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有毒》
1. 大婚
春寒料峭,斜雨如银。
新柳初绿,一对黄鹂倚在枝头,你侬我侬,啼鸣缠绵。
“这雨昨夜便下起了,怎得还不停。”
青霭望了望窗外,颇为担忧地提醒:“姑娘待会上喜轿时千万仔细脚下,不要打滑了才好。”
没听到应答,便又唤了两声。
阮笺云回神,目光猝不及防落在铜镜上,镜中一片熹红,直晃得人头晕眼花。
她静默片刻,垂下眼睫,轻声应好。
耳畔传来青霭满含欣悦的声音:“奴婢看外面有一对黄鹂鸟儿呢,当真是吉兆。”
“姑娘和殿下也定会如这鸟儿一般,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阮笺云正抬手去摸案上的簪子,闻言只略弯了弯唇角。
她眸色平静,声音低浅,是一贯的平和柔顺:“我只求相敬如宾,平安无事便好。”
“姑娘放心,定然会的。”
青霭端详片刻,又从妆奁里拣了支朱笔,在她眉心细细绘了一朵莲花状的花钿,“老爷不是说了吗?九殿下人如芝兰玉树,又品性宽和,想必最是温柔体贴不过了。”
“京中不知多少女儿家都羡煞了姑娘这一桩姻缘呢。”
最后一句难免带了几分得色,然而阮笺云听了,面上依旧是淡淡的笑,眼底却无甚喜意。
相似的话,她早已听倦了。
青霭对她的反应毫无知觉,一面说着一面将窗子推开些许。
原是想要伸手探一探雨丝的大小,哪知一阵风忽地透过窗隙吹进来,室内骤然清寒,一些悄声的碎语便也清晰起来。
“乡下来的这位上辈子积了什么大德,被抬成嫡女不说,如今还要嫁给九皇子,真是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
对面那人冷哼一声:“这婚事怎么来的,府里谁不清楚?抢人姻缘,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嗐,你有胆去她面前说……”
随之便是一阵嬉笑传来,说是窃语,却也没收着音量,其中蕴含的恶意几乎满溢而出。
青霭当即怒上心头,一把掀开窗子冲那两人呵道:“你俩好大的胆子!敢在这里嚼主子舌根,我等下便去回了嬷嬷,叫她把你们通通发卖了去!”
两个小丫头吓了一跳,没想到闲话会被人听见,却也不怵她,只皮笑肉不笑地道:“主子还没发话,姐姐急什么,莫不是被人说中了心虚?”
“若要告嬷嬷,尽管去啊!”
言语间竟是有恃无恐。
“你!”
青霭气急,不待冲出去和她们理论,便听一道严厉的声音响起。
“没规矩的东西,嚷什么?”
原是前院的嬷嬷听到动静,循着声音找了过来。
阮笺云垂眸,掌心收紧,从那句话里隐隐听出指桑骂槐的意味。
其实方才两个丫头声音不大,称得上“嚷”的,也只是青霭为给自己出头,才大声了些。
青霭却不管那么多,顿时噼里啪啦倒豆子般将方才听到的话一五一十说出来,末了还补上一句:“望嬷嬷严惩!”
哪知那嬷嬷听完,却是静了一息,随即缓和了声音。
“大喜的日子,青霭姑娘别动怒。”
“都是小丫头片子不懂事,回头我定狠狠责罚了她俩。”
竟是一句训斥也没有,俨然一副大事化小的态度。
青霭难以置信,怒道:“你也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手腕却忽地被拉住了。
阮笺云略略倾身,从窗子里露出小半边侧脸,微笑道:“嬷嬷说的是。”
她眉眼生得好,声音又温柔和缓,看上去便是一副好说话的样子。
见此情景,嬷嬷不由得想起这三日来,阮笺云在府中的情形。
不论下人如何轻慢,她都是一副平静温和的样子,简直像是尊泥捏的,任人搓圆捏扁也没脾气。
当下心中更是轻蔑了几分,正要开口谢过,却听她声音悠悠响起:“母亲独自管理后宅,难免有些力不从心。改明儿我去求了父亲,让他寻些得力的帮手来……”
嬷嬷心中当即“咯噔”一声。
反应过来,赶忙道:“使不得,使不得。”
这事若捅到老爷跟前,恐怕一院子的人都活不成了。
毕竟再怎么说,大姑娘的婚事也是老爷拍板的,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怎敢置喙主子的决定?
须臾之间心下便有了决断,顿时抬手狠狠扇了两个丫头一人一个耳光,厉声道:“下贱蹄子,你们怎么敢的?”
“罚半年月钱,再敢犯的话,我亲自去回了夫人,把你们发卖了去!”
她那一巴掌没收着力道,两个丫鬟的面颊登时红肿了起来,其中一个年岁小的已经捂着脸哭出了声。
这厢训完又回头看阮笺云,忐忑道:“大姑娘,您看……”
阮笺云面色淡淡,只道:“到底是年纪小不懂事,嬷嬷又何必这样狠心?”
“罚月钱就免了罢,今日之事,叫她们吃个教训便是。”
嬷嬷听阮笺云拿她方才的话堵自己,笑容顿时有些讪讪,口中不住道着“姑娘心善”,又强压着那两人给她道歉。
被打一巴掌又塞了个甜枣,那两个丫头无法,只得忍气吞声地给她道歉。
阮笺云没再为难她们,挥挥手叫人下去了。
“姑娘,就这么放过她们?”
青霭犹不解气,瞪着那三人走远的背影。
“好了,”阮笺云从窗外收回目光,轻声道,“她们是夫人院子里的。”
她本不愿计较,奈何这群人因着她的缘故,连带看不起青霭。
自己到底算个主子,不必遭人白眼,可青霭就不一样了,瞧今日这般情形,恐怕这三日为着自己,明里暗里吃了不少亏。
听到“夫人”二字,青霭原本饱涨的怒意霎时像被针扎了一下,缓缓瘪了下来。
怪不得那三人敢这般放肆。
转头见她这副模样,鼻尖又忽地一酸,“姑娘……”
“奴婢是替您委屈。”
自家姑娘生了一副柔软性子,往往是能避则避,从不爱与人起争执。
今日难得换了颜色,总算没被人压到头上欺侮。
青霭只是心疼她。
大喜的日子,平白坏了人心情。
“无妨,”阮笺云自己倒想得开,还宽慰地拍拍青霭的手,“旁人闲话又有何干系?我们只管活好自己的。”
而且,恐怕人人都这样想,只不过那两个丫头说出来了罢了。
毕竟,自己这桩婚事确为高攀。
她要嫁的人,在京中可谓是如雷贯耳,万众瞩目的存在。
今上第九子,裴则毓。
自定亲那日起,此人的名字便在她身边不断被提起。
时人只用八个字形容他。
风华绝代,矜贵无双。
反观自己……
阮笺云垂下眸,任由青霭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
自小生于乡野,无父无母,被外祖父独自拉扯大,琴棋书画只修得皮毛,刺绣女红更是一窍不通。
不是她妄自菲薄,只是比起自小在京中长大、嘉名远扬的嫡妹,自己的确相差甚远。
若是裴则毓掀开盖头,发现嫁过来的是自己,而不是正经八百的嫡妹,会如何作想?
她想得正出神,忽听得门口传来通报:“大姑娘,二姑娘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让她进来吧。”
片刻后,门帘被人掀起,一股清香随之袭来,好似风拂夏荷,浓淡适宜,令人闻之便觉神清气朗。
为衬喜景,阮筝云今日着了一身平素不常穿的珊瑚红,长裙曳地,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她不愧是京城盛名的大家闺秀,举止仪态无不端雅,即使是简单的动作,做来也分外赏心悦目。
“时辰不早了,母亲遣我来问,姐姐妆上得如何了?”
阮筝云一面说着,一面探身去瞧。
这一瞧,却忍不住露出惊艳之色。
此时已近黄昏,屋里尚未掌灯,朦胧光线里,一张美人面壁画般栩栩。
她眉目生得清冷,却偏偏一身大红喜服,极与极的对比之下,晃眼一看,竟似仙落凡尘,如月如霜。
如此容貌,与那九皇子倒是一对璧人。
阮筝云心中如此想,口中便也赞道。
“姐姐姝色,当真倾国倾城。”
与阮笺云不同,她原是名正言顺的相府嫡长女,生在京城长在京城,自幼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
能得她一句称赞,是极为难得的。
阮笺云却只垂眼笑了笑,温声谢道:“妹妹过嘉。”
又回想起刚刚丫头们的话,抬眸看向阮筝云,正欲开口,却被青霭打断了。
“姑娘,好了。”
青霭将最后一根凤衔长缨的金钗缀进她发间,左右相看半晌,满意地点点头,催着阮笺云往镜子里看。
阮筝云也含笑夸了几句,适时提醒道:“父亲和母亲已经在前堂等着了,姐姐收拾好了便去罢。”
阮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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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点点头,起身要走。
路过阮筝云时,不期然被一个轻轻的声音叫住。
“姐姐。”
阮笺云脚步顿住,微微侧眸看去。
阮筝云容姿清丽出尘,一双眼尤其生得好,黑如墨,粲如星。
此时与她四目相对,眸中却像含了什么情绪,要从那两丸水银似的眼珠里呼之欲出。
纤细的声音轻而缓,在寂静的室内响起,显得分外清晰。
“……无论何时,相府都是你的家。”
阮笺云深深回望她点漆似的眼,良久,终于轻笑一声。
“自然。”
“妹妹保重。”
阮筝云笑着应下,目送她远去。
直至那一抹倩影在视野中消失,阮筝云身边的婢子素律才犹豫着开口:“姑娘……您为何待大姑娘那么好?”
阮筝云奇怪地看她一眼。
“她也是丞相府嫡女,我为何不对她好?”
“可是……”素律吞吐半晌,还是道了出来,“她抢了姑娘你的婚事。”
阮筝云一怔,随即冷下脸色:“谁教你这么说的?”
“夫人院子里都是这么讲的……”
阮筝云闻言,叹了口气。
果真是母亲那边传出来的。
“够了,”她淡淡开口,“此事以后不许再提。”
“走吧,回院子。”
说罢转身走去,素律连忙跟在她身后。
在素律看不见的角度,阮筝云无声地吐出口气。
这桩婚事,到底是谁占了便宜,还说不定呢。
阮丞相和正妻徐氏端坐堂上,正等着阮笺云过来。
徐氏虽上了年岁,可风韵犹存,此时等得不耐,蹙着眉,一双妙目瞪向婢子。
“怎得还不来!你去催了她没有?”
阮笺云刚走到堂上,就听到了这一句。
她恍若未闻,脚步丝毫不乱,走上前,朝着两人盈盈下拜。
“女儿来迟,父亲母亲恕罪。”
徐氏冷哼一声,不领她这一声“母亲”的情。
她只生了筝云这么一个,一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正室的女儿,叫她哪门子的母亲?
“起来吧。”但阮丞相发话了,纵使徐氏想再叫阮笺云多拜一会,也不得不依了丈夫。
训诫左不过是些相夫教子,孝顺公婆的话,阮笺云左耳进右耳出,倒也没那么难熬。
倒是末了,阮丞相定定望着她良久,不发一言。
阮笺云与自己的这位父亲也才相识三日,并未摸清他脾性,因此只静候着,垂首作聆听状。
半晌,头顶终于传来一声叹息:
“走吧。”
盖头披上,眼前天地骤然间便缩成方寸囍红,青霭侍在一旁,扶着她进了喜轿。
轿子颠簸,阮笺云身子跟着摇摇晃晃,与坐船来京城时别无二致。她在锣鼓喧天的热闹里,心中却生不出丝毫喜意。
这几日来,纵使旁人再怎么将裴则毓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喋喋不休能觅得这门良缘是她多么三生有幸,阮笺云都付之一笑,不作理会。
毕竟,她刚被相府认回三天而已。
若是真疼女儿,怎会舍得她这般潦草出嫁?
况且这三日来,多少侍卫围着院子,好似连一只鸟都怕从她院中飞出去。
盖头严密,阮笺云辨不清方向,索性阖上眼休息。
同意这场婚事,只当全了相府的生恩。
下了轿子,犹如踩在云端一般,浑浑噩噩做完了所有繁文缛节。直到婚房里只剩下她一人,灵台才逐渐清明过来。
身下桂圆莲子满床,鼻腔里蜡香清浅。
满室寂静,烛光映得红绸盖头摇曳明灭,让阮笺云的心也随着忽上忽下。
她指尖不经意间抚过被褥上龙凤呈祥的绣纹,触感分明,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紧张。
这是她的洞房花烛夜。
婚房在后宅,离前厅稍远了些,因此只能隐隐听到些热闹动静。而阮笺云这里,除却红烛偶尔爆出的灯花外,再无动静。
一前一后,至喧至寂,泾渭分明,如同一条天然的沟壑,将她与外界分隔开。
天色渐深,下人们星星点点燃起灯火,照彻一院光景。
滴漏走过两个时辰,新郎官却依旧不见踪影。
相府来的仆妇丫鬟们侍在门口,早已过了望眼欲穿的阶段,此时都有些躁动不安,彼此交换着眼色。
九皇子不会不满新娘人选,因此刻意不来吧?
2. 夫君
门外窃语纷杂,阮笺云心中却平静,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也未动。
不知等了多久,竟渐渐生了困意。
恍惚中梦见一片雪中桃林,白萼金蕊,清香幽寒,真实得似近在咫尺。
她不自觉地走过去,眼见离那桃花林愈来愈近,忽觉一阵失重——
身子一歪,就要倒在床上。
并非想象中卵石滩涂般的触感,一双手稳稳抵住了她,一股馥郁清雅的桃花香随之涌入鼻腔。
阮笺云陡然间惊醒,以为自己还在丞相府,下意识唤道:“青霭……”
一声轻笑传来。
仿若清泉鸣玉,天人仙乐。
还没反应过来,盖头就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挑,眼前骤然亮堂起来。
她下意识抬眸,撞进了一双笑意氤氲的眼睛。
来人长身玉立,广袖流云,身上是与她如出一辙的绯红喜服。
烛火温柔地映在他脸上,许是饮了酒的缘故,眼尾处晕开一片薄红。
此时垂眼看向她,鸦黑睫羽懒懒搭在眼底,藏了三分笑意,眸光潋滟如秋水。
阮笺云一时怔住,张了张口,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来人便又笑了一声,唤她道:“夫人。”
他离她太近,身形又高大,此时维持着略微躬腰的姿势,竟险些将柔柔笼罩她一整晚的烛光尽数熄灭。
阮笺云避无可避,凡目之所及,完全被他整个人占据。
夜已深,门外不知何时重归阒寂,一众丫鬟仆妇们似是都被打发掉了。
尽力压下胸腔中蓬勃的震颤,她敛眉,跟着叫了一句:“殿下。”
从未发过这两个音的唇舌,随着她齿关轻触,也跟着颤动了一下。
阮笺云此时才看清那人手中执着的东西。
原来挑开自己盖头的,不是金首木杵的如意秤,而是一杆桃花枝。
枝身清瘦,上立着骨朵两三,粉中带青。
她望着那杆桃花枝,莫名想起了有关来人的一则传闻。
京中有关裴则毓的传闻众多,但其中尤为人津津乐道的,乃是那人“桃花仙君”的笑称。
原是一年宫中清明馈宴,裴则毓不胜酒力,便提前离席。
筵席散尽后,众人寻了半晌,才在后山发现了他。
据说裴则毓被人发现时,正醉眠于桃花树下。
落花竟也似有灵,不忍玷污了他皦玉色的衣袍,故纷纷委地于他身侧,唯独鬓边落了一朵,粉萼雪蕊,迎风而颤。
然而待裴则毓睁开眼,在场众人无不愕然。
那样濯如春柳的一张脸,竟叫漫山桃花霎时为之失色。
第二日,后山桃花便谢了一地。
此事不失为一则美谈,时人只道九皇子仙人风貌,不想竟有古时“羞花”之姿,连灼灼桃花都自惭形秽。
自那以后,“桃花仙君”的名号便渐渐传开了名。
“可久等了?”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玉,便是寻常斟酒的动作也让他做得十足优雅,显出一种从容的矜贵。
思绪回转,阮笺云摇头,默默瞧着他的动作,直到其中一具杯盏递到眼前。
她明白这是要喝合卺酒了,于是微微倾身,绕过他线条劲瘦的手臂,交叠着将酒一饮而尽。
他小臂坚硬,重叠处似有热意,隔着层层喜服烧到她臂上。
比起从前在乡下偷喝的外祖父酿的酒,这酒更辣、更绵长,顺着舌喉滑下,直直落进肠腹。
喝完酒,两人一时都没了言语。
想起出嫁前,老嬷嬷叮嘱的流程。阮笺云垂下眼,思虑着是否要主动开口。
幸好那人先动了。
“那接下来……”
孰料一道声音打断了室内旖旎的气氛。
“殿下,属下有事禀报。”
阮笺云循声望向门口,只见珠帘后影影绰绰,隐约辨出一道单膝跪下的身影。
裴则毓淡淡道:“不论何事,都明日再议。”
“殿下,”下属声音恳切,“十万火急。”
那人不为所动:“退下。”
“殿下!”
裴则毓蹙眉,一言不发。
阮笺云福至心灵,开口道:“殿下去吧。”
见他望向自己,便又笑了笑:“我不要紧的,殿下放心去便是。”
她纵使再不通礼节,也知道身为皇家妇,识大体是第一要务。
“我很快回来,”裴则毓终于松口,倾身过来握了握她的手,一股浅淡桃花香随之浮来,“委屈夫人了。”
阮笺云笑着摇了摇头,目送他身影消失在门外。
……
室内重归寂静,仿佛方才裴则毓的出现,只是她等得太久,做的一场梦。
掌心相触的感觉仍然历历在目,阮笺云垂眸,望向自己被裴则毓握过的这只手。
温热的,指骨坚硬的,像是一柄暖润的玉如意。
许是因着下午吃了两块海棠酥的缘故,她到现在也并不觉得饿,便没有叫青霭进来伺候,自己动手,小心翼翼摘下凤冠,又卸掉了满头珠钗。
临要净面前,却对着铜镜怔了一下。
脸怎得这样红?
阮笺云不作他想,只当是脂粉的缘故,叫青霭端水来洗漱。
待青霭侍奉完出去后,她换上寝衣,想了想,还是挪到了里侧的位置上。
按理说应当是妻子睡在外侧,夜里方便照顾丈夫起居。
但她怕裴则毓回来时不方便进去,因此就宿在了里侧。
深夜寂寂,烛光熏然,偶尔传来一两声灯花细微的爆裂音。
阮笺云靠着软枕,不时翻过一页书,静静候着裴则毓回来。
—
夜黑风高,冷月如钩。
书房里,裴则毓低头翻阅着手中的信件,时良垂首站在一旁侯着。
“呵。”
一声轻笑传来,时良反射性地抬头看去。
只见裴则毓随手将信件扔回案上,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有些冰冷的笑:“老狐狸。”
这桩嫁女儿的买卖,阮玄着实算得精明。
时良闻得他嗤声,眉头一跳,知他此刻心情不佳,目光便不自觉落在桌角那副锦帕上。
方才主子出了房门,便用那帕子仔仔细细拭过右手,慢条斯理,一遍又一遍,似是要极力抹去什么脏东西一般。
至于所谓十万火急的“要事”——
更不过是不想与那位圆房的幌子罢了。
思及此,便开口道:“主子,皇妃她……”
触及到裴则毓沉沉的目光,浑身顿时一个激灵,当即改口道,“阮氏!”
“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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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打听过了,那阮氏自出生起便一直被寄养在洛老太傅膝下,三日前是第一次进京。”
裴则毓闻言挑了挑眉。
原以为阮玄会随便认个义女来打发自己,没想到这老狐狸比他想象的有诚意,竟还真舍得把亲生骨肉送过来。
不过……
一时不自觉回想起方才在婚房见到的所谓的“妻子”。
那样沉静的性子,的确不像相府里养出来的。
“这倒奇了。”他勾勾唇角,指骨不紧不慢地叩着案几,“当年洛老太傅因着女儿的死,和阮玄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两人一时形同水火,不共戴天。”
“怎么如今却松了口,愿意放这个唯一的外孙女回到她父亲的身边了?”
“属下不知,”时良摇了摇头,“据说是洛老太傅收到京城寄来的一封信后,就做出了这个决定。但安插在府里的眼线说,他屏退了所有人,将自己锁在书房里,信件也是阅后即焚。”
“这么秘密?”
裴则毓懒笑一声,向后仰靠在椅背上,似有些兴意阑珊。
他挥挥手,只简短地扔下一个字:“查。”
时良领命,识趣地退下,一并将房门小心掩上。
偌大的书房霎时只剩下一人。
裴则毓静静坐在原地,半边身子被烛火映得通明,另半边却隐在黑暗里,长睫微阖,神色无悲无喜,晦暗不明。
许久,才缓缓起身,踱步至窗前,抬首望向漆黑的夜空。
皎月孤悬,光华如水如银,流泻千里。
他久久立在窗前,背景颀长孤寂,宛若一尊静屹的雕塑。
此月依旧,斯人却早已身埋泉下,魂灭骨销。
—
鸡鸣一声。
阮笺云梦中惊醒,下意识摸了摸身侧。
——触手一片冰凉。
她清醒过来,一眼看到旁边的被褥依旧叠得整齐,与记忆里的别无二致。
看来裴则毓昨晚没回来。
阮笺云缓缓吐出口浊气,说不上心头是失落还是庆幸。
她看了看天色,随即扬声唤道:“青霭。”
青霭闻声进来:“姑娘…夫人怎醒得这样早?”
阮笺云“嗯”了一声:“今日要进宫拜见,早些起来梳妆吧。”
青霭便伺候她洗漱。
她昨夜就睡在隔壁厢房,自然也知道裴则毓走后便没再回来。一时心绪难言,但见阮笺云面色平静,便又生生将话咽进了肚子里。
挽髻时,瞧见铜镜里映出阮笺云眼下的青黑,顿时心疼不已:“夫人昨夜睡得不好吗?”
“不,”阮笺云摇头,回想起昨晚的梦,神色柔软起来,“我梦到外祖父了。”
“青霭……”
她声音极轻,仿若呢喃:“我想外祖父了。”
不知自己离开后,他老人家身体可还好?
青霭安慰道:“等回来后,您给老爷写封信,那边应当很快就收到了。”
阮笺云闻言笑意更深:“只希望我的信可千万别被书塾那群小子偷拆了去,不然他们该笑话我想家了。”
“哪能呢,”青霭跟着抿嘴笑,“他们要敢,陆公子肯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阮笺云闻言眉间微蹙,刚要说话,却听一道温文如玉的声音传了进来:“夫人在笑什么?”
3. 敬茶
两人一怔,纷纷站起身来朝着来人行礼:“殿下。”
裴则毓上前扶起她:“你我夫妻,不必如此见外。”
“昨夜我本想过来,”阮笺云刚要站起,就听耳侧响起一道低低的声音,“但在窗外瞧你睡熟,便怕惊扰了你。”
阮笺云不辨虚实,只当他说的是真的,唇角的笑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抹甜蜜:“谢殿□□恤。”
见裴则毓没再纠结方才的话,她便也不主动提起,只当揭过。
这会功夫,下人已经将早膳摆在桌上了。菜品琳琅,阮笺云眼尖,一眼瞧见桌上有两道宁州人常用的糕点。
她在丞相府那三日,桌上却是一道宁州菜也不曾见过。
心中微怔,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劳殿下惦念。”
“这有什么,”裴则毓温声道,“尝尝,府里厨子的手艺可合你胃口?”
阮笺云点头,两人相对落坐,她挽起袖子想伺候他用膳,却被裴则毓抬手止住了:“我自己来就好。”
被伺候的人都这么说了,阮笺云又有何不可:“是。”
她用余光观察着,只见裴则毓抬箸、衔菜,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自然雅致,看得出是习惯了自己动手。
于是放下心来,念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这顿早膳用得沉默而迅速,席间只听得轻缓的咀嚼声。
临要出发,阮笺云原以为裴则毓会与自己同乘一辆马车,却见他接过下人递来的缰绳,足尖一点便翻上了马背,动作轻灵如燕。
“早春霜重,夫人莫要受寒了。”
这意思便是要她自己乘车了。
阮笺云顺从地应好,与青霭一同坐了进去。
蹄声杳杳,车轴辘辘。昨夜虽不算好眠,阮笺云却并不困,有一搭无一搭地与青霭闲话。
她不主动提及裴则毓,青霭也不欲惹她伤心,只拣些别的聊起。
“姑……夫人今日打扮得会不会太素了?”
虽说阮笺云此时已是美极,但青霭左瞧右瞧,还是有些后悔自己没把那根玉步摇插上去。
“不会。”阮笺云摇摇头,“这样正好,多了便是俗气。”
况且进宫面圣,若是累饰太多,反显得她们张扬。
她想了想,又道:“日后若是只有我们两人,你还是叫我‘姑娘’就好。”
不光青霭叫得拗口,她听着也别扭。
青霭求之不得,当即改口道:“姑娘,皇后不是个难相与的人,您别紧张。”
阮笺云笑了笑:“我省得了。”
昨夜等裴则毓的时间,这些事青霭就打听得七七八八了。
裴则毓十岁时,生母黎氏病逝,便交由皇后抚养。
十岁的孩子已经记事了,况且皇后自己育有一子,正是当今太子裴则桓,要比裴则毓大上六岁,因此二人关系并不十分亲厚。
但裴则毓表面功夫做得周全,该有的礼数问安一个不落,旁人看了,倒也称得上一声“母慈子孝”。
太子正室如今尚空悬着,但于去岁娶了侧妃,时时在宫中侍奉,算得上是皇后的亲儿媳。
如此,对自己这个养儿媳想来也不会太为难。
阮笺云倚着车壁闭目沉思,青霭以为她乏了小憩,便也不再出声,只静静陪在身侧。
须臾,蹄音停息,身下马车也随之停下。
青霭扶着她下了车。许是在车里坐了许久的缘故,阮笺云一时没站稳,向前扑了个趔趄。
她下意识闭上眼,下一瞬,却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周身霎时被一股清冽的气息铺天盖地笼罩住,宛若新雪压桃枝。
“夫人小心。”
耳尖被温热的气息激得一动,掌下胸膛坚实可靠,阮笺云匆匆站定,低头掩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多谢殿下。”
成婚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与自己的新婚丈夫挨得这么近。
门口候着的宫人瞧着这对璧人耳鬓厮磨的样子,满脸笑意地迎上前,屈膝行了一礼。
“殿下、皇妃金安。“
“陛下和皇后已经在凤仪宫候着您二位了。”
裴则毓不着痕迹地拂了下胸口,颔首道:“有劳杜若姑姑引路。”
一路走来,宫墙朱红巍峨,雕梁画栋千重万仞,檐角翩飞,似要蔽日锁月。
阮笺云亦步亦趋地跟在裴则毓身侧,眼观鼻鼻观心,把控着落后他一步距离。
皇城复杂如迷宫,杜若带着他们七拐八拐,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一座宫殿前停下。
“陛下、娘娘,九皇子和皇妃到了。”
“可算来了。”
遥遥地,一道朗笑自头顶传来:“抬起头,给朕和皇后瞧瞧。”
阮笺云依言抬首,端正地朝着上方行了一礼:“儿媳见过父皇,母后。”
帝后端坐于明堂正中,一个龙威燕颌,霸气天成;一个雍容典雅,气度非凡,恰如龙凤盘踞。
皇后右下首坐着一个女子,也是蛾眉螓首,端庄娴雅,此刻正眉眼含笑地望着她。
瞧见她面容的那一刻,成帝瞳孔骤然放大,罕见地失神了片刻。
“不错,”皇后掩去眼中诧色,缓缓颔首道,“真真是个美人。”
实际上以她坐观后宫数几十年的经历来看,何止是美,称作“绝色”都不为过。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
她不着痕迹地瞟了成帝一眼。
阮笺云对此浑然不知,只谢过皇后,与裴则毓跪下一道敬茶。
她的敬茶礼是丞相府准备的,但阮笺云又在其中添了一件。
“听闻母后虔心佛法,儿媳特地抄录了一份若愚禅师的千字经,聊表孝心。”
若愚禅师是前朝有名的高僧,但自前朝覆灭后,他的佛经也覆灭得所剩无几,唯独剩一二孤本,也早都被皇室收录了,这本千字经并不在其中。
皇后果真十分惊喜,对着她的手抄本爱不释手:“好孩子,你从何处寻到的?”
“外祖早年游历山间,与一僧人结缘,此书便是受那僧人所赠。儿媳幼时在外祖书房中翻到过,是以记下来了。”阮笺云恭顺地答道。
青霭在一旁听得十分自豪,自家姑娘可是素来过目不忘呢!
又想起得知要嫁进九皇子府后,姑娘日夜不歇地誊了三天佛经,连眼睛都熬红了,又忍不住有些心疼。
“你有心了。”皇后欣慰地道,随即又吩咐杜若道,“你去,将我那支雀翎钗拿来,赠与九皇子妃。”
见阮笺云神色茫然,坐于皇后下方的女子主动解释道:“妹妹有所不知,这雀翎钗是当年西域使臣进京朝见,特地进奉给母后的。是用神鸟翮羽,七色宝石雕琢而成,不同角度下会焕发不同颜色,当真是稀世孤品呢。”
说罢,又撒娇一般道:“母后偏心,都不曾给儿媳这般贵重的赏赐。”
“你呀,若有你弟妹一半的孝心,我便也知足了。”皇后点点那女子的额头,笑得宠溺。
“这是你太子侧妃嫂嫂。”又转头对阮笺云介绍道。
阮笺云会意:“笺云见过嫂嫂。”
“妹妹不必多礼。”楚有仪笑着回道。
“咳。”
成帝久不出声,此时终于轻咳一声,转而面向裴则毓,语重心长道,“你太子哥哥昨日来信,称是已平安抵达西南了。”
“从前你孤身一人便也罢了,如今成婚了,也该上进些,至今还无一官半职在身上,如何才能替朕分忧啊?”
裴则毓轻笑一声,避而不答:“既已有皇兄替父皇分忧,那儿臣便可放心了。”
“朕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成帝气极反笑,朝着皇后指指点点道,“你瞧瞧,每次说到给他授官,都想方设法来搪塞朕,如今更是连理由都懒得找了。”
“也罢,朕还有事,你随我走,留你媳妇在这再陪陪你母后吧。”说着伸了个懒腰,站起来离开。
阮笺云自然笑着应下。
待两人走后,才轻轻眨了下眼。
怪不得京中皆道,嫁与裴则毓的好处之一便是“不必陷于夺嫡党争”。
原来是因他从不过问朝事,自然与人为善、与世无争。
几人又闲话了一会,杜若便将雀翎钗呈来了,果真流光溢彩,华美非常。皇后比对了下,就要往阮笺云头上簪。
“母后,”阮笺云还想推辞,“儿媳……”
皇后却自顾自地将雀翎钗插进她发间,满意地点点头,“这钗还是你们年轻人戴着才好看,我一把老骨头了,搁在那里也是浪费。”
她早有听闻,自己这位儿媳是成婚三天前才从乡下接回来的,还以为会看到穷人乍富般的绫罗堆叠,直到阮笺云方才进殿时才有所改观。
她打扮得浓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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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宜,大气不失清雅,周身气度又从容沉静,加之令人倾绝的容貌,竟比京中的贵女还要胜上三分。
又想起容华宫里鼻子都要气歪的阮贵妃,心中一阵痛快,对着阮笺云笑得多了几分真心。
“母后凤颜千秋,岂是儿媳可比。”阮笺云柔声道,引得皇后更是满意,大方地给了许多赏赐。
又聊了不久,便到皇后礼佛的时间了。皇后吩咐楚有仪领着她去御花园转转,也顺带增进一下她们妯娌间的感情。
两人顺从地应下。
阮笺云随她行至半路,聊得正融洽,忽然有婢子急匆匆赶来,附在楚有仪耳边耳语几句。
楚有仪脸上笑意登时收了,眼中生出忧色,歉意地看向阮笺云:“妹妹,对不住,琅丫头醒了,正哭着闹着要找我……”
裴琅是楚有仪和太子的女儿,也是太子的第一个孩子,才出生三月,正是黏人的年纪。
阮笺云会意,笑着道:“姐姐去罢,我知晓回去的路。”
“多谢妹妹体恤。”楚有仪谢过她,转身随着宫婢匆匆离去。
楚有仪走了,阮笺云本也该回到车厢等裴则毓的。
但御花园奇峰罗列,繁花似锦,有许多她在宁州不曾见过的珍奇品种,阮笺云不忍辜负满园春色,加之裴则毓派人传信来,他在御书房与成帝对弈,是以并不着急回去,索性和青霭一道慢慢走着看赏春光。
“奴婢瞧着,皇后娘娘和侧妃都是极好的人。”
阮笺云笑了一声:“傻丫头,这才一面,你就下结论了。”
“日久才见人心。”
青霭正要说什么,忽听得花墙后传来几声啜泣,紧接着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便响起来:“那个村姑有什么好!”
阮笺云和青霭对视一眼,不欲窥听他人私事,正要转身离去,却听得那道声音继续愤愤道:“你别拦我!我定要去问问毓哥哥,这门亲事是不是他被迫答应的!”
“哎哟,我的好姑娘,”一个苍老的声音无奈道,“九皇子这会正陪着陛下在御书房呢,您这会子过去,也见不到人啊。”
“那我也要去!”说罢,那人似是跺一跺脚,急冲冲地离开了,剩下那嬷嬷一边叹息一边追过去。
半晌,青霭才讷讷开口。
“姑娘……”
阮笺云嗯了一声,唇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原来“村姑”说的就是自己啊。
“青霭,你去打听打听那女子是谁。”
青霭很快回来了。
“姑娘,奴婢打听清楚了,”她有些气喘,顺了口气才接着道,“那是征西大将军家的独女,惠阳郡主,年芳十六,自小在宫中养大,很是受宠。”
”并且……“青霭顿了顿,道,“仰慕九皇子多年,数次扬言要嫁给他。”
青霭心里很是忧愁。
从方才宫人畏惧的脸色看来,这位郡主显然不是个和善的性子。
自家姑娘性子沉静,素来不爱与人起争执,对上那位郡主,恐怕难讨到什么好处。
谁知阮笺云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反倒还安慰她道:“再仰慕,这不也没嫁成嘛。”
“你放心,顶多是娶她进来做平妻,难不成还能休了我,让堂堂郡主做续弦不成?”
青霭闻言苦笑不得,跺跺脚道:“呸呸呸,什么休不休的,姑娘胡说些什么呢!”
阮笺云不欲再与她讨论这个,于是岔开话题,故意回忆起在宁州的往事来。
青霭果然被她带得忘记了方才的插曲,也跟着怀念起来。
又逛了一会,两人都有些累了,眼见时辰近晌午,便打算回宫门处等裴则毓。
哪知刚走两步,便见前方一个宫人急匆匆走来,见着她两人,眼睛顿时一亮。
“奴婢见过九皇子妃。”
“九皇子妃,我们贵妃娘娘想找您过去叙叙话。”
阮笺云顿住脚步:“敢问姑姑,是哪位贵妃娘娘。”
那宫人笑着道:“就是您的姑姑,阮贵妃娘娘。”
心头莫名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阮笺云敛眉,对青霭吩咐道:“你去知会一下侍从,免得殿下找不到人,等得着急。”
青霭从她的眼神里感知到什么,当即应了一声:“是。”
阮笺云这才转身,对着那宫人笑道,
“劳烦姑姑前面带路。”
4. 贵妃
容华宫。
“好了好了,不哭了。”阮贵妃一面劝哄着,一面吩咐侍女,“去把小厨房新做的小吊梨汤端来,给郡主盛一盅。”
方若淳两只大眼睛肿得桃儿一般,脸上泪渍还没干,新的泪珠又扑簌簌落下来。
“我、我不喝……”
她抽抽噎噎,颇有些六神无主地抓住阮贵妃的手:“阮娘娘,您帮我劝劝舅舅好不好?”
“不做正妻,不还有平妻吗?哪怕,哪怕是……”
“哎哎,”阮贵妃慌忙拦住她剩下的话,“郡主千金之躯,万不能说些作践自己的话。”
她心中浮上些鄙夷,堂堂郡主,竟甘愿为了一个男子做妾。
没有可以依仗的母家,就没有荣登大宝的资格,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子罢了,犯得上她这般哭天喊地吗?
但想到方若淳背后的征西将军府,又不得不耐下性子,轻声细语地安慰道:“郡主,不是臣妾不想帮您,只是这事,实在连陛下都难以开口啊。”
“九皇子昨日刚拜完天地,您这会子去求皇上赐婚,这不是要陛下棒打鸳鸯吗?
“若是被有心之人传出去,难保朝臣怨言皇室仗势欺人呢。”
“他们算什么鸳鸯!”方若淳手里的帕子都要搅烂了。
但听阮贵妃这么说,她也觉得有理,一时讷讷道:“那该怎么办,难道真没办法了吗……”
这么一想,嘴一撇,竟又是要哭起来。
阮贵妃眼疾手快,一块糕饼塞到她嘴里,堵住方若淳险些决堤的眼泪:“别哭别哭,臣妾有一计。”
“陛下不能开口,但有一个人可以呀。”
方若淳闻言果真止住眼泪,瞪大眼睛:“是谁?”
阮贵妃神秘一笑:“臣妾已经派人将她请来了,想来此刻应该快到了。”
话音刚落,门口便有宫人进来禀报:“娘娘,九皇子妃到了。”
方若淳闻言”腾“地一下站起来:“什么?!”
她作势要走,刚站起身,又一下子坐了回去:“凭什么要我走,是我先来的!”
“阮姨母,您快将她打出去,我不要见到她!”说着,又抹起眼泪来。
“傻孩子,”阮贵妃被她一声“姨母”唤得飘飘然,一边吩咐将人带进来,一边亲昵地给她拭眼泪,“姨母就是为了给你想办法,才把她叫来的。”
“你想,若是她开口让九皇子迎你做平妻,又有哪个会出声反对呢?”
正说着,瞧见门口一道身影越来越近,便住了口,给方若淳使了个眼色:“你且等着姨母吧。”
阮笺云甫一进殿,便觉一股暖香扑面而来。
比起凤仪宫的端庄,这容华宫显然要富丽许多,琉璃堆顶玉砌墙,所用器具无不镶金嵌银,檀木梁上还挂了一副珍珠帘,每一颗都莹润饱满,将里外堂相隔。
两旁的侍女掀开帘子,露出内堂,她一抬头,便瞧见了主位上坐着的两人。
一个千娇百媚地倚在金丝软枕上,容貌与阮筝云三分相似,眼角细纹浅浅,却并不显年老,顾盼间反倒别有一种风情;
另一个杏眼圆鼻,生得十足娇憨,眼睛却红得像只兔子,此刻正对她怒目而视。
前者应当就是阮贵妃了,至于明显刚哭过的后者嘛……
阮笺云垂下眼,心中对她的身份大致有了猜测。
她不动声色地行了一礼:“见过贵妃娘娘。”
“这孩子,何必这么生分,你该唤我姑母才是。”阮贵妃和颜悦色地道,“到京中这几日可还适应?快抬起头让姑母瞧瞧。”
然而等阮笺云抬头,她却瞳孔微微放大,一把攥住身侧扶手——
反应过来时,脸色忍不住铁青了一瞬。
第一眼,她险些以为是那个贱人回来了。
这丫头居然和她那个该死的娘生得如此相像。
但阮贵妃在宫中这么多年屹立不倒,自然是有几分功夫在身上的,眨眼便换了一副和蔼的笑脸:“你父亲身体可还好?”
“托姑母的福,都还适应,”阮笺云没错过她脸上一闪而过的阴云,柔顺地答道,“父亲身体也康健,还托我给姑母带话,让您也修养身体,平心静气,切忌气大伤身。”
实际上阮丞相的原话是:“让她在宫里给我安分些,别一天到晚惹是生非。”
她眼角余光瞥到坐在一旁、满脸忿色的杏眼姑娘,心中忍不住发笑。
这么看来,她父亲还真是了解自己这个妹妹。
阮贵妃信以为真,一时喜上眉梢:“他真这么说的?”
她明嗔暗喜:“哥哥也真是的,都多大的人了,还拿本宫当小孩子。”
阮笺云但笑不语,只是眼神有意无意地往她身侧方向飘。
阮贵妃见状,“呀”地一拍额头,动作十分娇俏:“瞧我,见到你太激动,都忘给你介绍了。”
“这位呀,是惠阳郡主,你们年岁相仿,应当很聊得来。”
阮笺云装出恍然的样子,朝她行了一礼:“见过郡主。”
“早听殿下提过郡主呢,没想到今日一见,竟是比想象中还要美上许多,真是称作天仙也不为过。”她笑着道,一副仰慕已久的样子。
方若淳原本还拿后脑勺对着她,听到这话,顿时忍不住扭过头来,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你听毓哥哥提过我?”
“是呀,”阮笺云柔声道,语调像在哄小孩子,“殿下说,郡主是他见过最识大体、最善解人意、最懂礼的女子,他最疼爱您这个妹妹了。”
毕竟裴则毓是成帝最小的孩子,前头都是姐姐,宗室之中又只得惠阳郡主这么一个妹妹,她这么说也应当算不得错。
一连四个“最”,砸得方若淳一时晕头转向。
满肚子怒气此刻都烟消云散,那些原本想质疑阮笺云的话也一并被她忘掉了,甚至有些踩在云端上的不真实感:“他,他真这么跟你说的?”
“臣妾怎么敢骗郡主呢。”阮笺云笑得真诚,“臣妾初到京城,对殿下有不了解之处,还望郡主代我解答呢。”
她态度这样亲善,又一副极为仰慕的姿态,方若淳一时竟也不好意思起来:“这是自然。”
她顿了一下,忍不住道:“你别郡主郡主地叫了,也跟毓哥哥一样,唤我阿淳吧。”
“阿淳妹妹。”阮笺云从善如流。
眼见着气氛被阮笺云三言两语拨得和乐融融,阮贵妃终于意识到不对。
“咳,”她打断两人,用眼神示意方若淳,“今日请你来,是郡主有一事想拜托你。”
“妹妹请讲。”阮笺云也跟着望向方若淳,眼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好奇。
被两双眼睛望着,方若淳一哽,反倒有些迟疑了。
刚被毓哥哥夸完识大体、善解人意、懂礼貌,她就逼着人家妻子承认自己,那岂不是打毓哥哥的脸吗?
“阮娘娘,要不……”她犹豫着开口。
阮贵妃听出她有退缩之意,怎能容许此事发生,当即截道:“事关嫁娶,郡主不好意思也是应当的,那就由我来开这个口吧。”
“是这样的,郡主仰慕九皇子已久,若无意外,本应是她嫁与九皇子,但现在……”
她话藏三分,点到即止,可背后的意思,但凡有点心思的人,哪个又猜不出来呢?
阮笺云心中实在佩服。
不愧是贵妃,一手春秋笔法着实了得。这话说的,摆明了是说她抢了惠阳郡主的婚事。
她不接话,只转向方若淳,神情讶然:“阿淳妹妹,这是真的吗?”
方若淳见着阮笺云略带受伤的眼神,正要点的头忽得顿住了,有些说不出口:“我……”
她求助般将眼神投向阮贵妃。
阮贵妃深吸一口气,心中忍不住暗骂一声蠢货。
在她原本的设想里,自己只起到一个推波助澜的作用,最终还是要惠阳郡主来刁难人,逼迫阮笺云松口。
但没想到方若淳这个没脑子的,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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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打发了,最后还得自己来做这个恶人。
可她原本只是因着对哥哥的怨愤,想给阮笺云吃个小小的苦头,并不想为着惠阳的事与九皇子交恶。
只是若就这么算了,实在便宜了这个乡下来的野丫头……
念头转过,阮贵妃忽得计上心头,半笑半嗔道:“哎呀,郡主性子软和,你如此咄咄相逼,自然唬得她不敢言语。”
随即转移话题道:“见过你妹妹了吧,可谢过她了?”
“哥哥真是宠你,你如今觅得如意良缘,可怜你妹妹,婚事还没着落呢。”
语罢,还叹了口气,似是无限遗憾的模样。
阮笺云垂着眸听完她这番话,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轻微的厌烦。
到底是谁在咄咄相逼?
怎么一个二个的,都明里暗里指责她抢走了裴则毓。
阮贵妃看似是在另起话题解围,实则先是讽刺她能得这门婚事是因着阮筝云仁慈,不与她计较;后又怪她耽误了阮筝云说亲之事。
可她哪里有的选呢?
阮相当众宣布此事之时,反应比她更激烈的是徐氏。
然而徐氏抗议无果,哪怕愤然离席,都不曾动摇阮相的决定。
这些,阮贵妃岂会不知?
今日她既有心刁难,那自己也不必一退再退了。
于是掀起薄薄一层眼皮,似笑非笑地朝她扯了一下唇角。
阮贵妃眼皮一跳。
尘封的记忆骤然间喷薄而出。
恍惚间,那人仿佛还站在她面前,也是这般睨着她,唇角笑意似轻蔑,又似悲悯。
“怎么还是这样不入流。”
怒意霎时蓬勃燎原,新旧身影交叠,熟悉的羞辱感令阮贵妃几乎浑身都滚烫起来。
她蓦地沉了脸色:“长辈问话,你这是什么表情?”
“笺云不敢,”阮笺云面色不变,只淡淡道,“只是婚姻大事,自当听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更何况父亲乃天子近臣,儿女姻亲事系朝政,运筹帷幄自有决断。”
“姑母如此关心妹妹婚事,莫非是有意插手前朝之事?”
后宫不得干政,无论在哪朝都是共识。
心事猝不及防被戳穿,阮贵妃勃然大怒,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放肆!”
坐在一旁的方若淳身子猛地一抖。
阮笺云依旧端坐着,柔柔地补了一句:“姑母稍安勿躁,您身在宫中,一言一行,都代表着阮家的脸面。”
阮贵妃闻言冷笑一声,一双眼淬了毒般紧盯着阮笺云。
“你还有脸提阮家?“
”阮家可从来没教过你抢人夫君这般鲜廉寡耻的规矩,莫不是你打娘胎里带出来的?”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实在是恶毒,方若淳已经被吓住了,呆呆地坐在一旁,一句话都不敢说。
阮笺云也收了笑,眸光平静地望向阮贵妃。
但她越平静,就衬得阮贵妃越疯魔。
染了丹蔻的指甲齐齐断在手心里,阮贵妃用尽浑身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冲上去撕了阮笺云这张脸的冲动。
她盯着阮笺云,蓦地笑了一声,随即一字一句道:
“要么,你主动开口求陛下,将郡主迎作平妻;”
“要么,你自请下堂,给我把九皇子妃的位置老老实实地让出来。”
“然后滚回宁州,继续当个有爹生没娘养的野丫头!”
说罢,她极高傲地一扬头,冲着阮笺云道:“你选吧。”
阮笺云抿住唇,依旧一言不发。
阮贵妃眯眼,浑身威压顷刻间尽数释放:“怎么,本宫的话,你也敢不听吗?”
“便是不听又如何?”
一声淡笑忽地自门口传来,顿时引得殿内所有人注目。
音色温润清越,却锋锐如贯日白虹,霎时响彻大堂。
“我竟不知,九皇子府的事,何时轮到贵妃娘娘做主了。”
5. 撑腰
殿外烈阳高悬,珠帘掀起间,万丈金光自来人身后簇拥而来。
裴则毓一袭皦玉色外袍,身量修挺,行走间袍角曳地,步子优雅轻缓,似踏莲花而行。
几步便挡在阮笺云身前,将她冰凉的手纳入掌中,低声道:“我来了。”
阮笺云垂下眸,轻轻“嗯”了一声。
看似淡定,然而蜷缩在他掌心里,兀自颤抖的小指却将主人的紧张暴露无遗。
“原来是老九。”阮贵妃心头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她眯起眼,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
“皇子无诏不得擅闯嫔妃寝宫,本宫记得,并未派人请你来我这容华宫做客吧?”
“怎么,为了维护她,甚至不怕陛下治你个大不敬之罪吗?”
宫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裴则毓眸光平静,朝她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虽是一字不发,却像极了挑衅。
阮贵妃见状,又想起阮笺云方才的笑来,正欲发作,却听一个声音幽幽响起。
“若是朕让他来的呢。”
看到从裴则毓身后走出的那个身影,阮贵妃脸上霎时血色尽失。
她猛地伏倒在地,哆嗦着嘴唇,过了许久,声音才从痉挛的喉管中挤出来:
“陛,陛下……”
呆愣到现在的方若淳猛然间惊醒,“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进那人的怀里。
“舅舅!”
成帝心疼坏了,连忙拍着她的背哄道:“舅舅在,惠阳不哭、不哭。”
他复而抬头,神情喜怒不辨,慢慢地道:
“贵妃,朕对你很失望。”
随着他一字一句,阮贵妃彻底面白如纸,身形摇摇欲坠。
她不顾宫人还在场,跌跌撞撞膝行着朝成帝爬去,几乎是扑拽着他的龙袍下摆,凄声道:“陛下——”
“老九。”成帝看也不看她,只沉声道。
裴则毓会意,牵着阮笺云告辞:“笺云今日受惊,儿臣先带她回府,改日再来向父皇、母后请安。”
顺带一并拎走了状况外的方若淳。
阮贵妃此时鬓发散乱,伏倒在地,哪还有半分方才的风光。
仓惶抬头,正巧看见阮笺云被裴则毓护在怀里,面容霎时扭曲了一瞬。
贱、人。
但她脸色随即由恨转惧,狠狠打了个寒颤。
头顶忽地传来一道沉沉的声音,语调平静,却无端令人生出深入骨髓的恐惧。
入宫十八年来,陛下第一次叫了她的大名。
“阮婧。”
描金朱门轰然关阖,彻底将宫内外声音隔绝。
—
出了容华宫,裴则毓将方若淳交给了侍奉她的嬷嬷,简短交代了几句,正欲抽身离去,袖口却忽地被一只小手拉住了。
“毓哥哥,”方若淳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
我其实没有想欺负你的妻子?我没有想抢她的正妻之位?
可是今天他就站在殿外,什么都听到了。
她指尖轻颤,掌心却越攥越紧,生生将裴则毓素来平展的袖云扯出了几道褶皱。
毓哥哥今后,肯定会讨厌我了吧。
连带他漂亮的皇子妃一起。
方若淳头几乎低到了胸口,眼眶一酸,泪马上就要滴下来时,头顶却忽地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揉了揉。
哎?
她怔愣在原地,等反应过来再抬头时,却只望见一双逐渐走远的背影。
皦玉与缟羽,一高一低,若即若离,甚是登对。
……
两人一路无话,只并肩静静走着。
眼见金光自墙头缓缓东移,阮笺云做了半晌心理斗争,终于深呼吸,开口道:
“多谢殿……”
“对不……”
话一出口,两人均是一怔。
裴则毓唇角含了点惯常的浅笑,温声道:“你先吧。”
阮笺云点头,看向他的眼睛,认真道:“今日之事,多谢殿下了。”
她方才其实并无十分把握能从阮贵妃手下全身而退。
纵然可以说些“不好替殿下做主”的话来搪塞,可瞧那人的架势,怕是不愿善罢甘休。
幸好裴则毓及时赶到。
还搬来了成帝这个救兵。
回想起他温热的掌心,毫不犹豫站在自己身后的姿态,以及那声近乎贴在她耳廓上的“我来了”,阮笺云下意识别开眼,后知后觉地耳尖发烫。
直到此刻,她仍是有些不敢相信,那一瞬间,自己竟因裴则毓的到来产生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心安。
“我应当做的。”
裴则毓声音温润如故,再开口时,含了些微歉意:“今日惠阳若有冒犯你之处,我代她向你赔个不是。”
阮笺云摇头:“殿下言重,郡主稚子心性,臣妾自不会放到心上。”
何况惠阳今日并未在她面前并未来得及说些什么,纵使那句“村姑”,也是她自己听人墙角听来的。
裴则毓闻言脚步一顿,玉石一样黑沉的眸子望向她。
“你看出来了?”
阮笺云不明所以,跟着停住,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话中的含义。
她原也只是有所猜疑,没想到惠阳郡主竟果真是如自己想的那般。
一时讶然于他的敏锐:“……是。”
“夫人冰雪聪明。”裴则毓似喟叹一声,继续向前走着,淡淡道:
“惠阳今年已满十六,但心智却仍旧停留在九、十岁。”
“她母亲宁安帝姬与陛下一母同胞,是陛下最小也最疼宠的妹妹。“
阮笺云注意到他称的是“陛下”而非“父皇”,但并未出声询问,只是静静听着。
“十六年前,陛下在一场宫宴上遇刺,是当时怀有身孕的宁安帝姬舍身护驾,才救下了陛下。”
一阵风吹来,将裴则毓声音也吹得缥缈,前尘往事如泛黄画卷,自他平静的嗓音里徐徐铺展。
“但宁安帝姬也因此受惊早产,是以惠阳出生便带有不足之症。她出生不久,宁安帝姬就撒手人寰,临终前托付陛下善待惠阳。”
“恰逢北方战事吃紧,征西将军远在边疆,所以惠阳自小便养在太后身边,在宫里长大,也是大胤唯一一个出生便得了封号的郡主。”
其受宠程度可见一斑。
裴则毓说到这里,垂眉敛目,眼底掠过一丝情绪。
所以今日,阮贵妃是真正触到了成帝的逆鳞。
她千不该,万不该,借惠阳的名义刁难阮笺云。
更何况言辞间还牵扯了陈年旧事。
那是成帝的陈伤。
但他并未对阮笺云说明这些,话锋一转:“至于惠阳对我——”
阮笺云听到他提起这事,颜色如旧,只小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惠阳幼时发育迟缓,有口吃之症。于是有宫人仗着她无法告状,私下欺负她。”
“一日我恰巧路过,便出手教训了那些人一顿,自那以后,惠阳便对我十分依赖。”
“但那只是纯粹的孺慕之情,”他无奈地笑了一下,“也不知是谁告诉她,只有嫁给我,才能永远与我在一起。
“她怕我像征西将军一般,与她聚少离多,是以才四处扬言要嫁我为妻。”
原来是这样。
阮笺云默不作声,并未注意到自己听到”惠阳“两字后就绷直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
裴则毓说完,两人恰好也已走到了宫门口,瞧见皇子府的车架还停在来时的位置。
青霭与时良一个候在车旁,一个骑在马上,此时也望见了他们,当即迎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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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皇子妃回府。”裴则毓吩咐时良,转而对阮笺云温声道,“我还有事,晚些回府陪你用晚膳。”
阮笺云应下,被青霭扶着正要上车,余光瞥到了裴则毓略有散乱的衣襟。
应当是被方才那阵风吹乱的。
她心下一动,终于念及自己为人妻子的本分,转身下车。
裴则毓见她折返,眉梢微挑,刚要开口询问,便见阮笺云突然间抬手,向自己的方向伸来——
然后,抚平了他的衣襟。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女子低眉敛目,鸦翅般浓黑的眼睫在眼底投射出一片阴影,与白雪似的皮肤对比,无端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浅淡兰香若有似无地传来,裴则毓下意识移开眼,目光却猝不及防落在她线条柔顺的侧颈上,控制不住般一寸寸向下,望见了薄窄如纸的肩背。
他闭一闭眼,手在袖中不自觉紧握成拳,强迫自己忍住和身前之人拉开距离的冲动,静静候在原地,一动不动。
阮笺云整理完,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动作有些唐突,微微后退拉开距离,抬眸冲他笑了一下。
“殿下,早些归家。”
面前女子站在春日里,笑起来时,双眼微微弯着,更添几分潋滟。
细碎金光落在她翩然的裙摆上,亭亭而立,如一枝迎风舒展的韧柳。
早些归家。
这四个字,经由她柔软的唇舌说出来,落在他耳里,莫名多了几分缱绻。
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句话。
裴则毓一时竟不知该做何表情,连唇角惯常的笑意都有些挂不住。
半晌,才敛眉应道:
“好。”
说完便翻身上马,又稳了稳心绪,才一扬缰绳,驾着马儿离去。
阮笺云目送他背影远去,又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巍峨宏伟的皇城,不再多说什么,扶着青霭的手上了马车。
—
方若淳今日受了惊,回到偏殿以后就把自己裹进毯子,小口小口啜着一碗甜牛奶,许久才缓过神来。
待身体暖和起来后,又忍不住回想容华宫里发生的事。
她从未见过阮娘娘这般凶恶的模样……
似是要把那位皇子妃一口吃了。
正发神,门口便有丫鬟进来禀报:
“郡主,文渊侯府的许二姑娘到了。”
“许姐姐?”方若淳眼睛一亮,一把扯开毯子跳下榻来,“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她请进来!”
许令窈正巧进门,瞧见她的动作吓了一跳:“我的姑奶奶,你仔细摔着!”
“许姐姐,你可算来了!”方若淳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拉了她的手,自顾自地道,“我都要吓死了!你不知道今日……”
她一五一十地将容华宫之事讲了。
听到裴则毓赶来替阮笺云撑场时,许令窈敛眸,遮住眼底一丝妒意。
但语气仍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
“这样说来,倒是个顶温柔可亲的人儿呢。”
她半是艳羡半是感叹地道:“臣女还从未见九殿下对谁这般上心过,想来应当是极为爱重九皇子妃了。”
方若淳原本还生动的眉眼听了这话立刻垮了下去,闷不做声。
许令窈见她果真这副神情,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
上前执起方若淳的手,柔声道:“郡主怎得突然不高兴了,可是臣女说错话了?”
方若淳摇摇头。
“依郡主之见,那九皇子妃为人如何?”许令窈继续不着痕迹地引导着话题。
方若淳闻言思考良久,再开口时,语气有些迟疑。
“她……并不像个村姑。”
“村姑”二字入耳,许令窈动作微微一顿。
没想到那日自己听闻九皇子成婚,一时的愤恨之词,方若淳竟还记得。
6. 信件
青霭知晓了容华宫发生的事后,又气又心疼,不住地咒着阮贵妃黑心。
“京城怎得这般凶险!”
“依奴婢看,什么荣华富贵,都不如在宁州拾野菜来得快活。”
阮笺云又何尝不是呢?
但她只笑着拍了拍青霭的手,柔声劝道:“既已决定来了,就莫要再留恋前尘往事了。”
“日子总归是要向前看的。”
今晨起得太早,阮笺云回到府里用过午膳,又小睡了片刻。
一觉醒来,终于觉得精神好了些许。
她惦记起早上说要给外祖写信的话,便朝外遥遥唤了一声青霭。
谁知青霭进来时,眼周却是红红的。
“怎么了?”阮笺云瞧出不对,拉过青霭的手,柔声问道,“可是哪个给你气受了?“
青霭起初还不肯说,只推说是想家人了。
阮笺云自然晓得这是扯谎,青霭三岁时就被买进她院里,十几年来都不曾想过家,怎可能在这个档口忽然念起家人来?
又问了几遍,才终于逼得她开了口,眼睫一眨,竟是没忍住掉下一颗泪来。
“都怪奴婢无用。”
原来是阮笺云午睡时,裴则毓递话来,要她着手将中馈接过来。
青霭不忍叫醒她,于是自己打听了一下,得知自家姑娘嫁进来之前,一直是由“曲嬷嬷”管着府里的中馈。
这个“曲嬷嬷”,来头还不小。
之前是裴则毓的乳母,黎氏过世后,皇后念她自小看着裴则毓长大,特别批准她继续跟着伺候。
裴则毓从宫中搬出来分府独居后,顾及旧情,将她一并带了过来。他府中又无侍妾,索性就将中馈一直交由曲嬷嬷掌管。
但如今当家主母来了,自然该将中馈权还回来。
青霭原想趁阮笺云睡着去将账本要来,好让她睡醒了就能看。哪知进了院子,却被人客客气气地请了出来。
“皇子妃进门才两日,想必对府中一应大小事物还不甚熟悉,加之这几日事务繁多,难免身子疲乏,不宜再多劳神。”
“我们嬷嬷是皇后钦点的老人,皇子妃大可放一万个心,待皇子妃休息好了,嬷嬷定会将账本亲自交过去的。”
起初青霭还傻乎乎地以为她们是真心惦念阮笺云的身体,真心实意地谢过了,结果又要了几次,对面还是这套说辞,她才反应过来。
这是明摆着不想将中馈老老实实地交出来啊。
想明白这点,也冷下脸色,给那伙人下了最后通牒。
哪知人根本不拿她的话当回事,甚至还笑嘻嘻地反问她:“姐姐这是在威胁我们咯?”
“皇子府的家当可不是十几亩田、几十只鸡就能算过来的,皇子妃若非要逞强,改日闹了笑话,可不要怨到我们头上。”
这话说的,就差指着鼻子说主仆俩是乡下来的,没甚见识了。
青霭气得险些与她们厮打起来,她自小没少干下河摸鱼、上树掏鸟的事,这会打起来,那伙人在她手下讨不到一分好,最后只能灰溜溜地丢下一本账来。
那账本封皮破旧不堪,连里头都是缺页少文的,再看日期,更是好几年前的了。
青霭抱着那账本,越想越气,一时没忍住红了眼。
她替姑娘委屈。
府里下人惯会捧高踩低的,定是瞧着昨夜九皇子没与姑娘圆房,今个才敢这么慢待她。
如今在京城,爹不疼娘不爱的,遇上这糟心事能找谁撑腰?
若是当初嫁与陆公子,哪还用受今日这等罪!
但最后这两句,青霭没说出来,只是默默憋在心里。
阮笺云听完面色不变,拍拍青霭的手,柔声道:
“好了,不是什么大事。”
她笑了一下:“你先去将纸笔找来,待我给外祖写完信,再想法子。”
青霭抹干眼泪应了一声,不多时就将东西拿来了。
阮笺云将狼毫尖蘸饱墨汁,凝眸沉思片刻,方才提笔。
她从未离开过外祖这么长时间,有满腹的话欲要倾诉,一时没收住,洋洋洒洒写了三篇。
停笔时,第一页墨迹甚至未干。
又拎起信纸吹了吹,方才交给青霭。
青霭接过,打眼瞧了一下,顿时生出些疑惑:“姑娘怎得不问候陆公子近况?”
毕竟自家姑娘与陆公子青梅竹马,从小一同长大。
她还记得上京前一夜,陆公子翻在姑娘院子的墙头上,等了姑娘半夜,任她们怎么劝也不走。
还是最后姑娘出来了,与他说了几句话才走。
但有的院里伺候的姐妹瞧见了,说是平日里那般铁骨铮铮的男儿,走时眼睛却红得跟兔子一样。
不承想阮笺云闻言竟是沉下脸色,眉目一片静肃:“以后不要再提这个名字了。”
“我已成亲,不应再与外男过多来往,况且他并未婚配,也不宜与我这个有夫之妇有所牵扯。”
“京中人多口杂,若是信件叫人瞧见,传出去了,于我们二人名声都不好听。”
青霭顿悟,赶紧点点头。
纵然心中仍旧有些许遗憾,可她也知晓姑娘这样做才是对的。
待寄完信回来,青霭想到曲嬷嬷那一伙人,眉间不由得又浮上几分愁绪。
“姑娘,不然还是告诉殿下,让殿下出面做主吧。”
“不可,”阮笺云摇摇头,“你可还记得那丫头同你说了什么?”
见青霭表情茫然,提醒道:“皇后钦点的老人了。”
青霭恍然记起,却还是有几分不解。
“傻丫头,”她笑一声,慢声道,“这是在拿皇后压我们呢。”
“如今殿下虽然独立门户了,皇后名义上也还是殿下的母亲,你让殿下去将中馈从她亲选的人手里要过来,再是合乎规矩,落在旁人眼里,也难免不被说成忤逆不孝,锱铢必较。”
“那,那该如何是好?”青霭一听,心下不免生出些绝望,“难不成只能等她们自己将账簿让出?”
“你且放宽心。”
阮笺云垂眸,给自己斟了一盏茶,不紧不慢地吹了吹汤面上的浮沫:“此局并非无解。”
偌大一个皇子府,油水虽多,但一小部分人吃肉,剩下的人却连汤都喝不上几口。
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她有心想要锻炼青霭:“你说,她们为何不肯把账簿交出来?”
青霭想了想:“肯定是为了捞油水。”
阮笺云点点头:“不错,这是其一。”
只是其一?
青霭有些困惑地眨眨眼,鼓起腮帮苦思冥想起来。
瞧见她的神色,阮笺云有些忍俊不禁,曼声卖了个关子:“至于其二嘛——”
“做事,须得‘瞻前顾后’,才算得周全。”
“捞油水是‘瞻前’;那‘顾后’,自然是为着做过的事不出纰漏。”
青霭听到这里,眼睛登时一亮:“我明白了!”
“她们不是不肯,是不敢!”
阮笺云朝她递去一个赞许的眼神:“不错。”
裴则毓十五岁出宫立府,这五年来,府中都是曲嬷嬷一人操持。
这次裴则毓成婚成得匆忙,想来是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估计这会正绞尽脑汁补缺漏呢。
她招招手,示意青霭附耳过来。
“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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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霭听了,精神为之一振:“是,奴婢这就去!”
果不其然,手中这本账簿还没翻过半,青霭就领了一个人进来。
“奴婢见过皇子妃。”
阮笺云抬眼。
面前的仆妇三十岁上下,五官端正,浓眉乌黑,右眼角有一小块浅红的瘢痕。
她脊背挺得笔直,声音也是不卑不亢,此刻面色平静地与阮笺云对视。
阮笺云心下顿时生出几分好感,微微笑了一下:“起来吧。”
“叫什么名字?”
“奴婢姓周,单字英。”
“君子周而不比,颜如舜英。*”阮笺云笑了一声,赞道,“好名字。”
“你今日来,有什么事?”
周英定定看了她半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奴婢要告发曲嬷嬷伙同亲信,仗势欺人,贪污府中银钱。”
“被奴婢发现后,还栽赃给奴婢妹子,强逼她去做粗使丫鬟,日日鞭打责骂。”
想起妹妹挂在梁上的白绫,周英咬牙,狠狠磕了个头:“求皇子妃做主!”
“你说她贪污银钱,可有证据?”
周英迟疑片刻,眸色迅速黯淡下来。
阮笺云便懂了,垂眼翻过一页账簿:“那便是没有了。”
“放心,会有的。”
周英闻言登时抬头,却见面前女子合上账册,托腮望向自己,唇角勾起一抹淡笑。
“但我需要你去做些事。”
瞥了眼窗外天色,她转头问青霭:“什么时辰了?”
“还差一刻酉时。”青霭答道。
那想来裴则毓应当快回来了。
阮笺云心中思量片刻,让青霭扶周英起来,交代道:“你先回去,不要对旁人透露今日来找过我的消息。”
“明日上午,青霭会告诉你要做什么。”
—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帝京最大的酒楼食鼎阁,此时正是生意最红火的时刻。
长街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炊烟飘渺,晚风里氤氲着食物的热香,顺着敞开的雕花窗棂飘进来。
裴则毓坐在窗后,身子隐没在阴影里,垂眸望着窗外熙攘的人群。
手中捏着一枚小巧的白玉盏,盏中茶水早已冰冷。
“主子,”时良叩门进来,“探子传来消息,六皇子听闻太子平安抵达西南,将书房中的洗砚砸了。”
裴则毓并未转头,目光依然落在来往行人身上,只懒笑一声。
“六哥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时良心里也十分痛快:“贵妃的协理六宫之权被收回,加之禁足一月,太子那边却得势,六皇子此刻定时急坏了,听说嘴角还燎起了个火炮。”
他说完悄悄抬眼,见裴则毓心情似乎不错,到嘴边的话就顿了一下。
裴则毓背后像是长了眼睛:“说。”
“快到寅时了,您是……”
裴则毓下意识要让他们传晚膳上来,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动作一顿。
指腹缓缓摩挲着盏壁,一言不发。
那四个字,鬼使神差般浮现在他脑海里。
半晌,盏中剩余的茶水被他抬手洒在地上,随即一松手——
“啪”的一声,上好的白玉盏霎时摔得粉碎。
“六哥,”他似叹息一声,“这茶不好,委屈你先喝着。”
“待改日兵围六皇子府,弟弟再去你坟前斟一杯好酒。”
他敛下眸中所有情绪,又恢复了那副光风霁月的样子,从容道:“回府。”
时良点点头,冲身后小厮打了个手势。
不必准备晚膳了,殿下今日回府。
7. 回门
阮笺云坐在桌前,不时翻过一页书,静静侯着。
“姑娘,殿下到门口了。”青霭进来通报。
阮笺云颔首:“叫他们把晚膳端上来吧。”
她又翻了两页,才恍惚想起,丈夫到门口了,做妻子的似乎应当出去迎接。
但来不及了,外间已经响起了一道属于男子的脚步声。
裴则毓掀帘进来,身上裹挟着初春的微寒。
阮笺云抬眼一瞧,不由一时恍神。
满屋子竟都因着这张脸的出现亮堂了几分。
“殿下。”她放下书,站起身来。
上前想要伺候他更衣,却又被拦住了。
“我自己来就好。”
阮笺云从善如流地应下,心下一松。
恰好她也不知该如何伺候。
“在看什么?”裴则毓余光瞥到倒扣在桌上的书,随口问了一句。
阮笺云收拾的动作一顿,抿唇笑笑:“左右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裴则毓只当是话本一类的,见她不说,便没再追问。
待他进了屏风里,阮笺云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将书随手搁在了梳妆台上。
等裴则毓出来时,晚膳已经布置好了。
阮笺云不知他口味,便酸甜咸辣各置了几样。
一顿饭下来,发现他嗜甜,其他菜动筷子不超三次,唯独那一碗八宝饭被挖空了小半侧。
她眸中不自觉泄出点笑意。
这人看着飘逸脱俗,口味却怎么跟个小孩似的。
裴则毓不知她心中所想,放下筷子,语气里含了歉意。
“中馈一事,是我思虑不周。”
回来的路上,他已听时良说了今日后宅中的口角。
“曲嬷嬷毕竟是母后身边的老人,若是贸然要回中馈,难免驳了母后面子。
“待明日回门过后,我进宫一趟,请母后下旨将中馈交还于你,可好?”
声音温润低柔,一副商量的语气。
阮笺云正在喝汤,闻言险些呛了一下,登时抬首看向面前的男人,眸中难掩惊讶。
他竟愿为着自己,主动开罪皇后?
“夫人可是觉得何处不妥?”
阮笺云自知失态,敛眉笑着摇头道:“只是感激殿下美意。”
她总算是知道,为何裴则毓身无实权,却还是有那样多的贵女趋之若鹜般要嫁进来。
郎君体贴至此,夫复何求。
只是……
她唇角露出些许笑意:“殿下厚爱,臣妾却有些不识好歹,觉得不必为着这般小事叨扰凤体。”
“曲嬷嬷性情宽厚,又在母后身边伺候过,定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后宅之事,臣妾虽愚钝,却也懂得‘家和万事兴’的道理。”
这是在隐晦地向裴则毓表达她自己一个人能行。
裴则毓听懂了她的潜意思,眉梢不着痕迹地挑了一下。
“好。”
用完膳,裴则毓起身离开餐桌。
阮笺云也赶紧跟着站起来:“我服侍殿下沐浴。”
话音刚落,却见裴则毓已经从屏风里取了外衫出来了,她见状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莫非是因为自己的拒绝,惹得他心中不悦了?
“父皇交给我一副棋局,我这几日须得研究一下,宿在书房方便些。”裴则毓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来。
抬眼间,目光恰好落在屏风对面的妆镜台上。
阮笺云随着他眼神望过去,一时不由怔在原地,暗叫一声“不好”。
她的书!
所幸裴则毓似乎真的只是不经意地一瞥,并未在上面有片刻停留。
他很快收回眼神,眸光温柔地望向阮笺云:“夫人今日应当也累了,明日还要回门,早些安置吧。”
阮笺云也随之放柔了嗓音:“殿下亦是。”
直到目送那道颀长优雅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里,才松了一口气,转头细细摩挲那书的封皮。
她自幼便爱读书,便是连上京的半数行李都来自书房。
但大胤女子读书毕竟是少数,即便读了,也多是些《女则》、《女诫》之属,她不知裴则毓对自己读这些书的态度如何。
万幸这次他没看到。
阮笺云静静望着那书,忽得眸光一转,心里有了主意。
—
裴则毓走出院子,回想起自己刚刚看到的场景,眉梢一挑,心中略有些惊诧。
《白虎通义》。
她居然在看这种东西?
那道柔韧如柳枝的身影在他脑海中忽变得朦胧起来,如同覆上了一层薄纱,透出些许神秘。
这种书,是她单纯爱看,还是说……
因着阮玄的缘故?
想到这里,他眸色加深,伸手推开书房门。
书房没掌灯,只有银亮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夜凉如水,分外寂静。
裴则毓对手边的烛台视若无睹,径直走过去坐在檀木桌后,整张脸隐在黑暗里,如同解开了某种桎梏般,神情一寸寸土崩瓦解。
平日里那种示于外人的如沐春风此刻荡然无存,薄唇拉成一条直线,眉目间徒余一种难言的冰冷。
半晌,却是没什么感情地嗤了一声。
曲嬷嬷作为皇后的眼线,已经在他的府邸里盘踞多年了。
这次他本想借阮笺云的名义将这毒瘤连根拔起,如此即便皇后疑心,也只会怪罪到阮笺云头上,怨她离心他们母子。
没想到却被拒绝了。
裴则毓眯了眯眼。
或许自己这个皇子妃,并不像外表那般优柔纤弱?
罢了,总归自己没什么损失。
他目光落在案上的棋盘上,定定望了半晌。
随即抬指从棋奁里衔起一枚黑子,直直落在其中一处上。
——棋盘上霎时攻守之势逆转,只见原本呈包围之势的白子被黑子撕开一道口子,一下被吞并数子,显见的落于下风。
执棋人却眸色平静,不见丝毫欣意。
京城中人尽皆知,丞相阮玄爱棋成痴,是举世罕见的国手。
若自己与此人对上,不知胜算几何?
—
次日恰逢休沐,阮笺云早早起来,但见窗外朝霞出云海,晴芒万丈,是道难得的喜景。
她却并未被美景感染多少,仍旧平静地吩咐下人,清点礼单,梳妆。
用完膳,依旧是她乘车,裴则毓骑马。
轿子摇摇晃晃,很快到了相府门口。
刚撩开车帘,面前便伸来一只手。
那只手掌心朝上,露出浅淡掌纹,手指瘦削而修长,色泽如玉,是一双握笔执棋的手。
阮笺云垂眸望了一眼,便伸出手,放进那只手里。
轻轻借力,下了马车。
出乎意料的,手的主人却没在她下车后松开,依旧牢牢扣着她四指。
掌心相贴,那人手心的温度也像玉石,似有一种无机质的微凉。
相府众人早已在前堂侯着了,下人们见两人携手前来,脸上顿时眉开眼笑。
瞧这新婚燕尔的,这么几步路都不舍得撒手。
阮玄着一身绯红官袍,笔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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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人群最前面。因着岁月的缘故,眼角处已生了深深的皱纹,非但无损他的俊美,反而更显沉稳威严。
朝裴则毓躬身一礼道:“见过殿下。”
裴则毓抬手扶住,目光凝在他脸上,温声笑道:“岳丈大人不必多礼。”
阮笺云在旁低着头,作出一副柔顺贤淑的模样。
她余光注意到,打裴则毓一出现起,徐氏便目不转睛地追随着他,唯一一次转移视线,竟是纡尊降贵地瞪了自己一眼。
一时心中好笑,唇角不自觉勾出一点弧度。
裴则毓淡淡垂眼,那一抹微带讽刺的弧度恰好落进眼底
“……”
简单的寒暄过后,阮笺云随着女眷去了后院,留裴则毓等一众男眷在前堂议事。
徐氏才懒得理她,自顾自地与旁人笑谈,阮笺云本也无甚所谓,没想到阮筝云主动走来与她攀谈:
“姐姐近来可好?”
阮笺云淡笑道:“托妹妹的福,一切安好。”
说完这句,两人一时无话,彼此都沉默了一阵。
阮筝云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面前之人片刻。
连她都能瞧出来,阮笺云举止姿态与出嫁前并无两样,眉眼也一片清明,想必并未圆过房。
更不用说经过人事的了。
那相府门口那份相携前来的恩爱,又有几分牢靠呢?
她有心想要劝劝阮笺云,刚要开口,却听前厅传唤,说是午膳已经好了。
只能在站起身时,轻轻落下一句:“情爱缥缈,姐姐还是早些为自己寻个傍身的才好。”
阮笺云原本正在走神,听她这么冷不丁一句,一时有些茫然。
细细回味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
约摸是在劝自己早点要个孩子吧。
虽不解阮筝云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但她自然明白这是对方一片好心,心中不由柔软了些许。
相比之下,身后徐氏的眼神就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似的。
后者此时正落在最后,死死盯着阮笺云的的背影,眼中的嫉恨几乎要化为实质。
声音尖而细,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小贱人凭什么?”
这一句被她身边的崔嬷嬷听到,脸上白了一瞬,立刻低声道:“夫人慎言!”
边说边给她递了个眼色。
徐氏不甘心地闭了嘴,心里却仍是妒火中烧。
从前只听过传闻,倒也罢了。
如今一见,那样神仙似的人物,论容貌、气度、出身,哪项不是一等一的出挑,往相府门口一站,整条街顿时都跟着亮堂了起来。
这般的儿郎,本该是她筝云的夫君!
如此想着,连带着对阮丞相也怨愤起来。
可惜转过这道廊庑便是前厅,纵然有再多不满,徐氏也只得收敛起来,换上一副笑脸。
只是这笑多少看起来有几分勉强。
原本女眷应当在后堂用膳的,但因着裴则毓说是家宴,不拘这些俗礼,便将她们一并叫过来了。
席间一道金齑鲈鱼脍难得,是吴地的菜式,鱼片洁白如玉,佐以鲜切的桔皮、熟栗肉碎,十分鲜嫩爽口。
裴则毓衔了一片,众目睽睽之下,径直放在阮笺云面前。
“尝尝,可是你们那边的口味?”
声音温和柔软,体贴至极。
阮笺云动作一顿,骤然感觉全厅的目光都射向了自己。
她抿抿唇,硬着头皮将那块鱼肉吃了下去。
“谢过殿下。”
徐氏突然“啪”的一声放下筷子,冷笑一声。
8. 厨房
“家里没教过你规矩?”
“不伺候夫君用膳便也罢了,反倒还在你夫君面前拿起乔了。”
说罢又转向裴则毓,这回却是和颜悦色了许多,甚至还含了几分小心翼翼。
“我家大丫头是从乡下回来的,自小不在我身边长大,是以野惯了不知礼数,还望殿下见谅。”
话里话外将相府摘了个干净,就差明说阮笺云没教养与她这个嫡母无关了。
阮笺云一口鱼肉还哽在喉咙里,听了这话,胃里更是翻江倒海地犯恶心。
她本不欲与徐氏计较,但说她没教养,便牵扯到了祖父,这就踩到阮笺云的底线了。
顺了口气,正要反驳,忽听得裴则毓淡淡开口:
“岳母大人慎言。”
他放下筷子,直视着徐氏,轻笑一声。
“先太傅乃两朝肱骨,书通二酉,博古通今,自小教习陛下,当初更是身负从龙之功。”
“内子由先太傅教养长大,岳母大人却说不如养在您身边知礼……”
语气慢条斯理,颇含了些意味深长。
“恐怕有些不妥吧。”
徐氏这话,不就是说当今陛下应当养在她身边,不然便是不知礼吗?
徐氏当即冷汗都要滴下来了,惶惶然解释道:“不!我不是……”
阮筝云更是直接站了起来:“殿下,我替母亲赔……”
“住口。”
阮玄终于开了口。
他目光不带情绪地扫过徐氏,威压却重如千钧:“来人,夫人吃醉了,带她下去休息。”
崔嬷嬷立刻上前,扶着失魂落魄的徐氏下去了。
阮玄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裴则毓,只见他依旧没事人一般拿帕子净手,动作矜贵从容,却又透出些漫不经心的意味来。
九皇子是京中出了名的菩萨脾气,对谁都是一副如沐春风的笑意,更从未与人结过仇,这还是阮玄第一次听到他说这般不客气的话。
又瞥过他身旁安静的阮笺云,眼神微不可察地闪了一下。
尤其还是为一个女子。
他站起身,举杯肃穆道:“殿下,内子酒后胡言,还望殿下见谅。”
“我明白,岳丈大人不必多言。”裴则毓温声道,亦举杯与他同饮。
两人又来回了几程,这篇方才揭过。
午膳过后,阮玄却叫住了裴则毓。
“听闻殿下时常进宫陪陛下对弈,不知今日阮某是否有幸讨教一二?”
裴则毓脚步停住,背对着阮玄,唇角微微勾起。
随即转头,对上阮玄静若深潭的目光。
“岳丈大人自谦,毓仰慕已久,求之不得。”
因着二人的对弈,阮笺云便先自行回府。
她神色如常地福身离开,然而一进马车,便忍不住干呕了数声。
一时面如菜色,抓住身边青霭的手,声音虚弱:“水……”
青霭早就备好了,闻言立刻递到她嘴边。
阮笺云连漱了好几遍,又在舌根下含了一颗话梅,才觉得口中那股鱼腥气散了不少。
这么一趟折腾下来,眉间不由显出疲惫之色,轻轻靠在车背上,抚着胸口发神。
青霭在一旁看得心疼坏了,忍不住开口道:“姑娘为何不对殿下直言自己不吃鱼?”
何苦再受这等罪。
阮笺云面色依旧苍白,闻言轻轻笑了起来,慢慢道:“傻姑娘,他不只是丈夫,更是皇子。”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两样,裴则毓都占了,叫她怎还敢开口?
阮笺云有些惫怠,本欲趁着车途小憩片刻,然而甫阖上眼,脑中却不由自主浮现出那道皦玉色的身影。
长身玉立,如松如竹,遗世而独立。
那只接她下车的手,夹到碟中的鱼,还有对徐氏说的那些话。
想着想着,心尖也浮上一点酥麻的痒意,好似微风卷过平静的湖面,泛起浅浅涟漪。
只是……先太傅又是谁?
一个心宽体胖,双颊酡红的身影忽地出现在脑海里。
但阮笺云随即为自己的猜测失笑,摇了摇头。
她怎么会想到外祖父呢?
老头平日里最爱的就是下河捞鱼、上山踏青,一把年纪了,时不时还喝得酩酊大醉,跑去跟街上的小儿辩论一番,除了教书时,还从未见他主动拿起过书本。
院子里那间书房也是牢牢锁着,阮笺云长这么大,除了相府来信那回,还从未见他主动进去过。
这么想了一圈,却是一个可疑的人也没有。
索性作罢,不再去想。
等他老人家回信了,再在信里问问吧。
又想到下午要做的事,不由得揉了揉额角,叫了一声青霭。
“那件事,办好了吗?”
回到皇子府时,已经是下午了。
阮笺云回屋换了身家常的衣裳,一边让侍女搬了把椅子放在院中,一边吩咐青霭。
“把府里所有伺候的都叫来,让我认认脸。”
青霭应下。
不过一会人便齐了,分成几行地排在院子里,一双双眼睛齐齐望着端坐正中的女子。
阮笺云却不看她们,只慢悠悠撇去盏中浮沫,啜了一口茶。
舌尖品了片刻,顿时微微眯起眼睛,惬意得像是只伸着懒腰晒太阳的猫。
不愧是天家用茶,比起宁州的着实胜出许多,连回味都更甘美醇厚。
半晌,才放下手中茶盏,笑眯眯地看向庭中。
“人可都齐了?”
见青霭点头,便笑着指了人群中一人,让她站了出来,亲亲热热地道:“想必这位便是曲嬷嬷了罢?”
被指到的那人先是一怔,随即连连惊慌摆手,指着另一个方向道:“不,奴婢不是。”
“那位才是曲嬷嬷。”
阮笺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恰巧看到那仆妇脸上铁青之色一闪而过。
那仆妇看着约摸中年,身形瘦长如一根山药,眼窝深陷,颧骨高且突。
此时拨开人群走上前来,冲她略一躬身。
“奴婢曲氏,见过皇子妃。”
阮笺云立刻坐直身子,歉意地笑笑,示意青霭去扶她:“我人小眼拙,竟认错了人,还望嬷嬷勿怪。”
她这个主人家的语气柔软温和,话又是十成十的礼貌,曲嬷嬷有气撒不出,只得生生咽下去,扯出一个笑脸来。
“皇子妃哪里的话,都怪奴婢长得不打眼。”
阮笺云和气地笑了笑。
“今日叫大家来,也没别的什么事,只是想知道如今府里各处都是怎么安排的。”
“厨房的都是哪些人?”
人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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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我,我看看你,不久陆续走出几个人来。
阮笺云笑着端详了片刻,点了点头:“很好。”
随即微微侧头,朝着身后柔声问了一句:“可都记住了?”
见她点头,便笑着把头转回来。
下一瞬,拍了拍手扬声道:“都绑了吧。”
身后之人利落地应了一声“是”,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那几人俱已经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丫头们按在地上了。
骤然发难打了曲嬷嬷个猝不及防,她两眉倒竖,显得本就高的颧骨更是山一样高。
“皇子妃这是……”
不等她说完,阮笺云便打断道:“嬷嬷放心,殿下那边有我去说。”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扯上裴则毓了?
曲嬷嬷眼中不解更甚。
阮笺云见她迷惑,善解人意地解释道:“我知晓的这些人都是跟着殿下从宫里出来的,如今仗着与殿下的旧情分,就敢在厨房贪赃银钱,着实可恨。”
“一笔一笔,都在这账册里记着呢。”
她示意青霭将那本旧账册拿来,边翻边念道:“元成十六年正月朔四日,荠菜十斤,价八两四钱;上等羊肉二十斤,价六两八钱……”
“元成十六年二月廿三日,栗子十斤,价五钱四分;醓鱼十二斤八两,价六钱五分……”
“元成十六年三月廿七日,……”
念到最后,眉目俱冷肃了下来。
若逢冬日里,鲜蔬肉食这类难得的,往账册上誊录的至少要多出三倍,至于寻常佐料、小食,更是要贪上五倍不止。
“可还要我将王二、张五叫进来,与你们当面对一对,这菜这肉到底是几钱一斤?”
王二、张五便是常为九皇子府供货的菜农,渔郎。
曲嬷嬷见状不妙,正想从她手中将账册接过来,哪知阮笺云忽地抬手,将账本给了她身边之人。
账本被牢牢地递到了周英手中。
她居高临下地瞧着曲嬷嬷,缓缓将账本放回怀中。
“你……”
曲嬷嬷动作顿住,只觉眼前这人颇为眼熟。
没等她回想起来,阮笺云那边却又动了。
她敛眉垂眸,端起茶盏啄了一口,汝窑瓷的杯盏磕到碟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们可认?”
下首那一方人此刻早已抖若筛糠了,铁证面前,哪还生得出半分辩白的力气。
“都不说话,那便是认了?”阮笺云笑笑,招呼青霭,“将这伙子欺主的刁奴一并发卖了。”
那群人闻言登时哭天抢地起来,只求阮笺云开恩,更有甚者甚至扑向了曲嬷嬷。
曲嬷嬷看在眼里,只觉心里火燎一般焦灼。
给出去的旧账本分明字迹都瞧不清了,怎还可能查到当初的账?
就算是现编的,皇子妃一个不出闺阁的大小姐,纵然是从乡下回来的,怎会对京城的物价这般了解?
阮笺云坐在上首,不动声色地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只微微笑了一下。
她猜曲嬷嬷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
厨房这种肥差,里面自然安排的全是她的亲信。
阮笺云这一招,相当于挖空她小半根基,她怎么肯干?
果不其然,只见那铁棍山药一样的身影上前垂首道:“皇子妃明察秋毫,只是……”
9. 茶糕
她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将这些人全都发卖了,只怕府中一时腾不出更多人手,恐耽误殿下和您用膳。”
阮笺云正等着她这句话呢。
“周英。”她笑着唤了一声。
周英会意,当即朝着院中打了个手势。
只见原本冒出来将厨房众人绑起来的丫头们此刻都站起身,朝阮笺云行了一礼,齐声声道:“奴婢听候皇子妃差遣。”
阮笺云笑着应了一声,转向曲嬷嬷,一双秋水美目弯成月牙:“如此,人手想必很够了罢。”
曲嬷嬷见此情形还能反应不过来?当即反应过来自己是中阮笺云的圈套了。
一时气得指尖发抖,却也只得陪着笑脸夸道:“…皇子妃未雨绸缪。”
阮笺云闻言,面上笑着,心中却有几分遗憾。
算她识相。
“跟着殿下的老人出了问题,我知嬷嬷心里不好受。”她宽慰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
“幸好还有嬷嬷不忘初心,谨守本分,如此想来,也很让殿下安心呢。”
曲嬷嬷霎时神色一凛,仔细一揣摩,不由得一阵后怕。
阮笺云这话是在点她呢。
若是她方才执意纠缠,恐少不得被视为那伙人的同伙。
如今这般局面,算是断尾求生了。
想通这一关窍,不由望向正在专心品茶的阮笺云,心中打了个寒颤。
这皇子妃表面上看起来斯斯文文,不染尘世的样子,没想到骨子里还是个狠角色,不声不响就把厨房全都换成了自己的人。
“今日我也倦了,大家都散了吧。”
阮笺云略一扬首,只冲曲嬷嬷微笑道:“辛苦嬷嬷,将厨房的账本交与我罢。”
曲嬷嬷只能低声下气地应了:“是。”
离开时,还狠狠刎了一眼之前被阮笺云错认成自己的人。
“周英。”
阮笺云轻唤了一声:“你随嬷嬷一同去吧。”
此次能换掉厨房人手,周英功不可没。
她父亲曾经当过账房管事,是以她素来便有记账的习惯,自打妹子出了事后,她就一直默默隐忍,将厨房每日的开支记录在册。
只是苦于阴阳账本,无法拿出实物与曲嬷嬷那伙人对证。
幸而阮笺云手里有一本她们的烂账,便将计就计都说了出来,料她们也无法抵赖。
周英猛地抬头,与阮笺云四目相对,从她笑吟吟的眼神中读懂了暗藏的含义。
一时眼眶发酸,忍住泪意,垂首应了一声。
皇子妃把厨房交给她了。
……
眼见着离晚膳还有些时间,阮笺云挽起袖子,唤了一声青霭。
“你去找些糯米粉,细砂糖,还有龙井茶来。”
青霭应了一声,很快就把东西都找齐了。
“姑娘这是要做龙井茶糕?”
阮笺云“嗯”了一声。
从前在宁州的时候,她就曾试着与青霭一同做过这道茶点。
然而因为步骤实在复杂,又要求极其精细,做起来费时费力,所以她也只做过那一次,分与书孰众人,得到了一致褒奖。
恰好裴则毓嗜甜,今日她亲手下厨做这道糕点,算是感谢他这几天的帮助了。
阮笺云垂了眸,手中揉着粉团,连自己都没察觉到,这次做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用心
她一直埋头躬身,好不容易到最后一个步骤,再直起身时,忍不住“嘶”了一声。
腰背酸痛不已,仿佛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脊椎上。
被青霭扶到旁边歇息了片刻,才缓过来些许。
“姑娘。”
青霭唤了一声,给她展示掌心的器具,“要用哪些模子?”
阮笺云循声看去,只见青霭手中的模子一个个玲珑精巧,形态各异。
她目光落在一个桃花状的模子上,抿抿唇,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意。
—
裴则毓回来时,晚膳恰巧做好。
夫妻俩依旧相对而坐,谁也不说话,只低头默默用着饭。
直到快用完时,裴则毓才主动开了口。
“今日味道似是有些不同。”
阮笺云抬眸看他:“不知可合殿下口味?”
“自然是合的。”裴则毓颔首,唇角噙着浅笑。
京城的菜式大多色重味咸,往常九皇子府也是如此。
但今日的菜,尝起来清爽了许多,入口还带着点微甜。
“那臣妾便放心了,”阮笺云笑了笑,柔声道,“厨房原来那些人手脚不干净,臣妾与曲嬷嬷一道将他们打发掉了。”
“今日菜式是新人做的,既合殿下口味,那臣妾便留用了。”
轻描淡写几句话,交代完了后宅的变动。
裴则毓端起茶盏的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般继续抬起。
“你是皇子妃,府中诸事自然交由你做主。”声音温和清润。
心下却是生出几分讶然。
后厨说是那伙人的大本营也不为过,就被她这么轻而易举拿掉了?
再看阮笺云,只见她侧脸轮廓沉静秀丽,站起身时,侧影窈窕似韧柳,从婢女手里接过了一碟糕点。
“殿下尝尝?”
裴则毓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木质的托盘中,盛着几朵桃花状的糕点,正中点缀着些许桂花碎,洁白与嫩黄交相辉映,玲珑精美,玉雪可爱。
他垂眸看了片刻,眼睫浓长如蝶翼,眸中情绪不明。
片刻后才掂起一块,放入口中。
下一瞬,微微睁大了眼睛。
口中清甜四溢,舌尖触感软糯细腻,龙井茶绒馥郁微苦,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原本甜腻的糕体。
即使是与宫中的点心相比,也毫不逊色。
阮笺云瞧着他模样,便知自己手艺不曾生疏。
她敛眉,唇角扬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我从未在京城见到过这道点心。”裴则毓一直等到口中回味散尽,才转眸看向她,“这是夫人亲手做的?”
“是,”阮笺云轻而缓地答他,“这是臣妾家乡的一道点心,名唤龙井茶糕。”
裴则毓心中咀嚼了一番这个名字,朝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夫人费心了,我很喜欢。”
随即话锋一转。
“夫人今日劳心劳力,实在辛苦。”
“时辰不早了,夫人也早些安寝吧。”
阮笺云原本正准备起身伺候他沐浴,陡然闻得这话,动作顿了一下。
随即低垂下眉眼,笑着应了一声。
裴则毓本已经走到门口了,余光瞥见阮笺云站在自己身后,乌浓长睫低垂,看不清眼底情绪。
不知怎的,脚步迟疑了一秒。
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回身望向阮笺云,温柔地道:“那龙井茶糕着实美味,不知夫人可否许我带进书房?”
话音刚落,只见原本沉默的妻子倏然抬起头,长睫忽闪了一下。
……
阮笺云沐浴完出来,坐在梳妆镜前,指尖扣着一把檀木梳,一下一下地梳着身前墨发。
镜中人容色倾绝,墨发如缎如绸,只是眼神略有飘忽,瞧着有些心不在焉。
成婚第三日,裴则毓依旧没有宿在她房中
虽说她对这件事也无甚所谓,但……
他到底是真忙,还是不欲与自己圆房呢?
思及此,脑中忽得灵光一现,生出一个猜测。
莫非真如惠阳郡主所说,裴则毓其实心有所属,却碍于某些原因不得已娶了她?
这个猜想涌上心头,呼吸顿时乱了一瞬。
阮笺云放下梳子,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他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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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上人,与自己何干?
