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非要生死相许》
1. 第一眼
扶光四十八年秋,残阳西斜,暮色将尽。
当初怜妃受天子圣宠时,其居所月蘅殿金碧辉煌,一朝被冷落,宫殿也萧条破败。怜妃故去之后,落败的宫殿愈渐荒芜幽寂,与皇家的繁华喧嚣彻底隔开。
西风吹落梧桐叶,也吹散枝头细碎的蝉鸣,慢慢换上草丛间促织的声响,带着霜露的寒气。酷暑已然远去,人世一片秋凉。
“公主,庭院中衰草落叶越积越厚,丫鬟们整日疏懒,也不打扫,这样乱糟糟的怎么得了?”梳着双平髻的侍女正在清理墙角悬挂的蛛网。
“小茶累了?是我准许她们不打扫的。”温润的嗓音从画屏之后传来,纤瘦的身形映在屏风上,比画中美人更动人,宛若轻盈的蝉翼附着于人世,随时可能被西风吹去。
“我既然假装看不见,就要装点像一点。月蘅殿再乱,她们再懒,一个眼盲的公主都不可能发现。就算她们日日清扫,悉心装点,也讨不到我这个妖女欢心,何苦劳神费力?”
“公主,不许这样说自己。”紫茶拂去蛛网,用绢布擦了手,绕到画屏内侧,在公主身边蹲下,再仰头看她。
公主面上覆着一层黑纱,黑纱上边缘与她双眉齐平,垂坠而下,被挺拔的鼻尖隆起弧线,下摆扫过她小巧的下颌,尚未触及脖颈。这一抹暗影时时刻刻笼罩着她,像一朵惨淡的愁云遮蔽一弯本该明丽的月牙。
秋风穿堂而过,将她面上的愁云吹开一道空隙,紫茶就着这空隙看向她的脸,瞥见她闭着眼睛。
“那群没良心的,哪里晓得感念公主恩惠,更不知晓公主体恤。今早我听见她们议论,说是害怕染上邪气,一个两个都想离公主远些,根本不敢靠近。”紫茶越说越气,眼中怒火中烧,忍不住咬牙切齿。
“她们离我远点才好呢!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懂?”公主用二指轻轻弹了一下婢女脑门,位置精准无误正中眉心,“我懒得伪装,被外人眼睛盯着,没个自在,累得很。”
“天下人都以为我看不见,除了母妃和你。我巴不得她们离我远一些,越远越好,莫要管我,莫要看穿这个秘密。”她细长指尖掐了掐紫茶脸蛋儿,“至于月蘅殿,越破旧越好,越阴森越好,如母妃所说,少有人来,才更安稳。你也别打扫了,省得你说我偏心纵容她们……”
“公主莫要笑我,小茶没有这样的心思。”紫茶一点就透,拨开公主双手,撑着她的膝盖站起来,胡乱揉了揉她的头发,随后闪身一躲,笑嘻嘻跑开。
“站住!”公主立刻起身追过去,脚尖踩住了紫茶的一小截裙摆,作势要狠狠收拾她。
“公主饶命!小茶不是故意逗你。”紫茶噙着笑,哪有求饶的模样,“公主生辰快到了,那一日异瞳光泽会消失,公主什么也看不见,若公主今日不肯放过我,到时候可别怪小茶不客气。”
“敢威胁我,你要反了天了!”公主听到生辰略略失神,紫茶趁机跑开,两人嬉笑着追逐起来。死气沉沉的月蘅殿难得泛起一丝活力,好似凄凉的坟茔上开出一小枝春花。
“公主生辰将至,可要请国君赐件新衣?你毕竟是他小女儿,他何至于冷漠至此?”
“不必了,我都没见过他。他不记得我才好呢。”公主还笑着,语调中却是自嘲,“我是‘妖妃’的女儿,是不祥之人,也许他是怕我才不见我,如此甚好!”
紫茶从中听出淡淡的苦涩,停下脚步,转身扶住公主,双手抓住她的衣袖,粗粗一碰便能摸出来,这衣裙实在很陈旧了。
“若有一天他瞧见我这双眼睛,发现我就是传言中祸国殃民的异瞳,不知他是怕还是恨呢。不论如何,若真到了那一日,我必定活不成的——”
“公主莫要胡说!”紫茶最怕听见这话,硬生生捂住她的嘴巴。
恰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自公主出生以来,月蘅殿人迹罕至,这突如其来的访客绝不寻常。
“三公主奚华接旨——”脚步声在前厅门口骤然停下,软塌塌的通报声扯得老长,“国君口谕,命三公主即刻启程,前往永昭坛,参加血祭。”
紫茶认得这人,他是南弋国君奚嵘的近侍李福德,“奴婢斗胆,请公公解惑,血祭是什么仪式?”
这些年天下动荡不安,百姓民不聊生,有时还有妖邪作乱,南弋大兴祭祀之风。尤其是“异瞳死,天下生”的预言现世以来,大小祭祀更是层出不穷。祭祀已成为举国头等大事。
月蘅殿虽然地处皇宫偏僻一隅,宫人亦对这些事颇有耳闻,且时常议论。但血祭一词,紫茶是头一回听说。
“国君龙体欠安,梦中幸得仙人指点病因:今岁人间暴乱频出,怨气横生,上苍降下天罚,以施惩戒。国君厚德,以天子之躯承万民之苦。若想渡过险隘,需要皇族至亲血脉祭祀苍天,以求宽宥。”李福德说完,弹指掸落肩膀和衣领上的枯叶和灰尘。
紫茶脸色煞白,又扶了扶公主,担心她受惊过度,“血脉祭天,那岂不是……”
“不会死。只是献出鲜血注满祭器,皮肉之苦而已。”李福德眯眼瞧着三公主奚华,只见她杵在原地一言不发。她许是被吓破了胆,木讷得像月蘅殿里的柱子似的,从头到脚隐隐透出些腐朽的痕迹。
紫茶慌乱恳求:“望公公向国君求情,小公主长年体弱,放血献祭会要命的。若是国君见到小公主,必然不忍让女儿受此折磨。”
“你这婢子!有幸为国君和百姓祈福,乃是三公主殊荣,怎可说是折磨?”李福德不欲在月蘅殿久留,这冷宫阴森森的,里头的人既没有眼色,也不懂规矩。自三公主出生之日起,十六年间国君从未再踏进这座宫殿,今后岂会再来?又岂会见她?
“李公公,这等殊荣小公主承受不起,甘愿让给——”
“放肆!国君圣意,岂容你一个婢子置喙?太子在外征战未归,大公主同皇后在国君榻前照料,二公主近日染了风寒不宜四处走动。若非如此,这等好事轮得到你家主子?”李福德眼角突突跳动,他扭头,视线有意避开近旁那一抹黑纱,“三公主管好你的婢子,莫要不识好歹。”
奚华抬手,摸索着拍到婢女肩膀,不许她再胡乱出头。她幽幽开口:“李公公,像奚华这样的不祥之人,也可以为国君祈福吗?”
李福德后颈一凉,脚后跟不禁后撤半步,心头蓦然想起那桩陈年旧事。
十六年前冬月初一,天妖食日,光线被尽数啃噬,正午如坠永夜。南弋国君命令时任天师举行祭天大典,他在祭典上跪拜苍天,降下罪己诏,承认自己德行有亏,祈求苍天宽恕子民。
不巧的是,宠妃莲姿怀胎十月,偏偏于这一日诞下一女。月蘅殿内,刚出生的小公主不哭不闹,在黑暗中没有一丁点儿响动。接生的稳婆战战兢兢,生怕落在自己手上的是个死婴。
等到天边日色复原,光线照进寝殿,稳婆看清女婴的模样,差点没把她摔在地上。
“妖女,这是妖女!”稳婆抱起婴儿便往外跑,疯癫地嚷嚷,“不关我的事,她生来就是瞎的!”
门外近卫将她拦下,太医立即查看小公主到底有何异样,这一看,发现她双眸黯淡无光,散发着浓郁的死气,好像要把所有光线都吞噬。且她明明睁着眼,却对一切景象都毫无反应,她确实是看不见的。
她不是举国搜寻的异瞳,却比异瞳还吓人。一定是她阴邪之气太甚,在她降生之日,连太阳都黯淡了光辉。
国君忙于应对天妖食日之事,没有现身月蘅殿。但月蘅殿中,亲眼瞧见小公主眼睛的宫女、侍卫、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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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不下二十人。
一日之间,宫中秘辛流出:莲姿原是西都公主,早年间南弋大胜西都,亡国公主“弃暗投明”献身南弋国君,痴缠着他来到南弋,从此凭借美色获得圣宠,很快被封为怜妃。
流言亦甚嚣尘上。惑乱君心的怜妃果真是妖妃,她生下的女儿是妖女。那妖女天生眼盲,什么也看不见,是个不祥之人。她的出生甚至牵连到了一国之君,令帝王青史上留下了“德行有亏”的败笔。
自那日起,国君冷落了怜妃,再未踏入月蘅殿一步。南弋最小的公主奚华顶着“不祥之人”的名号,在冷宫中慢慢长大,一直活到十六岁,被素未蒙面的父皇命令参加永昭坛血祭。
此时,李福德突然听到不祥之人问话,阴风将他后颈吹出一层冷汗,他顾不上擦汗,丢下一句“圣命不可违,三公主早去早回”,说完便匆忙拂袖而去。
“敢问李公公,今夜血祭,是何人主持?”奚华追问,她音量不高,嗓音如同幽魂的叹息,轻飘飘追上去。
“当朝天师宁天微。”李福德已行至殿外,吩咐驾车的侍卫去接应公主上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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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啊——哇——啊——”凄厉的嚎叫撕扯暮秋的寒气,一大群黑鸦的暗影加剧了薄暮的昏昧。
皇都城东,马车一路疾行到达永昭坛北侧。
车轮停稳后,紫茶极不情愿地撩开幕帘,搀扶公主下地。
“那位是月蘅殿的小公主?没想到她竟是如此绝色!”
“小点儿声,此处可是祭坛圣地。”
“脸都没见着,你就被勾了魂儿。我听说她长年以黑纱覆面,除了遮挡失明的眼睛,还因为她奇丑无比。”
“啧,所以她一直躲在冷宫不出来,是因为长得太丑,不敢见人?”
“……”
满朝文武奉旨前来,早已在永昭坛下跪成一片。他们本就对深居简出的小公主十分好奇,多年来又无缘得见。谁也没想到,她第一次公开露面,竟是参加血祭。此等千载难逢的场合,许多人忍不住抬头,遥遥打量她,也忍不住议论纷纷。
奚华状若未闻,她假装看不见,伸出胳膊任紫茶挽着,示意紫茶带她走上祭坛。岂料还未踏出半步,一大群黑鸦直冲冲飞过来,截断二人去路,将她们困在原地。
滴答滴答,黑鸦所在之处,红泪如黏腻的血雨。
即便有黑纱相隔,奚华仍能隐约瞧见周遭仓皇翻飞的黑影,甚至能看出有些黑鸦是断了头的,只剩半截身子在夜空中摇摇欲坠。有液体滴在她头上,沿着发缝流向额间,染湿她面上齐眉的黑纱,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息。
“走开,该死的!”紫茶胡乱挥手驱赶黑鸦,衣裳被啼血的尖喙啄出好几个破洞,她顾不上收拾,又匆忙用双手捂住小公主的耳朵,“别听这群人胡说!”
她手上很用力捂得很紧,她不想让那些恶毒的字眼惹她的小公主伤心。
奚华想说“不要紧”,这些话她全都可以置若罔闻。
“妖女,她果真是妖女!”
“否则这群鬼鸟为何绕着她飞,一定是她吸引了同类……”
“她阴气太重,出生那日把太阳精气都吸光了,她简直比那异瞳还吓人……”
她知道黑鸦为何绕着她飞,她从鸦群凄厉的嘶叫里听出声声哀鸣,每一声都是有求于她。然而此刻她无法回应,因为她连自身都难保。
“那宁天微怎么还不来?他找异瞳这么多年都找不到,还不如先收了这个妖女,勉强算是将功抵罪。”
宁天微——奚华甚至不敢默念这个名字。
她害怕血祭,更害怕今夜主持血祭的天师。这些年她费尽心思隐藏躲避,万万没有想到,即将在此地与他相遇。
2. 第二眼
十余年前,月蘅殿怜妃寝宫。
“母妃,寝宫好黑,为什么我们不点灯?”小公主在夜里问怜妃,她年纪还小,说话时口齿还不清晰。
怜妃轻轻拍打幼女后背,哄她入睡:“母妃喜欢黑,你也要习惯黑。听见没?快睡,闭上眼睛,白天黑夜都是一样的。”
“母妃,我不想戴着这东西,婢女都怕我,还说我是长得太丑才不敢见人。”小公主扯了扯脸上那一层黑纱,又生气又委屈,“她们还嘲笑我是瞎子,可我明明不是。”
怜妃抓住女儿的小手握在怀里:“她们说是你就是,就让她们怕你,才不敢欺负你。明日我就将她们撵出去。快睡。”
“母妃,我睡不着,你能不能给我讲个故事?”小公主在浓浓夜色中对着黑纱呼气,她鼻子有点塞住了,心里还埋怨是这黑纱干扰她呼吸。
怜妃此前为女儿讲过好多故事,这次决定换个新的:“从前有个国家,灾害不断,战乱频发,国君昏庸无度,百姓流离失所,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国家快要灭亡了——”
“母妃,你讲简单点,我听不懂。”小公主困惑地嘟囔。
“等你长大了,就懂了。”怜妃继续讲,“有一日,天师勘破天机,声称‘泱泱大弋,有女异瞳。异瞳死,天下生’。”
“什么是异瞳?”
“就是两只眼睛,里面长着不一样的瞳仁。”
“什么生死?那个女孩儿只是长了一对特别的眼睛,和天下存亡有什么关系?”
“天师说有关系,国君、臣子和百姓也都相信,他们说异瞳少女是祸国灾星,影响了国运。只有找到她,除掉她,万世才得以安宁。你觉得她可怕吗?”
“不可怕,我觉得她可怜。”小公主抽了抽鼻子,心口有些闷,“那天师最后找到她了吗?”
“还没有。你希望天师找到她吗?”
小公主使劲摇头:“异瞳少女应该躲得远远的,永远别遇见天师。不然她就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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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永昭坛北侧,被成片黑鸦包围时,风暴中心的奚华蓦地想起母妃讲过的故事。
年幼时许多个夜晚,那个荒谬的故事曾伴她入睡。直到有一日,她悄悄揭开面上黑纱,从铜镜中望见自己眼中一金一蓝两只瞳仁,铜镜轰然坠地,那故事她再也不敢听。
从那时起,为了不被发现异瞳身世,她终日面带黑纱,小心翼翼伪装自己是个瞎子。
扶光四十五年,她听说天师因搜寻异瞳未果,含恨而终。但这场追逐并未停止,他的弟子宁天微继任天师之位。新任天师手段酷烈,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在即位仪式上向苍天押注了自己的天命,若不能铲除异瞳之祸,愿献祭自己。
她还听说,宁天微年纪轻轻,姿容清绝,常引人感叹:“他一定是天仙下凡,来拯救我们。”
世事如此不公平,他是万民敬仰的救世主,单单是她一人的夺命鬼。
当日从铜镜中初见异瞳的惊恐卷土重来,恐惧像铁索捆绑她许多年,这一刻勒得更紧。
“公主别怕,天师发现不了的。”紫茶凑近小公主耳畔轻声劝慰,“你只要假装看不见就好,今夜头等大事是血祭,他不会联想到异瞳这回事儿。”
奚华微微颔首,默然无语,双手暗中握成拳头,手心抠出指印。
紫茶继续说:“今日若是冬月初一就好了,那公主就不必假——”
“别说了。”奚华止住紫茶说话,她明明知道手掌应该落在何处才能准确捂住她的嘴巴,但有意放歪扑空了,任谁一看她都是抓瞎。
鸦群越来越狂躁,古怪的鸣叫也越来越激烈了,垂死挣扎的黑鸦疯狂涌向奚华,争抢着落在她头上肩上不肯离去,尖喙上的血水簌簌落下,染在她苍褐色衣裙上,因是暗色,在暗夜中不算清晰,只有血腥味越发浓郁。
除血腥味以外,奚华隐隐嗅到另一种气息。那气息飘散在秋夜的寒风中,不知从何处传来,飘过永昭坛,离她越来越近了。
她暗暗凝眉,努力辨别那一缕熟悉的气息,“小茶,你闻见什么气味没有?”
“黑鸦的血,臭的。”紫茶还在努力赶跑黑鸦,手背都被黑鸦的尖牙利爪戳得绯红。奈何这群亡命徒不肯罢休,一波去了一波又来,连绵不绝,怎么都赶不走,她也没办法。
奚华没再继续问她,显然她没有闻到,她的心思也不在这里。奚华明了,那一缕清幽的气息,绝不是黑鸦血水的气味。它是如此特别,但凡有人嗅到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公主当心,天师来了。”紫茶见小公主走神,连忙戳了戳她的手肘,小声提醒。
若非黑纱覆面,奚华此刻定然压不住眼眸中的惊诧——
天师来了?
天师为何是他?
随着那一缕气息迫近,周遭的血腥味都变淡了,鸦群惨烈的啼鸣渐渐收了声势,扇动的翅翼离永昭坛远去,风声随之变轻。
忽然之间,奚华脸上一凉,黑纱轻柔的触感消失了,一滴温热粘稠的液体落下来,砸在她右边眼睑上,她立刻将眼睛闭得更紧。
血迹尚未晕开,她未及擦拭,就听到紫茶尖声尖气的叫喊:“别跑!”
紫茶松开她的手,着急去追一只黑鸦。方才鸦群被天师驱离永昭坛,最后一只黑鸦叼走了小公主脸上的黑纱,掀开一幅隐匿许久,从未蒙尘的画——
一幅惊艳卓绝的美人肖像画。
“美人啊!谁说小公主貌丑,真是瞎了眼了!”
“她生了如此绝色眼睛却看不见,莫不是天妒红颜?”
“明日国君那里,不知道要堆多少请求赐婚的折子。往后谁还往嘉阳公主和永平公主那里凑呢?”
“可小公主是不祥之人,你忘了吗?”
“你有几条命,敢娶妖女回家?”
“……”
祭坛之下,惊叹与议论四起,比黑鸦的啼鸣更加聒噪。
奚华久居月蘅殿,今夜第一回出现在这么多人面前,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假装自己看不见,心头本就惶惶不安。如此紧要关头,最关键的面纱却被叼走,紫茶也不在身边帮衬。
更要命的是,她不敢看永昭坛上是谁朝她一步步走来。紫茶说那人就是天师,可是……
她独自立在永昭坛北侧边角上,晚风吹拂她苍褐色的衣裙,好似吹动一片单薄的暗影,轻而易举就要把她带去天边。
还不如就随风飞去天边。她正做此想,眉心突然一凉,被这沁骨冷意一刺,她下意识想要躲避,上半身猛然往后一仰,像一枝花拦腰折断,眼看着就要跌落永昭坛。
却没跌下去,有一只手臂忽然揽在她花枝一般的细腰上。
奚华闭着眼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那股气息铺天盖地而来,从头到脚将她包围。那气息过分浓郁,没有一点儿凝神静气的作用,反而让她惴惴不安。
就像横在她腰间的手臂,与其说是拯救,不如说是捕猎,吓得她颤了一下。她像一只被利箭对准的鸟雀,每一根羽毛都止不住战栗。
她想离他远些,但他的手臂是唯一的支点,除了他冷硬的掌心,此刻她无处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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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她还来不及站直身子,眉心再次感受到一抹凉意。
黑暗之中,她清晰感受到他的指尖落在她紧颦的眉心,沿着细微的沟壑慢慢移动,轻轻擦过她细腻的眼皮。
她不知他意欲何为,他试探她的眼睛,动作这样仔细,莫不是已对她有所怀疑?
她被困在方寸之间,保持着向后仰面的姿势,纤腰僵硬地倚在他手上。他细致入微的查探太吓人了,她连动都不敢动,生怕被他瞧出端倪。
祭台之下,近百双眼睛望向永昭坛边缘的两个人。此时夜色深浓,加之隔着些许距离,无人看清台上的细微举动,只看到一黑一白的衣衫被夜风扬起,彼此交错掩映。
在众人眼中,天师抱着小公主,像是白衣仙人抱着墨色的影子。
直到冰凉的指尖移到她的眼尾,奚华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好了。”他说。
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仅仅两个字。语调没什么起伏,冷冷清清。
什么好了?奚华不明所以,却不敢直接问,分明一切都糟糕透了。
直到眼角那一抹凉意终于离开,她才惊觉眼皮上的黏腻潮润消失了,那股血腥味也变淡了。原来他方才那番莫名其妙的动作,只是帮她擦去乌鸦的血迹?
即便如此,她仍然忐忑不安。天师现在或许对她没有恶意,全因不知道她就是预言中的异瞳少女。若有朝一日他发现真相,怕是更恨她种种伪装和隐瞒,岂不是更要将她碎尸万段?
思及此处,她再也稳不住,腰一挺,上半身直冲冲立起来,动作太突兀,迎面撞到天师身上,肩膀都硌痛了,又慌张地弹开。
完全站稳之后,她顿感腰间一松,他已将手臂收回。
想来是他们离得不远,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落在她面前,轻轻扫过她鼻尖。如此近距离下,她不敢随意呼气,害怕交缠的呼吸泄露她的内心。她也知道,越是这样矜持,她紧张的情绪越是暴露无遗。
直到有什么东西横亘在她面前,将他的呼吸隔绝在外,她才悄悄舒坦一口气,极轻极缓,细若游丝。
黑暗之中,一片微云覆在她微红的鼻尖,随后贴在她额头上,轻柔的边缘与眉峰齐平。阴影沿着面颊垂下,掩盖她每一丝表情。这触感她再清楚不过,连带的动作也熟悉,有一双手牵住面纱两角,在她脑袋后面打了一个结。
非同寻常的是,今夜做这番动作的,不是她自己,也不是紫茶,那双灵巧的手,属于她惧怕的天师。
奚华内心惶恐,于情于理,她都该向他道谢。可是一想到他的身份,这声“谢谢”就哽在她喉咙里,半天挤不出一个字。
“公主,我——”紫茶的声音远远飘来,还没说完就生硬地顿住。黑鸦已经飞远,她追不回小公主的面纱,又不放心留她独自应对天师,气喘吁吁赶回来救急,却惊讶地望见天师正在帮小公主系面纱。
谁允许他做这种事?且他手中这张面纱哪儿来的?居然和小公主常用的一模一样!难不成他真像传言中那么厉害,随手施个法术,隔空把逃窜的黑鸦召回去了?
若是如此,紫茶反而更担心了,小公主的演技能骗过他?他才是小公主天生的克星,是她命定的死结,与他相比,连血祭都没有那么可怕了。
“祭台圣地,闲人止步。”宁天微遥遥呵止紫茶。
“请天师见谅。”紫茶放慢步速但仍然朝永昭坛走去,“小公主眼疾不能视物,若无奴婢牵引,恐误了国君血祭大事。”
“公主,请。”宁天微向奚华伸出左手,未再理会旁人。
3. 第三眼
紫茶将天师一举一动看在眼中,这意思再明显不过,血祭全全由他掌控。行动不便的小公主全由他指引,其余任何人都不得找借口靠近小公主,即使是贴身婢女也不行。
众目睽睽之下,紫茶不敢违逆天师的指令,只好改道去往祭台之下,和文武百官混做一片,跪拜叩首,等候血祭结束。
她眼看着天师朝小公主伸手,小公主应当是看见了,但没做出任何反应,既没伸手回应,也没逃避闪躲。
而天师自然而然地牵住小公主的手腕,任由她紧握拳头。他转过身去,牵着她往祭台正中央走去。
风中忽然“噗嗤”一声,一长排烛火燃起,撕裂了夜幕,照亮神圣的祭台。
今夜的祭台与往昔不同,没有陈列牺牲,正中间只立着一只夔凤纹玉樽。这玉樽是南弋王朝珍藏的瑰宝,头一回用作祭祀礼器,在秋夜肃立,等候鲜血的饲喂。
从北侧边角到永昭坛中心,小公主跟在天师身后走了将近百步。她稀碎的脚步踩在他的影子上,整个人也躲在那片阴影之中,但存在感依然强烈。风吹动她黯淡的面纱,偶尔泄露莹白如玉的面颊。
紫茶跪在第一排,强作镇定努力去看小公主的脸。此时烛火摇曳,再加上黑纱掩饰,她看不清小公主的眼眸。如此也好,她与小公主最是熟悉,连她都看不清,其他人可想而知。
她的心早已提到嗓子眼,好不容易稍稍回落几分,却又见天师左手抬起小公主的手腕,引着她伸向祭台上那只玉樽。
“血祭之礼,要取公主鲜血灌满这只夔凤纹玉樽,期间臣会辅以天地灵气,至赤血盈樽时方才礼成,万望公主配合。”
天师语毕,小公主悬在玉樽上方的右手一下子摁在玉樽边缘,险些将它摁倒。她那只手原本是握拳姿势,拳头松开之后,修长的手指牢牢抓住玉樽杯口,指甲上泛起淡淡的粉色。
小公主一言不发,只有祭台之下传来低声的议论:
“这玉樽容量可不小,这么多血一放,谁受得住?”
“小公主也是可怜人,只怕是凶多吉少……”
“国君究竟是什么情况,莫非是有意——”
“住嘴,圣意岂容你我揣测?”
一声呵斥使议论声戛然而止,永昭坛霎时安静下来。
“公主,失礼。”天师将小公主右手从玉樽杯口剥离,两人掌心合拢,他宽大的衣袖垂下来,遮盖了两只交握在一处的手。
他凌空画符,吟诵符文。
很快,赤红血珠从袖口滴下,落入夔凤纹玉樽,敲出滴答一声脆响。夜色骤然碎裂,染上层层殷红。
滴答,滴答,滴答……
滴血声连续不断,在寂寥的秋夜中无比清晰,声声敲在心头,奏一曲阴恻恻的丧曲。
紫茶盯着玉樽上方流淌的鲜血,看它凝成一股血线,把她缩成一团的心死死勒紧,狠狠提起。
怎么玉樽还不满?怎么血祭还不结束?到后来,她已分不清自己在心中问了多少声。
终于,终于,一滴血溢出玉樽杯口。
“血祭已成,诸位散了吧。”天师宣告祭祀结束,嗓音透出一丝倦意,不似此前清冽。
群臣从地上站起来,来不及整理仪容,纷纷探头打量小公主的状况,却见她似弱柳在风中倾倒。天师将她拦腰抱起,快步离开永昭坛。
他走得极快,避开那群探头探脑的官员,抱着小公主行至永昭坛西侧,于僻静处踏上一辆马车。
小厮驾马刚要出发,一婢女匆促奔来,拦下他的动作。趁着他犹疑的空档,她掀开厚重的帷幔,喘着气追问:“小公主怎么了!”
