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唤我一声小叔》
1.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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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二年,五月初一。
春和景明,草长莺飞,放眼望去,满是生机。
新帝登基伊始,朝堂大刀阔斧改革了一番,眼下正是缺人手的时候。
江家二郎江宗文凭着一手的好字和几分运气与才智,拍对了马屁,从小小的澶州县县丞直升为大理寺少卿。
如今,江少卿已经在京城立住了脚,买了新的宅院,打点好了一切,澶州的一家老小自是要一起跟着去京城的。
是以,澶(chan)州到汴京城的官道上,一行车队徐徐行驶着。随行的丫鬟婆子、护卫小厮足足有二三十人。长时间的跋涉虽然疲累,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笑意——那是对汴京城未来生活的向往。
唯独最后一辆马车上,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
江朝朝面色苍白,裹着薄毯昏昏欲睡,她的贴身丫鬟浣珠正用帕子给她擦着脸上的虚汗。
自打出生起,江朝朝就没有出过澶州城。她从没有出过远门,更是受不得这长途跋涉的苦,早在出发后的第二日,就病了。
大夫说,她是因为长时间不出门,邪风入体,受了风寒。也正是因为如此,四五日的路程,硬生生被拖成了八、九日。
下人们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埋怨的。毕竟是因为江朝朝,才让他们在路上辛苦这么许久。
再加上江朝朝每日用药,连马车都沾染了几分药香,除了大夫和熬药的婆子,再没有谁会轻易靠近这辆马车。就连随行的护卫,都离的远远的。
寄人篱下,就是这般。
还好,无论是浣珠,还是江朝朝,都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尽管心里有点不痛快,但嘴上并没有说什么。
主仆二人也尽可能的不去麻烦江家的其他人。毕竟,他们愿意为了江朝朝延缓日程,还让大夫每日给她瞧病,没有真的弃她不顾。
前几天刚病的时候,江朝朝终日昏睡着,清醒的时候很少,连药都是浣珠捏着她的下颌硬灌下去的。
尽管她咽下去的,还没有吐出来的多,但浣珠没有放弃过。幸而浣珠坚持,这几日,江朝朝的身体状况已经好了很多。
方才休息时,随行的大夫又来给她把了脉,根据她的身体状况及时调整了药方,粗使婆子熬好了药,送来了马车上,浣珠亲手喂她喝了下去。·
现在,药效上来了,江朝朝在发汗。整个人像是刚沐浴过一样,湿漉漉的。大夫说过,江朝朝目前的情况,最是忌讳再一次吹风受凉。
浣珠也无比小心,只好换着帕子来给她拭汗。
昏昏欲睡的江朝朝,却是一点都不安稳。
她在做梦。
梦里,她穿着朱红的嫁衣。
冲天的火光将阖府的红绸燃烧殆尽,她也因为吸入了大量的浓烟窒息,大火甚至要将她的尸身吞噬。
按理说,已经死掉的人是不会痛的。可江朝朝却觉得自己身临其境,她就像躺在蒸笼里,被大火炙烤着,连骨头都是疼的。
就在大火将拔步床烧尽,彻底吞噬她身体的那一刻,从外面锁上的房门忽然被大力踹开。一道高大的身影,冲入大火,直奔着她的尸身而去,视冲天的火光如无物。
江朝朝的潜意识里,知道那个人是谁——褚羡。
他并非是不害怕,并非不会受伤,她更是知道,喜床上躺着的那个她,已经是个死人了。
眼看着,头顶烧得正旺的架子床就要坍塌。她下意识冲那人喊道:“不要,不要过去。”
可他却像是没听到一样,抱起她的同时,一根和手臂差不多粗的木头冲着她的脑袋就要砸下来。
他挥了下胳膊,将她护在了怀里。尸身完好无损,褚羡的胳膊却被火棍砸中,他的袖子也跟着烧了起来。
“不要。”
江朝朝口中喃喃,浣珠攥着帕子,掌心覆着她的额头,满脸忧色:“小姐?小姐?”
“不要——”
江朝朝挣扎着,终于从那段噩梦中挣脱出来。她猛地坐起身,头脑却一阵发昏。嗓子也无比干涩,吞咽口水都带着几分滞痛。
“小姐,你怎么了?”
耳畔,浣珠的声音让她从那段经年的噩梦中彻底抽离,江朝朝缓缓回过神,看向她,眸子里闪过一抹不可置信:“浣珠?”
声音又哑又涩,浣珠听着,却兴奋地落下了泪。
“小姐,你终于醒了。”
在江朝朝的记忆中,浣珠已经死了,就死在江家在汴京新买的宅院里——江夫人给出的调查结果是:不慎失足,溺毙于花园的荷花池。
对于这个结果,江朝朝自然是不信的。
浣珠之所以叫浣珠,是因为她是鲁地渔民的女儿,遭了灾之后,流落到澶州城,被她买了回去。浣珠的水性是极好的,又怎么会被一个小小的荷花池给困住呢。
她知道,浣珠的死有猫腻,可直到她葬身火海,也没有找到浣珠被害的证据。反而是在她死了之后,魂魄流离浪荡,才让她发现了些许线索。
看着喜极而泣的浣珠,江朝朝又一次失了神。可脑袋始终昏沉,她想不起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我这是怎么了?”她问。
“小姐,你生病了,已经昏睡好几日了。眼看着再有两三个时辰就要进汴京城了,菩萨保佑,如今总算是清醒了。”
浣珠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将还有几分温热的茶水递到她唇边,又温声叮嘱道:“小姐,用过药之后,你出了很多汗,嗓音也有点哑,先喝口水润润喉吧。”
“好。”江朝朝终于把视线从浣珠脸上挪开,忍着痛应了她一声。
对于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来说,再没有什么能比好好活着更重要的事情。她再也顾不得早前学过的淑女姿态,一连喝了小半壶水,干涩的嗓子终于舒服了一些。
江朝朝:“你刚才说,还有两三个时辰就到汴京了?”
浣珠冲她点点头,收起茶杯后,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粗略给她讲了一遍。
江朝朝终于确认,她重生了。
“浣珠,这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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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你了。等进了城,你也好好休息一下。瞧这小脸,都瘦脱相了。”听着浣珠喋喋不休的话语,她不安的心,逐渐平稳下来。
“浣珠不辛苦,小姐才辛苦呢,这几日都没有好好吃东西,我去给你寻点点心过来,顺便再让大夫给你把把脉。”说完,不顾江朝朝阻拦,浣珠利落掀帘,跟车夫耳语两声后,下了马车。
转瞬,马车里只剩下江朝朝一个人。
她的神色逐渐变得冰冷,潋滟无双的杏眸,像是淬了毒,再没有半分笑意。
如今的这一队人中,也只有浣珠,是真心实意的对待她。至于江家的其余血亲,表面上笑语盈盈,背地里却恨不得她明日便去死。
可偏偏,这十五年的相处,她没有看透这些人的假面。还只当她们天生冷情,才处处顾及不到她。
澶州城里,人人都道:江朝朝是个怙恃尽失,被叔父一家好心收养的孤女。
而江宗文夫妇也正是因此赢得了一个好口碑。
可澶州城的那些不知道,朝廷每年给她父亲发放的阵亡抚恤金,从来都没有到她的手里。如果不是舅舅每个月都派人汇银钱到澶州,她每个月的零用钱连个好一点的胭脂都用不起。
时间一久,人们也都忘记了,澶州城的那所老宅,更是由她父亲出资购买的。他们鸠占鹊巢而不自知,甚至还将她的住所安排到了最偏远的一处宅子里。
她的祖母周氏,满心都是她那个不学无术的堂弟。
她的叔父江宗文,只知道在官场上钻营。她的叔母孙氏,更是披了层伪善的面皮,表面上对她千般好,背地里却嫌恶她处处抢了堂妹的风头。
到头来,她反倒成了寄人篱下的那一个。
江家那些所谓的血亲,还不如路边买的小丫鬟对她上心。
与此同时,最前面的一辆马车上。
“娘,咱们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到汴京城啊?赶这么多天路,我腰都快断了。”身着一袭碧色锦衣的娇俏小姐端坐在软垫上,却神色恹恹,满脸都写着不高兴这三个字。
江唯,江宗文和孙芳菲的女儿,也是只比江朝朝小三个月的堂妹。
“小唯乖,再忍忍,刚才护卫长不是说了嘛,还有两个时辰。”孙芳菲也是一脸的倦容。
江唯:“都怪江朝朝那个死丫头,什么时候生病不好,偏偏赶到咱们去汴京的好日子。”
说起江朝朝,江唯的态度并不好。
和绝大多数的澶州百姓一样,在江唯的心里,江朝朝只不过是一个寄住在她家里的客人而已。而且,还是一个带有扫把星属性的客人。她一直认为,江朝朝这个人命不好。不然,怎么会先后克死了她的母亲和父亲。
虽然她平日里堂姐长、堂姐短的叫着,但她的心里,其实是厌恶江朝朝的。
不仅是因为江朝朝长得比她美,最重要的,她认为江朝朝空占着江家大小姐的这个名头。明明她才是她爹娘的嫡长女,可偏偏,澶州的那些人每次提起江家大小姐,说的都是江朝朝,而非她江唯。
2.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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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芳菲心里也对江朝朝气极。
江唯的那些话,也刚好是她心里想的。但她是长辈,无论对江朝朝有多么不喜,那些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万万不能说出口。
江唯就不一样了。
孙芳菲实在是太了解自己的这个女儿了,如果不让她把这口怨气给撒出来,她怕是要闹腾好一阵。与其让她在眼前闹腾,还不如让她发泄出来,左右马车上没有外人在。
江唯心里本就不愿让江朝朝和她共富贵,又因着江朝朝的病情,赶路的时间生生被拉长了将近一半。
家里最为宽敞、舒适的一辆马车被祖母占着,江锐这个臭小子坐了两天普通马车后,也缠着闹着和祖母坐在了一处。
其余的马车,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普通马车,空间窄□□仄不说,还很颠簸。如今,她坐在马车里,纵然多垫了几层软垫和腰枕,身子骨也快要被颠簸散架了一般。
如此,江唯心里,对江朝朝的怨念又多了几分。却全然忘记,当时提出延缓赶路时间的,是祖母周吟。这一行人中,除了生了病的江朝朝,也就只有祖母最受不得长途颠簸。
“升官本来是件大好事儿。咱们一家人来汴京享福无可厚非,为什么非要带上江朝朝这个拖油瓶啊。”
江唯郁闷嘟囔道:“要我说,咱们将她扔在澶州的老宅子里一辈子才好,免得她一出门,就抢女儿的风头。”
说完,她把脑袋靠在了孙芳菲的肩膀上。
“马上就要到汴京了,这些话你在我面前说可以,在旁人面前,可莫要吐一个字。我儿,可记住了?”
“哎呀,娘,女儿晓得的,女儿又不是真的蠢笨。”
孙芳菲温柔抚了抚她的脑袋,语气温柔,眼神却说不出的狠厉,“是了是了,数你最聪慧。”
“可是娘,女儿不想日后到了汴京,旁人提起江家大小姐,想到的都是江朝朝。”
说到这儿,江唯温婉的面颊上浮现出一抹完全不符合她这个年龄的狠毒和嫌恶,孙芳菲也在琢磨着别的小算盘,并没有注意到自家女儿的异样。
“何须将她放在心上。”孙芳菲柔声宽慰她:“马上就要到汴京了。等入了城,我儿便是大大理寺少卿的嫡长女,前途一片大好。而江朝朝呢,不过是被我们家收留的孤女罢了,能有什么大造化?”
果然,江唯被她这段话哄得眉开眼笑,又缠着她撒了好一会儿娇。但一开口,仍有几分掩饰不去的忿忿:“也不知我爹是怎么想的,待她竟比我这个亲女儿还要上心。好不容易寄回一封家书,还总朝朝长,朝朝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江朝朝才是他的亲生女儿。”
“快快住口。”孙芳菲轻拍了下她的胳膊,低斥道:“你一个女儿家,从何处学来的这种混不吝的话?若是叫旁人听了,传扬出去,你还怎么嫁人?”
就算孙芳菲再没见识,她也知道,堂而皇之议论自己的父亲,着实不应该。甚至,她忽然有些后悔早些年没有好好教导女儿,是她这些年太过纵着她,才让她如此口不择言。
“如果我们还在澶州也便罢了,可我们要去的,是遍地都是勋爵人家的汴京,官家近地,以后万不可像现在这般口无遮拦。”
无论是神情还是语气,孙芳菲都一反往日的温和与纵容,前所未有的严肃起来。
除了父亲,还从来都没有人用这样冷冰冰的态度对待她。
就连祖母,也没有过。
尤其这样对待她的人,还是向来对她无有不一、宠爱有加的母亲,江唯觉得很是委屈。
刹那间,她红了眼睛,连说话都带着几分哭腔:“娘,女儿说的是事实嘛。自从爹爹升迁去了汴京,寄回来的那些书信,一次都不曾提及我和锐儿,却频频提起江朝朝。明明我和锐儿才是他的孩子。”
可他偏偏只记挂着江朝朝。
孙芳菲听了她这话,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因着女儿的面容与她年轻时候无比相似的缘故,平日里对她颇为娇惯。和儿子相比,女儿的确更缠她一些。她也对女儿格外娇惯,就连江宗文从汴京寄回来的家书,也都是她和女儿一起研读。
往日,她猜测女儿之所以不喜欢江朝朝,或许是因为她秾艳惊人的容貌。只要江朝朝在,她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就会吸引绝大多数人的目光。
所以,在不知不觉中,江唯对江朝朝的感情也产生了变化。从一开始对堂姐的依赖、羡慕,发展到如今的嫉妒,甚至是厌恶。
平日里,她也顾及着女儿的情绪,尽可能不让两人碰到一块。
可就算是这样,她还是看到女儿因为江朝朝变得失控、尖锐。她竟不知,那些书信竟然让她的女儿委屈至此。
这一刻,看着江唯歇斯底里的委屈模样,孙芳菲甚至对江宗文心生怨怼。
是啊,那么多书信,为什么每一次都不忘提及江朝朝,自己的亲生儿女却一次都没有提及起呢。
仿佛他不提,她这个婶母就会虐待她一样。
就算她再不喜欢江朝朝,看在朝廷每年派发下来的大额抚恤金,她也不会把江朝朝抛之脑后的。
更何况,她上面,还有一个说一不二的婆母。她再怎么重男轻女,江朝朝也是她的亲孙女。无论如何,面子上也要过得去。
尽管如此,孙芳菲并没有在江唯面前流露出一丁点对江宗文的不满。
“娘知道,我们小唯受委屈了。”孙芳菲用帕子给江唯擦了擦眼泪,将她揽在怀里,温声开解道:“不哭了啊,马上就要进城了,眼睛哭肿了还怎么见人啊。”
江唯扭了两下肩膀,却没能挣脱母亲的怀抱。
孙芳菲叹了口气:“娘知道,你不想让江朝朝住在我们家,更不想让她跟着我们去汴京。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谁让她是你亲堂姐呢。”
江唯没说话,她想起澶州城首富张员外家中长得俊秀无比的幺儿张和,眼泪流得更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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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她先遇到的张和,可张和每次遇见她,都是在同她探问江朝朝的喜好。
孙芳菲:“她不会一直住在我们家的。娘向你保证,等我们在汴京安稳下来,早早将她打发出去,可好?”
江唯:“真的?”
孙芳菲:“自然是真的。娘也不喜欢她,长得跟个小妖精似的。”
“那娘怎么还会放任她在我们家住这么多年?”
江唯抬头,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一些异样。她也算了解自己的母亲,依着母亲的性子,她若是不同意,江朝朝是不可能一直住在她家里的。
“行吧,娘告诉你。但你必须跟娘保证,这件事情,必须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能告诉。”孙芳菲知道自己女儿的性子,只要是她在意的事情,就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江唯再三保证之后,孙芳菲才缓缓开口。
尽管马车里只有她和江唯两个人,但她还是把声音压低了几分。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我儿可知,每年朝廷都会差人送一大笔银钱到咱们家?”
江唯回忆了一会儿,她的确碰见过几回。她先是点了点头,又问:“那不是朝廷每年给我爹的俸禄吗?”
孙芳菲嗤笑一声,眸子划过一抹对江宗文的不屑。
“你爹哪里有那个能耐。那是朝廷派发给你大伯父的阵亡抚恤金。你爹三年的俸禄加一块,都抵不上你大伯父一年的抚恤金呢。”
提起江宗保,孙芳菲的神色也变得有些恍惚。她与江宗保、江宗文兄弟青梅竹马,自幼一起长大。
江宗保和江宗文虽是亲兄弟,但无论是相貌还是能力,江宗文全都比不过哥哥。她年少时,也曾对江宗保倾心。可他的眼里,却始终没有她,反而娶了一个貌美的京城女子为妻。
退而求其次,她才和江宗文成亲的。
也幸好她江宗保当年看不上她,不然守寡的就是她了。
大理寺少卿这个职位,虽然在汴京算不得什么。但与之前的澶州县丞相比,已经算是高官了。
如今的她,儿女双全,丈夫高升,比那个难产而亡的京城女子不知道要好多少。纵她生前貌美,纵江宗保满心都是她,现在她的女儿还不是得在她孙芳菲的手底下讨生活。
“娘,我大伯父生前,是个很大的官吗?”
爹爹曾告诫过她,不轻易在家里提及她这位大伯父。祖母年龄大了,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能让她伤心。
所以,家里很是忌讳提及她这位大伯父。
也正是因为如此,江唯江唯只知道,她的大伯父行伍出身。死在沙场,连尸身都不曾送回家乡。其余的,她就不太了解了。
江唯打断了孙芳菲的回忆,问:“大伯父他很厉害吗?比我爹还要厉害?”
“嗯,你大伯父他很厉害,是个大将军呢。可惜——”孙芳菲回神,早逝少年的音容却像是篆刻在她脑海中一样,挥之不去。
3.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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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唯安静好半晌,她想起江朝朝那张和江家所有人都不怎么像的脸,忽然问道:“娘,江朝——堂姐她,和大伯父长得像吗?”
孙芳菲摇头:“不像,她长得更像她母亲,那个叫胭脂的高门贵女。可惜,红颜多薄命,生个江朝朝也能要了她的命。”
“要我说,是江朝朝的命格太硬才是。”江唯对江朝朝始终喜欢不上来,恨不得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她身上。
“我儿说的是。”
孙芳菲无奈笑了笑,抬手抚了下江唯簪在发间的精巧金簪,说:“若是我们不收留江朝朝,单凭你爹那点微薄的俸禄,我儿又怎么戴得起这么好看的发簪呢?”
“还有你箱笼里那些柔软贴肌、样式精美的华贵锦衣,随便拎出来一件都能抵你爹一个月的月俸。澶州城里,也就几个员外家的女儿舍得买。如果江朝朝不住在我们家里,朝廷派发下来的抚恤金,自然也就不会再送到我们家。”
江唯咬咬唇,不说话了。
早些时候,她以为家里的吃穿用度花的都是父亲的月俸。
不得不承认,容貌方面,江朝朝已经胜她一筹了,她便不允许江朝朝在其他方面也越过她去。
尤其是在吃食方面,还是在穿着打扮上。
她明里暗里示意家里的那些下人克扣江朝朝的用度,却怎么也没想到,那些钱竟然不是出自她父亲的月俸。
她讨厌江朝朝是真,可她喜欢漂亮的裙衫和首饰也是真。
忽然间,江唯的心情变得很复杂,甚至是屈辱。
她也是个人,也有自尊心。她有点接受不了自己引以为傲的那些锦衣玉食的生活竟然是用江朝朝父亲的抚恤金搭建出来的事实。
如果非要她在这两者之间做一个取舍,那她宁愿不去占江朝朝的便宜,免得日后让人知道了说她厚颜无耻。就算日后让她过回没有锦衣玉食的清贫日子,她也是愿意的。
这样想着,她脸上浮现出一抹孙芳菲再熟悉不过的倔强神色。
以往,她每次被父亲或者祖母骂了,都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没有十天半个月,消不了气。
孙芳菲知道,自己的女儿就算是为了脸面,短时间内花钱也不会大手大脚。她甚至会在即刻提出,让江朝朝立刻从她的家里搬出去的要求。
但孙芳菲也知道,她的这个女儿,虽然清高,却更爱物质。以利诱之,她自会妥协。
余光从江唯脸上挪开,孙芳菲拿起一旁的丝绸团扇,轻摇两下,继续说道:“更何况,我们马上就要到汴京生活。听说,汴京的物价要比澶州城贵好几番呢。”
江唯依旧没有说话,但耳朵却时刻听着,生怕遗漏了只言片语。
“在我们出发之前,娘特意去了张员外家里问询过汴京的情况。听张宅里的管家说,汴京有一处名为樊楼的食肆,足足有三五层楼高呢。娘还听说,樊楼里聘用的厨子,好多都是从皇宫里出来的。可惜,就是价格有点贵。张管家说,在樊楼吃一顿饭,就要花你爹一个月的月俸呢。”
孙芳菲缓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汴京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天子脚下,寸土寸金。你爹辛辛苦苦干一年,也就只能在樊楼吃十来顿。”
江唯听了这些,脸上的坚定消弭无踪,她开始犹豫、挣扎。
她知道,娘亲所言非虚。
早在两年前,张和就随着张员外来过汴京,她听张和不止一次说起过汴京城的繁华。她首饰盒里那两支掐丝珠钗,就是张和从汴京带回来送给她的。
她一直舍不得戴。
不仅仅是因为那两支珠钗工艺精美,一看就价值不菲。最主要的,那两支珠钗,原是她与江朝朝一人一只。张和来江府做客那日,是她着人把江朝朝支出了家门。不得已,张和才托她转交。后来,她的确给了江朝朝一只簪子。不过却是从澶州城的寻常首饰铺里买来的。
也许是因为做贼心虚,那两支簪子,她也只有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才拿出来佩戴一番。
想起张和,江唯心里那点对江朝朝愧疚很快消失不见。
她又开始嫉妒她的堂姐。
同时,也发现了些许不对劲的地方。
“娘,大伯父的抚恤金都在你手上。那江朝朝手里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平日里,她出手可是阔绰的很,甚至舍得给浣珠那个臭丫头买祥云楼最新款的首饰呢。”
江唯一脸郑重:“莫不是娘亲背着我,给了她双份的零用钱?”
孙芳菲摇头,说:“你们每个月的零用钱是你爹爹定的,每个人都一样。她又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怎么会给她双倍?有那个闲钱,我宁愿省下来,给我的唯儿攒嫁妆。”
江唯面露赧(nan)色:“哎呀,娘,说这些做什么?女儿还不想嫁人呢。”
孙芳菲只是笑笑。
江唯又说:“那她手里的钱是哪来的?莫非是我爹爹给的?也不对啊,我爹每到月末,跟同僚应酬,都还要给娘要钱。他才没那个闲钱去给江朝朝。”
“莫非是祖母?我就知道,祖母最不喜欢的就是我。”江唯又一次生起气来。
孙芳菲:“快别嚷了,一会儿让人听见了,传到你祖母耳中,她又要罚你。”
“你祖母虽不疼爱你,却更讨厌江朝朝。更何况,如今我才是江家的当家主母,自锐儿出生后,库房的钥匙你爹也从你祖母那儿要了回来,一同交到了我的手里。你祖母手里那几个钱,她自己都不够花,又怎么会舍得给那个贱丫头。”
是了,因着孙芳菲不喜欢江朝朝母亲的缘故,背地里总是用‘贱丫头’来称呼江朝朝。
早些年,她无意间听江宗保提起过他妻子的家世,好像是汴京城的世家贵女。不过家族没落了,不然也不会嫁给江宗保。
如今,她死了,她的女儿养在她的手里。孙芳菲每每不高兴,便喜欢用那些低贱的话语来羞辱她。
尽管她用这些话来骂江朝朝的时,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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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四下无人。但仍觉过瘾。
“不是娘给的,也不是爹爹与祖母给的,那她手里那些银钱又是从哪里来的?”江唯实在好奇,心里更是藏不住半点话。
“娘正要与你说这件事情。”孙芳菲正了正神色,说:“她手里那些钱,应该是她舅舅每个月都托人给她送来的。”
江唯诧异:“舅舅?她还有一个舅舅吗?为何从来不曾听说过?她那个舅舅很有钱吗?竟每个月都给她送。”
“或许吧。”
世家再没落,也不是她们这等普通人可以比拟的。
孙芳菲敛眸,声音也比刚才要低一些,“你爹他不喜欢和我说起官场的那些事情,我只知道,她舅舅也是行伍出身。他和你大伯父,就是在战场上认识的。”
孙芳菲又言:“听闻,她那个舅舅是汴京本地人。他在行伍里混迹了多年,职位应该不会很低。你爹爹今年初到汴京,不宜得罪了他。所以,无论如何,你不能再像以前在澶州时那样欺负她。我儿可明白?”
江唯似懂非懂点点头。
孙芳菲还想说些什么,不等开口,马车外忽然迎来一阵骚乱。紧接着,外面传来嬷嬷的声音:“夫人,刚才浣珠过来传话,大小姐用了药,现下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了。”
母女二人对视一眼,神色各异。
“谢天谢地,这小祖宗可终于醒了。嬷嬷,烦劳你去告知老夫人一声,免得她一直悬着心。然后再去大小姐那里问一下,有什么缺的少的,及时安排下去。还有,再让随行的大夫去给她把脉,看看可还有哪里不妥。”孙芳菲掀开车帘一角,神色激动,端的是一副好婶母的姿态。
嬷嬷应声离去,一一照办。
没一会儿,车外又逐渐恢复了平静。
“娘知道,我儿委屈,不愿将就。但娘与你保证,待我们在汴京立住了脚,便早早将她打发出去,可好?”
“好。”
-
不多时,浣珠腾腾腾跑回来。虽然疲态尽显,但脚步是轻快的。江朝朝坐在马车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车速缓缓降下,车帘被掀开一角。浣珠动作麻利地爬上马车,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
“小姐,等急了吧。我给你拿了些糕点,你先垫下肚子。”
“好,辛苦你了。”
看着在窄小车厢里忙前忙后的浣珠,江朝朝终于从恍惚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同时,也在提着着她,她是真的重生了。而且是在从澶州去汴京的路上,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间节点上。
眼前的浣珠,面容虽然有几分憔悴,但她的眼睛里是有光的,整个人都充满了活力。不像上一世,江府的下人将她从荷花池里打捞上来的时候,五官都泡涨了。
如今,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由,让她重活一次。
既然老天眷顾,那她就一定不会再让那些不好的事情发生。
这一世,无论如何,她都要把浣珠护下来。
4. 第 4 章
-
江朝朝正看着浣珠愣神,外面又一次传来一阵嘈杂。浣珠挑开车帘看了一眼,说:“小姐,是姚嬷嬷领着杨大夫过来了。”
姚嬷嬷原本是江唯的奶母,江唯断奶后,孙芳菲已经将姚嬷嬷辞退,奈何江唯夜间总是哭闹,任谁也哄不住。没有办法,她只好重新将姚氏聘用回来。
久而久之,孙芳菲也习惯了她的存在。江唯长大后,孙芳菲便将姚嬷嬷调回了自己身边,让她帮忙打理一些家务琐事。
姚嬷嬷也因此在江家站住了脚,而不是像江朝朝的奶母一样,孙芳菲说赶走就赶走,根本没有过问过江朝朝的意见。
上一世,江朝朝就看出来了,姚嬷嬷是个极善钻营的人。她很会讨好当家主母,背地里,没少帮孙芳菲主意。当然,明里暗里,她没少给江朝朝使绊子。
在江朝朝的心里,姚嬷嬷、她的婶母孙芳菲以及堂妹江唯,都是一丘之貉。尤其是姚嬷嬷和孙芳菲,彻彻底底的两只笑面虎,连心肝都是黑的。
但现在,还不是与她们撕破脸的时候。
片刻,车厢被敲响,姚嬷嬷的声音也随之传入江朝朝的耳中。
“大小姐,夫人听说你醒了,特意让我带杨大夫过来复诊。”
江朝朝垂首,隐去眸中的阴郁,温声道:“浣珠,请嬷嬷和大夫上来。”
尚有几分沙哑的声音,伴着车轮碾过路面的吱呀声响,一起传入姚嬷嬷耳中。
姚嬷嬷神色一怔,偏头看着随风摆动的车帘,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大小姐说话的语气有点奇怪。
和往日相比,仿佛多了几分冷淡和疏离。
她正疑心着,车帘忽然被掀开一角。
江朝朝苍白消瘦的面颊映入她眼帘的同时,马车里又响起浣珠的埋怨声:“小姐,你快放下帘子。你病还没好呢,万不能受风。”
“姚嬷嬷,是我自己的身体不争气,麻烦你了。可惜我还病着,不能亲自迎你上来了。”说完,她像是真的被风给呛到了一样,捂着胸口咳了两声,脸上反倒多了一抹红晕。
江朝朝的语气亲和客气,望向她的眼神也隐隐夹杂着几分巴结和讨好。是她熟悉的大小姐无疑,刚才的种种,许是错觉也是不定。
姚嬷嬷自顾想着,又故作姿态,受宠若惊地说:“大小姐说的是哪里话,这都是我们这些做奴才应该做的。浣珠说的对,这马上就要到汴京了,大小姐万不可能再受风,还是快些放下帘子,好好坐回去吧。”
她一边说,一边后退几步,生怕江朝朝的病气咳到她身上来。
为了掩饰这些动作,姚嬷嬷把跟在她身后的杨大夫往前一推,又说:“马车逼仄,老奴就不上去添乱了,还是让杨大夫自己上去,好好为大小姐复诊一番吧。”
姚嬷嬷叮嘱道:“杨大夫,你且仔细为大小姐诊治,夫人还等着回话呢。”
杨大夫颔首。
说话间,马车彻底停稳,杨大夫攀爬上来。
“那就辛苦嬷嬷在外候着了。”江朝朝说完,放下了车帘,浣珠不放心,又亲自把帘子扯得更严实一些,生怕有凉风灌进来。
杨大夫不是澶州人,是江宗文从汴京的药庐里请来看顾周吟的。老祖宗年纪大了,他身为儿子,担心老母亲受不得长途跋涉,所以特意花了大价钱请来的。
不曾想,老祖宗身子硬朗,倒让江朝朝给遇个正着。
“大夫,我们小姐如何了?”浣珠问。
杨大夫:“姑娘病得厉害,眼下只是头脑暂且清醒过来,断不可掉以轻心。日后还需好生将养,不可受风受凉,按时用药,免得留下病根。”
没一会儿,杨大夫从马车上下来。姚嬷嬷询问情况,他只好把刚才在马车里对江朝朝说过的话重新说了一遍。
目送杨大夫离开后,姚嬷嬷又随着江朝朝这辆马车行了好一会儿,嘴巴也没闲着。话里话外,都是在说江二夫人在她生病的这段时间有多么着急。
“大小姐有所不知,您虽然不是二夫人的亲生女儿,可好歹也是在她跟前养大的。您一病倒,夫人她也跟着忧心。这几日,夫人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整个人都憔悴了很多。8”
说到这儿,姚嬷嬷还用手绢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眼泪。
“还好唯姐儿懂事,寸步不离地守在太太身边,悉心照料了多日,太太这才没倒下。”
江朝朝听着,神色越发讥诮。
上一世的江朝朝,还真的被她这段话给唬到了。
那时的她,真的以为她那位婶母迟迟不露面,是因为这些时日过于忧虑她的身体给累倒了。
所以,在到达汴京城后,江二夫人提出的那些苛刻无比的条件,她心里就算是不愿意,也依旧按照她的要求尽可能去做到最好,不去给江家添麻烦。
可最后却落得那么一个下场。
“烦劳嬷嬷转告婶母,多谢她的挂念,朝朝此生都不会忘记的。”
江朝朝神色冷淡,口吻却异常温软。这一次和姚嬷嬷说话,她没有掀开帘子。毕竟,杨大夫都说了,要她尽可能少吹风。
姚嬷嬷也没察觉到任何异样,又继续说道:“对了,大小姐,夫人还让我问你,可还有什么缺的?马上就要进城了,老奴一并给你置办齐全。”
这句话,她也只是随口一问。她们都知道,江朝朝的性子最是绵软,根本不会在马车行进的过程中提出什么要求。
姚嬷嬷的声音很大,随行的不少护卫都听见了这话。
“婶母费心了。”马车内安静了一瞬,江朝朝从车窗探出头,神情羞涩,又有点难以启齿:“我还真有件事需要烦劳嬷嬷。”
姚嬷嬷正准备离开,听了她这话,大步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向她投去讶然的目光,“大小姐,但说无妨。”
“我病了这么久,终日昏昏沉沉,吃了药总发汗。携带的那几件换洗衣服,全都沾了病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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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来得及清洗。如今身上穿的最后一套,也被汗给打湿透了,黏腻腻的贴在身上,极不舒服。”
江朝朝说完,抬眸看了一眼四周,临近马车的几个随行护卫果然都支棱着耳朵听着她和姚嬷嬷的对话。她这幅病西施的神态,落在旁人眼里,便是羞怯到难以启齿,又不得不开口。
“马上就要进城了,听闻城门口还要检查路引。”她垂下眸子,咬了咬唇,刻意把声音压低几分,却又不至于让旁人听不清楚。
“我记得堂妹在临行前特意成衣铺子里买了好几套衣服,能不能烦劳嬷嬷,去帮我向堂妹借一套来穿。”
姚嬷嬷倒吸一口气,没有马上回复她。江唯的那些新衣服,哪一套都价值不菲。她没有想到,江朝朝会盯上那些。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江朝朝是在故意为难她。
可江朝朝说的那些话,又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她随着马车行进的这段时间,的确嗅到了一阵浓郁、且说不上好闻的中药味道。
“嬷嬷,我不想在城门口衣冠不整。”转瞬,江朝朝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蛾眉轻蹙,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一样,“如果嬷嬷觉得为难,那就算了。”
说完这话,江朝朝收回视线,掀开的帘子一角也缓缓放下。
姚嬷嬷明显感觉到随行的护卫群安静了一瞬,些许探寻的复杂目光也落在她身上和江朝朝的那辆马车上。
她心里咯噔一下,赔出一张笑脸,殷勤道:“不为难,这有什么为难的,不过是一件衣裳罢了。”
虽这样说,可姚嬷嬷的心都在滴血。临行前,江唯的那些包裹是她帮着一起收的,她最是清楚那些衣服的价值。每一件,都是二小姐精挑细选出来的,如果二小姐知道了,非得闹炸锅才是。
一帘之隔,姚嬷嬷看不见江朝朝冰冷的神色,只听见她小心翼翼试探的声音:“嬷嬷说的可是真的?二妹妹当真舍得把衣服借给我?”
“大小姐说笑了,一件衣服罢了,二小姐自然是舍得的。”姚嬷嬷笑得更谄媚了。
“虽然二小姐平日里爱玩闹,但她心里还是很亲近大小姐的。您稍等,老奴这就去拿衣服。”说完,姚嬷嬷匆匆离开。
马车内,浣珠好奇打量了江朝朝一眼,指了指角落里的那口小木箱,凑在她耳边低语:“小姐,你是不是记错了?咱们还有干净的衣服。我特意给你留出来的,用香薰着,箱子又是密封的,不会有药味。就等着进城的时候穿呢。”
“傻丫头。”江朝朝的神色柔软下来,她抬手揉了下浣珠的脑袋,说:“这么多天,你每天照顾我辛苦了。你肯定也没有干净的衣服了。那一件你来穿。”
浣珠愣了下:“小姐,这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见她还想推辞,江朝朝又说:“我是小姐,听我的。”
浣珠点头,欣喜应了声好。她把食盒打开,递了块糕点到江朝朝手上,脸上又生出几分忧虑。
5.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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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再三,她才开口:“浣珠知道,小姐待我好。可小姐,我还是觉得此举不太妥当。就算姚嬷嬷自作主张把衣服拿过来了,二小姐也会不高兴的。”
“她肯定还是会像之前一样,指使下人欺负你的。不然,这件事情还是算了吧?”
连浣珠都能猜到,她刚才那番话一说出口,姚嬷嬷就算是为了江唯的脸面,也不敢公然拂逆了她的意,无论如何都会把衣裳送到她面前。
江朝朝勾唇,眼底浮出一抹嘲弄的笑意。浣珠被她盯得有点发毛,忐忑问了句:“小姐,你怎么这么看着我?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江朝朝摇头:“没有,你说得很好。往日里,我只知你机敏,性子稳重,却不知你竟通透到如此地步。也难怪——”
浣珠:“难怪什么?”
“没什么,你也一起吃。”江朝朝咬了一口糕点,又干又涩,难以下咽,剌得嗓子生疼。
也难怪,她们就算手染鲜血,也要把浣珠从她身边除去。
也是,她们既打定了主意要吃她的绝户,又怎么会允许她的身边有像浣珠这样心思玲珑的丫头存在呢。
人心凉薄,在权势和财富面前尤为明显。江家这些人,就连赋予给她的那一丁点的亲情,都沾满了算计和谋划,全无真心。
幸而,她死后,魂魄没有立即归入九幽。在尘世飘荡百年,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到了许多事情,包括江家人的真面目。
她们之所以敢如此,不过是认为她是个没有倚仗的孤女罢了。
上一世,也许寄人篱下太久,温水煮青蛙一般,她的性子逐渐变得懒怠,最是不喜横生枝节。很多琐碎的事务,就算是吃点亏,她也总是会下意识选择最便捷的解决方法。
也正是因为她一次又一次的隐忍退让,才会让她的婶母、堂妹,甚至叔父的胃口越来越大。
祖母和叔父一家白白享用了阿爹这么多年的阵亡抚恤,也算是她帮父亲尽了孝道。往后,江朝朝的江,就只是江宗保的江。
至于江家那些人,如若她们能够安分守己也便罢了。不然她一定会让她们付出应有的代价,连同上一世的两条人命一起。
此番回汴京,她要让那些人知道,她江朝朝就算是怙恃尽失的孤女,也容不得她们那般欺辱她。
在这世上,她并非只有江家这些血亲,她还有一个身份顶顶尊贵的舅父——初登大宝的景和帝,黎越。
江家给不了她得倚仗,她的母族可以给。
上一世,受了孙氏的蛊惑,她和舅父并不是那么亲近。
自舅父与她相认后,孙氏日日耳提面命,时常给她灌输君臣之礼,以及舅父雷厉风行的一些狠厉手段。
再加上舅父早年的确混迹行伍,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她着实有点害怕,逐渐和舅父变得生分。
上一世,舅父待她如亲人,而她待舅父却是君臣。舅甥关系一度很疏离。
殊不知,她的好叔母,自从知晓了当今圣上是她的舅父后,就暗暗谋划着如何从她身上为她那双儿女获取最大的利益。
直至她死后,舅父不惜一切代价,寻出了谋害她的凶手。舅父登基后,虽总黑着一张脸,却鲜少像那日一般情绪失控——天子一怒,血流千里。
而孙氏总是在她耳边念叨的那些手段,最后也被舅父用到了伤害她的那些人身上。
她死后,也就只有褚羡和舅父还记得她。
仔细想想,她之所以能够在澶州安然长大,也是多亏有舅父的照拂。
如果不是舅父暗中提点江宗文,她这位好叔父怕是想不起她来。毕竟,他连自己的那双儿女都不怎么放在心上。而她,怕是也会早早就殒于孙芳菲的暗暗磋磨之中。
这个时候,整个江家,也就只有江宗文知晓舅父的真实身份。如果不是她已经活过一次,连她自己都还蒙在鼓里。
在澶州长大的这些年,她只知道,自己有一个和父亲一样出身行伍的舅父。
父亲去世后,舅父每个月都会托人给她捎来东西,包括但不限于银钱、好吃的点心、精致的衣服,以及一些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小玩意儿。
但他从来没有亲自来澶州看过她。
上一世,她也的确不止一次猜测过,舅父之所以不来看她,是不是因为不想接管她这个累赘。
可后来,她才知道,舅父之所以不亲自来看她,是为了要保证她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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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些年,朝堂正值动荡,内忧外患,混乱不堪。先帝昏庸无道,听信宦官佞臣的谗言,肆意诛杀郡王、藩王。
为了保全身家性命,黎雁带着胞弟黎越隐姓埋名,悄然离开了汴京,最后落脚于澶州远郊的一处宅院。
待一切都归于平静之后,黎越隐去了自己郡王的名头,以寻常百姓的身份投身行伍。
也是在那时,他结识了同在行伍中的江宗保。后来,两人意气相投,肝胆相照。
江宗保也因此和黎雁相识。
没多久,两人就成亲了。
为着黎家兄妹的安全着想,江宗保并没有说出两人的真实身份,只说黎雁名为胭脂,有一个投身行伍的兄长。
也正是因为如此,就连江家老祖宗,都不知道胭脂的真实身份。后来,黎雁难产而亡。
江朝朝和奶母被留在江家老宅,由周吟看顾。
可周吟却是个重男轻女的,每每见了江朝朝总要嫌弃一番。
大多时候,江朝朝都是由奶母照看。
后来,奶母实在是看不过去,把这件事情隐晦告知了江宗保。江宗保知晓后,特意给奶母出了双倍的月钱,托她务必仔细照料。
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不放心。和黎越商议过之后,开始两边跑。白天,他去卫所。晚上,回家陪朝朝。
原本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可先帝却始终没有停止他的暗杀行动。
江朝朝五岁那年,一次剿匪行动返程的途中,黎越和江宗保所在的小队遭遇了伏击。为了保护黎越,江宗保不幸身亡。
先帝豢养的那群爪牙,都是狗鼻子,手段又阴毒,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他担心汴京来的那些人会查到两人的关系,进而用江朝朝的性命来威胁他。
所以,即使他侥幸逃脱,也没有再回澶州,而是每个月都托人辗转给江朝朝送东西。
整整十年,每个月都不曾落下。
两年前,先帝驾崩的一个时辰后,太子也不知被何人药死,宦官大总管康白扶贵妃的三岁小儿登基为帝。
贵妃垂帘,宦官弄权,江山更是风雨飘摇,各地起义军纷纷突起。
三个月后,黎越率大军攻入汴京,登基为帝。
继绞杀宦臣,毒了贵妃,囚禁幼子等一系列举动之后,又开始一点一点收拾朝堂中的蛀虫。
一年多的时间,朝堂终于得到清肃,边疆也逐渐□□。囚于府邸的幼子,也因一场风寒辞世。先皇唯一的子嗣,也不存于世。
这个世上,再没有人能够威胁到他的皇位,也再也不会有人,敢用亲眷的性命威胁于他。
黎越终于有时间可以忙活自己的事情。
自然而然的,他想起那个寡居在澶州城的小丫头。在这个世上,她何尝不是他唯一的血亲。
他自知,身为舅父,对她做的实在太少。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将江宗文从一个小小的县丞直升为大理寺少卿。不管日后如何,他想给江朝朝多一份倚仗。
想到这儿,江朝朝的神色又有几分恍惚。上一世的舅父,应该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想要给她的倚仗,恰恰成了她的催命符。
而这一回,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拂了舅父的好意,更加不会让人踩在脚底,谁都能算计一番。
舅父登基后,追封她的母亲为长公主。而她的父亲,也被追封为忠勇大将军。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不倚仗舅父,她单靠着双亲留下的东西,也能够活得很好。
可偏偏,上一世的她,好似被猪油蒙了心一样,心盲眼瞎,真心错付,为了抓住本就少得可怜的血缘亲情,竟一直没有看透,才会白白葬送了自己和浣珠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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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促的脚步、粗重的呼吸声隐隐传入马车内,江朝朝彻底从回忆里抽离出来,同浣珠说道:“应是姚嬷嬷来给我们送衣服了。浣珠,去接一下。”
“好。”
说话间,浣珠端起一杯茶水,将干涩的糕点吞服下去后,抬手抹了下唇边并不存在的糕点渣渣,掀帘下了马车。
和姚嬷嬷简单交涉一番后,她抱着拎着包袱回到车上。
“小姐,姚嬷嬷要我传话给你。”
浣珠清了清嗓,学着姚嬷嬷平时说话的腔调,说:“二小姐说了,都是自家姐妹,说什么借不借的,这套衣服就算是我送给堂姐的。”
“哦,还有,二夫人也送给你一套鎏金首饰。二夫人还说,马上就要到汴京城了,合该打扮得好一些,千万不要丢了江家的脸面。”
-
主仆二人心有灵犀。
浣珠说完,不等江朝朝开口,她又补充了句:“小姐且安心,我已经替你好好谢过姚嬷嬷了。”
闻言,江朝朝嗯了一声,才启开的唇瓣又缓缓合上。
“这应该是夫人为二小姐新打的首饰,以前从没见她们戴过呢。”
浣珠一边念叨着,一边拆开了包袱。翠色的衣裙上面,果真放着一套样式精美的鎏金首饰。江朝朝垂眸看过去,隐约有几分印象。
这一套首饰,她上一世好像见江唯戴过。
不经意间,脑海中闪过一些她曾亲历过的画面——汴京城门口,江唯穿着一袭翠色的衣裙,发间簪了支鎏金的珠钗。
如此看来,这只包袱,原是江唯早早备下,准备入城的时候换上的。如果刚才她没有向姚嬷嬷开口,那这个包袱里的裙衫和首饰,会被江唯穿戴在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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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这一次,她们为何会这样大方。裙衫也便罢了,这些首饰又是为何?”浣珠也看到了那根珠钗,拿起来看了一眼,放下时不小心碰到一旁的手镯。两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叮铛响声。
江朝朝回神:
是啊,这一次,她们怎么会这么大方?衣服也就算了,竟然连首饰也一起送来了。
左右,那些东西在包袱里放着,外面那些人又看不见。如果只是不让随行的队伍里传出一些对江唯不好的言论,也犯不着送这么一套精美的首饰过来。
还是说,她们又谋划起了别的什么东西?
莫名的,江朝朝眼皮跟着跳了下。
她揉了下眼睛,始终觉得不舒服,干脆阖目养神。
浣珠把那些首饰拂到一旁,仔细检查那件裙衫。她不相信,二房的人会这么好心。衣服是贴身穿的,万一动过手脚可怎么办。
是以,她一边检查,一边碎碎念。
“小姐,你说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管她为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又是衣裳又是首饰的,我们自然不能拂了婶母和堂妹的好意才是。”
江朝朝始终闭着眼睛,老神在在,“况且,方才姚嬷嬷不是托你带话给我了吗。或许,当真是为了江家的脸面。”
浣珠没有说话,神色莫测。
江朝朝感受到她直勾勾的视线,问:“怎么了,一直盯着我看。”
浣珠倒吸一口凉气,仿佛在惊讶她怎么闭着眼睛也知道她在盯着她看。江朝朝无声勾了勾唇角。
呼吸逐渐趋于平稳,浣珠又缓缓开口:“小姐,你好像跟之前不一样了。”
江朝朝听她这么说,心里咯噔一下。
眼睫轻颤,她漫不经心抬眸,看向浣珠,问:“哪不一样了?”
浣珠摇摇头:“小姐,我嘴笨,说不出为什么。小姐明明还是小姐,可给我的感觉不一样了。”
还有一句话,浣珠只在心里想了想,没有说出口。
以前的小姐,断不会给自己找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更加不会跟姚嬷嬷开口讨要东西。
浣珠的视线,并没有从江朝朝脸上挪开,妄图看出她之所以做出改变的原因。可浣珠又怎么能想到,眼前的人,竟是换了里子呢。
江朝朝也在看着她。
也是,浣珠是她最为亲近的人,又一心为她着想,怎么会看不出她的变化呢。
忽然,她笑了一声,问:“那浣珠,你是喜欢现在的我?还是之前的我?”