所幸这门婚事于她而言来得潦草而荒唐,她也不至真的对才认识几天的丈夫情根深种。
如今这般相敬如宾,恰合她的心意。
只是当夜辗转反侧,竟至三更才堪堪入眠。
—
案上的茶糕存在感十分强烈。
裴则毓抬眼也好,垂眸也罢,余光里总会不自觉地映入。
窗棂开着,夜风习习,龙井淡远的茶香混在凉风中,更显清冽。
他索性停下手中批复,偏头瞥向那茶糕。
只见朵朵桃花栩栩如生,整齐地码在盘中,层层簇簇,白如雪,星点金,足见烹饪时的精细用心。
令人不由想起制作它的人。
颤动的睫羽,柔软的嗓音,纤细如葱根的五指……
还有因他一句话便骤然亮起来的双眸。
“主子。”
下一瞬,时良的声音蓦然在门外响起。
裴则毓如梦初醒,发觉自己方才的走神,心下一惊,不自觉地蹙起眉。
稳了稳心神,才道了一声“进来”。
时良推门进来,看到他紧拧的眉,不由多了几分感慨。
许久不曾见过主子这般严肃的神情了,也不知是什么政务,竟这般难缠。
当即言简意赅地汇报道:
“岭南来信,吴廷金被单独关押起来了。”
裴则毓眉目骤然冷了下来。
少顷,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二哥动作真快。”
太子向来是个严谨缜密的人,若无证据,绝不可能轻举妄动。
如今这么干脆利落地就把人抓了,想必是找到了能钉死吴廷金的罪证。
虽说比他预料中要快了不少,但……
此刻总会有人比自己更上火。
裴则毓敛眉,苍白腕骨微动,稳稳地在信函末尾批下一个朱红的“准”字。
“裴则逸那边呢?”
时良道:“果真如主子所料,六皇子今日一早便进宫求见阮贵妃,但贵妃仍处于禁足中,是以二人并未见到。”
“下午,在观茗居约见了户部侍郎黄注。”
裴则毓闻言手腕一顿,笔尖悬在空中,一滴墨垂而不坠。
“没去食鼎阁?”
时良摇摇头:“没有。按理说应当去的,明明中午还专门派人来预定了雅间……”
“知道了,”裴则毓淡淡道,搁下手中的朱笔,“这两月不要再与食鼎阁的人接触。”
食鼎阁被盯上了。
时良神色一凛,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个可能:“是。”
“观茗居背后之人,可有线索了?”
“还未曾找到,”时良低声道,语气有些迟疑,“主子,这都半年了,还未找到,会不会……”
会不会并未背靠朝中的大人物?
裴则毓指骨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桌面,只平静道:“不可能。”
酒楼、茶肆,这种天然的情报搜集场所,若是背后无人,谁敢开在太子和六皇子的眼皮子底下?
更何况观茗居两年前才建立起来,如今发展壮大到能与食鼎阁分庭抗礼,若说背后无人推动,连稚子也不会信。
恐怕背后之人,也早已怀疑食鼎阁的所属了。
“继续,”他只简短道,“宗室,同僚,凡所结交,都查干净。”
“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是。”
时良领命,正欲离去,忽得被裴则毓叫住了:“等等。”
他依言停住脚步,转过身来,顺着裴则毓的示意看去,目光霎时凝住。
只见檀木案几上如往常一般堆满公文书卷籍,偏偏此时右上首处突兀地多出了一盘雪白馥郁的糕点。
玲珑精致,清香悠远。
裴则毓并未抬头,只淡淡道。
“丢了吧。”
10. 公主
翌日清晨,一封请帖送了过来。
阮笺云彼时正在梳妆,随口问道:“谁的?”
青霭拆开一看:“是四公主府送来的,说是三日后公主生辰宴,请您和殿下一同过去呢。”
四公主府。
阮笺云应了一声,回忆起这两日恶补的京城人际网。
四公主裴元斓,是陛下众多子嗣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生母只是一介贵嫔,不得圣宠,母家平平,容貌仅为中人之姿,才华也并不出众。
若是如此便也罢了,偏前两年刚纳了驸马立府独居,谁知成婚不过月余,驸马便暴病而亡。
从那以后,又多了个“克夫”的名声,是以现在仍是一人寡居公主府。
“可问过殿下的日程了?”
“时良来传了话的,殿下年年都去,今年也一样。”
京中人惯常捧高踩低,裴元斓不得圣宠,四公主府门庭便向来冷清,皇室宗亲里每年不曾缺席她生日的,裴则毓是独一个。
阮笺云“嗯”了一声:“那你着人写了回帖送去。”
“是。”
青霭领完命,就下去吩咐打点了,独留阮笺云一人坐在房内,撑着下颌思索该送些什么。
裴元斓为人低调朴素,似乎并无什么钟爱之物。
凝目思索了片刻,心中忽然有了主意。
她记着……四公主似乎有好几个茶园来着?
三日弹指一挥间,转眼便到了生辰宴那日。
阮笺云晨起梳妆完,又问了一遍青霭:“那套汝窑天青釉茶盏可带上了?”
青霭抿嘴笑:“小姐放心吧,您这都问第三遍了。”
阮笺云松一口气,闻言又有些不好意思。
这是她第一次参加京中聚宴,是以一千万个仔细,只怕到时出了岔子,丢了九皇子府的脸面。
四公主府由裴元斓亲自选址,坐落在城东,远离京城主干,是以周围门户稀少,十分僻静。
两人到的时候,门口却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竟是异常热闹。
只是从马车上下来的大多是如花美眷,男宾却少见。
阮笺云原先还有些意外,只觉京城比自己原先预想的要有人情味些。
然而走了一阵,发觉数道明媚娇艳的目光频频落到自己身侧之人身上,便明悟了几分。
名为替四公主庆生,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裴则毓。
九皇子正妃的位置虽是没了,但那般风清骨峻的人儿,若是能当上侧妃,也是极好的啊。
不过这便与她无关了。
阮笺云敛眉,不再去想。
交了帖子,便由下人领着进府。
阮笺云一进厅堂,便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下意识看向身侧的裴则毓,却发现那人此时目光越过众人,正巧望向那个方向。
再转头顺着裴则毓的目光望去,忽地注意到了熟悉身影旁另一个纤细却陌生的身影。
方若淳此时也看见了他们,兴高采烈地拉着那道纤细身影飞奔过来,欢呼一声:“毓哥哥!”
阮笺云就是在这时看清了那人的脸。
柳月新眉,芙蓉玉面,眉眼天然含了笑意,眸色漾开若一汪春水。
杏红衣裙随着她柔软的腰肢盈盈下拜,像一枝抽条舒展的花茎。
“臣女见过殿下,皇子妃。”
暗香盈鼻,阮笺云抬眸,余光瞥见裴则毓的目光落到那人脸上,停留了片刻。
随即才听到他清润的声音响起:“许二姑娘不必多礼。”
电光石火间,她好像明朗裴则毓“心有所属”的对象是谁了。
“毓哥哥,我们快去喝茶,四皇姐的茶向来都很好喝!”
方若淳上前拽着裴则毓的衣袖就往里走,目光掠过立在一旁的阮笺云。
动作一顿,正犹豫是否要拉她一道去,忽地想起了许令窈那句“从未见九殿下对谁这般上心过”。
立时缩回手,头也不回地把阮笺云撇下了。
阮笺云还沉浸在自己的猜想里,丝毫没注意到方若淳的动作。
直到身边响起一道声音:“皇子妃?”
阮笺云回神,看到色若春花的许二姑娘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皇子妃若不嫌弃,便与臣女一道去品茗吧。”
嗓音也婉转娇柔,如莺啼,如细雨。
她收敛起心中情绪,轻声应好。
交换过齿绪闺名,才发现许家二姑娘竟是比她还要大上月余。
“臣女母亲也是江南人,是以一见皇子妃,便觉十分亲切呢。”许令窈笑着道。
阮笺云闻言,心下不由生出几分好感。
难怪她这般柔情似水,比起自己,更像是那温柔水乡生出的女儿。
两人进了厅,本要相邻落座,偏生方若淳此时又硬拽了许令窈过去,与裴则毓一左一右而坐。
裴则毓原本闭着眼,忽地觉察到方若淳身侧多了一人,睁眼一瞧,揉揉额角站起身来。
“阿淳乖,我还有要事,你们自己玩。”
他方才见着许令窈身后挂着的那幅《陆羽烹茶图》,心中对观茗居主人忽地生出一点灵感。
机会难得,说不定四公主府会有线索。
许令窈瞧着他离去的背影,红唇微张,眼圈蓦地一红。
落在阮笺云眼里,便成了两人近乡情怯,爱别离苦。
自己莫名便做了那打鸳鸯的棒。
于是只低头默不作声地啜着茶。
甫一入口,眼底却忍不住溢出一丝惊叹。
早便听闻四公主擅烹茶,今日得鉴,果真如此,在阮笺云曾饮过的茶里,能跻身前三了。
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略苦了些,破坏了茶汤原有的醇净意境。
这会子功夫,堂上人也陆续多了起来,有不少女眷在阮笺云周围落了座,许多人之前不曾见过她,不免多了些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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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她?”
户部黄侍郎家的女儿打量了片刻,从鼻腔中发出了不屑的一声,“瞧着也不过如此。”
不过肩颈更薄些,脊背更直些罢了。
“萱姐姐小声些,”旁边一人嘘了一声,“若是叫她听见了,可如何是好?”
“听见便听见,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难道我还怕她不成?”黄萱嗤笑一声,注意到她对面的人,顿时眯了眯眼,手肘轻怼身侧之人,“哎,那个不是你家二房的妹妹?”
“嗯?”
许令绾懒懒转头,顺着她目光望过去,敷衍地应了一声:“还真是。”
不过只这一眼,便继续把头扭向一边,似是不感兴趣的样子。
“果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连狐媚子都凑到一处去了!”
黄萱早便瞧她这位妹子不顺眼,当即冷笑一声,招呼身边的人:“走,去见见我们这位皇子妃。”
许令绾微微蹙眉,伸手拉住她,一副不甚赞同的样子:“你又何必去找她们麻烦呢?”
“放心,不会过火的。”
黄萱说完这一句便推掉了她的手,径自带着两三个人走了过去,留下许令绾在身后无奈叹了口气。
阮笺云原本正垂着眼出神,忽觉一片阴影落在眼前。
抬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十分艳丽的脸,只一双秀眉高高挑起,平添了几分戾气。
“见过九皇子妃,久仰皇子妃大名,今日一见,风采果然令人神往。”
阮笺云见着她翘起的嘴角,也勾了勾唇,温声道:“黄姑娘不必多礼。”
黄萱原本正准备自报家门,闻言不由得一怔:“皇子妃知道我?”
“户部黄侍郎家的掌上明珠,谁人不知?”阮笺云轻笑一声,将手中的茶盏搁在一旁的小案上,抬眸望向她,“黄姑娘可是有事前来?”
“我……”对上那双温柔清凌的眼眸,黄萱还未来得及开口,忽地被一旁的许令窈打断:“黄家姐姐。”
她笑吟吟地走过来,故作亲昵地挽住阮笺云的手:“姐姐们在说什么悄悄话,怎么不带上我?”
阮笺云垂眸,不动声色地避开她的触碰。
她还不习惯和不亲近的人挨得太近。
黄萱原本歇下去的气焰,见到她便陡然又升了起来:“我与皇子妃说话,管你什么事?”
“歌伎之女,哪里来的脸面,也配叫我姐姐!”
她口气如此嫌恶,阮笺云不免微微蹙眉,转眸看向许令窈,果见她泪盈于睫,纤细的身形摇摇欲坠。
“皇子妃还是与我一道去庭院里转转吧,”黄萱不由分说地拉着阮笺云往外走,“免得待在这种人身边,平白沾染了晦气。”
仓促之间,阮笺云匆匆回头,只看到许令窈站在原地,默默垂泪的样子分外惹人怜惜。
她眉尖微动,忽然觉出一丝不对来。
为何许令窈一出现,黄萱就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11. 第 11 章
阮笺云几人去后,许令窈仍旧一动不动,好像仍在为方才的话暗自神伤。
身后悠悠传来一声:“别装了。”
许令窈拭泪的动作一顿,回头便见许令绾以手托腮,似笑非笑地冲她一挑眉。
“我不懂姐姐在说什么。”
她垂下眼,柔柔道。
“妹妹啊——”
许令绾闻言长叹一声,“在我面前,还打算继续装吗?”
“你是故意的。”
虽是疑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你方才刻意在黄萱面前和九皇子妃挽手,就是明知她厌恶你,想借此激怒她,免得她被九皇子妃折服,从而忘了要带她去庭院的目的。”
说到这里,她略一顿,抬眼望向许令窈:“皇子妃并非京中人氏,所以不知四公主最厌恶他人不经允许踏足她的庭院。”
“可是妹妹。”
“就算不是她,九皇子妃也绝不可能是你啊。”
轻飘飘的一句话,饱含无限悲悯,却生生叫许令窈僵在了原地。
许久,许令窈才缓缓抬眼,眼底是一片充血的猩红,一字一句道:“难道你便光明磊落了吗?”
“明知黄家姐姐的心思,不也未曾阻止吗?”
许令绾懒懒地歪了歪头:“这么凶做什么,我可是在帮你啊。”
“你难道不好奇九皇子对她的态度吗?”
是漠不关心,还是不惜得罪四公主也要维护她呢?
—
这厢黄萱把她带到庭院里,却是寻了个借口匆匆走了。
阮笺云不欲再回到厅堂与方若淳对上,索性带着青霭在庭院里散步。
时值早春,庭中荷叶零星,多数只有光秃秃的枯茎,突兀地立在水面上,偶有一二长成,边缘也圈了一层焦黄。
“姑娘素来不是最爱饮茶的吗?奴婢怎么瞧着您方才用得不多。”青霭觉出她心情不好,小心翼翼问道。
阮笺云微叹了口气,目光投向池中残荷,声音缥缈如呓语:“茶虽好,回味却有些苦了。”
“是吗?”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主仆两人闻声回头,却见假山后缓缓走出一个女子。
来人其貌不扬,唯独眉眼间凝着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苍郁之气,一头乌发挽成妇人髻,只简单着一席木兰色衣裙,款式古朴大方,更衬得她气势沉稳似山岳,深寂如幽潭。
等那人完全走出来,阮笺云才发现她是孤身一人,身旁并无人伺候。
于是敛眉行了一礼:“是我妄言,还望您切莫放在心上。”
那人闻言,笑了一声:“可我却觉得,实在很有道理呢。”
不等阮笺云反应,随即话锋一转:“你觉得那茶水是因何而苦?”
这话问得刁钻,稍不仔细,便会被曲解成“嫌弃四公主府招待不周”。
青霭闻言有些忐忑地望向自家姑娘,却见她面色平静如常,只柔声道。
“是我心境不宁,糟蹋了好茶。”
那人不置可否,只哂笑一声。
“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
“这里只有你我,还有你的婢子,不必担心旁人会知晓此事。”
“你只管说实话。”
听她如此说,阮笺云便知面前人应当并非两面三刀之人,索性也坦然道:
“此茶汤色清明,入口润而不油,回甘悠久清冽,堪称精妙,想必烹茶之人技艺定是极高明的。”
“但……”
她话锋一转,“唯一美中不足之处,是煮完第一遍水后,其中少许盐渍并未尽数倒出。”
“就是这少许盐渍,破坏了回甘的口感。”
阮笺云没说出来的是,能煮出此茶的人,不可能会如此粗心大意。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是煮茶之人故意为之。
那人听完,沉默许久,竟是缓缓笑了起来。
“不错。”
她说过这两字后便许久未曾言语,阮笺云敛衽一礼,正准备离开,却又被她叫住。
“你方才说自己‘心境不宁’,糟蹋了好茶,那依你所见,何人才该品茗呢?”
阮笺云抬眸看向她,轻笑一声:“‘茶最适宜精行俭德之人。’*”
“您便很合适。”
那人听她这样说,勾了勾唇角。
她的笑很有意思,不似寻常闺阁女儿的娇羞,嘴角扯得很开,颇有一股豪迈之意。
转身留给阮笺云一个木兰色的背影,向后挥了挥手。
“你回去吧,宴席快开了。”
阮笺云目送她身影消失在来时的假山后,这才带着青霭慢慢往回走。
……
走过假山,曙雀立刻迎上前来,要将手中的外衫披到那人身上:“公主,早春霜寒,仔细着凉。”
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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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斓抬手止了递来的衣衫:“我不冷。”
她立在原地,张开双臂,仰面向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霜重天寒,冰冷的空气顺着这一口气渡到她肺腑中,霎时清澈了灵台。
这么多年,京城人人皆知四公主煮得一手好茶。
凡来她府中之人,莫不对她所奉之茶惊叹不已,连帝后喝了,都是赞不绝口。
哪怕她每一次都在茶里藏了纰漏。
所以今日,是第一次有人发现了这一点。
她声音低哑,仿若喃喃。
“找到了。”
—
阮笺云回到堂上时,众人均已落座。
“夫人。”裴则毓遥遥唤了她一声,招了招手,面上笑容如春映雪融,“到我身边来。”
阮笺云心下一轻,正要过去。却见方若淳猛地拉过许令窈,把她往裴则毓身边一按:“许姐姐,你坐!”
她是郡主,座次不可随意更改,但许令窈就不一样了。
这个女子到底有什么好,还值得毓哥哥专门为她留着位置。
“惠阳。”裴则毓显见地淡了笑,语气平静地喊了一声。
方若淳撇了撇嘴。
她知道裴则毓只有认真的时候才会叫自己的封号,可还是梗着脖子不肯退让。
阮笺云仍旧站在原地,瞧着许令窈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面上十分尴尬,不由得生出几分恻隐。
暗暗叹了一口气,温声开口:“不妨事,郡主既有安排,我坐别处便是。”
到底是四公主的生辰宴,闹僵了也不好看,不如她主动退后一步。
位子嘛,谁坐不是坐呢?
裴则毓彻底沉下眉目,正要开口,忽听得门口传来长声通报:
“四公主殿下到——”
一时间,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阮笺云跟着行礼,再抬头时,听到青霭暗暗惊呼了一声。
然后便瞧见那一张熟悉无比的脸,此刻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依旧是木兰色衣裙,
比起惊讶,心下更多是一种“果然如此”的释然。
于是牵起唇角,不卑不亢地与那人对视。
裴元斓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来,笑着道:“都起来吧。”
待众人都落座后,扫视了一圈,目光再度落在孤零零站着的阮笺云身上。
“咦,那里怎么有人站着?”
12. 送她
不等众人反应,便挥挥手道:“罢了罢了,来者皆是客,哪有让客人站着的道理。”
“曙雀,搬张椅子,让那位姑娘坐到我身边来。”
曙雀应了一声,不多时便将椅子搬了过来。
正巧在裴元斓下首,越过众人,连五公主裴元嘉和裴则毓都压了去。
被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压在头上,裴元嘉脸上有些挂不住,忍不住道:“四姐,你怎么能随便就让她坐在那里?”
“啊,”裴元斓慢慢吞吞应道,神情不解,“可是席间没有她的位子了啊。”
裴元嘉一口气堵在胸口,刚要说“那也不行”,却听裴则毓忽然出声道:“四皇姐。”
他抬起一双清凌凌的眼,直视着上首之人,温文道:“笺云是我妻,自然应当坐在我身边,便不麻烦四皇姐了。”
裴元斓抬眼望了他一眼,又温吞地“哦”了一声,遥遥指向他身侧。
“那你身边坐的是谁?”
许令窈被指到,正要站起来答话,却见裴元斓手掌向前一压——
是让她坐下,并且闭嘴的意思。
许令窈眼圈一红,看向方若淳,方若淳自然见不得她受委屈,当即踌躇开口:“元斓姐姐……”
“够了,”裴元斓打断她,蹙起眉,显见地沉下脸色,“不就是一个位置吗?何必啰嗦这么久。”
“这是我的府邸,我想让谁坐在这里,谁就得坐在这里。”
她坐在上首,居高临下地望着阮笺云:“还不过来吗?”
阮笺云心下颤动。
她知晓这是裴元斓在替自己立威,于是福了福身,应了声是。
裴则毓垂眸看着案上酒尊,不知在想些什么;裴元嘉则是咬牙,低声骂了一句“蠢钝无礼”。
要不是惦记裴元斓那套头面,她才不会不顾名声,来这个老寡妇府里呢!
这一插曲过后,宴饮照常进行,觥筹交错,声声溢美之词不断,全是赞颂裴元斓千秋令旦,福寿康宁的。
众人心中对阮笺云的态度都悄悄转了个弯。
阮笺云在这一片虚情假意中逐渐生出些倦意,没忍住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裴元斓余光瞥见她心不在焉的模样,心下有些恨铁不成钢,暗骂了一声“没出息”。
一看就是在惦记老九。
随后又叹了一声。
罢了,阮笺云年岁不大,到底少女心性,一时被所谓“爱情”迷了眼也情有可原。
直到筵席散尽,众人回府,阮笺云才敢稍稍动一动挺得僵直的脊背。
快走到门口时,发现裴则毓正支起一条腿,靠着车厢闭眼假寐。比起平常餐葩饮露的仙人姿态,此时含了些许懒意,倒是难得一见的少年模样。
听到动静,朝自己方向睁开眼,微笑道:“夫人。”
“殿下。”阮笺云有些诧异他居然会等自己,抿了抿唇,正要开口,忽听得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皇子妃,我们公主邀您过去一道品茶。”曙雀福了福身道。
阮笺云闻言,抬眸望向裴则毓。
午后日光熹微,落在她脸上,映得一双眸子越发澄澈明亮,此时毫无保留地望向自己,如同一张任他施为的白纸。
裴则毓心思百转千回,最终说出口也只有那五个字:“去吧,我等你。”
“我们公主吩咐了,煮茶麻烦,恐耽误太久,九殿下还是先回去吧。”曙雀补充道。
这是打算霸占阮笺云一个下午了?
裴则毓眉尖微蹙,阮笺云见状,软下声音道:“殿下事务繁忙,还是先回府吧。
“您放心,我品完茶便回去。”
她都这么说了,裴则毓也不好再纠缠,只得应了一声:“注意安全。”
“是。”阮笺云弯了弯眼睛。
刚转过身,便听后面传来一声清脆雀跃的“毓哥哥!”
满天下会这么喊裴则毓的,只有那一个人。
“毓哥哥,我与许姐姐不顺路,你替我送送她吧。”
阮笺云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想要加快往前走,然而脚步却不知怎的,如同生了根般逐渐慢下来。
然而身后那人含了笑意的应答还是传到了耳朵里。
“好。”
即使是预料之中的答案,也无端让人胸口发闷。
她长睫垂下来,微微颤动。
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长舒一口气,终于能够加快脚步,离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远。
“时良,你去送许姑娘。”
许令窈原本晶亮的眼神霎时黯淡下来,咬住唇,艰涩道:“不必麻烦殿下……”
“你是阿淳的朋友,这是我身为兄长应当做的。”裴则毓打断她,礼貌颔首道,“再会。”
—
一直走到茶室,阮笺云眉眼间都含了薄薄一层郁色。
裴元斓散了发髻,乌浓长发披在背后,此时正在悠闲地煮着水,抬眼便瞧见了她这副模样。
不用想也知道是因为谁。
当下淡淡道了一句:“出息”
阮笺云怔然,这才发觉自己一直微蹙着眉。
此时心知裴元斓误会了,却懒于辩解,索性只苦笑一声。
“过来,让我尝尝你的手艺。”裴元斓起身,不由分说把她按到了自己的位子上,自己坐在一旁看着。
阮笺云来不及推脱,只得深吸一口气,打起十二分精神煮茶,她已月余未曾亲自煮过,生怕手艺一个生疏,惹得这位怪脾气的公主不快。
然而想着想着,嘴角不自觉溢出一丝笑意。
京城众人,竟是错把珍珠混鱼目这样多年。
“笑什么?”裴元斓冷不丁地出声。
“笺云自觉有幸,一时喜形于色。”
裴元斓只哼笑一声,不接着她的话往下说,只懒声问道:“煮茶的手艺,是谁教你的?”
“是我的外祖父,”想起那道老顽童一样的身影,阮笺云眼底不自觉漫上点笑意,“小老头最爱研究这些东西,幼时见我好奇,便随便教了一点。”
可惜她学艺不精,未得外祖三分真传。
“洛太傅啊——”裴元斓声音悠长,道了一声“难怪”。
阮笺云耳尖一动,当即警觉。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洛太傅是谁?”
裴元斓瞥了她一眼:“还能是谁?当然是你外祖。”
谁人不知洛太傅洛鹤慈,当年茶艺精妙,冠绝京城。
“公主搞错了吧,”阮笺云摇了摇头,“我外祖不姓洛,也并非什么太傅。”
裴元斓反应却平淡:“是吗?”
“那你外祖姓甚名谁?”
“我外祖姓何,单字一个寅。”
阮笺云说着,自己也觉出不对来:“何寅……鹤隐?”
裴元斓叹了口气:“你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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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蓦地吹过一阵风,卷得叶影摩挲,层层叠叠倒映在墙上,沙沙作响。
“你原先竟不知?”
阮笺云低头沉默不语,心乱如麻。
若是真的,外祖为何要更名改姓,背井离乡到宁州去呢?
又是为什么,要斩断前缘,直到十七岁才让她与相府相认呢?
“公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生涩,喉中干涸,“您可知当年……”
“当年我也才五岁,并不知晓详情,”裴元斓摇了摇头,“只记得你母亲是在生你时难产而去的。”
“虽说女子产子向来九死一生,可你母亲身体素来康健,怎会突然……”
她低头凝思片刻,忽地抬头道:“有了。”
“当时阮贵妃去看过你母亲,事后父皇曾经震怒,罚了她很久。”
“阮贵妃?”
阮笺云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忽地忆起了之前那股没来由的敌意。
“你若想调查此事,便急不得,还需从长计议。”裴元斓不经意向下一瞥,当即大叫一声:“茶要糊了!”
阮笺云被这一声唤得如梦初醒,立刻移开了炉子。
两人都看着那一汪煮得褐黑的茶,久久不曾言语。
半晌,裴元斓才把目光移到她身上,幽幽道。
“你赔我一罐好茶。”
阮笺云登时汗如雨下,艰涩道:“这……”
“罢了,”裴元斓叹了口气,“下月清明前,我要举办一个斗茶宴。”
“你来参加,就当是补偿了。”
斗茶,又名茗战,即各取所藏好茶,轮流烹煮,品评分高下,是京中常举办的一种雅玩。
阮笺云从前在宁州也曾参与过,于各处流程不算生疏,听她这么说,心下稍松了一口气,应了一声是。
“至于当年那件事,”裴元斓话锋一转,“你若想继续查,我可以帮你。”
“但我有个条件。”
阮笺云心中一紧。
“殿下但说无妨,我自当尽力而为。”
“不必着急,我还没想好。”裴元斓漫不经心摆摆手,“姑且先记着,算你欠我一个人情吧。”
阮笺云垂着头,静默不语。
她不敢轻易应许裴元斓,若只有自己一人还好,但她现在已是九皇子妃,一言一行,都有可能被有心之人解读成裴则毓的意思。
气氛无端有几分凝滞,裴元斓也并未开口催她,只缓慢地往杯中斟了一盏茶,推了过去。
阮笺云接过那盏茶,执在掌中许久,才机械地饮了一口。
下一瞬意识回笼,几乎要喷出来:“殿下——!”
裴元斓给她倒了一杯苦如黄连的糊茶!
她现在满嘴都是焦苦之味,险些失态到控制不住表情。
裴元斓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终于大发慈悲递给了她一杯水:“喝吧,放心,这杯里面没料。”
又托腮瞧她饮尽了那一盅清水,才不疾不徐道:“我说的话,你考虑一下。”
“另外……”
“这件事,不可让你我之外的任何人知道。”
“不然……”她眼中寒光一闪,冲阮笺云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阮笺云顺下一口气,将茶盏搁到桌子上,随即抬起眼看向她。
“不必考虑了。”
目光清冽坚定,如雨后新竹,声音一字一句道:
“成交。”
13. 依靠
从四公主府出来,已是黄昏。
夕阳橘影,余霞成绮,临空雁群一字排开,遥遥向北飞去,消失在远山尽头。
阮笺云立在原地,久久凝望着雁群远去的方向。
雁自南来,不知可曾途径宁州,捎带家书一封?
“皇子妃,车套好了。”
曙雀在旁默默候了一阵,终于出声提醒道。
阮笺云回神,应了一声,默然扯了下唇角。
只恨宁州路遥,独她一人在帝京,与故人山水相隔。
然而一抬头,却怔在原地。
裴则毓站在漫天余霞里,一身皦青色衣袍,眉眼清隽如玉,只长睫微垂着,透出一点若有似无的倦意。
恰一阵风起,盈满他袍角袖口,如云飘摇,衬得他整个人如神人上仙,仿若要乘风而起,直上九天。
此时发觉了阮笺云,抬眸望来,玉石剔透的眼珠浸上一点笑意,勾了勾唇角,温声唤道:“夫人。”
遥遥朝她伸出一只手:“我来接你回府。”
方才那一瞬的孤独渐渐如潮水般褪去。
阮笺云如同被蛊惑了一般,缓缓走过去,将手放进他温暖干燥的掌心里。
怎么这样凉?
裴则毓只觉手心贴了一块柔软的冰,蹙了蹙眉,下意识将她手握紧了些。
管家远远瞧着,会心一笑,低声吩咐下人把车架收了。
瞧这一对浓情蜜意的,九皇子亲自来接皇子妃,哪还轮得着他们送。
管家所想的,也正是阮笺云想问的。
她垂着眸,轻声道:“公主府有车架,又何必劳烦殿下亲自来。”
脑中不合时宜地浮上一个疑问。
宴席结束后,他可曾也亲自送许姑娘回府?
“我知道四皇姐定会派人送你回来。”裴则毓笑了笑,音色低润柔和,“但不知怎的,还是不放心。”
阮笺云闻言,浓长眼睫颤了颤。
两人并肩而立,朝着九皇子府的车架慢慢走去,由着夕阳在身后拖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她可有为难你?”
阮笺云知晓他是在问裴元斓,微笑着摇首:“公主是温和的人,待臣妾很好。”
裴则毓闻言却是轻笑一声。
望见阮笺云疑惑的眼神,才道:“恐怕满京城只你一人这样想。”
“四皇姐向来喜静,又性子孤僻,寻常人想见她一次好脸色都难。”
“更遑论今日这般,主动留你烹茶品茗了。”
阮笺云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只发出了一声无意义的鼻音。
她微垂着头,鬓发低垂,裴则毓这个角度望去,只能看到小半边雪白的侧脸,尖尖的下颌,以及习惯微抿的唇。
那张唇颜色浅淡,唇线抿的笔直。
“别怕。”
蜷缩在他掌中的手心被轻轻捏了捏,阮笺云怔忡抬首,对上裴则毓温柔的笑眼。
“我知你性子柔软,但若遇事,不必退让。”
“你的身后,是九皇子府。”
……
裴则毓今夜依旧宿在书房。
阮笺云已经习惯了,靠在床头,静静倚着烛火看书。
青霭进来收拾东西,见此情形,却笑了起来。
“方才便看姑娘是在读这一页,怎的蜡烛都燃一寸了,还是这一页没变?”
“有吗?”阮笺云如梦初醒。
随便找了个理由辩解:“这一页有深意,我想再细品品。”
青霭不疑有他,收拾完便出去了。
阮笺云等她出去,叹了口气,索性合上书,吹熄了蜡烛。
左右今夜是看不进去了,不如早些安眠的好。
谁知躺了半晌,还是无丝毫睡意。
一闭眼,便满脑都是裴则毓站在晚霞里,朝自己伸出手的样子。
“你的身后,是九皇子府。”
这还是她到京城来后,第一个这么对自己说的人。
她可以依靠裴则毓吗?
这个念头一起,阮笺云猛地睁开眼,几乎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她在想什么?她居然在幻想依靠他人?
细白的手指一点点攥紧被褥,阮笺云怔怔咬住唇,心乱如麻。
辗转一夜,直至天色泛青,才堪堪入眠。
翌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裴则毓虽无官职在身,但近来不知怎的,频频得成帝召见。
日日奔波也麻烦,索性今日收拾一番,搬回皇宫小住。
他起居向来都在书房,用不着阮笺云打点,因此她只束手站在门口,静静看着。
都收拾完毕了,裴则毓翻身上马,余光忽得瞥到站在一旁的阮笺云,动作顿了一下。
她久久不出声,自己险些忘了这里还有站着个人。
“天冷,夫人回去吧。”
声音柔而缓,阮笺云抬头,看到他唇角噙着惯常柔如春风的笑意。
她摇摇头,亦温声道:“臣妾送送殿下。”
裴则毓笑了笑,嘱咐了她一句保重身子,随即策马而去。
阮笺云站在皇子府门口,望着那道皦青色的身影逐渐缩成一个小点,直至消失不见,才转身回去。
裴则毓往常在府邸时,夫妻俩也是一个在书房,一个在后院,因此他走与不走,对阮笺云没甚影响。
她还记得当日答应裴元斓参与斗茶之事,于是打算这几日在家潜心研读沏茶。
谁知裴则毓走的第二日,四公主府便来人了,说是邀她共同商议斗茶事宜。
她到的时候,裴元斓正倚在贵妃榻上阖眼假寐,眉头微微蹙起,曙雀坐在一旁,动作轻柔地给她按摩着额角。
听到声响后睁眼,见是阮笺云,便略抬了抬下颌,示意她不必行礼。
“来了?自己坐罢。”
阮笺云寻了一处蒲团坐下:“公主可是有烦心事?”
裴元斓淡淡从鼻腔里应了一声:“算不上,只是有些难缠罢了。”
经曙雀在一旁低声解释,阮笺云才清楚了事情原委。
原是五公主裴元嘉自那次生日宴后,便频频遣人来向裴元斓索要一套头面。
若是寻常饰品,裴元斓便也懒得与她纠缠,可那套头面是裴元斓生母吉贵嫔带进宫中的陪嫁,从吉贵嫔的祖母那一辈传下来的,怎可轻易许人。
但裴元嘉若是知礼,当初也不会敢向她开口了,如今既已摊牌,更是仗着母妃家室和成帝的宠爱无法无天,软硬兼施,纠缠不休。
裴元斓被她烦得无法,索性将那套头面当作此次斗茶的头奖,让她凭本事去拿。
话虽这么说出去了,但头面若最后真被裴元嘉拿到,裴元斓心里也不甚痛快。
曙雀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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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后就识趣地退下,阮笺云此时抬头,正好对上裴元斓看过来的眼神,心中顿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裴元斓掀起眼皮。
“你,去将头奖给我赢回来。”
阮笺云动作一顿,颇为无奈道:“公主……”
“欠我的人情,就用这个还。”裴元斓径自打断道。
闻言,阮笺云咽下原本的推辞,沉思了一瞬。
她确实不想欠这个人情太久,若这次应承,也能早日与裴元斓两清。
心中默默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应下了。
“臣妾必定尽力而为。”
裴元斓得到想要的答案,难得勾了勾唇角,原本紧蹙的眉头也逐渐舒展开。
“茶种,你可有主意了?”
阮笺云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嗯”了一声。
若无意外,应当能赶在斗茶日之前拿到。
裴元斓原想带她去相看自己的珍藏,见她心中自有主意,便挑了挑眉,不再多问,另起话题道:“你怎么把惠阳得罪透了?”
生辰宴那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方若淳是存心不想让她好过。
阮笺云浅笑一声:“公主颖悟绝伦,何必明知故问。”
她这话说得僭越,裴元斓却也不生气,只扬扬眉:“因着老九的缘故?”
默然便是应答。
“我看不只如此,”裴元斓淡淡道,起身离开贵妃榻,在房间内缓缓踱步,“惠阳那孩子性子虽是执拗,却也时常犯蠢,容易被旁人当枪使。”
“不比宁州淳朴,这里是京城,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之人司空见惯,你初来乍到,最忌轻信突如其来的善意。”
阮笺云心中一凛。
裴元斓提醒得如此明显,定是看出了自己忽略了某些细节。
于是敛眉垂眸,衷心地道了一声:“多谢公主提点。”
裴元斓挥挥手,散漫道:“不必谢我,凡事还须得你自己小心。”
她至此不再言语,似是有心留给阮笺云时间回忆。
博山炉白雾袅袅,溢出丝缕檀香,弥漫在静寂的室内,令人有些昏昏欲睡。
许久,裴元斓才开口。
“阮贵妃似乎很不喜欢你。”
阮笺云正垂着眉目沉思,闻言回神,不由轻笑一声。
“何止。”
仅仅“很不喜欢”四个字,怎能概括阮贵妃对她的憎恶?
闻她此言,裴元斓却是有些诧异了,侧目瞥她:“得罪这么一尊大佛,你倒坦然。”
心下实则是极为欣赏的。
她顺手拣过一旁的香箸,在博山炉中随意拨弄了几下,漫不经心道:
“你可知原因?”
阮笺云“唔”了一声:“许是因着臣妾的确挡了他人之路吧。”
她心中有所直觉,但也不过是直觉罢了,所以从未对旁人说起过。
未记错的话,五皇子至今仍未娶妻。
许是她的婚事,打乱了阮贵妃甄选儿媳的计划。
又回想起那日在容华宫的事,阮笺云眼底掠过一丝诧异。
莫非……
“不错。”
似是洞悉她心中所想,裴元斓缓缓开口。
她语气平淡,可说出的话却如同平地炸雷。
“五皇子妃的人选,阮贵妃中意的原是你嫡妹。”
14. 平衡
阮笺云动作顿住。
纵使心中早有怀疑,得到证实的时候,仍是让人忍不住震惊。
怪不得初见时,阮贵妃对她显露的恶意便如此明显。
若她未回京,那阮筝云就能顺理成章地嫁进五皇子府,阮相位极人臣,又是贵妃的娘家,对五皇子日后的宦途而言,是天大的助力。
可惜她不但回京了,还嫁与了裴则毓。
相府本就势盛,一府两女,均嫁与皇子,若是叫皇帝知晓了,该会是什么心情?
而且,大女儿嫁给九皇子,二女儿嫁给五皇子,且不说九皇子又为中宫皇后抚养长大,而阮贵妃素来与皇后不对付,就算二者相安无事,日后涉及继承大统之事,阮相该帮哪边?
是裴则毓的太子党,还是五皇子党?
所以阮贵妃的一番苦心筹划,都在阮笺云嫁进九皇子府的那一刻化为泡影,不恨她才怪呢!
裴元斓见她低头沉思,不久再抬头时,眼神分外清明,便晓得她想通了其中关窍。
微微笑了一下,有心多点拨她几句。
“陛下今日常常召见老九,而非身为青州牧的老六,你可知为何?”
见她摇头,裴元斓垂首啜了一口茶,才继续慢悠悠地开口,声音绵长似叹息:“他老了啊……”
阮笺云微怔:“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之年……”
“不,”裴元斓笑了笑,“他的心老了。”
“但他老了,他的儿子们却还风华正茂呢。”
这话可谓是意味深长,阮笺云又把这话含在口中咀嚼了一番,隐隐觉察出裴元斓的意思来。
只是这个猜测,未免太让人胆战心惊。
“太子和老六那些小手段,你以为他没看出来吗?只不过没闹到明面上,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太子前两日在西南,抓了人下狱。”裴元斓抬首,似是回忆了一下,“那人名叫吴廷金,是当初户部的仓部郎,后由户部侍郎黄注举荐,迁了西南转运使。”
“黄注,是阮家旁支、算起来是你表姑母的丈夫。”
所以黄注,是六皇子的人。
裴元斓点到为止,至此不再言语,专心致志摆弄起檀香来。
阮笺云静静坐在一旁,细白手指一点点攥紧茶盏。
她听明白了。
假以时日,太子回京,必定会抓住这个机会,狠狠从六皇子身上撕咬下一块血肉来。
太子和六皇子,是天平的两端,任意一方有所倾斜,朝局就会动荡不安。
至少成帝在自己意识清醒的时候,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所以需要一个保持平衡的支点。
裴则毓就是那个支点。
只是有一点她不明白。
“你想问,为什么偏偏是老九?”
阮笺云一惊,立时抬头望去,却见裴元斓头也没抬,仍旧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她后背登时起了一层冷汗,细密而均匀,针一样扎进大脑。
为裴元斓近乎恐怖的洞察力。
“你以为,老九一直不问朝政,陛下就真的相信他没二心了吗?”
裴元斓勾了勾唇角,是在笑她的天真。
“想什么呢,那可是皇位。”
若裴则毓对那个位置当真无意,那他就是一把衬手的快刀;
若他有意……
哪知阮笺云敛眉,忽地出声道:“公主。”
她迎上裴元斓的目光,眼神澄净坦然,如一泓光可鉴人的湖面。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阮笺云顿了顿,才继续道:“殿下……毕竟是在中宫长大的。”
裴则毓自小养在皇后身边,是天然的”太子党“,成帝怎么会想到要用他去制衡太子?
裴元斓恍然。
她端详阮笺云半晌,竟缓缓笑了起来。
是一种极为愉悦,从胸腔里震发出的笑声。
眼前此人,比自己想象中的成长得更快。
原以为她是为裴则毓鸣不平,谁知她已经能够摈弃私情,分析利弊了。
裴元斓饶有兴趣般撑着下颌,道:“你倒胆大,敢与我直言此事。”
阮笺云神色平静,只道:“巨浪将行,身系此舟,不得不谋。”
一切从她决意踏入京城,嫁进皇子府的那一刻,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这次裴则毓进宫,恐就是一个信号,昭示着成帝心意已决。
裴元斓收了笑,正色道:“选他,正因为他是被中宫养大的。”
“阮贵妃之心,焉知皇后无有?”
成帝在逼裴则毓表态。
皇后养恩固然重要,但,能越过对君父的忠诚吗?
裴则毓会怎么选?
想起那道皎若神人的皦玉色身影,阮笺云嘴唇紧抿,心中不由得浮起一丝担忧。
“好了,”裴元斓丢开手中的香箸,看了眼天色,道,“今日就到这里。”
阮笺云听出她逐客之意,识趣地站起身,向她行礼告辞。
临出门之际,却又被裴元斓叫住。
“我今日与你说这些,并非因为你是九皇子妃。”
阮笺云回首看去,裴元斓依旧倚在原先的位置上,闲闲抬眼,与她四目相对。
她喉间紧了一瞬,低声道:“臣妾明白。”
—
回到皇子府,阮笺云遣退了所有下人,独自一人待在房中。
静坐良久,藏在袖中的手才停止颤抖。
纵然在裴元斓面前表现得八风不动,也不过是逞强罢了。
前途未卜,安能不惧?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梳理了一番。随后将青霭唤进来,待闭门关窗后,两人依偎在一起,才悄声与她讲了今日所闻。
青霭听完,一张小脸惨白,却依旧强自镇定地安慰她。
阮笺云心下柔软,温声道:“可明白了?身在帝京,行事需万分谨慎,切不可轻信他人。”
青霭性子单纯活泼,恐被有心人利用。
混乱之际,最忌乱自内生。
得快些将中馈全部收回来了。
阮笺云垂眸,在心底思量着。
青霭点头,又有些担忧,小声问道:“公主说的笑面虎,姑娘可猜出是谁了吗?”
阮笺云蹙眉沉思,没有答她。
她心中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一个人影,只是迟疑,不敢确认。
自己与那人说话时,裴元斓分明不在。
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让青霭附耳过来,低声说了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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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其后几日,风平浪静。
这夜用过晚膳后,青霭兴冲冲地进来,怀里还捧着什么东西。
“姑娘,宁州来信了!”
阮笺云闻言,立刻将手中的书搁在一旁:“当真?”
她拍拍身旁,示意青霭坐下来一起看。
宁州信纸不比京中用的厚实,阮笺云小心翼翼地裁开外封,轻轻抖开那张泛黄的信纸。
开头,便是一行力透纸背的问候。
“吾孙绿卿,见字如晤。”
阮笺云笑着抚过那一行字,眼睛有些不自觉地发酸。
绿卿为竹,这是外祖给她取的小字。
这么多年,只有外祖会这么唤她。
再往下看,内容絮絮,先是问她在京城适应否,又叮嘱她万事以己为先,其次便是一些零碎日常,什么今岁桃花开得早、院中狸奴觅得良缘之类的。
最后才答她,自己万事无虞,宝刀未老,早晨还多用了半碗饭,叫阮笺云切莫挂心。
信件最末,附了一包茶种。
是阳羡雪芽,阮笺云自小最爱喝的茶。
宁州离阳羡不远,是以每年新茶采摘,何隐都要想方设法、四处托人寻到最新鲜水灵的一茬,将它放到阮笺云的案上。
今年的新茶,也是快马加鞭送来的,唯恐她喝不到这一口。
阮笺云读到此处早已视线模糊,略一眨眼,便掉了颗泪下来。
她抬手拭去眼角晶莹,长舒一口气,要将信纸折叠放好。
青霭却忽地“咦”了一声,伸手从信纸的背后另取出了一页纸,低头读了两行。
再抬头时,语气踌躇:
“姑娘……”
阮笺云心下已有猜测,忍不住叹了口气,淡声问道:“他的?”
青霭点头。
她心一横,道:“姑娘,你别看了,奴婢去将它烧了。”
不想却被拦住。
“我没打算看。”阮笺云见她如此长进,十分欣慰。
只是这般处理到底不妥,便温声解释道:“原本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你一烧,便像我们做贼心虚。”
青霭闻言赶紧停住脚步,有些苦恼:“那怎么办?就这样收着,万一被收拾屋子的下人看到了……”
阮笺云思索片刻,朝她伸手:“先给我罢,下次回信,一并寄回去。”
她随手拣了一本书,将信纸夹了进去。下人不识字,所以书柜向来都是由青霭整理,便不怕被人发现。
青霭应下,回味了一下,才忽地想起了什么。
来信洋洋洒洒三篇,却半字未提阮笺云的婚事。
“姑娘,你没说……”
阮笺云知她要问什么,轻轻“嗯”了一声。
告诉外祖又有什么用呢?出嫁前那三日,相府围得铜墙铁壁一般,唯恐飞出去一只鸟。
宁州山高路远,信纸末篇字迹已然虚浮,说出去,只能让他老人家的身体雪上加霜。
报喜不报忧,已是自己能尽的最大孝道。
见青霭神色低落,阮笺云笑笑,转移话题道:“你今晚去收拾一下,我们明日要出趟门,恐怕过了晚食才能回来。”
不知裴则毓何时回来,所以此事还是要越早越好。
15. 刺客
扶桑东升,晨光熹微。
这个时辰,早有摊贩开始沿街忙碌,陆陆续续将整座帝京唤醒。
“姑娘,打听清楚了。”
青霭掀开帘子,钻进车厢里。
“出了这道城门,南面便是云雾山,据说那泠泉就在山中。”
阮笺云颔首,听她向外探出头,利索地与车夫交代。
想起临行前,青霭口齿分明地交代府中诸事,心下几分欣慰。
到京城半月有余,这小丫头也逐渐成长起来,有个稳重的样子了。
驶至城门口,出示了文牒,守卫麻利地放了行。
天气还是有些微凉,阮笺云为轻装上阵,便没带手炉。此时主仆俩人依偎在不大的车厢里,津津有味地叙话,倒也不觉得寒冷,反倒有几分从前在宁州的样子。
今日去寻“泠泉”,是她听闻裴元斓要举办斗茶时就做出的决定。
如今应了那人“夺魁”的要求,更是好茶、好水、好手艺,缺一不可。
茶种有了,自己的手艺也算过得去,就差一味合心意的水源了。
在宁州时,阮笺云也曾心血来潮,将去岁的松上雪融了煮茶,但如今在京城,没这条件,只能退而求其次,寻一味清冽的山泉来代替。
云雾山不远,大约一个时辰后,马蹄和车辙的声音便停住了。
青霭扶着阮笺云下车,又付了那车夫赏钱,与他约定傍晚时再来,接她们回府。
云雾山,恰如其名,但见孤峰突起,直入云霄。山巅云雾环绕,缥缈朦胧,好似仙人洞府。
两人不约而同地深吸一口气,互相打气了一番,寻了一处草木扶疏的山道,回忆着打听到的消息往上走。
然而进了山才知道,实际山景是极为清明灵秀的。
一路草木葳蕤,山溪清澈,叫不出名的花草开在道旁,鸟雀啼鸣婉转。
深深呼吸,连涌入鼻腔的空气都异常清甜轻盈。
再往上,山道愈发陡峭了,阮笺云只庆幸自己早有预料,与青霭都穿上了厚厚的冬衣。
沿着前人留下的路,又绕了两回,总算到了目的地。
青霭在前开路,费力推开前面的灌木丛,看到此景时,忍不住“哇”了一声。
眼前赫然是一方蜿蜒的流溪,色尤清冽,水声潺潺。
往前看,汨汨泉流自远处的细磷石罅处喷涌而出,周遭乱石堆叠,还塌着些冬年残雪,将融未消。
青霭神色一喜,取出水囊就要取水,却被阮笺云拦住:“先不急。”
她仔细观察了一番,确认此处是活水后,指了中下游一处,着青霭去取,自己则从包袱里翻出一个小坛子,朝着有积雪的地方走去。
辛苦这一趟,若只得了一泓泉水回去将就,难免让人有些不甘心。
她踮脚捧了一掌树梢干净的积雪,抿了尖端一点,含在舌下仔细尝了尝。
确认味道尚可,便装了一些进坛子里。
青霭此时已经取完了水,走到她身边,抬头望了眼天色:“姑娘好了吗?再晚的话,下山的路怕不好走。”
山间雾重,耽搁一分,都怕会辨不清来路。
阮笺云叹了口气,有些犹豫不定。
能得泉水和雪水已是不错了,但她冥冥之中,总直觉还有更好的选择。
念起夺魁的约定,一狠心,下了最后通牒:“再待一刻钟。”
青霭对此毫无怨言,跟在她身旁忙前忙后。
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人寻寻觅觅,总算在泉眼深处寻到一块冻结的坚冰。阮笺云取出来之后,发现冰块剔透明澈,覆着淡淡霜色,足有人小臂长宽,足够用来煮一壶茶了。
她在青霭惊讶的目光中解下自己身上的厚绒披风,盖在了冰块之上,将其整个抱入怀中。
“姑娘!你这样会……”
“放心,”解下披风的那刻,阮笺云无声地倒吸了一口气,她尽力稳住发抖的唇瓣,对青霭露出一个笑容,“咱们快些下山,就没事了。”
青霭有些着急,想要和她交换,却见阮笺云已经头也不回地抱着冰块走了,只得急急跟上去。
取水耽误得太久,两人下山时,已是薄暮冥冥。
两人途径一丛灌木时,青霭只觉脚下一绊,“哎哟”一声就要向前扑倒,幸好被阮笺云及时伸手抓住,才避免了滚下山坡的命运。
青霭心有余悸,狠狠踢了两脚方才的绊碍:“什么破东西,也敢挡你姑奶奶的路。”
阮笺云却听出声响不对,借着朦胧光线一看,眼睛陡然睁大,下意识一把抓住青霭的手。
青霭不明,顺着她的视线一看,霎时尖叫一声。
“啊!”
那赫然是个倒在地上的男人!
月色下他头发凌乱,面容难辨,但见后背洇了大片的深色,细细一嗅,传来淡淡的血腥气。
阮笺云放下冰块,大着胆子蹲下身来,伸手探了探他鼻息。
“姑姑姑姑娘……”青霭身体抖若筛糠,连哭腔都发着颤,“他、他死了吗?”
感受到指尖微弱的喘息,阮笺云摇摇头:“万幸。”
“青霭,帮我一把。”
她一边吩咐着,一边将那人的手臂绕到自己肩上,打算就这样半拖半抱地把他弄下山。
这样一比才发现,这人身量极高,骤然压在她身上,险些把阮笺云拖一个趔趄。
她稳住身形,咬牙顶住成年男子的重量。
“冰块就先辛苦你拖着了。”
青霭几欲抓狂,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冰块呢!
她挣扎了一下,还是想劝自家主子放下那人:“姑娘,生死有命……姑娘,姑娘?”
抬头却见阮笺云早已经走远了,只得咬着牙一跺脚,拖着冰块追了上去。
一路千辛万苦,总算下山。
车夫早就到了,此时见到阮笺云半拖半抱着一个人过来,吓了一跳,却也不敢多问,连忙拉开帘幕,帮着阮笺云将人放进去。
原本不大的车厢里陡然间多了一个庞然大物,霎时显得有几分拥挤。
青霭与车夫坐在一处,阮笺云只得侧身坐在车里,将一众包袱塞在角落,才堪堪装下。
“先去医馆。”她镇定地吩咐道。
车夫领命,不敢耽搁片刻,狠狠抽了一记马臀:“驾!”
夜幕彻底降临,朗月当空,风声自窗外呼啸,掠过山林,激起叶影婆娑。
马蹄声碎,车轮轰轰阗阗,不知行驶了多久,竹林之声渐明。
“呼!”
一道黑影闪过,马儿受惊,猛地扬起前蹄嘶鸣,任凭车夫怎么鞭打,都不肯再向前一步。
四周阒然,万籁俱寂。
阮笺云抬眼,心下忽得不安。
月光下,几道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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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竹林间走出,无一例外,都是一身黑衣,以布蒙面,眨眼之间,便已呈包围之势。
为首一人向前一步。
“敢问阁下,可曾见过一个背后有伤的中年男子?”
语气彬彬有礼,声音却是沙哑嘲哳,如刀齿锯木发出的声音,二者联系在一起,透出一种诡异之情。
车夫早已吓得身子僵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青霭也面色惨白,却咬牙坚持,正欲亮出阮笺云身份吓退他们,却听身后车厢里淡淡传来一道声音。
“不曾。”
“唰”的一声,其中一人利刃出鞘,不耐道:“总共就两个女人和一个车夫,还和他们废话什么?一并杀了便知。”
说罢,身形一动就要冲过来。
那人抬手,简短道:“退下。”
短短两字,硬生生将人定在原地。
“阁下如何证明?”
阮笺云闻言有些好笑,便也真的发出一声轻笑。
“为何不是你们证明,我见过那个男人?”
她在青霭惊异的目光中掀开半边帘幕,露出厢内一角。
熏香的气息从车内逸散而出,清幽芬芳,朦胧月色里,厚重披风下隐有凸起,轮廓模糊。
为首之人目光定在那处凸起上,抬起眼,与阮笺云对视。
眼前女子容色清绝,眸光沉静,此时即便与自己对视,也不曾露出丝毫惧色。
他收回目光,声音沙哑道:“那是什么?”
目光所指,正是那侧凸起。
阮笺云道:“冰。”
方才叫嚷着“一并杀了”的那人闻言,气极反笑:“冰?你当老子们傻呢!”
阮笺云没答,只抬手就要落下帷幕,一副懒于多言的样子。
“且慢。”
为首之人再次向前迈了一步,目光锐利如鹰隼,手也恰好抵住了落下的帘幕。
“劳烦姑娘,让某亲眼验证一下。”
青霭僵坐在前面,早已冷汗涔涔,此时听到那人如此要求,更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披风下明明就裹着她们捡到的那个男人,若是掀开,定会被发现的!
怎么办!怎么办?
谁知身后却传来一道轻笑。
阮笺云盯着那人的眼睛,慢条斯理道:“得寸进尺。”
声音骤然凛冽起来。
“你有几条命,敢拦我的车架?”
那人瞳孔倏然微缩。
半晌,才沙哑道:“……九皇子妃见谅。”
身份被点破,阮笺云毫无意外,反倒心下一轻。
她赌对了。
此人言语虽少,却也能听出是京城口音,且听命于高门大户。
皇族中人,吃穿用度均有特殊印记,所以他必然识得九皇子府的车架。
是以阮笺云推测,他不敢轻易动自己。
这就是她敢与这群人斡旋的底气。
指尖微微攥紧披风,阮笺云微不可察地吐出一口气,以为他们打算知难而退,正欲继续将帘幕放下。
不料那人顿了顿,却继续道:“主命难违,望九皇子妃通融,容在下验明。”
“不然……”
周遭一众黑衣人得到信号,“唰”的一声,不约而同拔剑出鞘,将剑锋指向马车。
冷月映在刀刃上,反射出森冷寒光。
“格杀勿论。”
16. 太子
墨色低垂,天地间一片阒然,只闻得呜咽风声。
自那人说完“格杀勿论”后,两方僵持已久,人是谁也不肯退后一步。
良久,阮笺云才打破了沉默。
她一把扬起披风一角,只冷冷道:“请吧。”
披风被掀起,其下大半景象暴露无遗,一块坚冰被裹在正中,朝着帘幕的那面划痕斑驳,掉了些许冰碴在周边。
此时因着他们的僵持,底端淅淅沥沥淌下水来。
仅余的那窄窄里侧,也显见地无法藏住一个成年男人。
为首之人见状,不发一言。
片刻之后,终于收剑入鞘,后退一步,示意其余黑衣人让出一条道路。
“冒犯了。”
阮笺云冷笑一声,任凭帘幕飘落,黑暗重新笼罩整座车厢。
车辙辘辘,车夫惊魂甫定,又战战兢兢地赶起车来。
待又走了许久,前方隐见亮光,阮笺云才猛地泄力,瘫靠在车壁上,如溺水之人陡然获救一般,不住大口喘着气。
衣裳紧紧黏在后背上,她才发觉自己背后早已湿冷。
幸好自己方才察觉不妙,及时将包袱拆分成数个,压在那人身上,剩下一半遮不住的身体,又用披风没被掀起的那一侧掩住了。
至于冰面划痕,是她情急之下用簪子划花的,只怕冰块透明,被人瞧出藏人的痕迹。
此时危机解除,她连忙将那人翻出来,担心他呼吸受阻。
那人身体暴露在空气中,血腥味猛然加重,这回是任凭熏香如何浓烈都盖不过去了。
借着月色,阮笺云看清他背后血迹愈发深重,伸手去探鼻息,也是微弱得约等于无。
他失血过重,再耽搁下去,恐怕撑不到医馆了。
阮笺云环顾四周,没找到衬手的器具,只得又拔下簪子,狠狠在坚冰上凿了数下,终于切下较为平整的一块,搬到那人背上。
青霭在前面听到动静,紧张地喊了一声:“姑娘?”
“无事。”阮笺云扬声回她,继续从包袱里翻出一件透气轻薄的衣衫,使力撕成布条,简单为他包扎了一下。
待做完一切,才呼出口气,静静跪坐在一旁。
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剩下的,就全看此人造化了。
待进了城,已是戌时。
京城不设宵禁,因此长街上仍旧十分热闹,人来人往,灯火通明。
医馆在巷子里,车轮轧过碎石路段,震得车身也随之颠簸,阮笺云身子摇晃,下意识抓住了离身旁最近的东西。
待稳定下来,忽得僵直了身子,不敢动弹分毫。
——一只大手牢牢掐在她颈后,只需稍一使力,便能叫她再看不见明日的太阳。
离得近了,浓浓血腥气争先恐后涌进她鼻腔,令人几欲作呕。
“……你是谁。”
声音沙哑得紧,却不掩其中冷厉,如同那只掐在她脖子上的手一般冰冷。
阮笺云敛眉垂眸,只道:“你伤得很重。”
“马上便到医馆了,我若是你,这会便老老实实躺下,也省些力气。”
她音色平和柔缓,听起来莫名让人觉得心安。
那人似是听进去了,手却依然扣在她颈间,不曾下移分毫。
“不去医馆,去另一个地方。”
男人说了一个地点。
“……”
好心救人,反倒害自己陷入困境,阮笺云也懒得开口再劝,叹了口气,依言向车夫转述。
车夫虽疑惑,却也不敢问,只老老实实调转方向。
男人说的地点似乎远离城中心,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住。
“闭眼,”那人简短道,“或被我打晕,你选。”
阮笺云早在听他说完前两字后便闭上了眼睛,此时听完,还贴心地提醒了一句:“车外是我的女使和车夫,先生若信得过,便交给我吧。”
不然恐怕你也打不过来。她心说。
那人一言不发,似是默许。
阮笺云于是随意找了个理由将两人支开,待感到车外清净后,便道:“请吧。”
她眼睛闭着,所以不知那人目光在她脸上深深停留了一阵。
“多谢。”
随即一阵清风拂过,再睁眼,车内便只剩她独自一人。
只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能证明,今晚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幻觉。
青霭买完东西回来,急急撩开帘幕,却惊得手里东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姑娘,人呢?”
“醒了,走了。”阮笺云淡淡道。
青霭摸不着头脑,却也能看出阮笺云眼底的疲惫,顿时顾不得别的,待车夫回来后,直直便回了九皇子府。
回到府里,嘱咐车夫将今日之事守口如瓶。
安顿三种水源时,青霭搬起那冰块,顿时“呀”了一声,遗憾无限。
“姑娘……”
冰块原本便因路途化了不少,又因阮笺云止血救人缺了大半,此时仅剩的部分也已浸入了铁锈血腥气,难以再作煮水之用了。
阮笺云早已料到这种情况,所以此时并不意外,反倒轻轻拍了拍青霭的手:“辛苦我们青霭一路拖它下山了。”
见青霭还是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便挽了她的手臂安慰道:“无事,不还有其余两种水源吗?”
虽缺了水源,但好在她还有茶种,再不济,还有手艺。
今日舟车劳顿,又频生风波,阮笺云洗漱完已是眼皮都睁不开,甫一沾枕,便昏昏入梦。
翌日醒来,只觉头昏脑涨,浑身无力。
她强撑着身体起床,却险些跌倒在地,幸好青霭眼疾手快将她扶住,才不致摔个鼻青脸肿。
青霭将手覆在她额上,只觉手下仿佛贴了块烙铁,滚烫灼人。
“昨日我就叫姑娘不要脱披风嘛!如今难受,又有谁能来替。”
阮笺云惨白着脸,知道她是心疼自己,虚弱笑了笑,刚想宽慰她,张开口,却又呛咳起来。
等了一阵,府里郎中来了,开了道方子。青霭去抓了药回来,阮笺云服下后,蜷缩在被子里发汗,迷迷糊糊间又睡了过去。
她心里惦记着试茶,睡得总不安稳,半梦半醒间,被青霭唤醒。
“姑娘,宫里来人,说是皇后娘娘想请您进宫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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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笺云出了一身的汗,仍是昏沉着,闻言用鼻音“嗯”了一声。
“……你去辞了娘娘,说我感染风寒,怕过了病气。待病好后,再亲自去给她老人家赔罪。”
青霭应了一声,给她掖了掖被角,转身去回宫人。
……
凤仪宫。
“感染风寒?”
皇后端坐正中,下首坐着楚有仪,此时听到内侍回禀,有些遗憾地喟叹一声:“那倒是有些不巧了。”
阮贵妃近日作妖得紧,竟隐有复出之势,她咽不下这口气,这才召了阮笺云入宫。
一则是为了恶心阮贵妃,二来嘛,也确实是因为这孩子说话语气柔和平缓,不知怎的,听起来就是让人觉着舒心。
楚有仪有些关心地问来传话的内侍:“可要紧吗?”
那内侍张口,刚要作答,门口忽得进来另一个女使,面带喜色,躬身道:
“娘娘,侧妃,太子殿下到了。”
“太子?”皇后闻言,一下子站起身来,又惊又喜,霎时将阮笺云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当真?快快,迎他进来。”
随即转身,嗔怪地对楚有仪道:“你这孩子,太子回来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本宫。”
楚有仪眼底闪过一丝茫然,但立时被她很好地掩饰了过去,只抿嘴笑笑,做出一副羞涩之态。
隔开内室的帘幕早已被宫人拉开,远远地,便见一道挺拔高大的身影缓步而来,绛色衣底上蟒纹描彩织金,随着他的步伐微动,栩栩如生,如上九天。
“儿臣参见母后。”
低沉的声音响起,一派端方沉稳,雅正庄严。
“我的儿,”皇后满脸喜色,快步迎上来接他,“不是说好四月归,你怎得提前半月便回来了?”
她不住围在男人身边打量着,眼眶一热,喃喃道:“黑了,瘦了……”
再雍容端庄的女子,此刻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母亲。
楚有仪站在皇后身后,有些痴痴地注视着他。
男人五官英挺深邃,突出的眉骨下,一双凤目平静而淡漠,器度沉厚,仪望甚伟。
那双淡漠的眼里,承载着国土山河,天下万民。
这是她的夫君,大梁的储君,是将来万顷国土的君王。
所以,即使她从未在那双眼里看到自己的身影,亦无悔、无怨。
只要能一直默默守在他身后,她便已足够满足。
“瞧母后,太过高兴,都忘了让你坐下。”
皇后拭过眼角,转身拉过楚有仪的手,放到裴则桓手中,笑道:“你们夫妻数月不见,仪儿也思念你得紧呢。”
楚有仪颊边漫上红霞,撒娇地喊了一声:“姑母……”
滑腻柔荑递到手中,裴则桓没松开,却也没握紧,只淡声问:“母后和侧妃方才在聊些什么?”
皇后不满他叫得生疏,却也因为他刚回来,不忍苛责:“没什么,不过你离京后,你九弟娶妻了。他那妻子是个有意思的人,本想召她进宫来陪本宫叙叙话。”
“是吗?”语气依旧古井无波,只状似无意般问道,“那她怎么没来?”
17. 错位
“赶得不巧,那孩子染了风寒,母后便让她好生休养了。”
染了风寒?
裴则桓眸色沉沉,端起一盏茶,不疾不徐地吹了几口。
她昨日似乎是穿得单薄了点。
那道披风,醒来时好像被盖在了自己身上。
殿内熏风香浓,温暖如春,催得人头脑昏沉。
“可请了太医去老九府中?”
皇后不满,轻拧了他一把:“你这孩子,别家媳妇与你何干?坐这么久了,也不见你问几句仪儿和琅丫头。”
楚有仪抿唇羞涩一笑,有些期待地望向裴则桓。
琅丫头前两日已经尝试着开始走路了,只是跌跌撞撞,还走得不稳,需要父亲从旁协助;
她的身子也已将养好了,只盼着能早日给陛下添一个皇长孙。
这些,自己早已打过千万遍腹稿,只希望在他问到时,能尽量自然地答出来。
他会关心吗?会问吗?
对面那人在她期盼的目光中站起身,朝皇后行了一礼,声音低沉,端方庄严。
“朝中还有要事,儿臣昨日方归,还未去觐见父皇。”
“母后好生休息,儿臣告退。”
然后呢?
楚有仪顾不得礼数,执拗地盯着他的嘴唇,渴望那双薄唇再一次翕动,从中听到自己演练过千百遍的那些问题。
可是,那双唇再没有张开过。
她眼神里的光一寸寸黯淡了。
眼睁睁看着那道伟岸的身影,一步,两步,走出殿门,未曾回头。
他的目光,一刻也不曾落在自己身上。
纵然早有预料,此时心中到底不免失落。
但再转过头时,脸上已是温柔端庄的笑意:“殿下心系国事,是大梁之福,也是仪儿之福。”
皇后对此无可奈何,只能疼惜地拍拍她的手:“好孩子,能得你这样贤惠的女子做妻子,也是他的福份。”
“你放心,桓儿的正妻之位,只会是你的。”
会吗?
楚有仪垂眸,遮住眼底情绪,只乖巧地应了一声“是”。
……
裴则桓走出殿门,叫来自己的贴身侍从。
“去太医院请章太医出宫,为九皇子妃诊脉。”
侍从躬身应下,转身快步朝太医院走去。
他则信步朝御书房而去。
此番西南之行,有些事,必须得让成帝知道。
御书房门外,大太监卢进保远远见一道高大身影踱步而来,揉了揉眼,疑心是自己上了年纪,辨错了人。
待确认来人后,连忙躬身一礼:“太子殿下,您何时回来了?”
“陛下这会儿正跟九皇子对弈呢,劳您稍等,容奴才进去通报。”
老九?
裴则桓面色淡淡,颔首道:“有劳。”
卢进保进去后,又过了约摸一炷香,御书房的门才再次打开。
龙涎香气厚重悠长,自室内倾泻而出,一人踏着香气走出门,一身皦玉锦袍,举止优柔雅致,面上衔着如沐春风的笑意。
“太子皇兄。”
两人身量相仿,相对而立,裴则桓微一颔首:“九弟。”
“数月不见,皇兄近况可好?”
裴则桓淡道:“尚可。”
“九弟见我回来,似乎并不意外。”
此话一出,气氛霎时一变,似有暗流涌动。
平静之下,隐生波澜。
裴则毓唇角微勾。
“皇兄自有筹划,又有何值得意外?”
“父皇正在殿内等候,毓就先告辞了。”
说罢,敛衽一礼,与裴则桓擦肩而过,缓步离去。
裴则桓回头望他一眼,亦抬脚迈进御书房
—
时良跟在身后,道:“主子,不若让属下去取吧?”
“不必。”裴则毓简短道,“你在宫里等我。”
说罢,翻身上马,策马朝着九皇子府而去。
他遗落了一件东西,得回去取一趟。
帝京的春色,比起他出府那日,似是暖和了不少,风吹在脸上,只觉轻柔如爱抚。
到了皇子府,快步从书房中取完东西回来,恰好与太医院的章太医擦肩而过。
章太医驻足同他行礼,裴则毓略一点头,微笑着问候了一句。
直到再次骑在马上,才后知后觉过来。
章太医素来是替中宫诊脉的,今日到他府邸来做什么?
莫非……是她病了?
心念回转,裴则毓双腿一夹马腹,迫使爱驹停下。
然而离府已远,再想回去,恐有些来不及。
也罢。
裴则毓回头望了一眼,随即继续朝皇城方向而去。
待此次事了,再好生安抚她罢。
回到御书房时,卢进保隐秘地冲他一摇头。
陛下发怒了。
裴则毓颔首,谢过这位自少时就陪在成帝身边的大太监,推开殿门。
果不其然,室内传来“啪嚓”一声脆响,似是金玉笔洗摔在了地上。
随后传来成帝震怒的声音。
“真是好大的胆子!”
裴则毓脸色不变,迈入内室,道了一声“父皇”。
“老九回来了?”见是他,成帝脸色稍霁,但眉宇间仍盈满怒意。
裴则桓尚未离开,仍处在室内,此时见到他,也略一颔首。
成帝余怒未消,缓了好一阵,才道:“你二哥,昨日回京路上遇刺了。”
裴则毓闻言,恰到好处地一怔,随即目光落在裴则桓身上。
“皇兄身体可无恙?”
“伤不在要害,无妨。”裴则桓简短道了一句,转而将目光投向成帝,“儿臣行至西南途中遇刺,敌暗我明,处境不利,是以此番回京,便多做了一重准备。”
“随行车马仍按原计划离西南回京,用以迷惑敌人视线。儿臣则提前几日,只携少数亲信侍卫,走近路回京。”
“然而行踪不慎泄露,敌人孤注一掷,派出大量刺客前来追杀,行至云雾山时,儿臣与侍卫失散。”
“幸得好心人搭救,方能回京。”
裴则毓正垂眸沉思,所以不知说到此时,裴则桓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
听完这番凶险经历,纵然是成帝,也悄然喟叹一声,感叹上天庇佑。
只是此刻静下心来,细细回想,忍不住又砸了一套上好的鎏金鸿雁流云纹茶具。
“胆敢谋害储君,这是要反吗!”
他呼哧着粗气,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死死咬牙道:“查。”
“给朕查,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幕后主使差出来!”
两人神色一凛,不约而同道:“是。”
成帝这次是真的动了怒。
不只是因为储君安危有虞,更是因为皇帝的尊严受到了挑衅。
太子此番去西南赈灾,是他授意的。
如今调查屡屡受阻,甚至遇险,这不是明着打天家的脸吗?
龙涎香袅袅,在死寂的室内升起,幻化出一片浅淡白雾。
他发泄完火气,终于平静了下来,恢复成原先八风不动的威严模样。
“老九。”
裴则毓上前一步,垂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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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臣在。”
“大理寺卿唐昭明如今年逾古稀,数次向朕递交辞呈,欲告老还乡。朕念在后继无人,一直不肯松口。”
成帝目光落在裴则毓身上,注视着小儿子皎明雅致的轮廓,缓缓道:
“待他退下来,你就去大理寺任职吧。”
“调查刺客一事,办得隐秘些。”
裴则毓薄唇微动,还未言语,便被打断了。
“老九。”成帝揉揉额角,生平以来,首次感到力不从心。
他整个人被拢在煌煌的龙椅之中,脊背佝偻,周身透出一种苍老的疲惫。
“也学学你的兄长们,替朕分忧吧。”
裴则毓垂眸,眼中情绪深沉难辨,没有再向往常一样百般推辞。
“儿臣遵旨。”
裴则桓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向来不问朝事的老九,终于也被父皇授下官职。
窗外猛地刮起一阵大风,吹得鸟雀惊飞,帘幕飘摇。
天边隐隐传来沉闷雷声,空气重而湿润。
帝京,要变天了。
—
“姑娘,姑娘?”
青霭轻轻摇醒阮笺云,柔声道:“太医院的章太医来了。”
阮笺云勉力睁开眼睛,只觉眼前一片灰蒙蒙,头重脚轻。
“……太医?”
她思绪混沌,只胡乱想着。
太医怎么会来?
“是,奴婢扶您起来。”青霭将她靠在床头,还贴心地在她腰后垫了个软枕。
待一切准备就绪后,章太医进来,朝她躬身一礼:“微臣见过九皇子妃。”
阮笺云轻轻甩了甩头,迫使自己清醒些。
“章太医请起。”
她虚弱一笑:“病中无状,章太医见笑了。”
“娘娘多虑了。”章太医基本上见过了宫中所有妃子,但如今见到阮笺云,难免还是有几分惊艳。
眼前女子容色倾绝,气度清冷沉静,此时处在病中,面容雪白如纸,微微蹙眉,反倒为她添上几分孱弱之美,如雨中孤芳,雪中清梅。
把过脉,又改了先前的几味药,章太医躬身告退。
“先前那药凶猛,虽说风寒好得快些,但反会损伤肌理,微臣这道方子更为温和一些,也能助皇子妃调养身子。”
阮笺云早已头晕眼花,此时勉强撑着谢过章太医,吩咐道:“青霭,送送章太医。”
章太医辞过,转身出了房门,琢磨着去向太子殿下复命。
难得世间有九皇子妃这般的人,容姿家世都是一等一地出挑,偏还礼数周全,连脾气都是极好的。
恰好时近晌午,阮笺云勉强用了点饭,又喝了药,终于觉得精神头好了些,也有闲心过问别的事了。
“我睡着时,都有谁来了?”
青霭道:“只有殿下回了一趟。”
裴则毓?
阮笺云微怔:“你怎么不叫我起来?”
如此一联想,思路更清晰了几分。
“太医……也是殿下叫来的?”
又痒了。
细白手指一点点攥紧被褥,阮笺云垂着头,无法言说心尖那一点熟悉的痒意,酥酥麻麻,如蚁队爬过。
说不清为什么,裴则毓记挂自己这个事实,让她由衷地感到舒心,
阮笺云细细回味着,心思泄露到唇角,勾起一点微不可察的弧度。
她垂着头,所以并未看到青霭张了张口,似是欲言又止。
青霭心中纠结,最终还是抿住唇,不发一言。
她实在无法对这样的姑娘说出,殿下今日,并未踏足后宅一步。
18. 轻视
待阮笺云喝完药,又昏昏沉沉睡下后,青霭才叹了口气。
姑娘现在正难受,又何必让她徒增失望呢?
算了,等姑娘身子爽利了,再说也不迟。
阮笺云这一觉,便睡到了傍晚。
再醒来时,虽觉浑身汗渍黏腻,但发热之症已好了不少。
沐浴出来,不想府中多了一位贵客。
她听青霭说完,便匆匆换了身衣裳,赶到前厅来,远远便看见了那道木兰色的身影。
“公主殿下。”
裴元斓坐在桌边,浅酌了一口茶,见她出来,微微颔首。
“茶不错。”
阮笺云笑了笑:“能得殿下一句夸奖,这茬龙井算是不负此生了。”
“殿下此番前来,可有要事?”
“没什么事,只是听说你病了,顺路来看看罢了。”
裴元斓淡淡道,唤了一声:“曙雀。”
曙雀上前,恭敬地将手中乌木绘朱的食盒打开,呈在桌上。
“皇子妃,这是京中盛名的药膳糕,公主听闻您病了,特地遣人去买的。”
糕点盛在食盒中,色泽云白,散发出一股清苦的甜香,让人闻起来心旷神怡。
阮笺云有些受宠若惊,拈了一块,放入口中,果然清香软甜,药材独特的味道久久盘旋在舌尖。
她将这一口糕点咽进肚中,才道:“多谢殿下。”
裴元斓漫不经心地一挥手,承了她的谢。
“斗茶定在清明前一日。”
裴元斓抬头打量她两眼,微微蹙眉:“你的病,那日可好全了?”
阮笺云想了想:“应当可以。”
她似乎记得章太医说用药慢些,但四五日的光景,应当也好得差不多了。
“那便好,”裴元斓略略放心,道,“相府,递不递帖子?”
要递的话,便是给阮筝云的了。
阮笺云闻言微怔,随即笑道:“此事由公主一手筹办,自然听凭公主做主。”
她对阮筝云的“抢亲”一事,在京城不算什么秘闻,是以裴元斓知道,她也并不惊讶。
但对方有这个心,甚至还专门来问了一句,这份心意,自己心领了。
想了想,又道:“臣妾的嫡妹,是个心思通透之人,待臣妾很友善。”
敌意来自于徐氏,阮笺云一向将这些分得很开。
她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原因,导致裴元斓对阮筝云的印象出现偏差。
裴元斓略弯了弯唇:“你倒大度。”
本也可发可不发,但阮笺云如此多解释了一句,想来还是希望那位嫡妹来的。
“行了,见你无事,我便走了。”
她站起身,摆摆手,简短道:“不必相送。”
然而走到门口,却动作一顿,似乎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道:“斗茶那日,来的人有些多,你有个准备。”
她要举办斗茶的事,不知怎的,传到成帝耳朵里去了。
自己这个四女儿,向来中庸沉默,如今好不容易有个愿意主动操办的事,成帝自然欣然应允。
顺便还借着皇后,将这件事广而告之。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清明前一日,京城但凡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要来四公主府,纵是手艺不精者,亦会来凑个热闹。
阮笺云弯了弯眼睛,轻声应下,心中倒也没多想。
热症初退,她难得安稳睡了一觉,翌日迎着朝霞自然醒来。
宫中来人,原是裴则毓传了口信,他近来事务繁忙,斗茶那日恐无法到场,只能委屈阮笺云自己一个人去了。
阮笺云得知,面色不变地应了一声。
心中泛起一层涟漪似的起伏,轻轻浅浅,晕开一圈又一圈。
放佛咽下一颗不成熟的梅子,舌间觉出淡淡的酸涩。
意识到自己的失落,阮笺云怔忡一瞬,随即甩甩头,把脑内所有乱七八糟的情绪都清空。
自己不该把期待强加到裴则毓身上的。
她还记着和裴元斓的约定,所以也只恍惚了一瞬,便全身心地投入到练习中。
—
即便裴元斓一早便提醒过,阮笺云还是低估了来的人有多少。
她到得不算晚,但公主府门前已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堪称盛况。
贵女们今日都打扮得鲜妍姣美,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将面容隐在团扇后,窃窃私语,哪家的世子丰神俊朗,哪家的公子年少有为。
不似来斗茶,倒更像是来相看的。
正门排了长长的队伍,曙雀便引着阮笺云从侧门进去,提前去做些准备。
环顾四下,却没见到裴元斓身影。
问过曙雀才知道,原是裴元斓嫌人多吵闹,自个儿到内室躲清闲去了。
这次她难得大方,将斗茶的场地举办在庭院里,却不想来了这样多人,平白糟蹋了她的园子。
今日人多,曙雀交代完便去忙了。阮笺云带着青霭在庭院中漫步,一路看尽山石流水,亭台楼阁,只觉分外赏心悦目,连空气都更清新几分,不怨裴元斓宝贝她的园子。
斗茶场地设在湖心一处八角亭上,三面环水,独一条廊道连接陆地。
离得近了,便见高瓴琉瓦,翘角苍翠,亭子正中悬了一副鎏金牌匾,上书“栖凤亭”三个大字,熠熠生辉。
亭中已有不少人在忙碌了。
阮笺云打眼一瞧,竟还有几个熟人。
阮筝云这时也看见她,弯了弯眼睛,正要上前来打招呼,就被旁边一声柔柔的“皇子妃”抢了道。
许令窈惊喜地捂住唇,笑道:“不想今日皇子妃也来,当真是好巧。”
“原来皇子妃也精于茶艺?”
此话一出,旁边顿时传来一道熟悉的嗤声。
阮笺云并未转头,只抬抬眼角,用余光看到了是何人所为。
果然是五公主裴元嘉。
裴元嘉今日铆足了劲头,势必要在众贵女中力拔头筹,故而今日打扮得着实出众。
她本就是明艳的长相,身上又穿了灼灼的玫红,裙摆绣着大团芍药,鬓间金钗玉簪熠熠,衬得整个人珠光宝气,宛如天之骄女。
她今岁也已二十有三了,却仍未臻选驸马。
虽说大梁女子并无适嫁齿龄束缚,但眼见排行最末的裴则毓都已成亲,裴元嘉面上虽不说,心中到底还是有几分着急的。
因此才想要来裴元斓那副头面,待佳节宴会时饰在头上,增添几分容光。
她本就记着裴元斓生辰那日,被阮笺云压了一头的旧恨,如今一见,更是有几分眼红。
阮笺云低估了今日斗茶的盛大,故而便没盛装打扮,只简单着了一身缟羽色衣裙,泼墨青丝挽起,露出修长雪白的脖颈。
她风寒未愈,怕咳症传染了他人,便覆了一张面纱,遮去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墨黑清透的眼睛。
素,却也惊艳。
单单立在那里,便平白叫人觉得满园春光失色。
这样一比,裴元嘉今日的盛装出席,便落了十足的刻意。
她心中蓦地升起一股妒恨,冷声笑道:“果然是小家子气,当真难登大雅之堂。”
“也不知对四姐灌了什么迷魂汤,怕是千求万求,才得来今日这么一个露脸的机会吧!”
声音颇大,丝毫不掩语气中的轻蔑之意。
此话一出,周遭数人顿时色变,其中阮筝云尤是。
五公主这话,不止贬了阮笺云一人,更是要当众落相府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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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
她正要开口解围,却听身旁轻笑一声,随即传来阮笺云柔而缓的声音:
“五皇姐息怒。”
“笺云自知初来乍到,行事不比诸位姐姐妹妹周全,也曾辞过,奈何得四殿下垂怜,因此今日才能站在这里。”
“若是碍了五皇姐的眼,实是笺云之过。”
声含歉意,语调温柔。
阮筝云听完,心中暗道一声妙。
这番话说得进退有仪,用词文雅,丝毫不逊色于自小在京中耳濡目染的贵女们。
说自己曾推辞过,意指是裴元斓主动邀请她过来的。
裴元嘉如此看不上阮笺云,便是明晃晃地打裴元斓的脸。
裴元嘉嫌弃阮笺云从乡下来,登不得台面,阮笺云便顺势称她为“五皇姐”,将裴元嘉和自己拉到一个层面上。
又称裴元斓为“殿下”,两位公主身份相同,称呼一变,却泾渭分明。
仿佛在说,唯有裴元斓才是身份尊贵的那个,而裴元嘉不是。
裴元嘉不傻,自然能听出阮笺云的言外之意。
她是天潢贵胄,自幼被娇宠着长大,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当即大怒:“你这野丫头,也配唤我皇姐?看我不……”
“公主慎言。”
阮筝云终于出声,难得冷了几分脸色。
于理,裴元嘉若是再出言不逊,整个相府恐怕都要受牵连了;
于情,她实在不愿见阮笺云横遭此难。
“我姐姐刚回相府不久,对京中诸多规矩不甚熟悉,若有得罪之处,我代她向您赔罪。”
阮丞相势大,裴元嘉也不得不顾着阮筝云,闻言只得有些难堪地住了口,狠狠刎了阮笺云一眼,气冲冲地带着侍女离去。
这么一闹,还留在亭中的众人面面相觑,都有几分默契地闭了嘴,气氛霎时陷入了一阵难言的寂静。
须臾,还是许令窈打破了沉默。
她抿嘴一笑,眼睛在阮笺云和阮筝云身上转了一圈,柔柔道:“阮家姐姐与皇子妃感情当真极好。”
言罢,又颇有些落寞地道:“臣女看了,实在有些艳羡呢……”
她头偏向一边,眼眶微红,看起来好不可怜。
众人交换眼神,彼此颇有几分心照不宣。
许令窈出自文渊侯二房,母亲是被抬了正的歌伎,这事在世家大族中不是辛秘。
而她与大房的许令绾向来不和,亦是有目共睹。
于是纷纷劝慰了几句,将这事草草揭过。
阮筝云却蹙了蹙眉,不作回答。
她自见到许令窈起,便莫名对她不喜,如今被她奉承,更是不愿沾染分毫。
但许令窈此话又落在她心坎上,她确实希望与阮笺云关系更亲密些,是以才没出言反驳。
但蹙眉落在两人眼底,却生出两份意义。
许令窈见了,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
她就知道,这两个人怎么可能真的如亲姐妹般心心相印,方才阮筝云出言维护,必然是为着相府的颜面罢了。
而阮笺云看到后,心中叹了一声,主动出言道:“是妹妹心善。”
阮筝云方才蹙眉,想是不喜与她被一并提起吧。
她方才帮了自己,那这个口,还是自己来开好了。
简单一句,便破了众人对她们“感情极好”的印象。
阮筝云闻言,眼神黯了一瞬,但到底没再说些什么。
这一小插曲并未引起众人注意,又热闹聊了片刻,待所用器具一一备好,裴元嘉也消了气回来后,裴元斓才珊珊来迟。
“都准备好了?”
她环顾一周,眼神定在阮笺云身上,微微一笑,拍了拍掌。
“那便开始吧。”
19. 陷害
说话的间档,人已陆陆续续地来齐了。
栖凤亭虽敞阔,却也站不下所有来宾,因此仅作斗茶场地使用。
为方便观赛,便在亭子周遭泊了几只画舫,来宾站在舫中,也能望尽亭中风光。
向北那面,坐着裴元斓等一众评委。
与她们相向而坐的,便是今日的六位参赛者,三人在前,三人在后,错落而坐。
除了先前阮笺云四人,还有礼部尚书家的二女儿周苓,以及光禄寺少卿家的洪燕儿。
周苓生得娇艳,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无端让阮笺云想起之前生辰宴上遇到的黄萱。
至于洪燕儿,则是一直都低眉垂眼,谨小慎微的模样,想是与其父官职有关。
本朝光禄寺少卿仅为五品,在她们六人的家世中属最末,许是因为这个因素,洪燕儿从未像今日这般成为过大众的焦点,所以身子微微抖着,似是有些无措。
除洪燕儿和阮笺云外,其余四人在京中多少都有些名声,裴元斓懒得多费口舌,便越过介绍,直接解说起了比赛流程。
此次斗茶为多人共斗,共分为三个环节:汤色、水痕、茶百戏,取其综合为先者胜。
每个环节,经评委逐一评判后,再使下人展示给舟中来宾观看,以服众口。
规则简便明了,裴元斓三言两语说完,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阮笺云,一声令下:
“开始。”
第一个环节,汤色。
大梁斗茶惯用饼茶,需得搁在风炉里炙烤后,再捣碎碾成末状,方可入盏。
裴元嘉率先取出茶饼,装作一个没拿稳,故意将茶饼暴露在大众视野里。
就这一瞬,舟中有眼尖的已经认了出来,当即惊呼一声:“龙团凤饼!”
此言一出,连裴元斓也忍不住多看她一眼。
呼声传到亭中,裴元嘉得意地挑了挑眉。
算这群人识货。
龙团凤饼,顾名思义,是表面压成龙凤纹样的茶饼,乃大梁皇室贡茶。
裴元嘉手中的这一饼,便是大名鼎鼎的银线水芽,每一芽都取的是牙尖最鲜嫩的一瓣,极易耗损,千金难求。
如此珍贵,供以裴元嘉斗茶之用,可见圣上对其宠爱程度。
剩下五人皆对茶道涉猎颇深,听到惊呼,心中已是明了大半。
阮笺云早便料到,因此面容沉静,手中动作平稳流畅;阮筝云虽惊讶,却也没多在意,专心为眼前这位公主陪衬。
许令窈抬眼看看她两人,有些自卑地咬住唇;周苓眼神妒忌艳羡;而洪燕儿听到,原本低垂的头此时更是几乎贴近胸口。
阮筝云和周苓拿出来的倒还好,也是上好的名茶,许令窈和洪燕儿的虽次,也是众人往日来客人时才舍得招待的好茶。
唯独阮笺云拿出来的一饼,平平无奇,竟然令人叫不出名来。
珠玉在前,对比强烈,如此一来,周遭窃窃私语声不免多了起来。
“那人是谁?”
“你居然不知道?她就是相府从乡下接回来的九皇子妃!”
问者恍然,不免又细细打量了话中主角几分。
只见阮笺云端坐于亭中,脊骨笔直,肩背薄如白纸,此时垂首衔茶,鬓边墨发如云,只露出半边雪白的覆面薄纱,气质清冷出尘,沉静雅致。
如此姿容气度,与“乡下”两字联系起来,何止毫不沾边,简直是南辕北辙。
“人倒不错,只可惜……”话未说明,惋惜之言尽在不言中。
单那饼叫不出口的团茶,便让人能料到今日的惨败。
九皇子府虽不如上首几位兄姐煊赫,没想竟是连一饼好茶都拿不出吗?
还是说……是夫妻二人感情不佳,才导致九皇子甚至不愿给这位新晋的皇子妃几分薄面?
这一念头转过,众人彼此之间不由交换了下眼色。
毕竟“抢婚”一说,曾被京中私下盛传。
九皇子与相府嫡女定亲的消息传开时,所有人都认为那位嫡女是才貌双绝的阮筝云。
哪承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白白让阮笺云捡了天大的便宜。
出身不高,也无才名,九皇子心里有微词,想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观念转变,不由有好事者嗤笑一声。
“这样的场合还遮着面纱,怕是貌若无盐,不敢见人吧!”
“我若是她,哪怕装病,便是说什么也不来,免得自取其辱。”
言语间,今日胜负竟是已成定局。
周遭窃语纷杂,阮笺云却心无旁骛,只一心一意地炙烤着茶饼。
她的茶饼是外祖亲手压的,不同于寻常人工烘干,是经晴阳自然烤干的,自己儿时就喜欢等外祖压好后,举到鼻下嗅一嗅,从中感受到太阳暖融融的气息。
待茶饼逐渐变软,便拿夹子取了出来,放到臼中捣碎。
揉捣了数下,又将碎叶悉数倒进碾子里,用滚轮碾成细粉。
茶碾以金瓷为佳,木石次之,在场除却裴元嘉,其余五人都是用的瓷碾。阮笺云手中的这一方越窑茶碾,是自她碰茶起便一直陪着的老朋友,早已磨合出人器合一的默契来。
她动作均匀细腻,不疾不徐,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悠然静气,众人目光不自觉被吸引过去了,看着看着,竟莫名觉得心境也宁静下来。
相比之下,其他人就有些不够看了。
阮筝云还好,动作依旧娴雅完美,令人挑不出一丝一毫错处;裴元嘉力度大了些,像是把碎茶当作仇人一般去碾;周苓浮躁,动作冒进;剩下二人又格外关注仪态,是以动作不够干脆,拖泥带水,难免小家子气了几分。
众人有些疑惑,心中不禁犯起了嘀咕。
奇怪,从前未见阮笺云时,怎么不觉这些贵女们缺处如此明显呢。
这厢众人相看点评,阮笺云那边却已经将茶碎从磨中取出,已经到最后一个步骤了。
她将茶末尽数铺在柘上,腕骨微动,转动罗盖,簌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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筛出更加细密的茶粉来。
罗细则茶浮,粗则水浮*,这一步至关重要。
待茶粉筛至绝细,方扫进盒中装好。
接下来,就该烫盏了。
参赛的六人进度差不多,此时也已陆陆续续装完盒。
裴元嘉坐于首排三人正中,余光瞥到阮笺云拿起储水的瓶,隐秘地勾了勾唇角。
之前的冰块染了血不能用了,阮笺云便又一点点试错,将灵泉水和雪水以一定的比例混合,才调配能发挥出阳羡雪芽最大茶香的水来。
然而此时揭开瓶盖,一丝不祥的预感忽地涌上心头。
不对。
瓶口水面依旧清澈平静,不见丝毫异样。
她蹙眉片刻,取过竹筷,将筷尖稍稍蘸湿,随即放入口中。
下一瞬,面色微变。
这水,是咸的。
有人在她的水里放了盐。
—
御书房。
窗棂开着,丝缕花香馥郁幽香,迎春而绽。
香气随风流泻进室内,成帝深吸一口气,揉揉发胀的额角,转而对下首两人道:“你们闻,什么花开得这么香?”
下首两人分别抬首,正是裴则毓和裴则桓。
裴则毓辨出花香,微笑着道:“回父皇,是海棠。”
“海棠啊……”
成帝生出些感叹,目光遥遥投向窗外。
“如此春光,却被拘在室内案牍劳形,实是浪费。”
自那日成帝誓要彻查逆贼后,三人这几日不是在各自宫中批阅公文,就是如今日一般,聚于御书房内交流。
“老四的斗茶,此时应当还没结束吧?”
成帝喟叹一声,活动了一下僵直的筋骨。
年岁越高,他反倒越喜欢与儿女们来往,似是要补偿前半生对他们的忽视一般。
于是撂下朱笔,朝殿外喊了一声。
卢进保得召进来,躬身一礼:“奴才在。”
“回陛下,四公主的斗茶刚刚开始,陛下这会儿过去,应当还能看完半程。”
成帝满意地颔首,对两人笑道:“老四是个爱静的,难见她像今日这般闹腾,你们一个做兄长的,一个做弟弟的,岂能不捧场?”
“走吧,与朕同去凑下这个热闹。”
裴则毓不着痕迹地蹙眉,正欲开口劝阻,忽听成帝转向自己道:“除了元嘉,似乎老九媳妇今日也在?”
裴则桓闻言,眼神微微动了一下。
他忽地开口道:“父皇言之有理,公文繁忙,却也不急于此时。”
竟是赞同成帝的决议。
裴则毓这下凝住了眉眼,目光在裴则桓身上定了一瞬。
自己这个一向废寝忘食处理政务的二哥,怎得突然转性了?
他从容起身,微笑道:“毓愿随父皇,皇兄一同前往。”
想到那人,不由敛下眉眼,心思微动。
他与她,也的确很久未见了。
20. 泼水
今日天公作美,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日光躲过亭檐,斜斜落在阮笺云身上,照得肩背暖洋洋一片。
她心底却止不住地发寒。
今日斗茶所用器具茶水,都是由个人一一备好,旁人不会有近身的机会。
是谁,在她的水里动了手脚?
阮笺云心思急转,手上也停了动作。
若是此时喊停,证据不足,恐怕也无法证明有人陷害自己。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拿这水泡茶,不然便必输无疑。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找到新的水源……
“九弟媳,你怎么停了?”
一道声音,霎时将所有人目光都拉到阮笺云身上。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裴元嘉。
她目光有意无意落在阮笺云执着的水瓶上,艳丽的嘴唇上扬,露出一个灿灿的笑容。
“如此刻意拖延,莫非是打算叫我们几个都等你不成?”