宁天微背对帷幔坐着,微微向前俯首,没理会来人。
紫茶费力跨上马车,撩开帷幔钻进车厢,一眼望见小公主躺在软毡上一动不动,纤瘦的手腕上缠了厚厚几层白绸,血色正一点点渗透出来。白绸还没有打结,接头尚在宁天微手中。
她朝前大跨一步,想夺过那染血的绸缎。
宁天微不让,牵住两端接头系了一个死结,才说:“晕了。”
呵,这不是明摆着吗?紫茶又气又怕,内心把他狠狠咒骂了一通。
若不是他搞那个什么血祭,小公主怎么会受此折磨?她越想越气,憋着一句“混蛋”不敢骂出口,嘴唇都咬破了,渗出两三粒血珠。
她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小公主身上,以至于没有发现天师面色苍白似天边薄月,也没看到他宽大的袖口下润湿一片红霞。
马车平稳快速地驶离永昭坛,约莫一盏茶之后,车厢外喧哗声渐起,是到了庆明坊大街内城河东岸,此时正值夜市。
紫茶操心小公主的伤势,着急回月蘅殿。然而月蘅殿偏僻至极,小公主无权无势,她也没有门道去请宫中医士。眼下最佳求助对象就是宁天微,他如今权势滔天,位极人臣,找个医士不过是随口一提之事。但他一直在找异瞳,她万万不敢让他离小公主太近。
这档口,她一筹莫展。不料马车突然一阵颠簸,嘶嘶马鸣乍起。驾车的小厮“吁”了一声,马车堪堪从疾行中停下。
“阿婆当心。”一温柔女声从车头附近传来,把突如其来的颠簸瞬间抚平。
马车立在原地不动了。紫茶着急回宫,拨开右侧垂帷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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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只见一身姿曼妙的娘子正搀着一位驼背老阿婆。
阿婆不管她阻拦,全当听不见马的嘶嚎,还朝着车头方向弯腰蹲下,伸直了手臂,颤巍巍去捡粘了尘泥的圆球,是散落一地的糖葫芦正滚来滚去。
“阿婆,贵人马车冲撞不得,要怪就怪我们运气不好。”那娘子一边劝慰一边回头探看,眼中的柔波涌过来,将紫茶席卷。
紫茶这才注意到,那娘子右耳耳垂上挂着一枚硕大的碧甸子耳坠,在夜市灯火下散发着温润细腻的光辉。饶是她火急火燎想要回宫,视线也为那一抹光泽停留,难免恍了恍神。
这架势再明显不过,是夜市营生的老太太与当朝天师的马车起了冲突。紫茶偏过头想问天师如何解决,只见他微微阖眼,似乎不欲理会这意外的插曲。
她着急,如此干耗着不是办法,不若直接走下马车,自己掏些银钱补偿那阿婆,好就此了事。
岂料她刚要起身,右手将将放下垂帷,眼前倏然飞过一道暗影,急促气流重新扬起垂帷。不知何物穿行而过,砸在马车外“啪嗒”一声。
“哇——哇——你赔——坏蛋——大坏蛋——”嚎啕大哭来得突然,差点刺穿耳膜。
紫茶探头望去,马蹄附近不知何时又蹲了个麻衣小童,他脏兮兮的瘦脸上鼻涕眼泪抹在一处,两根细小手指虚虚搁在嘴边,手指之间却是空空如也。他脚边,马蹄侧面溢出一团红泥,是糖葫芦的碎酱。
“天师这是作甚,你何必和毛头小孩过不去!”紫茶忍无可忍,又给宁天微添了一项罪行,他既不尊老,也不爱幼,活脱脱一个冷血无情的伪君子。
宁天微重新合上眼,薄唇轻启:“那不能吃。”
紫茶瞪他一眼,心道他就算有洁癖也不该祸害别人。她正愁如何迅速解决这一连串烂摊子,忽然听见夜市不远处惊惶的叫喊:
“死人了,死人了!”
“这船夫的眼睛怎么不见了……”
紫茶掀开垂帷一看,内城河两岸和拱桥上挤满了人,一只乌篷船正从桥下阴影中漂出来,船夫歪歪斜斜仰躺其中,右臂泡在河里如同废桨。他脸上两个凹陷的血窟窿,少了眼仁,血水肆意横流,淌过惨白的脸,流向黑魆魆的船板。
只一眼,她不敢细看,今夜风波不断真是没完。
“送公主回月蘅殿,传信梅太医明日一早替她诊治。”宁天微吩咐驾车的小厮,随后疾步走向人群簇拥之地。
“天师,明早是否太晚——”待紫茶反应过来,他的背影早已走远。
只余下一声命令式的叮嘱:“公主手腕上那段白绸,不可拆开。”
4. 第四眼
昏睡之中,奚华梦见了很久以前的事。
她三岁生辰那日午后,平素一向躲着她的婢女之中,有个名叫金桃的突然很殷勤,说是两位皇姐要为她庆生,她奉命带她前去相会。
奚华没有玩伴,她知道自己有两位皇姐,年岁长她不过三五岁。又不止一次听说她们住在南弋皇都最富丽繁华的宫殿,备受父皇和皇后宠爱,日日被仆从拥护,过的是众星捧月的生活。
她想和皇姐们一起玩,但自出生以来,还从未见过她二人。这一日突然听闻她们要为她庆生,她自是欢喜又期待,想与母妃说一声再出去,但没见到人影,于是她兴致勃勃同金桃一道出发。
从月蘅殿出来,奚华第一次见到冷宫之外的世界,无奈黑纱碍眼,令这个新奇世界笼罩了一层沉闷的阴影,显得模糊而又迷离。
她想看仔细些,但金桃虚虚拢着她的手腕走得挺快,她不习惯这样匆忙的步速,跟不上,这也不符合一个盲女的习惯,于是她第一次主动抓住了金桃的手。
那瞬间她感觉婢女的手抽搐了一下,掌心很快冒出一层汗。触感滑腻腻的,她不舒服,但也不想松开。
她没有朋友,唯一亲近之人只有母妃,今日皇姐要为她庆生,她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们。她忍不住猜想皇姐们之前不与她往来,是因为没有见过她,是不知道她有多可爱多听话。
她一心以为,今日一旦见了,她们往后必定会对她改观。
至于带她去赴约的金桃,是月蘅殿第一个靠近她的婢女,她想趁这个机会和金桃多说说话,于是煞有介事地讲起异瞳少女的故事,以为对方会很感兴趣。
哪知金桃却说:“这故事早已经老掉牙了,全天下无人不知。”
奚华一时找不到别的话题,接着问:“那你觉得那少女可怜吗?”
“可怜?”金桃手上加重力气拉着小公主,步子走得更快了,“她可恨还差不多!”
奚华闻言一惊,没想到婢女对那异瞳少女有这么大的恶意,她不想再听了,对方却愤愤不平道:“天师说她影响了南弋国运,是祸国殃民的灾星,只有傻子才会可怜她,她合该以死谢罪!”
这番痛骂使奚华心头一紧,面前黑纱的色泽蓦然加重,她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在黑暗中慌乱地踩了一脚,硌在碎石上,差点儿就地跌倒。
金桃不知道她正经历着什么事,嫌她动作不利索,不耐烦地挣脱她的手,“小公主你走得太慢,我瞧着天也快黑了,你的两位皇姐该是等急了。不如你就在原地等候,我去请她们过来……”
金桃压根儿没有请示和商量的意思,一边说着话一边走了。
奚华手心突然落空,什么也抓不到,她还在为突然的失明惊慌,又不敢被别人发现端倪,只好被迫同意金桃的做法。她不知道金桃走的哪条路哪个方向,只是对着空茫之处喊了一声:“你要记得我站在什么地方,我就在这里等你们过来。”
“一定会来,小公主安心等着。”
奚华留在原地等着,却并不安心。失明使她寸步难行,她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看不见。前不久她还偷偷埋怨月蘅殿的宫女笑话她眼瞎,转眼间她就从装瞎变成了真瞎,而且偏偏在生辰之日。
是否从此以后她再也看不见?她还没有见到两位皇姐,还没有和玩伴一起过生日,甚至今日离开月蘅殿时,她都没有见到母妃。
她年纪太小,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母妃常在夜里说喜欢黑,要她也习惯黑,但她无法习惯,只觉得莫名害怕。
她独自在黑暗中等了许久,直到腿脚酸麻,皇姐迟迟没有来,金桃也没回来找她。难道是她混淆了时间?其实金桃离开此地还没过多久?她看不见周围光景,对时空的感知能力变得一塌糊涂。
她当然想过回月蘅殿,伸手探脚走了几步,找不到方向,茫然地踱步。她心里尚存一丝妄想,若是自己走后,金桃带着两位皇姐来了,见她不在,必定再也不会与她相约,她也就再也不会找到玩伴了。
犹疑之际,她双手戳到一丛枯枝,脚尖抵到一堵山石。她避开枯枝,手脚并用试探几下,面前应是一座假山,于是靠过去休息,后背倚在带霜的枯草上,沾了一身湿气。
冷风吹过,夹带着嘤嘤呜呜的声响,听上去很像小猫的叫声。奚华害怕孤单,一直渴望玩伴,心想若能养一只猫也好的。
她斜靠着假山,摸着山石,仔细辨别声音的来处,穿过交错横斜的树枝,一步一步拐进假山背阴处的石洞。那叫声更近了,柔弱并且纤细,像极了断断续续的哭泣。
“小猫?”她专心摸索了好一阵,甚至忘记自己腿脚都麻了,一路慢慢挪步,脚尖碰到了一团软物。于是她蹲下身来伸手一摸,掌心触感毛茸茸的。
“小猫?”她又喊它一声,它哭得更大声,吵吵嚷嚷,反倒比之前更有生命力。
被这嚎哭声一吵,奚华心里的恐惧和委屈竟然减轻了,进而对石洞里的小猫产生了同情。她一边抚/摸小猫的茸毛,一边问它怎么了,就像对待最亲密的玩伴那样,温柔细致,哄它开心。
小猫也不躲开,一直缩在原地,嘤嘤呜呜叫着,不理会她。
她蹲得腿麻,干脆就地坐下,扭着身子双手把小猫抱到腿上。因为看不见,她动作很慢,好在小猫依然没乱动没乱跑,安分地被她双手捞到了腿上。
“你怎么这么胖这么重啊!你是小猫吗,这么大只……”奚华对偶然寻到的玩伴喜欢得紧,还有模有样晃着小腿安抚它。
小猫安定下来,不再嘤嘤呜呜乱叫,在小主人腿上缩成一团,还往里一拱,挨着她小小的肚皮,很是亲人。
奚华怕痒,忍不住笑出声,又伸手挠小猫的痒,又低头在它茸毛上蹭蹭,把皇姐和金桃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坐在石洞里逗猫,和它玩得正开心,不知假山外天已经全黑了。
直到听见洞口传来脚步声,听见母妃喊她的名字,她生怕母妃不同意,抢先喊了一声:“母妃,我可以养小猫吗——”
这喊声穿透了遥远的旧梦,抵达十三年之后寂寥的寒夜。
“公主,你还当我是小猫?”紫茶在小公主床榻边蹲下,脑袋在她手背上蹭了几下。
奚华许是感到痒,手指微蜷,双目总算在黑纱下睁开。这一看,哪里有什么小猫?三岁那年她在假山石洞里捡到的不是小猫,而是裹着绒布的女婴。那一日母妃答应将女婴带回月蘅殿,为她取名紫茶。于是“小猫”紫茶陪在小公主身边,与她一起长大了。
“公主可算醒了,你不知道这三日我是怎么过的……”紫茶满脸忧愁终于得以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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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怪那个可恶的天师,搞什么歪门邪道,害公主昏睡这么久……”
三日?奚华惊讶,她瞥见窗外夜色深浓,还以为此时是血祭结束之后的晚上,哪知道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她撑着床榻想要起身,刚一动作就被阻止。
“公主手腕疼不疼?梅太医之前来看过,说公主是失血过多,惊惧过度而晕倒的,你现在头还晕不晕?”血祭结束之后,紫茶担心了一整夜,第二日又听见太医这样说,更是心痛得不得了。
奚华手上毫无痛觉,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在祭坛上被划了伤口放了血,在她迷迷糊糊的印象里,她晕倒的时候血祭还没有正式开始。“小茶如何请到的太医?失血过多,太医真是这么说的?”
“太医署的梅颉,是天师安排的。恰巧那日清早,李公公也领了太医来为公主诊治,他比梅太医迟了一步,便没用上。”
奚华仰面躺着,半信半疑地抬起右手,只见手腕上缠着绸缎,缎面上红褐色的血迹已经干透,看上去很不整洁。她想拆,刚摸到绸缎,又被紫茶拦住。
“天师说不能拆开。”紫茶并不想听天师的,但是小公主身体要紧,她勉为其难按他交代的做。
奚华越发感到古怪了,有些事她想当面问问宁天微,“天师可有来过月蘅殿?”
紫茶摇头,“最近皇都可混乱了,永昭坛血祭那晚,庆明坊夜市发生一桩凶案,一中年船夫尸陈乌篷船上,被凶手挖了眼珠……”
奚华顿时感觉眼眶里淌过一股冷流,又听紫茶继续说:“这还不是个案,当晚的凶手还没查到,后来陆陆续续又出现了新的死者,那些离奇死亡的人,都被挖了眼珠。”
紫茶以为小公主忌讳这一点,停下来看了看她的反应,才慢慢说:“这几日官府一直没查出个名堂。很多人都说凶手就是传言的中异瞳少女,说她见不得别人正常的眉眼。还说她成了妖鬼,凡人根本抓不到她。”
“就是因为这样瞎猜,他们才抓不到真凶。天下所有坏事都是异瞳少女一人做的,她可真是无所不能。”奚华经历这种事太多次了,但被扣上杀人凶手的名头,还是难受,“官府捉不到真凶,所以天师去忙着捉妖了?”
“血祭当晚我们回宫路上,天师去案发现场看了情况,据说正是因为他声称内城河畔有妖气,看热闹的百姓才吓得不轻。但他后来并没有跟进调查,这几日都没有露面,真不像他的作风。”紫茶不想让天师接近小公主,他闭门不出,对她们来说也算是好事。
“天师说皇都有妖怪,你不害怕?他不出来驱魔降妖,你还开心?”
“怕呀,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雨,每个人都战战兢兢。”紫茶深有体会,这几日月蘅殿的宫人也吓破胆了,没有一个人敢来照顾小公主,全都躲得远远的,“普慧寺这几日在发放佛灯,说是可以驱灾辟邪保平安,好多人没日没夜排队求取。好在公主也醒了,明日我也想去求一只灯回来。”
奚华点头,妖鬼之事,她自然也是怕的,若佛灯真有这种功效,月蘅殿里放一只也不错。她望见紫茶面色疲惫,遣她回房睡觉。
人去后,寝宫越发幽寂。
奚华抬起右手腕,单手拆开染血的绸缎,剥离了最后一层,就着晦暗的天光眯眼细看,她纤细的手腕上也染了淡淡的血迹,却没有一丝伤痕。
5. 第五眼
翌日清早,紫茶前往城西普慧寺求佛灯。近日佛灯供不应求,求灯人总是一大早就排起长队。
而求灯也讲缘分,来人触碰佛灯,若佛灯亮起,便是有佛缘,可以携灯离去,受佛光庇佑;若佛灯不亮,便只能空手而归。
紫茶笃定自己有佛缘,出门时大有一副求不到佛灯就不回来的架势,小公主没管她,其他宫人则是既笑她狂傲,又盼她心想事成。
毕竟这月蘅殿实在幽暗又阴森,若有佛灯驱邪,也许能改善恐怖的氛围。
紫茶不在,无人敢靠近小公主。她正好落得自在,慢条斯理为右手腕换了一段干净的绸缎,照原样牢牢系紧。
午后,紫茶迟迟未归,想来是佛灯难求。
奚华从寝宫推门而出,没有人迎上来,即便如此,她也习惯了假装看不见,独自一人慢慢踱步。露天庭院里,地上散落着乌黑的羽毛,不远处,还瘫着好几只黑鸦。它们不叫也不动,大约早就没气了。
她认出这是血祭那夜的黑鸦,这些可怜家伙千辛万苦飞到月蘅殿,没能求生,连“殓尸”的人都没有。因为她,婢女们仗着她看不见,根本不会来碰这些不吉利的玩意儿。
她顺着散落鸦羽的地方走,不知不觉竟到了芙蓉榭。这地方她已经许久不曾涉足,乍一见到,尘封已久的回忆忽然漫上心头。
芙蓉榭下原是莲池。母妃在世时,每年盛夏,池中都种满莲花。满池碧波映着红莲,南风吹送荷香,芙蓉榭就变成月蘅殿最绚烂的风光,甚至和阴沉灰暗的背景格格不入,显得跳脱起来。
后来怜妃患病,芙蓉榭的每个夏日仍然少不了莲花。奚华当时不知缘由,以为是母妃爱莲心切,才会带病也要种花,执着至此。
扶光四十五年,夏尽秋来,满池莲花尽数凋谢,月蘅殿失去唯一的亮色,重归枯败萧索。
怜妃病情加重,连日缠绵病榻。黄昏时分,奚华在芙蓉榭独自凭栏,透过黑纱凝望残荷,凋零的花就像留不住的性命,经风吹不了几下,就要彻底陨落了。
奚华忧思难解,不禁对花垂泪。没想到枯黄的莲叶竟然泛起一抹淡绿,倾倒的莲梗慢慢变得挺拔,就连枯萎的花瓣也重新变成盛开的样子。
她以为是自己看错,反复眨眼确认多次,池中莲花确实重开了。她不敢轻易相信,撩开面纱,擦了泪细细凝视,望见莲花盛放如新。
她甚至瞧见,停在莲花花瓣间的新死的蜻蜓也有了动静,它在吮吸花上的泪痕,尔后张开了轻盈的双翅。
奚华摘下那朵莲花,掩在袖中,趁四下无人,快步回到母妃寝宫。她在病榻前俯身,将重开的莲花献给病重的母妃。
她以为母妃见到这花会很高兴。她已有初步猜测,她的眼泪,可以让母妃像花一样重获新生。
不料怜妃脸上并无喜色,全是惊惧,惊讶地问她这花是怎么回事。
奚华满心欢喜地说了,差点就喜极而泣,她很想对着母妃大哭一场,让母妃好转。
“跪下!”怜妃呵止奚华,一把揉碎了她手中的莲花,“你可知我最厌恶这花?”
奚华闻言大惊,怎么也没想到母妃会是这般反应,她太震惊,整个人呆若木鸡,连跪下都忘了。
“西都佛诞节上,我曾是持莲圣女,那年南弋国君奚嵘巡游征战,途径西都时遇见了我。我不愿为他远嫁异国,他就在佛诞节当夜屠戮西都,强行带走了我。”怜妃从未打算将这些前尘往事告诉女儿,可是她居然复活了一朵莲花,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奚华哽住,说不出一句话。
“芙蓉榭那些莲花,不是我种的,全是他一人所为。隔着国仇家恨,他居然还要我为他一人持莲,他还妄想持莲的圣女只属于他,你说他是不是疯了!”怜妃气急败坏,掀开被子从床上站起来,病体如烛火在风中摇摇晃晃。
“他居然说他爱我,他懂什么是爱?他根本不知我过往,我唯一珍爱的花是茉莉,他却用莲花来恶心我!年复一年用这花来提醒我恨他!我从前的名字、我如今的封号,我早已厌恶透了!”
疯了,真是疯了。奚华第一次听闻这些爱恨纠葛,她身上居然流淌着那个恶人的血,她简直不知在母妃面前该如何自处。
“你,跪下!没我的同意,不许起来。”怜妃重申她的命令,少了昔日的爱惜与温情。
奚华听命跪下,其实这不是母妃第一次凶她。以往她想离开月蘅殿去外面看看,母妃从不允许。后来每逢生辰之日,异瞳失去光泽变成无用的眼睛,她什么也看不见,母妃又偏要在那一日撵她出去,让她独自在外摸黑游走,甚至连紫茶也不许出门陪她。
以前她不理解母妃为何这样做,这次跪在地上却恍然大悟。
原来母妃也厌恶她,原来她是父母孽缘的恶果,是天子手下的罪证,是母妃心上的伤疤。更何况她在日食时分出生,还天生异瞳,是世人口中的妖女。
她以为母女连心,母妃总是爱她的,其实并不,母妃也是冥冥众生之一,爱恨悲喜与他人无异。
她是这世上万人唾弃的存在,怎配得到爱?
“哭什么哭?从今往后,你再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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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哭!”怜妃望着女儿发抖的肩膀,语气越发狠厉,像彻底厌恶了她,拖着病体转身离开她。
奚华根本止不住眼泪,面纱已经湿透,沉沉附在脸上,浓重的黑影笼罩她,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她跪在原地,隔着阴影望见母妃一步步走远,最后背对她关上了房门,从始至终没看过她一眼。
她是因伤心而落泪,很快又想起要紧的事,找了杯盏来盛接眼泪,只因她今日偶然得知,她的眼泪具有神秘的治愈能力,若是劝母妃饮下,或许她能从病痛中痊愈。
她想以此赎罪,想要母妃原谅她,不要冷冰冰抛下她。所以她在母妃空荡荡的寝宫中跪了一整夜,也哭了一整夜,直到眼泪都流尽,嗓音都沙哑。泪水装了几只杯盏,匀到瓷瓶里都装不满。
母妃彻夜未归,临走前她说“不许起来”,奚华也当真。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向来冷清的月蘅殿忽然闹嚷嚷一片,紫茶跑进屋找她,告诉她怜妃昨夜在芙蓉榭的莲池中溺亡。
奚华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去芙蓉榭的,她双腿麻木,站都站不起来,双眼肿胀得睁不开。她做梦一般,到了昨日凭栏处,望见莲池中所有残荷都被折断,一具尸身漂浮在颓败的莲梗之间。昔日的持莲圣女终是和莲一起凋谢了,她就那样漂着,和她最厌恶的花一起漂着,无人敢去打捞收捡。
奚华站在原地没动,说不出一个字,流不出一滴眼泪,双手还紧紧抱着一只白玉瓷瓶。她全身冰凉,只有那瓷瓶被她捂热。
周遭看热闹的宫人议论纷纷:“她居然不哭,母妃死了她都不哭。她傻傻抱着那瓶子做什么?连紫茶都哭得比她伤心,妖女果然是没有心的。”
“因为她看不见吧,她看不见怜妃惨相,她不知道怜妃死了。”
“她好可怕,比异瞳少女还可怕,怜妃就是被她克死的吧,谁靠近她都要遭殃。”
“怪不得国君从来不来月蘅殿看她。今后恐怕更不会来了。”
“走走走,别看了,吓死人了……”
“……”
奚华杵在原地,其他人都散了,只剩紫茶抱着她。
“就这么恨我吗?”她终于说了一句话,也是她在怜妃安葬前说的唯一一句话。
紫茶不懂她为什么这样问,也不知道如何劝慰她。
瓷瓶坠落,碎片飞溅一地,蓄了一夜的泪水四处流淌。热泪经风冷却,斯人如逝水难追。
她决定听怜妃的话,那是绝情的母妃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她决定再也不要哭了。
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哭了。
6. 第六眼
奚华从往事中艰难抽离,正欲离开这伤心地,身后忽然响起一阵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国君有令,三公主奚华血祭有功,赐封号珑安。”公公李福德找来芙蓉榭传旨,声线刻意拔高,一句话拖得老长。
奚华领旨,颔首谢恩,血祭一事算是彻底了结了。她用血为自己换来一个封号,这大抵是那个人对她最大的恩赐。
她脸上没什么喜色,也没问国君病情可有缓解。心底倒是冷呵一声,若他得知血祭用的不是她的血,是否要收回这个恩赐,是否要降下欺君之罪?
“珑安!玲珑剔透,顺遂安康,姐姐也喜欢你的好名儿。”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奚华站在原地,隔着面纱悄悄望向来人,分不出这是哪位皇姐,便沉默地杵在原地。
对方出乎意料地热情:“让姐姐好好瞧瞧,这几日身子可有好些?”
“嘉阳公主为何走那么快?我们说好一起来的。”又有一位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跟上来,“莫不是因为这盏佛灯和我怄气?我守了三天两夜才在普慧寺求来的,奈何只求到一盏,你就让让小公主吧。”
“世子这是哪里话?月蘅殿最是需要佛灯,我若是能求到灯,也是为着我这小妹。”大公主奚琼撇开国公府世子朱轶,走到奚华身边,轻车熟路地挽上她的手臂。
这姿势如此亲昵,就像她们姐妹二人早已相熟多年。奚华并不适应,但也不挣脱,盲女天生就需要搀扶,此刻她更要装得像一点儿。
李福德没理由留下来看戏,向三人告退,离开了这座冷清的宫殿。
朱轶绕着芙蓉榭略略转了一圈,再拎着佛灯走回奚华身边,“此处徒有芳名,竟没有芙蓉,实属可惜。明年春暖时分,我来为小公主播种。在此之前,便用这芙蓉佛灯聊表心意……”
奚华顺着他的手势默默看向佛灯。它是未开的莲花花苞形状,底部一片莹白,往上透出似有若无的淡粉,花苞顶部染了一抹红霞,娇俏夺目,酷似真花。
然而她看见了也当没看见,更不会伸手去接。她绝不会在芙蓉榭种花,她早已经厌恶了这种花。
奚琼将朱轶伸过来的手拍开,含笑轻斥道:“世子四处播种的桃花李花还不够多么?想来早已是姹紫嫣红开遍,怎的还要种到我小妹这里来?”
“姹紫嫣红,不及清水芙蓉。嘉阳公主莫非是质疑微臣眼光么?”
“万花丛中过,被迷了眼也未必不可能。世子若是没有别的事,就给我们姐妹留点时间如何?”
“嘉阳公主爱护妹妹,微臣实不敢夺人所爱。还请小公主收下佛灯,微臣下次再来拜会。”朱轶执意要把佛灯送给奚华。
奚琼伸手替她接了,撵走朱轶。
朱轶还千般请托,嘱咐嘉阳公主帮忙安放妥帖。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只遗憾佛灯离那美人儿太远。
奚琼没搭理他,还未等他走远就说:“国公府这位世子,是皇都无人不知的纨绔,平素最爱拈花惹草,处处留情。珑安可千万别听信他的花言巧语。这佛灯咱可以收下,这花花公子,咱别搭理他……”
对于皇姐情真意切的建议,奚华没心思热切回应,只是轻轻嗯了几声。
“珑安在血祭上受苦了,身体可是还没有恢复?这月蘅殿怎么一个婢女也见不着?姐姐送你回寝宫歇息。”奚琼搀着小公主手臂离开芙蓉榭,一路瞥见好几只死掉的黑鸦,她当奚华看不见,嘴上也没提。甚至奚华差点踩到了,她也没牵她避开,就像没看到一样。
天阴沉沉的,冷风吹过,奚华忍住后背的寒凉,又听大公主问:“上个月西都进献了一批貂绒,父皇可有赐给月蘅殿?”
奚华未曾听闻此事。
“父皇许是怕你见了西都的物件又想念你母妃,他其实是为你考虑,你不要同他怄气。”奚琼轻抚小妹的手臂,摸到她陈旧的衣衫,随手搓了几下,“不过父皇也多虑了,他明知你……”
看不见。
奚华岂会听不懂这言外之意?她照常装作看不见,把心思花在摸索找路上,一路寡言少语。直至二人回了寝宫,她始终兴致不高。
奚琼见她神色恹恹,猜想她是在血祭上受了罪还没有恢复。于是扶着病秧子小妹到床边坐下,又将国公府世子殷勤献上的佛灯搁到近旁的美人榻上,随后叮嘱小妹好好休养,改日再约她同游。
奚琼告辞了,走到门口却又折返回来,把月蘅殿寝宫好几扇窗牖一一拉拢阖好,扣得严严实实,“看天色怕是要落雨,妹妹莫要染了寒气,平白惹人心疼。”
隔绝了冷风之后,寝宫里泛起一缕微甜的香气。皇姐留下的这些话,以前从未有人对小公主说过,像裹了蜜的糖,绵密得教人发晕。
在那轻盈的脚步声完全走出寝宫之前,奚华喊住那摇曳而去的背影:“嘉阳姐姐,你还记得金桃吗?”
