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引》
1. 第一章
“小时候每逢清明,莲婆就要带我去码头看会船,河里乌泱泱全是船,码头也是挤挤攘攘的人群。待它们竞划起来,岸边人跟着飞跑,如箭一般。”
“有一次,莲婆带我跟到了一处山头,只见到处都是无主孤坟,大家都在给他们插柳条、奠浆酒。我不懂这些,便跟着烧纸钱,烧着烧着,不知哪儿就起了一场火,险些把我裹进去。我傻了般,竟就站在原地不知动弹,还是旁人见了,忙一把拉开我,才只伤了条手。”
“你瞧,到如今胳膊这儿还有块印迹。”
正轻声述说往事的女孩儿捞起袖口,指向左臂肘节,倘若定睛一看,就能发现整条手臂光滑细腻,毫无痕迹。但她恍若未觉,仍在与人低语,“那时候猗猗你还没来家里,自然是不知道这件事的。”
她笑起来,“莲婆吓坏了,连夜带我去大金佛寺,说是撞了邪要找佛祖庇佑。”
“那些僧人围团作法,给我蒙上红布招魂,可他们不知,隔着红布看到的那幢幢树影,比那场火可怕多了。”
说着说着,她神情又恍惚起来,双目空洞洞望向房梁,倚在榻上的身躯微微前倾,手臂下垂,一截湘妃色衣袖随之坠在地面。分明是极衬人气色的衣衫,穿在她身上却于事无补,姣好的面容此刻憔悴无比,眼下一圈青黑,肤色苍白,眼神茫茫。
正是一副“撞邪”的模样。
直面这些异状的清蕴面不改色,轻握住女孩儿的手,温热的触感让对方回神,“怎么了?”
“大姐姐又做梦了罢。”清蕴递去一杯蜜水,“京城附近哪有什么大金佛寺呢,想来是看的书里有这个地方,才叫你无意间梦见。”
她柔声说:“清明会船的习俗,我倒是听说过,在江浙那一带才有,应是大姐姐听哪位长辈提起过,和儿时记忆混淆了。”
“……是这样吗?”
“自然是。”将她的手放回榻上,清蕴盈盈含笑,淡然的模样很能说服人,“你近日病了,时常都在歇息,觉多易梦,不奇怪,待病愈就好了。”
女孩儿神思混乱,对她的话半信半疑,于是姊妹俩又说了好些话,直到小半个时辰后,清蕴才走出这间闺房。
候在外间的女使白芷迎来,为她系上云肩,细声道:“外间风大,天色也暗了,姑娘注意脚下。”
清蕴嗯了声,随她出门。
来时霞光漫天、浮云悠悠,踏出门槛时,风灯都已燃起,隐约可见庭院四周粉墙高筑。
游廊下立了道人影,清蕴脚步一转,朝她走去。
“天色已晚,舅母回去歇息罢,令娴姐姐刚才也已睡了。”
“我怎么睡得着。”郑氏面露苦涩,“盈盈病成这样,已是神志不清满口胡话了。我方才去听过,她自幼在京中长大,哪儿去过江浙,见过什么大金佛寺啊。莫不是真像她说的那般,撞邪了不成?我、我可去哪儿给她招魂呐……”
“子不语怪力乱神,撞邪一说本就是无稽之谈。”清蕴面色如常,“令娴姐姐只是入秋偶感风寒,病了而已,病人的话怎能当真?那些所见所闻,无非是她往日听人说过,或在书中看过罢了。”
随后轻轻摇头,“记得混了,便以为亲身去过,才会说出那些话。舅母您是关心则乱,回头仔细一想,也能明白过来。”
她说话时,郑氏一直在仔细打量,观她神色不似作伪,才微微放下心来。这孩子年少不惧鬼神,又不知道莲婆的存在,所以没有多想罢。不像她,一想起莲婆是在女儿三岁那年年病逝,就不禁毛骨悚然,都有些分辨不出女儿到底是病糊涂了,还是真遇到了一些神鬼莫测之事。
不管如何,病了总比撞邪或疯了好。
握紧清蕴的手,郑氏道:“好孩子,你大姐姐说的这些话可千万别说给旁人听,尤其是你大舅舅和外祖父母他们,他们操心的事已够多了,不能再烦扰他们。”
“我省得,放心罢舅母。”
得了保证,郑氏幽幽叹声,“这样的事,本不该叫你掺和进来。可你们姊妹情谊深厚,先前盈盈在病中,也总是唤你的名字,我才请你来安抚她,哪成想到了这种地步,身子好些,脑袋却发起蒙来。”
又切切道:“你虽不是我儿,但来家里这些年,早叫舅母当成亲生的孩子般看待了,所以也总想着,亲姊妹没什么可见外的,倒叫你这段时日奔波受累。做长辈的,真是愧对你。”
靠得近了,面前女孩儿那张秀丽绝伦的脸在灯火下愈发清晰,黛眉似墨,肌肤如玉,正是灵动鲜活的好模样。由此想到躺在病榻上形容憔悴的女儿,本是说些场面话的郑氏悲从中来,险些再度泪流满面。
“这些年全承外祖父母和舅舅舅母关爱,怎好说愧对二字,本就是我该做的。”清蕴微微一笑,续说了抚慰的话,令郑氏惶惶的心终于有些安定。
饶是因家中长辈一直偏爱这个外孙女,而隐隐对清蕴不喜的郑氏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的言谈举止、待人接物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无怪府里府外那么多人喜爱。便是此刻,她不也在这儿寻求慰藉么。
天色愈晚,郑氏敛了悲色,“你还没用饭,误太久对身子不好,快回去罢,我再去看盈盈一眼就走。”
清蕴应是,唤回白芷,在郑氏目送下步出这片僻静之地。
王家在京城扎根百余年,府邸代代传承,或修或扩,到如今着实占了不小面积。除却不能逾制之处,其余地方处处彰显世家气派,所以连一个寄居的外孙女,也能在府里得一片独居的院落。
清蕴的居处名为朝云榭,外祖母亲自所取,饱含着对外孙女的关爱。院落不大,但布局精巧,打理得井井有条,甫一入门,便是花木葳蕤的景象,月色下愈显幽静雅致。
女使白兰笑着迎她,“料想时辰晚了姑娘不爱用饭食,就请汤婶煮了碗醪糟,若是不够,还备了茯苓糕,姑娘可还有什么想吃的?”
清蕴摇头,回头让她们去歇息,走进内室。
褪去外衣,披上闺房常着的水青长衫,半松发髻,在四方桌前不紧不慢地享用醪糟,就着灯火展开信笺。
纸上简单记载了两人的出身、品貌,分别为齐国公世子李秉真和天泽七年的探花郎周墨。
前者是舅母为王令娴看中的郎君,后者则是王令娴的心上人。
其实出身名门,得长辈爱重,又无磨难的闺阁女孩儿,哪有轻易得癔病或疯症的理由,王令娴更是如此。不过是得知家中有意为她和齐国公世子说亲,自己却与新科探花互生情意,无法明着反抗长辈命令,才想出来的大胆之举。
早在一月前,清蕴就无意撞见过这位表姐和人幽会的场景。她那时候随意掠过了一眼,只作不知。
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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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程度上,清蕴能够理解她。大舅舅作为大理寺卿,身居高位多年,对子女亦威严深重,寻常不敢忤逆,更别说自幼孝顺乖巧的王令娴。大舅母呢,对儿女关心无比,却也掌控欲极强,事事都要安排妥当,凡有决断都不容置喙。
探花郎虽出身苏南世家,但家族日渐式微,论权势地位与齐国公府相差甚远,如今仅在鸿胪寺任主簿一职,大舅母八成不会同意。
王令娴不敢说出事实,只能想方设法搅黄这次议亲。对于她的身份而言,装病很难,似真似假的癔症倒不容易分辨,所以从半月前就陆陆续续有了今日这种症状。郑氏把人迁居到了府内的僻静角落,对外道染病需要静养,实则是为了保全女儿声誉。
议亲一事,自然而然被搁下了。
看过关于二人的种种消息,清蕴视线停留在与齐国公府有关的那几行字,若有所思地垂眸片刻,随后将信笺放入灯罩,待火舌一点点舔舐纸张,仅剩最后一角时才松手。
其他事都要待日后再看,当下她最好奇的是,舅母对这一双儿女了解甚深,王令娴装疯一事,她当真毫不知情吗?
**
戌时三刻,王令娴在榻上辗转反侧。白日睡得久了,夜里自然精神抖擞,何况她从来没病,药汤大都偷偷让贴身女使倒了。
窗外夜风呜嚎,灯影摇晃,帘子被吹得啪啪作响,在这寂静一隅尤其明显。
装癔症的想法是她从话本中汲取的灵感,没有和任何人商议,她心知鲁莽,忐忑不已,但从没后悔。只要能够搅黄这突如其来的议亲,她什么都愿意做。
周郎得知她的处境,已经修书前往家中,准备请德高望重的长辈来提亲,至多再过半月,就会有人登门。到时候再向长辈陈情,应该会容易许多。
一意孤行瞒着母亲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那定是狂风暴雨般的大怒,不会给一点缓和的余地。譬如她儿时为给母亲做生辰礼而未去练字,被发现后,母亲根本不听解释,强势地领她到先生面前认错,即便先生连声说已经告假了也不予理会,让她当着来往兄弟姊妹的面前罚站两个时辰,那种羞辱感自不必说。
类似的事情,从小到大不知发生过多少次。她面上柔顺,但心底却是愈发不愿与母亲说话了,正如这次。
母亲重视脸面,没有把她疑似得癔症之事大肆宣扬,连父亲、兄长和祖父母都被瞒着,家中能够接近她的只有寥寥几人。
唯一令她捉摸不定的是表妹清蕴。
清蕴素来聪慧,又观察入微,有好几次,她总觉得表妹那清凌凌的目光已看透了自己,只是没有言语戳穿。她试探过,使小脾气般胡闹,但清蕴从不气恼,当真哄病人般耐心细致对她,叫人难以确定,心中也生了愧疚。
无论如何,清蕴在这家中与她最要好,姊妹情深,即便察觉她是装傻,想来也会帮她瞒着罢。
左右睡不着,王令娴起身半倚在床边看书,只是心浮气躁,字句无法入眼。她干脆下榻,取出纸笔,预备再问问周郎那边如今是什么状况。母亲如今慌了神没有细查,待她反应过来发觉情况有异,恐怕会横生波折。
三字落笔,身后突然传来声响,叫王令娴手腕微颤,斗大墨渍立刻晕染纸背。
“盈盈。”郑氏声音在屋内幽幽响起,“原来一个人得了癔症,也能看书,还能写字。”
2. 第二章
深夜寂寂,秋雨凉凉,恰如王令娴此刻心境。心跳声几乎在瞬间冲破耳鼓,又慢慢回落,被发现了,还是被母亲发现,有种惊惧又无奈的感觉。唇角颤动半晌,终是回过头,扯出一抹似笑似哭的神情,眼眸跟着瘦削的肩下垂,“娘……”
猜想得到证实,郑氏胸中长舒一口浊气,三步作两步踏来,仅看到纸上被晕成一团的墨渍,扫视一圈,注意到女儿微颤的身躯,仍没有放缓语气,“如果不是我今晚察觉了,你准备装到什么时候?又是要给谁写信?”
王令娴不语。
素来乖巧守礼的大家闺秀,若是已经做过了装疯卖傻这种事,再装聋作哑也不是很难。母亲没有诘问其他,仅是发现了装病之事,她便打定主意不吐露任何实情。母亲的性情,她再了解不过,若是知晓她与他人有了私情,直到嫁人前她都别想再出门。
面对被锯了嘴似的女儿,郑氏实在忍不住,狠狠一掌扇去,扇得王令娴头瞬间甩向一侧。她却没有哭叫,仿佛早料到这一遭,除去被打出的泪花外,人仍木然坐着。
郑氏厉声斥道:“到了如今还要欺瞒,你还认不认得我这个娘!大半个月来,家里为你的事又急又愁,忙得团团转,你竟没有一丝良心,干看着我们着急?我整夜整夜睡不着,泪都流干了,四处去求神问佛,恨不得上苍把病痛都降给我。谁能料到,我的好女儿竟是装的,全然不顾家里人如何!”
“现在就给我好生把原委说清,不然其他长辈那儿知晓了,可不是这个场面,知不知道?”
被一番连声斥骂威胁,王令娴身子颤得愈发厉害,可面对神色恨恨、步步紧逼的母亲,仍紧咬牙关,半天道:“我不想说。”
郑氏怒火腾然升起,竟不知女儿如此油盐不进,“还不想说?你可知这种事传出去会有什么影响?好好的大家闺秀疯了,旁人怎么猜想?家里人如何自处?你爹爹、兄长、家里的兄弟姊妹都要受你所累。我竟不知生了这么个孽障!”
依旧沉默。
但做母亲的,如何会没有对付她的手段。先前郑氏因女儿突病失了沉稳,如今理智回归,迅速恢复当家主母的威风,“这样的事,你一人必做不出来,还有谁在帮你,陆清蕴?还是王令嘉?”
王令娴虽未回应,郑氏已从她的反应中看出答案,“看来没有她们二人,是素桃罢。”
王令娴僵住,素桃正是她最信任的贴身女使。
“一介下人,竟不知劝谏主子,跟着糊涂行事。这种不忠心的奴才,我立刻发卖了去!”
她作势起身,见女儿仍不张口,便一狠心走到门前,刚要推门,王令娴终于喊道:“你非要这么绝情吗,娘!”
“绝情?”郑氏只觉好笑,“你做出这样的事,倒说我的不是?”
“口口声声为我好,娘又什么时候真正替我想过!”王令娴抬高声音,“那齐国公世子体弱多病,注定时日无多,你要把我嫁过去,还不是因为齐国公府位高权重,这场婚事能帮爹和哥哥官运亨通!”
**
后半夜落了场雨,清蕴醒来的时候,庭院已是满地桂花,荡出金灿灿的波光。
外祖母去寺庙礼佛了,无需例行请安,她简单梳洗后,就直接坐在窗边用起早饭来。
面前摆着茶汤和一碟羊肉包子,都是厨房汤婶感谢她帮小孙女请大夫而开的小灶。茶汤是以秫米面、糖、桂花卤打底,再用沸水冲泡制成的小吃,甜香可口。羊肉包子更别说,摆在面前便有羊肉、香料混合的香味扑来。二者搭配得恰到到处,可见用心。
白兰服侍在侧,便和她说一些在府里的见闻,偶尔得两句回应,氛围颇为松快。
跟着她的两个女使,白兰擅与人交际,能言善道,总能知晓一些秘闻。白芷内敛些,不算精明,但论忠心程度还要更胜一筹,能够守口如瓶。
用得差不多时,白芷进门,“姑娘让注意西院的消息,我一早守在了那边。大夫人刚把府务交给了几个管家和二夫人,说是大姑娘贪凉加重病情,要亲自搬去竹院照顾。”
清蕴沉吟,依昨天王令娴的状况来看,除却装出的癔症外,身体应当无事。目前齐国公府和周家也没有任何动静,她没有任何必要“加重病情”。
思及离别时郑氏朝竹院久久凝望的模样,她心中有了猜测。
“请了大夫吗?”
“到荣中堂请了大夫,二夫人提议去请太医,被拦住了,说是没那么严重。”
清蕴起身,“我去看看罢。”
尚未踏进竹院,就不出意外地被拦住,郑氏身边得用的何妈妈守在外边,“感念陆姑娘关心,只是大夫说了,姑娘这回得少见人,既是避免愈发严重,也是怕旁人过了病气。有什么话不如让我代传,或等姑娘好了再来。”
目光微转,往常守门的几人都不见踪迹,王令娴的贴身女使素桃也消失无踪,清蕴的猜想肯定了八分,“既是大夫嘱咐,我就不打扰了。那舅母呢,可方便去看看?”
何妈妈摇头道:“夫人没事,只是如今一心忙着照看姑娘,实在无暇顾及其他,也不便见人。”
清蕴目露忧色,“舅母操劳,何妈妈记得提醒她保重身体。”
何妈妈一再颔首,态度很和善。她心里清楚,夫人并不喜欢陆姑娘,早先还曾明着针对过,这大半年因长辈态度好了许多,暗地里还是一样的。
但这不至于叫她故意摆脸色,陆姑娘是阖府夸赞的闺秀,出了名的好性儿,这些年在府里就没和人红过眼,还时常会给她们一些吃食衣料之类,遇着难处去寻她,也时常能得到帮助。
连夫人曾做过那样的事,她也完全没放心上,可见心胸宽阔,所以何妈妈打心眼里喜欢这位。
时常在夫人身边服侍,她还看得出三郎对陆姑娘有意,可惜夫人不同意。
回到朝云榭,清蕴在院子里待了会儿,慢条斯理地浇花剪枝,亲手侍弄好这些花木,才换了身衣裳,“我过一刻钟出门,去叫陈危来。”
陈危是府里陈管家的亲侄子,当初清蕴孤身来京,就是叔侄俩去接的她。途中恰逢山石崩塌,陈管家护主受伤,落下记不清事的毛病,被王家放在别庄里休养,陈危则继续留在王家,清蕴外出时一般都带他。
没多长时间,人已经进院。
陈危立在三步外,也不出声,只等她的吩咐。
单论外貌,他仍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英气的脸庞犹存青涩。但若触及他那双眼,谁也不会觉得他是个莽撞冲动的毛头小子,目光沉如深湖,轻易难起波澜,身姿笔挺挺地伫立原地,令白兰多扫了几眼。
“听说你前段时间都在学刀,练得怎么样了?”
“还行。”
白兰听着笑了,“你真谦虚,我听说师傅都夸你是武学奇才。”
陈危没说话。
清蕴瞧了眼他腰间木刀,“走罢,顺便出门给你找把称心的武器。”
说完让白兰留家,示意他和白芷跟上,驾车往绸缎铺驶去。
天子脚下,寸土寸金,要想在这儿拥有一家铺子绝非易事。清蕴手中这几家还是当初母亲出嫁时家里给的嫁妆,因是嫁往外地,几间铺子就仍由王家派人打理,定时送银钱去。待她双亲离世,人也被接到京城来,铺子就自然而然转到她名下。
她快及笄时,王家就把几个铺子彻底交给了她打理,掌柜等一应角色任由她选换,当前掌柜是清蕴亲自聘来的生意老手,彭有财。
彭掌柜面相亲和,身形略带富态,整日笑呵呵,唯独眯起眼时才见几分犀利,“月余未见,姑娘愈发气度不凡,方才竟不敢认了。”
他的嘴总能把人夸出花儿来,清蕴微微一笑,边往内走,边听他陈述几间铺子近期的状况。
“新上的茶戏在茶楼里很受欢迎,这月盈利赶得上前半年。”彭掌柜奉上账册,“全赖姑娘指教有方,米铺、绸缎铺和茶楼如今都是盈余。”
“如今铺子全交给了彭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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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有这种好气象,自然都是您的功劳。”清蕴仔细看了会儿,“这月赏钱都翻一番,至于哪些掌事伙计该赏,就由彭掌柜定夺。”
彭掌柜应是,也没想着独断,而是奉上准备赏罚的名单,各自依据分明,清蕴简单扫了几眼,没有异议。
一路边走边说,很快到了铺子后的独栋小楼。让白芷陈危守在门外,清蕴转过屏风,一眼瞧见彭掌柜为她准备好的册子与画像。
“依姑娘吩咐,查了这六位小郎君。”彭掌柜斟茶,“明面上能够打听到的消息都在册中,暗地里不为人知的,也尽量打探了。目前看来,都是年纪、才貌恰好,既无婚配,也无恶习,前途不可限量的佳公子。”
清蕴嗯一声,倚在靠背上慢慢地翻阅册子。袅袅茶雾升腾,半笼住那一笔翠黛,模糊了神情,却愈显容色清灵,恰如一幅浓淡合宜的水墨画,令人目光流连。
从旁候了会儿,单看她漫不经心的态度,彭掌柜就知道这六人都不大能入其眼,开口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其实册中所陈、画像所描都不一定比得上本人风采,何况性情如何,还是要相处过才有体会。姑娘若有意,我去安排一番?”
“不必。”清蕴把册子放到一旁,“选人不比挑珠宝首饰,他们外在卖相如何,粗略了解就够了,具体如何我并不在意。再者,有些人也并非见几面就能看透。”
彭掌柜微怔,品味那“卖相”二字,觉得用在择婿一事上,既有趣又别致,“姑娘说的是。”
静了会儿,清蕴问:“你可了解天泽七年的探花?”
“天泽七年,周探花?”彭掌柜混迹市井多年,很有些人脉,算得上小百事通,很快反应过来,“这位周探花三年前在金銮殿上可是名声大噪,因着结识了柳阁老,便没有外放去当县官,而是进了吏部,仕途之顺连状元郎都比不上。当初不知多少人家找他说亲,都被他以早有婚约给拒了。不过……后来不知发生何事,又从吏部转到了鸿胪寺,如今是没什么消息了。”
彭掌柜还当姑娘对这位探花郎感兴趣,正想多说两句,又听她问,“齐国公府呢?”
怔了怔,他回想道:“齐国公曾以军功封侯,尚镇国大长公主后不久晋封国公,如今手握十万兵权,长女在宫中为妃,这些是众所周知的事,没什么可以说道。齐国公世子向来体弱多病,深居浅出,除却前几年一篇文章惊天下外,也没听过什么。倒是关于齐国公及其夫人,我这儿有些不便外传的小道消息,姑娘听了,真假可要自辨。”
得了应允,他道:“传闻齐国公早有爱妾,尚主后也不曾遣散,且多有偏爱,国公府的后院里,名义上一度有两位主母。直到十多年前,这位宠妾突遭恶疾,慢慢没了消息,外人说起齐国公夫妇二人,就都道恩爱有加了。”
短短几句话,供人遐想的余地很多。不过豪门大族多密辛,清蕴听了也没多意外,“大长公主性情如何?”
“据闻很是蛮横,敢与天子争锋。”彭掌柜笑了笑,“这位殿下可是能够亲自领兵作战的主,其长女又嫁入皇家,既是天子姑母,也是岳母,有些脾气不足为怪。”
他补充道:“近几年大长公主也迷上了求神拜佛,京城附近凡有名望的高僧都拜访过。姑娘常去那家寺庙的法显禅师,正是大长公主的座上客。”
突然,他又想起一则秘闻,凑到清蕴耳边低声说了句话,让她讶异地睁大眼,“当真?”
彭掌柜神秘微笑,“小道消息罢了。”
若有所思片刻,清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和彭掌柜重新讨论起生意上的事。
论生意经,彭掌柜绝对算得上佼佼者。他路子也多,三教九流都能找到人脉,虽然势力爱财了些,在清蕴看来,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不知不觉间消磨了一个上午,清蕴在这儿用了顿午饭,随后去打铁铺帮陈危定了把刀,买了些送人的物件,正准备归家时,马车停下。
陈危出声,“是三公子。”
3. 第三章
话音刚落,外边也传来问候,“是陆姑娘吗?”
掀开车帘,着一身竹青直裰的男子立在马车三步处,身材高大,气质冷峻,正是大舅母郑氏第二子王宗赫。他和王令娴是同胞兄妹,在王家孙辈儿郎中行三,故被称作三公子,出声询问的是他的书童疏影。
“三哥。”清蕴轻步下车,笑道,“今天怎么有空上街市?”
“国子监从明日开始休沐,得了几天假,我正要回家。”王宗赫解释,扫一眼她的马车,“还有什么事要办,可需帮忙?”
清蕴摇头,说也准备归家,疏影立刻道:“小的瞧陆姑娘马车上堆了好些物件,不如乘我们这辆,反正大得很,坐五六人都绰绰有余。”
“不用,正好这些东西也要理一理。你们先走罢,我们就跟在后面。”
王宗赫未置一词,点点头就上了马车,唯独疏影难掩遗憾。
早在几年前,公子和陆姑娘还没这么客气。尤其是陆姑娘刚来府里头几年,疏影几乎是看着自家寡言少语的公子日渐开怀起来,凡陆姑娘所在,总能瞧见公子身影。兄妹情深也好,少年慕艾也罢,总归是好事。偏偏大夫人不这么想,对公子三申五令,不许他亲近陆姑娘,若是俩人多说几句话,回头就会责罚公子,还威胁要把陆姑娘赶回江苏。
时日久了,公子和陆姑娘逐渐疏远,他也变得愈发冷漠内敛。及至那件事发生后,连家都很少回了。
马车行使间,王家大门已至,门房瞥见这两辆马车,再仔细瞧人,立马“哎呦”了声,乐呵呵迎来,“巧了不是,三公子和陆姑娘也回得这么及时。老夫人正好半个时辰前回府,您二位赶紧去罢,定都在聚着呢。
兄妹俩对视一眼,同说了声“好”。
**
清蕴的外祖母秦夫人出身将门世家,是老威侯之女。她喜欢礼佛,每年都要去寺庙住几回,十天半月不等,这回直接待了整月,府里小辈当然都要去请安。
走到月洞门前,清蕴自然而然和王宗赫分开,“三哥先去罢,我在外整日,得先去更衣才好拜见外祖母,劳烦你帮我说声。”
王宗赫理解点头,看着她离开后,又再原地站了会儿离去。
清蕴回了朝云榭,先喝杯茶水,再翻了几页书,随后将外衫一换,这才不紧不慢朝主厅去。
未入厅,已经见得乌泱泱一片,外间侯满仆从,见了她都笑着行礼。
清蕴的外祖父膝下三子一女,长子次子俱已成家,各自育有两子一女,算上她这个外孙女,孙辈便有7人。再加上儿媳妇孙媳妇等人,儿孙绕膝一词着实不是虚言。
不过秦夫人威严很重,向来不苟言笑,小辈们颇为敬畏,所以厅间虽然人多,却井然有序,并没有肆意笑闹声。
她到的时候,刚巧听到郑氏回话。
“起先是小咳,请大夫看过,说要静养,不然容易转成肺热,所以把人迁到了僻静的院子。”郑氏顿了下,接道,“本来快好了,可昨夜又不慎染了风寒,只能继续养病。我放心不下,如今正打算搬去一块儿好照看。”
“孩子们年纪小,难免有不周到的时候,当长辈的要多留心。”秦夫人说,“无论什么病都不能拖太久,再过三日还不见好,就去请宫中太医。”
郑氏低头应是。
秦夫人转向二儿媳柴敏,“老二还有半年才能归家,令嘉和兴哥儿又小,你一人若照看不过来,多和我们说。都是一家人,不要见外。”
柴氏是继室,才到王家没两年,脸嫩得很,每回和婆婆说话都紧张不已,听得这堪称温柔的话,连连点头。
提点过两个儿媳,秦夫人又按长幼顺序一一和孙辈们说话。和其他人家不同的是,王家儿郎的学业最不用操心,个个天资聪颖,勤奋好学。上头两位公子都已经考取功名步入仕途,还在读书的王宗赫更是被断言有状元之才,所以秦夫人只关心了他们日常起居和身体。
等到清蕴时,她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长高些,仍是瘦。”
长辈见着疼爱的孩子,都会情不自禁说这些,刘妈妈笑,“长身子的时候,正抽条呢,瘦些也正常,康健就行。”
秦夫人也微露笑意,着人取来一枚兰花纹样的荷包,“凌云寺的平安符很灵验,从灵真大师那求了些,方才他们都拿了,这是你的。不用贴身带,放房里也行。”
建朝崇尚佛教,先帝犹盛。他不仅精通佛学,还著书立说,亲自登台讲经,甚至将禅师请入宫中一同起居,有时禅师一句话,都能左右国事。受他影响,本就香火繁盛的佛教在这些年更是到达顶峰,不管寺庙的平安符、姻缘符是否灵验,许多人家都愿意求一份。
几句话的功夫,下人们摆好了饭食请他们移步,氛围也慢慢轻快起来。表妹王令嘉特意凑到清蕴跟前说话,想打听大堂姐的消息,却只得一句“应是染了风寒”的敷衍回答。
她不满鼓腮,“大姐姐真是小病么,怎么休养这么久?且我瞧你们都有种神神秘秘的感觉。上午婶婶就奇怪得很,问我前段时间有没有和大姐姐出门,结识了什么人。真是明知故问,大姐姐整日被压着学女红、读书、管家,谁能拉她出去玩儿啊。”
“你也说了她忙,若不是生病,大舅母又怎会叫她休养这么久呢?”