这一回,浣珠没有任何犹豫:“喜欢现在的。虽然以前的小姐也很好,但过于隐忍了些。”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让她们一个个变本加厉。
想起上一世自己的行事风格,江朝朝也有点怒其不争。
她说:“与其说隐忍,不如说是怯懦。她们看不上我,连带着你都受了不少欺负。你放心,以后我再也不会那般行事了。日后,有我在,谁都不能欺负你。”
“好。”
浣珠兴奋点点头,她很乐意自家小姐有这样的变化。
-
距离汴京还有三公里的时候,车队暂停,休整了差不多有一盏茶的功夫。车夫和护卫都离马车远远的,女眷们则趁着这个时候,换衣,梳洗。
浣珠并没有按照江朝朝所言换上箱笼中那件薰了香味的衣服,而是换了件自己的。
江朝朝倒是穿上了原本属于江唯的那件清翠色的裙衫,浣珠又帮她梳了妆。因着还在生病的缘故,她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很是苍白。
不知道为什么,江朝朝脑海中浮现出舅父的脸。
江家进京这件事情,舅父一定是知道的。那他会不会派人悄然来打探消息?万一真的有人来,看到她这么憔悴,岂不平白让舅父担心。
“浣珠,帮我上点胭脂吧。”
“好。”
浣珠从包袱里翻出许久都不曾用过的胭脂,江朝朝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不仔细瞧的话,看不出病容。
她身着一袭翠色的衣衫,鎏金的首饰倒显得不太般配,倒不如白玉质地的好看了。
可毕竟是她那位婶母亲自差人送来,如果她不佩戴,指不定她们又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亦或是做出什么肆意的举动来。
“哎。”
她无奈吐了口气,手指在一堆饰品里拨来拨去,心里却越来越嫌弃。最后,干脆闭上眼睛,让浣珠帮她全部装扮上。
忙活了好一会儿,浣珠把最后一支珠钗戴到了她发间。忽然想到什么,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咬耳朵:“小姐,你说这些东西,究竟是夫人自作主张让姚嬷嬷送来的?还是真的得到二小姐允许后,才送来的?”
依着她对江唯的了解,她就不是个大方的人。但东西却又是实实在在落到了她的手里。
原本,她就是想要恶心恶心她们。至于过程如何,她也不在意。
“我也不知。”江朝朝摇头,钗环泠泠作响。
6.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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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朝朝和浣珠暗暗揣测了无数中可能,却怎么不会想到,整件事情,江唯是最为心甘情愿的一个。
另一边,江唯和孙氏也都重新梳妆。两人的神色却是完全不同。江唯一脸平静,孙芳菲却有几分不满。
她扯了扯江唯袖口不太明显的褶皱,又瞥了一眼她发间那支已经失了色泽的珠钗,神色郁郁,道:“我就说,把那套收拾自己留下,你非不听。这下好了,新衣服、新首饰都成了别人的。”
“为了给你打那套首饰,娘把压箱底的钱都拿出来了,自己也没舍得置办新行头,却白白便宜了那个贱丫头。”孙芳菲越说越气,后面这句话,几乎是她咬牙切齿磨出来的。
江唯抿了抿唇,却把嘴巴闭得更紧。
这一刻,尽管她很不想承认,但心里确确实实对自己的母亲生出了几分抵触。尽管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江朝朝,但这并不妨碍她对江朝朝心生愧疚。
明明她们一家人已经占了江朝朝很多便宜,偏偏母亲仍是个不知足的。不过是一套首饰罢了,给她又如何。
姚嬷嬷过来传话时,她正陷入深深地自我谴责和极大的落差之中。
再加上,江朝朝是真的病了这么多时日,她没有去怀疑这段话的真实性,随手把一早就准备好的包袱递了过去。
她的包袱,是姚嬷嬷帮忙收拾的,母亲并不知道那套首饰也在里面。姚嬷嬷多嘴问了一句,母亲才知道了。
“小姐,连那套刚打出来的首饰也要一起送过去吗?”
“嗯,都是搭配好的,嬷嬷一起给她吧。”江唯没有半点犹豫,更有半点不舍。
可那时,包袱已经到了姚嬷嬷手上,到底是不好往回要,叮嘱了好一会儿,才让姚嬷嬷把包袱给江朝朝送过去。
可自打姚嬷嬷离开后,母亲的唠叨就没有停过。她换上喜鹊从箱笼里扒出来的那件带着些许褶皱的衣服后,母亲的神色就更难看了。
喜鹊是江唯的丫鬟,和姚嬷嬷挤在另一辆马车上。
什么时间仓促,什么手边又没有能够熨烫衣服的工具,孙氏根本听不进喜鹊的解释,单是梳个妆的功夫,她都被骂哭了两回。她把对江朝朝的不喜,尽数施加到了喜鹊身上。
最后,还是江唯看不过去,随口扯了个由头把喜鹊支下了马车。
转瞬,马车上只剩下母女二人,江唯可以把喜鹊弄走,自己却不能轻易离开。
听着母亲无休止的唠叨和埋怨,压抑在内心深处自我谴责、落差以及对江朝朝的愧疚感越来越多。
不知不觉,江唯的情绪也临近崩溃的边缘。
但她并没有表达出来,只是越来越沉默,唇瓣抿得越来越紧,甚至少了几分血色。
半晌,她才把这些个坏情绪给消化干净。孙芳菲也因为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一杯又一杯的饮着茶水。
向来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母女二人一度相顾无言,气氛忽然变得尴尬。
江唯隐隐察觉到不对劲,她也明白,母亲一心为她,无论如何都不该为了一个江朝朝就惹母亲生气。
思忖片刻,她的态度软了下来。
“娘,您就别和女儿生气了嘛。”
孙芳菲闻言,冷哼一声:“你也知道我在生气。”
“娘,女儿知道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和我一般见识了嘛。”
江唯讪笑,重新挽上孙芳菲的胳膊,撒娇道:“方才娘亲不是也说了吗,江朝朝的舅父许是在汴京有一定的地位。不过是一套首饰罢了,只要爹爹能够在京城站稳脚跟,日后要多少没有。”
“我儿说的是,是娘过于急躁了。”孙芳菲也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了。
尽管她心里仍有几分不舍,但一套首饰和将来数不尽的荣华相比,她还是知道孰轻孰重的。
“那套首饰我们就当是丢了。等到了汴京,娘再差人给你打一套更好的,左右娘不会让我的唯儿过得比旁人差。”孙芳菲的眼眸里盛满了算计,连神色都带着几分刻薄。
-
浣珠看着江朝朝一如既往平静的神情,问:“小姐,马上就要到汴京了,你怎么都不开心啊?前几天小姐还说,有点期待汴京的新生活呢。”
浣珠看起来很兴奋,却又因为她看起来没那么高兴,刻意收敛着自己的情绪。江朝朝莞尔:“我没有不开心,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小姐,汴京真的有张公子说的那般繁华吗?”浣珠想起之前偶尔间听张和说起的汴京,眸子里的雀跃怎么也掩饰不住。
重活一世,江朝朝的记忆早已经被她死后所看到的画面给占满。对于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曾说过的话,早已经没有半点记忆。
是以,她知道浣珠口中的张公子是谁,却对他之前说的话完全没了印象。
她漫不经心开口,问道:“张公子说汴京如何?”
浣珠想了一会儿,脸上浮起一抹赧然:“原话我忘记了,但大致意思就是汴京人多车多。亭台楼阁,更是数不胜数,连夜间都是灯火通明呢。”
江朝朝点点头,说:“的确是这样,但不仅仅是这样。”
浣珠脸上的期待越发明显了。
江朝朝:“等到了汴京城,我带你好好逛一逛,你自己感受一下。”
浣珠:“小姐真好。”
江朝朝:“因为你也待我好。”
...
说话间,车队到了城门口。
浣珠忍不住对汴京的好奇,掀开车窗的帘子一角往外看了一眼,却被城门口排着的长长的队伍给惊到。
“好多人啊。”她看了两眼,又想起大夫叮嘱过小姐不能吹风这件事情,慌忙把帘子放下,冲江朝朝吐了吐舌。
“无妨,你家小姐没那么虚弱。”江朝朝被她逗笑:“想看就看,不用如此小心翼翼。”
浣珠摇摇头,但神采奕奕,言语间也故作老成:“还是不了。左右我们已经来了汴京,以后多的是机会看。”
最初的时候,浣珠还坐得住。可随着车队的前进,离城门口越来越近,外面的喧嚣也不绝于耳,她又开始变得好奇,小动作不断,坐也坐不安稳。
江朝朝完全能够理解她。因为上一世进城时,她也像浣珠眼前这般模样,躁动、好奇,又不得不故作端庄,生怕让马车外面的陌生人看到自己失态的一面。
耳畔又一次传来衣物摩挲的声响,江朝朝无奈笑笑:“汴京不比别处。天子脚下,进城难免要查得仔细些。队伍还这么长,你且安心等着,怎么着也得半个时辰才能轮到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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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珠面上一热,总算是安分了些。
江朝朝:“左右马车如今停着,如果实在好奇,尽可下车去看。我现在一切都好,不需要你照顾。”
闻言,浣珠有几分心动,却仍在犹豫。
她是小姐的丫鬟,小姐如今还病着,又是头一回到汴京来,心里肯定也是好奇的。如果她只顾着自己的喜好抛下小姐下车去,小姐心里肯定不舒服。
江朝朝:“我也有点好奇汴京城门口的风光。可大夫也说了,我吹不得风。你就权当是替我去看一看,回头描述给我听。”
浣珠听了,动作麻利地从马车上溜了下去。隔着车厢,她又冲江朝朝喊:“小姐,我就跟着马车走,你如果有事,喊我一声就行了。”
“知道了,你且安心看吧。”
马车上,又只剩下江朝朝一个人。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耳畔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喧嚷声,热闹的烟火气让她对重生这件事情有了实感。
她也终于可以安静下来,什么都不去想,专注去体会还活着是个什么感觉。
-
高墙之上,旌旗猎猎。身着玄甲,手持重刃的巡逻士兵一拨接着一拨。
城门口的喧嚣声,却是越发躁烈。
诚如江朝朝所言,城门口排队待检花费了一些时间。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检查手续格外严格,花费的时间远比她原本预料的半个时辰要长。
期间,江锐耐不住寂寞,几次三番挣脱祖母的怀抱,哭闹着要从马车上下去。甚至有两次,尖锐的叫嚷声传到了江朝朝所在的马车里。
浣珠一直随着马车行走,动静那么大,她很快弄清了来龙去脉,觉得新鲜,便低声讲给了江朝朝听。
周吟最是听不得自己的宝贝孙子的哭闹声,随行的护卫又是临时从镖局里雇来的外人,她更加不放心把江锐一个人放下车。
于是,在江锐第三次哭闹不止的时候,她从怀里拿出了江宗文随着书信一起寄回家的信物——大理寺少卿的令牌,交到了随侍了她大半辈子的嬷嬷手上。
这个令牌,自寄到家那日起,就一直扣在周吟手里,甚至都没让孙芳菲碰一下。
她让嬷嬷拿着那道令牌和一荷包银子,递到了城门口巡检司的负责人手中,试图用权势和钱财让巡检司的官员提前放行。
在周吟心里,她的这个二儿子,可是整个江家能耐最大的人了。不仅给她生了孙子,而且还从一个小小的县丞升到大理寺少卿,根本不是那个早早就战死沙场的大儿子比得了的。
周氏年龄大了,最是喜欢听一些好听的话。
再加上,她来汴京之前,澶州的那些亲眷终日捧着她、顺着她,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乘上江宗文这一缕东风。
奉承的话听多了,也就当了真。
周吟没见过世面,奉承的话听多了,也就当了真,以为大理寺少卿是个天大的官。
对于偏远的澶州百姓而言,大理寺少卿真的是个了不得的大官。可如今她们来的是汴京——天子脚下,皇亲遍布、侯爵满地的汴京城。
如此一来,寒门升上来的小小大理寺少卿,就成了最不起眼的一个。
没一会儿,嬷嬷捡起沾了些许尘土的令牌和钱袋子灰溜溜回来,安心排起长队。
7. 第 7 章
-
老太太听随侍的康嬷嬷讲了关于巡检司将钱袋子和令牌扔到地上的冷厉场面,整个人怵到不行。
江锐一直留意着祖母和康嬷嬷的对话,听到祖母说还要等不知道多长时间的时候,他嗷一嗓子,干嚎不止。
周吟本就被城门口巡检司给的下马威吓得不轻,而今听着江锐的哭闹声,她忽然感到心悸,一阵阵喘不上气。老嬷嬷担心老太太晕过去,当即差人把江锐抱去了孙芳菲所在那辆马车上。
江锐被周吟给惯坏了,养成了一只天不怕地不怕的皮猴子。除了江宗文,家里没人能管得他。孙芳菲自然也不能。
江锐不遗余力的鬼哭狼嚎,已经把马车前后左右排队的行人目光吸引了来,孙芳菲坐在马车里都觉得面红耳赤。
除了年轻时,她同江宗保示爱被拒,这还是她第二次有如此羞愧的感觉。这一次,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比上一次要更甚。
为了让他尽快消停,孙芳菲只好让车夫护着他坐在车辕上,又用月钱相胁,他这才安静下来。
孙芳菲一个眼神,姚嬷嬷便亲自去打探消息了。
没一会儿,姚嬷嬷黑着一张脸,上到了马车里,颤着刻意压到很低的嗓音,喊了句:“天老爷,出了大事了。”
说完,她把包成一团的手帕塞到了孙芳菲手里。
孙芳菲捏了下,手感不太对,手帕里好像包着一个坚硬的东西。
“这是什么?”说话间,她打开了手帕,沾满了尘土的令牌映入眼帘。
想起婆母平日里拿着令牌逢人便炫耀的画面,她的手臂都跟着一颤,差点把东西扔出去,神情也几近崩坏。
她问:“这怎么回事?母亲不是惯来拿它当宝贝吗?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她又怎么舍得把令牌拿给我?”
孙芳菲眼睛里闪过爱惜,仔细用手帕擦拭着沾染在令牌上的灰尘。江唯也看过来,眸子里也跟着闪过一抹惊讶。
她注意到姚嬷嬷的不安,递过去一杯茶,说:“嬷嬷,别紧张,慢慢说。”
孙芳菲闻言,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两只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姚嬷嬷,低斥道:“你这老货,别吞吞吐吐的,到底发生了何事,你快说呀,急死我了。”
不知是被她斥的,还是被刚才听康嬷嬷说的事情给吓的,姚嬷嬷手里的茶不小心倾洒了大半,袖口、衣摆打湿了大片。
“夫人,小姐,老祖宗这下怕是闯了大祸了。”姚嬷嬷却不顾上整理自己的衣衫,她把茶杯放下,又把身子往前探了探,用只有三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刚才小少爷在老太太马车上哭着闹着要进城,老祖宗便给了康嬷嬷这个令牌和一个银袋子去了城门口,想让那些人看在老爷和银子的面子上,给我们江家行个方便。”
说到这儿,姚嬷嬷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她瞥了一眼被孙芳菲紧紧攥在手里的令牌,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她也以为,大理寺少卿真的是一个了不得的大官。却没想到,还没进城,就弄了这么一出。
江唯心里也咯噔一下,试探性开口:“城门口检查路引的大人非但没有给我们面子,而且还把令牌和银袋子扔泥地里去了?”
姚嬷嬷惊恐点点头:“康婆子跑这一趟,已经吓破胆了。刚才跟我说话时,整个人都在发抖呢。康婆子还说了,巡检司的大人还当众撂了话:汴京城里,无论是哪家的官眷,都必须要遵守汴京城的规矩。若再敢行贿,随行人员全部下狱。”
闻言,不止江唯,就连孙芳菲的脸色也跟着变了。
姚嬷嬷又说:“夫人,老婆子觉得,城门口的那些官老爷们保不齐会记住咱们老爷的,咱们日后可得低调点。”
“这老虔婆,一天到晚的,就知道给官人惹事。咱们这还没进城呢,她就捅了一个这么大的篓子。”
“她以为这还是在澶州呢,作威作福也没人应声。这可是汴京城,勋爵遍地,一不小心就会掉脑袋的。”
孙芳菲心里的骇然已经被盛怒所取代,眉宇之间,满是戾气。
“我就说呢,老太太平时把这道令牌宝贝的跟眼珠子似的,碰都不让我碰一下,怎么忽然就这么大方,原是闯下了这般大祸,等着我去给她擦屁股。”
孙芳菲真的动了气。她的胸口起伏不定,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几分。
这个时候,无论是江唯,还是姚嬷嬷,都不敢轻易去触这个霉头。
两人默契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反而把呼吸放得更轻更缓,生怕孙芳菲把怒火撒到自己身上。
想起周氏往日在澶州城里拿着大理寺少卿这个名头作威作福的一桩桩、一件件的上不得太面的事情,江唯的心也跟着沉了下来。
先是母亲告诉她之前那些锦衣玉食的生活是用大伯父的抚恤金堆积出来的,后又是江朝朝那个在汴京有一定地位的神秘舅父,再到刚才,祖母试图用父亲的权势让守城的兵士行方便却被狠狠拂了脸面。
一件又一件事情堆积下来,不知不觉中,江唯对汴京城的向往少了大半。
甚至,心生惴惴。
犹豫再三,她还是决定开口。
“娘,女儿觉得,您和父亲不能再放任祖母如此下去了。”
孙芳菲看向她。
江唯又言:“正如娘刚才所说,汴京不比澶州,可以任由祖母肆意胡闹。父亲如今好不容易高升,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红呢。若是因为祖母,被人抓住了错处。那咱们一家可就再无宁日了。”
“我儿说的对,等进了城,我就将此事完完整整告知你爹爹。可别因为她一个人,把我们整个江家都赔进去。”
孙芳菲的目光重新落在被手帕包裹着那块令牌上,她忽然有点后悔把令牌上的泥土给擦掉了。
忽然,啪嗒一下,她松开手,令牌掉在了脚边。
江唯以为母亲正在思考她的话,没留意手里有东西,这才让令牌掉了。她正准备弯腰去捡,却被孙芳菲及时制止。
“唯儿,先别捡。”
江唯伸手的动作一怔,抬头去看她。
孙芳菲伸出脚,在令牌上踩了两下,却全然忘记了通身的穿着都是才换的,脚底并没有沾染到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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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
她心有不甘收回脚,视线定格在姚嬷嬷脚上那双被尘土荡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鞋子,眉毛一挑,说:“姚嬷嬷,你的鞋子脏,你来踩。”
这下,无论是江唯还是姚嬷嬷,都踩到了她的用意。
江唯虽然觉得有些不妥,却并没有阻拦。毕竟,她也不想到了汴京,还要终日为祖母的胡作非为悬着一颗心。
姚嬷嬷更是没有丝毫犹豫,哐哐踩了两脚,又从孙芳菲的手中拿过那条已经脏了的手帕,弯腰捡起令牌,用手帕将令牌上的脚印擦乱,只留下肮脏不堪的灰尘在上面。
“收起来吧。等进了城,亲手把它交到老爷手里。”孙芳菲嫌弃瞥了一眼,却是如何也不肯再碰。
左右,也只有周氏拿它当成宝贝。
“夫人放心,老奴知道该如何做。”姚嬷嬷把手帕团了团,妥帖收入怀中。
在汴京安顿下来后,趁着一个傍晚,孙芳菲让姚嬷嬷亲手把令牌交到了江宗文手里。果不其然,江宗文看到沾满了尘土的令牌后,一瞬间黑了脸。
孙芳菲随意寻了个借口将姚嬷嬷遣出去后,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城门口的经历,以及周吟在澶州时仗着他大理寺少卿的名号背地里允了旁人好处的些许杂七杂八的事情后,江宗文晚饭都没吃,直奔着周氏的慈安院而去。
没一会儿,周氏哭闹撒泼的声音响彻整个慈安院。
翌日,孙芳菲就召了江府所有的丫鬟婆子,当众立下些许规矩。而周氏,再也决定不了江家的任何事情,只是吃喝不愁的安居在慈安院。
当然,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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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吟让康嬷嬷去贿赂巡检司这件事情江朝朝虽然知道,但孙氏母女和姚嬷嬷在马车里的对话她却是不知道的。
不过,想起上一世慈安院闹出的动静,江朝朝隐约能够猜到孙氏应该就是借着这件事情,让江宗文亲自做主,罢了周吟手上为数不多的管家权。
如此说来,祖母让康嬷嬷行贿这件事情在上一世就曾发生过。
只是上一世,她才从病中清醒过来,浣珠也一直在马车里陪着她不曾下去看热闹,自然而然也就不知道这个小插曲。
江朝朝双手交叉,右手食指轻轻敲着左手的手背,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就眼下的情况而言,除了她重生引发了一丁点的变化之外,其余的事情,都是按照上一世的轨迹在运行。
那么,她那位曾拜过堂的丈夫——魏云澜,此时此刻应该就在城内的一处茶楼里枯坐着,等着江家这只肥硕的兔子亲自撞上去。
上一世的记忆很是纷乱,江朝朝甚至已经快要想不起魏云澜的模样了。
她脑海里,的确有一张五官异常清晰的面孔,但那个人,并非是魏云澜。而是从火场里将她的尸身救下来的褚羡。
她对魏云澜本就没有男女之情,之所以与他成亲是因为他看起来人还不错,长得也还行,她又着急脱离江家,也就同意了。
却怎么也没想到,她是从一个虎口,钻到了奸人的铡刀下,白白葬送了性命。
8. 第 8 章
-
在这遍地都是权贵的汴京城,魏家虽比不得真正的皇亲国戚,却仍是不可小觑的存在。尽管自先帝去后,魏家一直在走下坡路。
魏云澜的祖父,乃前朝首辅,一度把控朝堂局势。魏云澜的父亲,乃当朝户部尚书。虽官职不如他的祖父,但魏首辅的余威还在,再加上魏家还有一个在宫里安度晚的魏太妃,朝中的人轻易不会去和魏家交恶。
魏云澜的姑姑魏芝,曾是先帝的妃子。黎越登基后,仍善待后宫那些尚存于世的妃子,他还专门劈出几座宫殿,专门奉养这些老太妃。
魏芝在宫里经营了大半辈子,自然有自己打探消息的渠道。
她埋在宫里的暗桩,无意间听御前的一位小太监说起长公主尚有子嗣在人世的事情。
她便花了大价钱,暗中调查了一番,得知江家的女儿乃长公主在战乱时遗失在民间的女儿的‘确切’消息。
不等验证真伪,便差人将消息传入了魏家。
当年,先帝被奸人迷惑,不遗余力地诛杀藩王、郡王。
景润郡主黎雁舍弃全部身家护卫幼弟景玉郡王黎越逃离京城这桩美谈,至今都还在汴京的各个茶楼里传唱。
汴京城内,无人不知这姐弟二人深重的情分。
可黎越登基后,景润郡主并没有跟着返京。朝堂局势稍稳,圣上又追封景润郡主为长公主。众人也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偏去圣上面前揭他这道疤。
就在众人都以为景润长公主在先帝下追杀令的过程中殒命而亡时,皇宫里忽然传出一种言论——长公主在去世之前,曾成了亲,还诞下一个女婴。
再加上朝堂的人本就对江宗文充满了好奇。江宗文抵京也有一段时间了,大理寺的同僚也算是对他有了一定的了解。
按照常理而言,就江宗文那个能力和只知道在官场上钻营的老油条性情,是汴京官场上的大忌。
他这样的人,说好听一点,就是属墙头草的,而且是没脸没皮的墙头草。
但凡是在高位当过几年官的人都知道,像江宗文这样的人,不仅得罪不得,更是沾染不得。
只要是沾上了,他就会像水蛭一样,悄无声息潜伏在你的身边,无所不用其极的为他自己谋划最大化的利益。
而且,以江家这样的门第,就算是想要在官场上运作,也没有那么多的银钱。
说句不太好听的话,江宗文能够在澶州城做一辈子的县丞,已经算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可如今,他却能平白无故从一个小小的地方县丞摇身一变成了大理寺少卿。高升的旨意还是宫里那位亲自发出来的,这就不得不让人多想了。
直到魏太妃差人从宫里送信出来,仿佛一切都有了答案。
魏芝在宫里生活了大半辈子,早就养成了一个谨慎的性子,经她手的消息,基本不会有错漏。
消息一经传出宫,魏家人没有丝毫的怀疑,立刻差人去澶州江家打探,得知江宗文的确有一个百般宠爱长大的女儿之后,更加确定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在他们眼里,景润长公主的孩子必定是千娇百宠长大的。
毕竟,当今的景玉郡王已经登基为帝了,应该不会有谁还会去薄待长公主的子嗣。
也正是因为如此,寄养在江宗文家里的江朝朝,因为江家人的薄待,自然而然被汴京来打探消息的人所忽视。
魏家的人一度认为,那个被江夫人娇宠着长大的女儿,实际上是景润公主的子嗣。
无论是笼络人心的手段,还是对朝堂上的敏感度,魏明章都比不过他已经仙去的父亲。
自老首辅去世后,魏家一直在走下坡路。
新皇登基后,又着重力道抓贪抓腐,他也只是虚顶着一个户部尚书的名头而已,违背朝廷禁令的事情,他是一丁点都不敢沾。
可家里的那些人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他又没有老父亲那样的能力,只能眼看着魏家一日日坐吃山空。
如今,更是连表面的光线都要维持不住了。
不得已,他们只好动起了歪脑筋。
皇上的后宫空虚,更别提子嗣了。那么,与他最为亲近的,也就只剩下那个一直生活在民间的长公主的孩子。
刚好,魏云澜的亲事还没有订下,他们便想让魏云澜和长公主的子嗣订亲。这下,就算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魏家短时间内也不会倒下。
魏家人担心,时间一长,消息传满汴京后,各家都会动用这种心思。于是,他们决定兵分两路,趁着消息还没有传开,率先和江宗文搞好关系。
魏明章有意无意去结交这个朝中大多数人都看不上的新任大理寺少卿,日日请他去樊楼吃酒,给足了江宗文脸面。
没几日,魏明章便从江宗文的口中听闻,不日他的妻女便会上京来。得到了大概的日期后,魏云澜便日日候在离城门不远的茶楼里,守株待兔。
-
自康嬷嬷在城门口闹了那么一出后,整个车队的人都变得萎靡、安静,生怕闹出动静,让城门口的官老爷想起来刚才的事情。
除了江锐。
但当队伍真的排到她们的时候,城门口的守卫并没有过多为难。按照既定的手续检查完后,就放她们入城了。
进城之后,气氛才逐渐变得轻快。
江朝朝没有让浣珠继续随着马车走,而是随便扯了个由头,将她喊上了车。
浣珠也没有多问,说让上车就上车,很是乖巧。
上一世,江朝朝不止一次听魏云澜提起过,两家人第一次产生交集,就是在距离城门口不远的茶楼门口。
他总是说,魏江两家,应是天定的缘分,否则怎么会那么巧,他买完点心回家的途中,都能不小心撞到江家的马车。
那时,她竟傻乎乎的真的相信了他的鬼话。
殊不知,他们早在江家一行人还在澶州的时候,就盘算好了这一切。
这一次,魏家人应该会和上一世做出同样的选择吗?魏云澜还会不会出现在不远处的那间茶楼?如果他依旧出现在那儿,那等他去江府提亲那日,就是她和褚羡初遇的日子。
可这全是上一世的轨迹,这一回她不想那么晚才和他相识。
不知不觉中,褚羡的身影在她脑海里越来越清晰。
江朝朝眼睫颤了颤,干脆将魏云澜抛之脑后,专注想念褚羡。
她见过褚羡很多模样:
马背上衣袂翻飞潇洒的他,持长刀砍敌时冷肃的他,用软布擦拭沾了血的长刀时低沉的他,雨天撑伞在竹林缓步而行的他,雪日入宫见驾、着绛黑狐裘大氅走在宫墙下的他...
但让她记忆最为深刻的,是他在沐浴时,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把胳膊上那道愈合的烧伤一点点撕开的自残行为。
她始终没有搞明白,褚羡对她产生那么大执念的原因。
魏云澜带着媒婆来家里提亲那日,是她第一次见褚羡。后来两人虽然也见过几面,但交流着实不多,更谈不上对她情根深种。
可他偏偏是除了舅父之外,唯一还在牵挂她的人了。
江朝朝脑海中的画面定格在他一点点撕开旧疤,鲜血顺着他的胳膊滑落,一点点把浴桶里的水染成红色。
-
溢香茶楼,二楼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身着面容俊秀的男子。
茶楼距离城门不远,平日里进来最多的客人,都是赶路匆忙的寻常百姓,暂做歇脚后,又匆匆上路。周围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平民区,茶水更是苦涩不堪,难以下咽。
魏云澜来这里的三天,每次都是点上一壶最贵的茶,一桌看起来就粗制滥造的点心,坐在二楼可以及时看得见城门口动静靠窗位置。
除了第一日,他饮了一口茶水外,其余两日,均是枯坐。
而今天,是他来这里的第四日。
原本他以为,第一日就能够等到江家人到来的。毕竟,消息是父亲亲自从江少卿口中问出来的。
可他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四日。
这几天,他日日都穿着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锦衣华服,坐在朴素、甚至可以说是破败的茶桌前,不知道受了多少行人的白眼。
可他们哪里知道,这些衣服,已经是他最为质朴的衣服了。
茶楼本该是极其清雅的所在,可这个茶楼里的茶,又苦又涩,根本难以入口。
最重要的一点,茶楼里还没有包厢。每到正午、亦或是满客的情况下,他都能闻到浓郁的汗臭味。
没来这里之前,他竟从来都不知道,汴京城内,还有这么不堪的地方。他随便从腰间扯下一块玉佩,都能买下整条街的铺子。他府中最末等的小厮,穿的都比这铺子里除他之外最体面的客人要好。
可偏偏,和江府结亲,是他们整个家族的决定,父亲更是用继承权来威胁他,他根本违逆不了。
迟迟不见江府的车队过来,魏云澜越来越焦虑。
忽然,嗖的一下,一支穿云箭自城门口发射升空。那是魏府提前正当值的巡检司兵士发出的讯号——江家的人已经入城了。
魏云澜连忙站起身,又因动作过大,不小心打翻了茶杯,袖口被打湿了一片。可他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而是专注看着城墙。
一面朱红色的三角旗帜缓缓升起,左右挥动了三下,说明他要找的人,在第三辆马车之中。
魏云澜没再停歇,沉沉吐了一口气,一边下楼一边整理着自己身上并不凌乱的衣襟。
结完账后,他又从柜台提了两包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点心。第二辆马车拐过弯之后,魏云澜故作不经意转身从茶楼走了出去。
-
忽然,行进中的马车一个急刹停在了原地。
紧随其后的,是一前一后两道尖锐的马鸣声,以及浣珠的低呼声。
“小姐,当心。”
由于惯性,江朝朝往一旁倒去。眼看着,脑袋就要磕到一旁的几案。浣珠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捞起。
珠翠碰撞的清脆声响和闹市里的喧嚷声渐次传入耳中。江朝朝坐稳后,看到浣珠被吓到惨白的脸,低声说了句:“我没事,别担心。”
浣珠仔细检查了她一番,提着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也不知道外面怎么回事?小姐的脑袋差点就磕破了。”浣珠说着,便要去掀帘去看,却被江朝朝拉住了胳膊。
“先别急着看热闹,好好坐着,如今可是在闹市,万一一会儿还有颠簸呢。”
浣珠一想,觉得也对,便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江朝朝知道,应是魏云澜‘不经意’间行到了道路正中间,阻拦了车队的正常行进。而他自己,也差点被江唯所在的那辆马车的马蹄给踩踏,慌乱之中摔到地上,还不小心擦伤了手掌。
接下来,该出场的是江唯。
两人的初次相遇,可是关乎到未来的感情、甚至是姻缘,她自然不能让浣珠出去搅扰。
与此同时,江唯所在的马车上,一片骚乱。
孙芳菲和江锐齐齐撞上了车厢,一旁的几案磕到了江锐的胳膊,他又一次嚎啕不止。江唯反应比两人要迅速一点,只是轻微趔趄了下,并没有嗑着碰着。
孙芳菲黑着脸,向外面喊了句:“发生了什么?”
“夫人。”姚嬷嬷停顿一瞬,扫了一眼不小心摔到在地上的清贵公子后,把不长眼的小杂毛硬是往咱们马车上撞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重新斟酌了一下语言,说:“咱们的马车不小心撞倒了一位公子。”
孙芳菲皱了皱眉,并没有当众发作。
刚才,慌乱之中,江锐的手肘好像撞得她五脏六腑都移位了。
她忍着痛,吩咐了句:“唯儿,你哄一下弟弟,娘去看看怎么回事?”
江唯却没有回应她。
孙芳菲抬眼望去,她的宝贝女儿,正挑了车帘一角,往外看去。莫名的,面颊还泛起一抹红晕。
因着刚才马夫猝不及防勒紧缰绳的动作,马车如今斜停在道路中央。挑开车帘,刚好可以看到道路中央的画面。
只是短促的一瞥,却让江唯再也挪不开眼。不小心被马车撞到的那个男子,衣着华丽不说,长得竟然比张和还要好看很多很多。
“唯儿?”孙芳菲又喊了她一声。
江唯回神,说:“娘,不若让女儿去吧?”
孙芳菲打量她一眼,又透过车窗看到外面那个年轻的男子,思量一番后,点了点头,又低声叮嘱道:“汴京不比澶州,行事务必稳妥一些。”
“娘放心,女儿有分寸。”
说完,江唯下了马车。
孙芳菲将还倒在车厢里的江锐扶起,一边将他抱在怀里安慰,一边用手指挑起车帘一角,时刻关注着外面的动静。
姚嬷嬷惯来有眼力,见出来的是江唯,而不是孙芳菲,再联想到刚从地上爬起来的俊美公子,她一下子弄清楚了事情的关键。
趁往来的行人把注意力都放魏云澜和掀帘而出的江唯身上,姚嬷嬷用手指头捅了一下车夫的肩膀,车夫连忙搬来车凳,姚嬷嬷也恭顺走上前,把江唯从马车上扶下,问:“小姐,你怎么出来了?夫人呢?”
“锐儿不小心撞到了胳膊,母亲正在照看,脱不开身,只好让我出来。”江唯连嗓音都可以收敛了些,她从侧面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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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为什么自己会抛头露面。
果然,她一说话,无论围在马车周围看热闹的行人,还是魏云澜,全都把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而江唯不知道为什么,在和姚嬷嬷说话的过程中,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以往江朝朝在张和面前的状态。
或许,男人都是下贱的。
明明张和只要不主动闹出动静,就算他和江朝朝处在同一个地方,江朝朝的视线从来不会主动落到张和身上。
可偏偏,他心里装的、眼里看的,全是江朝朝。而她整日巴巴地望着他,他却连与她交谈的兴致都没有。
于是,在和姚嬷嬷对话的过程中,她刻意控制着自己的行为,连余光都不曾落到他身上。直到她与姚嬷嬷的对话结束,她才转过身,看向男子,以及他身后的一地凌乱。
而男人,自她从马车出来后,视线就不曾从她的身上挪开。当然,这是后来姚嬷嬷告诉她的。
他原本提在手里的点心,掉在了地上。油纸破损,他倒地时,胳膊又刚好压在上面,袖口上沾染了一片污渍。
看起来有点狼狈,但并非是落魄。
就算是不看他的脸,单是他头上顶着的玉冠和他身上穿的那身绣着精美暗纹的月白色的锦衣,也和落魄扯不上边。
他垂眸时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懊悔神色,更是让江唯笃定,他不是故意弄成这样的。
“公子,你还好吗?可有伤到了哪里?”
“无碍,只是可惜了这两包点心。”
江唯朝着他走了两步,视线落在他脏污的袖口上,犹豫一瞬,把捏在手里的帕子递了过去,说:“先擦一下吧。”
男人道了谢,伸手接过帕子,专注擦拭起袖口。
“实在对不住,是我们赶路太着急了,没注意到行人,这才酿成大祸。”江唯停顿了一瞬,又说:“摔倒不是小事,你还是去医馆看看比较稳妥。如果后面几天身体有哪里不舒服,还是及时就医的好。”
“至于诊费——”说到这儿,江唯面露迟疑。
男人正要开口,却又被她打断:“我们出门在外,带在身上的银子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况且还没有到目的地,恐不能给你留下。不过,新任大理寺少卿江宗文乃是家父,改日你可凭你手里的那方帕子到我们府中来,”
说到这,江唯又指了指他身后那片狼藉,说:“包括地上那些点心的钱,也一道赔给你。”
听她自报完家门,男人神色微愣。随即冲她拱了拱手,眸子里也有了一丝暖意。
“原来小姐是江伯父的女儿。”
“在下魏云澜。”
“公子莫非认识我爹爹?”这下,轮到江唯发愣了,但她没有错过人群之中的窃窃私语。
“魏云澜,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啊?好像在哪里听过。”
“莫非是魏首辅的儿子?”
“魏首辅已经死多少年了,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小的儿子。”
“不是儿子,那就是孙子。对,我想起来了,魏尚书的儿子,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
...
魏云澜浅笑一声,面上带了一抹羞赧,说:“还未曾见过江伯父,但家父前两日还曾与伯父一起去了樊楼吃酒。”
听她这么说,江唯心里很是惊讶,但面上依旧保持着温婉的笑意。
有了父辈的这层关系,江唯心里对魏云澜的好感度又多了几分。两人互相寒暄着,完全看不出厌烦和冷场。
江唯身后不远处的马车内,江朝朝和浣珠谁也没有出声。两人安坐在马车内,支棱着耳朵,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
江唯的马车就在她们前面,声音轻而易举传了过来。
浣珠听了一会儿,说:“小姐,好像是二小姐的马车撞到了人,二小姐正在与人交涉呢。”
江朝朝嗯了一声,车厢里又安静下来。
两人继续安静听着,直到江唯和魏云澜自报了家门后,江朝朝再也忍不住,低声感叹道:“啧啧,连手帕都送出去了,我这位堂妹,怕是要栽了。”
“小姐,我们的车队里不是有随行的大夫吗?二小姐为什么要绕那么大一个圈子?”浣珠的关注点却和她完全不一样。对于江唯的举动,她在是理解不了。
“你以为她那番话当真是为了还那个人诊金和点心的钱啊?”
江朝朝抬手敲了一下浣珠的眉心,说:“她之所以不召杨大夫上前为男人诊治,是因为她自己也知道,男人并没有大碍。她的那番话,不过是为了引出自己家世的说辞罢了。”
浣珠似懂非懂点点头,继续听着外面的动静。
半晌,她忽然想到什么,又问:“可是小姐,二小姐的心上人不是张和吗?在我们来汴京的前一个晚上,她和张公子交谈完后,还因为不舍得与他两地分离,哭了大半夜呢。”
这一次,江朝朝笑出了声。
浣珠感到莫名:“小姐,你笑什么?”
江朝朝意味深长瞥她一眼,“你怎么就知道,她是因为不舍,而不是因为张和拒绝了她的示爱?”
浣珠惊得张大了嘴巴,又低声碎碎念:“我说她怎么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原来是这样啊。不过这些,小姐是怎么知道的?”
江朝朝忽然有点心虚,她总不能告诉浣珠是上辈子无意间听说的。她冲浣珠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嘘,你听,江唯邀请那个姓魏的有时间到府上做客呢。”浣珠的注意力,被她轻而易举给转移走。
两人、不对,是在场看热闹的所有人都在等着魏云澜的回答,忽然之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且越来越清晰。
“让开,快让开。”
人群又一次变得吵闹,好像有人骑着马往这边赶来。
“吁。”
“闹市口不允许长时间拥堵,还不速速散去。”
一道低沉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
人群渐次散开,马背上的男人轻扯缰绳,来到了马车旁。
江朝朝正在为不能继续听两人打机锋而遗憾,耳畔忽然传来魏云澜略带惊喜的声音:“褚中郎,您怎么来了?”
他说完这话,空气忽然安静了一瞬。江朝朝却觉得,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快要跳出来了。
褚中郎?
会是他吗?
在魏云澜的人际关系中,唯一的褚姓,便是褚羡了吧?
魏云澜上前走了几步,冲着马背上的男人喊了句:“表叔,是我,云澜。”
“我知是你。你怎么在此处?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男人如暖玉一般的声音传入江朝朝耳中,但魏云澜却听出了冷厉的审问意味。
9. 第 9 章
-
江朝朝已经确定了来人是谁,却不是凭着他的嗓音,而是根据魏云澜对他的称呼。
他们魏家人,眼睛都是长在头顶的。
或许魏云澜有很多表叔,但能够让他当众唤出来的,整个汴京城,也就只有褚羡一个人。
于江朝朝而言,这个时期的褚羡是无比陌生的。
她更熟悉的,是经历过世事之后,无论是性情还是声音都越发内敛的褚羡。
所以,单听声音,她并不能确定那个人就是褚羡。
江朝朝一直以为,她和褚羡第一次产生交集,是在魏云澜去江府提亲那日。他以魏云澜长辈的身份,作为陪客去到江府。
却没想到,早在她入城的第一日,他就曾策马从她身边经过。
和这一次不同的是,上一世,她与浣珠安分守己,满心都在为病体和对汴京新生活的担忧,不曾像今天这样,时刻关注着前方的动静。
自然而然,她也就错过了褚羡。
纷杂的情绪一瞬间袭来,铺天盖地,江朝朝感觉自己整个鼻腔都是酸的,耳畔也全都是嗡鸣声,连呼吸都带着几分急促。
“小姐,你怎么了?”
浣珠察觉到不对,掌心覆上她的双手,却是一片冰凉。
江朝朝还在愣神,浣珠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低唤了声:“小姐?”
“嗯?”江朝朝回神,杏眸里浮起的一抹水汽让她连浣珠的神情都看不真切。
“小姐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了吗?怎么还哭了?”浣珠有点心焦。她搞不明白,明明前一刻还好好的人,说哭就哭了。
“不是伤心,是开心。”
江朝朝冲她笑笑,抬手把泪珠抹去,动作很是随意。
她原本还在为那么晚才和褚羡有了交集而遗憾,转眼间,褚羡竟真的出现在了她的身边。
一想到褚羡就在不远处,她就很兴奋,从心底里感到满足。
如今,她和他一样,是活生生的人,只要掀开车帘,就能够真真切切让他看见。而不是像上一世她死后那样,她飘在半空,能够看到任何人。但任何都不能感受到她。
-
另一边。
面对褚羡投过来的审视意味十足的目光,魏云澜心中骇然。
关于和江家小姐初次相遇的细节,在茶楼等待的这几天,他不知在脑海里预想了多少遍。
就连在马车前摔倒的动作,都是好几个小厮摔了无数次后,选出来了一个相对来说显得自然、真实又不会受伤的姿势。
他预想无数突发情况,也准备了好几种解决方案,却独独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在这种肮脏混乱到无法落脚的贫民窟里遇到熟悉的人。
熟悉的人也便罢了,偏偏还是个比他要年长一些的长辈。长辈也便罢了,偏偏是褚羡这个冷心冷情、又一根筋不知变通的人。
如果是同辈,他三言两语就可以把人给打发走。
可他不能这么对褚羡。
虽然,单从血缘关系上论,两人早已经出了五服。按照辈分细算的话,褚羡也只能算是他的一个远房表叔,不是什么亲近的关系。
但他这位表叔,年少时便跟着圣上一起征战四方,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不仅有着从龙之功,更是深受圣上爱重。
圣上登基后,虽然没有授他很高的官位,只是给了他一个羽林卫中郎将的职位,但他却是满朝文武中唯一一个可以佩刀上殿的臣子。
所以,尽管他只是禁军二十四卫所之一的羽林卫中郎将,却不敢有人轻视他。
满汴京城,谁人不知褚中郎的名号。
也正是如此,魏云澜才想不明白,像褚羡如今这样的身份,怎么动不动还喜欢往贫民区跑。
还是说,他是带着御令前来接人的?
这一念头刚起,他就被惊出一身冷汗。
褚羡是圣上的心腹,他知道了,圣上也就知道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魏家怕是很快就要大祸临头了。
转瞬,他又把这一念头给否掉。
如果真是奉了御令前来,那必定不会是一人一骑。
而且,就如今的情况来看,江家小女明面上可还是江宗文的女儿,就算皇上要给她身份,也不可能是现在。
他稳了稳心神,忽略褚羡眸中的尖锐,回答他刚才的问题。
“我母亲前两日念叨着想吃老铺子里的茶点心,太学里的同窗同我推荐了这家茶楼。”
全程,褚羡都没有从马背上下来,听魏云澜说话时也是面无表情,轻垂眼帘,让人看不出情绪。又因为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莫名给人一种威慑感。
魏云澜也只是强行装作不在意。
实际上,他的精神高度紧绷,说的每个字,都是斟酌再三才脱口,生怕行差踏错,惹上大麻烦。
“是我行事太过鲁莽,从铺子出来时没有看路,差点撞上江府的马车,白白浪费了两包茶点心不说,还让江少卿的家眷受到了惊吓。”
说这句话时,魏云澜神色懊恼,却在不经意间,把‘江府’和‘江少卿家眷’这两个字吐得极重。
前段时间,自澶州城擢升上来的大理寺少卿一度成为汴京官场的话题。
就连暂时没有官位傍身的魏云澜都听到了些许风声,更别提身为皇上心腹的褚中郎了。
果然,听了魏云澜的话,褚羡微微抬眸,瞥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女子。
江唯一直在默默关注着两人的对话,她虽然不知道褚中郎是个多大的官,但是从魏云澜对男人的态度上,就知道是个极其尊贵的。
最重要的,她听见魏云澜唤他表叔。魏云澜的身世已然是那样高贵,那他的表叔自然也不是普通人。
见他把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江唯连忙上前,走到魏云澜身侧,自报家门:“褚中郎安好,小女江唯。”
魏云澜也跟着补充了句:“表叔,这位就是大理寺江少卿的爱女。今日,恰逢江少卿的家眷入城,后面的马车和随行的小厮也全部都是江府的人。”
褚羡嗯了一声,抬眸,把视线从江唯身上挪开,转而去看后面的马车和小厮。
魏云澜看着他的反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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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挑了挑眉。
他这位表叔,对江唯和对其他陌生人是一样的反应,连眼神都不肯多在她身上停留一分。
想来,褚羡应是不知道长公主的子嗣生活在江家这件事情。
不然,他不会、也不应该是这样的态度。
原本,魏家的人得到这个消息后,一度猜想过长公主的唯一的女儿日后的归属问题。
圣上和景润长公主姐弟情深,依着圣上的性子,定然不会只封一个县主,最低也是郡主。待小郡主到了年龄,应该会被圣上指婚给他信得过的心腹或者是文采斐然的文臣。
譬如,被圣上试为心腹的褚中郎。
譬如,去岁的探花郎王晋,容貌端正,文采也好。
...
或者是其他的世家公子。
但真的到了那时,他们魏家绝对不占优势,甚至是直接被圣上忽视掉。
所以,他们才冒险为自己谋划。
魏云澜笃定,眼前这个行事稳妥、又不失细心的江唯,就是长公主的子嗣。他宁愿认为褚羡对这件事情毫不知情,也没有怀疑过魏太妃传出来的消息是否属实。
是以,褚羡高高在上也好。他那样的人,往往是闺阁女子最害怕的模样,也就少了一丝竞争力。
可褚羡没有真的离开,魏云澜便不敢放松警惕。
眼看着褚羡扯了扯缰绳,膝盖在马肚子上轻磕了一下,顺着车队缓步往城门口的方向而去。
他又问了句:“表叔这是要出城吗?”
“方才在宫门口,隐约看到穿云箭升起,本想去看看怎么回事,却恰巧遇到了你们。”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他又一次扯紧了缰绳,像是意识到什么,转过头去看魏云澜。
眼神莫名,魏云澜的呼吸也跟着一滞。他没有想到,褚羡竟然是被那支穿云箭的动静给引来的。
他就是担心穿云箭闹出的动静太大,所以特意让工匠把里面的成分给减半了。
按理说,声音不该传到宫里。
可偏偏,被他给瞧见了。好在那支穿云箭是巡检司的兵士家里的小侄子放的,就算是真的查到,也可用稚子贪玩遮掩过去。
“穿云箭?我没有注意到,许是周边的孩童贪玩才闹出来的动静。”
褚羡的视线几乎要将他穿透,魏云澜强颜欢笑说道:“既然表叔要忙,那我们便不打扰了。”
“嗯,既没有伤亡,你们也都各自散去吧,莫要堵了路。”说完,褚羡转过头,拽了下缰绳。
魏云澜原本是打算等目送褚羡离开后再与江唯寒暄两句的,可褚羡似乎又不着急往城门去了。
-
马蹄声渐近,江朝朝似乎连怎么呼吸都忘了。
这一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一回,她不想像上一世那样,任由褚羡从她身边走过。
意识到这一点,江朝朝忽然有了动作。
她正准备掀开车帘,马蹄声忽然停了。日光的照耀下,车帘上倒映出一道高大的身影。
他就停在了她的马车外面,与她只有一帘之隔。
10. 第 10 章
-
恍惚中,江朝朝听到一道沉稳且绵长的呼吸声。
只是不知是他的,还是马的。
下一刻,帘上的影子忽然有了新的动作。
影子忽然转了下头,看了马车一眼。
隔着帘子,她也并不能看到褚羡的眼睛,但江朝朝知道他那双眼睛长什么样。
狭长、漆眸、眼神犀利...