此言一出,周遭顿时响起窃窃私语。
斗茶对时间要求极高,最好是在泡好后立刻入口,不然放得久了,空气里的杂质糅进茶水,便会坏了味道。
裴元嘉此言,潜意思便是阮笺云心思不正,想以阴招取胜。
窃语传入耳中,裴元嘉笑容愈发扩大。
阮笺云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低低地吐出一口气,一言不发。
裴元斓此时也看了过来,蹙眉正欲开口,忽听得远远传来一道尖细嗓音。
“皇上驾到——”
众人一惊,顿时朝着来人方向躬身行礼,齐声道:“拜见陛下(父皇)。”
“都起来吧,”成帝和颜悦色地抬抬手,转眸看向裴元斓,“父皇可曾扰了你的雅宴啊?”
裴元斓站起身,笑笑道:“父皇说笑,此宴有父皇在,才算不枉了这许多好茶。”
几人又寒暄了几句,方才迈入亭中。
阮笺云方才一直垂着头,此时抬头越过成帝,猝不及防撞进一双玉石般的黑沉眸子。
眸子的主人朝她略弯了弯眼睛,笑意如春水晕开,像是一个久违的问候。
好久不见。
阮笺云怔怔站在原地,望着那人随成帝走向前的背影,心底忽生酸涩。
他怎么来了。
京城那么多人,偏偏她最不想在他面前丢脸。
她这厢徒然站着,忽听旁边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
“想必这位便是九弟媳吧。”
名字被点到,阮笺云下意识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与裴则毓三分相似的脸。
五官英挺,凤目威严。
彩线纹蟒自他衣角盘旋而上,栩栩如生。
阮笺云当即反应过来,敛眉见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她微一皱眉,莫名觉得这道声音有些熟悉。
“你的风寒,可好些了?”
裴则桓目光略过她脸上面纱,忽得开口道。
阮笺云动作一顿,心中疑窦陡生。
他怎么知道自己感染了风寒?
“劳殿下惦念,已好得差不多了。”
她仍维持着见礼的姿势,只垂首答道。
等了片刻,所幸裴则桓没再多问,足音逐渐远去。
阮笺云终于抬首,也回到了自己原先的位置上。
应当是皇后知晓,于是太子也顺便知道了吧。
她呼出口气,不再多想。
裴则毓此时已落座于成帝身侧,望见裴则桓和阮笺云一前一后进来的身影,眯了眯眼。
裴则桓方才就在自己身侧,怎么进来时反而落后几步?
“你们进行到哪了?不必管朕,接着做就是。”
成帝大手一挥,聚精会神地盯着亭中央。
斗茶的几人都已归位,都应道“是”。
阮笺云跪坐下后,扫视一周,目光忽得一凝,出声道:“小心!”
裴元嘉正在烧水烫盏,听到声音下意识抬头。
下一秒,左边肩头便湿了半边。
变故陡生,周遭霎时一片哗然。
裴元嘉仍维持着端盏的姿势,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左肩滴下水珠,才楞楞回神,随即勃然大怒。
“你这野丫头是疯了不成?!”
她重重将茶盏砸在案上,气冲冲走过来,高高扬起手——
“元嘉!”
成帝出声喝止道,目光沉沉。
她当着众人面前如此失仪,哪还有半分公主的样子?
“父皇!”
明明受了委屈却反被呵斥,裴元嘉顿时红了一双眼,转而扑倒在成帝膝前。
“那刁妇欺侮我至此!求父皇为儿臣做主!”
成帝目光转而落在阮笺云身上。
她依旧静静坐在原位,神情风轻云淡,仿佛方才出手泼水的那个人不是她。
裴则桓蹙眉,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裴则毓。
他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眼睫微垂,连眸光也不曾闪动片刻。
一旁的裴元斓正欲开口解围,被成帝抬手止住。
“老九媳妇,你自己说。”
最上首传来的声音威严无边。
“为何要泼你五姐?”
亭周除了裴元嘉低声的啜泣,一片阒然,再无一点声音。
几百双眼睛盯着跪坐亭中的阮笺云,却见她面色平静,不慌不忙俯身,以手抵额,朝成帝一拜。
“儿媳此举,是为救公主殿下。”
“救?!”裴元嘉今日在众人面前出丑,心中快把阮笺云恨出血,此时又听她这么说,一张俏脸更是气得扭曲,“满口胡言!你这贱……”
“五皇姐。”
“人”字还未出口,裴则毓忽得出声,硬生生断下裴元嘉未尽的话。
他音色温润如故,不高不低,恰好能叫众人听见。
“谨言慎行。”
裴元嘉满心火气无处发泄,听他为阮笺云说话,冷笑一声正欲发作,却听旁边传来一道惊呼。
“快看!殿下裙子上沾了什么东西?”
说这话的正是周苓,只见她杏眼圆睁,身体微微后缩,俨然一副害怕的样子。
这一声引起了亭中所有人的注目,连裴元嘉也不例外,大家纷纷朝着洪燕儿的目光望去——
只见位于她后腰之际,深红的裙间,赫然蜷缩着一条茶梗大小的虫子,此时仍兀自卷曲着躯体!
裴元嘉从小最怕虫子,当即吓得尖叫一声。
“来人!来人!把它给我弄下去!”
裴元嘉的侍女琴儿早听到主子尖叫,一颗心都揪了起来,此时快步上前,伸手就要将那虫子捉住——
“别用手。”
阮笺云喝住她,摇摇头:“寻根树枝,将它挑起来丢了就好。”
琴儿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言照做,小心翼翼地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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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枝挑起虫子,隔着亭栏丢进池中。
见琴儿做完,阮笺云才转过头来,再次朝成帝一拜。
“回禀陛下,儿媳此举,确是为救公主殿下。”
“儿媳自幼长于乡野,于水田、沟渠间惯常见此物,民间俗语为‘肉钻子’。”
“顾名思义,遇人皮肤便会钻进肉里吸血,若用手拔,反而还会愈加深入,非火烧不可脱出。”
裴元嘉自小金尊玉贵地养大,何曾听过这种虫子,此时听她说完,一张小脸早已惨白。
阮笺云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万幸,儿媳曾被乡人教导过如何对付此物。”
“除火烧外,此物遇盐水则融,是以儿媳方才情急之下才泼湿了公主衣衫。”
亭中寂静片刻,忽有一道声音质疑道:“可九皇子妃方才所泼之水,是今日斗茶所用,怎会是盐水?”
说话的正是洪燕儿,她坐在阮笺云和裴元嘉中后侧,方才看得最清楚。
围观众人闻言,如梦初醒,心中不由泛起同样的疑惑。
是啊,煮茶用水,怎会加盐呢?
阮笺云不经意一瞥,余光望见裴元嘉脸色一变。
心中隐隐生出一个猜测,她眸光微冷,轻声重复道:“是啊,怎会是盐水?”
“今日我瓶中准备的,分明是山泉水。”
简单一句,却如巨石落水,激起汹涌水花。
众人纷纷怔住,随即哗然。
这么说,是有人更换了阮笺云瓶中的水,又恰好歪打正着,换成的盐水救了五公主一命?
阮笺云却不理会周遭议论纷纷,只盈盈俯身,拜向成帝。
“所幸这盐水来得恰逢其时,儿媳无意追究。”
“御前失仪,还望陛下责罚。”
言毕,维持着跪伏在地的姿势,以手抵额,不再言语。
半晌,才听头顶传来一道叹息。
“快起来吧。”
话音刚落,前方隐有阴影落下,身侧忽得多出一条有力的臂膀,将她扶了起来。
熟悉的桃花香气钻进鼻腔,阮笺云茫然抬头,望见了那人如工笔勾勒的深邃轮廓。
裴则毓掌心贴着她小臂,透过薄薄衣物,渡去一层暖意,驱散了初春的寒气。
成帝见此情形朗笑一声,颇有几分促狭道:“瞧瞧老九,朕刚说完,你便扶着起来了。”
又转而对阮笺云笑道:“你急中生智,使你四姐幸免于难,朕奖赏还来不及,怎可能责罚呢?”
随即却是沉下脸色,威严道:“老五。”
裴元斓上前一步,躬身道:“儿臣在。”
“换水之事,出自你的斗茶宴,你务必彻查清楚,还你九弟妹一个清白。”见裴元斓点头,便转头向裴元嘉道。
“元嘉,还不快谢过你九弟妹。”
裴元嘉闻言,一张俏脸红一阵白一阵的,隐有几分难堪。
自己方才当着众人的面发作了阮笺云,却不承想她真是好心,反倒显得自己心胸狭隘,刻薄恩人了。
这会叫她道谢,她心里更是一千一万个不情愿。
奈何成帝发话,不得不从。
裴元嘉咬牙半晌,最终还是开口了。
“谢过……九弟媳。”
“九弟媳”三个字,细若蚊呐,又更像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
阮笺云面上笑着应下,心中却叹气。
这梁子到底是结下了。
21. 吾妻
如此一闹,斗茶不得不暂停片刻了。
四公主府的园子寻常时难进,趁此时机,众人都想好好观赏一番。
裴元斓身为主人,少不得要带以成帝为首的一众人游览。
裴则毓和太子作陪,一并伴在成帝身侧。
裴元嘉要去更换衣物,而阮笺云需去换水。
周遭众人见此情形,难免有几分感叹。
煮茶所用之水,大都是由斗茶者自备,有的甚至会为一回斗茶准备数年。
短时间内想要寻个替换的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原先瞧这九皇子妃技艺纯熟,还以为她能与裴元嘉一争高下,不想却出了这等岔子。
看来今日胜负已成定局。
裴元斓府里倒是有适宜的水源,然而此时她身为裁判,若是出手帮忙,恐怕会落得一个“有失偏颇”的名头。
故而临走时,也只能面色难看地冲阮笺云摇了摇头。
阮笺云朝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她明白裴元斓的难处。
只是这水,终究还得想办法。
阮笺云目光扫视一圈,最终落在阮筝云身上。
她咬了咬唇,内心有些挣扎。
若是自己向阮筝云开口……
“在为难水源之事?”
身后一道低沉的声音蓦得响起。
阮笺云一怔,下意识回头看去。
裴则桓正站在她身后,定定地望着她。
阮笺云谨记自己为人弟媳的身份,向后退了一步。
不知怎么作答,便只轻轻点了点头。
裴则桓望着她退后的脚步,眸光幽深。
“孤……我可以帮你。”
“东宫日常的饮水,都来自于宫里独有的一口井。”
“此井引云雾山泉水而成,与你今日所用之水,品质相当。”
“锦上添花不成,勉强可算是雪中送炭。”
阮笺云闻言,垂首盯着自己的鞋尖,内心几分动摇。
以二人的身份应当避嫌,她内心也不是没有困惑于太子莫名的善意。
然而对方手中有的,恰好是她刚需的。
想要还裴元斓的人情,想要知道关于母亲和太祖更多的信息……她今日就必须得赢。
挣扎半晌,阮笺云终于下定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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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正要应下,忽得感觉腰被一条劲瘦的手臂牢牢锁住。
她吓了一跳,刚要喊出声来,却听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不劳皇兄费心,”裴则毓声音含笑,潋滟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笺云是吾妻,自有臣弟替她筹谋。”
似有无形波澜,自这一句话间扩散开来。
方才成帝嫌跟着的人太多,于是便挥手叫所有人自散了。
他本欲与大理寺少卿一道去处理公务,然而余光却瞥见裴则桓转身朝着亭子方向去。
回想起来之前裴则桓与阮笺云一前一后进亭的场景,他眯一眯眼,不假思索便跟上来。
果不其然,瞧见他的太子皇兄在这里献殷勤。
裴则毓有些说不清自己心头的不快。
他看着那两人站在一起,裴则桓微微低着头,而阮笺云仰起头,似要与他说话,便莫名觉得刺眼。
阳光下,那一截系着雪白思绦的腰细得扎眼。
动作快于心思,待裴则毓反应过来时,臂间已然多出了一段柔软细瘦的腰身。
她的吐息枕在他颈侧,暖香柔软,似一团温热的云雾栖息。
22. 同乘
裴则毓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
亲手丈量过,才知掌中腰身的薄窄。
她太瘦了,腰身甚至不盈一握。
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到皮肤上,阮笺云两颊不自觉地发烫,只觉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铺天盖地的桃花香气里。
她心头泛起一层一层的甜意,如薄浪涌过岸头,扰得整颗心都酥酥麻麻的。
为他骤然的靠近,为他方才的话语。
于是朝裴则桓躬身一礼:“多谢皇兄美意。”
一切尽在不言中。
裴则桓知道她没选自己,目光定在裴则毓勾起的唇角上,半晌方颔首,随即转身离去。
“殿下怎么回来了?”
阮笺云目送裴则桓离去,方才转眸望向裴则毓。
腰间的手臂不知何时已经落了下来,他已经恢复成以往如沐春风的笑。
“陛下命我们各自散去,我便回来寻你了。”
“闰年桃花上的雪水,可以吗?”
阮笺云还在细细咀嚼“回来寻你”四个字,骤然听他这么问,一时没反应过来。
裴则毓便又重复了一遍。
“离得不远,我将它存在护国寺,动作快些,兴许还能赶在五皇姐之前回来。”
阮笺云这下听明白了,当即连连点头。
何止可以,这简直太棒了!
她平常都是淡淡的,难得有这样大的反应,裴则毓轻笑一声,与她一道朝外走。
四公主府已是城中心最外延处,护国寺便在城郊,二者的确不算远。
两人走至门口,裴则毓垂眸望着阮笺云:“会骑马吗?”
阮笺云怔然,摇了摇头。
但她紧接着补充了一句:“从前见别人骑过,我抓着马鬃,不会掉下去的。”
言罢颇有几分忐忑,抬眼看着裴则毓,怕他嫌自己碍事。
两颗水润的眼眸琉璃珠子一般,隐含恳求地望向他。
裴则毓动作一顿,没有立刻拒绝。
他本想借阮笺云不会骑马为由,独自一人去将水取来。
然而此时被这样一双水润的眸子望着,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莫名说不出口。
心下叹了口气,足尖一点,轻灵翻上马身,向下伸出手——
“你坐在我身后,抓紧我。”
阮笺云心头一松,立刻点点头,借着他的力也翻上了马背。
她从前没骑过马,勉强适应了一下,一双手却无处安放。
念及裴则毓刚才的话,犹豫了一下,也只是规矩地揪住了他的衣角。
裴则毓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心中哂笑,双腿一夹马腹:“驾——”
这匹马自小马驹时便由裴则毓亲自教养,多年来与主人配合默契无双,此时多载了一个人也毫无影响。
马名绝影,恰如其名,奔跑时鬃随风动,快如闪电。
阮笺云紧闭着眼,只觉风声自耳边呼呼而过,身下也颠簸异常,她怕摔下去,手中下意识攥紧了裴则毓的衣角。
恰好此时途经一道下坡,绝影提速,阮笺云视野被身前之人挡去大半,看不清前路,只觉整具身体猝然向前冲去——
两人同时闷哼一声。
阮笺云闷哼,是因为鼻梁撞到了裴则毓坚硬的脊背,好像撞到了石板一般,疼得她鼻尖一酸,差点淌出泪来。
而裴则毓闷哼,则是因为……
他身体僵着,犹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方才阮笺云那一扑,整具胴体尽数贴在他后背上,尤其胸前的柔软,触感分明,犹如两团软云。
裴则毓长这么大,还从未与女子有过这般亲密接触。
从前无心于此,如今虽娶妻,可他甚少与阮笺云有过身体接触,两人之间更多也是理解性的搀扶携手。
可他到底也是正常人,只是不会,不是不能。
一时无措,只能把气撒到绝影身上,手下用力,拍了一把它茂密的鬃毛。
绝影委屈地打了个响鼻。
阮笺云痛过劲来,想起裴则毓,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背上自己撞到的地方。
“方才对不起……疼吗?”
柔软的嗓音顺着风从后飘至耳际,让耳尖也隐有热意,裴则毓闭一闭眼,哑声道:“不疼。”
“怕掉下去的话,可以抱着我。”
阮笺云莫名觉得前面传来的声音有几分喑哑,只当是他挡在前面,喝了太多风的缘故,心中愧疚更甚。
她怀着隐秘的欢喜,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在他腰间环了一圈。
她这边规规矩矩,不敢逾越半分,裴则毓那边却是无声地抽了一口气。
“手往上一点。”他喉结微动,哑声提醒道。
阮笺云不明所以,却也乖巧照做。
这一插曲过后,两人间也算得上平安无事,很快便到了护国寺。
裴则毓翻身下马,步履匆匆从方丈处取来了贮存的雪水。
他将水坛固定在马鞍上,确保不会半路掉下去,便谢过方丈,调转马头而去。
来的路多为下坡,回去便是上坡,速度慢了些,阮笺云也有闲心与裴则毓闲聊了。
“殿下与方丈是朋友吗?”
她瞧见那方丈送裴则毓出来时,面带笑意,一副熟稔的神情。
裴则毓笑了笑,道:“旧相识。”
回想起那人对自己说的话,眼底掠过一丝不屑。
方才了无大师送他出门时,盯着他的脸,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殿下的姻缘至了。”
他懒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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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道:“毓已娶妻半月有余,消息竟是才传到护国寺?”
哪知了无摇摇头:“非也。”
他认真地看着裴则毓,道:“你命犯一劫,与她有关。”
“你且记住,以心换心,业力方消。”
信佛之人说话难免有几分玄奥,裴则毓从不信命理之说,便没放在心上,只笑他不算人生死,反倒算人姻缘。
了无知道他不信,便也不再劝说,只看着他笑。
思绪回笼,裴则毓唇角微微勾起,漫不经心地想着。
了无这次恐怕算错了。
他的“劫”,现在正好好在他背后坐着呢。
阮笺云听他只说是“旧相识”,便没再多问,另寻了个话题问起。
“殿下,护国寺后山上,可有种桃花?”
“是。”
“那,”不知怎的,阮笺云今日的胆子大了许多,也敢与他说些别的话了,“殿下从前,就是在那座山上醉倒的?”
裴则毓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哼笑一声。
“传闻都是杜撰的,别信。”
阮笺云眼睛弯了弯,仍旧追问道:“桃花呢,真的都谢了吗?”
“嗯。”
得到肯定的答案,阮笺云不由自主感叹道:“真神奇……”
她透着惊喜的声音传到前面,裴则毓轻咳一声:“只是恰好罢了。”
他隐有几分无奈:“桃花谢是因第二日寒潮突至,与我并无什么关系。”
天知道,他第二日醒来,走在路上莫名便被人调笑,左一个“桃花仙君”右一个“桃花仙君”地叫着,惹得他那段时间对带“桃”字的事物都敬而远之。
阮笺云闻言,忍不住轻笑出声。
这样的裴则毓,比以往那副温润如玉的样子,要鲜活多了。
她总觉得人前的裴则毓覆了层假面,然而隐藏在假面下的真实自我,从无人知晓。
今日的自己,却好像掀起了假面的一角。
这个认知让她心情止不住地雀跃,不小心表现出来,被坐在前面的裴则毓察觉到了。
他误以为阮笺云是在笑自己,眼睛微眯,忽得起了恶劣心思。
用力一催马腹,促使绝影加速。
“啊!”
阮笺云想得正出神,却猝不及防地再次撞上了前面。
“抱紧,要加速了!”
裴则毓带笑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被风吹得催生出几分张扬。
阮笺云心脏怦怦直跳,眼一闭心一横,依言将整个人都贴在了他背上。
风在耳边呼啸,世界忽然变得很寂静,身前是裴则毓挺拔高大的躯体,只能听见猎猎风声和笃笃蹄音。
她无限眷恋地闭上眼,从未像这一刻一样希望世界过得再慢一点。
23. 倔强
两人一马在四公主府门口停下,裴则毓先下了马,又伸手牵阮笺云下来。
阮笺云的身高在女子中已是高挑,但裴则毓个高腿长,马匹也高大,她坐在马上,离地面还是略有些距离,轻轻一跳才挨着地。
眼见耽搁了不少时辰,两人解下水瓶便疾步朝庭院而去。
走进抄手游廊时,恰好遇上换完衣服的裴元嘉。
裴元嘉还未选驸马,再加上成帝爱宠,所以目前仍住在宫里,并未立有自己的公主府。此时再回宫换衣服也来不及,只好将就一下裴元斓的。
裴元斓偏爱沉稳些的颜色,她嫌老气,挑挑拣拣才勉强穿了一件,心里正不满着,此时看到阮笺云和裴则毓,更是极为厌恶地嗤了一声,转身远走。
婢生子和野丫头,他们一对,倒也般配。
两人听到嗤声,脚步没有丝毫阻碍,连面色都是如出一辙的平静。
他们都不是会为无关紧要的人费神的性格。
三人回到栖风亭,又过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成帝领着浩浩荡荡一大批人回来了。
裴则毓的座位在成帝身侧,离开前轻轻握一握阮笺云的手,只道:“尽兴便是。”
输赢不重要,别有压力。
阮笺云心下一暖,笑着应了一声。
见人差不多到齐了,裴元斓才宣布斗茶继续。
阮笺云揭开瓶塞,便觉一股清幽香气逸散而出,浅淡却鲜明,令人闻之心旷神怡,品质香气均在她所采山泉水之上。
但她就是不想向裴则毓开口,才宁愿亲自去到云雾山的。
待水烧开,阮笺云拎着壶柄,沿着盏沿斟了一周,又轻轻摇晃盏体,让方才的热水均匀地烫过盏底的每一寸。
她这一步做得很小心,只怕一个疏忽冷盏,会影响到后续茶的浮起。
确保无误后,便打开方才放茶末的盒子,舀起一勺放进盏里,又注入少量沸水,才拿起一旁的茶筅,腕骨旋转,打着圈筛起来。
这一步名为调膏,在整个点茶过程中至关重要,决定了茶汤的发沫程度与口感的顺滑度。
她动作轻缓细腻,茶筅与盏底接触,发生细碎的声响,其他人也差不多进行到了这一步,亭中一时只听得窸窣的调膏声。
成帝居于最上首,目光落在阮笺云身上,眼神中几分欣赏,几分怀念。
先不论茶汤如何,单是仪态,也不输故人风姿半分。
只可惜……
想到这里,成帝眼神黯淡了些许。
调膏时间不宜过长,见盏底茶糊已呈粥状,阮笺云便停了手。
她再次取过水壶,一边少量且均匀地往盏中注水,一边不断地快速转动腕骨,用茶筅击拂茶汤。
她手法娴熟,呈“一”字形前后搅动,很快,茶汤表层便浮起一层微黄的浮沫。
到击拂这一步,周遭围观的人纷纷伸着脖子朝亭中看去,有人更是大叫出声。
“成了!成了!”
原是阮筝云和周苓都已放下了茶筅,转已开始调膏作画。
阮笺云却是心无旁骛,外界一切动响都被她屏蔽掉,世间只余眼前这一盏茶。
她不断地往盏中注着沸水,手下动作愈来愈快,仪态却分毫不乱。
直到那些微黄的浮沫终于变成厚厚的一层雪白,才终于放下茶筅,如释重负般轻轻吐出一口气。
这才感到额头微凉,原是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被路过的春风吹干。
临到最后“茶百戏”这一关头,阮笺云却是没有动作,只是静静思忖着。
裴元斓给了她们一炷香的时间,香才燃了顶端一点,还有时间。
眼见其余五人都已构思好,开始作画了,有人注意到了她的动静,不由有些着急。
“怎么还不开始?若是耽搁了茶汤口感可如何是好!”
也有人认为阮笺云在故作姿态,不屑道:“小门小户来的,恐是没学过琴棋书画,画不出吧!”
不管众人如何想,阮笺云仍旧是静静坐在原处,不曾有所动作。
直至拿定了主意,才调了茶膏,沉心定气,挥毫作画。
须臾,仍是阮、周二人率先画好,起身将茶盏奉到裁判席前。
不出片刻,剩下三人也已完成,纷纷端着盏来到裴元斓面前。
阮笺云稍慢,却也赶在一炷香燃完之前,将茶盏端了过去。
一共六碗茶汤,按照出汤顺序,一一陈列在案上。
裴元斓却不着急评判,而是起身来到成帝面前,敛衽道:“父皇掌天下刑狱,论断最为公平不过,儿臣斗胆,恳请父皇一同来评此六茶。”
裴元嘉闻言,脸色登时一喜。
成帝不着痕迹地看了裴元嘉一眼,意有所指道:“你就不怕朕有私心,偏袒自己的孩子?”
裴元斓笑了笑,道:“父皇为君父,天下万民,皆为您子。”
“既无不同,又何来偏袒之说呢?”
成帝定定地注视裴元斓,继而缓缓笑了:“好一个‘既无不同’。”
“老四诚心邀请,朕怎忍心拂了你的意。”
“朕为天下之主,今日胜负,自当公平论处。”
这话便是明说不会偏袒任何一个人了。
裴元嘉原本光亮的小脸顿时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
成帝注意到五女儿郁郁寡欢的神情,颇有些爱莫能助地投去一眼。
他知道裴元嘉实力如何,女儿也在他跟前撒娇许久,原也打算说情,助她拿到魁首。
可惜裴元斓特意将他迎作裁判,还扣了顶“君父”的帽子,这下叫他想偏袒也偏袒不成。
评判分为三环,取综合最优者胜。
第一环,先是要看众人茶汤的汤色。
大梁斗茶,汤色以纯白为先,青白、灰白、黄白顺序次之。
成帝一盏接一盏看过去,很快排出了优劣。
阮二裴周三人,茶汤色泽鲜白,汤面细腻平整,属第一等;
洪燕儿和许令窈两人的茶汤却是有些略有些泛灰,本也算上品,但和第一等的三人摆在一处时,到底有些显眼了。
众人对这个结果并无异议,毕竟这一环比的是茶种品质,第一等三人的茶种显而易见要更难得些。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阮笺云的茶。
比起第一等三人的纯白,她的茶汤颜色要更冷一些,如同冬日新雪,透出一种无杂质的清冽。
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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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人群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评判。
成帝那边却是已经做出了决定。
“并入第一等。”
无人敢有异议,却是都在彼此眼底看到了惊诧。
《茶经》中并不曾写过这种情况,那评判的标准又是什么?
还是裴元斓适时出来解惑:“儿臣听闻,洛太师善点茶,其茶以色如白雪,无现水痕为奇。”
“白雪之色,应当就如此盏一般吧。”
成帝颔首,笑意里多了一丝怀念:“正是。”
裴则桓听到“洛太师”三个字时,不着痕迹地瞥了裴则毓一眼。
裴则毓却神色不变,依旧甚至还噙着春风浅笑,极其坦然地与裴则桓对视。
“怎么了,皇兄?”
裴则桓收回目光,冷淡道:“无事。”
亭中裴元斓与成帝两人一唱一和,却让画舫里的众人有些摸不清头脑。
今日来的大多是些适龄的少男少女,对近二十年前的事,可谓是一无所知,自然也不知洛太师是谁,怎会突然提起他。
但成帝既已发话,也无人敢就此提出质疑。
裴元嘉虽对结果不满,却也只得按捺下来,等待剩下的评选。
第二环,比的便是水痕。
就在说话的这会空当,已有人的茶盏中浮沫消散,露出轻微水痕。
周苓小脸一垮,闷闷不乐地撇着眉毛;裴元嘉的面色也不好看。
是她们两人的茶盏出现了水痕。
随后便是洪燕儿和阮筝云。
周遭一时哗然,都有些不敢置信阮筝云会在此时出局。
阮筝云倒是洒脱一笑,干脆道:“是我技不如人。”
她早便预料到裴元嘉这一环会输,索性露些破绽,也让裴元嘉输得不那么难看。
但……
阮筝云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按照她对自己这位姐姐的理解,她应当是个中庸之人。
没想到阮笺云今日会不藏拙,竟是真要尽力争个高下出来。
现在场上最后还在坚持的,就是阮笺云和许令窈。
众人凝神屏息又等了一阵,最终还是许令窈败下阵来。
她定定望了自己泛出水痕的茶盏一会,才转头向阮笺云柔柔笑道:“姐姐当真技艺过人。”
眼见这一环赢了,阮笺云一直悬着的心才松了下来。
她吐出一口气,朝着许令窈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妹妹过誉,不过侥幸罢了。”
随着前两环胜负分晓,目前最有可能夺出魁首的便是阮笺云。
只差最后的“茶百戏”一环了。
哪知成帝却迟迟不开始,迎着众人的目光,不紧不慢道:“朕忽然有个主意。”
“只看表面,未免有些不公平。”
他目光掠过裴元斓,话锋一转。
“不如增设一个环节吧。”
裴元斓接受到他的目光,眼皮微微一跳。
果不其然,下一瞬,成帝点了三个人的名字。
“太子,老四,卢进保。”
“茶百戏之后,由你们三人品尝这六盏茶汤,再分个优劣出来。”
“如何?”
24. 赢家
成帝说完,亭中寂静了片刻。
裴元斓并未立刻应下,而是沉默数秒。
临时加上“品茶”这一环,明眼人都看得出是为了谁。
毕竟六人之中,属裴元嘉的茶种品质最优。
奈何以茶的口感作为评选的一环,也是合情合理,让裴元斓无法立时找出借口拒绝。
半晌,只得吐出一口气,沉声应好。
头顶无形的威压当即消散,成帝缓缓笑道:“甚好,那便继续吧。”
第三环,茶百戏。
顾名思义,就是以茶膏或清水在茶面作画,前朝多用清水,而大梁偏爱茶膏,以其青绿之色显衬茶的本味。
至于所作之画,多为花鸟虫鱼等文人偏爱之物,也有曲高和寡者,能从茶百戏中窥见其高洁志趣。
阮筝云画的是一丛清瘦挺拔的竹,横枝疏叶,青翠欲滴,寥寥几笔,便显出其凌霜傲岸的气节。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臣女愿效仿竹之气节,‘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明志,’”
阮筝云话音刚落,画舫中便有人出声喝彩。
“好!说得好!”
近来朝中风气浮躁,追名逐利已为主流,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话,成帝心下甚慰,赞道:“不愧为阮相之女,颇有乃父之风。”
“来人,将朕御书房的文竹赐予阮家二姑娘。
阮筝云笑着谢过圣恩。
原本按照顺序,接下来的应当是周苓,但裴元斓仗着身份抢了先,迫不及待地将引成帝去看自己的茶盏:“父皇,看看儿臣的!”
只见盏中赫然是一朵灼灼怒放的牡丹,形容娇艳,即便以青绿为色,也丝毫不掩其国色天香之美。
裴元斓向来最得意的便是自己的画工,这次更是将一朵牡丹画得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这朵牡丹,便是儿臣。”
“儿臣为一国公主,自当为万民表率,身先士卒,显我大梁风范!”
牡丹为富贵之花,再看到眼前人比花娇的五女儿,成帝缓缓颔首:“甚好。”
从前娇纵天真的幺女,如今也能心怀天下,替他分忧了。
成帝喟叹一声,眼中慈爱之色溢于言表:“吾儿长大了。”
裴元斓喜滋滋地退下了。
多亏昨晚母妃替她想的主意,果然还是母妃了解父皇!
接下来周苓和洪燕儿都是本朝出名的文人画,画工志趣都算中上乘;倒是许令窈的画有些巧意,画了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长长的喙中衔了一枝青松。
她朝着成帝盈盈一拜:“陛下寿宴在即,臣女以此画为言,恭祝陛下圣寿无疆,千秋万岁。”
成帝颔首:“你有心了。”
转头看向卢进保,卢进保当即明白,机灵道:“陛下,这是文渊侯府二房的许二姑娘。”
“文渊侯?”
“朕从前只听过他家大姑娘,二房的倒是头一次见。”成帝有些疑惑,随即释然道:“不错,也是个妙人。”
许令窈在成帝提到“大姑娘”时,眼底闪过一丝阴霾,此刻已经很好地掩饰过去,微笑着退下了。
能在陛下前面露个脸,她以后想要参加京城的筵席就要容易许多了。
这就是她今日抛下惠阳郡主,独自一人也要来参加斗茶的原因。
此时此刻,只剩阮笺云的茶盏未被评判了。
成帝将目光投向最末的一杯茶盏,随即目光一凝。
只见盏中只有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座寂寥孤山。
若放在坊间,或茶客间私下切磋,这也已算是一副不错的茶百戏了。
但放在今日这般盛大的场合,显然就不够看了。
见过前面五盏美轮美奂的茶百戏,成帝面对这一盏堪称“简陋”的画作前,一时竟也有些失语。
他开始怀疑自己有无必要追加品茶的环节了。
在阮笺云的茶百戏亮相之后,周遭早已响起无数窃语。
“这是时间不够了吧?可惜,还以为她真能一举夺魁呢……”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也有人奚落:“活该,故作姿态忘记了时间,这都是她自找的。”
不管周围如何议论,阮笺云身影佁然不动,只温声道:“臣女冒犯,恳请陛下叩一下杯盏。”
成帝闻言,探寻地看了她一眼,抬手依言照做。
“笃”的一声轻响。
随即,众目睽睽之下,盏中青山如层层壁画般剥落,显出更为深远朦胧的轮廓。
竟是从原先的孤山,幻化成连绵浩荡的群山!
苍远寥廓,青绿磅礴。
层层热气自盏中逸散,如山巅云雾一般,缥缈轻灵。
一片哗然之中,阮笺云娓娓开口:“此山为儿媳家乡之景,也是今日斗茶所用茶种的产地。”
“儿媳听闻,此山前朝时,还仍是一座孤山,因其地势险峻,草木不生,为人避之,因此荒废。”
“而儿媳幼时,此山已为江南知名的茶山,更是因其特殊的壤土,连带周遭的荒山也被开发,采茶人每日劳作,来往山间,好不热闹。”
“儿媳百思不得其解,这座山还是原来的山,缘何会有如此之大变呢?”
“直至一月前进京,方解数年之惑。”
她顿了顿,迎上成帝饶有兴致的目光,微微一笑。
“原是时代之不同。”
“前朝金戈迭起,流民动荡,连生存都已不易,更何谈休憩呢?”
“而本朝自太祖皇帝来,便奉行休养生息之策,体恤民生。
“国泰民安,河清海晏,百姓丰衣足食,自然有闲情逸致研弄娱乐之事。”
“如此,此山被发觉,也是意料中事了。”
“儿媳管中窥豹,只觉这是百姓之幸,亦是大梁之幸。”
“故作此画,献与陛下。”
声音落下,亭中画舫皆是一片寂静。
成帝缓缓捋着自己的白须,神情肃然,不辨喜怒。
阮笺云垂首良久,才听那道威严的声音缓缓响起。
“老九。”
裴则毓从容道:“儿臣在。”
成帝抬眉,目光从阮笺云身上慢慢流过,意味深长道:“你娶了一个好媳妇啊。”
裴则毓低笑一声,温声应道:“能娶得笺云,是儿臣之幸。”
“好,好,”成帝一连说了两个好,转而看向卢进保,“把朕的白玉镇纸取来,赐给九皇子妃。”
卢进保罕见地怔了一下,随即立刻道:“是,陛下。”
舫中有些见识的人,此时早已炸开了锅。
那可是陛下的镇纸!
传说陛下御书房中的那一方白玉镇纸产自南海,百年难得一见,通体莹润,触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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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冬暖夏寒,文房四宝中最为陛下喜爱不过。
如今竟然要赐给九皇子妃!
阮笺云不明所以,怔愣被裴则毓带着一同谢恩:“谢陛下。”
阮筝云面露赞叹之色;裴元嘉面色青白,目光恨毒;周苓与洪燕儿无甚所谓;许令窈则是紧咬着唇,一言不发。
她们几人,最高的层次不过是独善其身,而阮笺云则真正显示了什么是心怀天下。
这才是真正的文人风骨。
这一环,毫无意外地又是阮笺云胜了。
她低低呼出一口气,身形微微摇晃,随即被身旁坚实的臂膀撑住。
“累了?”裴则毓低声问她。
阮笺云摇摇头。
“殿下。”
她突然出声,裴则毓低头看向她:“嗯?”
眼前的女子抬起头,一张小脸被面纱遮住大半,只露出一双清凌透亮的眸子。
墨黑眸中盛满了他的倒影,如一池明朗的春水。
“我这次,没有给您丢脸吧。”
明明是轻轻的语气,裴则毓却偏偏听出了期待。
像懂事的小孩子,面对喜爱的糖果露出一种矜持的渴望。
他一怔,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勾起的唇角里多了几分真心。
“何止。”
“方才我与陛下之言,句句真心。”
得她为妻,是他之幸。
喜悦化作轻盈的鹿儿,在阮笺云的心野上纵蹄奔驰,留下一串串回响的足音。
她垂下头,唇角的弧度也一点点扬起。
“咳,”成帝瞧见两人之间插不进第三人的氛围,故意咳了一声,“评选还没结束呢。”
阮笺云回神,有些不好意思地挣脱裴则毓的手臂。
裴则毓臂弯霎时空了,他斜了阮笺云一眼,勾了勾唇角,没与她计较。
两人间的互动一瞬不落地映入裴则桓眼底,他眸色加深,小指不自觉地动了一下。
听阮笺云讲完,成帝也差不多清楚她的茶是什么来历了,多半也是洛太师亲自烤制的。
如此品质,必定不会逊色于皇家贡茶太多。
奈何最后一环是他自己提的,此时再反悔,难免让人觉得君言朝令夕改,于是不得不硬着头皮一一品尝。
然而喝到裴元嘉那一盏时,嘴唇忍不住一抖。
好好的贡茶,给她糟蹋成这幅样子!
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五女儿一眼,又有些期待地端起阮笺云的茶盏。
即便是他,从前也不是都能喝到洛太师点的茶的。
入口是不辜负期待的清澈轻盈,口感柔滑。
清香的苦涩过后,鲜爽醇厚的回甘汨汨而涌。
闭眼回味片刻,忍不住又饮一口。
只成帝这两口,今日的赢家便昭然若揭了。
一众欢呼之中,仍是有人不敢置信。
“怎么可能?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不但赢了这么多贵女,还赢了公主?!”
旁边立刻有人用手肘捅他一下,低声道:“小声点,没看公主脸色不好吗?”
裴元嘉原本便脸色铁青,听到这话,眼睛更是一下子就红了。
她目光淬了毒般凝在阮笺云身上,硬生生将眼眶里的泪憋了回去。
来日方长。
总有一日,她要将在阮笺云身上所受的屈辱,如数奉还!
25. 食肆
满座骚动中,斗茶正式落下帷幕。
魁首毫无疑问是阮笺云,众目睽睽之下,裴元斓亲手将那套琉璃点翠的头面递到她手上。
两人双手交叠的间隙,裴元斓凑近她,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多谢。”
阮笺云笑了笑,道:“是我该谢您。”
今日阴差阳错,反倒拉近了些她与裴则毓的距离,若无裴元斓,恐怕两人至今还是“相敬如冰”。
再怎么告诫自己不向外求,她到底也希望枕边是个知心之人的。
裴元斓不明所以,便也顺着笑了笑。
魁首已出,然而第二、第三的顺序,却是令人有些难以抉择。
不但成帝、裴元斓等评委纠结,连围观众人心中也各有排序。
“第二必定是五公主殿下!今日若非公主,你我岂有机会见到龙凤团茶?更不必说滋味了!”
有人忍不住嗤笑一声:“到底是因为龙凤团茶,还是因为殿下的身份?陛下都说了,今日斗茶讲求公正,岂能因身份贵贱而影响评判。”
被他指责的人闻言涨红了一张脸:“你……”
“好了好了,都别争了,”有人出来打圆场,“依我之见,不如就选阮家二姑娘吧!阮二姑娘贤名京城人尽皆知,选她最为合适不过。”
话音刚落,便也有人不同意,说是阮筝云墨守成规,不够别致,倒不如许令窈心思灵巧,还有支持周苓、洪燕儿的,各执己见,争得不可开交。
最终还是裴元斓出来拍了板。
“魁首之下,不设排名,今日凡参赛者,均可得我公主府赏赐一份。”
如此最好,阮筝云今日本就重在参与,因此对虚名不甚在乎;周苓得了赏赐心满意足;洪燕儿也因在上京众人面前露了脸,一张小脸兴奋得通红。
许令窈面上笑得温柔娴雅,心里却是微微发酸。
京中鲜少人知,其实她也是善茶艺的。
原想今日一举夺魁,在众人面前名声大噪,不曾想风头都被阮笺云抢了去。
倒是自己小看了这个村姑。
不过在陛下面前露了脸,也算不亏。
想到这里,许令窈唇角的笑意真切了几分。
从前自己巴结惠阳郡主,是跟着她才能去到许多权贵的宴会的。
然而如今,她得陛下青睐,京中众人不得不重新仔细掂量她的分量。
文渊侯二房,终于能收到一封独立的请柬了。
六人之中,唯独不满意的只有裴元嘉了。
曙雀捧着赏赐来时,她看也不看一眼,众目睽睽之下,直接赏给了身后的婢子,全然不顾自己还在四公主府里!
裴元斓见状,脸色微冷。
阮笺云在她身侧,犹豫片刻,还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摇了摇。
裴元斓有些意外,转头便见阮笺云张开口,无声地朝她说了几个字。
不,要,生,气。
裴元斓一顿,被她幼稚的动作惹得有几分好笑。
但这么一闹,脸色到底稍霁。
斗茶结束后正值晌午,四公主府备了宴,众人吃饱喝足后,便各自离去了。
裴则毓今日是从宫中出来的,便没骑马,夫妻俩头一次共同坐在车内。
阮笺云见他掀帘进来,莫名有些窘迫,不自觉又往里侧挪了挪。
裴则毓刚抬头,便看见妻子紧紧贴着里侧车壁,一张宽大的车凳,她堪堪只占了五分之一。
一时不由失笑:“夫人,我并非波谷人氏。”
传说波谷国人天生便身躯庞大,婴儿落地便有三尺,成年更是不必说,十尺者遍地都是。
阮笺云听出他打趣,有些不好意思,但也只稍微往外挪了一寸。
原本宽敞的车厢,因着裴则毓的到来,竟也显得狭小了许多。
待两人都坐好后,时良才甩开鞭子,缓缓驾车离开。
因着裴则毓方才的玩笑,两人之间无形的陌生也消散了几许,气氛一时融洽许多。
“明日清明,照例陛下会设清明家宴,将一应公主皇子叫来宫中一同用晚膳。”
他侧目向阮笺云,柔声道:“你今日斗茶辛苦,若是累了,我便向父皇辞了家宴,我们两个留在府里便好。”
阮笺云确实有些累,回去只想好好躺一躺。
但她万万不可能因为这个理由去辞宫中的宴饮,再说家宴是在明日晚上,这样加起来也能休息一日半,便摇了摇头。
裴则毓见她摇头,误以为她是担心别的:“放心,我会同陛下说是我不爱热闹,不是……”
“不是因为这个,”阮笺云打断他,脸颊微微发烫。
不是什么?不是她这个做皇子妃的懒怠,惹得他一个皇子还要找借口不去。
她连忙转移话题:“明日宫中都有谁去?”
裴则毓观察她脸色,见她神色当真不勉强,才道:“凡在京中的公主皇子都会去,可能还会有陛下亲近的亲王。”
“我会在你身边,不必担心。”
阮笺云轻轻应了一声,因着他这句“我会在你身边”,心底微微发热。
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说完正事,车厢里再度陷入了寂静。
所幸马车不久便停下了,时良的声音从车外传来:“殿下,皇子妃,我们到了。”
“你先回去吧,父皇还要留我在宫内再待些时候,恐怕过几日才能回来。”
裴则毓送她下车,温声道。
阮笺云应下,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殿下在宫中,要记得保重身体。”
方才离得近了,她才发现裴则毓眼下有道淡淡的青黑,仔细看去,眉目间也隐有倦色。
裴则毓笑了笑:“好。”
“你好生休息,明日傍晚,我会叫时良来接你。”
阮笺云点头,目送时良调转马头,驾车离去。
这半日累极,加之章太医开的药中有助眠的药材,她喝了药后便昏昏睡去。
再醒来时,天色竟已微微泛暝。
仗着裴则毓不在,她抱着被子在宽大的床上滚了几圈,才直起身,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青霭进来伺候她穿衣打扮,阮笺云瞧见天色还未黑,忽地生出些兴致:“厨房今日的晚膳可做好了?”
青霭道:“这会还早呢,姑娘可是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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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阮笺云笑笑,“叫她们不必麻烦了,咱们今日出去吃。”
来京城已一月有余,诸多事物绊脚,她与青霭还不曾好好逛过帝京的街坊呢。
趁着现在有空,正好见识一下整个大梁最繁华的地段。
一听要出去,青霭也跟着高兴起来,风风火火地就去通传下人了。
因着只有她们两人出去,阮笺云便没叫下人套车,打算两人就这么随便边走边看。
九皇子府地段选的好,离西坊只有一条街。
时近晚食,街上来往行人熙熙攘攘,吆喝声此起彼伏,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
西域的瓜果,北境的宝马,南洋的珍珠,东倭的海鱼……
两人手中各执一根糖画,一路上,口中的惊叹就没停过。
“姑娘,奴婢知道京城繁华,可没想到会这么繁华!”青霭兴奋极了,眼睛根本舍不得离开道路两旁的商铺。
阮笺云点点头,刚要说话,就听“咕噜”一声。
两人一时面面相觑,片刻之后,青霭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阮笺云没忍住,轻笑出声:“饿了?我们找间食肆吧。”
青霭原还有些不好意思,一听阮笺云要找食肆,当即把羞涩都抛到九霄云外,连连点头:“好啊好啊!”
“奴婢听府里的人说过,京城最好的酒楼,当属食鼎阁!”
阮笺云没听过,于是点头跟着青霭走:“就去食鼎阁吧。”
两人上了二楼的一个雅间,恰好是临街的位置,能透过窗户望见整条街。
青霭叫来小二,将菜单上所有的招牌都点了一遍:“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要!”
小二记菜的笔一顿,抬头有些犹豫地望向阮笺云。
阮笺云笑着点头:“按她说的上。”
吃不完的打包便是了,她与青霭都在乡间长大,亲眼见过农户的辛苦,不是会浪费粮食的人。
小二得了首肯,这才放心地下去催菜。
青霭点完,才后知后觉地迟疑:“姑娘……”
她点的会不会太多了?
阮笺云根本没在意过这个:“放心,吃不穷你姑娘我。”
除去外祖给她准备的陪嫁,还有皇子妃每月的俸禄、过年佳节宫中的赏赐,她花的都是自己的钱,完全不用向裴则毓伸手要钱。
说到这个,青霭才想起来:“姑娘,殿下的家产,是不是都还在孔嬷嬷那儿?”
阮笺云也想了起来,“嗯”了一声。
不是她不想把中馈收回来,奈何自厨房那次过后,孔嬷嬷一伙人谨慎了许多,连周英一时也难抓到破绽。
若是有个口子便好了……
两人说话的空当,菜已陆陆续续地上来了,阮笺云怕菜凉失了滋味,招呼青霭一起动筷子。
“先吃饭,吃完再想法子。”
青霭熟知她喜恶,上来的每道菜都很合她的口味,肉食软弹,蔬菜清爽,羹汤鲜美,两人一时没了言语,都在专心品尝佳肴。
吃到一半,窗外忽地传来一声嚣张的叫嚷:
“我姑母是九皇子的奶母子,谁敢动老子?!”
26. 侄儿
九皇子,奶母子。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搁下手中的筷子,齐齐转移至窗边。
只见一个醉醺醺的,头上生了癞子的中年男人背对着她们,正双手叉腰,指着对面金碧辉煌的楼宇破口大骂。
“不识抬举的东西,老子来你们这,是看得起你们!”
对面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双手抱胸,无情道:“别说你姑是九皇子的奶娘,就算是九皇子本人,欠了博坊的债也得还!”
那男子自然不从,赖在地上又是一阵撒泼打滚。
青霭机灵,见状立刻将小二唤了进来:“外边那个,是什么人?”
小二往窗外望了一眼,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他啊!”
“他是博坊的常客了,仗着自己有个在九皇子府当差的姑母,回回赌输了都赊账,还在我们楼欠了两顿的酒钱呢!这不,终于被人家赶出来了。”
“这人,叫什么?”青霭问。
小二挠了挠头:“这我不知道,不过,我听他们都叫他‘孔二癞子’。”
孔二癞子,孔嬷嬷。
对上了。
青霭打发小二下去,又赶紧来到阮笺云身边:“姑娘,这人该不会是孔嬷嬷的侄子吧?”
阮笺云点头又摇头:“有可能……但这倒是没听周英提过。”
眼见那男人摇摇晃晃走进一条窄巷,她示意青霭坐下来:“不急。”
“纵有天大的事,也要先把饭吃了。”
青霭点头,两人坐在桌边,认认真真地将这一顿饭吃完。
待吃完后,人阮笺云坐在楼上啜茶漱口,青霭下去将对面博坊那管事带了上来。
那管事不明所以被人叫来,再看眼前女子气质不凡,衣着讲究,陡然间还以为自己得罪了权贵,顿时有几分战战兢兢,说话时牙齿都在打战:“小,小人拜见……”
“不必紧张,”阮笺云笑笑道,“叫你来,问些事罢了。”
她用眼神示意青霭,青霭会意,立即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银锭塞进那人手中。
“方才在你们博坊前吵嚷那男子,是什么来头?”
手里握着银锭子,管事的像是心安了,说话也利索了许多:“小人不知他姓名,但街坊都叫他孔二癞子,是我们博坊的常客。”
“是吗?”阮笺云笑道,“赌运如何?”
谈及此事,管事的自如了许多:“大人说笑了,这事嘛,生死看天。”
那就是不如何。
阮笺云心下有数了,状似不经意道:“你们博坊倒仁善,还肯赊账给他。”
管事的苦笑一下:“大人,不瞒您说……”
他左右看了一眼,像是确认周围无人,才微微靠近阮笺云,低声道:“那人背靠九皇子府,小人们如何敢不给啊!”
听他卖惨,阮笺云将手中的茶盏轻轻磕在案上,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管事的被如此盯着,一时也有些慌神:“您,您……”
“慌什么,好奇罢了。”
阮笺云不疾不徐道:“你说他背靠九皇子府,那靠的是九皇子,还是九皇子妃啊?”
管事的被她方才一吓,一时不敢开口,还是青霭又塞了一锭进去,才颤声继续道:“九,九皇子……”
“那癞子的姑母是九皇子的奶妈,一直跟了九皇子二十年……”
在阮笺云的注视下,管事的有些吞吞吐吐:“小人妄自猜测……应当就是九皇子的意思。”
“倒有些道理。”阮笺云收回视线,笑容不变,“只是,你们博坊有些特殊啊。”
管事的一时没反应过来:“什……”
“我竟不知,付不起钱的赌鬼也能一直待在博坊里。”
她清凌的声音在雅间内流动,动听至极,落在管事的耳里,却无端锋利如刀刃。
“你们到底是博坊,还是做慈善的?”
见瞒不过眼前人,管事的咬牙,终于松口:“……大人英明。”
“那癞子确实会时不时还些钱回来,且还得不少,差不多能把从前的债消个干净……”
阮笺云道:“日期。”
管事的有些犹豫,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银子,还是开口说了几个日期。
青霭早便找来了纸笔候着,此时立即一一记下。
阮笺云问完,挥了挥手,青霭便又往那管事的手里塞了一锭银子。
管事的有些发懵,抬头看去,却见面前女子并未看着他,而是将目光移向了窗外。
“你可以走了。”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心里清楚。”
管事的顿时浑身一个激灵:“大人您放心!”
送走管事,青霭瞧着阮笺云神色,略有些担忧。
阮笺云面色罕见地有些发寒。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后怕,道:“走吧。”
恐怕就算那赌鬼不还账,博坊也不会亏。
待他终有一天,欠下自己一辈子也还不上的账时,博坊恐怕就会有人带着账单,敲响九皇子府的大门了。
治下无方,纵人私赌,拖欠债款……
到时候,桩桩件件,都会被算在裴则毓头上。
他那时恐已成朝廷命官,身上骤然多出这许多罪名,谁想参他一笔,都是轻而易举。
到时,九皇子府、相府,一个也别想逃过。
幸好今日此事被她撞见,一切还不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阮笺云眼底闪过一丝冷色。
看来有些事得抓紧办了。
“回去之后,叫周英来见我。”
—
周英到房中时,阮笺云正支手撑着下颌,目光凝肃,不知在想些什么。
余光瞥到周英来了,道:“坐。”
她单刀直入:“孔嬷嬷有个赌鬼侄子,这事你知不知道?”
周英闻言,也是一愣。
“奴婢不知。”
“孔嬷嬷当初只说家人都死绝了,这才上京城讨生活来,奴婢从没听她说过有什么侄子侄女的。”
周英是家生子,从前又被孔嬷嬷打压,基本上没有出府的机会。
府里有机会跟外界交流的,恐怕也都是孔嬷嬷的心腹,自然会帮她防着这事。
阮笺云不多言,只把青霭记的那几个日期交给她:“这是她侄子还赌债的时间,你想办法,把孔嬷嬷那几日的行踪打听出来。”
周英应下,随即想起什么似的,道:“殿下,还有一件事。”
“您叫我盯着‘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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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有情况了。”
孙蓉就是那日阮笺云故意错认成孔嬷嬷的那个。
“我按照您的意思,将她与孔嬷嬷区别对待,故意亲近她,疏离孔嬷嬷,她行事果然张扬了许多。”
“这半月来,与孔嬷嬷从最初的口角到争执,昨天甚至还打了一架。”
说是“争执”,都有些含蓄了。
上至祖宗八代,下到未出世的子孙后代,无一不遭受了非人的洗礼。
那场面实在有些惨不忍睹,周英想了想,还是把更详细的场景省略掉了。
“原先与孙蓉亲近的那一帮人,如今对孔嬷嬷的话,也有些敢不从的了。”
这些都在阮笺云的意料之内,她笑了笑,夸道:“做得好。”
周英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要将身上揣着的账本递给阮笺云,不想却被阮笺云拒绝了。
“我信你。”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是阮笺云一贯的行事准则。
周英收回胳膊,眼睛有些发热,低低应了声是。
不知不觉,天幕已彻底黑了下来,一轮弯月悬在寂寂夜空。
周英走后,阮笺云又看了会书,才洗漱熄了蜡烛。
她下午休息过了,此时也还不困,便睁着眼睛,默默望着床帐上的花纹发神。
裴则毓说了,凡在京中的皇子和公主都会来。
当今圣上子息旺盛,共育有九子九女,裴则毓是幺子。
然而世事难料,也夭折了几个。
除去早夭的大皇子、三皇子、还有八公主,只剩六皇子和七皇子阮笺云不曾见过。
六皇子便是阮贵妃的亲子,算起来,阮笺云还应当唤他一声表哥。
至于剩下一个,说是七皇子也不甚恰当,只因他已被过继给宗室里的一位亲王,那位亲王英年早逝,又不曾留下后代,是成帝怜悯,才将还没满月的七皇子记在了他名下。
如此看来,明晚的家宴基本都是熟人。
想着想着,不知觉困意袭来,阮笺云打了个哈欠,陷进枕褥里沉沉睡去。
翌日午膳过后,阮笺云便将青霭叫进来,替她梳妆打扮。
“这么早吗?”青霭有些惊讶,揉揉眼睛看向滴漏,还以为自己记错时辰了,“殿下不是说时良傍晚才来接您?”
“我要提前进宫,去拜见一下皇后娘娘。”
虽然已经知道了该怎么对付孔嬷嬷,但她到底是皇后的人。
面子功夫得做足,要动孔嬷嬷,阮笺云最好能得到皇后的意思。
青霭明白了,不再多言,利索地替她收拾起来。
虽说是清明,但进宫赴宴,到底还是不好打扮得太过素净。
青霭给她挑了一身云母色绣玉兰花的软绸长裙,更衬得她肤色雪白,腰肢柔软,整个人高挑纤瘦如韧柳。
抵达皇宫后,阮笺云让别的女使去告知裴则毓不必着人来接,自己带着青霭单独前往凤仪宫。
皇后午睡方醒,两人便又候了一阵。
待获得通传后,才随着引路的女使进殿。
然而甫一进殿,她抬起头,却撞进了一双深沉肃穆的狭长凤目。
阮笺云眉梢微微一跳,心叫不好。
太子怎么在这里?
27. 情愫
殿内檀香悠远,温暖如春。
“你来了。”
皇后朝她招手,慈爱道:“好孩子,难为你还记得本宫。”
阮笺云顺从地走过去,余光将整座宫殿巡视了一圈。
朝着太子敛衽一礼后,她主动坐到了皇后的另一侧,利用皇后将自己与太子隔开。
“母后,怎么不见嫂嫂?”她装作不经意般问道,刻意忽视皇后身侧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
皇后拍拍她的手:“仪儿头疾犯了,太子便来陪本宫说说话。”
“你的风寒可好些了?”
阮笺云笑着道:“好全了,谢母后惦念。”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被冷落在一旁的裴则桓却迟迟不起身告辞。
阮笺云正疑惑着,皇后终于也注意到了,转向一旁的儿子:“桓儿,你可还有事?”
“无事。”
裴则桓终于起身,目光在阮笺云身上停留了一瞬,颔首告辞,“母后,九弟妹,家宴见。”
阮笺云无言,只垂首还以一礼。
一步,两步,听到裴则桓沉稳的脚步声淡出大殿,她才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直至现在,笼罩在自己身上无形的威压才尽数消散。
裴则桓走了,阮笺云便与皇后接着闲聊,有意无意提起裴则毓儿时的趣事。
裴则毓并非皇后亲子,向来都是扔给宫人带,又怎可能说得出个一二三来,奈何阮笺云问起,也只得勉强拣了印象里仅有的几件。
然而她所记得的,大多都是孔嬷嬷禀报给她的,如此一来,话题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孔嬷嬷。
皇后终于记起了什么似的,道:“说起来,孔嬷嬷伺候得如何?”
那老货早便与她说了阮笺云整治厨房的手段,倒是她竟忘了。
此时想起,不由得眯了眯眼,心说自己倒是小看了面前的人。
看起来一副清瘦少话的样子,不想手腕却是不软。
阮笺云知她心里明镜似的,却也不介意陪皇后做个体面人,只笑着道:“孔嬷嬷是母后身边出来的人,自是极好的。”
“只有些时候,恐对殿下太过无微不至,难免有些疲累。”
皇后道:“你不必怜惜她,她是做奴婢的,听主子话,为主子活,自是理所应当。”
阮笺云笑了笑:“母后,儿媳方才表意不清,是殿下顾忌嬷嬷感受,配合嬷嬷做事,难免疲累。”
皇后察觉出一丝不对,然而阮笺云声音温柔和煦,令她全然挑不出错处。
于是只得顺着她道:“这怎么行,如今你既为老九的妻子,自然要以他为先,怎能因为一个嬷嬷而耽搁了他?”
“有母后这句话,儿媳便放心了。”阮笺云柔声道,“孔嬷嬷种种行径,儿媳都误以为是得了母后的首肯,因此束手束脚,不敢逾越分毫。”
目的既已达成,她也懒得继续与皇后虚与委蛇,又聊了几句,便借口告辞。
然而正准备起身,忽听宫人传唤道:“娘娘,章太医来给您诊脉了。”
皇后自生育后便一直有旧疾,素来是这个时辰请人来诊平安脉的。
章太医?
阮笺云动作稍顿。
原来章太医专管凤仪宫,她还以为是裴则毓的专属太医。
她起身告辞,正巧与章太医相向而过,便向对方颔首致意。
然而奇怪的是,对方却仿佛一个陌生人般,规规矩矩地行礼请安。
阮笺云心下生疑,然而眼见章太医已经走到了皇后身边,便只能作罢。
或许只是因为章太医重礼罢了。
她将这事抛之脑后,转身走出凤仪宫。
—
从皇后处出来,去往大殿的途中,恰好碰到了裴元斓。
“你来得倒早,”裴元斓依旧是往常打扮,与她走到一处,“我派曙雀去九皇子府寻你,原是打算同你一道去呢,不想你却先来了。”
阮笺云笑笑,道:“我原以为您不来的。”
据裴则毓说,从前裴元斓都以感伤驸马亡故为辞,借口不来,她便只当今日亦如往年。
裴元斓漫不经心道:“从前确是懒得折腾。”
“但今年你在,也就有趣了些。”
阮笺云还不曾接话,她便径直转移了话题:“今晚有热闹看了。”
“还没见过你那表哥吧。”
见阮笺云一脸迷茫的神情,裴元斓下颌朝着容华宫的方向扬了扬,嗤笑道:“他还不曾选妃呢。”语气含了几分轻蔑。
的确尚未娶妻,不过美妾倒是有好几房,连孩子都有了两三个。
“不出意外,你那姑母今晚也会跟来。”
“阮贵妃的禁足解了?”阮笺云回想起方才在凤仪宫的情景,心下了然。
怪不得皇后神情不虞,连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裴元斓不置可否。
“无所谓解与不解,看在老六的份上,陛下今天也会许她跟来。”
她声音轻松,仿若闲聊:“从前不分藩,还能说是因为老六尚未娶妻。”
“待他娶妻了,你猜陛下会如何处置?”
是继续让他在京中当六皇子,还是封个藩地的王爷?
阮笺云只摇摇头,摆明了对此事三缄其口。
有些事,裴元斓能说,她不能。
更何况这是在宫闱之内。
裴元斓知她身份敏感,便也不再说了,两人又换了个话题,看时辰差不多了,便双双朝宴厅大殿而去。
宴厅设于长乐宫,坐北朝南,门前正对波光粼粼的太液池,只见其中莲叶荷花,风亭水榭,周遭烟柳花树随风而舞,可谓美轮美奂。
此时天色渐黑,八角宫灯一盏盏燃起,将整座大殿照得恍若白昼。
宾客大多都来了,高朋满座间,阮笺云却一眼看见了人群中的裴则毓。
他今日穿了一身浅青衣衫,更显得肤色苍白若纸,如一只栖息的雪鹤,此时支手撑在案上,凝眉望着琉璃酒樽,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眼珠一动,透过酒樽杯壁,与阮笺云对视。
阮笺云刹那间说不出什么感受,只觉心脏一空,一种陌生的情愫在心底流淌。
她敛眉朝着裴则毓走去,在他身侧落座。
桌案下,两人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一起,随即一触即分。
裴则毓微微蹙了蹙眉。
阮笺云有些慌乱,立刻将手缩回来,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
她没错过裴则毓一闪而过蹙起的眉心,抿了抿唇,眼神变得黯淡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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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踌躇着张唇,想对裴则毓道声歉,下一瞬,身上忽地多了一件披风。
浅淡的桃花香铺天盖地笼罩住她,阮笺云有些怔忡地抬头,恰好迎上裴则毓的目光。
他对她勾了勾唇角,道:“是我的披风。”
她的手太冷,简直像个冰块。
阮笺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含在舌尖徘徊了半晌的“对不住”,说出口时却成了“多谢殿下。”
她不着痕迹地扯了扯披风,让它将自己包裹得更紧一些。
不多时,成帝带着一众后妃浩浩荡荡地来了。
阮笺云抬眼一看,已是座无虚席。
人齐了,笙歌起,宴席开。
成帝照旧问了几个子女的近况,问及裴则毓时,还调笑了几句,叮嘱他们夫妻快些给他添个皇孙。
阮笺云低着头故作羞涩,无人看到的角度里,浓长如蝶翼的眼睫轻轻颤了颤,遮住她眼底的情绪。
两人还未圆房,更谈何子嗣?
“原来这位便是表妹啊。”
阮笺云闻声抬头,便见裴则毓左上首处坐着一个男子,此刻正盯着自己。
眉眼和阮贵妃几分相似,偏偏眉粗而浓黑,瞳仁只露出半颗,也就是民间俗称的“下三白”,镶嵌在俊朗的脸庞上,显出几分戾气凶相。
她心下了然此人身份,遂颔首见礼道:“见过表哥。”
裴则逸对她这声“表哥”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转而去与他人说笑了。
成帝见状哂笑一声,道:“朕这几个儿女里,就属你最让朕操心了。”
“如今连老九都已成亲了,你何时才能定下来啊。”
阮笺云捕捉到皇后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果不其然,下一瞬阮贵妃的声音便响起:“你父皇说的是,逸儿,你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
她似娇似嗔道:“逸儿这孩子眼光高,臣妾这个为娘的择妻,恐不入他眼,陛下快替臣妾想想办法吧。”
阮贵妃年岁已不小了,然而用这种语气说话却并不让人反感,反倒有一种女儿家的娇态,加之她与成帝已有近一月不见,此时见到,更是别有一股新鲜。
成帝素来最吃她这一套,闻言毫不犹豫地便允了:“这有何难?命钦天监择个良辰吉日,将京中适龄贵女召来,让老六自己选便是了。”
此举正合阮贵妃心意,她当即眉开眼笑,伸展玉臂朝成帝举杯道:“臣妾替逸儿谢陛下~”
席中众人彼此交换了个眼神,心照不宣地继续宴饮起来,心中各自盘算着朝中谁家有适龄的女儿。
今日清明,因此案上均是冷食,阮笺云正思忖着吃些什么,就见旁边伸来一双银箸,往她盘中衔了一块糕点。
是裴则毓。
“女子宜少吃冷食,先吃点这个垫下肚子,待回去再让厨房给你做些。”
阮笺云弯了弯眼睛,应了一声。
酒过三巡,月上枝头,夜渐深。
成帝乏了,先回寝宫休息,剩下的人便也识趣地各自散场,打道回府。
皇后体恤阮笺云奔波辛苦,便道:“不如今日便歇在宫中吧,本宫命人将贞贵嫔的寝宫收拾出来,你与老九同住。”
阮笺云闻言,下意识看向裴则毓。
贞贵嫔,是裴则毓的生母。
28. 横抱
贞贵嫔从前不是贵嫔,她还活着时,只是个小小的贵人,就连封号也是死后才得到的。
裴则毓面色毫无波澜,温声道:“就照母后的意思做吧。”
皇后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他身上转了一圈,颔首吩咐下人去做。
—
裴则毓记得贞贵嫔的住处,便没让小太监引路。
青霭和时良先去收拾了,寂静的宫道上只余他们两人。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细细的,宛如一条跟在身后的尾巴。
阮笺云走在他身侧,踌躇半晌,还是开了口。
“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没加前缀,但裴则毓听懂了。
她在唤他的母亲为“母亲”。
心底莫名涌生出一股奇妙的触感,似乎世界上忽然有另一个人,和他共享着同一份灵与血。
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他举目望向月亮,声音轻而缓。
“……我已经,快记不得她的样子了。”
“她是个很温柔的人。”
那是一个慈爱的母亲,从不曾对他说过重话,总是耐心、细致地对待他,是他儿时最心安的存在。
裴则毓顿了顿,目光落到阮笺云身上。
沉默许久,他道:“你和她很像。”
月光给眼前的女子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清晖,那双细瘦的罥烟眉因着自己的话微微蹙起,似含了一抹浅淡的哀愁。
他望着阮笺云,眼神里流露出连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温柔:“但你比她勇敢。”
母亲是怯懦摇曳的花,她却是一株挺拔的韧柳。
阮笺云怔了怔,望见了裴则毓眼底的哀伤,刚要开口安慰,却听腹中传来一声响动。
“咕噜。”
声响虽轻,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方才两人间若有似无的气氛霎时全无。
她这下是结结实实地愣住了,只觉两颊温度极速飙升——
想也没想,猛地蹲下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全部了埋进去。
脸颊烫得近乎蒸发,她死死咬着唇,因为抱得太用力,连身体都微微发着颤。
丢死人了!
裴则毓怔了一瞬,随即却因为她下意识的反应失笑出声。
听说西域有一种鸟,遇到天敌时,就会立刻将自己的头插进沙坑,蜷缩身体。
他没见过那种鸟,但想来与阮笺云此时的模样差不多。
听到他低浅的笑声,阮笺云将自己抱得更紧了,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裴则毓笑够了,才大发慈悲地停下来,弯腰点了点她露在外面的额头。
“不丢人,起来吧。”
阮笺云像一只鹌鹑一样一动不动,装作没听到他的话。
见她没反应,裴则毓挑了挑眉。
下一瞬,阮笺云整个人腾空而起。
失重的感觉袭来,她下意识惊呼一声,就近抱住了什么东西。
她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只觉裴则毓的低笑像是从胸腔里震发出的。
“走了这么久,夫人既累了,就让为夫代劳吧。”
阮笺云被他臊得面红耳赤,双臂圈着他的脖颈,悄悄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装鹌鹑。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裴则毓颈侧,他无声地勾了勾唇角,只觉她在怀中实在乖巧,如同抱了一团云,轻若无物。
小臂牢牢锢她瘦窄的纤腰,脚下依旧走得稳稳当当。
月明风清,阮笺云耳边只能听到他疾而稳的脚步声。
不知走了多久,身下之人终于停住脚步。
青霭原本和时良一同候在殿门口,远远见到裴则毓横抱着阮笺云走来,双双惊愕地张大了嘴。
惊讶过后,对视一眼,纷纷识趣地退下。
到地方了,裴则毓轻轻摇晃了一下怀中的人,含笑道:“放心吧,没人看见。”
阮笺云终于舍得从他颈窝处抬起眼,确认周遭无人后,才忙不迭地松开手,要从他怀里下来。
哪知裴则毓却仍维持着抱她的姿势,甚至故意抬高些许,不肯让她脚沾到地。
对上阮笺云茫然无措的目光,裴则毓眼神很是无辜。
“夫人见谅,为夫手臂举了这么久,有些酸软,一时放不下来也是人之常情。”
见她仍是一副愧疚中带着迷茫的神情,裴则毓才出声提醒道:“或许夫人哄上几句,便能放松了。”
阮笺云闻言才醒悟过来,他竟是在逗她!
一路被戏弄的羞恼此时涌上心头,她眼睫一颤,脱口而出道:“殿下纵然公务繁忙,也不要疏于锻炼的才好。”
“前几日在街上,我见朱将军单臂抱起夫人时,如抱小儿,毫不费力呢!”
朱将军惧内之名朝中人尽皆知,这是她从裴元斓那知道的。
至于什么单臂抱夫人,都是她情急之下胡诌的。
裴则毓闻言,微微眯起眼。
抱她一路不说,居然还嫌他不如别人家的夫君力气大。
“我儿时曾见一西域胡人,能将女子抛至空中,再从下接住。”他忽然转移话题,道,“不然,我与夫人也试试吧。”
说罢,就作势要将她往上抛。
阮笺云吓得立刻抱住他的脖颈,死死贴着他的胸膛不肯动弹。
裴则毓才没打算这么轻易就放过她,附到她耳畔吹了口气,满意地看着那玉雪莹润的耳尖一点点漫上血红。
“说不说?”
阮笺云从前何曾遇到过这种阵仗,只恨自己今日才知道,原来这等表面光风霁月之人,坏起来也是很难缠的。
她豁出脸皮,低声唤了一句:“……夫君,饶了我罢。”
身下之人动作微微一顿,阮笺云瞅准时机,鱼一样从他臂弯里滑了下来。
甫一沾地,便慌不择路跑进殿里。
留下裴则毓站在原地,望着她跑掉的背影低笑。
夫君……吗?
他忽然觉得,当初选择和阮玄做这笔交易,有些物超所值的划算。
—
阮笺云把自己关在房里半晌,好不容易等脸上的温度消下去了,又听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她盯着门口半晌,还是磨磨蹭蹭地过去开了门。
打开殿门,她鼻尖一动,一阵热腾腾的食物香气钻入鼻腔。
顺着香气来源望去,裴则毓正单手托着食盘,倚在门边,笑吟吟地看着她。
一见到他,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紧张起来,阮笺云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只低声道:“殿下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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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则毓挑挑眉,道:“自然是休息。”
“时间不够,他们便只收拾了正殿,只能委屈夫人,今夜同我挤一挤了。”
阮笺云连忙侧过身子,让出他进来的道。
这话说的,这本来就是他母亲的寝殿,该是委屈他与自己挤一挤。
倒是她习惯了成婚后依旧独居,竟忘了自己住的原本就是他的皇子府。
裴则毓将手中的食盘放到桌案上,回头看她:“夫人若再不来,饭就该凉了。”
阮笺云收敛心神,应了一声。
案上的饭不多,三碟清淡小菜,以及两碗碧梗米粥,摆了两双箸、两把匙。
裴则毓坐在她对面,颇为慵懒地支手撑着下颌,目光示意她坐下。
“委屈夫人,今夜将就一下。”
已经偃旗息鼓的馋虫此时被饭菜的香气唤醒,阮笺云还真感觉自己有些饿了。
她不再推脱,抬箸衔了一筷时蔬,放进嘴里。
齿间咀嚼了片刻,滋味鲜爽,不掩时蔬本身清新的味道,竟是意外的美味。
“……这样晚了,御膳房还有人在任吗?”
阮笺云咽下口中饭菜,才开口问道。
“自然不在。”
“那……”她口中含了一口碧梗米粥,软糯香甜的口感让人欲罢不能,只能用眼神询问裴则毓。
“小厨房有食材,我随手做了几道。”裴则毓轻描淡写道。
阮笺云正要要咽下口中的粥,闻言忍不住剧烈呛咳起来。
“慢点。”裴则毓伸手帮她轻轻拍着背,一脸无奈。
她至于这么惊讶吗?
阮笺云缓过劲来,感受着口腔里残留的饭菜香气,仍是有些不可置信。
“你,你怎么会……”
“去护国寺时,偶尔也会帮着做些斋饭,次数多了,也就上手了。”
阮笺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念着刚才差点呛到,便不再多言,默默喝着碗里的粥。
九皇子亲自做的饭,可不是谁都有幸尝到的。
一碗粥下肚,胃里重新被暖意占领,连浑身都逐渐暖和了起来,连带着她的心情也十分舒畅。
吃完夜宵,又收拾完碗筷,离就寝也还有些时间。
但两人今日都有些累了,于是一致决定早早沐浴熄灯。
净房只有一间,阮笺云先去。
青霭在帮阮笺云沐浴时,忍不住悄悄凑近她道:“今夜您和殿下……”
阮笺云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只笑笑道:“不会的,今日是清明。”
青霭闻言略有些遗憾。
成婚这么久,殿下还是头一次与姑娘同处一室,甚至同处一床。
这么久还不圆房,该不会是……不行吧?
她这边胡乱揣测着,阮笺云却不着急,甚至有闲心翻了个身,趴在浴桶边沿道:“他不急,我也不急。”
这种事,还是水到渠成的好。
怕裴则毓等久了,她洗得差不多便出来了。
听到净室门推开的声音,裴则毓下意识抬眼望去。
阮笺云身上只裹了薄薄一层寝衣,服帖地勾勒出窈窕身形,一把细腰不盈一握,墨发如瀑,一张雪白的小脸也被蒸得两颊泛着熏红。
目光落在某处上,他眼神暗了暗。
29. 同床
阮笺云对此浑然不觉,本想径直上床,然而还是拐了个弯,坐在了桌案旁边。
按规矩,她应当睡在外侧,以便夜里侍奉裴则毓。
既然如此,不如等裴则毓先进去的好,也省得再来回折腾。
原先她站着,他坐着,有些东西还是不明显的。
然而待她坐下后,寝衣宽松,胸口不经意间就露出了些许柔软的痕迹。
记忆里马背上的触感忽然鲜明无比,裴则毓微微偏头错开目光,道:“我夜里不会醒,你睡里侧吧。”
顾虑被他说出口,阮笺云自然无有不可,撩开帘帐便躺了进去。
刚刚沐浴完,身上清爽洁净,被褥柔软温暖,她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困意上涌,慢慢阖上眼帘。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听到净室的门被拉开。
随即便是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帘幕被缓慢拉开,紧接着,身侧柔软的床褥蓦地一沉。
裴则毓低头,正巧撞进阮笺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怔了一下,不自觉轻声道:“我吵醒你了?”
阮笺云摇摇头,早在他吹蜡烛时,她就已经完全清醒了。
裴则毓熄了床头的蜡烛,低声道:“睡吧。”
阮笺云依言闭眼,强行忽视身边强烈的存在,继续酝酿睡意。
然而下一瞬,就在裴则毓掀开被褥的同时,她身上骤然一凉。
两人均是不约而同地一怔。
阮笺云心下“咯噔”一声。
方才帐幕里幽暗,她竟没看清床上只准备了一床被褥!
裴则毓手里捏着被褥一角,一时盖也不是,不盖也不是,动作难得停滞了几秒。
片刻后,他掩饰般地轻咳一声,道:“你盖吧,我去叫时良再拿一床。”
阮笺云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浓睫微垂的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她静静听着裴则毓下床、披衣、穿靴、开门的声音,一动不动。
寂静的夜里,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声愈发明晰。
裴则毓不多时便回来了,阮笺云早已将自己的被褥归拢到了里侧那半,方便他铺开。
折腾一番,两人终于各自躺在自己的那一卷被褥里。
阮笺云此时却有些睡不着了,许久才轻轻翻过身,侧背着裴则毓,睁着一双眼睛,默默盯着床帐上的纹样出神。
床不大,稍微一点细微的动静都逃不过另一个人的耳朵,她正苦恼该如何入睡,忽听身侧那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睡不着?”
声音低而哑,听起来同样十分清醒。
既被发现,阮笺云便轻轻“嗯”了一声。
木质床架发出“吱呀”的声响,裴则毓竟是要起身。
“房里还有一张卧榻,我去那处睡。”
他以为是自己把阮笺云吵醒了。
阮笺云怔了一下,动作快于话语,从被窝里伸出手,扯住了裴则毓的衣角。
她斟酌了一下自己的语言:“……不是殿下的缘故。”
这本就是裴则毓母亲的寝殿,哪有她一个外人把他赶去睡榻的道理?
裴则毓回头,借着几缕微弱的月光,看见黑夜里她清凌凌的眼睛望着自己,仿若两块生光的玉石。
身侧重新陷了下去,她听见那人舒了一口气:“好。”
两人都不困,默默良久,还是阮笺云先开了口。
“殿下儿时,就是住在这里的吗?”
床帐垂下,将雕花梨木床困成一个狭小的四方体,裴则毓从没觉得她的声音离自己这么近过,仿若贴着他的耳畔说的。
柔软的,带着温热气息的,顺着他的枕畔渡了过来。
“是。”
“可我听说……
“母亲那时只是贵人,为何能亲自抚养殿下?”
大梁后宫有旧例,依照规矩,位分低的妃嫔不得亲自抚养孩子长大,需得把孩子交由妃位及以上之人处抚养。
她这一问,立刻将裴则毓的思绪拉到了十几年前。
那些遥远的旧事,他都快随着母亲的离去,一并忘却了。
这一问过后,两人间沉默了很久,久到阮笺云都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才听裴则毓沉静的声音在夜里响起。
“我生得不巧。”
“那时,七、八皇兄才故去不久,妃位只有阮、齐、陈三位,后两位分别是七、八皇兄的生母。”
“丧子之痛,让她们无力再抚养一个新生的孩子。”
“而六皇兄那时也感染了风寒,阮贵妃忙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我。”
那年冬日,一阵要命的风寒席卷了整座京城,夺去了不少稚儿的生命。
皇子新丧,他是在一片缟素中诞生的。
除了贞贵嫔,无人为他的到来感到欢喜。反而还有宫人背地里散播谣言,说是因为他命犯孤煞,才克死了前面的皇子。
但他将这些一并略了过去,只将结果讲与阮笺云听。
“后来,是皇后开恩,命母亲亲自抚养我,顺带将四皇姐还给了尚在世的柔贵嫔。”
这宫里惯于踩高捧低,生母位卑,父皇漠然,就算身为一介皇子,也不免遭人白眼。
不知为何,她明明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无言地躺在他身侧,裴则毓却感觉,那股长久以来藏在他影子里的孤独,似乎少了一些。
这一刻,他久违地感到心安。
如同从前,母亲还在他身边时。
从前那些褪色的记忆,此刻无端鲜明起来,令他迫切地想向身侧之人宣之于口。
“……我母亲,从前只是一个宫女。”
“她那时在浣衣局,一天夜里,去给阮贵妃送一件寝衣。因为贵妃催着要,便从御花园抄了近道。”
“然后,就遇到了陛下。”
“那日,恰好是六皇兄的生辰。”
那日边境传来大捷的消息,成帝一时高兴,喝了边疆进贡上来的鹿血,凶热上涌,再加上六皇子生辰,便去娇软可人的阮贵妃处。
不想,半路遇一宫女。
那宫女辨出他身份,慌忙跪拜在地,煌煌月色下,一张小脸发白颤抖,乌发雪肤,分外楚楚。
后面的事,便不言而喻了。
面对这天下最至高无上的那一人,一个浣衣局的小宫女别无他法,只得噙着泪默默顺从。
即便还有一年,她就能出宫了。
“阮贵妃因此,十分怨恨她。”
苦等一整夜,成帝迟迟不来,向浣衣局索要的寝衣也不曾送到。
哄睡六皇子后,阮贵妃出乎意料的没有发怒,只是坐在窗边,红着眼睛,看了一整夜的月亮。
翌日,便知道了陛下临幸了浣衣局的一个宫女的事。
阮笺云静静听着,心揪成一团。
单单一个“怨恨”,怎能解阮贵妃心中恨意。
之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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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他不说,她也能想象到。
然而听他用平静的语气将这些旧事铺陈时,胸腔里那颗鲜明跳动的心脏,泛着阵阵难言的钝痛。
久久等不到下文,忍不住低声问他:“然后呢?”
裴则毓闭了闭眼,才道:“不过是些旧事,不提也罢。”
“很晚了,睡吧。”
这一句话说完,他当真不再言语。
床帐里重归静寂。
身侧忽然传来窸窣的声响,片刻后,一只温热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他一怔,随即感到那只比他小上许多的手,用两根指腹,轻轻揉抚着他手上凸起的骨节。
一下,又一下,似一根轻盈的羽毛飘落。
她没说什么,只是用不变的力道固执地抚着那一处,如一种无声的坚守。
裴则毓心下忽然柔软非常。
有无声冰川融化,顺着山峦蜿蜒而下,汇聚成春天的溪流。
溪水围城,将他的心门也泡得酸软。
许久过后,阮笺云轻抚的力道逐渐微弱,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直至静静搭在他的手背上,一动不动。
裴则毓微微偏头,眸色深沉,注视着她恬静柔软的睡颜。
良久,才终于阖上眼。
—
次日醒来,身侧被褥冰凉。
阮笺云翻了个身,正撞上进门来的青霭。
“姑娘,您醒啦。”
阮笺云撑起身,环顾一圈房内。
“殿下呢?”
“殿下那边有事,天不亮就起了,还嘱咐我们不要吵醒您。”
阮笺云“唔”了一声,伸手揉了揉额角。
自己一向认床,昨夜居然睡得这么沉……
竟然连裴则毓走了都不知道。
想到出嫁前教导嬷嬷的叮嘱,她浓睫微垂,心中一阵舒然。
不仅不用伺候丈夫穿衣,甚至还比丈夫起得晚。
不得不说,除去府中的杂事以及惠阳郡主的纠缠,嫁进九皇子府,倒是一段自由自在的舒坦日子。
用过早膳后,两人便坐着马车回了府。
才进房中安顿不久,周英就来了。
“主母,查到了。”
她一向不苟言笑,此时眼睛难得明亮了许多,灼灼地望着阮笺云。
“奴婢去打听了,厨房里一个人的女儿曾经见到,有一次孔嬷嬷没走正门,而是从偏门偷偷摸摸地出了府。”
“她正巧趴在围墙的狗洞玩,就是通过洞口望见的。”
“那时她娘还在孔嬷嬷手下,她不敢对人声张,昨日听奴婢问了,才悄悄私下来找奴婢的。”
“据她说,孔嬷嬷去的方向,倒像是西坊。”
“奴婢猜,”周英顿了顿,道:“她有可能是去的当铺。”
当铺……
阮笺云蹙了蹙眉,这可不太好查。
西坊做什么买卖的都有,若是孔嬷嬷一口咬死是去采买府中用度,她们也拿不出铁证。
“青霭,下午你去一趟西坊的当铺。”
阮笺云吩咐完,转而对周英道:“这个猜测,你想办法叫孙蓉那一伙人知道。”
周英顿时警惕:“不需要瞒着她们吗?”
万一,有人去告密了怎么办?
见她神色不解,阮笺云笑笑,道:“不。”
“就是要让她们知道,而且,描述得夸张些,越夸张越好。”
30. 孽女
日落之前,青霭就回来了。
“姑娘,西坊共有三家当铺,奴婢一一去问了。”
青霭缓了口气道:“其中有两家都说没有,只最后这一家,有些遮遮掩掩的,不肯详说。”
“奴婢已派人盯着他家了,若发现可疑之人的踪迹,立刻就来汇报给您。”
阮笺云颇为欣慰地颔首。
真好,不用她吩咐,青霭做事也越来越稳当了。
“哦,还有,”青霭想起来了,“奴婢方才回来,恰巧宫里来人,说是六皇子选妃的日子定下来了,就在三日后。”
原本是不需她来的,然而皇后特意递了帖子过来,嘱咐她到时帮着掌掌眼。
想是怕阮贵妃挑了什么好人家,想叫着她帮着制衡一番。
阮笺云本不想趟这趟浑水,奈何皇后指名道姓要她来,迫不得已叫青霭写了回帖送去。
夜里,天空中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
帝京不常下雨,天气不好,家家户户索性都闭了门户,早些歇息。
万籁俱寂之时,文渊侯府传来了“砰”的一声巨响。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怒吼响彻整座侯府,许令绾的闺房离二房的院子近些,此时听到隔壁传来的吼声,皱了皱眉,见怪不怪地叫丫鬟关上窗子。
她那个不成器的二叔又开始了。
文渊侯府在本朝初期还是极为煊赫的,朝堂之上,怎么也算一股势力,府中也曾出过两代皇后,实力不容小觑。
奈何子孙一代不比一代,先皇在世时,还有老文渊侯苦苦支撑,勉强能维持昔日的风光。
然而他老人家一经离世,爵位便落到了大儿子头上。
老文渊侯夫妇一共育有两子,大儿子便是许令绾的父亲,性格懦弱迂腐,行事循规蹈矩,根本撑不起文渊侯府的门楣,也就是去岁许令绾的弟弟许安考中了新科进士,整个家族才勉强有了些底气。
至于二儿子,就更不必说了,整个一酒囊饭袋。
若他甘心为一纨绔,堂堂侯府也不是养不起,可他偏偏自小便因为上头的嫡兄被父母忽视,一直在愤懑中长大,暗地里不知有多眼红嫡兄头上的爵位。
他早在许安考中进士时便暗自妒恨,只寄希望于许令窈能择一门高门贵婿,好让他在大哥一家面前狠狠扬眉吐气。
哪知今晚,六皇子选妃的消息传来,帖子递到了文渊侯府,却独独只有大房一张。
长久以来的愿望落空,许二在饭桌上当场摔了茶盏。
“你,都是你这贱妇!”砸了茶壶还不够,许二血红着一双眼,顺手取下墙上挂着的辫子,便朝张氏抽来,“我打死你!”
张氏尖叫一声,千钧一发之际,是许令窈飞扑过来,挡在张氏身前:“父亲!”
鞭子落在身上,许令窈闷哼一声,只觉腿上剧痛无比,险些昏死过去。
“孽女,你还敢拦我?!”
许二见状更是怒极,一脚踹翻了一人高的花瓶,瓷器霎时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满地狼藉。
“同是侯府嫡女,凭什么你姐姐就有帖子,你没有?!”
张氏呜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许令窈死死咬着唇,心底恨得滴血。
她为什么没帖子,他这个做父亲的不该更清楚吗?
许令绾不仅有一个有爵位的父亲,还有一个中了进士的弟弟;她呢,她有什么?
一事无成的爹,曾是歌伎的娘。
她拿什么去和许令绾争?!
一直以来,她那么煞费苦心地贴着性情古怪的方若淳,从最开始忍受她的各种白眼冷脸,绞尽脑汁捧着哄着她,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常与她来往的裴则毓!
裴则毓虽是皇子,然而生母只是一个宫女,皇后不会对他妻子的家世过分要求。
自己盼这一个机会,盼了数年,甚至夜里做梦,梦见自己成了九皇子妃,早上还会不舍睁眼。
然而这一切,都被那个人毁了。
染了丹蔻的指甲死死掐进掌心,许令窈甚至没注意到,许二早就愤恨地离去了。
一片狼藉的厅堂里只能听到张氏哀哀的哭声,直至许二走了,她才终于敢从原先的抽泣转为放声大哭。
“窈儿,窈儿……”
许令窈顾不得自己腿上的伤口,疲惫地转身抱住张氏,轻声道:“母亲……”
她想安慰张氏,没事的,她总有一日会嫁出去。
到时,一定会将她一并接走,再不叫她受父亲的打骂。
然而张氏接下来的话却给了她当头一棒。
只见张氏由悲转怒,死死盯着许二离去的方向,恨声道:“你父亲肯定又去找教坊的那个狐媚子了!”
“那个贱人,从前你父亲来找我时,她就一直缠着你父亲……”
竟是半点也未关心她的伤。
许令窈木木地伸回自己的手,然而下一瞬,小臂却一把被张氏掐住。
“窈儿,你要争气!”
“娘当初千辛万苦才怀上你,你如今是你父亲唯一的孩子。”
许二虽从年少时就流连花丛,然而子息却单薄,当初与这么多莺莺燕燕同眠共枕过,唯有张氏的肚子争气。
这也是她当初能从一介歌伎跃至侯府二公子正妻的原因。
可若是其他人也怀上了……
张氏越想越后怕,指甲死死嵌进许令窈软嫩的胳膊里,咬牙道:
“只有你争气了,你父亲他才不敢动我,娘才能继续做这个正妻!”
“皇子、皇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张氏越想越兴奋,脱口道,“你若能当上陛下的妃子,那才……”
“母亲!”许令窈听得心惊肉跳,一把捂住她的嘴,不可置信道:“您要让我,进宫去侍奉陛下吗?”
开什么玩笑,成帝今年已近六旬了啊!
手背上蓦然滴下一滴滚烫,烫得她嘴唇一抖。
张氏哽咽的声音透过她掌心的间隙传出来。
“你要眼睁睁看着母亲去死吗……”
许令窈嘴唇颤抖,良久,手臂才从张氏脸上滑下来,无力地跌在身侧。
心早已麻木到不知痛楚,她注视着血肉模糊的腿肉许久,久到张氏已经停止了抽噎,才轻声道:
“放心吧,母亲。”
“我会成为六皇子妃的。”
天边蓦得“轰隆”一声巨响,窗外不知何时已转为瓢泼大雨,雷声轰鸣,如巨龙吐息。
一道闪电划过,倒映出窗上如枯木萧索的倩影。
—
三日弹指一挥间,选妃之日如约而至。
阮笺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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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便进了宫,先去凤仪宫陪皇后一起用过早膳,才与皇后一同到容华宫等候秀女。
阮贵妃早在清明家宴那一晚便解了禁足,今日六皇子选妃,更是春风得意,打扮得雍容典雅,心情极为愉悦地同一众秀女笑谈,俨然一副慈爱婆母的样子。
阮笺云打眼一瞧,有不少生面孔。
幸好皇后早料到了这一层,派来个贴心的侍女,在她耳边低声介绍着面前的秀女。
这个是都御史的嫡长女,那个是国子监祭酒的独女……
阮笺云微笑着颔首,扫过面前一众风格各异,容貌鲜妍的秀女们,心中哂笑。
阮贵妃此人还是有些小聪明在的,所递的帖子不拘官品大小,上至一品大员,下至六品京官,纷纷都将女儿送了进来。
但这一扫,还真叫她看到几个熟人。
远处那个正百无聊赖地盯着花圃发呆的,不是许令绾又是谁?
她身边依旧站着黄萱,正叽叽喳喳地说着些什么,许令绾不时应上一两声,示意自己在听。
不管什么场合,两人好像总是站在一起。
阮笺云笑了笑,目光继续在人群中穿梭,却没看到自己意料中的那个人。
她微一蹙眉,招手让方才介绍的侍女到跟前来,低声问:“文渊侯二房的姑娘怎么没来?”
那侍女随即抬头看了一眼,摇头道:“今日的秀女都到齐了,许是贵妃没下帖子吧。”
竟是只单独给大房,没给二房吗?
见阮笺云眼神疑惑,那侍女抿了抿唇,主动将文渊侯二房的事讲与她听。
许二还惦记着自家的脸面,殊不知,二房的丑事早已在京城私底下里传遍了!
当初因他品性纨绔,日日流连烟柳花巷,甚至连小官都不敢将女儿嫁与她,迫不得已才娶了有身孕的歌伎进门。
只这一点,便足以让人诟病许久。
父亲身无官职,母亲曾为贱籍,阮贵妃怎可能给许令窈递帖子。
若是一个不小心,真被裴则逸看上了,那该如何收场?
阮笺云听完,浓睫低垂,心下不免有些唏嘘。
单看表面,竟看不出她是身世这般坎坷的女子。
只是阮笺云不是圣人,许令窈的辛酸到底不是她造成的。
原先裴元斓提醒她小心别有用心之人,她怀疑的第一人就是许令窈。
若她对自己没坏心思,日后能帮衬的地方,自己自当尽力帮一把。
除此之外,也无法给更多了。
众人又等了一阵,成帝与裴则逸才姗姗来迟。
裴则逸一出现,在场秀女不由纷纷侧目。
胆子大些的便直视着他,胆子小的也悄悄掀起眼帘,用余光盯着。
裴则逸本人却是看起来兴致缺缺,甚至还无声打了个哈欠。
他昨日与美妾玩闹得晚了些,今日又早起,难给出什么好脸色。
再说了,他本也不着急娶妻。
若是娶了个母老虎进门,妒恨残害他的宝贝们怎么办?
正有些不耐烦地想听凭阮贵妃做主,忽听门口传来一声脆脆的招呼。
“阮娘娘,本郡主可来晚了?”
裴则逸闻声下意识回头。
他目光顺着惠阳郡主,落到了她旁边的人身上,双眼顿时一亮。
31. 惦记
“许姐姐,我同你讲。”
“阮贵妃邀我去看六皇兄选秀,”方若淳双手托腮,苦恼道,“可我一点也不想去。”
“可是阮贵妃对我挺好的,还为我跟毓哥哥的妻子吵过架,我不好意思拒绝她。”
“郡主若是去的话,就能认识到更多京中的贵女,”许令窈笑着剪掉瓶中斜溢的一根花枝,“您不是一直想交新朋友吗?”
“想是想啦,”方若淳鼓着脸,还是有些不满意,“可是……”
她不喜欢六皇兄,总觉得此人坏心思太多,瞧着也凶悍,莫名有一股邪气,让她下意识不敢靠近。
“有了!”
方若淳眼睛一亮,牵住许令窈的手道:“不如许姐姐你陪我去吧!”
“公主,这……”
“去嘛去嘛,”方若淳不依不饶地摇着她的胳膊撒娇,“你最好了!”
许令窈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垂的眼睫遮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光:“好。”
—
阮贵妃是特意请惠阳郡主来的。
她初还担心方若淳会不给她这个面子,正琢磨着该怎么软硬兼施,不想方若淳竟是答应了!