王令嘉被问住,眨眼想想确实如此,又总觉得哪里不对。不过她因幼时丧母很得长辈溺爱,仍是孩子心性,才琢磨会儿,就被清蕴几句话逗得眉开眼笑,早忘了来意。
借添菜的时机,清蕴把视线投向旁侧,瞧见郑氏眉眼郁郁,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她应该已经发现王令娴有情郎一事,只不知是谁,不好直白地去问其他人,竟病急乱投医地问到王令嘉身上。
一大家子用过晚饭,秦夫人照旧留下清蕴,让她陪自己消食。
祖孙俩在花圃周围走了阵子,各自说些这段时日的见闻,提及清蕴祖父那边的来信,秦夫人问,“陆家说的什么?”
“没什么大事,只说我许久没回江苏,祖父祖母多有思念,让我择日去看望。”
“还有呢?”
沉默片刻,清蕴在秦夫人洞穿一切的眼光中开口,“说是为我谋了桩好亲事,刚上任的浙江巡抚,一月后就会进京述职,届时四叔会随这位巡抚同往,让我告诉外祖父母,一同做好准备。”
皱眉回想了下刚上任的浙江巡抚是哪位,秦夫人露出怒色,“才丧妻的老鳏夫,膝下还有一子,他们也敢给你说亲!这么多年都没来瞧过你,是哪里来的底气和胆子,拿你去讨人情。”
清蕴笑了笑没说话,秦夫人总觉得从这笑中看出了苦涩,怜惜更甚。
女儿出身已是富贵至极,女婿又有将才,在征战中屡建奇功,得封威武大将军。作为他们女儿的清蕴,却没能享受几分荣光,因为在她七岁那年,父母就双双离世了。
据她所知,陆家有四子,女婿在家中行三,并不受重视,即便得封大将军也不过是方便了兄弟们谋取功名利益。女婿离世后,其身后名所带来的荣耀、富贵尽数被陆家所得,女儿带去的许多嫁妆也被陆家把持。得了这些好处,他们却连三子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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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双儿女都不好好抚养,以至小外孙染了天花早夭,清蕴在陆家也几乎无立足之地。
得知这些事后,她立马派管家去江苏接人,一留就是八年。
八年来,除却年节送些礼,陆家什么都没做过,在她看来,根本没有任何资格对清蕴的事指手画脚。
可在身份上,他们作为清蕴父亲一脉的长辈,安排她的婚事又的确天经地义。
秦夫人眉头紧锁,心中快速掠过京中一些人家,“先前我和你说的那几个,还着人理了册子,可都仔细看过了?有没有中意的?”
没等清蕴回答,她光打量外孙女神色,就知道没看上,“没瞧上罢,也不奇怪。这几人家世只能说一般,自身也没任何功绩。我是觉得他们家风清正、好相处,倒忘了多问问你的喜好。和阿嬷说说,可有什么想法?”
清蕴摇头,“目前还不好说。”
秦夫人当她害羞没追问,只叹了口气,“若不论其他,三郎就很好,他对你也向来关心。但我探过你大舅母的意思,她很不情愿,所以就作罢了。”
听出这话里询问的意味,清蕴立刻道:“都是兄弟姊妹,哪会有别的想法,三哥应该也一样。阿嬷可千万别提,错点了鸳鸯谱,来日见面都得避着走。”
秦夫人如何听不懂这意思,也清楚自己就算能让三郎娶清蕴,郑氏仍是个大难题。她要是成了清蕴婆母,磋磨这孩子的法子就太多了。
沉默之际,清蕴握住她双手,“您别一直为这事烦心,车到山前必有路,一个月的时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再不济,我就是不听他们的,陆家又能拿我怎么办,强押我上花轿么?”
秦夫人终于被她逗出一丝笑意,心知是这么个道理,急也没用,“明儿我着人再理些册子来,仔细挑挑。”
清蕴一应说好,看出外祖母今日舟车劳顿已经累了,便把人送去歇息。
出了梅院,她也没急着回去。方才在席间吃了几杯黄酒,如今躁意还没完全散去,想再独自走走。
让白芷候在远处,清蕴独自在游廊漫步。
今夜无星无月,唯有悬在檐下灯笼绽出的几缕微光,夜风吹得灯笼摇摇晃晃,衣袂随之飘扬。走着走着,清蕴在廊柱旁停下,思绪仍停留在一刻钟前。
其实她考虑过陆家说的这门亲事。
这位新上任的浙江巡抚年过而立便能成为封疆大吏,执掌一省权柄,称得上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若非他和陆家有牵扯,其子又已通世事,她并不介意成为他的继室。
毕竟婚姻于她而言,不过利益之谋。能得真情厚意,是锦上添花。没有,也不算什么。
吹了会儿风,清蕴刚下阶唤白芷回去,转角处突然窜出一道急匆匆的黑影,没刹住脚,直直撞了过来。
白芷及时扶住了清蕴,看黑影结结实实摔倒在地,“你是哪个院子的,怎么大晚上这样匆忙?”
“我,奴婢是厨房的帮工,家里人病了急着赶回去,没仔细看路,冲撞了陆姑娘,还请您原谅。”
来人细声细气地说话,声音又急,一时间根本听不出是厨房的哪位。白芷皱眉打量,可黑乎乎的夜里只能瞧个轮廓,看起来个子不高。
清蕴表示无事,注意到来人一身近似夜行衣的装扮,鼻间还嗅入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颇为熟悉。
眸光微转,她问:“是圆儿吗?”
来人怔住,含糊应了一声。
“听说你母亲病了,着急也是人之常情。”清蕴点了点头,没再问话,直接和白兰转身离去。
4. 第四章
回朝云榭不久,夜雨就淅淅沥沥落了下来,清蕴梳洗过后很快上榻歇息。
今晚轮到白兰守夜,离开前,白芷随口问了句,“厨房的圆儿你认识吗?”
“当然。”白兰笑着回答,“你有事找她么?她前几天回老家去了,要过阵子才回来。”
白芷嗯一声,说没什么,心里有了猜测。她以前也碰到过大晚上偷偷溜出去的人,不是出去赌钱,就是私会情郎,还有偷偷拿东西出去倒卖的。
总之和她们没关系,还是不告诉姑娘,省得她知道了自责。
**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两天,除去请安外,清蕴都没怎么踏出过院子,难得懒怠地歪在美人靠上,临窗翻着一堆纸张。
奉秦夫人命令,刘妈妈找了好些少年郎,囊括之人极多,从寒门学子到世家子,应有尽有。慢慢看过去,很有种皇帝选秀的感觉。
白兰挑开卷帘时,就见到自家姑娘把纸张一摊,盖在脸上的模样,不由露出笑容。
没打搅她,轻手轻脚地进去添茶,越靠近胡床,一股幽香就越发明显。
她们姑娘擅长调香,但甚少用,这清幽的香气是源于博古架上那盆墨兰。寒露节气刚过,墨兰仍是盛放景象,给雪洞般的屋子添了丝生气。
屋内的陈设布置上,白芷总不能理解主子。院子里花团锦簇,闺房内却冷冷清清,她那小小住处都常放些喜爱的摆件玩意,这儿瞧着竟连一件多余的东西都没有。
每回只有瞧见姑娘后,才能真切感到这是女孩儿的住处。
“白兰。”清蕴声音从纸下传来,“陈危这两天来过吗?”
“没,他神出鬼没的,这两天我也没瞧见。”提到这个,白兰有了话,“陈危这个木头,戴管家想让他接管账房,不肯。三公子想让他在身边伺候读书罢,也不愿,只在府里感谢打杂的活儿,也没个正经名头。要不是他和陈管家的关系,恐怕都要被人忘了。唯独听姑娘您的话,随叫随到,若是姑娘愿意说两句,说不定他就听劝了。”
“人各有志,他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好插手。”
说曹操,曹操便到。话才落地,白芷就隔帘说陈危在外边等着,允他进门后,他直接大跨步走到清蕴身边,带来一个令人极为震惊的消息。
王令娴割腕自尽了。
捏着纸张久久没动,清蕴问,“什么时候的事?”
“昨夜子时。”
“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忙罢。”
陈危离开后,清蕴仍躺在椅上,眼中有些疑惑。
依她对王令娴的了解,她应该是绝无可能自尽的,既不会生出这种想法,也没有这个胆子。
是受了刺激,还是其他原因?
她没有困惑太久,因为半个时辰后,秦夫人那边就传话让她去竹院,特意嘱咐她只身去即可。
清蕴从善如流,被请到竹院外屋时,秦夫人、大舅舅王维章、郑氏以及王宗赫都在其中,个个沉着脸。
“猗猗。”见了她,秦夫人神色稍缓,“这样冷,怎么不多穿些?”
“已经很多了。”清蕴含笑握住她手,示意自己暖得很,被秦夫人唤到身边坐下,完全没提为何叫她到这儿来。
秦夫人的爱护之意溢于言表,王维章不得不轻咳一声,“清蕴,请你来是有一事相问。”
“大舅舅请问,但凡我清楚的,一定知无不言。”
坦然的态度让王维章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在他眼中,外甥女清蕴是再令人放心不过的孩子。孝顺、端庄、知礼,待人大方和善,谁见了不夸?她万不可能做出帮表姐和外人传私情的事,如果知道了,也会第一个劝阻,更不会瞒着他们这些长辈。
斟酌语句后,王维章尽量言简意赅把王令娴割腕自尽、进而被他们发现根本没病的事说出。
他也是盘问过妻子郑氏、何妈妈、素桃等人,才大致清楚了前因后果,惊怒无比。惊于乖巧懂事的女儿会和人生出私情,怒在这么大的事妻子居然瞒他,所以昨夜夫妻俩就已大吵了一架。
令娴因发现及时,没有性命之忧,但左手筋络受伤,从此以后都不能再提重物,遇阴冷天气还容易酸疼,让他们心痛不已。
最为关键的是,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让女儿豁出性命的小子到底是谁!
妻子第一个怀疑清蕴,觉得她和令娴关系好,肯定知晓内情,说不定还会从中帮忙。王维章不这么想,可也不愿放过任何一丝探明真相的机会。
随着他的讲述,清蕴露出惊讶之色,许久道:“所以舅舅是想问我,是否能猜出此人身份?”
王维章颔首,看着清蕴凝眉思索,“这些我确实不清楚,之前也没看出任何征兆,若是我再仔细些,也许能有发现。不过……大姐姐很少出门,赴宴也都是和长辈们一同,倒是有几个交好的姑娘,也许可以看看她们家中是否有适龄的兄弟?”
这种推测,王维章已经想到,并一一否定了,夫人早就查清楚和那几家无关。
他作为大理寺卿,常年做的都是查案的活儿,自认早练就一双鹰目,甚少有人能够当他的面说谎,稍一观察清蕴神情,就知道外甥女没有说谎,她对这些确实毫不知情。
可笑他们这些长辈,竟在这儿把孩子当犯人般审问。
“三哥在国子监的同窗呢?他们偶尔也会来家中做客。”
“不是他们。”回答的人是王宗赫。
又问了几句,正当王维章觉得得不出结果,要让人回去时,郑氏猛地扑去握住清蕴双臂,长甲几乎陷进衣衫,“你肯定知道罢,不然令娴装疯时为何也只要你陪?你们商量过什么,那人到底是谁?你莫不是对我怀恨在心,故意不说?她可是你姐姐,你难道不知这样是害她么!”
“夫人/郑静!”王维章和秦夫人的喝声同时响起。
王宗赫也迅速起身,在看到王维章上前握住郑氏的手时停下。
秦夫人怒极,没想到儿媳到这个地步还要怀疑清蕴。
当初郑氏刚嫁来时,就和未出阁的女儿不对付,俩人常常争锋拗气,互不服输。本以为这种较量在女儿远嫁后能消停下来,可郑氏竟把恩怨延到了下一代,常拿清蕴和令娴作比较。
无论外貌还是才情,清蕴远胜令娴,曾在宴会上传出名声,郑氏觉得是她夺了令娴风头,暗暗挤兑许久,后来清蕴就甚少去诗会、文会之流了。她若是给清蕴挑了什么衣裳首饰,郑氏也定要给令娴选一套更贵重的。诸如此类的事,不胜枚举。
最过分的是,去年定王将去封地戍边,一位宗亲欲帮他解决终身大事,找上了老大,问王家是否有适龄姑娘。
令娴自幼不喜打打杀杀,瞧见刀剑就腿软,连骑马都不敢,而清蕴幼年曾随父戍守边城,颇擅骑射,适合得多,老大自然而然为其举荐清蕴。
这事他们都是知道的,当时还有些不舍,想先让清蕴看看。
可郑氏呢,她认定这是老大不疼亲女、偏疼外甥女,竟在宗亲派人上门时,当着媒人的面贬损清蕴,还安排好些下人做戏,成功搅黄了这门亲事。
不仅如此,在议亲失败后,还故意给清蕴介绍外家远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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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矮胖如瓜的商家子!
她听闻后简直怒极,直接把人轰出门,狠狠罚了顿郑氏。从那以后郑氏收敛许多,眼见和清蕴也慢慢亲近起来,还当儿媳是有所悔悟,原来一直就没变过。
“你这个当娘的都没发现,清蕴能知道什么。”秦夫人冷声。
郑氏犹不相信,争执之际,里屋的门忽然开了,脸色惨白的王令娴站在那儿。
仅着单薄里衣,宛如一缕幽魂静静看着他们。
“娘。”她嘶哑出声,“你别问了,这事除了我自己,谁也不知道。”
她唇畔露出一丝讥笑,“至于为何总找清蕴,大概是因为,不想和你说话罢。”
郑氏如遭雷击。
王令娴视线轻飘飘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清蕴身上。
“清蕴,有空陪陪我吗?”
轻轻颔首,朝其余人递去让他们安心的眼神,清蕴随表姐进房。
阴雨天到处都是昏沉沉的,屋子里燃了许多烛火,置了炭盆,把每个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即便下人们简单清理过,从被角、床沿、地面的星点痕迹还是能看出当时的惨烈。王令娴割腕时对自己当真没留情面,可见决心之坚。
她失血过多,这会子人还有些恍惚,回榻后坐在那儿许久没说话。想起表妹还在房里后,忙转过头。
清蕴坐在床侧,正垂眸看她搁置在小桌上的一本书,烛光映照出美好的侧颜,温柔一如往昔。
“猗猗,你怎么……不问我?”
“我不知大姐姐想不想说。”
王令娴苦笑,不管她想不想说,也都知道了,于是缓缓道:“我以为娘会逼问我,谁知,他们竟去审问你,叫你平白受罪了。”
“说几句话的事,没什么。”清蕴视线停留在书中,其中一页明显被反复看过,纸张略微泛卷,讲的是项王、宋义之事。
当初楚军奉令救赵,宋义见秦军正与赵军交战,迟迟不肯出兵,是项王果断斩杀宋义,大军才终于前行。也是他出手凿破所有船只釜器,不给将士退路,才能大败秦军。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王令娴的房中此前从未有过这类史书,对这些也没兴趣。
清蕴把它拿了起来,轻轻摩挲。
“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她忽然出声,“是那位教的吗?”
王令娴神色微变,没料到她这么敏锐,一时抿唇不知怎么说。
“大姐姐不必提防我,我不会打探那人是谁。”
相较于长辈,王令娴确实更信任这位年纪相近的表妹,也愿意说些心里话,踟蹰了下,“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傻?”
两天前的夜晚,她偷偷让没受到看管的素荷帮她到书局传话,那儿是她和周郎常见面的地方。素荷回来后带了这本书,关于项王宋义这页被折起,她看了许久,终于明白其中意思。
当然犹豫过,可母亲的强势更令她厌恶,她想要打破母亲的桎梏,为此不惜付出一切。
“我只觉得,大姐姐很有勇气和决心。”清蕴柔声,“若能达成所愿,没有傻不傻,只有值不值得,你认为呢?”
王令娴心头微震,抬头对视而去,看见清蕴眸光温和,竟真的在赞许她,令她翻涌的情绪也跟着奇异般的平复下来。
“值不值得,其实我也不知道。”王令娴喃喃。
她喜爱周郎吗?当然是喜爱的。可要说多么了解,才几个月的时间,如何能看穿一个人呢。所以清蕴的问话,她没有答案。
“我有个方法,不知大姐姐愿不愿意尝试。”清蕴对她晃了晃书。
5. 第五章
两刻钟后,清蕴推门而出,朝望过来的众人点头,“大姐姐很累,刚睡着了,今天最好不要再打搅。”
“她可有说那人的身份?”
“没有。”清蕴沉吟,“不过我们说定了一事,大姐姐暂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还请舅舅舅母给些耐心。至多一个月,这事就能见分晓。”
王维章思索了下,很快点头,“好,我们先不追问,让她安心养伤。但这段时日她也不能外出,更不能私下和那人见面。”
“我知道的舅舅。”
女儿糊涂,清蕴他还是很相信的。这孩子向来沉稳聪慧,凡事都懂得拿捏分寸,应该不会搪塞他们,王维章又说了声好。
郑氏想开口,被丈夫一个冷眼扫来,话到嘴边停住,看着清蕴去了屋外才开口,“那……我也过段时日再去国公府?”
姊妹俩谈心的时候,她被婆婆和丈夫狠骂了番,再加上受女儿的剜心之言刺激,这会儿终于收敛了那咄咄逼人的神态。
“明天一早就去。”秦夫人出声,“继续拖着,你想看令娴再割腕一次不成?”
郑氏嗫嚅,“若是令娴想通了,这桩亲事有哪里不好?”
“蠢妇!”王维章低斥,“你可知国公府这些年寻了多少名医奇药?早有传言说齐国公世子命数微薄,难以活过而立,你想让令娴嫁过去守寡不成!”
他和齐国公世子同在朝为官,知道这位世子时常告假休养,翰林院编修这样轻松的文职都支撑不住,可见身体孱弱。难以活过而立的话,其实也是道听途说,但不说得严重夸张些,就无法打消妻子的念想。
郑氏瞪大眼,果然不说话了。
“但凡你议这门亲之前和我多说两句,都不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王维章厌恶地看她,“好在没交换庚帖,赶紧上门说清楚。大长公主可不容易糊弄,你最好想个不容回绝的说辞。”
他们争吵时,清蕴就在外边廊下等候,王宗赫伴在身旁,间或有三两字眼传入耳中,都听得不怎么清楚。
但王宗赫何等敏锐,从几个词中就猜到他们在说什么,也推断出了妹妹割腕自尽的另一个原因,眸色沉沉。
在听到里面又接着提起清蕴时,王宗赫余光凝在清蕴脸上,发觉她神情恬淡、毫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大约一刻钟后,房门打开,三位长辈走了出来。
“走罢,猗猗。”秦夫人出声。
清蕴点头,这场闹哄哄的戏总算要散场了。
临走前,秦夫人瞥了眼儿媳。她刚对郑氏下了禁足令,并收回管家权,让她去过国公府后,就在家好好照顾王令娴,不必再管其他。
既是要管教郑氏,也是为清蕴出气。
王令娴割腕一事刚发生时,秦夫人就没想把外孙女牵扯进去,毕竟怎么想都和她毫无关系,是郑氏执意要把人叫来。结果兜兜转转,果真叫清蕴受了委屈。
所以刚出竹院没两步,秦夫人就道:“你大舅母喜欢争强好胜,心眼又小,之前那些话别当真,都是她一家之言,我们从没这么想过。你的心性,阿嬷再清楚不过。”
“嗯。”清蕴扶着她,语调一如往常,“大舅母也是爱女心切。”
体贴模样叫秦夫人内心叹气,这孩子灵秀聪慧,就是待人太宽和了,总叫她觉得容易受欺负,真不知怎么护着才好。
“过刚易折,过柔则靡,刚柔并济才好立足。长辈虽要敬重,也不能任其摆布,知道吗?”
清蕴唇畔弯弯,答知道了,叫秦夫人不放心地提点好些话,直到路口才停住,“我还有些事,你先回屋歇着罢。若是你大舅母那儿再找,不必去,只管叫她来见我。”
“好。”
拜别长辈,清蕴转道去厨房,探望了下汤婶刚病愈的小孙女,丝毫没被刚才的事影响心情。
因去年那件事,家中好些人为她鸣不平,觉得她这些年在大舅母这儿受了委屈。但在她看来,郑氏并没有那么惹人厌恶,相反,还很好用。
她对定王毫无兴趣,却不好亲自出面拒绝。所幸郑氏见不得她胜过王令娴,稍微被煽风点火,就出手搅黄了议亲,极是干脆。
至于那些明里暗里的比较,她从未放在心上,毕竟郑氏那些手段实在不值一提,反而让她在府中立足省了不少功夫。
**
因消息封锁及时,竹院的半夜惊变甚少流传出去,连二房那边都不知道王令娴自尽一事,王家得以维持表面的风平浪静。
但郑氏翌日要去拜访齐国公府时,内心就很难平静了。
坐在马车上,她一直惴惴不安地思索要如何和那位殿下解释。
论关系,她和镇国大长公主以前算得上亲近,二人是幼时好友,玩笑般成了结义姊妹。可惜随着年岁渐长,联系就淡了下来。等大长公主亲自领兵平乱,得封“镇国”二字后,争相讨好她的人如过江之鲫,难以找到接近的机会。更别说如今她和齐国公都手握兵权,长女又在宫中为妃,国公府可谓翻云覆雨、权势滔天。
若非半年前在光明寺的意外相遇,直到现在她也难和人说上话。
所以一得知大长公主有意为世子择妻,郑氏就对这件事上了心,仔细打探过世子情况,觉得除了体弱些再没什么可挑剔的,便主动透露出结亲的意思。
当时大长公主笑盈盈看她,问是否当真,她斩钉截铁,才得殿下欣然应允。
如今也是她出尔反尔,可见要遭受怎样的怒火。
郑氏忍不住想,怪不得大长公主要那样问她,原来世子竟是那样的状况。
如此说来,殿下也隐瞒在先,自己算不得十分理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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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
她在内心给自己鼓足了劲,刚在厅前落座喝了口茶,就见傲气凌人的大长公主携众仆婢入内,那股气势顿时一泄千里。
慢慢吞吞地把想好的理由说出,郑氏硬着头皮道:“小女承蒙殿下抬爱,可惜身子不争气,一场高烧反反复复,如今竟是得了喘疾。大夫说必须要静养,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既如此,怎好耽误世子的终身大事。”
“外头的赤脚大夫能有几分本事?明儿叫宫里太医去瞧瞧。”大长公主不以为意,“要怎么治,需什么药,尽管找我便是。”
“不敢劳烦殿下,先前已请了宫中太医。”郑氏做出愁闷模样,“若非有了定论,也不敢来说这些话,实在是……天意弄人,两家无缘呐。”
定定看着对面,大长公主突然一笑,激得郑氏心头也猛一跳。
“婚姻是结两姓之好,既然令娴身体不好,我当然不会强求,只是……”她道,“文英,早先若非你说想借儿女亲事延续你我闺中情谊,我也不会拒了宝真郡主那边,如今宝真郡主已经和人定亲,你这边又出状况。大师说过,世子半年内必须娶妻,现在我去哪儿再找个好儿媳?”
郑氏讷讷说京中有众多闺秀,世子不愁无妻,还表示要送上厚礼弥补。
大长公主却道: “你们王家适龄的女孩儿,不是还有一个么?已故陆大将军之女,听说她也尚未议亲。”
“这……”郑氏尴尬道:“我不过是她舅母,哪儿做得了这孩子的主。别说家里两位长辈,听说陆家那边也正准备给她说亲呢。”
“那不是正好,谁能比得过齐国公府?”
接着又说了些话,大意是两家人同在官场上走动,总有打交道的时候,闹得难看就不美了。表面和气,实则有些威胁的意味。
强势得不容人拒绝,可郑氏哪儿敢应下,陆清蕴是婆婆的心头宝,如今又得知世子寿数不长,更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她忧心忡忡地回到家中,把大长公主的话原原本本传到,果不其然遭到反对。
“决不行。”秦夫人斩钉截铁,先前拨得哔啵作响的佛珠被拍在红木方桌上,“我们王家的姑娘任他挑选不成,姊妹交替着议亲?”
王维章也道:“国公府再势大,也没有强娶的说法。我们为陛下办事,凭的是本事和忠心,任他们使那些手段,还能威胁我们不成?”
郑氏不敢接话,此事因她而起。若非她受定王一事刺激,铆足了劲想给令娴定个家世门第都出众的世家子,也不会引出这些麻烦。
好在家里人知道迁怒她无用,紧要的是拒绝这莫名其妙的提亲。
“你明日再去登门,带几箱厚礼,就说清蕴已经和人定亲,只能辜负殿下美意。”
秦夫人一锤定音,不容儿媳再说,把人赶出了屋。
6. 第六章
秦夫人拒绝了大长公主的提议,也没有和清蕴提过这事,只抓紧时间为她挑选郎君。
所以清蕴这段时间除去探望王令娴,就是不停翻看外祖母拿来的册子,很有些皇帝选妃的感觉。
眼看陆家人进京的日子愈近,她依旧是不紧不慢,沉静自如,养气功夫极好。
如此大约半月后,郑氏难得主动来看她。
“猗猗。”她恢复了体贴模样,唤得极为亲热,“才给盈盈做了份梅花焦,想起你也爱吃,我就带了份来。”
“多谢舅母。”清蕴吩咐人上茶,两人说过几句寒暄的话,郑氏围着她面前的琴看了两圈,“猗猗爱琴?你大舅舅那儿有把琴叫独幽,听说是名琴,反正他放在那儿不怎么用,干脆取来给你罢。”
清蕴笑着先道谢,然后说:“大舅舅也是爱琴之人,君子不夺人所好。”
“爱琴又如何?他马上就要去别处任职了,那把琴又不能随时带在身边。”
“大舅舅要走了?”
“是啊。”郑氏道,“他惹怒了陛下,要被外放到海南那等蛮夷之地去任知府,说是做出功绩才让归京。”
说着说着,止不住得失落,“他又不愿带上我们,这一去,何时才能再相见啊——”
海南?这几乎等同于放逐了。
清蕴讶异,“大舅舅办差向来细致妥帖,怎么会惹陛下生这样大的气?外祖父没有求情吗?”
“你外祖父的性子还不知道么,只说这是陛下对你大舅舅的历练,根本没想插手。”郑氏幽幽道,“我请了其他说得上话的人帮忙,也无一例外被驳回了。”
清蕴跟着沉默下来,似乎不知如何安慰她。
郑氏却好似开启了话题,自顾自说了下去,“你有所不知,这段时日我们家中很不太平。”
“先是朝堂上有人攻讦你外祖父,说他酒后失德,大肆议君,目无法纪。随后又是你舅舅误判了一桩案子,惹得陛下大怒,当朝停了他的职。这不,昨儿又传出风声,说是要把他贬去海南。”
“最近我在家里确实隐约听过一点风声,还以为是小事,没想到竟这么严重。”
“唉,朝堂的事怎么好对你们说道。”
眼见她目露沉思,郑氏又开口,“其实……我觉得他们并非真出了差错,而是另有原因。”
“嗯?”
屏退左右,郑氏斟酌语句把先前齐国公府向她提亲的事说出。隐去前因,只道大长公主听闻她的美名,意图为世子求娶,却被家中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殿下素来傲气,可能是不满我们拒绝亲事,故意为难王家。”郑氏试探地问清蕴,“你觉得呢,猗猗?”
“朝堂争斗牵系甚大,其中利益错综复杂,不一定只是为这件事。”清蕴笑了笑,“舅母应是想多了,我还不至于有如此能耐。”
郑氏有些着急,“那我问你,若是这桩婚事再摆在面前,你会应下吗?”
“这并非我应不应的问题。”清蕴摇头道,“外祖母已经为我选定人家,准备同人说好后就择日交换庚帖,一女如何许两家?”
“……是谁?!”郑氏大惊,她还当那是婆婆的推辞。
“是佥都御史夏宁夏大人府上的公子。”
“你已见过此人了?”
“还未。”
郑氏放下心来,“佥都御史如何比得上齐国公?国公爷和殿下皆是位高权重,但凡国公府的人,哪个不被高看一眼?世子如今虽然名声不显,但你还记得三年前科举时他在金銮殿上一鸣惊人之事吗?陛下亲口夸赞他有济世之才。当时好些名门闺秀青睐这位世子,争相想与其结亲。若非当初世子身体尚未大好,怎会拖到今日呢。现今他已经好转许多,再调养一段时日,就能和常人无异了。”
这样夸赞的话,目的未免太明显了。清蕴静静看郑氏,“舅母的意思是,因世子家世才貌更出众,我便要毁约?”