“哪个金桃?”奚琼停在门口,回头问她,瞧见她已和衣躺下,面上依然黑纱未解。
“我三岁生辰那日,替阿姐传话的婢女。”
“我当初有叫人传话吗?传的什么话?日子太久,我都不记得了。”嘉阳公主作茫然追忆状,又很确定地补充,“不过金桃这个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妹妹若是喜欢,改日我送你一个金桃……”
皇姐后面还说了什么,奚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遭遇眼盲的经历,那一夜母妃在假山山洞中找到她,责问她为何独自外出,她解释说是婢女金桃一路牵着她走到这不知名处。但是母妃不信,她说月蘅殿没有金桃这个人,还说她从没听过金桃这个名字。
年幼的小公主等着金桃回来,好证明她说的是真的。生辰之日过去,她奇迹般地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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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悄悄在月蘅殿找了一圈又一圈,但再也没有见到金桃这个人。金桃牵着她走了好长一段路,将她留在黑暗中等待,然后一去不返,仿佛从未存在。
金桃长什么样,她当初没看清,今夜越是思索,越觉得头晕。寝宫内无人点灯,夜色比往日深浓。眼上的面纱似阴云扩展变大,蔓延成无垠的黑夜,吸引她坠落其中,越陷越深。
她想呼救,只觉得喉咙干涩喊不出声音,惶惑之中,她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小公主为什么不留在原地等我?我找了你好久,你到哪里去了?”似是金桃在说话。
奚华睁不开眼,看不见金桃在何处,连个背影也寻不到,但那股声息分明在靠近,绝不是她凭空的臆想。
“小公主跟我走,我带你去极乐的去处。”金桃的询问变成了引诱。
奚华突然感觉手腕上一凉,有一只手拽住了她的手。当年金桃带她去找皇姐,虚虚拢着她的手腕,并不曾这样用力。是否因为多年不见,金桃怨念颇深?以至于她不像旧日的相识,倒像索命的妖鬼。
“小公主,我知道你久等了。我竟不知,你何时长得这么美了。”
那气息越来越近,语气又起了变化,阴沉中透露出兴奋。
奚华想避开危险,但浑身软绵绵的,无力挣扎摆脱。
窗关得很紧,没有风吹过,但她脸上轻盈的面纱被掀起了一个小角。这一刻,她听见金桃的嗓音完全变了,有人在说:“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
那人话音未落,忽然被噗嗤一声中断。利器刺进血肉。
面纱骤然回落,重新覆盖奚华的脸。
“金桃”吃痛惊呼,跌坐在小公主床边,红血滴落在“她”妖冶松散的衣衫。一枚雪亮鹤形发簪扎在“她”宽大的手背上,蓦地脱落,变成一只嘴上带血的灵鹤,展翅而起,利爪扑向“她”迷离的眼。
“请天师明鉴!”那人抱头躲避,“我万万不敢轻薄公主,是被女鬼上身,迷了心窍,险些酿成大错。”
“她”装神弄鬼,扮作女子模样,欲借女鬼之名行不轨之事。千算万算,没算到竟真被天师驱了鬼,坏了这一夜好事。
“她”在地上滚了两圈,本就松松垮垮的衣衫散落一地,再遮掩不住男子身形,还露出一块国公府的鎏金腰牌。
“出去。”宁天微面无表情地俯视国公府世子,“你不该出现在此地。”
朱轶心有不甘,望向美人榻上完好无损的佛灯,又扭头想看床上昏睡之人,“可是小公主她——”
“滚出去。”天师掌上生风,地上不堪入目的衣衫飘起来罩住朱轶,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扫出寝宫之外。
“宁天微你休要做得太绝,我爹和你师父——”
房门在天师身后关拢,将一切嘈杂言语隔断。他走向公主榻边。
7. 第七眼
宁天微走得疾,在幽闭的寝宫内带起一阵风。风吹动了挂在床架上两旁的纱帐。
他站在榻边,快速看了小公主一眼。即使在睡梦之中,面纱仍然遮挡着她的脸。那些没被盖住的地方,额头上,脖颈间,正冒出一层晶莹的细汗。
他不该看的,也更不能触碰这些汗,于是他沉默地放下两侧的纱帐,正欲收手离开,手腕忽然被紧紧握住。
“你是谁?”小公主似乎用尽了全力,以至于连问话都费劲。
宁天微没说话,倒是想起过去的许多个冬月初一,总有个小姑娘问他“你是谁?”
那时他也从不回答,她看不见,误以为他不会说话。所以每次分别时候,那姑娘总是朝他伸手,期待地勾勾手指,等他用手势在她手心作答。
在许多次询问落空之后,这是第一次,她抓住了他的手腕,大有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
“天师。”小公主语气笃定,她明明已经认定,还多此一举发问。
宁天微嗯了一声,他之前并不知道,那眼盲的小姑娘竟是月蘅殿的小公主,毕竟哪个公主会是那般无依无靠的落魄模样?血祭当夜,在永昭坛上见到她,他惊觉世事荒唐。
“天师为何救我?”
“驱鬼捉妖是天师的天责。”
奚华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腕,“天师不知我问的是什么?欺君之罪,天师亦不放在眼中?”
她实在疑惑,她以为以她的身份,血祭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受一场罪,没想到竟能死里逃生,更没想到是从他手中死里逃生。
宁天微想要抽回手腕,试了几下却没抽动,因他有意避开某个角度,有些地方不想让她碰到,所以也不好用力。“为了还债,公主不是也救过我?”
三年前冬月初一,上一任天师季疏下葬之日,宁天微在皇陵重度昏迷。他那时神志不清,命悬一线,因为动用了禁术,遭受反噬,整个人仿佛在冰冻和炙烤之间煎熬。
痛不欲生之际,他又遇上了每年冬月注定会遇上的那个人。她居然也出现在皇陵,她都看不见,竟在此守陵?
她在他冻得发抖时抱他,在他酷热难耐时解了他的衣裳。他知道她看不见,但如此举止,实在出格。若是他能动能说话,他一定会阻止她,不会像从前那样一言不发。
可惜他那时毫无还手之力,他连意识都游离,昏昧之中只能任她为所欲为。是担心他救不活了还是怎么?后来她居然哭了,眼泪簌簌而下,不偏不倚砸在他脸上,汇成一道道温热的河。
那些河在他脸上蜿蜒流淌,沾湿鬓发流向耳畔,或是途径嘴角流向下颌再积聚在颈窝,竟让他有一种被雨淋透的错觉。
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哭成这样还不够。她垂首靠近,一贯覆在她脸上的那张面纱扫过了他的脸。尔后,她摘了潮湿的面纱,一对湿漉漉的眼眸凑近他,贴在了他的唇上。
他清醒了一刹那,惊觉一朵带着甘露的花瓣将他轻轻覆盖。但转瞬之间,甘露变成了炙热的苦海,铺天盖地涌过来,让他有种窒息之感。
他从来不知一个人的眼泪可以这样多,他想问她到底在做什么,因为他快要死了,她就难过至此么?为什么?
理智也被苦海淹没,他无法冷静思索,时至今日也想不通缘由。
她的举止太匪夷所思了,那之后很长时间,他都怀疑那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他在昏迷中胡乱编造的一个梦。
显然这梦太荒诞,如今也不适合当面说破。只有她留下的面纱,提醒他那件事是真的。
“当时是想救你,但不起作用。”奚华也觉得奇怪,那时候她哭了那么久,流了那么多眼泪,连旁边的枯草都变绿了,受伤的黑鸦都展翅飞走了,她抱着的那个人怎么还是奄奄一息。
她明明答应母妃再也不会哭了,但又为一个将死之人违背了自己的决定。若当初知道他是天师,是她此生最大的威胁,她还会为他做到这一步吗?
奚华也想不通,世事难料,追溯不到一个合理的答案。
她还抓着他的手腕,间隔在两人之间的衣料原本是干燥的,但她掌心里渐渐感受到湿意。一开始她以为是汗,毕竟自嘉阳公主离开,“金桃”出现,她就生出一股莫名的燥热。
但她的那点儿汗还不至于向他衣袖上渗透。且这一夜甜腻得叫人发晕的空气太稠密了,掺了一丝别的气味,逐渐浓烈,终于被她嗅出。
“天师还没好?”奚华倏地松手,那黏腻的触感竟然是血。
宁天微手肘撞在左侧床架上,发出一声闷响。
“天师怎么回事?”奚华想起紫茶昨夜所说,近日皇都妖鬼猖獗,天师却没有出面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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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在养伤。
“好了。没事。”宁天微一语带过,手腕被她松开之后,反而更能感受到她掌心的灼热是不正常的。
“女鬼”已驱,他本不欲久留,但见她额间热汗不止,面纱之下浮现一簇红云,她右手搁在被褥之外,紧紧握着拳头。
他问:“公主怎么了?”
奚华还没开口,房间里突然闪过一束红光。
美人榻上那朵芙蕖佛灯骤然亮起,旋绕上升,数层花瓣齐齐张开,顶部那一抹浅红倏地变深,像血浸透每一片花瓣,很快变成了燃烧的火焰,照亮整个寝殿。
这佛灯竟是妖灯!
火焰越烧越烈,熊熊燃烧的芙蕖中心升起一枚花心,居然是一颗血淋淋的眼仁。眼仁飞得更高,肆意冲撞,疯狂散布妖气,火光中泛起一缕缕紫雾,越发阴森诡谲。
奚华心惊胆战,浑身乏力不能动弹,透过汗湿的面纱望见宁天微背对她站在床边。寝宫中烟雾缭绕,火光炫目,她悄悄睁大眼睛,也看不真切。所有物件似乎都在扭曲变形,融化升腾,腾腾热气中,她觉得自己好像也快变成一缕烟。
那颗眼仁忽然变换轨迹,径直冲床榻飞来。正当此时,被“女鬼”纱衣笼住的银簪化鹤而飞,一口吞食了带血的眼仁,尔后展开银色羽翼盖住燃烧的佛灯,数息之后,妖火熄灭。
其后是“咔哒”数声,灵鹤将月蘅殿寝宫紧闭的窗牖一一撞开,清冷夜风灌入,满屋烟雾似噩梦般消散。
奚华暗中目睹一切,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她看见身姿矫健的灵鹤露出笨拙醉态,站在窗框上晃晃悠悠差一点儿就跌出窗外。
“回来。”宁天微朝窗台伸手。
灵鹤差不多是扑腾下来,没落在天师手上,倒是趴在他肩上,还左右摇晃脑袋,红扑扑的脸试图靠近他的脸。
宁天微朝肩上一拍,灵鹤窘态全失,缩小成一只银簪。他将银簪递到奚华手中,知她看不见,便说:“公主可将这鹤簪留在身边,必要时用作防身利器。它还可以吞噬噩梦,有助于安眠。”
奚华闭着眼慢慢摸索那鹤簪,假意询问:“刚才飞来飞去的也是它?”
“是。”宁天微如实相告。
“它怎么这么烫?”她其实还想问它刚才为什么那副模样,她自己看上去是不是和它没什么两样。
8. 第八眼
翌日清早,奚华醒来时,紫茶正在房间里清扫灰烬。细碎的尘埃漂浮在晨光里,她辨认不出这尘埃源于何物,只是鼻腔很痒,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奚华见她神色恹恹,料想她定是没有求到佛灯。
“小茶今日不去普慧寺了?”奚华还没起床,躺着问她。
紫茶摇头:“不去了,求佛灯根本不公平。”
“哦?”奚华翻了个身,侧躺着望向紫茶。
紫茶:“这几日普慧寺求佛灯的人多,而佛灯少之又少。我们原本规规矩矩排着队,结果来了个纨绔公子,自称是国公府世子,要所有人给他让位。队伍里头权贵世家本来不少,不过亲自来排队的多是仆从和小厮,哪个敢和世子硬碰硬?憋着一口气也就让了他。”
“不要脸。”奚华一脸嫌弃地“啧”了一声。
紫茶不知道昨日发生了什么,继续说:“最可气的不是他插队,求佛灯不是还要讲佛缘吗?我们让他先去,也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他这种人怎么可能有佛缘,到时候佛灯不亮,他也拿不走佛灯。只是没想到,他居然强迫那普慧寺发灯的灯女,一开始是嘴上糊了蜜似地请求,然后又说纳她做妾。这么多人看着,他竟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果然是桃花李花,四处留情。”奚华想起昨日嘉阳公主对朱轶的评价。
“不过那灯女不为所动,说不给就不给。世子利诱不成,变成威逼,大庭广众之下对灯女动手动脚,灯女为求自保,捞了一盏佛灯给他。他倒挺会装模作样,还在佛前拜了拜,说是要以佛灯赠美人,请求佛祖保佑他抱得美人归。”紫茶越说越嫌弃,将清扫灰烬的掸子重重一拍,“不知道是哪个美人这么倒霉!”
“是你家公主这么倒霉。”奚华抬手指着晨光中漂浮的灰烬,“你现在打扫的这些灰烬,是烧掉的佛灯。”
紫茶大惊,扔下掸子快步跑到床边,飞快打量小公主,幸好她没有吃亏,“大胆狂徒,他怎么敢起这种歹心?”
“昨日下午,嘉阳姐姐来月蘅殿,世子朱轶跟着一起来的,送了你说的那盏佛灯。”奚华真没想到佛灯原来是这样来的,“幸好你没有求到佛灯,那佛灯是妖灯,灯芯是一颗眼仁。”
紫茶傻了,愣了半晌才问:“那公主是怎么脱险的?”
“昨夜天师来了。”奚华没提朱轶装神弄鬼的事。
紫茶松了一口气,脸色却更不好了,两条细长眉毛都差点皱成一团:“可是公主,天师对你来说,也很危险。”
“我知道,我离他远点。”奚华一直将天师视为命中注定的克星,即使有了那些前尘往事,也无法消减她心中的恐惧。
“公主既然知道,为何还收下这东西?”紫茶这才看见她枕头上放着一枚发簪,“这是天师送的?怎么红彤彤的?”
“用来防身的,它本来就是这个颜色。”奚华抓住发簪将它压到了枕头底下,心头泛起疑虑:天师说这灵鹤会吞噬噩梦,那它应该不会吃别的梦吧?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梦见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
“公主,从普慧寺回月蘅殿的路上,我听说国公府世子和嘉阳公主之前曾定下婚约,但是嘉阳公主三年前突然悔婚,死活不嫁。你可知这是为何?”
“嘉阳姐姐看穿了他的德行?”奚华想起昨日大公主和世子的互动,怎么看也不像有婚约的样子,更不像因为悔婚而撕破脸皮,两个人明面上不对付,但气氛却又挺和谐的,着实奇怪。
紫茶郑重说道:“因为嘉阳公主三年前对新任天师一见钟情,亲口说出非他不嫁。所以,公主更要离天师远些。”
“哦,是要远些,越远越好。”奚华附和着回答,在面纱之前轻轻眨了几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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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慧寺佛殿内,四壁雕满庄严的佛像,正前方是佛陀金身端坐于莲台之上。所有佛像都闭着眼,对殿内扰攘置之不理。
佛陀和莲台附近,摆了十余盏芙蕖佛灯,一名灯女腰系长裙,肩披彩帛,正一一引导来人试灯。若佛灯亮起,求灯人可带走佛灯,否则就是没有佛缘,不能强求。
时至深夜,佛殿中求灯的人依然排着长队。队伍末尾,三五人低声交谈。
“你们听说没有,昨夜吉庆楼的酒窖失火,火势凶猛,吉庆楼都差点被烧塌了。”
“吉庆楼在绯云湖边上,临水而筑,怎么会失火?”
“唉哟你别不信,吉庆楼的李掌柜冲进酒窖救火,结果身子都快烧没了。”
“官府叫他的小妾萋萋去认尸,那女人死活不肯去。当初李夫人在世时,李掌柜和舞女萋萋那么多次私会都在酒窖。如今李掌柜死在酒窖,萋萋哪里还敢去?怕是做噩梦都要吓死……”
“李掌柜昨日亲自来普慧寺求的佛灯,回去之后还在提着灯在吉庆楼四处走动。为了显示掌柜的佛缘深厚,吉庆楼还打折哩,菜品半价,饮酒不收钱。”
几人越说越起劲儿,一开始是惋惜昨日没喝到不要钱的酒,后来又讨论萋萋是不是很快要当上吉庆楼的女掌柜,若是有人能勾搭上萋萋,说不定能当上吉庆楼的新掌柜。若真有人当上新掌柜,一定要请客做东,请他们去开怀痛饮。
“酒窖都烧了,饮什么饮?”
“诶,不对啊,李掌柜昨日不是带回了佛灯吗?佛灯怎的不管用,连火都压不住?”
“去你的,佛灯是驱邪避妖的,和失火有啥关系?”
“连火都压不住,还能压住妖?走走走,别等了,这佛灯谁爱要谁要,我回家睡大觉去,卯时还得去杀猪嘞。”
“哟,张屠夫莫不是真要去勾搭吉庆楼的萋萋?若是事成,你还能记得杀猪这回事?”
“你看佛陀旁边那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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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的仙女,和萋萋相比谁美?”
“你敢打仙女的主意,昨天国公府世子都没能说动她。你小子到底是来求佛灯还是来看仙女?”
众人嬉笑一场,闲言碎语张口就来,打破了佛殿的沉闷肃静。但灯女依然垂首望着佛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仿佛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张屠夫辩解几句,正欲离开,殿门忽然大敞,冷风直灌佛殿,吹动众人衣帽。
“此地有妖鬼作祟,速速离开。”一白衣男子只身执剑立于殿门处。
佛殿中起了一阵哄闹,排队的人纷纷回头看他,又扭头看向正前方的佛灯,犹豫着要不要离开。
“你谁呀?偌大佛殿,仙女和佛灯在此,何处有妖鬼?”队伍中间一尖脸男子带头质问。
“捉妖的。”宁天微走入佛殿,剑尖一路划过地面,发出铮然之声。
“捉妖?你假借一番姿色,胆敢冒充天师,妖言惑众想骗走我们。你这假天师,老实交代,是想独占佛灯,还是看上了发灯的仙女?”尖脸男子还不罢休,带动更多人跟他一起站出队伍,意图拦住“假天师”。
宁天微不予理会,径直往前。他行进途中,突然有人大喊:“快看,佛陀睁眼了,佛陀怒目,定是要治他的罪!”
众人纷纷昂首望向佛陀,果然见那金色面庞上一双圆眼赫然闪着幽光,饱含怒意。被这怒目一瞪,众人只觉心惊,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佛殿中齐刷刷跪了一大片。
此时又有“刷”的一声,一抹寒光闪过,佛陀双眼骤然碎裂,金面上流下两行血水。
“你你你,大胆狂徒,竟敢刺伤佛陀眼睛,小心遭天打雷劈!”
“老天啊,佛陀饶命,这全是他一人所为,和我们没关系……”
“还不快跪下认罪,佛陀一定会降罪于你!”
满殿惊呼之中,十余盏佛灯骤然亮起,旋转着上升,变成一朵朵燃烧的芙蕖。花瓣一层层打开,吐出了花心,竟然是血淋淋的眼仁。
“要死了,这是什么鬼东西!?”众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吉庆楼失火,是佛灯点燃的?”
“什么佛灯,这是妖灯!快跑啊,天师救命!”
众人乱做一团,惊恐的眼神被妖灯火光照亮,妖火很快让人神志不清。十余颗带血的眼仁四处冲撞,挤进满壁佛像的眼眶内。
数尊佛像脱壁而出,面孔狰狞,怒目圆瞪,手持弓箭宝塔,要将殿中求灯之人赶尽杀绝。
灵鹤不在,宁天微亲自动手,利剑横扫而过,将妖瞳悉数刺破,佛像轰然倒地,芙蕖火光消散。他的剑飞向灯女,本已一剑穿心,不料剑尖上只挂着一张纸糊的人影。
灯女化作一缕烟雾逃散,乱糟糟的佛殿里,只余阴森森的诅咒在飘荡——
“记住你的罪孽,你不得好死。”
9. 第九眼
佛殿出事之后,普慧寺一众僧侣被盘查审问了好几轮,最后是一个小和尚认罪,他自陈是被一位女香客唆使,不知她是妖鬼化身,也不知她以妖灯充佛灯。怪他一时糊涂,才惹出这种祸事。
官府欲寻根究底,奈何那小和尚口风太紧,还未上刑,他就自请下十八层地狱赎罪,当即咬舌自尽。妖鬼的线索就此中断。
皇都无人再前往普慧寺求佛灯,连烧香拜佛的人都少了一大批。此前辛辛苦苦求了佛灯的人家,也忙不迭请江湖术士上门销毁。
当夜佛殿中所有求灯客亲眼目睹妖灯中生出带血的眼仁,于是更加笃信作恶的妖鬼就是异瞳少女,否则凶器怎会是眼仁?
好在这几日她没再兴风作浪,许是被天师一剑刺中伤了元气。
皇都各大街市冷清了好些时日,妖鬼风波暂时平息之后,诸多民间活动才又重新热闹起来。
十月最后一日午后,嘉阳公主奚琼又来了月蘅殿,邀约奚华夜游绯云湖,去画舫上听曲。
据说,皇都近来最时兴的活动,便是夜乘绯云湖画舫,听醉音坊头牌歌姬玉声唱曲。权贵子弟、富家小姐、文人墨客和江湖游侠争先前往,那画舫常常一票难求。
嘉阳公主曾以重金邀请玉声进宫唱曲,但头牌歌姬不为所动,声称除了湖上画舫,她哪儿也不去。
绯云湖在宫外,奚华起初并不想赴约。奈何嘉阳公主软磨硬泡,说她在皇宫里憋闷已久,早想着出宫消遣散心,恰好妹妹生辰在即,听曲这种雅事,最适合姐妹相约。若奚华不答应,便是瞧不上她一番心意,她便要到父皇面前请托,为奚华办一场声势浩大的生辰宴,还要在生辰宴上为她相看门当户对的郎君。
奚华万万不想凑到奚嵘跟前,也不想相看什么郎君,遂勉强应下。嘉阳公主离开月蘅殿时,千叮咛万嘱咐,约好戌时在画舫上相会,她已经提取预定了最好的位置。
月蘅殿没有马车,面覆黑纱出行太惹眼,奚华额外罩上一顶帷帽用以掩饰。紫茶与她同行,两人走到庆明坊大街时,夜幕徐徐降临,夜市上商贩和游人越来越密集。
十几年来,奚华鲜少出月蘅殿,即便生辰之日母妃将她撵出殿外,她看不见,活动范围也只限宫中。之前永昭坛血祭,她乘马车去时忧心忡忡,归时昏迷不醒,也就没看见市井街巷的风貌。这次出来,她心中颇有几分新奇之感。
夜市中人来人往,紫茶挽着小公主缓步游览,绯云湖在庆明坊大街西尽头,要穿过整个夜市,才能在湖畔登上画舫。
街边大小商铺灯火通明,路上亦有老少商贩高声叫卖。近旁有个卖朱钗配饰的小摊,紫茶粗粗扫了一眼,蓦地想起前几日在小公主枕边看见的鹤簪。小摊上的结条钗和金步摇等物,倒是不及那鹤簪精致。
她透过帷帽看向小公主发间,见她头上没戴那枚鹤簪,心头默默松了一口气。但又见小公主没戴任何发饰,连零星点缀都没有,她又难忍心酸。
奚华对这些东西浑不在意,平素低调惯了,也不爱装扮,倒是对各种吃食有些兴趣,但又拿不准吃什么,料想画舫上也有准备,现在似乎不宜多食。
她正在犹豫,突然被紫茶轻轻拉了一把。
“阿婆,来两串糖葫芦!”紫茶朝右前方跨了一步,拍了拍一白发老妪的肩膀。
阿婆转过来,收了铜钱,一只手颤巍巍摘取糖葫芦。
“阿婆你不记得我?半个月前,就在这条街上,我们见过的。”紫茶弯腰凑到阿婆跟前,细看才发现,老妪目光浑浊,眼神不大好。
“什么?你说不够,还要一串?”老妪侧着头扭着脖子询问,一边又多取下一串。紫茶见她可怜,又掏钱买下。
奚华也没管她,等到糖葫芦买好了,离阿婆有些距离了,才好奇问:“你何时见过她?”
“永昭坛血祭那夜,回月蘅殿的路上,天师的马车途径此地,差点把阿婆撞了,糖葫芦都洒了一地。”紫茶说起这事还愤愤不平。
“公主你是没看到,天师最是冷血无情,马车差点撞了人,他居然在车里闭目养神。可见他心里尽是鬼神之事,他就不像个人,公主千万离他远些。”
奚华摸了摸缠在手腕上掩人耳目的绸缎,淡淡“嗯”了一声。她接过紫茶递过来的糖葫芦,刚刚撩起帷帽的薄绢,袖口处突然探出一只鸟头,尖喙朝前一啄,糖葫芦“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什么东西?”紫茶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夜里光线不好,她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居然瞧见一张利嘴。
奚华也很意外,但仍然镇定道:“没事,一不留神没拿稳。”
紫茶还是觉得不对劲:“公主袖子里装着什么东西?好像会动,怪吓人的。”
“风吹而已,哪有什么东西?”奚华轻轻拂袖,袖口已变得很轻盈,看上去确实没有他物。
紫茶看着落在地上的糖葫芦,这些圆滚滚的糖果子上已经粘了灰尘。
“公主你不知道,天师那人,他有洁癖。上回就在这夜市,马车撞掉阿婆的糖葫芦,有个小童捡了一颗,他居然远远给人打掉。他这种人,既不尊老,也不爱幼,他自己不想吃,就不让别人吃,没有一点同理心。”
奚华按住袖口,感觉其中又有动静,灵鹤大约是听不得有人诋毁天师。
紫茶偏头看向她,怕她又拿不稳,这次不再把糖葫芦递给她,而是自己捏着一串,伸到她面前,“公主,我帮你拿——”
话未说完,一团白影突然盖住她的手,随后一刹之间,她手中的糖葫芦不翼而飞。
“什么东西!”紫茶茫然抬头,望见一只雪白仙鹤叼着糖葫芦在她头顶飞来飞去,虽不知其来处,但这模样瞧着眼熟,“这又是天师送的?”
奚华捂住她的嘴,示意她不要声张,小声告诉她:“这是那枚鹤簪变的。”
紫茶瞪着灵鹤,不满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灵鹤松口把第二串糖葫芦砸在地上,又叼走她手上仅剩的那一串。
“可恶!有本事你别变回来!”紫茶一腔怒火无处发作,气得跺脚,踩扁了几颗糖葫芦。
灵鹤真就没变回来,张开双翼凌空而上,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朝夜空中飞去。
“飞走就飞走,就当是还给天师。”紫茶劝说小公主别去找它,反正想找也找不到,眼下去绯云湖要紧,她们还要去画舫上听曲。
奚华清楚戌时之约,不想让嘉阳公主等她,也只好暂且不去追寻灵鹤了。
两人朝庆明坊大街尽头走去,街上人来人往。被很多双脚踩过之后,此地哪里还有遗落的糖葫芦,它们早已变成了模糊的血肉,沾满了尘泥。即便有路人低头看,也看不出眼瞳的形状。
**
戌初时分,奚华到达绯云湖。
此地虽是庆明坊大街尽头,夜市却在此达到极盛。临湖大小酒楼灯火辉煌,楼上楼下人声鼎沸,湖畔游人络绎不绝。许多人都是为绯云湖画舫而来,哪怕不能登船游赏,也挤在岸边羡慕地观看。
诸多视线聚焦处,一艘富丽堂皇的游船停在岸边,其上张灯结彩,悬灯百盏,光影斑斓。
奚华挽着紫茶经甲板登上画舫,透过帷帽依稀可见,甲板上绘有五彩祥云,双脚踩在上面似有漂浮之感,仿佛登临梦幻仙境。
画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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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洞箫数缕,管弦叠奏,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诸多富家子弟在船头游赏闲谈,亦不乏有娇俏女子凭栏哄笑,其中有个唤作萋萋的,妆容最是妩媚妖娆。
奚华走完甲板最后一步,刚要登上画舫上,船头三五人争先与她攀谈:“玉声仙子可叫我们好等。”
“认错人了,谁是醉音坊歌姬!”紫茶冷声呵退示好之人,没给他们一丝好脸色。
那几人讨了个没趣,悻悻而退,引得旁人发笑。众人为新登船的美人让出一条通道,眼神却久久停在她身上。有人埋怨那帷帽碍眼,挡住了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庞。
奚华一路不曾言语,缓步跟随紫茶去舱中寻找嘉阳公主。到了事先约定好的专属席位,绕过一座落地屏风,雅室之内空无一人,两张黄花梨木扶手椅上铺了软垫,软垫光洁如新,尚无一丝落座痕迹。
“几时了?嘉阳姐姐还没有来。”奚华低声问。
紫茶正想请小公主先入座等候,她出去找人,看是不是错过了。屏风外忽然有人说:“好巧,没想到小公主也爱画舫听曲,我与小公主可算是意趣相投。”
这声音很耳熟,奚华万万没想到会在此地遇上国公府的朱轶,她当即挽上紫茶想要离开,朱轶却到到雅室口子上,侧身轻倚着屏风,以一把折扇拦住去路。
“小公主请留步,我方才遇见画师谢烟,他封笔多年,今夜居然肯破例为我画几笔。”朱轶展开折扇,略带炫耀语气,“若不出意外,折扇上寥寥几笔,才算是谢烟真正的封笔之作。若公主喜欢,我愿赠予公主。”
奚华对他口中说的谢烟略有耳闻,听说他深居简出,没想到居然也在这喧嚣之地。她透过面纱扫了一眼折扇,扇面上飘着一抹流云,和雅室屏风上的山水,倒有几分相称。
“故意戳人痛处,不是君子所为。稀世名画世子自己留着欣赏,别往小公主这里塞,没用,伤人。”紫茶推开折扇,执意要带小公主离开。
朱轶本不觉得有什么,经她这样一说,倒真像是自己言语有失。他将扇面叠拢,搬出另一套说辞:“也罢,不提此事。小公主是第一次来吗?醉音坊的画舫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一旦登上画舫,就要等到夜戏结束方可离开,否则便是扫人兴致,会遭船上所有人记恨。”
“那又如何?醉音坊的破规矩,还管得住公主不成?”紫茶着急离开,是因为心中不安,这夜戏不知要唱多久,若是过了子时,便到了小公主生辰,届时她会真正失明,什么也看不见,行动更加不便。
“小丫头,你可敢现在就公然亮出你家小公主身份?”朱轶用折扇敲了一下紫茶脑袋,“既然是隐藏身份低调出行,可不得好好守着规矩?以前就是嘉阳来了,也从来没有提前离开的。这规矩她没有提前和你说?”