正高兴着,听方若淳只要求多带一人,自然满口答应。
成帝骤然见到方若淳,不由得回想起那日的事,脸色一沉:“贵妃,这是怎么回事。”
阮贵妃吃一堑长一智,当即软声道:“陛下放心,臣妾没有其他心思的。”
“臣妾只想着,今日老九媳妇来了,又要选定一个六皇子妃出来,也是怕郡主在宫闱孤单,想让她提前和嫂嫂们亲近亲近。”
听了这个解释,成帝脸色稍霁,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既然如此,就让惠阳坐在老九媳妇旁边吧。”
惠阳却一直拉着许令窈的手不肯放开,正要开口求成帝让许令窈与自己坐在一处,就听裴则逸忽地开了口。
“这位姑娘是……?”
即使刻意低垂着头,许令窈依旧能感受到那人灼灼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像自己从前练习过无数次的一样,盈盈下拜,身段柔软如花枝。
“臣女许令窈,参见六皇子殿下。”
只这一句,就叫裴则逸身子酥了半边。
成帝闻声看过来,端详了她面容半晌,终于从那日斗茶的场景里翻到了她的身影,恍然道:“文渊侯二房的是吧。”
“你也是今日的秀女之一吗?”
成帝这一问,恰好问出了在场大部分人的心声。
阮贵妃心下一紧,不等她开口,方若淳抢先解释道:“不是的,许家姐姐是陪我一起来的。”
话音落下,裴则逸眼底闪过一丝遗憾,阮贵妃则是欣喜地勾起了嘴角。
不枉她今日特地邀请惠阳来,这丫头表现得还算懂事。
这一插曲过后,选秀继续进行。
只是裴则逸的眼神总是有些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被阮贵妃悄悄掐了一下才把目光放在眼前的秀女身上。
只是怎么看,怎么惋惜,眼神忍不住想往方若淳的方向瞟。
眼前这些人,竟是没有一个比得上方才那个女子。
花楼的常客都知道,六皇子最喜欢温柔小意的类型。
阮贵妃坐在上首,将他的飘忽尽收眼底,见裴则逸仍是没有一个中意的,不仅不生气,反而还暗暗勾了勾唇角。
“呀,都这个时辰了。”
她一声惊呼,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才娇声笑道:“陛下,娘娘,不如在臣妾的宫中同秀女们一同用午膳吧。”
成帝道:“朕前朝还有事,你与皇后一同看吧。”
皇后也早已看腻阮贵妃那副娇滴滴的做派,厌烦道:“贵妃自己相看吧,本宫乏了,想回去歇息。”
本是打算在阮贵妃挑选高门时出手阻拦的,不承想这人今日倒是沉得住气,对所有贵女都同等和颜悦色地对待,害她白等一场。
阮笺云是跟着皇后来的,皇后要走,她自然也要跟着走。
心下暗松一口气,哪知还未起身,成帝忽地出声道:“贵妃今日叫惠阳来,不就是为了和皇嫂们亲近吗?老九媳妇,你留下吧。”
成帝发话,不得不从。
阮笺云只得暗叹一声,继续直起自己酸软的腰:“儿媳遵旨。”
阮贵妃瞥了她一眼,随即又厌恶地转过眼神。
这死丫头留在这里,真是脏了她的容华宫。
可惜“亲近亲近”是她自己说出去的话,只得捏着鼻子应下。
帝后走后,殿内的气氛旋即松快几分。
阮笺云注意到,对面裴则逸的眼神时不时落在方若淳的方向。
不着痕迹地抬眼看去,正见方若淳身旁的许令窈笑得云柔花软,身姿窈窕。
她心底暗暗发笑,恐怕阮贵妃今日是白费功夫了。
待众秀女就座,阮贵妃当即叫人传膳。
宫中的吃食向来是精致丰富,更遑论这里是皇帝宠妃的宫殿,御膳房的奇珍美食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断地送来。
然而一众交口赞叹中,阮笺云口中缓缓咀嚼着一道炙鹿肉,甚至觉得还不如那日裴则毓做的时蔬好吃。
她咽下口中鹿肉,无声叹了口气。
真想念裴则毓煮的那锅粥。
也不知他怎么煮的,明明是同样的碧梗米,她回府后也尝试做过,却总是无法复刻出与那夜一样的味道。
不知待裴则毓回府了,还有没有机会再喝到。
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阮笺云一怔,随即失笑。
她怎么敢的?竟要裴则毓堂堂一个皇子为自己洗手作羹汤。
“咦,这是什么汤?”
身旁忽地传来方若淳好奇的声音。
“回郡主,这是西域一种特异果实熬煮的汤,有美容养颜,嫩滑肌肤之效,娘娘特地命厨房呈给您的。”宫人毕恭毕敬地回道。
阮笺云循声望去,盯着那汤看了片刻,忍不住微一皱眉。
若她没看错的话,这不是阮贵妃所说的那种“美容养颜果”。
她曾在一本西域游记中读到过,那种果实煮成的汤是乳白的,并非眼前这盅的莓果色。
而煮出来是莓果色的,恰恰是与它外形极其相似的佛茹忒果。
两种果子功效上没什么不同,口感也相似,唯一的区别在于,佛茹忒果与鱼肉混食,则会诱发人催情。
若她没记错,方才方若淳的案上,摆了一碟牡丹鱼片。
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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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此,阮笺云出声道:“阿淳妹妹。”
方若淳闻声回头,见是她,有些不高兴地撅起嘴:“什么事?”
阮笺云指了指她面前的那盅汤,笑着道:“无事,就是提醒你一下,接下来还有糕点,可千万别喝汤喝饱了。”
她没有证据,宫中也鲜少有人见过这种果实,此时若贸然说个“催情”的名头出来,只怕传出去,阮贵妃不会轻易放过她。
索性说个借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方若淳本来已经七八分饱,并不想喝这盅颜色诡异的汤了。
但阮笺云出言劝阻,她一身反骨当即就立了起来:“我偏要喝!告诉你,别以为你嫁给了毓哥哥,就能一并管起我来了!”
阮笺云心底苦笑一声。
这熊孩子。
一计不成,她倾身附到方若淳耳畔,轻声道:“刚刚,我看见有飞蝇掉进去啦。”
这一招可管用多了,方若淳当即脸色一变,立刻面带嫌恶地将那盅汤推得远远的,近乎推到许令窈那一侧的桌案上了。
见她总算愿意放弃那汤,阮笺云才放下心来,浅笑着坐了回去。
正巧底下有秀女同她搭话,她便转了目光,不再关注方若淳那边的事。
许令窈才从裴则逸那边收回目光,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她已被裴则逸发现“悄悄”偷看了他两次,此时正红着一张小脸佯装羞涩。
掩饰般地想要继续品尝桌上的佳肴,恰好看见手边有一盅汤,便一小匙一小匙地啜饮起来。
方若淳方才在发呆,此时无聊了想提前离席,回头却发现许令窈正在喝她推开的那一盅汤,当即低低抽气了一声。
“许姐姐,这汤里刚刚飞进了蝇子!”
许令窈楞了一瞬,随即俏脸一白,捂着胸口近乎要呕出来。
“我陪你去漱口吧,”方若淳提议,“正好我倦了,你陪我悄悄从后门溜走。”
许令窈此时哪还能听进去她说的什么,只知道能去漱口,便忙不迭地点头。
两人离席的身影没躲过裴则逸的眼睛,他随即吩咐侍从:“我去换身衣服,你不必跟来。”
阮贵妃坐在最上首,将底下的动作尽收眼底。
见那盅玫红色的汤里飘着一根汤匙,方若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一看儿子即将离去的身影,艳丽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隐秘的笑。
—
许令窈漱口出来,见方若淳还未更完衣,便独自一人往庭院里去。
回去?做梦!
目的未达成,她若回去,等待自己的就只有无尽的深渊。
想到这里,她握紧了腰上的荷包,拦下路边的一个小宫女,柔声道:“敢问姑姑,六殿下的寝殿在何处?他在席上落下了玉佩,我去还给他。”
小宫女年岁不大,在宫中过惯了任人欺凌的日子,还是头一次听人和颜悦色地唤她“姑姑”,顿时眉开眼笑道:“前面左转,不如我替姑娘送去吧?”
许令窈笑着婉拒了她的好意,转身朝前走去。
不多久便到了殿门口,她透过窗棂望了一眼,瞧见里面华贵逼人,是男子寝宫的陈设。
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转而从荷包中取了一粒东西,含在舌下,随即毅然决然地推开了寝宫的门。
32. 捉奸
眼见众人都吃的差不多了,阮笺云也跟着放下银箸。
惠阳郡主既离席,她也没有再继续待下去的理由,正准备寻个借口向阮贵妃告辞,却见一个侍女悄悄走过去,附在阮贵妃耳边说了些什么。
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阮贵妃艳丽的唇角略一上扬,眼中显见地露出喜色。
她随即挥退侍女,清了清嗓子。
待众人的目光集中到她身上,和颜悦色开口道:“庭院中的芍药开得正好,不知诸位可愿随本宫一道观赏一番?”
众秀女都鲜少到宫里来,更有不少人是头一次进到皇城,阮贵妃此话正好合了她们的心意,自然无不应允,欣然前往。
没寻到开口的机会,阮笺云叹了口气,瞧着已经浩浩荡荡往园中去的一大群人,无奈只得跟上。
她落后于队伍最末,漫不经心地边走边瞧。
阮贵妃偏爱艳色,所植花木也多为明亮华贵的品种,有些甚至来自属国进贡,陛下对其的宠爱可见一斑。
然而在阮笺云看来,此园美则美矣,但与裴元斓的园子相比,却过于秾艳,失了几分雅致。
秀女们却不曾见过这般密集的花林,自是一边观赏一边惊叹,不自觉随着阮贵妃的脚步越走越深。
渐入深园,阮贵妃不经意般回头一扫,略有些惊讶:“咦,郡主哪去了?”
“你们谁可曾见到惠阳郡主?”
秀女们面面相觑,纷纷摇了摇头。
眼前场景在阮贵妃意料之中,她唇角略微上扬,正打算发动众人去寻方若淳,忽听背后响起一道声音。
“阮娘娘,我在这儿呢!”
方若淳笑嘻嘻地从花丛中跳了出来,两手各捏了一束花,白软的颊边甚至还沾了星点泥渍。
阮贵妃面上霎时褪尽血色。
她整个人一动不动,仍维持着背对方若淳的姿势,宛若一尊石塑。
众人见她面色不对,纷纷上前,有些甚至还着急地遣自侍女去找太医。
阮笺云则是眯了眯眼,稳稳立于人群最末,静观其变。
方若淳也察觉出异样,绕到阮贵妃面前,担忧地挥了挥手:“阮娘娘?”
阮贵妃瞳仁微微一动,紧紧盯着方若淳的脸,朱红唇瓣苍白如纸,兀自颤抖着。
许久,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你,你怎么在这儿?”
方若淳被她问得云里雾里,下意识将手背到背后:“我、我见阮娘娘院子里的花好看,所以去摘了几朵……”
方若淳内心忐忑极了。
她知道阮贵妃最爱惜容华宫的花,但是兴致上来,便不顾宫人劝阻摘了,只打算事后向阮贵妃撒撒娇,赔个罪便是了。
不曾想,自己竟把阮娘娘气成这样。
当下便有了决断,悄悄向侍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搬成帝的救兵。
阮贵妃此时神思恍惚,身形摇摇欲坠,完全没注意到方若淳的小动作。
她只是忽然惊醒般睁大眼,随即朝着众人勉强扯出一个笑,颤声道:“今日选秀就到这里吧……金珠,送秀女们出宫。”
选秀骤然喊停,众人一时怔忡,左右相看,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异。
六皇子只短暂地露了个面,怎么就结束了?
若是已经选出了六皇子妃,怎也不曾当众宣布?
有胆大的秀女出声道:“娘娘,六皇子他……”
听人提到“六皇子”,阮贵妃脸色更白了几分,厉声道:“金珠!”
金珠会意,立刻作势要引众人往外走。
方若淳见势不妙,立刻大声道:“阮娘娘,你可见到过许家二姐姐吗?”
阮贵妃听到这个名字,一时没反应过来。
待想起方若淳口中的“许二”是谁时,心下“咯噔”一声。
许家那个娼妓生的也不见了?
她死死咬着后槽牙,硬邦邦道:“不曾,许是她自己先走了。”
阮笺云侧身让秀女们先行,闻言若有所思地瞥了阮贵妃一眼。
方若淳要的就是这个答案,当即道:“不可能!许姐姐最是守规矩,定是还在这园子里某处!”
她刻意拖延时间,只盼成帝能快些到,将自己解救出去。
她可不想像阮笺云一样承受阮贵妃的怒火!
见阮贵妃把头撇向一边,便回头朝众人央求:“诸位姐姐,可否帮我寻下许家姐姐?”
那边贵妃赶客,这边郡主要求。
众人正犹豫之际,忽听一道弱弱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敢问郡主,那位许二姑娘,今日穿的可是粉色衣衫?”
“她往六皇子寝宫方向……”
那小宫女“去”字还含在口中,脸上忽地挨了重重一掌。
这一掌的力气极大,她被扇得头都偏向了一边,当即吐出一口混着碎牙的血。
众目睽睽之下,阮贵妃缓缓收回手,脸上是阴云密布的冷漠:“胡言乱语,掌嘴。”
“六皇子身份尊贵,许姑娘亦是官家小姐,二人清誉,怎容你这贱婢污蔑!”
内心隐隐的预料成为现实,她暗自咬牙,心中愤恨。
恨自己动手慢了一步,最终还是叫这贱人把逸儿扯了进来。
见此情形,方若淳脸红一阵白一阵的,郡主脾气忽得也上来了。
“阮娘娘,您这是什么意思?”
那小宫女才帮了她,便被掌嘴责罚,这不是打她的脸吗?
于是又转头看向那小宫女,道:“你只管带路,出了事,本郡主替你担着!”
阮贵妃大喝一声:“我看谁敢!”
她目光阴毒地掠过方若淳,随即眼神钉在那匍匐颤抖的小宫女身上,一字一句,声如毒蛇吐信。
“本宫记得,你有个妹妹在花房当差,是不是?”
小宫女闻言身形当即定住,当即朝着阮贵妃重重磕起头来:“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含糊不清的哭腔从背后传出:“都是奴婢眼拙看错了人!奴婢不曾见到什么许姑娘,方才都是为邀功乱说的!”
额头触地的声音“砰砰”作响,在场之人无不悚然,连大气都不敢出。
听到想要的答案,阮贵妃面色终于稍霁。
“可都听到了?”
她微微侧头,目光缓缓略过在场众人,临了甚至还笑了笑:“今日之事,本宫不希望再从任何人口中听到。”
“本宫乏了,金珠,送客。”
众人诺诺,不敢不从,纷纷随着金珠往外走。
方若淳被当众落了面子,难堪地站在原地。
阮笺云福身正欲离开,然而抬起头的那一刻,忽得与方若淳四目相对。
她眉心一跳,暗叫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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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只听方若淳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你不许走!”
方若淳顾不得仪态,三步做两步跨到阮笺云身边,拽着她的胳膊就要往那小宫女方才所指的方向走:“皇帝舅舅要你留下陪我,你就得一直陪着我!”
飞来横祸,阮笺云无奈,只得低声道:“郡主……”
然而她垂眸,看见方若淳睁着一双水红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一地盯着自己,拒绝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
方若淳紧紧抱住她胳膊:“毓哥哥最疼我,所以……”
她吸了吸鼻子,小声道:“你是我……嫂嫂,自然也得疼我。”
阮笺云一怔,不想这辈子还能从她口中听到这个称呼。
心底叹一口气。
看来这个忙,她今天是不帮也得帮了。
也罢,今日宫闱中事,岂能瞒过天听?自己不过推波助澜一把罢了。
不着痕迹地拍拍方若淳的手,她朝着阮贵妃敛衽一礼,柔声道:“娘娘若有烦心事,不妨说与姐妹们听听,也好让大家为您分忧。”
阮贵妃冷笑一声。
“这里岂有你说话的地方?”
“论身份,你得唤我一声母妃;论血缘,我是你姑母。”
她微微抬高下颌,眼底是不加掩饰的轻蔑:“长辈说话,岂是你配置喙的?”
“乡野丫头,粗俗无礼,当真是丢了我相府的脸面。”
这话说得直白且难听,有还未走远的人不由回头看了阮笺云一眼,再与旁边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慢下脚步。
方才在席上,这位九皇子妃话并不多,即使与她们说的寥寥几句,也是温柔和缓,丝毫不见架子。
更可贵的是,她不因自己皇子妃的身份自负时,也不曾因为自己从前的出身而自轻。
于是都想知道,这位皇子妃会如何回应。
是恼羞成怒,还是难堪落泪?
出乎她们意料的是,阮笺云居然轻笑了一声。
“父亲若在的话,听见姑母此话,也会感到欣慰吧。”
她顿一顿,意味深长地道:“姑母终于长大了。”
不等阮贵妃发作,便立刻接着道:“笺云关心则乱,一时失礼,姑母恕罪。”
“只是,姑母圣眷浓厚,何不将烦心事向陛下倾诉?或许不须片刻,烦恼便消解了。”
一回生二回熟,阮笺云这次已经能非常熟练地搬出成帝来压她了。
告状可耻,但好用。
阮贵妃嘴唇一抖:“你威胁我?”
阮笺云眨眨眼,柔声道:“姑母怎会这样想?”
“只是,”她话锋一转,“陛下操劳国事,确实不应因这些小事烦忧。”
“姑母也知道,宗室之中,陛下最疼爱郡主。”
“若郡主开心,那陛下的烦恼,想必也会少了许多吧。”
明晃晃的威胁。
今日要么让方若淳去裴则逸寝殿里找人;要么将此事闹大,上报成帝。
一切就看阮贵妃怎么选了。
阮贵妃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她须臾之间便做出决断,狠狠刎了阮笺云一眼,正要开口,忽见一道明黄色身影自前方花从中缓步踱出。
众秀女退到一半,望见来人,纷纷躬身行礼。
“朕有什么烦恼,说来听听?”
33. 审判
成帝居然真的来了。
阮笺云挑眉,心下略有几分诧异。
是谁去叫的?
刚才一直抓着她小臂的手忽得松开了,方若淳身体站直了些,似是多了几分底气。
阮笺云目光不动声色从方若淳脸上滑过,心中了然。
这丫头虽天真,但不愧是皇室中人,对不寻常的事有种天然的机敏。
“行了。”
成帝疲惫地摆摆手,阻住阮贵妃欲言又止的眼神,缓缓道:“朕已经知道是何事了。”
方才来的路上,卢进保已经将事情始末悉数讲与他听了。
他心底也是不信老六与那许家二女会有瓜葛,奈何此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若不彻查,恐难平悠悠之口。
“惠阳到底是女眷,即使老六是兄长,也应当避嫌,”他微一侧目,“卢进保,你去吧。”
“是。”卢进保得令,点了身后几个跟随的小太监,“你,你,还有你,随杂家一道。”
卢进保走后,空气一时寂静下来。
成帝朝中公务堆积,突然被迫拉来处理后宫中事,心中已是不耐。
他原打算交还阮贵妃的协理六宫之权,现在想来,也不急于此时。
揉揉额角,随口问道:“看见许家二女的宫婢在何处?”
那小宫女出列,颤颤巍巍地跪伏在地。
瞧见宫女脸上的青紫,以及唇角一丝干涸的血迹,成帝心中原本对阮贵妃生出的怜惜便少了三成。
“你说看见许姑娘朝六皇子寝殿去,可有证据啊?”
小宫女闻言,身体抖若筛糠,嘴唇翕动。
半晌,却一字未说,只重重地磕了个头。
成帝蹙眉:“有朕在,你只管说实话。”
得到保证,那宫女嗫嚅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似地咬了咬牙。
“是许二姑娘她……”
然而还不等这句说完,却见卢进保一行人出现在成帝背后。
阮笺云隐在人群中,注意到他面色虽不见异常,步履却是比去时匆匆了许多。
卢进保走至随行的龙辇旁,附到成帝耳边,低语了些什么。
下一瞬,成帝虎躯一震,一掌拍在了扶柄上!
他脸色铁青,喉中“嗬嗬”喘着粗气,一字不发。
卢进保自皇子时便一直跟在跟在成帝身侧,已伺候了成帝几十年,只消一个眼神,便知成帝在想什么。
他先是低声吩咐小太监摆驾六皇子寝宫,待成帝仪仗走后,才直起身,扬声道:“今日选秀结束,圣旨不日便会颁下,诸位姑娘们请回吧。”
人群中发出一声声叹息,秀女们见人选似已敲定,便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阮笺云站在其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境地颇有些尴尬。
所幸卢进保在宫中浸淫数十年,眼色是一等一的顶尖,朝着她躬身一礼,道:“九皇子妃留步。”
“陛下已命人去请太子和九皇子殿下,杂家引您先到金銮殿小坐片刻,劳您稍候片刻。”
裴则毓也要来?
阮笺云心尖一跳,随即垂下眼睫,轻声道:“有劳公公了。”
—
阮笺云到时,已有两人于堂上落座,正是裴则毓和裴则桓。
裴则毓抬头瞧见她,唤了一声“夫人”,招手引她朝自己这边来。
阮笺云顺从地过去,坐于他身侧。
久别重逢,她竟不知该与自己的丈夫说些什么。
所幸裴则毓先开了口。
他上下打量了阮笺云一番,低声问她:“可有人为难你?”
他这样问,让阮笺云不由想起阮贵妃那几句讽刺。
然而犹豫了不到一息,便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痛不痒的几句贬斥,还不足以让她向裴则毓“告状”。
只要能护住他疼爱的妹妹,这些都不算什么。
裴则毓又问了几句家中近况,阮笺云便挑了些轻松的情况说了。
她不知裴则毓对孔嬷嬷的态度,心里思量着挑个时候与他说明白。
坐在上首的裴则桓垂眸看见两人耳语,眸色暗了暗。
又等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人终于到齐了。
“砰”地一声,描金雕龙的香炉被重重砸在地上。
炉盖弹开,骨碌碌滚了一圈,空气中檀香醇厚的气息陡然加重。
香灰泄了一地,一直蜿蜒到堂上跪着的人膝前。
“逆子!”
成帝与皇后坐于大堂最上首,沉着一张脸,望向跪在地上的裴则逸。
青霭悄悄附在阮笺云耳侧,低声讲述着事情的全貌。
原来卢进保带人去时,成帝原只是为走个形式。
毕竟一个小小虚爵的女儿,还不值得日理万机的帝王如此费心。
然而谁能想到,临近六皇子寝殿时,却听未关严的窗隙中断断续续传出几丝呻吟。
呻吟急而切,混合着男子的粗喘和女子的低吟。
卢进保久经人事,哪能识别不出这种声音?当下心里“咯噔”了一声。
然而这到底是皇子寝殿,不好擅自闯入,遂急匆匆地赶来请示成帝。
据说成帝步辇到时,听见房中呻吟仍未停歇,当即勃然大怒,一脚踹开了寝宫大门,将两人当场抓获在床!
亲眼所见,铁证如山,裴则逸如何也抵赖不得。
青霭讲得绘声绘色,阮笺云尽力抑制着脸上的表情,心中咂舌。
听到有关那事时,忍不住悄悄抬眼,瞄了裴则毓一眼。
说出去不怕人信,做夫妻已有月余,两人之间却比今日的主角还要清白许多!
砸了香炉,成帝似是仍不解气,随即重重一掌拍在案上。
“私相授受便也罢了,你竟还敢在选妃之时做出这等寡廉鲜耻之事!”
“若此事传出去,要让群臣如何议论皇室,如何议论朕!”
“朕因你而蒙羞!”
天子之怒,流血漂橹。
阮贵妃身子抖了一下,拼命忍住喉中的哽咽,却还是泄出了一丝哭音。
成帝发泄完,总算气顺了一些。
平复半晌,才盯着裴则逸沉沉开口:“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裴则逸浑身散发着酒气,眉目间瞧着有些惫怠,朝着成帝一叩首。
“都是儿臣之错,但请父皇责罚。”
成帝闻言,面色稍霁。
“总算还有些担当。”
“朕明日便会颁一道圣旨,将许家二女赐婚于你。”
此事宜早不宜迟,若圣旨及时,消息传出去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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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以两人早已定情,只待圣旨赐婚开脱。
赐婚?
裴则毓不置可否,眼底划过一丝讽刺。
恐怕有人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吧。
果不其然,只听阮贵妃“扑嗵”一声跪倒在地,哭声凄厉:“陛下!”
她膝行着向前,一张明艳的脸哭得梨花带雨:“陛下三思!那许家二女出身低微,其母甚至曾在乐坊为伎,逸儿天潢贵胄,怎堪相配啊!”
成帝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怒火再度升腾,怒吼道:“是他污了姑娘家的清白!你若有怨言,怎不问问自己的好儿子,为何做出这等龌龊之事!”
阮贵妃尖叫一声:“陛下怎知不是那妖女勾引逸儿!”
“她母亲出身乐坊,定是教她了些下流功夫,就是为了今日攀上逸儿!”
裴则逸不忍,伸手去拉她,低声道:“母妃……”
“你闭嘴!”阮贵妃狠狠甩开她的手,目光仍逼视着成帝,“陛下若不信,何不召那宫婢来问,看她是如何从席间走到逸儿床上的!”
成帝原并未往这方面想,此时陡然听阮贵妃提起,心下不由得也生出几分疑惑。
皇后自起始便一直保持沉默,此时见成帝动摇,终于温声开口道:“陛下若有疑虑,不如将那许二姑娘一并召来问话,也好对照一番。”
开玩笑,她怎能容许阮贵妃一言堂的存在?
那宫婢在容华宫做事,自然任凭阮贵妃拿捏,想她说出有利阮贵妃一方的话,自是易如反掌。
阮贵妃一直心心念念着要给六皇子找个有分量的岳家,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她自然不可能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
成帝沉吟片刻,颔首应允:“也好。”
不多时,两人被宣召上殿。
许令窈跪在裴则逸身侧,鬓发散乱,纤细的身体裹在披风里,只露出一张苍白俏脸。
她眼角泪痕未干,眉目间一片颓色,如娇花摧残,令人心生怜惜。
裴则逸余光见她这副模样,抿了抿唇。
“朕问你,你为何要去六皇子的寝殿?”
“臣女……”
许令窈咬住唇,再抬首时,泪已盈盈于睫:“回陛下,臣女事先并不知那是六殿下的寝殿。”
“你撒谎!”
那小宫女听她此言,猛地抬头,双眼写满不可置信。
“明明是你说拾到了殿下的玉佩,问我殿下寝宫在何处的!”
许令窈回望她,眼神满是受伤:“姑姑何故污蔑我?我与殿下分坐两席,从未遇见,如何捡到殿下玉佩?”
“再者,若我当真拾得玉佩,为何不交由宫人,非要亲自送还呢?”
小宫女脱口而出:“我以为你是会……”
“咳、咳咳!”
阮贵妃忽然猛地呛咳一阵,待众人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后,才楚楚道:“臣妾前些日子受了风寒,还没好全……”
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一泄。
问话被打断,成帝神色不豫,不咸不淡地宽慰了句:“贵妃注意身体。”
阮笺云这边却是思忖着两人方才的话,脑中忽得划过一丝电光。
芙蓉鱼片,佛茹忒果熬成的汤。
她瞳孔骤然一缩。
会……
惠阳?
34. 留宿
念头闪过,先前所有疑问都在此时豁然开朗。
阮笺云有些发怔,身形轻微摇晃,下意识伸手撑住座椅。
恰逢此时裴则毓也落下手,两人手背相触,一擦而过。
裴则毓微一蹙眉,在案下牵过她的手,用掌心的温度温暖她冰凉的指尖。
她的手似乎总是凉的。
阮笺云恍惚地转过头,轻轻喊了一声:“殿下。”
她脸色是不寻常的苍白,眉尖细细蹙着,睫羽微颤,墨黑的眼珠望向他时,眼中似含了无限不安。
裴则毓心尖一软,想也不想便捏捏她的指尖,低声安抚道。
“我在。”
阮笺云抿唇,抑制住内心的惊涛骇浪,小声道:“……我有个猜测。”
她指尖微微挣脱,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一个“惠”字。
“结束之后,我再与您详说。”
裴则毓不解她意思,但听她如此说,便颔首应下:“好。”
得他保证,阮笺云定了定神,重新将目光投向殿上。
只听阮贵妃曼声道:“陛下问话,你说话可得仔细些,别漏了什么才好。”
说话时,“仔细”二字咬得略重了些。
那宫女闻言身子抖了一抖,沉默半晌,如同被抽尽力气般缓缓伏倒在地,声音嘶哑绝望:
“是奴婢一时鬼迷心窍,攀咬许姑娘……”
“许姑娘所言,句句属实。”
陡然转变的话语令众人神色各异,皇后缓笑一声,意味深长道:“此婢口供前后迥异,实难不令人多想啊。”
说罢,转头看向成帝:“陛下怎么看?”
成帝神情喜怒难辨:“来人。”
他挥手:“将这婢子关入慎刑司,着人审问。”
纵然早有预料,阮贵妃还是手一抖。
她强自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假装自己内心毫无异样。
自上次后,陛下对她的信任便再不复从前。
然而问询还未结束。
“许氏,”成帝换了称呼,冷淡道:“朕听闻,你在席上并未饮酒。”
“既如此,六皇子醉酒失仪,你为何不阻拦他?”
来了。
许令窈心中默念,深吸一口气,朝成帝恭敬地叩首:“回禀陛下,臣女的确未饮酒。”
“但不知为何,席至一半,忽感神躁面热,遂欲离席冷静片刻。然而行至园中,因不熟地形迷了路,这才向那宫婢求助。”
“臣女至六殿下宫门时,已眼花无力,分辨不清顶上牌匾,只能听凭直觉进去……”
“臣女进去后便靠在门口的一处软榻上,失了知觉,再之后……”
许令窈喉中溢出一丝呜咽,哽咽道:“千错万错,都是臣女之错。”
“臣女自知才德甚微,身份卑贱,不堪与殿下相配。”
“但望陛下念及臣女父兄,赐臣女一死,以示文渊侯府清白。”
言罢,再次深深叩首。
话音落下,殿上一片寂静。
众人都没想到她竟会刚烈至此,内心颇为唏嘘。
成帝叹了口气,缓了语气:“起来吧,何至于此呢。”
“老六,你自己说,该如何处置。”
被点到名,僵硬许久的裴则逸也朝着成帝叩首,沉声道:“儿臣愿将功补过,娶许二姑娘为妻。”
“不可!”阮贵妃惊呼一声。
她奋力捶了裴则逸数下,转而朝成帝哭求:“陛下,陛下,皇子妃人选应慎重,怎可轻易决定!”
“逸儿虽有错,可他到底也是皇子!为示弥补,将许氏收入房中为妾,不也算文渊侯府之幸吗?”
许令窈闻言浑身一震,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向阮贵妃。
随即咬牙,起身飞快朝大殿边缘的柱子跑去。
“不好,”阮笺云瞧出端倪,低喝一声,“拦住她!”
宫人如梦初醒,却还是晚了一步,堪堪只减缓了许令窈触柱的力度。
她额角一丝鲜血蜿蜒而下,裴则逸瞧见,不顾阮贵妃阻拦,快步至许令窈身边,将她揽进怀中,哑声唤她:“窈儿。”
许令窈费力地睁开双眼,美眸晶莹,缓缓坠下一颗泪来:“殿下……”
“臣女乃文渊侯嫡女,祖宗有训,不可为妾。”
“今生无福侍奉您身侧,臣女只盼来世,能与殿下相守……”
她断断续续说完,便头一歪,昏死了过去。
裴则逸眼见她在自己怀中闭上眼,只觉心脏如被人攥住般阵阵抽痛。
他缓缓收紧力道,将许令窈抱在怀中,低声道:“母亲,出身并非人自己能抉择的。”
“窈儿秉性贤良,坚贞不渝,儿臣已属意择她为妻,还望母亲成全!”
阮贵妃急火攻心,连声音都变得更尖厉了几分:“她这是在逼……”
“你”字还未说出口,成帝猛地一掌拍在案上,低吼道:“够了!”
“当初你求朕为老六选妃,只说让他自己挑个钟意的;如今他已满意,你倒是不满了。”
“文渊侯府家世清白,对朝廷忠贞不二,你若还不满意,朕当真不知你是要择何等尊贵的儿媳!”
“到底你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
成帝一锤定音:“卢进保,拿纸笔来。”
“朕现在就为他们二人赐婚。”
大局已定,阮贵妃顿时失去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
裴则逸看也不看她,只抱紧怀中的许令窈,叩首谢恩:“谢父皇成全。”
皇后瞄了一眼下首,柔声开口道:“陛下,那宫婢……”
成帝回神,想起那婢子,淡淡道:“交由皇后审问吧。”
“依许氏所言,今日之事,恐是有人蓄意陷害。皇后务必严加审问,将幕后主谋查个水落石出。”
此举正合皇后心意,她当即应道:“臣妾遵旨。”
“今日之事,所有人务必守口如瓶。”
成帝眼神巡视了一圈,疲惫地挥了挥手:“都散了吧。”
众人领命,纷纷各自散去。
为处理政事,裴则毓暂且住在西暖阁,两人拒了轿辇,一步步相携走回阁中。
待门窗紧闭后,裴则毓才在阮笺云身边坐下,温声道:“你要与我说什么?”
这个猜测实在过于惊世骇俗,即便打过好几遍腹稿,话到临头,阮笺云还是不免紧张。
她定了定神,斟酌着字句,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以和盘托出。
听她讲述的过程中,裴则毓的眉尖也一点点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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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阮贵妃原想在惠阳身上下药,却误打误撞被许二姑娘吞了?”
阮笺云抿了抿唇,“嗯”了一声。
她最终还是没有告诉裴则毓,自己并未在席上见到许令窈吃鱼。
那碟芙蓉鱼片,自始至终只在方若淳的案上出现过。
“惠阳身后,是整个征西将军府。”裴则毓轻而易举便想通了其中关窍,语气冷然:“当真是好计谋。”
阮笺云不语,内心阵阵寒凉。
方若淳到底只是个孩子,平素又对阮贵妃颇为亲近,她竟也下得去手。
她头一次鲜明地感知到,这宫中,个个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纵使是莽撞跋扈的阮贵妃,坐上今日这一地位,内里也绝不是简单的人。
裴则毓见她沉默半晌,以为是自己的语气吓到她了。
犹豫片刻,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温声道:“别怕,有我在。”
他下颌抵在她的头顶,发间女子馨香的气息悠悠传入鼻腔,蓬松柔顺的触感令人如置身堆叠的绸缎间。
身前男子的臂膀宽阔有力,阮笺云鼻尖触到他坚硬的胸膛,鼻腔盈满熟悉的桃花香气,不安的心神也逐渐平定下来。
两人又相拥了片刻,阮笺云才想起自己还有话与他说,微微使力,挣开了他的怀抱:“殿下,还有一事。”
怀里柔软温热的躯体骤然离去,裴则毓臂弯里瞬间空荡荡的。
他收回手,心中罕见地出现一种名为“不舍”的情绪:“何事?”
阮笺云斟酌着字句:“原先府内一应事物,均由孔嬷嬷负责。”
“如今我替嬷嬷分担厨房食务,决策方面,难免与嬷嬷意见相左……”
闻弦歌而知雅意,裴则毓了然。
这是在问他可不可以动孔嬷嬷。
“皇子府一切内事均由皇子妃做主,你只管放手去做,不必来请示我。”
他没意见。
阮笺云放下心来,犹豫着告辞离宫。
裴则毓看出她心思,温声道:“时辰也差不多了,用了晚膳再走吧。”
夫妻俩久未相见,阮笺云心中不知为何,也不想如此快地分离,便欣然同意了。
晚膳回归御膳房的正常水准,比清明家宴那日好吃了不少。
阮笺云心中暗自比对了一番,坚定地摇了摇头。
还是不如裴则毓亲手做的好吃。
她这会忙着出神,因此没看见裴则毓将时良叫了进来,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用完晚膳,准备套车回府时,却见青霭耷眉耸眼地走了进来:“姑……主母,下面来人说马儿受凉,腹泻不止,恐难回去了。”
阮笺云讶然,还不等她发问,裴则毓的声音便传了过来:“那当真不巧了。”
他语气里透着些许遗憾,随即话锋一转:
“舟车劳顿,夫人今夜不如宿在宫里,明日一早再回府好了。”
阮笺云犹豫片刻,还是点了头。
有了上次的经验,想必偏殿已经收拾出来了吧。
届时她睡偏殿,裴则毓睡主殿便是。
只是……
阮笺云歪了歪头,眼神有些困惑。
偌大一个皇城,竟只有那腹泻的四匹马可供差遣吗?
35. 晨安
阮笺云站在屋内,难得双眼放空,不知所措。
裴则毓摸摸鼻子,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我也不知他们没收拾偏殿。”
“无事,我睡软榻便是。”
他捞起外侧的被褥,竟当真朝软榻走去。
那软榻不过供人平常坐靠罢了,裴则毓身高八尺,躺上去只怕还伸不开腿。
若真在上面睡上一宿,恐怕起床时,四肢都酸痛得不像自己的了。
阮笺云心软,哪能眼睁睁见他这样委屈自己,指尖当即扯住他衣袖,轻声道:“殿下若不嫌弃,还是与我同床罢。”
她果然拦了他。
裴则毓笑笑,转身柔声问她:“当真?同枕而眠,我怕扰你清梦。”
阮笺云坚定地点了点头。
留宿宫中,本就是她叨扰了裴则毓的清静,又怎好意思叫人家将就自己。
再说,两人又不是没有一起睡过。
裴则毓的睡品优良,不磨牙不打齁,连睡姿也端正,两人各占床榻两边,规规矩矩,不曾有任何逾越之举。
更何况……
阮笺云眼神闪了闪。
他们是三聘六礼,名正言顺的夫妻,睡在一张床上,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
时辰不早了,依旧是阮笺云先去净房沐浴,裴则毓随后。
裴则毓候了不久,净室的门打开,飘出一团水汽朦胧的白雾,将整间屋子覆上一层馨香的潮意。
阮笺云从热腾腾的雾气中走出来时,乌发滴水,两颊生春,连眼波都被蒸得潋滟。
偏偏她眼神又是单纯的,没有一丝邪念的。
“殿下,我好了。”
裴则毓应了一声,克制自己将眼神从她滴水的发间离开。
他向来不用人伺候,很快便出来了。
出来时,见阮笺云乌发仍未干,正站在铜镜前绞着湿发。
她正专心将长发绞干,因此并未发现裴则毓已经从净室出来了。
一颗水珠顺着发梢,啪嗒一声,落在她雪白纤细的脖颈上,顺着寝衣后领流了进去。
裴则毓目光顺着那水珠的走向一路向下,望见她蹁跹优美的肩胛,如一只振翅的蝴蝶。
再往下,是微微弯曲的脊骨,以及盈盈一握的细腰。
裴则毓闭了闭眼,没再继续向下看。
他走过去,站在她身后,伸手将她手中的巾子接了过来。
“我来吧。”
他骤然出声,阮笺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转过头,湿润的眉眼犹如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这人属猫的吗?走路怎么都没声的!
见她这副明显被吓到的模样,裴则毓轻笑一声:“对不住,下次我提前说。”
眼前之人认错态度良好,阮笺云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是欲言又止地望了一眼他手中的巾子。
她可不敢劳动堂堂皇子伺候自己绞头发。
“殿下,要不……”
裴则毓故意曲解她意思,挑眉:“不信我?”
他都这么说了,阮笺云只能转过身默默等着,内心祈祷裴则毓真能把自己的头发擦干。
她可不想湿着发入睡,第二天是要头痛的。
身后的人动了。
一只温热的大手穿过她发间,捞起一缕青丝,用帕子一寸一寸按压,吸干上面的每一滴水分,保证不再有“漏网之鱼”掉进她后领。
待确认这一缕上不再有湿气后,才捞起另一缕,继续重复同样的动作。
他力道温柔而有存在感,令人安心的桃花香气从背后围拢,将阮笺云整个人裹在其间。
紧绷的肩胛逐渐放松下来,阮笺云习惯了他的力道,彻底松懈了身体。
太过舒服,以至她甚至产生了几分困意。
感受着那双指尖有薄茧的大手在头皮上轻轻按摩,阮笺云不自觉地闭上眼,唇边溢出一丝嘤咛。
带着些微鼻音的柔软,犹如一只全身心依赖的小动物。
那双大手闻声停了一瞬。
意识到自己刚刚干了什么,阮笺云瞬间清醒过来。
滚烫的羞意即刻间爬上她两颊,阮笺云甚至不敢抬头透过镜子看身后的人,慌忙找话题道:“……殿下还是第一次为人绞头发吧?”
话才出口,她就忍不住咬掉自己的舌尖。
这不是废话吗?裴则毓又无侍妾,又是头次娶亲,怎可能有机会替别人绞头发?
她忽地感到身后热度徐徐攀升,男子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颈侧,激得那一小块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是。”
“弄疼你了?”
阮笺云抿唇,摇了摇头:“没有。”
恰恰相反,舒服得她都快睡着了。
回答完后,裴则毓好像又回到了原先的位置,头顶的手指依旧在不疾不徐地揉按着她的头皮。
两人一时无言。
阮笺云正思忖着找点话题防止瞌睡,便听裴则毓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夫人的头发很软。”
及腰的长发乖顺地窝在他掌中,黑如墨,亮似段,偏偏又柔软非常,握上去,如合上一掌流水。
阮笺云“嗯”了声:“外祖总因此说我挑食。”
她儿时常常因发质太软、梳不好头苦恼,外祖便以此为由,恐吓她多吃从前不爱吃的木耳、枸杞等。
身后传来一声短促的低笑:“现在呢?”
现在?
阮笺云眨眨眼,唇角的笑容含了些不好意思:“现在……嫁人了,殿下不管,府中的吃食我便能自己做主了。”
身后笑声更甚。
阮笺云才揭了自己的短,此刻内心暗自后悔,决定直到头发绞干前都不再开口。
两人间久久不言,阮笺云站得疲累,早便坐下了,专心享受裴则毓的伺候。
头顶力道适中有度,她眼皮越来越沉,不知觉地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身子一轻,面前多了一道宽阔温暖的胸膛。
身下是两条劲瘦有力的手臂,她被人横抱在怀中,正往床的方向走去。
许是因为这怀抱太过温暖,又或者是因她实在过于困了,阮笺云便没有推辞着要自己下来走,任由裴则毓将她抱到拔步床上。
身体接触到柔软温暖的被褥时,耳边响起一声喟叹。
“老人说,发软之人心软。”
“这样说来,夫人的心肠实在太软。”
只是这样软的心肠,恐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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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会害了她自己。
阮笺云咕哝一声,翻身滚入里侧床褥,将乌黑圆润的后脑对着他。
裴则毓知她此时困意深沉,应当没听见自己的话。
低笑一声,也吹了烛台,落下帘幕。
听着身侧清浅的呼吸,他以为阮笺云已睡熟,便也准备入睡
谁知刚闭上眼,便觉一只柔软微凉的小手伸来,抚了抚他的鬓角。
阮笺云声音低而浅,断断续续,似梦中呓语。
“殿下的心……也很软。”
抛下这七字,小手便窸窸窣窣伸了回去,再无动静。
枕畔的呼吸均匀柔软,那人已沉沉坠入梦乡,独留裴则毓一人在阒寂黑夜里怔然。
心软……吗?
他活了二十年,还是第一次被人用这个词形容。
被他利用、威胁、害过的人一只手数不过来,这些人临死之前,无一不骂他歹毒阴险,如恶鬼修罗,死后必定下十八层地狱,不得往生。
还是第一次,有一人说他心软。
裴则毓微微侧目,在黑暗中用目光描绘出一个随着呼吸轻微起伏的身影。
她背对着自己,睡得香甜,毫无防备。
不是的,他在心底默默反驳她。
像他这样的人,如果心软,早不知死在别人手里多少回了。
若被她知道了自己在背地里做的那些事,还会说他“心软”,还会像今日一般这么信赖他吗?
裴则毓几乎在顷刻间便得到了答案。
她是个善良柔软的人,绝不会再相信自己。
所以……
裴则毓目光沉沉,长臂一伸,将她柔软的躯体捞进怀里。
怀中的人头枕在他的肩上,被坚硬的骨头硌到,不适应地动了动。
随即找到了舒服的姿势,乖顺地不再动弹,呼吸也重新变得绵长。
裴则毓垂眸看着她头顶的发旋,缓缓收紧手臂。
所以,绝不能让她知道。
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雨丝顺着梁顶的瓦片滑下,在雕花窗柩上蜿蜒。
阮笺云身处温暖之中,一夜好梦。
翌日天气放晴,伴随着第一缕阳光映入室内,阮笺云悠悠转醒。
她初还有些迷糊,没睁开眼,只觉腰间搁了一条有力的手臂,压得她喘不过气。
哪来的手臂?
念头升起,整个人便猛地清醒了。
下意识睁开眼,眼前便是一张放大的俊脸。
眉骨高挺秀丽,眼窝深邃;眉浓而墨黑,斜飞入鬓;鼻骨立体笔直,薄唇锋利……
还有睫毛,怎会有人睫毛长得这样长、这样密,简直羡煞旁人……
腰间手臂似乎动了一下。
下一瞬,那双形状姣好如桃花瓣的双眼睁开,瞳仁里清晰地倒映出她睁大的双眼。
长睫微垂,透出一丝漫不经心的蛊惑。
阮笺云下意识后退,然而腰间手臂不松反牢,更加收紧了几分,将她贴近自己的胸膛。
有热气侵攀上她的耳尖,贴着耳骨渡进去。
周身避无可避地被浅淡的桃花香淹没,那人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初醒的慵懒。
“晨安,夫人。”
36. 迟起
阮笺云也想不明白,为何睡前两人都安安分分地各处一侧,醒来之后就变成了这般缠绵无隙的相拥?
裴则毓的睡相很好,那难不成是自己……
尴尬与羞涩齐齐涌上心头,含含糊糊应了声:“殿下也晨安。”
正欲起身,忽得发现裴则毓的手臂还横在她腰间,像一柄沉重的烙铁,烫得她心慌。
“殿下……”
裴则毓装没看见她欲言又止的眼神,故意道:“怎么了?”
阮笺云抿了抿唇,决定还是继续委婉:“我侍奉您起来吧。”
身前的人轻笑一声:“不急。”
此人软硬不吃,阮笺云无法。
她含蓄惯了,不知该怎么与裴则毓说一声,让他把自己的手臂挪开。
索性用行动表明,试图挣开他的桎梏。
她在被子里扭来扭去,膝弯不知觉抵到了坚硬的一处。
裴则毓早晨初醒,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怎会没有知觉?当下闷哼一声,制住她作乱的膝盖,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动弹不得。
“别乱动。”
一只大手按在她后脑,强硬将她的脸压在自己锁骨上。
眼前喉结微动,阮笺云莫名感觉头顶传来的声音有几分隐忍的喑哑。
但裴则毓身上的温度透过一层薄薄寝衣渡到她身上,阮笺云察觉出他掌心不同寻常的炙热,便听话乖乖不动了。
裴则毓深吸一口气,暗自平复着下腹的躁意。
原本打算作弄她一下便起床的,如今倒好,要等它冷静下来,两人只怕少不得要多捱一阵了。
就当赖床了吧。
裴则毓这样想着,颈窝里忽然传来一道期期艾艾的声音。
“殿下昨夜……有醒过来吗?”
裴则毓挑眉,答她:“没有。”
阮笺云闻言,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
裴则毓昨夜若是没醒,那就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靠过来的,她也不算特别丢人。
谁知裴则毓接着悠悠道:“不过,早上倒是醒过一回。”
阮笺云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下一瞬,裴则毓果然道:“醒来时,夫人枕在为夫臂上睡得香甜。”
“怕惊扰夫人,是以至今不敢动弹呢。”
他骗她的。
真相是今早他醒了一回,发现阮笺云嫌窝在他怀里太热,早就自己睡到靠墙的里侧去了。
是他将人扒拉过来,摆出枕着自己臂弯的样子,虚拢着怀中的人,才安心地睡回笼觉。
阮笺云一惊,当即忙不迭抬起头,心中愧疚无比。
他被自己枕了一夜,胳膊只怕早就麻了吧?
裴则毓抽出手臂时,蹙眉“嘶”了一声。
阮笺云见状,心中愧疚更甚,连忙主动跪坐在侧,给他按摩揉捏手臂。
其实只是有一点麻,但被她按摩的感觉太过舒适,于是裴则毓聪明地选择了不说。
这番一闹,裴则毓下腹的热躁也散了,两人终于姗姗晨起。
先前笑闹耽误了时间,洗漱用膳时,便都有些匆忙。
裴则毓离去御书房还有些时间,于是先送阮笺云出宫。
车已套好,昨日送她来的枣红色骏马腹泻初愈,不复来时亲热,见到她也只是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
宫门巍峨,阮笺云举目远眺裴则毓身后重重朱红宫闱,笑着道:“殿下回去吧,不必送了。”
裴则毓垂眸注视她温软的笑颜,忽得抬手,从她鬓角取下了什么东西。
阮笺云不明所以,摸了摸发髻,眼神疑惑地望向他。
在她疑惑的眼神里,裴则毓摊开掌心,唇角笑容轻浅:“一枚落英。”
柔弱浅粉的花瓣静静躺在他掌心里,散发着熟悉馥郁的香气。
阮笺云认出来,有点惊喜地笑了:“是殿下最喜欢的桃花。”
最喜欢的?
裴则毓扬眉,不置可否。
他现在最钟意的不是桃花了。
但他并未说什么,只是合拢掌心,将那枚曾落进她发间的花瓣收进掌中。
阮笺云见状,有些遗憾。
她原还想向裴则毓讨来,做个纪念呢。
不过也罢。
时辰不早了,她不好意思再为这种小事耽误裴则毓的时间,只道:“殿下快回去吧,府中一切有我。”
裴则毓笑笑:“好。”
他再度抬手,不过这次不是从阮笺云发间取下落花,而是理了理她的鬓角。
动作细致温柔,一如那日她整理他的衣襟。
阮笺云恍神,反应过来后,脸色微微一红。
她后退一步,朝裴则毓认真道别:“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裴则毓眼中笑意更甚,他何时拦着不让她走了?
“等我回来。”
阮笺云闻言,弯了弯眼睛,郑重地“嗯”了一声。
车帷落下,轮轴转动,骨碌碌地驶离了他的视线。
直至视野尽头再看不见马车的影子,裴则毓才缓缓转身,一个人走进遮天蔽日的皇城。
张开手,那枚柔软的花瓣被攥在指尖。
他举起那花瓣贴近唇边,轻轻落下一吻。
有馨香传入鼻腔,不知是花香,沾染了他气息的体香。
裴则毓眼神沉沉,将那枚花瓣收进袖口。
宫里的事,得尽早解决了。
他有些想家了。
—
阮笺云回到房中不久,周英便来了。
周英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这次眼中却是带了明显的笑意。
“主母,查到了。”
“孙蓉那边有个人,曾看见一个头生癞子的醉汉进了青霭姑娘派人盯守的当铺,出来时鬼鬼祟祟,手上还拿了一个布口袋,随后径直进了博坊。”
“奴婢猜口袋里的定是银子,于是装作打听价格,从当铺掌柜那儿得到了些消息。”
“那癞子的钱果然是当了东西得来的,只不过掌柜的知道他跟咱们皇子府有些渊源,不敢多说。”
阮笺云指骨不紧不慢地叩着桌案,慢慢道:“这么说是孔嬷嬷偷了府里的东西,拿去给她侄子当掉换了银钱?”
周英点头。
得了好消息,阮笺云眼中却不见喜色。
“库房的钥匙与一应单子,都在孔嬷嬷那儿吧?”
没有单子,就不知道孔嬷嬷是偷偷拿了哪些物什出去典当,更无法与其对峙了。
周英想到这一点,唇角的弧度也逐渐淡了下去。
阮笺云见她被自己也感染得凝重起来,从案上端了一碟糕点给她,安抚道:“不急,你这段日子辛苦了,休息一下。”
她想了想,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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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叫孙蓉来见我。”
敌人的敌人,便是盟友。
用完午膳后,阮笺云又小睡了一会。
宫里规矩多,她今晨起得比在府中时早了不少,午睡也能补补精神。
才洗漱完不久,周英便领了人进来。
圆鼻圆脸,颊边黑痣,正是孙蓉。
“奴婢见过皇子妃。”
旁边的青霭立刻上前一步,威严纠正:“是主母。”
孙蓉斜眼瞟了她一下,还是跟着改口了:“奴婢见过主母。”
阮笺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着道:“孙姑姑快起来吧。”
孙蓉发间已有银白,想来也是上了年岁,然而脸上皱纹比起孔嬷嬷却是不多见,身形饱满,气色也红润,想来日子应是过得很滋润。
一下被她拔高到“姑姑”的位置,孙蓉当即眉开眼笑,喜不自胜地站起身。
阮笺云垂首啜了口茶,感叹道:“我与姑姑当真投缘呢,当时满园子的人,唯独姑姑瞧着最合我心意。”
“不想眼拙错认了人,竟是我的不是。”
孙蓉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责怪呢?连忙道:“哪里哪里,都是奴婢辜负了皇……主母的期待。”
见阮笺云性子这般软,口气又这般温和,心里不自觉更轻慢了几分。
厨房换血那次,她还以为眼前这个年轻的主母有什么能耐呢。
现在想来,不过是打了姓孔那老货一个措手不及,一时机灵罢了。
这次找她来,还不是因着无法奈何那老货?
阮笺云接下来果然顺她心意地叹了口气。
“孔嬷嬷是宫里出身,我对她,心里总是有些惧怕的,姑姑您就和善多了,若是;”
她看着孙蓉,惆怅道:“若是姑姑管着这府里,我也能安心许多。”
孙蓉在皇子府当了几年的差,岂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当即朝阮笺云磕了个头:“奴婢愿听主母差遣,但凭主母吩咐。”
她想了想,最终一咬牙,低声道:“主母可知,那老货在府外有个侄子……”
阮笺云故作惊讶地听着,不时点头附和几句。
“……我们都怀疑,那老货就是靠当掉府里的东西去供她那个癞子侄儿,不然仅凭月钱,怎么养的起那么个赌鬼。”
孙蓉做出总结。
阮笺云作出一副恍然的样子,眼神还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被欺骗后的受伤与愤怒:“孔嬷嬷竟是这种人……”
“可是,没有库房的单子,如何让她承认呢?”
“这好办!”孙蓉把胸脯拍得啪啪作响,“奴婢之前有个相好的就在库房当差,他祖宗曾经是古董商,有个对御赐物件过目不忘的本领,奴婢去寻他,看他能不能找出库房里少了的东西。”
“当真?那便多谢孙姑姑了。”阮笺云感激地道,又与她闲聊了几句,把事情布置稳当后,才叫青霭送人出去。
孙蓉动作很快,用过完善后,便递了一个手写的单子过来。
阮笺云目光落在那张单子上,唇角勾了勾。
—
孔嬷嬷今早起来时便忽觉一阵心慌,不知为何,总感觉要出大事。
她皱了皱眉,只当自己多虑了。
谁知刚用过早膳,阮笺云房里的青霭便找来了。
“孔嬷嬷,”青霭扬一扬下颌,道,“主母有命,请吧。”
37. 陷阱
后院主屋。
“嬷嬷来了?”阮笺云笑了笑,搁下手里账本。
孔嬷嬷余光瞥见垂首站在一旁的孙荣,低低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她就知道,肯定是这个软骨头挑的事。
敷衍地行了个礼,随即站起身来:“皇子妃叫老奴来是为何事?”
阮笺云抬手,止住青霭要纠正她称呼的话,笑笑道:“不过是问嬷嬷些事罢了。”
“库房的钥匙,是在嬷嬷那里吧?”
“有人同我说,”阮笺云意味深长道,“嬷嬷以权谋私,偷拿府里的东西出去典当啊。”
“嬷嬷,确有此事吗?
孔嬷嬷心里“咯噔”一声。
她恨毒地瞥了一眼身旁沉默不语的孙蓉,内心只恨自己没办法将这贱人抽筋剥皮。
定是自己从前给了这贱人几分好脸,叫她出府采买时撞见的。
不过,那又怎样?
孔嬷嬷挺了挺胸脯,目光冷静笃定。
库房的单子在她手上,阮笺云初来乍到,定不清楚皇子府里到底有哪些东西是少了的。
就算她去问九皇子,也是一样的结果。
自己也贿赂威胁了当铺掌柜,这帮人休想从掌柜的嘴里翘出一个字!
想到这里,底气更加足了几分,淡淡道:“不是奴婢做过的事,奴婢绝不承认。”
紧接着竟反问阮笺云:“敢问皇子妃,是哪个贼人来您面前嚼舌根,如此诬陷奴婢?”
“府里用人,最忌争风吃醋、邀宠献媚,若有违反——”
她目光缓缓巡视一圈,最终落在孙蓉身上。
“奴婢必狠狠责罚那人,令她后悔做出这等污人清白之事。”
这番话说得不可不谓正气凛然。
孙蓉依旧低着头,只脖颈青筋暴起,死死咬住后槽牙。
这老货倚老卖老,仗着曾在宫里伺候过,就敢如此不敬主子,不知道的,还当真以为是长辈教训孩子呢!
不过,孙蓉唇角弧度暗暗上扬。
这会先让她威风着,且看待会,她还笑不笑得出来!
“是吗?”
阮笺云依旧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并未顺着她的话走,安抚道:“嬷嬷不必动气,不过是些闲言碎语,传到我耳边来了。”
“既是子虚乌有之事,那劳烦嬷嬷陪我去库房走一趟,与单子对上一对,如何?”
孔嬷嬷不慌不忙地点头起身,模样坦然,倒叫一旁的孙蓉心里犯起了嘀咕。
这老货不会真留有什么后手吧?
然而看着已经走远的几人,她一咬牙,跟了上去。
单子交到阮笺云手中,她大眼一扫,随手指了几样:“把那条玉狮蛮仙腰带,董源的《潇湘图》,还有那只犀角雕玉兰花杯都取出来瞧瞧。”
孔嬷嬷眼中闪过一丝嘲弄,随即转身去寻了。
不久,便与另两个小丫头一道,一人捧着一件阮笺云要的物什出来了。
见意料中她空手而归的景象并未出现,孙蓉原本得意的眼神霎时化为震惊,下意识惊叫一声:“怎么可能?”
孔嬷嬷眼神不着痕迹地从她脸上扫过,嘴角微微上扬,心中是不尽的得意和嘲弄。
就凭这个蠢货,也想扳倒她?
皇子妃出身乡下,自然不知方才她所要的,都是御赐之礼。
陛下降福,怎敢轻易转手?只怕单单拿出去,便能得一个杀头的罪名!
不枉她煞费苦心,时时搬弄这些物件,就为今日能混淆视听,叫她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思及此,嘴角笑容更甚,徐徐道:“皇子妃,老奴斗胆,不知有一句话当不当讲。”
只见阮笺云此时亦是面色郁郁,勉强笑道:“嬷嬷但说无妨。”
孔嬷嬷奋力抻了抻,将自己已有些微佝偻的腰背挺直,道:“皇子妃年幼,难免涉世未深,不知人心险恶,听信小人谗言,这也是常有的。”
她眼风凌厉地扫过一旁呆站着的孙蓉,见她面色发白,心中甚是畅快:“老奴负皇后之命,理应为皇子府清除小人,匡扶正道。”
“背后嚼舌根的贼人,不如便交由老奴处置吧。”
原以为还要再费一番口舌,不想阮笺云摆了摆手,无力道:“我累了,先回房休息了,一切听嬷嬷做主就好。”
说罢,不顾身后孙蓉的哭求咒骂,由青霭搀扶着缓缓回房,身形三步一摇,似是累极了。
眼见主仆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孔嬷嬷嘴角的笑容终于明显起来。
只是在转头看向瘫在地上的孙蓉时,那抹笑意顿时变得冰冷又讽刺。
她脚尖踢了踢孙蓉的手,语气中是不加掩饰的轻蔑:“吃里扒外的东西,以为投靠了她,就能踩在老娘头上了?”
“还愣着干什么?”拍了拍手,道:“给我把这两面三刀的贱妇绑了,卖到窑子里去做苦工!”
有眼力见的立刻往孙蓉口中塞了一块抹布,堵住她挣扎不休的咒骂,随即几人合力将她五花大绑,一道抬着出了偏门。
“都看见了?”孔嬷嬷眼神扫视一圈,冷笑道,“这就是忤逆我的下场。”
周遭下人眼睁睁看着孙蓉遭殃,有怒不敢言,只得诺诺应下。
过午时,青霭掀了里屋的帘子走进来。
“主母,孔嬷嬷来了。”
“嬷嬷来了?快坐,”阮笺云转头吩咐道,“青霭,给嬷嬷倒茶。”
孔嬷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阮笺云,摇摇头:“主仆有别,老奴就不坐了。”
“敢问皇子妃,这次又是何事?”
眼前之人上午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似是惨遭打击。
现在看着,精神劲儿倒是好写好些了。
阮笺云苦笑:“上午是我不懂事,冤屈了嬷嬷,这次叫嬷嬷来,是特来向您赔罪的。”
她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倒叫孔嬷嬷心中一凛,有些警惕起来。
“皇子妃哪里的话,您是主子,无论怎样对奴婢都是应当的。”
阮笺云轻轻叹了口气,为她的滴水不漏头痛。
思来想去,还是委婉道:“下月便是陛下寿辰,呈上去的寿礼还是得准备仔细些才好。”
“不知嬷嬷,可否将库房钥匙和一应礼单交于我?”
原来是在这等自己。
想通了先前她故意放低姿态的原因,孔嬷嬷了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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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松。
再开口,不自觉地便带了教训的意味:“皇子妃年岁尚幼,先前又不曾学过掌家事务,怎好如此急于求成,企图一口吃个胖子呢?”
“老奴在跟皇后之前曾在内务府当差,依老奴看,这钥匙和单子,还是不动最为稳妥。”
竟是毫不留情地驳回了她。
阮笺云失落地垂下头,声音几分黯然:“……嬷嬷说的是。”
见她甚是听话,孔嬷嬷满意地点了点头。
抖完了威风,正欲起身退下,忽听阮笺云道:“只是有一物,请嬷嬷务必带来,让我检查一番。”
“昨日我留宿宫中,殿下同我提起了一株东海珊瑚。”
“听闻那珊瑚是殿下亲自从东海带回来的,长约三尺,高约一尺半,通体莹润,是极罕见的赤红色,一丝瑕疵也无。”
“依殿下的意思,是将那珊瑚作为寿礼之一,添进单子里。”
“只是殿下担心,这珊瑚怕有些年岁了,若是一个不小心磕碰,只怕到时寿礼为残件,不好收场,故特意叮嘱我回府后检查一番。”
注视着孔嬷嬷一寸寸变白的脸色,阮笺云弯了弯眼睛,道:“劳烦嬷嬷,将那珊瑚替我取一趟吧。”
孔嬷嬷木着一张脸,心中拼命思索着对策。
怎么这样不巧!
她不曾听殿下提过那珊瑚的贵重,因此盯了许久,两日之前才偷偷将它拿到了当铺,早已化作扔进博坊的银子了!
忽得灵机一动,做出一副沉痛的表情,道:“这倒不巧了。皇子妃说的那珊瑚我有印象,只可惜上次看时,珊瑚间已有裂隙,恐怕无法做寿礼了。”
“无妨,”阮笺云温声道,“嬷嬷让我瞧瞧,或许还有补救的法子。”
见她如此难缠,孔嬷嬷沉下脸,冷声道:“皇子妃为殿下正妻,一言一行,代表的都是殿下的脸面。”
“献一株有瑕的珊瑚,岂不让陛下多想,害了天家父子间的情意!”
她是宫里出身,一手春秋笔法玩得可谓炉火纯青。
此言既出,若阮笺云还是执意纠结于那株珊瑚,便是坐实了自己上面的言论,落个不忠不孝的名义。
她但凡有点脑子,此时就应知难而退。
胸有成竹地等了半晌,哪知阮笺云意味不明地看着她,许久,竟是“噗嗤”一声笑了。
她一边笑一边抚掌道:“无理也辩三分,我倒真有些佩服嬷嬷了。”
说罢,扬声唤道:“青霭。”
青霭应声进来,手中端着一张托盘。
托盘上盛着一件高约三尺的物件,上面覆了一张黑布,令人瞧不清里面的物件。
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孔嬷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黑布,指甲死死掐进掌心。
托盘被置于阮笺云面前,她笑了笑,抬手掀了那黑布。
——只见黑布之下,赫然便是方才出现在两人对话中的赤血珊瑚!
“青霭,”阮笺云一手托腮,笑吟吟道,“告诉孔嬷嬷,你从哪寻到这么一株与库房里别无二致的珊瑚的?”
青霭冷笑一声,迎上孔嬷嬷恐惧的眼神。
“西坊正数第三家,郑家当铺!”
38. 苦等
眼见事情败露已成定局,孔嬷嬷终于不再狡辩,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
她脸色灰白,低垂着眼睛,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青霭,扶嬷嬷起来。”
阮笺云垂首啜了一口茶,淡淡道,“嬷嬷上了年岁,身子难免不爽利一时坐不稳也是有的。”
青霭应了一声,双手用力一提,硬是将孔嬷嬷按在了凳子上。
身下重新挨到凳子,孔嬷嬷浑浊的眼珠动了动,随即缓缓定在了阮笺云身上。
“……你是故意的。”
声音嘶哑,如久病之人。
她早知孙蓉说的是实情,却故意指了几件御赐之物叫自己放松警惕。
等借自己的手除掉孙蓉后,再亲自处置自己。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是她轻敌,小看了面前这个年轻的姑娘。
阮笺云不置可否,只道:“嬷嬷多虑了。”
她搁下手中茶盏,叹了口气,道:“我知嬷嬷不易,在宫里时陪伴殿下左右,出宫后又操持府里家务,多年辛勤不曾松懈,出此事故,想必也只是一时糊涂。”
“只是嬷嬷年岁渐高,实在不宜如此辛苦。”
“青霭,送嬷嬷去京郊的庄子上颐养天年吧。”
纵然早有预料,听到自己最终的结局,孔嬷嬷也不禁身子一抖。
她牙关紧咬,企图做最后的挣扎:“皇后呢?你动了我,岂不是忤逆皇后?她不会放过你的!”
阮笺云淡笑不语,只是示意侍女将她拉下去。
待孔嬷嬷的叫喊彻底消失在门外,唇角的弧度才彻底淡下去。
皇后?
自六皇子那一事后,恐怕宫里那位,此刻着实顾不上她呢。
正想着,青霭进来禀报:“姑娘,已将孙蓉从人牙子手里截了下来,送到南面的庄子上去了。”
阮笺云“嗯”了一声。
那孙蓉也是个有儿女的,再加上这么多年也只是躲在孔嬷嬷身后捞些油水,倒没真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若是卖进窑子里,未免太过了些。
“还有一事,”青霭颊上露了个小小的笑涡,眼中喜色分明,“宫里来人,说是殿下今晚就要回来了,若早的话,或许还能赶得上晚膳呢。”
阮笺云一怔。
这么快?
她含糊应了一声:“那你动作快些,下午就将不干净的人全打发了,换咱们自己的人上来。”
青霭得令,出去找周英商量了。
此时卧房里便只剩阮笺云一个人,时不时站起身又坐下,神色间难得有几分茫然。
得知消息的那一瞬间,若说心中没有喜悦,那必定是假的。
可裴则毓回来了,两人是像从前一样分居两室,还是像在宫里时睡在同一张床上?
若睡在一张床上,她只想拿根绳子将自己捆起来,别再做出像昨天一样缠人的动作。
脸不知觉热了起来,阮笺云将两颊贴在茶盏壁上,试图借由冰凉的盏壁消去颊上灼热的温度。
又纠结了一会,才终于起身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
掀起珠帘,冲门外唤了一声青霭。
“换人的事交给周英去做,你来给我打下手。”
“晚膳,我亲自来做。”
两人忙碌了一下午,终于赶在天黑之前张罗出了一桌菜品。
阮笺云惦记着裴则毓嗜甜,故而选了几道宁州菜,又怕裴则毓吃不惯甜口,又特意将京城菜式加以改良,尽力使其更符合裴则毓的口味。
这一番下来,腰背、两臂酸痛得直都直不起来,简直不像自己的了。
瞧着琳琅满目的菜式,青霭由衷感叹道:“奴婢还从未见姑娘对谁这么上心过。”
硬要说的话,还是之前为老爷祝寿,才亲手张罗了一桌子菜。
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心疼起来,捧着阮笺云的手轻轻吹着:“姑娘,疼不疼?”
姑娘从前切菜都是用陆公子亲手打的那把小刀,薄而灵巧,最称姑娘的手劲,砍瓜切菜,样样不在话下。
哪像京城的刀,那么笨重,害得姑娘一时不察,白皙的手上多了好几处伤口。
阮笺云笑笑,轻声安抚她:“没事,不疼的。”
她已经上过药,在指腹和指根处缠了两圈纱布。比起手上隐隐的疼痛,反而是对裴则毓即将回来的期待压倒了一切。
“你也陪我忙了一下午,好好歇歇吧,”阮笺云牵着青霭的手,柔声道,“待殿下回来,就可以用膳了。”
周英那边也都安排妥当了,待裴则毓回来,保管还他一个井然有序、焕然一新的皇子府。
青霭咧嘴一笑,顺从地挨着她坐下:“奴婢陪您一起等。”
京城不是多雨的地界,今晚不知何时,却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天色昏暝,雨丝拍在窗上,流进一室寒凉。
滴漏一粒一粒地往下落着,烛光摇曳,案上的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
青霭将汤婆子塞进阮笺云手里,触到她冰凉的指节,心脏一疼。
又取来一件厚实的披风,盖在阮笺云肩上,低声道:“姑娘,亥时了。”
还继续等吗?
剩下一句话没有说出口,阮笺云却自动领悟了青霭的意思。
她垂下眼睫,没什么情绪地道:“都收了吧。”
“菜别浪费了,赏给下人吧。”
两人对着一桌菜等了一个时辰,宫中的消息才姗姗来迟。
裴则毓路上耽搁了,恐怕要晚些时候才能到。
这一耽搁,就又是一个时辰。
指尖的伤口明明早已止住了血,此时却又因为主人冰凉的身体而散发出痛楚。
阮笺云攥住指尖,神情木然,低垂的睫羽遮去了眸中情绪。
青霭轻轻道:“奴婢伺候您沐浴吧?”
应当是宫中有事,才耽搁了那么久罢。
她不怪他,只是今日与人斗智斗勇,又马不停蹄地忙了一下午,实在有些累得撑不住了。
于是点头,与青霭一道进了净室。
—
天幕低垂,夜色无垠。
雨停了,稀疏星点挂在空中,显出几分黯淡。
蹄音在皇子府门口停息,时良立刻着人接过马缰,替裴则毓提着灯引路。
“主子,是……”
“去后院。”裴则毓简短道,余光顺便一扫。
门口的人换了。
想来应当是她的动作。
时良欲言又止:“后院来人了,说是皇子妃已经歇下了。”
裴则毓脚步一顿,微微蹙眉。
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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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
比起她在宫中睡的时辰,早了至少一刻钟。
眼神越过前厅,倒映出后院寂寂灯火,整个院子被笼罩一片昏黄之中。
心中不由生出一个念头。
莫非……她是为了躲自己,才故意这么早就寝的?
念头升起,脚步也随之转换了方向。
在宫中时,两人是被迫睡在同一张床上。
她若还未做好与自己亲近的准备,他也不急于这一时。
“去书房。”
时良领命,朝下人吩咐了几句。
阮笺云沐浴出来,坐在妆镜台前,透过铜镜,瞧见青霭郁郁寡欢的脸色。
“怎么了?”她温声道。
青霭吞吐半晌,才道:“殿下回来了。”
阮笺云一怔,当即起身要去屏风里:“当真?陪我换件衣裳,我们出去接殿下……”
见此情形,青霭心中更是不忍,狠地一咬牙,跪了下来:“姑娘……殿下回来后,就径直去了书房。”
闻言,阮笺云眼睫轻颤了颤。
她如同被抽了法条的偶人,动作一滞,缓缓坐回妆镜台前。
嗓音缥缈,仿若呓语:“……是吗?”
叹了口气,伸手将青霭从地上拉了起来:“傻丫头,跪什么,地上凉。”
青霭瞧见阮笺云平静的神情,心里更是一揪一揪的疼。
她自小跟在阮笺云身边,知道自家姑娘素来便是个能忍的,往往心里越是难受,表情越是平静。
心里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幸好殿下无缘大宝,不然等真坐上了龙椅,姑娘今夜的处境岂不和冷宫里妃子差不多?
阮笺云不知她在想什么,只揉了揉青霭的头,温声道:“我累了,你也去休息吧。”
……
青霭熄了灯后,便轻轻将房门掩上了。
阮笺云翻了个身,平躺在被褥里,兀自望着顶上的床帐发神。
唇角自嘲地勾了一勾,亏她还以为裴则毓心里也是愿意的呢。
如此想来,在宫中时也是因为没收拾偏殿的缘故,他才被迫与自己睡在同一处吧。
今日之事,着实怨不到他身上。
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将不该有的期待强加在了裴则毓的身上。
想通之后,她心情反倒还舒畅了许多,眼皮也渐渐发沉。
裴则毓不来也好,她一人在房里,总归还是要自在些。
至于圆房一事……
若裴则毓不着急,她也没什么可急的。
—
晨起,青霭伺候她梳妆。
“姑娘,殿下说来与您一道用早膳。”
阮笺云昨夜睡得不安稳,困倦得睁不开眼睛,此时听她说这个,也只是应了一声。
青霭端详了她片刻,还是决定不去遮她眼下的青黑。
殿下若看到姑娘满脸倦色,说不定会更怜惜姑娘几分。
裴则毓如约来了,两人分坐两边,平平淡淡地用完了一顿早膳。
注意到她眼下的痕迹,温声道:“昨夜睡得不好吗?”
他不说昨晚宿在书房的原因,阮笺云便也不主动提及,只是微笑道:“劳殿下惦念,还好。”
裴则毓动作一顿,莫名觉得她好像对自己又回到了刚成婚时的状态。
39. 和离
夫妻俩分别数日,此时却都诡异地没有言语,只静静地用着早膳,前厅一时只听得见咀嚼、吞咽的动响。
裴则毓欲言又止,但见阮笺云面色如常,便还是没有开口。
或许只是自己太敏感了些。
索性转移话题道:“陛下已派了我大理寺卿一职,只待过几日上一任辞官归乡,便可赴任。”
“这几日我会去大理寺熟悉公务,若是迟了,晚膳不必等我。”
阮笺云垂下眼睫,手指稳若泰山地舀起一匙羹汤,温声应道:“好。”
剩下几日,裴则毓果真早出晚归,常常是鸡鸣未起便出门,星子亮了方才归家。
他回来得晚,便直接宿在书房。夫妻俩虽生活在同一屋檐之下,这几日来,却是面都未曾见一次。
阮笺云乐得悠闲,平日也就是看书烹茶,偶尔裴元斓邀她一道出去踏春,便也欣然前往。
今日也是,裴则毓出门后,她在房中神思困倦,正欲睡个回笼觉时,就听青霭进来传话,说是裴元斓来了。
只得强撑着打起精神,命青霭将人请进来。
原是今日殿试放榜,裴元斓来邀她一道去看及第的进士们。
阮笺云昏昏欲睡,兴致懒怠,便寻了个借口推脱:“都是未出阁的小姑娘们去相看郎君,我这个已为人妇的便不去凑热闹了吧。”
裴元斓“嗤”了一声,笑她没志气:“万一二嫁呢?好儿郎可都是得提前预定下来的。”
阮笺云被她这话吓了一跳,当即清醒过来,连忙去捂她的嘴:“殿下可饶了我!这话哪是敢乱说的?”
裴元斓定然不会认为是裴则毓休弃她,如此一来,就只有和离和丧夫两种可能。
平心而论,她肯定是希望裴则毓好好的。
至于和离……
阮笺云咽了口口水,第一次认真思考起这个选项来。
这样名存实亡的婚姻,于她而言可有可无,于裴则毓而言,说不定更是种束缚呢?
她能回到宁州、回到外祖的身边,裴则毓也能另外寻一个真心喜欢的姑娘,与她白首偕老。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怎么看都是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自己要不要寻个机会,同裴则毓说下这件事?
裴元斓见她出神,便知劝说奏了效。
当即拽着她往妆镜台前去,不由分说按着她坐下。
“你是本公主带出去的人,整日穿得这么素净,亏得旁人还以为是本公主薄待了你。”
说罢又唤青霭进来,好好替她打扮一番。
青霭向来便对阮笺云的随意颇有微词,裴元斓的话正合她心意,当即利利索索动起手来。
阮笺云兀自思索着和离的可能性,没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
待回过神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抬眸看向铜镜中,霎时显出一张国色天香、倾倒众生的容颜。
阮笺云平日习惯穿素色,脸上不作粉饰,青霭今日偏不如她意,选了一身极浅的丁香色罗裙,裙摆上还绣了一朵栩栩如生的并蒂莲,更衬得她肤白胜雪,身姿绰约。
至于脸上,不仅敷了粉,描眉点唇也样样不落,青霭更是别出心裁,在她眉心绘了一朵与绣纹相仿的花钿。
比起往日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今日她倒像是偶下凡间的仙女,沾染了人世间的一丝烟火气,灵动不失雅致。
阮笺云怔怔望着镜中的自己,忽如大梦初醒,立刻就要擦掉唇上的胭脂。
“这太隆重了……”
裴元斓“啪”地打掉她要往唇上拭的手,推着她起身,朝后吩咐道:“今日我带你家皇子妃出去,你好好看家。”
青霭乐得一双大眼睛都眯了起来,当即满口答应。
直至坐在马车里,阮笺云还是有些踌躇,坐立不安道:“殿下,不如我还是去换身衣裳……”
裴元斓正倚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眼也不睁道:“为什么?”
阮笺云咬了咬唇,有些难以启齿:“这颜色,未免太招摇了些……”
她又不是豆蔻年华、含苞待放的小姑娘,总归不好意思穿这些太过显眼的颜色。
裴元斓不必问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一针见血道:“你嫁给老九前,可穿过这种衣裳?”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阮笺云不由一怔。
在宁州时,若碰上元宵端午这类佳节,她也还是会穿上颜色鲜亮些的衣裳,与青霭一道出去逛街游玩的。
然而嫁给裴则毓后,她时时把自己架在“九皇子妃”的位置上,总想尽力显得成熟稳重些,自然将从前那些漂亮衣裳束之高阁,取而代之的,是端雅不失威仪、更适合“皇子妃”的衣裳。
见她怔忡,裴元斓便知她听到了心里去,于是不再多费口舌,只说:“游街还要有一阵,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马车驶过三街六巷,在一户气派的府邸前停下。
这座府邸屋檐门面崭新明亮,连门口的两座石狮子都熠熠生光,足见是经人用心爱护过的。
裴元斓一边下车一边同她解释道:“这是忠勤伯府,他家大夫人姓苏名采薇,出嫁之前,是整个帝京公认审美最好的姑娘。”
门房似是已经对裴元斓熟悉了,见着她带了一个陌生人来,也没阻拦,直接便放了行。
走进抄手游廊,只见花藤蔓绕,如荫如盖;游廊设计精巧有致,别出心裁,比起裴元斓的宝贝园子也不遑多让。
“当初园子设计,我也是请了她来参谋的。”看出阮笺云眼中疑惑,裴元斓主动解释道。
正说着话,忽听前方传来一声清脆朗笑,如银铃摇晃,珠玉落盘。
“殿下今日怎么有空贵脚踏贱地了?”
阮笺云抬眸望去,果见一个千娇百媚、容姿生光的美人从前面款款走来。
一眼看去,她的妆容、发髻、配饰无一不是精心搭配过的,就连衣裙的颜色和款式也是交相应,叫人觉得眼前一亮的同时,又不致陷入刻意。
“怎么不见你家那个屠夫,可是杀猪去了?”
不理会她的调笑,裴元斓熟练与她寒暄。
忠勤伯祖上曾是屠户出身,这在京中不是辛秘。
苏采薇掩唇一笑,嗔了她一眼:“讨厌啦,殿下惯会拿人家取笑。”
眼眼神落到旁边的阮笺云身上时,眼睛一亮:“这位妹妹是……?”
“装什么,你该猜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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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裴元斓哼笑一声,将阮笺云往前面一推,“你给她置办几身行头,免得她整日素净得出家人似的。”
苏采薇平素最喜美人,因为瞧着美人在自己手下焕然一新,向来是最有成就感的。
左瞧右瞧,对着阮笺云爱不释手,却为难道:“今日恐怕不行。”
“为何?”裴元斓一扬眉。
苏采薇羞涩一笑:“我家那个粗人今日当值,我得做了午膳给他送过去呢。”
裴元斓翻了个白眼:“他一堂堂统领,你不管他,还能饿死不成?”
“话是这么说啦,”苏采薇双手捧脸,满眼的心疼,“可他觉得营里的饭菜不好吃,便也闷着不说,一个月瘦了好几斤,人家看着可心疼了呢!”
裴元斓:?
回想起忠勤伯卫峰九尺有余、壮实得跟熊一样的身影,比起所谓“瘦了好几斤”的心疼,她更想问苏采薇是怎么看出来他瘦了的。
但自己有求于人,还是明智地忍下了疑惑。
“这我不管,来都来了,你总不能让人空手而归吧。”
“唔……也是,”苏采薇上下打量了阮笺云片刻,歪头道,“这样吧,等今日游街完,阮家妹妹再来找我,我再把准备好的衣裳给你。”
一来,能与九皇子府和相府都搭上关系;二来,她见了这般罕见的美人也实在手痒,舍不得放过。
对方好不容易松了口,阮笺云当即诚心实意谢道:“多谢苏姐姐。”
“小事,就当交个朋友啦!”苏采薇豪气地一挥手,推着她们出门,“好了好了,我要去厨房了,你们也快些走吧!”
目的达成,裴元斓也爽快地拉着阮笺云走了。
直至坐进马车里,才继续和阮笺云分享:“‘云罗坊’就是她家的产业,还是当年随她陪嫁进忠勤伯府的。”
纵使是阮笺云,也是听过云罗坊的盛名的,京城最时兴的衣服铺子,每逢新款问世,总是引得贵女们争相去抢。
于是由衷赞叹道:“真厉害。”
裴元斓淡笑一声,意有所指:“即使嫁了人,也还是大有可施展拳脚的地方的。”
说话的空当,马车已在食鼎阁前停下。
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在道路两侧,尤其是家中有适龄女儿的,更是伸长了脖子往前探,盼着能捉个青年才俊回去做女婿。
裴元斓早便预订了二楼临窗的雅间,是观望进士游街的绝佳位置。
时间差不多了,两人便下了马车,一前一后地上了楼。
裴元斓待小二上了糕点果盘之后便将他打发了出去,一边与阮笺云闲聊一边等着唱名赐第。
只听远处一声锣鼓响起,一个身着锦袍、头戴玉冠的男子骑着白马,不疾不徐地出现在道路尽头。
人群霎时爆发出一阵欢呼。
裴元斓边嗑着瓜子边点评:“这是今年的状元郎?长得倒还不错。”
恰逢此时,状元郎已走到食鼎阁楼下,抬头恰对上阮笺云双眼,微微一笑。
阮笺云不明所以,便也回以一笑。
下一瞬不经意抬眸,却正巧撞进另一双幽幽的桃花眼。
裴则毓站在楼下,抬起头,一脸平静地望着她。
40. 情敌
被那双眼睛盯着,阮笺云心尖一颤,下一瞬竟是下意识把窗子关上。
待她反应过来时,忍不住抱头,心底无声哀嚎。
——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搞得像是背着裴则毓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心虚似的。
望着那扇紧闭的窗棂,裴则毓双眼缓慢地眨了一下。
妻子方才与游街而过的状元郎相视一笑,在看到自己时,却如同遇见洪水猛兽般,避之不及地掩上窗。
那日早晨的生疏不是错觉,自己果真惹她不快了。
心底仔细回忆着最近两人相处的点滴,裴则毓收回目光,走进酒楼。
窗户骤然阖上,裴元斓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怎么,那状元郎长得不合你心意?”
“不,”阮笺云定了定神,解释道:“方才有风沙,关窗避一下。”
再度打开窗时,楼下已经没有了裴则毓的身影。
她这厢还在思量晚上要不要等裴则毓回来,同他解释一番,裴元斓那边已经兴致勃勃地靠到窗边来,倚着窗点评外边的其余游街进士。
榜眼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自是没什么可看的;探花郎虽是青年才俊,可裴元斓嫌他皮肤过于白皙,眉眼过于精致,与端方稳重的状元郎相比,难免显得轻浮了些。
挑来挑去,还是最初的状元郎合她眼缘。
“说起来,你家二妹也到了年纪,可许人家了?”
阮笺云闻言回想了一番,有些迟疑:“倒是没听说过。”
裴元斓似笑非笑道:“阮相倒是沉得住气。”
“太子和老六打得火热,朝中都在猜他会站谁的队。”
毫无疑问,阮筝云的夫婿,就是阮玄的立场。
是以现在不知有多少眼睛,都对阮筝云的婚事虎视眈眈。
“这两个,你更青睐哪一个?”
“我猜啊,”她拖长音,懒洋洋道,“他俩之间,有一个就会是你的妹夫。”
方才的功夫,裴元斓已经打听清楚了。
状元郎姓陈名玉韬,家在梅州,是一路考进帝京来的。
陈家祖上曾做过皇商,如今虽落寞,在当地也算富甲一方,钱倒是不缺了,就缺一个读书人的清名,都盼着陈玉韬考取功名,为族谱添光。
至于探花郎段懿,却是一只草窝里飞出的金凤凰。
他家在一个偏僻的村落,孤儿出身,自小吃百家饭长大,一路靠着旁人的救济和可怜才有书可读。
他倒也争气,一举考中了探花,可谓前途可期。
阮笺云听她说完,若有所思。
半晌,试探道:“应当是……段懿?”
裴元斓扬扬眉,丢给她一个“还不算笨”的眼神。
一个孤儿,背后无依无靠,骤然来到人间繁华至盛的帝京,定然会想找到个依靠。
而家世清白的人,阮玄用起来也放心。
既能表现出不攀附任何一党的决心,也能培养自己的势力,可谓一石二鸟。
于双方而言,都是一门互惠互利的生意。
只是……
阮笺云垂眸,掩去眼中清浅的愁意。
这是女子一生的大事,却被“利益”二字图谋的彻底。
嫁给段懿,筝云愿意吗?
“不错,不错。”裴元斓看起来也对这个分配颇为满意,起身活动了下筋骨,“回……”
“去”字还含在口中未说出来,忽听道路两侧又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经此一声,裴元斓才恍然地一拍额头。
“我竟忘了。”
转头对上阮笺云茫然的眼神,解释道:“近年北方鞑靼蠢蠢欲动,常有侵犯之举。而我朝已休养生息多年,贸然加重征兵,恐会引起民众恐慌动荡。”
“于是今年,科举除常考的文史以外,多开设了一门武学选举。”
“以武功、兵法等为课题,与文史举子同样地甄选出武学进士。待分出等级后,便分配他们去各营任职。”
“文史进士游完了,现在应当就是轮到武学进士了吧。”
正说着,一阵风忽迎着窗棂吹进来,卷进一室暖春香气。
阮笺云下意识地往外望,下一瞬,却如同被钉住般怔在原地。
她远远盯着前方熟悉的人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裴元斓走到她身边来,遥遥一望,“嚯”了一声:“这小郎君生得倒真是俊。”
年轻郎君身着玄紫锦袍,头戴羞帽,跨坐于枣红色骏马上,五官轮廓深刻而分明,剑眉浓黑入鬓,略下垂的眼角冲淡了立体骨相带给人的压迫感,却半分无损他眼神的熠熠。
如命定般,郎君抬头,与阮笺云隔着人潮对视。
他双眸中猝然爆发出浓烈的欢喜,足尖轻点马镫,身如飞燕流云般越过重重人流,径直落到了二楼的窗台。
阮笺云忘了关窗,只怔怔望着他。
年轻郎君抬起手,在她鬓边轻轻簪了一朵花,动作轻柔,如同接住花瓣上坠落的一滴露珠。
花是白玉兰,形如飞鸟,瓣羽柔嫩,清香四溢。
人群一瞬停滞,下一瞬猛然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
状元郎当街弃马,只为给心爱的姑娘簪花,怎不失为一段浪漫的佳话?
一扇窗之隔,裴则毓脸色阴鸷,“砰”地捏碎了手中的酒盏。
时良心惊肉跳地看着他掌间鲜血肆溢,咬牙道:“主子,属下去把窗关上……”
裴则毓抬手,只简短道:“下去。”
他松了手,任由碎瓷噼里啪啦落下,眼神只死死盯着阮笺云的窗前。
年轻男人眼里是浓到化不开的爱慕,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灼热。
耳畔香气涌动,阮笺云如梦初醒,立刻倾身将人拉进来,随即一把关上窗。
视线骤然被隔绝,裴则毓周身气势陡然一沉,墨黑的眼眸倒映着紧闭的窗,如山雨欲来。
半晌,唇角竟是缓缓勾起,透出一丝彻骨的寒凉。
她好得很。
—
待关上窗,将那些喧嚣声通通拦在外面,阮笺云抿了抿唇,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在这?”
尾音轻颤,透露出主人此时犹不可置信的心情。
陆信听得心中一软,不自觉放柔了声音:“我怎么不能在这?”
他低笑一声,语气里是不自觉地逗惹:“想你了,来看看你,不行啊?”
阮笺云蹙眉,正要开口让他正经点,忽听身旁一声轻咳。
闻声转头,裴元斓端坐在凳上,扬一扬下颌,冲她挑眉:“不介绍一下?”
阮笺云恍然,身体不自觉拉开了与陆信的距离:“殿下,这是陆信,是我在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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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的弟……”
“谁是你弟弟?”陆信烦躁地打断她,“咱俩可不是一个爹娘生的!”
话音刚落,下一瞬额上就挨了阮笺云一个“暴栗”。
“陆信言行无状,我代他向殿下赔个不是。”朝裴元斓赧然一笑,又强迫陆信垂头认错,低喝一声,“老实点,不然等我写信回去同你爹娘告状!”
今日出尽风头的状元郎憋屈了一瞬,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认了错。
裴元斓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人的互动,哼笑一声:“小事,起来吧。”
谢过裴元斓后,阮笺云推了个凳子过去,示意陆信坐下:“说吧,怎么回事?”
不等陆信开口,又淡淡道:“别装傻。”
小心思被戳穿,陆信“哼”了一声,这才老老实实地交代起始末。
“考学是我瞒着爹娘来的。”
“我不想闷在宁州,和爹娘一样,一辈子守着个武馆过活,我想参军,报效朝廷,报效大梁。”
“可他们怕我出事,都不答应。”
“知道朝廷今年要考选武举子的消息,我就动了心思,悄悄准备好了盘缠,算着时间过来的。”
阮笺云蹙眉,掐算了一下时间:“别想糊弄我,你若这么早便动了心思,岂不是我来帝京前,你就做好准备了?”
如果是真的,这小子瞒得够深啊,分毫都没让她察觉到。
“不……”陆信抬眼,望了阮笺云一眼,“如果你不去京城,那我也不去了。”
宁州每年也有征兵的,她若留在宁州,自己也大可从宁州出去,待有军功傍身后,再风风光光将她娶回来。
在一旁听完全程的裴元斓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
阮笺云闻言,动作一顿。
她敛眉垂目,叹了口气:“你来与不来,都与我无关。”
“接下来呢,有何打算?”
听她转移话题,陆信眼中的光芒黯淡了几分,随即恢复如常,回道:“等陛下授官,赴任,然后在京城安家落户。”
“你爹娘呢?”阮笺云追问。
“等我站稳脚跟,再将他们接来,”陆信早都想好了,甚至还有余裕反问阮笺云,“先生呢?他老人家一把年纪了,你舍得让他一个人在宁州终老?”
“我……”阮笺云一时语塞。
她不知该不该说,自己已经动了和离的念头,恐怕不久就能回宁州,陪在外祖身边了。
最终只是闭口不谈,换了个话题。
倒是裴元斓对陆信很有兴趣,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剩下的时间,也多是两人在交谈,阮笺云在一旁闭口沉思。
眼见时辰不早,裴元斓带着阮笺云起身:“负责科举的官员这会估计已经寻你许久了,还不走吗?”
陆信有些恋恋不舍:“我送你们一程。”
“不必……”裴元斓还未说完,打开门,剩下的话却被吞回了喉里。
饶是她经事颇多,见到此情此景也怔了一下。
身边声音骤停,阮笺云下意识抬头。
眼神落到一处,她心脏忽得一停,身体霎时如坠冰窟。
前面,裴则毓倚着栏杆而立,长身玉立,眉目如画。
察觉到动静,那双潋滟生光的眼睛缓缓睁开,眸光不曾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只定定地望向阮笺云。
“夫人,聊完了吗?
41. 卿卿
声音温和清雅,仿若寻常问候,却在细枝末节里透出一种无形的亲昵。
见阮笺云仍是怔忡,唇角随即勾起一个颠倒众生的弧度,朝着她伸出手:
“聊完了,就回家吧。”
话音落下,陆信猛然间惊醒,一个跨步就挡在了阮笺云面前,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寸步不让地与裴则毓对视。
“你是谁?”
气氛骤然紧绷,如一道张到极致的弓弦。
裴则毓置若罔闻,唇角弧度不变,只是将目光投向阮笺云,又低声唤了一句:“夫人?”
阮笺云如梦初醒,近乎慌乱地推开陆信手臂,提着裙角就要去到裴则毓那边。
她脑中如一团乱麻,完全不知该怎样与裴则毓解释。
纵使裴元斓也在,自己的妻子大庭广众之下与外男从同一间房里出来,传出去也足够令裴则毓名声受损。
手腕忽地被攥住了,阻挡了她朝着裴则毓去的脚步。
下意识转头,正对上陆信血红的双眼。
少年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赤红着一双眼睛,鼻息粗重,攥着她手腕的力道极大。
开口时,声音透着不可置信的喑哑:“……他叫你什么?”
阮笺云动作一顿。
她忘了,自己并未将成亲的事告诉家里。
定了定神,沉声道:“是阿姐忘了告诉你,我在京城已成婚了。”
“这位,”她朝着裴则毓的方向抬起头,却仓皇地垂下眼,不敢看那人的眼睛,“便是阿姐的夫婿,九皇子殿下。”
“阿信,还不问好?”