“怎么算毁约呢,你和那夏公子又没定什么。舅母知道,你是淡泊之人,向来不追求这些名利。”郑氏道,“可能够选择的话,为何不选个更好的呢?何况、更何况……”
她一跺脚,“猗猗,我同你说实话罢,这些话就是大长公主那边透露出的意思,她打定了主意要你嫁给世子。眼下除去你外祖父和大舅舅,你三哥如今在国子监也处处不顺,或许过不久,家中其他人也要受牵连。国公府势大,李贵妃又深受陛下宠爱,你难道真忍心仅因一门亲事,就叫我们家破人亡么?不过是考虑考虑,并非直接定下,若是能有个妥当的理由回绝,也许那边便不气了。”
事情其实没这么严重,但郑氏知道未出阁的姑娘家不经吓,故意把事态说得夸张些,好歹先把人哄答应这一步再说。
凭她作为长辈的切切恳求和话语中透露的意思,清蕴似乎被说动了,“此事并非我一人能够决断,您得先和外祖母商量。”
“只要你同意,我立马就去同母亲说。”
清蕴思索许久,最终点头。郑氏心头那块巨石终于落下,整个人都轻快许多,“那我现在就去。”
她一刻也不愿耽搁,步履匆匆地出了朝云榭。
在她身后,清蕴继续慢慢练琴,清泉激石声不绝于耳。
她当然知道王家形势并没有那么严峻,也清楚郑氏私心。
不过这桩婚事演变成今日情形,对她而言算不上意外,甚至等的就是这一刻。镇国大长公主的行事作风都有迹可循,再加上她信重法显禅师,而法显是个表面德高望重、淡泊名利,实则极其贪财的假高僧,有些事就有了暗地筹谋的余地。
到如今,一切正在往她预期的方向前行。
**
夏家公子是这两天秦夫人才看中且有意定下的。
佥都御史官职说不上高,也决计不低了,加上夏家家风好、有不纳妾的习俗,让秦夫人十分满意。她旁敲侧击一番,听说夏家幼子两年前曾在宴会上见过清蕴,自此一见倾心,更是高兴,所以想促成这桩婚事。
郑氏这会子来提齐国公府,当场被她狠骂了顿,“老大办事不谨慎被人抓了错处,你非觉得是那边使绊子。官场上的事,什么时候要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去维系了?”
“娘,您先别气,我也是替清蕴着想。世子寿数的问题,殿下那边金口玉言,说经过这些年调养,已好了许多,绝不会欺骗我们。哪个姑娘不想嫁更好的郎君?清蕴既然能答应考虑,心底也是意动的。”到了秦夫人这儿,郑氏又是一套说法,“听说陆家那边也盯着清蕴的婚事呢,难道他们还有本事越过国公府不成?”
但无论她怎么舌绽莲花,在秦夫人这儿都没什么用。
真正让秦夫人惊讶的是清蕴竟会答应,不由想,她把夏三夸得绝无仅有,这孩子都还是寻常模样,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应下郑氏,到底是被诓骗了,还是确实对齐国公世子有意?
左思右想,秦夫人不知如何是好,便在王贞归府后提起了这事。
清蕴的外祖父王贞官拜礼部尚书,称得上位高权重,但他奉行以和为贵,从不摆官架子,对家人、同僚、百姓都是一副随和模样,甚少与人生龃龉。有人道他整日笑眯眯的,像个滑不溜的老狐狸。即使这段时间在朝堂上履遭针对,他面上依旧平和,看不出半点急躁。
听完秦夫人带有明显倾向性的话,王贞抚须,“这阵子齐国公心情大好,偶尔会带世子赴宴。我观其虽不健硕,但也无沉疴之态,许是确实大好了。”
“如此,你也赞成?”秦夫人狐疑,“你莫不是也认为朝堂上那些事和这有关,准备拿清蕴消灾?”
“夫人未免把我想得太无用了。”王贞失笑,“如今朝堂由柳阁老、齐国公、司礼监分权而治,以我和老大不偏不倚的作风,遇到这些事并不稀奇。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同李世子打过几回交道,他担得起君子二字,可为佳婿。”
还道:“夫人,猗猗已经十六,你既信她能独自掌管好几家商铺,为何不信她有自己的择婿之道?长辈的拳拳爱护之心,不一定是孩子们所想。郑氏才犯过的错,你莫非也要效仿?”
这话真正戳中秦夫人的心,犹豫了半日,还是把清蕴唤过来一问。
“你大舅母把话儿都说给我听了。”秦夫人道,“你和阿嬷说心里话,到底是被她那些话吓着了,还是真想要这门亲事?不要夏家了?”
清蕴起先没说话。
秦夫人也没逼问,接道:“官场上起起伏伏都是常有的事,当初你外祖父因触怒先帝被贬谪出京,也是在外待了五六年才回。哪儿有一帆风顺的仕途,和你没什么关系。还有……”
她觉得这话不大好对小辈说,又不得不叫外孙女晓得其中利害,“你有所不知,那世子……恐怕于子嗣一道也是艰难。即便他寿数没问题,也不是良配。”
清蕴听罢似乎也有些惊讶,沉思良久,“阿嬷,那这桩婚事就更适合我了。”
秦夫人大为不解,若为人妇,无子嗣傍身该是多么艰难,这孩子不可能不清楚。
“有一事,我一直不曾告诉您。”
“嗯?”秦夫人倾身。
“小时候和爹娘戍边时,我曾受过伤。”她轻声讲述,“当时以为小伤,爹娘都没在意,痊愈后却留下畏寒的小毛病。直到回了江苏,有位擅诊女脉的大夫为我看过,令我要好生调养,不然会于生育有碍。”
“本在用药调理,爹娘却相继离世,弟弟也……刚被接来王家的两年,我无心想这些。记起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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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找大夫一看,大夫说,已是十分困难了。”
秦夫人完全怔住,几乎要站起来,“你这孩子……这样大的事竟也不说?哪儿有大夫能比得上太医院圣手,我这就去请专攻女科的太医来……”
“我私下寻的,就是一位刚致仕的老太医。”
秦夫人久久无言,不只是为外孙女可能失去了为人母的机会,更是心疼她年幼时受过的病痛,以及在王家的小心翼翼,竟连这种事都不开口。
她突然想起,其实清蕴刚来王家时,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进退有度。
那会儿这孩子很要强,女红、骑射、诗书、文章,无论什么都努力学,样样都要拔尖,似乎想向她们证明,好得长辈们喜爱,不被抛下。后来她因过于出众被暗地排挤,又逐渐明白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于是慢慢学会了中庸之道,不争不抢,待所有人都温柔和善。就像她外祖父教的那般,静水深流、蓄势在内。
清蕴做得极好,连她这个外祖母都几乎要认为,清蕴一开始就是这讨人喜欢的模样。却忘了她作为寄居王家的表姑娘,心底必然会有难以融入其中的排斥感,以及寄人篱下的疏远。
再有这样的硬伤,怪不得她在择婿之事上,一直表现得兴趣缺缺。
秦夫人不知说什么才好,清蕴却风轻云淡,“我一直不知该怎么和您说这事,也不好辜负您的好意。最初应下舅母的请求,确实是想为家中解燃眉之急,如今听您这么说,只觉天意使然。依世子状况,国公府定不会强求子嗣,于我岂不正好?”
“更何况,齐国公府确实势大,和他们结亲总归是利大于弊。”清蕴说着,忽而一笑,“说起来我其实占尽便宜,并没有您想得那么委屈。”
秦夫人不这么想,在她看来,清蕴会考虑这桩婚事,完全是因郑氏扯出的这些纷端。说什么占便宜的话,恐怕是不想让家里惹麻烦。
“结亲不只是两家事,也是夫妻二人之间的事,以后你们要日日夜夜相处,无论如何不能马虎。你和齐国公世子先见一面,合了眼缘,再谈其他。”
**
秋阳弄光影,忽吐半院红。①
如此好天气,在窗畔支一张胡床,摆上茶灶、釜器、木炭等物,把茶饼先炙烤一遍,再碾成细末,以乳泉煎煮,待三沸后舀出茶汤。这样集天时地利人和煮出的茶,即便是寻常寿眉也别有一番滋味。
藏翠自幼跟随世子,见识过不知多少奇珍异宝,品尝过无数佳茗,在捧着手中这杯茶时仍忍不住感叹,“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说的就是世子爷煮的这壶茶。喝下去真叫人通体舒畅,耳清目明啊。”
坐在胡床前的青年仍在往茶壶内添加薄荷、盐等物,任它们由小火烘焙,动作不紧不慢,看着随意但极有条理。
他穿了身素色道袍,长垂及履,宽袖拂膝,本就挺拔修长的身形愈显清逸飘然,听得这明显的恭维时莞尔一笑,恰如清风朗月入怀,“喜欢就多喝些。”
“藉香不在,我自然要多喝几杯,等他回来要嫉妒得很。”藏翠把杯中茶一饮而尽,“可惜世子爷喜欢煮茶,却不能喝。来日等您身子好了不用再吃药,可得好好品尝。”
李秉真未置一词,自从五岁那年突遭恶疾后,他常年累病在身,几乎都是在服药和针灸中度过,早就忘了康健的滋味。所幸还能寻得一二兴趣,在忍受病痛之际,尚能有丝慰藉。
“品尝什么?”人未至,大长公主声先到。她几步从八角门穿过,珠翠缠身、华服迤地,风风火火的模样。
藏翠立刻起身,恭敬称“殿下”,解释道:“是世子煮的一壶寿眉。”
镇国大长公主挑眉,示意他倒一杯,随即转向儿子,“安儿,王家那边已经应下,想安排你和陆姑娘见一面。”
她把王家的话大致说了遍,李秉真立即听出其意,“这似乎不是直接答应婚事。”
“那有什么?”大长公主满不在意,“但凡见了面,还会有姑娘不想嫁给你?若非法显大师以紫微斗数测算,算得你宜娶辛酉、壬戌年出生,五行属水的女子,我也不会直接定下她。有这份运气,他们该感恩戴德才是。”
对于母亲的作风,李秉真早有预料,也心知她必然使了手段,不然此前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的王家不会这么快改口风。
说起成婚,他自己当然是反对的。早在还未及冠时,就有太医私底下说他活不过而立。经年下来,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越发清楚,也早有心理准备,不想耽误任何一位姑娘。
许是这两年身体稍微好转让母亲产生错觉,以为他将要彻底痊愈,竟动了给他娶妻的念头。
他不想拉旁人下水,这些心思却不会在爱子心切的大长公主面前流露,只微微颔首,“那就见见罢。”
7. 第七章
“姑娘,咱们走边上,人少。”
霜降节气已至,石经山上仍绿荫如盖,笼住了朝阳的温度,使寒意更甚,但登山前往光明寺参拜的百姓还是络绎不绝。
白芷陈危一左一右护着清蕴,可以看见有好些虔诚的香客正在长阶上三步一叩、五步一拜。
光明寺能求姻缘,可到底不是姻缘寺,白芷不懂,为何两家要选在此地让姑娘和世子见面。累这一遭,还不如找个茶楼。
清蕴骑射功夫好,体力比寻常闺阁女孩儿要好些,三百级石阶后,只是气息微微不匀。白芷和她差不多,陈危就更无异样了,拾阶时如履平地。
站在原地休息片刻,清蕴先去主庙拜了拜,奉上香火钱,瞧见几支求签筒时,视线略作停留。
陈危一直在注意她,见状直接把月老灵签筒拿了过来。
她想了想,“再拿个签筒,干脆都求一签罢。”
随着一阵摇晃,三个人的签文很快依次摆在面前。
清蕴是难得的长签文,上书【自剪芭蕉写佛经,金莲无复印中庭。清风明月长相忆,玉管朱弦可要听,多病不胜衣更薄,宿妆犹在酒初醒。卫星年违别成何事,卧看牵牛织女星。】①
白芷和陈危则分别是【盈虚消息总天时 自此君当百事宜】和【谁知苍龙下九权 女子当年嫁二夫 自是一弓架二箭 恐教龙马不安居】
他们二人中,前者算得上绝顶好签,后者就很一般了,和清蕴的签文有些相似,带着那么一丝谶言的感觉。
认真看了许久,清蕴笑笑,“签文如何解,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凭心参悟即可,不必尽信。”
说完没再停留,抬步跟上引路的小沙弥。
光明寺和皇室关系密切,先帝曾在这清修过一段时日,大长公主这两年也成了频繁来此的香客。当今对佛教之流没那么推崇,依旧把这里作为举行大典的地方之一。
越过前几座庙宇,后方大都是高僧清修之地,只有一些身份贵重的香客才能进入。
站在半山腰俯瞰,天际云蒸霞蔚,足下群峰环绕,正是一副叠翠流金的美景,引人目光流连。
小沙弥说这是他们每日做早课、诵经的地方,再指向不远处的一片房屋,那是香客们修行、居住的场所,齐国公府在这儿有一间常留的厢房,他要带他们去的就是那儿。
尚未走近,就能瞧见有青年守在门外,一身武者打扮,着赭色竖褐,腰佩长刀,见了他们颔首,“可是陆姑娘?在下是世子贴身护卫,藉香。”
陈危代作应答,藉香道:“世子在屋内等候,请陆姑娘独自入内。”
与外男相见,纵然这是家中安排,身边人也不可能让清蕴孤身和对方打交道,陈危和白芷立刻出声反对。藉香纹丝不动,面无表情道:“世子吩咐如此,其他人不得打扰。”
瞧他气势,似乎表示如果不听从,下一刻就会拔刀。
陈危双目沉下,绕过他就要上前开门,藉香眼也不抬地拿刀鞘阻挡,却见陈危伸掌握住木鞘,稍一用力,鞘身竟立刻有松散迹象。藉香心惊于此人气力之大,险些叫自己脱手,准备再使巧劲。
“陈危。”清蕴出声,“我进去,你们先在外等等。”
白芷从来不质疑她的决定,噢一声走到旁边。陈危则继续和藉香对峙了会儿才松手,低声道:“我就在门外。”
他心中对这位世子印象已极差,倚仗国公府威势,称得上目中无人。
对他们投去安抚目光,清蕴推开木门。
寺庙厢房布局大都简朴,陈设寥寥无几,除桌椅睡榻,也只有窗牗框住的一片山林可称清幽。
那处摆了张方木桌,上设棋盘,一眼望去,先望见的是衮着祥云纹的宽大衣袖,其下露出修长手指,正朝盘上落子。
光论这坐在窗畔的身影,已算得上浊世佳公子。美玉作冠,华袍披身,坐姿亦是挺拔,从中足以窥出世家子弟的优雅气度。但客人已到来,他却只简单说一句“坐罢”,头也不曾回,立刻便展现出一种令人难言的冷漠和傲慢。
清蕴不曾气恼,从善如流地坐下,旁边摆了几本书,是诗词、地方志、话本之流,一一掠过,视线最后停留在那盘棋上。
下棋这件事,可作博弈,可作娱乐,是门不错的消遣。高手间对弈往往十分胶着,很耗费精力,像这种黑白分明的局面,只算得上自娱自乐。
没过多久,这位世子就好似体力不支般轻咳两声,把棋盘一扫,回过头来,让人看清了他的脸。
眉、眼、鼻、唇无一不端正,组成一张占尽风流的面孔,兼具英气、贵气,极富魅力。但他脸和唇又极为苍白,身体半倚着靠背,眼睫低垂,仿佛光坐在这儿就耗费了极大的精力。
“陆姑娘。”他漫不经心地示意清蕴到窗前入座,顺手给她斟了杯茶,“两家商议的事,你应当都清楚了。”
“如果世子指的是今日相见的前因,我确实知晓一二。”清蕴微微颔首。
李秉真看去,只见她双眸明净,气质轻盈,丝毫没有表现出被人怠慢的不悦,足见心性卓越。
如果在仲春宴上,像她这样清灵雅致的名门闺秀,定会被众多少年郎君追捧,而不是在此地和一位年长她七岁、疾病缠身的男子谈论终身大事。
他愈发冷淡,刚想开口,忽被一阵猛烈的咳意打断,不得不以袖掩唇。
一阵剧烈咳嗽后,捂嘴的帕子已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李秉真习以为常,徐徐收起软帕,掏出一丸药服用,又咳了好片刻才停歇,完全是重疾在身、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模样。
“我沉疴在身,常年如此,已习惯了,你莫要被吓着。”
“不会。”清蕴道,“我听人说,咳是因为体内积有郁气,身体在排瘀通堵,能咳出血来,成效应当更上一层。”
不意她如此从容,李秉真疑心自己听错了,却见清蕴安然如常。
很快敛去情绪,他道:“如此便好,既然陆姑娘不惧这些,有些话我就要坦诚相待。”
“世子请说。”
“我生来体弱,常年恶疾缠身,太医也曾断定寿数不长。只是家中长辈不愿我一直孤身一人,才动了为我娶妻的念头。我不忍拂长辈好意,但本人对娶妻之事,实则毫无兴趣。”
“且我习惯独处,不喜与外人来往,若你我成婚,住处就分左右两院,互不打扰,有事可令下人传话。长辈那边问起,我自有说辞。”
清蕴“哦?”了一声,似有好奇,轻声问,“洞房那日呢?”
“……我对男女之事,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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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兴趣。”
这几个字,李秉真说得尤其慢,似乎是才想到的话。
但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嫁过去,不仅要守活寡,还可能很快成为真正的寡妇,且丈夫对你根本不会有任何感情。寻常女孩儿听到这些,早就起身离去,清蕴想了想,竟点头道:“如此正好。”
李秉真顿在那儿。
“实不相瞒,我和世子一直有同样想法,总不知若是成婚,要如何与人相处,没想到今日竟能碰到志同道合之人。”说完这句话,清蕴继而一笑,“世子放心,若你不幸英年早逝,在找到下位合心意的人之前,我不会轻易改嫁。”
李秉真:“……”
久久无言,见他再想不到其他说辞的模样,清蕴终是忍俊不禁。
“世子为推拒一桩婚事,当真煞费苦心。”
“先不论世子的君子之风翰林院皆知,稍加打听便能知道。”清蕴温声道,“真正傲慢之人,如何会专程为他人再备一壶梅花茶?我进房后,世子便关了小窗,抵去寒风。这座绣墩明显不是光明寺之物,应是专程为我所备。那几本书恐怕也是世子怕我等得烦闷,着人特意摆放。”
停顿几息,指向那方手帕,“帕上的血迹早已干了。”
她不紧不慢道出破绽,李秉真细思起来,竟是无一处不对,顿时露出无奈笑意,如和煦春风,将坚冰瞬间融化,“陆姑娘真是心细如发。”
他起身朝清蕴深深作揖,“少思无礼,冒犯了陆姑娘,还请姑娘原谅。”
清蕴起身还礼,“世子客气,我早有察觉,称不上冒犯。”
李秉真又笑了声。
起初见陆姑娘,他有瞬间为对方的容色所惊,感叹她的清丽出尘。本以为她和那些养在闺阁、温婉端庄的大家闺秀一样,经不得话激,没想到对方从一开始就看穿了自己的打算。
他没有为自身感到尴尬,只深深为对方的聪慧敏锐折服。
二人随后正式交换了姓名,李秉真道:“陆姑娘通透至此,更该明白,我说的话虽有夸大,但也是事实居多。国公府这边,我会和长辈说清楚,不会再为难你们。如果王家长辈询问,请你尽管把今日情形说出,不必在意我的声誉,他们斟酌后,定不会再同意这门亲事。”
清蕴没有回答,反问他,“若世子身体无恙,今日见我,认为如何?”
李秉真根本无需思考,就说出了“极好”二字,清蕴微微一笑,“那世子觉得,我该找个怎样的郎君议亲?”
怎样的?李秉真语迟,想不出具体模样,但至少不该是他这般……
“反正不该是世子这样的短寿之人,而是该与人和和美美地共度此生,白头偕老,是吗?”
李秉真眼中流露出认可之意。
“与相爱之人白头偕老,固然是世人所愿。可世子应当也见识过,这世上有多少夫妻是真正的两心相许?到底是共白头,还是渐成怨偶,谁能清楚?”清蕴看着他,“至少今日见面,我对世子并不失望。”
“人多薄情,是嫁个表面和睦实则同床异梦的郎君过一辈子,还是找个合心意之人,不论岁月长短地相处,我心中有数。世子不必因寿数对我有愧,若在我们有幸结缘的时日中,世子能够对我一心相许、忠贞不二,于我而言,一年胜百年。”
8. 第八章
藉香目送王家一行人离去,进房时见世子正站在窗边遥望,不知在看山间风景,还是那位陆姑娘的身影。
“藉香。”李秉真出声,“我也许做了个不当之举。”
对于世子之令,藉香从来不问缘由地服从。像今天来光明寺,他明知世子谋算,也很配合地刁难陆姑娘。
一回生二回熟,他还记得上次世子拒绝宝真郡主时,就是故意让女使贴身伺候,作出贪花好色模样,成功把人吓跑的。这回换了个法子,是因为大长公主担心世子故技重施,不许他带女使出门。
如果藏翠在这儿,肯定不会赞同此举,他只会苦口婆心地劝世子听从殿下安排。
这不代表藉香没有自己的想法,就像此刻,他对那位陆姑娘其实很有好感。文雅美丽,风雨不惊,让他不由想,若世子娶妻,也正是这样的女子才相配。
可惜世子一直自称是残病之躯,无心此事。
所以思考了会儿,他说:“世子拒绝太快了。”
无论如何,该多给自己一些机会才是。
李秉真回首,目光奇异,“不,是被说服得太快。”
藉香:“……?”
**
清蕴归家后,和外祖父母长谈了一个下午。和世子见面的细节自然不必交待,她只说:“世子为谦谦君子,我们二人一见如故。”
王贞闻言说了声好,秦夫人看起来有满腹意见,想起先前祖孙俩的谈话,到底应下了。
于是三日后,府里就传出了她将要和齐国公世子成亲的消息。
因为德高望重的云太夫人受齐国公府所托,携礼来王家提亲了。
位高如李、王这样的人家,没有提前说妥的话,决不会这样大张旗鼓。一旦开始纳采,八成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大多数人不知国公府内情,有好些是真心实意为清蕴感到高兴,道陆姑娘仙子面容菩萨心肠,正该配这样的豪门望族。和她不熟的,见了朝云榭的人也要纷纷道贺,反正锦上添花总没错。
唯独清蕴的大舅舅王维章,在发现自己不必再停职待家,又听闻这桩婚事,哪还有什么不清楚的。稍一试探,得知郑氏果然去找了清蕴,当场就大骂郑氏糊涂,说朝堂的事和这毫无关系,不过是大长公主故意借此吓唬她罢了。
发了一通火,王维章抬脚就要去齐国公府,临到门前却正好被父亲撞见。
得知他去意后,王贞笑呵呵把儿子叫到了书房。
父子俩谈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不过王维章出来出后就叫来郑氏,让她把名下的一些铺面、庄子和古器都给外甥女添妆,并对清蕴郑重许诺,若有事,尽可来王家寻他。
郑氏自知理亏,对于这些安排虽然不舍,但也都老实照做了。
除此之外,二房长辈、京中好友,还有见过她的彭掌柜等人,都表示祝贺。
众人好意,清蕴都一一领受了,并没有因为这门亲事流露出太多情绪。
这桩婚事在外人看来,她一个孤女是有幸得了贵人青睐。在王家人眼中,她受尽委屈。唯独她自己清楚,有些事和天意关系不大,如今这个结果,机缘巧合只占少数,更多的是她步步促成。
如果凡事都凭天意、看运气,她此时此刻也不会站在这儿。
所以清蕴很快定下心来,开始为四月后的婚期做准备。
但忙碌的同时,有件事她一直不曾忘记,在稍微得空后,就来到了竹院探望王令娴。
离那夜过去已有半月,这位表姐瞧着丰润些,不像之前那样瘦骨伶仃,只是双眼依旧憔悴,没什么气力般。
饶是如此,在清蕴到来时,她依旧打起了精神,目中含着止不住的歉意。
“我听说了。”她道,“本想去看你的,可被娘拦住了。她说……这是你自己答应的,是真的吗?”
清蕴嗯一声。
“你真傻。”王令娴露出忧愁神色,“我不喜那桩婚事,不仅是因为周郎,也是听说了那齐国公世子实非良配。你万不该答应的,只要你不愿,祖母一定会护着你。”
她绞尽脑汁、想方设法,但从没想过要把这门亲事推给自家姊妹。
“没有大姐姐想的这么糟。”清蕴柔声说,“我与世子见了一面,只觉是位光风霁月的郎君,而非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至于身体弱些,我又不期盼夫婿上马建功名,有何妨呢?”
她说得轻快又简单,王令娴却总觉得表妹在安慰自己,嘴角扯了扯,一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模样。
清蕴的目光在她周身转了圈,“那件事如何了?”
她指的,是先前给王令娴用于试探“值不值得”的方法,快一月时间,来往几回,应该能看出迹象了。
王令娴沉默了会儿才回答,“我不知自己感觉是否正确。”
“嗯?”
“按你的说法,我给周郎传信,说家中同意了我和他的婚事。但从此不会再管我,任我随他去外地赴职也好,或去苏南那边也好,都不会理睬。还说,家中嘱咐我们除去年节,不必再走动。”她缓缓陈述,“这封信后,足足等了半月,周郎才有回信,他说……”
“说我不应为此和家中决裂,父母恩情不能忘,血脉亲缘不可割舍。”
王令娴再是因感情一叶障目,也能察觉其中蹊跷。周墨暗示她为了二人情谊,可以破釜沉舟、不顾一切,然而做出这样的事,又怎能不和家人决裂呢?他早该明白,王令娴以自尽要挟家人的刹那,就是选他而弃王家。
有这样的要求,他的目的几乎呼之欲出。
王令娴低声,“他还说这段时间不会扰我,也不会让长辈登门,让我专心和家中重修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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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修旧好。”清蕴重复着这个词,“看来周探花很孝顺,所以不忍你和长辈闹僵。”
听得这近似讥讽的语气,王令娴看她,“你也觉得,他表里不一、行为有异?”
“大姐姐心中已有想法,何必多此一问?”
话落,王令娴心头悬着的巨石终于跟着重重落下。她不笨,非要从表妹这儿得到答案,也是因最后一丝不甘心。
相较日渐式微的周家,王家胜出太多,祖父又是六部堂官之一,他应该很想借王家在京城站稳脚跟罢。原来不是对她,而是对王家。
可她在此前当真没有一点感觉吗?宴会上那么多美丽动人的女孩儿,周郎为何独对她一见钟情,私下各种讨她欢心呢?
所以此刻,她厌恶的是自己的自欺欺人,也厌恶周墨暴露得如此之快,甚至不愿多和她周旋一段时间。
他怂恿她自尽时,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即便她当真死了也无所谓吗?
“既然已经试出结果,认清了此人,大姐姐不如就把事情全部告诉舅舅,他自会帮你做主,你就不必再理会他了。”
王令娴有些恍惚,闻言点了点头,“会的,我答应了爹爹,会告诉他。”
清蕴微皱眉头,又说了几句话,王令娴才真正回过神来,对她轻轻一笑,“放心罢,我连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又有什么放不下呢。不会做傻事的,让爹教训他就好,待你成婚时,我还要养好身子看着你出嫁呢。”
仔细观察她的神色,清蕴面上没说什么,只在私下时认真叮嘱素桃、素荷二人跟紧她,一有异样就马上禀报家中长辈。
自从经历过王令娴割腕一事,两个女使险些被发卖,也惭愧于自以为是的隐瞒差点害死主子,听了这话连忙点头,保证绝不会让王令娴有孤身一人的时刻。
如此大约一个时辰后,天幕暗了下来,清蕴才回到朝云榭。
没了什么紧要的事,她索性去整理架上藏书。
她喜爱读书,无事的时候,随手就能拿一本翻看许久,不拘雅俗、不拘形式,只要她觉得有用,就能看下去。
嫁去齐国公府,屋内其他可收拾的不多,唯独这些书需仔细挑拣。
从上到下,每本都有她翻阅的痕迹,更久远些的,是初来王家时旁人送的一些读本。整理起来,其中最多的竟是王宗赫所赠诗集。
诗词多是她打发时间用的,看得不频繁,所以这些诗集要新些,整整齐齐独占一架。
清蕴刚取下一本,外头白兰传声,“姑娘,有人找您。”
紧接着补充,“是三公子的书童疏影。”
清蕴闻声走到院中,疏影很有礼地站在三步之外,“陆姑娘,公子有一事托我问您,可否借步说话?”