仅仅是这样想着,他的视线,就像能穿透车帘,如有实质一般,落在她的脸上。
唰一下,她的脸烧了起来。
等她反应过来,即将触摸到车窗的手指,也默默蜷了回去。
日光耀眼,车帘单薄透光。
从马车里能够看到外面的影子,同样从外面能够看到马车内的倒影。
可这些,江朝朝一时没有想到。
近乡情怯,应该就是她此时的真实写照了。
只是这‘怯’,并没有在入城的时候发作,而是体现在即将和褚羡的会面上。
她直勾勾盯着帘子上的那道虚影,甚至舍不得眨眼。浣珠也像是察觉到什么,很是乖觉,始终保持静默。
映在窗帘上的那道身影,腰脊一如记忆中那般笔挺。
也正是因为隔了一层,江朝朝看不见褚羡的表情,也就不知道她把手指蜷回去后,他缓缓皱起了眉。
他在想:明明她是想掀帘子的,怎么他一停下来,她反而把手缩回去了?是因为他是外男吗?
片刻后,他把视线从马车收回,转过头,目视前方,轻扯了一下缰绳,准备离开。
看到他轻抬胳膊的动作,马车内的江朝朝也懵了。
他要走了!
难怪上一世她不知道他曾从她身边经过。
如果她就这样放他走,她就不是江朝朝。
这一次,江朝朝掀帘的动作很敏捷。她一伸胳膊,浣珠只觉得一道虚影从眼前闪过。下一刻,车窗的帘子被她轻轻挽起。
褚羡正准备离开,余光忽然瞥见一抹莹白。
他又一次转头望去,首先入眼的是纤长的指节,随即是一截在翠色衣衫的衬托下显得尤为白皙的皓腕。
褚羡诧异她的行为,又一次扯紧了缰绳,马匹停下。
抬眼,美人入眸。
那是生得极美的一张脸,雪肌乌发,鼻梁高挺,杏眼水润,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像极了宫里那位。
只一眼,他就确认了她的身份。
四目相对的瞬间,褚羡滚了滚喉结。而江朝朝的表情越发生动,并开始自上而下打量他。
褚羡穿了一身绛紫色的衣袍,墨发尽数束起,仅用一根竹簪固定。
原来从这个时候,他就喜欢竹子了。
还真是个长情的人。
江朝朝又一次想起他在竹林里漫步的画面。
最后,她重新把目光定格在他的脸上。看惯了他沉稳的模样,再看如今这张略显青涩的面庞,莫名给她一种少年故作老成的感觉。
她打量褚羡的同时,褚羡也在观察她。
褚羡惊讶于她看向他时毫不遮掩的目光,并且隐隐感觉,她好像和下面的人描述不太一样,有点过于胆大妄为。反而与很多年前,江宗保无意间提起的‘作天作地皮的皮猴子’有点像。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现在的她,总觉得过于瘦弱了些,好像风一吹,就会倒。而且,她身上穿着的那件衣服也不太合身,有点松垮。
但就算是这样,她那张脸也依旧可以用惊艳来形容。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魏云澜和江唯也终于反应过来,对视一眼后,先后走过来。
江唯没有想到江朝朝会横生枝节。
原本褚羡忽然停在她所在马车旁边,她就隐隐感到不安。江朝朝忽然把帘子掀开,更是让她皱眉。
旁的先不论,单是容貌,江朝朝就略胜她一筹。
褚羡也便罢了,他是长辈,年龄也大一些,江唯看不上,也不在意。
江唯担心的是魏云澜。
他会不会像张和一样,看清楚江朝朝的模样后,也把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移到她的身上。
或许,连江朝朝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究竟有多招男人喜欢。她那张脸,就是天生的狐媚子。
而魏云澜也没有想到,他那个向来行事没有章法的表叔,会忽然对江家的其余家眷感兴趣。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家眷的容貌要比江唯好上那么多。
情不自禁的,他看痴了去。
有外人在场,江唯的神色并无不虞。她看了江朝朝一眼后,温婉开口:“魏公子,褚中郎,这位是我的堂姐江朝朝。”
说完,她不着痕迹瞥了魏云澜一眼,见他正直勾勾地盯着江朝朝看。
她就知道,只要是有江朝朝在的地方,旁人总是会下意识忽略她。
这一刻,江唯忽然有点后悔自己的大方。她不该把裙衫和首饰送出去的,平白为她增添了一分美丽。
再看江朝朝,穿着她原本为自己准备的衣服,满头珠翠,还一反常态好好梳妆打扮了一番,遮住了病容,一颦一笑都是好颜色。
偏偏,如今是在外面。
偏偏,江朝朝的命好,有一个行伍出身、且十分乐意为她保驾护航的好舅舅。
偏偏,褚中郎被她那张脸吸引,愿意为她驻足。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怨恨过江朝朝,就连昔日与张和相处,也是曾像今日这般。
江唯暗暗攥紧了手,指甲近乎嵌入掌心的嫩肉,但她却丝毫都不觉得痛,反而让她的头脑更清醒。
江朝朝病了这么多天,用药每日都不曾间断。她所乘坐的这辆马车,甚至都被腌入味了。
微风拂过,药香入鼻。
江唯眸光一转,继续说道:“堂姐身子不太好,才出澶州城,就病倒了。这一路上,日日都不曾停药。大夫也说了,堂姐是顽疾,最是受不得风。”
其实,早在江唯还没有说这句话的时候,魏云澜就隐隐嗅到了一股浓郁的药香。只是这街上不远处便有一间药房,他以为味道是从药炉里传来的。再加上当时被江朝朝的容貌给吸引,一时间没想那么多。
直到他听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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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说出到‘顽疾’这两个字的时候,默默往后退了几步。可就算是这样,他也担心江朝朝的病症会传到他身上,干脆站在了离马车最远的位置。
同时,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江唯身上。
就算江朝朝长得再美,也不过是寄在江宗文家中的孤女而已,不是魏家的目标。更何况,她还是一个身患顽疾的药罐子。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当他再看向江唯的时候,总觉得她那张脸缺了点韵味,并没有像第一眼看到江朝朝那种惊艳,只能用小家碧玉来形容。
于是,他又看了一眼马车内的江朝朝。
不管是刚才还是现在,除了最开始,他和江唯赶过来的时候,她朝两人瞥了一眼。后来的时间她的目光就始终停留在马背上的褚羡身上,仿佛他和江唯不存在一样。
魏云澜心里隐隐生出一种挫败感,他重新看向身侧的江唯。
江唯冲他莞尔,他的心情才算好一些。
罢了,还是江唯比较合他的心意。尽管她没有江朝朝貌美,但她有皇上这么一个大靠山。
而且,江朝朝这个人应该是与他犯冲的。
如果不是她恰好病了,耽误了行程,也不至于让他在茶楼里枯等这么多天。
越是这样想,他就对江唯越是满意。
两人的眉眼之间,竟隐隐浮着一抹隐晦且浓厚的情意。
-
再说褚羡。
他知道,江朝朝随行在江家的车队中,却并不知道是哪一辆马车。
之所以选择停下来,是因为在马儿行进的过程中,他也嗅到了一阵浓郁的药香。直到他看到帘子上映出的少女的影子,他才知她坐在这辆马车内。
他原想问些什么,可当他看到她原本想要挑开帘子的手忽然撤回去,他就把所有的话都吞回了肚子了。
理智也逐渐回巢。
圣上还没有当众共开江朝朝的身世,在所有的人眼里,他只是一个路过的行人,并没有理由和她进行交谈。
当她掀开帘子,褚羡首先观察的,也是她的面容——红润,有光泽,完全没有生病的迹象。
再加上他也注意到了不远处的那间药房,便没细想。直到江唯说完那些话,他才舒展开没多久的眉眼,又缓缓蹙起。
从澶州城到汴京,她竟病了这么多时日。
难怪她看起来这么瘦弱。
而他在最开始嗅到的那股浓郁的药香,不是药房里的味道,而是从她的马车里传出来的。
所以,当他再去打量江朝朝,终于反应过来,她面颊上的红润,并非是原本的肤色,而是用胭脂涂抹出来的。
忽然之间,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揪起一样。
“江小姐,既生了病,还是莫要吹风的好。”他垂下眼眸,视线从她身上挪开,没让任何人注意到自己的情绪波动。但他身下的那匹马,却像是和他心有灵犀一般,冲着江朝朝打了个响鼻。
褚羡不得不重新把视线落回到江朝朝身上,他往反方向扯动缰绳,跟她说了句:“抱歉,我的马不通人性,吓到你了。”
11.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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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需道歉,它并没有吓到我。”
江朝朝视线下移,刚好看到他被缰绳勒红的拳轮①。马儿也呲牙咧嘴,像是不满强行被主人拽离。
她想起上一世在战场上,这匹名为踏月的大黑马明明腹部中了箭,仍拼死将重伤的他驮出去的场面,心中一滞,低喃了声:“我觉得恰恰相反。”
“什么?”褚羡听清了,只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这句话的意思。
“我倒是觉得它很是通人性。或许,它不是想吓我,而是喜欢我,在与我亲近呢。”说这些话时,江朝朝没有丝毫的忸怩。
褚羡早在她掀开帘子用肆意的目光将他通体打量了一遍后,就隐隐知道,她并非如下面的人传过来的消息那般胆小,再加上他早些年经常听到江宗保吐槽他那个调皮捣蛋的幼女,也就习惯了她冷不丁说出来的大胆发言、亦或是做出来的大胆举动。
而且,褚羡还知道,自江大哥死后,她在江家一度过得很艰难。
如果不是皇上一直暗中差人照顾着,她怕是早被世事磋磨得不成样子了。所以,他对她并不苛责,反而很是包容。
反倒是江唯和魏云澜,纷纷瞪大了眼睛。
尤其是江唯。
江朝朝向来是个识时务的,她与江朝朝一同长大,但这十多年来,她从来没有听江朝朝说起过这么胆大妄为的话。
这几乎是在公然隐喻了。
她先是反驳了褚中郎说的马儿不通人性,随即又说马儿喜欢她。她哪里是在说马,明明是在说马的主人。
马通人性,通谁的人性?自然是主人的。
褚中郎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她到底是怎么敢公然调戏他的啊?
魏云澜也觉得江朝朝的行事、言语都过于浪荡了些。她方才说出口的那些话,但凡是要点脸面的世家公子,都不会公然说出口。
如果是他被女子公然调戏,他定是要恼的。
可偏偏,被调戏的那位看起来并不在意。
魏云澜抬眸,看着褚羡一成不变的神色,脑海里忽然闪过许多个念头:
他为什么会不在意?
又为什么偏偏在江朝朝的马车旁停下?
是之前就认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这一刻,魏云澜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潜意识里觉得他有点控制不住江朝朝这种性格的人后,以至于让他极力回避另一种可能性——他要找的人,有可能不是江唯,而是江朝朝。
-
江朝朝看着那匹马,问:“它叫什么名字?”
褚羡:“踏月。”
江朝朝仰头,一脸真诚:“踏月很威武,与你很配。”
还从来没有哪个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褚羡沉默了一瞬,耳廓却逐渐染上一抹绯色。
见两位旁若无人的交谈,魏云澜却越来越忐忑。他能感觉到,此时的褚羡和平时甚至连敷衍人都得看心情的褚羡,不太一样。
虽然他的回答很简洁,但对江朝朝没有半点不耐烦。
江唯也跟着傻了眼。
就连马车里的浣珠,也被自家小姐这话给吓了一跳。她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扯了扯江朝朝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再继续说下去。可江朝朝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一样,眼睛不曾从褚羡身上挪离片刻。
马背上的那位,看起来可不像这么好说话的人。
江朝朝之所以敢如此,只是因为她那张脸吗?还是说,有旁人不知道的内情?
终于,魏云澜趁着褚羡安静出神的间隙,凑上前去,突兀开口,问:“表叔,你和这位江小姐之前认识啊?莫非你知道她今日入京?不然怎么会恰好停在她的马车旁?”
他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打断了两人之间莫名和谐的氛围感。同时也勾起了在场除了江朝朝和褚羡之外的人的好奇。
江唯听了,也仰头看着褚羡。
她忽然想起江朝朝那个神秘的舅舅。
中郎将是个武官,莫非,眼前这个连魏云澜都有点怵的男人是她舅舅那边的人?
不止是江唯一个人有如此猜测,还有一直躲在前面那辆马车里没有露面的孙芳菲。
江朝朝也没有想到魏云澜会忽然问这么多问题,于是她终于像他期待的那般,压下心里对魏云澜的反感,面色平静地偏过脑袋看了他一眼。
可这个时候,魏云澜正全神贯注的盯着褚羡。他担心褚羡会胡说,或者是随便寻个由头将他的这些问题敷衍过去。
他试图从褚羡微不足道的表情变化来判断他回答的真实性,也就顾不上旁人的目光。
江朝朝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江唯。
也知道,一定是自己刚才的言行、以及褚羡无意间对她的纵容,让魏云澜对她产生了怀疑。所以,他可以顶着褚羡的威压,问出一连串平日里他根本不会说出口的问题。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与褚羡没有任何交集,所以他不曾问出这些问题,满心满眼都是江唯。
后来,就算是他知道了江唯是江宗文和孙芳菲的亲生女儿,也对江唯多有不舍,将自己刻画的像个情圣。
可转眼,却又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江家的府宅之中,在江唯和孙氏的面前,同她提亲。
也不知魏家人背后跟孙氏母女都允诺了什么,她们非但没有公然闹起,甚至两人还轮番规劝自己同意这门婚事。
否则,若是她提前知晓了魏云澜和江唯之前的情意,又怎么还会同意那桩婚事。
-
没意思透了。
魏云澜这个人,让她从心底里开始排斥,甚至是厌恶。这一辈子,无论如何,她不想再与他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江朝朝恹恹垂眸,不再看他。
褚羡的目光,却全程都没有从她的脸上挪开过。甚至,他开始了对比。
她看向他时,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很亮。而她看向魏云澜的时候,并非是那样。他隐约从她的眸子里看到了一抹魏云澜的不喜。
为何会如此?
莫非是魏云澜做了什么令她反感的事情?
不应该啊,两人今日同样是第一次见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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顷刻,褚羡回神:“今日是我第一次见到江小姐。江小姐容色殊丽,世间少有。是褚某浪荡,竟一时看痴了。”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也始终定在江朝朝身上,仿佛的确是被江朝朝的美貌所吸引。
江朝朝压下心底又一次翻涌上来的复杂情绪,抬眸,与他四目相对。
幽深的眸子直勾勾望着她,却不同于审视,而是带了点温度和她看不太懂的情绪。
她感觉自己快被他投过来的目光给烫熟了。
但不得不承认,听了他夸赞她长得美那段话,的确让她心情很好,甚至有点期盼他接下来的回答。
江朝朝眨了下眼睛。
褚羡又缓缓开口:“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路过时,偶然间嗅到了一阵浓郁的药香。”
话落,他转头看了一眼江唯,似是将她当成了江家车队的话事人。
“听闻江府的老太太也一同入了京?”他问。
江唯没想到褚羡会忽然看向她,鹰隼般尖锐的目光让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江朝朝能够和这样可怕的人谈笑风生。
她浑浑噩噩点了点头,说:“回褚中郎,祖母在最前面的那辆马车上。现下,怕是已经先我们一步,到了府中。”
“路途颠簸,唯恐老太太有疾,便想停下来问问需不需要帮助。却没想到,有疾的并非是老太太。”
褚羡重新把视线落到江朝朝脸上,说:“却没想到,马车内坐着的,并非是老太太,而是江小姐。”
后面那句话,尽管没有很露骨,江朝朝听着,却是耳朵一热。
来而不往非礼也。
“我也觉得,这位公子的相貌很是合我的心意呢。”
更何况,江朝朝真的这么觉得。重来一回,她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男子。
褚羡的神情明显一怔,心也跟着乱了。
他有点兴奋,欣喜,但心里也有点不舒服。
同时,他也不知道怎么回应她。
“我还有公务要忙,先走一步。”说完这话,他冲江朝朝点头示意,驱马离开,颇有一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踏月行出一段距离,褚羡终于反应过来,他觉得心里不舒服的原因。
‘这位公子’这四个字,莫名让褚羡觉得有点刺耳。后知后觉,他意识到江朝朝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别的全都不论,就算是看在她父亲的份上,他也不想让江朝朝像旁人一样,每次遇见了,只能生分的喊他一声褚中郎。
于是,他又一次顿下,回过头去看江朝朝。
对上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褚羡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片刻。她并没有立即将帘子放下,而是往外探了些身子,直勾勾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褚羡的神色暗了暗,他调转了踏月的行进方向,重新回到江朝朝身边,嗓音莫名比平时喑哑几分。
“我叫褚羡,字惊鸿,乃羽林卫中郎将。江小姐日后若是有事,可以凭此物差人去大内传口信与我。”
话音未落,他从怀里摸出一枚令牌,递到江朝朝面前。
12. 第 12 章
-
江唯和魏云澜在一旁看着,无比眼热。
虽然魏云澜口口声声喊他表叔,但他并没有真正享受过身为褚羡子侄的好处。
至于江唯,心里也是又惊又骇,随即是感到欣喜。褚羡给出的这枚令牌,和姚嬷嬷怀里揣着的那枚可不一样。
这可是能在大内传信的。而她父亲那块呢,连城门口都不能肆意进出。
可她却不知道江朝朝到底在想些什么,竟迟迟不愿伸手去接。这一刻,她恨不得附到江朝朝身上,去替她把令牌接下来。
虽然褚羡说了,这块令牌是给江朝朝的。但江朝朝也姓江,也是江家人。在外人眼里,褚羡的那块令牌就是给了江家,至于在谁的手上,他们才不会在乎。
所以,尽管她羡慕、嫉妒,但她仍希望江朝朝能够接过那块令牌。
但这只是其次,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发现褚羡好像对江朝朝有点意思,而江朝朝好像对他也有点意思。
褚羡又是魏云澜的表叔,是长辈,日后就算魏云澜真的被江朝朝那张脸所吸引,他也不好去和自己的表叔抢人的。
想明白这一点后,她心里对江朝朝的成见少了一点。
但她也在庆幸,庆幸魏云澜撞上的不是江朝朝的马车,更庆幸江朝朝看上的人是褚羡,而非魏云澜。
不然,她真的没把握赢过江朝朝。
-
“给...给我的?”
江朝朝只是垂眸看着,言语中饱含惊讶,却没有想要伸手去接的意思。
“嗯,给你的。”褚羡说完,微微朝她倾身,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强制性,他把令牌塞到了她的手里。
“拿好。”他又担心她推诿着不愿要,撂下这两个字后,扯了下缰绳,踏月载着他快步跑远了。
很快,褚羡的身影消失在喧嚷的人海。
江朝朝收回视线,攥紧令牌,放下了帘子,重新坐回到马车内。
至于一旁的魏云澜和江唯,她连眼神也没给一个。
虽然不太礼貌,但她这样的态度,正是江唯想要看到的。她甚至可以暂时不计较江朝朝连她也一起忽略的行为。
在这汴京城,魏云澜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公子。长得也还算可以,私下里也有不少姑娘曾同他表达过爱慕之意。
无论怎样,他还从来没有被忽视的这么干脆过。可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就在江朝朝身上接二连三感受到了这种被忽视、甚至是无视。
这种滋味,不太好受。
甚至,隐隐激起了他内心深处的征服欲。
明明和褚羡交谈时,她言笑晏晏,神情无比生动。褚羡一走,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这么大一个人在这里,她竟然可以视而不见?
魏云澜自认,在容貌方面,他不输褚羡。而且,褚羡看起来可比他凶多了。还是说,她那样病秧子,喜欢身体健硕的?
仅仅是这样想着,他的眼神逐渐染上几分偏执。好在,江唯出声打断了他的无限遐想。
“堂姐还在病中,性子难免有些琢磨不透,还请魏郎君勿怪。”
“那是自然。”魏云澜大度应下。
两人又寒暄了一会儿,才又并肩离去。
回到前面那辆马车旁,魏云澜立在一侧,亲眼看着江唯上了马车后,才又转身回到茶楼。
既然碰到了褚羡,那他就必须要重新再去买两包茶点心,而且以后隔三差五就要来一次。
谁让他刚才口不择言说自己的母亲喜欢吃呢。
-
自放下车帘后,江朝朝没有再刻意关注过外面的动静。就连跟浣珠,她也没说几句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沉默。
她紧紧攥着那枚刻着羽林卫中郎将字样的令牌,脑海中浮现出褚羡的身影。
刚才的他,她记忆里的他。
无数个画面交织在一起,让她的心情也变得复杂。
上一世她龟缩在马车里,到底错过了多少?!
一想到这些,她就感觉胸口闷闷的,鼻腔也是又酸又涩,如果不是在马车里,她甚至想要痛哭、想要尖叫。
她原以为,自己和褚羡没有什么交集。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至少,她能感受出来褚羡对她的特别。
今天只是两人的第一面,而且还是她刻意为之的。如果不是她暗中筹谋,结果怕是和上辈子一样,两人错过。
可即使是上辈子,两人在这一天没有看见彼此,她甚至不知道他从她的马车外经过,但褚羡依旧对她生出一种莫名的偏执。
甚至到了疯魔的地步。
哪怕是把自己弄得鲜血淋漓,也要留住因她而存在的疤痕。
至于原因,她现在还不清楚。
但绝对不是褚羡回答魏云澜说的那般,只是因为她的容貌。
根据她对他的观察和了解,褚羡不是这么肤浅的人,更加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容貌,就对她青眼有加。
忽然,江朝朝脑海中闪过褚羡和皇舅在皇宫里下棋的画面。他们两人之间的情意,已经超越了寻常的君臣,更像是知己、至交。
上辈子,皇舅自登基后,就像是被困在那座宫城中一样。
高处不胜寒。
孤家寡人当久了,他就越是不得开怀。
也就只有褚羡进宫的时候,他整个人明显比平日里要柔和一些。他的好些个心里话,也就只能说给褚羡听,也只有他敢听。
所以,褚羡或许一早就听皇舅说起过她。除了皇舅,她再也想不到还有谁能把她与褚羡联系在一起了。
-
另一边,江唯一到马车上,就被孙芳菲拽着讲述刚才发生的事情。
她一直坐在马车里,只隐约听到些动静,却没能亲眼看到画面,又心焦又好奇,迫不及待想要知道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唯也没打算隐瞒,从她和魏云澜、到江朝朝与褚羡,尽数给孙氏描述了一遍。
当然,所有发生的事情中,她着重描述了一下褚羡给她的那枚可以直通大内的令牌,以及江朝朝对褚羡说的那些极为大胆的发言。
是以,甫一到府上,孙芳菲来不及休息,也没有按照原计划逛宅子,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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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冲到了江朝朝所在的院子。
彼时,江朝朝只觉自己四肢酸软,浑身无力。
浣珠帮她卸了钗环,简单洗漱后,扶着她躺在床榻上。
正准备休息,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骚乱。
不等浣珠推门出去查看,孙芳菲就带着姚嬷嬷冲进了江朝朝的房间来。
看到江朝朝背靠软枕,面无血色坐在床榻上出神,她先是愣了一下,后知后觉想起来,她原是病了。
冲天的怒气一瞬间消减了大半。
无论如何,江朝朝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就算她往日再刻薄,也不至于为难一个病人。
临到嘴边的那些扎心的话,正准备咽回去。
余光却瞥见她攥在手心的令牌,孙芳菲的脸色沉了沉,想起江唯曾在马车上委屈巴巴的模样,消散的怒气又在一瞬间聚拢。
孙芳菲上前一步,一把掀开盖在江朝朝身上的被子,指着她的鼻子,放声斥骂:“江朝朝,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江朝朝没没有说话,只是安静望着她。
孙芳菲喘了一口气,又继续喊道:“你怎么就敢和褚中郎当众说出那样的话来?也得亏中郎将大度,没同你计较,不然我们江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听她说起褚羡,江朝朝微微蹙眉。
背后,任人如何议论,左右她听不见。但在她面前,她不想让褚羡成为任何人的谈资。
随即,她缓缓开口:“烦请婶母说话声音小一些吧,如今咱们可是在高官云集的汴京城,隔墙有耳。若是哪个多嘴多舌的下人将今日之事传扬出去,不出三日,怕是整个汴京的官太太都知道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的夫人是只凶神恶煞的母老虎了。”
放在以前,别说是顶撞她了,就算是她说了再过分的话、提了再过分的要求,江朝朝思量一番后,宁愿委屈了自己,也是会依着她、顺着她。
孙芳菲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江朝朝是在嘲讽她是一只母老虎。
“你——”
她气得都快冒烟了,指着江朝朝的手都在颤抖,话也说不利索了。但她的心里,竟然觉得江朝朝刚才说的话很对。如今府上的下人并非是她置办的,指不定就有哪家大人安置的暗桩。
可她并不想在江朝朝面前丢了长辈的威严,压低声音,神情却是恶狠狠的。
“如今这房间里的下人,也就姚嬷嬷和浣珠在。姚嬷嬷是我的心腹,定然不会背叛我。若是哪天外面的人传扬今天的事情,那一定是你的人干的。”
她瞥了浣珠一眼,又说:“若她真是那等不安分的东西,我非找了人牙子,发卖了她不可。”
浣珠则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没有抬头,看起来是连大气也不敢喘。实则,她是被江朝朝大胆的发言给吓傻了。
自她家小姐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后,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先是在大街上调戏了褚中郎,现在又在孙芳菲面前说她是只母老虎。
况且,孙芳菲说的那些话根本吓不到她。她的奴籍文书,早在江朝朝将她买回家那一日起就烧掉了,孙氏发卖不了她。
13. 第 13 章
-
“还有你,不要以为生了场病,全家都得让着你。”孙芳菲打量着江朝朝的病容,带着一抹难以掩去的鄙夷。
此前,她是否就是用这样的姿态,吸引了那位褚中郎的注意。
还别说,真的挺美,回头她也让江唯暗中学习一下。
如果不是因为江朝朝长得像她那个早死的娘,如果她不是江宗保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按照孙芳菲的喜好,不一定会如此对她。
与此同时,两辆马车停到了江府正门口。
看门的两个小厮见了马车的规格,愣了一瞬后,互相对视一眼后,一人小跑到马车旁小心翼翼接待,另一人则往江宗文的书房里跑去。
江宗文来汴京也有一段时间了,隔三差五的,府上也总是会有朝堂上的同僚前来道贺。
是以,府里的小厮见到稍微豪华一点的马车,就以为是郎君在外面结交的达官显贵上门来做客。久而久之,小厮也逐渐形成了一些习惯,每每有客人上门,一人去恭敬伺候,一人则跑去书房给郎君传话。
可这回的两个客人,却是和以往的那些穿着华丽的达官显贵不太一样。
第一辆马车里下来的客人,面上无髯,白净壮硕。虽然衣着朴素,但身上隐隐带着一抹很是神秘的香味。
小厮平日里不用香,辨不出具体是哪种。但这香味,单单是闻起来,就让人觉得庄重、肃穆。
他哪里知道,他面前的这位客人,是御前太监总管杨茂。而他闻到的异香,是杨茂终日在御前伺候时沾染到身上的龙涎香。
第二辆马车里下来的,是位女客。
穿着打扮同样朴素,乌黑发丝仅用一根银质梅花簪固定在头上,一袭素雅的淡青色衣裙,将她衬得越发清冷。
她提着药箱,身染药香,一看就是常年在待在药房。
小厮不敢有丝毫懈怠,正准备引二人入府,女客忽然开口,说:“我乃上官清霜,太医院典簿,奉羽林卫褚中郎之请来给贵府女眷看诊。”
小厮愣了一瞬,说:“我们家夫人、小姐都没生病啊?老夫人也生龙活虎的。”
刚才,阖府的下人都去正院给夫人、老夫人以及小姐去搬行李了。他亲眼所见,她们每一个人都生龙活虎的。
小厮前两日告了假,半个时辰前,才匆匆赶回来当值的。
是以,搬完行李后,府中暗暗流传着的关于堂小姐和褚中郎的言论,他不曾听过,更加不知道府中有人生病。
再加上上官清霜方才说起的这一连串名号,更是将他砸得头昏脑涨。
什么太医院典簿、什么羽林卫中郎将,就他家郎君目前的官位来说,哪一个都够不着。
但同时也越发说明了面前这两个人身份的尊贵。
小厮躬着腰身,指了指府门上方的匾额,说:“两位大人是不是弄错了?我们是江府,府上女眷不曾有疾。”
闻言,杨茂和上官清霜对视一眼。
在来江府的途中,为了让上官清霜更加尽心,杨茂并没有隐瞒江朝朝的真实身份。
许是在御前待久了的缘故,相比于上官清霜眸中的惊愕,杨茂面上不经意间浮起的那抹阴沉却更让人觉得心惊。
“贵府郎君可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江宗文?”杨茂没有想到,说起女眷,就连一个看门的小厮都能把小主人给忽视掉。那主人的做派,更是可想而知了。
早就听闻,小主人在澶州的生活有点艰难,所以主人的处境就算是再艰难,每个月仍不忘差人往澶州送钱。
杨茂记得很清楚,主人率兵攻入京城的前半年,日子一度很艰难。
养一支军队的花销实在是太过庞大,黎越不能克扣手底下的兵士用命赚来的辛苦钱,便只能把自己的口粮节省下来,攒着一起让人送去澶州。
那段时日,主人日渐消瘦。最后,还是褚中郎看不过去,把自己每日的口粮分了一半给主人,又把积攒了好几年的老婆本都借了出去。
幸而有褚中郎,主人的身体才没有被拖垮。
在澶州也便罢了,如今到了汴京城,江家的这些人竟然还敢如此。
杨茂越想越生气,散发出来的威压也越来越重。上官清霜察觉到不对,连忙上前,说了句:“看诊要紧。”
身侧人投来宛若尖刀的视线,让小厮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才好像说错话了。他嗫喏应了句:“禀尊者,我家郎君的确是江少卿。”
上官清霜不想继续在门口浪费时间,说:“是府上的堂小姐,立即带路吧。”
小厮愣了一瞬,惶恐躬身:“二位大人里面请。”
早几日,他的确听人说起过,有一位失了双亲的堂小姐也会同夫人一同上京。只是刚才,他想的都是这江府里真的主人,完全把堂小姐抛在脑后了。
小厮领着那两个顶尊贵的客人,暗暗思量:
不是都在说,堂小姐是个孤儿吗?
郎君和夫人此前也没有特意交代过下人要优待堂小姐。
怎么甫一进京,就能和这么多的大人物扯上关系?
很快,上官清霜和杨茂已经在小厮的带领下,来到了江朝朝房间门口。
门口站着两个孙氏带回来的丫鬟,小厮先一步告知了丫鬟原委,并再三说明了两人身份的尊贵,让她们务必好生照料。
丫鬟听了,面上浮出一抹骇然和无措。
“先前的衣服和首饰也便罢了,给了你便是你的,不会往回要。”
孙芳菲的声音就是在这个时候,传入了门外所有人的耳中。丫鬟刚想敲门提醒,杨茂上前一步,阻拦了她的举动。
一时间,门外一片安静,连呼吸声都变得微弱。
-
房间内。
孙芳菲把那抹只需轻轻一瞥就让人感到惊艳的世家贵女的身影从脑海中剔除出去,看向江朝朝的目光却越发冰冷。
她居高临下垂眸,看着江朝朝手里的令牌,阴恻开口:“可如今这块大内的令牌,实在是太过贵重,你一个尚未出阁的小姑娘,拿着不合适,交出来。”
也许她自己都感觉到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过于生硬,不等江朝朝反应,又连忙找补了句:“我不要你的,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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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暂时替你保管。”
“替我保管?”
江朝朝冷笑一声,冲她摇头,说:“婶母,你说这话时的语气、神情,甚至是一举一动,都像极了过完年后与江锐讨要压岁钱的模样。”
“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婶母说的这些话,江锐都不信,就别拿来诓骗我了。”
这两句话有点长,江朝朝说完,忍不住咳了两声。
浣珠连忙上前,替她顺了顺脊背。但她并没有再离开,而是一直守在床边。她担心孙氏被激怒后会动手打人。离得近些,她还能护住她家小姐。
孙芳菲面上一白,喊了句:“你放肆,我可是你婶母。小小年纪,你是要忤逆长辈吗?”
江朝朝却没看她,而是垂眸把玩着她那枚让孙芳菲眼热的令牌,“婶母,旁的都好说,只是这令牌是褚中郎给我的,我不能把它给你。”
“我是江家的主母,江家所有的东西,都必须由我做主,包括这块令牌。”孙芳菲气急败坏地瞪大了眼睛,声音也莫名高涨几度。
“婶母,你怕是弄错了。这块令牌,是褚羡给我的。独独给江朝朝一个人的,而不是给江家所有人的。”
江朝朝已经不是以前的江朝朝了,自然不会怕她。
更何况,这是褚羡的东西,她不会给任何人。
她据理力争,孙芳菲也急红了眼,说起话来不管不顾,像极了泼妇骂街,更是把这么多年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你这小蹄子,不要以为到了京城,有了靠山,就可以为所欲为。你以为你是谁?”
同时,得到消息的江宗文也紧赶慢赶的来到了这座偏僻到连名字都没有小院。
这座小院,原本是他给江唯备下的。江朝朝原本要住的,是另一座无论是景色还是布置都异常精美的如烟阁。
他竟不知道,江唯和江朝朝的住所被调换了。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东西的时候。
他抻着脖颈,往江朝朝的房门口看去,就是想要看一下来人是谁。
不等他看清来人是谁,房间里传来了孙芳菲的气急败坏的叫嚷声。
“狗仗人势的东西。”
这句话,几乎是孙芳菲咬牙切齿磨出来的。
小院里,包括江宗文在内的所有人,都在一瞬间变了脸色。
像一瞬间长出了飞毛腿,江宗文都快飞起来了。
可除了自家的丫鬟和小厮之外,并没有人在意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他一眼。
早在他来汴京赴任那日,皇上就曾秘密传召他去了御书房。当时,接待他的人就是杨茂。
看到杨茂沉着脸站在江朝朝的房间门口的一瞬,江宗文感觉自己的腿都软了一下。脚步趔趄,差点摔倒。
“老爷,小心。”紧跟在他身后的小厮,及时端住了他的胳膊。
“杨公公,您怎么亲自来了?”江宗文顾不上自己隐隐作痛的脚踝,一瘸一拐凑到了杨茂面前,面上浮起一抹谄媚又讨好的浅笑。
“我若不亲自来,怕是还听不到尊夫人的言论。”杨茂没有掩饰自己的嫌恶,冷冰冰开口。
14. 第 14 章
-
江宗文也知道,孙氏不是一个安分的性子。但到底是青梅竹马,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还是在的。
原本他打算等晚上睡觉的时候,再把江朝朝的身份告诉她的。
却没想到,她竟这么沉不住气。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能冲到江朝朝的院子里来。最关键的是,杨茂亲耳听到了这些腌臜话。
江宗文面露讪讪,心里万分惶恐,道:“是江某治家无方,望公公见谅。”
“该见谅的不是我,是里面那位。今日之事,杨某一定会禀明圣上的。”
杨茂瞥了他一眼,退后一步,说:“江大人的家眷,还是由江大人处理吧。不然——”
江宗文又怎么会听不出他说这句话的意思,不然等御令下来,结果可能是他不能承受的了的。
他也担心孙芳菲那张嘴里说出什么难听的话,立即推开了门,大步踏了进去,怒吼一声:“你这只母老虎,在朝朝的院子里胡咧咧什么?”
孙芳菲本就被他大力推门弄出的动静给吓了一跳,又被‘母老虎’这三个字给刺激到了,她一边转身一边大吼大叫:“你们真不愧是一家人,连骂人的词都一样。”
姚嬷嬷倒是看到了紧跟着江宗文的脚步进来的两人,她甚至拽了下孙芳菲的袖子示意,可孙芳菲正在气头上,一把拂开了姚嬷嬷的手,嗓音无比尖锐。
“江老二,你个臭没良心——”
话没说完,她看到江宗文给她使眼色到使到将近扭曲的脸,还有他身后冷着脸站着的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以及站在门口瑟瑟发抖的两个丫鬟。
话音戛然而止,整个房间的氛围忽然变得很尴尬。除了浣珠,一时间谁也没有动静,只是安静地站着。浣珠弯腰,把孙芳菲刚才掀开的那床软被重新盖到了江朝朝身上。
江宗文阴沉着一张脸,怒视着孙芳菲和她身后的姚嬷嬷。
孙芳菲和姚嬷嬷对视一眼,后者面上闪过一抹无奈。
除了刚进门的时候,上官清霜和杨茂看了一眼大放厥词的江家主母究竟是何模样之外,其余时间,两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被床榻之上的江朝朝所吸引。
奈何,浣珠正弯着腰给她盖被子,恰好把江朝朝挡得严严实实。到底是第一次见面,两人又不好做出太过分的举动,纵心里再着急,也没有半点出格的举动。
而门口的那些丫鬟,更是一个个垂着脑袋,尽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生怕主人家事后把怒气撒到自己身上。
同时,江朝朝也在观察着他们。
早在江宗文推门进来的一瞬,江朝朝就瞥见了紧跟在他身后的杨茂和上官清霜。
毕竟是皇舅身边的红人,杨茂她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上官清霜却是让她回忆了好一会儿,直到瞥见她提在手里的药箱,她才恍惚忆起这个人。
上辈子,浣珠出事以后,她难过了好一阵,也病了多日。皇舅就曾指派上官清霜来给她看诊过几次。
这一刻,江朝朝面上闪过一抹惊愕,心里也生出万千思绪。
幸而浣珠正在弯着腰帮她整理被子挡住了旁人投过来的视线,不然两人一定会诧异她的反应。
上辈子她入京之后,这两人并没有来府上为她看诊。这一次却来了。莫非,这也是她故意搭讪褚羡之后才引发的?
浣珠帮她整理好被子后,她的神色也已经恢复了正常。
同时,她的心里也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谋划。
看到杨茂沉着脸跟在江宗文身后的那一刻,江朝朝就知道,孙芳菲口不择言说出的那些话,一定被他听到了。不然,向来喜欢在家里和稀泥的江宗文定然不会和孙氏撕破脸。
按照这一辈子的经历,这个时候,她并不认识上官清霜和杨茂。
这个时候,她所知道的,,并不比孙氏多。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舅父就是当今圣上,只依稀知道,舅父身在行伍。
所以,她并没有把视线过多停留在这两人身上,简短瞥了一眼后,又忽略掉江宗文投过来的略带乞求的神情,重新把视线落在了孙芳菲的背影之上。
不得不说,孙氏那句‘狗仗人势’,的确让江朝朝很生气。
就算是杨茂刚才没有跟在江宗文的身后进来,今日这起子事,也定要掀起一番波澜,不会轻易善终。或许,最终仍是她退一步。
但此刻,想起上辈子浣珠溺毙于荷花池,想起刚才孙氏随口说出的那句将浣珠发卖出去的言论,江朝朝不想再忍,也不想再徐徐图之。
干脆闹大了去,一拍两散最好。
更何况,刚才孙芳菲的那些话,已经尽数被杨茂给听到了。如果她仍一位隐忍,舅父知晓了,指不定会如何自责。
孙氏不是说她仗势欺人吗,那她就欺给她看。
-
同一时间。
孙芳菲的注意力早已经不再江朝朝身上了,自然也就看不到她怒气冲冲的凝视。
她半点没有掩饰的打量着杨茂和上官清霜,笑盈盈来到江宗文面前,说:“老爷,你怎么来了?这两位是?”
江宗文也只认识杨茂一个人。
他转过身,讪讪笑着,见杨茂始终阴沉着一张脸,没有半点想要搭理自己的意思,他只好把视线落在上官清霜身上。
上官清霜的神色始终很平静,她自幼便随祖父一道行医,经常游走于京中各世家后宅,也算是见惯了各府后宅不能与外人诉说的阴私秘事。
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在门口时和小厮介绍自己的内容。
“江夫人,我是上官清霜,乃太医院典簿,奉羽林卫褚中郎之请来给贵府女眷看诊。”
孙芳菲的脸色变了变,她没有想到仅和江朝朝有一面之缘的褚中郎会对她这么上心。江宗文也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他来汴京也有一段时间了,虽然对上官家的了解不多,但听不少人提起过,上官家世代行医。京城之中,几乎所有的郎中都师从上官家。
片刻后,想起江朝朝的身世,又觉得无比正常。她并非只是江家人,她的身体里,还有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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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血脉。
一想到这里,江宗文就有点头疼。他一个没看住,孙氏就把天给捅了个窟窿。
“呵呵,褚中郎还真是个大好人。”
说完,孙氏回头看了一眼江朝朝,却被她冰冷到极致的神色给吓了一跳。
莫名的,她觉得此刻的江朝朝有点骇人。就算是发怒的江宗文,都不曾给过她这种感觉。此刻的江朝朝,倒有点动气之后的江宗保。
而江朝朝自然不愿再放过她,气息微弱,却掷地有声:“婶母方才说我狗仗人势?我仗谁的势?是褚中郎?还是我舅父?”
这一幕,让上官清霜大为震撼。
她是大夫,单是看着江朝朝苍白的面庞就知道,她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就连和江夫人的争吵,都是在强撑。
此时的江朝朝,落在她眼里,像被狂风暴雨摧残过后的海棠,看似柔弱,却坚韧无比。
她是大夫,如果非要做点什么,甚至能以打扰病人休息为由,将闲杂人等尽数驱离现场。
但她并没有这么做,而是选择让她把积攒在心胸里的郁气发泄出来。她一个局外人,听了江夫人说的那些话,都觉得过分,更别提江朝朝这个当事人了。
更何况,如果把这些坏的情绪积压在心里,反而对身体有损。
-
孙芳菲和江宗文同时白了脸,但两人的反应却是截然不同。
江宗文并没有去看江朝朝,而惶恐瞥了一眼杨茂。
杨茂半垂着眼眸,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孙芳菲瞪了江朝朝一眼,低斥道:“闭嘴,你这孩子,混说什么?”
谁也没有给她说起过杨茂的身份,孙氏便以为他是上官清霜的随侍,并没有过多去关注。
她看向上官清霜,着急忙慌为自己开脱,道:“小女胡言乱语,上官大夫不要放在心上。”
说完,她又重新看向江朝朝,生怕她又在外人面前说出什么大胆的言论。
江宗文刚想上前,杨茂斜睨他一眼,转了转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警告意味十足。杨茂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背后的那人。
江宗文不得不收回才迈出去的一条腿,并在心里暗暗祷告,希望孙芳菲不要蠢到再说出什么要人命的话来。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江朝朝身上。
江朝朝却没看任何人,她垂着眼,指腹轻轻擦过令牌的纹路,扯了下唇角,重复了一遍她听起来格外刺耳的词汇。
“呵,狗仗人势。”
“我还以为,就算是为了叔父的前程,就算是为了江家的脸面,就算是为了朝廷每年下发给父亲的阵亡抚恤,婶母也能一直伪装下去。”
“却没想到,一块令牌就能让婶母眼红的露出真面目啊。”
“你胡说,我没有——”
孙芳菲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她的头转得像个拨浪鼓,一会儿看着江朝朝,一会儿又看向江宗文以及他身后的上官清霜。
她从没有想过,江朝朝会在外人面前公然把这些话说出口。
15. 第 15 章
-
江朝朝也算是她养大的。
在孙芳菲的认知中,江朝朝是没有这个胆子与她撕破脸的
所以,她才敢直愣愣地冲到江朝朝的院子里来,与她讨要那枚令牌。
一个双亲亡故,祖母不疼惜的孤女,注定这辈子都孤苦无依。孙芳菲从心底里就认定了江朝朝这辈子都脱离不了江家。
就算有一个了不起的舅父又怎样?
他身在行伍,至多也就给她一些金钱方面的助力,又不能把江朝朝接回他家去住着。
最后,江朝朝也只能依附于江家。
也正是因为如此,孙氏才敢一而在、再而三的跟江朝朝说那些难听的话。
如果她提前知道江朝朝转了性子,如果她知道褚中郎即刻便会差大夫来府上为江朝朝诊治,断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和江朝朝交恶。
无论她有多眼热那枚令牌。
而江朝朝的方才的那番话,无疑是扯开了孙芳菲伪装了多年的面皮。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幻成一柄柄利刃,尽数刺向孙芳菲,戳破了她心里无数个阴暗的念头和想法,更是打破了两人这么多年的平和。
尽管这些平和,是一人不停伪装、一人不停退让制造出来的。
但今日之后,两人之间——
不对,不是她和孙芳菲之间,是她和整个江家的相处方式,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昔日的那些以江朝朝的次次退让营造出来的种种平和,都将不复存在。
孙芳菲没时间去细想江朝朝为什么转变如此之快,但又隐隐觉得,她所有的转变,都是从她这次生病开始的。
尤其是她从昏迷中清醒以后。
放在以前,她就算是难受死,也不会同姚嬷嬷开口讨要衣裳穿。
江朝朝的改变和发难,是孙芳菲始料未及的。她只有泼辣的性子,却没有应对机变的脑子。
除了慌乱,还是慌乱。
半晌,孙芳菲的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说不出一句有用的、能为自己辩驳的话来。
但显然,江朝朝并不打算就止住,颇有一种彻底清算的感觉。
意识到这一点,孙芳菲的心肝都在发颤。
“当初,婶母挪用我父亲阵亡抚恤金的时候,曾口口声声说待我如待亲生女儿。可婶母扪心自问,这些年,究竟待我如何?”
这话,是江朝朝胡诌的,孙芳菲根本没说过。
那时的她,太过年幼,孙氏根本不曾将她放在眼中,更不会平白自找麻烦告诉江朝朝抚恤金的事情,她害怕江朝朝哪一日反应过来会给她要钱。
后来,江朝朝年长一些,也听说了父亲抚恤金的事情。
可那个时候,整个江家已经是孙氏说了算了。江朝朝一个孤女,根本翻不出什么花来。而且,那个时候,她还有点贪恋江家人给她营造出来的那点微末的亲情,也没想过往回要。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激起杨茂的怒气。
果然,听江朝朝说完,杨茂微微皱了下眉,短浅地瞥了一眼孙芳菲。
同时,江宗文和孙芳菲的脸色也跟着变了又变。
尤其是孙芳菲。
虽然她的记性不太好,时常记不得自己之前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但她笃定,江朝朝刚才说起的那番话,绝非出自她口。
因为她是绝对不会当着江朝朝的面提抚恤金的事情。
和姚嬷嬷对视一眼后,孙芳菲很快得出结论:江朝朝是在胡说八道。
当即,她下意识为自己开脱。
“你胡说,我不曾——”
江宗文见状,再也顾不得杨茂的眼神警告,一个大跨步来到孙氏身边。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好做出太大的举动,只好用手肘碰了下她的胳膊,示意她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孙芳菲像是被掐住了嗓子,话音戛然。
江朝朝轻笑一声,说:“不曾?不曾什么?”
“是不曾说过那些话,还是不曾挪用我父的阵亡抚恤?”
