲜美的佳肴。”
“我的灵魂永远被囚禁在餐桌上,被人用刀和筷子分成无数的小块。”
霍无忧用钥匙打开家里的大门,她径直进到厨房,打开保温水壶,把东西递给吴清雪。
“我把全部的很集中在手上,集中在那把铲子上,然后,我把铲子重重砸向申无涯。”
“我听到了一声脆响。”
“就像小狗被打断后腿时的声音。”
“申无涯捂着头,转过来看着我,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冷静下来,我用蔑视的神情看着申无涯,我发现,他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强壮。”
说到这,霍无忧忽然顿了一下。
“我没有在他和我妈吵架的时候杀了他,也没有在他家暴我和我妈的时候杀了他。”
“我在一个非常清醒的时间段,把申无涯约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用铲子砸破了他的头。”
“我思考了很久。”
“吴警官,”保温桶里装着霍春来的骨灰,霍无忧一个人目送了霍春来的离去,“或许,我认为,死才是真正能够逃离的方法。”
“申无涯死,或者我死,”霍无忧忽然笑了一下,“但我高估了我的勇气,我没有那么期待死亡。”
“我怕死。”
等吴清雪接过保温桶,霍无忧才双手合十,像是在对神做祷告。
“我砸了申无涯很多下,很多很多下,如果他有足够的力量,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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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可以夺过我手里的铲子,在我打死他之前打死我。”
“但申无涯的力气没有那么大,常年酗酒让他的身体变得十分虚弱。”
直到现在,霍无忧的声音依旧平静。
“我需要为此付出代价,这是我必须经历的惩罚,我想通了。”霍无忧说。
傅朝阳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他想上前跪下求霍无忧不要这么做,但他没有力气,只定定地站在原地。
“可是,申无涯最后被割下了头,砍断了四肢,绑到了十字架上,”吴清雪看着保温桶里的骨灰,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霍春来是怎么死的?”
这一次,霍无忧没有回答她。
站在吴清雪身后的傅朝阳高高举起茶几上,清空的果盘,在吴清雪反应过来之前,傅朝阳重重地砸了下去。
吴清雪晕过去时,就看见霍无忧蹲下身,用冰冷的指尖拂过她的脸颊。
霍无忧是个温柔的人。
就和她描述的霍春来一模一样。
傅朝阳颤抖着手,他第一次没有听从霍无忧的话,“她都知道了,我们现在杀了她还来得及,你后悔也还来得及。”
“我不后悔。”霍无忧说。
傅朝阳这一回直接在她面前跪了下来,“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我不能……”
傅朝阳哭丧着脸,“我们逃走吧,霍无忧。去任何地方都可以。”
“我逃不走了,傅朝阳。”申无涯死后,霍无忧依旧没能睡个好觉,杀人比她想象中还要更加痛苦。
傅朝阳跪着朝她的方向爬过去,抓住她的裤腿,“我只有你了,霍无忧,我只有你了。”
霍无忧垂下眼眸,过了一会儿,她才冷漠地说:“你可以不离开我,我们一起去公安局,好不好?”
傅朝阳什么都没做,他顶多是用不知道从哪捡来的车,载着霍无忧逃到墓山,又帮霍无忧处理了一下证据。
帮凶应该都是从轻发落。
“为什么不可以杀了吴清雪,直接逃跑?”傅朝阳问。
“因为我不想。”霍无忧回答。
一阵沉默,傅朝阳深吸一口气,站起身:“那好,我们一起。”
不论霍无忧做什么,好事也好,坏事也好,傅朝阳都会陪着她,做霍无忧的垫脚石,刀,甚至是狗。
霍无忧说,她是餐桌上被分食的狗,傅朝阳则愿意成为被她分食的狗。
傅朝阳可以不要自己的灵魂,也可以不要自己的□□。
“我们一起。”傅朝阳重复道,他站起身,那张白净的脸在灯光的投射下变得阴狠。
霍无忧揉了下他的头发。
“走吧。”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一切都是傅朝阳一厢情愿。
对傅朝阳来说,霍无忧不是个好人。
“如果你想,我完全可以不把你供出来,”霍无忧忽然笑了一下,她侧过头,对傅朝阳说:“只要你肯求我。”
霍无忧坏得不彻底,她对傅朝阳动了恻隐之心。
“我求你,”傅朝阳深吸一口气:“我求你把我供出来。”
傅朝阳害怕霍无忧和他撇清关系。
他想一直,一直和霍无忧同流合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