没有马上答应,循他视线瞥去,清蕴看到了在转角暗处等候的那道身影。
9. 第九章
漆黑墙角没有几点亮光,他站在那儿,和张牙舞爪的树影交缠,带着令人心惊的沉默。
王宗赫显然是从国子监临时赶回,没有惊动府里其他人,仅仅在僻静处无声等她。
让她想起刚到王家时,她对京城许多地方不熟,每当以为自己要迷路时,身后都会有这道身影。
这样的天色分明看不清任何事物,疏影却感觉这两人已经静静对视了好一会儿,随后他听到陆姑娘开口,“这儿没有外人,有事直接说罢。”
这是拒绝和公子见面的意思,疏影干笑两声,绞尽脑汁试图说动面前少女。但平日里随和亲善的陆姑娘拒绝起人来也很干脆,丝毫不给他机会。
“下雨了。”清蕴道,“既然你不好说,那就等三哥回来,我再直接问他罢。”
说完她让白兰递了把伞,头也不回的进房去了。
疏影简直不敢看公子脸色,慢吞吞挪过去,“爷……”
半晌,王宗赫“嗯”一声,没有过多停留,转身离开。
细雨倾洒,王宗赫无心遮挡,衣角、发梢都沾满了雨丝,很快化作水珠滑落。他有张年轻英俊的脸,轮廓分明,眉眼锋利。而他的性情自幼就十分沉稳,处世练达,被王贞夸有大将之风。
但就是这样的他,此刻在雨中毫无目的地大步前行,双目低垂,看不清神色。
因遇到一些事,他这段时间十分忙碌,直到前几日才听说清蕴将要和齐国公世子定亲。
于是匆匆归家,先去找了祖父王贞,向其请求将清蕴嫁给自己。
祖父问他为何,他沉默了很久,说自己早就心悦表妹,还说,齐国公世子不值得托付终身。
祖父当时笑起来,“齐国公世子是否值得托付,你说了不算。不过,清蕴确实是个很容易叫人喜欢的孩子,我还记得,清蕴刚来家中时,你们兄妹和她很要好,时常孟不离焦。但你既然心悦于她,二人为何又逐渐疏远,以至冷淡呢?”
他没有回答,祖父却好像早知答案,对他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许多事和读书一样,需得慎终如始。宗赫,你尚且年少,有许多力不能及之处,这并非你的过错。清蕴亦有她的选择,旁人无法干涉,也不该干涉。”
祖父说话总是如此,点到即止,从不说得太明白。只毫无疑问告诉他,他如今并没有改变事实的能力。
无论于清蕴,还是其他。
**
“姑娘,齐国公府那边又送了礼来。”
临近年关,随着两家走动频繁,白兰白芷和齐国公世子身边的人越发熟悉。除去光明寺的藉香,另有一护卫名藏翠,二人一静一动,待她们都极为热情,言谈间已经把清蕴当作女主人看待。
这次送来的是一枚琥珀观音像,与指同长,雕工细腻,观音含笑之态栩栩如生,可在掌心随意把玩。
外祖父王贞喜欢鉴赏古器、名玩之流,清蕴随他学过,一眼就看出这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琥珀因其成因、特性被作为佛教七宝之一,《山海经》也早有关于它的记载: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丽之水出焉,西流注于海,其中多育沛,佩之无瘕疾。
对盛行佛教的建朝来说,琥珀是极受推崇的,这份礼很用心。
“花签、琴谱、镇纸、琥珀,李世子送礼也太频繁了。”白兰轻声感慨,但也没有很稀奇。
时下风气开朗,未婚男女间都可明着送礼示好,更别说已经定下婚约的二人。这位李世子不愧为翰林院首笔,骨子里充满了文人情怀,送的礼都很风雅。
至于姑娘喜不喜欢这些,白兰看不出,因为姑娘每回看过后,都是令她们好生收藏起来,也从来没回过礼。
这样平淡的态度叫白兰不由好奇起那日光明寺的情形,私下问白芷,白芷闭口不言。陈危就更别说了,压根不理她。
把玩了会儿,清蕴照旧让人把琥珀收起来。
“姑娘,世子的礼另找个小箱子放置罢?这阵子送礼的人太多,尤其是陆家,两大箱子都装不下,到时候都要一起带去国公府么?”
“理一理,按家里各人喜好都送一份。剩下的拿去彭掌柜那儿,直接卖了。”
陆家行事依旧是一贯风格,得知她和齐国公世子定亲,再不提先前的事,婚期未至就提前送了好些重礼,大意是讨好。清蕴从不拒绝,反正等他们发现拿不到好处时,就会自然而然收敛了。
“陆姑娘——”院门外遥遥传来声音,说是宫中来人,正在前厅等候,请她立刻过去。
宫中来人,且与她有关,叫人很轻易就想到了李贵妃,即齐国公和大长公主的长女。因身份特殊,她一入宫便得妃位,后晋升贵妃,盘踞后宫近十年,颇得圣心。
稍作打理后去了前厅,果然见两位出自承乾宫的女官在耐心等候。二人见了她十分客气,说除夕将至,贵妃娘娘特给她赐下年礼。秦夫人在旁,示意清蕴谢恩。
很难说她们到底是来赐礼,还是另有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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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谈间,清蕴感觉两位女官一直在细细打量自己,从头到脚,不曾放过任何细节,又请教她女工、诗书等事,如此大约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方含笑离去。
王令嘉从旁观望,大气不敢出,直到祖母和女官身影彻底消失才抚胸道:“双目如炬也不过如此了罢,分明已经定亲,贵妃娘娘倒好似不放心般,非要让人来看一看你。怎么,若她不喜欢,还要退婚不成?”
王令娴摇头,“你可注意到随行的那两位嬷嬷?倘若不满意,该是她们要留下来教导清蕴。李贵妃闺中就以知礼明仪闻名,贞静贤淑。世子是她同胞兄弟,他娶妻,李贵妃在意些也不奇怪。”
似懂非懂点头,王令嘉很快放下这插曲,携两位姐姐回朝云榭去。如今王家有两件大事,一为清蕴成亲,二为王宗赫年后的春闱,他在今年秋闱取得不错名次,现在闭关备考。说起来都和王令嘉关系不大,她倒忙得团团转,整日操心不停。
这厢其乐融融,女官回了承乾宫,向李贵妃如实禀报王家见闻,对清蕴多有溢美之辞,夸她“言谈坐立无不端庄,待人接物皆从容有度,淑德兢兢,婉约可人”。
李贵妃端坐禅椅,闻言点头笑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她幼承祖母训导,最看中女子德行,其次才貌,得知这位陆姑娘德言功貌皆为典范,很为弟弟高兴。
并非她操心过多,父母都为武将,行事素来粗犷、不拘小节,他们为弟弟选的妻子,她自得过目。
“何事放心?”一道身影从廊下大步流星直入,转眼进了承乾宫内室,正是建帝杨煦。
他身形甚伟,足有八尺之高,眉眼深邃,行走间帝王威势显露,但言谈间的朗朗笑意冲淡了那阵压迫感。
大马金刀地坐上行榻,建帝身上隐隐传来的血腥味让李贵妃知道,陛下又去行猎了。
自从朝局稳定、战事停歇后,陛下对狩猎越发热衷,甚至曾当场饮血啖肉。她听闻后惊惧交加,以为陛下要同其祖父一般染上疯症,但出了猎场,他又举止如常。
规劝只会惹厌,李贵妃忍住谏言,把弟弟将要娶妻之事说出。
“朕听说了。”建帝挑眉,“依你看,那女子如何?”
说到这儿李贵妃恢复笑意,重述了遍女官的话,说这桩婚事“甚好”。
能够被守礼到古板的李贵妃称赞,建帝几乎能料想到这是位怎样的木头美人,漫不经心道,“既然如此惦记,大婚当日,朕陪你去亲眼看一看就是。”
10. 第十章
建帝的提议,李贵妃当然不想答应,他喜欢饮酒,醉酒后性情又尤为不羁,万一在弟弟大婚当日闹出事端就不美了。
但建帝做的决定,单凭她根本无法撼动。
李贵妃无法,只能把此事告诉家中,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过完除夕,很快就到了正月十八。
这是两家合算出最近的黄道吉日,时间赶了些,但该有的礼节丝毫未减。为表对清蕴的重视,齐国公府在原定的聘礼上,又添了千斤黄金,王家分毫不取,全作为清蕴嫁妆一同给她添上。
亲迎这日一早,除却赞礼、妆娘等人,王家的秦夫人、两位舅母、两位表姊妹,还有不远千里从江苏赶来的两位伯母都陪在清蕴房中,极为热闹。
两位伯母刚过完除夕就从江苏动身,才将将在昨日抵京。八年多没见面,昨晚还险些把王令娴认作清蕴,闹出笑话来。
清蕴两位伯父都吃的皇粮,一个在浙江严州任知府,多年来政绩平平、难以升迁,一个在卫所混了个百户,整日吃酒斗鸡、不图上进。夫妻一体,丈夫如此,两位夫人作风同他们也很像,大伯母腼腆,二伯母泼辣,大约都奉了令,很想讨好清蕴。
可惜有秦夫人坐镇,她们就算想同清蕴亲近,也找不到机会。
总算等她妆毕,二伯母宁氏见缝插针地夸人,“不愧是咱们陆家的姑娘,果真天姿国色,满京城怕是都找不到更出众的了,怪不得会被国公府一眼看中。”
大伯母赵氏轻轻点头,十分认同。昨夜没认出清蕴,就是因为她相貌远胜已逝的弟弟、弟妹,且与那二人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才叫她看走了眼。
她记得侄女幼时生得好看,但远没有现在这般夺目。那会儿瞧着圆滚滚的杏眸,如今却成了似水柔情的桃花眼,未语都有三分笑意。
当真是女大十八变。
秦夫人、王令娴隐隐皱眉,郑氏翻了个白眼,柴氏则以袖掩笑,各人神色不一。
王令嘉没品尝出其他意思,连声点头,“没错呀,陆姐姐当真好美。”
清蕴笑说:“是恰巧有缘,才得以结这门姻。两位伯母对我有爱护之心,言语自然偏袒。今天日子特殊,这夸赞我就先厚颜领受了,想必大姐姐和令嘉妹妹也不会计较。”
众人立刻附声。
秦夫人扫过国公府派来的人,为免陆家两个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给清蕴丢脸,出声道:“不用这么多人陪,你们大早起来也劳累了。刘妈妈,带她们去用朝食。”
无论是否乐意,其他人都暂被请出门,留给祖孙俩说话的空间。
这会儿天色仍然蒙昧,屋内燃满喜烛,映出满室珠光。
秦夫人细看外孙女,忆起她八岁刚来王家时的瘦小模样,轻声说:“知念出嫁仿佛还在昨日,转眼你竟也要为人妇了。”
王知念即是她的小女儿、清蕴母亲。
送别了女儿,如今又看着外孙女出阁,这样大喜的日子,秦夫人却很是惆怅。到底久经岁月,她适时收起了那些感慨,转而提起另一件紧要的事,“我之前带你去看的那个大夫,昨儿回了信。”
两个月前,秦夫人寻了位民间声望极高的医女,据说对女子疑难杂症很有研究,她听说后就私下带清蕴去了回。并不是执意要治好外孙女那子嗣艰难的病症,而是怕她身体由此落下病灶,引出其他问题。
身体如果能健康无恙,总归更好。
“她说你尚且年轻,如果愿意治,还是大有希望的。”秦夫人斟酌语气,怕惹得清蕴伤心,“只是不仅要用药,还要针灸和药浴辅助,时间或许要一两年,还得随时去找她看诊。”
这是长辈心意,清蕴当然不会拒绝,“好,等得了空,我再去和林大夫商量。”
秦夫人松了口气,不抵触就好,“她常年待在京城,随时都能去。如果身在国公府不方便,就传话给我,以我的由头去看,也省得叫人说闲话。”
作为长辈,她把各方面都考虑得周到,清蕴听了唯有感动。碍于妆容秾丽,嫁衣也换上了,不便动作,就轻轻靠在了秦夫人肩头,止住她的声声细语。
“阿嬷放心罢,我会好好的。”
**
黄昏时分,清蕴终于听到外面传来叫喊,世子来迎新妇了。
喜娘立刻给她披上红绸,嘱咐女使看好,勿让它掉落。左右跟着有条不紊地忙活起来,搀扶的搀扶,抱瓶的抱瓶,口中说着吉祥话,由赞礼请清蕴出门。
齐国公世子娶妇,王老尚书嫁外孙女,前来恭喜道贺的人络绎不绝。尤其是齐国公麾下武将、大理寺和礼部官员,脸熟的几乎都来了,待会儿有些还要跟着一同去国公府,此刻王家极为热闹。
众人听到赞礼高喊,目光不约而同落到门前,想见见这位极少在人前露脸的世子。
伴随着一声通传,一位年轻郎君在王家大门前下马。
他有着承自齐国公的修长身形,下马时如行云流水,极为潇洒,毫无凝涩。眉目沉静温雅,身处万众瞩目之处依然谈笑自如,对朝自己祝贺的人微微颔首示意。
仅这一面,就有不少人为其风采折服。
王令嘉偷偷和堂姐咬耳,“这位世子同陆姐姐神态气质好生相似,他们二人如果站在一块儿,简直是对神仙眷侣。”
王令娴点头,心底也为表妹松了口气。至少看外表,这位李世子不像久病之人,希望那些都是谣言罢。
旁人看这场婚事,只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是权势富贵的交汇融合。作为清蕴姊妹,她们关心的唯有新郎样貌如何、品行如何,待自己的妻子如何。
因此偷偷来看过新郎,观察过李秉真的外貌气质,她们又跑回清蕴身边,对她说起见闻,想叫她宽心般,把人大肆夸赞了番。
清蕴被她们逗得笑容不止。
很快,十全仆妇来引她去堂前和李秉真相见。即使隔着朦胧的红绸,她也一眼看见了李秉真身影。
他果然有些不同,一扫那日憔悴病容,看起来基本和常人无异了,安安静静地立在堂前,仿佛一株挺拔的青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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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前那么多人的打量都没有叫他神色有所变化。
待她出现,李秉真才终于有了动作,提前两步来扶。
这是离府前的最后一步,两人要相携拜别长辈。
王贞和秦夫人坐在主座,其侧由王维章和郑氏代做清蕴父母。她的两位大伯倒也很踊跃给侄女送嫁,可惜王家无人理会他们,这会儿只能同旁人一起,在堂外观望。
“你们如今夫妻一体,从此以后,无论遇到何事都要相辅相成,同荣辱,共进退。”
二人深深揖首,齐答记住了,秦夫人面色十分柔和,“愿你们夫妇乾坤和乐,永结同心。”
拜别长辈这步没有费多少时间,不到一刻钟,两人就齐齐出了堂前,李秉真手扶清蕴,把她交予女使,看着她登车入轿后才转身上马。
国公世子大婚,当然有严格规制。因府上圣眷荣重,又另有便宜。从王家到齐国公府,一路都有官兵相护,仪仗行队,香车宝马,头尾占据了数条长街。路途偶尔遇到障车讨要酒食钱帛,都被藏翠藉香等人轻松应付了。
喜轿停落,齐国公府大门敞开,从石阶下铺了条厚重红毡,一直延伸到堂内。
这种时候,凡事都不用清蕴操心,每步都会有赞礼引导,从下轿到拜见国公府一众长辈,简单顺利得出人意料。
直到即将送入新房时,管家匆匆步入,在齐国公身侧耳语两句,他点了点头,对所有人道:“圣躬已至,都随我去见驾。”
成婚当日能得皇帝亲临,毫无疑问是种无上荣光。齐国公领人到门前接驾时,两旁早就站了一群人,众人不敢直视君上,便在齐国公等人来时齐齐看去。
建帝此行不仅携了贵妃,身侧竟还随行着柳文宗柳阁老。
柳阁老和齐国公在朝堂上向来不对付,没人想过他会来吃这份酒。但他不仅来了,还是跟着建帝一起来,面容和煦地送上了厚礼,叫一众官员侧目。
“朕此来只为喝一杯喜酒,诸位不必拘束。该如何继续如何,不要因朕影响了这大喜的日子。”
建帝说完,就在齐国公迎接下径直走入前厅。氛围瞬间松快下来,清蕴也跟着重新走回去。
说来尴尬,如果建帝晚来一刻钟,她应当已经进了新房。可来的时机这么微妙,导致她只能先行去见驾,这会儿头上还蒙着一层红绸,在一众人中尤为显眼。
建帝很快注意到她这位新娘,挑眉道:“怎还盖着喜帕?”
有人答要送入新房后由世子挑盖,建帝笑道:“都是虚礼罢了,朕也是来得巧,不如就现在揭开,好叫朕一领新人风采。”
这混不吝的话,也只有身为帝王的他可以随意说出,视礼节于无物的态度立刻引得李贵妃和太夫人出声,“陛下,万万不可——”
清蕴身形微动,手就被李秉真握住,以为她在害怕,轻声安抚道:“无事,不必担心。”
确实不用担心,因为大长公主已站了出来,“陛下玩笑而已,不必当真。徐嬷嬷,着人送世子和世子夫人去新房。”
11. 第十一章
不管内心是什么想法,建帝面上还是很敬重大长公主这个长辈的。姑母出面否了自己的话,他便一笑置之,没再说什么。
但直到离开前,清蕴都能感觉到一道强势灼热的目光,令人如芒在背。
那些听说的消息在脑海中不由再次浮现,关于齐国公府,关于天子。
齐国公府和皇家关系可以说极为亲密,一位大长公主、一位等同副后的贵妃,足以让它傲然于其他宗亲皇族,更别说国公夫妇手里握着实打实的兵权,天子有时都要谦让三分。
按理来说,建帝的行为确实应该是玩笑居多,但清蕴总觉得刚才门前的氛围有些微妙。
又或者说,另一道传闻为真。自从平复战乱后,建帝性情越发狂放,常常深入猎场厮杀,见血方休,疑似是疯症之兆。
如果真是疯症,突然发难就不奇怪了。
这些事具体如何,清蕴都不得而知,全凭猜测。深居闺阁就是这样,即使她可以通过手下的人打听消息,能够了解的终究有限。
“夫人。”白兰奉上一盏浮元子,让清蕴收回思绪,“整日都没怎么用食水,先填填肚子罢。”
方才两人喝过合卺酒后,李秉真就出门待客去了,他说去去便回,但可以料想时辰不会很短。
“不急,等世子回来罢。”清蕴对她一笑,让她们先去外间用些点心,自己则继续坐在喜榻上,目光缓缓流转。
这儿是世子惯常的居所,也是今后夫妻二人的寝室,布置十分典雅。因她的到来,另外添了明镜台、绣墩等物。
除去这些,纵目望去,屋内就没什么李秉真独有的物件,比她的闺房还要简单明了。那日他在光明寺左右手对弈,本以为是爱棋之人,这儿却看不出什么痕迹。
墙壁也是空落落,唯独挂了一副字,书写的是《金刚经》中段落,字迹孤峭挺拔,锋锐非常,尽显寂寥之意。
字如其人这个说法当然是不准的,多少卑劣凶恶之人能够练得一手好字。如果拿这个来给人品分高下,恐怕天下人都会乐于练字。
但从一个人的落笔风格,多少能窥见他内心一角。如果这幅字是李秉真所写,至少说明他的性情并不只有“温文尔雅”一词可以概括。
想到他自幼多病,这种矛盾复杂之处就可以理解了。
大约等了半个多时辰,李秉真携寒意而归,神色没清明。因病之故,他从来不饮酒,也没什么人敢灌他酒。
他见清蕴姿态没变化,料想她还没吃东西,就让人上了桌饭食,歉然道:“本来打算一刻钟就回,但陛下兴致颇高,多费了些时辰,让你久等了。”
清蕴说了声没事,就起身到明镜台前卸钗篦发。
李秉真更衣要简单很多,他换上了月白常服,就站在旁边看着她。
清蕴有一捧浓密的乌发,松散披在身后时如云般缓缓流淌,在女使的动作间,不时有亮丽的光泽闪过。
两人在光明寺见过一面,那时李秉真只知她貌美,不曾仔细打量。而今视线落在镜中,才注意到她有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眸,眼神柔和而不失清亮,五官宛然如画,唇畔天然上翘,微微含笑时,恰似皎皎明月,又如初绽桃花。一时间,内室仿佛都被她的容光照得更加明亮。
凝神欣赏了许久,他出声夸赞,“秀色掩古今,荷花羞玉颜,美人当如是。”
浪子般的言语,从他口中说出却一点不见轻浮,清蕴回头,望见他立在灯火辉煌处,神色坦然,顿时展颜,“多谢,世子亦是英朗非常。”
二人互夸的当口,仆婢们忙完已自觉退出内寝。四方桌旁摆了各式点心饭菜,分量轻,种类多。
问过她的喜好,李秉真为她取了碗清水面,自己则熟练地端起旁侧黑乎乎的汤药,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
“世子身体不适?”
“是日常温养身体的药,我暂时无事。”李秉真解释,“今日特殊,我提前服了一丸药,这几天都会和常人无异。不过之后会虚弱一阵子,到时候你不要被吓着才好。”
他没有传闻中那么羸弱,可也确实难以支撑大婚当日的强度,就特意到太医那儿取了这丸药,除去两个护卫谁都不知。国公府的人见了,还当他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身体也随之大好,大长公主更是满意这门亲事。
清蕴嗯了声,“只要世子不突然咳血,想来我应该不至于受惊吓。”
这平静又略带促狭的语气,立刻让李秉真想起自己为推拒婚事而想出的“妙招”。
当时不觉有异,这会儿被提起来难免不好意思,颇为无奈,“那日……确实鲁莽了些,请陆姑娘别再拿此事笑话我了。”
他仍唤陆姑娘,许是角色尚未转换,也可能是认为她需要时间接受。
二人对视,忽而齐齐笑起来。
这时候,那矜持有礼到客气的氛围总算缓和许多,找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不像开始那样拘谨了。
简单用过饭食,二人没有唤仆妇进门,而是继续在位上坐些,仿佛在各自思索。随后李秉真忽然想起一事,起身从八宝格中取出一沓纸和两串钥匙。
“这是一些银票、地契和箱笼的钥匙。”
“……嗯?”
“我俸禄微薄,这些银票是往日长辈所赐财物和名下店铺经营所得,共同积攒而成。庄子、房屋的地契亦是家中所赠,箱中放的是自幼时起得的一些珠宝字画古玩。”李秉真说,“这些对我来说都没什么用处,往日都是放在库房做摆设,如今全交给陆姑娘,任凭你取用和处置。”
夫妻之间财物共用很正常,可这仅仅是他们成婚的第一晚,清蕴一时没说话。
见清蕴迟迟不收,李秉真知她有顾虑,正色道:“陆姑娘。”
“我因多病,常在家中休养,所见女子无非祖母、母亲、长姐和幼妹,甚少与他人相处,不懂一般女子所思所想,便想先把这些钱财交给你,有什么喜欢的,你可以自行采买。相较其他郎君,也许不解风情。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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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缓语速,“我的心意只真不假,既然那日应下你的话语,对你许诺,如今又结为夫妻,我自会尽好做丈夫的责任。只是毕竟毫无经验,其中不当之处,还望你不吝指教,我定及时修正。”
说罢,目光静然地望着清蕴,没有丝毫闪躲,也许是想让她借此看清自己心意。
这样一位郎君在你面前剖析心迹,郑重地许下诺言,坦荡荡的赤子之心。如果说毫不动容,定是假的。
清蕴沉默片刻,终于轻轻出声,“世子如何,我亦如何。”
只八个字,就让李秉真流露笑意,“好,我能否唤你夫人?”
清蕴点头,“我私下唤你少思,在外仍唤世子,如何?”
李秉真当然不会反对。
彼此换了称谓,距离好像又近了些。相较那些自幼定下婚约,青梅竹马的夫妇,他们算得上陌生,性情、起居、喜好都需互相了解磨合。但比起那些长辈拍板,或家族联姻而成的夫妇,又称得上亲近。至少目前看来,彼此都有一份真心和坦诚。
眼看时辰不早,清蕴起身先去了浴房。
本来就提前沐浴过,这会儿稍微擦洗一遍即可。她动作不紧不慢,眼睛看着热汤从指间滴落,想的是彭掌柜和秦夫人告诉她的消息,世子恐于子嗣艰难。
这艰难是指难以留下子嗣,还是无法……
“夫人。”李秉真的声音在外响起,隔着一道门有金玉之感,清蕴停下动作。
“你忘带沐巾,我放在门外绣墩上,推门便可取用。”
许是刚才想着其他事,清蕴发现自己当真粗心了回,应他一声,不再耽搁,很快结束了擦洗。
因即将就寝,她没有再穿外袍,仅着里衣就走了出来,柔软的丝绸与肌肤相贴,勾勒出窈窕身躯。
雪肌腻理,软玉温香,凡是正常男子,见了都会忍不住浮想联翩,但李秉真视线始终君子地停在她双肩之上,“屋内虽置了薰笼,仍有些寒,先上榻罢。”
清蕴依言过去,才发现他在榻前小几上摆好了水、书和一枚九连环,简直把她当小孩儿般照顾。
对着书和九连环思索片刻,清蕴竟也当真拿起了后者。
李秉真出来时,她正在和第六环博弈,认真凝眉的模样很有些可爱。他无声在旁看了好一会儿,见她陷入困境,终于抬手把九连环接来,摆弄几下解开,笑道:“看来夫人不精通此道。”
“确实很少玩。”清蕴如实回答。
幼时的事情她已经很少想起了,但到王家以后的都很清晰,八年来接触的都是字画文章女工之流,因为这些更有价值。
“其实很简单。”李秉真坐上榻,低声传授她解九连环的秘诀,夫妻二人通力合作,果然十分轻松。
随着最后一环被解开,清蕴不由轻笑了下,抬首时恰巧对上李秉真目光,静谧而温和。
两人对视了会儿。
“安歇罢。”他道。
“好。”
12.第十二章
新婚当夜,夫妻二人仅仅是大被同眠,除去这个,就没有更亲密的动作了。
李秉真不曾解释,清蕴也没有问。
独自睡了十多年,枕畔突然多出一人,清蕴本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事实却是,听着那道平和的呼吸声,她不到一刻就有了困意,不知不觉合上眼,陷入沉沉梦乡。
再醒来时,屋内烛火明亮依旧,看不出天色,而她半偎在李秉真臂旁,和他贴得极近,能够清晰感受到成年男子身体的热意。
“……什么时辰了?”
“快到寅时,还可以再睡会儿。”李秉真放下手中的书,帮她捋开遮住脸庞的几缕发丝,“渴了吗?”
清蕴摇头,他的眼神太过清明,“世子整夜未眠?”
“刚醒没多久。”李秉真解释,“我常年如此,早就习惯了。除非当日喝的药可以助眠,否则夜里必会醒两三次。”
说完意识到什么,“翻书声惊醒你了?”
“不曾。”要不是睁眼就看见他,她几乎都要忘了自己已经成婚,正和一个不算熟悉的人同榻而眠。
慢慢坐起身,清蕴也没了睡意。她作息如此,一旦中途醒来,就很难再睡下去。
只是离请安还有点时间,枯坐在床榻上也是无趣,李秉真想了想,“可会下棋?”
清蕴答会,他笑说:“那就手谈两局罢。”
洞房花烛夜,两人不曾亲密,甚至在五更天起来下棋。旁人听起来都觉得好笑的事,他们做起来倒都很自然,丝毫不觉有异。
为了不惊醒外面守夜的女使,两人尽量放轻动作,把棋盘挪到了榻上,取来烛台照明。
清蕴会棋,只是不精,她更擅长写诗作词品文章。李秉真棋艺高超,但很会谦让,他的棋道就和人一样,平和温润,像是一泓宽广的湖水,寻常风雨都难惊起波浪。
与其说对弈,不如说是在下指导棋,清蕴索性慢聊起来。
“除了棋,世子还有什么喜好?”
李秉真说平时的兴趣除去棋,就只剩下画和茶。
“少时病痛难耐,总想找些事消磨时间。试过许多后,发现下棋作画和煮茶最能凝聚心神,也最耗费时辰,便认真学了这几样,时日一久,就习惯了。”
很朴实寻常的理由,也符合他的作风,清蕴听了道:“外祖父也喜欢画,尤爱鉴赏名家真迹,甚至可以称痴迷。你们见了,应当很有话聊。”
“我听说过。”李秉真唇畔弧度更深,“中堂大人曾为画痴缠一位卖炭老翁,不知是真是假?”