闻言,江宗文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咬了一口,他骤然抬眸,若有所思地看了江朝朝一眼。
他忽然觉得,自幼在他家中长大的这个小侄女,好像变得很陌生。他好像从来都不曾真正认识过她一样。明明她和江唯差不多大,他也长到了这个年龄,江唯他能一眼看透,但他却看不透她。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孙芳菲也终于反应过来,江朝朝刚才说的那些话,完全是一个圈套。
专门为她而设定的圈套。
就算这话她没有说过,可无论她应下哪一个,都是了不得的大事。
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看着江朝朝脸上那抹略带嘲讽的笑意和她她翕动的唇瓣,孙芳菲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这贱丫头该不会是碰到什么脏东西了吧?她是怎么有胆子敢算计她的!
夫妻二人,虽神色各异,但全都在惶恐。
“小时候,看顾我的乳母,婶母说撵走就撵走。堂妹的乳母呢——”
江朝朝停顿片刻,看着站在她身边的姚嬷嬷,眸子里浮出一抹艳羡,又说:“堂妹的乳母至今都能伴她左右。”
姚嬷嬷没想到这里还有她的事,见这房间里所有人都盯着她看,下意识缩了下脖颈。
杨茂心里,对江朝朝的怜惜又多了几分。
上官清霜亦是如此。尽管面上不显,但在她的心里,已经把江朝朝归属为任人欺凌的小可怜了。
“平日里,堂妹能够穿金戴银。可我却不能。就连舅父每每差人送来好看的衣服首饰,堂妹也说抢走便抢走。”
“堂妹能被丫鬟们前呼后拥着,住进装潢精美的如烟阁。而我住的这院子,荒草还没拔干净,风一吹,窗户都吱呀作响。身边唯一的一个丫鬟,婶母方才还说要将她发卖了出去。”
“我看,婶母不是讨厌浣珠,而是讨厌我,容不下我。”
说完,她又拿帕子捂了下眼睛。
“小姐——”
浣珠以为她是真的被气哭了,颤着嗓音喊了她一声,又信誓旦旦地说:“小姐,你且放心,浣珠就算是死,也不会离开你的。”
杨茂重重吐了一口气,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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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唤了句:“江大人,难道就是江大人口中的‘将人照顾得很好’?”
“不是这样的。”
江宗文被杨茂看得有点腿软,连声为自己辩解,道:如烟阁原本是为朝朝备下的,是下人们弄错了。”
实际上,并非是下人弄错了。
如烟阁是孙氏做主让江唯住进去的——她孙芳菲的女儿,自然要住最好的。可当孙芳菲亲耳听到江宗文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仍涌起一股怨恨。
舟车劳顿,她还没来得及好好去逛一逛这座新宅子。但是,听下人们说,府上最好的一处院子就是如烟阁,老爷花了大价钱专门请人为大小姐修葺的。
孙氏那时就有些气愤,忽略掉江宗文的嘱咐,自作主张让江唯住了进去。
江朝朝则被下人引着,来到了原本分配给江唯的院子。
早在孙氏领着人来这座院子的时候,看着院内破败的环境,还心生庆幸,低声和姚嬷嬷说道:“瞧这小院,砖墙破败,还好不是我的唯儿住在这儿。”
不过,如烟阁和她如今所居住的无名小院是在两个方向,她又是怎么知道江唯住在如烟阁的?
孙芳菲拧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江宗文说完,见杨茂始终保持沉默,他便把主意打到了江朝朝身上。
“朝朝,叔父知道,这些年你受委屈了。这样,我这便差人把如烟阁腾出来,你今晚便能住进去,如何?”
“叔父又何必拿这话来搪塞我。”
显然,她不相信江宗文的说辞。杨茂和上官清霜也不信。但这一次,江宗文说得的确是实话。
江朝朝扯下覆面的手帕,幽怨抬眸,又说:“就算事情真的如叔父所说,如烟阁原本是为我准备的,可如今江唯已经住了进去。如果叔父贸然将她赶出,日后堂妹还不是将这笔账算在我的头上。”
“我在江家的日子已经足够艰难了,我不想再平白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江宗文张了张嘴巴,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知道,这个提议太过仓促,完全没有过脑子。他也知道,以江唯的性子,如果真的让她从如烟阁搬出来,她是一定会记恨、甚至是报复。
但那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他平日里就算是再不上心,也断没有当着外人的面承认自己女儿有问题。不然,孙氏能挠死他。
“怎么会呢。”
江宗文面色讪讪,语气也讪讪:“唯儿虽然平日里有点任性,但你们自幼一起长大,姐妹情分还是在的。她不会这么做的。”
江朝朝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低喃:“正是因为我与她一起长大——”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但在场的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江宗文和孙芳菲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因着杨茂在,江宗文不好发作。但孙芳菲却是管不了那么多。
她接受不了江朝朝在外人面前说江唯的不好。
哪怕是事实。
孙芳菲咬牙切齿地怒瞪着江朝朝,呼吸粗重,恨不得喷出火花来,将半躺在床榻之上胡说八道的江朝朝烧成一团灰烬。
16.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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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孙芳菲恨极了她。
往日在澶州的时候,她当家作主习惯了。
潜意识里,也就不允许除了江宗文和周氏之外的人爬到她头上作威作福。尤其当挑衅她大家长权威的这个人是江朝朝的时候,孙芳菲更加不能忍受。
于是,本就不甚清晰的头脑,完全被怒气占据。
江朝朝此前说出口的那些话,让她在外人面前完全没了脸面。
什么劳什子褚中郎,什么太医院来的上官太医,什么身份地位都了不得的舅父,在这一刻,统统被孙氏抛在脑后。
她只有一个念头:她要撕烂江朝朝那张惹是生非的嘴。
最好,将她的舌头扯下来,让她从此再也说不出攀诬唯儿和她的话来。
“你个小贱.人,跟你那个早死的娘一样惹人嫌。”
“这些年,老娘供你吃、供你喝,你在外人面前不给我留半点脸面也便罢了,竟还敢拿我的唯儿说嘴。我今日不撕烂你那张狐媚的脸,我就不姓孙。”
这些话,本就带着一抹发泄的意味。孙氏的语速很快,江宗文听得一愣一愣的。
等他反应过来她说出的内容是什么后,孙氏已经不管不顾地朝着江朝朝扑了过去。
与此同时,浣珠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张开了双臂,闭着眼睛,挡到了江朝朝身前。
她就知道,小姐今日这番话,是一定会惹怒孙氏的。还好她离得近,能将自家小姐挡在身后,不至于真的叫孙氏伤了她。
而且她也知道,如今这房间里有江宗文和褚中郎从太医院里请来的太医在,他身为一家之主,就算是为了名声和脸面,也不可能像之前在澶州老宅那样,眼睁睁看着她们母女二人欺负小姐的。
里子已经没有了,但面子上的功夫,总是要做一下的。
但万一呢?万一江宗文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夫人,小姐又在病中,岂不是只有被打的份?
所以,还是她挡在前面比较好。她皮糙肉厚,就算是挨一顿胖揍也没关系。
-
相较于刚才,这一刻,江宗文的脸上彻底没了血色。
孙芳菲不知内情,他却是无比清楚的。她方才口不择言骂的那个‘早死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昔日的景润郡主。
虽已身故,仍被圣上追封为长公主。
当年,时局不稳,景润郡主黎雁携幼弟出逃,流落澶州,化名胭脂,和江宗保成婚。这才有了江朝朝。
关于景润长公主的真实身份,他也是前两年才知晓的。
当时圣上还没有登基,但在民间颇有威望。
他不敢大肆宣扬,担心朝廷得知自己家中有叛军血亲后,会连他一起收拾。他也知道,孙氏是一个心思浅的大嘴巴。这件事情又关系到全族的性命,他便谁都没有告诉。
后来,黎越登基,又要求他务必在朝堂稳固之前,隐瞒江朝朝的身世。关于她母亲的身份,他也自然是再也不敢轻易向众人提及。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让孙氏在杨茂面前惹了这个大一个祸事。
他来不及去看一同奔向江朝朝的上官清霜和杨茂的脸色,紧跟在孙氏身后,长臂一挥,抓住了她的后衣襟。
任她如何挣.扎,也不敢松手。
孙氏的力气很大,发起疯来,像一头野驴,他几乎拽不住她。
于是,他默默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紧紧攥住了她的胳膊,生怕一个没控制住,让她真的伤了江朝朝分毫。
平日也便算了,眼下,杨茂和上官清霜不请自来,他是一定不能继续放任孙氏胡闹下去的。
顷刻间,上官清霜和杨茂越过孙氏,一左一右站到了江朝朝的床前。
杨茂彻底生气了,在听到孙氏口不择言地说出那句和景润长公主有关的话后。圣上每每思及不幸逝去的长公主,总是会下意识红了眼眶。
后来,又庆幸长公主虽然去了,但好歹留了血脉在这世上。
杨茂曾听褚中郎说起过,圣上潜邸之时,有段时间过得很是艰难,一度要支撑不下去,每每想要放弃的时候,想到的都是孤身一人、远在澶州江宅的江朝朝。
圣上还说,这个世道,会吃人,尤其是吃女人。如果连他也死了,那江朝朝在这个世上,就真的没有任何倚仗了。
如果她任人欺凌度过一生,他就算是死,也不会心安的。更加对不起自己的姐姐和为了让他出逃丢掉了性命的姐夫。
也是因为如此,黎越坚持了一次又一次,登上了至尊高位。
连圣上都放在心尖尖上的两个人,却被眼前这毒妇如此侮辱。
杨茂看向江宗文的夫妇的眼神,几近泣血,恨不得当场杀死面前的这两人。
在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江夫人尚且如此,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磋磨。民间上不得台面的磋磨人的法子数不胜数,若是被这毒妇尽数施加到身上,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一想到这一点,纵常年混迹宫闱的杨茂,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他又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江朝朝:难怪她看起来这么瘦弱,又缠绵病榻。这么多年,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和磋磨。
上官清霜也频频望向她,眸子里的怜惜更是呼之欲出。
上一世,她与上官清霜的接触着实不多。但她知道,上官清霜是汴京城有名的清冷系美人。可现在,那个传闻中的清冷无比的美人,正用看小可怜的目光看向她。
只一眼,江朝朝便把视线从上官清霜脸上挪开了。莫名的,对上她的眼神,江朝朝感到羞愧。
最重要的一点,江朝朝却不想躲在别人身后,尤其是浣珠身后。
上辈子,她已经因为她丢了性命。这一回,她想让浣珠好好的。
更何况,房间里这么多人,是绝对不会让孙芳菲冲到她面前来的。
看着孙氏发疯,江朝朝的心里其实很平静。
平静之余,心里又浮出一抹对上官清霜和杨茂的愧疚、感激等好几种复杂情绪堆积在一起的异样感情。
今天这件事情,闹到现在,她的确是利用了这两人的身份。
如果不是有这两人恰好上门,她或许不会这么横冲直撞,而是选择一个比较和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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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方式解决和孙氏的矛盾。
但唯一能保证的一点就是,无论选择什么样的方式,她一定不会把褚羡的令牌交褚去。
可事情做都做了,说出口的话也不能再收回来,而且她也不后悔。
故而,就算是愧疚,她也要保证这件事情能如愿进行下去。最好她和浣珠今天就能从江家搬离出去。
所以,她不能表现得太过平静,更不能时时躲在人后。
江朝朝捏了下令牌,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掀开被子,光脚踩在地板上,越过浣珠,往前走了几步。
路过上官清霜和杨茂时,她分别朝两人点头示意。随后,她越过两人,站到了最前面。
浣珠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光洁圆润的双脚,皱了皱眉,视线在孙氏和床边的鞋子来回扫了两眼,最后挪着小步,来到上官清霜面前,低语:“上官大夫,麻烦你帮我看顾一下我家小姐,我去帮她拿鞋子。”
说完,她又把视线落在仍在发疯的孙氏身上。
她想说如果孙氏真的冲过来,就让上官大夫拉着她家小姐躲避一番,可又担心自己这话一说出口,会给自家小姐招来更大的麻烦。
难以言语之际,上官清霜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主动说:“你且安心去吧。病人最是受不得凉。我尚且会几分拳脚,断不会让不相干的人来近你家小姐的身。”
浣珠朝她投去了感激的目光,小跑着回到床边。之前的鞋袜已经脏了,她便从箱笼里翻了套干净的出来。
-
“江宗文,你松开我。”
“我就知道,你们姓江的才是一家人。我不过是个外人罢了。”
孙氏疯喊着,拍打着。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江宗文的脸上都被挠一片血痕。
杨茂看着,越发心惊。
他无法想象,如果江宗文没有拦住她,如果今日他和上官清霜不曾来到江府,这顿挠打怕是会落到江朝朝身上。
片刻,浣珠拎着那套干净的鞋袜来到了江朝朝面前。杨茂也即可将一旁的矮凳搬了过来,说:“小姐尚在病中,还是先将鞋袜穿好在说吧。”
浣珠闻言,连声说了句:“是啊,小姐,这位大人说的对。”
江朝朝朝杨茂低声道了句谢,杨茂恭顺退后两步,背过身去,将一旁的锦帐放下,遮住了外面人的目光。
他站在帐外,周身的气势再也遮掩不住。
江宗文心中惶惶,却如何也避不开杨茂的视线。偏生孙芳菲还是个不安稳的,闹个没完。
忍无可忍,江宗文一把将孙氏推开,甩到地上,怒斥:“你闹够了没有?”
她究竟知不知道,今日的这番作为,足以让他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什么官老爷官太太,从此更是痴心妄想。
两人是少年夫妻,一路携手走到今日,也算是经历了一些风雨。自成婚以来,江宗文虽说不上对她百依百顺,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过。
不耐,生气,又夹杂着些许她看不懂的惶恐。
孙氏匐倒在地,看着面前这个有点陌生的丈夫,终于意识到了些许不对劲。
17. 第 17 章
-
孙芳菲从来都不是一个安于内室的人,更加不会因为郎君的叱骂就安分守己。
江宗文的怒骂,她并没有放在心上。但方才那一摔,让她的头脑彻底清醒过来。
她开始思考,江宗文今日究竟为什么这么反常?他今日的言行举止,都让她感觉到陌生。
说到底,江朝朝只是一个小辈,她是江家的主母,若她非要下定决心要教训江朝朝一通,别说来人只是太医院的一个年轻太医,就算是褚中郎亲自前来,也断没有横加干涉府中庶务的道理。
孙芳菲给了姚嬷嬷一个眼神,姚嬷嬷顺势将她扶起。
她旁若无人的扫了一圈,锦帐之内的三人,她看不见。草草略了一眼后,又把视线放在了站在锦帐之前的男人身上。
也是这一刻,孙芳菲意识到,从始至终,这个男人都没有提及自己的身份。但江宗文对他,好像过于殷勤了些。
这一边,江宗文见她总算是安静下来,他稍微松了口气,朝她投去一抹示意她不可轻举妄动的目光之后,三两步跨到了杨茂身侧。
孙芳菲的注意力被他彻底吸引过去。
见江宗文完全顾不得她,去到那个长得高大白净,又不失威严的男人身边,言语混乱地为自己辩解着。
显然,相较于她,江宗文有更上心的人。同时,她对这个男人的身份越发好奇。
平日里,江宗文官场上的事情她鲜少去探问,也对他的那些应酬提不起兴趣。但偶尔,依旧能够从他的行事上瞧出一些端倪。
除了最初踏入官场那几年,她已经很少见他在同僚面前如此谄媚了。
这也是她最厌恶江宗文的一点。
明明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的兄长就从来不会做出这样的表情。他的兄长平日里总是端着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做派,仿佛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更加不会在旁人面前做小伏低。
也正是因为这般,明明她最是喜欢别人用打量官太太的目光来看她,但她最不喜欢和江宗文一起出席一些必要的场合的原因。
江宗文不是不知道孙芳菲的喜好。
放在平时,但凡有孙芳菲在场的情况,他也都刻意收敛着自己的言行,不敢去和她对视,生怕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毫不遮掩的鄙夷。
他知道,她最喜欢的,是像他兄长那般行事光明、举止磊落的清风霁月一般的郎君。
但老天从来不公,给了兄长俊俏的面庞,机敏的头脑,一身的好武艺,生来就万众瞩目。
不像他,头脑不灵活,长得也没兄长好。
兄长在世时,众人提起江家郎君,就只能想起江宗保。
那段时间,他就只能活在兄长的阴影之中。
无论他做什么事情,都会被拿来和兄长比较。
就连他喜欢的女孩子,眼里心里也都只有兄长一个人。
明明三个人一起长大。
直到兄长战死,江宗文的名字才一点一点浮出水面。
很多个时候,江宗文又会忍不住想:
或许老天又是公平的。纵兄长那么优秀,早早的建功立业、娶妻生子,却是个短命的。就连他的女儿,也要靠他收留才能长大成人。而他呢,如愿娶到了年少时的心上人,和她生儿育女。日子虽然磕磕绊绊,却也让大多数人艳羡。
可如今,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刻,他的心里竟也出现了一道他以为永远不会出现的念头:
到底要不要为了全家人的性命,舍弃孙氏。
毕竟,这桩祸事是她惹出来的。
但也只是在心里想想,并没有在面上表露出来。
在官场汲汲营营的这些年,他虽然不能做到面面俱到,但是在孙氏面前隐藏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想法的本事还是有的。
至于杨茂能不能看出来,暂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或许,他这种没了根儿的东西,最是喜欢看妻离子散、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戏码呢。
想到这里,江宗文眼底浮起一抹阴翳。抬眸,又消散无踪,神情、语气比方才更加谄媚。
“杨总管,您老明鉴,今日是我夫人犯了病,平时并非是这般。平日里,她与朝朝相处的还算融洽。”
这一点,他说的倒是实话。
至少,在他的认知里,平日里两人相处的确挑不出什么大的错处来。
虽比不上亲生母女,却也勉强能称为融洽。
他又哪里知道,往昔的那些融洽,皆是由江朝朝一次又一次的退让才营造出来的。
而眼前的江朝朝,早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只知隐忍的江朝朝了。
-
杨茂冷瞥他一眼,神色冷淡:“我有眼睛,自己会看。江大人何必多费口舌。外人尚且在场的情况下,尊夫人尚且如此放肆,私下里指不定还会做出什么样的过分行径来。”
江宗文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看起来是被杨茂那番话给刺.激到了。
实际上,他只是在暗暗盘算着到底要不要将孙芳菲给舍弃掉。
就连刚才那些话,也是他故意那样说的。为的就是让杨茂把注意力过多的放在孙芳菲身上。
毕竟,与江朝朝发生直接冲突的人,是孙芳菲而不是他。
他与孙氏青梅竹马,两人又成婚多年,育有一儿一女,到底是有几分情分在的。
如果说,心里没有半点不舍,那是不可能的。
但更多的感情,却也在平时日复一日的琐事和她时不时的无事找事中,消磨得差不多了。
而且,他终究不是年少时那个满心只有风月之事的小郎君了。
如今的他,是江家的主君,是现任大理寺少卿。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不为了自己的前途,也要为了江家几十条人命着想。
最重要的,是他的锐儿和唯儿。
如果他是大理寺少卿,那孩子们以后也能有一个好的前程。
可如果他们一家人灰溜溜逃出汴京,那两个孩子以后就只能日日过着吃糠咽菜的生活。
想来,为了自己孩子能够日后过得更好一些,孙氏的牺牲也算值得了。
思及此,这个念头在江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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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更加笃定了些。
孙芳菲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正在暗暗谋划着什么,她的视线直愣愣地落在两人身上。
方才,两人的对话悉数被她收入耳中。
她忍不住去想,到底什么样的人能够被称为总管?
莫非是外面铺子里的管事?
不对,士农工商,商人什么的最是低贱了。
要知道,江宗文如今已经擢升至大理寺少卿了。如果只是外面铺子里的管事,江宗文不至于如此放低自己。
还是说,他其实是褚中郎府里的管事?就和她府上的管家一样。只是汴京人有一套自己的称呼体系,把管家都称为总管?
以孙氏这样的头脑和见地,她最高也只敢想到褚中郎了。
之所以不认为杨茂是江朝朝舅父的人,是因为杨茂是和上官清霜一起进来的,而上官清霜是由褚羡请到府上来为江朝朝治病的。
自然而然的,她也就认为杨茂是褚羡府上的。也只有褚中郎那样的地位,才会让江宗文这般如临大敌。
孙氏正盯着杨茂和江宗文出神,两人身后的锦帐内忽然发出了一阵纷杂的脚步声,紧接着,锦帐被浣珠拉开,撩起。
上官清霜已经为她把好了脉,正在一旁的圆桌上用自备的笔墨开着药方。
江朝朝端坐在矮凳上,鞋袜也已经穿戴整齐。
孙氏望过来的时候,江朝朝正颔首整理着自己的方才为了方便把脉挽起的衣袖。
举止优雅,面容清丽,周身都散发着一道虽不那么骇人、但又不容忽视的气势。她其中一只手里,仍紧紧攥着那枚可以直通大内的令牌。
孙氏看着,心里莫名觉得咯噔一下。她有一种直觉:江朝朝今日,绝不会与她善罢甘休。
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她望向江宗文。可江宗文并没有看她,他和那个被他称为杨总管的男人,都殷勤无比地望着江朝朝那个小贱人。
顷刻,孙芳菲看出了两人的区别。
相对于江宗文而言,杨总管的眼神更加专注一些。
而江宗文,更多时候把目光落在了他旁边的男人身上。偶尔投向江朝朝的眼神,也莫名带了一种说不出的敬畏。
她太了解江宗文了,如果说,他只是用如此敬畏的眼神去看所谓的杨总管,那一点问题都没有。可他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去看江朝朝?
孙芳菲想不明白,却再也不敢小看她。
她怔忪在原地,脑袋里的东西也乱成了一团。左右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出现了太多她想不明白的点。
相对于江朝朝的改变,江宗文带给她的陌生和异样更是让她不安,甚至是惶恐。
忽然间,江朝朝抬起了头。
她扫了一圈房间内的众人,对上杨茂的眼睛时,她尚且能够浅笑着点头示意。可当她去看江宗文和孙芳菲时,眼神是那样的陌生、冰冷,仿佛是在看两个毫不相关的外人,而不是抚育她长大的叔父和婶母。
片刻后,她把视线定格在孙芳菲身上。似笑非笑,语气也没有波澜,但莫名让孙氏打了个寒颤。
18. 第 18 章
江朝朝:“方才的话,婶母可否重新说一遍?”
孙芳菲愣住,嘟囔了句:“什么?”
“都怪浣珠,见不得我光脚,非要侍候我穿上鞋袜。打个岔的功夫,将婶母说的那些话给忘得差不多了。”
江朝朝顿住,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方才的话,婶母可否重新说一遍?”
孙芳菲猜到江朝朝不会善罢甘休,却没想到竟是用这样的开场方式。
如果说,此前她没有发现江宗文的异样,区区一个江朝朝她是万万不会放在眼里的。那些话,她就算是再说一万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现在,她不这么想了。
孙芳菲眼珠一动,讪笑着回应道:“你也知道,婶母年龄大了,最是容易胡言乱语。方才的话,你就权当没听到,如何?”
江朝朝却像是没有听到她说话一样,自顾自地开口说道:“啊,我想起来了。”
“婶母方才是来与我讨要这枚令牌的,还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一个小丫头片子不配拿着。”说到这,她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令牌,站起身,往孙芳菲这边走了两步。
她面带不舍,斟酌了一瞬后,缓缓开口:“虽然这令牌是褚中郎赠予我的定情信物——”
话没说完,她就听到了两声短促的呛咳和一声明显倒吸气的声音。
江朝朝停顿一瞬,依次看向在场的所有人。
一前一后两声呛咳,分别来自浣珠和上官清霜。
上官清霜在她身后,江朝朝看不到她的具体反应。
她不知道,听到她说这些话,上官清霜正写着药方的最后一个字。一走神,手滑了一下,在宣纸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上官清霜无法想象,有朝一日,惯来冷情的褚中郎会和‘定情信物’这四个字扯上关联。
浣珠也被她家小姐狂放的发言给惊讶到了,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着。
同时,她隐隐觉察出,她家小姐或许有自己的谋划,除了那声惊咳,再没有发出其他的动静。
而那道气音,则是江宗文发出来的。他瞪大了眼睛,脸上写着‘你是怎么敢的’这几个大字。
杨茂的眼睛里虽然也有惊讶,但转瞬即逝。
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江朝朝看向他的时候,他神色如常。实际上,他也并没有被江朝朝说的话给吓到。他只是在为褚羡的举动而惊讶。
如果他没有记错,褚中郎和他家的这位小主子,可是足足差了——宽袖之下,杨茂动了动手指,暗暗盘算两人的年龄差。
两人足足差了十五岁!
杨茂挑了下眉,到底没有说什么。如果除掉年龄,单看容貌的话,两个人还是挺配的。只是不知道,如果圣上听闻了这件事情,会不会踹褚中郎两脚泄愤。
至于孙芳菲,此前江朝朝的改变,已经让她做好了心理准备。而且江宗文带着人进来之前,她已经见识过了江朝朝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对于江朝朝的那番话,她并不感到惊讶,反而有点心虚——为江朝朝即将说出口的话。她已经能够预料到,江朝朝会怎么拿她问她索要令牌这件事说嘴了。
殊不知,江朝朝要的,就是这样的反应。
这辈子,她已经不想再和除了褚羡之外的其他异性产生任何的羁绊了,尤其是魏云澜。
同时,她也是从侧面告诉江家、乃至汴京城内的所有人,她已经有了心上人。日后,无论是魏家郎君,还是其他的世家子弟,都和她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而杨茂相当于舅父的第三只耳朵,他知道了,也就相当于舅父知道了。
这样,就算日后她真的想要对褚羡做些什么,他们也好有一个心理准备。
她唯一觉得对不住的,就是褚羡本人了。不知道他在听闻她这番言论之后,会作何感想。但不管他的反应如何,都不是眼下的她该考虑的。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她与浣珠光明正大脱离江家。
不就是做戏吗?又不是只有孙氏会。这么多年,孙氏那些阳奉阴违的手段,她也算耳濡目染,学了几分。
想到这儿,她定了定神,视线重新落回到孙芳菲身上。
“如果婶母当真十分眼红、想要这枚令牌,好好与我商议一番,我也不是不能给你。可婶母上来就指着我的鼻子叫骂,使我如何能够心甘情愿将令牌交出去。”
“只因我拒了你,你就骂我是狗,说我狗仗人势。”
旧话重提,江宗文一道又一道刀子一样的眼神落在孙芳菲身上。
或许是女性的直觉,又或许是她对江宗文过于了解,他今日的种种异样,让孙芳菲不再像刚才那样莽撞。
她神色讪讪地沉默着,面上带着几分伪装出来的讨好和良善。这一刻,如果她照下铜镜,那她就会发现,她此时的神情正是她最不喜欢从江宗文脸上看到的。
相应的,没有等到孙芳菲发疯胡闹,江宗文心里多少有些失望。他并不知道,自己无意间流露出来的一样,已经被孙氏看在了眼里。
她有所察觉,自然不会如他所愿。
江宗文没把孙芳菲放在心上,他更担心的,是心里最真实的想法被杨茂这个人精给看穿。
他垂眸掩起所有的情绪,语气平和:“许是一路行来舟车劳顿,又受了身边人的教唆和挑拨,冲动之下行了错事。平日里,我与你婶母都是拿你当亲生女儿对待。”
其实,前半句话,大可没有说的必要。
孙氏的身边,也就只有姚嬷嬷一个人。
他的意有所指,让姚嬷嬷整个人都瑟瑟发抖。她随着江家的人来汴京,是为了享福,而不是替人随便背个黑锅,再被驱逐出城。
孙芳菲倒没想那么多,毕竟单听他那句话的意思,是将她从那堆烂事中抽离出来。保下她,舍一个姚嬷嬷,很划得来。
“亲生女儿?”
江朝朝嗤笑一声,说:“这话叔父也能说出口?”
江宗文好歹是一家之主,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哪个小辈敢当众和他说这些话。明明江朝朝看过来的眼神没有半点温度,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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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了他一个大红脸。
“你们总是说,待我和江唯没有任何区别。
可如果今日,得到这枚令牌的是江唯,婶母可还会气冲冲地闯入她的院子,掀开她的被子,朝她讨要令牌?
就算是会,那婶母可会在江唯拒绝了你的提议之后,骂堂妹是狗?说她狗仗人势?”
“想来是不会。如果堂妹是狗的话,那叔父和婶母又是什么?”
江朝朝自问自答,无视江宗文夫妇敢怒不敢言的神色,继续开火:
“如果在来汴京的途中,生病的不是我,而是江唯。婶母可会不顾她的病体,让车队终日不休息,只是为了以最快的速度到达汴京?”
孙芳菲听了这话,觉得不服,正准备反驳,却又被江朝朝抢先一步开口。
“婶母不要告诉我车队里有随行的大夫,也不要告诉我就是因为我生病所以已经延缓了进京的时间。这根本不是一个概念。”
“在我生病的这段时间,我所乘坐的那辆马车,除了浣珠和杨大夫,再也没有其他人涉足过。如果生病的人是江唯,婶母可会一次都不去看望?”
“如此这般,叔父和婶母又是如何能够心平气和地说出待我如亲生这句话的?”
孙氏嗫喏着,终究没能说出一句反驳的话来。而江宗文丝毫不顾夫妻情谊,将所有的错处全都推到了孙芳菲的身上。
“朝朝,你说的这些,叔父真的不知啊。你也知道,叔父才来汴京,朝堂上的事情都还忙不过来,举家搬迁的一应事宜,全都是你婶母在管。反倒是你所说的杨大夫,的确是我花了大价钱从汴京的药庐里请的。”
这下,纵是孙芳菲再迟钝,也听出了江宗文的意思,即刻冲他嚷嚷道:“江老二,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合着全都成我一个人的错了?那不是你在信上说,必须要保证五月初三之前必须到达汴京吗?不然,我能让一个小丫头片子拖着病体赶路吗?”
江宗文没想到书信上的话也能被孙氏随口说出来,面上惨白一片,下意识瞥了一眼杨茂。
对上杨茂锋利的目光后,心肝都跟着一颤。
旁人或许不知具体的缘由,杨茂却是知道的。
五月初五是江朝朝的生辰,圣上原本是打算在这一日为她办及笄礼的,顺便舅甥相认。
圣上将这件事情交给了江宗文,也是从侧面告诉他,以后他的前程和江朝朝有着莫大的干系。
如果他是一个聪明人,自然该知道日后怎样对待江朝朝。可杨茂没有想到,江宗文竟然完全将此事交由孙氏负责,江家人竟然会让她拖着病体赶路。
早知这样,还不如由宫里的人将江朝朝接入京来。
于是,杨茂又在心里给江宗文记了一笔。
江朝朝更是不想听他们夫妻二人掰扯,只想赶紧了结这件事情后,和浣珠一起从江府搬出去。
她皱了皱眉,直接打断:
“婶母,叔父,如今尚且还有外人在呢。关于你们的是非对错,还是等客人走了,关上门再细细分辨吧。”
19. 第 19 章
-
无论孙芳菲如何叫嚷,江宗文都闭口不言。
他不同以往的沉默,让江朝朝都忍不住侧目。
常年混迹宫闱的杨茂,也隐晦察觉到了这一点。但他的心里已经不对江宗文抱有任何期待了,也就不在意他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孙氏的声音越大,他的嘴巴闭得也就越紧。
按照江朝朝对孙氏的了解,江宗文越是这样
孙氏的声音越大,他的嘴巴闭得也就越紧。按照江朝朝对孙氏的理解,越是这样,她的情绪就越是崩溃。
江宗文如此行事,就像是要一心将她逼疯一样。
江朝朝忍不住在想:
孙氏再怎么拿不上台面,可到底是他名义上的夫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他不会不懂。以他这么好面子的人来说,此刻的行为是完全不符合常理的。那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孙氏虽然闹腾,但江宗文大多时候都纵着她。今日这般态度,她从来都没有见过。
余光瞥到身侧不远处杨茂的衣角,江朝朝醍醐灌顶。
是了,杨茂还在这儿。
既然她都可以利用杨茂的身份来做戏,那江宗文自然也可以。
江朝朝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原来,向来把温和的笑意挂在脸上的江宗文,对待自己的妻子竟然也可以这么狠心。
想到这里,江朝朝忽然觉得,江宗文昔日里对她这个侄女的忽视竟然也可以理解了。
毕竟,她也只是他名义上的侄女而已。江宗文可是能在危急时刻,将与他有青梅竹马情意的夫人推出去的。
她把放在江宗文身上若有似无的视线彻底收回,轻飘飘瞥了一眼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的孙芳菲。
很奇怪,她的心里并没有因为孙芳菲即将落得的下场而开心片刻,反而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或许,人性本就是复杂的。
很多时候,孙芳菲的确很可恨,可这一刻,江朝朝又觉得她有点可怜。
尤其是现在。
她因为江朝朝说的那句话,沉默了一瞬。
她闭上了嘴巴,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往自家郎君身上瞥,心里更是期盼着,他能够以一家之主的身份,阻拦、甚至是低斥江朝朝一番,让她不要这么目无尊长。却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江宗文心里的一枚弃子。
这一刻,她的确有点可怜。
但可怜归可怜,可恨归可恨。可怜并不能将她昔日对她的那些伤害给抹掉。所以,就算是她很可怜,也
江朝朝垂下眼眸,眼不见为净,说:“无论如何,怙恃尽失的我,是在叔父和婶母的照拂下长大的。以往的很多事情我都可以不计较,但唯独一点,不能不算。”
左右,她方才说起的那些话,都被杨茂听了去。她可以不计较,但杨茂是一定会将这桩桩件件悉数传于舅父耳中。
至于舅父要不要计较,那就是他的事情了。
-
江朝朝说话期间,江宗文和孙氏始终惴惴不安。他们知道,江朝朝今日是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今日的种种举动,和平时的行事方法完全不一样,让人猜不透她下一刻会做什么。
她那张嘴也像是吃了仙丹,舌灿莲花。前一刻,还在说一些华而不实的好听话。突然之间,说出的那些话像把刀子,戳破他们刻意在人前营造的面皮,直击心脏。
她甫一开口,两人心生惴惴。
直到听到她说完最后一句话,悬着的那颗心才算是落了地。
无论如何,她不准备放过江家就是了。
江朝朝没去管他们夫妇二人的眼底官司,更是收敛去所有的情绪,苍白的面颊泛着些许不近人情的清冷,缓缓开口,声音却莫名带着几分干涩的沙哑。
“自古以来,女子生产无一不是在闯鬼门关。
我母亲没挺过来,是她的运气不好。当然,婶母也可以像之前那样,骂我是个克死自己父母的丧门星。
您是长辈,说的这些我也认。我母亲的确是因为我才丢了性命。
尽管我对她没有半点印象,但这并不代表,我不爱我的母亲。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回我的母亲。
叔父与我父亲是亲兄弟,论关系,婶母与我的母亲是妯娌。
或许我母亲生前同你不怎么亲近,可婶母方才,当着我的面,用粗鄙不堪的言语来侮辱她,朝朝实在不能忍。”
动情之处,江朝朝哽咽了一下。
事情是她故意挑出来的,但这些话,却是真心实意的。
江朝朝年龄小,不知道上一辈的恩怨,更不知道孙氏曾心仪她的父亲。
江宗文的脸色却逐渐变得阴沉。
在场的所有人中,除了孙芳菲本人,也就只有江宗文知道,孙氏为何会那么记恨景润长公主。可他也只是变了变脸色。毕竟,这关乎到他的尊严。
江朝朝稍微缓了口气,语气骤然变得冷冽,在场的人听了,无一不跟着心惊。
“就算抛去妯娌这层关系,看在朝廷每年派发给我父亲的巨额抚恤金的面子上,婶母也万不该在一个女儿面前议论她的母亲。”
抚恤金这三个字,让孙芳菲整个人都跟着晃了几下。
汴京的花销几乎是澶州城的五倍,如果没了江宗保的抚恤金支撑,他们家的生活将立即会变得拮据起来。
她怎么也没料到,江朝朝来到汴京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从她手里抢走抚恤金。
孙氏的眼珠胡乱转悠了两下,刚想张嘴说些什么,注意到江宗文皱成一团的眉头,她终究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知道,江宗文每每流露出这个表情,都是他心里极度不耐烦的写照。
“归根结底,是婶母——”
莫名的,江朝朝不想让江宗文这个时候从这堆麻烦事抽离出来。尽管他是她的亲叔父,但他这种大难临头就把自己的妻子推到最前面的行径让江朝朝从心底里唾弃。
她稍作停顿,视线草草从江宗文身上略过,又说:“归根结底,是婶母和叔父不喜欢我、心里容不下我,却又不得不囿于世俗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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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将我收养在家里。”
“误会,这都是误会。”
江宗文察觉到江朝朝想要与他们割席的意思,着急忙慌解释道:“以前,或许是有很多地方忽略了你,但朝朝,我是你亲叔父,如何会容不下你。以后,我们一定更加尽心对你,如何?”
他的神情、言语,满是对江朝朝的挽留和讨好。
江朝朝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说道:“无论如何,今日之事,我们双方都不可能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龃龉既生,也就没有和睦相处的必要的。
毕竟只是表面上的和睦。”
不等江宗文和孙芳菲发声,江朝朝又说道:“刚好,今日上官大夫和这位大人登门,便让他们二人做个见证。”
一边说,她一边转动脑袋,视线依次从杨茂、上官清霜身上略过,最后又回到江宗文夫妇身上。
目光如炬,没有半点情义可言。
“既然叔父和婶母从心底里看不上我和我母亲,那么此后,我也不会死皮赖脸继续住在你们家里。
自今日起,我将搬离江府。”
话落,她朝浣珠招手,浣珠乖觉走上前。
她抬手从浣珠头上拔下她尚未卸下的发簪,在众人惊愕和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的注视下,呲啦一声,她割下一片衣角。
当然,呼吸差点停滞的,是杨茂。他以为江朝朝被这对黑心夫妇给欺负到要自我了结。
也许是自幼便受了后宫的荼毒,当江朝朝把那支发簪攥在手上的时候,他是真的怕她会划伤纤细的脖颈。
衣角翩翩落地之时,杨茂距离她只有一步之遥。
他看着毫发无损的江朝朝,又默默退回了脚步,呼吸也重新平复下来。
“割袍为证,自今日起,我与江家二房再无干系。此后,江朝朝的江,就只是忠勇将军江宗保的江。”江朝朝漫不经心说完,又把簪子重新簪入浣珠的发间。
闻言,江宗文的脸色比江朝朝这个病人还要惨白几分。
“朝朝,你这是做什么?就算你不满意我们夫妇,可你祖母还在啊。她可是你嫡亲的祖母。”他费尽心思,也只想到用自己的老娘来挽留她。除了这些,他再也想不到其他的关联了。
“祖母?祖母年龄大了,我本不想提她的。可既然叔父主动提及,那朝朝与你分辨一二也尚无不可。”
江朝朝讥讽笑道:“阖府上下谁不知道,祖母重男轻女,心里只有堂弟。我和江唯何时被祖母挂在心上过?每次去请安,祖母张口闭口地称呼我们为赔钱货,连块糕点都不舍得给我们吃。
叔父凭何会认为,我会留恋这样的祖母?”
江宗文也知道,平日里母亲的行事有失偏颇。但她老人家毕竟是长辈,而且偏向的是自己的儿子,他也没怎么当回事,自然也就没有料到,江朝朝对她老人家的成见会这么深。
他额上都沁出了一层冷汗。
这下,连老夫人也要被杨茂记在心里了。
圣上若是听闻了,不知道会不会一气之下将他们一家赶出汴京城。
20. 第 20 章
-
听了江朝朝这段话,杨茂的情绪几乎要压制不住。
原本主子说,江朝朝在澶州过得不如意。杨茂还不以为然。他以为,江宗文夫妇对她不好,至少还有一个嫡亲的祖母护着。
没想到,江家的老夫人,竟然也这么混账。
杨茂的脸上,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
一时浮现出一抹对江朝朝的怜爱,一时又浮现出一抹对杨茂的审视和威压。
江宗文战战兢兢,如果不是因为杨茂还没有在江朝朝面前挑明自己的身份,如果不是江朝朝对这一切都还蒙在鼓里,他甚至会毫不犹豫地跪在杨茂面前哭诉。
偏偏杨茂这厮如此沉得住气,在听到江朝朝说过自己曾受了这么多委屈之后,还能隐忍不发。
换位思考一番,如果他做到杨茂这种身份,怕是在推门而入的那个瞬间,就挥刀相向了。
不过,也幸亏杨茂不是那么冲动的人,不然或许他和孙芳菲这个时候已经没命了。
这一刻,江宗文又惊又怕。
同时,心里也生出一丝庆幸。
还好杨茂不是那种脾气暴躁的人,不然他如今哪还有命在?
忽然,耳边又传来江朝朝的声音,江宗文的腿都下意识软了一下。
“长者不慈,我们做小辈的,也就没有敬着的必要了。”她这话里的长辈,并不单单是指祖母周氏,还把江宗文夫妇囊括其中。
江宗文嘴唇颤了又颤,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又被江朝朝打断:“我意已决,叔父还是莫要多费口舌。此后,无论叔父高升到何等地位,无论二房过上什么样的富贵生活,都将与我毫无干系。
日后,我就算是吃糠咽菜,穿粗布麻衣,也绝不会再登叔父家的门,寻求帮助。”
听到这里,浣珠知道,自家小姐不是在开玩笑,就算是日后去街巷的脚店住大通铺,她们也再也不会回到江家来。她不动声色地从江朝朝身边离开,动作利落地收拾着为数不多的行李。
为此,上官清霜格外多看了她两眼,并在心中暗暗感叹,她怎么就没有如此机敏的丫鬟。
“此外,还有一事要麻烦叔父。”江朝朝又言。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江宗文语气温和,笑容却僵硬,皮笑肉不笑,看起来有点渗人。
“这些年,我被叔父和婶母好心收留,父亲的抚恤金也因此一直被婶母把持着。可如今,我既已决定搬出去,父亲的抚恤金也就不必劳烦婶母保管了。”
她知道,金钱方面,孙氏一毛不拔。所以,她这些话,是盯着江宗文的眼睛说的。
孙芳菲诧异地怒瞪了她好一会儿,仍咽不下那口气,冲她破口大骂:“你个小贱.人,今天搞了这么多事情,为的就是向我们要钱。你个小没良心的。没有我们,你早死了。如今反倒还问我们要起钱——”
话没说完,孙芳菲就听到江宗文一声怒吼。
“闭嘴。”
不等孙芳菲侧目看向他,江宗文一个大跨步来到她面前,抡起手臂,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啪一声脆响之后,孙芳菲又一次摔到了地板上。和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回她半边脸都是肿的,唇角还隐隐有血丝渗出。
江宗文甩过来的那一巴掌,用足了力气。
伴着孙芳菲的倒地,所有人的视线又一次不约而同落在了江宗文身上。
姚嬷嬷面露迟疑,看着江宗文面色铁青的脸,脚尖动了下,却生生压住了想要将孙氏搀扶起来的冲动。
再加上江朝朝今日的种种举动全都透露着诡异和挑衅,但江大人非但没有对这位堂小姐生气,始终和颜悦色地奉承着,反而狠狠抽了孙氏一巴掌。
在姚嬷嬷的印象里,这好像是他第一次打她。
也是这个时候,姚嬷嬷总算意识到,就算平日孙氏再张狂,这个家也是姓江,而不是孙。
姚嬷嬷把脑袋垂得很低,尽可能的避免和孙氏有眼神上的接触。
江朝朝瞥了一眼地板上狼狈不堪、口中却反复低喃着‘你竟然敢打我’的孙氏,又冲着江宗文说道:“正如叔父所言,无论如何,祖母她老人家还在。纵她万般不喜欢我,可她到底是我父亲的亲生母亲,是我的亲祖母。”
听到这里,江宗文的眼睛里又重新浮起一抹希冀和不易让人察觉的沾沾自喜。他以为,江朝朝也被他刚才的举动给唬住了。
很多时候,孙氏对江朝朝的确是过分了些。而他为了内宅的和睦,也鲜少去管。大多时候,都视而不见。也正是因为如此,才酿成今日这般祸事。
如今,他当众狠狠抽了孙氏一巴掌,应该是震慑到了他这位不谙世事的小侄女。
只要她一消气,继续在他府上住下去,那不管今日来的是谁,都不会妨碍江府日后的荣华富贵。
这样想着,他看向江朝朝的眼神,也就越发炽热。甚至,到了近乎癫狂的地步。
杨茂察觉到他情绪的异样,格外多关注他几分。
可随着江朝朝后面的话,他又逐渐面如死灰。
“虽然我父亲不在了,但身为人子,赡养母亲的义务还是有的。”
江朝朝稍微停顿一瞬,又继续说道:“我父亲这些年的抚恤金,如果我今日独占了去,日后这汴京里指不定会传出怎样的言论出来。所以,父亲的抚恤金就一分为二。我一半,祖母一半。”
“另辟宅院也是需要钱的。还要烦劳叔父将过往这么多年的抚恤金盘算一下,将属于我的那部分原原本本的送还到我手上。不然,我们也就只能在汴京的府衙里相见了。汴京可不比澶州,天子脚下,容不得叔父一言堂。”
江宗文彻底死了心,不仅仅是因为江朝朝的威胁,而是因为他一时之间根本拿不出那么多的钱。
正如江朝朝方才所言,朝廷每年派发给兄长的抚恤金,一直都被孙氏把持着。
也正是有这么一.大笔的进项,孙氏才逐渐养成了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在澶州时,她过得再滋润不过。江唯和江锐也因此被孙氏娇生惯养着长大。
如今江朝朝猛地一开口,他一时也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果非要凑这笔钱,他也不是凑不出来,只是要费点时间,把澶州置办的些许家业卖掉一些才行。
江朝朝见他犹豫着不回应自己,又继续说道:“叔父才从澶州升至京城,想来也不愿听到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侵占亡兄家产、肆意凌虐子侄的传言吧?”
她定定地看着江宗文,言语间满是威慑,但神情是自在的,平白给人一种她做过很多次这样的事情的错觉。
“叔父就算不为自己的前程,也要为江唯和江锐的日后考虑。”
说起江唯和江锐,匐在地上喃喃自语的孙氏忽然抬起了头。
刚才江宗文甩过来的那一巴掌,她也把这笔帐算在了江朝朝的头上。
她看着江朝朝,眼眸里的憎恶和恨意是那样的明晃晃,却又担心江朝朝会做出能够威胁到她的子女的出格举动不得不压下心里的怒气。
“叔父怕还不知道吧,刚才我们进城的时候,堂妹和魏首辅家的小孙子相谈甚欢呢。堂妹眼看着到了要说亲的年岁,若是坊间传闻四起,别说是像魏郎君这样的世家子,怕是连寻常的郎君也绝不会再看堂妹一眼。如此,堂妹可还如何嫁人?”
孙氏自顾挣.扎着站起身,就听到江朝朝此番言论,呼吸在一瞬间变得急促。
江宗文亦是如此。
刹那,偌大的房间,夫妻两人喘着粗气的声响尤为明显,像两只顶着日头一连耕了三亩地的老黄牛。
这段时间,魏家的确同他打得有些火热,他心里也在打着自己得如意算盘。早就听闻魏家郎君文采斐然,生得更是一表人才,京中不少得官家小姐都对他倾心。
可偏偏,向来高傲的魏大人与自己交好,张口闭口的喊着江兄,甚至频频请自己去樊楼吃酒。
最重要的是,魏首辅的学生遍布四海。
如果真的能够和魏家结为亲家的话,那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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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是受益无穷。所以,无论如何,在这个紧要关头,任何对江家不好的言论都不能传出去。
相比于胡乱撒一通气让自己身心舒畅,孙氏更想让自己的女儿有一个好的归宿。而江宗文也想在如今的高度上更上一层楼。
两人谁也没有出声反驳她,生怕她一个不痛快,真的就去外面散发一些对江家不好的言论。
“朝朝,你把叔父当成什么人了。兄长的那些抚恤金,我们本来就是代为保管。如今你也长大了,做任何决定叔父都会支持你的。只是如今你们才到汴京城,行李什么的都还没来得及收拾,财帛也不知放在哪处箱笼里。”
江宗文咬了咬牙,说:“不然这样,等我们把行李什么的都收拾好了,叔父亲自把属于你的那份抚恤金送到你手上,如何?”