恰在此时,一个宫女跑进船舱,到奚华跟前匆匆解释:“小公主,我家主子着急来画舫找你,方才在湖畔下马车时扭了脚,脚腕和脚踝肿胀得厉害,不能再走动,只好抱憾回宫……”
这拙劣的借口奚华不想理会,她早该想到的,嘉阳公主怎么会专程约她。
“主子怨自己怨了好久,她都不要奴婢陪她回宫,特地吩咐奴婢把生辰礼物带过来送您。”宫女双手托着一只金筐宝钿金盒奉上,等了好一会儿,见小公主不为所动,才想起她看不见。
宫女按照嘉阳公主再三交代的,打开金盒送到小公主手边,请她摸一下这件礼物喜不喜欢。
奚华无需触摸,已悄悄看见,那礼物是一只硕大的金桃,在舱中灯火下泛着金光。
她假意没接住,金盒坠地,金桃滚落脚边。此刻脚下船体一抖,画舫已然离岸。
10. 第十眼
“公主当心!”紫茶一把扶住奚华,既然画舫已经离岸,她们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了。她扶着公主先落座。
朱轶顺势在旁边的黄花梨木扶手椅上坐下:“今夜人多,舱中已无别的位置,小公主不介意我坐坐你嘉阳姐姐的位置吧?”
考虑到人多,奚华不想暴露身份引出事端,忍着烦腻没有回答。
“你过来煮茶。”朱轶安排送金桃的宫女。宫女对他自是言听计从,经过他身边,走到雅室边角处,熟络地倒腾起茶器。
歌姬玉声还未登台,舱中众人纷纷猜测她今夜会唱什么曲目。在嘤嘤嗡嗡的闲谈声中,朱轶随口说起:“近日朝野之中有一则传言,不知小公主可有耳闻?”
奚华对朝野之事不感兴趣,月蘅殿消息一向不灵通,她自然不知道。
朱轶:“上一任天师季疏,宁天微的师父,似乎不是因为找不到异瞳少女抱憾而终,是死于非命。”
奚华一下子听到太多关键词,不自觉指尖轻颤,幸好有衣袖遮掩,无人瞧见。
“世子想说什么?是异瞳少女杀了上一任天师?”奚华暗中哂笑,她哪有这么大能耐?若她比季疏还厉害,哪里还需要这么小心翼翼地活着?不过流言蜚语历来如此,总把她传得神乎其神,好像世上一切大奸大恶之事,全都是她的手笔。
“非也,异瞳少女暂且不谈。”朱轶一改平时轻浮语气,正色道,“听说季疏之死,是宁天微弑师上位,小公主莫要被他的外表所蒙蔽,务必离他远些。”
“什么?他果然是道貌岸然伪君子。”紫茶不禁插了一嘴,为天师又添了一桩罪证。
“无稽之谈不可轻信。”奚华比紫茶淡然很多,平淡的语气中似有讥诮,“即便传言是真,也与我无甚关系。这些事世子应当与嘉阳公主去说,她才是与世子有婚约之人,而且她心系天师。”
“……”朱轶嘴角轻抽,脸都黑了,还欲挽回颜面,画舫上安静下来。
喧嚣繁杂的吹奏一并停了,舱中众人亦默契地噤声,每一道目光都望向前方戏台。静谧夜色之中,戏台前徐徐垂下一帘纱帐,像一片朦胧又缥缈的烟雾,跟随绯云湖的清波悠悠晃荡。
慢慢地,纱帐上似有笔墨铺开,一具婀娜身影如美人画卷悄然浮现。玉声登台,唱出今夜第一曲:“好梦最难留,吹过仙洲。”[1]
这一声宛若女子纤纤玉手抚动,轻轻捧起湖上的柔波,莹莹水光挥洒在听众心头,真像是登临仙洲。
玉声不愧是醉音坊头牌歌姬,绰约身姿在纱帐后依稀可见,难怪有人称她作仙子,竟也不为过。
紫茶站在小公主身边,附耳对她说:“纱帐上那团晃来晃去的影子,是歌姬的耳坠吗?我好像在哪见过,眼熟……”
“夜市的首饰摊上?”奚华对这东西毫无印象,只当是紫茶那时比她看得仔细。
“夜市吗?”紫茶努力回想但理不清头绪,纱帐上缥缈的影子晃得她头晕。
这时候,歌姬玉声已唱到高/潮部分,说是凡尘之外,远去千里万里,有个映寒仙洲。那里生活着灵泽族。灵泽族的眼泪可以治愈伤痛,故此仙洲没有病患和伤痛,是人人向往的神圣与极乐之地。
奚华听到灵泽族的眼泪,心中一震,头皮发麻。邻座朱轶问她是否相信仙洲存在,她都没听到。
“小公主?”朱轶偏头看向她,见她一动不动好像已经在仙洲神游,“如果世上真有灵泽族,我一定会找到他们的眼泪,为小公主治好眼睛……”
奚华沉默不语,震惊之后尽是茫然,心头空落落的,自己都分不清此时身在何处。身边那个人好像还在说话,那扰人的声音越来越慢。
她听见玉声还在唱曲:“寻思依样到心头。去也无踪寻也惯,一桁红楼。”[2]
但戏台已经不见了踪影。画舫摇摇晃晃,也许这绯云湖上,真有一条路线通向仙洲。
她感觉手臂上的触感也松了,平时最粘人的紫茶,怎么也松开她?不和她一起去仙洲吗?
玉声继续唱着:“中有话绸缪,灯火帘钩。是仙是幻是温柔。”[3]
雅室前面的屏风不见了,戏台前面的纱帐也不见了,唱曲的玉声朝她款款走来。她终于看见玉声的脸,居然是母妃莲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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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华怎么不笑?”莲姿轻言细语问她,与最后一夜声色俱厉的母妃判若两人。
奚华已经许久没有见到母妃的脸,此刻她根本没想过母妃为何能看到她藏在帷帽和面纱之下的表情。
她只看到母妃脸上带着笑,那笑温柔得像湖面上小小的水涡,把她记忆中那张冷峻的脸都替换掉了。好像当夜的争吵和分离,只是她做的一个噩梦,而今这梦终于醒来。
然而她笑不出来,她想哭。
“不许哭,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哭。”莲姿一直笑着,但那笑意中隐隐潜藏着危险痕迹,温柔面庞上的小水涡既扩张又加深,变成旋涡。她说:“奚华若不听话,那我走了。”
奚华感觉自己被那旋涡吸入,彻底被吞没之前,她抓住了母妃的手:“母妃别走。”
莲姿已经转身别过脸去,任由奚华拉着她的手:“奚华若听话不哭,我可以带你去仙洲。”
奚华含泪望着母妃的背影,忍着不让泪落下来。只要不让泪落下来,她就可以离开这悲哀的尘世,随母妃一起去往仙洲。
满眶眼泪让视线模糊,她看不清周围的一切,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忘了绯云湖画舫,忘了醉音坊歌姬,忘了落在船板上滚来滚去的金桃,忘了小猫一样黏人的紫茶……
她竭尽全力,盯住母妃的背影,害怕稍不留神,这背影就消失了。
通向仙洲的路缥缈又颠簸,从仙洲吹来的风也比凡尘中的风大,吹掉了她的帷帽,吹乱她的头发,也吹起莲姿的衣袖。
那荷叶袖随风飘荡,奚华看清袖子上的莲花纹样,蓦地顿住脚步,抽回手惊呼:“你是谁?”
她如梦初醒,惊觉自己正站在画舫最外侧围栏上,栏杆又窄又长,只要踏错一步,她就会坠入湖中。
“是你思念之人,带你去寻仙洲。”那女子狠狠推了她一把,始终未回头。
奚华身子向绯云湖倾斜,坠落的过程中,望见水花飞溅,有白衣仙人于浩渺湖面踏浪凌波。
她想她一定是疯了,或是仍在梦中,否则近在咫尺之处,她为何会看见他的脸呢?
11. 第十一眼
深夜绯云湖上,宁天微撑一只竹筏追赶醉音坊的画舫,隔着十来丈距离时,忽望见船外围栏上摇摇欲坠的身影。他舍弃竹筏踏浪而去,一路同行的灵鹤都没赶上他的脚步。
“公主为何在此?”他抱住即将落水的女子,脚在船体借力一踩,纵身登上画舫,稳稳立于船头。
怀里那人没应声。他看了一眼女子面上歪歪斜斜的面纱,不必掀开,确认她是奚华无疑,只是不知她是被吓晕了还是怎么了。
乐曲声早已停止,画舫上安静得诡异,只有宁天微走动的声响。舱中璀璨的灯火俱已熄灭,戏台上空无一人,纱帐在随风飘荡,歌姬不知所踪。
今夜来画舫上听曲的人倒是不少,此时无一例外都在昏睡中。这些人或是歪倒在座椅上,或是背倚屏风半坐,或是直接仰面瘫在地上,脸上或哭或笑,全都不省人事。
或许这画舫夜夜如此,听曲的人耽于痴梦,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情状。
宁天微抱着小公主,一路查看,在最中间的雅室里找到了她的婢女紫茶。紫茶亦昏睡在地,上半身斜靠着黄花梨木扶手椅,双手还紧紧抓着扶手。
宁天微稍稍倾身,单手摆好木椅上的软垫,准备将奚华放到木椅上歇着。他弯腰将人放下,扶着她的脑袋靠在木椅搭脑上,帮她尽量选了个舒服的姿势。
尔后他放手,正欲起身,右肩忽然被一只手搭住。
“没想到天师也会怜香惜玉。”一缕热气从身后凑近他耳侧,阴冷手指沿着肩膀移向他脖颈。
不必回头,宁天微迅速朝后斜刺一剑,那人却已躲开。剑尖刺进一团虚空的烟雾,无处着落,兀自闪着冷光。
妖鬼仍在,画舫中危机四伏,将昏睡中的小公主放在此处并不安全。他改了主意,重新抱起小公主,单手将她揽在怀中,带在身边。
“天师真会享受,美人在怀,可是要听曲吗?”纱帐之后,醉音坊头牌歌姬玉声再次登台,又幽幽唱起迷离的曲调:“好梦最难留,吹过仙洲——”
忽而“嘶啦”一声,利剑划破纱帐,几乎同时,一枚碧甸子耳坠骤然如冰裂,亮闪闪的碎粒四处飞散。
剑尖直逼戏台上唱曲的歌喉。原来醉音坊头牌歌姬,与永昭坛血祭当夜庆明坊夜市之中拦下马车那女子,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说,你为何杀掉乌篷船的船夫?”
“天师一手抱着美人,另一手却执剑要杀我。为何如此偏心,是嫌我不如她美吗?”玉声朝左侧弯腰,抬手翘起兰花指,指尖轻轻推开冰冷的剑刃。
剑刃倏然逼近,划破那妖娆玉指,却未沾染血迹。
玉声不退反进,长袖一拂,就着剑刃裁下一截荷叶袖,随后腰肢旋转一圈,再转身时,一片水绿色荷叶覆在她脸上,遮住一双如丝媚眼。
“现在我比她如何?不就是面纱么?”玉声似乎察觉不到危险,举手投足间始终保持着头牌歌姬的媚态,“人人上赶着来这绯云湖画舫,都是为了听忘忧之曲。天师何苦,偏要听一曲俗世悲歌?”
宁天微不答。玉声不理会正对她眉心的那把剑,悠然唱起前尘往事。
大意是一位芳龄少女,某日突患眼疾不能视物,家人害怕她被当做异瞳少女处决,于是小弟陪阿姊渡河去邻县亲戚家里暂避风头。日暮之后,野渡津头,姐弟二人仓促登上乌篷船。船行数里,少年惊觉方向不对,原来船夫这是要把他们送去天师在州县设置的驻点,献上异瞳少女换取赏金。
阴谋暴露,船夫杀害少年并将尸/体投河。少女奋力抵抗,那黑心船夫居然说:“躲什么躲,在这条船中和老子一起玩的,不止你一个,有的妹妹都舍不得下船呢。老子玩够了再把你送给天师,说不定天师也好这一口,就喜欢你这种看不见的。”
激烈撕扯之中,少女恨不得挖了他的眼,但因为自己看不见,一双手反被恶人擒住,拽去别的去处。她不堪其辱,趁其不备跳了河。
孤魂野鬼在浩浩河川上漂泊多年,寻遍每一个渡口,窥视过每一条乌篷船,终于在皇都庆明坊大街内城河拱桥下的阴影之中,再度与他相逢。
“你说,如此丧尽天良之人,不该杀吗?”覆在玉声脸上的那张荷叶湿透,就像是刚从河川之中捞上来的,让一张伤痕累累的脸藏匿其后。
“天师为何不答?莫非真如那死人所说,你也喜欢眼睛看不见的?”玉声冷笑一声,瞥了一眼他单手揽着的那个人。
歌姬语气逐渐疯癫:“他死了,死得好,我只恨我没能早点变成厉鬼,没有早点挖掉他那双眼睛,让那双恶毒眼睛又看了许多姿色。无耻!混蛋……”
湿淋淋的荷叶滑落了,藏在后面的脸再次显露,轮廓和五官迅速变化,细密的皱纹爬上松弛的眼角,竟变成了卖糖葫芦那个阿婆的脸。
宁天微长剑微微晃动,永昭坛血祭当夜,他失血后力量削弱,感知到马车附近那两个人不对劲,没想到她们居然可以合二为一。
“那孩童失踪多日,你将他带去了何处?是死是活?”宁天微问老妪。
阿婆却忽然变作了孩童,朝他凶巴巴地瞪眼:“坏蛋,不许凶阿婆!阿婆还要给我做好多好多糖葫芦!”
天师抱着奚华后退了半步,垂首看一眼,她和舱中其他人一样,都还没有醒。
“我疼爱他如命,岂会伤他半分?”孩童又变成老妪,说起陈年旧事。
四年前元夕灯会,秦阿婆三岁的孙子闹着要吃糖葫芦。秦阿婆年事已高,腿脚不太便利,眼神也不太好了,不想去挤灯会,但是耐不住孙子撒娇卖乖,终于牵着他出了门。
婆孙两人上了街,元夕灯会上游人如织,那个卖糖葫芦的小伙子走得快,这一老一少废了老大的劲儿也追不上。好不容易靠近了,三名青衣术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拦住二人去处。
为首那人抓住秦阿婆稀疏的白发迫使她抬头,她在灯火照耀下睁不开眼,抬起苍老手背遮住半眯着的眼睛,就因这副模样,竟被怀疑是异瞳。
秦阿婆吃痛,磕磕巴巴解释,她这把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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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截身子已经入了土,怎么可能是异瞳?听说那是个少女。
术士不睬,说是异瞳已经成妖,法力高强,善于幻化伪装。不管眼前这人是多少岁,哪怕是个老翁,但凡眼睛有问题,就是可疑对象,必须抓去交给天师处置。
幼孙不懂,还抓着奶奶的手喊着要吃糖葫芦,催促她快走。术士嫌小孩儿碍事,执剑想逼退他。就那一下,秦阿婆绕到幼孙面前一挡,正正被长剑刺中后心,当街身亡。
她的魂魄离体,望着这灯火通明的长街,天师手下那一档人早就不见了,往来游人也没有一人为她收尸。她衰老的身子瘫在街上,好像是一团可怖的邪物,人人避之不及。只有小孙子还在摇晃她逐渐冷硬的肩膀,扯着她皱巴巴的衣服,还一声声喊着糖葫芦糖葫芦。
秦阿婆冤魂流连人世,未入地府,飘回家中去看,全家上下并无一人为她悲痛,他们反倒轻松,好像她早就该死了。年幼的孙子不见了,他在街上目睹那桩凶案,被吓成了痴儿。没人要那痴儿,他疯疯癫癫,无家可归,不知跑去了何处。
“我长年游荡在夜市,只为了找到他,请他吃糖葫芦。你,天师,你的马车撞到我,你当年要杀我还不够,我做了鬼你都不放过。”老妪咬牙切齿痛骂,脸上老泪纵横。
宁天微将手中长剑偏移一尺:“当年那个天师,不是我。”
这时他感觉小公主脑袋动了一下,也许快要醒来。
“不是你,前几日打掉我孙子糖葫芦的人总是你!我苦寻他多年终于相见,他已经不记得我,他只想吃一颗糖葫芦。你为何不让他吃?你为何不让他吃!”
“你不知道你卖的是什么?”宁天微只心软了一瞬,脸色很快冷峻起来。
“知道又如何?他已经傻了,他吃了那些眼仁,就会跟我走。”老妪看上去比那个痴傻孩童更疯,面容在一老一少之间来回切换。
一张脸说:“不要杀她,我要吃她的糖葫芦……”
另一张脸说:“让他跟我走,去阴曹地府,好过在人间受苦……”
说着说着,那张脸忽然燃起幽幽鬼火,变作一中年妇人的面容。老妪和幼童消失得无影无踪,鬼妇人双脚离地,倏而飞到宁天微跟前,但不是冲他而来。她凑近他身前揽着的女子,却因为被面纱遮挡,她没看到女子的脸。
宁天微迅速转身,按住奚华后脑勺让她躲在自己胸前。
鬼妇人放声大笑,讽刺道:“看护得这么紧,也不知道天师有什么图谋。总不可能是因为爱吧,爱才真真可笑!”
这世上不是每件事都有图谋,宁天微不屑和一个鬼魂解释。
鬼妇人哀叹:“人间情爱,譬如朝露,烈日蒸灼,有几段姻缘能够长久?神仙眷侣,恩爱鸳鸯,一朝相偎相依,到头来还不是你死我活……”
见执剑之人不理她,她似有不甘:“天师不信?那你就试试,看看有朝一日,你和她是不是相互折磨。”
宁天微自然不信,他自视此生绝不会套上情爱枷锁。
12. 第十二眼
见天师不为所动,鬼妇人换了口风:“也是,天师怎么会有爱呢,天师善恶不分,才阻止我们报仇。刚才她们说的那些人,难道不该死吗?你有什么权利阻拦我?”
一簇鬼火从妇人丰腴的手臂上飞出,一下子烧毁了一面精致的木质舷窗。她边笑边说:“看到没有?水里浮着的那个人,她也是死有余辜。”
宁天微本打算走到窗边,抬脚时察觉到奚华揪着他腰间的衣物,他没问她是醒了还是在做噩梦,看这样子她肯定是不想去。
他停下脚步,单手甩出拂尘扑灭那一圈鬼火,透过残破窗口望出去,湖上漂浮着一具女尸。
灵鹤飞向湖面,衔住后领把尸/体翻了个面,死者露出一张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脸。
“她还不如去酒窖和李雄一起烧个干净,何至于现在这样丢人现眼?”
鬼妇人斜靠在窗口,视线越过黑压压的绯云湖,望向一座临湖酒楼。那里前几日遭了一场大火,掌柜都葬生火海。如今居然还在营业,那场火怎么没把那酒楼全烧掉,那些人怎么还在饮酒作乐?
她手掌抚了抚肚子,但肚子分明平坦,丝毫隆起也没有。她遥望吉庆楼,自顾自讲起陈年旧事。
“李雄是入赘到吉庆楼的女婿,敬我双亲,待我极好,人又老实,没有野心,左右邻里都说他到我家不像女婿,更胜亲儿。我双亲去了以后,他慢慢插手酒楼经营。但他生意头脑不行,做得不好。后来我孕期,李雄怕我操劳,便不辞辛苦包揽一干事务。只是他经营不善,吉庆楼生意越来越惨淡。”
“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感情,我想生意是生意,哪有人重要。我以为吉庆楼要完蛋,没想到还能在他手里起死回生。他招了个舞女来做工,舞女萋萋美貌如花,舞艺了得,把绯云湖畔所有酒肉之徒都吸引到了我吉庆楼一家。就连朝中天师的下属,也隔三差五来吉庆楼纵情吃喝,彻夜看美人跳舞,谁还有心思去寻异瞳?”
“萋萋救了吉庆楼,我当她是贵人,不论她凭艺也好,凭色也罢,总归是出了力气。有时候撞见有人占她便宜,我会替她推挡,帮她出气。她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不管刮风下雨,日日去药铺抓药回来,熬成药膳,细心服侍我喝下,说是助我养胎安神。”
“药膳效果不错,哪怕吉庆楼时常闹得夜火朝天,喧闹声也从不惊扰我安眠。我嘱咐李雄,要他关照萋萋,莫让她吃了亏,多给她发些工钱。我喝了她抓的药,我不想占她便宜,这些钱便用工钱补贴。”
“怀孕到了中后期,我越发嗜睡,难得清醒时分,也总是头晕眼花。临近生产那几日,我突然就看不见了。那些日子李雄忙着经营酒楼,我也就在吉庆楼歇下,想着有人照应。生产那天,没有产婆来吉庆楼帮我。我痛的要命,大声喊李雄,李雄不在;又大声喊萋萋,萋萋也没出现。”
“倒是在楼下喝酒的天师下属进了屋,他们说我眼睛有问题,怀疑我是异瞳,趁我虚弱一刀将我砍杀。还说刚出生的孩子也不能留,那孩儿那么小,眼睛都还没睁开过,就惨死于恶人刀下。”
“此番我化作厉鬼归来,在吉庆楼没找到当初那两个行凶之徒。我也才知,自我死后,萋萋摇身一变,从舞女变成掌柜夫人。这是我身后事,我纵有遗憾,亦劝自己想开。我对这家业还有留恋,去酒窖追忆过往,却见到墙角隐蔽处布置了床榻,榻上随意放着李雄和萋萋的衣裳,还有些恶俗画页。谁想到那两人每次在酒窖欢/爱缠/绵,竟还要作画留念,竟还要注明时间,好一册郎情妾意恩爱宝典!我真是瞎了眼!”
“你说他们该不该死?这些人该不该死?”鬼妇人从哭诉变成哀嚎,眼中泣下血泪,双手已变成燃烧的火苗。
火焰从手脚蔓延到胸口,再扩展到头部,悲伤的脸一寸寸残缺,所剩无多。
这是怨恨难消的冤魂,在经受鬼火焚烧。熊熊鬼火快烧到眼睛时,一对眼仁竟却腾空而起,骤然幻化出许多张面孔。
“你最该死,你剑下冤魂无数。”
“你借铲除异瞳的名义滥杀无辜,替天行道这种事你装起来是不是很顺手?”
“你不是天师,你是魔鬼!”
“善恶有报,天理昭昭。你和异瞳,都会不得善终!”
“……”
数不清的狰狞面孔悬浮在画舫中,有的血泪横流,有的目射凶光,也有的眼瞳空空。有的青面獠牙,张开血盆大口。有的却笑靥如花,眼眸之中全是蛊惑。它们痴笑,撒娇,引诱,或是叹息,悲泣,哀嚎,还有的狂怒,痛骂,诅咒,将原本繁华如梦的画舫变得比地府还可怖。
它们在天师面前一一闪过,不停质问:“天师可还记得我?我可是你亲手杀的。”
又一张脸将它挤开:“我呢?”
“我呢?”
“还有我。”
“好好看看,想起来没有?”
宁天微并不识得这些脸,但这些久留人世的冤魂厉鬼,只能由他来对付。画舫阴气太重,他亦有些头痛,并且感觉到小公主后背在微微颤抖。
他知道她醒了,也知道她在害怕,但她害怕的是什么?仅仅是这满满一船的鬼魂吗?此刻他无暇问她。
“她怕的是你,你比鬼还可怕。”
“她怕你,她在发抖。”
“她听到了你的秘密,是不是活不长久?”
“你还不放手,是不是想杀她灭口?”
鬼面不断分裂,越变越多,扭曲变形,重叠渗透,哭笑交融,美丑难分。它们齐齐变大,从四面逼近,向中心合围,厉声嘶喊:“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宁天微催动内力,斜插在窗框上的拂尘凌空而起,在昏暗画舫中画出一道道金色符文。拂尘射出飞丝,锋利如针,细密如雨,刺向数不清的鬼面。
鬼面闪躲逃窜。被刺中的那些脸,五官倏然消散。躲开攻击的脸,快速渗透融合,拼凑成一张瞬息万变神态各异的脸。
那张脸鬼气太重,飞丝刺于其上竟不留痕迹,甚至还被反弹,刺向画舫上昏睡的人。
宁天微单手执剑横扫,凌冽剑气蓬勃而出,夺命飞丝化作轻柔细雨。绯云湖受剑气激荡,耸起一大圈水柱,布成阵法,向画舫合围。
画舫剧烈摇晃,有分崩离析之势。奚华再不敢装睡,抬头提醒天师形势危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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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的声音淹没在厉鬼冤魂的嘶吼声中,他许是没听见,没有回应。
眼看着那张鬼脸越来越苍白,五官也慢慢褪淡,鬼气快要被清理干净。胜利在望之际,变幻不息的鬼脸竟突然定格,变成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
一切鬼哭狼嚎都消失了,寂静之中,小女孩喊了一声:“哥哥。”
奚华意外,隔着面纱望向宁天微,只见他面露惊诧,右手紧急收回了长剑。
“哥哥,你为什么抱着别人?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小女孩清纯又无辜,问话也极温柔,嗔怪中带点儿委屈。
奚华不知道天师的过往,她自知无权过问这些事,但清楚地感觉到,天师神思游离在外,他揽在她腰间的手渐渐放松。
小女孩继续说:“你怎么当上天师了?你忘了爹爹娘亲和我,是怎么死的吗?”
她圆润的杏眼中泛起微光,像绯云湖上水光闪烁,惹人怜爱,又让人眩晕。
奚华察觉不对,这厉鬼善用幻术迷惑人心,此前它正是伪装成怜妃样貌引导她跳湖,现在定是变成故人蛊惑天师,只是不知它又要用什么话术。
“醒醒,它是假的。”她扯了扯宁天微衣袖,但对方没应。他迷茫的目光落在那张泫然欲泣的脸上。
“哥哥,我只是想带你去仙洲。你若愿意,可以带上你身边那个姐姐一起走。若你想帮画舫上其他人脱离苦海,也可以带他们同路。”小女孩循循善诱,显出很大方的模样。
奚华重重摇晃宁天微的手臂,这画舫上还有紫茶,还有一船无辜百姓,他门万万不可就此葬身于绯云湖上。
“哥哥,爹爹和娘亲都在仙洲等你,我们都很想你。”小女孩落下眼泪,带着哭腔祈求,“你只要仗剑自刎,就能与我们团聚。很简单,就那样把剑举起来,然后……”
奚华大惊,没想到这厉鬼如此狠毒。更不妙的是,宁天微竟然受她影响,右手握紧了剑柄,手背上青筋暴起。
“哥哥,你怎么不动,你怕疼吗?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疼吗?”那张脸双眉紧蹙,露出痛苦神色,“哥哥,你快点,我要走了。”
宁天微抬手举起了剑。
小女孩声音正变得微弱:“对,就是这样,对准你的脖子,或者胸口。就像爹爹娘亲和我,当时,你不是亲眼所见吗?”
奚华拼命想抽出那把剑,但宁天微握得很紧,且正在依照指示慢慢动作。他面上浮现悲哀神色,眼中暗流涌动。她无论如何也掰不开他的手掌,只得死死抓紧他的手腕,阻止他继续。
小女孩的面容越来越浅,声音越来越轻:“哥哥,我必须走了。你若不肯跟来,我们一家,今生便永不能团聚……”
宁天微放开奚华,执剑对准自己,剑尖刚要刺向皮肉,忽然惊闻:“我亦想去仙洲,你先杀了我!”