这事当时在京中很出名,清蕴不意外他知道,点了点头,“那位卖炭翁家中有幅祖传水墨画,他以为是家中长辈所作,随手挂在了堂前。外祖父无意看见后,认出是他喜爱的前朝任安画作,上门请求老翁卖画。老翁起初答应他,后又毁约,四五次都把他赶出门外。”
李秉真好奇,“后来如何?”
“后来我和外祖父一同上门,发现是老翁见他爱极那幅画,便做出奇货可居的架势,故意几次不应,为的是卖出大价钱。”
“任安的画不算出名,只是恰巧中堂大人喜欢。如此说来,他果真花了大价钱?”
清蕴淡道:“我找人做了幅赝品,在外祖父再次上门求画时,当着老翁的面对外祖父说他家中那幅是赝品。他慌了神,连忙要贱价出卖。”
说到这儿,她自嘲般笑了下,“外祖父后来训斥了我一顿,仍是以最初的价钱买下了那幅画。”
训斥一词也许不大对,王贞对待小辈从来不会疾言厉色。但在当时的清蕴心中,无疑是这个感觉。她那时还不懂,为何外祖父不赞成她对老翁设局,明明是对方毁约在先。后来渐渐明白了,依旧不认可。
“中堂为人宽和,但我私以为,夫人的做法更解气些。”李秉真如实说出看法,“有时候以德报怨,并不一定合适。”
再者,这方法不难想,关键在于清蕴当时应该才十岁,就已经能够看穿人性薄弱之处,以此做局,李秉真对她洞察世事的敏锐又有了一层了解。
清蕴当然不会对这等小事耿耿于怀,早就把它当成了件可以玩笑的故事,对李秉真的宽慰付之一笑。
“那夫人平时有什么喜好?”
她的喜好……清蕴静默了阵,“大致都会一些,没有特别喜爱的。”
对这个话题,她聊兴一般,李秉真也没有追问,说起了其他。
夫妻俩就这样在榻上慢悠悠地下棋、聊天,如此到了卯时。女使们看时辰该起榻去请安了,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见到的就是两位主子在榻上精神奕奕下棋的模样,不由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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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人都醒着,仆妇顿时鱼贯而入,伺候他们净面、梳妆、更衣。
既为人妇,发髻就要改一改了,零碎鬓发都被整整齐齐梳到耳后,露出饱满光洁的前额。在穿着上,清蕴挑了件杏黄色窄袖袄衫,墨绿下裙,外罩绯色比甲,看着就温婉亲和。
李秉真穿戴一新,和她并肩而立时,女使们都忍不住感叹,直夸二人是神仙之姿。
二人皆是含笑,相携往正厅去。
光看人,齐国公府算不上复杂。最年长的是齐国公母亲,被称作太夫人、老祖宗,她很重规矩,教养出的李贵妃也温婉守礼。但她如今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已经很少再管府中庶务了。
齐国公和镇国大长公主都是武将,性情直爽,不大看重繁文缛节,身边人只要不触及他们原则,犯点小错也不会计较。
往下的小辈有四人,已进宫的李贵妃、世子李秉真、永平郡主李琪瑛,以及仅比李秉真小一岁的庶弟李审言。
李贵妃恐怕要等来日进宫相见,剩下的一双弟妹,清蕴听过些风声,具体如何,还是要见了本人再看。
新妇进门后第一次请安,阖家也起得早,此刻天色仍然朦胧,他们就等在了厅中。
李秉真携清蕴出现的刹那,大长公主只觉眼前一亮,满室随之生辉,顿时露出笑容,很喜欢儿媳的样貌。
她自身是明媚大气的长相,齐国公亦是英武之辈,不然当初也不会被她从一干武将里挑中。李秉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融合了夫妻俩的所有优点,打小就是个玉娃娃,至及冠更成了玉树临风的潇潇郎君。她时常想怎样的姑娘才能和儿子相配,此刻一见清蕴,便觉得就是如此了。
大长公主从不掩饰情绪,众人观她神色,就知道世子夫人很称殿下心意。
齐国公内敛些,颇有威势,大约怕吓着她,特意点了点头。
太夫人神色平淡,见了夫妇俩说一声好,交待过几句要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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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立身的话就作罢。
至于剩下的两人,清蕴用余光扫了圈,瞥见大长公主左侧坐了个妙龄少女,衮衣绣裳,美貌非凡,看神态颇具傲气,正双目灼灼地打量她,想来正是那位小郡主。
余下一位青年则坐在位上没动弹,一直瞧着黑漆漆的窗外,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也没人在意他。
把众人神态映入眼底,很快到了敬茶的时候。
清蕴从托盘中取茶,按顺序一一奉上,各自得了份见面礼。
直到大长公主这儿,茶杯刚入手,清蕴眉峰挑了下,稍稍抬眸,就能瞥见小郡主疑似幸灾乐祸的神色。
双手纹丝不动,清蕴对刚放下托盘准备离开的女使道:“茶凉了,给母亲换一杯。”
女使面露讶异,不解她为何有这吩咐,大长公主没想太多,直接伸手去接,“凉了也没事,不过走个礼数,我只——”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险些脱手的茶杯被清蕴稳稳托住,登时柳眉倒竖,哪个不懂事的竟把杯子泡得如此滚烫。摔了杯子是小事,破坏了敬茶岂非不吉。
同时也对这个看起来温婉柔弱的清蕴刮目相看,就那一瞬间的事,居然能迅速反应过来。如果没接住杯子,她又不知内情,恐怕会怪罪到儿媳身上。
清蕴面色如常,“凉茶对身体不好,还是换杯罢。”
说完一个眼神,奉茶女使不知怎的,情不自禁就听令去换了杯盏。大长公主这回没阻止,依照礼节喝茶、给礼。
做完这些事,才算真正见过长辈,认识了李秉真的家人。
随后众人同用早饭。
因老夫人在场,所有人都秉持“食不言”的规矩,不曾说过一句话,席间仅能听到极其轻微的碗筷声,仆役走动、侍奉都是悄无声息。
王家两房人住在一起,儿孙又多,平时极为热闹,同席时绝不可能这样安安静静。
但国公府的人习惯了如此,清蕴也适应得非常快,仪态、动作无不沉着,有条不紊,看得太夫人暗暗点头,对这个孙媳妇更认可一分。
大约两刻钟,这场早饭终于结束,大家各自散去。
才走到廊下,和清蕴并行的李秉真就握起她拢在袖间的手,果不其然看见指腹这时候还在泛红,是再明显不过的烫伤,让他面沉如水。
“藏翠。”他道,“去夏大夫那儿取烫伤膏。”
藏翠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先被世子冷冷的模样惊得一个激灵,忙不迭应声而去。
堂前清蕴和大长公主的那些动作只发生在几息之间,没想到他看得这么细致。
清蕴笑了笑,“应该是下人没注意。”
“他们不会犯这么浅显的错。”李秉真没有顺着她的话一带而过,抚过她指尖,“我心中有猜测,等查明了,定会给你交代。”
这样斩钉截铁的态度让清蕴颇为意外,无声观察他,然而除去和昨夜一样的真诚,再无其他。
场面上的漂亮话很多人都会说,清蕴本身就是个中高手。她习惯在情况不明时蓄势,也不会凡事都非得为自己讨个公道,因为有时候隐忍带来的益处显然更大。
她不用细想,都能猜到八成是那位神色异样的小郡主捣鬼,只不知是什么原因。
李秉真要如何呢,第一天就为她责罚亲妹妹吗?
13.第十三章
为查茶杯一事,李秉真暂时离开,清蕴没太在意,先回了月舍。
刚嫁过来的她虽然无需管家,眼下也有些事做,到住处后先叫来了所有仆婢。
李秉真身边的人不多,贴身伺候的就藏翠、藉香两人,另有四位女使,以春分、夏至、秋分、冬至四节气为名,平时负责衣物、采买和整理等琐事。至于外面庭院洒扫之类的重活,都是由府里管家另行分配仆役。
略问了几句话,表面看都是本分守礼的性子,待她这个女主人很敬重。
“你们在府里这些年,了解世子的喜好、习性,想来世子也习惯了你们服侍,所以从前做什么,今后也照旧,我不另外安排。若有不便决断之事,再来寻我。”
清蕴态度很和气,没准备用什么恩威并施、连敲带打的手段,这对她来说没必要。她并非没有倚仗的孤女,又是国公府明媒正娶而来,只要不是拎不清的人,绝不会仗着在府里待的日子长些就轻视她。
说完这两句话,转头对自己带来的两人道:“国公府和家中规矩有所不同,遇事多听、多看,有不懂之处就向这四位姑娘请教,万不可散漫无礼。”
春夏秋冬四女闻言,如何听不懂话中含义,顿时齐齐福身,“婢等定尽心教导两位妹妹。”
“那就有劳你们了。”
向她们了解了李秉真的起居作息,清蕴接着问起府里晨昏定省的规矩,得知国公夫妇不喜这些虚礼,除去重要年节,并不要求小辈每日请安。太夫人上了年纪,每日都得服药入睡,起得不比以往早,特意嘱咐过,请安要卯时以后,也不可天天去,三五日一次就好。
这样看起来,其实国公府没有想象中规矩森严,某种程度比在王家还要轻松些。
白兰白芷闻言,都不由为自家主子松了口气,她们还沉浸在刚才前厅的肃穆氛围,以为从此连说笑都要受拘束。
好在请安不算严苛,世子看起来也很温柔体贴。
大致把人记了个脸熟,清蕴看日头正好,让她们把带来的嫁妆箱子都打开,将衣物、书籍之类的东西先摆放好。
那些金银珠宝、古器名玩,还有李秉真昨夜交给她的地契银票,就全都放进了月舍的小库房,两道锁,两枚钥匙,分别放在了她和白芷身上。
随便翻了翻账册,清蕴发现这场婚事下来,自己的私产竟是翻了几番都不止。相比起来,这些年店铺经营所得都只能算九牛一毛。
无怪有人视婚姻为买卖。
“在做什么?”李秉真刚回来就看见院中一派热闹景象,脚步径直往清蕴这儿来,在她身旁落座。
“把带来的东西稍做整理,有些日常用的就摆出来,想是要占世子一些空间了。”
李秉真失笑,“本就是你我共同的居室,哪来占用之说。屋里空出了很多架子,你随意摆放便是。”
他对外物的欲念非常淡薄,这点从月舍就能看出,里外陈设极为单一。作为世人眼中的文人雅士,他也没兴趣侍弄花草,月舍外的院子几乎光秃秃的,除去墙角的一株红梅,再没有任何花草树木。
就那株红梅,还是大长公主强行留下的,说是月舍看起来太寂寥,总要有个鲜亮的颜色点缀。
“我的东西也不多,应该只有书会占些位置。”
李秉真嗯了声,说起自己此行结果,“早晨敬茶一事,是琪瑛在捣乱,她吩咐人提前烫好茶杯,特意在你奉茶时换上。我查清后已经和母亲说了,她被罚了一顿,如今正在和我们拗气。等稍微平复了,我再让她向你赔礼道歉。”
他有心帮忙撑腰,清蕴自然不会故作大度说不必,只好奇问:“我与郡主素未相识,往日在宴会上也不曾碰面,按理来说并无旧怨,她是不喜我吗?”
李秉真摇头说并非如此,“她是对我不满,迁怒于你罢了。”
听起来好像有故事,对上清蕴目光,李秉真沉吟片刻,还是直接说了出来。
“琪瑛与宝真郡主自幼相识、情谊深厚,她一直想让宝真到国公府来。”
怎么个来法,清蕴立刻听明白了。
无非是想让好友嫁给兄长,永续友谊。更有可能,这位宝真郡主也爱慕于李秉真,却被拒绝了。在李琪瑛眼中,也许是兄长辜负了好友,自然会对她这个刚嫁过来的嫂嫂有敌意。
这种敌意听起来有些孩子气,但放在李琪瑛身上,不可过于重视,也不可忽视,因为她的性情实在有些特别。
永平郡主李琪瑛,此前清蕴只听过其人,具体如何不了解。成婚前特意托人打听了番,才知道这位郡主最响亮的名号不是齐国公与镇国大长公主之女,而是任性跋扈,以及风流多情。
李琪瑛热衷举宴玩乐,自幼混迹在京城的锦绣堆,时常和贵女、世家子一同出游、踏青、行猎。因家世出众,无论何时都居于首位。又因美貌非常,京中诸多小郎君都是她的裙下之臣。
她未及笄时,就有好些人上国公府提亲,其中一人还是柳阁老之孙。她听说后不仅没有答应,还极为嚣张地把殷勤献好的柳彦君打出门去,让柳家大失颜面,一时沦为京城笑柄。
齐国公要带她上柳家登门道歉,大长公主却道女儿性情直爽、不拘小节,对此不以为意。
柳阁老门下的都察院官员,后来以此事攻讦齐国公“无力齐家、何以卫国”。建帝作为判官,却轻飘飘一句“郡主年少轻狂”就把事情略过,明显有所偏袒。
两家本就不和睦,由此仇怨更深,在朝堂上常有争执,官场外也是纠纷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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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李琪瑛呢,闯出这样大的祸依旧能我行我素、毫不收敛,可见她在家中何等受宠,本人又是何等娇蛮,绝不会因嫂嫂这个身份就对人另眼相待。
眼见清蕴落入沉思,李秉真道:“长辈对琪瑛向来纵容,所以她颇为顽劣,行事总无顾忌。不过,我刚才已经和母亲说过,如果今后再有这类事发生,我会直接罚她。”
清蕴轻挑了下眉,国公夫妇管不了,他这个兄长居然能管束小郡主?
但他既然这样说了,她也不会揪着不放,而是提起另一件事。
“商定婚事时,王家说过会给我陪嫁四位护卫,父母亲当初也应允了。护卫中有一人名为陈危,他天生神力,武功颇高,在点兵布阵上也有些天赋,仅做看家护院之事未免可惜。我想找机会让他在公爷面前露头,如果能得公爷赏识去随军历练,也算是他的机遇,你觉得可行吗?”
“父亲爱才,如果此人当真骁勇善战,无需你举荐,父亲定会重用他,至于机遇……”李秉真沉思,“再过不久就是春蒐,陛下会带众武将去猎场,父亲也会下场狩猎。届时让他跟在身边,先展露功夫,引起父亲注意后,再表露意愿,这样就容易得多。”
建朝有科举,也可不拘一格降人才,各家门下如果有天赋卓绝之人大都会有心培养,毕竟他们能出人头地,也是家中的一份助力。清蕴这个提议很寻常,李秉真很快就想到办法。
清蕴听罢,深觉这个提议再合适不过,“我过几天和他说说,让他提前做好准备。”
李秉真说好,接着问:“此人有什么来历么?”
他以为是清蕴远亲之流,却听她说:“当初我从江苏来京,正是陈危和他叔父去接,途中遇到山崩,陈管家为救我被砸破脑袋,从此神智懵懂,至今记不清人。陈危虽有天赋,但为人内敛,不擅和人交流,留在家里恐怕也无人看重。我问过他意思后,就把人要了过来。”
原来有这份原因,李秉真恍然,提出想见一见陈危,正好他现在在国公府里还没派活儿,不出片刻就出现在二人面前。
正月的天儿十分寒冷,陈危仍只穿身极其轻便的布衣,腰挎长刀,身量稍显单薄,但那悄然无声又迅速的步伐,足以让人知道他功夫确实不错。
与此同时,他的相貌还隐约有几分眼熟。想不起那份熟悉感从何而来,李秉真先放在一旁,问了陈危几句话,见他果真颇有将才,态度始终不卑不亢,不由赞一声“少年英杰”。
他把刚才和清蕴商议的事说了出来,很和气地问:“你意见如何?”
陈危仅看了眼清蕴,得她肯定就毫不犹豫应下,“全凭主子吩咐。”
李秉真点头,待他离开后对清蕴道:“父亲定会很喜欢他。”
14.第十四章
两人闲聊了会儿,眼看时辰尚早,离用午饭还有段时间,干脆相携在国公府逛起来。
在一众皇亲国戚中,国公府占地最为宽广,是由原本的大长公主府和侯府合建而成。按规制来说不能这么建造,可大长公主地位非凡,天子也纵容,那些言官的谏言就被抛在了一边。
从月舍开始,两人穿梭慢行于各条长廊。国公府房屋大都为重檐歇山顶,辉煌堪比宫廷殿宇,一重又一重飞檐,其下是连接各处的廊桥、洞门,行走间碰见各院仆役,见了他们远远就候在原地,直到两位主子经过才重新动作。
齐国公和大长公主同居主院,除此之外大长公主还另有住所,正是她原本公主府的闺房,名潇湘居。齐国公不回府时,她更愿意住在那儿。
远远看去,潇湘居附近有一小片斑竹林,夏日想必很凉爽。
李琪瑛作为最受宠爱的小辈,独占全府最大的院子,名玲珑轩,旁侧有鱼池花圃环绕,宛如桃源福地。这会儿仍是严寒,水面仅有一些枯叶飘荡。
太夫人住所旁则建了个小佛堂,她和秦夫人一样,是佛教的虔诚信徒,一天至少在佛堂待三个时辰。
李秉真平时少出院,对家人的住所倒都很了解,说李琪瑛的院落名取自“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这句诗,宝真郡主那儿命名明月居,她就要叫玲珑轩。
“看来两位郡主感情很深厚。”
李秉真十分赞同。
走着走着,到了一处极偏僻的角落,这儿仅有座孤零零的屋子伫立,屋外荒草蔓生,十分杂乱,看着不像有人居住。但就在这时候,那道充满岁月痕迹的木门随着吱嘎声被推开,仅着一身短打的青年走出来,看见他们愣了下。
是李审言。
他手里拿着盆,把水随手一倒,立在那儿漫不经心地叫了声“大哥”。
这时候,清蕴才看清李秉真这个弟弟的脸。
他长得出奇好看,这种好看和李秉真身上世家子的雅致不同,更带着一种邪气和郁气。眼神看似随意,实则从来没离开过他们,高大的身躯微佝,有种直不起腰、懒洋洋的感觉。
“我带你嫂嫂在府里随便走走。”李秉真不因他的态度动气,仍然平淡。
李审言又对清蕴叫,“嫂嫂。”
很难说这敷衍的语调含着敬重,至少清蕴完全没有感受到。李审言并非大长公主所出,生母只是齐国公之前的通房。按理来说他在府中应该谨小慎微,依今日所见,却是散漫到无礼,国公府的人也好像习以为常。
李秉真如何,清蕴便也如何,很平静地对他点头。
简单打了个招呼,李秉真带她走过这个角落,沿游廊往另一处去,边对清蕴解释,“他在卫所任职,平时很少归家,碰面的机会不多,寻常以待就好。”
国公府上一辈的恩怨情仇,李秉真当然不会随意说道,清蕴即使有所了解,也不可能点明。从李秉真的态度来看,整个国公府都对李审言以忽略居多,不重视,也不苛待,能在卫所当武官,应该是他自己的能耐。
他的身形看起来也确实矫健有力,方才露出的双臂、小腿,每一块肌肉都充满蓄势待发的力量。
看起来比李秉真更像齐国公之子。
就这样在国公府走走停停,耗费小半个时辰,李秉真和清蕴回到了月舍。
夫妻俩都出了层薄汗,各自换身常服,才发现到了用午饭的时辰。
月舍有小厨房,不过除去煎药很少用。一家人没有相聚的时候,就由府里的大厨房做好送到各院。
他们这会儿不大饿,让厨房上三五道菜即可。要求是随意,那边却不会因此糊弄,单看桌上的鲜笋焖鸡、清蒸鲈鱼就颇有巧思,小炒苔菜和八宝攒汤解腻暖腹,点心则备了枣泥卷和乳饼,搭配起来鲜香无比。
清蕴本来没什么胃口,拾起筷来不知不觉用了一碗。李秉真看她偏爱那道清蒸鲈鱼,笑着说:“郊外的庄子附近有一座湖,那里的鲈鱼尤其肥美,喜欢的话就让他们每天送来。得了空也可以去那小住,现钓上来更有一番风味。”
清蕴刚说一声好,那儿藉香就来传话,说是郡主来了。
“看来她已经知错,来找你道歉了。”李秉真说着,让人请李琪瑛进门。
**
李琪瑛来时架势摆得很足,气势汹汹,越靠近月舍,动作就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齐国公府有众多庭院,她的玲珑轩就是最大、最豪奢的那座。但最特殊的毫无疑问是月舍,在府里是,在她心中也是,因为她的同胞兄长李秉真住在这儿。
她有些怕他。
李琪瑛小时候很不喜欢这个兄长,因他身体病弱,全家人的心神常常凝聚在他那儿,但凡他有个风吹草动,受宠如她也会被忽略。记忆最深刻的是,有一年在她生辰当晚,兄长突发高热,本答应陪她出门放花灯的爹娘直接食言,仅让两名护卫伴她,匆匆去月舍待了整晚。
听说那晚很凶险,太医都险些让他们节哀,幸亏是虚惊一场。其他人说起来都道祖宗庇佑、上苍开恩,她却无甚感觉,甚至在想,有什么可高兴的,反正注定活不长久。
因生辰被打搅的不满,她第二日偷偷溜进月舍,对着兄长就一顿埋怨,怪他病得不是时候。
他那时脸色很苍白,没有一丝血色,闭着眼睛听她说完那些话,平淡道:“我也深觉病得不是时候。”
然后指着桌上的瓷瓶,“这瓶药是太医院特制,用于续我命脉,一月仅得一瓶。你把它拿走,我不会和任何人说,今后也不会再病。”
她愣了好久,才明白过来这话的意思,再对上兄长平静到冷漠的眼神,竟觉得很是可怕,结结巴巴撂下一句“休想害我被骂”,就吓得落荒而逃。
事后每每想起,都会为他话里对自身性命的漠视而感到心惊,更不敢靠近他,所以兄妹俩虽然住在一个府邸,其实没怎么真正相处过。
待她大了些,李秉真的身体也稍微好些,不再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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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命悬一线。再见面,她才发现兄长早就不复那死气沉沉的模样,而是变得温和儒雅,谦谦君子般叫人心生好感。后来他又参加了科举,在金銮殿上大放异彩,连带她这个妹妹也是风头无二,叫她很是高兴,不由开始亲近起他来,所以才会热衷于撮合他和好友,才会对他没选择宝真郡主感到愤怒。
本来二人关系越发向寻常兄妹靠近,她也几乎忘了儿时的阴影,但今早李秉真用冷淡的眼神看她,让她去道歉时,这段记忆立刻被唤醒,身体也僵住,没敢回嘴,直到他离开后才摔了满桌东西。
越是回想,李琪瑛脚步越慢,咬着唇不想道歉,又害怕兄长的目光。
明明,明明他也没做过什么,甚至连罚人都很少啊,有什么可怕的。李琪瑛对自己的畏惧百思不得其解。
沉重地迈过门槛,李琪瑛一眼就看见在膳桌旁的两人。他们刚巧在用饭,似乎在说着什么,氛围和乐,衬得她这个外来者极为突兀。
背对她的李秉真在抬手盛汤,把碗递给身边人,头也不回地说:“进来罢。”
很温和的语气,李琪瑛却无来由觉得冷酷,紧绷着脸坐到桌旁,这儿给她添了副碗筷。
女使刚要给她布膳,被李琪瑛一声冷硬的“不用”给喝退,高亢的语调让桌上两人同时投来目光。
清蕴带笑看着她,没主动开口,李秉真则问:“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李琪瑛硬邦邦说,“我是来找人的。”
“找谁?”
“……找大嫂道歉。”
她停顿会儿,脑袋转向清蕴,“今早我让人提前烫过敬茶的杯子,本是想开个玩笑,却没把握好分寸,险些闯祸,请大嫂原谅。”
这两句话不知她准备了多久,说得极快,毫无感情地读完了,紧接着灼热地盯她,好似在等待什么。
清蕴想了想方恍然,“原是玩笑,郡主亲自上门道歉,足见诚心,我自然不会计较。”
表现出的好脾气并没有得到李琪瑛感谢,她只是飞快收回眼神,对兄长道:“大嫂已经原谅我,总得让娘把令牌还给我了罢。”
“马上到大选的日子,宫中忙碌,这段时间就先放在母亲那儿,过了大选再拿回令牌。”
原来那令牌是宫中李贵妃特意给妹妹的,姊妹俩关系好,李琪瑛可以凭此随意出入宫闱。她很喜欢进宫,往往一月要去十来次。
没想到道了歉也未能得到结果,李琪瑛愤怒非常,双眼简直要喷出火,恨不得站起来掀桌。到底碍于一动不动坐在那的李秉真,气得把碗一推,飞快离开了月舍。
刚跑出月舍没几步,又碰见正准备出门的李审言。两人在廊下相遇,李琪瑛结结实实撞了上去,疼得双目唰得流出泪来,瞧见是李审言,怒气瞬间爆发。刚要抽出腰间金鞭,李审言人已经到了丈外,讥嘲般的眼神扫过她,径直离去。
接连在两人这儿碰壁,李琪瑛气得重重一跺脚,火气全撒在了旁边的梧桐树上。
15.第十五章
李琪瑛往月舍走这一趟,很显然不是真心认错,而是被兄长抓住命脉,不得不屈服。匆匆进门到跑出去,还没到一碗茶的功夫。
不过,清蕴不是很在意她诚恳与否,只要面子上过得去,接下来能够互不相犯就行。
李秉真同样不在乎,继续慢条斯理地同她用饭,还另外派藉香去告诉大长公主,绝不可提前交出令牌。
新婚前两天,夫妻二人就这样在府中走走逛逛中度过,无比悠闲。期间还找到了一起下棋、作画、看书和煮茶的爱好,相处起来很是和谐。以至于归宁日的前晚,由于喝了小半壶李秉真煮的梅花茶,清蕴成功失去了见周公的机会。
她很少有这样彻夜不眠的经历,分明大部分时间闭着眼,意识却十分清醒,如此煎熬到天明。
李秉真夜里醒来倒是发现了,可只能陪着她,无法帮她入眠。
到了马车上,他见清蕴疲色难掩,便取来薄毯,建议道:“倚着我小睡会儿罢,让他们走慢些。”
清蕴没多作犹豫,答应下来。
因发髻之故,她只轻轻靠在了李秉真肩头,远没有同榻时亲密。但他一手揽她,一手持卷,为她轻声念书的模样,又是不同感觉。
侧眼过去,能看见他专注的神情,似柔和春风,似宁静的风景画。
有多少人能够在他面前不松下心弦?清蕴不知。她只知道,在这几天的相处中,李秉真的确在践行诺言,至于能维持多久,谁也无法预测。
就这样闭着眼睛休息,在抵达王家大门的前一刻,清蕴就起身理了理发髻,恢复端庄姿态,看得李秉真不由一笑,先行下车,再回身扶她。
今天是清蕴的归宁日,王家早就洒扫门庭,着人在外面等候。马车才刚露头时,门房就迅速飞奔去报信了。
两人进门时,前厅已经整整齐齐坐了一家子人。
“外祖父,外祖母。”李秉真刚踏过门槛就对两位长辈作揖,接着依次向清蕴的舅舅舅母问好。他们提前告了一上午的假,此刻都在这儿,待李秉真也很客气。
清蕴不姓王,但她在王家住了这些年,几个舅舅早把她当成半个女儿。最小的舅舅如今仍在戍边,不便赶回,也托人带了厚礼,这时候才送到。
因是给夫妻二人的,秦夫人直接让人呈上。除去那些金银器具,比较特别的是两条玉化象牙手串,粗细、花纹各有不同,质地细腻、色泽温润,甫一露面就吸引了众人目光,尤其是王令嘉,直接抛下方才的矜持模样凑过来欣赏。
清蕴笑着拿给她把玩。
见完长辈,又轮到李秉真给王家的小辈们送礼。
他在礼物挑选上花了番心思,砚台、名墨、翡翠、金锁,皆为珍品。考虑到王宗赫即将春闱,还给他带了些做过注释的读本。
作为前任科举进士,他的书本无疑很有价值。
李秉真道:“克衡的才名我早有耳闻,在国子监中向来名列前茅。保持寻常心即可,今年春闱必不在话下。”
儿子被夸,王维章满面笑容。王宗赫就沉着许多,仅微微点头,对李秉真道一声谢,随后看了眼清蕴,见她视线完全不在此处,再缓缓收回。
两位姑娘得的都是特制首饰,其中那枚金镶玉的桃花簪栩栩如生,惹得王令嘉爱不释手,脱口而出的“姐夫”二字,让全家人都忍俊不禁。
李秉真面带温润笑意,“喜欢便好。”
这时候已经过了用早饭的时辰,家里就备了各式茶点。见过礼,大家同坐到桌旁吃茶聊天。
长辈们关切非常,当然要问些二人婚后情况。这类问题大都是李秉真回答,清蕴则和两位表姊妹低声交谈。
得知她在国公府一应都好,王令娴是最开心的的那个。如果表妹过得不顺心,她难免会有种是代自己受过的感觉,好在一切都算走在正轨。
“清蕴。”大约两刻钟的功夫,秦夫人唤外孙女,“带世子在家里走走罢。”
看清蕴状态,她就知道夫妻俩相处融洽,便没打算问那些私事。
清蕴刚要应好,李秉真先出声,“清蕴昨夜没睡好,有些疲惫。不如让她去歇息,我陪外祖父赏画,如何?”