阿信。
她离开宁州的前一夜,自己翻墙求她不要走时,她也是这么唤他的。
在她心里,自己永远只是个小孩子。
陆信一瞬无措,手上无意识松了力道。
阮笺云看准时机,趁此机会奋力将手腕挣了出来。
“可……”
少年的声音里除了茫然,还带了一丝隐隐的委屈,“你才到京城一个多月,怎会……”
“说来话长,”阮笺云垂下眼,旋即目光投向从方才起就一直在旁边看戏的裴元斓,“殿下,我们先走了。”
下意识的“我们”两字,叫裴则毓眼底的阴霾散去了几分。
他朝着裴元斓略略颔首致意,随即与阮笺云一道转身,缓步走出食鼎阁。
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曾赏给眼前的小子。
陆信站在原地,失魂落魄地望着两人走远的身影。
一高一低,清雅与沉静,连衣袖都若即若离,仿若一对神仙眷侣。
两月不见,她便成婚了。
她的……丈夫,还是一位皇子。
他能看出来,方才那个男人出现后,霎时夺去了阮笺云全部的目光焦点。
纵使是在跟自己解释时,也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
双手脱力般垂在身侧,片刻后却又猛地紧攥成拳。
即便如此,他也不后悔到京城来。
他依然会留在这里,留在她的身边。
只要能一直远远地看着她,知道她很幸福,便足够了。
—
连前面赶车的时良大气都不敢出,甚至刻意驱马走了更平坦、更少颠簸的一条路,生怕不注意一个声响,惊扰了车厢里的两人。
车厢里死一般的寂静。
帘幕拉了下来,一丝光亮也无法透进来。
阮笺云垂眼靠着车壁,默不作声。
手腕迟钝地感到一丝痛楚,应当是方才陆信太过用力的缘故。
她双手拢在袖中,细不可察地轻轻摩挲着腕骨。
不知又过了多久,终于受不了这恐怖的寂静,忍不住悄悄抬眼瞟向裴则毓。
车厢里昏暗异常,从她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对方优越挺拔的眉骨和鼻骨,以及流畅秀丽如水墨画般的下颌线条。
忽地,那双隐没在眉骨阴影里的眼睛睁开了。
眼珠偏转,与她对视。
阮笺云吓了一跳,当即移开眼神,耳边是近乎冲出胸腔的剧烈心跳。
砰、砰。
车厢里静得落针可闻,就在她疑心裴则毓会不会听见自己心跳声的时候,就听耳畔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很疼?”
什么?
阮笺云反应了一下,后知后觉地转头望向裴则毓。
那人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射下一片阴影,并不看她,只道:”还不伸出来?”
确认了他是在同自己说话,阮笺云抿唇犹豫了一瞬,还是乖乖从袖中伸出了手。
不过她留了个心眼,伸的是没被陆信攥过的那只手。
反正车厢里这么暗,他也不一定看得清。
眼前伸来一只雪白皓腕,骨节清嶙地镶嵌在腕上,细瘦得令人疑心是不是一用力就能将它捏断。
裴则毓终于抬眼,目光落在她隐隐紧张的小脸上,好笑道:“这只?”
疑问的语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阮笺云泄力,认命地伸出另一只手。
就知道骗不过他。
裴则毓收回目光,接过她递来的手,虚虚拢在掌中,垂目看去。
这一看,却是忍不住拧紧了眉。
雪白的皮肤上,赫然是一片被人用力攥过留下的浅红。
极致的色彩对比,让人忍不住生出施虐之心,只想将这红色烙印得更深一些。
裴则毓侧身从暗格里取了巾帕,就着水囊里的水濡湿后,细细地沿着阮笺云腕上的痕迹擦拭起来。
原本微微灼热的痛意因着清凉的水缓解了许多,加之他手法轻柔,阮笺云竟诡异地感到了一丝舒适。
她正暗自享受着,忽觉腕上一凉,随即猛地一痛。
“嘶!”
一时没忍住,唇齿间溢出一丝痛呼。
下意识抽回手,只见原先那片嫣红之中,赫然多出了一个分明的齿印。
阮笺云疑心是自己看错了,用力闭眼再睁开,却见那枚幻觉中的齿印并未消失,反而因为泪水的洗礼,看得更加清楚了。
一时茫然转头,对上裴则毓漆黑的眼珠,讷讷道:“殿下……”
他原来……这么生气吗?
都要通过咬她来泄愤了。
原本的不快在对上那双茫然水润的眸子后,几乎立刻便散去了大半。
裴则毓心底哼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将那只带有他烙印的手捞进怀里,指尖沿着自己的齿印勾勒。
没得到回应,阮笺云也不敢再开口,只默默任他折腾自己的那只手。
半晌,车厢里才响起一道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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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春风的声音。
“夫人很怕我?”
面对别人的恶意时明明冰雪聪明,立时就能做出反击,但被自己无理由地咬了一口,却一点也不生气。
脾气绵软得像面团做的,搓圆捏扁也不反抗。
难不成是怕他怕成这个样子了?
……在她面前,自己一直隐藏得很好啊。
一直等着他发落的阮笺云听到问话,立时摇了摇头。
她不怕他,只怕他生气。
生气伤身,不好。
想了想,轻声道:“我……对殿下很愧疚。”
“嗯?”
仿佛是从鼻腔里发出的声音,带了一丝柔软的沙哑,听在耳朵里,只叫人觉得脸红心跳。
阮笺云不自然地揉了下耳尖,接着道:“今日我对殿下,有很多对不住之处。”
“比如出门未和殿下说;比如对状元郎笑,接下来明明看到殿下却把窗关上了;比如……没告诉殿下关于陆信的事。”
她倒豆子一般说完,说到最后,才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裴则毓明明没问,她怎么全一箩筐交代完了?
昏暗中,有衣料窸窣响动的声音。
身边的人似是坐直了身子,离她更近了几分,她能感觉得到有热意靠近。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夫人不需要对我愧疚。”
那人声音温和醇厚,在狭小的车厢内令人听得分外清明。
“外出是夫人的自由,无需与我报备。”
“只是我会担心,如若你主动说,我会很高兴。”
“对状元郎笑……那也是夫人的自由,更是他的荣幸。”
“只是希望夫人下次见到我时,也能对我笑一笑,然后再关窗就好了。”
“至于陆信……”
指根传来柔缓的力道,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有人与她掌心贴近,十指相扣。
“是我失职,从未问过夫人家里的事。”
“不知此时悔改,可还来得及?”
阮笺云整个人如陷云雾,除了点头,其余什么反应也做不出来。
心底仿佛有牛乳做成的河流缓缓流淌,浸润着她心田的每一处,令她的心软成一块松软的糕点。
从未如此庆幸,与她共度一生的,是身边这个人。
“夫人可有小字?”
“有,”阮笺云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小时候,外祖唤我绿卿。”
不似寻常女儿家温柔典雅的小字,她的小字也是和人一般,有着坚硬固执的骨骼。
“绿卿……”
从前时常被人喊出的小字,此时被裴则毓喊出口时,却多了丝不明不白的缱绻。
仿若含在舌尖,被人悉心呵护后,再从唇齿间吐出的一般。
她无端觉得两颊燥热,有些后悔将小字告诉这人了。
裴则毓低笑一声,道:“以后,我也这么唤夫人,可好?”
他俯下身,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全然笼罩在了自己的胸膛里。
身后是车壁,身前是他逐渐逼近的胸膛,阮笺云避无可避,只得被迫承受不属于她的热意。
那人垂下头,堪堪将距离维持在离她耳尖一寸之距,随后,朝着她耳尖徐徐吹了口气。
“卿、卿?”
42. 回府
眼前玉雪玲珑的耳尖微地一颤,随即迅速漫上嫣红。
怀里的人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他,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动物,连面颊都被蒸熏得绯红一片,黑白分明的眸子尤其水润,仿佛一种无言的控诉。
再看耳尖,已经被一只纤细瘦白的手捂得严严实实,俨然一种防备的姿态。
裴则毓被她这一连套动作取悦了,低低笑出声:“方才还说不怕我?”
阮笺云被全然笼罩在他的气息里,连呼吸都浸染了馥郁的桃花香。
听裴则毓说这话时,尾音里还夹杂了一点若有似无的委屈,又有些犹豫地放下手。
她的确是不怕他的,可……方才他也离得太近了些。
近到她甚至不敢呼吸。
不知别家夫妻是如何亲近的,但目前而言,裴则毓任何一个稍微亲昵些的动作,都会给她的心脏带来负担。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蓬勃的心跳,她定了定神,仿佛要显示自己并不怕他一般,直视着他,出声反问道:“殿下呢,殿下的字是什么?”
他的字?
裴则毓扬一扬眉,干脆地给了她答案:“含渊。”
毓,容人者也。
“怎么,”裴则毓指尖挑过一缕她的乌发,拢在指间把玩,“卿卿也想叫我的字?”
阮笺云抿唇不答。
她原先的确是想这么叫的,但经他直白说出,倒不好意思开口了。
于是只摇了摇头,道:“只是问问殿下。”
她不主动叫,裴则毓也不强求,道:“还有什么?我想听。”
他全然没有想坐回去的打算,阮笺云无法,只得将半边身子都贴在车壁上,垂睫问他:“殿下想听什么?”
裴则毓道:“都想。”
阮笺云便斟酌着开口:“那……我先从陆信开始讲起,可好?”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整理了一下思绪,才轻轻道:“他与我并非血亲。”
“陆信的爹娘在宁州经营一家武馆,就与我外祖的书孰比邻,一来二去,我们两家便相熟了。”
“幼时,他性子顽劣,不肯好好读书,总喜欢捉弄书孰里的丫头小子们,好几次都把我外祖气得不轻,是整个镇子都闻名的混世魔王。”
“但也有例外,”回忆到这里,阮笺云轻笑了一下,“或许是我喜欢板着脸的缘故吧,他好像从小就很怕我。”
“因我不喜吵闹,所以经常因他闹出的动静太大,给他脸色看,他后来也就慢慢地改了许多。”
不止改了,还变着花样地讨她开心。
今天送李家的绢花,明天送郑家的糕点,后天送书斋的话本,大后天送自己亲手捡的松果……
那段时日,青霭两手便没空过。
后来还是她三令五申不准送了,才终于消停下来。
“陆信小我一岁,所以,虽不是血亲,因着年少的情谊,我也还是把他当亲弟弟看待的。”
只是……
阮笺云敛眉,不自觉地回忆起上京前一夜。
少年趴在墙头,任青霭她们怎么劝也不下来。
在看到自己出现后,眼里的光比月光更晶莹,如同两枚熠熠的宝石
他双眼固执地盯着她,道:“别去京城,行吗?”
阮笺云站在院子里,与他隔了半丈的距离,只道:“你先下来。”
“不行,”少年的倔脾气上来了,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你不答应,我就不下来。”
阮笺云转身就走:“那你继续待着吧。”
又吩咐青霭去抱床被褥来,省得这人趴一夜墙头着凉了。
“哎哎,”见她真的要走,少年着急了,“你回来,我们好商量。”
阮笺云无声叹了口气,转身看他。
“陆信,我有必须去的理由。”
少女声音温柔却坚定,顺着徐徐夜风送来:“人生百年,无人不是过客。”
“你还年轻,会遇到更多值得的人的。”
少年的心思如同一汪不算深邃的湖,任平时掩饰得再无波无澜,有风经过,也会生出一圈又一圈涟漪。
阮笺云不算笨人,自然有所察觉,今夜这般委婉的告诉他,也是希望他能知难而退。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关系就回不到从前了。
少年趴在墙头,看着她沉静的眉眼,忽得鼻子一酸。
他红着眼眶看向她,略微喑哑的声音暴露了主人内心的波澜:“你等等我,不行吗?等我有了战功,随你一起去。”
“阮笺云,我……”
“阿信。”
阮笺云忽得抬眸,直直望着他的眼睛。
“每个人都有要独自面对的事,你陪不了我。”
她声音轻缓,却不容置喙。
“夜深了,回去吧。”
说罢,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
直至回到房间,都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后来……后来她就没什么印象了。
只记得翌日离开时,陆信一切正常,还叮嘱她保重身子。
今日一见,方才知晓。
原来少年那时就已有了随她上京的心思。
回忆结束,阮笺云额角忍不住又开始隐隐作痛。
自己倒是把陆信当弟弟,可该怎么同裴则毓解释陆信对她的心思呢?
裴则毓倒是一直在旁耐心等候,并未出言催促。
她咬了咬唇,索性破罐破摔道:“总之……他与我并无任何不清白的关系,今日之事,四公主殿下也可替我作证。”
裴则毓笑了笑:“好,我信卿卿”。
妻子对那个小子没什么情意,这点他看得分明。
至于那个躁动的小子嘛……
裴则毓眸光渐深。
恰逢此时,马车停了,时良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殿下,皇子妃,我们到了。”
既然到了,话题便也暂告一段落。
裴则毓先下车,随手伸手接阮笺云下来。
然而撩开帘子,阮笺云却一怔。
怎么是皇子府?
“怎么了?”裴则毓见她神情惊讶,问道。
阮笺云闻言,将目光转向他:“殿下,大理寺今日政务不多吗?”
这还是他任职以来,头一次回府这么早。
她还以为他会中途回大理寺,叫时良送自己回府呢。
裴则毓唇角笑容轻浅:“今日事务不算繁忙,晚上可以早些回府。”
何止晚上,他今日一整个下午都耗在了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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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阁,只为看她何时与那个小子从雅间里出来。
阮笺云点了点头。
那两人晚上可以一同用晚膳了。
其实,她内心还是希望裴则毓每日都能如今日般早些下职的。
说到晚膳,她蓦然想起来:“殿下办公时,午膳和晚膳都是在食鼎阁解决的吗?”
裴则毓轻轻摇首:“今日有些特殊。”
“平日若无意外,都是与同僚们一同在大理寺用膳的。”
上午处理一起狱案时,发现刑部有档案没有送过来。
原本叫时良跑一趟便可,但他念着多与刑部的人打些交道,日后也方便共事,便亲自去取了一趟。
回来恰巧撞上举子游街,一时回不去,又正巧看见妻子在食鼎阁。
本想上去与她一道用膳,奈何不受人家待见,这才灰溜溜地去了另一个房间。
阮笺云“哦”了一声:“大理寺伙食如何?”
在她印象里,裴则毓倒不是个挑嘴的人,不论食物好吃与否,他多少都会吃一些。
又想起宿在贞贵嫔寝宫时,他与自己讲的那些陈年旧事,心底不禁漫上一丝心疼。
想必是儿时的日子不好过,他才不挑食的吧。
若是像太子、六皇子一般,自幼被人捧在手心,万般呵护地长大,怎可能不会对饮食有所挑剔?
裴则毓道:“尚可。”
事实上,大理寺是本朝出了名的清水衙门,又并非军营和禁军那种费力气的营生,所供伙食单调寡淡,也只有“敷衍”二字能概括的了。
裴则毓是皇子,原是也能得些优待的。
但他对食物味道并无特殊追求,加之不愿给人落得“金尊玉贵”的印象,便一视同仁地与同僚们吃在一处。
但若说偏好嘛,也是有的。
自从阮笺云换了厨子后,府里的饭食比以前更合他胃口了许多。
但裴则毓也只是被她提及,这么一想,丝毫没有劳动妻子给他送饭的念头。
两人虽是夫妻,可他到底不愿牵扯她太多。
若是交涉太深,将来……也是麻烦。
走过抄手游廊,便到了前厅。
青霭早听到阮笺云回来的消息,欢欢喜喜地叫厨房烧了一桌好菜。
姑娘出去了那么久,回来肯定累了。
趁着殿下在,姑娘心情好些,得想办法叫姑娘多吃些。
到京城这么久,姑娘每顿都只动那么几筷子,脸颊清瘦了不少,显得人愈发清冷伶仃。
青霭盯着人烧的菜,自然大多是些阮笺云爱吃的宁州菜色。
阮笺云原还担心裴则毓吃不惯,不想宁州菜的微甜倒正合了这人胃口。
许是一段时间不吃的缘故,裴则毓反倒还更添了半碗饭,带动得阮笺云也不自觉多用了些。
待收拾得差不多后,也将将到了就寝的时间。
裴则毓一个眼神递过去,时良立刻会意,为难地看向阮笺云:“殿下,下人说书房的床褥都拿去洗了,还未晾干,您要不和皇子妃……”
裴则毓应了一声,也转而看向阮笺云。
两个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阮笺云身上,她掌心悄悄攥紧,“唔”了一声。
“殿下……您可介意?”
43. 贪欲
裴则毓自然是不介意的。
这一结果青霭和时良都喜闻乐见,一个立刻吩咐净房烧水,一个快步去书房拿寝衣,动作利索极了,好像一个耽误,两人就要反悔了似的。
依旧是阮笺云先行沐浴,裴则毓在卧房里等她。
一道门隔绝了所有旖旎情丝,裴则毓闲来无事,索性好好看看她日常所处的地方。
原本他一个人住时,卧房里除了必备的大件之外,鲜少见什么装饰。
清清冷冷,俨然一个“雪洞”。
然而她住进来后,到底是不一样的。
博古架上搁置了几尊青瓷花瓶,斜斜溢出几枝桃花,夜风一吹,清香就涌入鼻腔,令人心旷神怡;
窗下的小榻前多了一个桦木的架子,做工虽有巧意,但到底粗糙了些,不似出自府中工匠之手,上面满满当当放着她的书,甚至还有几本放不下,堆在了榻上的矮桌上;
更不必说只有她才用的妆镜台,胭脂首饰被归置得井井有条,一如她人一般,给人以清爽沉静之感。
裴则毓没见过其他女子的妆镜台是什么样的,但此时却觉得,她的东西似乎太少了些。
皇子府的中馈此时应已完全握在她手上了,妻子是个识大体的女子,想是不好意思用府里的银子置办花销,说不定至今都是在用自己的嫁妆。
自己得寻个机会与她说清楚,府中银子,随她调度。
不经意举目,望见那件搭在屏风上的丁香色罗裙,忽后知后觉地想起,今日妻子似是盛装打扮了一番。
唇色鲜妍娇嫩如春景,黛眉缥缈乌黑如远山,连衣裙都是平日不常穿的小女儿家喜爱的艳色。
他很喜欢。
可……
一股无名妒火从心底渐渐燃起,裴则毓微眯了眯眼。
今日如此动人的她,却并非单独为他绽放这份美丽。
只要想到曾有人目光在她脸上留恋,他就心情阴郁,心底隐秘滋生出阴暗的欲望。
想把她锁在这座院子里,只能给他一个人看。
这种举世无双的美丽,只能为他一个人绽放。
“咔哒”一声轻响。
门开了。
阮笺云从袅袅白雾中走出来,身上还带着迷雾朦胧的水汽,连眼角眉梢都格外湿润。
“殿下,您……。”
不经意抬眸望向裴则毓,口中的话随即一滞。
是她错觉吗?怎么觉得这人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一种令人心底发寒的悸动?
宛如鹰隼盯上了猎物,眼中满是密不透风的占有欲。
连眼角都因着激烈的心绪,微微发红。
但下一瞬,裴则毓面色恢复如常,朝她笑了一下,起身走进净室。
眼前雾气逐渐散去。
阮笺云站在原地纠结了半晌,最终还是决定是自己方才看错了。
裴则毓这般高洁清雅之人,怎会露出那种阴暗潮湿、有如毒蛇环伺的眼神?
只是那个眼神……
阮笺云蜷缩在被子里,不自觉地颤了下眼睫。
如同被锁定了般,令她下意识地感到害怕,想要逃离。
裴则毓动作一向利落,不久就推开了净室的门,走了出来。
阮笺云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索性背过身去闭上眼装睡。
裴则毓出来后,一眼就看到了睡在床里侧的妻子。
她背对着自己,一头乌发柔软如藤蔓,柔柔地铺在枕上,呼吸透出刻意地均匀,身形微微起伏,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在装睡。
裴则毓无声地笑了一下。
她与自己独处时,好像总是很紧张。
于是也配合地放轻脚步,熄了蜡烛,无声地上了床。
身侧骤然陷下去一块,阮笺云知道是裴则毓过来了,呼吸紧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
然而下一瞬,腰间骤然多了一条手臂。
还来不及反应,那条手臂一用力,她身子便被翻转过来,落进了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
阮笺云猛地睁大眼,正对上那人含笑的目光。
一只大手随即蒙住了她的口鼻,眼前俊美如神祇的男人低下头,醇厚低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说,为什么装睡?”
他柔软的嘴唇紧贴着她耳骨,阮笺云耳朵素来最为敏感,当即便烧了半边脸。
她有些呼吸不过来,两手去扯他的手。
谁知那只拢在她口鼻上的手犹如铁钳一般,任她如何用力,也不挪动分毫。
“不说?”含笑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起,“不说的话,就不让你呼吸。”
他空出来的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不紧不慢地捏着她的后颈,顺着她突出的颈椎而下,溜进寝衣,毫无顾忌地滑过振翅欲飞的蝴蝶骨,随后是流畅顺滑的腰间……
肌肤相贴的感觉陌生得令阮笺云几乎想要尖叫,她烧得眼睛都几乎红起来,盈盈欲坠的泪光里含了几丝祈求。
一声轻叹传来。
口鼻上的手如愿以偿地离开,只不过这次移到了她双眼上。
眼前一片漆黑,随即耳尖一痛,激得阮笺云身子抖了一下。
有锋利的犬齿咬在她耳骨上,裴则毓的声音仿佛贴着耳蜗响起。
“这是惩罚。”
“别这么看我,我会……”
他声音停下,不再言语。
会什么?
阮笺云正疑惑,眼前骤然恢复了视线。
裴则毓不让她看到自己被欲望烧得灼红的眼,只按着她后脑往自己颈间靠近,闭目简洁道:“睡觉。”
动作间,她柔软的嘴唇柔柔擦过他的锁骨,宛若一个转瞬即逝的吻。
他下腹仿佛有火在烧,面上却不动,只把怀中的人按得更紧。
阮笺云心底却有些惴惴。
又是不让她呼吸又是咬她的,裴则毓是不是生气了?
她静静趴在他胸膛等了一阵,才轻轻出声:“殿下生气了吗?”
裴则毓平复了一会,欲望的火焰逐渐熄了下去,听她这么问,便知怀中人又想多了。
她对旁的事倒是洞若观火,唯独面对自己时,总是有些迟钝。
一时有些好笑,若他真的生气了,她当如何?
于是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得到肯定的回答,阮笺云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
她心里有了底,于是理性分析道:“殿下因为什么生气?我可以改的。”
改了之后,裴则毓就不会再生气了。
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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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毓喉咙一哽,在黑暗中幽幽睁开了双眼。
这与他预想中的反应大相径庭。
妻子乖乖躺在怀里,却一板一眼地分析着惹他生气的原因,好像是想认真与自己讲道理。
他认命地呼出口气,道:“不生气了,睡吧。”
阮笺云分析的话一顿。
这么快?
果然还是要多讲道理,这才是维持夫妻关系的长久之计。
于是放心地闭上眼,道了一句“殿下晚安”。
见怀里的人当真闭上双目,身体放松,仿佛真的准备睡去,裴则毓久违地感到了一阵挫败。
他毫不留情地把人叫醒,残忍地告诉她:“我又生气了,怎么办?”
又生气了??
阮笺云睁大双目,内心满是不可置信。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啊!
无奈地叹了口气,好脾气道:“殿下为什么生气?”
肯定是自己疏忽中有做的不到位的地方,只要裴则毓说出来,她一定改。
裴则毓道:“因为你哄人的方式不对。”
哄?
阮笺云十七年的人生里,首次出现这个概念。
她一脸茫然地望向裴则毓,不知该如何是好。
阮笺云不常生气,遭遇恶意时,往往是反击回去,便觉心情舒畅了。
偶尔有无法反击的情况,平复一阵,心绪便也恢复如常了。
所以她不知道该怎么“哄”生气的裴则毓。
求助地看向裴则毓,那人却阖上双目,显然不打算对她施以援手。
思索着儿时话本里看到的情节,阮笺云踌躇半晌,一狠心,凑近那人脸颊,蜻蜓点水般落下一个吻。
软下声音道:“殿下,别生气了。”
感受到脸上轻柔如落雪的触感,裴则毓唇角微微勾起,却仗着黑暗里阮笺云看不见,故意道:“还没消气。”
阮笺云无法,只得又在他颊上亲了一下,重复道:“是我不好,殿下,您别生气了。”
可怜兮兮的声音在他颈窝里响起,像一种无奈的示弱。
她哪里不好?她是这世上最好的了!
裴则毓终于不再抑制胸膛里的震颤,令笑意流露在声音里,拥紧她柔软纤瘦的身体,在她额上也轻轻落下一吻。
额上一热,阮笺云在黑暗里也红了面颊,悄悄往那人怀里蹭了几寸。
这是原谅她了吧?
看来裴则毓也是很好哄的。
身子被那人拥在怀里,带来无与伦比的心安。
阮笺云在这样安逸的环境里渐生困倦,眼皮一沉,昏昏坠入梦境。
耳畔是妻子柔软轻缓的呼吸声,鼻腔里满是她身上沾染了他气息的清香。
裴则毓低低笑了一声,吻了吻她顺滑的乌发,也跟着闭上眼。
一夜安眠。
翌日起来,两人用完早膳,便听时良说陛下同意了上一任大理寺卿的告老书。
那今日,就是裴则毓正式当值的第一日。
阮笺云昨夜睡前迷迷糊糊回想起自己还未去忠勤伯府取苏采薇的衣裳,正打算上午去一趟。
闻言便道:“今日我送送殿下吧?”
正好送了裴则毓,顺路将衣裳也取回来。
44. 亲吻
裴则毓有些意外。
但妻子有这份心意,他怎好拒绝?于是笑着应好。
阮笺云见他答应,便进了屏风换衣裳。
裴则毓在外等也是闲等,索性去观察她摆在窗前的桦木书架,想看看妻子平日都看些什么书。
这一看,却是结结实实地怔住了。
只见书架上陈列的,竟多是《女则》、《女诫》一类的庸书!
他险些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眨眼再看去,封面依旧摆着明晃晃的“女则”两个大字。
这和他那天撞见看《白虎通义》的是同一个人?
裴则毓头一次对自己出生的地方陷入了怀疑。
京城便这般害人不浅吗?硬生生将一个满腹才华的女子,变成了囚于内室的贤妇。
正想翻开一本看看,屏风那侧却传来了响动。
阮笺云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依旧是寻常打扮,一身素色,连脸上都只是薄施粉黛。
容貌清绝依旧,只不似昨日那般用心打扮。
裴则毓看在眼底,牵了她的手一道出门。
坐进车里时,才不经意般问起:“怎么不穿昨日那件丁香色的了?”
阮笺云闻言摸摸鬓角,有几分不好意思:“昨日是四殿下想看我穿……我原是穿不惯那般颜色的。”
后面补充的这一句,是怕裴则毓认为她太爱美了。
她到底也想在裴则毓面前显得稳重简朴些。
听完后半句,裴则毓默默咽下了“我也想看”四个字。
他故作了解地颔首:“你穿什么都好看。”
想起昨夜看到她妆镜台上堪称“简陋”的家当,于是开口道:“待我的俸禄下来了,时良也会直接并到府中,你只管看着开支便是。”
阮笺云闻言犹豫了一下。
裴则毓这意思,是要将自己的俸禄都交给她管吗?
可她来京城许久,凡所为自己置办的,用的都是嫁妆银子,从不与府中银钱混用,就是为着二人泾渭分明,互不亏欠。
原想借他在外也需要用银子为由推辞,转念一想,大不了就如裴则毓所言,把他的俸禄仅作府中开支,这样也不算只有她在用,免得日后亏欠他太多。
于是点头应下了。
裴则毓不知她心里诸多弯弯绕绕,在她书架上看到的《女则》依旧持续地给他带来着冲击。
思索了片刻,才斟酌着开口:“若是有人想要规劝你,不必理会便是。”
他疑心她改看此类书,是受了身边人的影响。
想来不会是四皇姐,那……许是相府有人给了她压力?
内心暗下决定,下次再见阮相,必定要点他几句。
阮笺云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说,一时茫然。
但裴则毓好意明显,于是也乖巧应下:“我省得了。”
车内帘幕并未放下,阮笺云透过窗口,望见了周围的建筑。
原来裴则毓上值和昨日她去食鼎阁,是同一条路。
正想着,忽觉前方那座气宇轩昂的大宅子颇为眼熟。
定睛一看,立在那两座石狮子前,与人你侬我侬、浓情蜜意的,不是苏采薇又是谁?
恰巧此时苏采薇也透过那人肩膀,望见了阮笺云,当即伸手招呼她:“九皇子妃殿下!”
裴则毓原本在闭目养神,此时听到车外传来的叫喊,睁开眼,吩咐时良停车。
转而看向阮笺云:“朋友?”
妻子来京城不久,平日能有一些解闷的去处,他也是很乐意的。
“点头之交,”阮笺云解释道,“昨日,四殿下带我去忠勤伯夫人处置办了几身行头,原本约好回去时去她那儿取,不想……”
越解释,声音越低。
裴则毓了然。
昨日回程,她被自己抵在车壁上严刑逼供,哪有功夫想起来去取衣裳。
这么说,他才是罪魁祸首。
一时忍俊道:“去吧。”
阮笺云有些担忧:“会不会误了殿下的时辰?”
裴则毓已撩开车帘,先行下车,回身将手递给她:“不差这一会。”
两人在忠勤伯府门口下了车,忠勤伯夫妇早在他们马车停下时便停住了打闹,此时纷纷行礼道:“末将/臣妇见过九皇子,皇子妃。”
“都起来吧,”裴则毓微笑道,转而低头看向阮笺云,声音温润柔和,“我在这等你。”
苏采薇见状,捂嘴“哧哧”笑了起来。
见阮笺云目光望过来,才低声笑着道:“怪不得都说九殿下是女儿家最好的归宿,这般温柔体贴的郎君,我今日也是头一次见呢!真真是羡煞旁人。”
忠勤伯卫峰是个五官硬朗的高壮汉子,此时听到妻子故作小气的“酸言酸语”,也只是宠溺一笑,用宽厚的大掌捏了捏苏采薇的耳垂。
阮笺云听得双颊绯红,悄悄扯了她一把,道:“快些带我去取衣裳吧。”
妻子们进去取衣裳,裴则毓便与卫峰两人站在一处,随意闲聊。
“赤山是去骑兵营?”
赤山是卫峰的字,他笑了笑:“是。”
“末将在等妻子将食盒提来。”
说到妻子时,往日沉默寡言的汉子眼中也满是柔情。
明明是惧内的话,在他说来,反倒添了一股莫名的甜蜜。
“末将的妻子为末将准备了午膳,军营太远,她赶不过去,便命末将一定早上将食盒带去。”
裴则毓笑容一顿。
谁问你了?
交谈的欲望霎时消减不少,他咳了一声,主动换了话题。
谁承想,接下来几句,卫峰句句不离妻子。
“末将的妻子也最喜艳色。”
“末将本也想,奈何家有悍妻……”
“拙荆她……”
所幸阮笺云的身影不久便重新出现在了忠勤伯府门口,才堪堪解救了裴则毓几乎消失殆尽的交流欲望。
接过阮笺云手中的包裹,两人上了车。
落下帷幕的前一秒,裴则毓余光一瞥,不经意看见那两人又如磁石一般抱在一起,卫峰的手中还提了一个碎花的大包裹。
他眼角一跳,啪的一声放下帷幕。
接下来的路程也不长了,两人各位于车厢一边,裴则毓是在闭目养神,阮笺云则是默默思量着方才苏采薇说的话。
“男人都是口不对心的动物,就算在家里摆一尊美人相,心里也是欢喜的。我家那个,说是不懂女子的衣裳,可每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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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换了新衣裳,他下值回来得比谁都快!”
“即便是九殿下,肯定也是如此。你生得这样一副好颜色,可万万不要荒废了才好。”
想到这里,忍不住偷眼去看身边的人。
裴则毓……也是一样的吗?
马车在大理寺门口停下,裴则桓睁开眼,恰好捕捉到妻子收回去的眼神。
他挑了挑眉。
“我生气了。”
阮笺云闻言,茫然地抬头望向眼前双手抱胸的男人:“啊?”
他是河豚吗?这么容易生气。
好端端的,谁又惹他了?
车帘半开,阮笺云冒着被人看见的风险,咬一咬牙,凑上去在他下颌处轻轻一啄:“别生气了,殿下。”
裴则毓轻哼一声,动作不变。
阮笺云见状,灵机一动,试探道:“殿下午膳想吃什么?我着人送来。”
倒是开了点窍。
但这并不足以弥补他方才从忠勤伯夫妇那儿受到的伤害,于是故意道:“随意。”
阮笺云心底叹了一口气,法子想了个遍,都不见裴则毓松口。
眼见快误了他上值的时辰,只得釜底抽薪。
一个轻柔的触感落在他唇上,裴则毓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一具柔软的身体趴在他肩头,在他耳边轻声道:
“别生气了……含渊。”
裴则毓眸色蓦地一深。
又过了半刻钟,九皇子殿下才施施然从马车里下来,眉含春意地往走进大理寺。
他眉眼的舒然太过明显,一路上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有大胆的人忍不住问了:“九殿下今日可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裴则毓指骨抵着唇,笑而不语。
—
直到回到卧房,阮笺云面上的热度都没消退。
青霭替她更衣时,仔细一看,吓了一跳:“姑娘唇上这是怎么了?”
阮笺云闻言微微偏过头,以手掩唇,声音淡然:“无事,不甚磕到了。”
青霭寻来药膏,有些担忧地埋怨她:“姑娘怎么这么不仔细,都肿了。”
阮笺云面上的红霞愈深。
她也没想到轻轻一个吻,裴则毓反应就这么大……甚至不小心咬破了她的唇。
可那人尝到血腥味,似是更兴奋了一般。
若非怕误了时辰,只怕连舌头都要伸进来。
药膏清凉温和,很快疏散了她唇上的肿痛。
待面上热度消退,阮笺云才起身准备裴则毓今日的午膳。
那人临走前也没说想吃什么,她还得费心去想。
又翻看了几页菜谱,才挽起袖子,打定主意。
论京城菜,她自是比不上京中土生土长的厨子,更何况这类菜,裴则毓在宫中恐怕都吃腻了,轮不到她亲手做。
不如做两道宁州菜,既新鲜,也是她更拿手的。
一趟忙碌下来,总算在午膳前赶出了一道水晶肴肉、一道荷塘小炒,与厨房做的三四道菜、一盅汤一起,放入食盒,嘱咐下人快些送去。
午膳时辰过了不久,时良将空食盒送了回来,顺带还捎带了一则消息。
裴则毓今日会早些回来,一道与阮笺云用晚膳。
45. 乌龙
午正时分,鼓声照常响起。
埋头办差的众人纷纷抬起头,各自起身舒展着久坐僵硬的身体,一时只听室内哀嚎声声。
“唉,又到午膳了。”
“整日清汤寡水,这几年下来,我连我家那婆娘的手艺都看得过眼了!”
“可不是?今日怎么没有要外出的差事,连打牙祭都不成。”
大理寺素来以清正廉洁出名,加之裴则毓新官上任,众人都不愿意在新上司面前落个“好逸恶劳”的印象,连私下外出用餐都是能省则省。
左右也只吃午膳这一顿,晚膳便各自回府,好好弥补一番白日的苦辛了。
众人虽是抱怨,可一个走得比一个快,就怕晚了,连热乎的都吃不上。
大理寺少卿唐元义临走前,路过裴则毓的公廨,见屋里那人仍是伏案埋首,便好心提醒道:“裴卿,去晚了可就连热菜都没有了。”
裴则毓向来公私分明,既正式赴任,便提前与众人言明,往后办公中都称职务,不以身份论处。
裴则毓抬头,微微一笑,不等他解释,时良便急匆匆提着一大个包裹赶来。
“主子,这是皇子妃命人送来的。”
包裹搁在案上,掀开布料,是一个足足有三层高的食匣,六壁乌木雕花,甚至因保暖得当,还冒着丝丝白茫茫的热气。
裴则毓颔首,示意时良退下,随即在唐元义艳羡的目光中淡定地掀开食盒。
第一层,是热气腾腾,香浓扑鼻的豆腐汤,旁边配了清新可口的小菜,乳白与翠绿相互映衬,格外令人食指大动;
第二层,是两道烧鸡烧鹅,色泽鲜嫩,皮糯脂肥,看着就叫人垂涎欲滴;
第三层,则是一道水晶肴肉,一道荷塘小炒,虽也是色香味俱全,但与先前的对比,便犹如御膳比之家常小炒,显得格外清淡些。
裴则毓原本神色平静,只在看到最后两道菜后,不自觉地露出一点笑意。
他将一二层食盒盖上,一并推给了唐元义。
“大理寺伙食向来寡淡,你带去,也让诸位换下口味。”
唐元义把食盒抱在怀中,感动得热泪盈眶:“我这就去!”
怎会有九皇子这般神仙的人物啊!自愿吃最下层的菜,反而把最好吃的都留给诸位同僚。
有这样把下属放在心上的上司,连干活都变得有劲了!
他抱着食盒美滋滋地往外走,跨过门槛时,猛然想起什么,回头朝着裴则毓咧嘴一笑:“属下明日有事,想早些下值。”
裴则毓颔首应了,随口问了一句:“可是家中有事?”
唐元义道:“也算吧。明日晚上会有花灯节,我家娘子想让我早些下值,陪她一道去赏花灯。”
话毕,又想起今日的食盒是皇子妃送来的,顺嘴道:“听说皇子妃不是京城人士?裴卿若是空了,不如也带皇子妃一并去瞧瞧。”
裴则毓闻言垂眸,无意识地应了一声。
花灯吗……
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食匣边缘,唇角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上挑弧度。
她应当,会喜欢吧?
—
阮笺云打开食匣,怔了一下。
除了自己做的那两道菜,其余几道全部都被扫荡干净了,连汤汁都不剩多少。
她站在原地,默默注视着食盒,一时陷入了深深的羞恼。
原来裴则毓同意她送午膳,只是想念府里的菜式了。
早知她便不费力气亲力亲为了!
青霭路过,顺势一瞥,吓了一跳:“殿下这么能吃的吗?!”
她记得殿下和自家姑娘一起用膳时很是斯文,不想背着人时食量这般多!
这可是足足六菜一汤啊!
阮笺云被青霭这一句惊呼,才终于回过神来。
对啊,裴则毓一个人,怎么可能吃得下这么多?
想了一阵,没想明白,索性搁置下来,接着看昨日没看完的书。
自那日险些被裴则毓发现她在看《白虎通义》起,她就与青霭一道将书包上了《女则》、《女戒》的封纸。
今日看的这本,就是包了《女则》皮子的《庄子》。
看了一下午,估摸着裴则毓快回来了,便搁下书,吩咐厨房准备传膳。
过了一阵。便听青霭进来,说裴则毓到门口了。
阮笺云披了件外衫,出去迎他。
近四月中旬,天色已开始暗得缓慢。
裴则毓骑在马上,远远便见府前已点了灯笼,灯笼下立着一人。
灿紫的晚霞之中,那人身穿月白衣衫,亭亭而立,裙角蹁跹,仿若画中之景。
那人似有所觉,也偏转过头来,瞧见他的身影,便笑了一笑。
仿佛在说:“还不快过来。”
裴则毓唇角便也不自觉地勾起,连一颗心也沉甸甸的,如同吸饱了水的棉花。
他不知道这种莫名的情绪是什么,只是朦胧地认识到,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他都希望看见阮笺云站在灯笼下,静静地待他归家。
渐至门前,时良伸手接过马疆,悄悄退下,不欲打扰夫妻间的交流。
阮笺云被他专注的目光盯得几分赧然,几分不解,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脸:“可是沾了什么东西?”
听她如此问,裴则毓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直在盯着妻子看,终于移开目光,手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没有。”
他转移话题道:“卿卿明晚可有空闲?”
阮笺云点头。
自然是有,即便没有,他问了,也是要有的。
见她点头,裴则毓心中才稍稍落下来。
幸好他约得不算迟,裴元斓还没约她去。
“明晚京中惯例有个花灯节,你可想去看?”
阮笺云“唔”了一声,没有立刻回答。
她对花灯其实不算感兴趣,但如果是与裴则毓一道,那就另当别论了。
于是转而抬眸望向裴则毓:“殿下明晚可有空闲?”
裴则毓闻言一怔。
他的卿卿,这是想约他一道去吗?
心中浮现这个念头,唇角笑意旋即加深,温和道:“自然是有的。”
“本就想与你一道去,是我没说清楚。”
阮笺云低首,眼角笑意轻浅。
风微动,绕过游廊,吹来袅袅梨花香气。
晚膳时,阮笺云特意观察了,见裴则毓仍是往常食量,心中疑惑不免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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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若直白地问了,倒像诧异他背着人时才食量变大,怕他受伤,便旁敲侧击道:“殿下今日想必累极,不若早些歇息吧?”
没有很累的裴则毓沉默片刻,应了声好。
想了想,说不定是妻子今日累了,想早些熄灯,但她面子薄,故而以此来试探他。
如此想来,便也释然了,洗漱时动作也比往常更快了些。
经过时良刻意的宣传,包括阮笺云在内,自昨日过后,府中好像都默认他此后会搬回主院卧房,与阮笺云一同睡了,便将寝衣之类的一并安置在卧房内。
此举正如裴则毓的意,他暗自思量着什么时候给时良涨些俸禄。
他躺进被褥间时,阮笺云果然已困得睁不开眼,连语气都时断时续。
“殿下……今日的午膳……数量可够吗?”
她也不知为何,两人明明还算不上熟稔的夫妻,然而这个人躺在她身边时,却能带给她无可比拟的安心,不自觉就头脑发困了。
裴则毓将她揽进怀里的动作一顿,低头看妻子乌黑的发顶,一时无语凝噎。
他忘了告诉时良,自己今日将府中的菜肴分给大理寺众人的事了。
不过,听她这话的意思,是默认他一个人将六菜一汤全部消灭干净了?
怪不得晚膳时,又是不停给他布菜,又是问他累不累的。
合着是没疑惑菜的去向,反倒疑惑他的食量了。
一时又好气又好笑,用力将她的脑袋揉进怀里,咬牙道:“够,可太够了。”
阮笺云半个人陷在梦里,只听他答“够”,便安心地睡了过去。
裴则毓原还想使坏把人弄醒,听他解释完才许睡。
但见怀中的人已然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柔软的身子乖顺地窝在他怀里,心忽得便软了。
扯过被褥将她后颈处盖严实,便也跟着阖上眼,陷入沉睡。
翌日早起,在阮笺云又一次朝他盘中布菜时,裴则毓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昨日午膳,并非全部都是我一个人吃的。”
他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阮笺云微微睁大双眼,眼底划过一丝愧疚。
早知便直接问他了,也好过闹出这样一个乌龙。
听到自己亲手做的水晶肴肉和荷塘小炒都是他一个人独享的,眉眼间不自觉绽开一点笑意。
裴则毓捕捉到她眼中笑意,也低笑一声:“我还没有大度到,让所有人都有幸品尝夫人手艺的地步。
小心思被看穿,阮笺云不自觉地轻咳一声,找借口催他去上值。
送至皇子府门口,裴则毓骑在马上,弯腰叮嘱她:“巷子口那棵大槐树下,可记住了?”
昨晚两人约好,裴则毓下值后便在槐树下见面。
见他如此郑重,阮笺云心思不禁也飞了起来,笑着应了一声。
才过午膳,青霭便急吼吼地将她往妆镜台前一按。
“我的好姑娘,今晚去看花灯,可不能这么随意了!小心穿得太素,人都被那花灯淹了去。”
“昨日不是从苏夫人那取了好几套衣裳回来吗?今日不正是时候!”
阮笺云望着铜镜里自己的倒影,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热。
46. 赔罪
那日马车里,一吻完毕,阮笺云已是双颊滚烫,甚至不敢抬眼看他。
裴则毓注视着她浓密的睫羽低垂轻颤,低笑一声,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了一句。
“艳色很衬你。”
“姑娘,姑娘?”
听到青霭唤她,阮笺云方才悠悠回神。
她掩饰般随手拿起一根钗,一边在发间比划一边道:“那你帮我挑吧。”
见阮笺云松口,青霭当即绽开笑颜,快步从屏风后捧了一件衣裳出来。
“奴婢早就挑好啦!”
青霭的眼光她素来是信服的,于是只略略瞟了一眼颜色,便走进屏风换了衣装。
出来后,青霭不由“哇”了一声。
她料想这件衣裳适合姑娘,却不想这么适合!
藕荷紫的织锦留仙裙柔软曳地,勾勒出阮笺云不堪一握的盈盈腰身,裙摆用银线绣了莲花流云的纹样,行走间粼粼犹如鱼尾,令人移不开眼。
忙不迭将人往妆镜台前一按,青霭撸高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阮笺云被她摩拳擦掌的动作弄得哭笑不得,软下声音劝她:“又不是什么难得的盛事,还是收敛些好。”
青霭闻言,一张小脸顿时垮了下来。
她跟阮笺云来京城月余,早已四处学了不少时兴发髻和妆容,就等一个机会,好好给姑娘捯饬一番。
奈何自家姑娘发话了,可怜她浑身本领无处施展,只得顺着阮笺云的意简单妆点。
然而待一切完毕,青霭楞楞地注视着铜镜里阮笺云的倒影,不得不感叹姑娘决策之明智。
有人天生便如玉一般,返璞归真已是绝色,若稍加装点,便姝色无双,一旦繁饰过多,则过犹不及,反而掩盖了玉石本身的华光。
一番收拾完,阮笺云看了眼滴漏,见离裴则毓下值的时辰差不多了,便带着青霭一道出了门。
天色虽还未变暗,但各色花灯却是早早便挂了起来,只待黑夜一至,便亮起纷呈霓光来。
两人没叫马车,边漫步边欣赏沿街灯景,一路上收到了不少目光。
甚至有胆大的俊俏后生,上前来问阮笺云今晚是否空闲,想邀她一道去看花灯。
青霭在一旁捂着嘴吃吃地笑起来,阮笺云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正欲礼貌回绝,腰间忽得多了一条有力的手臂,以不容拒绝之势牢牢桎梏着她她的腰。
“她已有夫君了。”
裴则毓从大理寺出来,便见到了眼前这一幕。
他一眼便望见了那抹藕荷紫的熟悉背影,唇角不自觉勾起。
走到那抹倩影背后,忽见一个白面小生跑上前来,红着面颊与她说话。
“敢问姑娘,今晚可有空?西坊花灯甚美,不如……”
行动霎时快于大脑,他不假思索地跨出一大步,以宣誓主权的姿态将她圈入怀中。
青霭机灵,见状当即说还有东西忘在府中,她回去取,将阮笺云留给裴则毓一个人。
裴则毓身量比那后生高了有大半个头,此时沉静着一张面孔,居高临下瞧着他,周身威压深沉,竟有一种睥睨之感。
俊俏后生喉头一哽,脸色迅疾灰败下来,尴尬道:“是我唐突了……”
裴则毓小臂一勾,迫使阮笺云背转过身,将那后生置之脑后,扬长而去。
阮笺云方才重心不稳,被他一勾,险些跌了一个踉跄,双手下意识扶住身侧,正巧压在裴则毓胸膛上。
妻子主动投怀送抱,裴则毓岂有不从的道理?顺势将手抬高,掐着她细窄的腰,让人被迫踮起脚。
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刻,裴则毓罕见地怔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惊艳。
但也只有一瞬,面色旋即恢复如常。
低下头,鼻尖亲昵地在她柔嫩的面上蹭了一蹭,含笑道:“怎么了?”
两人间距离骤然拉近,温热鼻息贴着她面颊吐出,仿佛在咫尺之间。
大梁民风虽开放,然而在大街上做出这般亲密举动的到底还是少数。注意到不少人朝他们侧目,阮笺云下意识将双手抵在他胸口,将人推远了些。
随即挣出腰间的束缚,摇摇头:“只是没站稳。”
臂弯里骤然一空,裴则毓潋滟的桃花眼微眯,随即哼笑一声。
不让抱就不抱吧。
两人间的距离隔开了一段,宽大的袖口时不时被风吹得鼓起,却一触即分。
既能让人一眼看出是同行的人,也不十分亲近。
大梁的花灯节并无特定时日,只是择几个春日天朗气清、没有云雨的夜晚,将家家户户自己制作的花灯展示出来,供人赏玩买卖。
天色渐晚,街上的行人陆续也多了起来。
除去两三同行的女儿家,也有几对少男少女结伴而行。
坊间素有传闻,谁家小郎君若是有心仪的小娘子,便在花灯节时去邀请她一同赏花灯;而小娘子若是答应了,便是也对小郎君有意。
若是在花灯节这晚互表心意,情定终生,还得去沿街的河流里放一盏亲手制的莲花灯还愿,以此表达对花神娘娘的感谢。
前面一对正在打闹嬉笑的少男少女,少女一时不慎,险些摔倒,幸好阮笺云眼疾手快,在后面捞了她一把。
少女慌忙回头,便见眼前女子容华如玉,对自己弯了弯眼睛,温声道:“当心。”
不知怎的,少女脸颊腾地红了起来,支吾道了一声谢。
旋即转头,气势汹汹要从刚才让自己跌倒的人身上讨回来。
少年脸上挂着宠溺的笑,一边求饶一边弯腰,将少女背到背上,一解先前之恨。
阮笺云目送两人打打闹闹远去,眼底满是笑意。
裴则毓垂眸注视了她一会,忽地出声:“你想要吗?”
“什么?”阮笺云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看着他。
裴则毓手抵在唇边,轻咳一声,道:“放心,我会很稳的。”
他抱过她,不比一朵云更重。
见他眼神往方才那对小儿女走远的方向望去,阮笺云才觉出他那句话的意思,面上蓦地烧起一朵红云,顿时摆手道:“殿下别拿我寻开心了。”
她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可能还肆无忌惮地让他背走。
“不是说笑,”裴则毓忽地弯腰,两人间距离猛地缩短,阮笺云甚至可以在他的瞳仁里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你若是想,现在就可以。”
阮笺云怔怔地望进他漆黑瞳仁,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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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儿时,她时常见到别人家父母将儿女抱在怀里,背在背上。
说不艳羡是假的,可阮笺云自小便知道,自己是特殊的。
青霭有父母,住在另一条街上,只是故去得早了些;陆信也有父母,时常揪着耳朵骂他皮猴子,可也会在他贪玩没回家时着急地漫山遍野去找。
书孰里的众人,也都有父母,下学时会牵着他们的手一道归家,一同入睡。
只有她的父母,是外祖从不宣之于口的“不可说”。
等到大一点的年纪,知道父母是谁时,她也早已长大,已经不再需要有人抱、有人背了。
现在却忽然出现一个人,问她:“想要吗?”
想要的话,就给你。
眼底忽得漫上热意,涨得眼眶发沉,她一眨眼,措不及防掉了一颗泪下来。
阮笺云慌忙用手背将残泪拭去,朝裴则毓背转过身,勉强笑道:“方才有风。”
裴则毓抬起的手停在半空,眸色沉沉地注视着她发顶,听不出情绪地“嗯”了一声。
方才连花灯的穗子都稳稳的没摇一下,哪里来的风?
是他不好,让她伤心了。
待阮笺云收拾好情绪,转回身来时,忽听前方传来一道吆喝:
“糖画咯!画得出真人的糖画咯!”
藏在袖中的手被人执起,阮笺云懵懂抬头,眼前是裴则毓高大清隽的背影。
他的掌心是热的,虚虚拢着她五指,温度从指尖一直暖到全身。
“老板,要个糖画。”
“好嘞!”老板动作熟练地舀起一勺晶莹透亮的糖浆,“公子要画谁?”
阮笺云被人从身后推了出来,头顶传来一道温润含笑的声音:“画我妻子。”
老板闻言仔细端详了阮笺云片刻,忽地咧开嘴笑了:“两位生得真般配啊,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好像是神仙也做夫妻……”
“神仙眷侣。”旁边有人帮他说出来。
“对!就是神仙眷侣!”老板一拍脑袋,手上动作不停,“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你们这么标致的一对——来,糖画拿好,好吃再来啊!”
黄澄澄的糖画在花灯的照射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阮笺云将糖画从老板手中接过来,拿在手中,默默端详着。
到底是市井小物,肯定不如宫里精雕细琢的逼真。
但乍一看,还是颇能显出几分阮笺云的神韵。
手中糖画猝不及防被接过去,阮笺云偏头看去,便见裴则毓专注地望着手中的糖画。
半晌,摇头道:“不像。”
“是吗?”阮笺云越看越喜欢,唇边笑意加深,“我觉得还挺像的。”
裴则毓将糖画还给她,低笑道:“不曾画出卿卿半分风华。”
阮笺云被他这一句弄得面颊又热起来了,正看着手中的糖画舍不得吃,忽觉身下一轻,下意识伸手揽住了前面人的脖颈。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低呼一声,推着裴则毓的背:“殿下,放我下……”
裴则毓对她的推拒置之不理,脚下却依旧稳稳地迈出一步。
“我惹得卿卿难过,如此给卿卿赔罪,可好?”
47. 私心
眼前男人的背宽厚而温暖,稳稳托举着她。
阮笺云伏在他背上,恍惚抬头,心脏霎时止不住地震颤。
古人言,登高望远。
裴则毓原本便生得身高腿长,在人群里往往鹤立鸡群,她此时犹在他之上,目之所及,无不俯视之。
景致还是先前的景致,然而此时望进她眼底,却是与平日全然不同的视角。
行人,花灯,乃至低垂的弯月,墨黑的天穹,都无端矮了几分,仿佛伸手便能触及。
原来,被人背在背上,是这种感觉。
她不住地用目光描绘着眼前一切事物,一时看得入了迷,还是身子被身下人轻轻颠了颠,才回过神来。
“糖要化了。”
他微微偏头,含笑嘱咐她。
注意力重新回到手里的糖画上,阮笺云又仔细欣赏了片刻,越看越觉得像自己,踌躇半晌,还是下不去口。
她惦记着裴则毓爱吃甜,便将糖伸到那人面前,道:“殿下替我咬吧。”
裴则毓挑挑眉,也没跟她客气,凝视了眼前巧笑倩兮的小糖人一眼,便就着她的手一口咬了下去。
“咔哒”一声脆响。
阮笺云收回手,看到糖画上的自己缺了个耳朵。
她还以为裴则毓会先从头上开始咬。
一直撑着上身太累,料想此时裴则毓应当也习惯她的重量了,索性将头也轻轻贴在他后颈处,在他耳边随口问道:“殿下为什么先吃耳朵?”
耳尖丝丝热气弄得人发痒,裴则毓一边背着她往花灯最密集的地方走去,一边漫不经心答道:“被咬掉耳朵的小孩最听话。”
他要她一直这样听他的话,一直柔软忠诚地依赖着他。
阮笺云闻言觉得怪怪的,好像连自己的耳朵也一并被咬掉了一样。
不自然地揉揉耳尖,换了个话题:“殿下累吗?放我下来吧。”
“不累,”裴则毓头也不回,“前面人多,容易走散。”
拗不过他,阮笺云无奈,只得继续乖乖待在他的背上。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人流的中心。
四周花灯粲然,风格各异,既有山水白描之古朴,也有宫廷工笔之华美,高低错落,如扇扇屏风铺展,将寂寂夜空照彻得恍若白昼。
裴则毓身量本就高,加之两人容貌瞩目,一时吸引了不少目光。
有年轻的妇人见状,嗔怪地拧了一把丈夫的手臂,示意他往两人的方向看。
瞧人家做夫君的,怎么就这么会疼妻子。
见丈夫仍是一脸茫然,恨铁不成钢地怨自己嫁了个木头。
周遭目光灼热有如实质,阮笺云不习惯被人注目,把头埋在裴则毓后颈里,一个劲地催他将自己放下来。
妻子脸皮薄,裴则毓无法,只得依言将身子放低,任她下来。
足底刚挨到地面,便觉左手被人牢牢扣住。
有人挡在她身后,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行人与阮笺云分隔开,护着她往前走。
人潮拥挤,两人一路走得艰难,交缠的十指几次都险些被冲散。
到最后,裴则毓索性将人圈进怀里,用外衫裹着她朝外走。
鼻腔被铺天盖地的桃花香强势霸占,阮笺云鼻尖抵着他坚硬温热的胸膛,唇角不自觉扬起一个柔软的弧度。
两人终于挤出来时,已经临近河边。
裴则毓出身高贵,见惯人世间种种繁华,民间寻常的花灯展自然难入他眼。
他素来过目不忘,记性绝佳,然而仔细回忆了一下,并无印象妻子目光在某一盏花灯上有过停留。
于是俯身问她:“可有看上的?”
阮笺云摇头,唇角仍噙着一抹浅笑。
今晚本也不是为着花灯来的。
她余光瞥见河中亮光明灭,偏头看去,唇边不觉溢出一声惊叹。
只见河中千百盏荷花灯随波摇曳,顺流而下,将河水照得粼粼如绸缎,倒映出被揉皱的漫天银河。
星子璀璨,花灯灼灼,倒叫人一时分不清何为天上,何为地下。
“想去吗?”
阮笺云点头。
裴则毓轻笑一声,执起她的手,朝着制灯的地方走去。
到了地方,裴则毓去付制灯的价钱,阮笺云安静地立在一旁等他,目光不经意越过对岸。
下一瞬,双眼微微睁大。
她疑心是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却见熟悉的倩影依旧立在对岸。
一身彤管色粉衫,发髻端正不失精致,不是阮筝云还是谁?
她身前立着一个男子,比她高出一头,背对着阮笺云,堪堪将阮筝云的身影遮去大半。
阮笺云默默观察了一会,隐约察觉到阮筝有些不一样。
比起往常端庄娴静的模样,她在那人面前似是活泼了许多,一时可怜兮兮地撒娇,一时做央求状,甚至还亲昵地扯扯那人的袖子,十足一副小女儿家做派。
“卿卿,你在看谁?”
鬼魅一样的声音蓦得在耳边响起,阮笺云吓了一跳,慌忙转头,正对上裴则毓幽深的眸子。
来不及解释,她下意识地也学了阮筝云,扯扯裴则毓的袖子,低声问他:“殿下,你可认得对岸那位男子?”
裴则毓瞥一眼她捏着自己袖口的手,决定暂且放过她。
目光顺着望过对岸,微一眯眼,道:“认得。”
这一看过去,便明白了阮笺云盯着那人看的理由。
恰巧此时,阮筝云抬眼,不期然与阮笺云的目光隔着一条河遥遥相撞。
她脸色霎时一白。
察觉到掌心的温度忽得降低,上官尧微一蹙眉,温声唤她:“阿弦?”
阮筝云僵硬地转过头,朝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师父……”
“……我看到我姐姐了。”
她眼睁睁看着两人一步步朝她走来,一时只觉浑身血液都在逆流,连骨缝里都透着冷意。
她会告诉父亲母亲吗?会阻止她吗?会让她与状元成婚吗?
一只大手忽得抚上她的背,一下又一下,轻柔中带着哄慰的意味。
“别怕。”
这话仿佛有魔力般,阮筝云心下也随之安定下来。
她定了定神,不避不闪,站在原地等阮笺云两人走过来。
—
“上官监正,”裴则毓与阮笺云并肩而立,朝那人微微颔首,“巧遇。”
“见过殿下。”上官尧简单回以一句问候。
阮笺云站在一旁,隐秘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方才还不觉,一但离得近了,才发现此人面容生得冷淡至极,眉眼凝了霜雪一般,给人一种非人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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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俊。
就连穿的也是一身素白宽袍,满头青丝只用一根狼毫简单固定,除此以外,通身再无其他配饰。
裴则毓目光微微偏移,落到阮笺云身上,眼中是显而易见的柔情:“吾妻久不见其妹,想与阮家二姑娘叙叙话。“
他做出一个请的姿势:“不知监正可否行个方便。”
阮筝云闻言,不安地望了上官尧一眼。
上官尧轻轻一握她的手,颔首应了,随着裴则毓一道缓步往另一边去。
对岸本就人烟稀少,两人一走,此地便就只剩姐妹俩了。
眼前的人垂首不语,阮笺云也不催她,只静静站在一旁等着。
许久,阮筝云肩膀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姐……”
她顿了顿,又换了个称呼:“大姑娘。”
“求你,不要告诉父亲母亲。”
阮笺云敏锐地察觉到她嗓音里的颤意,蹙了蹙眉。
阮筝云在害怕。
她并不计较阮筝云的称呼,也向来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今晚过来,也是出于关心,想亲耳听她说些什么。
“好。”
见她应了,阮筝云顿时充满希冀地抬头,衷心地道了一声谢。
“你与他,是怎么一回事?”
阮筝云抿抿唇,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说来话长。”
她脑中此时一片浆糊,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他是个很好的人……我,我不想嫁给状元郎。”
这番话说得没什么逻辑,阮笺云却一听就懂了。
看来裴元斓说的是真的了。
“你今日是独自带着侍女出来的吧。”注视着眼前人仓皇的小脸,阮笺云心软了一下,迟疑地伸出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温声道,“快些回去吧,不然夫人要起疑了。”
“我一直在皇子府,你何时想说了,便来寻我。”
两人间鲜少有这般温情的时刻,阮筝云怔忡抬头,望着她温柔的眼睛,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姐姐。
与上次不同,阮笺云这次轻轻应了一声。
阮筝云眼圈蓦得红了,张开双臂抱了她一下,随即快步朝着上官尧的方向走去。
阮笺云站在原地又等了一阵,等到裴则毓回来了,两人才继续方才没做完的事,亲手制着莲花灯。
裴则毓手上不停,漫不经心道:“卿卿果真心软。”
阮笺云不知该作何回答,便摇了摇头,随即垂睫不语。
阮筝云是个好姑娘,她只是希望每个好姑娘,最终都能有一个好的归宿。
至于上一辈的恩怨,则与阮筝云无关,她是无辜的,自己不会迁怒于她。
见两人扎好了花灯,老板分别递来两张宣纸,两支毫笔,道:“二位可以写上自己的心愿,放入灯中。说不定花神娘娘一个心情好,便灵验了呢。”
阮笺云兴致勃勃,依言接过纸笔,凝神思索了片刻,随即提笔写了起来。
她故意用身子遮去了大半,不让裴则毓瞧见自己写的内容。
小心思没逃过裴则毓的眼睛,他低低笑了一声,目光落在手中的纸笔上。
随即伸出长臂,在老板惊异的目光中,松开了手。
宣纸薄而透,轻飘飘落在水面上,顷刻间便湿软成一摊纸泥,顺着漂流而下的花灯,一同消失在河流尽头。
48. 心疼
阮笺云写完,小心翼翼地将宣纸折了几叠,放进重叠的莲花瓣里。
她余光略过,不见其中有另一张纸的痕迹,心底有些疑惑。
但转眸见裴则毓神色如常,便以为他是将纸条放进底部了,于是不作多想。
她双手小心翼翼地托起这一盏莲花的底座,蹲下来,将它浮在一缕清波之中。
见它摇晃地飘了起来,又望了那盏悠悠飘荡的花灯许久,直至消失在她视野尽头,融入远处千百盏之一。
做完这一切,才呼出一口气,起身转向裴则毓。
夜色渐深,拥挤的人群已散去不少,花灯也大多被主人家收了起来,原本热闹喧嚣的街道上,一时只剩清亮洁白的月色,以及走在月光下的一对璧人。
阮笺云随口问道:“殿下许了什么愿?”
裴则毓双目平视前方,道:“国泰民安,河清海晏。”
纵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阮笺云也还是不免有些失落。
她心底微微发酸,面上却如常地“嗯”了一声。
“卿卿呢,许了什么愿?”
阮笺云笑了笑,道:“与殿下相似,我另多了一条,愿外祖身体安康,四季平安。”
她骗了他。
其实除了外祖,她的愿望里还多了一个他。
裴则毓闻言,眸底闪过一丝晦色。
他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妻子低垂的眉眼,步伐渐缓。
他也骗了她。
他根本不曾许下什么愿望。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神佛,所谓信仰,也不过是痴人的自欺罢了。
他想要的,会靠自己的双手一一夺来。
可他不曾想到,她的愿望里,竟没有他。
想到此,唇角的笑意淡了三分。
夫妻俩各怀心事,直至回府前,竟都没有怎么言语。
裴则毓今晚为了灯会,特意比往日早些下值,因此将未看完的公文带回了家,回府后,先去书房批阅今日剩下的公文,留了阮笺云一人在卧房。
还是青霭问起,阮笺云才想起自己今晚没有用晚膳。
虽说吃了半个糖画,可终究不是饱腹的东西。
两人回来得晚,厨房的众人已经歇下了,此时再去,免不得要将人从暖和的被窝里再拽起来。
思及此,阮笺云索性叫青霭端些白日的糕点过来。
念着裴则毓也没吃,又嘱咐她另拿一些,送去书房。
青霭的糕点送到时,裴则毓正在为公务忙碌着。
好不容易休憩片刻,抬手捏了捏山根,裴则毓睁开眼,案上那一盘糕点便映入眼帘。
他盯着糕点看了许久,记忆里忽得回忆起当初阮笺云亲手做的那一盘龙井茶糕。
清冽微甜的口感仿佛萦绕在舌尖,她的手艺自然是无可挑剔,只可惜……
他目光沉沉,在糕点上凝了一息。
随即起身,朝着小厨房走去。
阮笺云沐浴出来,便见裴则毓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桌案边等她。
心中正惊讶他今日公务竟不算多,顺着那人目光,却怔在原地。
案上赫然是两碟小菜,一盅羹汤,正热气腾腾地散发出浓白雾气。
她和裴则毓的面前,则分别摆着一对银箸,一把汤匙。
“是我疏忽,竟忘了卿卿没用晚膳。”
裴则毓亲手舀了一碗羹汤,推至她面前,轻抬下颌:“尝尝?”
阮笺云恍惚接过,下意识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下一瞬,双眼骤然一亮。
不是府里厨房的味道,是独特中带着一丝熟悉的鲜香清甜。
既保留了莼菜本身的清嫩柔滑,又在其中加入了软糯的豆腐,二者一起被含在齿间咀嚼时,尤为和谐美妙。
这样暖融融的一碗羹下肚,很好地抚慰了走动了一晚的身体,周身疲惫霎时烟消云散。
阮笺云抬眼看他,眸子里藏了几分雀跃:“是殿下亲手做的?”
她心里对这一口惦记了许久,不想今晚又久违地能一饱口福。
裴则毓颔首,又往她盘中夹了一筷子藕片:“委屈你,今夜先将就一下,明日再叫府里做你想吃的。”
能吃到堂堂皇子亲手做的饭,哪里算委屈,对其他人来说,不知该是多大的荣幸了。
更何况,她很喜欢他的手艺。
藕片是清炒的,并未添加配菜,在口中咀嚼时脆爽甘美,甚至还有些微弹牙。
阮笺云舌尖回味着清香,心底那个早便有的疑问此时也缓缓浮现出来。
裴则毓一介皇子,天潢贵胄,是从哪里学的这些菜的做法。
可自己问这些,会不会被裴则毓认为是在打探他的私事?
思量再三,到底还是好奇心占据了上风。
斟酌了一下言语,阮笺云才踌躇着开口。
“殿下,您为什么会……这些?”
裴则毓见她目光落在眼前这些菜上,心中了然。
左右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便如实告诉她:“是在护国寺学的。”
护国寺?
阮笺云思绪逐渐飘远,回想起斗茶那日他救急的一坛桃花雪水,以及那个与他极为熟稔的主持。
裴则毓为什么会与护国寺有渊源?
像是瞧出她心中所想,裴则毓接着解释道:“母亲过世后,我消沉了一段时间。”
何止消沉,那段时日,或许用人不人鬼不鬼形容他更为合适。
母亲去后,世上再无人爱他,记挂他。
他甚至一度失去了生的意志。
了然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直到一日,护国寺的了然大师奉命来宫中念诵佛法。”
说到这,他看了阮笺云一眼,笑了笑:“就是你那日看到的那个和尚。”
“他瞧出我存了死志,拦下了我,说我此生尘缘未尽。”
了然的原话是:施主何必执念往生,贫僧观您红鸾星动,日后自有机缘未至。
然而裴则毓只是双目无神地望了他一阵,随即转过头,淡声叫他滚开。
母亲临终前,他也曾求尽漫天神佛,求他们怜悯这个命途坎坷的女子。
哪怕他亲手抄的佛经能铺满整座大殿,双膝跪得淤血青紫,额头磕出殷红,也不曾有人应他。
母亲最终还是去了。
自那时起,他便不再敬畏所谓神佛。
但是不可否认,了然的话还是激起了他心底的最后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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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澜。
若是活下去,此后还会有一个人,像他等她一样,等待他的出现吗?
鬼使神差地,裴则毓答应了与了然回护国寺静养一段时日。
相处久了才知晓,了然喜观人面相,哪怕多数并不灵验,也乐此不疲。
他待在那个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地方,每日看着虔诚的香客络绎而来,有人为己求财,有人为儿女求姻缘,也有人什么都不求,只是来看一看,敬一炷香,随后离去。
他在那里,见惯了人世间百态,一身厨艺也是那时帮着料理斋饭炼就出来的。
忽然一天,便释然了。
他的命是母亲全力保下来的,没资格轻易死去。
哪怕为了了然口中,那个虚无缥缈的“尘缘”,他也应当活下去。
并且,叫所有伤害过他与母亲的人,血债血偿。
裴则毓要回宫的那日,了然去送他。
哪怕这个高僧洞悉了他心中所有阴暗的想法,也什么都不曾说,最终只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然后,他便回来了。
九皇子光风霁月、端正清雅的名号,也逐渐响誉京城。
但之后的这些,裴则毓并未对阮笺云说。
只到学会做斋饭那,便戛然而止。
阮笺云不知晓内情,只单纯以为裴则毓是去护国寺疗愈心伤。
她心底轻叹一声,名为“心疼”的情绪如同群蚁啃噬,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她的心尖。
怪不得裴则毓至今为止,做的都是素菜。
若做饭会叫他回忆起那段难过的岁月,她倒情愿他一辈子不碰炊具。
妻子柔软的掌心轻轻覆盖在他的手背上,如同一片轻柔的落羽,似一种无声的抚慰与怜惜。
裴则毓手腕微动,翻转过来,从下至上与她十指相扣。
“都是过去的事了。”望见她眼中明晃晃的担忧,裴则毓心尖一软,不假思索抬手,将她鬓边一缕青丝捋了上去,“你若喜欢,以后常给你做。”
待一切收拾完,已是午夜。
两人躺在床上,阮笺云不知该怎么让他好受一些,想了想,便搂住了他脖颈,主动蜷进那人怀中。
裴则毓察觉到她的主动,长臂一伸,便将她圈紧。
一片漆黑中,两具身子紧密地贴在一起,中间一丝缝隙也无,如同两尾相生的鱼。
黑暗中,她浅色的唇仿若会发光一般,吸引着他的视线。
没有犹豫地,他低下头,吻住那双柔软的唇。
她身体舒展地放松着,以一种全盘接纳的姿态,双唇微启,安静地任他施为。
夜静谧,风轻柔。
—
翌日起来,阮笺云的唇瓣不出意外又肿了起来。
青霭看得忧心:“莫非是快到夏日了,蚊虫变也跟着多了起来?”
阮笺云心中羞赧,便只含糊应了一声敷衍过去。
罪魁祸首却是含笑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裴则毓昨夜提前结束了公务,今日便去得早了许多,免得耽误了其余人的进度。
将人送走后,阮笺云有些困倦,正欲再小憩一会,却听青霭进来通报。
“姑娘……二姑娘来了。”
49. 勇敢
阮筝云来时,阮笺云正煮好一壶茶。
“来了?”她朝阮筝云笑笑,吩咐青霭去拿些点心来。
“不必了,我在府中已用过早膳了。”阮筝云连忙拦她,在她身旁坐下。
有些新奇地打量了一番,才由衷感慨道:“姐姐与殿下感情甚好。”
她也曾去过父母亲的卧房,还曾听母亲抱怨过,她喜爱精致奢华的物什,原也打算这般布置卧房,奈何父亲素来简朴,最厌豪奢,不得已,只能将陪嫁中的器具通通束之高阁。
连着卧房也冷冷清清,空旷似白丁居所。
但看九皇子府的卧房,却是一眼就能瞧出女子生活的痕迹,进门时,甚至还有一股阮笺云身上独特的清香传来。
阮笺云敛了眉目,不置可否。
人情如饮水,冷暖自知。
她与裴则毓,对彼此而言,是锦上添花,但到底没有到缺谁不可的地步。
她转了话题:“昨日你回得晚,夫人可起疑了?”
阮筝云摇了摇头:“还好。”
“只是……”她朱红的唇轻咬着,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昨夜回去,正巧遇见父亲。”
“父亲说……我也到了该定下来的年纪了。”
如此,想必便是那日的状元郎了。
阮笺云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夫人怎么说?”
据她对徐氏的了解,恐怕那个人不会满意这个人选。
状元郎虽是个有才能的,但家世比起相府和徐家,到底清贫了许多。
“母亲似是还不知道,”说到这个,阮筝云脸上显出一丝迷惘,“她只说过几日,靖远侯家有个赏花宴,到时会带我一同去。”
靖远侯。
阮笺云脑中回忆了一下,心下了然大半。
靖远侯曾是平定北疆的功臣,后因年迈,将兵权还于成帝,回到京城定居养老。
他家嫡长子已近而立,娶的是朝中二品大员的女儿,至于嫡次子,则正好是弱冠之年。
与阮筝云年龄相近,家世相当。
看来徐氏是看中他家的嫡次子了。
只是她听裴元斓说起过,那家的嫡次子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空有一副看得过眼的皮囊,实则内里不堪得很,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
再加之嫁的不是嫡长子,恐怕日后中馈也与阮筝云无缘。
这对于争强好胜的徐氏而言,恐怕比杀了她都难受。
她怎会做出这般草率的决定?
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阮筝云,见她俏脸发白,想是也猜到了徐氏的决定。
于是往她手中递了一块糕点,温声道:“一切还未成定局,放宽心。”
阮筝云回神,朝她勉强笑了一下,无意识地咬了一口手中糕点。
阮笺云不欲惹她心烦,挑了个话题问她:“你与上官监正,是怎么一回事?”
听她提起那人,阮筝云灰白的脸色终于红润了一些。
她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声音喃喃:“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儿时因着姑母的缘故,我经常去宫里玩。”
“一次玩得晚了些,便在宫中留宿。”
那晚,她被安置在阮贵妃的偏殿。
陌生的环境令年幼的阮筝云有些不适应,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便爬起来,趁着值守的宫人打盹,悄悄溜了出去。
夜晚的皇宫与白天不一样,起初,她还觉得十分新奇,到处走走看看,谁知最后却忘了方向,在宫中迷了路。
夜黑风高,阮筝云那时也走了许久,又冷又累,加之在心中蔓延的恐惧,忍不住蹲在原地,呜呜哭了起来。
她哭得专注,没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道脚步声。
哭着哭着,臂弯的缝隙里忽地透出一丝光芒。
她懵懂抬头,看见面前立着一个身形清瘦的少年,正提着灯笼看着他。
少年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俊秀的面容仿若寒冰,声音也像凝霜般冰冷:“你怎么在这儿?”
终于遇到了一个人,阮筝云顾不得害怕,当即抓住他的衣服下摆,抽抽噎噎地解释起来。
好不容易解释完,那个少年蹙了蹙眉,随后好像叹了一口气。
“走吧,”他说,“我送你回去。”
阮筝云就站起来,她那时还是小孩子,可少年身量已经如抽条的柳枝一般,于是头顶堪堪只过那人腰际。
她拽着少年衣袍的下摆,亦步亦趋,不敢离开他分毫。
少年袍角被她拽着,走得十分艰难。
即便如此,他也不曾让她松开,只是叫她抬头。
“看星星,”他简短道,“那七颗连在一起的,便是北斗星。”
“与它相对的方向便是北方,你朝着反方向走,就能回去了。”
阮筝云闻言抬头,忍不住“哇”了一声。
举目便是浩瀚璀璨的苍穹,星如沙,月似钩,是她从不曾见到的风景。
她一时忘记了害怕,拽着那人袍角,十分新奇地缠着他问问题。
少年看着冷若冰霜,但对她每一个幼稚的问题都还是耐心解答。
一路走着,阮筝云逐渐生了困意,步伐也变得逐渐慢了下来。
恍惚中,似是有人叹了一口气,将她背在了背上。
摇摇晃晃中,阮筝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连声音也变得断续:“小哥哥……你懂的好多哦……”
“我想……拜你为师……好不好?”
说了这句话,她就眼皮一沉,坠入了黑甜的梦境,至于那人是否应答,更是抛到了九霄云外。
翌日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偏殿的床上。
瞧宫人的表情,似乎也并无异样。
一回生二回熟,下一次进宫时,她故技重施,依旧悄悄地溜了出去。
循着北斗星的方向,果然又找到了少年。
她整夜都与少年待在一起,与白日的乖巧懂事不同,叽叽喳喳、喋喋不休地问着那人问题。
跟着他,阮筝云学会了观天象,卜吉凶。
比起日复一日、枯燥严苛的琴棋书画,这些奇妙的知识令她十分投入。
在所有人面前,她都是端庄大方的相府嫡女,唯有在那个少年面前,才能做回原本的她自己。
可以肆意大笑,可以纵情奔跑。
那个少年也逐渐从面无表情,到在看到她时,会露出一丝浅笑。
岁月如梭,当年的小女孩也已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不知何时,她的心里,悄悄住进了一个人。
“他……”说到那人时,阮筝云咬着唇,眼中是显而易见的笑意,“他很有才能,是大梁建朝以来钦天监最年轻的监正,而且神机妙算,很得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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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信赖。”
阮笺云在一旁听着,心里稍微有了数。
这倒没有夸大,裴则毓昨夜也是这么同她说的。
年轻有为,清正不阿,深得圣心。
只是这些条件,并不足以迎娶相府嫡女。
阮筝云显然也是知道的,笑着笑着,唇角的弧度也逐渐低了下来。
她垂首抿着唇,沉默了半晌,才轻轻开口:“姐姐,他待我很好。”
“我想……为自己争取一回。”
阮笺云低低呼出一口气。
自己和阮筝云都知道,她所谓的勇敢,很可能最终不过是以卵击石,粉身碎骨。
她抬起头,看见了阮筝云眼底的坚毅。
奇异地,心中涌起一阵波澜。
轻轻将手放在她的手背上,阮笺云回视她抬起的眼,温声道:“我支持你。”
她既唤自己一声姐姐,自己必也得负起做姐姐的责任来。
她只希望自己不曾有的自由,能够降临到阮筝云身上。
顷刻之间,心中便做下了决定。
或许,可以拜托一下裴则毓。
—
才送走阮筝云,便有人不请自来。
裴元斓进来时,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容带了一丝倦色,眼下是明显的青黑。
她饮下一盏茶,方才缓过来,定定地告诉阮笺云:“阮贵妃出事了。”
阮笺云原本还在思忖着晚上该如何同裴则毓讲,听到这话,霎时怔了一瞬。
莫非还是因着六皇子的婚事?可这已过去一段时间了……
她正疑惑,又听裴元斓接着道:“那个宫女进了慎刑司,又得皇后精心对待,昨夜终于召了。”
“她通通交代了个干净,说是阮贵妃刻意将两味能引发人情动的食材混杂,分别呈给了六皇子和席上一名贵女,就是预备想让两人生米煮成熟米。”
“至于那贵女是谁,皇后本想接着问,孰料那宫女闻言面露恐慌,随即咬舌自尽了。”
“陛下知晓后勃然大怒,当即禁了阮贵妃的足,又将容华宫里所有的下人都关进了慎刑司,命皇后彻查。”
“但是所以知情的,哪怕自尽,也不肯交代那人是谁。”
“线索就断在这里了。”
见阮笺云神色凝重,裴元斓顺了口气,又道:“宫中封锁了消息,我的人也是才把信息传出来。”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陛下为查清此事,明日有可能会召你进宫问话。”
“你不必紧张,如实说便是。”
阮笺云内心纷乱如麻,她怔怔望着裴元斓,不知是否该与她说自己的猜想。
话在舌尖转了几圈,最终还是被她咽了下去。
罢了,又不是什么好事,何必将裴元斓也牵扯进来呢?
裴元斓告诉她之后,便要回自己的公主府。
阮笺云留她在府中用膳,也被断然拒绝:“不必了,府中已准备好晚膳了。”
望着那人匆忙离去的背影,阮笺云心中升起一丝疑惑,忍不住向青霭打探。
青霭回想了一下,附在她耳边悄声八卦:“据说四公主府新来了个年轻俊美的幕僚,将府里弄得鸡飞狗跳。”
“听人说,公主这几日甚少出门,即便出门也是很快便回来了,想来就是怕自己不在,这幕僚拆了公主府呢!”
50. 后退
裴则毓照常在晚膳前回来了。
阮笺云原本打算在晚膳试探一下他的意思,但想了想,恐坏了裴则毓用饭的心思,最终还是作罢。
毕竟这件事,说到底还是相府的家事,他一个做女婿的,实在不好插手。
再者,这个提议必定会惹恼徐氏。
据她所知,徐家也是有子弟在刑部当差的。
若是惹恼了这一大家子,未来在公务上给裴则毓使绊子,也未尝可知。
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打算过两日再去寻裴元斓出个主意。
她心里想着事,吃饭自然便敷衍了些。
裴则毓注意到她只动了几筷子便放下,挑了挑眉。
“卿卿可是有心事?”
听到声音,阮笺云思绪回笼,慢半拍地应了一声。
既被看穿,她也不再掩饰,只是另挑了一件事与他说。
“四殿下今日来了,说是陛下和皇后明日可能会召我入宫。”
她将宫中的事原原本本讲与裴则毓听。
裴则毓听完,眉心一动。
他还当是多大的事,不曾想她竟是为着这般小事,忧心得连饭也吃不下。
“明日若当真召你进宫,你便遣下人去大理寺寻我,我与你同去。”
有他在,她总该安心些了吧。
于是又在她面前布了几样菜,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她,大有阮笺云不吃他就不移开视线的架势。
阮笺云心中一暖,应了一声,低头将盘中的菜一点点吃掉。
裴则毓有这份心意,她很感激。
可她并不打算明日真的去叫他。
这件事归根到底,与自己并无关系,犯不着劳动裴则毓。
若事事都依赖他,恐会成惯性。
阮笺云说不清,但她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漂浮在半空中的恐慌。
本能的,她不敢将自己彻底交付给眼前这个人。
熄了蜡烛,两人均躺在柔软的被衾里。
裴则毓指尖把玩着她的一缕青丝,想起昨夜的事,随口道:“听时良说,二姑娘今日来了?”
阮笺云听他提起此事,轻轻“嗯”了一声,又往被褥里缩了缩。
“上官监正是个君子,”裴则毓见状以为她冷,又将她往怀里搂了搂,“两情相悦,是一门好姻亲。”
阮笺云闻言没说话,只唇角露出一丝苦笑。
两人若能成,自然是不可多得的锦绣良缘。
裴则毓察觉出她不同寻常的沉默,将她身子拉开一点,略略低首,与她额头相触:“怎么了?”
黑暗里,妻子睫羽低垂,只从那一扇浓密里隐约透出一点含着光的眸子。
她摇摇头,道:“无事。”
见阮笺云不愿说,裴则毓也不逼她,只把手放在她后脑,以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人压向自己颈窝。
温润微哑的声音低低唤了她一声:“卿卿。”
离她近在咫尺的喉结随着发出的声音微动:“你我夫妻一体,你的忧虑,便是我的忧虑。”
才筑起的防线顷刻间溃然崩塌,阮笺云的眼睫颤了颤,扫在那人颈侧的皮肤上。
她该学会依赖他吗?
那人身上熟悉的桃花香如同一道屏障,将她完完整整笼罩起来,似乎只要待在其中,他就能护她一世安然。
抿住的唇瓣许久才张开,她声音轻轻,如同沾了露水的花瓣:“……相府恐怕已经将筝云的婚事筹划好了。”
“筝云不愿,她心悦上官监正,此情难改。”
“我想……成全他们。”
裴则毓的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她背心。
闻弦歌而知雅意,他本就是冰雪聪明的人,怎会听不出阮笺云的心思。
她想拜托自己去说动岳父,成全这一对苦命鸳鸯。
但这个差事吃力不讨好不说,事成的几率也近乎于无。
原是为此,才迟迟不向自己开口。
他换了个姿势,将半个上身的重量都压在阮笺云身上,闭着眼,懒懒道:“好啊。”
阮笺云原还忐忑不安地等着,听他答应得如此爽快,不由怔了一下。
她有些迟疑,主动说:“殿下不必勉强,事情若是不成,我会再去想其他办法……”
听到她这么说,裴则毓原本闭着的眼睁开了,幽幽注视着她。
“是吗?”
“还有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阮笺云不由哽住。
他都做不到的事,她还能有什么办法?自己说这话,不过是不想增添他的负担罢了。
想了想,才道:“或许……还能问问四殿下?”
头顶诡异地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一声似是从牙缝里溢出的哼笑。
裴则毓舌尖抵着后牙,硬生生被她气笑了。
他这个做丈夫的明明就在她跟前躺着,阮笺云却默认他不会为此事花费大力气,早早便想好了另一条出路。
放着自己不用,转而去寻裴元斓。
今夜若是自己不问出来,她岂不是会装作无事发生,等他日后想起来问起时,也只轻描淡写打发他?
恍若一道闪电在脑中划过,裴则毓骤然惊醒。
阮笺云此举,不正是不信任他的表现吗?
她没有把他当做可以依赖的丈夫。
想通这一关窍后,他在黑暗中盯着她的乌黑的发旋,久久无言。
的确,成婚前,他也是如此想的。
娶阮玄的女儿进门,当个得体的摆设。
只要她乖顺、懂事,摆清楚自己的位置,他会给她应有的尊重和体面。
但这些阮笺云都做到了,甚至做得更好。
她如他所想的般听话懂事,不会缠着他,不会像寻常的妻子一样对丈夫诉说爱意。
可他却不满意了。
这是为什么呢?
阮笺云说完那句话后,等了许久也不曾听到他应答,是以此时甚至快睡着了。
朦胧间,她察觉一直搂着自己的臂膀似是松开了。
她有些疑惑,但困意战胜了所有,最终沉沉睡去。
醒来后,房中已经没有了裴则毓的身影。
阮笺云有些惊讶,自己这一觉竟睡得如此沉,连那人起来了也不曾发觉。
但她惦记着裴元斓昨夜的提醒,是以迅速起来梳洗了一番。
果不其然,才用过早膳,宫里便来人了。
还是熟人。
“杜若姑姑。”
杜若自皇后入宫起便一直陪在她侧,是凤仪宫当之无愧的掌事宫女。
见皇后竟亲自派杜若前来,阮笺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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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上不显,心中却稍稍惊了一下。
看来事态比她想象的更严重。
调查进行到哪了?莫非成帝已经发现阮贵妃的目标是惠阳郡主了?
杜若倒是面色如常,朝她俯身一礼,笑了笑道:“皇后娘娘有些想您了,特派奴婢接您去宫中叙叙话。”
阮笺云面上不露异样,只颔首微笑:“好。”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向皇城驶去。
青霭坐在她身边,面色微微发白。
“姑娘……真的不用叫殿下来吗?”
阮笺云面色淡淡,闻言只摇了摇头。
下了马车,杜若并未在前面带路,而是走到了阮笺云的身侧。
“九皇子妃有所不知,”杜若的声音比寻常低了些,意味深长道,“娘娘近来总是有些头痛。”
阮笺云配合地做出一副关心的模样:“敢问姑姑,母后是为着何事烦心?”
杜若叹了口气。
“陛下在前朝忙碌,将后宫全权交由娘娘,娘娘为不辜负圣恩,自然兢兢业业,日夜操劳,唯恐后宫不宁,扰乱圣心。”
“可惜,总有不安分之人,搅得后宫鸡犬不宁。”她意有所指,“甚至连带着教坏了龙嗣,惹得皇子间兄弟阋墙,手足仇视。”
“娘娘为着此事,已烦心许久了。”
“幸好太子与九皇子间还是亲厚依旧,总归让娘娘欣慰了些。”
杜若的目光轻飘飘从阮笺云脸上略过,淡声道:“九皇子妃若是能替娘娘分忧,想必娘娘的头疾也能好得快些。”
阮笺云垂下眼睫。
“我知道了。”
“劳烦姑姑指教,笺云该如何为母后分忧?”
果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杜若满意地笑了。
“九皇子妃若有心,自然能抓住机会。”
她上前一步,推开凤仪宫的大门,躬身道了一声“请”。
阮笺云走进去,便见帝后二人端坐于上首。
余光一瞟,竟发现惠阳郡主也在场。
方若淳原本一张小脸皱在一起,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见到她后,眼睛却顿时亮了。
阮笺云收回目光,敛衽一拜:“拜见父皇,母后。”
成帝沉着一张脸,只“嗯”了一声,倒是皇后和颜悦色道:“起来吧。”
待阮笺云坐下后,又道:“不必紧张,只是问你些事罢了。”
皇后开门见山。
“那日六皇子选妃,你可曾留意到阮贵妃有特别关注的秀女?”
阮笺云作势回想了一番,摇首道:“不曾。”
她说的是实话,毕竟方若淳不算秀女,是被阮贵妃特意邀请过来的。
“那,”皇后顿了顿,“你可曾见到分量颇少,只呈给特定之人的食物?”
阮笺云闻言,余光瞥了一眼方若淳,却见她仍是一副懵懂迷茫的神情。
这傻丫头,完全不知道自己惊险逃过一劫。
心下暗暗叹了口气,语气也适时变得迟疑起来:“稀少的吃食,儿媳的确有些印象,但……”
皇后原只是不抱希望地问,不曾想阮笺云竟真的有印象,当即道:“是谁?你但说无妨。”
阮笺云转头,目光从一旁百无聊赖的方若淳身上掠过,道:“正是惠阳郡主。”
51. 挣扎
“殿下,这是今日的午膳。”
时良将食匣放在案上,便退下了。
裴则毓搁下手中朱笔,习惯性地先打开最底层的那一格。
然而看到盛在其中的菜品后,却怔了一下。
又将其余几层一一打开,却都不曾见到自己想见的东西。
“时良。”
将人唤进来,问道:“她今日外出了?”
食匣三层,往常她都会亲手做两道菜,放在最底层那格的。
今日端来的却都是府里厨房的菜式。
时良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裴则毓说的是谁。
立即道:“门僮说您走后不久,皇后娘娘身边的杜若姑姑来了,想来皇子妃应当是进宫了。”
进宫了?
裴则毓眉心紧蹙,她怎么没派人来知会他一声?
他正欲起身披衣,下一瞬却忽地定住。
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地想要去帮她?
昨夜睡前,那个朦胧的问题再度浮现。
为什么,自己会希望阮笺云再多依赖他一点?
内心深处隐隐传来一个声音,他好像并不满足于目前两人间温和却疏离的关系。
明明保持这样相敬如宾的状态,日后对他们两人都好。
置于桌案上的手不自觉紧攥成拳。
他不断地问自己,还要去吗?
阮笺云没派人来,想来也是不想他去的吧。
“主子?”
见裴则毓垂着头一动不动,时良疑惑,不由问了一声。
裴则毓回神,垂眼望了案上的食盒片刻,内心已然有了决断。
“备马。”
他昨晚答应她了,须言而有信才行。
待上官尧那件事之后,两人彼此两清。
再帮她最后一次。
时良将马牵来,望着凌乱摆在案上的食盒,有些欲言又止:“那,这些菜……”
主子可还没用午膳呢。
裴则毓此时已经跃上了马背,只留给时良一个绝尘而去的背影。
冷淡的音色顺着风传过来。
“拿下去,分了吧。”
—
“……我?”
原本一旁百无聊赖的方若淳骤然被点到名,眨了眨眼,迟疑地指着自己:“你记错了吧,怎么会与我有关系?”
成帝面色显见地更阴沉了几分,道:“老九媳妇,你接着说。”
离选秀那日也已过去许多天了,方若淳记不得,也是正常的。
阮笺云点头,提醒她:“郡主可还记得,贵妃曾命人给您端上来一盅甜汤?”
“甜汤?”方若淳闻言,仔细回忆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我记起来了!可是你说进了蝇虫的那盅汤?”
她似乎是记起了什么,面上一寸寸褪去血色。
自己好像是将那盅汤不小心推到了许姐姐的桌案上……而且许姐姐也的确喝了一口。
莫非问题就出在这盅汤里?
“正是。”
阮笺云颔首,随即转而面向成帝和皇后,道:“儿媳那日原以为此汤人皆有之,只是厨房忙不过来,先紧着更尊贵的宾客。”
“不曾想,竟是直到午膳结束,都不曾在儿媳的案上见过那盅汤。”
她提醒过方若淳后,就被其他秀女主动攀谈了。
记忆里,似乎其他人的桌子上也没有那盅汤的痕迹。
“你可还记得那是什么汤?”皇后身体前倾,急急发问。
阮笺云心底犹豫了一瞬,随即摇首。
实际上,阮贵妃的目标是谁,上首二人心中早有猜测。
今日叫她来,也不过是为了印证自己心中的猜测罢了。
既然如此,她只需给二人提供一个方向便好。
说多错多,明哲保身方为正道。
因着她的摇首,殿中一时沉寂了下去。
许久之后,才听一道声音缓缓在空旷的殿内响起。
“好,很好。”
成帝的声音里压着一股咬牙切齿般的笑意:“贵妃真是……让朕大开眼界。”
随即猛然间起身,狠狠一脚踢翻了面前的矮桌。
只听“哐当”一声,矮桌应声而倒,案上的博山炉也随之摔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
皇后立刻跪了下来,道:“陛下息怒。”
阮笺云见状,当即也随着跪了下来。
她敛眉低首,安静地跪在一旁,听着成帝呼哧呼哧的粗喘。
如同一头年迈的雄狮,发觉领地被侵犯后的暴怒。
裴元斓说得对。
皇后和阮贵妃,乃至太子和六皇子,这么多年的明争暗斗,成帝都看在眼底。
原本还只是以一种观赏的姿态,悠闲地看着他们为讨自己的欢心,龙争虎斗,各显其能,却在发现有人真的将手伸向自己的卧榻之处时,大发雷霆。
撕开一贯温柔小意的伪装,信任的宠妃竟是一直在觊觎他身下的位置。
只怕斗倒太子后,就轮到他自己了。
成帝的怒,是帝王之怒。
从前阮贵妃与皇后相斗,是为他宠爱争风吃醋,成帝乐见其成。
但她不该欺君罔上,生出谋逆之心!
成帝正怒不可遏,忽见卢进保小心翼翼走了进来,躬身禀报:“陛下,九皇子求见。”
阮笺云动作僵住,不由得睁大眼睛。
裴则毓这时候怎么来了?
“老九?”成帝显然也十分意外,眯了眯眼。
“让他进来。”
裴则毓一进来,便见一道纤弱的背影跪在地上,而旁边是倾倒的矮桌和打翻的香炉。
他心尖不自觉地一紧。
“儿臣拜见父皇,母后。”
“坐,”成帝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成帝还没发话,阮笺云就得一直跪在地上,不能起来。
她低着头,微微抿唇。
大殿的地砖都是金石铺就的,坚硬而冰凉,她的膝盖此时已经渡过了最初尖锐的刺痛,转变为隐隐的钝痛。
今天回去后,约莫要变青紫了。
裴则毓目光不着痕迹从前方那道背影上掠过,道:“笺云近来身子不适,儿臣放心不下,特来接她回府。”
“是吗?”成帝闻言,看了阮笺云一眼,道:“都起来吧。”
阮笺云垂首谢恩。
她跪了许久,起身时重心不稳,险些跌坐回去。
幸好身后有人及时撑住了她,力道不轻不重,熟悉的温度透过衣料传到皮肤上。
“几时了?”成帝转头问一直默默站在他身后的卢进保。
“回陛下,已过午正两刻了。”卢进保恭顺答道。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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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用午膳的时段。
成帝若有所思,复转回来看向裴则毓:“你没用午膳就过来了?”