长剑硬生生被换了指向,随即“哐当”坠地。
奚华抱紧天师,将他双臂死死箍在腰间,又一脚踢开那把剑。它飞出去好远,不知落在何处。
画舫中那张近乎透明的鬼面绽开一抹古怪的笑颜,轻声笑问:“你居然舍不得杀她。你不好奇她是谁吗?”
13. 第十三眼
高耸的水柱齐齐回落,阵法失效,绯云湖恢复平静。
厉鬼最后的余响又轻又慢,微弱得几不可闻,但奚华仍然为之一惊。她不知道宁天微听见没有,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已经恢复清醒。
她透过面纱看着面前这个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见他端方标致的面庞上笼罩着一层清光,整个人冷冰冰的,像一件一碰就碎的白瓷美人相。
但她不敢细细观看,更不可生出怜惜之心,她担忧自己的处境。天师与她面对面站着,两人之间仅仅只隔着一层面纱。若他真的好奇,对她有所怀疑,那她藏在面纱之后的秘密,当场就会被戳穿。
事已至此,她若突然闪躲,便是做贼心虚,自露马脚。她一时想不出如何自救,而他已经抽出一只胳膊,右手伸向她的脸。
她看着刚才执剑的那只手一寸寸靠近,方才情急之中,她费尽全力又拧又掐,都没能把他的手掰开。他手背上还留着一大片红印,像一抹胡乱涂抹的胭脂,在夜色中亦清晰可见。
可惜这冷冷清清的白瓷美人,转眼就变成了冷酷无情的夺命杀神。奚华后悔不及,冒出一个邪恶念头:方才费力救他做什么?她就应该趁人之危,在他不堪一击时一下子将他捏碎打破。
但一切邪恶想法已经来不及施展,面纱被撩开前一刹那,她无处可躲,只能暂时闭上眼睛。
黑暗之中,她感觉对方的动作迟疑了,好像是拿不准下一步该怎么做。
万籁俱寂,一丝风也没有,湖水流动的声音也仿佛被隔绝了。画舫早已停止前进,在离湖岸很远的地方随意漂着。
水波轻轻荡漾,些微动静在她心中放大数倍,搅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她想必是沾到水了,否则为何眼角处一片冰凉?
“公主,可否睁眼一看?”
他只是轻声询问,语气可算是十分温柔,在幽静的画舫中却如此突兀,一字一句清晰可闻,她想假装没听见,是断然不可能。她只是想不出该如何回避。
眼角那一片冰凉在慢慢移动,触感也变得清晰,这不是水迹,是他的指腹一点一点摩挲。虽然此时细致温柔,但她已见过这只手握剑时的决绝,只怕下一刻,他就会强迫她睁开眼睛。
“天师,这是何意?”她故意放慢语速拖延时间,在心中暗自盘算:
她戌时登上画舫,等了嘉阳公主很长时间。后来玉声登台唱曲,她又在痴梦中见到“怜妃”。
在那之后她被宁天微所救,接着又听了好几段悲情过往,再之后默默观看了一番激战。
直到现在,时辰应该不早了。
但她刚刚救下天师时,还能看见他一举一动。现在她没有十足的把握,无法确定是否过了子时。如果异瞳的光泽还没消散,她一睁眼就会暴露无遗。
宁天微很有耐心,始终轻言细语地问:“公主,可否让我看一眼?”
奚华内心焦灼不安,表面上强作镇定,装作懵懂反问他:“天师不是正在看吗?从来没人这样看过我的脸,天师不觉得此举唐突?”
“公主……”他一时语塞,没有下文。奚华微微松了一口气,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又为自己争取了一点时间。
短暂的庆幸之余,她不敢放松警惕,越是防范,对外界一切动静越是敏感。比如他凉凉的指腹,何时在她眉眼间一点一点抚动,何时又滞留原地停止不前。
这动作明面上很温柔,实则经不起任何揣测。她稍一琢磨,就认清自己处于什么可怕的处境。她就像是落入敌手的猎物,他已经志在必得,所以才这样慢条斯理地玩弄。
“公主。”他依旧言语轻轻,态度亦是恭敬的,“你应当明白,我想看的是什么。”
再拖延下去就实在可疑了,奚华冒险赌一把,假装若无其事地睁开双眼。
什么也看不见。谢天谢地,异瞳消失了,她什么也看不见。
今生头一回,无边的黑暗让她感到心安。
子时已过,现在是冬月初一了。生辰之日,她无需再伪装,这一日她真的看不见,不会再露出破绽。
“看了这么久,天师还没看够?”她默默卸下心防,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却迟迟听不到对方回答,只听见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
不是吧,他怎么一直不说话?是对没抓到异瞳感到遗憾?还是感慨这双眼睛生得很丑?
他总不会是承认自己没看够。有什么可看的?不过就是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眸。
奚华心生疑惑,也陷入沉默。在他人面前,她的面纱从来没有撩开这么久,先前凝固的晚风重新流动,吹在她毫无遮蔽的脸上,凉飕飕的,她不习惯,下意识想要躲避。
而停留在她眼角的指腹,有了一丝温度,居然变成了唯一的热源。
“公主!你们在做什么?”紫茶忽然喊话,她在黄花梨木扶手椅旁边醒来,脑袋靠在把手上,迷茫地睁眼。
沉默至此被打破。
奚华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抱着天师,急忙松开双手,像受惊的鸟落荒而逃。这很奇怪,就刚才那种姿势,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她是那只鸟,她抱得那么紧,分明是狠狠蓄力的弓弦。
放开天师之后,她双手少了依附,才感觉画舫摇摇晃晃。
“公主小心些。”紫茶撑着木椅起身,跑过去扶着奚华,把天师隔开,再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一番,“怎么衣裳乱糟糟的,面纱也歪了?”
她熟练地为公主整理衣着,越看越觉得哪里不对,终于反应过来:“怎么这么暗?画舫里的灯笼全都不亮了。我什么时候坐到地上了?歌姬的曲儿唱完了吗,怎么不把我们送回去。”
“画舫上有鬼。”奚华冷不丁地回答。
紫茶吓得抱紧公主,两个人贴到一起差点儿跌倒,“这是鬼船?那个歌姬是鬼?”
奚华点头,没告诉她先前船上的鬼不只玉声一个。
“大公主安的什么心啊!”紫茶忍了一夜,终于在恐惧中爆发,也顾不上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奚华也没有开口制止,很快又听到紫茶“唉哟”一声。
“你干嘛打我?干嘛戳我头发?”紫茶气恼地抬头,望见灵鹤两只爪子抓着一柄剑,剑刃上残留的湖水滴落在她脸上。她拂去那些水,才发现脸上一片潮润,像淋了一场烟云。
几盏灯笼依稀亮起,画舫上有了光亮,不若离岸出发时那般灯火辉煌,朦朦胧胧的,是一副曲终人散的光景。
“怎么回事?天都还没亮,我怎么就醒了?”
“画舫怎么还在漂,不是该靠岸了吗?”
舱中个别听曲的人醒了,嘀咕几句,复又倒头睡去。
过一会儿更多的人发出疑问:“不是好梦到天明吗?怎么这才半夜。”
奚华摸到头绪,原来画舫听曲是这个意思,听众要在绯云湖上好梦一整夜,天亮时方才靠岸下船。
紫茶气得跺脚,不管嘉阳公主有心还是无意,骗得小公主上了鬼船。小公主独独这一日看不见,若不是天师来画舫上驱鬼捉妖,那后果不堪设想……
“莫非这是到了仙洲?所以我提前醒了?”又有人念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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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听闻,赶紧从座椅上起身,跑到船头观望,可惜这里还是绯云湖,只不过离湖畔非常遥远,沿岸成群的酒楼闪着零星的光影。
“玉声仙子呢?曲也不唱了,人也不见影踪。”
“莫非她真的升仙了?没人唱曲了,我们才提前醒来。”
“正是正是,玉声多美的姑娘。”
“这绯云湖画舫,今后怕是要散咯。”有人遗憾。
“欸我鬓发怎么是湿的?这莫不是仙洲降下的甘露恩泽?”
“还真是,我头上也有!”
“仙洲啊,我何时才能登临仙洲?”
“……”
画舫上大多数人都醒了,众人对这场奇异之旅议论纷纷。
奚华听着这些感慨觉得好笑,什么仙洲甘露,那是夺命的飞丝化成的水迹。什么玉声仙子,那是羁留人世的冤魂厉鬼。她又笑不出来了,那么多仇恨悲苦,若它们有重量,怕是这画舫都载不动。
她静静听着,在看不见的时候,听力更加敏锐。她以为天师会打破这些人的美梦,但他一直都没有说话,不知他在想什么。她甚至怀疑,在众人梦醒之前,他是不是已经先走了。
“公主睡得可好?”世子朱轶一睁眼就问。
紫茶绕到他面前挡住:“与世子何干?”
画舫漂泊许久,终于靠近。子夜时分,湖边游人极少,酒楼大多数都已经打烊,挂着吉庆楼招牌的那座楼,还亮着灯。
“走,下船回家去了。”
“大好时光,回家作甚?被你爹捉住家规伺候?”
“可这画舫不留人,大半夜的也没个去处。”
“去吉庆楼喝酒,那里虽然没有玉声仙子,不是还有个萋萋么?”
“不对,萋萋不是也来了画舫吗,怎么没见着她?”
“哪有?我看你是想人想疯了吧……”
众人陆续下船,踩着甲板上的五彩祥云,告别如痴如醉的仙洲之梦,回到了无生趣的俗世生活。
有几个人真去了吉庆楼,有人走向谈笑着走向歇了业的夜市,经此归家,或寻找别的去处。
奚华看不见夜市,但前半夜来时的景象历历在目。在那个人声鼎沸的街市上,有个阿婆颤颤巍巍摘下一串糖葫芦,她侧着头扭着脖子询问:“什么?你说不够,还要一串?”
她当时没吃,那糖葫芦恐怕甚苦,否则为何会有一种苦涩滋味不经唇舌,直抵她心头。
“公主,深夜不安全,我带你回宫。”世子留在画舫上迟迟不走,就为了等着闲杂人等先离开。
奚华在面纱下露出嫌恶表情,紫茶抢先拒绝:“不必了,那个姐姐,对,就那个送桃子的姐姐,你陪世子回去吧,省得世子路上无聊寂/寞。”
她说了一大通,自觉已是十分客气了。听嘉阳公主安排来送礼物的宫女,此时没吱声,等着发落。
世子不甘放弃,语重心长道:“珑安,你万万不可胡来,近来皇都有妖鬼作乱,你深夜逗留宫外,实在危险。”
奚华始终不为所动,也不想与他多费口舌。
她听见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在她身边不远处停下。
“皇都确实有妖鬼作乱,这里不正有个驱鬼捉妖的吗?”紫茶反问世子,“公主和天师同行,还有什么法子比这更安全?”
朱轶不知道宁天微何时来了画舫,但他既然登船,说明此地必有问题。他虽心有不甘,只好下船离去。
紫茶还不饶人:“桃子姐姐还不跟上,不怕被妖怪捉了去?”
14. 第十四眼
其他人都走了,船头只剩三人迎风而立。
紫茶扶着公主,等着天师一道下船,等了好一阵,他居然转身,往画舫里面去了。
“这,怎么……”紫茶没了刚才那番咄咄逼人的口才,明明说好要送公主回宫,天师居然不下船。她居然也无话可说,而是莫名其妙猜到了一个理由。
“公主,此处风大,我们也先进去。”紫茶见天师走远了,确定他真没打算下船,便扶着奚华走进舱中。画舫又慢慢离岸。
奚华略一猜测,心中已明白大概,但她对紫茶反倒看不懂了,小声问:“你怎么回事?不是说要离天师远些吗?”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紫茶挽着公主停下,神神秘秘地凑到她耳边,“天师,喜欢公主。”
“胡说什么?”奚华从没想过这茬,宁天微和她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怎么会扯得上别的感情。
紫茶认真道:“我敢肯定,他对公主别有用心。不然他怎么会半夜三更赶来画舫,定是因为收到灵鹤报信,他不放心你一个人遇险。”
“是因为画舫上有厉鬼作祟,他赶来这里是天职所在。”奚华面无表情地反驳。
“那他为什么不让朱轶带公主回宫?定是不想让你们接触。”
“是因为他看不起朱轶这种人。”奚华没说月蘅殿闹鬼的事儿,当时宁天微已经收拾过朱轶一次了。
紫茶继续找补:“那朱轶走了,他为什么不送公主回宫反而继续游船?原因很简单——”
“什么?”奚华心说,画舫上发生那么多事,他定是心情不好。
“因为天师想要公主陪他多待一会儿,他舍不得这么快下船。”紫茶笃定。
“一天到晚尽会瞎猜。”奚华摸索着捏了捏紫茶的脸,手和脸一接触,发现紫茶在笑。她可以想象,那一定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如果这些证据都不充分,还有一件事铁证如山。”紫茶朝前面看了看,确定宁天微与她们隔着很长一段距离,她才说,“就是刚才在画舫上,天师看公主的眼神,绝不单纯。”
奚华原以为她要说什么,没想到是这个,她耐心纠正:“是不单纯,他怀疑我是异瞳,这还能怎么单纯?他是不是盯着我看?他眼神里一定杀气腾腾。”
“……”紫茶被“异瞳”卡了一下,才又说,“不可能,那绝不是看敌人的眼神。当时画舫昏暗,但他眼中很有神采。可惜公主没看见,那种眼神绝对不会骗人,他的心思根本就藏不住一点点。”
奚华不想再听她说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紫茶却扭着她:“下次公主悄悄看他,就会发现我说的是真的。反正他不知道你只有这一日看不见,其他时候,你在暗他在明,这些线索哪里逃得过你的眼睛。”
“好你个紫茶,你不觉得这么做有些卑鄙?”奚华拒绝她的馊主意。
紫茶惊讶:“公主这是在同情他?难道公主也——”
“也什么也,没有的事。”奚华立刻反驳。
“那公主为什么抱他,我亲眼所见,公主抱着天师,还把他的胳膊紧紧箍着——”
“别说了,当时光线不好,你看错了。”
“天师平时那么凶,那时候可温顺了,他就盯着你的脸,眼睛都不眨一下。要不是我喊了公主,说不定他——”
“不可能。”奚华捂住紫茶不许她再说,“我与他绝不可能。”
“就算,就算你略略猜对一二,那也只因为他现在不知情。如果有朝一日他发现我是异瞳,他绝不会心慈手软。”
自从永昭坛血祭那夜得知他是天师,奚华一直都做此想。今夜又逢厉鬼说的那些话,尤其是最后那个小女孩,仅用幻术就能将他逼到那种程度,可见他一定恨极了异瞳。他绝对不会饶过异瞳,更不可能喜欢她。
“以前我也这样想,所以常劝公主离天师远点。现在我改主意了,公主想要逃脱天师制裁,不该躲着他,反而要靠近他,陪伴他,勾——”
“总之,就是让他心动沉沦,他爱上了就不忍心了。”
“拜托你清醒一点,他是天师,不是那个纨绔世子。”奚华有点恼了。
紫茶冒死说完最后一句:“真的,公主甚至不需要费多大力气。你让他深陷,简直轻而易举。”
八卦告一段落,紫茶这才挽着公主继续往船舱里走,回到了之前听曲时候的雅室,奚华又坐在那张黄花梨木扶手椅上,吩咐紫茶坐相邻的椅子。
画舫上仍旧只亮着零星几盏灯,光线不算明亮。两人一时无话,四处安安静静。
经历了前半夜的喧嚣和惊变,此刻难得的安静反而让人心头不安。
“你可有看到天师?”奚华一路都没听见他说话,他沉默得好像消失了。
紫茶站起来四处看了一圈:“他不在,他该不会悄悄走了吧?他是不是会水上轻功,不用等画舫靠岸也能离开。”
“嗯,他可能是嫌你吵闹,不想听你胡诌。”奚华说,心中恍惚想起在自己站在画舫栏杆上看到的那一眼,那人踏浪逐波直奔画舫而来,倒真像是水上轻功。
“那我们怎么办?深更半夜,烟波湖上,这画舫怪吓人的。公主不觉得害怕?”紫茶瑟缩着肩膀,探头探脑朝公主靠近。
奚华附和道:“嗯,吓人,害怕。”
这时,画舫上传来一缕箫声,声音的来源并不遥远。箫声让人安心了不少,但没过多久,它变得凄凄切切,婉转低沉。
它就像是在冬夜的湖中潜沉,坠入湖底悄悄呜咽,再裹着冰冷的水汽飞向夜空,盘旋着告别。
“有些冷,你把你桃子姐姐煮茶的炉子搬过来。”奚华吩咐紫茶,她知道这箫声源于何人,他留在画舫上不回去,应是为了超度亡魂,作最后的告别。
“什么桃子姐姐,她煮的什么茶,炉子里一丁点儿火星子都没有。”紫茶嫌弃地生火,被烟呛了几口,才点着炭火。画舫中暖意渐浓,慢慢向周围扩散。
“喏,公主,你的礼物,这么大个金桃,可别忘了带走。”紫茶从角落里捡回金桃,塞到公主手里。
“什么金桃,都是骗人。”奚华将金桃狠狠一扔,它正好穿过被鬼火烧坏的木窗,直奔绯云湖而去。
好巧不巧,金桃不偏不倚砸在灵鹤头上。它原本慢悠悠在湖面玩水,突然有好大一坨金色异物飞过来,差点把它砸蒙了。
金桃“扑通”一声落水,灵鹤亦在湖面气势汹汹地扑腾翅膀。它今夜两次被异物砸中,先是主人的剑,这会儿又是金桃。它实在不解气,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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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宁天微身边,绕着他飞来飞去,想讨个公道。
“公主,你故意的?”紫茶偷笑。
“我看都看不见,如何故意?”奚华摇头,她只想扔掉金桃,谁知灵鹤又不幸中招。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在活跃气氛,不想让那个吹箫的人一直伤心。”紫茶摆弄着茶器,挑了个铜壶先烧水,“我又找了新的证据,他不理会那只倒霉的灵鹤,证明他站在你这边,他对你偏心。”
若不是有面纱挡着,奚华真想对这无稽之谈翻个白眼,“你去找找天师,请他进来喝茶。”
紫茶一改从前作风,这回很乐意去请,她绕过了屏风,又听见公主补充:“你就说,就说画舫里没有人气,阴森森的,吓人。”
紫茶很快就引人进来,她站到小公主身边,双臂搭在她的黄花梨木扶手椅椅背上。
宁天微自然走向与公主相邻的座椅,入座之后,自袖中取出鹤簪,“灵鹤生性安静,这次是意外。公主若不介意,可收下它。”
奚华没伸手,因不知从何处接,“它可以吞噬噩梦,更适合留在天师身边。”
“多谢公主关照,只是今后我不需要了。”
天师言外之意,奚华了然于心。若他经年累月的噩梦今夜已在这画舫上消失,她亦感到欣慰。毕竟她的噩梦,还不知道要纠缠她到什么时候。
“那就谢谢天师好意。”紫茶取走鹤簪,塞进公主手中。她趁机瞄了一眼,若鹤簪有表情,此刻定是十万个不愿意。没关系,以后还有的是时间,让她好好教化它。
灵鹤不闹,紫茶不说话,画舫中又变得静悄悄。
煮茶的炉子烧得正旺,火苗噗噗作响,铜壶上头水汽徐徐升腾,一点点淡淡的暖意恰好驱散了冬夜的寒气。橘红火光漫过炉子,照亮两把木椅的扶手,照亮软软垂下的衣裙,照亮屏风上的清丽山水,竟有一种长夜相对,灯火可亲的静谧恬淡。
紫茶有意给二人留出空间,但又不好独自一人去舱外,这样显得太刻意,何况外面很冷。
于是她转到一边去倒腾茶笼,慢条斯理把每一个都打开看看。此地背光,其实茶叶的品相看不太清,正好容她消磨很多时间。
直到她打开倒数第二笼,里面装的正是紫茶,她忍不住开口:“公主,听玉声唱曲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我不是紫茶。”
“你不是紫茶,那是谁?”奚华不懂她为何这样说,“紫茶”是母妃给“小猫”取的名儿,又不是说她真是一种茶。
“我梦见了仙洲,我是仙洲湖泽里的一片浮萍。”紫茶又感受到了梦醒时分的怅然,“我梦中之地,该不会就是映寒仙洲吧?”
“那只是个梦,勿要多想,也不要留恋。玉声一开头不就说了吗,好梦最难留。”奚华劝她,“不过,紫茶和浮萍,倒也有相似之处。”
紫茶恳切道:“紫茶并不向往仙洲,只是想找到灵泽族,若能求得灵泽之泪,或许可以为公主治好眼疾。”
“我不相信灵泽之泪,这种东西并不存在。”奚华语气坚定,面纱下的表情却很沉重。
“公主,我真的见到了仙洲……”紫茶不愿意放弃这渺小的希望,遂又求助宁天微,“天师你说,这世上有没有灵泽族?”
15. 第十五眼
宁天微再次听到这个提问,是在崇光阁中。
南弋国君奚嵘半坐在紫檀木镶金龙榻之上,背倚床头一侧围屏,半掩的床幔遮住他的脸。
“依天师之见,世上有无灵泽之泪?”
宁天微站在一丈以外,望见龙床上铺着的一层宽大的丝绸锦被。锦被上以金线织就一条英武巨龙,龙身上洒满耀目金辉。金龙却并未凌驾于五色祥云之上,而是游曳于莲池之中,龙头靠近一朵盛放的莲花,似在轻嗅莲的香气。
他内心是鄙夷的,口头上谨慎回禀:“未曾亲眼所见,臣不敢妄下定论。然此物为民间传说,陛下亦不可轻信。”
一本奏折被掷在地上“哗啦”一声,国君冷言:“果然你还是不如你先师,今日若是你先师在此,你知他会如何说?”
宁天微扫了一眼散落在地的奏折,通篇都在奏请国君寻求灵泽之泪,以求仙寿恒昌,以解南弋困顿之局。
短短一个日夜,绯云湖画舫上的仙曲,关于映寒仙洲和灵泽之泪的传说,就已传遍整个皇都。
国君近来因病未行早朝,但今日有厚厚一沓奏折传进崇光阁,称灵泽之泪是上苍对南弋的恩赐,请陛下切莫错失良机。
“若季卿在此,定会请朕安心,纵赴刀山火海,他亦会未朕寻来此等宝贝。”国君疾言厉色,“岂会像你?只会抹杀南弋的希望,劝朕放弃!”
宁天微:“陛下所言极是,臣应当谨遵先师遗命,为南弋尽忠竭力。”
“异瞳之事如何了?季卿在世时,每旬皆有新的线索。纵然妖孽还未落网,但他常有进展,总让朕、让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安心一二。”
“臣还在追查。”宁天微照实回禀,“近日暂未发现可疑目标。”
“宁天微,你听不懂话是不是?!朕夜夜惊梦,见人人都可疑!”国君震怒,将茶盏重重掷出,茶汤溅射一地,“你倒好,你胆敢下令禁止他人搜捕异瞳。就凭你一人之力,打算追查到何年何月?你要坐看天子崩殂南弋亡国,是不是!”
“季疏当年是怎么看中的你?他说你有仙人之相,天赋异禀,说要收你为徒传你天师之位。他为你求情,朕乃是看在他的情面上,才免你死罪!”
宁天微低头,拱手道:“陛下息怒。陛下见人人都可疑,然天下臣民皆血肉之躯,并非人人都可斩矣。臣此举,只是不想让异瞳之祸波及无辜之人。”
“宁天微!你是罪臣之子,如今既然已做了天师,更不要再搞你父亲那一套!你父亲亦不是你口中的无辜之人!”
“朕念你上月主持血祭有功,暂不治你渎职和妄论之罪。你且去你先师墓前反省思过,看你什么时候能找到异瞳,什么时候能找到灵泽之泪。”
“是。臣告退。”宁天微转身往外走。
“宁卿。”国君咳了几声,声音软和下来,“弘明仙师生前将毕生功法悉数传授于你,现如今放眼整个南弋,唯你一人可平息异瞳之乱。朕若没记错,你在天师继位仪式上押注了你的天命。若你先师没看错人,朕亦有惜才之心,不忍见你献祭,故才提点你尽快找到异瞳。”
宁天微脚步稍作停留:“谢陛下抬爱。天师之责,臣时时谨记在心。”
“甚好。还有一事,朕也须提醒你。”国君又说:“珑安公主虽与朕不亲近,但她是怜妃之女。天师与珑安,不可走得太近。”
“是。”宁天微眼前闪过丝绸锦被上金龙戏莲的纹样,不再停留,走出了崇光阁。
**
前任天师季疏,虽不是皇亲国戚,但通晓阴阳之术,为皇族尤其是国君排忧解难多年,又尽心竭力清剿异瞳之祸,深受国君信赖和仰仗。念他为异瞳之事奔走终身,最后竭虑而死,国君追封他为弘明仙师,破格将他厚葬在皇陵之中。
皇陵乃皇都重地,闲杂人等禁入。国君近侍李福德奉命带宁天微前去,他向守卫宣了圣上口谕,守卫听命放宁天微一人进入。
“望天师于弘明仙师墓前好生反省思过,莫辜负了浩荡皇恩和仙师遗命。”李福德临走前,还朝宁天微背影念叨了几句。
门口守卫凑近说:“公公真乃大善人也。天师素来受陛下看中,不知他这次犯了何事?”
“咳!你瞧瞧人家多高贵,压根儿不领情,连头也不回。”李福德轻甩拂尘,也不管天师会不会听见。
“国君突然降罪,那传言该不会是真的吧?天师真的是弑师上位?”守卫听闻传言许久,此时心痒难耐,忍不住追问。
“休要妄议,他就是言语有失触怒了陛下才来此。你一个小小守卫,乱嚼舌根,可要小心你的脑袋瓜子。”李德福一指戳中近卫脑门,将他支远,随即拂袖离开。
近卫哎呦哎呦叫唤两声,连连感谢李公公提点。他原想告诉李公公,今日午后珑安公主也来了皇陵,现在快酉时了还不见她出来。但他又听公公说休要妄议。
亏得有李公公提点,这种事,他最好只字不提,省得今后有人说他散布流言蜚语。
再者,如天仙下凡的清贵天师,和生来就不祥的冷宫公主,这两人实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他一个小小皇陵守卫,瞎操什么心,保住自己项上人头要紧。
宁天微背逆夕阳方向,快步走向弘明仙师陵,单手推开石门,沿昏暗墓道直入地宫。
三年前季疏下葬之日,作为弘明仙师的弟子和新任天师,宁天微在此彻夜守陵。
就在那一夜,其他人离开之后,偌大地宫只有他一个活人。
他掘了季疏棺椁,从中找到寻找异瞳的法诀。但那法诀是违禁之术,掌握法诀之人必遭反噬,重则当场殒命。他铤而走险,动用了禁术,险些命丧黄泉,但却没找到异瞳踪迹。
那之后他数次怀疑,法诀可能是季疏的诡计。季疏都已经死了,还要拉着他共堕地狱。
时隔三年,宁天微再次进入弘明仙师陵地宫核心。
他用火折子点燃地宫中的白烛,朦胧火光照亮这圆形石室,照亮中间安放的季疏棺椁,亦照亮地宫壁上的石雕壁画。这十幅壁画所刻,皆是同一名少女,她正经受十种酷刑,组成一组异瞳受刑图。
壁画上的异瞳少女全都长着诡异的眼睛,左右眼眶中各有一枚碎粒,没有完整的瞳仁。十张痛苦的面孔全都朝向同一个方向——圆形地宫的穹顶上,朱墨书写着六个字:异瞳死,天下生。
那是弘明仙师生前最著名的论断,据称是他受苍天感召所得。这预言经皇族昭告天下,广为流传,南弋无人不知。
宁天微此次并非为异瞳而来,而是仗剑走向季疏墓碑,重重挥砍三剑。一剑为父母双亲及妹妹,一剑为绯云湖画舫上诸多冤魂厉鬼,还有一剑为天下其他因异瞳之祸受害的人。
三剑既出,“弘明仙师季疏之墓”几个铭文已不可辨认,墓碑轰然倒地,溅起一地烟尘。
事毕,宁天微吹熄烛火,转身欲离开。
漆黑地宫之内,竟有熟悉的声音响起:“三年不见,为师对你甚是想念,你今日有意触怒龙颜,专程赶来此地,却是拿为师泄愤。”
宁天微蓦地顿住脚步,后背生凉,恨意宛如冷□□蛇,沿着背脊爬上他的脖颈,令人窒息。
“当年为师念你仙运通达,天赋异禀,欲收你为徒,你执意不肯。为师对你有知遇之恩,你就如此报答。”季疏不疾不徐,言谈间一副寻常语气。
宁天微问:“你没死?”