此话一出,场中长辈们几乎都愣住,旋即沉默。
“嗯……清蕴就先去歇息罢。”秦夫人一锤定音。
**
王家不缺地方,即使清蕴出嫁,秦夫人也准备把她的朝云榭一直保留着。
仅仅隔了几日没回,再看见熟悉的地方,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白兰对着朝云榭外的繁盛的花木一阵感慨,“可惜这些不便带去,世子看起来又不喜欢摆弄花花草草,日后住处都要单调许多。白芷,你说是不是?”
白芷却没附和,“主子也不怎么喜欢这些。”
“怎么可能——”白兰立刻反驳,“不然你以为这满院花圃似的景色哪来的?”
白芷不说话了,她总是这样,打一棍子蹦一个字,有时候还不搭理人。白芷不在她这儿讨没趣,扭头去找人叙旧。
屋内,清蕴坐在榻边,视线掠过和她相伴八年多的书架、四方桌、小几。没了主人,这间房便成了彻底的雪洞,只剩这几件家具。
她不喜欢添置物件,是因为从没在这些东西上找到归属感。她很清楚,身处王家的自己终究是个外人,不知哪天、哪时、哪刻,就会因未知的缘由离开王家,或被赶走。与其耗费感情和心思布置闺房,不如多学些能够化为己用的东西。
所以原本房中最多的是书。
至于那些花草,起初是因外祖父王贞喜欢,后来则是成了习惯,谈不上多喜欢。
到国公府后,她发现李秉真的居所比自己这儿还要简单,惊诧之余,其实适应得还蛮快。
这些回忆在脑海中闪过不过几息的事,清蕴解去外衫躺进被褥后,很快就收了思绪,静心入眠。
大概是整夜没睡,她这一觉意外得沉,直到午时白芷来唤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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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醒。
白芷为难,正想上手之际,李秉真拦住她,只身去了花厅,向同长辈陈明事由,说让清蕴好好休息,晚些用饭也不迟。
李秉真这么体贴,王家人当然高兴,只是话中微妙的内容再次让长辈们沉默,深觉应该不是他们理解有误。不然清蕴才嫁过去两天,能因为什么劳累到睡不好呢?
秦夫人左思右想,很想叮嘱他们年轻人恩爱之余也要注意节制,碍于清蕴没来,便先憋在了腹中。
午饭用罢,李秉真也没打搅清蕴,照旧陪王贞去说话。
两家相距不算太远,傍晚能够赶回国公府就行,一家人都给足了清蕴休息的时间。待她悠悠转醒,唤来白芷一问,才知道已经未时三刻了。
“怎么不叫我?”
白芷把先前的事陈述一遍,清蕴嗯了声,面色没什么变化,“下次再有类似情况,直接叫醒我。”
白芷应是。
睡了一场,发髻也没怎么乱,只需再插好珠钗即可,清蕴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
推开门的瞬间,冬日午后的阳光倾泻而入,直打在面颊,亮得耀眼,让她不由抬手遮挡。慢慢的,指缝间隐约透出一个人影,本以为是李秉真,等人走近些,才发现是王宗赫。
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说的便是王宗赫这类人。即便是清蕴,有时也看不透这位寡言少语的表兄心中所想,更猜不透他下一步会做什么。所以在刚定下婚约时,出于种种考量,她没有去见那一面。
时隔四月,他好像也已恢复如常。
“三哥。”她出声唤他。
王宗赫颔首,示意手中食盒,“一些饭菜和点心,祖母让我送来。”
事实上,秦夫人洞若观火,怎么可能有此吩咐。王令嘉主动请缨来给表姐送饭,王宗赫则在途中截胡,用几句话便轻松把人引走。
不过他此来也不是为做什么不合时宜的事,仅是递去食盒,再从袖中掏出一方玉印,“之前你说私印有损,我重新刻了一枚。本应在成亲前给你,但当时落在国子监,昨日才取回。”
王宗赫有手刻印的好功夫,清蕴之前在店铺用的私印就是他所刻,兄妹间赠这样的礼,看起来也很寻常。
清蕴静默了下,弯唇道:“多谢三哥,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说完这两句,好像就无话可说了般,齐齐无声。
清蕴没有打开食盒,王宗赫也没催促她,兄妹二人视线分别落在石桌和庭院的草木,不曾交汇。
少倾,王宗赫站起身,喉结微微滚动,“我去看书,稍后便不送你们了。”
“好。”
走出院门时,王宗赫刚巧和李秉真擦肩而过,各自颔首示意。
在他身后,藉香的视线忍不住跟随而去。
夫人和这位王家公子在院中对坐时,世子就站在廊下静看着,神色没有任何异样。
但他不懂世子为何不直接走进去,是不想打扰夫人和兄长叙旧吗?
16.第十六章
“和外祖父赏画,赏得如何?”
清蕴这话多少带了几分调侃,王贞爱画成痴,有心仪的画在身边时根本就不愿理会他人。李秉真起初还能和这位长辈说几句话,很快就发现他已经完全沉浸其中,外物根本打扰不了。
更多时候,只能在旁边默默等待,画技没讨教到几分,王贞书房里的陈设倒能如数家珍了。
面对自家夫人的小小取笑,他回了句“受益匪浅”,然后问:“休息得如何?”
“休息得很好,世子也带了饭菜?”
李秉真摇头,打开盖子,里面是碗热乎乎的小汤圆,“你清晨没用多少东西,午饭也未按时吃,脾胃正值虚弱,吃些易于克化的汤食比较好。”
连这点细节都考虑到了,清蕴不得不承认他细致入微,便拾起筷子用了那碗小汤圆,另一盒则给白芷她们解决。
耐心等待着,看清蕴开始喝水漱口,李秉真才道:“时辰差不多了,待会儿一起去拜别长辈,归家去罢。”
出嫁女回门就是如此,按规矩在娘家只能待一天,入夜前就得回新家,不得过夜。清蕴早做好准备,起身和他去和家人告别。
来时带了满车礼,离开也没有空手而归。秦夫人不想委屈她分毫,又从私库给清蕴添了好些绸缎首饰,无论如何都推拒不了。
临出门前,秦夫人招呼清蕴到一旁说话,起初还以为是有什么要事,结果听到的竟是一句语重心长的“节制方能长久”。
知道他们误会了,饶是清蕴也微红了脸,碍于不便解释,只能矜持点点头,权作回答,在家人的目送中登上马车。
“夫人在家中很受喜爱。”李秉真道。
连最小的兴哥儿都踉跄着脚步喊“姐姐”,更别提其他人。
“是长辈们爱护。”清蕴道,“家中姊妹和兄弟也好相处。”
这是谦辞,李秉真很明白。成婚两日,他就充分感受到了自己这位夫人多么容易惹人喜爱,但凡她想,恐怕无论男女老少都逃不过。
所以在看到王宗赫的眼神时,他几乎立刻看出了对方心思,但并不准备拿这个诘问清蕴。
以她的出色,有几个爱慕者实属正常。
没再说什么,李秉真握了握清蕴指尖。
接下来的归程,俩人没怎么开口,皆是闭目养神。
清蕴本以为他是此行疲惫,但直到马车停了会儿,他仍没有动作,顿时意识到什么。
“……少思?”她抬手轻触他的额头,惊觉滚烫无比,气息亦是沉重。
勉强支起眼皮,李秉真低咳两声,“让藉香扶我回月舍,不要惊动其他人。”
然后再也没忍住,吐出一口血来。
**
除去因外力受伤,清蕴很少生病,无论极其年幼的时候,还是到了王家以后。大概因为她总能照顾好自己,迅速分辨怎么做才能对自己有利。即便在最艰难的时刻,她也只因为在野外露宿着凉,发了场高烧。
再后来,就是因郑氏掌家时故意苛待她,而“不小心”染了场风寒。
风寒客于人,使人毫毛毕直,皮肤闭而为热。这种病症可大可小,可急可缓,清蕴当时算是急症,头痛脚轻、冷热交替,几度要昏厥过去,吓得秦夫人直接进宫请来太医。
因此事,秦夫人当着阖府的面把郑氏劈头盖脸骂了顿,叫这位大舅母再不敢在吃穿的小事上为难她。
当时身体的痛苦仍记忆犹新,可比起李秉真此刻的状况,竟是远远不如。
从国公府大门到月舍的功夫,他已经双目紧闭、汗如雨下,面色堪比金纸,看起来极其虚弱。
即使如此,他依然保持一丝清醒,慢慢吐出几个字,“藉香,去书房。”
无来由中,清蕴感觉他是怕吓着自己才有此吩咐,直接拦住藉香,“那里休息不方便,回内寝。”
她的态度也很坚决,根本不是在和他们商量。想起主子对夫人的态度,藉香无需过多思考,就顺从了清蕴的脚步。
月舍院门被砰得一声推开,惊来所有人。
藏翠和春夏秋冬四女都久经历练,一见他们这副模样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去烧水、拿药、找大夫。白兰白芷也没闲着,一人听从清蕴吩咐去主院传话,另一个则迅速帮清蕴换上干净衣裳。
好在大长公主今晚出门赴宴去了,不至于惊动到她。齐国公那儿只要得了信,也不会突发奇想来打搅儿子儿媳相处。
其实早在嫁给李秉真前,清蕴就预想过类似的情况,毕竟关于他身体的传闻太多,夸张者说不久于人世,其他的,什么不良于行、缠绵病榻都有。
也许是婚后这几天他表现得太像个无病无痛的普通人,以至于她差点忘了这些。
不知何时,清蕴终于回过了神,她发现自己手心居然在渗着寒意。
大夫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据说是位屡次被太医院招揽而不受的民间圣手,名张颖,人称张神医。
张颖本来神色平静,进门后看见李秉真状态脸直接一黑,取出随身携带的金针,飞速扎进了几处穴道。随着深红中隐带黑色的血液流出,几近昏迷的人闷哼两声,像是恢复了些许意识,方冷冷出声,“我辛辛苦苦和阎王抢人十几载,不是让你们世子爷这么挥霍的。金银两丸相辅相成,必须同时服用,总仗着有要紧事就只服金丸提精力,上上次是要参加科举,上次是要进宫赴宴,这次又是什么?”
藏翠小声提醒,“世子刚刚成婚。”
张颖愣了下,他确实忘了这一茬。随后才注意到身侧站了位极其貌美的少女,挽作妇人发髻,想来正是世子的新婚夫人,与他视线相接时微微颔首,看起来温婉沉静。
他不见尴尬,继续手中动作,“既如此,也该提前和我说声,好做些准备。”
边说着,边挥手让其他人退下,定定看向清蕴,言语没有半点停顿,“世子夫人,容我冒昧问一句,你们还未圆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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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蕴虽有诧异,还是嗯了声。
张颖明显松了口气,“好在他还有分寸,如果做了不该做的事,恐怕你刚嫁过来,就要守寡了。”
言下之意,李秉真目前的身体似乎根本无法支撑圆房这件事。
考虑到二人新婚,他又难得解释,“仅是暂时,这段时间在用新药,关键时候不能泄了精元,容易功亏一篑。”
他是大夫,说起这个话题当然没什么不好意思。让他意外的是,这位世子夫人也很冷静,不仅没有丝毫羞涩,还很快抓住要点,“世子这次没按要求服药,会影响新药效果吗?”
“会。”张颖从来实话实说,“但有我在,问题不大。”
清蕴终于流露一丝笑容,“那就有劳您了。”
张颖忍不住又瞧她一眼,大约是觉得她表现可靠,开始毫不客气地使唤她,诸如取针、擦拭、喂药这类的小事都让她做了,自己则去桌旁笔走龙蛇写出两张药方,唤来外面的人,“依然是一张解毒,一张治病,早晚各一剂,必须要隔四个时辰以上,不能混喝。”
解毒的字眼飘到清蕴耳中,让她心有所感,下意识看过去。
藏翠藉香二人本来在不住点头,一察觉她的目光,身体突然僵住,眼神开始闪烁,随后都当做没看见,默默扭过头。
他们实在不会隐藏心事,就算清蕴没仔细听大夫的话,一看两人神色,也能发现蹊跷。
可眼下不是追问的好时机。
张颖没注意他们的眉眼官司,他从来只负责治病,不看人脸色,说话也全凭自己心意。按他的说法,这场病很不应该,病人昏迷着教训不了,干脆把炮火转向了藏翠和藉香二人。
就在两人被骂得垂头丧气之际,李秉真眼皮微动,醒了过来。
他的脸色远比光明寺那日伪装时苍白,四肢冰凉,唯独一双眼仿佛含了温度,甫一睁开,便带着让人安心的感觉。
“世子——”藏翠惊喜出声,猛得跨步上前,险些没把张颖挤一个趔趄,叫他没好气道,“一惊一乍的做什么,我来了,人醒不是迟早的事么!”
“……喔。”藏翠耷拉着脑袋。
慢慢恢复清明的李秉真看见他们,逐渐想起发生了何事,先扫视了圈,见清蕴安稳站在床侧,下意识露出安抚的笑。
“原来世子还笑得出来。”张颖怪声怪气,“看来鬼门关那边有好事发生啊。”
李秉真:“……”
知道这位神医的性子,他立刻表现出诚恳认错的态度,“张大夫,怪我忘记知会你一声。”
“经不起世子这声唤,我的话都没人听,算什么大夫——”张颖凉飕飕道,“只是可怜你的小夫人,刚嫁过来就发现夫君是个随时要咽气的病死鬼,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我看呐,你这夫君任性得很,反正也不听话,迟早要没救,还是早日改嫁罢!”
清蕴:“……”
这位张神医,医术了得,脾气更是了得。
17.第十七章
清蕴独坐在杌子上,望着手中香茶升腾起的袅袅轻雾,目带沉思。
她没有梳妆,在炭盆的热意下仅着了件水青袄衫,面上未施脂粉,相较起来比白日成熟稳重的形象多了分青涩。
而她的思绪不在这杯茶,飘到了张大夫说的“解毒”二字上面。
和大多数人一样,她一直以为李秉真是时运不济、生来多病。
他得到的太多,权势、富贵、相貌、才智,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在追逐的目标,作为齐国公和镇国大长公主之子,他却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了一切。有人就会想,上天给他降下一些磨难也是应该的。
但从张大夫流露的意思来看,他这从来就不是单纯的病,是病和毒。
如果真和后者有关,就让人不得不想起彭掌柜说过的话——早年间,齐国公后宅曾有两位“主母”。
除去后宅争斗,好像没有另一种更符合常理的原因能解释。
清蕴无意探究齐国公府密辛,但她如今已经是世子夫人,这事看起来又和李秉真息息相关,如果她完全不知情,日后相处中很可能会触犯到一些该避忌的人和事。
她不喜欢这种懵懂无知的感觉。
“夫人。”白兰唤她,“世子醒了。”
时隔一天一夜,李秉真总算醒来,这段时间除去喝药,他几乎都在昏睡。期间大长公主派人来问过话,被清蕴以夫妻二人在休息的借口打发走了。再久些的话,恐怕那边就会发现。
踏入内寝,李秉真刚喝完药,其他人在收拾药碗,帮他擦拭手掌。他的药多而杂,既有煎煮的药汤,也有干巴巴的药丸,必要时还得辅以药浴。这些药有个共同之处,就是气味都极苦,最小的那枚药丸闻起来也是极其刺鼻,几乎只能闭着眼睛服入。
李秉真好像习惯了这些,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淡至极,好似高居九重天的神祇,身边来来回回那么多忙碌的人,一个都没能落入眼底。
清蕴发现,这样的他和当日光明寺伪装出的模样很相似。在这种时候,与其说那日是伪装,不如说温文尔雅的表象更像一层“面具”。
其实久病之人历经诸多痛苦,想要和常人心境如一,几乎是不可能的。清蕴身边没有这样的人,起初以为李秉真是意外,可从他独处时的状态,以及孤峭寂冷的字迹来看,他只是比其他人更会隐藏。
烛光中显现出清蕴身影,神祇倏然落入凡间,笑意慢慢浮现,“清蕴。”
“世子这一觉,睡得可比我长多了。”清蕴轻声说着,让李秉真不由露出歉意的神色,“我知道会虚弱一阵,本想待在书房中度过,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
他是想避开她的,清蕴对此心知肚明,没评价什么,接过白兰递来的粥。
这碗由粳米、山药、郁李仁、柏子仁等物熬制而成药粥,作用是润肺养神,正适合此时的李秉真。
两人都没任何扭捏,一个喂得顺手,一个吃得也很坦然。
也就是这时候,清蕴发现他的眼睫格外长,不似她的天然含有卷翘,而是直接下垂。当他低首,眼睑下那道浓浓阴影,几乎能遮挡住所有心事。
还剩最后几口粥时,清蕴依张颖临走前的吩咐,取出黑白瓷瓶,“一枚解毒,一枚治病,必须随饭食服用,世子要先用哪颗?”
李秉真沉默,须臾选了前者,清蕴就从中倒出一刻圆润的黑色药丸。他伸手来取,微凉指尖触碰到掌心的刹那,两人神色都微微动了下。
夫人的聪慧,在李秉真这儿实在无需赘述。他最初深受吸引的,也正是她这份看穿世事的透彻和直面内心的坦然。在意识到自己成为她的夫君是因她选中,而非两家长辈商定后,李秉真就知道,有些事无法瞒她,也不应瞒她太久。
更别说她这句等同于明示的话。
服了药,等女使们接连出房,仅剩二人相对而坐时,李秉真开口,“我沉疴在身,既是病,也是因毒。”
清蕴给两人各倒杯水,做出认真倾听模样。
在李秉真的讲述中,时间追溯了许久,直到他尚未出世,父母刚刚成婚之际。
齐国公早年有一位通房,仅这一位,是太夫人买来养在膝下、看着长大的姑娘。太夫人与她情同母女,齐国公与她也有青梅竹马兼兄妹之谊。在齐国公还未成婚前,这姑娘与其说是通房,称为半个女主人更合适。
可想而知,她在曾经的侯府、如今的齐国公府拥有多大权力。
齐国公喜爱她,但也有男人们共通的想法,认为她出身太低,不可为正妻。
尚大长公主当然是意外,可齐国公与这位殿下有袍泽之情,大长公主亦生得明媚美丽,他被选中了,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起初,二女相安无事。大长公主出身尊贵,性傲且不拘小节,根本不屑和成婚前的一个小小通房计较,即便此女被收作姨娘,也全然无所谓。她作为大长公主兼将军,有自己的府邸和俸禄,管家权也不放在眼中,齐国公由此得享齐人之福。
但人之所以不可控,正是因为其思想会变化,野心会随之增长。齐国公母子的放纵、大长公主倨傲下的忽视,让这位姨娘滋生了勃发的欲望,尤其是在大长公主诞下一女后迟迟无子的情形,让她筹谋甚多。
所以,在大长公主再次有孕,自己也恰好有了身孕。她急于给自己儿子开路,竟铤而走险,借府中不曾防备,在大长公主临盆前给她下了奇毒。
毒一种下便有大半到了胎儿体内,导致李秉真生来极为虚弱,几度病危。齐国公夫妇还以为是大长公主早年在战场受伤所致,小心翼翼呵护几年,竟无意中得知是姨娘暗中下毒所致。
当时情形如何,李秉真不可能知道。从他有记忆开始,父母二人就好比仇敌,让他整日活在无止尽的争吵和叱骂当中。伴随着身体的病痛,他一度认为,自己是造成这些境况的罪魁祸首。
直到他七岁那年,大长公主忽然大步走来,说要带他离开国公府,当时她裙裾染血,浑身是说不出的畅意。事后李秉真才知,她亲手斩杀了那位姨娘,并准备休夫。
当然,从现在的结果看,休夫定没休成,此事到底怎么解决的也只有几位长辈清楚。
反正齐国公后宅从此没了姨娘,她留下的一子李审言,最初由太夫人养育,待他到十岁后就独住了一个院子。对待这两位孙子,太夫人明面上都比较淡,以年事高的由头,早就不参与家中诸事。
李秉真道:“母亲不喜李审言,他到卫所任职后也甚少回家。”
准确来说,是齐国公府几乎没问过李审言的任何事,连他当初跟去战场,都是有人禀报,夫妻俩才知道他竟混入了平乱大军。
清蕴听罢若有所思地静了许久,齐国公府这桩往事确实有些出乎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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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毒,二十多年也无法解?”
“当时我太小,毒已深扎五脏六腑,余毒难以彻底清除,只能定时放毒血、用药镇压。张神医为我治疗已久,他一直在研制解毒之法,如果说根除,只能看他是否有进展。”
清蕴了然,怪不得藏翠藉香二人被张颖训如狗也不敢反驳。
李秉真淡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惊天秘闻,已是上一辈恩怨了,且早就解决。”
早就解决了吗?清蕴认为未必,大长公主爱憎分明,且极其喜欢迁怒,她杀了那位姨娘,每日看着李秉真备受煎熬,没道理会放任李审言安然长大。更有甚者,齐国公这些年也不见得能讨什么好。
李秉真的语气也过于冷静,像是在讲述他人事,对于父母的荒唐,对于自己的痛苦,好像完全不在乎。神佛尚且怒目,他却总是心如止水,不似此间中人。清蕴觉得,他这旁观的态度不是无能为力的接受,更像漠不关心的傲慢。
很快敛了思绪,“所以你畏热不畏寒,平时服药,更多为镇压毒性?”
“是。”
清蕴颔首,从起初的诧异到恢复自如,仅用了讲述的这一刻钟,“如此说来,我还应该庆幸,世子并非受上苍所妒,仅是人力为之。人力就总有可挽回的余地,还不算太糟。”
李秉真眉头动了下,似乎从未有人和他说过这种话,母亲连他服药都看不得,总会在旁边默默流泪,然后夺门而去。
他笑起来,“夫人见人见事,总有独到之处。”
清蕴的回答,是放下碗,静看着他。
李秉真由起初的愣怔到平静,那点笑意收起,“吓着你了吗?”
“有些。”
其实并没有,清蕴敢嫁给有那么多传闻的他,对一些事当然有心理准备。甚至于说,刚嫁过来人就守寡的可能性也想过。
考虑到齐国公府和自身的种种境况,她一度认为,即便最差的结果,也是利大于弊。
但此刻她隐约看出,李秉真并非只是身体有问题,他自身亦没有什么生的欲望。许是厌恶了这满是痛苦的身躯,许是对世上的一切没有眷恋,又或许是其他原因。
“少思。”
“嗯?”
“惟愿真心相许,一年胜百年。在和你成婚前,我的确这么认为。”清蕴道,“但其实有时贪心些,也未尝不可。”
“你认为呢?”
对上那明净柔和的目光,李秉真感觉自己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对解毒、续命这件事,他一直没什么执念。某种程度来说,他是生而知之者,在父母以为他依旧懵懂的时候,他已经能够记住,并且逐渐弄懂他们争吵的缘由。
齐国公和大长公主在战场上是能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将军,但在内闱中,在夫妻、儿女之间,却都像牙牙学语、踉跄行走的孩童,隐瞒、误会、疑虑,让他们的关系如同悬丝走线,一度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事情因李秉真而起,但他知道症结不在自己,也没想过设法挽救。父母是分是合,对他而言没区别,甚至自己是死是活,他都不是很在意。
这些冷漠到不正常的想法,李秉真从没对人表露过。
没想到他这位年少许多的新婚夫人似乎很快就有所察觉。
临睡前,他的目光停留在身侧,许久后,抬手灭灯。
18.第十八章
休养三四日,李秉真乱服药的后遗症好了许多,能够行走自如,也能在长辈那儿偶尔露个面,叫他们安心。
大长公主对清蕴这个儿媳有第一面的好印象,再加上法显禅师的批语,很放心她和儿子相处。藏翠笑言,说殿下知道如今有了可以管束世子的人,终于不再一日三问了。
话有些夸张,足以说明国公府对李秉真是何等小心。
日子就这样消磨着,李秉真十日的婚假即将告罄,再过一天,他就该去翰林院上值了。
清蕴有些好奇,“世子在翰林院做什么?”
“修书、研习佛学、作画,偶尔陪陛下讲书听经。”
听起来悠闲,不过仅对李秉真如此。翰林院学士可陪侍御驾,身处其中者无不铆足心思讨建帝欢心,恨不能即刻得天子赏识,去其他地方大展身手,尤其是众多官员所向往的六部。
正所谓“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内阁阁老中,又多为六部要员。柳文宗为内阁首辅,担任的就是吏部尚书一职。齐国公未入内阁,但他曾经的麾下将领弃武从文,进朝堂后晋升飞速,现今任兵部尚书,为内阁次辅。
李秉真进翰林院不为前程,所有人都觉得以他的身体,入仕纯粹是打发时间。不至于烦闷无趣,也不至于劳累危险。
至于建帝曾夸他有“治世之才”,他本人又是不是这么想,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清蕴听了这句话,不免揶揄:“那世子去当值,岂不如同闲庭漫步,舒适无比?”
李秉真假作认真思考了下,回她,“似乎的确如此。”
两人齐笑,商议了下,准备去郊外的庄子逛逛,顺便钓些肥美鲈鱼,享受这最后一天假期。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刚整理好一应物什,外面传消息,说是一名姓彭的掌柜求见世子夫人。
成婚前,清蕴就对彭掌柜说过,有要事可以直接来国公府寻她,以前在王家就是这么嘱咐的。
彭掌柜处事老练,遇事大都可以自行处理,去王家找她的次数屈指可数,没想到刚来了国公府店铺就疑似发生变故。
知会过李秉真,清蕴在一处小花厅和彭掌柜见面。
“夫人——”彭掌柜称呼改得极为迅速,见面先连声道歉,表示若非要事绝不会在她新婚时打搅,但这件事已经放了段时日,再拖下去,恐会酿成祸患。
“嗯,说罢。”
彭掌柜说了两件事,一为茶楼最受欢迎的“龙井茶饼”食方被楼中跑堂所窃,卖给了对家“香影社”。他查出跑堂后仔细审问,发现此人是因家中祖母病危缺银子买药,恰巧香影社以利相诱,就铤而走险偷窃食方。
二为除夕前夜有人到茶楼闹事,说茶楼后厨早就蛇虫鼠蚁为患,从茶汤里面捞出滑虫尸体,又从点心里吃出老鼠尾巴,吓得客人连连呕吐,扬言要把茶楼告上官府。这件事当场就解决了,因为茶楼跑堂看出他随身藏了虫罐,罐中装的正是他“吃”出的那些虫子。跑堂身手好,在那人要逃跑时,猛地举起桌椅把人砸倒,再和茶楼掌柜一起把人扭送去了官府。
事情的麻烦就在这里,那人去之前本来承认所作所为,一到官府就变了面孔,痛诉他们用私刑逼供,自己才不得已承认。官府的人一时分辨不出对错,先把人放了回去,派人查案,查着查着,情况对茶楼竟愈发不利。
彭掌柜暗中打探,才知道此人是柳阁老府上严管家的亲侄,自己也经营着一家茶舍,看这儿生意好便来捣乱,没成想被那一砸砸瘸了腿,怀恨在心,不肯用钱私了,非要茶楼开不下去才罢休。
任彭掌柜手眼通天,对上柳阁老这等参天巨物也没有办法,只能求助于背后的东家。
清蕴沉吟,用了会儿理清思绪,“严管家可有出面?”