“叔父说的也对。”
江朝朝稍一思忖,说:“此事是我思虑不周,那就多给叔父半个月的时间,劳烦叔父收拾内宅庶务的空闲里,务必把金额算得仔细些。我身边的浣珠,可是打算盘的一把好手。”
“若是缺了漏了,我定会亲自去大理寺同叔父讨要。届时,叔父的那些同僚,可就要看笑话了。”
江朝朝没有忘记她刚才的话,如无必要,她不会再登他们家的门,自然只能去大理寺堵他。
江宗文讪笑着:“自然不会。”
小辈咄咄逼人,长辈唯唯诺诺地赔着笑脸。
若是让不知情地人见了,背地里指不定要如何议论江朝朝。说不定,还会给她扣上一顶不孝、甚至是忤逆长辈的帽子。
这一刻,上官清霜都忍不住在想:如果自己方才没有在门外听到江家夫人说的那番恶毒的言论,单是看着如今的场面,怕是真的会以为江朝朝是什么十恶不赦之辈。
毕竟,单看此时的画面,江大人夫妇都快要哭出来了。
但也正是因为她听到了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也从杨茂口中得知了江朝朝的身世,她才没有误会了江朝朝。
而且,听江朝朝话里话外表达的意思,她好像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和圣上一母同胞的景润长公主。
此刻,江朝朝的咄咄逼人,落在杨茂和上官清霜眼里,是被欺压到绝境之后,不得不做出的鱼死网破的反抗。
看着江朝朝此时的模样,两人不约而同庆幸,还好她的性情坚韧,没有像旁的小女娘一般,受了欺负也不知反抗,只会更加唯唯诺诺,甚至会做出伤害自己、一心求死的举动来。
恰时,浣珠又走上前,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说了句:“小姐,行李都收拾好了。与之前一样,舅老爷差人送来的东西全都带着。”
江朝朝冲她点了下头,又对着江宗文夫妇说道:“叔父,婶母,朝朝今日便搬出府了。这段时日,我会住在樊楼附近的客栈里去,半个月后,叔父可到那处寻——”
不等她把话说完,杨茂忽然上前一步,打断她:“小姐何必住到那等腌臜混乱的地方去。”
江朝朝假装不知他的身份,神情讶然地打量他一眼。孙芳菲和姚嬷嬷不知他的身份,却也因他的话,频频看过来。
她们可是听说,樊楼是汴京城中数一数二的食肆,怎么到了这个人的嘴里,就成了腌臜混乱的地方了。
杨茂看到江朝朝眼底的疑惑,主动往前走了两步,说:“小姐,老奴是奉了主子的命令,专门来看望你的。”
“你主子是?”
江朝朝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余光明显看到江宗文平地打了个趔趄。
“老奴的主子,正是您的舅舅。主子听褚中郎说您生了病,始终悬着一颗心。得知褚中郎请了上官大夫前来为您看诊,特意差我一同前来探望。”
一边说,杨茂撩开衣袍,跪在了江朝朝面前,老泪纵横,道:“是老奴来迟了,竟让小姐受了这么多年委屈。”
江朝朝也没料到他会有如此动作,连忙弯腰将他搀扶起来。本来,她就对利用了杨茂和上官清霜感到愧疚。
这下,更加愧疚了。
21.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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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朝朝一时愧疚无言。
杨茂旁若无人地同江朝朝介绍完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以及对江朝朝的心疼与怜惜后,满含威慑的眼神,落在了同样因震惊瞪大了眼睛的孙氏和抖若筛糠的江宗文身上。
“若非今日老奴前来,还不知道江大人平日里就是这般照顾人的。”和面对江朝朝时的温和,此时杨茂的眼神和语气全都阴恻恻的,任人听着,骨缝生寒。
杨茂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率口直言,道:“今日的种种,尚且是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背地无人处,你们江家人的行事,指不定更加过分。”
江宗文听了,抖得更厉害了。
“杨总管,今日之事,都...都是误会。”江宗文翻来覆去也就只有这么几乎话。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是真的,他无从辩驳。
余光瞥到浣珠正费力拖着沉重的行李往外走,杨茂不再和江宗文多言,三两步走到浣珠身边,轻松接过。
途径江宗文身边,他又缓缓开口:“江大人不必与老奴多言,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和主子交代吧。”
这句话轻飘飘的,但对于江宗文而言,就像是悬在头顶的一把铡刀,令他的心肝都在颤抖。
上官清霜见状,把药箱挎在肩上,帮着浣珠一起把剩下的两个包袱一起拎了出去。
江朝朝紧随其后。
其间,她没有回头,更无半点留恋。
杨茂自作主张,差随行的两个内侍把江朝朝的行李放置到了他来时所乘的那辆马车上。
他并不知道江朝朝早在来汴京之前,就把手里的余银兑换成了方便携带的银票。看着连一辆马车都装不满的所有行李,杨茂心里又一次泛起阵阵酸涩,对江家的不满又多了几分。
以方便看诊为由,上官清霜邀江朝朝和浣珠上了她那辆马车。
江朝朝前脚上到马车上,江宗文夫妇后脚就追了出来。正准备登车的杨茂,看到府门口仓惶赶来的些许人影,他脚步一顿,从腰间摸出一块令牌,侧首同身边的内侍低语一番后,款步上了马车。
车轮吱呀前行,片刻的时间,江府门口只余下一个面庞白净的小内侍。
内侍走到江宗文面前,从袖口拿出一枚纯金打造的刻着‘御’字的令牌,高高举过头顶,说:“见此令牌,如见陛下亲临。”
闻言,门口的众人纷纷侧目,继而发出一阵惊呼。江宗文最先跪下来,孙氏和姚嬷嬷对视一眼,紧随其后。
纷杂的惊呼声后,像是下饺子一般,稀稀拉拉跪倒一大片。见所有人都恭顺跪下,内侍走到孙芳菲面前,问:“夫人贵姓?”
孙芳菲恍惚应了句:“孙——孙——”
“孙氏言行无状,辱我朝景润长公主,掌嘴五十。”内侍冷冰冰扫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又对着江宗文说:“江大人,你来掌刑。”
原本孙芳菲还在疑惑那人口中的长公主是谁,直到江宗文颤颤巍巍站起身,站到她面前,她才恍然回过神。后知后觉,想起掌嘴五十这四个字。
“江宗文,你敢!”伴着她的话落,江宗文的巴掌也落到了她的脸上。
内侍冷眼看着,江宗文不敢放轻力度,甚至力度一下比一下大。
孙芳菲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每每想要开口,下一个巴掌就迎面而来。
除却江宗文夫妇,随之而来的下人们跪在原地,连头也不敢抬,只听得一声声清脆的巴掌声和阵阵呜咽不清的叫骂声在耳边回响。
江宗文更是一边打,一边涕泗横流地同她解释:“夫人,我也不想。御令如此,你莫要怪罪于我。”
闻言,内侍刀子一样的眼神又一次落在了江宗文身上。
“江大人这是何意?尊夫人出言不逊,反倒成了谕令的错了?”
“下官不敢。”江宗文冷汗涔涔,连忙跪下来,仓皇无力地辩解道:“是下官失言,望公公恕罪。”
内侍官只是冷眼看着,直到他磕完了三个响头,才又说道:“还有三十掌,江大人继续吧。早些打完,咱家也好早日回宫复命。”
这下,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眼前监刑的人是宫里的内侍官了。
这是在京城,内侍官不足为奇。可是,怀揣着御令的内侍官却不多见。
但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人会蠢到为了满足片刻的好奇心去冲撞天家威仪。是以,谁也不敢抬头去看,反而全都战战兢兢,生怕被这滔天的祸事牵连。
江宗文应得唯唯诺诺,狼狈匍匐着,跪行至孙氏面前,继续完成未竟的惩处。
不过一会儿的时间,江府面前的空地上,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也正是因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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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京中大小的食肆、茶楼,都在议论江府门口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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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垂拱殿。
身着明黄衣衫的黎越鹤指捻着一颗白玉质地的圆润棋子,正要落子,余光注意到对面盯着棋盘发呆的褚羡。落子的动作一顿,黎越收回手,啪嗒一声,指尖那颗温润的棋子落入棋奁之中。
“在想什么?”黎越问他。
褚羡回神,看着眼前的人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锐利地目光似是要穿透他的皮肉,直击他的内心一般。
再想起他和江朝朝的关系,这一刻,褚羡忽然羞于承认自己方才是在回味和江朝朝的初见。
于是,他抿着唇,摇了摇头,随手落下一颗黑子。
黎越发出一声低沉的嗤笑,说出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却让褚羡平白面上一热。
“惊鸿,你的心不宁,连朕不曾落子都没察觉。”
褚羡垂眸,细看棋局,正准备把刚落下的子收回来,又听见圣上说:“罢了,你的心思既然不在这儿,今日这棋,不下也罢。”
话音刚落,就有内侍上前,将棋局完完整整撤下,待来日再继续下。
黎越抿了口茶,说:“算算时辰,杨茂他们也该回来了,不知道朝朝身体怎么样。”
褚羡闻言,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江朝朝坐在马车上对他浅笑的面容。心中一动,又唯恐被黎越看出异样,随意扯了个由头,起身告辞。
行至宫门口,和上官清霜所乘坐的那辆马车擦身而过。他并不知道,扰乱他心绪的女子就乘坐在那辆马车之内。
上官清霜的马车里,燃着安神的熏香。
江朝朝本就病体难愈,上了马车没多久,就靠在浣珠的怀里昏睡了过去。而上官清霜的注意力,也都放在了江朝朝身上,更是没有发现孤身离宫的褚羡。
反倒是慢了一步的杨茂,与褚羡打了个照面。
他和上官清霜之所以能够去江府看望江朝朝,本就是因为褚羡。再加上今日江府发生的事情又和褚羡脱不了干系,如果不是他的那块令牌,或许他还撞不破孙氏丑恶的嘴脸。
是以,杨茂没有半点隐瞒,特意停了马车,把江府的见闻尽数告知给褚羡。悉数听完之后,褚羡下颌线咬得紧紧的,整个人都散发着只有在战场上才会有的肃杀之气。
22.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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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茂抬手,用指腹抹去眼尾的湿润,说:“褚中郎,圣上还等着老奴去复命,先行一步。”
褚羡点头,目送杨茂离开后,他的脚步忽然变得很沉重。
回顾起杨茂刚才的话,褚羡忽然顿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幽深宫道,恍然想起和杨茂会面之前的那辆马车。
是了,按照杨茂所言,江朝朝和上官清霜先他一步,那刚才同他擦身而过的那辆马车上乘坐的,应该就是上官清霜和江朝朝了。
如果不是亲耳听杨茂说起,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随手给出的那块令牌,竟然会成为今日所有祸事的导火索。
半晌,褚羡沉沉呼出一口气,踏着沉重的步子往宫门口行去。但江朝朝这个名字,甚至是她的面容,就像是占据在他脑海中一样,挥之不去。
时间一久,他的心里就生出一丝愧疚——对黎越,对江宗保,对江朝朝。
对于褚羡来说,黎越是君,他是臣,而江朝朝是圣上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
就算是没有圣上这一层关系,他也仍觉得万分愧疚。
因为江朝朝的父亲,是曾救过他性命的忠勇将军江宗保。
说起来,他之所以对江朝朝心生怜惜,是因为他年幼时也曾一度过得艰难。
他的父母,和这世上大多数的夫妻一样,年岁一到,遵从父母之命,盲婚哑嫁。据说,两人成婚前,甚至都没有见过对方。
成婚后,也曾试图磨合过一段时间。可慢慢地,还是逐渐分崩离析。父亲褚英良性子温吞,母亲季妩偏生强势。
大多时候,两人势如水火,互相看不惯对方的行事做派,又不得不凑合着生活在一起。
褚羡五岁那年,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春日。
恰逢休沐,身为翰林学士的褚英良应同僚相邀,携妻带子,去城外的黄河滩踏青烤鱼。
那个时候,时局已然不稳。山河飘零,民间匪患猖獗,只是还没有闹到京城。
表面上,汴京仍是一片祥和。城内的百姓安居乐业,过着和往常一样的平凡生活,做着高枕无忧的美梦。
下至汴京城的百姓,上至朝堂上接近半数的昏聩官员,甚至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都天真地认为各地零散的匪患不过是小打小闹,无论如何都不会波及京城。
可也就是那一日,向来只在偏远小镇活动的匪寇冲到了汴京城外的黄河滩涂。
褚英良就是在那天,亡于匪徒的刀下。
他用自己的性命,拖慢了匪徒的脚步,让自己的妻子得以逃脱。
后来,母亲在父亲的周年祭上醉酒,无意间说出他名字的由来。他出生之后,备好的名字有好几个。可无论是她,还是父亲,都不约而同选择了这个‘羡’字。
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羡。
母亲说,正是因为她和父亲过的不如意,两人便把对美好夫妻生活的愿景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可褚羡却并不这么认为。
他始终觉得,尽管两人平日里大多吵闹,但还是互相有几分情意的。
父亲去世时,他五岁,正是可以记事的年岁。
他永远记得,后背中了刀的父亲,忍着疼痛,拼尽全力,抱着匪徒的大腿,冲着他和母亲大喊,要他们快走的场面。
而常年滴酒不沾的母亲,每每到了父亲周年祭的日子,总是喝得醉意醺醺,泪眼朦朦。
很久以后,褚羡恍然意识到,也许正是因为这件事情,让他日后生出了义无反顾从军的决心。
父亲的去世,对褚家的打击很大。
祖父祖母痛失爱子,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母亲虽然没有自此一蹶不振,却也性情大变。强势不再,她变得柔和、圆滑,甚至是隐忍。
褚家逐渐败落,往日关系好的亲朋也逐渐疏离,母子两人一度过得很艰难。
那段时间,亲戚的疏离、邻里的冷眼,他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不像如今,他身负从龙之功,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能从宫门口排到汴京城外。
舅父有心贴补他们,可家里的银钱全被跋扈的舅母把持着。
每次舅父偷摸给他和母亲送银钱来,不出两日,他那个跋扈的舅母就会拽着被抓了满脸花的舅父上门来大闹一场,弄得每个人脸上都不好看。
是以,舅父第三次偷摸上门时,母亲并没有收下他的东西,只是请他喝了杯茶,就让他离开了。
母亲终日替人浆洗,维系家用的同时,还要供他去学塾读书。
幸而汴京城水系发达,闲暇时候,他会去河道抓鱼给母亲滋补身体。以至于,自幼吃多了鱼的他,到现在都闻不得鱼腥味。无论厨子的手艺有多高超。
若非是到了不得已的地步,他不会主动去吃一口鱼肉。
独木难支,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的日子过了没几年,母亲也因病离世。他依照母亲的遗言,扶棺离京,把她和父亲葬在禹州老家。
母亲一去,京中再没了牵挂。离京前,他卖掉了京中的房子。三年守孝期满,时局更乱,他便在禹州投了军。
初初从军,却无意间了他的顶头上官和山匪勾结的场面。上官派人追杀他,褚羡只能一路逃窜。
说来也是巧,逃至澶州城附近之时,他浑身都是伤,筋疲力竭,再没了抵抗的气力。
他瘫倒在泥淖中,掌心被碎石割破,衣袍沾满了脏污的泥浆。
追兵的长刀朝着他砍去的一瞬,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父亲在黄河滩涂上中刀时的场面。时隔多年,父亲的面容已经逐渐模糊,可那个染血的身影却无比清晰。
那个时候,他一度以为,自己的命运会和父亲一样,亡于长刀之下。
“这样,也挺好。”
至少,他们一家三口,可以在地下团聚了。
他苦笑着,闭上眼睛,等待死亡降临。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远处传来一阵嘈杂马蹄声的同时,一支箭羽撕破空气从他的耳畔飞过,穿透了欲朝他挥刀的蒙面人的胸膛。
紧接着,又有一阵密密麻麻地箭雨射过来。顷刻间,黑衣人纷纷倒地,十几位追兵无一生还。
他的运气比父亲要好,命悬一线之际,被人救了下来。
而救他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江朝朝的父亲——江宗保。
他身着玄甲,骑在马背上,垂眸凝视着他,仿若神祇。
不对,对于褚羡来说,那一刻,江宗保就是他的神。
褚羡被那些黑衣人伤得很重,挣扎着爬了几次,都没能从地上爬起来。他一次又一次摔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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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泥浆混着殷红的血水,溅得到处都是。
江宗保看不过去,卸下了横在腰间的佩刀。
“抓住了。”
清朗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褚羡仰头望去,江宗保微微俯身,单手拽着缰绳,另一手攥着刀鞘一头。
而刀鞘的另一头,离他的额头只有半寸,他稍一抬手就能够到的距离。
褚羡抬手,目光触及掌心沾染的脏污,动作一顿,停在了半空。
他正准备把手撤回来,又听见江宗保冲他喊了句:“磨蹭什么呢?快点。”
褚羡这才抓住了那把刀。
江宗保的力气很大,他才站起身,后衣领被人抓住,一个悬空,他就被横置在了马背上。
江宗保把他带回了澶州的军中,又安排了军医给他治伤。
也正是从那天起,他就一直跟着江宗保。也是通过江宗保,他结识了尚在潜邸的景玉郡王黎越。
问清楚他的身份和来历,以及那些人为什么会追杀他之后,江宗保把他安排在了自己的军帐之中。
褚羡本想推脱,可江宗保说,他家里还有一个皮猴子一样的女儿,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所以不论忙到多晚,他也要回家陪一陪她才安心。
那是他第一次听人说起江朝朝。
他养伤的那一个多月,就一直宿在江宗保的帐中。可那段时间,江宗保忙得像个大陀螺,终日看不见人影。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段时间,江宗保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联系到了禹州方面的上官。那位和匪徒勾结、又派人追杀他的人最终被斩首示众。
后来,江宗保去世,他跟着还是郡王的黎越一起逃出澶州。无论是他,还是黎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江朝朝。
为了确保江朝朝的安全,两人不得不隐姓埋名,断了和江朝朝的所有联系。他和黎越准备谋就大事的那段时间,每个月给江朝朝准备礼物竟成了他最放松的日子。
后来,圣上登基,他也因从龙之功,一度成为朝中新贵。可他的心里,始终为那个叫江朝朝的女孩留下了一个位置。
圣上自登基后,夙兴夜寐,殚精竭虑,暗流涌动的朝堂逐渐稳固。
自从得知圣上把江宗文调到了汴京为官后,他就知道,圣上是准备把江朝朝接回京了。
他身居要职,要终日守护皇城、乃至汴京城的安全,不能擅离职守。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段时间,他隔三差五就往圣上面前凑,目的就是为了想要从黎越口中得知江朝朝的最新消息。
得知江朝朝不日便会入京后,每每闲暇,他总是喜欢站在宫墙上,远眺城门口。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注意到城门口的那支穿云箭。
他心系江朝朝的安危,才会策马赶去查探。
见到她之后,又担心她在江府受委屈,才会把自己的令牌赠与她。
又因为记挂她的病情,他着急忙慌返回宫中,去太医院请了上官清霜前去为她诊治。至于杨茂说起的江府发生的那些事情,源头正是因为他随手给出的那块令牌。
他有点生气,又有点庆幸。
就这样从江府里搬出来也好,至少不用担心她日后再受到那些所谓的亲人的磋磨。
即使他这样想,可心里还是有点自责。
23. 第 23 章
-
上官清霜的马车快杨茂一步,但经过宫中侍卫的层层盘查询问,也只比杨茂早到半盏茶的时间。
皇上自登基以来,专注朝事,后宫空虚无主。凡有病痛,也都是祖父前去为其诊治。
她常年待在太医院,却鲜少在宫中行走。
平日里,她的病患大多是朝臣的亲眷。宫里的侍卫却不怎么认识她,更何况,以她的资历,本没有资格乘着马车进宫的。
也得亏杨茂随身携带的令牌多,若不是因为临行前杨茂把直通内宫的令牌交到了上官清霜手里,她们怕是在宫门口就被侍卫拦下来了。
垂拱殿前的空地上,极为罕见地停了辆马车。
无论是殿门口的内侍还是不远处负责垂拱殿安慰的侍卫,都不自觉地把视线落在那辆马车上。
马车内,上官清霜看了一眼依偎在一起的主仆,她压低声音,缓缓开口,说:“浣珠,你看好你家小姐,我先进去回禀,稍后便来寻你们。”
“好。”浣珠有点紧张,声音都比平时要晦涩许多。只不过,今日是她和上官清霜的初见,上官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
自上了马车后,浣珠就把注意力放在了江朝朝身上。除了和上官清霜必要的交谈,她一直很安静。
可就算是这样,在面对宫门守卫一层又一层的盘问和巡查,她也听出来这辆马车的目的地是皇宫。
在此之前,能够随着小姐来汴京,她已经觉得是天大的福分了。
皇宫是什么地方?皇帝老儿住的地方!
她从来没有肖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能够乘着马车进到皇宫里来。
宫道蜿蜒绵长,上官清霜一次次亮出令牌,一次又一次地冷静且平和地接受侍卫长的盘问,浣珠单单是看着,心脏就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样。
为了不打扰昏睡中的江朝朝,上官清霜刻意把脚步放得很轻。
她弓着腰身,走出车厢。车帘即将放下的瞬间,她又回头往马车里看了一眼。正是这一眼,她看到了浣珠脸上的忐忑和不安。
她勾起一抹僵硬的浅笑,说:“别担心,这里很安全,你们不会有危险。”
浣珠冲她点点头,不安的情绪随着上官清霜面上的那抹浅笑逐渐消散。
上官清霜从马车下去后,便由内侍官引着入了垂拱殿。
早在褚羡刚才过来时,就已经把城门口的情况尽数告知了皇上。
褚羡离开后,偌大的殿宇又只剩他一人。
杨茂迟迟不归,他的心里也七上八下的,生怕江朝朝会出什么问题。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微服出宫亲自去江府的时候,内侍前来禀报,上官清霜过来了。
这个时候,他还在疑惑,为何杨茂没有一起过来。
可当上官清霜真的站到了他的面前,他脱口问出的问题全是和江朝朝有关。
上官清霜垂着脑袋,踏入殿内,正准备行礼,一抹明黄的衣角映入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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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黎越大步绕过几案,站到了上官清霜面前,抬手托住她的手肘,说了句免礼。
龙涎香的气息伴着男人带风的脚步,散至她的鼻息。托着她手肘的大手,骨节分明。隔着衣衫,她甚至能够感受到男人掌心的温热。
除了看诊,平常时候,上官清霜从来都没有和异性离得如此近过。
如果放在平时,她早已经退后一步躲开了。
可现在不行。
面前的男人,是天子,是皇上。
她不能躲,无论她的肢体忽然之间变得有多么僵硬,无论她的心跳有多么澎湃。
“你便是上官家的小孙女?”
头顶传来一阵低沉的问询,上官清霜不动声色咬了下舌尖,迫使自己把脑子的杂念都摒弃出去。
“太医院典簿上官清霜,参见陛下。”纵是那只大手还没有从她的手肘下挪离,她重新作揖,向面前的男人行礼的同时,自报家门。
“朝朝她如何了?”
“病情可严重?”
一连两个问题砸过来,上官清霜忽然哽住,甚至生出一丝难以启齿的感觉。
江府发生的种种,单是她一个外人见了,都心生愤怒。皇上身为江朝朝的血亲,如果听了那些腌臜事情,不知该生气成什么样子。
她难以启齿的模样落在黎越眼里,再加上杨茂迟迟不见人,让他的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怎么?她的情况,很糟糕?”他问。
24. 第 24 章
-
浣珠被那两个字吓得瞪大了双眼,呼吸也下意识放缓了许多。她就算是再没见过世面,也知道那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一帘之隔,马车外面两人的脚步声极其清晰地传入了浣珠耳中。
顷刻间,车帘被挑开一半。
生得英俊且周身气势很足、穿着明黄衣衫的陌生男人和刚好被帘子挡住脑袋的上官清霜映入浣珠眼中。
同时,浣珠惊愕又有些呆滞地神色落入黎越眼中。
普天之下,能够穿明龙袍的男人,也就只有那一位了。
上了马车后,上官清霜曾说过,要带着她和小姐投奔那位神秘的舅父。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小姐的舅父——竟然是皇上!
浣珠的脸色因为忘了呼吸而失了血色,变得苍白。
男人的视线也终于从江朝朝的脸上转移到了浣珠的身上。
许是察觉到她的紧张和无措,上官清霜刻意压低声音,替她说明了身份:“陛下,这位是江小姐的丫鬟,名为浣珠。”
黎越点了点头,打量起她来。
上官清霜的这句话,彻底把浣珠从震惊的情绪中拽离出来。
意识到自己竟在御前失了态,浣珠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唇瓣翕动,正欲开口,皇上忽然抬手,食指虚虚贴着嘴巴,冲她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浣珠顺着男人的视线垂眸,看着靠在自己肩膀上昏睡的江朝朝,心中了然,小幅度点了点头。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安静地只余下几道几不可闻的呼吸声,任由皇上的目光落在江朝朝脸上。
同时,上官清霜和浣珠也在不动声色地默默观察着他。
尤其是浣珠。
她坐在马车里,被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除江朝朝之外的所有人。
就算是她一遍遍告诫自己天威不可直视,可无论是垂眸,还是正襟端坐,总是能看到一片明黄。
再加上心中实在好奇,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男人身上。
与其偷偷摸摸,不如光明正大。
于是,浣珠的视线堂而皇之地打量起眼前的男人来。
如果说,在刚一抬眸时,她心里还满是对天家的敬畏,那在看到那双和她家小姐近乎一模一样的琥珀色眼睛的时候,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她想起过往在澶州生活的那些年,小姐每个月都能够收到她那位从不曾亲自探望过她的神秘舅父送来的礼物和银钱,对男人的身份更加笃定几分。
于是,心里的敬畏莫名少了几分,反而觉得他很慈祥。
尽管他穿着那身象征着他身份的明黄衣衫,尽管他周身的气势未减半分,但浣珠就是觉得他亲切了很多。
这一刻,眼前的男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一个宽和的长者。
当然,浣珠也没放肆到一直盯着他看,看清了他的长相之后,就垂下了眼眸,挪开了视线,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黎越就这么站着,抬手掀起车帘一角,默默注视着他在这世上的唯一血亲。
江朝朝意识全无的昏睡,单薄到弱不经风的身形,辅以方才上官清霜的吞吐难言之状,都成了江宅里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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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江朝朝血亲这些年欺辱她的佐证。
看着江朝朝苍白的面容,黎越眼眶越来越红,氤氲的水汽蕴满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幼时离京的他,经历了颇多世事,也早已练就一副铁石心肠。他甚至已经记不起上次流眼泪是什么时候了。
是听闻阿姐产后血崩去世的消息?
还是无意间看到江宗保抱着不足满月却哭闹不止的小朝朝无声落泪的场面的时候?
不,在那之后好像还有一次。他上次落泪,好像听闻江宗保的死讯。
这一瞬,黎越看着江朝朝的眼神逐渐变得幽远,他想起了昔日和姐姐姐夫在澶州生活的时光。
虽然隐姓埋名,偶尔还需提心吊胆,却让他最为怀念。
可惜,那时的他,太过弱小,身份又让朝堂上那位忌惮。旁人想要护住他,只得舍弃自己的性命。
如果可以交换,他愿舍弃他目前所拥有的全部,他愿只是一个山野村夫,只要能换回姐姐和姐夫的性命。
俶尔,轻风拂过,车帘随风摇摆,垂穗打到了他的手背。
同时,鼻腔一酸,一颗晶莹圆润的泪珠落下,隐入明黄衣衫,不见踪迹,谁也没有看见。
黎越的思绪从往昔的回忆中剥离,余光瞥见身侧上官清霜的几缕乌黑发丝被这阵风吹得凌乱的散落在肩头,攥着车帘的手缓缓放下,江朝朝半点都没有被风吹到。
黎越的视线从马车上转移到了上官清霜身上,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耳畔又传来一阵嘈杂且急促的脚步声。
抬眸望去,杨茂匆匆走来。
25. 第 25 章
-
如果说,在醒来的一瞬间,她尚且分辨不出今夕何夕,前生今世。那么,在听完浣珠和上官清霜的对话后,彻底将她的思绪从虚无中拽离出来。
她重生了,重生到了那些糟污烂事发生之前,还见到了年轻时候的褚羡。
于她而言,能够重新活一次,已然是最好的结果。
“浣珠——”
江朝朝收敛起脑海中那些纷乱的思绪,开口喊了一声,嗓音由于长时间不开口说话,变得喑哑。
闻言,浣珠惊喜叫了声:“上官大夫,我家小姐醒了。”
抬眸,捕捉到帘帐之内床榻之上江朝朝挣扎着起身的动作,浣珠脸上的喜色更甚,朝着床榻跑来。
上官清霜拿起那方松软腕枕,紧随其后。
“小姐,你终于醒了。”
江朝朝不想让人看出异样,视线在帐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上官清霜和浣珠身上。
“这是哪?”她用沙哑的声音,问:“我怎么会在这儿?”
浣珠弯腰,搀扶她坐起身的同时,凑在她耳边低语一声:“小姐,我们在皇宫——”
说是低语,守在一旁的上官清霜将她的话一字不漏收入耳中。
“皇宫?”
江朝朝不想让任何人看出异样,只好假装不知舅父的身份,眸子里浮出一抹讶然:“我们不是来投奔舅父吗?怎么会在皇宫?”
不知是不是错觉,江朝朝只觉得她说完这话,整个大殿都安静了一瞬,甚至连呼吸声都滞了片刻。
浣珠和上官清霜一脸的欲言又止。
相较之下,浣珠的眼睛里多了一抹呼之欲出的表达欲。此时此刻,浣珠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说,但又顾忌有外人在场,不好意思开口。
半晌,只憋出一句:“小姐,说来话长,还是先让上官大夫为你诊脉吧。”
说完,她把床榻之前的位置让出来,又从一旁搬来一方圆凳让上官清霜坐下。
落座后,上官清霜看出浣珠的犹疑和江朝朝的好奇与忐忑,抿嘴轻笑一声,放置好腕枕后,主动开口,道:“江小姐无需忧虑,这是繁宁殿,很安全。”
“繁宁殿——”江朝朝低吟一声。
前世的她,虽和皇舅不怎么亲近,但也参加过很多次的宫宴,对皇宫内各个殿宇的构造也算了解。
以往,每回参加宫宴,稍显疲惫,宫人便会将她领至繁宁殿休憩片刻。
是以,繁宁殿对她而言,非但不陌生,反而有点熟悉。
前世的她曾以为,宫中的殿宇楼阁无数,她不过是被随意安置到了繁宁殿。可如今,她甫一进宫,仍被安排到了繁宁殿。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的事情。
繁宁殿,是宫中无数楼阁殿宇中景致最好的一座殿宇,是皇舅精心为她安排的殿宇,更是皇舅对她无言的偏爱。
这一次,她定不会再辜负皇舅的用心良苦。
上官清霜示意江朝朝伸手。
“有劳。”
江朝朝按照她的意思,往上撩了下衣袖,露出一节纤细且白皙的皓腕,搭放在那方腕枕之上。
上官清霜和江朝朝这个当事人淡定自如,一旁的浣珠却一脸的担忧。
片刻后,上官清霜把手指从她手腕上挪开。
不等开口,浣珠便迫不及待开口,问:“上官大夫,如何了?”
“别担心,你家小姐的身体没有大碍,只是还有点虚弱。”
上官清霜收起腕枕,又对着江朝朝说道:“按时喝药,按时休息,不出三日,定能生龙活虎,活力满满。”
“啊,对,还有药。”闻言,浣珠哒哒哒跑到帘帐之外,去探查那份汤药的温度。
江朝朝一边整理着袖口,一边同上官清霜道谢:“多谢上官大夫。这几日,麻烦你了。”
“职责所在,无需言谢。”上官清霜又恢复成了往日的模样,端着一副清冷不可攀、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但江朝朝知道,冰冷不过是她的保护色,虽清冷,却并不凉薄,否则她不会和浣珠一个小丫头相谈甚欢。
江朝朝猜测,她之所以陡然变了态度,是碍于她的身份。上官清霜定是不想让人觉得,她之所以对她亲和,是在攀附权贵。
江朝朝虽有心与她交好,却也知道,想要走进一个人的心里,并非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事情。
重活一世,有很多事情都可以慢慢来。
她不急。
而且,很多事情,也急不来。
恰时,浣珠端着药走来:“小姐,药不烫了,可以喝了。”
上官清霜主动提出回避:“你们先聊,皇上还不知道你醒了,我刚好去回禀一声。”
“皇上?”
在这一世的时间线上,江朝朝本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于是,她只好继续装作懵懂无知的样子,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上官清霜听着,清冷的面容出现一丝罅隙,几近维持不住。
江朝朝眼巴巴望向她的模样,让上官清霜平静无澜的眼眸浮起一抹无措。
可她的心里始终有一道声音:这种事情,还是让当事人自己解决比较好。至少,不是由她一个外人戳破这一切。
浣珠把汤药放下,走上前,和上官清霜对视一眼,说:“上官大夫且去吧,我来与我家小姐解释。”
上官清霜冲她点头,并投以感激的目光。
朝二人点头示意后,匆匆转身离开,落在江朝朝眼里,颇有一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隔着层层帘帐,江朝朝目送上官清霜出了殿门,低头莞尔。
浣珠把汤药端至她面前,注意到她脸上的浅笑,问:“小姐在笑什么?”
“上官大夫,挺可爱的。”
她一边说,一边接过浣珠手中尚冒着些许热气的黑乎乎的汤药,屏息,闭眼,一股脑全都灌入肚中,没有半点迟疑。
浣珠眸子里闪过一抹诧异,她家小姐畏苦,鲜少喝药如此利落。
但她并没有说什么,而是从一旁的几案上端了盘梅子糖过来,接过空药碗后,把整盘梅子都递到了江朝朝手中。
“小姐,快吃两颗糖渍梅子压一压药味,这梅子可甜了。”
药汤一如既往的难喝,怪异的味道从腹腔弥漫到口腔,让人想要作呕。
江朝朝没有犹豫,一连捏了两颗填入口中。梅子的清甜在口腔弥漫,将那阵苦涩逐渐压下去。
浣珠把空药碗递给帘帐之外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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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侍候的宫女手上,想起待会儿要说的话,又吩咐她们去殿外候着。
宫人依次退去。
顷刻间,偌大的殿宇只剩下浣珠和江朝朝二人。
为了将殿内的汤药味道彻底压下去,浣珠依次支开了半扇窗子,又点燃了熏香,将垂在床前的纱幔一层层挽起后,一屁股坐在了方才上官清霜诊脉坐的圆凳上,眉飞色舞地酝酿着待会儿要说出口的话。
“小姐,你猜,咱们那位神秘的舅老爷究竟是何身份?”
江朝朝想了一会儿,说:“猜不出来。是何身份?”
浣珠把声音压低,神秘兮兮道:“是当今的皇帝陛下。就我们之前在江府里看见的那位白白胖胖、高高壮壮的大人,正是御前的太监总管——杨茂杨公公。”
江朝朝抱着梅子,一颗接一颗的往口中送的同时,还不忘配合浣珠,露出一抹讶然的神色:“你是说,我那位神秘的舅父,是皇上?”
涣珠小鸡啄米一般,点了点头,随即又将这几日的事情悉数说与她听。
“小姐昏睡的这几日,皇上日日前来,看起来很是担心你呢。就连上官大夫,除了每日去向皇上汇报小姐的病情,也日夜宿在繁宁殿看顾小姐的病情。”
……
暮色时分,树影摇曳。
此时的天空,就像一幅铺展开来的水墨画,厚重且高大的宫墙将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隔绝在外,冗长的青石宫道显得越发昏暗。
上官清霜一身素衣,手提一盏玉质灯笼,步履匆匆地朝着垂拱殿走去。
皇上政务繁忙,但这三日,他每天下了朝之后,都会直接来繁宁殿看望江朝朝。
甚至每日的流程都是一模一样的。
他先是静坐在榻前端详一会儿她的睡颜,回过神之后,又会听浣珠讲她们在澶州生活时发生的事情。听到有趣的事情,他还会莞尔一笑,仔细观察的话,甚至能够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怀念和缅怀。
临走前,他又会把上官清霜带至侧殿,询问江朝朝的脉状、身体以及何时醒来等一系列问题。
不知不觉中,一个时辰便过去了。一连三天,日日如此,神情没有半点厌烦和不耐。
他每天待在繁宁殿的这一个时辰,不像身居高位的天子,倒像一个关爱子女的温和长辈。上官清霜和浣珠也从一开始的心生惴惴,到逐渐不再害怕和他的交流、甚至是相处。
上官清霜身为太医院的女官,每天傍晚,诊完脉后,她会拿着根据江朝朝的身体状况调整好的明日用的新药方去垂拱殿。
除了第一日,皇上召了太医院的其他太医前来一起商议了药方是否可取,第二日就将治疗江朝朝的任务全权交到了她的手上。
上官清霜还因此感到诧异,撞着胆子问他为什么要放着太医院其他有经验的太医不用,偏偏选中她?
皇上却说:“上官家的子孙,想来医术是不差的。”
就是这样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让上官清霜热泪盈眶。
他并没有像世上的其他人一样,嫌恶她是一个女子,而是一视同仁地将她视作上官家的孩子。
京中有传言:上官家的小姐最善妇科,乃京中的妇科圣手。
实则,她是没有其他的选择。
26. 第 26 章
-
她虽然出自上官家,世代杏林,每每族中考校,无论嫡系还是旁支的子弟,成绩都不如她。
可就算是这样,京中的官老爷们仍然嫌恶她是一个女子。
凡有病痛,前来太医院请人的时候,她经常是被落下的那个。同族里的一个成绩比她差很多的旁支兄弟如今也在太医院任职,她三个月的出诊次数加一起都比不上他一个月多。
轮到她出诊时,大多分为两种情况:
要么是太医院实在无人可用,主家挑挑拣拣,不得已才请了她去。
要么是官家太太或者尚未出阁的千金小姐,得了不宜同外人道的隐晦疾病。
久而久之,京中便有了她善妇科的传闻。
此传闻一出,‘妇科圣手’的名号越来越响,寻常的病症更是轮不到她,但寻上来的官家太太和小姐却越发多起来。
她很知足,有病人总比没有好。
可如果能够让她自己选择,她宁愿不要‘妇科圣手’这个名号。
并非是她不喜欢妇科,相反,成他人未竟之事,她还有点喜欢。
但她所求,无外乎‘公平’二字,尤其是在男女的问题之上。
她只是想要和这世上的其他男大夫一样,诊遍世间大数的疑难杂症,而不是只拘于妇科这一小片天地。
可自古以来,女子行事便万分艰难。
想要改变这一现状,朝夕之功、一人之力与蚍蜉撼树无异。
若非是祖父看重她的天赋,自幼庇护,先是让她可以和族中其他的兄弟一起修习医术,后又力排众议推荐她入太医院,她怕是连如今的成就都没有,早已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随意嫁给一个陌生的男人,泯于只知争风吃醋的内宅妇人。
如今,她身为太医院唯一的女典簿,面容清丽,医术超然,又顶着上官世家的名号,纵终日冷着一张脸,也吸引了不少的心仪对象。
她也并非是抗拒婚事,她也想寻一位知心郎君,但她接受不了男方提出的要求。
但凡是与她家世匹配的世家子,他们的长辈,不想要一个终日抛头露面的儿媳,话里话外要求她婚后辞去太医院的职位,安心在家相夫教子。
当然,也有一些完全对她没有要求的,但那些都是京中有名的浪荡子,亦或是家族逐渐趋于没落的世家子弟。
他们大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费尽心思接近她,不过是为了想要娶一块世家贵女的活招牌,试图通过一位女子,挽大厦于将倾。
可她并非恨嫁之人,她也有自己的要求。这些人,她根本看不上。
来一个,她便冷着脸拒绝一个。
久而久之,京中又有了她眼高于顶的新传言。
每每雅集宴会,她总是能够看到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处对着她指指点点。她也因此越来越不喜欢交际,性情也越发冷淡。
但也有例外。
这两年,有一个人,无论她如何冷着一张脸,无论她拒绝了他多少次,他都始终围着她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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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魏云澜。
早些年,先阁老还在时,曾与祖父交好。
因着这一层关系,她不好公然魏云澜撕破脸。偏偏,魏云澜不知从何处打探到了她的行踪,每次都能准确无误的蹲到她。
为此,她烦躁不已。
想起魏云澜,上官清霜的脚步一顿。最近这一段时间,她好像没有再见过他。
按照魏云澜‘锲而不舍’追着她跑的性子,他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再加上魏府日渐式微,他更加不可能会放弃。
可魏云澜又的的确确不再纠缠于她,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有了新的目标。
只是不知,被魏家盯上的下一个倒霉女子是哪家的。
偌大的魏府,可不似表面那般光鲜,而是一个无底洞。
如果有机会,她还是暗暗提醒一下那个倒霉女子好了。再多的,她也无能为力。
思及此,上官清霜的眸子闪过一抹惋惜。但更多的,是摆脱掉魏云澜这张狗皮膏药的轻松。
上官清霜的脚步也因此变得轻快,垂在踝间的玉灯也轻轻晃动,人影婆娑。
说起来,她提着的这盏玉灯,还是第一天晚上,她和太医院的一众太医在垂拱殿商讨完药方离开时皇上赐下的。
那晚,她从垂拱殿出来,走了没两步,就被杨茂追上:“上官典簿留步。”
他递给她这盏灯,并说:“上官典簿,陛下说了,垂拱殿距繁宁殿有些距离,夜路难行,提着照亮吧。”
27. 第 27 章
-
杨茂却敏锐察觉到褚羡的不对劲,凑在黎越耳畔低语一番。
随即,黎越停下脚步,整个队伍也跟着停下。
他看着游走在队伍最边缘的褚羡,微微皱眉:“惊鸿,走啊。马上到了,你落最后面干什么?”
闻言,随行的宫人悉数把目光落在褚羡身上。
褚羡面上一赧:“皇上,臣忽然想起来,今日的巡逻任务没完成。今日,要不臣便不进去了吧?”
“况且,臣是外男,进不得繁宁殿,臣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
说完,不等黎越回应,他转身离开。
匆忙的脚步带着一抹慌张,好似晚一刻钟,皇上就会差人将他抬入繁宁殿一般。
黎越看着他顷刻便消失无踪的身影,轻笑着摇摇头,大步迈向繁宁殿。
这是他和江朝朝重逢后,初次相见。
当然,她昏睡时他单方面的探视不算。
江朝朝自出生便没离开过澶州,此次汴京之行是她第一次出远门。此前,她从来都没有接触过皇权。
黎越又和她分别多年,不太了解长大之后的她是何性情,接受新鲜事物的程度又有几何。
他担心仪仗太过正式会让江朝朝感到不舒服,他便没让随行的宫人跟着。除了杨茂和上官清霜,其余人都在繁宁殿外候着。
也正式因为这般,越来越多的宫人们都对繁宁殿的主人感到好奇。
但也仅仅是好奇。
这三日来,慎刑司的动静已经传遍了各个殿宇。纵他们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对繁宁殿里的人动心思。
其实,自打繁宁殿住了人,宫人们私下里便没少猜测她的身份。
可繁宁殿的宫人是杨茂亲自选的,一个个嘴巴严得紧,非但半点情报都套不出来,还被慎刑司抓走了几个试图用各种方式打探消息的宫人。
这件事情后,繁宁殿外、甚至是御花园都瞬间变得清冷,再也没有宫人刻意绕路经过繁宁殿,路过殿门口时探头探脑往里望。
以往最喜欢在御花园散步赏花赏草的几个老太妃,也终日不见了踪迹。
当然,这些事情,是杨茂在负责。
繁宁殿内的宫人口风严谨,涣珠一干人等,半点异样都不曾察觉。
——
与此同时,繁宁正殿。
上官清霜离开,宫人候在殿外,偌大的殿宇只余下主仆二人。
没了宫人们似有若无的窥伺,束缚着浣珠言行的隐形拘束也随之消散,浣珠也越发激动和大胆起来。
她先是指明了江朝朝和皇上的关系,后又一口气把这三日发生的她此时此刻能够想起来的诸多琐事尽数给江朝朝捋了一遍。
其中,大半的时间都被涣珠用来夸赞这位“突如其来”的皇帝舅父,并且不止一次告诉江朝朝:“小姐,你不要害怕,皇上真的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连和我这样身份的人说话,都面带笑意呢。”
……
彼时,江朝朝梳洗完毕,换好了衣衫,正坐在梳妆台前,用螺子黛仔细描着眉毛。
涣珠正捧着龙团凤饼煎制出来的茶水,牛嚼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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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似的,一杯接一杯的往口中灌着。她刚才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口干舌燥,感觉舌头都快起火了。
画完眉毛,看着铜镜里面色仍带着几分苍白的自己,江朝朝微微皱眉。
此时的她,完全忽略了浣珠才说过的,在她昏睡的这三日里皇上每天都来繁宁殿看望她,早已经看到过她的病容这件事情,满脑子都是这是她重生后第一次和舅父正式相见,她不能顶着一脸的病容去见他。
铜镜前,摆放着一排样式精美的胭脂,是她住进繁宁殿的当晚,内务府的宫人送来的。
她一一打开,用指腹取了色,分别涂抹在手背上。
可她平素总嫌恶店铺里售卖的脂粉气味太冲,大多时候都爱素着一张脸。现在,她看着手面上一道道颜色相差不大的胭脂色,本就不是很灵光的脑袋更是乱成了一团糨糊。
她选不出究竟哪一款胭脂更适合她的肤色,只好向浣珠求助:“浣珠,你来,帮我选一下。”
“来了。”
浣珠放下茶杯,吞下茶水,小跑着来到江朝朝身边。主仆二人正凑在一起研究着那款胭脂上脸更自然,忽然,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
两人对视一眼,心跳伴着咚咚的节奏加快几分。
浣珠看着自家小姐颤动睫毛之下,略显无措的双眸,低语道:“小姐,可能是上官大夫回来了。”
早在上官清霜从繁宁殿离开时,二人便有一个共识:她是去叫人了。
与此同时,上官清霜的声音传来:“江小姐,浣珠,是我,上官清霜。”
28. 第 28 章
顷刻,一行人站定在江朝朝面前。浣珠和上官清霜很有眼色的退到一旁,只留了皇上和杨茂站在原地。
两人一动,江朝朝也从冗杂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这一刻,她的心依旧跳动的很快,甚至在待会儿要如何称呼他这一问题上犯了难。
是皇上?还是舅父?
可当她与他四目相对,看着他蒙上一层水汽、与自己的眼睛生得一般无二的琥珀色眼眸时,她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
她三两步奔到黎越面前,脱口喊了声:“舅父。”
“哎,好孩子。”
黎越努力让自己的情绪保持稳定,但应她这声,依旧能够听出几分颤音。
早在第一次敲门没人回应时,黎越的心里就生出一抹忐忑:她到底想不想和他相认?如果不想,那他该怎么办?