官衙的午休时间只有那么多,从大理寺到皇宫也还需要些时间,如此一算,自然不可能有时间用午膳。
“不过传你媳妇问些事罢了,朕又不会拿她怎样。”成帝舒缓了眉眼。
瞧把他紧张的,饭也不吃就急急过来了。
面对成帝明晃晃的取笑,裴则毓也不辩解,只笑了一笑。
“你已赴任数日,差事办得如何?”
成帝赐了座,状似随意般问道。
“父皇厚爱,儿臣自当秉公持正,不敢懈怠。”
裴则毓答得滴水不漏,成帝呵笑一声,摆了摆手,道:“你媳妇既身体不适,就带她回去休息吧。”
“谢父皇,儿臣/儿媳告退。”
阮笺云随裴则毓转过身,然而还不等她松一口气,又听上首声音响起。
“老九。”
那道声音威严又意味深长:“别忘了,你守的,是裴氏的江山。”
皇后闻言,面色微变。
这话是在敲打她。
阮笺云也眉梢一跳,心下“咯噔”一声。
成帝最终还是对裴则毓也起疑心了。
裴则毓站定,面色平静,声音清润如旧:“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宫门。
阮笺云上了马车,回首却见裴则毓依旧站在车外,没有要上车的意思。
“我下午还有公务,时良会送你回去。”裴则毓顿了顿,温声道,“今日我会晚些回来,不必等我用膳。”
阮笺云还沉浸在方才的担忧中,此时听他说这个,便摇了摇头:“殿下身边也需用人,我这边有青霭在便够了。”
她内心隐隐愧疚,今日成帝怀疑裴则毓,恐有自己一份原因。
但见裴则毓面色如常,便没有开口。
帷幕放下,四轮缓缓转动,马车逐渐驶离宫门。
阮笺云透过窗,看见裴则毓上了马,转向了另一条道,内心隐约升起一点疑惑。
原来那个方向,也能通向大理寺吗?
裴则毓当晚果真回来得迟了许多。
青霭第三次进来,犹豫劝道:“更声响了两下了,姑娘……要不别等了吧。”
阮笺云姿势不变,垂着眼,翻过一页书:“再等等。”
即便她不曾告知他,那人也守信地进了宫,将她从成帝的盛怒之下接了出来。
裴则毓回府,至少得有一盏为他亮着的灯。
青霭看了一眼滴漏,内心颇为惆怅。
哪怕是第一日当值时,殿下也不曾回来得这样晚过。
姑娘自用过晚膳后便一直靠在小榻上等着,除了沐浴,其余时间都不曾变过姿势。
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正苦恼着,忽见院子里的小丫头将头探了进来,神色十分惊喜。
“殿下回来了!”
青霭闻言眉间愁云顿时一扫而空,高高兴兴地就要去铺床。
然而出去一趟,再回来时,神情却复杂了许多。
阮笺云见状,搁下手中书卷,温声问她:“怎么了?”
“姑娘……”
青霭低着头,嗫嚅道:“时良在外面,他说……”
“请您先行安寝吧,殿下今夜宿在书房。”
52. 鸽子
出乎意料的,阮笺云面色依旧平静。
她目光甚至不曾离开书页,手指轻轻又翻过一页,吩咐青霭:“去回了时良,就说我知道了。”
青霭应下,出去传话。
回来后,见到阮笺云斜斜倚在窗下,单薄的身影显得分外纤瘦孤寂,又不免心疼起来。
原以为殿下搬回后院,两人便快水到渠成,修成正果了,不想今日,竟是将前些日子的情分一下子消减了许多。
青霭心中含了怨,然而只能忍着,怕说出来徒惹阮笺云伤心。
走近窗台下的那道倩影,披了一件单衣在她肩上,轻声道:“姑娘,奴婢伺候您歇息吧。”
阮笺云的目光终于动了动,“嗯”了一声。
—
“主子,皇子妃说她知道了。”
书房的窗大开着,裴则毓立在窗边,线条分明的指骨上站了一只羽毛雪白,尖喙血红的信鸽。
他正从信鸽的脚爪上解下传信筒,此时听到时良禀报,也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示意他知道了。
鸽子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指节,忽闪翅膀,扑棱棱又飞到了他的肩上。
时良正要退下,孰料背对他的人忽然出声:“等等。”
“除了这句,她没有说别的什么吗?”
时良摸了摸鼻子,迟疑道:“应当是……没有了。”
青霭出来告诉他时,一张俏脸极冷,甚至眼风都带着刀,临走前还狠狠剜了他一眼,随后大力地摔上了门。
想必皇子妃的心情,也并不十分美妙吧……
时良也不清楚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明明昨天还一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架势,今日就忽得变成“相敬如冰”了。
但困惑归困惑,他内心到底还是松了一口气的。
他是在贞贵嫔去的那一年,就跟在裴则毓身边的。
这么多年来,名为下属,实则早已有了不下于手足的情意。
也是他看着裴则毓一步一步,呕心沥血,苦心筹谋,终于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手染鲜血的人,是无法回头的。
时良作为亲眼见证这一切的人,只衷心地希望,大事未成之前,不要有任何人、任何事阻碍主子的脚步。
尤其是,作为一枚棋子的皇子妃。
然而时良隐隐察觉到,在面对那个人时,裴则毓曾经近乎冰冷的戒律早已被打破。
他早就越过了曾经给自己划的那道界限。
裴则毓何许人也,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或许今日的所有冷待,便是他挣扎后做出的决定。
“知道了。”
鸽子“咕咕”两声,欢快地从他肩头跳到小臂上,伸长了脖子去啄摊开掌心里的谷粒。
裴则毓并未回头,依旧面对着黑寂的夜空,声音淡淡:“退下吧。”
时良领命,悄悄掩上了书房的门。
鸽子很快啄完谷粒,一双黑豆大的眼睛与裴则毓四目相对,喉咙里发出“咕咕”两声。
“还想要?”
裴则毓指尖挠了挠鸽颈,垂眸看着它。
“那就帮我去看看,她在做什么。”
鸽子动作一顿,黑眼睛里竟是浮现出一股像是无奈的神态。
它瞥了裴则毓一眼,一蹦一跳地落到窗台上,展开翅膀,欲向天空飞去。
它是高贵的信鸽,才不做监视别人这种低劣的事。
谁说骨气只有人类才有?鸽也不为五斗米折腰!
“敢跑,”裴则毓慢条斯理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语气里甚至还含了一丝笑意,“就把你的毛拔干净,丢给厨房煨汤。”
“她手底下的那个厨娘,盯你很久了吧。”
鸽子背后陡然一寒。
自己这几次来,确实总感觉有道视线一直盯在自己身上,虎视眈眈的。
它当机立断地转过身,讨好地用喙啄了啄裴则毓的指尖。
“想清楚了?”
裴则毓含笑看着它:“那就快去吧。”
鸽子悲鸣一声,认命地展开双翅,朝着后院方向飞去。
她的屋子很好找,窗前拢着薄纱,此时还亮着光的那一间就是。
鸽子在空中盘旋了几圈,找到目标后,便轻盈地朝着那间屋子俯冲下去。
阮笺云沐浴出来,目光不经意落在正对面的窗上,随即不由一怔。
哪里来的鸽子?
她放轻了脚步走近去,却见那鸽子不避不躲,甚至还歪头看了看她。
这鸽子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嘴喙鲜艳如赤血宝石,看得出是被人精心喂养着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阮笺云也不例外。
她不由心生亲近,见这鸽子似乎颇通人性,便大着胆子挠了挠它的颈侧。
“你是谁家的小孩,怎么还不回去?”
鸽子“咕咕”叫了两声,用头蹭了蹭她的指腹。
阮笺云唇角笑意还未收回,忽得皱起眉头,“嘶”了一声。
白天跪得久了,此时夜晚温度骤降,两膝上的痛楚骤然发作,甚至比白日更甚。
她一时撑不住,只得倚坐在榻上,用掌心轻轻按揉着膝盖边缘,指望这疼痛能稍微减缓些许。
鸽子漆黑的眼睛里清楚地倒映出了她蹙眉的模样,扑闪着羽翅从窗外飞进来,落在她的膝侧。
阮笺云忍着痛,随手捡了两枚桌上的花生,剥开又压碎,摊在掌心朝它靠近。
“我没事,”她微微笑着,温柔地望向鸽子,“吃完了就快些回去吧,你主人会担心的。”
鸽大受震撼。
世上怎会有如此善良的人!
面前的这个人类,比起书房里那个黑心的地主,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啊!
它十分不舍地看了一眼阮笺云掌心中的花生碎,随即毅然决然地背过身,朝着窗外飞去。
纵然很想吃花生碎,但还是把如此的美味留给这个看着很痛的人类吧!
书房的窗敞着,夜风习习,从树梢卷进屋里,带进一丝凉意。
窗台边传来“扑棱扑棱”的声音,裴则毓正在纸上写着什么,头也不抬,只淡声道:“回来了?”
直到最后一个字写完,才搁下手中的笔,撩起眼皮看它:“她怎么样?”
鸽子跳了两步,脚爪落在他的大腿上,低头狠啄了几下裴则毓的膝头。
它没收着劲,这几下也够人受的了。
裴则毓吃痛,面色沉得要滴出水来:“你真当我不敢炖了你?”
鸽子无奈,只能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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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着窗外“咕咕”了两声,再低头在他的膝上啄了两下。
裴则毓动作一顿,有些反应过来。
“她膝盖很痛?”
鸽子再次“咕咕”叫了两声,似是一种肯定。
裴则毓垂下眼睫,回忆起白日在殿上见到的场景。
自己来之前,她跪了多久?
只记得她起身时,好像都有些站不稳了。
沉默片刻,倏然起身,朝门外唤了一声“时良”。
时良应声进来:“属下在。”
“你去将宫中赐下来的药油拿去皇子妃院里,”裴则毓道,“不要说是我吩咐的。”
好端端的,要什么药油?
时良二丈摸不着头脑,但裴则毓既吩咐了,便只应了一声“是”,转身去寻药油了。
见时良照自己说的去做了,裴则毓才收回目光,将方才写的东西卷起来,塞进绑在鸽子脚爪上的信筒里。
“做得不错,”他难得夸奖了鸽子一句,道,“你可以走了。”
鸽第二次大受震撼。
就这?
就这么轻飘飘一句,便抵了它的谷粒?
它方才可是舍弃了花生碎过来的!
“还不走?”裴则毓挑眉,眼神明晃晃带着威胁。
鸽子委屈地“咕”了一声,含泪转身,扑闪翅膀飞出了窗户。
它诅咒眼前的这个人,永远讨不到后院那人的欢心!
—
“姑娘,”青霭走进卧房,“周英说……啊!”
她被阮笺云膝上触目惊心的青紫吓了一大跳,几步跨至她旁边,再抬头时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这是怎么弄的?”
阮贵妃之事为皇家辛秘,若传出去恐怕声誉不保,侍女长随一律不得入内,只能在殿外等候,青霭自然不知凤仪宫中都发生了什么。
“无事,只是今日跪得久了些,”阮笺云轻声安慰她,“帮我去找周英拿些药油吧。”
“周英……周英方才便送来了。”青霭闻言如梦初醒,立刻在周英方才递给她的药篓里翻找起来。
冰凉的药油甫一接触到皮肤,便带来剧烈的刺痛,阮笺云紧咬着牙,不让自己溢出痛呼。
她为了转移注意力,接着青霭方才的话问:“周英刚刚送来了什么?”
“送了些寻常备着的药品,还特意嘱咐奴婢,说是治跌打扭伤的药油也在其中。”
青霭十分庆幸:“幸好她送来了,也给姑娘用得及时。”
其实细究起来,周英送药油的时机颇巧。
但阮笺云此时忍痛忍得辛苦,也无暇顾及,只当是巧合。
这药油当真管用,青霭替她揉按完,膝上原先的胀痛便消去不少,她总算能舒出一口气。
“对了,姑娘,”青霭扶她躺下,临吹灭蜡烛前,又想起来,“周英问您可想喝炖鸽汤?说是鸽汤最宜女子食用,于益气补血均为上乘。”
阮笺云一年四季都手足冰凉,每逢月事,更是腹痛到面无血色,几次险些都昏阙过去,把青霭吓得够戗。
阮笺云原是无所谓吃什么,但想起方才那只白雪可爱的鸽子,便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她内心隐有预感,那只鸽子会再一次来到她的窗前。
53. 相求
那日以后,裴则毓便恢复了最初的作息,直至夜深方才归府,回来后也是径直去了书房,鲜少到后宅来。
甚至过了几日,也温声同阮笺云说不必每日给他送午膳了。
“午休时辰短,我身为大理寺卿,应为众人表率,不宜再特殊对待。”
阮笺云自然无不可,应了一声,给周英吩咐了下去。
裴则毓不在的时间长,青霭也逐渐被锻炼出来了,与周英一道,将府中事务处理得得心应手。
阮笺云没什么需要操心的地方,想起进宫前裴元斓的好心提醒,自己平安出来了,也该与裴元斓去报个信才行。
哪知到了四公主府,在前厅坐了好一阵,裴元斓才姗姗出来迎她。
她出来时,两颊酡红浅浅,如醉酒微醺,连一向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歪向一边,略显散乱。
阮笺云瞧得新奇,忍不住打趣她两句:“可是有什么喜事,竟连你都这副模样?”
裴元斓脸上有些挂不住,轻咳一声:“喜事?分明是冤孽!”
她嗓音底色有着藏不住的哑,声音又不高,阮笺云一时没听清:“什么?”
裴元斓没再重复,只是转移了话题:“没什么。”
“你来得正巧,即便你不来,我也是要去寻你的。”
她丝毫没有引人往里走的打算,只吩咐曙雀就将茶上到前厅来,随意与阮笺云就近坐下。
咽下一口雨前龙井润润喉,才开口道:“阮贵妃……不,现在应该叫她阮嫔了。”
此话如平地炸雷,叫人不由怔忡。
瞧成帝那日的神色,阮笺云原也预料到了他会将真相查得水落石出,届时阮贵妃必定会受到责罚。
却不想,责罚来得这般深重。
阮相可还在前朝,成帝就直接将人从贵妃之位上捋了下来,沦为一介没有封号的嫔。
裴元斓没看阮笺云神色,只自顾自说道:“还不止,不仅褫夺了她的协理六宫之权,甚至还禁足一年,不允她与六皇子相见。”
“陛下这次应是当真动怒了,宫中口风极紧,我的人探查许久,也不曾查出来什么。”
“也不知阮嫔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说到这里,裴元斓似乎会想起来了什么,转而看向阮笺云:“说起来,你之前那次进宫,可知道发生了什么?”
阮笺云闻言定了定神,一五一十地将那日宫中的事讲与裴元斓听。
听到“裴则毓进宫”时,裴元斓眯了眯眼。
她这个九弟,是一众兄弟姐妹间,最让她捉摸不透的了。
太子端肃,老五粗浅,老六莽撞。
唯有裴则毓,似要得道升仙般,整日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
偏偏从前京中发生的几件大事,她仔细查去,都能隐隐约约探到与他有关的痕迹。
从前倒未见他对谁如此伤心过,连进宫都舍不得离开,要陪着一道。
不由抬眸看了阮笺云一眼,只见她此时微垂着眸,睫羽浓长,颊色雪白,肩背单薄如纸,坐得端正笔直。
如同引颈天鹅,又如袅娜花枝,无端让人生出一股怜惜之心。
看来英雄确难过美人关。
阮笺云讲着讲着,却觉裴元斓的目光疑似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她不由摸了摸脸颊,疑惑道:“殿下?”
“嗯?”裴元斓回过神来,“你继续讲,我在听。”
“我已经讲完了。”
裴元斓尴尬地端起茶盏,含糊应了一声。
一口茶饮完,又理了理思绪,才道:“原来如此。”
“我说怎连阮相的情面都不顾了,原是抓到她觊觎征西将军府,替六皇子结党营私的证据了。”
“幸好有你,惠阳才逃过这一劫。”
阮笺云摇了摇头:“我应当做的。”
裴元斓笑了一声,支手撑着下颌道:“阮嫔这一次,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听说老六要娶的那个是文渊侯家的?这门第,能嫁与皇子,祖上在下面恐怕烧了不少香吧……”
她似是被勾起了兴趣,身子前倾,就要与阮笺云畅聊起来。
门帘却在此时被掀起,曙雀快步走了进来,眉间带有忧色,俯身在裴元斓耳边说了些什么。
裴元斓听完,眉目间不由浮上一抹怒意,两颊飞上薄红,将素来古井无波的面容都衬得生动了许多。
“你让他老实等着,我这就去。”
曙雀领命,退了下去。
转头见阮笺云满眼好奇地盯着自己,裴元斓有些躲闪地别过眼神,道:“我府中还有事,就先不留你了,改日请你去食鼎阁吃酒。”
阮笺云不是个爱窥私的人,听裴元斓如此说,便利索地站起身告辞。
走在路上,想起上次青霭所说的“幕僚”,加之裴元斓不同寻常的脸色,唇边不由泛起笑意。
能让裴元斓吃瘪的人,可不多见。
裴则毓既说了不用送饭,阮笺云的时间便很宽裕了。
她午间素来有小憩的习惯,用过午膳后便浅浅睡了一会。
一觉起来,下人进来通报,说是相府二姑娘来了。
阮筝云进来时,手里还提了一个竹篮子。
掀开篮子上的布,见到里面装的是许多五色棉线。
“这是何物?”
“姐姐竟不知道?”阮筝云有些惊讶,解释道,“这是用来打络子的,京城惯常在端午前编成,端午时挂在腰上,很好看的。”
宁州没有这个习俗,阮笺云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不由有些感兴趣。
她朦胧间想起从前话本里的故事,笑着问阮筝云:“你若想要,自可叫坊间巧手的绣娘做出来,何必亲自动手。”
“莫非,是想送给谁?”
阮筝云两颊一热,嗔她一眼:“姐姐明知故问。”
她撒娇似地靠着阮笺云坐下,道:“游龙舟那日,人人身上都有络子,自己织的,总归比旁人动手更有心意。”
“而且,我也不愿在他身上看到别人织的络子……”
似有些难为情般,阮筝云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变小了许多。
阮笺云含笑看着她这副小儿女情态,道:“我想上官监正定然会喜欢的。”
阮筝云到底还是没出阁的姑娘,不好意思再与她聊自己的情郎,忙忙转移话题道:“我想着,姐姐若想给殿下也做一个,我们不妨一起,这样也能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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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聊。”
给裴则毓也做一个吗?
阮笺云于女红一道向来不甚精通,自从青霭学成之后,更是将刺绣缝补之事抛到了九霄云外,手艺早不知生疏成什么样了。
但闲着也是闲着,做一个也并非什么难事。
再者,阮筝云特意来寻自己,总不能是真的只为与她一道打络子来的吧。
想了想,便答应了下来。
阮筝云见她同意,便拿起棉线给她示范,手把手教她如何打。
她玉指纤纤,又快又灵巧,不到一会便打好了一个。
阮笺云也学着她的动作,指尖捏着线的一端,艰难地在棉线之间穿梭。
她手虽笨了些,但到底悟性高,又练着几回,打出的络子总算也能看得过眼了。
熟练之后,两人便一边打着络子一边闲聊。
“靖远侯家的赏菊宴定在端午,母亲已经着人回了帖子,说是会带我一道去了。”
阮筝云眉间忧郁明显,有些闷闷不乐地垂着头。
阮笺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得斟酌着道:“你的婚事还要经过……相爷的准许,想必不会这么快就定下来,还有回旋余地。”
“父亲”二字抵在唇边,她却迟迟说不出口。
与裴则毓成婚那日,她也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才能顺利地唤那个陌生的男人为“父亲”。
阮筝云正在沮丧,并未发现阮笺云称呼中的生疏。
她苦笑了一下,眼神迷茫:“可……即便不嫁进靖远侯家,他们也会将我嫁给别人。”
“父亲前两日,曾邀请陈状元来家中一叙。听下人说,两人从书房出来后均是面带笑意,想来应当谈得很融洽。”
“姐姐,不瞒你说……”
阮筝云顿了顿,似是下了几大决心般,低声道:“有时,我甚至都想直接将生米煮成熟米,他们就只能……”
“别做傻事。”阮笺云打断她,眉目罕见地冷了下来。
“他若当真心爱你,便绝不能容忍你为他做出这等不爱惜自己之事。“
阮筝云静默良久,才轻声应好。
她露出一个有些凄楚的笑,道:“姐姐,今日过后,我恐怕便不能常来寻你了。”
“我想今晚,便向父亲母亲坦白。”
“若实在抗争不过,我便认了。”
她低着头,怔怔注视着手中刚刚打成的络子。
“这个,就当是我留给他的最后一个念想吧。”
阮笺云坐在一旁,瞧见她眼底隐隐的晶莹,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但她只能倾身过去,握住阮筝云的手,无言地陪着她。
—
夜色低垂,穹顶漆黑。
“姑娘,殿下回来了。”青霭进来通报。
阮笺云应了一声。
“知道了,将那盒点心拿来吧。”
这点心是京中的老字号,造型精美且软糯香甜,且每日做出的量十分稀少,售罄即止。
她还是托了裴元斓的关系,才从南安伯夫人手里抢下最后一盒。
于是阮笺云拎着那盒点心,走出了后院。
成婚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叩响裴则毓的书房门。
54. 承诺
时良叩响了书房的门,禀报道。
“主子,皇子妃在外面。”
裴则毓此时正在处理公务,头也不抬道:“让她进来。”
时良得了令,出去传人。
直到感觉到有人进门,一股暗香随之浮来,裴则毓才终于从面前堆积如山的公文里抬头。
他闭着眼,揉了揉眉心,低低舒出一口气,而后才缓缓睁开眼,看向阮笺云,道:“卿卿怎么来了?”
阮笺云方才也在打量他,见这人眉目间满是倦色,眼下青黑,想来也许久没有休息好了。
心下不自觉有些酸软,走上前去,将手中的食盒搁在案上,道:“青霭说这家的糕点味道极好,不知殿下晚膳用得如何,所以我来让殿下尝尝。”
裴则毓垂眸注视着食盒上“福禄斋”的字样,应了一声:“卿卿有心了。”
他知道这家的点心,素来稀少味美,在京中可谓“千金难求”。
说完这句后,两人都没再言语,房中一时陷入寂静。
裴则毓心中大概知晓阮笺云是为何而来,但也不曾开口催促,只是静静看着她。
阮笺云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不自觉站起身,走到裴则毓背后。
“从前在宁州时,我也学了些按摩的手艺,殿下要不要试试?”
她低头注视着裴则毓乌黑的发顶,等了一阵,才听身前的人低低应了一声。
“好。”
话音刚落,便觉暗香逼近,随即灵台处轻轻搭上两指,动作轻柔地揉按起来。
她手法很有技巧,力道也不轻不重,裴则毓鼻腔里呼吸着她身上特有的清雅香气,竟当真感觉头痛减轻了不少。
“卿卿从前,是也为谁这般按过吗?”
“外祖素有头疾,时常发作,因此我去学了一下,也能帮他老人家舒缓些。”阮笺云一边按着,一边不徐不缓答他。
熟悉的柔软嗓音在耳畔响起,裴则毓眉间不自觉舒展开。
他内心也觉得奇怪,单单是嗅到她的气息,听到她的声音,感受到她的存在,自己内心那股无端的暴戾便少了许多。
“殿下……”
阮笺云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我听说,端午那日,陛下不设家宴。”
裴则毓闭着眼,“嗯”了一声。
按照旧俗,端午佳节,成帝也是要像清明一般设宴的,有时甚至会将亲近的臣子请来一道赴宴。
比如去年,阮玄就坐在成帝下首。
但今年因着阮贵妃的事,成帝大动肝火,家宴便也无心操办,更怕有心之人借着宴席,将一国贵妃谋害郡主的消息传出去,导致民心不稳。
得他确定,阮笺云眼一闭心一横,不再与他虚与委蛇:“那,端午那日,我们可以去相府吗?”
终于进入正题了吗?
裴则毓闭上的眼缓缓睁开,静默了一阵,才温声道:“自然。”
相府也是他的岳家,妻子要他端午同往,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要求。
阮笺云心下一松,趁热打铁:“殿下可否那日,为上官监正美言几句?”
这句说完,她没怎么等,便听裴则毓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好。”
“卿卿放心,我既应承过你,便不会食言。”
得他保证,阮笺云此番才彻底放下心来。
她心情舒展,手上动作也不自觉松懈下来。
裴则毓察觉到她力道渐弱,挑起眉梢,捏了一下她的指尖,好笑道:“目的达成,就这般敷衍了吗?”
阮笺云回过神来,有些赧然地笑了一声,恢复从前的力道和手法。
又按了一阵,便听裴则毓道:“过来。”
阮笺云依言停下手中动作,有些茫然地走过去。
然而刚到裴则毓身侧,便觉手臂被人一扯,随即天旋地转,一阵失重袭来。
再回过神时,发现她竟是越过椅侧扶手,直直落入了裴则毓怀中。
慌忙抬眼,便与那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对上。
眼见裴则毓的脸在面前逐渐放大,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桃花般清雅馥郁的香气萦绕在面颊前,随即,她感到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埋在了自己颈间。
浓长的睫毛弄得她有些痒,阮笺云刚一挣,便觉腰间那条手臂顿时又紧了几分,勒得她动弹不得。
“别动。”
他力气极大,把她整个人牢牢禁锢在怀里,偏偏语气还是温和的,甚至含了些许央求的意味:“陪我待一会。”
先前还不觉得,如今切实将她柔软的身体揽进怀中,思念顷刻间如洪水袭来,噬骨难捱。
他语气中似有不同寻常的脆弱,阮笺云不由停止了动作,只静静让他抱着。
默了一阵,又犹豫地伸出手,回抱住他。
她内心隐隐确认,心底泛起涟漪似的酸胀。
其实难捱的何止只有他一人,她也在思念着裴则毓。
自两人同塌而眠后,裴则毓宿在书房的第一晚,阮笺云闭着眼躺在床上,听了一夜的风声。
少了身侧熟悉的体温,以及让她无比安心的怀抱,阮笺云恍惚中有种回到了相府的错觉。
两府的唯一区别,是皇子府多了个裴则毓。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抱了一阵,裴则毓才终于松了力道。
他将阮笺云拉起来,自己也跟着起身,伸手理了理她的鬓发。
望进那双永远对他柔软纯净的眸里,话在舌尖滚了一圈,最终还是道:“再等等我。”
等他将事情办完……
他想通了,无论最后相府如何,他都一定要留她在身边。
阮笺云不解他话中意味,只当是他这一阵公务忙碌,便软下声音应他:“好。”
裴则毓亲自将她送回后院卧房,临别前,再次深深望了她一眼。
“早些休息。”
他说完这句,正要离开,却听阮笺云唤了一声:“含渊。”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唤他的字。
裴则毓一时没反应过来,慢半拍才回头。
夜如水,月如银。
她一身素衣,倚门而立,清润的眸子直直望着他。
阮笺云的声音很轻,但足够夜风将句子一字不漏地送进他耳中。
“我等你。”
—
翌日,青霭拿来了一张帖子。
“姑娘,靖远侯府请咱们去赏菊宴呢,要去吗?”
靖远侯府,赏菊宴。
阮笺云记起阮筝云同她说的,徐氏会带她去赏菊,也不知她坦白与上官监正的事后,徐氏还会不会如约带她赴宴。
自那日以后,阮筝云果真没再来寻自己。
若果真如她所说那般不被允许出府,那明日就是自己最后能与她交流的机会。
“去,”阮笺云心下做出决断,“你去回帖吧。”
日子弹指一挥间,眨眼便到了端午。
阮笺云到侯府时,门口已聚集了不少人了。
她打眼一瞧,并未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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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筝云的身影,想是已经进去了。
遂不再耽搁时间,撩开车帘,由青霭扶着下车。
走到门口,给下人交了帖子,便由人引着往后方庭院而去。
靖远侯夫人爱菊,帝京皆知,每逢端午佳节,她家的赏菊宴总是人来得又多又齐。
阮笺云一面走,一面在心中思量从裴元斓那得到的消息。
帝京有不少功勋之家,如许令窈所在的文渊侯府,但历经数代而屹立不倒的,只有这么几家。
其中,就有靖远侯府。
原因很简单,历朝历代,无论朝中党争如何腥风血雨,靖远侯府都兀自坚守,不偏不倚。
老靖远侯已年逾七十,育有两子一女,大女儿早已嫁到南方,长子也已有妻有子,只是还未袭爵,只剩最小的这一个儿子,还不曾定下来。
长子虽已近而立,但乃是一介中庸之辈,只在朝中任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幼子更是不必多说,全倚仗老靖远侯的余威撑着整座侯府。
是以,朝中也有不少人猜测,待老靖远侯去后,恐怕靖远侯府会落得和文渊侯府一个下场。
长子之妻姜氏,家室并不显赫,只能说是中规中矩,所以靖远侯府目前急需一个在朝中说得上话的岳家,来维持其从前的地位。
这不,靖远侯夫人就盯上了阮筝云。
思路理到这里,阮笺云蹙眉,心中莫名有些不祥的预感。
以徐氏这番眼高于顶的做派,当真瞧得上日薄西山的靖远侯府吗?
还是说……她在筹划些什么?
正想着,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惊喜的声音:“姐姐!”
阮笺云闻声回头,便见阮筝云一身浅粉罗裙,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一座桥上,欣喜地同她招手。
见到她人没事,阮笺云总算放下心来,快步走到桥上,问道:“你怎么在这?”
两人运气不错,到底还是碰上了。
“我原是与母亲走在一起的,但母亲走到一半,忽然说自己衣裙脏了,要去换件衣裳,让我留在桥上等她,还把我的侍女也一并带走了。”
阮笺云听她说完,点了点头,又细细打量着她,发觉阮筝云这两日似乎的确清减了些,一张小脸愈发得尖,眉眼间也显出几分憔悴。
“你……说了吗?”
阮筝云听懂她问的什么,垂下头,唇角笑意苦涩:“说了。”
“母亲……发了很大的火,这几日把我关在房里,不允我出去。”
“可我的络子,还没送给他。”
阮筝云声音逐渐低了下去,眼底也漫上晶莹。
她仰起头,哀求地望着阮笺云:“姐姐,你替我在这守一会,等母亲来了,就说我有事先走了,好不好?”
“我怕……若我真的嫁人了,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
阮笺云如何能说出“不”字。
她没说应与不应,只轻轻推了阮筝云一把,柔声道:“快去吧,跑快些。”
阮筝云闻言,明明眼底还含着泪,脸上却泛出笑意。
她感激地望了阮笺云一眼,随即飞快转身离去。
阮笺云见她身影消失在庭院之中,又命青霭去盯着徐氏的动向,自己一个人守在桥上。
等了许久,也不见青霭回来,颇有些百无聊赖地注视着池中锦鲤。
见它们纷纷围着自己转,一时好笑,蹲下身揪了些草根丢入水中,去喂它们。
她正投入,丝毫不曾察觉到身后逐渐逼近的脚步声。
55. 拘谨
西坊,食鼎阁。
“客官,您这边请。”
小二一面说着,一面引人上楼。
待那个身穿白袍的男子步入雅间后,便悄悄掩上门,低声嘱咐周遭的人不许打扰。
“来了?“
裴则毓抬手,亲自为来人斟了一壶茶,微笑道:“才到的雨前龙井,尝尝?”
上官尧在他对面坐下,并不饮茶,只道:“殿下今日约见臣,是为何事?”
他不领情,裴则毓也不生气,依旧笑着道:“监正为人坦荡,毓仰慕已久。”
“既如此,便明人不说暗话了。”
“监正对妻妹的婚事,可有打算?”
听到“妻妹”二字时,上官尧终于微微抬眼,与裴则毓四目相对。
那双向来写满淡漠的双眼平静无波,看不出丝毫异样。
“这是臣的私事。”
“的确,”裴则毓无奈地笑了一声,转而将目光移向窗外,“方才的话,是毓逾矩了。”
“若非吾妻相求,毓也不愿窥探监正的私事。”
上官尧依旧不语,只是垂眼望着茶盏中清碧的水面。
“妻子之意,毓已替她代到,监正既心明如水,毓便不再多言了。”
说话间,下人已陆续将菜上齐,裴则毓做出一道“请”的手势,温文道:“食鼎阁菜肴素来别有风味,今日难得与监正一聚,还望监正赏光,与毓共同品鉴。”
他身为皇子,以如此谦和的语气盛请,上官尧也不好再出言拒绝。
遂指尖微动,执起一双银箸。
“说起来,父皇这几日可还安好?”
裴则毓衔起一根嫩笋,随意道。
观测帝星本就是上官尧分内之事,他闻言静默一瞬,还是稍稍颔首。
昨夜天象异动,帝星黯淡,恐生变故。
但近来朝中气氛紧张,若此时禀报,恐会引起大乱,所以他决定再观察几日,以免误传。
见他点头,裴则毓唇角勾了一勾,温声道:“那便好。”
这一句说完,两人一时无言,便都各自静静用膳。
恰逢此时,楼下忽得听见恭迎祝贺之声,声势颇大,连楼上掩着门的雅间里都能隐约听到。
“陈状元来啦!”
“嗐,还叫什么陈状元,恐怕过几日就要改口了!”
“哦?”有人来了兴致,赶紧问道,“改口,改什么口啊?”
“你还不知道啊!”另一道声音高声回他,朝着陈玉韬挤一挤眼:“听说前几日,相爷还亲自邀请我们陈状元登府拜访呢!”
“相爷”二字出口,上官尧的目光不自觉便移了过去。
“贤兄莫非是说,相府的二姑娘吗?那可是个美人啊!”
此话一出,恭贺之声顿时响彻满堂。
“哈哈,那就先恭喜玉韬兄抱得美人归咯!”
年轻的状元郎在一片喧哗之声中不由红了脸,一双眼却熠熠生辉,毫不谦虚地应下了那些恭贺祝颂。
“若有那日,陈某定会宴请诸位,饮尽喜酒,一醉方休!”
裴则毓从楼下收回目光,轻笑一声:“‘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状元郎,年轻气盛啊。”
这话说得颇为意味深长。
上官尧掌中力道不由收紧,攥着银箸的指尖微微发白。
他抬起眼,一双眼寒冰般直直射向裴则毓。
“你是故意的。”
声音紧绷如冰面,语气笃定。
他是故意让自己看到的。
看到陈玉韬心性浮躁,非为良人,他笃定自己不会放心将阮筝云托付到这种人手上。
裴则毓不置可否,只勾了勾唇角。
情之一字,最为难解。
对面白衣雪面的男子深吸一口气,低低吐出一口气。
他身体泄力般向后仰倒,闭上双目,道:“说吧。”
“要让我做什么?”
裴则毓这次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
他再次抬手,为上官尧将空的茶盏再次续上,缓声道:“毓说过,已仰慕监正许久。”
“为监正美言,不过受妻之托,成人之美罢了。”
上官尧缓缓睁眼,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声。
日头从正午走到渐西,酒过三巡,两人终于从雅间出来。
“过午护城河有龙舟赛会,监正可要与毓同往?”
上官尧冷声拒绝道:“不必了。”
他语气决绝,似乎并不想与面前之人扯上关系。
裴则毓挑眉,刚要笑着应好,便见人群中出现一道倩影,径直朝着上官尧扑来。
上官尧辨出来人,下意识伸手,将她接了个满怀。
“阿弦?”
轻轻拭去那人额上的汗水,上官尧脸上的冰冷骤然如春水般融化,低声问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此时正是热闹的时辰,街上人来人往,看见少女就这么扑进英俊郎君的怀中,不由纷纷侧目。
上官尧不着痕迹地侧过身,挡去了那些窥探的视线。
阮筝云不肯松开环保他,依旧把头埋在他胸口,嗓音隐隐发颤。
“我去了钦天监,他们说,你有事出去了。”
“我怕……寻不到你。”
她嫌轿子太慢,连一个侍女也没带,就这么一腔孤勇地跑来寻他。
她怕这次错过,便再难与他相见了。
上官尧听出她声音里的后怕,心下一软。
轻柔地抚着她脑后的发,柔声哄她:“别怕,我一直在。”
裴则毓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注视着这对温情的爱侣。
阮筝云被安抚了片刻,心才终于镇定下来。
她抬起头,看到了一直注视着他们的裴则毓,不由一怔,随即慌忙从上官尧怀中退出来,见礼道:“见过九殿下。”
“免礼,”裴则毓冲他们微微颔首,识趣道,“我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
为着约见上官尧,他这次是出来用的午膳,此时得赶回大理寺,将未完成的公务处理完。
阮筝云行完礼,忽得想起了什么,朝着走出几步的裴则毓喊道:“姐姐还在靖远侯府,托我转告殿下一声,望殿下今日下值,接她一道去相府。”
事实上,阮笺云并未托她此事,只是她念着姐姐待她的好,总也想让两人更亲近些。
他们两人看着很是相配,只是不知为何,似乎没有寻常夫妻间的那般熟稔。
裴则毓闻言,脚步顿住。
他转过身,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一遍:“靖远侯府?”
“殿下不知道吗?”阮筝云怔住,道,“今日靖远侯府赏菊宴,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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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也去了的。”
他从何知道?她根本没与自己说起过。
想起靖远侯长子最近在朝中的动向,裴则毓眸色加深,脚下毫不犹豫便转了方向。
—
“——见过太子皇兄。”
水面上陡然映出她背后一道人影,阮笺云迅速站起身后撤一步,转身行礼一气呵成,垂首恭敬道。
她心底暗暗心惊,浑身肌肉不自觉都紧绷起来。
这是靖远侯府庭院,太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裴则桓看着她戒备的姿态,原本伸出去,准备扶她起来的手也缓缓收了回去。
将手负于背后,沉声道:“起来吧。”
“谢皇兄。”
阮笺云直起身,又默默向后撤了一步。
她保持着垂首的姿势,沉静道:“笺云有事须先行告退,还望太子皇兄勿怪。”
对她而言,即便裴则桓是大伯,也算外男,两人同处一处,传出去总归不好听。
她目前只想快些换个地方,哪怕阮筝云先前拜托自己在此等候,也只能等今晚去相府时再同她解释了。
裴则桓静静看着那抹素色的背影急匆匆而去,忍不住出声道:“你好像很怕孤。”
太子问话,她若不答,便为无礼。
阮笺云无法,只得回转过身,垂首解释道:“笺云并无此意,只是皇兄……”
“不要叫孤皇兄。”裴则桓出言打断她。
这个称呼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她是他弟弟的妻子。
这话骤然一听十分严厉,裴则桓见那人垂着头久久不语,便察觉到自己方才语气似是过于凶苛了些。
正想缓下声来安慰她几句,就见那人朝他恭谨地行了一礼。
“是,殿下。”
裴则桓不由一时语塞。
他并未想让她更疏远自己。
阮笺云在原地默默等了良久,也不见裴则桓应答,便道:“殿下若无事,笺云便先行告退了。”
听到这句话,裴则桓叹了一口气。
她为什么,总想着要逃离自己呢?
目光不由移到她身上,只见面前的人身形高挑纤瘦,缕缕金光落在她发间,将那低垂的下颌的照得分外透明。
“你在孤面前,似乎总是很拘谨。”
明明方才,她还在十分童趣地拿着草根逗鱼。
阮笺云毫无与他闲聊的兴致,便一板一眼地道:“殿下是君,笺云是臣,是以在面对殿下时,自是不敢懈怠。”
听她仍是那一番说辞,裴则桓忽得生出了些恼怒。
他冷哼一声,拂袖道:“你走吧。”
终于得了通行令,阮笺云心下松了一口气,快步离开。
她走得很急,丝毫没有察觉到,桥上那人依然悠悠注视着她的背影。
这一插曲并未影响阮笺云多少心情,她惦记着和阮筝云的约定,便去寻青霭,不想却得到了徐氏身体不适,先行回府歇息的消息。
如此总算放下心来,便领了青霭一道,以疲惫为由先行回府。
然而才出靖远侯府门口,便直直地撞上了一人。
熟悉的桃花香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抬起头,正对上裴则毓幽深的双眼。
“卿卿。”
声音清润,口吻温和。
“今日,可曾见过什么人?”
56. 怅然
阮笺云心跳霎时漏了一拍。
她心底莫名生出一股心虚之感,下意识便否认道:“不曾。”
话音落下,对上裴则毓幽深的双眸,心里忽得震了一下。
自己方才答得太急了。
裴则毓这话问得奇怪,她来侯府赏菊,怎可能不碰到人?
然而眼下,话已出口,不知该如何挽回才好。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方才遇见裴则桓之事悉数告知他,便开口道:“殿下……”
剩下的话还未出口,便见面前之人微微抬眼,遥遥望向她背后。
随即,勾起唇角。
“太子皇兄。”
阮笺云身子顿时僵住。
她静默了一瞬,有些不自然地转过身,同裴则桓见礼:“见过太子殿下。”
“怎得如此生分,”肩上忽得多了一条手臂,轻轻使力,便将她揽进了自己怀里。
裴则毓低头看向她,眼角几分笑意:“为何不唤皇兄。”
阮笺云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含糊地笑了一声,敷衍过去。
所幸裴则毓并未继续纠缠这个话题,抬起头笑了笑:“不想今日会在这里碰见皇兄,当真是巧。”
裴则桓眼神淡淡扫过他怀中,“嗯”了一声。
见他丝毫没有解释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的意思,裴则毓面上不见端倪,只笑着转了话题:“皇兄不去凤仪宫陪母后吗?”
裴则桓孝名在朝中素有美誉,往年端午,都是雷打不动要去凤仪宫与皇后同进晚膳的。
而裴则毓自知身份敏感,故从不在这日进宫,打扰了他们母子的温情,只差下人进宫道几句声祝词。
“这便去了。”
正说着,一个身着绯色宫装的倩影步上前来,臂弯里还抱着一个婴孩,笑着唤了一声:“夫君”。
“夫君久等了,臣妾来迟。”
来人正是楚有仪。
听见她的称呼,裴则桓眉间短暂地蹙了一下,随即便恢复原本静穆端肃的模样。
“啊,九弟,还有九弟妹,”楚有仪走近了,才认出面前两人是谁,笑着同他们问候,“端午安康。”
阮笺云回完礼,目光不自觉朝着楚有仪臂弯中的襁褓看去。
楚有仪注意到她的目光,十分善解人意地走近了些,将襁褓托出与她看。
“琅丫头,瞧,这是你九婶母。”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婴孩躺在襁褓之中,睁着一双水润乌黑的大眼睛,见到面前笼下一片阴影,不自觉“啊啊”叫了起来,挥起一双白嫩的小拳头,往阮笺云的方向胡乱抓着。
阮笺云看得心软,想伸出手去回应她,却又有些犹豫。
还是楚有仪瞧出了她的心思,笑着道:“摸吧,不碍事的。”
得了楚有仪的话,阮笺云才敢放心地伸出一根食指,与婴孩的粉拳相触。
婴孩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随即张开五指,将她的指尖抓在掌心里,仿佛得了什么趣物一般“咯咯”笑了起来。
阮笺云眼底也不自觉晕出层层笑意,楚有仪在一旁含笑看着,柔声开口:“她很喜欢你呢。”
婴孩闻言,如同赞同母亲的话一般,笑得更欢。
阮笺云想了想,轻轻将手从她拳头里拿出来,又从腕上褪下一道玉镯,代替先前的手指塞进婴孩掌中。
“九婶母今日没带见面礼,先拿这个赔给琅丫头,待改日再补上,好不好?”
“弟妹,这……”楚有仪见状,正欲推辞,却被阮笺云轻声截下话头。
“嫂嫂,本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只是我一份心意,还望嫂嫂不要弃嫌。”
她都如此说了,楚有仪怎还好意思推辞,只得晃了晃臂弯里的婴孩,逗弄道:“还不快谢过你九婶母?”
阮笺云又逗弄了这婴孩一阵,时辰便差不多了。
裴元斓上了马车,还将帘幕掀起来,同阮笺云告别:“弟妹若得了空,记得时常来宫中寻我,我瞧着琅丫头很是喜欢你这个婶母呢。”
阮笺云自然笑着应下。
帷幕落下时,楚有仪唇角的笑意还未消退。
然而还不等她继续说些什么,便听对面传来一道声音。
“日后,唤我殿下便是。”
两人对角而坐,裴则桓的声音从车厢的另一端响起。
楚有仪嘴角的弧度瞬时僵住。
她有些难堪地低下头,低低应了一声“是”。
成婚已近三年,两人之间却依然客气疏离。
她似乎离自己的丈夫很远,很远。
怀中的裴琅似是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小嘴一瘪,就要哭出声来。
楚有仪注意力霎时被转移,低低的哄拍着臂弯里的婴孩。
然而无济于事,裴琅依旧扯着嗓子嚎啕了起来。
耳边是婴孩聒噪的哭闹,还夹杂着女子有些慌张的哄声,裴则桓有些不耐地别过头,静静凝望着窗外,思绪不自觉飘远。
她似乎很喜欢小孩子。
她是个安静的人,孩子若是交由她来教养,想必也不会日日哭闹,令人听着心烦。
—
目送东宫的马车远去,阮笺云收回目光,不自觉地摩挲起腕骨。
腕上少了个熟悉的物件,总叫她心底有几分空荡荡的。
“卿卿喜欢孩子?”
身侧之人忽得出声,唤回了阮笺云的思绪。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道:“琅丫头玉雪可爱,叫人一见便心生喜爱。”
裴则毓听了她这番话,若有所思,不再追问,只是换了个话题。
“这玉镯,跟了卿卿许久吧?”
曾经两人同塌而眠时,她的手抵在他胸前,腕间总会带来硬物微凉的触感。
阮笺云点点头。
这道玉镯,还是儿时外祖亲手打给她的,她戴了许久,素来最为心爱,哪怕沐浴也不曾褪下。
今日给了出去,虽然难免会有些心疼,但想起那个抓住她手指的小婴孩,心中便到底也有些安慰。
两人一并上了马车,不再言语。
阮笺云垂眸,目光无意识地落在裙面的花纹之上。
裴则毓问她,喜不喜欢孩子。
心中蓦然涌起一股怅然,阮笺云将身体靠在厢壁上,唇角的笑意多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苦涩。
她自然是极喜欢的。
儿时同外祖一起生活时,虽衣食无忧,但在看到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可以肆无忌惮地同父母撒娇时,阮笺云内心无疑是极羡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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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那时就暗暗下定决心,若她日后有孩儿,定叫她(他)是在父母的期待中降生。
她会爱护那孩子,不叫她(他)受与自己一般的苦楚。
可这番话,怎能说与裴则毓听?
两人至今还未圆房,此时提起孩子,岂非像她迫不及待与裴则毓……一般。
夫妻两人上面都没有长辈催促此事,便都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
阮笺云不愿迫他,做出不够深思熟虑的选择。
行至半途,裴则毓忽得叫时良停车。
他撩开车帘下了车,随即回身,对上阮笺云疑惑的眼神,温声道:“我有些事要办,你先去,我随后便来。”
阮笺云以为是他公务还未处理完,便点头应好。
车帘放下,车厢里骤然恢复了只有她一人的状态。
阮笺云闲来无事,不自觉回忆起今日的种种来。
思至某处,心底忽得察觉出不对来。
徐氏为何会撇下阮筝云,自己一个人回到相府?
而且,据阮筝云所说,她与靖远侯府的次子也只隔着人群遥遥一望,并未有所交涉。
若是徐氏有意与靖远侯府结亲,二人间绝不会如此蜻蜓点水。
听阮筝云的意思,宾客相见时,靖远侯夫人的态度要热络许多。
相比之下,徐氏就要冷淡许多了。
又莫名回想起自己站在桥上时,不曾等来徐氏,却是等到了太子。
一丝电光划过脑海,阮笺云不自觉睁大眼。
太子虽已有侧室,但正妻之位仍旧空悬。
徐氏不会是想借靖远侯府为跳板,实则真正的目标是……
这猜测过于骇人,阮笺云当即勒令自己止住遐想,然而思路却不自觉地朝另一个方向飘去。
若当真如此,徐氏又是怎么知道太子今日会来靖远侯府的呢?
阮笺云不自觉回想起,自己自庭院中一路走来,鲜少见到男宾,大多是如花美眷的女儿家。
那为何,一向不涉党派之争的靖远侯府,会出现一个裴则桓呢?
他当真是陪楚有仪一道来的吗?
脑中疑惑越积越多,阮笺云思绪不由纷杂起来。
眼见相府正门出现在不远之处,索性停掉胡思乱想,撩起车帘下了车。
天色还早,晚膳正在筹备,阮笺云对相府诸人诸物无甚兴趣,索性回到自己的院子,静静等着裴则毓来。
然而路过阮筝云的院子时,却听其中传来隐隐争执之声。
阮笺云离得远,听不清屋中人都在说些什么,然而这争执似乎颇为激烈,甚至传来噼里啪啦清脆的瓷器碎裂之声。
她心下不由有些担心,便带着青霭一道去看看。
才到院门口,便被徐氏身边的婆子拦住了。
那婆子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抬着头道:“主母有事与二姑娘商议,您请回吧。”
阮笺云无法,只得驻足不前。
但站在院门口,距离拉近,有些争执之词便清晰起来。
她屏气凝神,听到了“太子”、“姑母”之类的几个关键词。
里院忽得响起一道叫喊,声音凄厉怨愤,宛如厉鬼。
“你怎能甘愿嫁得比那个贱蹄子低?!”
57. 信任
她这一声极大,门后守着的婆子听见了,面色一僵,不安地看了阮笺云一眼。
阮笺云垂下眼,佯作不曾听见,只缓步离开。
但离开那婆子的视线后,悄悄绕了一圈,来到了阮筝云卧房的后面。
卧房的窗没关,两人的声音颇为清晰地传出来。
“母亲!”
徐氏尖叫完那一句后,阮筝云的声音紧随其后,厉声道:“母亲慎言!”
她语气寒重,如凝冰雪:“方才的话,我没听到,母亲也不曾说过。”
“至于嫁得高与低,”阮筝云顿了顿,冷声道,“人情如饮水,冷暖自知。”
“我既看得开,母亲又何必纠结于这些虚无的门第。”
“哈,”徐氏似是冷笑了一声,连带着声音都扭曲了起来,“若我不纠结,难道坐视你嫁给那个穷监正?!”
“明明你才是正经八百的相府嫡女,她是抢了你的姻缘!”
阮筝云低喝一声:“母亲!”
“那明明是父亲的决议,你怎能……”
“够了!”
徐氏猛然间被激怒,厉声喝止了阮筝云未尽的话:“我辛苦教养你十六年,就是为了今日让你来顶撞我的吗?”
“今日的晚膳,你不用去了,好好待在房内反省吧!”
话毕,便摔门而去。
听见有人走出来的声音,阮笺云立刻将身子往墙后隐了隐,微微偏头,注视着院内的动向。
徐氏正在气头上,根本不曾注意到这边,只嘱咐院门口的婆子:“看好二姑娘,别让她出去,也别让人进来。”
婆子恭敬应了一声。
眼下徐氏虽已离开,但那婆子还守在门口,阮笺云依然进不去。
窗中隐隐有啜泣之声传来,她有些担忧阮筝云,便驻足思索起来。
目光在落到地上的碎石后,心中忽得有了主意。
“砰”。
一声轻响。
“谁?”婆子机敏地回头,四处巡视后,却并未发现什么。
于是只当自己误听了,接着守在门口。
屋中的阮筝云却止住了哭声,目光下移,落在从窗外抛进来的石子上。
她起身走至窗前,俯身将石子握进掌心,将身子探出去。
似有风声被划破,又是一道轻响。
这回石子落在了后院,距外界隔开的围墙一丈左右。
阮筝云心下有了几分猜测,她拭干眼泪,推门走了出去。
“姑娘要去做什么?”
守着的婆子见她出来,忙跟在她身后问道。
“退下。”阮筝云丝毫没因她是徐氏的人便留情面,冷声呵斥道。
她惯来对府中下人和颜悦色,是公认的好脾气,此时罕见的面带怒容,倒真震住了那婆子,不敢再跟着她,只嗫嚅道:“主母说了,您……”
“我不出去,”阮筝云打断她,不耐烦道,“只是去院子里走走,不行吗?”
听她不出去,婆子便放下心来,当即让开身子。
阮筝云面上未露破绽,待离开那婆子的视线后,才加快脚步。
她记得,后院的墙有一处是松动的……
等她到了自己预想的地界,推开一块松动的砖,果不其然,与候在墙外的阮笺云四目相对。
“姐姐。”她见到阮笺云有些激动,低声喊了一声。
阮笺云见她身上并无凌乱,只是双眼有些红肿,便放下心来,柔声应她一句。
“你可还好?”
阮筝云眼中晶莹悬而不坠,嘴角扯开一丝笑,点了点头。
她勉强笑着,哽咽道:“多谢姐姐今日愿替我等候母亲,筝云才能将那络子送出去。”
“母亲说,我既不满她选的人,明日,陈状元就会来相府提亲了……”
说到这里,嗓音低哑,竟是再无法继续说下去。
怕哭声会引来婆子,阮筝云又平复了许久,才勉强把话说完。
“姐姐,你能不能替我带给他一句话?”
阮筝云没说“他”是谁,阮笺云却即刻便懂了。
她颔首以应,道:“你说。”
“就说……”阮筝云思绪飘远,连带着眼前视线也模糊起来。
她望着天边漂浮的云团,与蔚蓝的天际,痴痴望了许久,才低声道:“今生得遇他,我很欢喜。”
她收回视线,转而望向阮笺云,一双眼通红,声音却是含笑的。
“叫他休恋逝水,早觅良缘,前程似锦,岁岁……平安。”
阮笺云听着她颤抖的语气,只觉心似乎也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令人喘不过气。
她垂下眼,平静道:“我不能说。”
“若要说,你自己去同他说。”
阮筝云闻言有些着急,声音不由也略略高了些:“你方才答应过我的!”
她实在太过着急,只注意到了阮笺云的拒绝,以至下意识地忽略了后面半句话。
阮笺云静静望着她,道:“我去求了殿下,殿下应允我,会为他在相爷面前美言。”
“若还不成,我便去求四公主,哪怕求到皇后,乃至陛下的面前……”她咬一咬牙,低声道,“姐姐也会为你求得这门姻缘。”
一时间,风似是随着她的话静止了。
阮筝云怔怔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许久之后,“啪嗒”一声轻响。
一颗泪直直落了下来,砸在砖面上。
“姐姐……”
“嗯,”阮笺云低声应她,唇边缓缓扬起一个笑涡,“有姐姐在呢。”
—
安抚好阮筝云后,阮笺云便朝着前厅走去。
不知裴则毓回来没有,若是回来了……
哪怕自己豁出去,也要求他将此事办成。
她心中忧虑非常,脚下步子便也加快了许多,穿过抄手游廊的拐角时,一时不慎,径直撞进一人怀里。
鼻骨撞到坚硬的胸膛,阮笺云喉间不禁溢出一声痛呼,眼底霎时便有泪花涌现。
来不及拭去泪水,急急抬头,便落进裴则毓含笑的眸子里。
“卿卿,怎么了?”
阮笺云从来都是从容的,稳重的,他鲜少见到她这副急迫的样子。
来不及回答裴则毓的话,阮笺云倾身抓住他衣襟,微红的双眼直直注视着他:“殿下,求您,帮帮二妹和上官监正。”
裴则毓原便预备今晚与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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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议此事,不想阮笺云这厢竟如此慌张,一颗心似是仍未落定。
他明明应承过她,一定会将此事办好的。
是她,对他的信任太低了。
裴则毓将她拥入怀中,下颌搁在她发顶上,大手一下一下地在她背后轻抚着。
“好。”
他声音有些低,却很温柔,如同一道诱哄:“我会帮他们的。”
阮笺云仍旧死死抓着他衣襟不放,闷声道:“您发誓,会将此事办下来。”
她知道这个要求很强人所难,可若是想将事情尽快定下来,眼下只能麻烦裴则毓。
裴则毓动作不变,应道:“我发誓。”
得了他保证,阮笺云心底总算放心了些许。
但她没有立刻松懈,盘算着去同阮相告假,趁着晚膳去同裴元斓商议。
如此想着,便松开了裴则毓的衣襟。
这才注意到,那人的衣襟被她攥得皱巴巴的,和其余平整的衣袖一比,十分突兀。
有些赧然地抚平他的襟口,便退出他的怀抱,正欲离去,不料却被人拉住。
“晚膳马上好了,卿卿要去哪?”
阮笺云回头,朝他笑了笑:“殿下留下吧,我突然想起有件事未与四殿下讲。”
拉住她的手并未因此松动。
裴则毓幽深的眸仿佛能一下望进人心底,平静道:“用完晚膳再去也不迟。”
眼见说不动他,阮笺云正思索着说些什么别的能让他松手,就听那人的声音接着道。
“若是担忧他们两人的事,便可不必。”
被他撞破心中所想,阮笺云怔怔抬头,正对上他潋滟的桃花眼。
那双漂亮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挑,寻常与勾起的唇角一道,常常会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
然而此时,他唇线平直,令气氛无端严肃了几分。
“应允过你的事,我会做到。”
“所以,”他轻轻一动,阮笺云的手便被勾到了他掌心里,暖意贴着皮肤渡了过来,“卿卿也可以,再相信我一点。”
“走吧,岳丈他们恐怕已经在等着了。”
被他牵着,阮笺云步伐不由自主地移动,与他一道向前走着。
良久,她才压下心中的不安,垂下眼睫应了一声。
到前厅时,阮相与徐氏果真已经在等着了。
上一次在两人面前被落了脸面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徐氏只动了几下筷子,便借口身体不适,先回房了。
彼时桌上,只剩了父女婿三人。
裴则毓剥开一只粽子,将它放到了阮笺云面前,才抬起头,状似闲聊般道:“听闻岳丈大人,对今年的新科状元很是青睐。”
阮玄不曾抬眼,只沉声道:“是。”
他倒也没瞒两人,干脆地道:“陈郎年少有为,性情稳重,臣属意择他为婿,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阮笺云喉间紧了一紧,强迫自己盯着面前那只粽子,不要将目光投到裴则毓身上。
“哦?”
裴则毓闻言,似是颇为惊讶。
“岳丈大人竟是还未听说吗?”
他搁下筷子,似乎颇为惋惜道:“陈玉韬今日下午,就被下狱了啊。”
58. 偏爱
此言一出,如平地炸雷。
阮玄一言不发,搁下筷子,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下狱?”
他掀起眼皮,乌黑的瞳仁利剑般直直射向裴则毓,如同一种无言的审视。
裴则毓神色不变,目光平静地回望他。
两人僵持半晌,还是阮玄最先移开目光,缓缓道:“还望殿下详谈。”
气氛似乎恢复如常,阮笺云提着的一口气终于吐出,她用余光瞄着裴则毓,心中也满是疑惑。
陈玉韬出事的时机,怎会如此之巧?
“今日下午,他与人在食鼎阁动了手,眼下被刑部暂时看管起来了。”裴则毓简短道。
“若是寻常人便也罢了,可偏偏与之动手的,是靖远侯次子的至交张磪。”
“张磪此人,祖父曾是老靖远侯的部下,父亲在朝中也颇有分量,陈玉韬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张磪打得脸上挂了彩,张家难出这口恶气,便直接报了官,将人抓了起来。”
“毓知晓时,原想从中斡旋,也是因着张家的阻挠,才不好将人直接放出来。”
“殿下身份不便,臣知晓。”
除大理寺卿一职以外,裴则毓还是一位皇子,更是一位出自中宫的皇子,值此敏感之际,他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被人揣度成太子党的意思。
阮玄抬起茶盏,低首啜了一口,徐徐道:“殿下可知,二人是为何事动的手?”
裴则毓道:“是为着一些口角。”
“陈玉韬午时在食鼎阁用完午膳出来,许是酒饮得多了些,在厅堂大放厥词,其中牵连了靖远侯府。”
“而那张磪正巧处于大堂之中,听到至交遭人议论,心中不忿,便出言呛了几句。”
“两人一来二去,事态便有些不可收拾了。”
裴则毓没明说陈玉韬都说了些什么,但在座都是何等人物,稍微一想便能猜个七七八八。
无非是酒后失言,借阮筝云的婚事,奚落了下靖远侯府,不巧遭人听到了。
梅州陈家,在当地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只可惜这等家世,放到遍地公侯的京城,到底还是有些不够看。
陈玉韬从前在梅州时,呼风唤雨,人人捧举,到了京城来,家世反而还成了短处,失意许久,骤然一举得魁,加之得阮玄重视,亲自邀他登门拜访,年少气盛,少不得有些飘飘然。
金榜题名,高门青睐,酒后难免有些狂傲,言语间颇有些“凡土脚下泥”的意味了。
巧的是,张磪的母家同样也姓陈,而且从辈分上算,还是梅州陈氏的主家。
他见不得此人的轻狂样子,便不留情面地刺了陈玉韬几句,斥他无礼,进了京也不知来拜见主家的规矩。
午时正值食鼎阁生意鼎盛之际,厅堂来往人流众多,陈玉韬才得意不久,众目睽睽之下便被人落了面子,脸上难免有些挂不住,想也不想便呛了回去。
再后来,就闹到了刑部。
张家死咬着不放人,想来背后少不得靖远侯府的示意。
阮玄听完,向来八风不动的面色已微微发沉。
都怪后院那个蠢女人。
若非她擅自主张,非要带着筝儿去靖远侯府赏菊,惹得众人议论相府预备与靖远侯府结亲,还会闹出今日这摊子事吗?
还有那个陈玉韬……
之前看此人,虽文章为人上尚有些稚嫩青涩,但到底也有些可塑之才。
原以为,是个可堪雕琢的,不想竟如此沉不住气,令人失望至极。
又是接见状元郎,又是赴侯府赏菊,但一女无二嫁的道理,如此既要又要,连带着相府的名声也遭人诟病。
思及此,阮玄无意识地攥紧指骨,心中思绪万千。
眼下陈玉韬是断断留不得了,莫非……只能选靖远侯了吗?
但他转念一想,成帝因着宫中阮贵妃干预立储一事正发怒着,此时若出事端,难免迁怒相府。
而靖远侯府向来以中庸立世,从不涉党争,家世清白,若与他们结亲,想必也会打消几分上面的疑虑。
靖远侯次子那小子虽是个不堪大用的草包,但筝儿的家世摆在这里,想必他也不敢……
如此想着,正欲开口询问裴则毓的意见,余光不经意一瞥,忽得发现了从方才起就一直垂首不语的阮笺云。
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开口道:
“……你妹妹今日没用晚膳,你去看看她,给她送些吃食吧。”
开口时方觉惊异,他竟不知该如何称呼自己的大女儿。
自己这个女儿回京许久,他还从未叫过她“笺儿”,也不曾问过她的小字,是以开口时,方才觉得生疏。
索性便直接省了“称谓”,以“你”代称。
阮玄初开口时不自然的停顿自然没逃过阮笺云的耳朵,她内心觉得好笑,面上却不显,只起身应道:“是。”
这还是除去初见的问候,阮玄今晚同她说的第一句话。
想也不用想,不过是为了支开她的借口罢了。
正要离席,手腕却忽得被人拉住。
下一瞬,裴则毓的声音响起:“吃食自有下人去送,若要看望小姨,便是用完晚膳也不迟。”
“岳丈大人,可否让我妻留下?”
他方才便注意到了,阮笺云似是不爱相府的菜式,又或者心不在焉,用得极少。
一顿饭没吃多久,又被使唤去给妹妹送饭。
同样是亲生骨血,缘何对另一人如此关切,对她却如此漠视?
而且,接下来的话,他也不觉得阮笺云有什么听不得的。
这是她关爱的妹妹的事,她有权利知晓。
阮玄似是没想到裴则毓会为阮笺云说话,眸中闪过意外之色。
他探究地注视了裴则毓片刻,目光转而又移到阮笺云身上,并未轻易松口。
阮笺云初被他拉住时还发怔,此时听完那人的一番话,心下不由一热。
她自己都不在意的事,不想有人却看在眼里,还愿替她鸣不平。
但她实在没兴趣再看阮玄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便安抚地用指腹轻勾裴则毓的掌心,柔声道:“不要紧的,殿下,我已大概饱了,妹妹不适,我心难安,还是让我去看看好了。”
裴则毓没关注阮玄的动静,而是望向阮笺云的眼睛,见她目光真诚清凌,不似作伪,方才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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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笺云朝着二人敛衽一礼,便转身离去。
见她身影消失在抄手游廊,阮玄才收回目光,转而投到裴则毓身上。
“殿下对小女,似乎很是爱重。”
裴则毓淡淡道:“她是我妻,毓自然珍重非常。”
得他如此回答,阮玄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将目光收回来。
那便好。
先前临时将阮笺云替嫁出去,还以为裴则毓会不乐意,不承想阴差阳错,两人如今倒是相处得颇为融洽。
从裴则毓几次三番为她出面来看,这份爱重也不似作伪。
他这厢沉思,裴则毓那边却是开口了。
“倒是岳丈大人,对令爱似乎有些疏于关注了。”
裴则毓向来说话委婉含蓄,对阮玄这么不留情面,还是头一次。
还是为着阮笺云鸣不平。
阮玄眸光加深,半晌,颔首道:“臣谨遵殿下教诲。”
“教诲算不上,只是手心手背,不愿见岳丈大人厚此薄彼罢了,”裴则毓不欲在此过多纠缠,转了话题,“岳丈大人支开笺云,可是有话要与毓说?”
提到正事,阮玄神情顿时肃穆起来。
两人也已用得差不多了,便移步书房,待下人将茶水上好后,阮玄便摈退左右,将门窗俱关紧,将方才心中所想述与裴则毓听。
“……便是如此。”
裴则毓便是他在宫中的眼线,他需要通过裴则毓,知道成帝的动向。
怎料裴则毓听完,沉吟片刻,不谈宫中如何,反对他提起另一件事。
“今夜靖远侯府门口,毓遇见了太子殿下,似是陪同侧妃而来。”
……太子?
身为浸淫朝廷多年的政客,阮玄敏锐的政治嗅觉让他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靖远侯府向来不涉党争,对诸位皇子也是采取能避则避的状态,为何今晚这么巧,太子会出现在侯府门口?
难道,真的只是为了陪侧妃吗?
裴则毓知道阮玄心中在想些什么,便提醒道:“靖远侯年轻一代,并无可独挑大梁之人。”
老靖远侯已经老去,长子的孩子却还未长大,门第衰微,似乎已成不争的事实。
电光石火间,阮玄想通了一切。
他骤然抬头,颇有深意地望了裴则毓一眼。
此子比当初他想象的,还要更聪明一些。
但……
他喜欢聪明的人,却不喜欢太过聪明的人。
裴则毓平静地回视他,甚至勾了勾唇角。
若想逼阮玄放弃与靖远侯府结亲,便只能由他暴露一些。
靖远侯长子显然不想接受既定的现实,便只能另辟蹊径,打破从前的戒律,向未来最可能登上皇位的一脉投诚,来保全日后不会下滑的地位。
毫无疑问,他选的是太子。
虽还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但单这一条,便足够阮玄放弃靖远侯府。
“若果真如此……”阮玄沉吟片刻,抬头望向裴则毓,“殿下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裴则毓今夜都在等他这句话。
微微一笑,吐出一个名字。
59. 装醉
从相府出来,已是夜幕低垂,月挂柳梢。
长街寂寂,左邻右舍只剩盏盏灯火,安静地照彻着一辆马车,以及站在门车前的一对男女。
裴则毓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掀开车帘让阮笺云先上去,自己却没有上车的意思。
望见阮笺云疑惑的眼神,便笑了笑,道:“我身上有酒气,恐熏到卿卿。”
他日常虽不饮酒,但今日是端午,饭桌上少不得要斟几杯雄黄酒暖暖身子。
更何况与岳丈同桌,共饮是躲不去的。
车厢虽大,但空气到底不流通,他索性便自己走回去,也好在寒风里把一身酒气消去。
下人在门口打着灯笼,阮笺云靠在车门处看得分明,裴则毓眼尾泛红,连两颊也是不同往日的苍白,隐隐透出几分血色来,一看便是醉了的模样。
她的确不喜酒气,但更怕裴则毓醉了,一个人回去的路上出了意外,于是便道:“不妨事,殿下上来吧。”
说着,伸手去牵他。
裴则毓饮了酒,脑内思绪难得有几分昏沉,便也没有反抗,乖乖顺着她的力道上了车。
随着他进来,车厢内酒气骤然加重。
不过这酒气混合了裴则毓身上原本的桃花香气,倒也不似寻常那般俗臭难闻,叫人还勉强能接受。
裴则毓上车后便阖上眼,静静靠在车厢一侧。
阮笺云见此,以为他是嫌车内颠簸难受,便也安静地坐另一侧,不去闹他。
两人都各自静坐着,过了一阵,阮笺云都误以为他已经睡着了,车厢里却忽地响起了裴则毓的声音。
“卿卿今日,见到太子了吧。”
他声音平缓,咬字清楚,阮笺云险些以为他根本没醉。
然而看过去,却见那人依旧是方才的姿势,紧闭着眉目,一动不动。
她静默了片刻,轻声应他:“是。”
裴则毓闻言,倒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从鼻腔里懒懒“嗯”了一声。
他薄唇微启,似是咕哝般呓语了一句。
“卿卿骗我……”
尾音弱而浅,随着重新紧闭的双唇被封缄在口中。
恍然一听,竟如软语撒娇一般。
阮笺云心中本便有愧,听他如此说,心更是软得一塌糊涂。
她咬着唇不语,等待来自那人的发落。
不料等了许久,身侧那人也没有别的动静。
既没问她为什么骗他,也没问她为什么不敢同他说。
阮笺云终于按捺不住,转头去看他,下一瞬却不觉被眼前的景致迷了眼。
为了散去车内的酒气,车窗一直是开着的。
月光透过小小的窗口流泻进来,柔柔铺在裴则毓隽刻的五官上,将他高挺的眉骨鼻骨,以及深邃眼窝下浓长的睫羽照得透彻,脸色苍白,唯独颊上薄红明显,如胭脂晕开。
这人原本便生得好看,如此一看,更是恍若神人仙君。
阮笺云根本移不开目光,只是怔怔望了他许久。
她此刻终于明白,为何那些人看到在桃花树下醉倒的裴则毓时,会以为是仙君下凡了。
而这样的人,是她的夫君。
回府之路抄了一条近道,车轮猛然间硌到一处石子,将车厢也带得颠簸震动。
阮笺云被颠得身子晃了一下,下意识便伸出手去,垫在裴则毓靠近车壁的那侧额角,怕他撞到。
不出意外的,他额际落进了一处柔软的手心。
那人浑然不觉,似是已经睡熟了,浓睫低垂,静静枕着她的手心,均匀地吐息着。
阮笺云想了想,还是伸手轻轻将他揽了过来,靠在自己的肩上。
她记得这一路颠簸的地方不在少处,为免他接下来撞到,还是靠着自己比较好。
那人睡梦中很是乖巧,没怎么抵抗地就随着她的力道倚在她身上。
平日站着时,她就比裴则毓矮了一头,头顶只到他的下颌处,如今这人高大的身躯沉沉
靠过来,阮笺云瞬间觉得身上像扛了一个沉重的麻袋。
鼻腔里满是酒气与桃花香混杂的气息,阮笺云有些艰难地伸手绕过他那人腰际,将他整个人固定在自己臂弯里。
她做得专注,所以浑然不觉,枕在自己颈窝处、原本已经睡熟的那个人,此时唇角勾起了一道微小的弧度。
裴则毓先还不觉,直至上了马车,黄酒醇厚凶猛的后劲才袭来。
他久未饮酒,难免有些不适,便只靠着车厢闭眼假寐。
酒精的作用下,意识也随之昏沉起来,口中不自觉就将潜藏心底的话问了出来。
他好不容易直接一回,奈何妻子是个锯嘴葫芦,只说了一个“是”便没了下文。
裴则毓头脑发昏,也懒得在此时逼问她,只想着待自己酒醒了再找她细细算账。
其实方才颠簸时,他便已经醒得差不多了。
按他的武功,纵使闭着眼,也是断断不会撞上车壁的。
哪知一阵暗香逼近,随即额角便被一个柔软的掌心轻柔包裹。
裴则毓原本打算睁开的眼便又闭上了。
然后,他闭着眼,感受着妻子小心翼翼又温柔地将他拉了过来,将整个身子的重心负到了自己的身上。
鼻尖萦绕着她身上特有的清香,裴则毓勾了勾唇角,坏心眼地卸去了全部力道,只懒懒压在阮笺云身上,感受她艰难地环绕着他。
这边阮筝云终于安顿好裴则毓,才长舒一口气。
身上的人当真是沉,压得她半边身子都是木的,阮笺云又不忍这张好看的脸撞到车壁,便只能认命地受着。
所幸很快皇子府便到了。
阮笺云伸手轻轻推了推他,轻声唤道:“殿下,我们到了。”
身上之人一动不动,均匀地呼吸着。
阮笺云不气馁,又轻声叫了他几次,却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醉得这么深?
她心底有些后悔,早知在相府时,便该拦着些裴则毓,不叫他喝这么多的。
无法,只得叫来时良,准备将人运到他背上。
怎料刚叫出时良的名字,身上的人便忽得动了动。
裴则毓悠悠转醒,好看的眉微微蹙起,咕哝地叫了一声“卿卿”。
阮笺云听他唤自己,变应了一声,放弃了叫时良来背他的打算,转为让人架着他下去。
这么重一个人,压了她一路便也罢了,要是真让自己架着他回去,恐怕刚迈出第一步,两个人就会双双瘫倒在地。
然而裴则毓醉酒时,与往日好说话的样子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除了阮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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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谁也不能近他的身。
阮笺云无奈,只得认命地将他一条臂膀架在肩上。
深呼吸一口气,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出第一步,却忍不住“咦”了一声。
虽然这么大个人依然是很有存在感的分量,但并非她想象中的能将她完全压垮。
眼见裴则毓这副样子,她也不忍将他自己丢进书房,便负着他一路往后院卧房去。
一路上,身上的重量到还是小事,恼人的是裴则毓头靠在她肩上,柔软的嘴唇不时擦过她脖颈,弄得阮笺云颈侧痒痒的,却又无法伸手去抓。
好不容易将人运回来了,又忙活着为他更衣、擦洗。
轮到沐浴时,阮笺云犯了难。
平日里,裴则毓都是一个人沐浴,从不要人在旁伺候,是以时良对此事也没经验。
但若要她去伺候他沐浴,两人又从未有过肌肤之亲,她也不知该如何办。
索性一碗醒酒汤灌下去,又将人运到窗下的小榻上,大开窗门,让风吹进来,希冀他快些清醒一些。
裴则毓原抱着戏弄她的心理继续装醉,此情此景,却不得不“醒”过来了。
他去沐浴时,身形虽稳,但脚步到底有几分虚浮。
阮笺云有些担心,便一直守在净室门口,若里面出了什么事,她也来得及照应。
等人出来后,又为他将松垮的寝衣整理合拢,裹得十分板正严实。
刻意在净室将襟口弄松散的裴则毓:“……”
他此时已经完全清醒了,便也懒得再装了,出来后并不上拔步床,而是朝着屏风后而去。
阮笺云坐在床边,疑惑地看着他的动作。
屏风后的那道身影很快便出来了,出来时,手上似是还拿着什么东西。
裴则毓在她面前站定,道:“伸手。”
阮笺云一头雾水,但闻言听话地伸出手。
有什么微凉的东西从她手上穿过去,最终挂在了腕骨处。
等裴则毓移开手,她才看见那物的真容,不由一怔。
只见腕上挂着的,赫然是一串红玛瑙串成的手链。
玛瑙颗颗饱满圆润,滴红如血,在摇晃的烛火下,能清楚看到其中一丝杂质也无,剔透晶莹,显然是举世罕见的珍品。
阮笺云还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纯粹的宝石,一时竟不舍得移开目光。
“传说前朝有一座北山,北山下有一座矿洞,其中盛产玛瑙,以色红如血、玉质剔透为贵。”
雪白清瘦的腕骨上,悬着一串殷红的玛瑙珠串,如雪地红梅,艳色无双。
从看到她的第一眼,他便想将这串玛瑙手链送给她。
但那时,她的腕间已经有一道玉镯了。
裴则毓伸手,轻轻摩挲着她腕骨,眸光温柔:“喜欢吗?”
阮笺云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但眼底的笑意甚至要满溢而出。
喜欢归喜欢,但……
“殿下为何突然送我这个?”
裴则毓闻言,无奈地笑了一下,指骨曲起,轻敲了一下她额顶。
笨。
平日里明明冰雪聪明,却总在这些事上,似乎颇为迟钝。
“那道玉镯,你送给了裴琅。”
“既如此,便让这串玛瑙,代替它继续陪着你。”
60. 撒娇
腕上珠串触感冰润,裴则毓虚虚搭在她腕骨处的两指却灼热。
指腹贴着的那一小块皮肤,底下的血液似乎也因着那人的触碰而有些躁意。
阮笺云莫名有些慌张,转移话题道:“殿下何时醒的?”
方才这人还一副路都走不稳的样子,沐浴出来后又是拿珠串又是讲传说的,看起来清醒了不少。
其实他一直都是醒着的。
但这话裴则毓自然不可能跟她说,闻言微一眨眼,再抬头看向阮笺云时,眼神又恢复了在马车上的那份迷离。
“卿卿……”
他指尖原本便搭在阮笺云腕上,此时顺势一拉,就将那只纤长白嫩的手拉了过来,十分自然地将脸埋进她柔软的掌心。
“头痛……”
他低声咕哝着,语气似嗔似怨。
阮笺云的手脚常年都是冰凉的,此时纵然处于温暖的内室,双手的温度也上不来,因此接触到裴则毓脸颊时,难免不会觉得炙热。
见裴则毓脸上的温度的确异于常人,她便信以为真,浑然不觉地被人躲过了话题,另一只手不自觉地伸到了那人背后,轻轻拍哄着。
“殿下还难受吗?我去唤府里的郎中来……”
“不必,”裴则毓伸手拉住了她,转身跌跌撞撞朝着拔步床而去,“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说话间,人便已经躺进了被褥里。
阮笺云见他眼皮懒懒阖上,似是一副极为疲惫的样子,便知他今晚应当是没法回书房了。
索性也吹了蜡烛,跟着爬上床。
身子才刚挨到床褥,一条臂膀便习惯性地伸过来,将她揽进了怀里。
只是与以往她被按在裴则毓怀里的情形不同,这一次,是裴则毓头抵在她颈窝处,整个人埋进了她怀里。
高挺的鼻骨紧紧贴着她的颈动脉,那人似是不太舒服,还不住轻蹭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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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脖颈,头顶不安分的发丝弄得阮笺云下颌有些痒。
她不得已腾出一只手,像方才一般轻柔拍着他的后背,另一只手则放在他灵台处,力道适中地给怀里的人按摩着。
随着阮笺云动作,怀里的人逐渐安静了下来,不久,吐息也变得均匀而平稳。
刚吹熄蜡烛时,眼睛还无法适应黑暗的环境,此刻暗得久了,反倒还能将身前之人勾勒出一个雏形。
人前高大挺拔、矜贵无双的男子,此刻如同委屈的小动物一般窝在她怀里时,阮笺云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还是颇为受用的。
腕上随着她动作上下移动的玛瑙珠串,也让她不断回想起裴则毓刚才说的那番话。
代替它,陪着你。
若阮笺云原本对那道玉镯有三分的不舍,如今这三分,也随着裴则毓说出的那番话而逐渐消弭。
她自己都不曾察觉之处,却被人如此细心珍重地对待着。
61. 醉后
许是她打趣之意太过明显,裴元斓放松向后靠在金丝牡丹软枕上,狭长凤眼朝她斜去:“怎么,来瞧我笑话的?”
意图被人一眼看穿,阮笺云端起茶盏掩去唇角的笑意:“岂敢呢。”
裴元斓轻哼一声,也不与她计较。
曙雀将茶点奉上,便悄悄退了下去,顺带一并将门掩上了。
待屋中只剩她们二人后,裴元斓才叹了一口气,眼神悠悠投向那张拔步床,道:“都是冤孽。”
前一阵子,工部郎中家的幺女出嫁,裴元斓难得屈尊纡贵,亲自去了一趟。
她平日深居简出,这次难得出席宴饮,也是因着母家那郎中家有些交情,加之那出嫁的幺女幼时也曾当过她的玩伴,着人盛情邀请,裴元斓也不好驳了人家脸面,于是才去了一趟。
喜宴当晚倒是无甚特别,唯独席上那酒清香扑鼻,回味甘甜,想来也不至叫人醉得不省人事,她一时大意,便多喝了几杯。
翌日醒来,便发现自己身边躺了个男人。
讲到此处,裴元斓内心亦是悔恨交加。
若早知会惹上一尊煞神,不如当初狠心拒了那幺女!
阮笺云正听到刺激处,连手边的茶都顾不得喝,睁大一双眼紧紧盯着讲故事的人:“然后呢?”
语气里的催促之意太过明显,裴元斓忍不住瞪她一眼。
说得这样轻松,横竖惹祸上身的不是她。
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丫头看热闹倒是看得起劲。
然后嘛……
她自然是毫不留情将那男子摇醒,逼问他昨夜发生了何事。
回想起那日早晨的情形,裴元斓至今仍是有些恨得牙痒。
那人睡梦中被她吵醒,不由蹙起眉,随即睁开一双形状姣美的眼睛,眼神迷蒙地望向她。
但当他眼神落到面前不着寸缕的裴元斓后,眼神即刻清明过来,薄唇惊讶地张开,眼看着就要叫出声来——
说时迟那时快,裴元斓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锁住了险些破口而出的尖叫。
见着眼前人这副楚楚可怜,一副被人轻薄了的模样,裴元斓甚至都被气笑了。
拜托,孤男寡女不明不白共处一室,此事要是传出去,损失更大的不是她吗?
“蓄养面首”这个名头,对她这个一向不问世事,深居简出的寡居公主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无疑会吸引旁人的目光。
这样一来,她苦心营造的人设不就毁于一旦了?
大脑飞速运转着,裴元斓捂在那人嘴上的手力道却丝毫未松。
她凑近那人,在那人耳畔低声警告道:“我把手放下,你不许叫,听到了吗?”
那人眼眸湿润地看着她,点点头。
得到应许,裴元斓才依言放下手。
她端详着眼前这张精致到妖异的眉目,忽得反应过来自己脑海深处那一抹熟悉感是从何而来的了。
这不是那日状元游街,她和阮笺云看到的探花吗?
眼前眉眼精致的探花咬着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似乎有些紧张。
“你……”裴元斓回想了一下,“你叫段懿。”
那青年闻言,眼神似是亮了一下:“是。”
因着是清晨初醒,他声音略有几分低哑,可难以掩饰其华丽磁性的音色。
饶是裴元斓,也不免被这声音迷了一下耳朵。
她回过神,抓起散落在床沿的衣裳塞给那人,一边快速收拾一边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随我回公主府。”
平日里都是曙雀伺候她起居,此时曙雀不在身边,加之心情烦躁,裴元斓一时竟解不开这衣裳的扣子,不由低低“啧”了一声。
下一瞬,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她身前,动作细致温柔,很快便替她解开了繁琐的扣节。
裴元斓诧异地抬眼,朝身侧瞥了一眼,随口道:“谢了。”
那人低垂着首,看不清面容,似是低低“嗯”了一声。
穿好衣裳后,她下了床悄悄打开门,左右观察。
见屋子周围一片寂静,并无旁人,便立刻扯着那人,从庭院的后门处离开。
后门的门房认得她,见她领着一个面容精致的男人,也不敢多言,利索地打开门放了行。
待走到街上后,裴元斓便立刻叫了辆马车,载着两人回公主府。
清晨正是买卖初始之际,街上人来人往,声音嘈杂,不是个适宜说话的场合。
自上了马车后,对面人的目光便一直黏在她身上,连一眨也不眨。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裴元斓蹙起眉,有些不适,索性闭上眼养神。
马车很快到了公主府,付了车钱后,裴元斓便将那人丢给了府中的管事,又简略交代了曙雀几句,才快步走进净房。
她一身黏腻,又穿着隔了一夜的衣裳,只想快些清爽身子。
直到浑身泡进热水里,昨夜的酸痛才袭上身体的每一处,裴元斓忍不住“嘶”了一声。
她浑身骨头都是软的,尤其两腿内侧和后腰,简直酸痛得活像打了一套军体拳。
在浴池里赖了好一阵,才有些不情愿地起身,叫曙雀进来为她更衣。
一想到外面还有个不知来历的烂摊子等着她去处理,裴元斓的头痛就愈发剧烈。
待她收拾好不久,“烂摊子”也跟着进了她的屋子。
即便是裴元斓也不得不承认,眼前之人确有几分姿容。
骨相清丽,唇红齿白,明明是个男子,可上挑的眼尾眉目流转间,便透出几分动人的风情,简直像志怪小说里,深夜引诱官家小姐的妖孽。
但她并未因此就放松神智,待段懿进屋站定后,便冷冷丢下一句“跪下”。
段懿闻言并无异色,顺从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甚至双手置于膝上,腰背挺直,跪得十分端庄乖巧。
“本宫问你,”裴元斓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昨夜是谁带你进的这个屋子?”
段懿咬着唇,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
“这么看着本宫做什么,”裴元斓蹙眉,将手中茶盏搁到案上,“是谁做的,你只管说,难不成他还能大过本宫去了?”
段懿这次倒是没再继续看她了,只是垂着头,依旧轻轻摇了摇。
裴元斓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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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性子,又问了他几句,直到确认从眼前这人嘴里是撬不出什么东西来,才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也不知背后之人许了他什么好处,任她软硬兼施,硬是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于是也懒得再搭理他,只闭目道:“昨日之事,嘴闭紧了。”
“——银子随后会送到你住处,你走吧。”
哪知话音刚落,眼前的妖孽便倏忽抬起头,一双漂亮的眼睛顷刻间红了起来。
裴元斓听到动静,睁开眼被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妖孽不答,只是眼睛紧紧盯着她,微微一眨。
下一瞬,一串晶莹便顺着腮边滑下来。
“是公主……”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说出这几个字,便似乎哽住了喉咙。
“昨夜……强要了臣。”
说完这几个字后,他如同突破了什么心理防线般,语句愈发流利起来:“是公主趁人之危,要了臣的清白,如今,又想弃臣于不顾吗?”
质问来得突然,裴元斓怔怔听着,只觉大脑愈发混沌起来。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与那人含着泪的眼睛对视良久,忽而笑出了声。
“若真是如此,”裴元斓卸去一身力气,懒懒朝后仰倒在软枕间,悠闲道,“那又怎样?”
“你若不服,大可去报官啊。”
这小子方才是在威胁她吗?
要知道,她裴元斓生平最不怕的就是被人威胁。
段懿闻言,似是怔住了。
随即眼泪却是滚得更凶,陡然站起身,似要朝着屋角的柱子撞去。
裴元斓正饶有兴味地看他意欲触柱以保清白的行径,却不想此人忽地变换了方向,一把将窝在榻上的她扯进怀中,一并往离得最近的柱上撞去——
因着不欲让更多人知道昨夜的事,裴元斓遣散了屋中的所有人,连曙雀都打发去料理工部郎中家留下的尾巴,没想这疯子突然来此一遭。
她心中大骇,还来不及叫出声来,下意识低头闭紧双目,让自己被段懿整个人包裹着,试图借他来缓冲自己受到的伤害。
然后过了片刻,臆想中剧烈的疼痛却并未袭来。
她睁开眼,抬头便对上段懿红红的双眼。
一颗盈盈的泪坠在睫上,兀自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裴元斓很难说清那时自己心中的感受。
除了震骇和后悔之外,还有许多复杂的情绪,纷杳而来。
她似乎招惹了一个疯子。
“啪”的一声脆响。
裴元斓没收着力,用尽浑身力气扇了过去,力道之大,甚至连她掌心都发痛发麻。
段懿的脸都被打得偏向一边,那张雪白细腻的面皮上顿时浮起一个清晰的掌印。
但他并未顾忌自己的脸,反而十分珍重地捧起裴元斓的手,用柔软的嘴唇去触碰她的掌心。
如同在心疼她打疼了一般。
裴元斓看得心头火起,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又是一巴掌扇过去。
“放肆。”
她挣开眼前之人的怀抱,一把将他推到地上,咬牙冷冷道:“给本宫跪好。”
62. 狐狸
段懿依言跪得规矩,头却抬起,一张雪白的脸上两个鲜红的掌印醒目,不甘地回视着她。
裴元斓惊魂甫定,抚着胸口低低呼出一口气,抬头瞧见他这副神情,心中更是发堵,索性将头偏向一边不看他,眼不见为净。
待缓过神来,才冷声道:“你若想死便直说,本宫大可成全你。”
段懿噙泪盯了她半晌,闻言竟是呵笑了一声。
“好啊,”他尾音扬起,笑着应道,“不过,不必劳烦殿下亲自动手。”
“出了公主府,懿便会于单府门前自证清白。”
“只盼陛下在看到懿亲笔血书之后,不会迁怒殿下才是。”
裴元斓的母妃宜贵嫔,便是姓单。
自登科后,朝廷已陆续将各次第的举子授了官,其余暂时没被安排的,虽无具体官职,但也一律以朝廷命官论处。
新晋的朝廷命官自刎于公主母家门前,如此石破惊天的消息,想必定会搅得偌大京城不得安宁。
届时,裴元斓此前的一切蛰伏,也将付之东流。
裴元斓闻言,不由冷笑一声。
“本宫若直接杀了你,抛尸城外,想必也没人会有所怀疑。”
若段懿是京城人士,那她杀了他,后续处理恐怕会有些麻烦。
然而段懿不过是一个家境清贫的穷举子,在京城举目无亲,纵使公主府背后当真做得不干不净,也不敢有人为了他得罪裴元斓。
从段懿方才的表现来看,这小子有一股疯劲,她丝毫不怀疑他话中的真实性。
所以,她也相应地不会手软。
不就是威胁吗?谁还不会了。
原以为此言出后,眼前之人多少会收敛一点。
孰料段懿唇角依旧噙着一丝笑意,目光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她,语气轻柔道:“懿突然记起,有一事不曾告知殿下。”
“昨日,懿于途中巧遇五殿下。”
“五殿下邀懿至其府中一叙,懿因张郎中邀约,便婉言拒绝,故与五殿下约定,于今日下午赴约五公主寝宫。”
“若时辰到了,而五殿下却未见到懿……想必,应当会有所怀疑吧。”
他说得委婉,裴元斓却一下子明白了。
裴元嘉尚未婚配,见到青年才俊的段懿,一时心生喜爱,也是有的。
她拿权势压他,他便借力打力,拿裴元嘉反作要挟。
眼前之人唇角翘起,狐眼狭长,哪还有半分方才楚楚可怜的模样?
裴元斓眯了眯眼,心中烦躁不已。
这小子还威胁上瘾了是吗?
段懿似是瞧出她心情不虞,便也不规矩地跪着了,而是凑上前来,双臂交叠着搁在榻上,下巴抵着手背,抬眼看着她。
“殿下……其实也是能用到我的吧?”
他骤然换了一副温软的口吻,不复方才的咄咄逼人。
裴元斓以手支着头,闻言转头施舍了他一个眼神。
段懿见裴元斓看过来,更是得寸进尺地又往前挪了几寸,手背几乎要和裴元斓垂下来的另一只手挨在一起,一双狐狸眼闪着熠熠的光。
“懿来京城已久,奈何人地生疏,举目无亲……”
他轻叹一声,眉眼似是一片忧愁:“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纵有满身才华,却依旧无处施展啊。”
这番话,简直不能叫暗示,就差明说了。
一个背后没有倚仗的读书人,想要快速在这京城站稳脚跟,最迫切的,就是有心之人的栽培。
段懿已经做出了选择。
裴元斓要是连这番话都听不懂,前二十多年也白活了。
原来段懿的所求在这。
人一旦有了欲望,也就有了弱点。
只要段懿有求于她,自己就不怕拿不住他。
她眉目不由舒展开,坐直了身子,开始仔细思考段懿话里的可能性。
家世清贫,于段懿而言是短处,但对她来说,却是用得更放心的理由。
毕竟,目前朝中势力大多已被太子、六皇子划分干净,她需要一股属于自己的、在朝廷说得上话的势力。
段懿的出现,倒是很合她的心意。
不过……
合作是一回事,但心理上,她仍是不愿见眼前之人好过,于是故意刺他道:“满身才华?段大人未免太高估自己了吧。”
“不提榜眼,本宫记得,陈状元也与段大人年岁相仿吧?”
果不其然,段懿闻言,一张漂亮的脸顿时垮了下去。
他磨了磨牙,似是想要反驳,却又被强行忍住了。
裴元斓见眼前之人吃瘪,目的达到,心情很是畅快,大手一挥,便也十分大度地不计较了。
“你先下去吧,本宫若想好了,自会叫你过来。”
“等等。”
眼瞅着段懿快要出门了,又将人唤住,道:“你眼下住在哪?”
“城南的一家客栈。”
城南……
裴元斓回想了一下。
离她的公主府有些远了。
恰好曙雀此时也回来了,正候在门口等她吩咐。
裴元斓将曙雀唤进来,指着眼前的人,道:“你叫人收拾一间客房出来,供他住下。”
他连上京赶考的盘缠,都是靠全村人凑出来银子,如今还未授官,身上的银钱想必早就花得七七八八了。
段懿一怔,正要道谢,又看裴元斓散漫地挥了挥手,道:“每日的房费,从你日后的俸禄里扣。”
说完,又不耐烦道:“好了,快带下去吧,省得本宫心烦。”
段懿站在曙雀身后,弯了弯一双狐狸眼,乖顺应道:“是。”
时节已近春末,海棠褪尽,飞絮如雪。
窗子开着,裴元斓支手撑在下颌上,目光不自觉投向窗外。
初见段懿的那日,池塘还是残荷一片,数日过去,竟也有“小荷才露尖尖角”之势了。
直到眉心被轻轻点了一下,裴元斓才反应过来,转头正对上阮笺云笑吟吟的目光。
“殿下,回神了。”
被好友如此明目张胆地调侃,裴元斓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掩饰般轻哼一声道:“你胆子倒是大,小心我治你个不敬的罪名。”
“殿下仁善,连比我更该治罪的都好端端地从您屋子里走出来了,我又有什么可小心的?”阮笺云熟知她脾性,才没把她的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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胁当回事。
又半真半假地同她开玩笑:“本是去沾人家的喜气,不想竟真沾了个驸马回来,殿下鸿福啊。”
话一出口,方觉不妥。
裴元斓曾有过一任驸马,病逝而亡,这是京城人尽皆知的事。
也是因着这个驸马的故去,裴元斓才更加深居简出,若非十分重要的事,便是连宫宴也能推就推。
她如此鲁莽的一句,也不知会不会勾起裴元斓的伤心处。
幸好对面之人只是懒笑一声,眉目间丝毫未有伤感之态。
“驸马?”裴元斓不屑,“他还不够格。”
她语气轻松,阮笺云却不欲再在此话题上深究,于是转移话题道:“殿下中午在何处用膳?听闻食鼎阁上了新菜式,可要一同去尝尝?”