“不曾。”彭掌柜道,“但官府那边断案有倾向,恐怕暗地已经疏通过关系。”
能用银子解决的都不是事,关键还是在于背后的人。官府当这茶楼普普通通,没有势力倚仗,哪肯帮他们消灾,送钱也是白送。
如果清蕴出面,这官司当然不成问题,可要她为这种小事做主,未免有失身份。更关键的是,朝堂间利益关系复杂,彭掌柜不确定是否会因此和柳阁老那边结仇,给东家带来不便。
没有立刻表明态度,清蕴视线转到了角落站立许久的少年身上,隐约想到什么,“彭掌柜说的这两件事,不会都是同一人所为罢?”
“夫人洞若观火。”彭掌柜苦笑,示意少年上前,“正是如此,他叫阿飞,点心方子是他所偷,人也是他所砸,我都不知该说他戴罪立功,还是错上加错。本来打算让他直接离开,阿飞一定要来听夫人的看法,看在您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份上,我就斗胆带来了。”
“为维护茶楼而不小心伤了人,当然算不上错。在这之前,谁也不知道抓个闹事的闲人会惹出大麻烦。”
此话一出,少年无精打采的双目立刻亮了起来,充满希冀。
清蕴记得他,当初他来茶楼谋生计,掌柜看他个头太小不愿要,而她见此人颇为机灵,生得也有些讨喜,便破例要下他。当时阿飞激动非常,直接跪地磕头,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不过——”清蕴话锋直转,“一码归一码,你为茶楼澄清误会,我很感激,本该给酬谢,可你偷了茶饼食方,损失远超那点误会。何况,你今日能够因祖母生病被对家诱惑,来日就能因其他事被人利用。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这个道理,彭掌柜应该和你说过,没有送你去官府,已经是我们仁慈。”
“可是……”阿飞急急想要辩解,被清蕴打断,“家中有急,为何不告诉茶楼掌柜,或者彭掌柜?”
阿飞撇嘴,想说却不敢说。在他心中,茶楼里能够帮自己的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面前的东家。无论茶楼的尹掌柜,还是这个彭掌柜,都是利欲熏心的生意人,常挂在嘴边的话都是“做生意不是开善堂”。听多了,当然知道他们不会帮自己。
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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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人何等眼力,立马看出他心中所想,清蕴笑了笑,“你觉得两位掌柜不近人情,不愿找他们帮忙。认为我很好说话,在犯过错后仍想找我求情?”
阿飞确实是这么想的,他当初找东家无门,奶奶生病急用钱,只能先按那边说的做。做完后又心存侥幸,觉得只要说出实情,东家可能会怜悯他,对他网开一面。
如果他成熟些,便会知道,不是生得漂亮又面带笑容的就是大善人。如果他聪明些,也会意识到,如果东家真是他心中想的那样怜悯之心过盛,就不会任用彭掌柜做心腹。
可惜他太年少,无人教导,仅能凭一点匮乏的口才在这努力辩解。
清蕴丝毫没有动容,似是叹了口气,“如果没有那一面之缘,你反倒不敢这样做。看来好人并不好当,更容易受欺负些。”
阿飞听完,急得抓耳挠腮,简直百口莫辩,终于在清蕴让人送他出门时鼓起勇气,一步上前抓住她的裙摆。
“阿飞/大胆!”彭掌柜和白芷同时出声,前者立刻吓出满头冷汗,要是东家因他出了什么事,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
被两人齐刷刷摁在地上,眼看要被带走,阿飞连忙大声喊,“夫人,有东西,那人身上有东西落了下来!”
“什么东西?”彭掌柜问他。
阿飞不搭理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和一枚印章,再没了先前明亮的眼神,祈求地说:“是那个人落下的。”
他指的是用虫闹事之人。
清蕴眉头微动,示意白芷去取。
信已经被拆开了,一目十行地阅过,清蕴问阿飞,“你自己拆的信?”
“我不识字……”
他起初还想里面会不会是银票,结果只有三张写满字的纸。如果不是那枚印章看起来特殊,他根本不会留着。
清蕴认真凝视少年,似在确认他有没有说谎,直到他被看得再度红脸出汗,点头道:“好在你拿了出来,此物在你身上,只会招来祸患。”
她没理会阿飞想凭此留下的想法,继续摆手让白芷带人离开,并私下吩咐,着人暗中观察他一段时日。
彭掌柜毫不意外她的决定,给主子做事,重要的从来不是对错,而是忠心。阿飞在这件事上二者都不占,夫人绝不可能留他。
“严管家那儿,夫人准备如何?”
“他毕竟是柳府管家,暂时不要接触。”清蕴道,“官府那儿我会派人去说,让他们按事实判,可以赔一些银子,但不能让对面占理。”
彭掌柜点头,“我也觉着该是这样。”
他很识趣,丝毫没问信封和印章,和清蕴口头上把紧急的事了结了,就告退离去。
这场见面没超过半个时辰,天色依旧很早,清蕴在厅中把那封信又看了遍才回月舍。
算起来应该还有时间去郊外,结果刚看见李秉身影,就听他说,“母亲刚刚着人传话,说今年陛下特准府中众人进宫给贵妃庆生,就在明日。”
19.第十九章
李贵妃身处尊位,为人却很低调,每年生辰都是在自己宫中摆小宴,邀几个嫔妃聚会就作罢,今年也是这个打算。
建帝想一出是一出,刚冒出的主意,转头就让司礼监传话,顿时让国公府忙碌起来。
清蕴初次进宫,趁女使们备礼的当口,请教李秉真关于宫中行走的忌讳,话题由此延伸,提起建帝后宫。
建帝登基十年,后宫只有二三十嫔妃、两位小公主和一位皇子,称不上热闹。
李贵妃经历的后宫倾轧之事也很少,基本不用担心。
造成这种局面有多重原因,主要有两个。
建帝及冠当年承嗣,在那之前还没娶妻,子嗣也无从谈起。他在潜邸时,本有位先皇后定下的太子妃,可惜天妒红颜,此女在成婚前三月病逝,紧接着建帝即位,时间匆促,便没再选正妻。
此事一拖再拖,后位始终空悬。
再则是,建帝登基的前五年,朝堂内忧外患交加,他忙于国事,根本无暇顾及后宫,三年一次的大选也改了规矩,变成五年一选。
先帝驾崩前,朝内已经天灾频繁,流民起义四起,朝外跶虏倭寇侵扰,烦不胜烦。
当时蒙古部落统一,势力空前强大,想趁建朝政事交接混乱之际偷袭大同,被得知消息的建帝亲自领兵击退。战事持续数年,胡虏一度南下,和倭寇一起侵袭江浙等地。这事说起来,连清蕴都有印象。
建帝调兵遣将,先镇起义再压倭寇,蒙古那儿则以互通贡市为策,和他们达成息战协议,建朝得以休养生息。
经此种种,所有人都认为新君雄才大略,有明君相。谁能料到,才几年的功夫,他行事就越发随心所欲、难以捉摸了。不仅在朝堂上有意分权,平时也会突然干出一件震惊朝野的荒唐事。
当然,后面这些不是李秉真所言,而是清蕴根据见闻推测。
“祖母身体不便,那我明日就和母亲、郡主一起进宫,你和父亲则在下值后同往承乾宫?”
李秉真建议,“你那两位女使行事都很沉稳,但明天最好带上春分,她曾随我进宫,认得些人。”
清蕴采纳了他的提议,提前嘱咐过春分,翌日一早便去厅中等待大长公主。
李贵妃信佛,不喜奢靡,她就选了自己调制的一味香作生辰礼,叫北苑名芳。此香最适合寒冬,燃起来有股幽兰之韵。除此之外,还备了味道相似的香膏。
准备礼物时,清蕴只在手上过了一遍,没想到大长公主嗅觉出奇灵敏,刚上马车就看着她,“擦的什么?好香。”
“我没有用香,母亲闻到的,应是给娘娘备的礼物。”
说完把北苑名芳和香膏都取出示看,大长公主瞧了两眼,直夸她制香手艺好,匠心独特,比一些香道师的成品更出色。
“听说母亲好酒,我曾调制过一种醒醉香,放在枕中能够缓解宿醉不适。如若母亲不嫌弃,今晚我就让人送去。”
大长公主闻言大喜,“这正适合我。还有吗?给你父亲也备一份。”
“当然。”
这个小插曲引得大长公主颇有聊兴,干脆坐到清蕴身旁和她说起话来。
偌大香车,乘坐的不只她们二人,还有偎在大长公主身侧的李琪瑛。
大概没几个女孩儿对香料不感兴趣,李琪瑛爱熏香,贴身女使中就有擅长制香者,听起来比清蕴依旧差了一层。
不过她内心感兴趣,面上丝毫没显露,从头到尾都做出傲慢模样,甚至几度想岔开话题冷落清蕴,全被大长公主四两拨千斤地带过。
李琪瑛气极,她至今还没在心中认可这个大嫂,本打算进宫路上拉着娘亲不搭理人,让陆清蕴独自尴尬,没想到转眼坐冷板凳的成了她。
默默生了一路闷气,刚踏进宫门,她就头也不回地走在最前,急匆匆走向承乾宫。
大长公主对此只笑笑,不紧不慢地带着清蕴在宫廷中行走,偶尔和她说些见闻。
两人踏进承乾宫时,李琪瑛正赖在长姐怀中撒娇,似乎在诉说什么,脸上满是忿忿之色。李贵妃满眼无奈,一直让她坐好,见到大长公主身影,终于松了口气。
“母亲,快哄哄永平罢。”
伸手揽过小女儿,大长公主亲昵点她额头,“谁也没你小气,和你嫂嫂多说几句话而已,都是一家人,真不知哪来的气性。”
李琪瑛哼一声不说话,别过头去。
大长公主同她坐到一块儿,难得拿出耐心哄人。
“叫你看笑话了。”李贵妃朝清蕴歉意道,“永平孩子心性,到现在也没长大。她没有坏心,逞逞嘴上威风罢了。”
可她这话,连春分都不敢认同。
在国公府待了那么久,春分不止一次看到郡主因不高兴而把仆从抽得满地求饶,如果说这是没有坏心,恐怕那些纨绔子弟个个都算善良。
春分作为奴仆不敢议论主家,清蕴则是不可能当着李家人的面否认李琪瑛。
“弟妹,我便唤你清蕴了,可好?”
“娘娘随性即可。”清蕴奉上香料香膏,“我向国公府的老人取经,听她们说,您闺中喜爱调香。恰好我随人学过些制香的手艺,今日便斗胆取了这北苑名芳来,请娘娘指点,还望您不要笑我班门弄斧。”
“怎会,我手艺平平,你这才是大家。”李贵妃照例谦虚了下,她对清蕴很有好感,当场试用香膏,果真点评了几句,传授她自己制香的妙法。聊到投机处,又着人取出一支鲤鱼戏珠式样的金钗,“你们成婚当日,都没来得及去新房看一看你,好在今天不算晚。这枚金钗是御用监年前奉上来的,我很喜欢这式样,可惜戴上去不宜,瞧着应该与你相配,来试试。”
“多谢娘娘。”清蕴说着,直接微微低身,像是方便人簪发,极其自然的态度让李贵妃一怔,会意地把金钗插上,笑道,“果然极衬你,美极了。”
“也是娘娘眼光好。”
二人相视一笑,李贵妃心中更添亲近,觉得这个弟媳与自己很合得来。
相处融洽间,哄好女儿的大长公主走来,“今日是什么打算?”
她扫了圈承乾宫,发现外面大有不同,疑似搭了个台子,“排了戏?”
“是陛下昨夜着人搭建,并非戏台。”李贵妃摇头,“只说为我们准备的,具体如何,也没透露过。”
陛下循规蹈矩时,她都没能摸透他的想法,如今就更不可能了。
“到时候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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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琪瑛脆声道,“陛下爱重姐姐,定是惊喜,急什么。”
她倒很会为建帝说话。
大长公主觉得也是,看时辰尚早,先坐下吃茶聊天。
女孩儿,或者说女人们聚在一起,可谈的事情非常多。大长公主没有领武将职位,但经常随齐国公一同处理军务,朝堂上下的情况都清楚。
李贵妃打理内务在行,对朝政也能说出一二见解。母女俩聊的内容从建帝嫔妃到诸位大臣后宅,再到如今齐、柳两家的水火之势。
朝堂上看似三足鼎立,实则是两方对垒。司礼监只忠于帝王,做的是传天子谕、代行天子事的活儿,对他们的争斗一向冷眼旁观,偶尔出面和稀泥。
李贵妃听说了这阵子前朝的事,轻声说:“母亲,朝堂六部本就是为陛下效劳,你们让孟叔牢牢把控兵部,连一个武库的位置都不放,说不定连陛下的人也被拒之门外。长此以往,是否不妥?”
“吏部不也全是柳老头的门生么?”大长公主摆手,“且你想岔了,这些人只在我们双方之间分亲疏,对上陛下,都是忠心耿耿的纯臣。”
纯臣,私下分派系的纯臣吗?
李贵妃沉默,不知如何劝谏。
母亲身为陛下姑母,至今仍把陛下当小辈看待,疼爱有余,敬重不足。她不知陛下内心是否有过不悦,但平心而论,换作自己,她会觉得母亲太不知分寸。
她提醒过父亲,也劝过母亲,两人好像都没上心,有时还任由手下的人肆意妄为,算得上逾矩了。
李贵妃有时怀疑,自己迟迟未有身孕,是不是陛下对李家不满,或不想坐视李家势大,才不让她诞下龙子。环视后宫又没几人有孕,这种疑虑时有时无,逐渐扎根心头,变成一根痛刺。
话却不能对母亲倾诉,因为她只要说了,转眼母亲就可能要求陛下只幸她一人,直到她孕有龙种。
女儿轻言细语的提醒没被大长公主放心上,还反过来劝她不要忧思太重。李贵妃无法,干脆略过这话题,召人问是不是下朝了,得知那边已结束朝事,建帝和齐国公父子正在来的路上,立刻吩咐重新煮茶上点心。
一刻钟后,随着宫人通报声响起,第一个有反应的不是李贵妃和大长公主,竟是不想听娘亲姐姐聊天,无聊到和清蕴一起喝茶的李琪瑛。
“陛下——”李琪瑛乳燕投林般直奔门外,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玄色身影逆光大步而来,见到她停下脚步。
建帝本来就高,因喜欢练武,身形伟岸强健,叫李琪瑛不得不仰首看他。
“果然是已及笄的姑娘,愈发好看了。”他抬手随意拍了拍李琪瑛脑袋,这位无论在哪都骄纵无比的小郡主顿时成了最乖巧的女孩儿,毫不吝惜地展露笑容,“因为我和阿姐生得像啊,自然好看。”
清蕴下意识瞧旁边两人,只见她们习以为常,十分淡然。
转眼间,建帝迈入殿中,得大长公主、李贵妃出声问好。他点点头,看向清蕴,不怒自威的凤目似有诧异,“这位是……?”
他召齐国公阖府进宫给贵妃庆生,清蕴如今能和大长公主同坐,身份根本无需解释。
建帝有此一说,只能是明知故问。
20.第二十章
建帝询问,不说其他人,身侧的司礼监总管万云也该识趣回答。可这位面白无须、体型微胖的中年男子视线垂在地面,好像没听到皇帝声音,沉默得很。
依然是大长公主出声,“陛下忘了,这是少思的新婚夫人,我的儿媳,王贞的外孙女。”
清蕴适时福身行礼。
“原来如此。”建帝恍然般,“就是那晚朕无缘得见的新娘。”
说完这句话,他径直走到清蕴面前。
刚下朝过来,建帝仍穿着黑色龙袍,上缀青色衮边,张牙舞爪的龙纹正在衣袍上翻云覆雨,冷冷地俯视众人。
天子之威,赫赫奕奕。当他不加收敛时,那股气势便如重山深渊,简直要化作实质,顷刻间把人压倒。
清蕴领略过很多目光,因相貌出众,旁人见到她大都是惊艳、感叹、亲和,无论如何,表面总不会太差。但建帝作为天子,情绪流露也和常人不同,起初让她有种被猛兽盯伺的毛骨悚然之感,那种压迫一闪而过,很快他就感叹道:“如斯美人,少思好福气啊。”
“那夜本该去看看这对新人的,好在今天也不算晚。万云,让御用监送些东西来。”
“陛下是要给弟妹和琪瑛赐礼吗?”李贵妃走来,“臣妾早就着人准备好了,不必让万公公再跑一趟。”
“哦?贵妃赐了礼,朕更不能落下。万云,就挑年前进贡的蜀锦和那几套金器。”
建帝特意发话,老僧入定般的万云才恢复生气,对众人笑了下,到殿门外吩咐内侍。
宫廷内有十二监,司礼监是其中之一,同时也是所有内务衙门的“第一署”,万云作为司礼监总管,便是建帝一等一的心腹。清蕴观他行事作风,觉得他不愧有“内相”之称,极懂圣心。建帝如此狂肆不羁的性格,在万云近身时,都愿意微微倾身听他说话。
朝臣们每每有要事上报,须找他探知天子心情。进宫前,李秉真也曾提过一嘴,寻常宫人无需在意,唯独司礼监的人不可慢待。
“陛下已经到了,怎么他们二人还没来?”大长公主望了眼外面,颇有些不耐烦。她不喜欢纯坐着赏物谈心,刚才坐在这和女儿说了许久的话,已经是压着性子。
“姑母感觉无聊了?”建帝很了解她,“朕是先行一步,齐国公还在商议事情,应是绊住了,既然这样……”
他眼神示意,立刻有人将殿外蒙着红布的巨笼扯开。
众人还在猜测是何物,没想到里面竟是头伏地小憩的猛虎。
阳光乍然照入,猛虎受惊,见周围风景陌生,一众持刀剑的侍卫架在两旁,登时圆目紧缩,起身朝天吼出一声虎啸。声浪滔天,像海啸扑面,一波又一波袭来,几乎震耳欲聋,让李贵妃在内的许多人脸色霎白。
“这是朕前几日亲手从猎场抓回的雄虎,姑母不是最喜欢这些猛兽,当初还想豢养吗,您看这头如何?”
大长公主见猎心喜,丝毫不惧地走到笼外,连声夸赞,“不错,它应该正值壮年,甚是威猛,野性极佳。”
她尚未出降时,就曾想在宫中饲养虎豹,先帝知她喜好,特意找人寻来刚断奶的野兽。软绵绵的小兽到了面前,她看也不看,直言不喜欢被驯养得失了野性的兽类,想去猎场捕获那些成年野兽,被先帝严令禁止。
面前这头,当真极对她胃口。
“姑母喜欢,尽可带走。”
大长公主摇头,“国公府太小,没地方养它,整日关在笼中也是无趣。”
建帝回头看仍在殿内的几人,“你们可想摸一摸?朕叫人制住它,尽管一试。”
李贵妃、清蕴自是毫无兴趣,李琪瑛跃跃欲试,却被长姐一把拉住,无论如何不肯她前去。
“陛下。”
齐国公和李秉真一道同出现在众人眼中,建帝当即迈步迎去,朝二人展示自己战果,颇有些炫耀战果的感觉,“齐国公,少思,你们觉得如何?”
虎,尤其是这种野性未驯的猛虎,再如何威风,在常人眼中都显得狰狞凶恶,出现在这宫廷之中,更容易使人惊慌。齐国公父子仅扫了一眼,面色都无变化,夸赞道:“陛下孔武有力,身手非凡。”
齐国公也就罢了,他是久经沙场历练的老将。建帝仔细观李秉真神色,见他竟也反应平平,波澜不惊,不由有些意外,循着他眼神看去,见李秉真的视线在笼中虎一掠而过,就转到了那位新婚夫人身上。
建帝随之瞥去,恰好撞见清蕴也正看着李秉真,毫不在意场上其他人。
不由玩味,看来这对夫妻感情当真不错。
看得差不多时,建帝同众人回殿,问起齐国公刚才商议的事情。
齐国公道:“柳阁老认为北城兵马司一职干系重大,贸然罢免不妥,还道暂无可以举荐的替任之人。”
现任北城兵马司指挥和齐国公交好,他犯了错,有人提议罢免,柳阁老居然不同意,建帝直摇头,“柳文宗年纪大了,越发畏手畏脚,凡事只会说不妥、往后再议,真是装糊涂装惯了。”
“柳阁老行事向来谨慎,他也是为大局着想。”
建帝叹了声,“如今朝中平蛮镇乱有国公和孟卿等人,治世安邦却没几个可用之人。遇事时,这偌大的朝堂,竟无一人肯为朕出谋划策。”
他忽然转向李秉真,“少思,你在翰林院待着实在屈才,当真不愿进六部吗?”
李秉真起身,“蒙陛下抬爱,然臣自知力薄才疏,陪同讲书论经还可,论为天下计,还要看其他同僚。”
“你有没有这份才能,朕难道不清楚吗?”建帝不悦,“你当年春闱的考卷都被特意呈到朕的案前,内阁啧啧称奇,对朕说你当为相才。若非碍于你身体孱弱,朕也不会舍得把你一直放在翰林院,现今你身体大好了,依旧不愿到他处任职。”
语气加重,“莫非,你就是不想为朕效力?”
随着最后一字落地,建帝脸上笑意也一点一点消逝,面色越是平淡,君威越发深重。
气氛肉眼可见得紧绷起来,眼见李秉真又要开口,建帝眼风一转,竟问清蕴,“世子夫人难道也认为,你这夫君才疏学浅,不堪大用?”
李秉真目色微沉,正欲出声之际,清蕴轻轻按住他袖口,回示建帝,“世子自是学富五车,在臣妇心中,他聪慧绝伦,为世间大才。”
“哦?”
清蕴不紧不慢,“然术业有专攻,有人擅长写书作画,有人生来便是安邦之才。陛下为雄主,登基以来垂拱而治,使我朝民安物阜,世人对您无不心向往之,何愁无人辅政?世子曾自嘲只会风花雪月之事,但臣妇以为,正是陛下治国有方,才叫天下才子能够各行其道、各得其乐。以陛下心胸,也断不会只拘泥于一种人才。”
此话一出,作壁上观的万云都忍不住抬了抬眼皮。
这位世子夫人好足的胆气、好巧的嘴。他随侍陛下日久,阿谀奉承之辈不知看过多少,再肉麻的话也听过,可像她说得这么自然又合时宜的,还真没几个。尤其是,她只是个闺阁女子。
建帝也愣住了,许久后放声大笑,“少思,你这夫人好利的一张嘴啊!前后都给朕堵上了,朕还能说什么?”
李秉真看一眼清蕴,笑笑没有言语。
建帝也不需要他们回答,他的态度就说明已经把这事放下了,殿内凝滞的空气再度流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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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蕴随李秉真坐下,她想的不错,建帝刚才就是故意发难。避而不答或委婉请罪恐怕都不会被放过,不如直接大胆些,还可能有奇效。
“陛下,到时辰了,用膳罢。”李贵妃趁机走来,对清蕴露出安抚笑容。
她的庆生宴,建帝却在这儿为难她的家人,无疑很不合适。可谁敢抱怨皇帝,大长公主刚才都没开口。
恢复说笑,众人陆续在膳桌旁落座。
这时候,李秉真才有机会和清蕴私下说话,“你刚才答得很好,便是我,也不一定能如此巧妙。”
“还是和世子学的。”清蕴朝他眨眼,“见人先夸,总无大错。”
李秉真莞尔,把思绪暂时捺下。引起这位注意并非好事,今后还是要让清蕴少和陛下见面。
膳桌上布满佳肴,宫人仍在陆续传菜。
李贵妃生辰,内庖做足了108道佳肴,每道菜各尝一口,就要迅速换下,以便桌上诸位都能品尽美味。
接连数杯珍酿入腹,除去不便喝酒的李秉真,其余人都生了几分醉意。忽然,一声虎啸响彻宫廷,震得所有人悚然,不约而同投去目光。
却见巨笼红布不知何时又被揭开,里面关着的竟成了两头猛虎。
二者见血发狂,已经在笼内撕咬得血肉横飞,精铁打造的巨笼也频频发出响声,像是随时要破笼而出,叫众多宫婢失声惊叫起来。
建帝不以为意,甚至离开膳桌,不顾劝阻亲自走到笼外,近乎痴迷地看着眼前这野兽相斗的场景。
清蕴面色还好,移开视线不看就是。看李贵妃已经有些想吐,她立即吩咐宫人呈上温水。
随着声声吼叫,两虎仍在争斗之际,笼门又吱嘎一声,走进了个面覆黑布身着劲装的高大青年。
齐国公和大长公主猛地推开座椅起身,彼此对视一眼。
看两虎相争还能说玩乐心太重,故意安排人虎厮杀,可称残暴!
然而不等他们制止,青年已经持短刀一跃而上。
相较于两虎,他的身形太过渺小,冒然扑去的行为宛如蚍蜉撼树,让人不忍细看。而他动作迅疾如电,丝毫不拖泥带水,瞬间就把刀刃插()入一虎后颈。
许是没有切中要害,巨虎吃痛,回身猛地一甩,想把人甩开,他却顺势踩上笼顶,借力让两虎相撞。趁它们两败俱伤之际,又反手把匕首狠狠刺进虎目。
他的动作已经利落到极致,比起随身护卫建帝的侍卫统领也不遑多让,依旧不可避免被其中一虎咬中手臂。那一瞬间,清蕴几乎听到兽齿撕扯皮肉的声音。
所有人都紧张得目不转睛,到这个地步,此人只能自救。
青年额头青筋暴起,握住铁笼的手肌肉刹那间蓬勃鼓胀,低吼出声,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狠狠抽出被咬得鲜血淋漓的手臂,借此再插一目。甚至不曾停歇,抽出腰间长刀,从上方凌空斩下,硬生生把另一只巨虎的脑袋给劈开了一半。
当两头野兽的尸体横倒在他脚下时,承乾殿内外寂静无声,都被青年这种猛烈而不要命的打法惊呆。
如果说这是建帝安排的助兴打戏,他的表演无疑精彩绝伦,极大取悦了建帝。
剧烈喘着粗气,好一会儿,青年终于直起身,他的衣衫已经完全成了破布条,露出精壮有力的身躯,而他对自己血淋淋的手臂视而不见。
“陛下,幸不辱命。”
“好,好,好!”建帝连道三声,大笑着从缺口一跃进笼,重重拍他肩膀,抬手取下青年面上黑布,缓缓露出一张年轻俊美的脸。
竟是李审言!
齐国公脸色巨变,再看大长公主,眼神已是冰冷至极。
21.第二十一章
进宫时旭日初升,归家已是夜幕低垂。
建帝安排的一出好戏让大长公主当场爆发,斥责皇帝玩物丧志,骂李审言不知廉耻谄媚君上,与戏子无异,扬言要把人除名赶出国公府。
李审言表现得很无所谓,拖着被撕咬下大块血肉的手臂,坦然受了建帝赏赐,甚至在座位上毫无顾忌地大口喝酒。
酒水顺着下颌点点滴落,砸在地面,一下又一下,让众人的眉头也跟着跳动。
他们都看到了大长公主黑煞神般的脸色。
李审言在国公府时,作风就已经十分随意了,如今得建帝撑腰,更显得张狂无惧。建帝对此不以为忤,反而愈发欣赏。
大长公主终于没忍住,拔出侍卫佩刀就要斩杀李审言,侍卫和宫人们护主的护主,制止的制止,建帝则哈哈大笑地让他们打起来,承乾宫霎时间乱成一团。
随后,这乱糟糟的局面,因女官惊呼一声“娘娘昏倒了”而终止。
待回过神来,李审言已经离开此处,大长公主也不愿久留,趁落锁前出了宫。
前后两辆马车俱是安静无比。
行至中途时,清蕴开口,“陛下对国公府,是否有误会?”
沉思良久的李秉真回神,“你是想问,陛下是否对我们不满吗?”
正是这个意思。
“树大招风,不止我们,柳家、孟家等也同样如此,端看陛下想对谁发难而已。”李秉真冷静分析,“我们这位陛下喜欢玩弄平衡之道,不喜任何一方权势过重,又不想打理朝政,时不时便要发一回疯,可能想以此震慑。”
发疯,清蕴深觉这个词用得精妙。在这之前,她完全想象不到建帝是这个模样,传闻中的疯症,也不过是说他喜欢行猎而已,谁能料到他会效仿毫无礼法的前朝,把内廷当成猎场。
甚至用李审言刺激大长公主,可见也没几分亲情。
李秉真看得透彻,在宫中行走以低调为主,能沉默时绝不多说一字。按理来说,他应该不会拖着这样的身体去参加科举,还在殿试大出风头。
清蕴直接把疑惑问出了口。
“夫人觉得呢?”