同时,鼻腔也泛起阵阵酸涩,蕴在眼睛里的水汽也越来越多。
他不想让江朝朝看出异样,抬手将她抱在了怀中,顺势用指腹抹去眼泪后,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是舅父的错。舅父无能,没能早日将你从澶州接来,这些年你受苦了。”
说这话时,黎越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是比平日说话时的声线要温柔一些。
他的这番话,落在殿内其余人耳中。
杨茂没什么反应,倒是一旁的上官清霜和浣珠震惊得瞪大了双眼。在她们眼里,平易近人的皇上已然很难得,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竟然能够听到他认错。
江朝朝伏他的肩膀上,淡淡的一抹龙涎香萦绕在她的鼻息。
听到他这么说,眼泪唰的一下,流了下来,打湿了他的衣襟。她摇了摇头,闷声反驳了句:“舅父没错。”
话落,她又担心他听不清她的话,从他的怀抱中脱离出来,泪眼朦胧,重复道:“舅父没错,也不无能。承蒙舅父挂念,每个月不忘差人送东西至澶州,若非如此,朝朝怕是——”
早已被江府那些人给磋磨死了。
这句话,在齿关打了转,却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初初见面,她不想给人一种‘背后说人坏话’亦或是‘背后告小状’得错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换了另外一种说法。
“若非如此,朝朝怕是不能活得那般肆意。”
在场的诸位,虽不说全是人精,也都长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就连浣珠,也是极其聪慧的存在。
更何况,她那所谓的‘叔叔婶婶’的德行,在场的所有人里,也就黎越没有亲眼见到过。
但那日,他却听到了杨茂分毫不差的描述。听完之后,他沉默了片刻,随即派了两队暗卫出去。
一队去了澶州城,去调查这些年江朝朝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另一队则埋伏到了江府周围,观察江府人日常的行径,暗访府中多年的老仆,试图通过邻里、老仆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她的过往。
这样的一群人,又如何会听不出她骤然改变的话锋。
上官清霜也终于意识到,她竟在不知不觉中窥伺到了皇亲贵戚的阴私秘事。
尽管,朝中、民间仍暗暗流传着皇上雷霆狠厉手段的传闻。耳听为虚,上官清霜更加相信眼前所见、心中所感。
在繁宁殿的这三日,她看到了皇上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也通过浣珠之口了解到一些昔日江朝朝为了家族和睦而不得不做出的一些隐忍和牺牲,揣度出她是一个温婉的性情,心里竟没有半点有可能会被威胁、甚至是灭口的惊惧,反而生出一丝丝的怜惜与同情。
看着斟酌词句的江朝朝,黎越的心里越发难过。
她是阿姐唯一的子嗣,应该活得潇洒、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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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说句话都要反复斟酌、小心翼翼。
杨茂和浣珠就更不必说了,满心满眼都是对她的疼惜。
于是,江朝朝一抬眸,便收获了四道充满了怜惜和爱意的目光。
一时间,她有点无所适从,眼睛里的泪光却越来越多,视线逐渐模糊。
看着近在咫尺却泪眼朦胧的江朝朝,黎越眸中的疼惜更加明显。他抬起手,试图用指腹擦去她脸上的泪珠。
可她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啪嗒啪嗒的往下落,打湿了他的手背。
断续落下的眼泪明明没有重量,但黎越却觉得,像是有一块接一块的石头,重重砸在他的心口。
黎越的情绪被她断断续续的眼泪给调动起来,声音喑哑道:“好孩子,不想了,都过去了。以后,你就待在舅父身边,皇宫就是你的家。”
说话间,黎越甚至生出了一种让江朝朝舍弃父姓随母姓的冲动。
在他看来,江这个姓氏,没什么好的。而且,他觉得,黎朝朝这三个字连在一起,也挺好听的。
话语临到嘴边,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江宗保的脸。
想起和他在澶州城的过往,想起他每次同行伍里的兄弟们说起那个皮猴子一般的宝贝女儿时骄傲又自豪的神情,黎越晃了下神,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罢了,过分的是江氏的其他人,和江宗保没有半点关系。
何况,江宗保就她这么一条血脉留存于世间,他还是不同他抢了。免得百年之后,江宗保与阿姐联手暴揍他。
最重要的是,以他如今的身份,就算她不冠皇姓,他也能够让她过得很好。
只要她想。
忽然,黎越灵机一动:既然她的名字要维持原状,那他可以在封号上动些心思啊。
29. 第 29 章
--
繁宁殿的一应宫侍都是杨茂亲自挑选的,很是负责。
膳房里的师傅和菜品也是万分齐全,住在繁宁殿的这三日,江朝朝虽然昏睡着,但浣珠已经把她饮食上的喜好告知了膳房里的主管,以防万一。
是以,没多长时间,一桌适合大病出愈的人食用且色香味俱全的菜品就做好了。
黎越本没打算在繁宁殿与她一同用膳。
初初相认,他不想让江朝朝从他身上感受到半点压迫,亦或是不自在。
可当他从江朝朝口中听到‘小舅舅’这三个字后,忽然就改了主意。
他本以为,当初事发的时候,她年纪实在太小,可能会不记得他这个人。可他很快又发现,江朝朝并非是像他以为的那样,不记前尘。
她甚至能够清楚说出当年他随口在树下说的一句话。
关于这一点,江朝朝也感到疑惑。
上一世的她,从来都没有想起过年幼时候的事情。
如今,她脑海中更是前后两世的记忆驳杂交缠在一起。她甚至已经记不清父亲究竟长什么模样了,只依稀记得,他的身形很高大,嗓音也大,而且很爱很爱她。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想起那道往事的时候,才能够精准识别出提着酒坛和五花肉的男人正是她的父亲——忠勇将军江宗保。
-
江朝朝回忆起往昔对他的称呼,黎越心中实在高兴,温润的眉眼更添一抹暖意。
没一会儿,宫侍们端着膳食上来,上官清霜正准备借故离开,一抬眸,却对上一双幽深的琥珀色眸子。
男人那双眼睛,像是能看透人心一般。
不等她开口,便听到他说:“时辰已晚,上官主簿与不若我们一道用膳吧。”
闻言,江朝朝也看向她。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从江朝朝的眼神中看到一抹希冀。
面对两双几乎生得一模一样的琥珀色眼眸,上官清霜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当然,也容不得她拒绝。
最终,这顿晚膳是江朝朝、黎越和上官清霜三个人一起吃的。
纵江朝朝的记忆里有他的存在,但两人终究是时隔多年未曾谋面,用膳的时间又不算短,他担心中途会发生什么不可控让她尴尬的事情,便邀上官清霜一道用膳。
三个人一起,总比两个人要好一些。
而且,据他这段时日对上官清霜的接触与观察,他发现她也是个心思细腻、进退有度的姑娘。
万一他真的不小心说了或者做了什么让江朝朝感到不舒服的事情,有上官清霜在,气氛不至于太过尴尬。
邀约的话一说出口,他的视线分别落在上官清霜和江朝朝的脸上,见两人的神色中并没有抗拒,悬在心上的重石缓缓落了地。
事实上,这顿晚膳用得出乎意料的顺利。
上官清霜当真如他所想那般,进退有度,没有喧宾夺主。
江朝朝也并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对他疏离、生分,反而言行中透露着一抹对他的亲近和依赖。
期间,她甚至主动给他夹过几道菜,而且全都是他爱吃的。
他并不知道江朝朝世重生的,也不知道她上一世灵魂飘荡在尘世的那些年,闲暇无事的时候曾观察过他好长时间。
于是,黎越把江朝朝知晓他口味这件事情归结到血缘关系的默契上来。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心情甚是愉悦。
明明在来繁宁殿的前一个时辰,他已经用过晚膳了。但陪着江朝朝用膳的时候,他仍吃了一些,甚至比之前那一顿用得还多。
饭后,黎越说出了他如今的身份。江朝朝的反应倒是他没预料到的。
他以为她在知晓了他的身份后,会惴惴不安,会与他产生距离感。他也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可他没想到,江朝朝只是在最初听到时惊讶了一瞬,便再没了其他反应。
她没有不安,也没有与他生分,依旧乖巧喊他小舅舅。
黎越一边品茶,一边默默观察了她一会儿,确定她并非是刻意隐瞒自己的情绪,悬着的心缓缓安定下来。
品茶的间隙,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褚羡在来繁宁殿途中落荒而逃的身影。思索间,他看向江朝朝的眼神逐渐变得好奇。
黎越轻抿了一口热茶,茶杯与桌面发出一声清脆声响的同时,喉腔发出一声低沉的浅笑。
彼时,江朝朝正热情的招呼、甚至是‘鼓动’上官清霜和浣珠尝一口酸到流口水的糖渍乌梅。
笑声传入耳中,两人不约而同抬眸望向他。
昏黄的灯火给男人略显锋利的侧颜打上一抹柔和,是和白日里不一样的俊朗。上官清霜看着男人尚未来得及敛去的笑颜,心跳忽然加快几分。
她默默抿了抿唇,但眼睛里的好奇怎么遮掩不住。
她想知道,他在笑什么?
面对他,她好像越发大胆了。
譬如现在,对上他漫不经心的抬眸,她甚至敢和他四目相对,而不是下意识躲避他的注视。
江朝朝也同样好奇,相比于上官清霜的沉默,她选择直接开问,“小舅舅,你在笑什么?”
黎越本就是想从她的口中得知她和褚羡的关系,见她上钩,唇角的弧度弯得更大了些。
“恰好想起了方才的一桩趣事。”黎越温润道。
“趣事?什么趣事?”
江朝朝巴巴望着他,眉眼中的好奇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在她的记忆中,她这位舅父,情绪极其稳定,她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能够引得他眉开眼笑。
黎越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听杨茂说,褚羡他给了你一道令牌?”
上官清霜闻言,也想起了方才他们一行人来繁宁殿的途中发生的事情。余光瞥见黎越面上的笑意,她也跟着勾了勾唇。
她好像知道他为什么发笑了。
随即,上官清霜也把视线落在了江朝朝的身上。
说实话,早在褚羡去太医院请她出宫问诊时,她就有点好奇两人的关系。但也只是在心里默默好奇,并没有想要追根问底,一查究竟。
和杨茂一起在江府看到的那些见闻、令江二夫人垂涎的那枚令牌,以及褚羡在繁宁殿外的反应,无不说明了两人的关系不一般。
而眼下,皇上对褚羡宽容亲和的态度,对江朝朝不着痕迹的揶揄和打趣,莫名让上官清霜的好奇达到了顶峰。
江朝朝并不知道殿外发生了何事,也不知道他方才的发笑和褚羡有关。
但她并没有想要隐瞒,矜持点了点头,在众目睽睽之中,从腰间摸出一枚令牌。
这下,不止黎越和上官清霜,就连浣珠都瞪大了眼睛。
她明明记得,这块令牌被她家小姐放到了枕头下面。
浣珠忍不住在心里尖叫:啊!!!
小姐到底是什么时候从枕头下面拿走了令牌啊。尚未及笄的妙龄少女,竟然贴身存放外男的物品,而且还当着众人的面拿了出来。这下,小姐的清白,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江朝朝假装没有看到在场诸人各异的神色,端着一抹乖巧可人的模样,把令牌放到了黎越面前的桌案上,又将两人在城门口相遇的场景简单叙述了一遍。
当然,叙述的过程中,省略了她故意的搭讪,以及一些不可为旁人道的小心思。
说完了褚羡,她又着重把魏云澜撞上江府马车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江朝朝讲得投入,众人听得用心。慢慢地,他们发现了江朝朝的异样。
提起褚羡时,她满脸都写着欣喜、雀跃。而当她提起魏云澜时,无论是神色、还是言语,都透着一股抗拒和厌恶。
而江朝朝没有半点察觉。
黎越安静听着,视线久久停留在那块令牌之上。
关于魏家的蹊跷,早在前几日褚羡同他提起时,他就差人去查了。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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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也说,他是被城门口惹出的动静吸引过去的。
凡是有所预谋,总会留下些许尾巴。虽然如今指向还不明显,但并非是毫无线索。况且,宫里还有一位小动作不断的魏老太妃,他已经差人去盯着了。
再加上江朝朝话里话外都透着一丝对魏云澜的抗拒,他就更加不担心她会往别人挖好的坑里跳了。
是以,相比魏家人暗中做得一些小动作,他更加关心江朝朝和褚羡之间的事情。
有他和江宗保的照顾和提携之恩,褚羡对江朝朝关切,情有可原。毕竟之前他连每个月给江朝朝挑选礼物都格外上心。
甚至和他这个舅父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她进京那日,应是和褚羡的初见,凭何对他如此特殊?
想起令牌的藏身之处,以及她提起褚羡时眸中的兴奋,黎越的眉心跳了又跳:不过是一块令牌罢了,她竟然贴身放置。莫非——这小丫头真的看上了褚羡不成?
“小舅舅,褚中郎他可有婚配?”
他正想着,忽然听到江朝朝如此问,舒展的眉心微微蹙起,但还是冲她摇了摇头,说了句:“尚未。”
他并非是对江朝朝的问话不满,而是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褚羡要和他抢人的不适感。在此之前,他一直把褚羡当成是同辈的兄弟。每每谈及江宗保,褚羡也一直称他为大哥。
按辈分,江朝朝甚至要唤他一声‘褚叔父’。
好在,他并非是那般迂腐之人,两人之间也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有血缘关系的亲叔侄。若两人当真有情,他也不是不能同意两人在一起。毕竟,抛开一切世俗的羁绊,单看相貌,两人也还挺般配。
可这并不妨碍他对褚羡忽然心生不满。如果此时褚羡在这儿,他怕是能够舍弃帝王的威严,直接踹褚羡的屁股。
可惜,他在来繁宁殿的遁逃了。
想到这儿,黎越晃了下神。
莫非,褚羡这小子对朝朝也有什么想法?不然怎么会心虚逃离?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无论是褚羡,还是江朝朝,一定对他有所隐瞒。单凭两人说的那些,还不足以让两人生情。
越想越气,不知不觉中,黎越咬紧了后槽牙,却又对两人束手无策。
-
江朝朝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不再和除了褚羡之外的异性有半分瓜葛,干脆直接将少女怀春的心事捅到他面前。
这样,既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也避免了他闲来无事时总喜欢琢磨给褚羡乱点鸳鸯谱。
她记得很清楚,上一世,她这位舅父,每逢褚羡进宫,他总是会让杨茂抱来一些画轴,见缝插针的给他介绍一些适龄的京中贵女。
当然,每一次,褚羡都拒绝了。他甚至连卷轴都不曾打开过。
但这一次,她既已查明了自己的心意,便不会给自己徒增一些不必要的隐患。
抬眸,对上舅父欲言又止的神色,她忽然有点心虚,临到嘴边的关于‘她很是中意褚羡’的话忽然有点说不出口。
于是,话一开口,成了“舅父还没说,方才在笑什么?”
“褚羡来繁宁殿了。”黎越正了正神色,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密切关注着江朝朝的一举一动。
果然,当他说完这句话,一抹期待和雀跃自江朝朝的眸中闪过。
她下意识看向殿门口的方向,却空无一人。
黎越无奈摇头,轻笑道:“别看了。他没进来,临近繁宁殿时,忽然想起来有公务未竟,他又走了。”
江朝朝有点失落,却也察觉出舅父之所以那么说,一定是看出了什么。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左右按照上一世的时间线,褚羡这个时候没有什么心上人。她这么做,也不算棒打鸳鸯,最多给褚羡增添一些麻烦。
她暗暗在心里激励自己一番,声音洪亮,道:“舅父,褚中郎生得很好看,我中意于他。待及笄之后,我想同他成婚。”
30. 第 30 章
--
听完了江朝朝的豪言壮语,黎越叹了口气,道:“此事,待你及笄后再议。”
江朝朝听出他话里的拖延和应付,又言:“那小舅舅可不许背着我给他介绍其他人。”
黎越无奈扶额,终是在她殷切注视下,缓慢点了点头。
“刚好上官姐姐也在,可以帮我作个见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小舅舅既已应了我,可不能反悔。不然,我可是会生气的。”
上官清霜闻言,先是被江朝朝的称呼惊到,随即抿嘴低笑,道:“好呀,我作证。”
黎越无奈且纵容的目光扫过二人,缓缓开口:“好,不反悔。”
“我就知道,小舅舅最好了。”江朝朝言笑宴宴,她并没有将他当成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有血缘关系的至亲。
看着她依赖自己、甚至是有点无理取闹的和自己相处的模样,黎越很欣慰。
许是打心底里对褚羡人品的信任,他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为今之计,你先莫要想其他,好好将养身体才是最首要的。”
为了让她安心养病,黎越沉吟:“待你身体好一些,舅父给你办一场盛大的及笄礼。及笄礼后,若你与惊鸿当真两情相悦,我亲自给你们赐婚,可好?”
这话,无异于喂了江朝朝一颗定心丸。
她冲黎越点点头,说:“小舅舅放心,我一定遵循医嘱,好好养病,绝不懈怠。”
听她说完,黎越又看了上官清霜一眼。
上官清霜也连声道:“陛下放心,臣也不会懈怠,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争取早日养护好江小姐的身体。”
“嗯。如此,甚好。”黎越满意点点头,道:“天色不早了,你们早点休息,我就先走了。”
闻言上官清霜和江朝朝连忙起身,准备目送他离开。
黎越走了两步,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折返回来,对上官清霜道:“这几日,辛苦你了。但今日天色已晚,上官府离皇宫又远。你一个姑娘家,出宫夜行,又实在危险。若是侍卫护送,恐有碍你的名声。故而,还要麻烦你在繁宁殿多住一日。待明日,你便可以归家去了。”
上官清霜没有想到,他的去而复返是为自己,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情愫——暖暖的,又夹杂着些许酸涩。
因着江朝朝也在场的情况,他并没有以帝王的身份自居,甚至在和她对话时都没有用‘朕’,而是‘我’。
上官清霜并没有沉浸在其中,很快清醒回来,颔首低眉,道:“陛下放心,微臣省得。”
黎越点头,又看向江朝朝,道:“朝朝,你也好好休息,有任何需要,就吩咐下面的宫人去办。”
繁宁殿的宫人,都是杨茂一一挑选、并悉心嘱咐过的。
但这句话,只是在他脑海里盘旋了一圈,并没有说出来。
江朝朝在他看过来的一瞬间,就收起了观察他和上官清霜的视线,冲他扬起一张笑脸,道:“小舅舅放心,我不会跟你客气的。”
黎越抬手,抚了抚她的头顶,说:“这样最好。”
当黎越的身影消失在繁宁殿的拐角,上官清霜和江朝朝不约而同舒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
候在一旁的浣珠有点想不明白,这几日相处下来,明明皇上是那么和蔼可亲,就连对待她这个身份低微的小丫鬟,都很温和,半点没有上位者的架子,根本不像民间话本子里描述的帝王那样吓人,怎么两人还是会露出那样的神色。
上官清霜也便罢了,毕竟是臣子。君臣有别,更何况,她一看就是经年被家族训诫出来的千金贵女,早已将忠君之义刻在了骨子里。
可她家小姐怎么也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但碍于上官清霜在场,浣珠并没有问出口,只是疑惑挠了挠头。
她并不知道,方才的相处过程中,她家小姐很怕别人看出她的异样,又不想和上一世一样,同舅父生分。
是以,江朝朝方才表现出来的轻松只是表象,实则她脑子里一直绷着一根弦。
江朝朝和上官清霜离得很近,清楚感知到对方的动静,默契对视一眼后,互相扬起一抹笑脸。
也是这也时候,上官清霜才发现,不只是她,江朝朝也一直很紧张。尽管今日皇上没有以君王的身份自居。
江朝朝:“上官姐姐,你困了吗?”
上官清霜摇头,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说:“江小姐无需同我客气,有话直说便可。”
江朝朝有点羞赧,道:“我的确有事想问你,我请姐姐吃茶可好?”
上官清霜稍思忖一番,点头应下,温婉道:“荣幸之至。”
不等江朝朝吩咐,浣珠伶俐说道:“我知道上官大夫爱吃什么茶,我这就去沏茶。”
江朝朝引着上官清霜坐回殿内,正犹豫该怎么开口,上官清霜见她迟迟不开口,偏过脑袋看了她一眼,却在她的脸上看到了除了犹疑之外的羞涩。
尽管转瞬即逝,但这抹羞涩,她曾在她脸上看到过的,在她和皇上谈起褚羡的时候。
眸光一转,上官清霜试探性开口,问:“江小姐想问的事情,可是与褚中郎有关?”
话音落下的刹那,江朝朝面上的神色更加灵动了些。她羞涩,却又大胆地冲她点了点头,但一开口,却是和褚羡无关的事情。
“我不同上官姐姐客气,姐姐也不要同我客气好不好?江小姐这三个字听起来,怪见外的。姐姐唤我朝朝便好。同我亲近的人都是这么唤我的。”
看她一脸的真挚,上官清霜同意了,喊了她一声:“好,朝朝。”
她对江朝朝并不排斥,甚至对她的过往心生怜惜。而且,她这一辈里,上官家的女孩很少,唯一的一个堂妹,还被教育着不能与她走得太近,免得沾染上她终日里抛头露面的习惯。
而她那位堂妹,每次见了她,都是躲得远远的。实在躲不过,便诺诺唤她一声堂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交流。
如今,猛地听到江朝朝甜美笑着喊她姐姐,她竟觉得有点欢喜。
而江朝朝听到上官清霜不再客套的唤她江小姐而是朝朝后,她脸上洋溢出了更灿烂的笑容。
“上官姐姐,实不相瞒,我是想问你,舅父方才说起的褚中郎那件事情。”
江朝朝直入主题,“方才,舅父说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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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简短了。上官姐姐,你能不能仔细给我讲一下当时的场景?”
上官清霜也没有藏着掖着,把她能够想起来的和褚羡相关的所有细节,悉数给她讲了一遍。
中途,浣珠端来了沏好的茶水和点心。在江朝朝殷切的关注和招呼下,明明已经吃过晚膳的她,又用了四五种点心,两杯茶水。
期间,两人又聊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
一边聊,一边吃的后果就是——她吃撑了。
而且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用过晚膳之后,又吃这么多。
当然,归根结底,是因为晚膳的时候有皇上在,她并没有完全放开。
江朝朝倒是没怎么吃,她捧着一杯热茶,时不时抿一口,炯炯有神地盯着她看,说到有趣的地方,她的眼睛笑的弯弯的。
唯一让上官清霜感到不自在的,是她那双和皇上生得一般无二的琥珀色的眸子。偶尔对上她的视线,上官清霜的脑海里闪过的竟然都是那个人的身影。
上官清霜抿了一口茶,将弥漫在胸腔里的那阵难以言喻的憋闷吞回去。再抬眼,神色恢复如常。看向江朝朝时,也带了一丝好奇。
尽管上官清霜的神色很平静,但就是莫名给她一种欲言又止的感觉。
于是,江朝朝问:“上官姐姐,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你——是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朝朝,你真的钟意褚中郎吗?你和他讲话的时候,不害怕吗?”上官清霜沉默了一瞬后,问出了那个最好奇的问题。
褚羡这个人,长得并非不好看。而是和传统意义上的美男不太一样,他的五官,更加英气一些。再加上,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混迹在行伍之中,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场有些骇人。
再怎么样,上官清霜也是有官职在身的,对褚羡还算有一些了解。
一般情况下,朝堂上那些清隽柔弱、又极善辩白的文臣,见了褚羡那张脸,都会被惊得乖顺少话。女子见了,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虽然,仍有一部分贵女因着他深得圣眷的原因,对他痴缠。但她们却是不敢在褚羡面前太过放肆的。
就连她自己,每每和褚羡交流,平静的面容下也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哪句话说错,惹得他不快。
而江朝朝呢,柔柔弱弱的一个小姑娘,竟然心悦于他!
江朝朝摇头,道:“不害怕啊,他只是长得有点凶。其实他人可好了。”
听到这儿,上官清霜完全相信江朝朝心仪于他了。
毕竟,连说这么几句话,她都要维护他。
正想着,耳畔忽然传来一句:“上官姐姐,你有心仪的对象吗?”
“没有。”
袖袍之下的手指骤然攥紧,声音也比平常要尖锐。但由于声音很小,江朝朝和她相处的时间又短,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异样。
上官清霜自己却感知到了,不等江朝朝开口,她又连忙补充了句:“暂时还没有,我平时太忙了,要当值,休沐日还有义诊。而且,京中的世家公子,大多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绣花枕头,我不喜欢。”
闻言,江朝朝赞同点了点头,嘀咕了句:“这倒是。”
31. 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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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世家公子,上官清霜那张看起来清冷无比的面庞上生出隐隐的嫌恶。她那看起来被荼毒许久的模样,令江朝朝不由得发出一声轻笑。
这抹笑意,落在上官清霜眼里,是带着几分揶揄和幸灾乐祸的。
但是,她能够感受到,江朝朝并没有恶意,纯粹被她的言行举止逗笑而已。
上官清霜看了一眼眸中尚有几分未消笑意的江朝朝,也无奈勾了勾唇。
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一怔。片刻后,缓缓开口,道:“朝朝,你既唤我一声‘姐姐’,我觉得有些事情,还是有必要告诉你。”
江朝朝:“上官姐姐但说无妨。”
“方才,我听你说,你们一行人在进城的时候,遇见了魏家公子?”
只能说,前段时间她被魏云澜骚扰的太过厉害,以至于不说他的名字,单单是提起他的名号,心胸就觉得滞涩非常。
笑意完全消散,眉心微微蹙着,神情隐隐透着几分担忧。
旁的暂且不论,魏云澜缠人的功夫她是见识过的。
他是男人,看客们只会说他风流。可对于被他缠上的那些女子,却会陷入舆论的深渊。
稍有不慎,便会陷入受千万人唾弃、万劫不复的境地。
如果说,在她提灯去垂拱殿寻陛下的途中,对魏云澜有可能会盯上这位新进京的病弱小姐。但此时,已经是万分笃定了。
江朝朝,就是魏云澜的下一个目标。
至于江朝朝口中那些‘魏云澜和她堂妹交流得更多一点的言论’,上官清霜更偏向于他不知因何原因认错了人,将那位所谓的江家堂妹,误认为了江朝朝。
于是,上官清霜没有隐瞒,把魏云澜过往的精彩事迹、他在缠着自己的时候的行事风格、魏府如今是个什么样的状况以及她对魏云澜的怀疑,悉数告知给了江朝朝。
候在一旁的浣珠,猛地听到这些事情,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口中更是喃喃不断。
“天啊,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他长得还算英俊,家世也算可以,怎么还会做那样的事情啊?”
“我原本还以为,汴京城的人怎么也得比我们澶州人要高雅一些。没想到,竟然会有如此表里不一、厚颜无耻之人。”
“幸好有中郎将从天而降,小姐对中郎将一见钟情,没有被那个心术不正的魏公子吸引了去。不然指不定发生什么事情呢。”
......
反观江朝朝,除了在听到浣珠用无比庆幸的语气说起褚羡的时候,脸上闪过一抹笑意,其余时候,她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不由得,上官清霜多看了她几眼。
这一瞬,江朝朝给她的感觉有点特别,是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一种感觉,仿佛置身于事件漩涡之中的人不是她,而是话本子中的角色一般。细想,又觉得不对。和置身事外相比,她更像是提前预料到了这件事。
但这一念头也只是在她脑海里闪了一下,不等深究,耳畔传来了江朝朝的声音,这无厘头的念头便随着她声音响起,消散无踪。
“真是没想到,上官姐姐此前的处境会这般艰难。”
江朝朝的这声感叹,让上官清霜的心头一暖,连看向江朝朝的眼神都前所未有的柔和。
她之所以说起自己的过往,不过是想要告诉她魏云澜有可能会通过什么方式纠缠于她,想要让她提高警惕,不要轻易落入魏云澜的圈套之中。
可她没有想到,江朝朝听完之后的第一反应,是心疼她的遭遇。
不等上官开口,江朝朝又言:“上官姐姐不必为我忧心,我心悦的人是褚羡,自然不会多看那位魏公子一眼,也就不会被他的手段所欺瞒。”
感动之余,上官清霜松了一口气,面色舒展,道:“也是,毕竟你的身份在那儿,他应该是不敢当众去堵你的。”
看着自家小姐和上官清霜理所当然地推测以上可能,浣珠一脸疑惑,问:“可是小姐,他是怎么知道你的身份的?就连我们自己,都是在进宫时才知道舅老爷的真实身份的。”
下意识的,江朝朝就要回答她的问题。
“魏府那位——”
只差一点,她就把‘老太妃’这三个字脱口而出了。
闻言,上官清霜陡然把目光投向她,浣珠也一脸专注地望向她。
江朝朝忽然意识到什么,喉腔一涩,骤然止了声音。她没想到浣珠会这么问,也没想到上官清霜会这么敏锐。
差一点点,就露馅了。
她是已经活过了一世的人,而上官清霜经常游走于宫城,对于宫里有位不安分的老太妃这件事多心知肚明,可浣珠不知道。
或许是她刚才说话时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才引得上官频频打量。重生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吊诡,是她最大的秘密,不能轻易被人发现,她必须得更加谨慎才行。
江朝朝暗暗想的同时,齿关微微用力,深咬了下舌尖,指甲也嵌入微微泛着些许潮意的手掌。
掌心和舌尖渐次传来的隐隐痛意,让她的头脑变得无比清明和警醒。
对上浣珠和上官清霜充满了好奇和探究的目光,江朝朝面不改色,道:“魏府那位老太爷虽然已经离世,但毕竟是一朝首辅,想来人脉还是在的。他们想要打探什么消息,怕是不费吹灰,稍微用点手段和钱帛,便能得到消息。”
“不错,魏首辅的门生的确遍布朝野。”上官清霜点点头,很是赞同她说的这段话,“但我猜测,关于你的身份,并非是魏首辅的那些门生所为。”
“上官姐姐为何这样说?”江朝朝知道,她的消息只有可能是宫里的魏太妃传出去的,却仍装作不知。
上官清霜没有半点隐瞒,“你初抵汴京,很多事情都不知道。魏氏一门,不止出了魏首辅一个位高权重的人。”
许是即将说起宫闱秘事,上官清霜神色变得有几分不自然,声音也压得很低,却没有想要停止得意思。
“魏首辅的女儿魏芝,曾是先皇最宠爱的妃子。陛下仁慈,纵先皇生前对他行了诸般恶事,但陛下并没有薄待那些老太妃们。陛下待你又极为亲厚,你的消息,别说是前几日了,就是到了现在,京中也鲜少人知。故而,魏家的人能够提前知晓你的身份,只能是魏老太妃把消息传出宫外的。”
江朝朝看着上官清霜喋喋不休的模样,心里泛起一阵阵酸涩。
她又想起了上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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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她并没有在这个时间段进宫,也没有和上官清霜交好,自然也就没有听到关于魏云澜、关于魏家后宅的诸多琐事。
如果上一世,她就和上官清霜熟识,听了她的这番话后,或许能够避免很多事情的发生。
比如,浣珠的死。
又比如,那桩可笑的婚事。
...
可惜,上一世的她,耳目闭塞,误信谗言。好在老天垂怜,让她重新回到现在。
另一边,又是首辅,又是太妃,又涉及到朝堂的诸般事务,浣珠听得心惊胆颤,连声道:“小姐,汴京城太可怕了,处处是腥风血雨。我们日后行事,可得小心了。还有那位魏公子,无论是碰巧还是他处心积虑预谋地相遇,日后我们还是离得远远的吧。”
在浣珠心里,她家小姐虽然聪明,却也斗不过那种心思深沉的人。
江朝朝点头应道:“你说得对,对于这些心术不正的人,咱们还是离得远远的。”
上官清霜见她心有成算,担忧渐散,同主仆二人告别后,回了自己的房间。翌日清晨,她亲自看着江朝朝饮了药后,没有直接返家,而是去了御书房寻陛下。
一夜过去,她也觉得,凭魏云澜的手段和心思,江朝朝可能并不能完全躲过去。保险起见,她把自己的猜想、昨晚和江朝朝的对话悉数禀给了黎越。
御书房内,黎越端坐在案前,视线已经许久都不曾落在手里的那份奏章之上。他看着站在殿中央的上官清霜,专注听着她的絮语。
上官清霜说完这些,就退了出去。
出宫返家的途中,她情不自禁地把刚才在御书房处理政务的皇上和昨晚在繁宁殿邀她用晚膳的皇上对比。
一个庄严,一个温和,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其实,刚才的皇上,才是众人所熟知的皇上。这样想来,在皇上眼里,她和其他臣子,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越是这样想,皇上温和低语的模样就越是在她的脑海扎根,驱之不去。
“上官清霜,你该清醒了。他是你的君王,是你不能、也不可肖想的人。”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大步往宫外走去。
出乎意料的是,她前脚到家,宫里的赏赐后脚就到了。
黎越从不是一个小气的人,更何况还是对忠心之辈。尽管她说的那些,他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唯一不知道的就是,魏云澜竟还痴缠过她。
自他登基后,也曾举办过几回宫宴。身为魏尚书之子的魏云澜曾随父参加过几回宴会。黎越对他有点印象。
当时,他听完上官清霜说的那些话后,脑海里闪过魏云澜的身影。与站在堂下的那抹倩影比较一番后,得出结论:魏家公子绣花枕头,配不上朗风霁月的她。
当然,他的想法,上官清霜半点不知。
或许念及她是一个女子,除了一些珍贵的草药,皇上还赏了她好些首饰和五匹绫烟锦。
当日中午,她所谓的堂妹听闻她得了皇上的赏,厚着面皮同她讨一匹绫烟锦。不知为何,向来大方的上官清霜,头一次拒绝了她的请求。
同时,为了不再让自己胡思乱想,誊写出一份单子后,直接将这份恩赏入了私库,好久都没有再打开过。
32. 第 32 章
不止她的堂妹,上官府邸虽然很大,但上官清霜受了封赏这件事情,还是没多久就传遍了阖府。
上官清霜前脚送走了阴阳怪气的堂妹,后脚她的小院又迎来了一拨又一拨的宾客,什么堂兄、堂弟、婶娘、伯母一大堆。
这些人倒不是来同她讨要东西的,而是打探她这几日在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又做了什么,才能够让皇上赐下流水一般的赏赐。
上官清霜忽然想起她从御书房出来时,曾和礼部的官员打了个照面。
如果她猜得不错,皇上召礼部的官员前去御书房,应是在筹备对外公布江朝朝身份的事情了。
如今,皇上还没有向外公布江朝朝的身份。
那么,她无论是以臣子的身份,还是以江朝朝的闺中好友这一身份,所有和江朝朝相关的消息,都不应率先从她的口中说出来。
可她的这些所谓的亲人,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根本不会被她的三言两语所蒙蔽,更加不会轻易被打发走。
眸光一转,她缓缓开口:“宫里的一位贵人身体不适,这几日我宿在宫里,便是在为这位贵人看诊。陛下之所以赐下赏赐,是想让我保守这个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
‘晓’字还没说出口,她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骤然止了声。手掌捂上嘴巴,眼眸里满是慌张。
她扫了一眼在场的众人,面色惶惶,闷声道:“陛下的行事你们也都知晓,那位贵人的身份如今还是个秘密,如果陛下知道我把宫里的事情告诉了你们,不知道会不会杀人灭口呢。”
世人皆知,他们这位手段狠厉的陛下自登基以来,满心朝事,后宫空置,根本就没有什么女人。
最开始,听到上官清霜说起这样的秘辛,她那些婶娘伯母们双眼都在放光,恨不得让上官清霜讲得更具体一些。
可当上官清霜说完第二句话时,所有人都脸色大变。
也是,凭他们的身份,不被权贵们当做燃料已经很好了,岂配议论皇家秘辛。
一时间,这座小院静阒无声。
“霜儿,你这是说的哪里话。如今你这院子里,都是咱们上官家的自己人,都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那八面玲珑的三婶母最先回神,三两步走上前,亲昵攀上她的胳膊,说:“你不说,我不说,他们不说,久居深宫皇上又如何能知道呢。”
上官清霜原本只是想要借皇上的威名吓退她们,却没想到听到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
她倒吸一口凉气,面色冷肃,道:“三叔母慎言。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若是传入了陛下耳中,才是真的会给上官家招致祸事。”
上官清霜忽然后悔把皇上扯进来了。她想不明白,这么大个人,怎么连祸从口出的道理都不懂,竟敢在天子脚下,堂而皇之地说出这番言论。
同时,一众或打量或埋怨的目光悉数落在了三叔母身上。她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懊恼的神色弥漫至面颊。
“三叔母且安心,事关身家性命和上官府的荣辱,我是万万不会说出去的。至于其他人——”
上官清霜微微停顿,视线扫过在场众人。
“三叔母放心,我什么都没听到,我今日也没有来过此处。”
“三伯母,我也...我也什么都没听到。”
“我也是。”
“我也是。”
...
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落荒而逃的身影,上官清霜才彻底松懈下来。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又吩咐丫鬟提前烧好她洗澡用的热水,拿着誊写好赏赐单子,去陪祖父用了午膳。
午膳过后,她泡了个药浴。
一连几日的提心吊胆,而今猛地松懈下来,便有点睡意昏沉。不等丫鬟把头发给她擦干,她就躺在矮榻上睡着了。
这一觉,她就睡到了傍晚。
“我不放心我的病人,这便进宫去了,帮我跟老太爷说一声,今晚不回府了。”上官清霜梳妆完毕,吩咐完小丫鬟后,乘着马车出了府。
途径闹市,沿途摊贩的叫卖声和一些吃食的清甜气息扑面而来,她忽然想起昨晚江朝朝热情邀她吃点心的场景。
“停车。”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车厢传出,车夫寻了一处宽阔地带,停下了马车。
上官清霜下了马车后,给了车夫一些散碎银子,说:“去附近吃盏茶吧,我下去买点东西,半个时辰后回来。”
一个时辰后,上官清霜的马车行至宫门口。
逛街采买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可当她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站到宫门口,面对守宫将士们接二连三探过来的诘问的目光,她更是面上一热。
却不是后悔,而是担心她一个人拿不动。
从宫门口到繁宁殿还有好一段距离,她不过是太医院的一个小小典簿,只能徒步走进去。
无论进宫还是出宫,所携物品都是要被守卫们检查、登记备案之后,才能拿进宫里去。
入册之后,上官清霜看着堆在案上的一堆东西,神色有点犯难。
好在,相比于常年不能出宫的太监和宫女,上官清霜身为太医院的典簿,宫门口的侍卫对她还算眼熟。
“上官典簿,需要我差人帮你把东西拎到太医院吗?”一位她叫不出名字的侍卫长看出了她的窘迫,好心问道。
上官清霜本想同意的。
话到嘴边,她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地并非是太医院,而是繁宁殿。
从本质上讲,繁宁殿隶属于后宫,除了巡逻的侍卫之外,外男是不允许踏足的。更何况,住在繁宁殿里的那位,如今还是一个秘密。
她不能冒这个险。
“没关系,我自己可以。”
上官清霜冲那人感激笑笑,心痛着拒绝了。她一个人,拎着大包小包往里走。冗长的宫道,像是怎么也走不完一样。
没一会儿,她就满头大汗,累得气喘吁吁。刚走过一道宫门,迎面又走来一队巡逻的侍卫。
上官清霜靠边站立,甚至已经做好了被复检的准备,耳畔却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上官典簿,需要帮忙吗?”
上官清霜抬眸,看到褚羡大步朝她走来的身影,从心底里松了口气。
相比其他人,褚羡这个在皇帝面前过了明路的、完全知晓繁宁殿情况的、处于‘传言’中心位置的男主角,上官清霜无比信任。
她并没有跟褚羡客气,“那就麻烦褚中郎了。”
褚羡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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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即接过她双手的东西,说:“稍等,我去给下面的人交代一下。”
褚羡并没有告诉她,自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她手里的这些东西,是送去繁宁殿的,因为太医院和繁宁殿刚好处在相反的方向。
但就算他是在去往太医院的途中碰到她,也同样会帮忙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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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繁宁殿。
江朝朝被浣珠亲眼盯着喝下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后,连用晚膳的胃口都没了。
她感觉自己变成一个盛汤药的容器——也就是民间所说的‘药罐子’,不仅吃什么都是一股药味,连头发丝都渗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她再三央求,浣珠终于松口,同意她在后殿的温泉池内泡会澡。洗完澡的江朝朝,通身舒畅,但胃口仍是不佳,用了一两口,便差人撤了去。
江朝朝并不知道,她的一日三餐都会被相关人员悉心记录下来,统一汇报到杨茂那里。
而杨茂是皇上最为信任的心腹,他知道了,皇上早晚也会知道。
膳房的负责人见状,一脸愁容。杨茂曾亲自嘱咐过来繁宁殿伺候的每一个宫人,要她们竭尽全力,把贵人侍候好。
可是,贵人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第二天,却是连晚膳都用不下去了。
万一她再饿出毛病,杨总管怪罪下来可怎么好啊?一时间,繁宁殿膳房里的厨娘们忧心忡忡。
当然,这些江朝朝统统不知道。
她正握着一根沾了彩墨的画笔,坐在案前发呆。
当然,是在浣珠看来。
实际上,她是在回忆上一世的种种。
天色渐暗,浣珠给她多添了一盏灯。
垂眸,看到桌案上铺着的画纸上,一个字都没写,却画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符号。
浣珠辨认了好一会儿,只认出两个:一朵开得正盛的荷花,一颗圆润无比却沾染了淤泥的珍珠。
她曾以为,她同她家小姐自幼相依一起长大,她可能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她的人。可是现在,她忽然发现,她有点读不懂她家小姐了。
尤其是她们到达汴京之后。
珍珠明明是海里面的东西,而荷花则是随便一个蓄水池里都能长出来,浣珠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这两个东西紧密地画在一起。
她放下灯台后,指着宣纸上的图案,好奇问道:“小姐,这朵荷花和珍珠为什么会画在一起啊?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江朝朝想得出神,完全没有注意到浣珠过来。
冷不丁听到她的声音以及她问的这个敏感到她不知该如何作答的问题,江朝朝猛地回神。
手臂却情不自禁开始颤抖,一滴青翠的墨滴坠落,刚好覆盖在画纸上那颗莹白圆润的珍珠上。
莹白与脏污尽数隐藏在一片翠色之下。
江朝朝却不自知,仰头看着浣珠的面庞,眸光隐约染上几分氤氲。
浣珠见她非但不回答,反而盯着自己出神,心里有点发毛,声音也不自觉带着一抹颤音,“小姐?”
江朝朝回神,把脑海里上一世浣珠的尸身画面甩出去,视线从她脸上挪开,盯着那滴尚未完全渗透到纸页里的墨滴,艰涩开口:“没什么特殊的含义,不过是忽然想画画了而已。”
33. 第 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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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珠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不对劲。
她家小姐的画术很好,荷花很好看,珍珠画得也很逼真,但她就是觉得这两个东西放在一起很是违和,盯久了给她一种别扭、不舒服的感觉。
但她并没有说出来,生怕自己打扰了她家小姐作画的雅兴。
这一瞬,江朝朝也想了很多。
这一世,她们已经完全从江府那个吃人的魔窟中脱离出来。待在江府的那么一会儿的时间,浣珠不曾逛到后院,自然也就不会知晓那里有一个荷花池。
往后,她一定会把浣珠看得牢牢的,不让她踏足江府一步。
浣珠正要离开,忽然想起什么,又顿下脚步,说:“对了,小姐,膳房里的胡厨娘正在殿外候着。”
“胡厨娘?”江朝朝隐约对她有点印象,“早膳的时候送牛乳茶的那位吗?”
浣珠点了点头,“是。”
她身为繁宁殿的主人,早先一直昏迷,也就一直没机会见一见分配到繁宁殿的宫人。早膳的时候,不知是谁提起,江朝朝也来了兴致,便将繁宁殿里的宫人悉数认了一遍。
恰逢早膳,江朝朝便是从膳房的人先开始的。
胡厨娘是繁宁殿膳房的总负责人,她过来时,端了一盏江朝朝爱喝的桂花牛乳茶。也正是因为如此,相比其他宫人,江朝朝对这位胡姓的厨娘记忆更深刻一些。
“晚膳不是已经都用过了吗?这个时辰,她来做什么?”江朝朝不解。
“小姐还说呢,晚膳就用一两口,这让下面的人怎么安心啊?”说这话时,浣珠的语气带着几分隐晦的担忧。
“胡厨娘前来,是想问问小姐,想不想吃热锅子?今个中午,御膳房刚送来一些新鲜的时蔬,搭配滇南特产的菇子,味道很是清甜呢。”浣珠把胡厨娘的完整给她叙述了一遍。
江朝朝的心神还放在前世的那条时间线上,尽管听了浣珠说的这些话,尽管觉得对膳房里的宫人很抱歉,但仍没什么食欲。
见她仍在犹豫,浣珠又说:“小姐,听说热锅子是汴京最时兴的吃法呢,咱们去试一试吧?”
抬眸,对上浣珠兴致勃勃的眼眸,江朝朝心里对她的愧疚达到了顶峰。她差点忘记了,之所以她对热锅子的兴致不大,是因为她上一世吃过好多遍。
上一世,来到汴京之后,热锅子这种东西,她也觉得新奇,而且很好吃。每每闲暇,她总是喜欢和浣珠偷溜出府,去汴京的各个食肆,只为吃遍各个口味的热锅子。
而这一世,于浣珠而言,却是第一次听说。
是以,在浣珠殷切的期盼下,江朝朝点头应下,“行吧,那就试试。”
浣珠想得比她更深一层,她知道,她家小姐最是喜欢干净,不喜欢衣裳上沾染了旁的杂七杂八的味道。
按照胡厨娘方才简单说起过热锅子的吃法,围在锅子旁边吃边做的方法,难免会沾染些许味道。
“小姐才沐浴过,我这就差人寻一处露天的、适合吃热锅子的场合。”说完,浣珠脚步轻快地跑出去和胡厨娘商量。
顷刻,殿内又只剩下江朝朝一人。
她也不再囿于往昔,放下笔,收起画,耳畔时不时传来一句浣珠和胡厨娘谈话的声音,虽然听不清楚具体的内容是什么,但她的心情却逐渐平复下来。
约莫一盏茶后,浣珠兴高采烈回到殿内,“小姐,胡厨娘方才说,御花园有一处曳风亭很是适合吃锅子,从繁宁殿走过去的话,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如果你同意的话,她们这就去曳风亭布置。”
听她说这些话,江朝朝甚至感觉,浣珠肚子里的馋虫在朝她疯狂挥手。她宠溺笑笑,说:“去吧。”
浣珠应了声,又跑出去和宫人一起忙碌。没一会儿,曳风亭就布置好了一切。
与此同时,褚羡和上官清霜也来到了繁宁殿附近。
御花园的曳风亭离繁宁殿很近,胡厨娘和其他几个宫人的欢笑声隐隐传来。
褚羡闻声,脚步渐缓,先是看了一眼繁宁殿厚重的宫墙,后又把视线落在曳风亭方向,眉心微微蹙起。
这个时辰,御花园里怎么还会有人玩闹?
繁宁殿是距离御花园最近的一处殿宇,往常繁宁殿没有住人,纵有喧嚣,也叨扰不到旁人。
可如今不一样了,繁宁殿有了主人。
一想到江朝朝,褚羡的心里忽然涌出一阵异样的情绪。
也不知道她休息了没有?
这样的欢闹,她可会听见?是否会叨扰到她?