季疏轻笑一声:“你父亲宁鸣,多次在朝堂上谏言,说异瞳预言祸乱朝政,为害百姓。他那时恐怕没想到,他自己也会死于这祸事。”
“你妹妹,多乖巧一个小姑娘,可惜不幸染了眼疾。纵是重臣之女,她也不能摆脱异瞳嫌疑。我亲手将其斩杀,实乃天经地义。”
“至于你父亲母亲,他们非要阻拦,便是与妖邪同罪,我身为天师,岂有不杀之理?”
“还是你识时务,不愧是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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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中的天选之人。你说你,何必兜这么大个圈子?若你一开始就诚心拜我为师,我念在师徒情谊的份上,必会对宁家手下留情。毕竟谁有异瞳之嫌,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
宁天微呵止他:“情谊?你明知我拜你为师,不过是想杀你雪恨。”
“你真乃我弘明的好徒儿,我教你大义灭亲,你就学会了弑师上位。”季疏依然在笑:“好徒儿,我知你所图,又有何惧?你不过毁我肉身,我将以我魂灵,追随我的主君,助他实现大业。”
“是谁?”亡魂归来这种事,在妖邪横行的南弋并不少见,宁天微并不意外。但季疏亡魂所言之人,神神秘秘,他从未听闻。
季疏虔诚道:“主君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宁天微不信:“你生前死后,都爱故弄玄虚。”
季疏继续说:“有朝一日,三界生灵,都会俯跪于主君脚下,祈求怜悯。”
宁天微不想再听他大放厥词,异瞳之祸已经害了无数无辜之人,这天下切不可再冒出个无所不能的“主君”。
季疏见他要走,又说话眼前的事:“好徒儿,你今日来此地,向我炫耀吗?大错特错。你杀了我又有何用?莫非你不知道,天师之所以受天下尊崇,享无上权力,是因为天师威严和皇族利益密不可分。异瞳之祸,是皇族用来铲除异己,巩固统治的工具而已。”
宁天微如何不明白?宁家表面上是死于异瞳之祸,实则死于忠贞谅直,宁家长期与皇权对立,最终被皇族所弃。
“异瞳一日不除,皇族便一日借此行事。你最大的敌人不是我,是真正的异瞳,是南弋皇室。哎,你弑师,实乃短视之举,为师实在痛心疾首!”季疏又换成悉心教导的语气,满嘴仁义道德,还忍不住叹息,仿佛两人之间从未隔着血海深仇,而是师徒情深。
除掉异瞳,毁掉南弋皇室,这些事早在计划之内。宁天微不欲再听季疏亡魂废话,沉默地朝地宫通道走去。
“好徒儿,好不容易来一次,着什么急?”季疏喊他,见他不听,又说,“其实,''异瞳死,天下生'',这只是预言的一半。”
“说。”宁天微冷言。
“普天之下,仅为师一人参破天机。我本欲将完整的预言尽数告知于你,奈何你杀了为师,这另外半句,为师尚不及透露。”季疏又开始弯弯绕绕,“不过,你也无需着急。若你真能找到异瞳,待她死时,你自会知晓全句。”
“还有,为师已知晓真正的异瞳在何处,可惜你迟迟不来为师墓前焚香祭拜,尽尽孝心。”
“说。”
“天机不可泄露,为师不能直接告知你。”
宁天微忍无可忍,挥剑一斩,昏黑地宫中冷光一闪,剑气凛然。
季疏冷嗤一声:“三年前你掘开为师棺椁,不惜动用禁术掌握法诀,其实已成功一半,只是少了一样关键之物。”
“何物?”
“这地宫四壁雕刻的十幅异瞳受刑图,分别凿取壁画少女左右眼之中的碎粒,施以法诀,碎粒可自动拼合两只瞳仁。若感知到异瞳的存在,它们会发出金色和蓝色的光泽,会向着异瞳所在的位置飞去。”
“有何代价?”宁天微很清楚,季疏这种人,绝不会将此等捷径白白告诉他。
“此法只能用一次。结束之后,那对临时组成的异瞳会化做一道情刃,悬在施法之人心上。其后,施法之人若动心生情,心便会受情刃雕琢。动情越深,情刃越是锋利。”
“……”宁天微沉默,血肉之躯怎么会受虚空之物挟制?他不信季疏这套玄之又玄的说辞。
季疏:“你不敢?”
宁天微有何不敢?他自视心中惟恨与道而已,此生不会动情。
“杀了异瞳,你将得道飞升;异瞳不死,你就永远羁留乱世。”季疏阴恻恻地感叹,“这些话早就是老生常谈,如何取舍,是一目了然之事。但为师实在担心,你做不出正确抉择。”
16. 第十六眼
寅时初刻,绯云湖画舫靠岸,奚华在天师和紫茶陪同下回宫,随后与天师作别,回到月蘅殿。
月蘅殿居于幽僻之处,历来人迹罕至,此刻所有宫人早已熟睡,无人发现小公主这个点才归寝。
一夜劳顿,加上生辰之日眼睛对天光不敏感,奚华破例晚起。近午时,才由着紫茶帮她梳洗更衣。
自怜妃薨逝之后,奚华每逢生辰之日,皆去皇陵祭拜凭吊,朝至夕归,整整一日都待在皇陵。因为这一日她什么也看不见,不如去地宫待着,陪伴弃她而去的母妃。
更衣期间,奚华听见寝宫门外三个宫女正窃窃私语。隔着这段距离,平日里她只能听个隐隐约约,今日恰好是一年之中独一日的例外,门外私语,她一字不落全听了去。
“姐姐听说没有?皇陵近日居然遭了盗贼,神宫司一个小太监多次潜入皇陵,盗取随葬珍宝无数。那宝贝多得,下辈子都用不完。”
“他这不是马上就要去下辈子了吗?有命偷,没命享,有什么好羡慕的。”
“那小太监胆子够大的,皇陵都敢偷。不过据他说,还有比他胆子更大的,把弘明仙师的棺椁都掘了。哪个狂徒敢偷仙师的东西?真是不要命了。”
奚华听到此处,心中隐隐浮现一个猜测,不过她来不及细想,很快又被那两三宫女的议论勾走了。
“那小太监被捉后大肆发表言论,什么都敢说,临死之前更是跟疯了一样。来,你们猜猜,皇陵之中哪座墓穴最奢华最金贵?”
“弘明仙师?”
“仙师已经飞升上界,要这么多人间财宝作甚?反正那小太监说的不是他。”
“那还能是谁?皇陵墓穴恁多,我都叫不出名儿。好妹妹快讲,别卖关子。”
“嘘,你俩绝对猜不到,皇陵之中,随葬珍宝最多的,是怜妃陵!”为首的宫女说得起劲儿,“听说她的地宫石壁上绘着一片莲池,其中绽开了万朵金莲,可能还不止万朵,那小太监说他数都数不清!那里即使不点蜡烛,也满壁生辉。那附着在墙壁上的池水,都是金色,照得人挣不开眼睛……”
奚华闻言愣住。
“他说万朵金莲之中,还立着一幅金碧辉煌的怜妃浮雕,做工精妙,和真人一般大,对,你还记得怜妃吧?就是这么高,这么大。她手持莲花放在胸前,那金莲花是石壁上最大的一朵花,硕大的花瓣从胸口往上,遮住了怜妃的脸。”
“国君也真奇怪,怜妃生前住在这破破烂烂的月蘅殿,他看也不来看一眼。谁能想到,怜妃死后,他居然把地宫墓穴搞这么大阵仗。”
“那些金莲花,随便凿一朵下来,都是破天的富贵。”
“若把那面金壁移到月蘅殿,我能在这里干到死……”
“你们说,难不成怜妃果真是妖妃?这都薨了多少年了,还能在梦中惑乱君心?”
“滚出去!”奚华怒不可遏,中止更衣,“你们三个,别让我再碰到。”
不用紫茶去赶,那三名宫女第一次震慑于小公主鲜有的震怒,慌忙奔逃而去。生怕迟了一步,小公主的不祥之气就降临到她们身上。
月蘅殿再度归于沉寂,人是越来越少。
午后,奚华在紫茶陪同下前往皇陵。到了怜妃陵地宫门口,奚华吩咐紫茶先回去,晚些时候再来接她。
自母妃去后,每逢生辰之日,她一贯如此,不许有人作伴,只想独自待在地宫。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些年她来地宫这么多次,竟不知此地是何等奢靡光景,更不知地宫中竟有金莲无数,还有持莲圣女。
只因为母妃走得决绝,奚华总想起最后那一夜的争吵,想起第二日清早芙蓉榭的莲池,她不愿意来见母妃的陵寝。以至于她这么久都不知道,这里居然也有一片莲池。
母妃生前不得自由,死后骸骨到了墓穴竟然也不得安息。那个人多狠心,凭什么在陵寝之中,也要生造一片永不干涸的莲池,将她魂灵死死囚禁。
奚华摸索着走进地宫,这次没有去摸母妃棺椁,而是拎着一只竹箧,靠着石壁行走,这一走才知道,地宫是个巨大的圆形。
她一路单手触摸石壁上的浮雕的痕迹。果然如宫女所说,壁上雕刻的,都是莲花。虽然看不见它金光闪耀的奢靡之姿,但每一片花瓣、每一枝花梗和每一片莲叶,她全都可以清楚感知。她甚至能摸出来,哪些花尚且含苞待放,哪些已开得娇艳欲滴。
她厌恶这些花,她要毁掉这面墙壁。
今日紫茶去制备饮食的时候,奚华独自去了母妃生前居室,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短刀。她是在怜妃走后,才知道这把短刀的存在。它以前没有派上用场,今日将要拯救它故去的主人。
奚华揭开竹箧上,掀开最上面一层褐色纱布,取出短刀,右手紧握刀柄,对着石壁一路向前走。刀尖划在石壁上,发出刺耳的响声,仿佛满池莲花在苦苦挣扎,激烈抗议。
她喜欢这声音,她要听它们挣扎,听它们抗议,越痛苦越好,越激烈越好,她绝不心慈手软,绝不手下留情。她要这满池莲花凋零破碎,即便如此,也不能抚平她心中愤恨。
她沿着石壁走了一圈又一圈,悦耳的割裂声一路响个不停。她伸出左手触摸石壁,壁上又高高低低许多条划痕,纵使她看不见,也可以想象它是什么样子。
但这不够,远远不够,石壁高处,更高处,那些她够不到的地方,那里依然罪恶丛生。
从声音和手感判断,短刀刀口已经严重磨损。她暂时收回这唯一可用的工具,决定先解决更迫切的问题。
奚华面朝石壁,双手覆在浮雕之上,一边慢慢向侧面移动,一边细细分辨浮雕的痕迹。如此走了好长一段,她在摧折的金莲之中,摸到了母妃的裙摆。
她松手,独自站在浮雕前。她想起今日在月蘅殿听那个宫女说的,怜妃浮雕与真人一般大小,这么高,这么大。她听到却不能看到,只能依靠回忆来想象。
现在这雕像近在咫尺,她却不敢轻易触碰。她曾因无知,送了母妃一朵莲花。于是母妃恨她,才狠心丢下她走了。
母妃恨她,想必不愿意被她触摸。她揣着无尽悔恨和思念,但只要一想到母妃恨她,再真挚的感情都无法表达。
没关系,奚华,没关系,她一再劝自己,今日来此,最重要的是凿毁母妃浮雕上那朵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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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都佛诞节,圣女持莲,从此去国离乡,从前永远被囚禁在所谓“爱”的牢笼,背上“妖妃”骂名。
奚华想要拯救母妃,先要摸索着找到那朵莲花。如此一来,她不可避免地会摸到浮雕上的母妃。
“对不起。”她指尖再次碰到了浮雕上飘逸的裙摆,若时光重回月蘅殿中母妃对她发火的那个夜晚,她一定不会再长跪一整夜,她会抓住母妃的衣裙。或许这样,母妃就不会离开她。
但时光再难倒回,这浮雕上的裙摆做工再精细,也是僵硬冰冷的,不会动,也也抓不住。
奚华试着张开双手,轻轻抚过浮雕,沿着衣裙的走向,摸到了母妃的手臂。她很矛盾,明明知道顺着手臂找过去,就能准确无误定位那朵莲花。但她调转方向,似有意避开那个位置,先摸到了母妃的头发。
随后是额前发际线,再往下一点点是眉眼。然后,奚华再小心也无法避免,手掌底部与手腕交界处,碰到了莲花的花瓣。
她不再犹豫,右手重新握紧短刀,狠狠刺向石壁。她放手,短刀“哐当”落地,捡起来再刺,比先前更用力,短刀仍然落地。捡起来再刺,刀尖戳到浮雕之后,她使劲压着刀拖动,在莲花上到处划满凌乱痕迹。
她随手摸了两下,这朵花已经千疮百孔,石壁上有细小的碎片剥落,裂纹周围的刺边有些硌手。她喜欢这种感觉,竟一点不觉得疼。
她用尽全力开凿,恨不能把这朵花彻底凿碎彻底剥下来,地宫之中响起一连串刀石相击的声音,嘈杂而又激烈。在黑暗世界里,她只觉得这声音甚是悦耳。
她只想毁掉这莲花,不舍得伤害浮雕上的母妃,于是用左手摸索浮雕,定位莲花所在区域,到了边界处,右手动刀朝那位置狠狠扎下。
这一刀还没扎下,右手忽然被人抓住。铆足的力气中途溃散,她差点没站稳。
背后有人说:“公主,不要伤到手。”
奚华知道这是天师,他的声音和气息,都很熟悉。但她不容任何人阻止,冷漠道:“放手。”
“你先放下刀。”他手上没有很用力,只是扣住她纤细的手腕,不让她再乱凿墙壁。
奚华不听,再次用力往前一戳。这一用力,宁天微从身后把她的手拽开,不准她再往前。
她转动手腕,想挣扎摆脱,挣不开,又用左手抓扯,狠狠掐住他手背,想逼他松手,结果适得其反,他亦用左手抓住她左手,教她不得动弹。
“放肆,你干什么!”奚华急欲脱离掌控,她奔着头往前挣,短刀猛一撞在浮雕凸起处,刀身折断,前一半落在地上“哐当”一声脆响。
她闻声一怔,右手还紧握短刀刀柄,一时间感到茫然。像箭在弦上,弦绷得太紧,忽然断了,力量全都溃散,情绪却找不到出口。
“抱歉。”他说。
抱歉什么?她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但此时精疲力尽,没心情和他纠正。何况他到现在还从背后抓住她两只手,生怕她胡来一样,这哪里是道歉的态度?
她不想说话,沉默之中,发觉他朝前走了半步,离她更近。
一缕气息正在靠近,从她头顶后方,慢慢飘向耳侧。
17. 第十七眼
“公主不喜欢怜妃?”宁天微问话时,轻微气流从斜后方飘过奚华眉眼上罩着的面纱。
她开口:“是母妃恨我。”
“怎么会?”他修长的手指挑开她右手,这次很轻松,刀柄也掉在地上。
“我做错一件事,戳她痛处。她恨我,所以才决绝地走。”奚华第一次对人倾诉。
“那不是恨你,有时离开是一种保护。”
“是吗?”她想要求证。
对方只道一声:“是。”
“天师,你不会安慰人。”
“除非我是公主的母妃,公主才肯确信我说的是真的。但我不是,所以……”他的解释有理有据,隐隐带着一丝被嫌弃的无奈。
“你……”奚华无话可说,不指望他还能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公主不喜欢莲花?”他果然不会补救,已经转换了话题。
奚华:“我恨莲花,因为母妃恨它。”
这时,她的双手终于被放开,身后那人蹲下,在地上捡什么东西。然后她听到他说:“我帮你。”
“我自己来。”和母妃相关的事,她想自己做。
“好。”他没反对,把短刀前半截放进她手中,“只有刀片,没有刀柄,小心些。”
奚华朝浮雕抬手,伸到一半又停住,因为递给她刀片的那只手,还握着她的手背,“天师还不放开我?”
“公主看不见,也分不清花的模样,我带你找花的位置,不会让你误伤你母妃。”他拢着她的手放到花上,“这样也算你自己来。”
“……”奚华懒得再和他争,尤其是她突然想到,她假装“一直”看不见,那就根本摸不出莲花的轮廓才对。为避免露出破绽,她就在他引导下继续凿墙。
半截刀片本就不好用力,有时候她心急加快动作,还要被他拍拍手背,他说:“不要急,小心些。”
她来地宫已经超过半日,搞破坏搞了这么久,最初汹涌的愤恨渐渐淡却。再加上宁天微突然出现,她激烈的情绪找到了出口,发泄一通之后,渐渐趋于平和。
当然,她绝不相信这是被他安慰,这完全是她自己心态好。毕竟这地宫中万朵金莲,她用一辈子都抹不干净,总有一天要学会释然。
她累了,手都痛了,胳膊也酸了,不想弄了。但身后那人还很认真,这么久了还不劝她停下。
“天师,你见过茉莉吗?”她随口问起,准备闲聊几句就收工。
“少时随先父下江南,在江南见过。”他记得那种白色小花,只是在皇都多年未见。
她幼时常常听怜妃提及此花,便一直对它颇有好感,但个中细节没办法再问母妃了。
“从前听闻,茉莉的寓意是,莫忘莫离,也许是这个原因。”那些遥远又浅淡的少时记忆,若不是被她问起,他几乎不会想起来。
“茉莉长什么样?好看吗?”她问过紫茶,紫茶也不知道。
“还行,纯白色的小花,带着香气。”他尽量描述,但不容易说清楚。
“好抽象。”奚华忽然转身,背靠壁画,朝宁天微伸手,“茉莉到底长什么样?”
过去的很多个冬月初一,她朝他伸出双手,问他是谁,始终没有得到回答。这一次,被刀柄磨得发红的手心上,有人用手指轻轻描绘,画了一朵小小的花。
她想起先前在画舫上听紫茶说的那些话,可惜今日她看不见,无法偷偷去看他的眼神。
**
入夜之后,紫茶在怜妃陵地宫入口等候小公主,只觉得这一回小公主动作好慢,这么长时间都还不出来。
她还有急事禀报,差点忍不住去地宫找人,里面可算有人出来了。
“天师为何在此?”紫茶惊讶,小公主从来不许旁人和她一起待在地宫,连她这个贴身婢女都从未去过,没想到被天师打破惯例。
奚华跟在宁天微身后走出地宫:“有紫茶在,就不劳烦天师相送了。”
宁天微于是先行告辞。
奚华挽上紫茶,还以为她又会刨根问底,指不定还要用“孤男寡女,地宫幽会”之类的话来取笑她。
没想到紫茶这次很正经,甚至还有点着急:“公主,翠微宫的永平公主,你的二姐姐,你见过没有?”
奚华摇头,她不仅没见过那位二姐姐,连她的名字都不常听到。
紫茶一口气道:“一个时辰前,李公公来月蘅殿传旨,说是国君命你去翠微宫陪着永平公主,即刻出发。我说你在怜妃陵未归,他也没辙,回去禀报了,后头又说,请你就明日一早就去翠微宫。”
“二姐姐怎么了?怎么突然要人陪她?”奚华着实摸不着头脑,她在人烟稀少的月蘅殿待了这么年,从不希望别人打扰,怎么还要被安排去陪别人。
紫茶扭头朝四处看了看,确定皇陵没有其他人,才说:“我特地找李公公打听了,说是永平公主最近风寒初愈,今日就偷偷溜出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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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回来之后就要寻死觅活,谁都劝不住。她母妃急得没办法,想找个姐妹陪她。翠微宫平时和月蘅殿没有往来,她怕你不愿意去,就搬出了国君的命令。”
奚华还是想不通:“二姐姐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姐妹,不是还有嘉阳吗?我记得她俩挺熟的,为何不叫嘉阳去陪她?”
“这个我也问了,就是因为太熟了才不方便,她们只想找个不熟的。”紫茶清了清嗓子,略带尴尬地说,“李公公还说,那二位公主平日里一直暗中较劲,永平公主不愿意让嘉阳公主看她落魄出丑,所以,呃,她只同意找个不熟的,尤其是像小公主你这样,眼睛不方便的……”
“……”奚华无语,走出皇陵了实在忍不住,“求人办事还这么多要求,我还真不想去呢!”
“那个,公主,其实还有别的原因。”紫茶吞吞吐吐,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说,“你要是保证听了不生气,我就告诉你,不然,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说。”奚华不做保证,直接“逼迫”。
紫茶飞快说道:“她们说永平公主很惨所以要找个更惨的,不然找人去了也没用。”
“所以最惨的倒霉蛋就是我。”奚华的脸色差点就和面纱的颜色融为一体了,“二姐姐到底怎么了?犯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大错?”
“李公公不肯透露,只说明日小公主去看了就知道了。”紫茶问了好几次也没得到个准信,她又猜测,“该不会,是私会情郎吧?”
若不是此时眼睛还看不见,奚华真想敲她额头,“一天到晚竟会瞎猜,莫要胡说。”
紫茶挽着小公主安静地走了一段路,可惜她到底安分不了多久,没一会儿就神神秘秘地问:“那公主能不能和我说说,天师为何在地宫?”
“他有正事,恰好路过。”奚华不想细说那万朵金莲和怜妃浮雕的事。
紫茶双手蓦地抓住小公主胳膊:“难道皇陵也有妖鬼出没?”
“嗯,没错。”奚华阴森森地吓她。
“不是吧?有天师在的地方准没好事……”
“是呀,所以我们要他远一点。”
“不对,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欸我的竹箧呢?不在你手上?”奚华察觉紫茶两只手都抓着她,那竹箧之中还放着断裂的短刀,不好随意丢弃。
“天师拎走了,他根本没想拿给我。”紫茶边说边笑,“他一定是舍不得,拎回去自己珍藏去了。”
18. 第十八眼
翌日,奚华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快到中午了,终于不情不愿地出门。
“公主不换身衣裳?这可是你第一次去翠微宫。”紫茶看着小公主一身朴素白裙,一丁点儿修饰也没有,心酸地喊住她,“先等等,我帮公主再搭配搭配。”
“你忘了我是去比惨大会?还搭配什么?这样最好。”奚华一贯不在意外貌姿容,“丑一点更好,才不会引人注目。”
紫茶被她说服,还玩笑着奉承几句:“也对,公主花月容貌,根本不必特地打扮。像天师那样高冷的人,看了公主的脸都被深深迷住了。若是其他人看了,可不得被迷个神魂颠倒?”
奚华只当做没听见,推着她后背催她往翠微宫出发:“带路。”
月蘅殿地势偏僻,这一趟花了不少时间,两人才到花团锦簇之地。
没想到此地也十分清净,几乎和月蘅殿不相上下,奚华越发觉得古怪。永平公主的母妃出来迎了一下,愁眉苦脸地说了几句感激之语,愣是没说清到底发生了何事,就催她快快去永平的房间。
紫茶于是带奚华去往仙波阁,两人刚推门进屋,脚尖还没挨着地面,突然有人尖声制止:“别动!”
奚华扶住门框,摇摇晃晃把前脚收回来,透过面纱一看,满眼都是散落的画纸,床榻上、铜镜前、书案上,各处都被画纸凌乱覆盖,就连地上也到处都是,几乎没有落脚之地。
这房间太乱,她第一眼都没看清永平公主人在何处,默默扫视好几圈,才见到书案上一座小丘慢慢耸立起来,层层叠叠的画纸从小丘背上滑落,女子精美的发饰、白润的后颈和瘦削的肩背慢慢显露出来。原来是永平趴在桌面上,被画纸盖住。
“绿绮,去将这些画儿收了。”永平公主有气无力地吩咐,抬起手臂朝门口随意招招,“是珑安妹妹来了?过来吧,小心脚下。”
奚华这才头一回看到她的脸,一张巴掌大的清瘦小脸,挂着两条枯萎下坠的柳叶细眉,下面嵌着一对儿红肿的眼,鼻尖上染了一团墨,脸颊上还有笔杆压出的红痕。这个二姐姐,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怪不得不准嘉阳来看她。
奚华应声过去,挽着紫茶要她走慢些。她又看了绿绮收捡的那些画纸,大多数都是山水画,有的只画了一半,有的寥寥几笔。因是边走边看,面纱又让画笼上一层暗色,她看不真切。
“永平姐姐这是怎么了?”奚华走到二公主身边,与她同坐在书案前。
“仙波淡,我最爱的仙波淡,没了,再也见不着了。”永平公主哀叹了一整夜,这会儿嗓子都哑了,仿佛刚才尖声尖气喊“别动”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她。
奚华愣是没听懂什么波什么蛋,尽力往那画儿上联想,在衣裙遮掩下暗中戳了戳紫茶。
紫茶会意,连猜带蒙:“二公主您画的这是,仙——波——淡?”
“好眼力!你叫什么名字!”永平一下子来了精神,热情地抓住身边的婢女,“他们都说我画得不像,你是第一个看出我在画《仙波淡》的人!”
紫茶动也不敢动,瞥了一眼还在旁边收捡画纸的绿绮,绿绮默默回以同情的眼神。
“你是如何认出《仙波淡》?莫非你也见过原作?那原作只在每月初一展出一次,要花五百两银子才能观赏,珑安妹妹——”永平越说越小声。
“月蘅殿哪有这么多钱?”奚华把紫茶拉回自己身边,省得她被留在翠微宫,“紫茶哪里是真认识《仙波淡》,她这是讨永平姐姐开心,这丫头平时最会这一套。”
“哎,绿绮原先也会这样的,我每次画完画叫她看,她都说好像好像,就跟真的一样。我以为真有那么像,还特地出宫请同好观赏,结果人家说我画的和原作相差十万八千里!后来绿绮也就哄不到我了。”
永平自己动手把书案上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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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张画纸叠到一处,奚华暗中瞧见,几幅山水画之下还有一幅人像。那画很快被盖住,她也没看清,只看到似乎是个男子,穿了一身白月长袍。
“我本来不想再提这伤心事,不过你们既然有心来陪我哄我,那我就忍痛再说一回。”永平一开口又觉得哽咽难言,摇头道,“绿绮,你帮我说。”
婢女绿绮收好了画纸,依言从头说起:“《仙波淡》是谢烟大师的名作,前年他靠此画一举成名,但也就此封笔。宫外丹青坊的老板杜悟花血本购得名画,他将名画珍藏起来,每月初一专门举办‘仙波会’,邀请十位爱画之人一同来欣赏。”
“这杜老板倒是挺有情/趣,还知道取个''仙波会''这样的名儿。”紫茶不禁插嘴一句,“那二公主的仙波阁……”
“我家公主是真爱画,杜老板可不是,他是商人,搞这一套就是为了赚钱。”绿绮抬起手掌,伸直五根手指,夸张道,“你猜去一次烟波会得花多少钱?没错,五百两!还要提前五日去丹青坊预约登记,先交钱抢个名额。”
“这么贵还有人抢着去?”紫茶惊讶得眼睛都睁圆了,摇摇主子手臂,“公主,她们好有钱……”
“皇都的达官贵人和富家子弟多的去了,不过他们大多只看一次,凑个热闹,显摆自己。不像我家公主,公主是真爱,每月初一都去。”绿绮见永平公主没有打断她,也就不再遮遮掩掩。
“公主,你二姐姐好有钱……”紫茶忍不住感叹,但又疑惑问道,“既然这么多人花重金看画,谢烟怎么不自己办烟波会,这简直是泼天的富贵!”