自从被那只狐狸精缠上后,裴元斓的确也许久没有出过门了。
今日难得阮笺云主动邀请,她也起了兴致,起身道:“去,怎么不去?”
不想话音刚落,便见曙雀苦着一张脸进来,在裴元斓耳边低声道了几句。
阮笺云离得近,也隐约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似是“段公子”、“发怒”之类的。
再看裴元斓逐渐变黑的脸色,还有什么不明白?当即轻咳一声,道:“我忽然想起府中还有事,今日就算了罢,待来日殿下空了,再请您吃酒赔罪。”
隔壁厢房那祖宗又闹起来了,裴元斓正头疼得紧,闻言忙不迭地挥手,命曙雀送她出府。
送走阮笺云,才阖上眼,指骨抵在灵台处,一副极为头痛的模样。
骤然有风吹进来,却不是顺着窗子的位置。
裴元斓内心长叹一声,睁开眼,果不其然便见一道绛紫色的身影站在榻前,正拧着眉看她,一副抓/奸/在/床的模样。
“你与她都聊些什么?怎么聊得这样久。”
“与你何干?”裴元斓反唇相讥,一点也不惯着他。
“你不过是我的幕僚罢了,管这么宽做什么。”
段懿嗤笑一声:“谁家的幕僚还兼顾暖/床的?”
说话间,已十分熟练地坐上榻,强硬将裴元斓放倒在自己腿上,双手轻柔地替她按揉起了灵台。
头脑中的昏钝缓解不少,裴元斓被按得舒服,便也随他去了,只笑骂他一声:“越来越没规矩了。”
也不知是她惯的还是怎么,自从将这人留在府里后,他变得愈发胆大妄为,不,应当说是露出本性了。
不仅占有欲十分旺盛,还极其黏人,即便没事也总强行与她挨在一处,稍不顺他意,便一哭二闹三上吊起来。
裴元斓被他缠得头疼,为了找回往日的清静,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这种行为。
今日自己与阮笺云聊了许久,他能忍到此时才发作,也是十分不容易了。
他这样按着按着,令裴元斓忽得想起一件自己从前一直想问,却总是忘了问的事。
“你之前说,裴元嘉邀你去她宫中一叙,”她偏头躲开那人的手,望着他精致的面容,道:“为什么不选她?”
为什么,不选可以一步登天、平步青云的五公主驸马,而是甘愿以一个幕僚的身份,无名无分地跟着她?
63. 辛秘
隆安六年,正月十七。
“即便是热,也不许脱了外袍,听到没有?”
年轻的妇人蹲下身,给才及人腰高的小男孩仔细地整理着襟口,叮嘱道:“玩累了便早些归家。”
小男孩闻言,弯起一双漂亮的狐眼,重重点了下头:“嗯!我省得了,娘亲。”
项夫人看着幺儿乖巧的模样,与小男孩极为相似的漂亮眼眸也不由得弯起,揪了一下柔软的小脸蛋,才笑着推了他一把,道:“去吧。”
男孩得了准允,兴高采烈地转身,眨眼便如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
朋友们早便在相府门口候着他,此时见他出来,都欢呼一声,纷纷簇拥着他一道往城郊去。
他们今日要去河边冰钓,于是一大早便都穿上了厚厚的冬衣,即便说话间口中不时呼出白气,连脸颊都被冻得通红,也没减少半分孩子们脸上的笑意。
一众孩子里,只有项云华是出身高门显户,其余都是白丁出身。
项家虽自开国来就是本朝显望之一,但家风清正,组规中并未对族人的交往有所限制,因此项氏子弟在三教九流间各有交集,并不似寻常世家般端着,连交朋友都只局限于同一圈层的。
项云华也不外乎是,比起与世家公子们在一处,今日评判穿着,明日挑剔珍玩,他更愿意同淳朴的朋友们一道去做更有趣的事,比如爬屋顶,比如冰钓。
若时时都得端着一副架子,累都累死了!
朋友们念着他是第一次冰钓,此前并无经验,便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坐在一旁,架起火堆给他取暖,让他在一旁看着他们如何操作。
项云华看得新奇,眼神熠熠生光,待朋友示范完,便迫不及待地接过钓竿就要一试。
许是手生的人往往好运,一上午还真叫他钓起了两条小鱼,恰好时近晌午,朋友们便将他的两条战利品与其他人钓的并在一起,就在火堆上烤了起来。
因着烤的人不甚熟练,其中还不小心烤焦了一条。
项云华并不介意,和朋友们坐在一起,即使鱼肉焦糊,不曾调味,吃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他发自内心地觉得,这鱼的味道并不比宫宴中的菜肴差。
许是初得了趣的缘故,他下午也一直趴在河边垂钓,时不时与朋友交流从前的趣事,笑意从未离开过眼里。
直至天色黑透,月上柳梢,方才记起母亲的嘱咐,有些遗憾地和朋友们告别归家。
护城河支流位于京郊,离位于东区的项府有一段很长的距离,他一路兴冲冲地跑回去,准备回去和母亲分享今日的见闻。
然而越近城中,却越有不祥之感。
一路上,遇到从项府方向过来的行人,面上都隐有忧忡之色,不少人脸上还带着颇为明显的惊惧。
往前,却是人声鼎沸。
有一队队站得很整齐的人立在他的家门口,不断有人押着人或物出来,被押的人双手反绑在身后,被那些高大的男人极为粗暴地对待着,被押着的物上贴了一张大大的“封”字纸条。
这期间,陆续有项云华熟悉的人被押出来,有哄他睡觉的奶娘,载他出行的车夫,以及母亲身边的侍女姐姐……
他认得那些人身上的衣裳,赴宫宴时,陛下的身边就是围着许多穿这些衣裳的人。
“人不够。”
为首的那个男人清点完人数,皱着眉,环顾了一圈四周:“还差谁?”
立刻有人向前朝他禀报:“项家大房的幺子不见了,年方五岁,是个小孩,应该跑不远。”
为首男人闻言,狼一样狠厉的眼神立刻向周遭看去,冷声道:“那还废话什么?立刻去找。”
项云华躲在角落里,眼睁睁看着官兵们四散开来,其中有一个正好朝他藏身的地方走来。
他僵直着身体,不住地回想着方才听到的话,一时竟动弹不得。
这些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抓自己?母亲父亲,还有大哥,他们到哪里去了?
下一瞬,一双小手猛地将他拖过拐角,藏身在一堆杂物间,正巧是那官兵的视野死角。
他嘴也随之被捂上,惊惧地转头,便见一个面容熟悉的小男孩十分紧张地朝他“嘘”了一声,是今日一道出去的伙伴之一。
那个男孩比他年岁稍大些,大着胆子无声地扒开了一道缝隙,令项云华可以透过缝隙瞧见那些官兵们的动作。
他注视着那些官兵,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张精致的小脸憋得涨红。
过了一阵,似是搜寻未果,那些四散的官兵纷纷都回来了。
为首男人见下属空手而归,十分暴戾地叱了一声“废物”。
随即一把拽起地上的一个女子,粗暴地将她从人群中拖出来,冷声道:“说,他在哪?”
那女子抬起脸,平静道:“我不知道。”
项云华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极力睁大一双眼,一眨不敢眨地望着那人。
那是娘亲。
为首男人嗤笑一声:“项夫人,念在你我旧情的份上,你还是快些说出来。”
“说不定,本官还能为你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让你保住一条性命。”
项夫人闻言,却仿佛听到了什么趣事般,低低笑出了声。
项云华见过母亲的笑容,有时是对他顽劣淘气的无可奈何,有时是因父亲归家带了零食的甜蜜,有时是对大哥勤奋上进的欣慰。
但唯独没见过此刻,嘴角虽是勾起,眼神里却满含冷意和轻蔑的笑容。
项夫人笑够了,才缓缓出声道:“王荣,你当年在我姚氏时,不过是一条摇首乞怜的狗。”
她语气冷淡,丝毫不掩其中的讽意:“怎么,做惯了狗,现在便连人也做不像了吗?”
猝不及防在一众下属面前被提起不堪的过往,名唤王荣的男人脸色一僵,随即脖颈青筋暴起,拔剑抵在她颈上,怒吼道:“罪奴住嘴!”
“罪奴?”纵使喉间被锋利的剑刃抵着,姚雪薇却仍是满眼讥色,“王大人莫不是忘了,当初怎么跪在地上,求姚家将你从奴籍赎出去的。”
“你以为自己凭借从龙之功,从卑贱的罪奴,一跃成禁卫军长,是一步登天……”
“但你忘了,”姚雪薇微微一笑,“当年,你帮着阮婧做事,害死了洛书屏。”
“难道裴鸿就会放过你吗?”
裴鸿,正是当今陛下的名讳。
王荣听她毫不避讳地直呼宫里那位的大名,惊骇地瞪大了一双眼,甚至来不及计较她提到的那桩陈年旧事:“你,你疯了!”
“不,”姚雪薇冷冷道,“我一直很清醒。”
“今日此劫难逃,我项氏认了。”
“但——”
她语气铿锵:“叛军谋逆的罪名,不认!”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项氏世代忠良,一片冰心,天地可鉴。”
项云华躲在一片杂物之后,这些话一字不落,全部听到了他的耳朵里。
他不知道母亲为何会提起这些陌生的人,陌生的事,但他死死咬着后槽牙,硬是逼着自己将他们记下来。
在他的印象里,母亲总是很温柔,从不曾用这样大的声音说过话。
今日这般,简直就像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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递什么消息一样。
“王荣,”姚雪薇话锋一转,直视着为首男人,“念在你与我姚氏有旧情的份上,今日最后教你一句人话。”
“你去问他——”
“偷来的皇位,坐得痛不痛快?”
王荣闻言,忍不住退后一步,脸上血色霎时褪尽。
“轰!”
天边骤然有雷声嗡鸣,浓云滚滚,如墨海翻腾,逼临穹顶。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他眼底的惊惧。
良久,似乎才反应过来,大吼道:“来人!”
“把这个乱臣贼子押进天牢!”
姚雪薇轻笑一声:“不必你费心。”
下一瞬,她就在周遭数人震骇的目光里,直直撞了上去。
王荣有所反应,立刻将手缩回来,然而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窄长的剑已经锋贯穿了她的胸膛。
“嘀嗒。”
剑尖上掉下一颗血滴,落在了地面上。
如同感召般,久久徘徊的浓云也随着这一滴血,终于降下了隆安五年的第一场雨。
雨来得密而迅疾,很快便几乎要将地上的血滴冲刷干净。
项云华死死盯着那颗已经融开的血滴,一时只觉心脏停止了跳动。
他双眼赤红,胸腔里似有无限力量将要喷薄,几乎马上就要挣脱了后面同伴的压制。
然而下一刻,姚雪薇身躯落地的瞬间,头却朝着他这边微微偏了过来。
——对上他含着血泪的双眼,唇角几不可见地上挑了一下。
是他熟悉的温柔,却还夹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有不舍,有希冀,有担忧……
却唯独没有悔意。
这个眼神,如同一桶冰水,将项云华从上至下浇得彻骨,浇得动弹不得。
他突然读懂了姚雪薇的那个眼神。
娘亲要他活下去。
那日,雨下了很久,很久。
久到往日热闹欢快的项府被掩上了门,贴了一个大大的“封”,如同一座偌大的荒芜的坟。
项云华淋了大雨,发起高烧,被好心的朋友带回家。他的父母,一对好心的农人为他请了郎中,还喂了他一碗暖暖的粥。
温热的粥米滑进喉咙时,一颗咸涩的眼泪也从他的眼角滑下。
这世上,从此再无人能像母亲一般,笑着喂他喝粥了。
烧退之后,他便毅然决然地拜别了那对心善的夫妇。
多亏他们的掩护,禁卫军挨家挨户地搜索也不曾找到他。
可项云华心里明白,若是长久待在那里,自己被找到是迟早的事。
他们救他于危难,已是大恩难报,若是再连累他们因自己触罪,恐怕他余生都会不得安宁。
项府平日待百姓们极好,从前若有灾荒,也是最先开施粥食的,向来在民众间美名远扬。
一朝颠覆,这份好名声也终于得到了回报。
一个五岁的孩童,纵使换了衣衫,脸上有些灰尘,那份与生俱来的矜贵也是藏不住的。
一路躲藏,即便有人发觉,也只是装作不觉地移开目光,心照不宣地替他隐瞒着。
但无论心智如何成熟,那年项云华终究也只有五岁。
他提心吊胆,东躲西藏了半月,终于在一个饥寒交迫的冬夜病倒了下去。
灼烫的体温炙得他神志不清,穿着破旧不堪的衣衫窝在稻草堆中,尽力蜷缩起身体取暖。
迷迷糊糊间,似有什么人在自己面前站定。
他睁开眼,奋力眨了眨,看清了自己面前站着的一双绣鞋。
64. 娇气
项云华至今还记得那日的情形。
他烧得快糊涂了,恍惚间看见了父亲母亲,还有大哥,他们在朝他招手,要他过去。
他本已打算随着他们去了,一转头却见到了一双绣鞋。
那双绣鞋样式简约,作工却精细,并未镶金镶玉,唯独富有光泽的丝线显示出了其主人身份的煊赫。
视线再往上,是一个陌生女孩的脸。
平心而论,她并非那种令人见之难忘的美人,在项云华见过的众多女眷中,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清秀。
可她眉目沉静,纵使年岁不大,眼角眉梢间也已有一股不怒自威之感。
她举高临下地看着他,没什么表情地扯了下嘴角。
“要是还站得起来,就跟我走。”
闻言他奋力支撑起身子,却被高烧压得重重咳嗽了两声。
“你是谁?”项云华哑声问。
女孩不答,只淡淡道:“若想活命,就闭嘴。”
说罢,转身便走。
他紧紧盯着女孩背影,挣扎不过须臾,便强撑着站起身,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她身后。
处境总归不会再坏了,不是吗?
“曙雀,”他听到那女孩淡淡吩咐道,“去扶他一把。”
一个年岁与她相仿的女孩闻言躬身,朝她行了一礼,随即便朝项云华伸出手。
“不必,”项云华拒绝了那个名为“曙雀”的女孩的帮助,哑声道,“多谢。”
他走在女孩后面,所以不知道女孩听到这话,唇角微微勾了一下。
项云华靠毅力坚持着爬上马车,他已三天滴米未进,靠着雨水充饥,才钻进车厢,便眼前一黑,体力不支昏死过去。
女孩撩下帷幕,将车厢内部与外界隔开,瞟了一眼他紧闭的双眼,嗤笑一声:“嘴硬。”
项云华再醒来时,已经躺在了一张陌生的床上。
女孩坐在他旁边的榻上,正垂眸专注地看着一本书。
听到动静,也不曾抬头,只是淡淡道:“醒了?”
“药在旁边,膳食一会曙雀会端上来。”
他咽了一口口水,用鼻音“嗯”了一声。
许是他昏迷期间,女孩已经请了郎中来,醒来时身体已经感觉好多了。
他忍着喉咙的钝痛,将那一碗苦药给自己灌了下去。
从前在府里时,每次喝苦药,母亲总会给他准备蜜饯的。
往事如烟,项云华屏住呼吸,生怕一个眨眼,眼泪便落进了碗里。
将苦药一鼓作气咽下去,才抬眸望向榻上的女孩。
“多谢……”
他顿住了,不知该怎么称呼对方。
女孩闻言才施舍般地抬眼,眼神落在他喝得干净的碗底,有些惊讶:“你没吃蜜饯?”
项云华一怔,这才随着她的目光移向了方才的桌上。
原来桌上有一小碟蜜饯,只是方才被碗挡住了,他不曾注意到。
说不上来的,他“腾”一下就红了脸,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怕苦。”
怕苦,是小孩子仗着有人疼宠才能耍的脾气,他已经没有资格了。
女孩哼笑一声,不再搭理他,搁下书转身便朝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仿佛想起什么般,回头道:“用完饭,会有人带你走。”
“宫里有一处密道,你跟着他,就能出城。”
“等等!”
眼看女孩就要推门出去,项云华急了,一时竟没注意到女孩口中的“宫里”:“你……你知道我的事?”
抄家却有一条漏网之鱼,成帝大怒,不仅重罚了禁卫军,更责令他们尽快将人找到。
王荣怀恨在心,自那日姚雪薇死后,便下令封锁了城门,命禁卫军在全城搜寻项家幺子的踪迹。
所以半月以来,项云华只能在城中躲躲藏藏,没办法出城。
然而眼前之人,不但不揭发他,还预备帮他出城?
“你……是什么人?”
女孩脚步不停,只随口道:“你的恩人。”
说完,就关上了门,留他一人在室内茫然。
项云华呆呆地坐着,脑中不断回味方才女孩所说的话。
宫中……她说这是宫中?
那她是谁,公主吗?
不,不可能。
项云华摇摇头,否决了自己的判断。
他虽然小,但是不傻,下令抄家和缉拿他的都是当今皇位上的那个人,如果真的是公主,怎么可能帮着他忤逆皇帝?
项云华想啊想,也没想出来,所幸曙雀很快便端着膳食进来了,打断了他的思绪。
“公子,请用膳。”
他才高烧初愈,因此小厨房做的也多是些清淡滋补的膳食。
但即便再清淡,也总比残羹冷炙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项云华已经很久没吃得这么好过了,他垂着眸,一口一口吃得分外用心。
一碗清粥,两碟小菜,被他一个人消灭得干净。
待用完后,曙雀来收拾餐具。
他立在一旁,挣扎了许久,才出声道:“……请问曙雀姐姐,她是谁?”
曙雀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笑了笑,不正面回答,只道:“等她想让你知道的那天,你就知道了。”
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剩下的一整个下午,都只有他一个人在屋子里。
等到外面天色黑透,又用了一轮晚膳,彻底填满了五脏庙,才有人提着灯前来,让项云华跟着他走。
密道很长,两人走了许久,才终于看到了光亮。
待走到尽头后,那人打开密道的出口,又将手中的包裹递给他:“这是公主吩咐我给您的。”
她居然真的是公主。
来不及震惊,项云华喊住那人,问道:“你家公主,排行第几?”
那人有些疑惑,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却还是老实回答了:“第四。”
原来是四公主。
项云华摸出了包裹中的东西,那是一包干粮。
他道:“麻烦你,替我代四公主好。”
那人躬身应下,转身消失在密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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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云华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在他身后,是如同万仞高的城墙,巍峨庄严,凛然坚实。
随后转身,毫不犹豫地大步朝密林中走去。
曾经他以为会一辈子待在这里的故乡,变成了亲人的坟场。
—
曾经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可他最终还是回来了。
那你呢?
段懿也想问裴元斓。
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
但他最终没有问出口,只是将她的头轻轻地挪回来,固定在自己腿上,一边按着,一边闲聊般道:“隆安六年。”
“你还记得吗?”
隆安六年,裴元斓在心底推算了一下,那就是十四年前。
她当时才九岁,如今都二十有三了,还能记得什么?
段懿看她的表情,便知道她根本没有想起来,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的黯然,“哼”一声道:“果然是人老了,好差的记性。”
裴元斓一听他“哼”就头疼,没好气地挥开他的手,斥道:“滚下去,一来就让本宫烦心。”
段懿才不听她的,强硬地捧住她的脸,低下头和她对视,上挑的狐狸眼亮晶晶的:“你别凶我,我好怕的。”
怕?裴元斓险些气笑出声。
谁怕谁啊,她才是该怕了他吧。
“不理你了,我要喝药了。”
段懿松开手,扬声冲外面喊了一句:“曙雀姐姐,我的药好了吗?”
小时候生的病太多太重,从京城出来后又一路颠沛流离,他身子底便没养好,时不时便得喝药养着。
没了他的钳制,裴元斓重新坐起身,闻言忍不住白他一眼。
叫曙雀倒是叫得礼貌,她与曙雀同岁,怎么不见这小子叫她姐姐?
曙雀应声进来,将药端给他。
“谢谢姐姐。”他接过药,乖巧地埋头喝了一口,精致的五官瞬间挤成一团。
好苦。
裴元斓在一旁饶有兴趣地欣赏他皱着脸喝药的表情,随口问道:“喝的什么药?”
段懿把头扭向一边:“这时候知道心疼我了?晚了!”
裴元斓瞬间后悔自己方才的多嘴。
有些人,就不配别人给他好脸。
她没注意到,段懿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岔开了。
“不过,你要是给我一颗蜜饯,也还来得及的。”段懿自顾自地替她哄着自己。
“没有。”裴元斓都懒得搭理他,多大的人了,喝个药还要蜜饯。
段懿叹了口气,又哄了自己半天,才认命般捏着鼻子把药灌尽。
咽下最后一口苦涩,他看着裴元斓,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
“你小时候都还有的。”
“什么?”裴元斓没听清。
“没什么。”他移开目光,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她,“抱怨你狠心薄情。”
裴元斓“呵”了一声,散漫地挥挥手,示意他滚。
谁像他啊,这么娇气,也不知道家里人怎么惯出来的。
从小到大,她喝药从不需蜜饯。
65. 疑心
段懿喝完药,又强硬地滚进裴元斓怀里,鼻尖抵着她小腹处蹭了蹭:“方才与你说话的那个女子,是谁?”
裴元斓似笑非笑:“你不知道?”
恐怕早就在背后调查清楚了吧!装的一副纯良相,她才不信眼前之人真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小白花。
又随手将搁在小几上的书拿过来,摊开放在段懿脸上,用他高挺的鼻骨和深邃眼窝做支架:“她是本宫的……朋友,你最好安分点。”
这是在警告他呢。
段懿听明白了,不屑地撇撇嘴。
“不准看,”他猛地扭头,挡在脸上的书便被震落了。
语气里有些委屈巴巴的意味:“你怎么跟我在一起时还看书。”
“再说……”
又抓过裴元斓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一双狐狸眼里光华流转,直勾勾地盯着她,“书哪有我好看?”
“啪”。
裴元斓毫不留情地拍了一下他的脸,又探身把书拿回来,重新搁在他脸上:“老实点,不想干就滚。”
书下传来一声闷闷的“哦”。
裴元斓闻声,唇角微微勾起。
—
日子飞快地过着,转眼之间,已是春花凋落,夏荷亭亭。
阮筝云的婚事也终于定了下来,就在两月后的八月初二。
青霭是带着喜色进来报的信,阮笺云瞧见她脸色,心中便隐有预料。
得知消息后,心头一块大石骤然落地。
不出所料,定的果然是上官尧。
也不知道阮玄是怎么被说动的。
不过,从此以后,裴则毓在她心中神通广大的地位再一次被巩固。
相府将嫡次女嫁与钦天监监长的消息,在京城中不胫而走。
原还有不少人蠢蠢欲动,想将相府这朵娇花抱回家中,得此消息,只能遗憾地作罢。
高门之间关起门来,无不叹惋监长好命,怎么就娶到了这样一个家世品貌均为一等的女子。
不过,遗憾归遗憾,叹惋归叹惋,相府二姑爷的人选,虽是意料之外,亦是情理之中。
丞相阮玄,是朝中出了名的清正廉洁,不偏不倚,深得圣心。
姑爷上官尧,虽于仕途上难有大进益,但品行端正,亦深受成帝信赖。
加之阮贵妃插手六皇子选妃一事,宫中虽下令封锁了消息,可也堵不住合宫上下悠悠之口。
能屹立在这座几世京城不倒的,都是千年的狐狸,怎可能毫无知觉?
是以大都看出来,阮玄这一步,是在向成帝表忠心。
相府选婿,不在意门第高低,并无党争之心。
成帝对此倒并未有什么反应,只是又让皇后将阮笺云叫进宫中,以陪伴之名话了几次家常。
阮笺云对此十分战战兢兢,每次都是掐着时辰走进凤仪宫。
她实在很怕再遇到太子。
其实她冥冥之中感觉到,太子对自己有些特殊。
但这份特殊,于她而言,却是一种不可推拒的负担。
于理于情,两人之间都不该有私。
幸好每次进宫时,楚有仪都坐在皇后身边。
有她在,即使偶尔两次碰到了裴则桓,阮笺云也能没那么僵硬,躲在楚有仪身后,只是自顾自地逗着裴琅。
随着逗弄的次数越来越多,裴琅也逐渐认得了这位漂亮的婶娘,每次看到她来,就咧开一张没长牙的小嘴,张着手要她抱。
软软的婴孩被交到臂弯中,阮笺云不由得弯起眼,心也变成臂弯里沉甸甸的重量。
表面的太平还并未维持多久,就被一桩突如其来的大案划破了宁静。
就在裴则毓与裴则桓整理完案情,秘密上报成帝的后一天,西南转运使吴廷金,于狱中暴病而亡。
而两人上报的,正是吴廷金贪污国库、攫取民脂,导致堤坝因偷工减料,而无法抵御河流涨潮,最终引起西南水患的证据。
消息传到宫中时,成帝当即震怒,立刻下令,命裴则毓去彻查清楚,吴廷金在朝中是否还有上家。
前脚证据确凿,只差刑审,后脚犯人便不治身亡。
如此藐视天威,简直是一种挑衅。
阮笺云得知时,正与裴元斓一道坐在栖风亭中,一边听雨打浮萍,一边悠闲地沏着茶。
“这下,你家那个估计得有的忙了。”裴元斓手中研着末,慢悠悠道。
阮笺云“唔”一声,脑中也在思考这件事。
若想彻查吴廷金和其背后之人,少不得要去西南一趟。
裴则毓要去吗?何时去?
裴元斓看出她心中思绪,哂笑一声:“看看,才提他一句,心思就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急什么,把这炉茶喝完再走也不迟。”
被好友调笑,阮笺云起先还有些赧然,然而不经意抬头,目光越到对岸,在看到岸边伫立着的鲜艳身影后,便笑出了声:“大哥不说二哥,殿下自己的桃花债追来了,可怎么办?”
裴元斓先是不明,后随着她的目光看去,霎时脸色一黑。
不是叫他在屋子里等着吗?就这么闲不住。
她有些头疼,也没了心思继续烹茶,草草将手中茶具一丢,与阮笺云一同起身,走出亭子。
阮笺云回府时,恰好是大理寺下值的时辰。
她撩开帷幕看了看天色,对车夫道:“不必停了,直接去大理寺接殿下吧。”
车夫应了一声“是”,便赶着马儿继续朝着大理寺行驶去。
裴则毓得到消息的时间比两人略早一些,是以一下午都在不停安排着自己走后大理寺各项事务的运转,好不容易赶在下值前大概安排完。
时良进来禀报,说皇子妃在门外等他时,他还有些自己的公文没有处理完。
初夏已至,雨停之后,暑气也日渐升腾起来。
裴则毓应了一声,随即想到了什么,又叫住时良,道:“叫人将库房的冰鉴搬出来。”
“让她进来,在这里等我。”
时良点头,转身照办。
甫一进公廨,一股凉爽之气便迎面袭来。
阮笺云顿感精神为之一振,灵台也清明了许多,不似先前晨起时,因着闷热粘稠的空气而感到困倦。
“卿卿来了?”裴则毓并未抬头,只道,“你先坐,等我一刻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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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笺云应了一声,就近找了个椅子坐下。
裴则毓在办公,她也没带书来,一时有些无事可做,只能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的陈设。
这还是她第一次进到官府里。
裴则毓的公廨布置得十分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了。
除了大理寺统一的陈设之外,便只有一张桌,两把椅,和地上摆着的一只冰鉴。
清清冷冷,空旷单调。
阮笺云不由得回想起最初成亲时,将卧房有关婚礼的装饰都去掉后,雪洞一般冷淡的模样。
她还从未见过有人会将卧房布置得这么光秃秃的,连一丝生机都没有。
心头觉得可爱,唇角便不自觉勾起。
目光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了裴则毓身上。
说起来,她好像也从来没见过裴则毓处理公务时的样子。
府里的书房是属于他个人的领域,除了那次为着阮筝云有事相求,其余时间,阮笺云都是很自觉地从不涉足的。
裴则毓在工作时,与往常的模样有些不一样。
惯常舒展的眉眼,会在批阅公文时微微蹙起,显出一份冷厉与凝重;薄唇抿得平直;连眼神都专注平静,不容侵犯。
阮笺云视线下滑,落在他的衣裳上。
本朝官服,是依据职责划分。
裴则毓身为大理寺卿,官服为赭红色方领,衣袍下摆绣有瑞兽獬豸的纹章,腰间用一根玄色绅带收束,脊背笔直,更显他肩宽腰细,身高腿长。
他平日下值,都会将官府在大理寺换下,从未直接穿回家中过,阮笺云还从未见过他穿这般鲜艳的颜色,更衬得面白如玉,矜贵清隽。
不得不说,穿官服的裴则毓,不知为何比往常看起来更吸引人。
咦?
阮笺云目光上移,注意到了他的领口。
怎么领口的扣子没系好,被解开了两颗?
裴则毓不是大意之人,因此绝无可能是早晨穿衣时忘记系了。
从前在闺阁中时,青霭鬼鬼祟祟跟她讲过一些妻子是如何辨别丈夫有没有在外偷腥的,其中,“衣襟不整”就是一个很典型的细节。
阮笺云摇摇头,被自己胡乱的揣测弄得哑然失笑。
这种事发生在除了裴则毓以外的任何人身上,她都相信。
别看裴则毓待人一向温和,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但熟悉之后,就会发现,裴则毓温柔的底色是疏离。
正是因为不在意,才可以对所有人都做到温柔。
这会子功夫,裴则毓已经将公文都批阅完了。
将笔搁下后,抬头恰巧望见阮笺云坐在他斜对面,正垂着眼睫无声地笑。
“卿卿在笑什么?”
他冷不丁地出声,把阮笺云吓了一跳,她闻声转头看去,“啊”了一声:“殿下忙完了。”
“嗯,”裴则毓颔首,“走吧。”
眼看裴则毓绕过桌案,就要迈出公廨的门,阮笺云见他是真的没意识到,便叫住了他。
“殿下。”
她走上前去,与他隔着一臂的距离,伸手将他领口的扣子系上。
“您的衣襟乱了。”
66. 洞悉
夏风穿堂而过,夹杂了她身上独特又清淡的香气,温柔地迎向他。
待她系上扣子站定,裴则毓才想起了这桩事,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
“午后有些闷热,就解开了两粒。”
阮笺云点点头,关心道:“可是冰鉴没冰了?”
裴则毓摇了摇头:“有,只是没想起罢了。”
“你来了,才想起来库房里还有这个。”
下午忙得脚不沾地,他哪有心思去想得起来这个?
甚至是下属出言提醒,他才意识到自己额上全都是汗。
想到这里,裴则毓忍不住后撤一步。
就算汗干了,也怕残留的汗味熏到她。
阮笺云闻言,弯了弯眼睛。
她心情十分愉悦,为了不叫裴则毓看出来,便换了话题:“从前怎么不见殿下穿官服回府?我瞧着别人好像都是直接穿着回府的。”
裴则毓垂眼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有些无奈地蹙着眉,道:“太艳了,我不习惯。”
大理寺伙食清淡,俸禄清贫,桩桩件件,这些他都不觉有何问题。
唯独这一身赭红色的官袍,最让他头疼。
他平日里,惯穿的都是些清淡颜色,打开衣橱,和阮笺云惯穿的十分相似,甚至有些穿出去,都会被人误认为是夫妻二人专门定做的。
裴则毓今岁虽才及冠,但他从未将自己与京中的“五陵年少”之辈划上过等号,更下意识地认为,艳色是适宜年轻人的颜色。
他从未有过少年心性,自然也不会去穿少年人的衣裳。
阮笺云“啊”了一声,颇有些遗憾道:“是吗?可我觉得殿下这身极为好看呢。”
骤然被这么直白地肯定,裴则毓一时有些怔忡,随即回过神来,指骨抵在唇边,轻咳一声:“好。”
“我以后都穿着它回府。”
他总归不会一辈子都穿着这件官袍,哄哄她也未尝不可。
阮笺云闻言一怔,随即唇角不自觉翘起,只觉得面前的人分外可爱。
她明明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单纯地夸他一下。
但她到底也没有出声解释,毕竟裴则毓穿官袍的模样确实很养眼。
因着阮笺云是坐马车来接他的,裴则毓便将绝影交给了时良,让他牵着回府。
两人并肩走到门口,先后上了马车。
帷幕落下,阮笺云便开门见山:“殿下,您要去西南吗?”
她知道此事,裴则毓并无意外:“四皇姐告诉你的?”
“陛下催得很急,而且吴廷金死得蹊跷,务必要去一趟。”
他以为阮笺云是在担心,于是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承诺道:“放心,我会努力赶在乞巧节前回来。”
乞巧节,家家户户夫妻都会成双入对地上街游玩,他不在,恐她一个人寂寞。
阮笺云没跟上他的思路,一时有些懵。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到乞巧节了?
但她没放在心上,只是点点头:“那我回去帮殿下收拾行囊。”
“不必,”裴则毓摇首,道,“东西不多,让时良收拾便是。”
若是寻常公办出使,沿路都会设驿站。外派的京官,大多是京城人士,自小娇生惯养,睡不惯条件艰苦的驿站,便会选择在相邻郡县的官府下榻,整顿车马后再继续出发。
但既答应了她早些回来,裴则毓便二者都不打算采纳,轻装上阵。
若是尽全力赶路,应当能将行程压缩到往常时间的一半。
阮笺云也不熟悉他事务,远不及跟了他十数年的时良利索,自然没有反对意见。
回府后,裴则毓先去净房沐浴,才出来吃的晚饭。
进去之前,交代阮笺云不必等自己。
他被公文耽搁了一阵,两人回来的时间本就比正常下值晚了,若再耽搁,怕妻子会饿得难受。
但阮笺云不饿,也不急着用膳,便叫青霭端上来一碟糕点,倚在小榻上,一边慢慢吃着一边看书,等裴则毓出来。
从前不觉得,但自从习惯与裴则毓一起用晚膳后,便觉得吃饭一事,还是两个人一起吃更有食欲。
裴则毓也没有叫她久等,不多时便推开了净室的门。
袅袅白雾裹着热气,从净室里蒸腾而出。
夏季暑热,裴则毓也换了更轻薄的袍子,只随意在腰间系了一个结,露出大半胸膛,以及延伸向下,没进浴袍的隐隐肌理。
阮笺云抬头,便猝不及防地看见了他袒露的胸口。
即便两人有过一段时间不短的同塌而眠,但那也都是吹了烛灯之后,黑漆漆一片,只能感受到身边人温热的鼻息,她还是头一次这么坦诚地见到他的身体。
她险些被口水呛了嗓子,掩饰般地起身要去叫厨房上菜,行走间却不小心拂落了小几上的书。
裴则毓此时已经走到了她面前,先她一步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书。
阮笺云猛地睁大眼,来不及伸手去接过来,就见裴则毓目光不经意地略过书页,随即一凝。
——坏了。
她心中一时只剩这个念头,身体僵硬,默默懊悔着自己方才的鲁莽。
时间仿佛静止了般,她维持着僵在原地的动作,眼睁睁看着裴则毓垂下眸,开始阅读书上的文字。
两人皆一言不发,屋中一时只能听到书页翻动的声响。
良久,裴则毓才轻笑出声。
他合上书,将它搁回案面,一双含笑的眼睛才移到她早已绯红的面孔上。
“从前不曾涉足,今日一见,《女戒》果真不同凡响,发人深省——”
“也不怪卿卿手不释卷了。”他刻意在“手不释卷”这四字上咬得重了些,如愿看到面前人愈发通红的双颊,“多情女与薄情郎的故事,的确耐人寻味。”
随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阮笺云的头也一寸寸垂得更低,甚至都快贴到胸口了。
她滚烫着两颊,甚至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心中悲鸣一声。
怎么运气这么差,自己难得买一回闲书,今日偏偏就让他给撞见了。
裴则毓的概括能力还是很强的,这本书讲的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姐,被高门公子哄骗后坠入爱河,却发现自己痴心错付,最终决意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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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刃负心汉的故事。
她那天路过书肆,恰好看到了这本书,便拿起来随意翻了一翻。
这种口水话本,素来并无甚逻辑,奈何看起来却会让人油然而生一种快意。阮笺云也许久不曾看过话本,一时兴起,就带了回去。
反正她所有的书都会包上伪装的封皮,也不怕被人看到里面的故事。
不想今日,就为自己的大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她苦心在裴则毓面前营造的形象已经彻底崩塌了,掉在地上,碎得不能再碎。
她兀自出神装哑巴,裴则毓那厢久久未等到她回应,挑了挑眉,伸出一根手指,以一种轻柔而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的下颌抬起来,迫使她看向自己。
“嗯?”
下颌冷不丁被人强迫抬起,阮笺云仍在做无谓的挣扎,一双掩在浓长眼睫下的眸子不是垂着就是看向一边,反正就是不与他对视。
裴则毓看着她眼珠乱飞,低笑一声,倾身过来,双手捧住她的脸,整个人将她单薄的身影笼得严严实实。
“再不看我,我就……”
阮笺云内心挣扎了片刻,决定还是继续装鹌鹑,等待他发落。
眼前的阴影继续逼近,一抹温热的吐息在她耳侧响起。
“我就以九皇子府的名义,去书肆把所有的话本都买回来,就说是皇子妃爱看。”
话音落下,便满意地看到了身下人双眼陡然瞪大。
阮笺云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几乎怀疑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
书肆这种地方,往往与茶舍十分相近,可谓是稍有风吹草动,便能闹得满城皆知。
若是九皇子妃爱看话本、甚至不惜扫荡书肆话本的消息传入宫中,陛下和皇后会怎么看她?其他人又会怎么看她?
好恶毒的计策!
“殿下……”她去扯裴则毓的衣袖,远山眉撇成了八字,可怜兮兮地瞧着他,“您是说笑的,对吧?”
裴则毓但笑不语。
阮笺云被他笑得心底发虚,甩了甩他的衣袖,拉长声音哀求道:“殿下——”
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这句的语气是不同于往日的温软,仿佛一种撒娇的咕哝。
裴则毓铁石心肠,闻言依旧不为所动,姿势不变,双手撑在榻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为什么要在外面抱一层假封纸?”
阮笺云自知逃不过此遭,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我当初不知殿下脾性,怕您不喜妻子看这些杂书。”
纵使心中早有预料,裴则毓在听到这话后,心头依旧浮上一层浅淡的不喜和心疼。
不喜是因为她不该为了任何人而改变,即使那个人是自己也不行。
至于心疼,则是想到了阮笺云那时的处境。
一个人初来乍到,除了身边跟着的女使,在偌大的京城里便再无熟悉的人。
初见时,只觉面前之人性子十分沉静内敛,是个随遇而安的女子。
但没想到,她在府中竟连自己想看的书都要隐藏起来。
原来当初镇定的外表下,掩藏了一颗不安的心。
67. 不舍
等两人闹完这一阵,时辰也不早了。
青霭在门外候着,听到屋里没了动静,便机灵地叫厨房赶紧将晚膳呈进去。
两人都不是很饿,于是只草草吃了几口填下肚腹,便先后搁下银箸。
下人进来将桌案收拾干净,裴则毓先去书房打点行囊,阮笺云则去净室沐浴。
她出来后不久,裴则毓也回来了。
裴则毓明日便启程去往西南,是以必定得起个大早,阮笺云先还以为他今夜会直接宿在书房,不想这人还是过来了。
见收拾得差不多了,阮笺云便吹熄了蜡盏,与他一道早早上了床。
才躺下,身侧一条臂膀便极为熟练地揽了过来,牢牢箍着她的腰。
阮笺云在一片昏暗中悄悄弯了弯眼睛,心底是意料之内的满足,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便准备枕着他的手臂睡去。
谁知揽住她的人却不让。
她的曲线紧紧贴合着他的身体,两人间连再塞进一根手指都难,裴则毓低下头,轻而易举便攫住了柔软的嘴唇。
他其实有一颗犬齿,但藏得极好,平日里并不会露出,唯独此时发挥了作用,叼着她的下唇,极尽研磨啃咬,任凭身前人如何发出气竭的喘息也不肯松开。
双唇被堵住无法呼吸,好不容易等他放开,阮笺云已经被憋得面色涨红,立刻大口大口张嘴呼吸着。
罪魁祸首还把脸埋在她头顶闷笑,丝毫没有一丝愧疚感,反而还觉她连每一丝吐出的气息都馥郁清甜。
修长指尖顺着下颌摸上她的唇,果不其然已经红肿了。
若是此时还未吹灯,就能看见她唇色是不同于往日的糜丽水红。
两人其实不常亲吻,即便是相拥而眠,裴则毓也只是习惯将头埋进她颈间,嗅着她的气息入梦,或是强硬地将她扣进怀里,拥着一块软玉入睡。
今日这般急色,连他自己也诧异。
可骨子里像弥漫着一种痒意,闻到她身上熟悉的、令人安定的气息后,便实在忍不住。
她的吐息犹如浸了蜜的砒霜,诱着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探求寻觅。甫一触碰到那双柔软的唇,便如沙漠中迷途的旅人,骤然得到了甘甜的水源。
耳边急促的喘息已逐渐平复下来,裴则毓心知她已经缓过来了,便再度低头,有些急切地续上先前那个吻。
然而不曾想,同样柔软的掌心先一步抵住了他逐渐逼近的唇。
如同小兽天然的直觉般,阮笺云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平静外皮下的躁动,明日还要早起,她不想因为两人闹得太晚,导致裴则毓明早起来时精神不济。
被拒绝的感觉令人不爽,裴则毓眯了眯眼,伸出舌尖,顺着她的掌纹勾勒。
手心蓦然触上一阵濡湿,阮笺云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手心里那条柔软如灵蛇一般的东西是什么,下意识抽回手。
然而那人早便有所准备,一把攥住她细瘦腕骨,迫使她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得动弹。
这番刺激实在是超过了她以往的认知,阮笺云有些承受不住,滚烫着耳尖企图喝停:“别……”
“为什么?”
裴则毓顺着她腕骨朝上一路细碎地吻着,声音因被掌心隔着一层,听起来有几分晦涩含糊。
“卿卿可是弃嫌我了?”
一面说着,一面拨开她无力的手,嘴唇循着纤长脖颈吻上去。
说完不待阮笺云回答,便语气幽怨道:“始乱终弃,卿卿不能如此对我。”
“都怪那’《女戒》’,把我的卿卿教坏了。”
声音是埋在她颈窝里发出的,听起来有些发闷,配合着裴则毓幽怨嗔怪的语气,倒显得阮笺云真是那话本里的“薄情郎”一样。
他自顾自地把这场“始乱终弃”的戏演得起劲,可怜阮笺云却被他炙热的吻逼得节节败退,只能一个劲地朝里侧床褥躲,毫无招架之力,只得被迫承受了来自裴则毓诬陷的罪名。
她被他臊得面皮烫极了,如同在蒸笼里一般,连身上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耳边却听那人还在控诉自己的“负心行径”,实在忍无可忍,颇有些自暴自弃地堵上了他的唇。
妻子主动求吻,裴则毓乐得受之,当即顺从地迎着她把这个吻逐渐加深。
口舌交缠,有些来不及吞咽的津液顺着二人的唇缝滑下,顺着阮笺云脖颈上透着淡青色的血管蜿蜒而下,滑入里衣。
不知几时,如被胶黏在一起的两人终于分开,双方都大口大口喘着气,分开的唇舌间还牵连着一条细细的银丝。
裴则毓眼底已是血红一片,只觉身上仿佛每一个毛孔都在散发着热意,迫着他去做一些更超过的事。
他的手正揽在她的腰上,隐约能感触到往下几寸,如山峦一般起伏的存在……
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将这股躁动压下去。
现在还不是时候。
阮笺云感觉到身前的人剧烈起伏的胸膛,一时也有些莫名的畏惧,乖乖缩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
半晌,两人面上的热意才褪去,呼吸也逐渐变回平静。
裴则毓偏头,吻吻她的额顶:“把那些书的封纸都撤掉吧。”
“‘九皇子妃’没有标准的言行,你是何种模样,九皇子妃就是何种模样。
若阮笺云爱看话本,那九皇子妃就爱看话本;若阮笺云惯穿素色,那九皇子妃就惯穿素色。
有他在,没有人能将阮笺云限制在这些无形的、属于京城贵族间的条条框框里。
“你只需做自己,便足够了。”
怀里的人默然良久,往他颈窝里更蹭进了几寸,轻轻地“嗯”了一声。
阮笺云低垂着眼,尽力压抑着眼底酸涩的潮意。
他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所以告诉她,不必担心。
阮笺云最真实的样子,他全盘接受。
这一夜,两人交颈而眠。
夜色寂寞依旧,心却不再孤独。
—
五更才打响,裴则毓便醒了。
夏日天亮得早,有些微光亮顺着窗纸透进来,照在怀中人宁静恬然的睡颜上。
裴则毓就着那一丝光亮看了许久,才轻轻在阮笺云颊上印下一吻。
他不忍吵醒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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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熟睡的人,于是无声而小心地将自己的手臂从她颈下抽出,又摸着黑,轻手轻脚地走进屏风后更衣。
待穿戴妥当,便拉开门走了出去。
青霭候在外面,见只有九殿下一个人出来,不由一怔,正欲将目光望向房间里面,就见裴则毓竖起一根手指,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
“别吵醒她。”
愣愣目送着裴则毓远去,青霭透过房门缝隙,看到床上一个裹着被子的身影后,捂着嘴悄悄笑了。
殿下是心疼姑娘的。
阮笺云对门外发生的事毫无知觉,但她蹙着眉,在睡梦中并不太安稳。
她梦见自己被人追赶,不慎落入悬崖,下一瞬意识便陡然清醒。
睁开眼,见身旁空无一人,伸手一摸——
昨夜还躺过人的地方,此时已是冰凉一片。
阮笺云霎时面色一白,来不及将鞋穿好,趿着鞋履便急急唤道:“青霭!”
青霭应声出现:“姑娘,奴婢在呢。”
来不及埋怨她为何没叫醒自己,阮笺云有些焦急地抓住她的胳膊:“殿下走了吗?”
青霭回想了一下:“方才好像已经将绝影牵出去了,奴婢也不知殿下有没有走。”
阮笺云闻言,一把将一旁的披风扯下来,拢在自己身上便朝着府门口奔去,留下青霭在后面边追边喊:“姑娘,鞋,鞋!”
裴则毓正在给绝影调整辔头,忽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似有所感,立刻回头望去。
阮笺云跑得急,连面色都惨白了几分,此时见到他仍在门口没有离去,心中便放松了下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朝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还好赶上了。
其实她心底也是怨裴则毓为什么没叫她的,但只要一见到那人,一切怨懑便都霎时烟消云散了。
裴则毓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察觉出一身宽大披风下,是她来不及更换的寝衣。
接着缓缓下移,停在她没来得及提上的鞋跟上。
“跑这么快做什么,”再无法抑制心头的悸动,他迎上去,将那道纤细的身影紧紧拥入怀中,“好傻。”
熟悉的气息钻入鼻腔,比世上最好用的安神香还要让人心生依恋。
不送他,又有什么大不了,何至于一向体面示人的她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阮笺云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颈,揶揄道:“若不快的话,殿下就要背着我偷偷跑了。”
这才六月初,离乞巧节还有一个多月。
那就意味着,她会有一个多月见不到裴则毓。
说不想念,自是不可能的。
但也没办法,所以只能趁着裴则毓还在,多与他在一起,多感受他身上的气息。
裴则毓笑着收紧手臂,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仿佛要将她融入骨血。
“不会跑,也跑不掉。”
忽地刮起一阵风,如同昭示,吹得树叶簌簌作响,将他的心也吹得宽敞、吹得明亮。
此时终于明白,原来昨夜那没有由来的吻的心情,名为不舍。
68. 鬼胎
“蜀中多奇物,可有什么想要的?”
阮笺云依偎在他怀里,回想了一下貌似真没什么需要他带的,便摇了摇头。
“想要你平安回来。”
裴则毓微怔,随即轻笑出声:“好。”
时良在一旁看着这两人腻歪许久,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却怎么都不好开口催促。
裴则毓心里也明白耽误了不少时间了,最后吻了一下阮笺云眉心,松开怀抱,给她将散乱的鬓发理到耳后。
“回去吧,时辰还早,你再睡一会。”
阮笺云望着他如画的清隽眉眼,喉头发哽,眼底漫上带着热意的不舍。
她眨了下眼,不着痕迹将酸涩逼退,只叮嘱他:“仔细身子,别太累了。”
即便不能赶在乞巧节之前回来,也无妨。
比起风尘仆仆、日夜兼程地赶回来,她还是更希望他能在路上休息好。
他们以后还会有许许多多个乞巧节,并不差这一个。
“好。”
绝影已等了许久,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
裴则毓最后深深望了一眼她温软沉静的眉眼,压下心头不舍,飞身翻上马背。
一甩手中缰绳,绝影得到信号,霎时嘶鸣一声,撒开四蹄便如风一般奔远。
阮笺云立在原地注视着,等到视野里再望不见他的身影,才转身回了府。
—
裴则毓走后,日子还是不紧不慢地过着,眨眼之间,便已到了七月。
自婚事敲定后,阮玄便做主解了阮筝云的禁足,听闻徐氏因此还在书房大闹了一场,两人至今已经分房十数日了。
阮筝云说这话时,是垂着眼的,但阮笺云坐得更高一些,便轻而易举能望见她眼底的迷茫和无措。
想来也是,阮筝云一向是个心软孝顺的姑娘,但她的反抗却让母亲和父亲之间有了隔阂,即便最后得偿所愿,心中也不免会埋怨自己。
阮笺云有心中断她低落的情绪,便叫青霭将时近的水果摆了盘后端进来,叉了一块递给她。
“尝尝这夏瓜,是前不久才送来的。”
夏瓜清甜,汁水丰沛,口感鲜脆,此时吃最是解暑宜人不过,阮筝云口中咀嚼着脆甜的瓜肉,心头的烦闷也不觉散去一些。
她放下叉子,又去拈了一颗葡萄,一边剥着皮,一边慢慢道:“不过,母亲近来常进宫去看姑母,这几日回来,心情已明显地好了许多。”
“说起来……”
咽下葡萄,她转眼望向阮笺云:“皇后的生辰也快到了,姐姐想好送什么贺礼了吗?”
阮笺云早便想好了,库房里有一尊半人高的观音玉像,白璧无瑕,温润通透,皇后是礼佛之人,这件礼物最是合适不过。
还有她前些日子,特意托外祖送来的一卷若愚禅师真迹,虽只有几篇残页,但已是举世难觅的珍宝了。
三日后便是皇后诞辰,裴则毓必定赶不回来,今年恐怕是要缺席了。
是以,她一个人去,却代表着整个九皇子府的脸面,因此必不能失了礼数,给人留有口舌的余地。
三日弹指一挥间,阮笺云那日起了个大早,特意没穿素色,而是换了身鲜亮的衣裳,意在为皇后寿宴更添几分喜气。
待收拾妥当后,便带上寿礼启程了。
到皇宫的时间还早,便先与楚有仪一道在凤仪宫中陪着皇后话家常,阮笺云绞尽脑汁,搜刮了一肚子吉祥话,总算将皇后哄得眉开眼笑,面色红润。
连襁褓里的小裴琅似乎也感受到喜庆的气氛,“咯咯”笑着伸手要皇后抱。
皇后喜笑颜开地接过她,用指腹点一点她的鼻尖:“琅丫头,说,今日这么多人,你最喜欢哪个呀?”
楚有仪自然而然接道:“自然是最喜欢皇祖母了。”
“瞎说,”皇后嗔怪地瞥了楚有仪一眼,“你仗着桓儿不在凤仪宫,来哄本宫这个老婆子的吧。”
裴则桓身为太子,此时正在大殿上筹办生辰宴事宜。
吉祥话被拆穿,楚有仪也不见羞赧,反而还笑盈盈地去挽皇后的胳膊,撒娇道:“殿下不在,那琅丫头最喜欢的,自然也就只有母后了,仪儿怎会是瞎说呢?”
她们姑侄俩说说笑笑,其乐融融,阮笺云立在一旁,面带微笑,偶尔也出声附和两句,当一个合格的捧哏。
不知说到了什么,皇后叹一口气,已显老态的手覆在楚有仪手上,轻轻地拍了拍:“虽说琅丫头也是极好的,但你还须得早日给桓儿生下一个皇子,本宫才好为你筹谋啊。”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楚有仪闻言有些羞涩的慌张,飞快睇了阮笺云一眼,才低声道:“儿媳知道了。”
阮笺云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仍旧是一副淡然恬静的微笑。
待时辰差不多了,皇后便起身准备更衣,命她们二人先往宴饮正殿去。
阮笺云被安排在在皇后下首左侧的长桌上,想是宫人有意安排,旁边正好是相府的位置,只是两个座位空荡荡的,应是徐氏和阮筝云还没有来。
裴元斓是从来不凑这份热闹的,今年依旧称病未至,那个属于她的位子自然也是空的。
等了一阵,人便陆陆续续地来了许多。
六皇子前阵子已经完婚,当初选秀一事闹得颇不光彩,是以皇家只想赶紧将人娶回来,这样即便日后东窗事发,也有一个“早有婚约”的说辞,将那日两人的荒唐掩饰成“两情相悦下的情难自禁”。
裴则逸一身金滚边的靛蓝衣袍,眉眼间看起来神采飞扬,容光焕发,丝毫不见之前在大殿上的狼狈模样;许令窈依偎在他怀里,一身胭脂色的精致宫装,更衬得面若含春,人比花娇,一颦一笑间,俨然多出了一种不同于往日的妩媚风情。
今日来的众皇族之中,唯有他与裴则桓二人身份最为尊贵,因着年岁小的缘故,便坐在了裴则桓的下首。
因是新妇,许多人还不曾见过许令窈的模样,纷纷怀着攀附的心思来同她寒暄讨好。
许令窈从未被如此众星捧月对待过,一时有些受宠若惊。
她一边不甚娴熟地应对这些奉承,一边眼睛不自觉地朝下首看去。
她看见昔日熟悉的敌人——黄萱和许令绾,都坐在离她十分遥远的地方。
今时不同往日,两波人坐得一高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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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大殿的正中一远一近,其中隔着的,已是无数颗身家各异的脑袋。
从前她跟在许令绾身后赴宴时,坐的永远是靠近门边的位置,冬日里动辄有人进出,灌进来的冷风都会叫她皮肤上冒起一层细密的疙瘩。
还有那个令人厌恶的黄萱,每次都要与许令绾坐在一处,即便她堵住耳朵,也还是会有无数鄙夷的闲言碎语传进来。
“居然也邀请她了?可笑。”
“可是又硬要跟着你来的?当真是不知羞……”
但今日,她坐在这里时,却完全听不到下面人说话的声音。
原来,坐在这么高的位置上,是听不见那些带着恶意的奚落的。
周遭只有无数恭维之声,或谄媚,或逢迎,毫无意外,是来向年轻的六皇子妃道贺。
一股快意在心中油然而生。
许令窈望着下首那两颗熟悉的脑袋,变得那么小,那么不具体,一时忍不住轻笑出声。
“在笑什么?”
一只大掌熟练地揽过她纤细的腰肢,男人混杂了酒气的气息扑面而来,在她耳边响起。
遐思猝不及防被打断,许令窈一怔,随即不着痕迹整理好表情,保证自己抬头时,从男人角度看到的是最温柔恭顺的脸。
“没什么,只是很开心殿下愿意带臣妾一道来赴宴。”
“这有什么,”裴则逸往嘴里扔了一颗葡萄,漫不经心道,“你我夫妻一体,自然应当一同前往。”
许令窈抿嘴一笑,朝着上首努了努嘴,在裴则逸耳边悄声道:“殿下瞧,太子殿下便没有陪侧妃一同来呢。”
“在臣妾心里,这点,太子殿下可远不及殿下做的好。”
裴则逸向来最讨厌别人拿他与太子相提并论,可若是比赢了,那就另当别论了。
许令窈这番话恰好击中了他的爽点,他朗笑一声,也不顾还有旁人在场,就一把将许令窈拉进怀中,狎昵地咬着她的耳垂道:“说得好,本皇子今晚回去,便重重赏你。”
许令窈听出他说的是床上那档子事,面色不由一僵,随即又立刻恢复了那副无懈可击的笑容,娇羞地小声嗔道:“殿下……”
然而心底却是无限厌恶,腰肢往前移了几寸,不着痕迹离开他的掌心。
初次是她存心勾引,裴则桓也被下了药,便也罢了。
可成亲当晚,他的粗暴和鲁莽,以及在床上犹如野兽般的行径,都叫她打心底害怕,几欲逃离。
更何况这人还重欲,一日一次,远远不够。
她被折腾得身体遍布青紫,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奄奄一息泡在浴桶里时,连伺候她的嬷嬷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然而纵是心底再几欲作呕,面上仍是一副娇羞小意的表情,惹得裴则桓心尖痒得紧,又是与她好一番耳鬓厮磨。
阮贵妃坐在两人对面,将夫妻间的互动尽收眼底。
见儿子一副被迷得神魂颠倒的样子,不由额角青筋暴起,死死咬住后槽牙。
这个狐媚子!
阴毒的目光从许令窈身上,忽而转到了下首的阮笺云身上,随即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满含恶意的笑。
69. 追忆
不多时,众宾客已来齐了。
出乎意料的,相府来的只有阮筝云一人,她见到身边坐的是阮笺云,神色也是十分惊喜,悄悄在桌案下伸出小指,与她勾缠玩闹。
阮笺云抿着唇浅笑,陪她浅浅嬉闹了一阵。
“怎么不见上官监正?”
听出她有意取笑,阮筝云有些赧然地笑了笑,道:“他昨日说天象有异,怕错过观测,便同陛下和皇后告了宴饮的假。”
“哦——”
阮笺云拉长声音,意味深长:“还未成婚,便将人家的行踪洞悉清楚了,若成了婚,可还了得?”
阮筝云再也听不下去,作势要去捂她的嘴。
正玩闹间,忽听殿门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唱道:“皇上,皇后,太子驾到——”
两人闻声便立刻停了手,阮筝云更是即刻恢复成平日典雅娴静的闺秀模样,速度之快,令阮笺云叹为观止,一时不察,唇边泄出点笑意。
随即,她便感到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头顶上。
因着成帝还未叫平身,众人便都起身躬身而迎,她低着头,不知那目光的主人是谁,余光却能看见一片墨色的衣角。
衣角上金线蟒龙四爪尖利,怒目如珠,栩栩如生,似要攀九天而上。
她心中“咯噔”一声,然而不敢妄动,只能维持着原先的姿势躬着身子。
“今日是喜日,不必拘束,都快起来吧。”
成帝发话,众人便立起身来,齐声应道“谢陛下”。
阮笺云直起身来,正好面前之人一瞬对上目光。
那人眉目冷沉,端方肃穆,一双菱形的眼睛不带任何情绪地望向她。
然而只一瞬,便错开目光,如同只是朝着阮笺云这一侧的宴席扫了一眼而已,稳稳跟在成帝身后,在裴则逸的上位落座。
人齐开宴,大殿中恢复方才欢乐的气氛,觥筹交错,数不尽的人接连不断地朝上举杯敬贺,说着花团锦簇的恭祝之词。
这样的场景阮筝云见过太多,早便觉十分无趣,正想悄悄与阮笺云咬耳朵说些悄悄话,却见身侧之人手指紧紧攥着酒盏,目光并无焦点,眼角眉梢俱凝着一股凝重之味。
她见状有些担心,便在桌案下悄悄勾了勾阮笺云的手指,轻声唤她:“姐姐?”
思绪猝不及防被这一声“姐姐”拽回,阮笺云回过神来,看到阮筝云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担忧之意几乎要从那双眼里满溢而出。
她心下一暖,在案下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背,低声道:“没事,我只是想起殿下了。”
阮筝云了然,九皇子离京远赴西南已是一月前,这么长时间不见,难免阮笺云会思念他。
她道:“姐姐可给殿下寄过书信?”
阮笺云摇了摇头:“一封书信要从京城寄到蜀中,恐怕也需要近一月的时间了,届时他也恰好启程回京了,何必多此一举。”
话虽是这么说,心里却到底还是遗憾的。
虽然她向来很习惯独处,然而府中少了那个人时,却总觉莫名有些寂寞。
有一日傍晚,她习惯性地抬头看向滴漏,算算时间,裴则毓也快到家了,便叫厨房准备传膳。
然而吩咐完才想起,裴则毓远在西南,距京城隔着万重山水。
心里不知何时,已经住进了另一个人,并且还住得很习惯。
裴则毓走时,还是莲苞含露,荷尖初立,此时殿外却已是芙蕖满池,亭亭净植。
清香悠远绵长,顺着晚风送进殿中,芙蕖池中有渔女泛舟而歌,歌声曼妙清越,咬字如含珠滚玉,令人心驰神往。
成帝坐在最上首,听着这歌声,模糊的记忆里忽得浮现出一个故人。
幼时,也有这样一个女孩,坐在御花园的芙蕖池中,操着相似的南音,给他和阮玄唱着清甜的歌谣。
然而斯人已逝,徒余万千追忆,随着岁月水一样地流走。
他忽得生了些恼意,恼那人的不知好歹,也恼阮玄不曾好好待她,叫她还在大好年华便香消玉殒。
若她当初选择自己,何至于落得今日这个地步?
他会力排众议,保她入主中宫,他们的儿子必定是太子,女儿必定也会成为最受他宠爱的公主,而不至像如今这般,孤身一人,长在乡野十余年。
这样想着,心里忽得生出一抹快慰来。
夫君丧妻未满一年便娶了新妇,父亲辞官归隐,女儿无家可归。
这就是对她当初不选自己的惩罚。
余光忽得闯入一抹明艳的鹅黄,他顺着那抹鹅黄望去,便见阮贵妃容貌娇艳,如一朵灼灼怒放的芍药花,正欢快地笑着。
动作分明是小女儿家的娇态,任她做来却不显做作,眼神单纯天真,一如当年跟在他屁股后面的那个小尾巴。
坚硬如磐石的心,猛地动摇了一下。
当年的那些人里,只有她从未动摇,始终如一地坚定选择着自己。
无论他是当初那个遭人冷眼的皇子,还是如今万人之上的帝王。
如此看来,她的那些嚣张跋扈,也不能算是恶贯满盈,只不过是想在自己心里占有一席地位的手段罢了。
阮贵妃能走到今日这个位置,绝非只靠娘家和容貌,立时便察觉到了成帝正在看自己。
她眼珠一转,便抬手将酒盏斟满,盈盈起身,朝着最上首的帝后二人起身,做出一副哀婉的样子道:“臣妾自知身负罪行,无言面对陛下、娘娘。”
“唯愿值娘娘寿宴之际,以此酒陈情,恭祝陛下、娘娘福寿安康,千秋万载;我大梁国运昌盛,永享太平!”
阮贵妃不喜读书,平日甚少说出这般有文采的话,骤然一番豪言壮语,倒是震住了在场的不少人。
成帝则是听得心头十分宽慰,缓和了颜色,道:“难得你有这份心,可见禁足这些时日,到底是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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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省了。”
皇后闻言,眼底划过一抹冷笑。
真心反省?
这四个字于阮婧而言,都不是毫不相干,简直是南辕北辙。
但她执掌凤印多年,自然不会在这等场合忤逆成帝的意思,于是也颔首应道:“贵妃有心了。”
阮贵妃得了成帝这一句首肯,当即笑得娇靥生辉,甜甜地道:“臣妾谢过陛下、娘娘。”
有了阮贵妃这一打头,太子也站起身来敬酒,随后一个接一个,很快便顺位到了六皇子夫妇。
两人说完敬词,便将盏中酒液饮尽。
不想下一瞬,许令窈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噗”的一声将酒尽数吐了出来!
满座哗然!
大殿之上,成帝脸色发沉,皇后也少见的面带不虞,盯着地上那滩酒液。
殿前失仪,乃是大忌。
更何况许令窈身为皇室中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如此不雅行径,是在给整个皇室蒙羞。
阮贵妃铁青着一张脸,眼神更是恨不得要将她生吞活剥了。
有这样的儿媳,丢的是她阮婧的脸面!
身处视线中心的许令窈惨白着一张小脸,嘴唇哆嗦了半晌,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她浑身僵硬,下意识将目光投向裴则桓。
天知道,方才酒液一入喉,一股反胃之感便排山倒海般袭来,令她来不及忍住,当场便吐了出来。
接收到妻子无助的眼神,裴则逸一咬牙,挡在她身前,躬身赔礼:“父皇、母后,窈儿今日身子不爽,一时失仪,还望父皇、母后恕罪。”
成帝脸色稍缓,正想就此翻篇,却不想皇后抢先开口。
“既是身子不爽,还不快请太医来瞧瞧?”
说罢不待众人接话,便转头吩咐道:“去将章太医请来。”
章太医是中宫太医,让他给许令窈诊脉,必不会有所偏私。
今日是她的生辰宴,一而再、再而三地叫阮婧母子搅了局,还真当她这个皇后是泥人捏的不成?
阮笺云闻言,不由得与阮筝云对视一眼。
裴则逸那番说辞,明眼人都听得出只不过是托辞罢了,不成想皇后竟还真较了真,直接传了太医来。
裴则逸自然也瞧出皇后是有意为难,面色黑了一瞬,随即又以眼神安抚许令窈,示意她不必慌张。
不多时,章太医便到了。
章太医屏气凝神把了片刻的脉,复又抬头看向许令窈,道:“皇子妃可还记得上一次癸水是何时来的?”
许令窈闻言一怔,有些迟疑道:“应当是上月……不,上上月……”
还是一旁的婢女机灵道:“皇子妃已两月未来了。”
两月……那不就是选秀的时节?
许令窈还尚在怔忡,章太医那厢却已经捋着胡须笑起来了。
“恭喜皇子妃,从脉象上看,您应是有喜了。”
70. 险境
裴则桓闻言,“腾”地一声站起身来,惊喜道:“当真?”
见章太医颔首,又一把揽住许令窈,喜不自胜道:“窈儿,我们有孩子了!”
许令窈慢半拍地抬头,怔怔地望着他,神色恍惚,仿佛还在状况之外。
但除她以外的其他人骤然得此喜讯,均是面带喜色。有眼力见的,已经开始朝着以成帝为首的一众人等道喜了。
成帝自是笑得满面红光,连声说着“好、好”;皇后虽意外,但到底也是撑住了场面,柔声笑着向成帝道喜。
裴琅如今还是侧妃所出,那许令窈肚子里这个,不就是当今第一个嫡孙了吗?
阮贵妃此时倒是面色复杂,瞥了一眼许令窈的肚子,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怀上成帝的第一个嫡孙固然是好,可惜了生母不是高门贵女……
但她并未忘记自己来宴席的主要目的,当即朝着成帝遥遥举杯,娇声恭贺道:“臣妾恭喜陛下!”
成帝笑呵呵地承了她这一杯酒,打趣道:“你不也是?很快就能做祖母了。”
“陛下——”
阮贵妃不依不饶,十分娇俏地扭过头去:“您都把臣妾叫老了。”
众人闻言,又是纷纷笑了一阵,一时殿内只听得满堂恭维溢美之词。
开玩笑,此时不讨好阮贵妃,更要待何时?
成帝正值春秋鼎盛,若假以时日,六皇子妃生下的是个小皇孙,届时六皇子一方,砝码必定会大大加重。
那皇位最终花落谁家,也犹未可知。
笑闹了一阵,许令窈怀孕时日尚浅,闻不得荤腥,裴则桓便先带她回府休养。
之前的敬酒,便也接着轮了下来。
下一位,正是阮笺云。
她端着眼前酒盏,从容起身,正欲中规中矩地敬皇后、成帝,不想阮贵妃却忽地开了口。
“咦,老九不在,老九媳妇是不是该替他再敬上一盏?”
阮筝云闻言,不由蹙了下眉。
且不说裴则毓远赴西南是为公事奔波,即便是因其他缘故缺席,也断没有趁人不在,灌人妻子酒的道理。
方才皇后当众叫章太医来,是下了她的面子,所以这一回,她势必要在阮笺云身上找回来。
阮贵妃的恶意,昭然若揭。
上首皇后听了,也开口解围道:“老九此番是因着公务在身,早便派人递了问候,心意既至,一盏酒又有何要紧的,左不过待他回来后再罚他便是了。”
阮贵妃哼笑一声,一双眼睛却是斜睨着阮笺云道:“娘娘宽宏大量,但做小辈的却得懂事些。”
“娘娘教养老九十数载,光凭一句‘心意到了’可不成,若无诚意,还算得上什么心意呢?”
宫中不乏见风使舵的人,早先见着阮贵妃得势,苦于没机会投诚,这会便忙不迭地帮起腔来。
“不过多喝一盏酒罢了,皇子妃能得机会多给娘娘敬一盏,该感到荣幸才是。”
“是啊是啊,这酒味道甘美,恐怕寻常人还喝不到呢,皇子妃快些呢。”
皇后见理由被挡回来,有些无奈地将目光投向成帝:“陛下……”
“好了,”成帝坐在最上首,一锤定音,沉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不过一盏酒的事,老九媳妇,多敬你母后一杯吧。”
成帝既发话,那此事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皇后只得住了口,朝阮笺云投来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感受到一旁阮筝云担忧的目光,阮笺云不着痕迹地刮了下她的手心,示意她不必担心。
自己的酒量,她心中有数,不至于多喝一盏便会醉倒,只不过心底颇为厌烦阮贵妃使的阴招罢了。
她站起身,面上仍旧笑得滴水不漏,声音沉静道:“父皇、母后,儿媳代夫君,敬您二位。”
话毕,抬起杯盏,将酒一饮而尽。
姿态优雅端方,令人挑不出错处。
随着她手臂放下,阮贵妃眼中的笑意也随之扩大。
阮笺云放下酒盏,本已做好了应对阮贵妃后手的准备,不想此人却只是瞟了她一眼,便若无其事地转换了话题,与旁人笑谈起来。
气氛并未因这一短暂插曲陷入僵局,众人仍在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一派喜庆繁闹的景象。
“姐姐,你感觉如何?”
阮笺云坐下之后,阮筝云随即抓住她的手,担心道:“我叫人将醒酒汤呈上来。”
宫里宴饮的酒,还是比女儿家们私下喝的要更烈一些,她怕阮笺云受不住。
“不必,”阮笺云捏捏她的手,安抚道:“你放心,这还不至于让我醉倒。”
为证明自己清醒,她便想了几个儿时玩的游戏,同阮筝云抓着手玩起来,连赢了好几局,才渐渐叫阮筝云放下心来。
酒过三巡,夜浓如墨。
成帝和皇后不胜酒力,早早便回去歇息了,只余剩下众人把酒言欢。
一个婢女悄悄走到阮筝云身后,附在她耳旁耳语了几句。
见阮筝云眼中渐渐浮上笑意,阮笺云便大概猜到了是什么事。
待那婢女走后,便以手托腮,笑盈盈瞧着她。
“他来寻你了?”
阮筝云现在被她打趣的次数太多,已经不怎么会脸红了,坦然地点了点头。
“在等什么,怎得还不去?”
得到肯定回答,然而面前人却迟迟不见起身,阮笺云有些疑惑道。
阮筝云看了她一眼,道:“你喝了酒,我不放心……”
原来是这样。
阮笺云心下一暖,拍拍她的手:“我不会有事,放心。”
说着,朝旁边示意了一下:“更何况,还有青霭陪着我呢。”
见阮筝云闻言仍是犹豫,便促狭道:“还是要再输我几局,才肯去?”
阮筝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叮嘱她道:“若有事,便叫青霭来寻我。”
得到阮笺云应肯,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然而出了大殿,心里却莫名有些发慌。
沉吟片刻,朝着贴身侍女吩咐道:“旁的人我不放心,你留在这里,帮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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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姐姐。”
“不必跟在她身边,只关注着她的去向便好。”
九殿下不在,她总归有些挂心。
侍女领命,垂首应是。
—
阮筝云离了席,阮笺云便歇了交谈的心思,只一心一意等着宴席结束。
然而上最后一道菜时,端菜的侍女一个不小心,误将汤汁撒在了她身上。
她湿了半边鬓发,大半衣襟也不能免俗,所幸汤汁并不滚烫,没有受到皮肉之痛。
宴席已接近尾声,大厅喧闹非常,无人在意这一个小插曲。
那端菜的侍女脸上血色尽失,嘴唇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跪在地上朝她磕头。
阮笺云忙伸手将她拉了起来,心里并不生气,反倒有些心疼。
这姑娘瞧着嫩得发生,想来也就十三四岁,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不想却早早入了宫做了奴婢。
“不过一件衣裳,不打紧,”阮笺云安抚她,“劳烦你,带我下去换一件,好吗?”
她不着痕迹地按住青霭要起身的动作,示意她在原地等自己就好。
小姑娘才犯了错,由她领着自己去换衣裳,想必会减轻心里的负罪感。
洞悉一切的青霭撇了撇嘴,有些不甘地坐下了。
要她说,姑娘就是太心善了!
那小侍女望着她温柔的眼睛,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
许久,才低下头,晦暗不明地从喉中轻轻“嗯”了一声。
阮笺云朝着青霭笑笑:“我很快就回来。”
两人是从偏殿悄悄出去的,绕过抄手游廊,便拉到一座宫殿前。
“备用的衣裳就在里面,”那小宫女低着头,轻轻道,“皇子妃进去吧,奴婢在外面等您。”
一路走来,阮笺云莫名觉得头有些晕,连带着眼前都不甚清晰起来。
她只当自己湿了衣裳,有些风寒,轻轻甩了甩头,不疑有他。
然而甫一迈进去,背后的门便阖上了。
她霎时心电急转,转身毫不犹豫便往还敞着的窗前奔去,正欲大声呼救,背后忽地伸出一双手——
那双手掌心捏着一块布,往她脸上一蒙。
下一瞬,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再有意识时,是被一股陌生的燥热唤醒的。
阮笺云挣扎着睁开眼,入目却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哪?现在是什么时辰?
熟悉的感官被剥夺,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去,不想却触到了一具温热的身体。
尖叫被硬生生扼灭在喉中,她紧紧掐着自己臂上的皮肉,咬着舌尖逼迫自己保持清醒。
身后那具温热的身体,似乎也被她的动静惊醒,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阮笺云一惊,霎时要与他拉开距离,不想身前却是一道落差,眼看就要摔下去——
一只手忽地从身后伸了出来,堪堪拉住了她。
“……别怕。”
那人哑着嗓子,低声道:“是我。”
71. 千钧
陌生的燥热漫上五脏六腑,烧得阮笺云喉咙干哑,连眼眶都烫得灼人。
她死死咬着牙,挣开那人的手,逼迫自己扶着身边的硬物站起身,跌跌撞撞退至墙边。
身体贴在冰冷的墙体上,缓解了皮肤表面的滚烫,同时也给了她莫大的安全感。
“……太子殿下。”
黑暗中,对面那人低低“嗯”了一声。
阮笺云手脚发软,只能倚靠墙体勉强保持站立的姿势。
她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沿着墙一点点摸索,寻找门或者窗的位置。
“别白费力气了。”
裴则桓的声音同样沙哑,平静的语气中深深藏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情欲。
“我们被人下药了。”
“是软筋散,还有……春药。”
纵然心中已有预料,然而猜想得到证实的那一刻,阮笺云还是忍不住心中一震。
是谁?什么时候?
仅存的记忆里,她跟着那小宫女去换衣裳,进了一座宫殿,然后便……
身体里陌生的火越烧越旺,混沌充斥了整个大脑,几乎要让她失去理智,就地软倒在地上。
阮笺云低低地喘息着,然而无论动作多慢,却依旧固执地摸索着。
衣袖与墙体接触,发出了细碎的摩擦声。
裴则桓静静听了一阵,才开口道:“……别白费力气了。”
门窗都是封死的,他之前探过了。
“这药是前朝禁药,服药之人,非交合不得解,违者,势必七窍流血而亡。”
阮笺云充耳不闻,只是兀自用手指细细探索着,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你还没懂吗?”
空气中依旧传来衣料的摩擦声,裴则桓定定望着黑暗中那道纤细的身影,她似乎不为自己的话所动,只是重复着之前的行为。
“孤说,别找了。”
“门窗被封死了,你我出不去的。”
对面床榻上传来“吱呀”一声,似是裴则桓下床了。
他一步步朝她走近,声音低哑迷离,仿若呓语。
“你不想解药吗?”
阮笺云眼前几乎已被一片赤红覆盖,她牙关紧咬,霍然抬手将头上的簪子拔了下来。
——下一瞬,眼也不眨就刺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剧烈的痛楚立刻将所剩不多的理智捡回了大半,她没忍住,从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血腥气在空气中逸散,裴则桓嗅到了这味道,加之阮笺云方才的一声闷哼,霎时便意识到了什么。
“你干了什么?”
“——别过来!”
阮笺云低喝一声,手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枚簪子,直直地指向前方。
“……太子殿下,望您自重。”
这几个字,已是她用尽全力从齿关里挤出来的。
腿上的痛楚已不如方才剧烈,那把令她丧失意识的火似乎又要迎风重燃,以一种不可抵抗之势席卷而来。
阮笺云心下发狠,又将那簪子往里推了一寸。
“你……”
裴则桓短暂地失了言语,竟不知该怎么形容眼前的女子。
她外表看着沉静温柔,内里竟是刚烈至此吗?
心中□□随着这一认知愈加蓬勃,他逼近一步,道:“你跟了孤吧。”
什么?
阮笺云正拼尽全力来抵抗意识的逐渐模糊,陡然听到他说的话,竟一时没明白。
“孤是太子,是日后的九五之尊。”
“而老九,没有母家撑腰,若孤念及旧情,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一个远离京城的藩王。”
“孤向你许诺,太子妃之位,会是你的。”
裴则桓笃定,她不会拒绝。
自己身为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嫌弃她曾为自己的弟媳,甘愿给二嫁的她太子妃之位,这样诱惑的条件,他自信没有女人可以拒绝。
眼看着离身前那人越来越近,几乎能感受到从她柔软双唇间溢出的馥郁吐息,裴则桓有些不受控制地更近一步,单手撑在墙上,将人圈禁在自己的臂弯里,低头就要一亲芳泽。
下一瞬,却僵在原地。
一根锋利的长簪,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阮笺云尽力均匀着呼吸,保证自己握簪的手不会颤抖。
她平静道:“滚。”
裴则桓双眼眯起,呵笑一声。
适度的刚烈,他还能欣赏她的忠贞。
然而眼前之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却让他身为太子的尊严受到了挑衅。
“为何?”
“你如此苦苦守贞,难道是指望老九会出现在这里,为你解药吗?”
“孤提醒你,若此药两个时辰内未解……”
“下场,你可想而知。”
话音刚落,便觉颈间一痛。
是阮笺云将簪子推进了一分。
她的身子已撑不住墙,双膝无力地曲着,然而不知为何,听到裴则桓说的话后,身体里忽得爆发出一股蓬勃的能量,猛地推开了裴则桓。
裴则桓猝不及防被她推这一下,也没多少力气的身体向后仰倒在地上,发出“咕咚”一声闷响。
阮笺云喘着粗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一片冰冷。
她不是在为任何人守贞。
名节、清白、贞洁,于女子而言,不过是粉饰的枷锁罢了。
她的身体,永远只属于自己。
她只是不甘心。
凭什么?
凭什么只靠一味药,便妄图叫她失去理智?
凭什么只以太子妃之位,便妄图使她出卖灵魂?
阮笺云不齿,便也不从。
她不愿!
何必又问什么‘为何’?
不愿,便是无需问的原因。
她方才已经摸到了门的边框。
阮笺云飞快转身,然而还不待她朝门前奔去,便听“轰隆”一声巨响。
厚重的宫门向里轰然倒塌,阮笺云下意识背身弯腰,随即却被紧紧拥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卿卿,是我,是我。”
那人的手臂抱得极紧,勒得她近乎要喘不过气。
阮笺云怔怔抬头,借着黯淡的天光,看见了一张朝思暮想的脸。
眼前的男人嘴唇发着抖,全然不见往日的矜贵从容,只是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鬓发,一遍遍说着“没事了”。
苦苦支撑的心劲似乎一下子松懈了,如同坚固的城墙轰然坍塌。
她靠着他坚实的胸膛,喉咙发干,许久,也只轻轻唤了一声“含渊”。
他来了。
阮笺云终于支撑不住,要从他怀中软倒下去。
然而下一瞬,身子便被那人打横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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腿上那抹鲜妍的红,几乎要刺伤裴则毓的眼睛。
认出伤口上插着她自己的簪子,刹那恍惚间一颗心似乎也被这簪子捅了进去,甚至犹嫌不够,几番搅动,剜得心脏鲜血淋漓。
他将她的头靠在自己颈窝,俯首吻了一下怀中人的眉心,低声哄道:“不疼了,不疼了。”
他抱着阮笺云转身便大跨步走去,看都没看屋内躺在地上的裴则桓一眼。
宫闱之内,没有不透明的事,更何况是牵扯到太子和九皇子妃这么大的事。
消息很快便不胫而走,传入四宫六院。
此时此刻,主角之一正静静躺在贞贵嫔寝宫的床上。
她倚在裴则毓怀中,听着他急促的心跳,心下却是从未有过的安稳,不知不觉便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便已躺在了床上。
腿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妥当,一门之隔,外间隐隐传来交谈的声音。
“主子,皇后那边又来催了……”
“不见。”
裴则毓眉眼是罕见的冷淡,如凝了霜雪一般,含着一股肃杀之气。
他简短道:“让他们等着。”
话毕,便推开门,径直走进了房中,留下时良一个人在门外苦着脸应是。
裴则毓进来时,阮笺云正背对着他,蜷缩成小小一团。
她身形向来清瘦,此时蜷起身子,更显得肩胛单薄嶙峋,如一只独自舔舐伤口的仙鹤。
裴则毓心里一紧,几步便到了床前,轻声唤她:“卿卿?”
朦胧中听到有人在唤自己,阮笺云迷茫抬头,眼前的一切虚幻成泛红的重影,唯有那人的脸近在咫尺。
他从外面进来,身上凝了夜色的霜露,自带一股清凉之气,叫人不自觉地想靠近。
阮笺云此时神志早已不清,只潜意识中把他划进可以信任的人中,便顺着心意,用滚烫的脸颊去蹭他的手背。
裴则毓指骨骤然触到她双颊,却如同被烫了一下般立刻抽回。
两个时辰还没过,是那药发作了。
因着这药是前朝禁药,宫中御医也对此束手无策,连续试了几个方子,都不起效果。
眼下如果要解药,唯有那一个办法。
可裴则毓不能如此轻率对她。
他无权擅自替她决定这件事,便只能尽量拖延着药效,待阮笺云醒来再做打算。
等人醒来的这段时间,裴则毓想了很多办法。
如果她实在想要别人……只要在这京城中,他也会替她将人找来。
眼下人醒了,退缩的反而成了他自己。
阮笺云不解为何眼前之人会避开她的触碰,一双眸子水润中带着疑惑,呢喃着唤他:“含渊?”
她身上好热好热,为什么眼前这个人不像往常一样来抱她?
裴则毓目光沉沉,注视着她,一言不发。
没得到回应,阮笺云蹙了蹙眉,伸手去牵他的衣袖。
裴则毓抬手,指尖顺着她眉骨描摹,一路蜿蜒至艳红柔软的嘴唇。
他冰凉的指尖如同带着魔力,阮笺云被他摸得舒服极了,下意识追随着他的动作。
“要我吗?”
她有些迷茫地抬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指尖停在她的唇瓣上,微微用力,将柔软的唇压下去一个小小的凹坑。
“要我,还是要别人?”
72. 解药
裴则毓的手明明冰凉,然而与她的皮肤相触时,却如火星落下,以燎原之势,迅速蔓延至她身体的每一寸。
阮笺云费力撑起身,伸出双手,渴求他的停留。
“……你。”
神智虽混沌,她隐隐之中却知道马上会发生什么事?
愿意吗?阮笺云问自己。
下一瞬,唇瓣被那人以轻柔却不容拒绝的力道攫取,唇舌交缠的瞬间,脑内刹那被铺天盖地的桃花香气席卷,如身处万顷云雾之中,令人不自觉迷失。
他吻得不急,但很重,勾着阮笺云的舌,不让她有丝毫退却的空间,口腔中的每一寸都被迫染上他的气息,来不及吞咽的津液顺着唇角滑下,还未被指腹揩去,就被他的舌尖卷走。
霸道至极,连一丝也不肯浪费。
阮笺云唇舌被堵住,只能从鼻腔里短暂地“呜”了一声,手明明搭在他肩上,却连一丝推拒的力也使不出来。
水声交缠里,心口的振动愈发剧烈,一下又一下,如春雷震地,又留下万物萌发的痒意。
她想……自己应该是愿意的。
裴则毓的吻不紧不慢,是一种绵长的进程,初只觉他温柔体贴,接吻时如同春风拂面,然而久了方发现,这其实是一种漫长的折磨。
最后是看阮笺云实在喘不过气,才大发慈悲放开。
他垂眸看着她靠在自己怀中喘息急促的模样,轻笑一声。
“怎么还是这样生疏,该罚。”
说完,吻便又要覆下来。
阮笺云慌忙抬手抵住他靠近的唇,一双远山眉垮下来,有点可怜地看他。
“你……你还是快些吧……”
她羞于启齿,可颊上绯色早已将心思出卖得彻底。
裴则毓终于压抑不住眉眼间的笑意,低头将那个被阻挡的吻落在她的手背上。
“遵命。”
腰间系带轻而易举便被他解开,纵然是在昏暗的屋子里,也能看到轻薄夏衫褪下后触目的雪白。
裴则毓的目光深深盯着她,如有实质,阮笺云不堪其扰,伸手虚虚盖住他的眼。
“……你别看了……”
裴则毓闻言倒是乖巧,当真阖上了一双眼,只是动作却也停下。
阮笺云等了一阵,灼热又从骨缝里透出来,令她躁动不安。
他跪在她双腿之间,方便被她用膝盖夹了夹腰。
是一种无声的催促。
裴则毓喟叹一声,顺着身下的曲线轻身过来,吻落在她雪白修长的脖颈上。
“好难伺候,不让看,怎么碰?”
他细密的吻顺着颈上血管一路蜿蜒,如同群蚁爬过,令人浑身难耐。
吻到某处,阮笺云呜咽一声,破罐子破摔地挪开了手,复盖了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那你看吧……我不看了。”
逃避可耻,但有用。
她听到裴则毓闷笑一声。
“好啊。”
他在笑她自欺欺人。
可裴则毓是个体贴的丈夫,自然不会逼着妻子将手拿开,只是更加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煽风点火,弄得人禁不住动作,遮在面上的手稍有偏移,便被他不轻不重警告。
“卿卿说话算话,不许看。”
视觉被覆盖,身上其他触感便愈发明显。
熟悉的柔软在身上游离,留下濡湿的痕迹,阮笺云有些耐不住地轻喘,微微挣扎,纤细腰肢却被一双大掌固定住。
下一瞬,剧痛侵袭而来。
饶是阮笺云这么能忍的人,也不禁失声,声音里带了些微哭腔。
犹如被破开的尖锐痛楚,耳畔是那人的粗重的喘息,她下意识推拒着身前人宽厚的肩膀,要让他出去。
不断有吻落在她面上、颈上,那人边吻边轻声哄着,将她的注意力转移。
裴则毓咬着牙,维持着原先的姿势。
他也是第一次,动作难免生疏,只能摸索着进行
不知过了多久,不适和陌生才逐渐褪去。
阮笺云在他怀里抖得厉害,眼泪已经顺着眼尾流进鬓发里,方才红粉的桃花面微微发白,一双水红的眼睛含泪看着他,仿佛无声控诉。
裴则毓被看得心尖发痒,情不自禁地去吻她咬她,却又有一种别样阴暗的情绪自心底缓缓升起。
还不够。
还要把她更逼到绝境,流更多眼泪,哪都去不了,只能无力地攀在他身上,眼睛只注视着他一个人……
这样才好。
他动作无言间变得更凶,阮笺云有些吃不住,嘴唇被咬得发白,却倔强地不肯泄出一丝声音。
她有些奇怪的坚持,总不肯在这些地方示弱,不然便如同认输一般。
身体里火烧一般的情毒逐渐被平息,随之而来的却是另一种奇怪的感受。
她整个人完全被裴则毓圈在怀里,予取予求,身体的每一寸似乎都被掰开了揉碎了,又被人尽数吞入腹中。
快感累积在神经末梢,眼前一黑,脑中刹那仿若有烟花炸开。
然而身前人并未因怜悯她而停下。
阮笺云彻底认输了,双手抵在他坚实胸膛,呜咽着求饶:“不行了……”
裴则毓温柔的吻落在她眼角,似一种温柔的嘉奖:“怎会呢?卿卿很厉害的,再坚持一下。”
“再等等,你身上情毒还未消。”
阮笺云眼前一阵阵发黑,闻言气得咬牙!
他居然敢这么说!
情毒早在她第一次求他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消了,都第三趟了,这人还好意思拿情毒当借口。
可她意识昏沉,早已分不清今夕何夕,只能无助地倚着身前人,任凭他攻城略地。
……
再醒来时,身体仿佛被车轮碾过,全身骨骼如同散过一回架。
眼前是穿着熟悉寝衣的胸膛,随即一杯水十分有眼色地送来,握着杯盏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竹。
阮笺云喉咙正干,浑身又酸软无力,便就着他的手喝水。
水温适中,有些微微的热,喝下去倒是叫人脾胃熨帖。
一杯水下肚,残留的意识才全部回过神来。
阮笺云低头打量了一下。
她身上很清爽,也穿着轻薄的寝衣。
不知道是不是青霭已经回来了,帮自己换的。
“饿不饿?”
头顶传来裴则毓的声音。
阮笺云听到他温和的嗓音就有些发憷,只因昨夜他也是这样,不顾她意愿,用这样温柔的声音将她颠来倒去弄了许久。
但昨晚消耗了一整夜,再看外面天色已是日上三竿,她腹中确实有些空了。
可是身上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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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不想动。
她出神沉默的时间里,裴则毓却已经直接叫人将早膳传了进来。
他寻来软枕靠在她后腰,让人倚着床头,亲自端起粥,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着。
待温度差不多后,便伸到她嘴边。
阮笺云心里有点小怨气,故意垂着眼不看他,张开嘴将粥吞下。
粥一入口她就尝出来,是他做的。
她不说话,裴则毓便也不说,只是一勺一勺把一碗粥喂尽。
早膳就这么被伺候着用完,见眼前人仍是垂下眼不看他,裴则毓心中哂笑,凑上前去啄她唇角。
“卿卿,别气了。”
阮笺云闻言,掀起眼皮看他,依旧是不说话。
经昨晚一遭,她也敢在这人面前发发脾气了。
见这招有效,至少招得人理他了,裴则毓便故技重施,又凑过去啄一啄。
“是我不好,我以后再不如此了。”
这话说得可谓诚心实意。
阮笺云性子好,原本只有一两分怨气,也被他此举搞得消失殆尽,甚至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不够大度。
她吃了点东西,身上有了力气,便撑起身来要换衣裳。
裴则毓揽着人不让动:“再睡会。”
昨晚结束到现在也就两个时辰,阮笺云肯定没睡够。
阮笺云神思确实也困倦,但心里装着事,便摇了摇头。
“昨夜之事,父皇、母后定然会召见,还是早些收拾的好。”
裴则毓道:“那便让他们等着。”
阮笺云闻言不由得失笑,伸手去捂他的嘴:“胡言。”
哪有敢让那两位等着的人,是不是脑袋不想要了。
若是让时良听见阮笺云的心声,恐怕会大呼苍天。
他们殿下何止是让成帝和皇后等着,还让人等了整整一晚!
但屋内的阮笺云却不知道这些,她好不容易挣脱了裴则毓,正打算下地换衣裳,却又被人按住。
“我来。”
话音落下,身上寝衣的扣子也随之被解开一颗。
阮笺云一怔,立时抬手止住他的动作。
“这个不必麻烦殿下……”
纵使更亲密的事昨夜都做过了,但那到底是天黑时,看不清……
她还没有到能坦诚相见的这个地步。
裴则毓动作依言停下,手却没放下。
他挑着眉梢,眼尾流转餍足神情。
“那卿卿说两句好听的,我便依你。”
这能说什么好听的?阮笺云迷茫。
她想了想,软下声音唤他:“含渊……你最好了。”
裴则毓不为所动,眼睛都没眨一下。
阮笺云无奈,伸手去扯他衣角,含了几分央求:“好含渊……拜托你了。”
裴则毓低笑一声:“不行。”
他诱哄她:“我是你的什么?”
阮笺云反应过来,脸腾地一下有些烧红,睁着眼睛看他,咬着唇不肯做声。
从喊他“殿下”到“含渊”,她已经做出了很大牺牲了。
再喊那个,着实令人难为情。
奈何裴则毓铁石心肠,微笑着回视她,手缓缓下移,就要解开另一颗扣子。
阮笺云把眼一闭,豁出去了。
“别……夫君。”
73. 好傻
裴则毓挑眉,侧头靠近她。
“卿卿说什么?”
竟是一副没听清的模样。
阮笺云因着羞耻,说那两字时声音确细如蚊蚋,裴则毓没听到是情理之中。
但此时叫她再说,面皮着实薄,也不好再开口。
她一面不愿再叫,一面又怕误了时辰,心里正踌躇着,忽得捕捉到裴则毓眼里一闪而过的笑意,霎时明白过来。
这人方才分明就听到了!
羞恼涌上心头,她咬住唇,干脆地松了和裴则毓僵持的手:“那便劳烦殿下了。”
若裴则毓都不觉得羞涩,她又有什么可臊面皮的?
正好浑身酸软无力,也省得自己动手了。
都改口叫“殿下”了。
裴则毓动作一顿,知晓自己这是把人给惹着了。
心里觉她可爱,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忍着笑,小心翼翼地给她换衣裳。
阮笺云既要去面见成帝和皇后,衣衫自然不似家常那般轻便;裴则毓也不熟悉女子衣裳,靠着聪明和心细,才给她收拾好。
等系上最后一颗盘扣时,时良已经来敲第二遍门了。
阮笺云在铜镜前转了一圈,心里感叹裴则毓手巧,身上这套宫装繁琐,若没有青霭帮忙,恐怕她自己都穿不明白。
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淡淡道:“多谢殿下。”
裴则毓笑吟吟道:“不谢。”
又道:“可惜为夫手艺不精,还是耽搁了些时间。”
“若娘子不嫌弃,还望日后多给些机会,也叫为夫精进一下手艺。”
她这边耻于唤他夫君,他那边娘子却是叫得顺口。
阮笺云兀自走在前面,没应他,唇角却已悄悄翘起。
刚走出门,便见卢进保领着一批人,恭恭敬敬候在门后:“九殿下,皇子妃。”
阮笺云忙上前将他扶起:“劳公公久等。”
成帝连卢进保都派来守着,想必是极为看重了。
也是,牵扯到当朝太子和九皇子妃,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看重。
偏生两人还在房中悠闲地用了早膳才去,也不知那厢成帝和皇后等了多久……
这样想着,心中难免惴惴。
卢进保八面玲珑,笑着道:“老奴不要紧,只是陛下那边等不得。”
阮笺云闻言心中一紧,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裴则毓落后她几步,此时不紧不慢走过来,长臂一伸,便揽住了她的腰。
熟悉的热度在咫尺之间,阮笺云下意识便松了力道,让自己靠在那人怀中。
腰间被适宜的力道轻轻按揉着,缓解了酸痛,头顶传来那人平静从容的声音:“不必担心,父皇雅量,定会体谅你身体不适,想必不会苛责。”
“快上轿辇吧,免得再耽误了时辰。”
三两句话,便轻松拥着阮笺云上了轿子。
卢进保微微一笑,躬身道:“殿下说的是。”
又直起身子,扬声吩咐:“摆驾凤仪宫。”
裴则毓揽着人,让她将头挨到自己肩上,低声道:“你昨夜没休息好,小睡一会吧。”
阮笺云顺着那人力道卸了力气,闻言却摇了摇头:“我不困。”
何止不困,她现在想到马上会面临的责问,简直是头痛欲裂。
裴则毓赶来之前,那昏暗屋子里发生的事,她仍是历历在目。
裴则桓……竟对自己抱有那种心思。
若陛下和皇后问起,两人在屋子里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该怎么说?