褚羡忧思过重,除了带队巡逻的时候,偶尔从各个宫门路过,其余时候,他从来都没有踏足过后宫的任何一座殿宇,更别提堪比椒房的繁宁殿了。
他并不知道,厚重的宫墙,将园内的一切喧嚷,悉数隔绝在外。江朝朝待在殿内,更是半点都听不见。
上官清霜注意到他脚步的变化,偏过头,目光在他微蹙的眉眼上定格一瞬,后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御花园方向。
许是褚羡不加掩饰的直白,让上官清霜一眼看出了他的心事。再加上她也曾在繁宁殿夜宿,对繁宁殿的布局和构造也还算了解。
“近些时日的夜色很好,许是哪宫的贵人在御花园中观星赏月。”
她微微停顿,又言:“褚中郎且安心,繁宁殿的宫墙巍峨高大,这些欢闹声,殿内的人半点都听不见,不会打扰到贵人的。”
出于礼节,她并没有直接说起江朝朝的名字。
褚羡听着,稍觉安定,但同时,他的心里仍生起一抹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赧然。
他总觉得,上官清霜平静的语气下面,隐藏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好奇和揶揄。这种感觉,其实不算陌生。
今晨在御书房和皇上谈话时,他也有这种感觉。这几日,他一直在调查江朝朝进城那日城门口的异样,层层剥茧之后,所有线索全都指向魏府。
他将此事汇报给皇上,皇上却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非但对他说的这些半点不好奇,还问了他很多私人的事情。也是那时候,他感觉到皇上平静注视下的暗潮涌动。
相比上官清霜,皇上给他的感觉要更浓烈一些。而且,他有一种莫名的直觉——这两人之所以这样,和江朝朝有着莫大的关系。
可他明明才和江朝朝见了一面,她在城门口的‘大胆发言’,他更是瞒得死死的,谁都没有告诉。
褚羡感到莫名,却也只是一瞬。
步履行进间,繁宁殿的正门近在眼前。
褚羡并不打算随着上官清霜进去,距离繁宁殿不到十步的距离,他顿下脚步,说:“上官典簿,我就行到这里了。”
说话间,他把东西递到上官清霜手上,正准备离开,耳畔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两人交接东西的动作一顿,不约而同朝着脚步渐近的方向望去。
人未到,声先至。涣珠清脆且欣喜的声音传入两人耳中。
“小姐,晚膳你就没怎么吃,待会儿的热锅子你可要多用一些。你病的这些时日,消瘦了不少,我看着都心疼呢。”
江朝朝无奈:“好了,这已经是你说的第三遍了。我晓得了,会多用一些的。”
脚步越来越近,声音也越发清晰。
上官清霜和主仆二人都打过交道,听出来人分别是谁,面上一喜。而褚羡,他虽然只和江朝朝打过一次交道,但对她的声音还是很熟悉的。更何况,繁宁殿里,能被尊为小姐的人,除了江朝朝,断不可能再有旁人。
是以,他心里很清楚,款步走来的人是谁。
他微微垂眸,回味起方才江朝朝开口,他认出她声音的一瞬间,身体忽然生出的异样反应
那一刻,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然攥住,他甚至连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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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变得紧迫。
很久以后,他从江朝朝爱看的话本子上无意间看到‘怦然心动’这四个字,恍然回忆起这个画面,才顿悟。
夜色渐深,涣珠提着一盏灯走在江朝朝前面。一只脚才踏出殿门,余光瞥见门口不远处的两道身影,她下意识望去,一眼看到提着大包小包站在那的两人。
涣珠呆愣片刻,脑袋像是生锈了一般,刚刚迈出去的那条腿又撤了回去,神秘且兴奋地伏在江朝朝的耳畔低语。
“小姐,上官典簿和褚...褚中郎来了。”
在此之前,涣珠说话从来都不结巴。
可能是这几天,她从她家小姐口中听了太多次的褚羡的名字以及各种大胆的发言,猛地看到褚羡,她竟然有点心虚,连话都有点说不利索。
江朝朝想过,依着褚羡如今的职位,有朝一日会在宫里遇见他,却没想过会这么快。毕竟,上次皇舅邀他一起来繁宁殿看望她,他都临阵脱逃呢。
江朝朝很快回神,三步并作两步,越过门槛,脚步轻快地朝着两人跑来。速度之快,连涣珠都追不上。
“上官姐姐,惊鸿——哥哥,你们怎么来了?”她问。
上官清霜抬了下拎着包裹的手,说:“我有点担心你的身体,来的路上,顺便给你买了些现下京中时兴玩意儿和吃食。”
她知道,江朝朝心仪于褚羡,又担心她会误会,解释道:“东西有点多,我一个人拎着有点费劲,还好在宫门口遇到中郎将,一听我要来繁宁殿,就主动帮我拎过来了。”
全程,褚羡一言未发。
但视线也没有从江朝朝身上挪开。她脸上的笑意未减,神采飞扬,看起来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
旧人的女儿,让他下意识从她脸上寻找和她父亲相似的特征。
原本,他是打算开口说话的。
可她的那声‘惊鸿哥哥’,让他喉腔一滞。
可看着她的笑颜,他又说不出败兴的话。
毕竟两人才第二次见面,况且她还是准备去吃夜宵的路上,他不想败了她的兴致。
干脆保持沉默。
上官清霜说完那话之后,江朝朝的视线就从她手上的那些东西上转移到了褚羡的身上。
江朝朝又言:“谢谢上官姐姐挂怀,也谢谢惊鸿哥哥帮忙送过来。”
褚羡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颔首。
此时,无论是褚羡还是江朝朝,大半、甚至是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对方身上,也就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涣珠和上官清霜已经对上了视线。
涣珠最先反应过来,把手上的灯笼塞到了江朝朝手里,“小姐,上官大夫拿的东西太多了,我先帮她把东西提进去。你不是饿了吗?你先去曳风亭用膳吧,胡厨娘应该已经把热锅子弄好了,我好像都闻到香味了。”
上官清霜闻言,极其有默契地把东西分了一半到涣珠手上。
不等江朝朝反应,就和涣珠并排往繁宁殿内走。途经候在江朝朝身后的几个宫女,涣珠冲她们使了个颜色,将她们支得远远的。
顷刻,殿外就只剩下江朝朝和褚羡二人。
江朝朝侧身,看着她们火速逃离现场的模样,喃喃:“可我还不知道曳风亭在哪啊?”
话落,江朝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涣珠和上官清霜此举,是为了给她和褚羡营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她看向褚羡,摸了摸扁平的小腹,道:“惊鸿哥哥,你知道曳风亭在哪吗?我真的有点饿了。”
褚羡滚了滚喉结,眸色在昏暗的夜色中更显幽深。自看到他,她只跟他说了三句话。每句话都不忘带一句‘惊鸿哥哥’。
莫非,她真的想让他当哥哥不成?
当然,此情此景,完全不适合开口议论辈分。
还是让她先填饱肚子要紧。
他强行让自己忽略掉那句称呼,“走吧,我带你去。”
34. 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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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月如钩,夜风轻轻缓缓地吹拂着衣摆,发出些微衣物摩挲声。
褚羡大步走在前,江朝朝提灯走在他身后不远处。两人亦步亦趋,朝着御花园走去。
对于江朝朝而言,这样的画面很熟悉。
上一世,她化作一缕孤魂之后,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飘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甚至是模仿他走路的姿势、行为,乃至一举一动。
以至于,她重新活一次之后,言行举止上,总有褚羡的习惯。当然,这是后话。
而对于常年混迹于行伍的褚羡而言,这样的场面,让他感到陌生。
或许是江朝朝方才的那几声‘惊鸿哥哥’的威力尚在,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同她相处。
同时,他的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明明刚才,他才和上官清霜走过冗长的宫道。
可那时候,他的心情很平和,就像和卫所里的那些属下走在一起一般。
而现在,他走在前面,脚上踩着从江朝朝手里那盏灯里散发出来的暖光一角,胸腔里的那颗心脏随着身后亦步亦趋的脚步声怦怦跳动。
袖袍之下的手掌,无意识地紧了又放,放了又紧。
指腹触及掌心,他甚至能够清晰感受到指腹上的细小血管随着心跳的频率颤动。
这种情况,他也就在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因为情绪极度紧张出现过。
如今是第二次。
他并不觉得此时的自己很紧张,更是和‘极度’这个词沾不上边。可他的身体,又的的确确出现了陌生的状况。
说不上厌恶,却也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
他专注思索着情绪上的些微变化,忽略了跟在他身后的人,脚步越迈越大,三两步就和江朝朝拉开了距离。
江朝朝大病初愈,身体尚且有几分柔弱,根本不能像魂体时那样,轻松跟上他的脚步。
最初,褚羡走得很慢,她还能跟上他的步伐。
可不知为什么,他的速度越来越快,步伐越来迈越大,很快恢复成他往日独行的走路频率,似乎忘记了身后还有她跟着一样。
江朝朝只好加快速度。
宫装不比便装,裙摆有点长,步伐稍大一些,就极其容易踩到裙摆。
她不得不拎起裙子一角,另一只手提着的琉璃宫灯下摆坠着的琉璃流苏也因为她急切的步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光影也左右摇晃,给人一种下一刻就会被风给吹熄的错觉。
可就算是这样,她和褚羡的距离仍旧是越来越远。
眼看着,褚羡的身影就要消失在拐角,江朝朝无奈顿下脚步,喘着粗气,冲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喊了声:“惊...惊鸿...哥哥,你能不能走慢一些,我...我有点跟不上你。”
其实,走到这里,她已经能够凭着胡厨娘几人传来的喧闹声知道了大概位置。就算没有人带路,她一个人也能轻而易举走到曳风亭。
可她偏偏没有这样做。
话音未落,前方疾速的脚步声骤然停了一瞬,随即又一次响起,且越来越近。
单听脚步的频率声,他走得好像比刚才还要快一些。
江朝朝正想着,那道高大的身影又一次映入眼帘。
夜色笼罩,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莫名的,江朝朝从他身上感到一种急切。
顷刻,他走到了她的面前。偌大的御花园,他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低沉且带着些许自责口吻的声音自头顶响起。他没做多余的解释,只是向她表达了歉意。
“抱歉。”
“没关系,你回来找我了呀。”江朝朝的呼吸依旧不太平稳,带着急促,唇齿微张,胸脯起伏不定。
褚羡看了一眼,就迫切挪开了视线,“走吧,曳风亭就在前面不远处,马上到了。”
这一次,没有走在前面,从她手上接过琉璃宫灯,与她并肩而行。
直到曳风亭,江朝朝的呼吸都还很急促。
但是,她并没有因此就安静下来。
甚至可以说,这一路行来,她的嘴巴几乎没有闲着。
好在,褚羡看着冷淡,语气却很和缓,没有一次让她的话头落地。她问什么,他便答什么,像一只被初初驯服、桀骜不驯的野狼。
后来,褚羡回想这一刻,也觉得不可思议。
往日里,他和旁的异性相处,从没有刻意迎合过别人的习惯,更没有这么多的耐心,连回答她随便提出的任何一个问题都小心翼翼,字句斟酌。
归根结底,他从心底里把江朝朝当成了一个曾素未谋面的亲近小辈。她的父亲生前照顾他颇多,如今他不在了,江朝朝又到了京城,他理应多顾及她一些。
褚羡如是想。
更何况,她生得乖巧,他并不觉得厌烦。单是想起她在澶州城的过往,他就心生怜惜,想要对她好一些,更好一些。
唯一让他觉得为难的,就是她这声‘惊鸿哥哥’喊得越发顺畅。
褚羡听着,心惊肉跳,注意力四散,时刻注意着周围,生怕附近的旁支小道上会忽然冒出人来。
再怎么样,他也算是她的长辈,与她不是同辈,这些话让外人听了去终归不太好。
忽然,不远处的竹林发出一阵突兀的窸窣。
褚羡骤然顿下脚步,锋利的视线投向一旁影影绰绰的竹林。
与此同时,行走在他身侧的江朝朝也发现了他的停顿,也跟着止了脚步,转过身,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她能够确定,这条路并没有错。可他为什么会忽然停下来?
她心中有此疑惑,便也直接问了出来。
“惊鸿哥哥,怎么不走了?”
江朝朝一开口,褚羡便默默收起了准备往竹林方向走去的念头。
他想纠正她的称呼,垂眸看着她专注且天真地望向自己的眼眸,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也是这一刻,他忽然后悔没有在她第一次开口唤他‘惊鸿哥哥’时开口阻拦。
似是被她的声音闹到,三两振翅声传来,紧接着,两只喜鹊先后从竹林飞出,很快又隐入暮色。
竹林没了异样,褚羡忽而松懈下来:
见他迟迟不应,江朝朝只好又喊一声:“惊鸿哥哥?”
正如褚羡心中所料那般,不同于第一声,她这句‘惊鸿哥哥’喊得越发娴熟,完全没了最初时候的难以启齿和面红耳赤。
褚羡眉心跳了又跳,定定地望着她,看着她满脸都写着兴致勃勃,缓缓摇头,说:“没什么,走吧,前面就是曳风亭了。”
他终究不愿做那个败兴的人。
步履行进间,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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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无声叹气。
而他身侧的江朝朝,虽然察觉到了他的欲言又止,却也没料到他在意的点是这个称呼,只是以为他还不习惯与她并肩而行,故而对他越发热情,势必要把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坚冰融化。
破冰嘛,当然要亲和一点。
故而,之后的一段日子,她每次见到他,不管周围有人与否,她都会兴冲冲跑到他面前,仰着细颈,或乖顺、或灵动地唤他一声‘惊鸿哥哥’,听得他是心惊肉跳又无可奈何。
一如眼下。
“惊鸿哥哥,我刚刚听上官姐姐说你还没下值就过来了,那你一定还没用过晚膳吧?”
不等他回答,她又道:“刚好,我们在曳风亭支了炉子,准备吃热锅子,不如你同我们一起啊?”
褚羡神色微诧,他没有想到江朝朝会邀请他一块。诚如她所言,他的确还没用过晚膳。
可男女同席,终归是不太妥当。
正准备拒绝,垂眸瞥到她充满了希冀的眼眸,心头一滞,把即将脱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想起两日前夜半睡不着觉,去皇家猎场放马时猎到的那头鹿,又想起她大病初愈,薄唇轻启,道:“前几日,闲暇之余,我偶然间猎到了一头鹿。”
低沉清冷的声线伴着琉璃宫灯下摆的流苏敲击出来的清脆声响,在晚风的吹拂下灌入她的耳中。
上一世,江朝朝便知道,他的弓马娴熟,猎一头鹿不在话下。她更知道,他每每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亦或是闲暇无趣之余,总是会放马山野,策马狂奔。
只是那时,她只能做一个透明的旁观者。而现在,她能够与他并肩而行,能够亲耳听到他说起。这于她而言,已经很好很好了。
江朝朝安静听着,脑海里上一世他的身影和如今行走在身侧的这道身影逐渐融合,她的唇角也缓缓扬起。
“你的身子弱,而鹿肉滋补,于你的身体或有裨——益。”
说到后两个字时,褚羡神色一怔,连语气也变得滞涩。
他忽然想起来,他口中的这头鹿已经被他悉数献给了皇上。现下,鹿肉应该放在御膳房的冰室中。
而他手上,连根鹿毛都没有。
这与慷他人之慨有何分别?!
褚羡的脸上少有的浮现出一抹尴尬、甚至是无措的神情。
他用余光瞥了一眼,庆幸江朝朝没有在此刻抬眸。不然,他一定会被她盯得面红耳赤。
江朝朝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听到他说起关切他身体的话,敛了思绪,同他道了声谢后,两人先后拐了个弯。
绕过拐角,曳风亭映入眼帘。
他脚步渐慢,冲亭子抬了抬下巴,道:“曳风亭到了,你且先吃着,我去拿些鹿肉过来。”
江朝朝摇头:“我还不饿,等你回来一起。”
曳风亭内,支炉子、布置菜品的宫人们见到并肩而行的两道身影,脸上不约而同浮现出诧异的神情,欢闹声戛然而止。
褚羡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又是常年行走在宫中的中郎将,绝大多数的宫人都识得,但没有人敢往他面前凑。
她们没有想到,自家这位初来乍到的小主子,非但半点不害怕,和褚中郎言笑晏晏不说,甚至还邀他共进晚膳。
褚羡抿唇,低应一声,转身快步离去。
35. 第 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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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厨娘最先反应过来,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般,面色平河地迎上前来。
江朝朝入座后,却迟迟不见上官清霜和浣珠的身影。
她在胡厨娘耳畔低语一番,胡厨娘抿唇低笑着,小跑着回了繁宁殿,来到上官清霜和浣珠面前,道:“主子说,中郎将去拿鹿肉了,问你们想不想吃?”
不多时,上官清霜和浣珠的身影映入江朝朝的眼帘。
曳风亭四周,已经挂满了灯笼。
昏黄的光芒,悉数打在江朝朝身上,平白给她增添了一抹柔和的光晕。
江朝朝孤身一人坐在亭子里,倚着栏杆,吹着晚风,看着越走越近的两人,笑弯了眼睛。
她起身去迎,浣珠抬了抬拎满了东西的双手,兴奋朝她喊道:“小姐,上官大夫给你带了好多礼物,我把能吃的全给你带过来了。”
江朝朝:“多谢上官姐姐挂怀,一会儿的热锅子,姐姐可不要同我客气,要多用一些才好。”
“都是一些京中时兴的吃食,不值一提。”上官清霜赧然,“你们不嫌弃便好。”
浣珠忙道:“不会,不会。”
上官清霜端坐在江朝朝身旁,浣珠忙着把上官带来的吃食一一摆上桌。
江朝朝觉得,既然邀请了她们一起,就有必要让她们知道待会儿席面上会有谁在。
于是,她异常殷勤地给两人倒了杯热茶。
浣珠见状,连忙放下手上的食盒,说:“小姐,你好好坐着,我来。”
可她还是晚了一步,只来得及接过江朝朝斟好的热茶。
“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们——”
面对两人的注视,江朝朝越发难以启齿。她应该想得更全面一点的。
刚才着急和这一世的褚羡拉近距离,将礼法和自古以来对女子的束缚全然抛掷脑后。
她已经死过一次了,当然可以不在乎这些。
浣珠也还好,澶州城的规矩没那么严苛。关键在于上官。
她出身世家,自幼被规矩管束,按照上一世她对世家贵女们的刻板印象,她应该也是不愿与异性同席的。
“刚才,我一时兴起,邀了惊...褚中郎同我们一道用膳。所以,待会儿他拿回鹿肉后,会和我们一起。”
好在,江朝朝在她们来之前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及时想到了相应的对策。
不等上官反应,江朝朝又言:“不过,这亭子够大,我让宫人支了两个炉子,待会儿再搬来一张屏风,摆在俩炉子中间,男女分开坐,如何?”
上官清霜看着她小心翼翼的语气和神情,心中暖意袭来的同时,不由得失笑。
江朝朝听了,心里咯噔一下。
她对上官清霜的性情还不了解,不明白她这声低笑有何深意。可无论如何,她不想失去这个才结交的好友。
越是这样想,她的神情就越发显得小心翼翼。
上官清霜知道她有可能误会了,连忙开口解释道:“朝朝,你且放宽心,我没有那么迂腐,无需分开坐。”
听她这么说,江朝朝悬着的心又缓缓落了地。
稍作停顿,上官清霜又言:“且不说中郎将好心为我们加餐,单是我已知晓你对中郎将的心意这件事,我也断不可做那棒打鸳鸯之人。”
后半句话,带着明显的揶揄。不出所料,江朝朝被闹了个大红脸,“上官姐姐,你说什么呢。”
“这么容易害羞啊?”上官脸上的笑意更浓,又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看着江朝朝宛若红霞的脸颊,上官清霜忽然想起她在江府第一次看到江朝朝的模样,忍不住说道:“朝朝,其实你不用事事都为旁人考虑的。”
她在来京城之前,也都是这般小心翼翼的活着吗?可就算是这样,她仍被那些所谓的血缘至亲欺负。
一想到江府其他人的丑恶嘴脸,上官清霜心里就越是觉得江朝朝可怜。
幸而,她如今住到了宫里,有一位至高无上的皇帝舅父。往后,她那些所谓的叔伯沈娘们,就算是溜须拍马,也赶不上了。
同为女子,上官清霜太知道这世道有多艰难。她身上已经被缚上了无数条枷锁,但是她想让江朝朝过得轻松一些。
毕竟,她有这么一位可兜底的舅父在。
这一刻,上官清霜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看向江朝朝的目光,有心疼,有期待,也有一闪即逝的艳羡。
她同江朝朝说话的语气,虽然轻柔,却前所未有的坚定。
“生而为人,你最先考虑的应是你自己,其次才是别人。”
江朝朝也没有想到上官清霜会和她说这些话,鼻腔骤然变得酸涩,一团水汽在眼眸凝结。
如果上一世,她能够和上官清霜相识,能够听到她说的这番话,或许结局也会不一样。可惜,上一世,她与上官清霜并没有交集。
江朝朝不想让她们看出异样,垂眸,借着端起茶杯的动作,深吸一口气,将泪花收回,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轻抿了一口茶,温吞开口。
“可是,上官姐姐不是旁人啊。上官姐姐是我的朋友,我不想让你迁就我。”
上官清霜:“没有迁就,我喜欢热闹。况且,若我是你,遇上心仪的男子,我也许会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
如果,两人身份没有那么悬殊的话。
提起心仪的男子,上官清霜的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一抹明黄。很快,又被她刻意抛在脑后。
可越是克制,那抹身影就越挥之不去,尤其是当她和江朝朝那双清亮的琥珀色眸子四目相对时。
另一边。
褚羡没有直接去御膳房,而是先去了御书房。
再怎么样,那头鹿已经被他送给了皇上,就算江朝朝不是外人,他也该让皇上知道。
更何况,方才江朝朝盛情相邀,他并没有拒绝。倘若较起真来,有违宫规,也于礼不合。
是以,他更加要知会皇上一声。
最好能将皇上也一同拽入席中,免得日后他想起什么,同他秋后算账。
可惜,他的如意算盘没能如意,他甚至连皇上的面都没见到。
褚羡赶到御书房时,皇上正在和礼部的一众官员商议江朝朝册封大典的事情。
他行到殿前,正准备差人去通报,恰好遇到前去奉茶的杨茂从偏殿出来。
得知殿内除了皇上还有好几个礼部的官员后,他直接把借鹿肉和江朝朝邀他一起在曳风亭吃热锅子这件事情告诉了杨茂,就匆匆离开了。
礼部的官员,好些都是顽固又迂腐之辈。褚羡向来不喜听他们碎碎念,大多时候,都是避而远之。
一如现在。
从御书房离开后,褚羡直奔御膳房。
杨茂进入殿内,给礼部的各位大人斟了杯茶,最后来到皇上身侧,在他耳边低语一番,将褚羡的来意悉数告知给了黎越。
黎越听完,挑了下眉,低问:“你是说,是朝朝主动邀惊鸿一起?”
杨茂点头,道:“回陛下,中郎将是这么说的。中郎将原本还想邀陛下一同前往,见您忙着,这才作罢。”
黎越颔首,重新把注意力放回礼部呈上来的折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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曳风亭内,浣珠被江朝朝强行拽着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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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上官清霜和浣珠分别坐在她的两边,另一个炉子已经燃上,并没有即刻熄掉,而是被被宫人撤回了繁宁殿的膳房,自行涮锅子吃。
褚羡提着鹿肉过来时,大老远就听到她们交谈的声音。
三个人的声线完全不一样,他的耳朵像是有什么特异功能一样,能够将其他两人的声音完全过滤掉,只余下江朝朝的声音。
譬如:
“浣珠,你快尝尝这个糯米桂花糕,比我们在澶州吃过得要好吃很多。”
“上官姐姐,你到底是从哪里买来这么多好吃的点心啊。”
“上官姐姐,你医术习得这么好,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啊?”
...
“这个汤好香啊,惊鸿哥哥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来?我都闻饿了。
听到这儿,褚羡猛然回神。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在夜色中站了很长时间。
他正了正神色,从黑暗中走出,去迎接他的光明。
最先发现他的,是江朝朝。
明明她是背对着他,他的脚步又轻又徐,可她就像是后背长了眼睛一样,他才转过弯,她忽然转过头来。
看清来人是他的一瞬间,她的双眸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细碎光芒,比一旁照亮的灯笼还要耀眼。
许是夜风太舒适,月色太迷人,褚羡的脚步脚步越来越慢,心跳却越来越快。
她冲他笑了笑,又转过头对上官清霜和浣珠说了句什么,随后便站起身,朝着他跑来。
她并没有刻意收着声音,可褚羡却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剧烈的心跳刺激得他的耳膜一鼓一鼓的,将外界的一切动静都隔绝在外——包括她的声音。
他的视线,也一直定格在她的身上。
由远及近,直到她站到了他面前,仰着头,雀跃望向他的眼睛时,他才完全回过神来。
心跳依旧很强烈,但他已经能够感知外界的声音了。他看着她的眼睛,细碎的光芒里,满是他的面容。
是的,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这一刻,褚羡心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这不对,不该是这样的。可随着她开口说话,这道声音逐渐消散。
江朝朝眉眼含笑,道:“惊鸿哥哥,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又一次临阵脱逃了呢。”
褚羡眨了下眼睛。
一时间,他忽然不知道该把重点放在哪里。是她喊他越发娴熟的称谓,还是那个‘又’字?
“何来‘又’字一说——”
说字没完全脱口,他想起那次临到繁宁殿时,他谎称事忙逃离的事情,面上一赧。
是了,那日同行的人有很多。就算她没有亲眼看到他,也能从旁人口中得知这件事的。
而且,他有一种直觉:最有可能告诉江朝朝这件事情的人,是连他也惹不起的皇上。
一想到这种糗事被她知晓,褚羡就浑身不自在。
“久等了。”
他迫切挪开与她对视的视线,抬了抬手上的食盒,说:“我已经让膳房的师傅把鹿肉处理过了,完全不腥,可以直接下锅。”
江朝朝的注意力果然被分散,她看向食盒的同时,他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江朝与他并肩,往曳风亭走去。抬眸,看到重新调整了座位、乖乖站立在亭子一角的上官清霜和浣珠时,她愣了愣神。
早在她小跑着去迎接褚羡的时候,上官清霜和浣珠极其有眼力见儿的调整了座位,把江朝朝和褚羡安排到了一起。
很快,江朝朝反应过来,冲两人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又在褚羡察觉不到的地方,冲两人比了个大拇指。
36.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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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
经过了一轮又一轮的争吵和商议,礼部终于敲定了册封江朝朝的各中细节。
待礼部的官员尽数离开后,黎越微微后仰,抬手捏了捏发胀的眉心,长吁一口气,整个人松懈下来。
“陛下,吃盏茶休息一会儿吧。”杨茂及时奉了杯茶和两碟子点心。
黎越看着,却没有半点食欲。
他忽然想起褚羡。
是了,干巴巴的点心哪里比得上新鲜的鹿肉呢。
他饮了一口茶润了润干燥的唇,起身往外走的同时,冲杨茂道:“杨茂,随朕去御花园走走。”
杨茂一眼看出他的真实意图,好心提醒:“陛下,已经一个多时辰了,郡主和中郎将或许已经散了,咱们此时过去,说不定会扑空。”
黎越瞥他一眼,嘴硬道:“谁说朕是去加入他们的,朕只是被礼部的那些老顽固们吵得头疼,想去御花园透口气。”
“是老奴想岔了,皇上恕罪。”说完,杨茂抿紧了唇,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虽是这样说,黎越的脚步却是越来越快。
杨茂不语,加紧脚步的同时,默默指挥着仪仗也走得快些。
紧赶慢赶,一行人总算是来到了御花园。仪仗候在一旁,只杨茂跟在黎越身后,直奔曳风亭。
大老远的,他们就听到了一阵欢闹。
黎越会心一笑,偏头看了一眼杨茂,神色有几分得意,似是在问:是谁说她们已经散了的?
杨茂讪笑着,说道:“皇上料事如神。”
两人走得更近一些,声音也听得更清楚,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不对劲。
三两道含糊不清的女声混杂在一起,完全压过了褚羡满是无奈的声音。
黎越顿下脚步,仔细听了一耳朵,缓缓皱起了眉。
上官清霜:“朝朝,你可真好,我要跟你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浣珠:“小姐,还有我,我也要一辈子都跟着你。你去哪,我去哪,一辈子不分开。”
江朝朝:“嘿嘿,好啊,都跟着我,一辈子——不,一辈子不够,两辈子,三辈子,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杨茂没注意到脸色已经变得有点难看的皇上,低喃:“听这说话的声音,她们好像是喝醉了。”
闻言,黎越的脸更难看了些。
不等他说话,又听到江朝朝说:“还有你,你也和我一起。”
话音未落,一道响亮的巴掌声传来。
紧接着,褚羡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也带着几分急切,“轻点儿,眼睛眼睛。”
“嘶,头发头发。”
“哎,祖宗,松手松手。”
......
听着褚羡一声又一声的哀嚎和央求,黎越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一点。
当然,也只是一点。
他大步走过去之前,对杨茂说:“去唤几个宫女过来。”
杨茂应下,快步朝着仪仗走去。
黎越甫一靠近,褚羡便听到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抬眸,见来人是他,像是看到了救星,眼睛都在放光。
首先入眼的,是褚羡和江朝朝无比紧密地抱在了一起。
其次,他看到上官清霜和浣珠也相互依偎着,伸长了胳膊,拽着江朝朝的衣摆,口中胡乱说着什么。醉醺醺的,听不分明。
当即,黎越冲褚羡低喊了声:“褚惊鸿,你给我松手,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要——”
同时,褚羡也迫不及待跟他求救,“皇上,你终于来了,快救我。”
褚羡比较急切,语速也比皇上快很多。他说完这句话后,刚好听见皇上咬牙切齿地磨出‘松手’二字。
当即,他脸上浮出一抹震惊,甚至是委屈的神色。紧接着,他在黎越的怒瞪之下,缓缓抬起了双臂,姿态与投降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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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及褚羡委屈巴巴的眼神,黎越的声音戛然而止。停顿了一瞬后,磕巴着说完了那句话,“要...要注意影响。”
黎越已经顾不得去听上官清霜和浣珠口中不断说出的喃喃胡语了,他已经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仿佛连体人一般的两人身上。
也是这一刻,黎越猛然发现,褚羡和江朝朝之间,是江朝朝主动的。她手脚并用,几乎整个人都攀到了褚羡身上。
也是,凭他对褚羡的了解,他能够答应和江朝朝吃这一顿餐食,已经是极限了。
依着他的品行,是万万做不来趁人之危的事情的。
他原以为,江朝朝前段时间的发言已经算是大胆了,却没想到,醉酒后的她,更是大胆到让人无法招架。
黎越摸了下鼻子,极不自在开口,“方才,是朕错怪你了。”
“无妨,我不”
虽是这么说,褚羡脸上的委屈却半点没有消减。
黎越没工夫去管他,上前一步,一把扯过江朝朝的手臂,试图把她从褚羡身上拽下来。
才拽开不过一个巴掌的距离,江朝朝脸上的笑意就消失了,转而蹙眉,撇着嘴喃喃道:“浣珠,不要扯我的胳膊,疼。”
闻言,黎越诧异垂眸,看着自己并没有用力的手掌,又把视线落回到额头倚蹭着褚羡肩膀的朝朝,连忙收了大半的力道。
此时此刻,他的手掌完全没有用力,呈虚握状,搭在她的手臂上。
可就算是这样,她的嘴巴依旧没闲着,不停咕哝着,一直喊疼。
这一刻,褚羡也全然忘记了两人的身份,他一把攥上黎越的手腕,高高抬起,说了句:“你轻点,弄疼她了。”
江朝朝附和:“嗯,对,弄疼我了。”
说完,她嘿嘿笑着,勾着褚羡衣服的手又用力了些,把他的衣领都扯乱了。
“不是,我...我没用力啊。”黎越百口莫辩。
37. 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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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竹影婆娑。
除了醉得没了意识的三个人,曳风亭中的其他人皆被上官清霜的大胆举动给震惊到了。
尤其是杨茂和他带来的那几位宫女,甚至可以用瞠目结舌来形容。
相对而言,褚羡和黎越这个当事人还算淡定,但两人的淡定又完全不一样。
褚羡是真的淡定。
毕竟他已经在这三个醉酒的女人中间坐了好一会儿,早就见识过了她们无厘头的言语和行为,区区认错人,并不能让他的内心掀起波澜。
相比惊讶,他更想看他们这位自登基后便满心只有朝事、谈女色变的皇上,遇到这样的事情会怎么处理?
可他才把注意力落在黎越身上,就听见江朝朝说那句令人捧腹的话,不由自主的,他就重新把注意力落回到她的身上,再也顾不得去关注其他人。
黎越呢,却只是表面看起来淡定。实则,他的心脏都快从腔子里跳出来了。
他身居高位,已经许久都没人这般亲近过他了。
确切来说,自他的姐姐、姐夫渐次离世后,就再也没人敢这样肆无忌惮地亲近他了。
就连世人口中这位身负从龙功、前途不可限量的中郎将,也鲜少勾肩搭背。
更遑论旁人。
出乎他自己意料的是,上官清霜靠过来的那一刻,他并没有排斥或是抗拒她的靠近,内心最先浮出的、他能够清晰捕捉到的情绪是无措。
而后,是紧张。
紧张之余,又觉庆幸。
还好,此时抱着他手臂的人是醉酒状态,意识混沌,察觉不出他的异样。
不然,单是凭借他僵硬的肢体和狂乱的心跳,就将他的情绪彻底暴露。
他自然也注意到了亭子里的人频频扫向他这里的目光。
当然,除了褚羡和杨茂,其他宫人仍不敢直视他的脸,她们看得更多的,是近乎扑挤到他怀中的上官清霜。
清浅的酒气夹杂着少女衣带上的药香,相互裹挟,极其霸道地冲进他的鼻腔。
偏生,半倚着他胸口的人四肢不太安分,尤其在江朝朝回应过她之后。
她的四肢,紧紧勾缠着他的,口中不断低喃着‘朝朝’二字。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上官清霜把他当成替身了。
偏偏,他还生不起气来,因为这替得不是旁人,而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
上官清霜的脑袋也止不住的往他的胸口蹭着,头顶的碎发变得凌乱,时不时搔过他的下巴,痒意一直蔓延到脚底。
忽然,‘啪’一下,清脆且大力的巴掌声响起。一只柔软的大手毫无预兆地落在褚羡的脸上。
低沉的、带着一抹宠溺意味的浅笑戛然而止,咬牙切齿地倒吸气的声音从褚羡口中挤出。
“嘶。”
同时,褚羡微微后仰着身体,试图躲开那只不安分的手掌。
虽然醉了,但江朝朝似是仍能感受到他的躲闪,极不满意撇了下嘴,手上的力道非但没有放缓,反而越发用力。
因着他仰头的动作,圆润的指尖从他的面庞滑落至他的脖颈。
锋利的指甲剐蹭过凸起的喉结,灵活的手指像冰凉滑腻的小蛇一样,试图往他衣领里钻。
这一瞬,褚羡像是被人点了穴道一般,整个人都变得紧绷起来。
余光注意到皇上正往他这边看,褚羡只好装作若无其事。
黎越看着褚羡颈间被指甲瞬间划出的几道渗出血珠的殷红抓痕,下意识吸了一口气。
褚羡颈上的痕迹,刺眼又醒目。连冬日里才穿的高领衣衫都只能遮住一半,更遑论是这个时节的单薄衣衫了。
易地而处,皇上脑补了一下褚羡脖颈上的痕迹出现在他身上的画面,下意识蹙起了眉。
同时,他暗暗庆幸——还好,上官清霜醉酒后不似朝朝那般‘真性情’。
不然,他明日上朝都是个问题。
可褚羡却像是完全不在意一般,面色平和,连无奈也转瞬即逝。
实际上,褚羡不想让皇上看出异样,只顾着伪装自己的情绪,根本没有注意到脖颈上的那几道痕迹。
皇上欲言又止的目光频频落在他身上,反而让褚羡心惊。
莫非是他伪装的火候不好,仍让皇上看出些问题?单单是这样想着,褚羡脑海里的那根弦骤然绷紧。
“陛下,夜深了。夜风太凉,醉酒的人吹了,恐会受寒。”
尽管是为了转移皇上对他的关注,但褚羡说的,也的确是他想说的话。
江朝朝才病愈,着实吹不得凉风。
凭借她指腹的温度,褚羡能够清晰感受她的体温——和昏昏欲醉时的相比,的确冰凉不少。
果然,听了褚羡说这话,黎越当即决定先将她们送回繁宁殿。
褚羡知道,凭着江朝朝对她没来由的占有欲和亲近,是断不可能投入她人的怀抱的。
是以,不等宫女走近,他一把将江朝朝拦腰抱起,大步朝着繁宁殿走去。
原本想要去搀扶江朝朝的宫女见状,面面相觑后,转而来到了皇上身边,准备从他手里接过上官清霜。
宫女们才搀住她的胳膊,原本还算乖巧的上官清霜忽然也变得闹腾起来。
“我要朝朝,你们不是朝朝。”
她蹙着眉,挣扎着从宫女手中把胳膊抽出来,张牙舞爪地又重新勾住了皇上的手臂。
皇上无奈,垂眸瞥了她一眼。刚好,上官清霜也在仰头看她。
四目相对,她唇角微微上扬,面上浮现出一抹温婉的笑意。
宫人还想上前,黎越忽然开口,说:“罢了,朕亲自来吧。”
说完,他不顾旁人的目光,做出了和褚羡相同的动作,轻松抱起上官清霜,大步往繁宁殿走去。
杨茂见状,连忙吩咐搀扶着浣珠的宫人跟上去。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繁宁殿中赶。
在繁宁殿宫人的引领下,褚羡亲自把江朝朝送回了寝殿。
他亲自把她送回床榻,睡熟的江朝朝,手里仍紧紧抓着他的铠甲一角。
他不得不用手肘撑着身体,微俯在她面前。甜腻且匀称的呼吸径直扑在他的面上,他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自己的呼吸,生怕搅扰了她的好梦。
当然了,他最忌惮的,还是把她吵醒之后,她又一次缠着自己不放。
床榻与曳风亭可不一样。
若是在这里纠缠不休,皇上知晓后,怕是恨不得砍了他的脑袋。
更何况,繁宁殿里侍候她的宫女,此刻就在帐外。
烛火昏黄,他伟岸的身影映在床帐上,宫女一抬头,便能清晰看到他的一举一动。
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在床边待太久。
他想起身离开,可江朝朝的手,像是攥着什么宝贝一样,紧紧攥着他的铠甲一角。
他试图掰开江朝朝抠着他的手,可每每用力,江朝朝就又是撇嘴又是皱眉,哼唧着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声来一般。
不得已,他干脆卸下了铠甲,任她抱着。
另一边。
和褚羡相比,黎越明显要轻松很多。
上官清霜并没有像江朝朝那样,死命的抓住他的衣带或者旁的什么东西。
她只是不断低喃着,一些想要对江朝朝说的话。只不过,江朝朝没有听到,却被黎越一字不落收入耳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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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朝,你可真好。”
“我从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重要。”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个人,为了我的喜好,去调整席面。”
......
褚羡从江朝朝的寝殿出来后,一眼就看到了踩着月色、院内踱步的皇上。
听到脚步声,黎越也转过头。
褚羡注意到,皇上的视线在他卸了铠甲的肩膀上停滞一瞬。刚准备解释自己之所以耽搁这么久的原因,耳畔忽然传来一句:“喝一杯?”
见他完全没有想要质问自己的意思,褚羡不着痕迹松了口气,点头应了声:“好。”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江朝朝也正式在繁宁殿安顿下来。她的身体也在上官清霜的看顾下,越来越好。
但江朝朝很快就发现了些许异样。
自曳风亭那一晚后,褚羡就好像一直在躲着她。明明他也在皇宫当值,但每每江朝朝去寻,十回有八回都会扑空。
也正是因为如此,那晚褚羡留在江朝朝床榻上的那套盔甲,她一直没机会还给他。
后来,江朝朝干脆不还,直接差人在床头打了一面可以悬挂盔甲的衣架。
隔着纱帐看,仿若真人立在床边。
每每入夜,江朝朝总是会盯着那道影子入睡,反而越发心安,甚至连噩梦都很少做。
除了她和褚羡,江朝朝也敏锐的发现,皇舅和上官清霜也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上官清霜好像一直在回避和皇上的相处。
偶尔几次,上官清霜来为她请平安脉,恰好遇到皇舅也在,上官清霜甚至连头也不抬,彻底避免了和皇上的对视不说,请完脉后,像是后面有野狗追一样,溜得飞快。
一切的一切,好像就是从曳风亭之后开始的。
江朝朝实在好奇,便差浣珠去和繁宁殿的宫人打听了一番,最后得出一条简易却令人瞠目结舌的结论:
那晚在曳风亭,她、浣珠和上官清霜三人,因为食了一桶宫外的酒酿团子酩酊大醉后,她和上官清霜胆大包天的分别对褚羡和皇上‘上下其手’。
“难怪褚羡和上官姐姐会忽然这样。”江朝朝了然,低声感叹道。
浣珠和江朝朝不知道的是,‘上下其手’这四个字,是经过宫人的美化的。实际上,宫人们背地里用的是更粗俗易懂的描述——‘耍流氓’。
听完浣珠说的这些,江朝朝回想了一下那晚的事情。她的记忆好像停留在褚羡拎着鹿肉回来后。
再往后,她只记得那晚的月色很明亮,夜风很温柔,其余的,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至于那鹿肉是何味道,她更是半点印象都没有。
上辈子倒是吃过,却是烤着吃的,而且时隔太久,具体的味道早已在两世的记忆中模糊不清。
好像是甜的。
江朝朝抿了抿唇,忽然生出一种想要吃鹿肉的欲望来。
这样想着,褚羡的身影又一次浮现在她的脑海。
她下意识把视线落在立在床榻旁的那套盔甲上,目光灼灼。
她已经决定了,明日开始,她就去宫门口守株待兔。她就不信,褚羡能一直躲着她不见。
于是,每日大早,江朝朝梳洗罢,都会乘轿辇到宫门口去堵褚羡。褚羡躲不过,只好日日进宫后,先去和江朝朝聊会儿天,待她心满意足回了繁宁殿后,再去当值。
后来,这件事传入皇上耳中。
他听完,眸底凝出几分笑意,说:“随她去,惊鸿那小子,也该吃点苦头了。”
无他,只因褚羡曳风亭那晚无意间对他说了句话,让他不爽。
他说:“陛下,于臣而言,她是晚辈。臣不愿、也不敢肖想其他。”
38. 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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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种东西,的确很奇怪。
一开始,黎越从江朝朝口中听闻她心悦褚羡时,他看褚羡的确有点不爽。
他认为褚羡年龄大,又不爱笑,经常冷着一张脸,根本配不上他的朝朝。
可就算是这样,黎越也从没想过要拆散他们。
毕竟,江朝朝喜欢。
可当他听了褚羡说的那番话后,心中对他的不爽达到了顶峰。
头一回,他生出一种不忿的情绪。
任褚羡有多高的功劳,他的心里,第一次生出‘褚羡着实配不上朝朝’的念头。
他也曾试图在京城一众勋爵子弟中寻找能够和江朝朝般配的适龄男子。
相貌倒是其次,主要是人品、家世以及其他。
人品好的,家世不行。
家世好的,又没有担当。
人品好又有担当的,族中的长辈又是出了名的强势和跋扈。
...
或许是他的要求太高,翻了好几遍杨茂呈上来的册子,却没有一个人,能够让他放心把江朝朝交出去。
思量再三,褚羡依旧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一想到褚羡那晚说过的话,黎越仍是气得牙根痒痒。因着这件事情,他一连好几个晚上都睡不好。
又一个深夜,他依旧翻来覆去睡不着觉,饮了一杯温酒后,心里的气愤更甚,即刻差人从宫外把褚羡召进宫来,狠狠踹了一脚他的屁股仍不解气,又忍住低骂了他好一会儿。
什么‘没眼光’、‘不识货’等诸如此类的恶劣词汇悉数被安置到了褚羡头上。
偏偏,往日在他面前牙尖嘴利、受不得半点委屈的褚羡,在听了他那些骂人的话之后,非但没有反驳,反而一反常态变得沉默。
这让黎越更加窝火。
他当然可以下一道赐婚圣旨——这样,两个人这辈子就有了牵扯不清的瓜葛。
经过和褚羡这么多年的并肩,他对褚羡也有一定的了解,他相信褚羡的人品——虽然褚羡在战场上英勇无比,但他是个好人。
黎越相信,只要他为二人赐婚,纵他对江朝朝没有男女之情,单凭江朝朝是江宗保的女儿这一点,褚羡也断不会苛待于她。
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这么做。
原因有二:
其一,江朝朝的年龄尚小,可能会对以后的生活心存憧憬。倘若褚羡一直没有对她生情,那二人的婚后生活定然不如江朝朝脑海里预设的那样美满。
时间一久,他怕江朝朝会后悔,继而从心底里埋怨他这个舅舅。
其二,确切来说,黎越颠沛流离这么多年,从皇亲贵胄流落到最底层,又从最底层一步一步打杀到最高位,他经历了太多太多。人心难测,他从心底里不相信‘一见钟情’这四个字。
他怕江朝朝对褚羡是一时兴起。
若真的是那样,那一纸赐婚则会直接改变、甚至是毁掉褚羡的后半生。
是以,尽管他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奉至江朝朝面前,好弥补她受苦的前半生,但对于婚事,他还是想谨慎一些。
故而,当黎越从杨茂口中听闻江朝朝和褚羡近些时日的情况时,并没有心生不满。他巴不得两人在日常的相处中萌生出真正的情意。
自曳风亭那晚后,江朝朝几乎每天都从繁宁殿出来,也偶尔会和后宫里那些颐养天年的老太妃们打个照面,遇到合眼缘的,也会停下交谈几句。
当然,这其中不包括魏太妃。尽管她一直处心积虑地想要凑上来,江朝朝却始终都在刻意无视她。
这一次,她不想与魏家的人有丝毫的瓜葛。
浣珠看出她对魏太妃的抗拒,偷偷问她,却被江朝朝用‘不喜她说话的腔调和打量人时居高临下的眼神’给搪塞过去。
其实,江朝朝说的是上一世的魏太妃,仗着她是即将进门的魏家新妇,不止一次当众下她的脸面,给她立规矩。
虽然上一世的她最后也当场驳了魏太妃一回,但心里一直记着这件事情。
尽管这一世的魏太妃尚未做出那样的事情,每次看到她面上都挂着一抹‘和善’的笑意,江朝朝却始终对她不喜。
不日,江朝朝的名字在宫廷不胫而走。当然,是在皇上的授意之下。
除了江朝朝每日的行踪不受拘束,繁宁殿依旧保持着闭门谢客的状态,繁宁殿的宫人们拒绝了一波又一波想要来繁宁殿拜访的客人。
当然了,上官清霜、褚羡和皇上均不在此列。
五月末,京城的大街小巷都在传着一件事——皇上寻回了流落在民间的郡主。
尽管还没有正式册封,但郡主的名头,扎扎实实落到了江朝朝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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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这一消息的扩散,江府又掀起一番波澜。
江朝朝离府进宫那日引发的一系列后续,及时被江宗文花大价钱给压了下去。
周边邻里以及那日从江府门口途经的小贩,全部都收到了江府的警告和封口费。
也正是因为如此,魏云澜的人晚了好几日才知晓那日江府的动静。
而魏云澜生怕好不容易才咬勾的江唯溜掉,听闻江府发生的那些事情之前,几乎每天都往江府里跑,又是给江唯买首饰、点心,又是亲自带着江唯熟悉汴京城的大街小巷。
而江唯呢,也是个心大的,任她的那双父母在堂前闹出多大的动静,她自睡她的。
毕竟不是光彩的事情,江宗文也叮嘱过府上的一众下人:就当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若有人敢背地里乱嚼主家舌根,统统杖毙。
下人们闭口不言,孙芳菲虽然心里委屈,但身为当家主母,她还是很注重脸面的。
尽管她很想冲到江唯院子里、抱着她大哭一场,再同唯一向着自己的宝贝女儿诉诉苦,但那样的话,她要顶着肿成猪头的脸在一众下人的注视下走到江唯的院子里去。
再三思量后,她没有出去招摇,心里对江朝朝埋怨和恨意又多了一层。
当晚,孙芳菲以病为由,终日闭门谢客,别说去给老夫人请安了,就连一日三餐,都是嬷嬷端来房间用的。
至于老夫人周吟,在所有事情告一段落后,江宗文第一时间去告知了她。
在听到江朝朝那位神秘无比的舅父是当今圣上后,一个不留神,手里的碗盏落了地,摔得七零八碎。
可这个时候,无论是周吟还是江宗文,都没精力去管它。
想起江朝朝这些年在澶州过得是什么日子,周吟的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她颤颤巍巍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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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磕巴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儿啊,若是那个贱丫——不对,若是江朝朝同她那位舅父皇帝告状,那我们一家会不会被砍头啊——”
“唔唔——”
啊字才说了一半,江宗文猛地上前两步,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同时,充满了警告含义的低斥声在她耳畔响起。
“娘,你胡说什么。”
“这是在汴京城,而不是在澶州。隔墙有耳,江朝朝告不告状儿子不知道,但您老刚才的那番话若是传到了皇上耳朵里,咱们家才是真的大祸临头了。”
说完这番话,江宗文松开了手,周吟讪讪颤了下身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却一个字都不敢再多言。
临走前,江宗文又言:“娘也不必过于忧虑,皇上是明君,不会随意砍别人的脑袋。”
当然了,他也不确定皇上究竟会不会砍了他的脑袋,之所以那么说,全然是想让上了年纪的老母亲睡个好觉而已。
关于薄待了江朝朝这件事情,江府里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她的身份,也像一把悬在江家人项上的一把砍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落下。
三两句言语上的安慰,根本无济于事。
周吟越想越怕,同时也在愤恨——恨江宗文没有早点告诉自己江朝朝舅父的真实身份,恨早死的江宗保独独留下江朝朝这个祸害,又恨自己心盲眼瞎,没有早些时候对江朝朝好一点,哪怕只是做做样子。
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仅仅一个晚上,周吟忧思过重,竟也病得起不来床。
江宗文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面对皇上,一早差小厮同朝堂告了假。老母亲生病,他赋闲在家,自然是要去侍疾。
一时间,阖府上下,只剩下不知道江朝朝身份的江唯、江锐还算正常。
江朝朝离府的第二日清晨,江唯迟迟没有等到母亲前来用膳,却等到了前来取餐的姚嬷嬷。
“嬷嬷,怎么是你一人前来?我娘呢?”江唯问道。
经过一晚上的冷静,孙芳菲早已考虑清楚了,恨人这种事情,她一个人来就好了。
姚嬷嬷来取餐之前,孙芳菲明确告诫过她,万不可将她被掌掴的事情告诉江唯和江锐中的任何一个。
故而,听到江唯这么问,姚嬷嬷忽然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半晌,吐出一句:“许是汴京的水土和澶州有异,夫人她有点水土不服,病倒了。”
“怎么一个二个都病倒了。”
闻言,江唯嘀咕了声。
触及姚嬷嬷欲言又止的眼神,江唯又言:“方才父亲也差人来说,祖母也病了,他要在祖母床前侍疾,这几日便不同我们一道用膳了。”
姚嬷嬷讶然:“老太太也病了?”