“……陛下故意夸大?”
摇头,李秉真似笑非笑,“事实上,我当日只在考卷上默写了一段《金刚经》。”
李秉真会去参加科举,完全是应大长公主所求。当时她受李审言一事刺激,在他身体状态稍好的时候,突然提出这个想法,家中都是以反对声居多。
他没反对,不过也无心入仕,就没想耗费精力考试,走个过场就罢,岂知一路考去都顺利无比。起初以为是母亲在背后操纵名次,直到殿试时建帝亲自把那张考卷摆到面前,李秉真才看到那针砭时弊的字字句句,根本不是自己所写。
当场承认舞弊,无异于把齐国公府置于死地,只能顺着建帝的话和他对答。
好在他确实有些墨水,随后便有了建帝当场夸他为“治世之才”的名声。
事后再去探查,李秉真发现代答的考卷和母亲毫无关系,其中竟隐约有天子手笔。考虑到越发复杂的朝局,不管这是陷阱还是试探,他都不可能入朝参政。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清蕴沉思了好一会儿。
每个人的眼力多少与其身处的位置有关,如果没嫁到齐国公府,她完全猜不到这里面深如漩涡,稍有不慎卷入其中,便会生死难料。
建帝对李家到底抱着什么心思呢?说打压,齐国公至今兵权在手,地位只高不低。说欣赏,又处处提防使绊,今天还一手操办了场荒唐闹剧。
李审言不顾国公府颜面,宁愿做外人眼中的佞幸讨建帝开心来攫取权势,其中又有什么内情,也是不得而知。
马车停顿的摇晃拉回清蕴心神。
下车时,大长公主依旧满怀怒气,迅速跨步进门,身后是紧紧跟着的李琪瑛。
“娘,阿娘,你想多了,陛下绝不是那个意思……”她的声音从门前隐入深处,远远还有字句传来。
齐国公步履沉着,回身对他们二人说话,“今天劳累,照顾好你媳妇。”
“好。”李秉真点头,“您也早点休息。”
双方就此分别,各自回到居所,也没传饭食,直接进浴房梳洗。
二虎争斗时,清蕴没害怕,因为她知道那么多侍卫围着,肯定不会让它伤人。但那种血肉横飞的场景依旧让人不适,每每回想都忍不住皱眉,如果不是李贵妃先呕吐晕过去,她怀疑下一个吐的会是自己。
从头到脚彻底清洗了遍,清蕴从桶中起身时,浑身肌肤都被泡得微红,白兰忙用大巾围住她,忍不住道:“这么晚了,头发湿淋淋的可到几时才干。我去叫人多添几个炭盆,您坐在边上烤罢。”
“嗯。”
她去叫人加炭盆,清蕴就先坐在明镜台前,心不在焉地等待,偶尔视线会落在其中一个上锁的锦盒,里面装的是昨日从阿飞身上得到的信封和印章。
这些东西来自柳家人,但并不方便告诉李秉真,因为……她从中隐约看到了王、柳两家的联系。
和外祖父王贞有没有关系还不清楚,只能找个机会回家再探问。
坐了会儿,被鞨巾裹住的长发不停往下滴着水珠,慢慢汇成细流,顺着罅隙打湿领口。冰凉的感觉让清蕴不适,刚要抬手,上方又盖来一块巾子,有人在帮她擦拭长发,“添了两个炭盆,去旁边烤一烤。”
是李秉真,他在书房那边沐浴而来,此时浑身也透着水汽。
他屏退左右,拉着清蕴坐到炭盆旁,让她枕在自己膝上,先是帮忙擦了会儿湿发。头发半干的时候,就随手从架上捏了本书,边看边给她捋发。
清蕴就这样仰躺着享受李秉真手指穿过发间的轻柔触感,一下又一下。
这样的姿势无法看清他的脸,只有眉眼微垂着,显得很无害。
这是他处世的表象,和她一样,擅长用温和掩饰所有。只是……清蕴想,她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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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欲()望十分明确,也从来不是淡泊名利之人,李秉真呢?他的才华只真不假,当真甘愿一直在翰林院修书讲经吗?
又或者,的确是受限于身体,无论想做什么,他都只能忍耐。
“在想什么?”身前人忽然出声。
“发呆而已。”
李秉真一声轻笑,“夫人思索时,往往眉间微蹙,而出神时,双目茫茫不入万物。你方才看的是我,所以正在想我,是也不是?”
细致到这个地步,清蕴哪能辩驳。
“想我自己的夫君,难道不可?”
这下无言的变成李秉真,他摇摇头,“论口才,恐怕今生我都胜不过夫人。”
当然是玩笑,夫妻之间如果每每都要论输赢对错,想来他们也不用做其他事,每天醒来就能展开辩论。李秉真猜得到清蕴在想什么,也清楚她的思虑,说这几句话,不过是缓和皇宫一行带来的氛围罢了。
两人都默契地没提起承乾宫之事,说过这两句话,又恢复先前姿势,静静任时光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忽然刮起一阵狂风,从廊下呼啸而过,引得门窗轻轻颤动。
李秉真合上了书,将清蕴已然烘干的长发捞起,置于臂间,继续轻抚着,力道不轻不重,令人昏昏欲睡。
将要有雨了。清蕴听到外面女使的低语,也听到炭火燃烧时极轻的咝咝?声,甚至能听到发丝拂过指间的细微响动。可无论外面如何,是风雨欲来,还是火焰滔天,都到达不了内室,影响不了二人独处的这片宁静天地。
大概是这种感觉太舒服了,令人忘了先前所想的一切,思绪放空,整个人轻松无比,好像完全和环境融为一体。
这个时候,她微微睁开眼,忽然和正看着自己的李秉真对上,在这密闭空间中,两人仿佛都怔了一怔。
不知不觉间,她发现自己已微微起身,正与他亲密相拥。
视线犹如火星,使自然生出的欲念一触即发。
唇舌是温暖的,热度远比炭火传来的要高,缓慢而温柔地相触,从不得章法到气息交融不过短短几瞬之间。
他也没有那么病弱,至少能够横抱起她许久而亲吻不止,极尽亲密之能事。直至双双坠入柔软的衾被,两人身上的衣衫都已褪到仅剩一件。
意乱情迷莫过于此,清蕴气息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因亲吻太久脑中竟有嗡鸣之感,不知身在何处,只能攀住对方一臂。
李秉真同样气息沉重,端方公子乱了心智,定定看着身下的她,肌肤细白如雪,双眸盛着凌凌水光,宛如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正待人采撷。目光所及之处,无不化为火焰,让身体几乎沸腾,以至两个人都大汗淋漓。
他们新婚燕尔,行夫妻之礼乃天经地义,但……
思及张颖的叮嘱,交缠厮磨许久,李秉真最终也只能俯身抱住清蕴,极力平复深处躁动,唇畔轻轻叹出一声。
“今日方知,何为情难自禁。”
22.第二十二章
东风解冻,散而为雨。
清蕴整夜好眠,醒来才发现临窗那张小桌被溜进的雨丝淋湿,随意丢在上面的外衣也被浸了个透彻。那是丝绸所制,沾水就没法再用了。
春分看见时惊讶地哎了声,夫妻俩掠过一眼,都没说话。
为什么会这样,他们心知肚明。
昨夜……实在有些忘乎所以了。
默契地忽略这件事,二人用过朝食,同去向太夫人请安。
这趟请安隔了三天,按理来说太夫人会在屋子里见他们,却被婆子告知人从昨晚到今早都待在佛堂里。
她压低声音,“昨夜里那位浑身血淋淋地来老祖宗这儿,一盏茶的功夫就走了。老祖宗留不下人,转头就进了佛堂,至今没歇呢。”
婆子说的那位,无疑是李审言。
他倒很有精力,拖着不及时救治很可能要废弃的手到处转悠,还往国公府走了趟。如今人不在这儿,不知下次回来又是什么时候。
再看太夫人,快七十的年纪了,还能在佛堂连续诵经五六个时辰,都不知该说身子骨硬朗还是爱孙心切。
从这点细微之处就能看出,她面上对李秉真李审言都很平淡,但内心更在意的是后者,毕竟李审言和他生母是在太夫人膝下长大,这种情分任何人都无法代替。
李秉真一听就了解情况,想来这种事也不是初次,娴熟地吩咐,“看着些,记得催祖母歇息,备好药汤老参,也让夏大夫随时候着。”
“世子爷放心罢,时刻守着呢。”婆子恭恭敬敬地把两人送到院外,等人走远了才直起身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公府里主子算起来不过七个,“派系”倒分得多,同件事还得琢磨该瞒着哪个、如实禀告哪个。要不是世子爷和世子夫人在府里算最宽和的,她压根不敢说昨晚这茬。
二公子身份太敏感,太夫人的心头宝,大长公主的眼中钉,府里的人总不知到底要恭敬还是疏远。
要她说,老祖宗越老越糊涂,就这光景,还不如早早让二公子自个儿出门立户来得自在呢。
得了婆子的话,夫妻俩走出院子,还没决定好是否要去看望大长公主,迎面又撞上急匆匆行走的徐嬷嬷,满脸笑意不止,瞧见他们才勉强停下,嘴边冒出“大喜”两个字,“世子,世子夫人,大喜啊,咱们宫里的娘娘有孕了!”
连珠炮似的吐出这句话,紧接着说:“我得赶紧把这事告诉殿下,两位主子,这厢就先失礼了。”
眨眼间,连身影几乎都瞧不见了。
这应该是昨儿晕倒后的事。清蕴看向李秉真,他脸上却没出现什么喜悦之色,反而若有所思地出神了会儿。
嫔妃中有家世的当然不止李贵妃,柳阁老的侄女如今也掌管一宫,居于妃位。虽然位份不及贵妃,可她膝下有位年五岁的小公主,两人某种意义称得上旗鼓相当。
后宫诸事,几乎都以这二人为首。
如今李贵妃传出有孕,又不知要引起多少风浪。
拍了拍清蕴的手,李秉真道:“母亲又要进宫一趟了。”
**
李秉真说得不错,得知进宫多年的女儿有孕,无论此前多么气盛,大长公主情绪瞬间好了大半。李审言佞幸不佞幸往后再提,这件事必得摆在首位。
备了两大车礼,精心挑选两位擅药理之道的妇人,大长公主便再次进宫了。
这一回,没有齐国公父子,没有李琪瑛,她仅带了清蕴一人。
大约是见两人上次相谈甚欢,大长公主道:“女子生育是大事,婉仪又在宫里,这时候难免紧张。我和她总难说上话,你们二人算是同辈,更方便谈心,麻烦你帮母亲多宽慰宽慰。”
对待自己的三个儿女,她无疑都是真心疼爱,纵然方法各有不同,初心都很一致。
清蕴应声说好。
承乾宫氛围和之前略有不同,相较起来更添一分小心,宫人来往皆谨慎无比,生怕惊动身怀龙胎的李贵妃。
后宫已经两三年未见喜事,李贵妃身份又如此特殊,据女官言,陛下听闻后龙心大悦,当场赐下重礼,即便白日里为政事所绊,每至夜深也要来看贵妃一眼才去就寝。
清蕴再观李贵妃,她的脸色和女官不同,并没有那么神采飞扬,柔弱之外,还添了抹疲惫。
趁母女俩说话,清蕴对女官道:“娘娘有孕,此前我带来的香料就不要用了,最好也不再用任何香,清爽些最好。”
“夫人放心,如今娘娘一应用物,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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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会问过太医,更不会擅自用香料。”
“好。”女官沉稳,清蕴就没再多说。
由于状态一般,李贵妃勉强支起精神和大长公主说了些话,就再度睡去了,根本没有谈心的精力。大长公主有些不解,问太医,都说贵妃娘娘初次有孕,疲乏易困是常态。
想到女儿不像自己身强体健,她顿时理解了,恢复从容。再在承乾宫看见外甥时,也能面色如常地打招呼。
“姑母这就要走了?”
“嗯,本打算在宫里小住段时日照看婉仪,但有太医、女官在,我硬凑上去也帮不上忙。再者,最近那边闹出了事端,我总不能置之不理。”
姑侄两个平心静气地对话,好像都把前几天的事忘了,顺口提起政务。
建帝说:“治军还是离不开姑母,朕看齐国公也该给你个位置,不然姑母费心费力,到头来他们叫的还是李家军。”
齐国公所辖那十万大军如今有些分散在卫所,有些负责耕种军田,双方本为同袍,不知因何事闹了矛盾,竟当街大打出手。这件事闹出,最丢脸的无疑是齐国公等一众将领。大长公主通过走内眷间的关系平息了纠纷,朝堂都有听说。
大长公主笑了笑,没回这话。
建帝视线一转,瞥向她身侧的清蕴,忽而露出笑意,“不过贵妃如今状况特殊,若有家人在侧,兴许能让她心情好些。姑母不得空,那就让这位世子夫人在宫中小住段时日如何?”
他这提议极为突然,目光也很有几分不明的意味,周围宫人都不由纷纷侧目。
清蕴眼观鼻、鼻观心,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大长公主则八风不动,“她和少思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哪里好叫他们分开。再说了,她是个新妇,什么都不懂,婉仪和她也不熟,俩人哪能相处得来。”
“就这样定罢,只要陛下在,宫里万事都不用操心,我们就先告退了。”
说完未等建帝再开口,直接带着清蕴离开。
她步伐极快,一路像忍着脾气,大跨步前行,直至上了马车,终于一掌拍在车壁,目含怒色,“混账东西!”
转向清蕴叮嘱,“以后若无要事,你不用跟进宫。实在不得已,就让少思陪着,一步不能离。”
23.第二十三章
大长公主擅掌兵,于日常琐事甚少在意,相当不拘小节。这不代表她是个蠢货,连建帝频频对儿媳表露的意思都看不出来。
贵妃生辰当日,他越过李秉真去向刚嫁进国公府的清蕴提问,本就不合时宜,后来又因清蕴对答得当而放声大笑,把问题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当时大长公主内心就有不适,只怕是自己多想,便没有拿此做文章,也有意忽略。
今天建帝直接当着众人的面,提出让清蕴在宫中陪伴贵妃的建议,让大长公主顿时警铃大作,终于明白之前不是自己的误会。
建帝,她的好侄儿,是当真对弟媳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不管这心思是他为惹怒她而故意表现,还是内心真这么想,于大长公主而言都是绝对的冒犯。
方才她甚至想狠狠甩建帝一耳光,碍于二人在这之前闹过太多矛盾,女儿又刚刚有孕,才勉强按捺下冲动。
早在一年前,大长公主就听过一件关于建帝的风流韵事,道他宫中嫔妃甚少,乃是因好人()妻。原先的太仆寺丞,如今的工部侍郎,正是因献上家中美妻,才得以连提六七级,短短两年就从从六品擢升至如今的正三品。
传闻入耳时,大长公主一笑置之,认为乃无稽之谈,是那些不得志的文人编排帝王的低俗艳情事。她看着侄儿长大,建帝刚登基时又是那般英明睿智,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荒唐行为。入宫和李贵妃交谈时,还曾玩笑着说了出来,李贵妃当场怒斥这是谣言,扬言要找出始作俑者重罚。
女儿的话大长公主当然信,如今看来,她深觉女儿都可能被建帝欺骗。
也对,这种事毕竟见不得光,建帝自然要隐瞒。
越想,大长公主越觉得以往疑惑之处都有了解释。怪不得女儿说建帝对临幸后宫兴趣平平,所以这些年宫中有孕者极少。
一个正值壮年,身体无任何疾病的帝王,怎会对男女之事毫无热情,不急着开枝散叶、绵延皇嗣呢?如果他兴趣较常人来说很不一样,就说得通了。
假如他背地里和哪位臣子的家眷有私情,大长公主其实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不可能真正管住一个皇帝,这种事对女儿的地位又不会有任何影响,大不了装傻充愣。
但他千不该万不该,把这主意打到国公府的人身上。
压着火气,大长公主一路都没怎么说话。她心中明白此事和儿媳没什么关系,可难免有些许迁怒。
“母亲,母亲?”身侧呼唤惊回她心神,撩过去一眼,“怎么了?”
清蕴轻声,“我方才说,看母亲嘴角起了燎泡,想来是近日心火太盛,准备给您换一味安神香。”
“……好。”
大长公主静默了会儿,余光看着儿媳明丽秀雅的容貌,以及满含关怀的眼眸,那股无名怒火忽然就消了大半。
生得好看并非她的错。大长公主想,何况,皇帝如果真起了那种心思,多半也是因她嫁入了李家,而非只因这张脸。
她在此事上,全然无辜。
各种思绪交杂,大长公主忽然道:“刚才我交代那句话,是因宫廷行走忌讳太多,你甚少接触这些,恐怕不方便,并无其他意思。”
“母亲关怀,我省得的。”
“也不必特意和少思提,进宫时和他一道就行。”
“好。”
说完这些话,抵达国公府后,大长公主摆摆手,就让清蕴自行去了。
此次皇宫之行匆匆来回,二人归家的时候,齐国公和李秉真都还在当值,连李琪瑛都在外游玩尚未回来。
偌大国公府,此时格外肃然冷清。
清蕴经过花圃时,见风惊一树红梅,落了满地艳色,这才感受到些许生气。
她在原地静赏了会儿,再回月舍。
换上常服,第一件事是拿起彭掌柜留下的账册。
这是每月必做的事,不因嫁到国公府而有所松懈。
清蕴其实不擅长经商,一件东西卖出去很简单,但怎么卖,如何留住新客、引来回头客,这就是需要天赋的生财之道。她对自己的能力心知肚明,甚少在经营上指手画脚,只管人,以及每月的进项。
因官府仍在查案,茶楼最近受到影响,利润不多,只能算勉强持平。
她前阵子请一位相熟的友人和断这门官司的衙门打了招呼,那位严管家想必知道轻重,不会再故意为难,茶楼生意很快就能恢复。
且因私产增加,如今几个铺子或多或少都有扩大,还新买下一栋酒楼,正在重修招人。
建朝行商获利很高,但并非有钱就能把生意做下去,尤其在这官员多如牛毛的京城。原先在王家,清蕴拿到铺子后,基本都是靠个人在经营,各处都需小心谨慎,逢年过节必得去打通人情关系。
李秉真知晓后,做主让家中管生意的管家和彭掌柜联络,如此不仅可以借势,双方在一些营生上还能共谋互利,和以前自然大有不同。
在没有结这门亲前,清蕴就听说过国公府财富之巨,初步了解李家产业后,方知他们的富有比传闻更甚。
约摸半个时辰,清蕴合上账册,起身走至妆奁,从底下暗格中取出一把匕首。
匕首被打造得极其小巧,薄如蝉翼,又锋利无比,转动间有森森寒光闪耀,是早两年她给自己特制的。
静静看了会儿,她又将其放回,让白兰去唤陈危来。
“陈危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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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世子出门了。”白兰道,“世子说要见识见识他的功夫,准备下值后带人去武场。”
这事他先前提过,清蕴沉吟片刻,“那就唤藉香来,说我有事请教。”
藉香为李秉真贴身护卫,不跟随出门时,他要做的就是练武,以及守月舍。
清蕴从李秉真口中得知他是市井出身,曾在赌场钱庄等地谋生,有些事肯定不陌生,所以一见到人就直接道:“能否找到可以随身携带的迷药,易隐藏,发作快。”
藉香足足愣了好几息,疑心自己听错,不知怎么会从世子夫人口中听到这话,“夫人这……”
“我自有用意,不必问。”
藉香犹豫片刻,“能,有一种药丸可以藏在珠钗中,捏碎后涂在肌肤上,二三十个数就能起效。”
“使用之人如何确保自身不受影响?”
“捏碎时尽量只沾在指腹,不要碰触到手臂脸颊等位置即可。”
清蕴问得细,从持续时间到后续症状都要一一了解清楚。藉香越发意识到,这定是夫人自己用,而非帮他人询问。
所以在回答过诸多问题后,他坦诚道:“夫人,我若去买此药,必要报给世子。”
他是李秉真的人,这种事不可能瞒他。
“无事,本来也不必瞒他。”清蕴点头,“还麻烦你尽快帮我带来,需要多少银子和白芷说,让她直接给你。”
虽不知以她的身份为何会需要这种药,但无需隐瞒李秉真,藉香就没了二话,爽快答应下来。
看着他快步离去,清蕴续在位上坐了会儿。
突然生出这个想法,主要当然是因为建帝。
虽然不知道他的对自己的兴趣从何而来,但如果真发生意外,肯定不能只指望他人。
她习惯做两手准备,李秉真那儿即使知道了也不会多问。
这样想着,她在李秉真回家后主动提起,他果然就是简单应了声,没有追究用意。
对陈危考校的结果更让他惊讶些,对她道:“父亲其实也是天生巨力,战场所用的龙鳞刀就重达二十斤,他的力气比父亲还要更胜一筹,在我认识的人中,恐怕只有李审言可以与之相比。”
李审言的力道身手不必说,他爆发起来能够把虎头一劈为二,由此一战成名。如今进了十二卫,日日有人挑战,皆被他打得头破血流,武力之悍勇,为人之冷酷都展现得淋漓尽致。建帝听后,不仅不罚,反而对他越发器重。
这些事,李秉真在翰林院都有所听闻。
“在我看来,他若得伯乐,将来定为建朝第一勇士。”
李秉真这么欣赏陈危,让清蕴都有意外,“那我就先替他谢过世子吉言。”
24.第二十四章
接下来几个月,堪称平淡地过去了。
清蕴不曾再进宫,李秉真下值了就来陪她,或一起看陈危在名师指点下练武,或去河畔垂钓,或到园中听戏。
春去夏至,转瞬到了殿试这天,清蕴正在教几个女使制香时,李秉真提前了半日回家,笑着带来一道好消息。
“夫人,克衡果然了得。连中三元,今日在太和殿上,一举被陛下钦点为一甲头名。”
“状元?”白兰先出声,惊讶地把香粉洒了一地,转头高兴道,“夫人,不愧是咱们三公子!”
清蕴笑着点头。
虽然猜想过这个结果,但真正听到时还是难免惊讶,毕竟状元一词的含义和分量和以往可大不相同。
李秉真说:“殿试时我有幸旁观,众多贡士中,独克衡镇定自如,答陛下问时出口成章,既引经据典,又有独到见解。陛下见猎心喜,还未考校完所有贡士就直接钦点他为前三。”
顿了下,他笑意更甚,“期间犹豫过一回,因克衡样貌出色,想过是否要点他为探花。”
王宗赫的五官十分端正英气,是大部分长辈都会喜欢的俊朗相貌。他又自幼沉稳,三岁时就要求独立自主,自己的事很少经他人手,至今身边都只有一位女使和一个书童。
大约是觉得他的气质实在不像时下风流蕴藉的少年郎,建帝对着他,总想到自己那些中年臣子,探花的名号最终还是落在另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身上。
还有这桩趣事,清蕴想到王宗赫听到这话时可能会出现的表情,便跟着笑了下。
她这位三哥,无疑是气质远胜于样貌的人。旁人和他来往,第一眼很难仔细观察他的模样,先注意到的定是他的稳重,有种莫名让人信服的感觉。到这种地步,其实生得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一个多月前,得知王宗赫成为会元,她很替他高兴。考虑到殿试紧随其后,便没有特意回家祝贺,仅和李秉真一道送上厚礼。他不曾敷衍,在紧张备考时还给他们回信,谢过李秉真指点,让他和清蕴保重身体,祝夫妻二人琴瑟和鸣。
清蕴:“我这就让人去告诉外祖母舅母她们。”
“不用,我归家时,已经遣人一并去说了。”李秉真说,“陛下把一二甲的几十人都留在了宫里,当场赐宴庆贺,等他们归家至少也是未时后。我请长辈们提前派人在宫门前等候,莫让克衡刚出门就被捉去。”
“三哥文武兼修,捉他的人,定得身手极佳才行。”
夫妻俩一本正经地调侃着状元郎,边说话边走进内室,李秉真随口问:“夫人喜文还是喜武?”
“文武各有用处,于我而言,不分伯仲。”清蕴好奇,“怎么问这个?”
“我观陛下有开武举之意,或许很快,不止能见到文状元,也会有武状元。”
略一思索,清蕴微微偏首,“如果真分文武,也是桩好事。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世上万万人,不可能所有人都擅长读书写字。”
当然,他们谈论的世人,并不能算上底层百姓。所谓“穷文富武”,在文道大盛的今日,寻常人家想供儿女读书,咬咬牙也能够上。练武可并非一支笔一张纸一本书就行,练习骑射、武艺,其中的武器、技艺、场地、护甲等无一不要耗费大量家资,不是空有蛮力就能高居人上。
这也是清蕴让陈危去学刀,又为他请名师的原因。
“嗯,若是真开武举,正适合陈危这类人。”
带过这个话题,李秉真解下外衣。
他今日上太和殿,穿着又有不同,一身赤罗衣,外罩襕衫,玉带梁冠,手持山水折扇,显得身长玉立,风度翩翩。
食色性也,他有这样的风采,清蕴的视线也随之停留了会儿。
解到一半,李秉真忽然抵唇低咳两声。
他的咳和常人不同,顿时引来一众目光,几个女使更是面露紧张,叫他无奈道:“无事,来时灌了风,喝几口水便好。”
饶是如此,女使还是在清蕴吩咐下给他取来药丸,又去煮姜汤,看得李秉真连连摇头,“数月时光,月舍已俨然以夫人为首,我的话无人听了。”
他想抚她长发,见发髻精致无从下手,退而求其次,捏了把那一直轻轻摇晃的珍珠耳铛,再入座,“也罢,连我都把夫人的话奉为圭臬,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正话反话,全被他一人慢慢悠悠说完了,听得女使们纷纷忍笑,春夏秋冬四人更是如此。
以往服侍世子,他虽然面上温和,但从不会说这些玩笑话,且言简意赅,一句话能说完的事决不分作两三句,哪有这样风趣。
这样想着,各自按吩咐去忙碌,待春分煮好姜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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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室,刚踏进门,隔帘便看见里面的两人正坐在一块儿。
夫人被世子揽在膝上轻声说话,一手被世子握住把玩。
不知说到什么,世子忽然俯首亲昵地吻了下那指尖。
屋内人没什么反应,倒是春分先闹了个大红脸,面颊滚烫无比。
她迅速退出去,朝其他人摇头,把门仔细带好。
反正煮了大锅姜汤,凉一碗也无事。
**
殿试结果在李秉真归家一个时辰后传遍大街小巷,国公府位于深处的梧桐巷,都能隐约听到外面吹吹打打的喜乐声。
白兰跑出去凑了圈热闹,回来说一甲前三名本都要被强送上马,围街绕行几圈,最后上面却仅有一人。因状元郎和探花郎都溜之大吉了,位于第二名的榜眼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自认较两个年轻人更为沉稳,便独自扛起游街的重任。
他虽然年纪不小,但生得周正,再有榜眼之名,同样有不少女子热情地丟掷瓜果鲜花。一圈下来,这位亚元不知对哪种鲜花香料不适,喷嚏不止,终于也消受不住这等美人恩,弃马溜走了。
听她绘声绘色说完这段榜眼的狼狈,月舍众人笑得前俯后仰。
笑着笑着,两位主子忽然从里面走出,顿时齐齐敛息直身。
清蕴和李秉真刚歇了个午觉,见他们小心翼翼模样,浅笑道:“不用拘谨,这是喜事,确实值得庆祝。月舍的人本月月钱都翻倍,不用找府中管家,直接到白芷这儿领。”
再看李秉真,他显然也是这个意思,众人这回笑得远比刚才灿烂。
月钱这种好东西,当然是越多越好。
清蕴吩咐白兰给王家备礼,这时候那边应该忙得不可开交,她暂时不去凑热闹,先把礼送过去,人就等过段时间再去看。
李秉真摇头,“不用急着送礼,之前我忘了说一事。陛下不准备办琼林宴,而是准备将之前推迟的春闱与此次庆贺合二为一,邀文武百官及众学子去天穹山。此时送礼,不如到时候当场恭贺。”
天穹山修有行宫、猎场、佛寺,基本只供皇亲国戚玩乐。建帝登基后常在这儿消磨时光,以往都是独自前去,没想到今年有这等好兴致。
“我们也去吗?”
“嗯,不出意外的话,除去祖母,我们应该都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