“不可直呼大师名讳,谢烟大师才艺超绝,不喜凡尘俗世,怎么会沾染金钱俗气?”绿绮停下来看了主子眼色,见她无异议,才继续说,“就连我家公主,也被他拒绝了好多次。”
“永平姐姐亲自找过他?”奚华对方才在画纸上见到的男子,有了大致猜测。
19. 第十九眼
永平点头,绿绮便接着说:“公主几番欲向他拜师学艺,但他一直拒绝。公主又带着临摹的《仙波淡》请他指点,他说公主画得不像,等哪天画得像了再说。所以公主每月初一必去仙波会,看完画回来没日没夜地练习。但是去年,谢烟大师失踪了,听说是归隐山林,隐居避世去了。”
奚华想到绯云湖画舫,若朱轶没认错人,那谢烟前夜就在绯云湖画舫上。她仔细回想朱轶折扇上那一抹流云,若那是谢烟真迹,她二姐姐这些练习,确实与之有天壤之别。
看来谢烟对永平公主也算客气了,没有把她批驳得一无是处,难怪永平……
她有些纠结要不要把朱轶折扇的事情告诉永平,真人见不着,若是能得到真迹,或许也能安慰她。
但若告知此事,那她偷偷出宫去画舫听曲的事儿就瞒不住了,并且她一个未出嫁的公主,后半夜还和天师共渡一船,这可不能乱传。如此一番斟酌,她没提朱轶那把折扇的事儿。
“谢烟大师既已隐居避世,姐姐为何不放下执念?姐姐就是将《仙波淡》画出大师精髓,也找不到他拜师了。”奚华劝永平公主打消这份心思。
“他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待我将《仙波淡》画得像了,我必会再与他相见。”永平执意道。
奚华仍然觉得没必要:“那昨日初一,姐姐可是在仙波会见了那画触景生情,回宫之后才如此伤心?”
永平落下一行眼泪,抬手让绿绮替她解释:“小公主,我家主子昨日没见到《仙波淡》,仙波会没开,那画儿也失踪了。”
奚华猜测:“怎么?丹青坊的老板携重金和名画一起跑了?”
绿绮摇头:“不是,那个杜老板,他死了。”
奚华大惊,她以为自己来翠微宫是听一出情感大戏,没想到这背后居然还牵扯出人命。
但显然永平公主根本不在意丹青坊杜老板之死,她一心扑在《仙波淡》上。谢烟唯一的画作失踪了,她亦觉得人生无望,回宫之后寻死觅活。
“永平姐姐报官了吗?”奚华追问。
“哪里用得着我出面,我私下出宫也不方便联系官府。那些交了定金要参加仙波会的人可着急了,他们想追回银子,报官比谁都快。”永平不想再谈这件事,起身走向靠墙的紫檀雕花衣柜,“珑安既然来了,可否再帮姐姐一个忙?”
奚华不知她意欲何为,默默看着她从衣柜里掏出一件月白男子长袍,心中咯噔一下,但又只好假装什么也看不到。
“二公主今日还要出宫?您要小公主来翠微宫,是想找人顶替你留在仙波阁?”紫茶打起小算盘,“小公主也不是不能帮忙,只是——”
“不是,这不是公主的衣裳,是谢烟大师的。”绿绮帮着解释,不料越解释越乱,“不是他本人的,是照着他常穿的样式做的,反正就是……你们不要多想……”
奚华更觉得糟糕,二姐姐该不是想……
“妹妹帮忙试穿一下,让我看看效果。”永平见她要拒绝,又红着眼软软地说,“我的心思难道还不够明显吗?妹妹不是来哄我的吗?不会一直让我伤心吧?”
“这怎么能成?小公主亦是女子,怎可扮做男的?”紫茶打消了想靠帮忙赚一笔钱的念头,但很快转念一想,干脆用这个借口拒绝她们,“小公主怎么可以随便做衣架子?除非,永平公主付钱,一次五——”
“一千两银子,珑安你帮帮我,我见你也生得美,才请你试穿。其他人我都看不上,怕玷污了这身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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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紫茶目瞪口呆,没想到这永平公主如此挥金如土,她一定是被那画师迷得,走火入魔了。
她被绿绮推着,云里雾里地走到门外,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们月蘅殿很穷吗?”
她又听到绿绮在问,她恍惚点点头,然后又摇头,之前听说怜妃地宫里有万朵金莲,那算不算是小公主的财产?虽然……
“看来是很穷,不然你怎么敢让主子给你打工赚钱啊?”绿绮感觉此时不可思议,居然又有点羡慕。
“啊,呃。”紫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这下好了,小公主在里面不知要被她二姐姐折腾成什么模样。
她悲喜交加,有点着急,忽然听见庭院中有人问她:“紫茶,你为何在此地?”
来人居然是天师,他已直入庭院,走上台阶,到了仙波阁门前。
紫茶第一反应是小公主的救星来了,但很快就觉得这时机不合适。见他抬手敲门,她赶紧拦住:“天师先别进屋。”
“为何?”宁天微有要紧事,又敲了两下门。
“就是,总之就是……”紫茶很尴尬。
绿绮在一旁也不出声,心想这家伙一定是怕有人耽误她主子赚钱。
宁天微已经慢慢推开门,不料迎面望见一男子背影,那人背对门口坐在一张黄花梨木圆凳上,身姿挺拔但显得僵硬,还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奚华早就尴尬得不想说话了,没想到这时候偏偏来了熟人。
永平公主退后一步,还兴致勃勃道:“天师怎么来了?快看看这位公子好不好看。”
奚华垂着眼,目光扫过面纱下边缘,看见来人已经走到了她身边。
他说:“怎么穿成这副模样?”
20. 第二十眼
“什么叫这副模样?这难道不好看吗?”永平公主当场质疑天师的眼光,很快转念一道,“既然这样,不如天师帮我试试,你来得正好。”
宁天微直言:“永平公主,臣是来询问案情,请先帮珑安公主把衣裳换掉。”
她知道他所言是丹青坊的案子,她不关心。她慢慢整理着奚华身上的外袍,那外袍只是虚虚拢着在小公主身上,盖住了她原本穿好的衣裙,要解开只是一抬手的事儿。她就是舍不得,磨磨蹭蹭,还想再多看几眼。
“要我帮你吗?”宁天微问。
她还没回答,便听到妹妹“嗯”了一声,这是有多心急?
“男女授受不亲,这忙天师如何能帮?”永平不再拖延,把奚华那件外袍解了,一边悉心收捡,一边又问,“天师和珑安很熟吗?她穿成这样,还戴着面纱,你都能认出来?”
奚华:“不熟,定是紫茶在门外说的。”
宁天微:“血祭那日见过。”
这两人回答撞在一起,永平公主敏锐道:“血祭离现在有段时日了吧?天师还记得这么清楚。若是被嘉阳知道,她定会伤心的。”
气氛突然有些微妙,但宁天微没理会她的风言风语,正色询问:“昨日丹青坊现场的情况,请永平公主如实告知。”
永平把仙波阁门口的两名婢女叫进屋来,随后和绿绮一起说了昨日所见:
她们在丹青坊一楼观看店里出售的书画作品,等着老板杜悟来领上二楼去参加烟波会。但是一干人等一直等到中午,杜老板都没出现,这很不正常。有几个看画的人耐不住性子,担心杜老板带着画和钱跑了,于是上楼去找人。
这一看,杜老板还在呢,就是趴在展台上睡觉,睡得很熟。但是不好,《仙波淡》不见了。
有人着急叫喊杜老板,却发现无论如何都叫不醒他,一摸他胸口才知道,他心都不跳了,人都死了。
这和宁天微在别处听的大差不差,他追问:“他是不是没有任何伤口,展台旁边地面上有一片竹叶?”
“嗯,这竹叶重要吗?虽然他死得蹊跷,但这显然就是一桩盗画杀人案吧。不应该官府来查案吗?”永平始终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并且也觉得有人小题大做,“天师不去追查异瞳,怎么有闲心管起这种事了?”
宁天微冷声回答:“有人说,这是竹妖杀人。”
恰有一股北风从门口灌进来,仙波阁气氛骤然跌至冰点。
“什么竹妖?因为现场有一片竹叶,而且是竹林中随处可见最普通的那种竹叶,就说是竹妖杀人?官府无能,抓不到凶手,就搬出妖鬼之说,天师也相信?”永平公主其实也害怕,尤其想到自己昨日就在丹青坊,若真和那什么妖物共处一栋楼,那还得了?
绿绮也害怕道:“竹叶那么软那么薄,怎么可能用来杀人?”
宁天微:“此案尚无定论。但今日拂晓,绯云湖边吉庆楼背后暗巷之中,又发现一具死尸,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没有任何伤口,也没有中毒迹象。他大腿下边,压着一片竹叶。”
“不是吧?真的是竹妖杀人吗?”绿绮和紫茶异口同声,全都战战兢兢,揽着各自的主子凑到了一处。
奚华虽然已经在画舫上见过了真正的冤魂厉鬼,但仍然觉得吓人。这下好了,她原以为自己来翠微宫是听一出情感大戏,后来发现是一起盗窃杀人案,谁知这下更离谱了,居然还是竹妖连环杀人案。
这已经很惊悚了,她有种不好的预感,若是连天师也抓不到竹妖,那么这杀人行凶的一口大锅,很快又要扣到她头上。一切罪大恶极之事,皆是异瞳所为,是异瞳影响了国运,助长了妖邪,她已经早就摸清流言的风向了。
为今之计,她只希望宁天微赶紧抓到“竹妖”。
几个人安静了一会儿,永平公主一开始嫌天师多管闲事来询问案情,这会儿听说可能有竹妖,又觉得他很有安全感,不着急赶他走了。
她又问:“天师如何知道我去了丹青坊?除了母妃和绿绮,无人知道我出宫。”
“丹青坊每月登记预约仙波会的名册,上面的人官府已经逐一排查,''绿绮''这个名字尤其显眼,每月都登记在册,很容易就查到是翠微宫。”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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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罕见地耐心解释,想找到更多线索,“永平公主每月去看,想必对《仙波淡》那幅画很熟悉,可否告知画上是何景象?”
“这还不简单?除了谢烟大师本人,没人比我更清楚《仙波淡》画了什么。”永平很乐意讨论这个话题,她亲自从书柜之中取出绿绮收捡的画纸,递到宁天微面前,“喏,天师请看,这就是《仙波淡》。”
“是我的临摹习作,虽不敢说一模一样,但十有八九是跑不了的。”永平见宁天微不说话,又试着为自己挽回几分颜面。
宁天微将画纸一一翻看,边看边问:“谢烟,大师,就是这种水平?”
房间里气氛又凝固了,奚华在面纱遮掩下忍不住想笑,她在天师眼中看见一缕平静的失望。他不高冷的时候,嘴也真够毒的,怎么说出这种话来?
永平气得够呛,没好气道:“是我画得不好行了吧。天师一天到晚神神鬼鬼,心里装的都是妖魔鬼怪,也看画懂画?你就是再厉害,也比不上谢烟大师。”
宁天微也没否认,还在继续翻看画纸,过了好一阵,目光停在一幅人像上,“这幅画画得不错,永平公主若有心学画,今后可以专攻肖像画,放弃山水画。”
“你……”永平更生气了,简直不知这是夸她还是损她,但很快又大度地说,“天师眼光还算不错,这就是谢烟大师,怎么样,生得好看吧?”
奚华进屋是就瞥到了这幅画,现在才看清谢烟真容,他虽然被称作大师,但画上这张脸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几岁,完全是青年才俊的模样,难怪她二姐姐痴心一片,尽付仙波。
紫茶弯腰,朝小公主附耳说:“公主,天师说话这么毒吗?他之前对你说话不这样吧?”
“你俩悄悄说什么?”永平理所当然地猜测,“是不是说谢烟大师生得好看?”
奚华不想说出实情,于是点头答“嗯”,就这一瞬间,她感觉天师看了她一眼。
虽然他的目光被她的面纱阻隔在外,如蜻蜓点水般一闪而过,但她分明捕捉到蜻蜓薄薄的翅膀了。
怎么回事?他难道怀疑她能看见吗?
21. 第二十一眼
宁天微将目光移回那幅画像,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询问当事人:“永平公主,臣可否带走此画?”
“宁天微你什么意思?你怀疑谢烟大师?”永平彻底炸毛了,伸手想将画夺回,“大师怎么会做行凶之事?他是儒雅文人,怎么可能用竹叶杀人。再说,他早就归隐山林了,又怎会……总之绝不可能是他。”
宁天微面无表情地卷起谢烟的画像,毫无感情地说:“臣没有说他一定是凶手,《仙波淡》出自他手,他也有可能被害。”
“什么?”永平跌坐回圆凳上,刹那间脸色煞白,过了好一阵子,她才抚着胸口转向奚华,“妹妹今日能不能就留在翠微宫,我这心里着实不安……”
奚华早就想走,哪里还坐得住,闻言便要推辞:“这样不太好吧……”
“臣也认为小公主应当留在翠微宫。”宁天微又看了奚华一眼,顺带又看了紫茶一眼,然后起身往外走,“臣还有要事在身,先告辞了。”
紫茶会意戳了戳小公主,奚华亦在思考天师那意味深长的一眼,尔后说道:“姐姐先歇会儿,我代姐姐去送客。”
永平心思早已不在这上头,听她这一说才怀疑自己是否有失礼数,对待驱鬼捉妖的天师过于随意。但她也管不了这么多,也懒得安排绿绮,就随客人去了。
奚华在仙波阁的庭院中赶上宁天微,紫茶很自觉地退到一旁等候。
“天师为何劝我留下?”奚华开门见山地问他。
宁天微本就走得不快,此刻停下来,说:“月蘅殿人少,公主留在此地更安全。”
奚华不解,发生在宫外的凶杀案,与她有什么关系。就算天师真的怀疑是竹妖所为,也不必如此谨慎这样安排吧。
宁天微尽量说得平淡:“那两位死者,丹青坊的杜悟,和吉庆楼的常客,除了死法相同,还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去过绯云湖画舫听曲,而且就是前夜,听那最后一曲。”
奚华一惊,背后窜出一股凉意:“此案与醉音坊有关?”
“头牌歌姬玉声失踪,绯云湖画舫停业,醉音坊最大的一笔生意做不成了。官府怀疑是醉音坊东家孙妙恶意报复,才杀害前夜在画舫上听曲的人,目前没有确凿证据,他们先把醉音坊和孙妙监视起了。”
“但是,案件若是因玉声失踪而起,那……”奚华欲言又止。
宁天微懂的她意思,若玉声失踪是案件源头,那他暗中驱鬼,岂不成了罪魁祸首?
“我已找过孙妙问话,孙妙没有大肆行凶的能耐,他得知玉声是鬼非人,吓坏了,画舫都不敢要了。”宁天微略带嫌弃,又补充一句,“他还说,鬼帮他挣的钱,他也不敢花了,已经全部交给我处置。”
奚华:“天师亲自去问的?”
“嗯,个中细节不必告知官府。不用驳了他们面子,也正好让他们在真凶面前装装样子吧。”
“那天师去过醉音坊了?那里怎么样。”奚华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宁天微:“要事在身,没有细看。醉音坊东家虽然排除了嫌疑,但湖上画舫,官府没找出线索,今夜我要再去一趟,所以不能和公主待在一块儿。”
奚华明白,天师这是把她当成潜在受害人看待,因此劝她留在翠微宫。她才想起自己出来还有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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件事找他说:“天师怀疑谢烟?”
“嗯,只是永平公主听不进去。”宁天微目前尚且没有十足把握,只是一种捉摸不透的直觉。
奚华仰头,宁天微倾腰朝她靠近,她小声说:“我听说前夜,谢烟也在画舫上。”
宁天微惊讶:“听谁说的?”
“朱轶,他还跟我炫耀来着。”
“既然如此,我先行一步。”
“嗯,天师当心。”奚华说完,又喊了声紫茶,挽上紫茶朝仙波阁走去。
宁天微朝翠微宫出口方向走了几步,又停住脚步转身,喊了一声:“公主。”
奚华顿住,过了一会儿才回头,透过那层面纱,又看到他意味深长的目光,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直到他问:“公主为何不戴鹤簪?不喜欢?”
原来宁天微盯着她,是在看她的发饰。奚华尽量解释:“不是,我带了,只是没戴在头上,有些不方便。”
她从衣袖之中取出鹤簪晃了晃,宁天微见状才道:“那我走了,公主当心。”
两人分散之后,奚华恍然发现天色已经快黑尽了,夜幕之下,翠微宫显得越发陌生。
“公主,公主?你刚才看见没有?”紫茶扯了扯小公主的衣袖,发现她在出神。
奚华还有点茫然:“看见什么?”
“天师的眼神。我上次就说了,他在明你在暗,公主一定偷偷看了对吧?”
“啊?什么?”奚华捕捉到一个词,偷偷看,她今日老觉得天师在看她,是因为她在偷偷看天师?她更不明白了,天师为何这样看她?他以前也这样吗?
22. 第二十二眼
奚华留在翠微宫陪着永平公主,紫茶和绿绮也在,四个人都待在仙波阁。
深夜,翠微宫中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声音,这个时辰早该安静了,平日里绝不会有这种动静,为何今夜偏偏遇到这等事?
永平公主叫绿绮去看看情况,绿绮出门大致问了附近的宫人,很快就回房禀告:“没事,是宫人们在砍竹林。”
“这么快就传到宫里来了?”永平脸色一直不太好,看样子恐怕又要急出病来。
绿绮走过去为她捏肩,慢慢说:“嗯,说是整个皇都都知道了。有那异瞳预言在先,国君一向对妖鬼之事很敏感,他下令砍掉宫中所有的竹林,各个大臣府上也是一样,一根竹子都不能留下,砍倒之后还要尽快焚烧,一片竹叶都不能见到……”
奚华再次无语。
“听他们说,国君还下令让天师赶紧捉拿竹妖,赶紧清剿异瞳。”绿绮把在外头听来的事儿一并说了。
“还有,这两日宫里宫外盛传的映寒仙洲和灵泽之泪,天师没有顺着国君的意思去办,国君龙颜大怒,罚了他去皇陵思过。”
“天师思过,为何要去皇陵?”紫茶加入闲聊,昨夜,难怪天师会出现在怜妃陵地宫。
绿绮:“你不知道?天师的先师,上一任天师季疏的陵墓,就在皇陵。”
“天师和他师父,关系如何?”奚华随口一问。
“小公主,你们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绿绮很费解,今日见到小公主之前,她亦很害怕月蘅殿的不祥之人,但这一日接触下来,发现小公主不像传言之中那么可怕,她就是行事低调,又爱深居简出,怎么跟那谢烟似的?关键是她很多消息都不知道,透着一股单纯的天真。
“宁天微和他先师关系很好,整个南弋都知道,弘明仙师仙去前夕,把毕生绝学和修行要诀全部传授于他心爱的弟子,宁天微也誓死追随他先师遗命。这是南弋广为流传的师徒佳话。”永平公主虽然经常生病,对这些事还是多少有些了解。
奚华默默听着,这和她前夜在画舫上听到的版本不一样,两任天师的关系,恐怕不像众人认为的那样和谐。又譬如昨日,天师刚进怜妃陵地宫时,情绪也不好,她当时没察觉,现在想想,应该也是和他先师有关。
永平见她不搭话,又说:“据说弘明仙师曾经一眼相中宁天微,千方百计要收他做徒弟。你别说,他看人眼光真准,宁天微就是做天师的绝佳人选。”
“他继任天师之后,驱鬼捉妖这等事每每大获全胜,那阵子皇都藏匿的妖邪一听他名号就闻风丧胆。再加上他生了一副好皮囊,终年顶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这些年也算是迷倒众生。比如嘉阳吧,就是为了他连自己未婚夫都不要了。”
紫茶试探着问:“既然天师这么好,那永平公主怎么不像嘉阳公主那样……”
“这还用问?他那种人,就合该做天师,谁也别想得到。除了刚刚说的,我真是再也想不出他还有哪里好。他性子冷淡,脾气也不好,说话也不好听。更重要的是,他一天到晚想的都是妖魔鬼怪之事,他就不是个正常人。”
“是吧?”奚华轻声附和,声明自己的立场,“月蘅殿和天师不熟,不清楚他的为人。”
永平也没多想,很确定地说:“就算再怎么不熟,有一件事你总该知道吧?若要问他装在心里最久的人是谁,必然只有一个,就是那个异瞳少女。”
奚华又一次无语,虽然这话可能是事实,但怎么听着就是怪怪的。
紫茶却跟风:“没错!天师这样苦苦寻觅,求而不得,恐怕一天到晚要在心里想她八百次。”
“想杀她八百次对吧?”奚华虽然戴着面纱,但在场另外三人都觉得自己看到她翻了好大一个白眼。错觉,这一定是错觉。
“珑安你怎么能这样说?怎么这么不知情/趣?”永平十分赞同紫茶的说法,觉得这小丫头简直和自己意趣相投,“这天下偏生有一种人,就爱逆天而行,越是不可无之事,他越要为之。依我看,宁天微就是这种人。你看他这名字,不就是这个意思?”
见妹妹不应,两个婢女也不搭腔,她又说:“他们一家人都这样,他父亲宁鸣,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宁鸣而死,不默而生。[1]所以最后……”
“最后怎么了?”紫茶又一次暴露,月蘅殿果真消息闭塞,什么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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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没什么,大晚上的说这个干嘛?”永平记起,父皇曾明令禁止,这件事谁也不准提,所以她很快又换了个轻松的话题,“欸你们说,你们说那异瞳少女到底长什么样?”
绿绮:“想都不敢想,她应该长得很丑很吓人,而且成了妖,可能还要吃人……”
紫茶立刻反驳:“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是个美人。”
永平公主立刻朝她投出赞许的眼神,满意道:“没错!若是她长得倾国倾城,颠倒众生,你们说天师会不会被她迷住?毕竟他经年累月,日日朝思暮想,若最后发现自己早已情根深种,不能自拔,这才有意思!我就等着看他这一天。”
“不是吧公主?异瞳少女是威胁国运的祸首,你这……”绿绮甚至去门口看了看,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有没有被外人知道。
紫茶也觉得不可思议:“二公主不担心谢烟大师了吗?怎么还有兴致聊八卦?”
“别人的痛苦就是我的幸福,别人的爱恨情仇就是我的……算了不说了,这不是转移注意力吗?”永平实则很不放心,又叮嘱绿绮明日一早出宫,去谢烟大师从前居所附近打探一下,看能否寻到他行踪,她心里才算有个着落。
紫茶轻轻戳戳小公主:“公主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奚华早就没听她们闲聊了,自宁天微走后,她老在想谢烟的《仙波淡》和画舫上玉声唱的曲,这两个有什么关系?
如果宁天微的怀疑被证实,那谢烟有什么动机?谢烟到底是什么人?她有个非常不现实的猜测,甚至都没对宁天微说起。
“公主?”紫茶看她心不在焉,着实反常,凑到她耳边神神秘秘地问,“难道在想天师?”
此时奚华也没法说教她,而是说:“我在想,月蘅殿附近那片竹林有没有宫人去砍掉?若是没有,会不会招来竹妖?”
“拜托!珑安你,能不能想点好的!”永平公主满脑子的风花雪月一下子被吹飞了,连同她在内,房间里没有人说话了。
屋外,翠微宫中,以及皇宫内更远处,许多竹木被砍倒在地,竹叶仍在夜风中飒飒作响。
皇都夜色,更加深邃。
23. 第二十三眼
庆明坊大街尽头,绯云湖畔,因附近出了竹妖杀人案,这两日人迹罕至,不复繁华景象。
宁天微独自登上画舫,里里外外一盏灯笼也没亮,和他前夜来时,没多大区别。他走遍画舫上所有角落,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人,也没有找到谢烟。
他进了雅室,坐在与前夜相同的位置,当时煮茶的炉子还在,炭火早已经熄灭,只剩下冷冷的余烬。他闭眼细细回想当时光景,茶炉火光照亮的每一个画面都渐次回放,直到他睁开双眼,望向近处的屏风。
屏风上画的,果然也是山水,碧山苍苍,烟水茫茫,一片宁静悠远的景象。
他刻意回想永平公主所画的《仙波淡》,两者之间没有一丁点儿相似可言。
他在画舫中又走了一圈,把每一幅画卷都看遍,画上皆是山水,但山的高低错落、水的远近浓淡,各有不同,也都和临摹的《仙波淡》扯不上丝毫联系。
他方欲下船,忽听到岸边有两个醉汉在聊天,大约是从吉庆楼喝了酒出来,这种时候,也不怕死。
其中一个醉醺醺道:“映寒仙洲的事儿你听过没有?我是真想去仙洲。”
“谁不想去?如今皇都人人向往。不过张兄你想,仙洲装得下这么多人吗?挤进这么多凡人,那还是仙洲吗?”另一个似乎还神智清明。
“王五,你怎的如此古板?我去仙洲就是为了永远活在仙洲吗?非也,非也!”姓张那个大发感慨,“仙洲之所以特别,是因为灵泽族。我只是想讨得灵泽之泪,从今往后,无病无痛,就算受伤也很快就愈合,连痕迹都没有,就这样长生不老!在人间也可做活神仙,何必偏要住在那与世隔绝的仙洲?连国君都想长生不老,你没做过这种美梦?”
宁天微在画舫上静静听着,思绪渐渐澄明。
王五果然像是没醉:“灵泽族就一定会救你吗?他们要是不肯流泪呢?你去一趟仙洲,岂不是白跑?”
“这你都不会?若灵泽族吃软,那就哄之骗之,用一切拿得出手的好处让他喜极而泣。若他吃硬,那就摧之逼之,施加折磨让他痛哭流涕。这就叫威逼利诱,你懂不懂?”那醉鬼说起这个,手段一套一套,倒像是酒意都消了。
王五点头称是,他那张兄得了认同,又继续说:“若靠这些手段还行不通,还有感情,你尽可用他在意之人、在意之事,彻底摧毁他的感情。一个人难道可以忍住一辈子不掉一滴眼泪?绝不可能。就是那天上的神仙,也是会哭的。”
宁天微默默听着这恶毒的言语,心中一片寒凉,这就是他守卫的人间,这就是他保护的人民?人心阴狠至此,与妖鬼何异?
“张兄高见!但若是这样还不行呢,若灵泽族始终不肯流泪——”
“那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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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他杀了,死亡的痛苦总会让他哭吧?”王五仰天长啸,仿佛已经拿到了灵泽之泪,“若他不肯给,就将他杀了。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好好好!不如我们今夜就登上画舫,去那映寒仙洲找寻灵泽之泪!”
两人相谈甚欢,勾肩搭背欲往画舫上走。突然有一坨重物从画舫船舱中飞出,一并砸中两人膝盖。两个人看也不看那是何物,捂着膝盖落荒而逃,一路惊恐大喊:“鬼啊,有鬼!天师何在,天师何在!”
人已经一瘸一拐躲远了,惊叫声还在继续:“灵泽之泪,我受伤了,更要灵泽之泪……”
凄冷夜风刮过绯云湖,画舫在湖面上轻轻摇晃。宁天微望向湖面,那里黑沉沉一片,什么也没有。但从那上下起伏的波纹中,他好像看到了一句话,季疏亡魂所说的——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他抬头望天,天亦是乌黑一片,无法回应他的质问: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无处不在?它真的无所不能吗?
他在画舫上待了一夜,直到夜色褪淡,晨光熹微。
翠微宫仙波阁中,整夜也无一人安眠。
天亮之后,永平公主安排绿绮出宫,要她去谢烟大师旧居附近打探到他的行踪。
绿绮离开翠微宫不久,另一个宫女急匆匆到仙波阁禀报:“公主,国公府世子死了,被竹妖杀了。”
24. 第二十四眼
宁天微方从画舫上下来,便有国公府小厮急急奔来通报:“请天师大人速速到国公府上捉妖!我家世子,被竹妖杀了。”
他没有多问,径直跟随那小厮前去。
国公陪着夫人在前厅哭天抢地地商办后事,其余亲眷围作一处安慰,还有仆从杂役也集中在前厅,但人人都面带惊恐,时不时说到“竹妖”,纷纷举目张望,生怕一片竹叶从天而降,就要了自己小命。
世子朱轶被竹妖离奇杀害,众人皆不敢靠近案发现场,只有平日里最得他亲近的小厮周一,带天师进入世子房间。
朱轶死征与之前那二人相同,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伤口。他衣襟上别了一片新鲜翠绿的竹叶,除此之外,他周身再无任何线索。
宁天微开门见山问讯周一:“冬月初一前夜,世子去绯云湖画舫做什么,见了什么人?”