想到这个,忽得记起一件事,身上忽得有了力气,不由直起身来。
她直视着裴则毓的眼睛:“殿下怎么突然回来了?”
就算按裴则毓承诺的乞巧节,从今日开始算,也还有三日呢。
裴则毓道:“我没带随行之人,自己独自回来的。”
不眠不休跑了两日,抵达京城时,把绝影累得口吐白沫,险些喝光了整条街的水。
就连时良都没跟上他,足足迟了大半日才到。
他说得云淡风轻,但阮笺云却知道,肯定不如他说得这般轻易。
目光不由在他脸上徘徊,落在他眉梢时,瞳孔忽得一缩。
指尖抚上眉尾,连声音都带了不自觉的轻颤:“……这是怎么回事?”
斜飞入鬓的墨色里,赫然一道暗红的疤痕。
疤痕附近还有新长出来的嫩肉,看起来十分新鲜。
她此前一直因着羞涩不敢直视裴则毓,却不想阔别一月,此人脸上便添了一道新伤。
裴则毓捉住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没事,小伤。”
小伤?若是再向下偏几寸,恐怕这只眼睛就保不住了!
阮笺云绝不是轻易能被糊弄的人,依旧紧紧盯着他,桃花色的唇抿得极紧。
她神情是少见的严肃,那张绝世的脸骤然冷厉起来,连裴则毓都忍不住心底一怵。
沉默半晌,还是简短交代了一点:“蜀中不太平,遇上了流民。”
什么流民,会胆子大到敢往皇子的脸上招呼?分明就是刺客。
阮笺云紧盯着他眼睛,声音轻若无痕:“六皇子,是不是?”
裴则毓目光一凝:“你知道?”
他深深望了阮笺云一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伸手将人按进自己颈窝,大掌贴在她后腰轻柔地按着:“别想了,歇会吧,恐怕待会才叫你费心。”
阮笺云被他以不容拒绝的力道按在怀里,近得眨一眨眼睛,眼睫便会扫得他脖颈发痒。
她目光失焦,沉默了一阵,才问:“为什么不随他们一起回来?”
去时没经验,回来时官府必定为他配备了精兵护送,他怎么敢就单枪匹马一个人跑回来的?
裴则毓低笑一声,声音在她耳畔悠悠响起。
“他们跟着,太慢了。
“赶不及乞巧。”
九皇子府不再是一座空楼,里面早已住着等他回来的人。
一想到这个,他便归心似箭,只恨肋不生双翼,无法一个昼夜便赶到那人身边。
幸好,幸好,他赶回来了。
昨夜之事,即便是他,心中也只有阵阵后怕。
夏初已至,但贞贵嫔的寝殿在皇城偏僻处,自然没有宫人主动来粘蝉。
周遭蝉声嘈杂,她却只能听到自己鼓动的心跳,声如击浪,清晰分明。
一下,两下,三下……
阮笺云眼眶发酸,再也忍不住,伸出双臂圈住他脖颈。
把下颌放在那人肩上,哑声训他:“好傻。”
他若有个三长两短,该让她怎么办?
可其实她没说,昨夜他破门而入,乘着满地如银月光,如神兵天降。
叫阮笺云想起最初受阮贵妃刁难时,他逆着日光缓步而来,牵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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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站在了她身前。
京城辽阔,那是第一个让她感到不孤独的瞬间。
距那日至今,竟也有半年多了。
因为他的存在,她好像终于也有了自己的家。
裴则毓拥紧怀中的人,抚着她柔软的墨发,顺从地低声应她:“嗯,是有一点。”
这是他第一次,为了一个人,违背自己的原则。
原因,他隐有所感,却又不敢看清。
—
凤仪宫到了。
帝后一如既往,端坐高台,龙章凤姿,凛然不可直视。
阮笺云走进来,正要低眉顺眼问安,却被一声“跪下!”打断。
她一怔,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不动。
是皇后的声音。
见她不动,皇后凤眉倒竖,一向八风不动的神情竟有几分恨色,怒道:“命你跪下,没听到吗?”
裴则毓蹙眉,上前一步挡在阮笺云身前,另一只手在背后牢牢扶住她,叫她站起身来。
“母后此举为何?”
“为何?”皇后冷哼一声,“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好媳妇,她的簪子,为何会插在我儿的颈中?”
簪子。
阮笺云瞳孔一缩,猛然想起自己刺向裴则桓的那一簪。
该死,她竟忘了将簪子取回来。
裴则毓闻言,表情不变。
他抬头环视了一圈大殿,沉静道:“父皇、母后,怎不见太子皇兄?”
“昨日之事事关重大,皇兄作为亲历人,自当到场才是。”
成帝依旧不发一言,还是皇后开口:“桓儿身体不适,仍在休养,本宫便做主让他在殿中休憩了。”
身体不适?
裴则毓轻挑眉尖,眼底是不加掩饰的讽意。
“母后一片慈心,想必也定能谅解笺云体弱。”
“既如此,待她休养好后,儿臣再带她来。”
皇后的人自昨夜便开始催他,半个时辰一趟,最后连时良都颇为厌烦。
他怕打搅阮笺云睡觉,便一直隐忍着不曾发作。
不想今日,竟堂而皇之说出“桓儿身体不适”这般话。
都是中了情毒,难道裴则桓是人,阮笺云便不是了吗?
恐怕皇后心中,还真是这么想的。
说罢,拉着阮笺云毫不留情转身,竟当真是要走。
皇后当着一众仆从的面被如此顶撞,面上登时挂不住,正要发作,却被成帝拦了下来。
“老九。”
裴则毓脚步不变。
成帝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是听不出情绪的沉稳:“你母后关心则乱,一时胡言,也是有的。”
“你是做儿臣的,应当体谅她。”
竟是代替认了皇后的不是。
皇后惊怒交加,看着成帝的脸色,却不敢出言辩驳。
裴则毓终于停住,转身看向上首,微微一笑。
“儿臣不敢。”
“只是笺云身子不适,儿臣也是做丈夫的,难免为此忧心,却也擅自做不了她的主。”
字字句句,都像在踩着皇后先前的话,却又像什么都没说。
这意思,便是要看阮笺云的意见了。
她若想留,便留;她若想走,他必然跟从。
“哦?”
成帝转而将目光落在阮笺云身上,眼神如有实质。
“老九媳妇,你意下如何?”
74. 破灭
虽是疑问,语气却是平平。
阮笺云自然不可能让裴则毓难做,便垂首应道:“儿媳一切听凭父皇,母后吩咐。”
纵然刚刚才被皇后为难过,举止礼仪仍是合规合矩,面上平静恭顺依旧,不见丝毫不满情绪。
成帝坐在上首,看得一清二楚,心中便多了几分赞许。
不错,这丫头身上倒真有几分阮玄身上的静气。
“那好,你与老九先在殿中小坐一会,朕这便派人将太子请来。”
落到“请”字时,不知有意无意,字音咬重了几分。
皇后坐在一旁,正担忧裴则桓的身体,听到成帝的话也没注意到。
倒是裴则毓闻言,垂下眼睫,并未说什么,只是单手摩挲着阮笺云的手。
入夏之后,她体温总算高了些,再不像春日里那般手脚冰凉。
—
“侧妃,侧妃?”
侍女一连唤了好几声,楚有仪才回过神来。
她低低应了一声,将木梳搁到妆奁里:“什么事?”
“凤仪宫传话,命太子即刻前去觐见。”
“现在?”
秀气的眉微微蹙起,楚有仪侧头望了一眼拔步床,床帐层层叠叠垂下,遮住了里面的人影。
那人躺在床上,身体微微起伏,正陷入沉眠。
“可殿下还在睡……”
以她对母后的了解,母后是断不可能舍得此时叫裴则毓起来的,巴不得他多休息会。
若不是母后,那便只能是陛下了。
“可有说是什么事?”
侍女迷茫地眨了眨眼:“奴婢也不知,只听到传唤,便来禀报了。”
楚有仪其实心中有些预料,此时前来,若不为昨夜迷情药之事,又能是什么呢?
她垂下眼,慢慢应了一声:“你下去吧。”
“是。”
侍女领命,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只是走出殿门,心里仍在犯嘀咕。
今早醒来,侧妃便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起床后便怔怔坐在床边望着太子出神,险些忘了去看公主。
还是听到公主哭了,才如梦初醒般过去的。
转念一想,又忍不住捂着嘴吃吃地笑。
许是昨夜被太子殿下折腾得够呛吧。
或许他们东宫,很快又能多出一个小皇孙了。
殿内,楚有仪仍在妆镜台前坐着。
许久,才缓缓起身,无声地走到床前。
她没撩开床帘,只是木木地立在那里,身形单薄纤细,神色晦暗不明,恍惚一看,如同聊斋里的美人像,十分惊悚。
她目光在熟睡之人的脸上不住流连,从宽广的额,到高挺的鼻梁,还有抿成一条直线、严肃到近乎苛刻的唇。
默默注视了他一阵,最终还是出声唤道:“殿下。”
尾音带着克制不住的微颤。
裴则桓睡梦中警觉性依旧灵敏,闻言立刻便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挣扎了片刻,才看清面前立着的人影。
“侧妃……”
许是睡眠不足的原因,他头有些痛,语气不自觉便带了些许不耐烦:“何事?”
楚有仪道:“陛下召见您去凤仪宫。”
听到是成帝召见,裴则桓立时便清醒了。
他从喉咙里应了一声,伸出手去,要楚有仪伺候他起床。
楚有仪立在床前,一动不动:“臣妾去叫侍女为您更衣。”
裴则桓刚醒,思绪正混乱,加之心里惦记着成帝的事,也没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含糊允了。
到穿戴好衣裳,才觉出几丝不对。
今日的侧妃,似乎有些奇怪。
并非往常轻柔地将他推醒,起来后也没有殷勤地为他忙前忙后,就连衣裳都是让侍女帮他做的。
要知道,这种事她平日里最爱亲力亲为。
但他早便对此有微词,只是碍于她侧妃的面子才一言不发罢了,如今这样,倒正合他意。
于是也没多加在意。
毕竟,他的心思,也从未放到她身上过。
裴则桓走时,甚至并未和楚有仪说一声。
楚有仪坐在房中,呆呆望着窗口,一言不发。
纵使心中早有预料,猜想得证时,心也不免如同钝刀割肉,拉扯出断丝裂帛的痛楚。
除此之外,还有无法抑制的反胃,令她几欲作呕。
昨日深夜,裴则桓被侍从扶回寝宫。
自裴琅出生后,两人便分房而居,裴则毓宿在书房,她宿在主殿。
本以为两不打扰,不想侍从竟将人径直带到了主殿。
她本已熄灯上床,闻言急匆匆披上外衫便迎了出来。
侍从一脸为难的表情,三言两语简短略过,楚有仪只知他原是被奸人陷害,下了情药。
原是来找她解药的。
男人压在她身上,□□,动作悍然,仿佛和谁暗暗较劲似的,却带了新婚夜也不曾见过的情意。
她身子久不适应,有些疼,却欢喜得舍不得躲开。
直到情至浓时,裴则桓伏在她耳畔,深情地叫了一声“云儿”。
夏夜如蒸笼,又才动作过一番,楚有仪身上的汗将床褥都打湿,心却霎时如坠冰窟。
她唇角甜蜜的笑僵住,一动不敢动,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心底却忍不住,抱了最后一丝期待。
或许是自己听错了呢?
楚儿,有儿,仪儿……
她没有小字,一个一个将自己的名字试过,终于清醒。
绝无可能是自己听错。
是裴则桓叫错了。
她的夫君,做那事时,叫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从前楚有仪视他若神祇,将种种冷漠只当性格使然,甚至自豪于丈夫并不为情所动,是一个清明正直、足以留名青史的君王。
可那个称呼,却将她的幻梦霎时击得粉碎。
原来他也有情,只是不对她罢了。
楚有仪僵硬地随着身上的人动作,如同一具木偶,被人操纵着摆出各种姿势。
不知过了多久,裴则桓才力竭,倒在她身侧沉沉睡去。
留下楚有仪一个人,独对着正上方的床帐,睁了一夜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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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如有神明指引,记起那侍从的含糊。
“……九皇子妃已经被九皇子带走了……”
她那时还疑惑,好端端的,怎得忽然提起九皇子妃?
现下想起那人姓名,方才恍然。
楚有仪忽觉全身发冷,不自觉打了个哆嗦,背过身去,不愿再看见枕边人熟睡的脸。
兄恋弟妻,多荒唐,多……恶心。
—
裴则桓到殿时,衣冠楚楚,神智清明,然而眼下乌青和眼中疲惫却难以掩盖。
皇后看见,顿时心疼不已,连问安都免了,只令他快些坐下。
成帝不动声色看他一眼,随即收回目光,沉声道:“太子既然来了,就先讲讲昨日之事吧。”
“是。”裴则桓颔首,回忆起昨夜夜宴场景,缓缓道,“昨日宴饮接近尾声,儿臣不胜酒力,便提前离席。”
笙歌不息,敬酒攀附之人数不胜数,他颇觉厌烦,却碍于太子身份,耐着性子不好发作。
目光随意一扫,发现阮笺云的位子竟是空的。
于是起了心思,索性借故离席,在御花园中醒酒散步,企图与佳人不期而遇。
“不想行至半路,忽觉头痛难耐,恰好路遇一凉亭,便欲进去休息片刻。”
“然而困意渐浓,再睁眼时,便……”
剩下的话,不必再说,殿中诸人便也知晓。
见眼神都聚集在自己身上,阮笺云便也顺势接了下去:“儿媳与太子殿下遭遇有些相仿,但并不尽然相同。”
“昨日有一侍女,误将汤食洒在儿媳身上,儿媳便随她往偏殿去更衣。”
“因着距离颇近,便未命人跟随。”
她原原本本讲述着昨夜的情形,讲到“失去意识”时,明显感受到裴则毓扣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收紧。
感受到他心绪起伏,阮笺云不着痕迹,掌心抚过他凸起的指骨,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放心,我没事。
成帝微微眯眼,道:“那引你去的侍女,可还记得是何模样?”
“瞧着年岁不大,身形瘦弱,长眼圆脸……”阮笺云回忆着,“至于衣装,便是普通宫娥的打扮,并无特殊之处。”
“卢进保。”
随行圣驾数十年的老太监熟悉圣人心思,不必主子吩咐,便已躬身领命:“奴才这就去查。”
说罢,无声地退了下去。
皇后身边原本便无随行侍女,剩下的人来时自然也没有带随从,如今卢进保一出去,偌大的宫殿便只剩这世间血脉至尊贵的五人。
成帝转而望向裴则毓,音色沉沉:“老九,到你了。”
“你怎知他二人昨夜会在那座废殿?”
阮笺云醒来的地方,是一座废弃已久的宫殿。
那里曾是先皇一位宠妃的居所,后来宠妃盛年而逝,先皇哀悼不已,恐触景生情,便命人废弃了那座旧殿。
又因位置委实过于偏僻,连宫人都鲜少有人涉足,裴则毓就更不可能想到了。
这话问到了阮笺云心坎里,她也忍不住抬头望向身侧之人,心不自觉揪紧。
是啊,他怎知道的?
75. 安好
被四道目光集中注视,身处视觉中心的人却面容平静,道:“是有人为儿臣指路。”
说罢,微微偏头,垂眼看着阮笺云,柔声道:“是你妹妹的侍女。”
阮笺云闻言一怔。
筝云?
似知晓她心中疑惑,裴则毓接着道:“昨夜她提前离席,不放心你,便特意留了侍女守着。”
“后来看到你随着一个眼生的侍女出了大殿,她没见到青霭的影子,便心生疑窦,跟了上去。”
“但因不熟悉地形,不小心跟丢了。”
“见到我时,便很焦急地给我指了方向。”
所幸那个方向本已偏远,宫殿并不多,其他的殿宇都并未上锁,轻轻一推就能推开。
唯独两人被困的那座,门窗皆闭严,他便知有蹊跷。
果不其然,踹开门便见阮笺云苍白着一张小脸,身形摇摇欲坠,月光下更显单薄。
他看着找寻已久的人当真出现在自己面前,一时心脏都停了一瞬。
听到这里,皇后忍不住插了话:“那时你皇兄也在,为何不将他一并救走?”
裴则毓闻言,微微侧头,平静地与裴则桓对视。
他道:“我忘了。”
短短三个字,却连阮笺云都惊得心脏一跳。
忘了?他竟然敢直接这么说!
话音落下,大殿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裴则桓面色如旧,不见异样;成帝眼眸微眯,眼底看不出情绪。
皇后更是被惊得久久不曾言语,许久才反应过来般,重重一拍桌子:“——他是你兄长!”
裴则毓夜半闹的动静太大,被侍卫发现时,裴则桓躺在那间旧殿里,脖颈处的血已汇聚了不小的一滩,人也几近昏阙。
皇后想到此,便心如刀割。
裴则毓神色不变,道:“儿臣当时,眼里只看得见笺云。”
这是实话。
天知道他看见阮笺云腿上鲜妍的朱红时,心脏都几乎停止跳动。
人被他抱在怀中时,轻若无物,看着她苍白得一丝血色也无的脸颊,他久违地感到无措。
皇后气急,指着裴则毓,喉中呼哧了半晌,到底说不出话来。
最终还是成帝不咸不淡道了一句“鹣鲽情深”,将这一遭就此揭过。
“那,桓儿脖颈上的簪伤,是何缘故?”
皇后缓过来,怒瞪着阮笺云,模样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
若非侍卫来得还算及时,她的桓儿险些就命丧于此了!
阮笺云闻言,只是漠然地垂下眼,并未回答。
若还想保全最后一丝体面,会有人主动替她答的。
如她所料,裴则桓适时开口道:“此事细究起来……是儿臣之失。”
“儿臣误以为九弟媳是奸人,于是举止多有冒犯,不巧九弟媳亦如此错认,为自保便刺出一簪。”
“不想刺中儿臣颈间,亦是巧合,并非有心。”
由他这个受害人出言解释,最为合适不过。
事出有因,纵是皇后有心为难,闻言亦是无法继续诘问,只得暗自强忍着怒气住了口。
一番问询进行至此,线索已差不多明晰,剩下的,就要等卢进保将人调查出来顺着排查了。
成帝还有政务要处理,于是起身道:“今日就到这里吧。”
“太子这两日就在宫中好好歇息,等你身体好些,再继续辅助朕处理朝政,也省得你母后担心。”
“至于老九,”转而看向裴则毓,道,“这两日先不必去大理寺任职,若有案情汇报,也不急于这一时,你媳妇受惊,你这个做丈夫的,这两日便先在府中好好陪陪她。”
二人并无异议,躬身应是,目送成帝远去。
马车驶出宫门,裴则毓先去大理寺告假,转了一圈,方才与阮笺云一道回府。
已近晌午,府里早早便做好饭菜备着,待二人一回府,便热热地端了上来。
青霭守在府门前,看见阮笺云便眼泪汪汪地迎了上来,哽咽地喊了一声“姑娘”。
都是她粗心大意,才害得姑娘陷入那种险境,此时更是愧疚得说不出话来。
阮笺云知晓她定然在自责,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开解着。
这不是青霭的错,要怪,只能怪她自己一时疏漏,着了敌人的奸计。
虽然几人在殿上都未提及筹谋之人,但此次阮笺云出事,折的一是太子,二是九皇子,若此计得逞,两人兄弟反目,得利者是谁,不言而明。
但给人定罪,最要紧的是证据。
眼下,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那个引她去的小侍女身上了。
抓住这个突破口,就有抓住幕后真凶的机会。
裴则毓已经告了假,下午无事,陪着阮笺云悠闲地用完了午膳。
昨晚到现在,经历了如此胆战心惊的一遭,两人酒足饭饱,都不由有些神思倦怠,只想好好休息一下。
尤其是阮笺云,身子甫一挨到床铺,便忍不住喟叹一声。
还是家里的床褥柔软,家里的被枕温馨!
裴则毓躺在她身侧,顺手便将人捞进了自己怀里,大掌力道适中地按揉着她僵硬的脖颈和后腰。
一边揉,还一边贴心地问她:“还疼吗?”
阮笺云初还不解,反应了片刻,才明白他问的是哪处。
脸颊渐有热度攀生,她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含糊地“唔”了一声。
不疼了……只是腿根酸软胀痛,还是有些不适应。
但这感受实在私人,她向来含蓄,怎可能对裴则毓说得出口。
裴则毓听她这么回应,一时也拿不准到底是疼还是不疼。
于是试探着低声询问:“我去寻药膏来?”
昨夜她哭得实在惨,豆大的泪珠落在他手背上,烫得灼人,早上起来时,眼尾都洇着未消的红痕。
早晨他看时,还是有些红肿,看着好不可怜。
见裴则毓当真要起身去寻药膏,阮笺云不得不伸出手去拉住他:“别。”
她不敢直视裴则毓的眼睛,便缩在被子里,闷声说:“不必去……已经不疼了。”
其实只有最初时是疼的,痛得她整个人如同被劈成两半,几欲逃离。
然而后来,却是让人失去理智的奇妙感受。
那滋味既新奇又陌生,叫人生出回味,也生出惧怕。
裴则毓听她这么说,才重新回到床上,吻着她耳尖,继续给她按摩。
生怕裴则毓再继续这个话题,阮笺云转移道:“殿下昨日是何时回来的?”
话音才落,腰间便被不轻不重捏了一下。
疼倒不疼,只是叫人猛地回忆起昨夜的力道,阮笺云霎时便软了半边身子。
抬头对上裴则毓含笑的目光,阮笺云才后知后觉,抿了抿唇,嗫嚅着改口:“……夫君昨日是何时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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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求被满足,裴则毓才不紧不慢道:“傍晚。”
他到的不算早,一路奔波风尘仆仆,回府沐浴后换完衣裳,夜宴已至中间,便先分别去拜见了成帝和皇后,才到大殿来等她。
若是中途进去,少不得被人敬酒,怕拉长宴饮进程,索性候在殿门前,等阮笺云出来。
然而左等右等,至夜宴结束,大部分官眷都已出来,却迟迟不见阮笺云人影。
裴则毓这才觉出不对,一路寻找,正巧碰见在御花园中幽会的阮筝云和上官尧二人。
因着婚事的缘故,阮筝云对他很是敬崇,听闻他在找寻阮笺云,也是十分焦急。
一拍额头,想起自己留下的侍女,连忙将侍女的特征告知他。
也是因着这个,裴则毓才找到了那名侍女,最终寻到了阮笺云。
阮笺云伏在他怀里,静静听着,心中也是阵阵庆幸。
“这次,多亏了筝云。”她轻轻道。
裴则毓抚摸着她柔软的鬓发,颔首应是。
不枉他为上官尧之事一番筹谋,费尽心力。
“你若愿意,我们晚上便去一趟相府,当面谢她。”
阮笺云正有此意,闻言自然答应。
夏日午后,刺眼的阳光被层层床帷尽数遮去,院中的蝉也早被粘了下来,屋中一片静谧昏暗。
两人说了这么一阵话,身下被褥温暖柔软,身前人的怀抱温柔可靠,阮笺云不自觉地眼皮发沉。
察觉到怀中人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裴则毓不由放轻了力道,如同哄慰婴孩般,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背。
许久后,注视着妻子宁静的睡颜,低头吻了吻她眉心,拥着人,也不觉沉沉睡去。
一阵安眠。
阮笺云下午醒来时,裴则毓已经起了,正倚在她身旁看书。
窗棂开着,阳光将整座屋子照得亮堂,清风吹过,带来沁人心脾的荷香。
案上置着冰镇后的瓜果,均被切成了适口的小块,入口鲜甜脆爽,顿时解了燥人的暑热。
阮笺云舒舒服服地靠在人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说着话。
“筝云问我,你远行可有寄书信来,我说蜀中太远,恐不及你归来的快。”
说着,她抬起眼,认真地看着他:“下次,若你去得久了,那书信能不能快些?”
裴则毓事务繁忙,她十分理解。
可一月不见,她也实在想他。
怀里的人有一双十分美丽的眼睛,似杏如柳,眼尾微微下垂,眼珠剔透如玉石。
阳光落在上面,清晰倒映出她眸底他的脸。
裴则毓看得心尖泛起痒意,低头去吻她浓长的眼睫。
“我寄了的。”
阮笺云没躲,任由他吻,皱眉的样子显出几分呆滞:“我没收到。”
是太远了,信还未赶到;还是驿站弄丢了?
总归她错怪了裴则毓,人家心里还是惦记着他的。
想到这个,便也不再纠结。
确认了相爱的事实,心便落到安处。
裴则毓垂下眼,看见她雪白小巧的侧颊,如莲瓣尖窄。
即便背后生了薄薄一层津汗,也不舍得离开他怀抱。
爱欲愈发深重,吻她的欲望也愈加强烈。
他的确寄了“信”的。
半月前,有一只身羽雪白、喙尖血红的鸟儿,站在她的窗前,啾啾问她。
吾妻安好?
76. 假戏
难得清闲,两人卧在榻上,就这么散漫地消磨了一个下午。
等时辰差不多了,才准备动身。
阮玄亲自候在相府门口,与裴则毓寒暄几句,便引他入了书房,阮笺云则径直去了后院寻阮筝云。
到院门前,透过窗子瞧见阮筝云正专注地做着什么,便对门口的侍女“嘘”了一声,故意放轻脚步,站在阮筝云身后看着她忙手里的活计。
阮筝云低头许久,颈子酸痛,抬起来活动一番时,才注意到身后不声不响站了个人,吓了一大跳,连忙将手上的物什藏起来。
阮笺云笑吟吟道:“藏什么,早便瞧见了。”
阮筝云闻言才有些赧然地将东西重新拿出来,口中嗔她:“姐姐进来怎么也没个声响。”
原来是一件朱红的盖头。
中间绣着一朵灼灼的合欢花,四周均有金穗垂落,针脚密实,纹样细腻精美,足见做工者的用心。
阮笺云有些爱不释手地抚着那盖头,赞叹道:“真美……是你自己绣的?”
阮筝云的脸被红艳艳的绸缎映得也染上几分赤色,弯了弯眼睛:“是。”
“嫁衣呢,可都准备好了?”
“都妥当了的。”阮筝云起身,绕过屏风,将嫁衣拿出来与她看。
是与盖头相同的手法,凤凰高飞,花枝低垂,红绸流光溢彩,拿出来时几乎映亮了整座屋子。
阮笺云拿着嫁衣往她身上比对,止不住地叹道:“从前我只知道你手巧,不想竟有如此手艺,你若开绣坊,恐怕京城的绣娘日后都无事可做了。”
阮筝云被她夸得脸热,眼底是藏不住的笑意:“哪有姐姐说得这样夸张。”
时至今日,官家小姐出嫁时,几乎都是找的绣娘制喜服,哪还有自己一针一线亲手绣的。
而且看阮筝云这件嫁衣的做工,恐怕不是朝夕之间便能完成的,少说也需要几年的功夫了。
阮笺云心中生出一个猜测,故意促狭道:“说,从何时开始缝的?”
阮筝云闻言一怔,随即意识过来被她看穿,脸颊一红,偏过头不肯承认:“自然是婚期定下来后。”
阮笺云自然不信,两人笑闹了一阵,还是前院来传人,才堪堪停住。
一路走过抄手游廊,阮筝云方才记起问:“姐姐今日怎么来了?”
昨日之事乃皇家辛秘,消息封锁得极严,从大殿中的随从只卢进保一人便可见一斑。
阮笺云自然不能泄密,便道:“殿下昨日回京,陛下体恤他辛苦,特赐休沐两日,便来拜见一下岳父,正好我也顺路来看看你。”
“昨日多谢你留下侍女陪我,为报答你——”
阮笺云转身,朝着她眨眨眼:“成亲时堵门,想要你姐夫严些,还是放放水?”
阮玄只有两女,也并无十分亲近的旁支,故而那日能帮忙堵门的,唯有裴则毓一人。
阮筝云到底未出阁,脸皮薄,听她这么问,便刻意装出一副不在意的神情道:“当然严些。”
她堂堂相府嫡女,岂是那么容易就能被娶到的?
阮笺云但笑不语。
果不其然,阮筝云沉默片刻,又小声松了口:“不过……也不要太为难他。”
阮笺云闻言忍俊不禁,推着她的肩往前走:“还没嫁过去,便开始心疼人了,当真是女大不中留。”
阮筝云这才反应过来阮笺云原来是在逗她,红着耳尖,无奈地唤了声“姐姐”。
绕过前面这个拐角,便到了厅堂。
恰巧此时徐氏也正从另一侧走来,口中还不解道:“老爷,是何人来了?怎得如此隆重……”
话音未落,不经意瞥到阮笺云时,却陡然僵在原地。
面色霎时惨白,眼神更是如见厉鬼一般。
如此不同寻常,连阮筝云都发觉了端倪。
“母亲,怎么了?”
徐氏退后半步,抖着唇,连声音都发颤。
“你怎会在这儿?”
这话是对着阮笺云说的。
阮笺云面色平静,道:“夫人这话问得好生奇怪。”
“若我不在这儿,应在何处?”
裴则毓此时也与阮玄从书房中走出,听到两人交流,脑中莫名闪过一丝灵光。
他直觉地生出不对,但如一团模糊阴影,抓不住线索。
阮玄见此情形不由皱眉,冷声道:“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他近来越发不喜徐氏,此人不仅自作主张地做些蠢事,还总在人前现眼,连累他这个丈夫也跟着丢脸。
还是跟在徐氏身边的嬷嬷机灵,忙上前代她赔礼道:“老爷、殿下见谅,我家夫人这几日身子不适,有些梦魇,如有冒犯,还望您们体恤。”
随着她这话说出,徐氏也如梦初醒,立刻连忙道:“是妾身失言。”
理由让不让人信服不重要,礼数充足,能下得台阶便足够了。
阮玄闻言脸色稍霁,道:“既然身子不舒服,还不快扶夫人下去休息。”
也省得她在人前出丑。
嬷嬷诺诺应是,扶着魂不守舍的徐氏下去了。
四人用膳,桌上也不过聊些家事,八月将近,其中大多便是在说阮筝云出嫁之事。
裴则毓拟了长长一份礼单,权当作阮筝云的又一份陪嫁。
阮玄凝眉:“这怕有些不妥。”
裴则毓微笑道:“有何不可?笺云只有小姨一个妹妹,自然爱重非常,她这个做姐姐的送些薄礼,不过聊表心意罢了。”
阮筝云闻言也有些踌躇,扯了扯阮笺云的衣袖,轻声道:“姐姐,这太贵重了。”
阮笺云将手覆盖在她手背上,安抚她:“你我姐妹,这不算什么。”
一番推辞,终究还是收下了。
阮玄看着那礼单,沉吟片刻,意味深长道:“殿下有心了。”
晚膳用完,时辰已不早,两人便告辞了。
回府的马车上,阮笺云自己琢磨了片刻,对裴则毓道:“今日徐夫人的反应不对。”
那时已近晚膳时辰,若中午梦魇,早该醒了才是,何至于一下午的时间都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看到裴则毓的脸色,心中了然。
“你也发现了。”
裴则毓轻轻颔首。
“她似乎笃定你今日不该在此。”
阮笺云认同这一点,凝眸沉思着。
在徐氏的设想里,她此刻应在何处?
然而想了许久,还是没有头绪,索性暂且放弃。
宫中成帝和皇后定然是不会放过幕后之人的,好不容易两人团聚,能过几日清闲日子,也不愿再被不相干的人打搅了兴致。
两人今日都午歇了一阵,晚上沐浴完也未生困意,便在院中支了两支躺椅,一把小桌,仰看万顷星河。
夜风习习,清凉如薄绸,吹动阮笺云未束起的乌发,有皂角的清香从发间溢散。
“好美。”她仰头望着浩渺天穹,衷心感叹。
裴则毓表情淡淡。
时良不懂眼色,摆了两把躺椅,不然此时这人应在自己怀中看。
他儿时时常自己一个人望天,早便看腻烦了。
于是侧过头去,静静看着身旁之人。
她此时正看得入神,温柔灯火映在面上,照得那双清凌的眸也柔软。
即便是仰头的姿势,身子也不自觉地往他这便侧着。
纵与这张脸朝夕相见几十年,亦不会让人感到腻味。
他想,原来自己对阮笺云的耐心,远胜于这一片无垠星海。
阮笺云睁着眼睛看了许久,陡然一阵风吹来,不觉被细小沙粒迷了眼。
她下意识“啊”了一声,伸手去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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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
下一秒,浅淡桃花香靠近,有人温柔扶住她手臂,声音清润关切:“怎么了?”
阮笺云缓了缓,才勉强睁开眼。
眼睛被生理性的泪水糊住,将那人近在咫尺的脸也变得模糊。
一阵细微的清风吹进眼眶,将酸麻的锐痛减轻不少。
是裴则毓在帮她往眼睛里吹着气。
“可好些了?”
阮笺云再揉了揉眼睛,才道:“好了。”
她想起身侧之人方才的举动,一时有些忍俊不禁。
“含渊从前被风迷了眼时,也是让宫人这样做的吗?”
裴则毓不解,却也诚实地点了点头。
阮笺云眼中笑意愈发深重,故作高深地拉长音:“哦——”
“我明白了。”
她停在这里,迟迟不肯展开下去,只是瞧着他笑。
裴则毓明知她在卖关子,却也忍不住配合:“明白什么了?”
阮笺云却摇了摇头,打定主意不肯继续说。
裴则毓再迟钝也看出她是在笑话自己,于是将人压在身下,去作弄她腰间的痒肉,直把人弄得蜷起身子,左右躲闪,连连求饶。
等人实在没力气了,才居高临下撑起身子,道:
“说不说?”
阮笺云笑得太急,连腹部肌肉都酸痛,弓着身子虾米一样喘了许久,才缓过来。
见裴则毓作势又要下手,便喘着告饶道:“裴大人饶命!”
分明是讨饶的话,她却叫的是裴则毓的官名,气氛顿时被牵扯出一丝不一样的旖旎。
裴则毓挑了挑眉,垂首逼近,鼻尖几乎挨到她鼻尖,
“这位小娘子……”
薄唇轻启,吐出的话却让人意想不到。
“本官向来清正秉公,你若如实相告,说不定你家郎君的罪,还可酌情处置。”
阮笺云闻言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这都什么跟什么?
然而这人表情却正经,面对她的惊疑,也只是平静地回视她,甚至微微一笑。
她有些招架不住,扭身想要从这人的钳制下逃出来,却轻而易举被人捉回怀里。
“跑什么。”
如玉的手指修长,扣住她下颌时却有力。
“你不想救你家郎君了吗?”
阮笺云自背后被那人牢牢压着,被迫抬起下颌,露出修长如天鹅的雪颈子。
敏感的耳尖滚烫,正被人细密地啄吻着。
“说话,嗯?”
阮笺云挣脱不得,感受到腰间的手越扣越紧,终于忍不住出声道:“别,我招……!”
然而……
“晚了。”
身后之人声音低哑,强硬掰过她脸颊,就着背后的姿势,以一吻封缄。
未尽的话语被交缠唇舌尽数吞去,纵偶尔有一两声喘息,也被暧昧的水声掩盖。
不知过了多久,阮笺云忽觉身子一轻,被人拦腰抱起。
须臾之间,身下便已是柔软的床铺。
来不及反应,眼前便骤然昏暗下来。
是有人顺手熄了烛火,落下帷幔。
方才沐浴夜风的清爽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言的燥热。
进一步是灼人的胸膛,退一步是冰冷的墙壁。
她被堵在冰与火之间,进退不得,只能僵着身子,生涩地承受来自他的给予。
比起昨夜,裴则毓显然食髓知味,动作间少了几分摸索,多了几分有意的试探。
至最深处时,甚至十分礼貌地问她“可以吗?”
阮笺云早被搅得神智昏沉,只能咬含着他手指,无力地摇头又点头。
惹得身上那人轻笑出声,爱怜地吻她眉心鼻尖,力道却丝毫不减。
月至中空,万籁俱寂。
夜还长。
77. 实话
翌日阮笺云醒来,已是午时。
她自睁开眼后便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连翻身都欠力气,脑中只不停盘旋一个念头:
今夜必须得分房睡了。
昨日直至后半夜,她都没能如愿睡去,明明身体和精神都疲惫至极,却永远被那人以各种恶劣的方式吊着,不许她闭上眼。
眼看天边浮上几许淡青色,才终于得了赦免,被压在他怀里沉沉入睡。
那人白日看着如出尘谪仙,怎么一到夜里,便如同现了原形般,欲望如此旺盛?
阮笺云百思不得其解。
正出神想着,耳畔突然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有人从外推开了门。
脚步轻若无声,好像是经过刻意放轻,生怕吵醒了什么人一样。
清雅的桃花香气似无形云雾,柔柔地飘了过来,透进一席床幔,提醒她来人的身份。
阮笺云不知怎么想的,下意识闭上了眼装睡。
回想起昨夜的场景,她耳尖微微发热,不知该怎么面对裴则毓。
索性闭眼当只鸵鸟,寄希望于他能因为怜悯自己熟睡而转身离开。
脚步声稳稳停在床前。
随即,一丝光亮漏进帷幔,有丝缕清风吹动她额上的碎发。
阮笺云刻意将自己的呼吸控制得浅而均匀,姿势一动不动,脑中却不由自主地开始猜想裴则毓的动作。
他此刻是否就站在床前,静静地看着自己?
没等多久,身旁床褥便沉下去一块。
覆着的眼皮前有阴影缓缓移过来,想是有人倾身过来看她。
桃花香愈发浓了。
这人会做点什么?是看她熟睡,便离去不打扰;还是看时辰不早,将她唤起来?
阮笺云正胡思乱想着,忽觉呼吸一滞。
秀挺的鼻尖被两根修长手指牢牢夹住,进气出气都无可奈何。
她呼吸受阻,下意识便睁开眼。
——正对上一双满是笑意的桃花眼。
面前之人眉目温雅疏离,偏又因为眼中的笑意,染上了几思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
见她醒来,裴则毓才收回手,勾着唇角道:“醒了?”
语气中竟然有些微遗憾。
阮笺云不笨,稍一思索便反应过来。
“你是故意的——”
这人一早便看出她在装睡!
怪不得会选择这么不温柔的叫醒方式。
然而反应归反应,阮笺云内心其实不怎么生气。
毕竟,任谁一醒来看到这张脸,都很难生出坏心情。
纵是被捉弄,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对面不知是脸救了自己一命的人“唔””了一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伸手将她捞起来,又在后腰处塞了一个软枕。
做完这一切,便径直忽略了前面的话题:“渴不渴?饿不饿?”
阮笺云向来不在意这些小节,尤其刚睡醒,神智并不十分清醒,便放任自己跟着他的问题走:“有些渴,不饿。”
昨夜做到最后,她甚至都已经失掉了意识,只能做出下意识的反应。
报应就是,她此时喉咙干得不行,甚至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哑。
早在她说“有些渴”时,裴则毓就已经在往盏中倒茶了,此时听她说完,正好递过去。
水温适中,不烫不冷,喝下去却暖融融的,令空置了一夜的五脏六腑感到分外熨帖。
“不饿也要吃些,”裴则毓接过她喝完的杯盏,动作十分自然地将人揽入怀中,“不然体力亏空得厉害,你身子弱,会受不住。”
阮笺云闻言险些呛到,好不容易将喉中的茶水咽下去,才幽幽地抬眸看他。
她体力亏空,是因为谁?
始作俑者却一脸坦然地回视着她,甚至还略带疑惑地扬了扬眉。
分明是笃定了阮笺云面皮薄,不会主动将此事掰扯清楚。
果不其然,阮笺云默默无言地盯了他半晌,最终还是自暴自弃地倒进了他臂弯里。
裴则毓计谋得逞,还不待翘起唇角,便听怀中人的声音响起:
“今夜……不若分房睡吧?”
唇角上扬的弧度僵住,他沉默了片刻,才垂下眼,注视着怀中人乌黑的发顶。
“为何?”
阮笺云怎可能将实情和盘托出,绞尽脑汁道:“陛下不只准了你两日假期?后日便又要去上值了,若是再这般昼夜颠倒,总归有些不好。”
二人这两日,每每荒唐,都至天青方才了结。
上值时辰又早,总不能让他通宵了便径直起床去大理寺吧。
裴则毓何许人也,岂会被她这三言两语糊弄过去,嗓音淡淡:“那此后便早些就寝。”
晚睡早起不行,早睡早起总可以了吧。
阮笺云一噎,内心挣扎了一番,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你要的太多,我有些受不住……”
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
她原有些奇怪的好胜心,兀自倔强着不肯开口,好似在这些地方先一步认输,便矮了那人一头似的。
然而经了昨夜一遭,再是天大的好胜心也被磨得消失殆尽了。
再不服软,她都怕自己英年早逝。
阮笺云说完良久,身后之人才不紧不慢地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这下轮到阮笺云摸不着头脑了。
这个“嗯”是什么意思,他同意分房了?
便试探着开口道:“那,我等会让青霭将你的被褥拿去书……”
“急什么,”身后之人打断她,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没答应分房。”
“以后每晚只一次,不闹你了。”
阮笺云闻言顿时摇头。
开玩笑,即便每晚一次,也够她受的了。
见她摇头,裴则毓便问:“卿卿意下如何?”
阮笺云想了想,认真同他商量道:“每周三次,可好?”
这个频率应当刚好,既不伤身,还能让裴则毓不至于素着。
裴则毓道:“四次。”
“休沐日那夜,再加一次。”
本朝素设休沐,每逢七日休沐一天,翌日不必上值,官员可自行在家休息。
阮笺云仍有些犹豫,正要再同他讨价还价,便听身后那人道:“你若不同意,便还是照着以前的惯例好了。”
说罢,原本搁在她腰上的手还颇具威胁意义地向下探去。
阮笺云忙抓住那只作乱的大手,被迫妥协:“那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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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次,四次很好。”
她低着头,是以没看见背后裴则毓闻言唇角翘起,意味不明地眯了眯眼。
她这时还不知道,自己今夜会为方才的应允遭受些什么。
商量妥当了,裴则毓便伸手将挂在床头的外衫取过来,披在她肩上:“走吧,去用膳。”
午膳依然是熟悉的风味,菜一入口,阮笺云便愉悦地弯起了眼睛。
明明是常见的菜式,但由裴则毓亲手做来,味道便总有些特别之处。
既叫人食欲大开,却又不至暴食,以至饭后脾胃胀痛。
阮笺云今日醒得晚,用过午膳也不觉困倦,于是便与裴则毓一道在园中散步消食。
下午则是照例窝在窗下那张榻上,无言地默默翻书,偶有感触,便随心交流一番,即便意见相左,碰撞之后亦是神思酣畅,彼此都觉得大有裨益。
晚上,经过裴则毓的明确授意,便躺在院中唯一一张躺椅上纳凉,听阮笺云讲她儿时的趣事。
裴则毓鲜少开口,更多时候,是目光柔和地望着怀中人笑吟吟的脸,通过她的话去拼凑出一个小女孩的童年。
她和外祖,感情是极深厚的。
自阮笺云记事以来,便不曾对父母有过印象。
在看到邻里街坊父母与孩子亲昵的相处时,也不是没有心生艳羡,跑去询问外祖,自己的父母在何处、是什么样子。
但无一例外,平日里随和宽容的小老头,闻言后却是陷入深深沉默,良久,才疲惫道:“你长大后便明白了。”
于是年幼的她,心中便种下了一颗种子。
有朝一日,自己长大了,就能找到父母、了解父母了。
然而宁州并非外祖只手遮天,纵然他老人家再是三缄其口,阮笺云也能隐约从街坊邻里的闲话中拼凑出一二。
她渐渐长大,也逐渐能接受母亲已然病故的事实。
因着从未有过印象,知晓此事时,也不觉十分悲痛,内心只是有股挥之不去的惆怅。
似乎单方面与一个人约定好,长大之后要相见,然而却被告知那人爽约了一般。
至于父亲,更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她从未想过离开外祖,便也歇了心思,不再好奇。
直到那一夜,她误打误撞之下,看到了那封从京城寄来的信。
信的内容短而简约,只是一些问他外祖老人家身体是否安康、胃口好不好,精神可还矍铄一类的话,言语琐碎,如亲人之间的问候。
信的末尾问了一句,可愿意让笺娘去京城,回到她父亲的身边?
落款是婿,阮玄。
外祖知道她看到之后,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一日一夜,翌日方才开门走了出来。
把阮笺云叫到身边,问她想不想去。
如同火星落进油井,曾经那些潜藏的渴望,经此一事,一发不可收拾。
怕触及外祖伤痛,这么多年来,阮笺云从未在他面前主动提及母亲。
可有朝一日,忽然有个摆在眼前的机会,可以让素来只是一个符号的身份化为现实。
从只能在梦里跌跌撞撞追逐远去的背影,到可以真正触及她的性格、喜好、事迹以及人生。
阮笺云抿紧唇瓣,良久才道:“想。”
78. 石出
阮笺云的语气轻缓淡然,裴则毓就在一旁,垂眼注视着她雪白小巧的下颌,静静听着。
原来如此。
她是为着这个,才上京的。
“母亲可有留给你什么?”
他待阮笺云说完,方才出声问道。
阮笺云摇摇头。
从前在宁州,她父母的事是宅子里的禁忌,不仅外祖绝口不言,就连一应下人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来到京城,相府早已有了新的女主人,她也只在府里待了短短三日,更不可能接触到什么。
但阮笺云也并非对她一无所知。
曾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街坊,在看到她后一阵恍惚,半晌才回过神来,摸了摸她的脑袋。
“瞧这样子,当真是跟屏娘小时候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在食鼎阁用膳时,也有妇人前来拜访,看着她的脸目不转睛。
得知阮笺云身份后,叹道:
“面容倒是像了个十之八九,但你可比你娘性子柔和多了。”
再加上有时也会从裴元斓那得到的消息,阮笺云大概拼凑出了一个豪爽热情、心地善良的女子形象。
据说,她娘会骑马,且马术极好;
据说,她娘最厌恶恃强凌弱之行,常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颇有侠女气概;
据说,她娘曾与阮玄、当今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但都是从旁人口中得来,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阮笺云鲜少接触京中各人,即便有些往来,也多是与同龄贵女,那些人哪会知道近二十年前发生过什么。
至今唯一能确认的,就是她娘是在生她时难产故去的。
但如此一来,似乎又形成一个悖论……
裴则毓见她眉尖紧蹙,温声道:“怎么了?”
阮笺云凝眉沉思:“在这些人口中,我娘会马术、喜蹴鞠、好投壶……”
“按理来说,身子骨不仅不弱,甚至比常规的女子还要康健。”
“既如此,又为何会在生我时难产呢?”
阮笺云在女子中身量实为高挑,除去阮玄的一份功劳,自然也有洛书屏的因素在。
她又是女孩,骨架纤细,生产时自然不存在“胎儿过大,导致产妇生不出来”的情形。
难产一事,实在蹊跷。
但她虽心底疑惑,却拿不出证据。
毕竟女子生产,本就如同过鬼门关,若真是因为她娘运道不济,也并非全无可能。
想到这里,又不免有些黯然。
若是没有她的存在,母亲是否就不会……
正抿唇沉默着,额上忽然一痛。
阮笺云懵懂抬头,正见裴则毓收回手指,瞟了她一眼。
原是这人方才曲起指骨,轻弹了一下她额际。
“胡思乱想些什么,”他嗓音淡淡,“母亲定不会后悔,用她的生命去换你的生命。”
“你若活得战战兢兢,谨小慎微,那才是辜负了她的期待。”
阮笺云怔怔望着他,片刻后才垂下眼,低低“嗯”了一声。
明明没说出来,也不知这人是怎么勘破她心中想法的。
但不可否认,心底的阴霾到底因为裴则毓的这句话散去了几分。
“我会派人留心的。”
头顶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阮笺云随即感到头顶被人用下颌轻轻抵住。
那道声音接着道:“母亲的事,我也很好奇。”
阮玄就不必提了,从一介微薄书生到如今权倾朝野,不过争名夺利、冷心寡情之辈。
阮筝云只小阮笺云一岁半,算算日子,是阮笺云出生半年后,徐氏就有了身孕。
也就是说,洛书屏尸骨未寒,他却已经迎娶新妇。
可洛书屏嫁与阮玄时,乃是当朝太傅之女。
若她当初年岁尚小,看不清阮玄狼子野心,那洛老太傅为官数载,眼光何等毒辣,又怎会容许女儿嫁给他?
裴则毓眸光渐深。
看来十七年前的事,绝非表面上如此简单。
阮笺云被圈在怀中,鼻尖抵着坚实的胸膛,心底一片柔软。
她不知这些陈年旧事,闻言只觉裴则毓对自己的事十分上心,体味到了他的在意,不自觉就感到高兴。
于是主动伸出双臂,搂住他脖颈,软声道:“无事,四皇姐那边也有帮我留意,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裴则毓现在已有了官职,日日连公务都忙不过来,她又怎么舍得让他为自己的一点小执念奔波受累。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裴则毓回味了一下这句话,缓缓眯起眼。
这话什么意思?
有了裴元斓帮忙,就不需要他了,是吗?
舌尖抵住后牙,裴则毓垂下眼,沉默地和怀中的人对视。
怀中人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是睁着清凌凌的一双眼,无辜地回视他。
瞳孔里映满了他的倒影,眼底是藏不住的深深依恋。
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裴则毓忽然就消气了。
他无奈地呵笑一声,随即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起身往屋内走去。
“嗯?不看星星了?”
阮笺云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头被迫压在他颈窝处,传出的声音有些发闷。
裴则毓道:“时辰不早了,睡觉。”
阮笺云闻言,不由越过他朝屋内的滴漏投去一眼。
才戌时过一刻。
这就不早了?
裴则毓背后如长了眼睛般,伸手捂住她眼睛,嗓音淡淡。
“说好了的,早睡早起。”
将人放到床上,倾身覆上去前,顺手熄了蜡烛,落下床帏。
—
这一次要得格外久。
阮笺云好话都快说净了,都被眼前之人充耳不闻,终于气急,在他颈上狠狠咬了一口。
裴则毓闷哼一声,伸出食指卡在她口中,用指腹去摩挲圆润的牙尖,心底发笑。
怎么连牙都生得好脾气,咬人都不疼。
简直不像警告,像调情。
虽是如此想,但也终于大发慈悲,放过了她。
看着她浓睫低垂,恬静安睡的脸,裴则毓低头,在阮笺云颊上轻轻点了一下。
随即搂紧怀中的人,也闭上了眼。
一夜无梦。
翌日被窗外的鸟鸣吵醒时,已是日上三竿。
阮笺云醒来后,默默无言地抱着被子,望了好一阵天。
为什么昨晚明明只有一次,可总觉得疲累比之从前不遑多让?
这一次格外漫长,漫长得她近乎都要昏死过去了。
用过膳,还是没忍住问了裴则毓。
裴则毓正在看书,闻言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漫不经心道:
“因为吃了药啊。”
阮笺云一怔,随即大惊失色,脸上红白交错,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你,你吃那东西做什么?”
裴则毓合上书,支手撑着下颌,笑吟吟地看着她:“怎么,效果不好吗?”
“一次不够,就只能尽力让时间再长一些了。”
语气遗憾,仿佛当真被逼无奈一般。
阮笺云忍不住退后一步,一堆话哽在喉中说不出来。
她素来保守含蓄,怎是裴则毓的对手?更遑论在青天白日与他坦然交流此事了。
沉默良久,低声道:“那药对身体不好,你别吃了。”
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妥协了:“休沐那日随你,其余时间一次,可以吗?”
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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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毓挑了挑眉,勉强答应。
他也担心阮笺云身子单薄,会吃不消。
夏季还好,春日里手脚冰凉,连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身上都不见好转,一看就是疏于锻炼。
看来得把人养得更精细一些。
得了保证,阮笺云方才安心。
晚膳后时良送来了一瓶白色丸药,她当着裴则毓的面扔了出去,还嘱咐时良以后再不准买这种东西回来。
时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既然阮笺云发话,还是顺从应下。
主子特意让他寻来民间寻常的糖丸,却又由着皇子妃扔出去,还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这两人到底在搞什么?
一日很快过去,转眼便是暮色四合,镰月升空。
裴则毓今夜倒是乖觉,只是把人桎梏在怀里,耳鬓厮磨了一阵,规规矩矩地闭上眼。
阮笺云原还忐忑着,见此情形松了一口气,也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风清凉,夜寂寂。
两日半的休沐转瞬即逝,天边才泛起青色,裴则毓便已经用过早膳,准备出门了。
但他今日不是去上值,而是要先去皇宫,向成帝汇报蜀中之行得来的线索。
临走之前,坐在马上漫不经心道:
“从蜀中带了些小玩意儿,都堆在库房里了,你自己去瞧瞧吧。”
他为赶着回来陪阮笺云过乞巧,便先了仪仗数日,昨夜大部队才紧赶慢赶地回了京,一早便将他置办的东西送回府了。
阮笺云没明白他意思,只以为这人是让自己将他带回来的东西规整一番,于是应了一声。
等人走后,她拿上钥匙去库房开门,被眼前的东西惊花了眼,才后知后觉裴则毓是什么意思。
府里的总管站在一旁,一一详细介绍着:
“这是绵竹赵坡茶饼,以芽嫩、香泼著称,每芽只取尖端一寸,是殿下特意派人采买的今岁头一茬新芽。”
“这是各色蜀锦布匹,纹样花式全乎得很,是殿下吩咐给您做衣料的。”
“这是蜀中最巧手的绣娘制的蜀绣,都是现下最时兴的花样。”
“这是……”
待他全部介绍完,阮笺云早已看得头晕眼花。
看着眼前几乎堆成一座小山的珍奇,她咽了下口水,心情颇为复杂。
这就是裴则毓口中的“小玩意儿”?
什么赵坡茶、蜀绣、蜀锦……一看就知道是特意给她带的。
既然如此,为何不直说?害得自己没领悟到他的意思,临走时甚至都未朝他道谢。
惯常蜀锦多是艳色,但今晨送来的,却有不少淡雅清新的颜色。
是谁特意为之,一眼便明。
指尖抚过价值千金的布匹,凸出的莲花纹样摸上去有些硌手,却轧得人心软成融化的蜜糖。
她想了想,吩咐青霭道:“这蜀锦难得,你挑几匹鲜亮的,与我下午一道送去四公主府吧。”
太鲜明的颜色,她压不住,于裴元斓却正好。
一身浑然天成的威严气场,正须好颜色来相衬。
青霭点头,叫人将东西收拾妥当,备在马车上。
然而阮笺云午歇醒来,正欲前往四公主府之时,却在门前正好与四公主府的车架碰上。
裴元斓下了车,依旧是通身贵气,只是素来八风不动的眉间微微蹙着,泄露出几许焦灼。
她抓着阮笺云的手,步伐比寻常快了不少,一路径直向房中走去。
阮笺云原还欲打趣她两句,见到她神情严肃,便也敛了笑意,加快步伐跟着她走去。
两人回到房中,裴元斓命周遭下人都退了下去,又将门窗紧闭后,才道:“查出来了。
“给你和太子下药之人,是阮贵妃。”
79. 恶意
御书房。
“陛下,”卢进保恭敬地垂着头,声音苍老,“六殿下已经在殿外候了快一个时辰了。”
他说完,坐在最正中的人并没什么反应,依旧低着头看着案上的奏折。
殿内阒寂无声。
裴则毓坐在下首,长睫低垂,掩去眼底一丝波澜。
见成帝一言不发,伺候他多年的老太监心领神会,躬身一礼后退下了。
他走出御书房,招来亲近的小太监,附在他耳边道:“陛下不见,还是让六殿下早些回去吧。”
小太监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言照办。
此时御书房内,只余父子两人。
“父皇,”裴则毓沉静的声音在室内响起,“儿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成帝终于舍得从奏折中抬头,眼神落到他身上,目光沉沉。
从前是他忽略了眼前这个小儿子。
裴则毓向来不问朝事,如闲云野鹤,他原以为不过一介庸碌之辈,只打算待人及冠后,便随便封个藩王分出去。
不想一朝启用,才知他做事沉稳恭谨,竟比莽撞的老六更叫自己放心些。
这些时日,更是如同左膀右臂,替他处理了不少麻烦事。
想到老六,便不由想到容华宫里那位,霎时十分心烦意乱。
再瞧眼前神清骨秀的小儿子,心中熨帖不少,连声音也跟着缓和了起来。
“你只管说便是了。”
裴则毓目光投向殿外,缓缓道:“父皇方才,应当见一面六皇兄的。”
成帝闻言,冷笑一声。
“有什么可见的,”他将身子向后仰倒,整个人倚靠在威严辉煌的龙椅上,闭了闭眼,难得显出一丝疲态,“不过是来找朕替他母妃求情罢了。”
裴则毓却道:“不。”
“阮贵妃为下药之人此事,迄今只父皇您、母后、太子皇兄以及毓四人知晓,六皇兄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
成帝刚想答是从有宫里的眼线,就听裴则毓接着道:“若是从安插在凤仪宫的眼线处得知,那六皇兄今日就更不可能来了。”
“否则,岂非暴露了他监听圣言之实?”
左右都是死罪,阮贵妃谋害皇储尚有回旋栽赃的余地,但若是裴则逸不打自招,暴露了自己安插眼线的事实,那才是板上钉钉的谋逆。
他行事虽莽撞,却并不是蠢人,不可能连如此简单的事都想不到。
成帝耐心听他说完,心下顿时也觉出几分道理。
他将卢进保唤进来,吩咐道:“让老六进来。”
—
裴则逸并没有听那小太监的劝告,依旧固执地候在殿外。
他也不知道为何,向来对他还称得上和颜悦色的父皇今日一反常态,将自己晾在殿外许久。
若放在往常,他吃个闭门羹也就罢了。
但今日之事,一定要趁早告知成帝。
故而才这般锲而不舍,守在门口苦苦等候。
再一次见卢进保出来时,也并不抱希望,只是打了声招呼。
不想这人却来到自己跟前,微笑着道:“六殿下,陛下请您进去。”
裴则逸先是一怔,随即欣喜若狂,当即谢道:“有劳公公。”
从门前进到御书房还有一段距离,裴则逸跟在卢进保身后,琢磨着今日成帝的反常,忍不住出声试探道:“卢公公,父皇近来身体可还好,心情可还佳?”
卢进保答得滴水不漏:“殿下放心,太医院每日定时来问诊,从未间断,陛下龙体十分安康。”
没试探出什么,裴则逸皱眉,正欲继续追问,却见书着“御书房”三字的金光牌匾就在眼前。
于是便只能作罢,整理了下仪容,抬脚迈了进去。
“儿臣见过父皇。”
“起来吧,”成帝声音不咸不淡,“坐。”
“谢父皇。”
裴则逸抬起头,目光却在触及殿内另一人时,唇角笑意一凝。
裴则毓依旧坐在椅子上,见到他连身也未起,只微微勾起唇角,淡声打了个招呼:“六皇兄。”
裴则逸目光死死盯着他,几乎要在他身上盯出一个洞来。
“你怎么在这儿?”
父皇方才迟迟不肯召见自己,就是因为这个卑贱之子吗?
难道……他已经将那些都给父皇看了?
裴则毓挑了挑眉,道:“父皇有召,毓为臣为子,自当前来。”
轻描淡写便将原因略了过去。
“你……”
裴则逸咽了口口水,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要泄露出什么:“……你来多久了?”
裴则毓不动声色:“比皇兄早到一盏茶的时间。”
他没说谎,自己确实只比裴则逸早到那么长时间。
不够交代案情,却足够成帝将下药之人的事告知于他。
裴则逸闻言,霎时呼出一口气,心底一块大石随之落地。
才一盏茶的功夫,还好,裴则毓应当还没来得及将罪证交上去。
于是他不再在裴则毓身上纠结,径直一步迈到成帝面前,掷地有声:
“父皇,儿臣检举户部侍郎黄注,伙同已伏法的西南转运使吴廷金,贪赃国库,蓄意谋反!”
“半年以前,西南水患严重,正是因为这二人将拨下的赈灾款项中饱私囊,导致官府无钱修堤筑坝,才致使群民激愤,有造反之势。”
其实若单单是来不及疏水筑堤,给足了百姓水粮,也不至闹到今日这般地步。
然而身为西南转运使的吴廷金早已与当地豪绅、山匪等相勾结,即便还有余钱,也都是先紧着豪门大族遣用,导致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也有胆大者来官衙前质问,不但被草草打发了出去,还挨了几十大板,奄奄一息。
更有激进者,翌日满门便被山匪屠了个干净。
一众乡民无依无靠,这才揭竿而起,要反了官府。
那时太子前去西南,就是带着又额外从国库里划出的一笔银子,去赈济水患,镇压起义军的。
事情闹得太大,黄注唯恐太子将事情查出,这才一不作二不休,在沿途设了刺客伏击,意欲将吴廷金和太子均灭口,以保自身前程。
裴则逸讲完,殿中一时十分寂静,落针可闻。
成帝不着痕迹地瞟了眼裴则毓。
老六今日这一遭,可谓是将裴则毓这半年来忙碌的一切化为乌有。
到头来,功劳还是归在他自己身上。
但见裴则毓神色平静依旧,不见丝毫被抢功的忿意,心中反倒升起一抹欣慰。
喜怒不形于色,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他抬起眼,看着裴则逸,道:“你怎么知道的?”
成帝音色平平,听不出喜怒,叫裴则逸心里没来由地一沉。
所幸他早有准备,立刻便道:“西南此案在朝中瞩目,太子皇兄安危有碍,儿臣也想替父皇分忧,这才擅自留心。”
“黄注乃当初举荐吴廷金之人,且又是儿臣母家一旁支的姑婿,儿臣便起了疑心,顺藤摸瓜。”
“后机缘巧合之下,截获了一封那黄注与吴廷金往来信件的残片,又抓了黄府一下人,逼问此人,才供出二人间一直以来的联系。”
裴则逸汇报完,藏在袖中的手不由紧握成拳。
其实他也不知,成帝会不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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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日这番“大义灭亲”的说辞。
但已经没有办法了。
若是让黄注继续活着,或者当真让裴则毓查到了些什么……
裴则逸眼底闪过一丝狠辣。
壁虎尚知断尾求生,他乃堂堂皇子,怎可能坐以待毙?
只可惜,没真的让裴则桓死在路上。
不然,以他的身份,储君之位,如探囊取物,不过迟早罢了。
他垂着头,所以不知成帝投向他的目光里,蕴含了一丝深意。
“起来吧。”
裴则逸心下顿时一松。
但他仍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儿臣越俎代庖,恳请父皇责罚。”
成帝声音淡淡:“你侦破了太子遇刺一案,是大功臣,朕还没赏你,又有何可罚?”
裴则逸闻言,头低得更深:“儿臣不敢。”
但到底是卢进保有眼色,上前将裴则逸扶了起来,在裴则毓身旁坐下。
“那黄注只是一小小侍郎,怎会有但瞒天过海,刺杀储君?”
“依你之见——”
成帝目光幽深:“他上面,可还是有人授意啊?”
裴则逸僵直着身体,垂头道:“儿臣不知。”
“罢了。”
成帝移开目光,吩咐道:“派人将黄注收归刑部,朕亲自来审。”
说罢,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朕累了,你们都下去吧。”
两人领命,起身应是。
随着裴则毓和裴则桓先后退出去,御书房重归寂静。
成帝一人坐在宽大的龙椅之上,目光盯着角落,晦暗不明。
良久,才唤道:“卢进保。”
年迈的老太监应声进来:“奴才在。”
成帝的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威严的脸上竟显出显而易见的疲态。
他闭着眼,淡淡吩咐道:“让上官尧来见我。”
—
御书房外。
裴则逸叫住眼前的人:“站住。”
裴则毓充耳不闻,脚下步伐不停,依旧不急不缓地朝前走着。
这个举动一下子就激怒了裴则逸。
他几步上前,扳住了裴则毓的一侧肩膀,咬着牙道:
“你他爹聋了?我让你站住!”
裴则毓这才驻足。
他淡淡回眸,眼底如一汪平静深潭。
“六皇兄有何事?”
裴则逸眯了眯眼,压着怒意道:
“父皇今日叫你来,是为何事?”
他还不知道裴则毓掌握了多少,万一吴廷金那个蠢货有证据还未来得及销毁,被眼前人找到了,那才是大大的不利。
裴则毓勾了勾唇角,看向他,眼神中带着些微怜悯。
“六皇兄当真想知道?”
裴则逸不知他这样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只是天然地感受到烦躁,不耐烦道:“自然。”
“既如此……”裴则毓语调刻意低了下来,勾得裴则逸不由自主伸长耳朵,想要听个清楚。
“那皇兄便去寻父皇吧,毓无可奉告。”
说罢眼也不眨,继续朝前走去。
裴则逸愣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怒气霎时达到峰值。
“你敢耍本皇子?”
他快速绕步到他身前,挡住了裴则毓去路,又双手抱臂,上下打量了一番。
随即,嗤笑一声。
“看来是父皇一时青眼,倒叫你看不清自己了。”
面上虽是笑着,但那份笑容叫人看来却是狰狞无比,口气中更是不加掩饰的恶意。
“你以为,你那个贱人娘死了,你就不再是个杂种了?”
80. 旧仇
夏蝉鸣得聒噪,叫人分外心烦。
御花园中一方浅清的池塘旁,一个身穿绛色绣狮虎锦衣、佩雕花金腰带的男孩趴在栏杆上,十分兴奋地拍着手。
“好,好!”
他捡起地上一颗石子,大力往池中一掷,大声吼道:“废物,再游快些啊!”
池塘正中,一个衣衫单薄的男孩正奋力凫着水,企图往岸边游着。
然而岸上不停掷来石子,他忙着闪避,动作不由便慢了下来。
一时躲避不及,额上忽地一痛,随即有铁锈味的液体缓缓流了下来。
“好耶!打中了!”
岸上的男孩见状更是兴奋,张开双手欢呼着。
裴则毓来不及擦拭额上鲜血,只能任由它们流进眼睛里,死死咬着牙,奋力挥舞手臂,朝岸边游去。
他感觉得到自己身子发沉,若不快些上岸,恐怕就要没力气了。
谢天谢地,总算趁着岸上男孩欢呼的空当游到了岸边。
他上岸时,衣衫鬓发皆已湿透,身上还缠了一些塘底的水草。
男孩见状,不由退后几步,嫌恶地捏住鼻子:“去去去,臭死了,谁准你离本皇子这么近的?”
池塘水清,又时常有宫人打理,其实并没什么味道。
但是他很喜欢看眼前的人听见这话,眼睛变得通红的样子。
裴则毓方才在水中游了许久,其实此时身上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他靠着毅力勉强支撑自己站着,不愿在这人面前显出弱势。
伸出手,掌心躺着一块绿油油的翡翠玉佩。
男孩见状有些惊讶,又有些遗憾:“咦,居然真叫你给找到了。”
他伸手要去拿,不料裴则毓忽然往上一抬,叫他拿了个空。
眼前比自己矮了半头的男孩眼睛大睁着,十分警惕地看着他。
“先把我的还我。”
“哦,你说这个?”
裴则逸转身从宫人手里拿出了个东西,放到阳光下仔细端看,撇了撇嘴:“我当是什么好东西,原来只是这么个玩意,本皇子还从未见过这么瑕疵的玉佩!”
看看玉,又看看裴则毓,忽然咧嘴一笑:“不过,配你这么个杂种,倒是绰绰有余了。”
裴则毓闻言,眼神骤然阴冷起来。
他上前一步,盯着裴则逸,一字一句:“还给我。”
“急什么,又不是不给你。”裴则逸觉得有趣,将那块瑕疵的玉在手中抛上抛下,故意看他如困兽般无计可施的模样。
“先把我的玉佩还我,这可是父皇专程赐给我母妃的玻璃种,能让你这只脏手拿这么久,也是你三生有幸了。”
“不,”裴则毓想也没想先拒绝,“你先还我。”
眼前之人素来是个坏心眼的,不用想都知道,待他给了之后,这人一定不会把自己的玉佩还回来。
“你也配跟本皇子谈条件?”裴则逸不耐烦起来,招呼身后的太监,“没长眼的东西,把玉佩给我拿回来!”
太监们得令,立刻便朝眼前不及人腰高的小男孩走去。
裴则毓见势不妙,霎时转身欲跑。
然而人小腿短,才跑几步,便被从背后按在了地上。
他不断挣扎着,眼见那枚翡翠玉佩被从自己手中扣了出去,随即便见一双赤金吉祥图的靴覆停在自己眼前。
裴则逸重新拿回自己的玻璃种,心中满意,便捏着裴则毓那枚玉佩的络子,蹲下身在他眼前摇晃。
“看好了——”
话音落下,“啪”的一声。
那枚系着精细络子的瑕疵玉佩,在裴则毓眼前,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怔怔望着地上残余的碎玉,眼眶烧红,却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许是他木然许久,裴则逸没看到自己预想中的场景出现,有些无趣地撇了撇嘴:“没劲。”
还以为比起上次放狗去咬他,能看到什么新反应呢。
他大发慈悲般叫那些太监松了绑,转过身去,一边走一边嘲笑道:“快回去跟你那个贱人娘告状吧!低贱之婢,也只能……”
话还没说完,耳畔忽地传来一声“殿下当心!”
来不及反应,忽地被从背后重重推倒在地,随即脸上便挨了狠狠一记重拳。
裴则毓坐在他身上,赤红着双眼,一下又一下,用尽全身力气挥拳。
那玉佩,是他五岁的生辰礼。
玉是娘亲从小贴身穿着的,特意托人拿去宫外让匠人雕成玉佩,又自己熬夜编了络子,系在他身上。
“阿娘小时体弱多病,后来你外祖母便去寺庙里求了这块玉来,挂在阿娘身上,说是能保佑阿娘身体康健,不受邪祟侵害。”
“说来也奇怪,自那之后,生的病确实就少了。”
女人将他抱在膝头,一双布满茧子的手将穿过他腰间,将玉佩系上去。
“阿娘今日把这块玉给你,也保佑我们小九四时安康,平安顺遂,好不好?”
挥拳之间,忽然双眼模糊。
裴则毓没忍住眨了眨眼,一颗泪砸在了手背上。
顺着皮肤滑下去,和指骨染上的鲜血融在一起。
见着这一幕,他忽然觉得快慰。
原来让仇人见血,是这般美妙之事。
可惜他很快便被一众太监宫女拉开,只能被按在地上,粗喘着与裴则逸对视。
甚至还有余裕,勾出一个挑衅的笑。
裴则逸受此大辱,半是恐惧半是愤怒,哭喊着被带了回去。
然而当晚,阮贵妃便到了他们的寝殿。
裴则毓已经忘记当晚都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啪”的一声脆响后,柔弱安静的母亲被人扯着头发拖了出来,被迫跪在地上。
阮贵妃身边的宫人抡圆了胳膊,蒲扇一般的手掌挥到了母亲苍白的脸上。
一下又一下,声音是不同于他挥向裴则逸的清脆。
他打断了裴则逸的一颗牙,阮贵妃就让宫人打掉了母亲的两颗。
他数次嘶吼着想要挡在母亲身前,却被太监们死死按着,挣脱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
阮贵妃临走前,看了一眼他的脸,讥笑着丢下“贱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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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便扬长而去。
他终于失了桎梏,跌跌撞撞地爬到已经昏过去的母亲身边,伏在她身上痛哭。
他后悔了。
后悔自己太过冲动,为着一块玉佩,害母亲到如此田地。
可他也会恨。
明明是裴则逸先抢了他的玉佩,又将自己的扔到池塘中,逼他去捡回来交换;
明明是那个男人允许母亲生下他,可阮贵妃却永远只敢折磨他们母子。
他更恨自己。
不仅保护不了最爱他的人,甚至还要连累她为自己受苦。
那夜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打在树梢上,荷花间,如一支哀婉的夜曲,偏又蕴藏了无限生机。
年仅六岁的裴则毓坐在母亲床前,听了一夜的雨。
—
裴则逸说完,饶有兴致地去看裴则毓的脸色。
谁承想眼前之人还是如儿时一般,面无表情,顿觉无趣,厌烦地“呸”了一声便要离去。
还未走出两步,忽听“咚”的一声,紧接着便是剧痛袭来。
他被人扼住脖子,一把撞到了宫墙上。
晕眩的剧痛还未散去,裴则逸已经先一步感受到颈间逐渐收缩的力道。
他奋力想要掰开脖颈上的束缚,却惊悸地发现颈间的手如铁钳一般,自己两只手的力气甚至比不上他的一只。
这人身形看着颀长清瘦,不想力气却这么大!
鼻腔间能呼吸的空气越来越少,裴则逸脸色涨红,对死亡的恐惧压倒了对对方行径的不可置信。
裴则毓今日是当真要在这里杀了他吗?
意识逐渐模糊起来,忽然颈间一松,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来不及感受痛楚,裴则逸只是拼命地咳嗽着,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
一双玄底绣云纹的靴覆停在眼前,裴则逸艰难抬头,眼前一片模糊,只能勉强看清个大概。
眼前的男子气质从容,矜贵如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时,眼神与看死狗无异。
“一时失手,若误伤到了皇兄,并非毓有意为之。”
嗓音淡淡,如缥缈浮云,仿佛是踩到路旁杂草般不放在心上。
裴则逸咳喘着开口,眼神是恨不得置他于死地的滔天怒意。
“你就不怕,今日之事传到父皇耳中吗?”
早在他问出这句话之前,裴则毓就已经转身走了。
他已走出不少距离,闻言也并未驻足,嗓音不高不低,足够裴则逸听到:
“那便烦请皇兄,于父皇面前参毓一笔吧。”
裴则逸一直对儿时欺侮裴则毓的场景记忆犹新,自然记得不少次自己在他那里没讨到好处,便狼狈地回到容华宫去搬救星。
裴则毓这话,言下之意便是他还是如小孩一样,遇事只会告状。
这不亚于把他的脸面放到地上踩。
裴则逸死死盯着裴则毓远去的方向,狠狠一拳砸在地上。
一时得势,算不了什么,这个杂种且给他等着吧。
他们,来日方长。
81. 搬走
案上的茶水已经冷透了,主人却并没重烹一回的心思。
阮笺云捧着杯盏,纵然已经沉默了许久,却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意料之中的答案,此时却依然让人心底生出震撼。
良久,才轻声道:“谋害储君,是死罪,对吗?”
裴元斓颔首。
“我的人安插在凤仪宫里,也只是凑巧才听到了这么一句。”
“陛下和皇后瞧着,并没有公开的意思,处置也还没有下来。”
但她们都清楚,这份处置绝不会轻。
阮笺云低低地呼出一口气。
明明身处夏日,阳光温暖而和煦,她身上却不住地发寒。
波诡云谲,当真如是。
偌大的京城,一个眼神、一句话就是一场局,今日不是你死,明日便是我亡。
太子与六皇子持续多年的争斗,似乎也在这一事水落石出之后,终于结束了。
当今已老,新皇当立。
她忽然很想念宁州。
裴元斓读不懂阮笺云眼底的惆怅,只是单纯以为她在为这个结果伤心。
于是把手轻轻搭在她肩上,柔声道:“你不必过于放在心上,她存了害人之心,这是她应得的因果,于你并无干系。”
“即便没有你,只要老六一日没当上储君,她便会多害一人。”
阮笺云知她误会了,却也并未说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承了她这份好意。
她也在忧心裴则毓。
若是从前的他,是不问朝事的富贵闲人,日后即便兄长们两两争斗,最后也有可能落个善终。
可如今他身上有了官职,便不得不掺和进这一趟浑水里了。
唯独值得庆幸的是,裴则毓是太子党。
但自古以来,成大事者,共苦多而同甘少。
尤其他这种也有继承权的皇子,等太子登基了,真的会容得下他吗?
阮笺云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等太子登基后,就让他跟自己回宁州,可好?
裴元斓不知她心中所想,不欲再看她伤神,故而转移话题道:“后日便是乞巧了,可要与我一道去逛庙会?”
阮笺云闻言回神,斟茶的动作一顿,朝她露出一个歉意的笑。
裴元斓一看便明白了,一个没忍住,朝她翻了翻眼珠。
素来沉稳的人,如今做出这种动作,看得阮笺云大为惊奇。
她想起那日在卧房外撞见的绛紫色男子,朝外努了努嘴,随口道:“他舍得让你跟我去?”
“谁?”裴元斓一时茫然。
阮笺云似笑非笑地斜了她一眼。
装,继续装。
“还能有谁?从你卧房里飞出来的那只花蝴蝶啊。”
裴元斓原本正在喝水,闻言止不住地呛咳出声。
好不容易缓过来,想起阮笺云的代称,又忍不住露出笑意。
形容得可真贴切,一天换一套衣裳,变着法地装扮自己,可不就是一只花蝴蝶吗?
口中却只道:“反了天了,是我给他发俸禄,难不成还要看他的脸色办事?”
阮笺云闻言哼笑一声,善心大发,不去拆她的台。
依那人的缠人程度来看,只怕裴元斓是块石头,也能被他磨穿了。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裴元斓才准备回府。
阮笺云没忘记让青霭把那几匹蜀锦交给曙雀,又带她去库房,压着人选了几件喜欢的带回去,才肯放手。
裴元斓嘴上嫌弃着,却还是带着一马车沉甸甸的蜀中特产回去了。
然而回府之后,一路从门口走至院里,都没有一道靓丽的身影蹁跹着来迎接她。
她心底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但很快便又被抛之脑后。
左右他也快搬出去了,这样也好。
推开卧房的门,那人果不其然靠在榻上,正懒洋洋地往口中送一颗剥了皮的葡萄。
暖色的阳光落在他的发上、睫上,连同脸上细密的绒毛都被照得分明,远远看去,如同一只正伸展身体的毛茸茸大猫。
裴元斓倚在门口,又看了一阵才进去的。
“回来了?”
那人头也不抬,只用下颌示意她去看案上:“你的。”
裴元斓循着方向看去,只见对面摆了一只小巧的碟盏,盛放着几颗即刻已经去了皮的葡萄,色泽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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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润,如剔透东珠。
裴元斓心底微不可察地软了一下,走过去揉了下他的头。
“有心了。”
然而吃完葡萄再抬头时,却见眼前之人如同见了鬼一般盯着她。
不由蹙眉:“干什么?”
“你……”段懿斟酌着语气,小心翼翼道,“你今日,心情不好?”
裴元斓:……
她难得温柔一次,奈何碰上了不知好歹之人。
太阳穴又隐隐疼了起来,于是指向门口,言简意赅道:“滚。”
挨一顿骂,舒服了。
段懿这才放松下来,从善如流地滚了,只不过是从他那一边滚到裴元斓怀里来。
“你今日是去见阮家那个了?”
裴元斓嗯了一声。
她正在思量着,怎么告知段懿要他搬出去的事。
预料得证,段懿翻了翻眼珠。
“怎么不让她搬到你隔壁来?”
裴元斓闻言,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点点头:“好啊。”
若是老九再出差,索性就让阮笺云住到自己府邸来好了。
这样两人挨得也近,省得连闲聊都要再备一趟车马。
段懿见她竟真的摇头,险些气得仰倒。
这人怎么还听不出正反话呢?
强硬把裴元斓推倒在榻上,又凑上前去,用锋利的犬齿在她颈窝上愤恨地咬了一口:“你逼死我算了!”
裴元斓吃痛,骂他是属狗的。
她伸手抵住那人欲往下的动作,终于想出了委婉的说辞,道:“你的宅子,我已经选好位置了。”
段懿闻言,当真停了动作。
他撑在她上面,一双锐利的狐狸眼紧紧盯着她。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裴元斓忽然有些不敢直视那双眼睛,于是垂下眼缓缓道,“老六倒了,不出这段日子,太子就会动手了。”
“朝中势力届时定会被清洗一番,老六的人撤走后,有更好的位置,我预备让你去。”
“以后,你就是可以独立建府的京官了。”
不必再屈居于她这一小小公主府中,做一个微不足道的幕僚。
82. 假面
“他如何了?”
时良手中端着被原封不动送回来的晚膳,神情无奈:“殿下让您先用膳,不必等他。”
裴则毓自回来后,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连晚膳时也不曾出来。
时良此前已经送过一次了,这是第二次被退回来。
阮笺云垂下眼,道:“给我吧。”
时良一怔,忙将手中的托盘递给她。
风摇影动,夜色重,星稀疏。
四周一片寂静,唯独书房一隅从窗纸里透出明明的光。
阮笺云在门前站定,静候了一阵,才抬手叩响房门。
“退下。”
与往日含着笑意的嗓音不同,此刻从里面传出的声音是阮笺云从未听过的阴冷郁戾,如身临千年寒潭,令人顷刻间毛发皆竖。
“我的话,也敢不听了吗?”
阮笺云提着食盒的手一颤,无法克制地后退一步。
纵然早有预料,然而在听到那声音的一瞬,她油然而生一种想要逃跑的冲动。
屋里的人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屋外的寂静,下一瞬,房门打开。
“……是你。”
阮笺云缓缓抬起头,看见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裴则毓惯常是笑着的,所以眼尾总是潋滟地上挑,又生了一副好皮相,显得整个人温柔如神君真人。
然而如今不笑时,一双眼珠黑得发紫,透出一种无机质的冰冷,如同没有理智、只依赖直觉的动物。
此刻站在面前的,是她从未接触过的裴则毓。
或者说,简直像一个陌生人。
透黑的眸子里,倒映出一张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小脸。
自己方才吓到她了。
裴则毓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继续注视着阮笺云,仿佛灵魂出窍,以一种旁观的姿态,冷漠地预想着。
接下来她会做什么?尖叫,后退还是逃跑?
他该去追吗,还是解释?又或者依旧不动,放纵一切发生?
没关系的,反正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即便再回到一个人,也无所谓。
“借过。”
声音响起得突然,令裴则毓没反应过来。
依旧是苍白的脸,无血色的唇瓣,然而那双同样墨黑的眸子,却毫不躲闪地与他对视。
“夫君,我说,借过。”
完全在意料之外的状况,砸得人晕头转向。
裴则毓无言地侧开身子,让出一条通往书房的道路,默默注视着她的动作。
阮笺云没理会他的动作,只是将食盒放在案上,随即转身走了出来。
“饭要趁热吃,冷了会伤胃。”
“你若出事了,我一个人扛不住。”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垂着眼不看他。
没问发生了什么,没问为什么方才会是那种语气,也没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只是告诉他,我需要你。
夫君,我需要你。
饭送到了,话也说完了,按理说该走了。
阮笺云却依旧静静站在原地,没有离开。
裴则毓定定注视她半晌,声音喑哑得吓人:“……怎么不走?”
阮笺云坦然回视他双眸:“不想走。”
因为我知道,此刻你也一定同样需要我。
下一瞬,腰间忽然感受到一股大力。
只听“砰”的一声,阮笺云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抵在了门上。
周遭暗得吓人,是裴则毓方才关门时,宽大的袖口带倒了蜡烛。
现在屋内屋外,都是同样浓稠的夜色。
黑暗里,她唇瓣被锐利犬齿叼住,极尽研磨,齿尖切进柔软唇肉,痛得人忍不住发颤。
阮笺云被铺天盖地的吻窒息得喘不过气,下意识想挣开,扣在后脑上的大手却如铁钳一般牢固。
察觉到她想逃的意图,甚至愈发将她往怀里逼近。
口腔里每一寸都被掠夺殆尽,舌如灵蛇,搅得她神思崩溃,狼狈投降。
直到眼前一阵阵发黑,这个漫长汹涌的吻才结束。
阮笺云终于重新接触到了空气,忍不住大口大口喘息着,手掌无力地抵住他肩膀。
“我给过你机会了。”
低哑嗓音在耳畔响起,如喃喃呓语:“是你自己不走的。”
阮笺云喘得厉害,下巴枕在他肩上缓了好一阵,呼吸才逐渐平息下来。
脸侧被他垂下来的碎发弄得发痒,她微微偏头,用指尖小心翼翼挑起那一缕乱发,帮他别到耳后后,才轻声应道:
“嗯,不走。”
温热细腻的触感在脸上一闪而过,裴则毓眸光渐深,一把抓住她要落下的手,放到唇边细细亲吻。
吻着吻着,又开始用锋利的犬齿磨,啃咬她指腹、指尖,不疼,但有些痒,让阮笺云想起儿时见过的邻家才满月的幼犬。
刚断奶的小犬感到不安时,也是这样磨牙的,像是一种无声的、对占有权的宣捍。
手指因为他的触碰而发热,指间也变得濡湿,明明是令人情欲攀升的场景,她却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
“噗……”
旖旎气氛霎时随着她的笑声消失。
裴则毓原本迷蒙的眸子也随之清醒过来,眯了眯眼,像是被打断好事般,不爽地用力咬了一下她手心。
“笑什么。”
阮笺云强自忍着笑意,摆了摆手,意思是没什么。
开玩笑,怎么可能告诉他。
若是让裴则毓知道自己拿他比刚断奶的幼犬,恐怕今夜又要翻来覆去地折腾她了。
“不准笑。”
裴则毓也懒得计较,此时只想继续,于是假装凶巴巴地威胁了一句,就凑近又想啄她的唇。
“哎,”阮笺云连忙竖起一根食指,抵在他唇上,阻止了那人即将落下的吻,“晚膳还没用呢。”
“不管它……”
“不行,”他话还没说完,阮笺云想也不想便立刻拒绝,语气很是坚定,“你若不吃饭,那我就不留在这里了。”
她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明明五官生得清冷,然而此时抬起眼看他时,眼睛因为睁大而变得很圆,莫名像一只固执的圆滚滚的雪鸮。
裴则毓欣赏了一会,指骨抵着唇,也忍不住轻笑一声。
这回轮到阮笺云蹙眉了:“笑什么?不准笑。”
这人怎么这么不严肃,她说正经的呢。
“咳。”裴则毓听话地收了笑意,牵着她往桌案走,“那你陪我一起。”
闹了这么一个插曲,他也确实冷静下来了。
阮笺云为了等他,肯定也一直没用晚膳,他吃不吃这一顿无所谓,但她不行。
书房向来只有裴则毓一个人,故而只有一把椅,阮笺云想叫青霭再送一张凳子进来,却被裴则毓拦住了。
“你来了,他们才放心,此时肯定也在用膳,还是别打搅他们了。”
此话有理,阮笺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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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头,便打算让裴则毓坐下,自己站着随便吃一些。
“怎么不坐?”
温润的嗓音从身后传来,阮笺云循声转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就一把椅子,坐哪?
裴则毓抬抬下颌,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腿。
语气倒是文质彬彬:“还望夫人不要弃嫌才好。”
“……”
阮笺云默了一瞬,神情难得有些复杂。
她礼貌地想要拒绝:“还是不了,殿下自己坐便……”
“好”字含在口中还未说出来,身子骤然一重,阮笺云惊呼一声——
下一瞬,人已经好好地端坐在了他腿上。
裴则毓的手臂牢牢卡在她腰间,笑得纯良:“我就知卿卿定不会嫌弃我的。”
阮笺云叹了口气,认命地打开食盒,将饭菜布在案上。
再闹下去,饭真的要凉了。
这次便纵他一回吧。
她原本只打算给裴则毓送了饭便回来的,因此食盒里也只有一只碗,一双箸。
然而打开门,见到他如同被逼入穷途的兽,明明无比渴望来自他人的救助,却又倔强地将人推远时,心脏便如被人攥住般揪痛得厉害。
于是顺从本心,强硬地留下来陪他。
碗和箸是裴则毓拿着的,饭却被一口一口送进她嘴里。
直到阮笺云实在吃不下了,他才停手,也不擦拭一下箸尖,就这么接着吃起来。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流露出一丝嫌弃,仿佛理所当然。
阮笺云看得欲言又止,然而实在不好开口。
堂堂皇子,却搞得像在吃她的剩饭一样……
用完膳,阮笺云将食盒收拾好,便准备离开。
她的任务完成,接下来就该把时间还给裴则毓一个人了。
他若不主动提,她亦不会勉强。
自己有无尽耐心,总会等到他愿意说的那一天。
起身时,不想手腕却被人扣住。
“不是说不走吗?”
阮笺云回头,不答反问:“你想让我不走吗?”
“……”
裴则毓回以她沉默。
阮笺云便默认为这是一种拒绝。
然而试着挣了挣,却发现腕上的力度丝毫不减,那截细瘦的腕骨依旧被牢牢扣住。
她不再收着力,奋力挣开,随即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方才还充满生气的房间,霎时只剩下裴则毓一个人。
裴则毓静静站在原地,被她甩开的那只手垂在身侧,僵意从指尖向上蔓延,如同中了蛇毒般麻木。
她走了。
他垂下眼,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微微动了动指骨,掌间似乎还残留阮笺云手心的温度。
若自己方才挽留了,她还会走吗?
行动快于思想,裴则毓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站在了门前。
手已经搭在了门框上,轻轻用力,便能将其拉开。
——拉开的门前空无一人。
平日里熟悉的一草一木,此时变得极为空旷,似乎都在无声提醒他,这里没有人在等你。
他忽然失掉了力气,垂下眸,面无表情地嗤笑一声。
笑自己白日做梦,笑自己痴心妄想。
正欲转身回去,忽然一道熟悉的轻笑在耳畔响起。
他怔忡抬头,随即撞进一双清凌的眼睛。
“怎么,”阮笺云冲他眨了眨眼,“是在找我吗?”
83. 倾诉
裴则毓静静地看着她,拢在袖中的小指蜷了蜷。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晦涩而低沉。
“……你不是走了吗?”
“谁说的?”
阮笺云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径直越过他,往房中走去。
“我方才是去厨房还食盒了。”
这人罕见这般模样,想来也是不愿被下人看到的,只能辛苦她跑一趟,亲自将食盒还回去了。
也正好晾晾他,叫他看清自己的心。
知道自己被她摆了一道,裴则毓抿抿唇,跟在她身后进了书房。
顺带将门一并带上,隔绝了所有声音。
一道纤细的背影站在桌案旁,微微侧身,回头看他。
裴则毓不语,只是几步上前,从背后将她抱住。
头埋在她修长温热的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京中贵女时兴用各种花汁调制香水,出行时喷洒在身上,以示芬芳动人。
但通常矫枉过正,弄得浑身浓香扑鼻,令人有些不适。
阮笺云不习惯用这些,所以身上只有皂角清淡的香气,混合了她自身的体香,尾调带了一点若有似无的甜,透过薄薄衣料,按摩着裴则毓紧绷的神经。
怀中被她整个人填满,连空旷的心房似乎也充盈起来。
阮笺云垂眸,将手轻轻覆在他拢在自己腰间的双手上,无声地陪着他。
其实裴则毓抱得太紧,梏得她的腰有一点痛。
但只要他舒心,这些便无所谓。
裴则毓抱了她一会,才松开手,改将人抱起放在桌案上。
阮笺云身体腾空,下意识抱紧他脖颈。
待身下挨到坚硬书桌后,才收了力道,改为松松搭在他肩上。
两人高低之势霎时逆转。
阮笺云回头望了一眼桌案,有些疑惑地看向裴则毓。
为何把她放在这?
似是知悉她心中所想,裴则毓抬起头,与她鼻尖抵着鼻尖,亲昵地蹭了蹭。
“要一直低着头,累。”
她在女子中肯定算得上身量高挑,可和高大的他站在一起时,还是有些不够看了。
连接吻都要一直低着头。
阮笺云闻言,无语之余,又生出一些欣喜。
能与自己说笑,看来是恢复了一点精力。
于是故作恼怒地竖起眉,冷笑一声:
“生得矮,这倒确实是臣妾的不是了。”
“那便劳烦殿下写一封和离书,你我好聚好散,再早日觅得一位身高九尺的皇子妃吧。”
那样就可以一直抬头仰望人家了,也省得他再嫌低头累。
裴则毓闻言,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笑。
眼前人生了一副好脾性,连佯怒都是显而易见的生疏。
纵溺之意都要从眼里溢出来了,嘴上却还在说什么“早日觅得佳偶”一类的昏话。
盯着她张张合合的唇瓣,想也不想,便覆了上去。
这下,那些让人不愉快的声音便即刻消失了。
一吻完,阮笺云颊色泛红,连喘息都有些急促。
她抵住裴则毓又要凑上来的唇,推开他的肩,斜他一眼:
“殿下见谅,一直低着头太累了。”
裴则毓心中好笑,一把将人打横抱起,从善如流道:“那我们去床上,便不用时刻都低着头了。”
阮笺云还没来得及反对,就被抛进了被褥里。
随即,一个高大的身影便覆了上来。
床抵着墙,她避无可避,只能被迫承受那人炙热的啄吻。
但那吻虽密集,却并未含任何情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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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只是单纯地想要身体接触。
无可奈何,便只能放任裴则毓落在眼睫、鼻尖、眉心上的吻。
闭眼等了半晌,吻潮方才停息。
阮笺云睁开眼,看到了落寞烛光下,裴则毓沉寂的眉眼。
这模样分明就是有心事。
她心下清楚,却并不出言催促,只是越过他,探身熄了那一根焰火跳跃的蜡烛。
满室重归暝暗。
天已经完全黑了,月亮缓缓升起,光却半点照不进室内。
今夜月色并不明亮。
阮笺云将五指插进他发间,模拟梳头的篦子,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按摩着他的头皮,口中哼着一支轻快的歌谣。
裴则毓枕在她怀中,静静听了一会,才出声道:“好听。”
“是什么歌?”
“不是什么出名的歌,”提起宁州,阮笺云神色柔软,“是一支我家乡的童谣。”
裴则毓没再继续问,只是往她颈间深埋了埋。
“以后多唱给我听。”
阮笺云轻声应好。
两人之间说完这一句后,便再无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眼皮愈发沉重,快要进入梦乡之时,听见裴则毓轻似无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母妃是被我害死的。”
这一句,不亚于平地炸雷。
阮笺云立刻清醒过来,瞌睡虫跑了个干净。
她环抱着他肩的手臂紧了一紧,轻声道:“胡说。”
“母妃听到你这么说,会难过的。”
黑暗里,裴则毓的面容晦暗难辨,看不出此时是什么神情。
他静默了一刻,道:“是真的。”
“我一直很后悔。”
后悔那日,自己为何要争着对上那一联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