“这——”周一吞吞吐吐,本来就惨白的脸上,又显出几分为难。
宁天微:“你与他同去的画舫?那你比他运气好,没有死在他前面。”
“天师救命!”周一腿一软,一下子跪倒在地,连头也不敢抬,战战兢兢地说,“世子是绯云湖画舫的常客,但那日去画舫之前,他心情很好,比以往都重视,他说,他说是去见公主……”
“哪个公主?”宁天微面无表情看着朱轶衣襟上那片竹叶。
“大公主,嘉阳公主。”周一汗流浃背,又一想世子已死,说不定竹妖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他,那还为世子考虑什么,“其实,是嘉阳公主约了小公主,邀请她听曲。最后嘉阳公主为什么没去画舫,这我就真不知道了。”
宁天微二指夹起那片竹叶,它在日光照射下微微发亮,叶片上丝丝纹理清晰可见,它作为凶器,还是太温柔了。
“除了公主,他还见了什么人?”
“世子只带我上了画舫,我们就分头行动了。他要去见公主,不准我跟去打扰。所以他在画舫上发生了什么事,小的真不知道。”
“那夜画舫中途返回,你作为随侍,为何不等他同归?”
“世子早就说了要和公主一起走,我岂敢……”
宁天微知道他说的公主就是小公主,不知不觉间面色更冷峻了,“他回来之后,可有什么不正常的事发生?”
“没有。那天夜里他并没有回房,我想他是不是……”周一欲言又止,忽然感觉房间里气氛骤冷,吓得他以为是竹妖大白天也来杀人了,赶紧蹭过去想抱住天师大腿。
宁天微一脚踢过去,周一闪躲不急,歪倒在地,惊觉天师居然比竹妖还吓人。竹妖可能会要了他的命,但天师看起来,现在就会要了他的命。
他再不敢遮掩,立刻和盘托出:“世子带回一把折扇,就是他平时用惯的那种,府上都不知道扔着多少把。但这一把,他宝贝得不得了,经常拿在手里细细把玩,看了又看。每次看完,他还亲手把它收进他的宝箧之中。世子平日里什么宝贝没见过,他这么喜欢一把折扇,只有一种可能,这扇子应该是公主送他的——”
“折扇在何处?”宁天微冷冷打断,他朝着周一眼神所指方向走去,从立柜中取出一方纯金宝箧,打开宝箧,最上面果然有一把折扇。
他单手展开折扇,一眼见到症结所在,扇面边角位置,飘着一抹灵动的流云。只消这一眼,流云刹那间便将他的思绪带回画舫之中,他好似也变作流云,在一面面画屏之上飘飞游走。
宁天微没去前厅打招呼,他离开国公府,独自前往醉音坊。
此时青天白日,醉音坊不及夜间热闹,歌姬三三两两凑在一处,惊恐地讨论这竹妖杀人案,还说那竹妖又不是她们楼里的,官府成日盯着她们做什么?这群衙役该不会是借公务之便,谋天性之私?
几人又惊又笑又闹,还频频朝楼外张望,忽见一气质出尘的男子进来,顿时惊为天人。她们自诩在醉音坊也见过不少俊俏公子,但都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天仙一般的男人,凑上去欲与他攀谈,他目不斜视地上楼了。
就像风吹来一个美梦,还没看清,梦就无影无踪。
自发生竹妖杀人案以来,醉音坊东家孙妙这几日寝食难安,又听说他的头牌歌姬玉声是鬼非人,命都被下丢了一半。他巴不得天天把天师留在醉音坊不让他走,此时见他出现,简直像是盼来天神降世。
他迎上去殷勤道:“绯云湖画舫,天师又去看了吗?可还喜欢?反正我将它送给您了,您随意使用,若是有什么缺的,您尽可告知。”
宁天微问:“画舫上的装饰画,可是山水画大师谢烟所做?”
“唉哟!天师您也喜欢谢烟吗?”孙妙面带苦涩,焦虑地搓着双手,“这可如何是好?画舫上几十张屏风,我去哪儿为您找大师画作啊?我孙妙就是倾家荡产,也买不起——”
“不是谢烟?”宁天微不让他絮絮叨叨。
“当然不是!天师莫要说笑。谢烟只画了一幅《仙波淡》就名声大噪,紧接着他就封笔,那《仙波淡》既是他开篇的成名之作,又是他封笔之作,所以贵上加贵。杜悟搞的那个仙波会,去的人光是看几眼就要付五百两银子。我一个小小的醉音坊,哪里请得起这号人物,来为画舫画屏风?”孙妙平日里巴不得和大师攀上关系,这会儿却又要尽力摘得一干二净,“更何况,画舫最初建成的时候,《仙波淡》还没画出来呢!我那时候还没听过谢烟这个名字。”
宁天微感觉若隐若现的线索又绕成了一团:“那画舫上的画作,出自何人?”
孙妙:“是个十八九岁的落魄青年,名叫银竹。他长得倒是一表人才,特别是那对秋水盈盈的眼睛,看谁都很深情。但他就是没什么钱,每回来醉音坊听曲,就光是听曲,也不干别的,许是拿不出那么多钱吧……”
宁天微再次冷声打断:“说重点。”
“有一次银竹碰上了玉声,那之后他只要来醉音坊,就只找玉声,而且是在玉声当众唱曲结束之后,他也不耽误玉声挣钱。”
“重点……”
“不知怎么的,玉声也不烦他,关键是他二人什么也没做,他来了,玉声有时就给他唱曲,他就在一边画画。他对那些画很不满意,但玉声经常鼓励他,我也觉得那些画看着还行,就留在画舫上做了装饰,还请他画了屏风。我都没花几个钱,他还说不值,看他那样子简直就要白送。我哪好意思白拿?那之后他再来找玉声,我便不收他钱。”
宁天微边听边捋:“还有没有别的?”
“天师也知道玉声是唱曲的,她就是嘴甜,夸起人来甜得要命。有一回,玉声夸银竹画得好,说他画中山水如梦如幻,胜似仙洲。我们都知道玉声就是随口一夸,唯独他一人当真。”
“那之后,他常和玉声说些神神叨叨的故事,说什么仙洲多美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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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说他的拙作根本不配与那神圣之地相提并论。”
“最初一次两次,玉声当他是谦虚,也就没放在心上。后来次数多了,她大概也不想再听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就不愿意为他唱曲,慢慢地两人就不见面了。再后来,就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了。”
孙妙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最后感叹:“我以为玉声是完全不相信银竹说的,可谁知道,她居然在画舫上唱那个什么,‘好梦最难留,吹过仙洲’!天师你说,玉声自己都是鬼,怎么还相信这些?”
宁天微没与他议论,默默从袖口中取出一幅画像,展开铺到孙妙跟前。
他还没问,孙玉抢先说:“天师何意?你明明都认识银竹,还找我问这么多!”
宁天微:“你确定此人是银竹?”
“不是银竹还能是谁?他来我醉音坊那么多次,我现在随便叫一个当年围观的歌姬来看,她也定不会认错。虽然他看起来,比那时候更成熟了一些。”孙玉原本斩钉截铁,但看银竹年岁已和当年不同,又不敢确信了。他转身,真打算去廊道上喊个人上楼一起分辨。
宁天微喊住他:“你没见过谢烟?”
孙妙转身,又摇头又拍手地解释:“谢烟为人低调,一举成名之后也极少公开露面。我既买不起大师名作,又要忙着醉音坊的生意,倒没必要拼死拼活往他跟前凑吧?”
孙妙说完,见天师冷眼瞧他,他琢磨好半天,终于猜到:“您的意思是,这人是谢烟?”
宁天微无声点头。
“银竹就是谢烟?谢烟就是银竹?”孙妙嘀嘀咕咕一直重复,简直不敢相信当初那个落魄银竹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大师谢烟。
“孙妙,切记此事不可声张。”宁天微郑重提醒,说完这句便朝门口走去。
孙妙又想起什么来,在他身后像哭诉一般:“天师,那个,画舫屏风上既然有这么多幅画,您看要不……”
“我几时说过要收下你的画舫?但你清楚,那些画绝非谢烟所作,而是银竹。”宁天微不再理会孙妙一惊一乍的嬉笑和哀嚎。
画舫上的夜晚,连同那些情绪,且都随风去吧。
他走出醉音坊,正欲前往谢烟旧居探查情况,帝王近侍李福德忽然来了,宣旨命他即刻进宫面圣,说是竹妖杀人案可以先放下不管,清剿异瞳才是当务之急。
这个节骨眼上,宁天微实不想理会。
李福德凑近他说:“昨天夜里,兵部尚书满门被异瞳所害,天师渎职在先,不应该马上去看看吗?”
宁天微没去成的谢烟旧居,绿绮去了。
这地方远离皇都中心,极为隐蔽偏僻,她从宫中赶来,再快也得一个时辰。以前她陪着永平公主来过许多次,次次都失望而归,后来直接人去楼空。这一次她也不抱任何期待,轻车熟路就找到小道,只身进了宅院。
谁知她走进一看,归隐山林的谢烟大师,此刻竟然正安坐家中。
“你又来了?你家主子怎么没来?”谢烟第一次主动对她问话。
绿绮惊呆了,以为自己还在翠微宫里做梦,眼前所见一定不是真的。
谢烟收回视线,继续慢条斯理整理着画具,用细绢轻轻擦拭毛笔笔杆上的残墨,“她不是一直想请我指点画作吗?你可以带我去找她。”
“啊?!”绿绮忙不迭引着谢烟,一步步走向翠微宫。
25. 第二十五眼
翠微宫中,永平公主一早就坐立难安,又听说朱轶昨夜被竹妖杀了,更觉胆战心惊。
仙波阁附近的竹子已经连夜被砍干净,竹林中剩下的那一截截断桩,染了霜露,像泛寒的刀尖直抵人心,教人心神不宁。
快中午了,绿绮出宫还没回来,永平公主总觉得今日她会带回谢烟大师的消息,她实在不敢细想那消息是好是坏。她想找点什么事儿来分散注意点,奈何她那珑安妹妹话又不多,今日又愈加沉默,就连她那个活泼机灵的婢女,也不怎么闹腾了。
她心里闷得慌,左盼右盼,没想到盼来了嘉阳公主,她真后悔自己这两日疏于打扮,被嘉阳看到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一面试图遮掩,一面招呼:“哟,什么风把嘉阳姐姐吹来了?”
“天风。”嘉阳扫了一眼对方憔悴模样,又环顾四周,见了奚华,也没过问,而是失望道,“天师今日没来?”
永平意外:“姐姐心好大,还有空到翠微宫来寻天师?你那未婚夫不是被竹妖杀了吗,你都不去国公府上看看?”
“朱轶是什么人?老早和我没关系了。照你这一说,天师是去国公府捉妖去了?”嘉阳欲走又留,最后干脆进屋坐下,“我还是不要去了,免得惹他分心。”
永平都忍不住嗤笑一声。紫茶悄悄扯了两下奚华衣袖,小公主没理她,不知小公主究竟在想什么,老这么心不在焉。她又看向嘉阳的婢女,还是那个桃子,桃子高傲得很,不如绿绮好接触,正好她也不想搭理对方。
永平原本和嘉阳在斗嘴,阴阳怪气,你来我往,但她突然就不说话了,双眼直直望着仙波阁的中庭,眼神都在发光。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但绿绮快步跑过来,不可思议地喊她:“公主,公主!谢烟大师来了,他说今日可以指点你作画!”
听闻“谢烟”二字,奚华蓦地回神,隔着面纱看过去,庭中那人身着月白长袍,二十几岁模样,完全不像“大师”听上去那样老气横秋。他散发着一股缥缈出尘的气质,尤其那双眼睛,似一泓晶莹澄澈的秋水。奚华第一次见谢烟,心中忐忑和好奇兼具,还有一丝莫名的熟悉。
紫茶凑到奚华耳边,轻声问:“公主你怎么了?难道你喜欢谢烟这样的?他比天师还差得远吧……”
奚华掐了她一下,没空和她解释。
永平去隔间飞快打理了妆容,然后取出自己临摹的《仙波淡》,把自己认为画得最像的放在上面,双手捧着厚厚一沓画纸,毕恭毕敬地递给谢烟。绿绮则将剩下的习作搬出来,摞在屋子里的书案上,画纸堆成了一座小山。
谢烟没有进屋,就近在中庭内的石桌旁坐下,一言不发地看画。永平又激动又焦虑,她在谢烟旁边站了好久,像个随时等候被发落的学徒,但大师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一页纸上停顿,更没有流转到她身上。
嘉阳轻飘飘来了一句:“连谢大师都挑不出差错,永平,看来你的画完美无瑕。”
永平本就紧张,被她皇姐风凉话一刺,本来就没消肿的眼睛又要红了。
谢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手中的画纸翻得越来越快了,还剩薄薄几页纸时,他停下翻页,抬头问:“《仙波淡》那幅画,你记得多少?”
永平忽然感觉谢烟这个人很割裂,他明明长了那么温柔的一双眼睛,但他说话那样冷,只言片语都像是拷问,于是她心虚:“都记得。大师还是觉得我画得一点儿都不像吗?”
“忘掉它吧,就当没见过那幅画。”谢烟把临摹的画作推回给永平,永平不肯伸手接,一阵风将画纸吹得四处纷飞。
嘉阳也走到庭院里来,没注意脚下踩到几张画纸,无所谓道:“永平你至于吗?一幅画而已,有什么好惦记的?你以前不是最喜欢画人物肖像吗?别搞这些没有生气的山山水水,枯燥无趣!”
谢烟吩咐永平:“去拿张白纸来。”
永平困惑地看他。
谢烟:“画纸、笔墨,还有房间里坐着的那个人,你带她一起出来。”
紫茶远远听到,一下子急了,小声在奚华旁边吵嚷:“不是吧公主,这谢烟想干嘛?我要告诉天师!”
“你想多了。”奚华起身,挽着紫茶慢慢出门,也到了庭院之中,方听见谢烟朝永平说:“你忘记《仙波淡》,去拿画纸笔墨来,我可以重新画一幅别的,山山水水了无生趣,画人吧。”
永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早已封笔的大师居然要重新提笔,而且还要画人。就连嘉阳都来了兴趣,一起取了各样工具。两人吩咐婢女在庭院中布置了一局棋,好让她们能装模作样摆摆姿势,不至于傻坐着尴尬。
“珑安,要不你将面纱摘了,谁下棋还戴着面纱?黑沉沉的,也不美观。”嘉阳直言不讳。
永平立刻说:“不用了吧?绿绮你去抱张琴出来,珑安,你就到她身边去听琴吧,那儿。”
奚华一定是不会摘下面纱的,她半挽着紫茶去庭院边角的廊檐下,一路听着紫茶嘀嘀咕咕抱怨:“她们两个欺负你,永平公主生怕你抢了她的风头。公主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受委屈,难道真是为了那个谢烟?不行!”
“别到天师面前胡说。”奚华拍了拍紫茶手臂,安抚小猫似的,“我们今夜不住在这里了,回月蘅殿去。”
谢烟画得很慢,几人在庭院中待了很长时间。
下棋那一对姐妹早已经将棋盘都看腻了,两人都不想在大师面前暴露自己的真实水平,所以谁也没有真下,生怕走错了一步,这差错就被画在大师名作上。
永平很想偏头去看看大师将她画成什么样,但又不敢乱动,还一直保持得很好。嘉阳早已经耐不住性子,只是不想输给妹妹,才一直装作一副怡然自得的姿态。
不巧院墙之外突然翻腾进来一只小白猫,在几人之间横冲直撞,一下子扑到嘉阳双腿上,踩了好几个脏兮兮泥印子,一溜烟跑了。
“还不快去把它抓了!”嘉阳瞪了婢女一眼,婢女急匆匆跑去追猫。
“大事不好!异瞳,异瞳又害人啦!”门口正好有另一个婢女跑进来,也顾不上被她撞痛脑门,跑进庭院之后连气都没理顺就开始禀报。
奚华霎时感到头皮发麻,后背都僵硬了,这种事无论经历再多次,她都无法淡然处之。面纱遮蔽着她的眼睛,黑色围拢过来,又将她与整个世界都隔绝了。黑暗之中,她已经听不到绿绮的琴声,听不见嘉阳和永平的议论,甚至感受不到紫茶在轻拍她的手背。
她只能听见有人在控诉异瞳的罪行:异瞳猖狂至极,昨夜血洗兵部尚书满门,这是要从军事上击垮南弋的国运。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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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雷霆震怒,现在正在对天师兴师问罪,满朝文武战战兢兢。皇都流言四起,很多人说这几日猖狂杀人的竹妖,也是受异瞳少女的追随者。甚至更有人认为,皇都根本就没有竹妖,就是那异瞳在杀人。
她不知道那个婢女到底说了多久,异瞳种种罪行,一直在她脑子里重放,占据她的全部神志。
直到后来,她听见有人在说:“小公主,你为何如此紧张?放轻松,不然这画画出来不好看了。”
画画?这种情况下,怎么还有人可以淡然作画?
“珑安,你一直这么胆小吗?异瞳杀的人又不是你,管她做什么?你别捣乱,别影响大师作画。”
她反应过来了,痛苦的只有她一个人,或许还有暗中握住她手背的紫茶。那个禀报消息的婢女早已经被赶出庭院了,她们也叫那婢女别捣乱,就像刚才叫她那样。
似乎刚才那些话都是假的,否则她们怎么能继续稳坐如山,继续自在说笑,还继续拿她玩笑:“珑安,你既然这么胆小,不要回你那个偏僻的月蘅殿了,不然吓坏了连个人都找不到……”
天光慢慢变暗了,先前那个瘦小的太阳好像并没有出现过,冷风吹过,教人遍体生寒。也许人在深陷痛苦的时候,才会做最虚无缥缈的梦。她想起了绯云湖的画舫,想起玉声唱的那首曲子:好梦最难留,吹过仙洲。
她透过面纱望向谢烟,她已经克制许多次,终是忍不住问他:“谢烟大师,你说这世上真的有仙洲吗?”
她看到谢烟右手中的画笔停顿了,柔软的笔尖离开了纸面,一滴墨将落未落。
“珑安,你傻不傻?你也相信那个什么映寒仙洲和灵泽之泪吗?可惜那天夜里我没去成,不然我倒要听听看那歌姬到底是怎么哄人的。”
“你想用灵泽之泪治好你的眼睛?看开点,这种事强求不来的。”
两位皇姐依然有说有笑。
她没再说话,又过了好一阵,才听见谢烟回答:“小公主,这世上没有仙洲。”
谢烟收工离开时,天已经快黑了。奚华看也没看那幅画,就带紫茶回了月蘅殿。气温骤降,再晚些时候,恐怕要下雪了。
冷飕飕的院落之中,嘉阳兴致勃勃地凑过去看画,扫了一眼也就转身走了,边走边说:“你慢慢欣赏,看看这幅画的重心落在谁身上。”
永平怎会看不出来?谢烟把小公主的面纱改成了一把团扇。团扇玲珑精致,被它遮遮掩掩的那张脸,引人无限遐想。毫无疑问,这就是大师新作上最出彩的地方。
入夜之后,她又摊开那幅画反复观看,只是每次,都刻意避开团扇所在那一片。
直至深夜就寝前,在簌簌风雪声中,她问绿绮:“今日我们待着的地方,有竹叶吗?”
绿绮很肯定:“没有,昨天夜里整个翠微宫的竹林都被砍光了,今早我特意看了,庭院之中一片竹叶都没有。”
永平继续问:“小公主今日穿的什么衣裙,上面有类似竹叶的花纹吗?”
绿绮弹琴时一直离小公主不远,她记得清清楚楚:“就一身素白衣裙,一点儿花纹都没有。”
永平把绿绮叫来身边,先是指着画上小公主执扇的手,再指向画中人衣袖底下露出来的一小块衣裳。她问绿绮:“你看这是什么?”
26. 第二十六眼
月蘅殿的竹林果然还在,这偏僻角落根本无人来管。竹叶窸窸窣窣,随风四处飘散。入夜之后,又兼风声雪声,冬日第一场雪毫无预兆地到来。
奚华又做了那个梦,这些年她不知多少次梦见虚假的“异瞳”。
一大片面目模糊的亡魂朝她逼近,那些苍白扭曲的脸上没有完整清晰的五官,每一张脸上都有两只血窟窿,她们的眼睛早被挖了去,血水却永远流不干。
“还我命来,你还我命来!”亡魂扑向她,咬牙切齿谴责她的罪孽,“为什么你要躲着?为什么要让无辜之人替你断送性命?该死的是你,为什么你还能好好活着?”
这些话她亦在一次次噩梦中听过无数遍,从第一次做这梦起,她就以为梦中的自己必死无疑。在日积月累的恐惧与负罪之中,她不止一次想过一死了之。
但这梦很奇怪,总是停在亡魂合围她的最后关头,她就会莫名醒来,将噩梦硬生生掐断。
这一次,在生死一线的时刻,她以为自己又要醒来,那亡魂的脸却骤然逼近,五官都清晰起来。
玉声凑到她面前,硕大的碧甸子耳坠晃来晃去:“永昭坛血祭那夜,庆明坊大街上,我拦下马车,原是为了等你。”
奚华想躲开玉声,玉声又突然变脸,成了普慧寺的灯女:“国公府的纨绔,他本是没有佛缘的,只因他要送你佛灯,佛灯才亮起,是我有事找你。”
灯女也没把话说完,她面貌迅速衰老,变成了弯腰驼背的秦阿婆:“去绯云湖画舫的路上,你买了我的糖葫芦,可惜有只鸟出来捣乱。”
奚华头痛欲裂,拼命想从梦中醒来,但从头到脚都无法动弹,眼睛无论如何也睁不开。
梦中那亡魂的脸再次变换,成了她印象最深刻的宁家的小女孩。
“这么着急梦醒做了什么?醒了又待如何?立刻就去死吗,还是继续心惊胆战地活着?”那女孩对她说话,比对宁天微说话尖刻很多。
奚华笑了一下,她真想一了百了,真正的异瞳死了,就不会再有无辜之人受她牵连,天师也可以得到解脱。她□□消亡,魂飞魄散,再也不会恐惧,也不再觉得痛苦。
她费劲全力想挣脱梦魇,然后下一刻就寻求解脱。
梦境大幅度颠簸了几下,似乎马上就要倾覆,奚华猜想这是灵鹤食梦的效果,但她刚刚察觉它的存在,它却突然飞走了,梦境破损之处又快速复合,筑成一个牢不可破的牢笼。
那小女孩继续说:“想死没那么容易,异瞳少女没有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利。”
“你说什么?”奚华顿时感觉全身血液都凝固了,她唯一可以解脱的选择都被剥夺。
亡魂露出阴恻恻的笑容,似怜悯又似诅咒:“‘异瞳死,天下生’,你没听过吗?将来某一天,南弋会爆发一场毁天灭地的疫病,唯有异瞳少女献祭,才能拯救一切。你若想赎罪,就必须活着,活到你该死的那一刻。”
“若想赎罪,就必须活到该死的那一刻……”
“必须活着,直到该死的那一刻……”
“背负一切罪孽、恐惧和痛苦,直到那一刻,方得解脱……”
亡魂又分裂成无数张脸,一行行血泪汇聚成绝望的河,梦被染成血红色,摇摇欲坠,坍缩在血河中。
奚华终于摆脱梦魇,像一缕游魂飘出月蘅殿,浑浑噩噩闯进雪中。
**
从醉音坊出来之后,宁天微先去了兵部尚书府上查看现场,尔后进宫赶往崇光阁面圣。入夜之后,他仍未离开皇宫,而是独自登上观星楼。
这座百尺高楼是弘明仙师季疏生前督造,用来夜观天象,占测天机,是天师专属的楼宇。自季疏死后,观星楼空置许久。
宁天微第一次登上观星楼,站在顶层露台上仰望天宇,阴冷夜空中一颗星星也没有,彤云唾手可得,冷风掀起他的发梢,吹动衣袍,猎猎作响。
向下看,整座皇宫乃至偌大皇都尽收眼底。宫中只有一座宫殿附近还有竹林,小小一丛,他一眼就认出,那是被人刻意忽略的月蘅殿。其余地带,翠竹已尽数被砍,剩下的半截竹竿酷似尖刀,遥遥指向天际。
他盯着那一把把尖刀,距离太远,细节都看不清晰,但昨夜尚书府中的惨相,仿佛就在眼前。
他怎会不知?国君奚嵘大动干戈,下令砍掉所有的竹林,不过是以躲避竹妖为幌子,借机安排精兵强将潜入重臣府邸,在砍伐竹林的同时,杀掉威胁他执政的臣子,再将惨无人道的杀戮冠以异瞳少女的名义。
前任天师季疏在世时,奚嵘的这套把戏就已经玩得炉火纯青。这一次他又有了新的花样,不再让眼中钉顶替异瞳去死,直接借异瞳的名义,神不知鬼不觉将兵部尚书杀死。
一夜之间,那些尖刀利刃捅进肉身,随即热血喷溅,哭声漫天。即便这一回没有亲眼所见,他也摆脱不了那些血腥残暴的画面。
他闭上眼睛,直到脑海之中的惨叫声慢慢被呼啸的风声取代,再睁眼时,茫茫夜空中飞花漫漫,飞雪正从天而降,将无数飞檐宝顶一一覆盖,将尖刀一样的断竹渐渐掩埋。
宁天微俯瞰雪中皇都,心中忧愤难平。他必须尽快找到真正的异瞳少女,防止更多杀戮因她而起。他取出两枚小巧的锦盒,一一打开,里面是他从季疏地宫带回来的,壁画少女左右眼眸中的碎粒。
雪花落在锦盒之中,与碎粒混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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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
季疏亡魂所言,他并不完全相信。他试着念出当初差点要了他性命的法诀,没想到碎粒竟真的徐徐上升。它们在雪中旋转,环绕,聚集,拼合,慢慢凝结成两颗圆润的瞳仁。随后,灰蒙蒙的表面上散发出淡淡的幽光,仿若懒懒睁开沉睡已久的眼睛。
雪越下越大,很快将这对惺忪睡眼包覆。
宁天微以为这对瞳仁今夜不会再有更进一步的变化,岂料它们居然自己抖落了雪花,闪烁的幽光渐渐变得明亮。两颗瞳仁由内而外,各自散发出金色和蓝色的光泽。它们通体透亮,熠熠生辉,彼此环绕,难舍难分。
这件法器竟真对传闻中的异瞳有所感应,而且就在今夜。
宁天微伸手握住法器,匆匆下了观星楼,走出楼阁再松手,法器自他手心弹跳而出,飞向雪中。
他跟随法器前进,一路行经数座宫殿,原以为很快就要出宫,但走了许久,那金蓝光芒仍在宫中巡游。
此时夜已深,又值大雪天气,庞大的宫廷如同冰冷苍白的死物,一丝生气也没有。
途径翠微宫时,他暂停片刻但又很快离开,这个时辰他不方便前去探视,更不可能叫小公主出来,毕竟天那么冷,他亦有要事在身。
那对异瞳法器一直在风雪之中游走,不多时又被雪花包覆,光泽减弱,它们将雪抖落,继续穿梭。
到了某一条僻静的宫道上,宁天微忽然将法器握进手中,绮丽的光线消失了,雪的反光映照着他冷峻的脸。
他站在原地,心中升起一股异样之感,这条宫道通往月蘅殿,法器为何指向这个地方?
这应当只是巧合,皇宫这么大,处在这个方位的并非只有月蘅殿。况且小公主在翠微宫,此地若真有异常,也与她没有关联。
他松手,法器表面的雪花已在他手心里融化成水,像是胡乱流淌的泪。这对异瞳似乎正凝视他,嘲弄地问他:“怎么?你不敢跟来?”
他不欲再看,只跟着法器继续前进,一步步逼近月蘅殿。
路过月蘅殿时,法器并没有飘进去,而是放慢速度继续往前。
他此时方知,这一路上他加速的心跳终于减缓。
法器越飘越低了,宁天微盯着它的轨迹,忽然发现雪地上有零星血迹,星星点点,仿若落梅。新的雪落下来,将落梅轻轻掩盖。
不多时,飘飞的法器彻底停下来。他亦停下来。
甚至用不着抬头,在视线范围内,白茫茫雪地上,他望见她伏跪在地的背影和杂乱拖曳的裙摆。
金蓝色光泽在她身后无声流转。
只需要看这短短一眼,那对异瞳法器化作寒光冷刃,刺进他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