江唯点头,随口又道:“或许是这汴京城的水土真的同我们澶州不一样吧。”
姚嬷嬷没有多言,取完餐食后,正准备离开,又听见江唯说:“嬷嬷等等我,我同你一起去看看我娘。”
“小姐,还是别了吧。”姚嬷嬷一脸为难,“夫人这病来得汹涌,万一过了病气给你可就不好了。”
江唯还想说些什么,一位看门小厮忽然跑入膳堂。
“小姐,门外有位公子寻你。他说他姓魏。”
39. 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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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到小厮说起魏姓公子,江唯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魏云澜那张脸。
面上一热,全然将尚且在病中的母亲抛在脑后,眉眼之间的春意更是如何也遮掩不住。
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怎么样才能阻止江唯随她一起去看孙氏的姚嬷嬷听完小厮的话,骤然松了一口气,连声道:“小姐,万不可让魏公子久等啊。”
江唯明显被说动了。她也不想让魏云澜久等,但她才说过要去看生病的母亲。
“可...可是,我还没去看母亲呢。”
话虽然这么说,但谁都可以听出来,她的心早已经跑到了魏家公子身边。
姚嬷嬷:“小姐且放心去吧,夫人有我看顾,不会有什么事的。”
江唯:“那好吧,嬷嬷,那你记得同我娘说,晚上我再去看她。”
说完,她一路小跑,往大门口而去。
傍晚,江唯提着大包小包从魏府的马车上下来,和魏云澜依依不舍地告别后,连自己的院子都没回,第一时间去寻了孙芳菲。
一是为探病,二是为了炫耀,顺便和母亲商讨接下来要如何让魏云澜对她更加死心塌地。
又是涂药又是冰敷,孙芳菲脸上的巴掌印已经消下去了,只是脸上依旧泛着些许红肿。
才一进院子,江唯就迫不及待地兴奋喊道:“娘,女儿回来了。”
早上的时候,姚嬷嬷取餐回来后,第一时间把魏家公子来府上寻江唯的事情告知了她。
孙芳菲虽然出身不高,却也不是彻底地傻子,她有自己的一些考量。
尤其当江朝朝被皇宫里的人接走之后。
江朝朝的身份被江宗文隐晦在府里公开以及江宗文在危机时刻决定放弃她的决定,无疑是一记闷棍,狠狠打在孙芳菲的身上。
吃痛的同时,也陡然清醒了很多。
她与江宗文成婚多年,最是清楚江宗文到底有多少斤两。
而汴京城遍地勋爵,纵江宗文喜好钻营,她也不认为她这位夫君能够在短短的时间内和魏大人称兄道弟。
江唯也是。
尽管她是她的女儿,尽管她很不愿意承认,但江唯的长相的确算不上最优,尤其是在江朝朝的衬托之下。
而世家公子久居汴京城,什么样美人没有见过?
是以,纵然江宗文真的有和魏大人交好的本事,那单凭江唯的条件,还不至于被魏云澜‘一见钟情’。
可他又实在热情,且出手大方,一桩桩一件件,在她看来完全是出力不讨好的事情。
孙芳菲见识浅薄,除了‘利益’二字,她想不出魏云澜还有什么理由这样做。
“娘,你看,这些东西都是云澜哥哥买来送我的。你看这支云样的金簪,是女儿最喜欢的。”
说话间,江唯已经把那只颇有分量的金簪簪到了发间,又问:“娘,你看,女儿戴着是不是很好看?”
房间内,灯火昏黄。
江唯满腹都是少女怀春的心事,再加上孙芳菲刻意坐在阴暗处,江唯并没有看出眼前的母亲有何异样。
而孙芳菲,看着江唯叽叽喳喳的模样,温和笑着,却不小心扯到了面上的伤口。
有点疼,眼泪一瞬间浮满了眼眶。同时,心中对江宗文、对江朝朝的恨意也达到了顶峰。
但她不想在江唯面前表现出来。
她自己的女儿,她自己了解。
如果她把厌恶江朝朝的情绪表现得太过明显,如果让江唯知道,她因为江朝朝的事情受了罚、挨了打,那她一定会在心里给江朝朝记上一笔的。
如果放在往常,那记便记了。
可如今不一样了。
如今她们身在汴京城,江朝朝也从一介孤女摇身一变成了人人艳羡的皇亲国戚,一飞冲天。
就算是她之前在江府过得再不顺心,终究是姓江的。就算江朝朝心里千百般不愿,血缘关系是如何都断不了的。
从伦理上来说,江朝朝始终是江唯和江锐的堂姐。
往后,她的这双儿女的前程还需仰仗江朝朝的身份。
所以,她们和江朝朝的关系,一定要改变。哪怕只是明面上的。
“好看的,我的女儿,自然戴什么都好看。”
说完这句话,孙芳菲适时垂下眼眸,快速眨了几下眼睛,将眼泪逼回去的同时,把乱七八糟的情绪也悉数压到了心里。
再抬眸,神色如常。
江唯异常雀跃地把魏云澜送她的那些礼物一一展示出来。
孙芳菲看着江唯眉宇之间的笑意,心中百感交集。
女儿家特有的这种怀春媚态,她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从自家女儿的脸上看到过了。
不由自主地,孙芳菲回忆起过往来。
江唯上次露出这种笑容是什么时候呢?
好像是她们还在澶州的时候,张员外家的那个独子张和送她首饰的那天。
自那日后,她好像再也没有从江唯的脸上看到过类似的神情。偶尔听旁人提起张和这个人,眼神里甚至还会闪过一抹本不该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怨怼。
她也曾试探问过几次,可江唯不愿说。
后来,她又忙着举家迁来汴京这件事情,便将旁的一应琐事都抛在了脑后。
现在想想,她这个母亲做得可真是不称职。
好不容易,江唯安静下来。孙芳菲帮她整理东西的同时,旁敲侧击地问起了白日里她和魏云澜相处的各中细节。
一开始,江唯还有点害羞,可耐不住孙氏坚持。
慢慢的,江唯同她打开了心扉,凡是想起来的细节,悉数都告知了给自家的母亲,并和母亲商议以后该如何与魏云澜相处。
这一晚,母女二人畅聊到深夜,话题却只围绕魏云澜以及他背后的家族展开。
直到江唯感到深深的倦意,才依依不舍回了自己的小院。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孙芳菲的耳畔回想起方才江唯同她说的最后几句话。
“娘,女儿听云澜哥哥说,他有一个在皇宫里做太妃的姑姑呢。云澜哥哥还说,待下回宫宴,若我愿意,他便央求魏太妃给我下帖子,邀女儿去皇宫呢。”
“娘,你帮女儿想想办法吧。女儿钟情于他,想要同他在一起。”
...
原本孙芳菲只是对魏家父子没来由的亲近持怀疑态度,可当她从江唯口中听说魏太妃这号人物后,她就猜到了魏府的意图。
依着江唯的描述,魏云澜是一个端方温润的世家公子,若真是那般,那他就不可能失礼到同一个初抵汴京的女儿家提及皇宫里那位老太妃。
怎么想,怎么有炫耀之嫌。
怎么想,都不像是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他们一定是通过宫里那位老太妃知道了江朝朝的存在。而江朝朝的身份过于特殊,是他们接触不到的存在,退而求其次,他们选择接触她的父族。
不知不觉中,这个念头就充斥在孙芳菲的脑海。
越是深思,她就越觉得这一定就是事情的真相,并不止一次地在心中暗暗唾骂江宗文没脑子。
魏家父子的阴谋诡计都快用成阳谋了,偏偏他看不出来,被人灌点黄汤就晕头转向,分不清谁是黄雀,谁又是螳螂。
如果说,孙氏嫁给江宗文的这些年都是得过且过的混日子,那么经过江朝朝这件事情之后,她已经彻底对江宗文失望了。
所以,她并不打算把真相告诉江宗文。同时,她也怕江宗文会为了自己的前程,打乱她接下来的计划。
这一晚,孙芳菲几乎没怎么合眼。
她一直在想,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如愿?江朝朝受了这么多年的磋磨,她要怎么做才能消解皇上心里的怨气?
黎明,似睡非睡之时,远郊庙宇传来一阵钟鸣。
孙芳菲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给吓了一跳,陡然睁开了血丝遍布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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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鸣渐散,忽然,一计涌上心头。眼波流转间,满是算计。
后来的几日,魏云澜依旧每日来寻江唯。而江唯每次回府,也都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
原本她是想要矜持一些的,尤其是在魏云澜面前。
可孙芳菲却告诉她,汴京城的世家贵女大多矜持,魏云澜许是早就看腻了,无需刻意隐瞒自己的性情。
孙芳菲还说,一个男人给一个女人花的银子越多,到后期就越难以割舍掉她。
江唯也觉得很有道理,甚至将这些话奉为圭臬。
魏云澜对她,也恰如母亲所说的那般,一日比一日大方,一日比一日温柔。
这日,江唯用完早膳,依着昨日和魏云澜约定好的时辰往府门口而去,却迟迟不见魏云澜身影。
他失约了。
自那日后,一连多日,魏云澜都杳无踪迹。
江唯的心情也跌落到谷底,终日看着魏云澜送她的那些近乎堆成山的礼物郁郁寡欢。
也是这时,她忽然想起了江朝朝。
这些时日,她满心都扑在魏云澜身上,全然忘记了江朝朝这号人物。
于是,她特意从首饰盒里翻出了魏云澜送她的那套眼下汴京城中最为时兴的珠翠戴到了发间。
她本想同江朝朝炫耀一番的。可当她看着空无人烟的院落,神色茫然。
江唯问随行的丫鬟,“这院里的人呢?”
“小姐,奴婢不知。”
府上的下人们一早被主君告诫过,不可私下议论那日的事情,而江唯身边的丫鬟又时刻跟她待在一起,根本不知道那日具体发生了什么,更加不可能知道江朝朝的去向。
江唯意识到不对劲,当即跑到孙芳菲的院中。
人未到,声先至。
“娘,江朝朝去哪了?她的院子怎么是空的?”江唯喘着粗气,发间的珠翠叮当作响。
正和姚嬷嬷收拾行李的孙芳菲闻言,神色一僵,勉强说:“瞧瞧,跑这么快做什么,平白生出一脑门汗,先坐下歇一会儿。”
话音未落,她递给姚嬷嬷一个眼神,姚嬷嬷当即把房间里的下人都遣了出去。
一时间,房间里便只余下江唯和孙芳菲二人。
江唯咕嘟咕嘟饮完一杯茶,率直问道:“娘,江朝朝她到底去哪了?她的行李全部都不见了。”
后知后觉,江唯总算是感觉到了不对劲。
“最近府上好像也怪怪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问。
江唯已经发现了江朝朝不在府上,就算她不说,依着江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转头就能去问江宗文。
那样的话,反而平白令她们母女二人心生嫌隙。与其那样,还不如直接了当告诉她。
左右,江朝朝的身份,她迟早都要知道。
孙芳菲面上的巴掌印已经悉数消退,再也不用担心会被江唯看见。
她合上盛满了金银首饰的箱笼,坐到了江唯身旁的圆凳上,拉着她的手,酝酿了一番,缓缓开口,道:“江朝朝她——被她舅父接走了。”
江唯皱眉:“何时的事?我为何不知?”
话音未落,她想起这段时日经常和魏云澜混迹于汴京城的各大食肆、首饰铺子,面上浮起一抹霞光。
“可就算是我不在家,她也应差人同我知会一声啊,害我今日白跑一趟。”
江唯别扭开口,完全没有注意到孙芳菲的欲言又止。
江唯又问:“娘,那她可说了何时回来?”
她还想同她炫耀魏云澜送她的那些礼物呢。
以前,都是男子送江朝朝礼物,而她只能在一旁看着。
如今却不一样了。
魏云澜事事将她放在首位,那些礼物独独是给她一个人的。
孙芳菲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紧了紧攥着江朝朝的手。
江唯又喊了她一声:“娘?”
孙芳菲艰涩开口,道:“或许,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吧。”
40. 第 40 章
--
江唯瞪大了眼睛,显然是不明白孙芳菲说这句话的意思。
她忍不住低喃:“永远都不回来?”
“娘,她为什么会永远都不回来啊?莫非她以后都要住在她那个舅父的家里了吗?”
在她过往的认知里,就算是关系再亲厚,舅父也只是外戚远亲。暂住做客可以,永远都住在舅父家却是从来都没见过的。
“嗯。”孙芳菲心不在焉应了一声。
江唯先是愣了一下,又想到什么,忙问:“娘,那她不在我们家住了,那大伯父的抚恤金我们还能用到吗?”
闻言,孙芳菲猛地抬头。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江唯一眼,明明是在她身边长大的姑娘,却让她感到有些陌生。
她这个女儿,自上了学塾,读了些文章之后,就甚是喜爱读书人所谓的‘文人风骨’。
以往在澶州的时候,江唯虽然没有明确提起过,但她身为母亲,能够明确感受到,她的女儿最不喜她市侩、势利、喜欢占人小便宜。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迟迟没有同江唯说起过那笔抚恤金。
她原本以为,江唯在听了江朝朝离家的消息后,最先问的问题可能和江朝朝那位神秘的舅父有关。
譬如,他到底是何许人也?官居何位?
她没有想到,江唯在听了江朝朝离家的消息后,最关心的问题竟然是那笔抚恤金。
而且,明明前几日,她在城门口同江唯说起抚恤金时,她的神情中还满是不赞同,甚至是抗拒。
这才过了几日,唯儿怎么忽然就对这笔抚恤金的态度发生了如此之大的转变?
而这几日,除了夜间,她几乎都和魏家的那小子待在一起,莫不是受了他的影响?
不对啊,魏云澜好歹也是出身世家的贵族公子,抚恤金那点银子他应该是看不上的。
况且,她的唯儿虽说不上绝顶聪明,却也不至于没脑子到把府里的阴私告知于他。
可若不是受了魏云澜的影响,唯儿的转变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正想着,耳畔又传来江唯满是愁绪的说话声。
“娘,这几天你一直闭门不出,许是不知汴京城的物价有多贵。外面食肆里随便一桌席面,都顶我们在澶州城全家的开销了。而那些时兴的衣衫和头面则更贵,纵女儿手里有娘给的私房钱,却也只买得起一两套。”
孙芳菲闻言,如释重负吐出一口浊气。
原来她的唯儿是在见识过汴京城的繁华之后,知道了银钱的重要性,而非是被那个颇有几分心机的世家公子给蛊惑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位魏公子就不足为惧了。
毕竟他家族底蕴丰厚,非澶州城的富裕员外可比拟。
最重要的,他还长了一张令她的唯儿喜爱的面庞。
看在这两个条件上,纵魏家父子心有谋算,纵魏云澜接触她的唯儿目的不纯,极有可能是想借着江朝朝的身份图谋更大的荣华,她也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前提条件是她的唯儿能够如愿嫁去魏家,成为尊贵无比的魏家妇,能够同魏家人一样,共享魏氏一族的荣耀。
思及此,孙芳菲的视线落在房间一角被收拾得差不多的箱笼上,面上浮起一抹坚定。
好在,她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
孙芳菲定了定神,打断江唯的碎碎念,说:“唯儿,娘有件事情,一直没告诉你。”
莫名的,江唯感到一丝郑重和不安。
不是她不安,而是她那个向来张扬跋扈的母亲不安。
她长这么大,鲜少从自家母亲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
“娘,什...什么事啊?”许是母子连心,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的心也跟着高高悬起,连话也有点说不利索。
孙芳菲本想直接把江朝朝及其舅父的身份说出来的,正欲开口,却注意到江唯不同以往的紧绷情绪,喉腔一滞。
她差点忘记了,她这个女儿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是不弱的。
一定是她不经意间把紧张的情绪传染给她了。不然,她说话不会磕巴。
她硬挤出一抹算不上自然的温和笑意,抬手抚上江唯的面颊,问:“我儿,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可仍觉得他千般好?日后可想与他成婚?”
江唯愣了一瞬,羞意跃上心头,脸颊染上一抹绯色。
但她还是直言道:“云澜哥哥长得好,家世好,对女儿也很好,女儿自是想要嫁给他的。”
江唯心里很清楚,既然她这么问了,就存了让她嫁进魏府的心思的。
不然,根本不会多此一问。
孙芳菲看着江唯谈起魏云澜时天真又痴迷的模样,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的这个傻女儿,若非是有她在背后为她暗暗谋划,怕是会被那些世家子骗的团团转。
若是唯儿真能如愿嫁到魏府,那可是要做执掌中馈的当家主母的,又岂能沉溺于男人三言两语的软话。
她活到这个年岁,见识了太多的负心薄幸郎。
初识时蜜语甜言无数,平日里也是百般体贴,可当他们遇到足够大的利益或者危险的时候,最先舍弃的,永远是自己的枕边人。
故而,人活一世,什么攀附男人的手段、什么男人的宠爱,统统都是狗屁。唯有把权势、金钱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是上上之策。
可惜,她顿悟太晚,得罪了这个世上最有权势的人。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无力回天。
好在,她的女儿还年少。
她已经在江宗文身上吃过这种亏了,那她的女儿就一定不能再掉进同样的坑里。
想到这儿,孙芳菲直截了当戳破了她心里的绮丽心思。
“那唯儿可知,你那云澜哥哥为何对你这般好?”
“云澜哥哥说,他对我——”
后知后觉,江唯注意到孙芳菲的情绪变化,‘一见倾心’这四个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其实,不单单是因为她注意到了母亲言语中的轻蔑。最重要的,她想起近日魏云澜的杳无音讯。
不同于往日的殷勤体贴,让她很是不安。
按常理而言,魏云澜就算是遇到突发的紧急情况,也应差个小厮知会她一声。毕竟两人先前约好了的。
可他没有。
她虽然来了汴京城没几日,私下却是将这座城池的大致布局了解了一下,尤其是魏府的方位。
可她身为女子,纵然是知晓魏府在哪儿,也断没有不顾脸面平白寻到他府上去的道理。
这样一想,‘一见倾心’这四个字怕是有些水分。
“莫不是你那云澜哥哥说,他对你一见钟情、再见难忘,想与你携手共度此生?”
说这话时,孙芳菲的语气带着些许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江唯听着,神情也从羞赧逐渐转变为无措,甚至是慌张。
但仍嘴硬,道:“娘,云澜哥哥不会骗我的。”
孙芳菲用手指轻点了下她的额心,无奈感叹道:“我的儿,那些都是戏文里负心汉常说的词啊,往日里你也没少看啊,怎么就轻易相信了呢?”
闻言,江唯仍想反驳,可一想起现下杳无音讯的魏云澜,连语气都是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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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云澜哥哥和戏文里的人不一样。戏文里的那些男人,空有一张嘴,只会对着心仪的女子说些腻死人的情话,却没有半点实际行动。云澜哥哥可是每次都会送女儿好些礼物呢。”
这一瞬,江唯只能暂时把心中的不虞都忘却,努力挖掘魏云澜对她好的一面。
说完之后,她自己都信了——除了这次失约,其余时候,他的确挺好的,完全挑不出错。
于是,江唯眼里的坚定越来越多。
眼看着,她就又一次说服自己。
孙芳菲一眼看出她的想法,及时开口,道:“倘若你那云澜哥哥真的如你所说那般好,他今日怎么没来赴约?”
“就算他有火烧眉毛的急事,他身旁的小厮总有走得开的时间吧?”
“可他并没有差人前来,任由你枯等,这绝非是将你放在心上的表现。”
“儿啊,不是娘非要打击你,你也知晓,魏家数代权臣,他魏云澜纵然再不济,也算是世家子。汴京城的世家贵女何其多啊,他凭何会对你一见钟情?”
孙芳菲掷地有声,江唯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她再也想不出什么理由为他开脱。
孙芳菲又言:“你可知,魏家父子处心积虑地接近你和你爹的目的?”
江唯愣了一瞬,问:“爹爹不是说,他与魏大人兴趣相投,互为知己吗?”
“兴趣相投,互为知己?”孙芳菲低喃,随即嗤笑一声,又道:“全是狗臭屁。”
江唯被这句粗鲁的混话给惊讶到了,下意识瞪大了双眼,无措地喊了声娘。
孙芳菲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江唯后,语气收敛了些,变得温和起来,“娘之所以说这些,是想告诉你魏家人接近你们的目的。”
“目的?”江唯瞬间变得迷茫起来,“我和我爹有什么值得他们图谋的?”
“他们看上的,并非是你和你爹,而是——”
说到这,孙芳菲停顿了一下。
她知道,江唯私下里总爱和江朝朝比较。长相上她稍逊一筹,那就在穿衣打扮上胜过她。之前,张员外家的那个小儿子对她和江朝朝的态度稍有差异,就能气得她好几日都不得开怀。
眼下,江朝朝从无父无母的孤女摇身一变成了皇亲国戚,她这个心比天高的女儿,应该又要难过很长一段时间了。
她实在是不明白母亲这句话的含义。
纵魏云澜接近她怀有目的,可她的父亲是这个家里最有权势的人,从澶州升迁至汴京,旁人定然是艳羡的,结交、巴结都再正常不过。
可听母亲说话的意思,她好像并不这么认为。而且,她能够隐约从母亲的言语、神情中发现她对父亲、对魏氏父子的不屑,仿佛他们做了天大的错事。
“而是什么?”江唯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语气也前所未有的忐忑。
“而是江朝朝的舅父。”
说完这话,孙芳菲长长呼出一口气,神情也越发放松。
“什么?”江唯感到错愕,随即又有些不甘,问:“她的舅父——官职很高吗?比我爹还高?”
“你爹就是人家提拔上来的,你说呢。”孙芳菲嗤笑,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张清雅的面庞,不由得暗想:难怪她的气质那么好,难怪江宗保会选择她——她竟是皇室后嗣。
如今,她的弟弟登基,她的女儿也成了皇亲国戚。
她这辈子败给了她,而她的女儿也将永远被江朝朝那个小贱人踩在脚下。
孙芳菲同样不甘,却毫无办法,在江唯的殷切注视下,说出那句:“江朝朝的舅父,乃当今圣上。”
41. 第 41 章
--
白驹过隙,一晃而过。
很快,时间到了七月。
钦天监和礼部的官员一致认为,七月初七是个好日子,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于是,经皇上拍板后,把江朝朝的册封仪式选定在了那日。
郡主册封——这还是黎越登基以来,最为盛大、庄重的仪式。
礼部的官员知道,江朝朝是皇上仅存于世的血亲,仪式的各中细节都力求做到最好。
早在六月中下旬,一应宾客的帖子就由礼部的官员们负责分发下去。
魏府和江府皆在其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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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着七月的到来,江朝朝和浣珠的宫廷规矩学得差不多了。
江朝朝也早已经习惯了繁宁殿的生活,更加摸清了褚羡每日当值的时间。
每每觉得无聊,又逢褚羡快下值时,她总是会带着浣珠和一应随行的宫女去堵人。
褚羡在她面前,始终不善言辞。
但也从一开始的不自在、到慢慢习惯她的围追堵截。
江朝朝能够感受出他对自己和对旁人的区别。
相比旁人,他对待她时,总是多了些宽容和温和。
无论她怎么胡闹。
--
七月三日,傍晚。
浣珠和另外三个随行的宫女坐在荷花池边的凉亭里,剥着新鲜的莲子。
不同于其他三位宫女的专注,浣珠更多地把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荷花池上,试图找到江朝朝和褚羡的身影,眉眼间不自觉带了几分焦意。
放眼望去,只有满池的荷花和看起来融在水波里的夕阳,独独望不见那一叶扁舟。
晚风吹拂,带来大片清香。
明明是一派宁静的景象,可不知为何,浣珠的胸口有些闷。心情也随之变得焦虑,甚至不安。
看着眼前开得正盛的荷花,她的脑海里忽然闪过前段时间她家小姐随手画下的画——那颗被脏污淤泥包裹的圆润珍珠。
坐在浣珠身侧的一位名为南雁的宫女,看出她的心不在焉,问:“浣珠姐姐,你在看什么?”
闻声,浣珠定了定神,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小姐——郡主什么时候回来?”
南雁:“浣珠姐姐,你莫要担心,褚中郎的身手很好。郡主有中郎将相陪,定然能够平安无事的。”
浣珠点头应了一声,不安的情绪消减了大半,并在心里暗暗发誓:下一次,无论她家小姐去哪,她都要跟着,免得这样担惊受怕。
浣珠是江朝朝的贴身侍婢,她原本应寸步不离地跟着江朝朝的。
临近册封日,宫人们把一切琐碎事宜都早已安排妥当,独江朝朝无所事事。
小憩醒来后,已然申时末,恰逢褚羡下值。
她简单梳妆后,和往常一样,正大光明劫走了正准备出宫的褚羡。
“惊鸿哥哥,我们今日去哪?”她问。
不知哪一日,褚羡被江朝朝缠着闹了好久,终于答应了带她熟悉皇宫各个殿宇这项艰巨的任务。
纵皇宫再大,殿宇再多,经过一个多月的探索,也几乎快要逛完了。
可当他垂眸,看到江朝朝兴致高昂、眼巴巴望着他的时候,临到嘴边那句扫兴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近来荷花开得正盛,你若觉得无趣,我带你去泛舟,可好?”
“好啊。”
江朝朝应得爽快。
到了荷花池,她脚步凝滞,明令禁止浣珠跟随,并且以她晚上想喝莲子羹为由,让浣珠和其他三位随行的宫人一起在凉亭里剥莲子。
看到她孤身前来,褚羡攥着船桨的手紧了又松,诧异问了句:“她们不跟你一起吗?”
江朝朝摇头:“她们在亭子里剥莲子,晚膳要用。”
褚羡安静了一瞬,垂眸,不再看她。
暮色四合,孤男寡女,泛舟湖上——若是一双有情人、亦或是一对夫妻,应很适合眼下的场景。可他和江朝朝并非是那样的亲密关系,往后也不会成为那样的关系。
更何况,如此行径,若是传到外人耳中,恐有损她的清誉。
褚羡忽然后悔提起泛舟这件事情了。若早知她不让随行的宫人同行,他宁愿再引着她逛一遍皇宫内的各座偏僻殿宇。
“夕阳可真好看呀。”江朝朝对他的纠结视若无睹,她抬起手,指了指远处被落日染成橘色的水光,雀跃道:“惊鸿哥哥,我们去那里,好不好?”
“这还是我第一次乘船。”是重生以后的第一次。
听到这儿,褚羡抬眸,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随后又把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兴奋、雀跃,独独看不见他所担忧的男女之情。
褚羡暗暗松了口气,又因为她方才脱口而出的最后一句话心生怜惜:江家二房的人实在可恶,在此之前,竟从没让她乘过船。
江朝朝见他始终不动,又问:“惊鸿哥哥,要我帮你划船吗?”
褚羡回神,冲她摇头,说:“乖乖坐好,小心掉下去。”
话落,舟桨摇动,向着更深处驶去。
江朝朝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勾起一抹浅笑,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狡黠。
褚羡素来沉默,无论是上一世的他,还是这一世的他。
江朝朝早已习惯,也并不觉得拘束。
看着他安静划桨,甚至有那么一瞬,江朝朝生出一种回到了上一世的感觉。但那时,他看不见她,也不能回应她的话。
这样一想,江朝朝就越发觉得满足,庆幸老天的垂帘和偏爱,让她可以重新活一次。
褚羡刻意不去看她,却无法忽略时不时落在他身上的炙热目光。
这令他如芒在背,更加不知该和这个对他貌似起了‘不轨’之心的小辈说些什么。
好在,没多大一会儿,盯着他的目光消失了。
他用余光瞥了她一眼,江朝朝正全神贯注地欣赏落日余晖的景色。
偶尔,她也会俯下身子,伸出手臂,去采摘开得正盛的荷花。虽然她没有言语,但每每这个时候,褚羡都会尽可能的稳住船身。
行至湖中央,到达了最适合看落日的地方,褚羡收了桨,小船随着水波摇曳。
他回过头去看江朝朝,下意识抽了一口气。
她不知何时褪去了鞋袜,白皙的脚丫浸在清凌凌的水中,毫无韵律地摇晃着。裙摆也因这个动作,被水洇湿了大片。
而她的怀里是她刚刚采摘的新鲜花束,落日熔金,为她渡上一层暖光。从他站立那处望去,她连头发丝都散发着金黄的光芒。
她就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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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坐在船尾,悠闲、惬意、更是对他没有半点防备。
扑通、扑通——他都快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因为她心跳加速了。
与此同时,他的脑子里响起一道声音:褚惊鸿,你可真该死,竟真的对她起了一丝不能为外人道的杂念。
褚羡就这样站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待胸腔里心脏的跳动频率和往常无异,他抬步走过去。
许是听到他的脚步声,江朝朝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冲他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亲切喊了他一声‘惊鸿哥哥’。
褚羡喉结滚了滚,居高临下看了一眼还泡在水里的脚,随即瞥开眼,连语气都是硬梆梆的,“太医说的你的身子太弱,不宜贪凉。”
可就算他不看,那双纤细白皙的脚踝就像是镌刻在脑海里一样。挥之不去,晃得他眼睛疼。
江朝朝却像是没听见一样,非但没把双脚收回来,反而晃动的频率更欢快了。
耳畔水声哗哗,他却莫名感到一阵燥热。
江朝朝看着他逐渐攀上一层绯色的耳廓,玩闹的心思更盛。趁褚羡没看见,她随意抽出一朵荷花,缓慢浸入水面,待每一片花瓣都染上几分湿润。
“惊鸿哥哥。”
她乖觉唤了他一声,他刚转过头来,江朝朝手臂猛地扬起,水珠裹挟着粉润的花瓣,疾风骤雨般打向他。
褚羡眨了下眼,抬手取下沾在鼻梁上的一片花瓣。指腹贴合,花瓣骤然四分五裂,变得稀碎,徒留一层水光。
褚羡垂眸,一言不发地望着她。袖下沾了几分水汽的手指,却在无意识的捻动着。
他的反应,有点过于冷淡。
江朝朝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直至再也寻不见。
“你——生气了吗?”
她仰着脑袋,眉心缓缓蹙起,依旧浸在水里的脚趾也因不安紧紧蜷缩起来,半点不似方才的放松。
她好像很怕他会生气。
褚羡无奈道:“没有,我没有生气。”
“那就好。”江朝朝的眉心缓缓舒展开,整个人也跟着放松下来。褚羡又看了一眼她的脚,不似方才的蜷缩状。
褚羡叹了口气:“什么时候你才能不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
江朝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直到他又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手掌隔着潮湿的裙摆,半强制性地箍住了她的腘窝,依次将她的脚从水里捞出来。
他的动作不算温柔,却也说不上粗鲁。江朝朝任由他摆弄,注意力大多集中在腘窝处。
裙衫轻薄,纵没有直接触碰,她仍然能够清晰感受到他手掌的温热和力道。
水花飞溅,弄湿了船板和他的衣裳,他却半点不在意。待她坐稳,他便松开了手。
泛舟一行是临时起意,江朝朝没有提前备下备用的鞋袜,褚羡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失职。
江朝朝刚准备把湿乎乎的双脚踩向一旁鞋袜,褚羡见了,一把攥上她的脚踝,低声道:“不行,你的身子弱,穿湿鞋袜恐会受寒。况且,即日便是受封仪式,你万不能在这段时间生病。”
登时,她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不知是因为他的动作,还是他说的这番话。明明说话的语气仍然是冷冷的,但江朝朝仍觉得很温暖。
42. 第 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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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不是泥捏的,哪有那么脆弱。”
说话间,她挣扎着,想要把脚从他的大掌中抽离出来,却被他抓得更紧。
“别乱动。”他说。
和方才隔着衣衫握上她腘窝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除了温热,她甚至能够清晰感受到他掌中的薄茧无意识剐蹭过她的肌肤,带来异样的触感。
江朝朝面上一热,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的动作。
只见他从腰侧摸出一方素净的白帕,把她的脚后跟放在他的膝盖上,垂首擦着沾染肌肤上的水珠。
直到两只脚都擦完,他重新把帕子收入怀中,抬眸,示意她可以把脚从他的膝盖上挪开了。
可江朝朝非但没有挪走,反而又往前抵了下。
随即,在褚羡的无声注视下,她把两只手都浸入水面,随后举起。
伴着哗啦啦的淅沥水声,她试探开口:“哎呀,我不小心把手也弄湿了。惊鸿哥哥,你帮我穿。”
褚羡身形一怔,他似是没有预料到她会做出如此无赖的动作,眼睛也因讶然睁得比平时要大了一圈。
不等江朝朝把眼底的狡黠藏起,他又恢复成往常模样——狭长的眼睛微微垂着,卷翘的睫毛遮住幽暗的眸子,又逆着光,让人看不出他的神情到底如何。
一时间,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对方。
最终,江朝朝败下阵来,率先移开目光。
她把视线从褚羡的脸上挪到他起伏不定的胸膛之上,心里咯噔一下,暗道:
糟糕,逼得太过了。这下他应该是真的生气了。
也是,依着他刻板到极致的性子,帮她擦脚怕是已然做到了他能接受的极限。
两人如今的关系尚不明确,单从外面看来,更是她剃头挑子一头热。
如今,他那么沉稳一个人,被她那些浑话气得呼吸都不稳了。
江朝朝把视线彻底从褚羡身上挪开之前,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的胸口看了好一会,才道:“我...我方才是说笑的。我自己穿就是了。”
明明是心虚的语气,却被褚羡误认为是失落。
话音未落,她便把湿漉漉的手伸向了她的鞋袜。
“我来。”
低沉又充满无奈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的同时,方才攥过她脚踝的手掌,先她一步,拿起了她褪在一旁的鞋袜。
这完全出乎江朝朝的预料。
纵她言语大胆,却也只是嘴上说说。
她活到现在,还从来没有一个异性这样摆弄过她的贴身衣物。
尤其,是眼前的男人。
她的脸,唰一下热了起来,却没有躲闪。
她直勾勾地看着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稍显无措地摆弄着她的长袜。
不知是不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全程,褚羡都没和江朝朝对视,只专注替她穿戴。
温润的手指不经意划过脚底板,引得江朝朝无端颤栗的同时,他的动作也变得僵硬。
可就算是这样,他也没有抬眼看她,只是颤了颤眼睫后,继续手上的动作。
两人近在咫尺,刻意放缓的呼吸也驳杂交织在一起。
不由自主的,江朝朝抬起手。
挟着几分凉意的指腹轻缓刮过他的鼻梁,无端亲昵的动作更是让褚羡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眉心骤然蹙起,抬眸,看向她。眸光晦暗,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攥着她脚踝的大手也在不经意间加大了力道,像是在警告她不要胡闹。
江朝朝被他盯得心里痒痒的。
但也有点发怵,她讪讪抬离,说:“你鼻梁上有水珠,我已经帮你擦了。”
褚羡嗯了声,垂下眼眸,帮她把最后一只鞋子穿好。
“不早了,该上岸了。”他说。
“好啊,那我们回去吧。”
江朝朝的心并不像她表现的那么淡定,为了掩饰真实的情绪,话也变得密起来。
“惊鸿哥哥,你此前有给旁的女子穿鞋袜吗?”她好奇问道。
话落,一阵沉默。
晚风吹拂着荷叶,发出簌簌声响的同时,她听到他说:“没有。”
“那以后也不要有好吗?”她惯来喜欢得寸进尺。
褚羡始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江朝朝也没在意,自顾碎碎念。
“我听皇舅说,七月初七,不仅是要册封我为郡主,更是我的及笄礼。”
“待及笄礼后,我就长大了,可以嫁人了。”
“还好皇舅跟我保证过,日后我的婚事可以自己做主,不用担心别人乱点鸳鸯谱。”
听到这儿,褚羡眼睫颤动,神色也变得晦暗,却始终沉默,安静划船。
……
“惊鸿哥哥,你有没有给我备下及笄礼啊?”
他吞下差点说出口的‘没有’二字,“你想要什么?”
其实是备了的——一匹小马驹,是踏月的后代。
他原本是想借马匹隐晦告诉她,他与她,就像踏月和小马驹,中间差着辈分。
可泛舟一行后,他又有点摇摆不定。
莫名的,江朝朝看着他此时的眼睛,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他孤身一人在雪中抚琴的画面。
孤寂,萧瑟,连琴声都带着几分冷素的杀意。
“琴。”
“我想学琴。”
褚羡:“好。”
江朝朝:“那我还要你教我。”
褚羡讶然,挑了下眉,“你如何知晓我会抚琴?”
江朝朝:“大概是在梦里听过。”
褚羡并不理会她的插科打诨,说:“我还要当值,宫廷里会抚琴的技人很多。”
听他这么说,江朝朝神色恹恹。
褚羡打量她一眼,话里带了几分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出来的宽宏和宠溺。
“眼下,你的及笄礼将近,已来不及亲手斫一把,只能从我的藏品中选出一把给你。待你明年生辰,我亲自斫一把琴送你,如何?”
闻言,江朝朝瞬间眉飞色舞。
“当真?”
“当真。”
……
入夜,江朝朝沐浴完,正准备休息,涣珠端了盏驱寒的姜茶过来。
江朝朝正准备找借口躲掉,便听到涣珠说:“小姐,褚中郎特意交代,要我亲自看着你喝下才行。马上就要到日子了,万万不能受凉。”
其实,在繁宁殿的这两个月,江朝朝的身体早已被上官清霜调养得差不多了。可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依旧拿她当病人对待。
江朝朝只能捏着鼻子,痛苦将这盏姜汤悉数灌下肚。
--
很快,日子到了七月初七。
和宫廷的其他册封仪式相比,郡主的册封仪式算不得什么,但皇上重视,下面的人也不敢应付。
天蒙蒙亮,江朝朝就坐在了梳妆台前。待梳好宫妆、换好吉服,天色已然大亮。
正准备用早膳,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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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黄龙袍的黎越来到了繁宁殿。
他盯着穿着盛大宫装的江朝朝看了好一会儿。她知道,皇舅是在通过她怀念故人,便没去叨扰。
半晌,他才沙哑说出一句:“好看,跟阿姐一样好看。”
不等江朝朝出言安慰,黎越又展欢颜。他不想在今天这个大好的日子里,引得江朝朝泪眼涟涟。
舅甥二人共用完早膳后,又一起去往集英殿。
吉时还未到,杨茂担心她无聊,便在偏殿支了棋盘。黎越和她分别执子,互相交锋。
可江朝朝的心思总是被时不时传来的喧嚣吸引,心思半点不在棋盘上,四处张望,不知在寻谁。
黎越见状,索性把棋子扔入棋奁内。
碎玉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江朝朝猛地回头,发间的步摇打在面颊上,引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杨茂站在黎越身后,一个劲儿地给她使眼色。她抬手揉了揉脸,笑意盈盈,道:“皇舅,该我落子了吧?”
黎越:“行了,既心思没在这棋盘上,那便不用勉强自己了。”
江朝朝丝毫不同他客气,把指尖的棋子放到了棋奁中,说:“改日,改日我一定好好陪皇舅下一盘,如何?”
“东张西望什么呢?找人吗?可以让杨茂帮你去喊。”
黎越端起茶盏,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这话的同时,余光却一直在观察她。
他知道,她是在寻褚羡。
“没,没找什么,我就是想看看上官姐姐来了没有。”江朝朝正襟危坐,不再四处张望。
“老奴这便去看看。”杨茂会心一笑,快步离去。
“就只是寻你的上官姐姐?没有旁人了?”黎越又问。
江朝朝连忙摇头:“没有了。”
“少来,朕还不知道你。你那双眼睛里,除了褚惊鸿那小子,还看得见谁?”
黎越:“听说前几日,你还同他游湖赏荷去了?”
江朝朝乖巧点头:“皇舅,就是我差人给你送莲子羹那晚。但我们是白天去的,不是晚上。”
黎越忍不住嘟囔:“这小子,往日不当值的时候,朕都很难寻到他,倒是让你一堵一个准。”
江朝朝听了,也在一旁碎碎念。
“都说莲子祛火,你都吃了莲子羹,怎么一提起他,你的火气还这么大。”
黎越睨她一眼,问:“一个人嘟囔什么呢?”
江朝朝又做乖巧状,端坐在侧。
没一会儿,又原形毕露,好奇问道:“皇舅,你今日给我备下的礼物是什么呀?您是天子,万不能被惊——褚中郎给比下去。”
她稍作停顿,下意识不想在他前面喊出那个腻味人的称呼。
黎越低笑,显然是注意到了她的小心思,并打趣道:“你先说,你那惊鸿哥哥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江朝朝理直气壮,“琴。”
“琴?”黎越皱眉,“不是小马驹?”
江朝朝眼睛亮了,他还给她准备了小马驹。
黎越又问她:“你想学琴?”
江朝朝赧然点头:“一直没机会学。”
其实,她之前想学好多东西,却因为寄人篱下,只能首要解决生存的问题。
黎越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他也想起了她在澶州城的过往。
他抬起手,想要揉一下她的发顶,又因为她满头的珠翠无从下手,只好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有舅父在,日后想学什么,便学什么。”
43. 第 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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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朝朝正要说些什么,杨茂快步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位陌生的中年男人。
有外人在,江朝朝没有言语。
“陛下,郡主,上官主簿已经来了,正陪着上官家那位老夫人在应酬,一时半会儿怕是脱不开身。”
杨茂说完这些,见江朝朝仍眼巴巴地望着他看,心领神会,又言:“哦,褚中郎也过来了。今日本不是他当值,但他不放心,亲自带人去巡逻了。”
江朝朝这才把落在杨茂脸上的目光收回。
黎越分别睨二人一眼,咂舌低斥:
“多嘴。”
“出息。”
被骂的二人自觉认领被骂的词句,不约而同缩了缩脖颈,面上挤出一抹讪笑。
跟在杨茂身后的男人不知所以,被天家突如其来的低斥吓得后退了两步,引得所有人纷纷侧目。
“陛下,这是前来为郡主画像的刘画师。”
杨茂及时为他引荐,见他仍然惶恐,凑在他耳畔低语:“刘大人且安心,皇上在骂老奴呢。”
刘书文:“刘书文参见皇上、郡主,问皇上、郡主安。”
“平身。”黎越语气平和。
江朝朝却愣了一瞬,上一世她虽然也被皇上册封为郡主,虽然宫宴仍是在集英殿举办,但她记得很清楚,那时并没有画师来为她留像。
莫非,是因为这一世她和皇舅的关系更为密切一些,所以引发的变化?
黎越见她盯着刘书文的画箱愣神,问:“朝朝,有何问题?”
江朝朝回神:“画像?来得及吗?吉时马上就要到了。”
闻言,黎越先是看了一眼更漏,随即又把目光落在刘书文身上。
刘书文:“禀郡主,来得及的。微臣只需把郡主的相貌和体态先行勾勒出来,吉服的细节日后再补充便是。”
杨茂也在一旁补充道:“郡主放心,刘画师是宫廷里手法最为娴熟的技师,一定会把您画得很漂亮的。”
江朝朝这才点头。
杨茂当即吩咐宫人把画桌支起,黎越也道:“朕就不在此耽误你们了,有问题就差人去寻杨茂。”
随即,他又对浣珠道:“浣珠,务必照顾好你家郡主。”
浣珠:“是。”
江朝朝就这样云里雾里的端坐在殿内,百思不得其解皇舅之所以安排这一流程的目的。
一时间,殿内只听得到画笔和纸张发出的摩挲声响。
很久以后,江朝朝才知,这张画像连同‘黎阳’这一称号,被悬在了皇室宗庙她母亲的名下,享万民香火,受后世黎氏子孙供奉。
--
与此同时,集英殿的另一座偏殿。
杨茂在殿门口候着,拒绝闲杂人等靠近。
殿内,褚羡递给黎越一份名单,说:“这段时间和江宗文有接触的官员名单都在这里了。”
“这么多?”
黎越看着,眉头越拧越紧。
他没有想到,经过他狠辣肃杀之后的朝堂,仍有这么多官员不老实,想要背着他搞一些暗戳戳的小动作。
“这二十八位大人中,前十三位家中都有和郡主年龄相仿的适龄男子。他们在打什么主义,不言而喻。”
褚羡的神情倒是很平静,只是在说起‘适龄男子’这四个字时,脑海中忽然闪过他和江朝朝泛舟赏荷那日的画面,耳畔也仿佛回响起她的声音。
“待及笄礼后,我就长大了,可以嫁人了。”
...
有点莫名,褚羡的心里忽然生出一抹酸涩。酸涩之余,又隐隐夹杂着不甘。
可他能有什么不甘的?
褚羡不愿、也不敢深思,连忙打断了遐想。
黎越看得很专注,他把记录在名单之上的名字一一记下后,走到一旁的烛台前。
顷刻,火舌将名字一一吞噬,变成一抹飞灰。
“魏家最近可有旁的动静?”黎越又问。
褚羡摇头:“自我们的人控制了魏老太妃的殿宇后,魏家的人便再也没有从宫里得到过什么有用的信息。”
“就这样按兵不动了?不像魏家人的作风啊。”黎越低喃。
褚羡:“倒也不是按兵不动。”
一想起魏氏父子的举动,褚羡就有点嫌弃。
“一开始,魏云澜把江宗文的女儿当成了郡主,殷勤得很。后来得知郡主被我们接进宫后,他直接断了和江府二房的联系,雇了辆马车,一直蹲守在宫门口。”
话里话外,都是对魏云澜的嫌恶。
黎越乐了。
“奇了,朕还是第一次见你如此讨厌一个人。朕没记错的话,你们两家,似乎还是亲戚吧?”
“他就差把觊觎二字刻在脸上了,明眼人谁看不出他的意图。”褚羡的语气终于不再是一如既往地平淡,带着些许愤慨的情绪。
“若是如此,他今日定然还会找机会接近朝朝的。”
说话间,黎越意味深长瞥了褚羡一眼,道:“左右你今日不当值,刚好那小丫头喜欢缠着你,你便负责她今日的安危吧。
莫要让闲杂人等近她的身,否则,朕唯你是问。”
褚羡猛地抬头。
他敏锐地从皇上的言语和神态中,察觉出一种名为撮合的意思。
黎越知道褚羡不愿,被他盯着,有点心虚,却声如洪钟,连候在殿外的杨茂都被吓了一跳。
“如此盯着朕做什么?还委屈你了不成?”
褚羡沉默一瞬,艰涩开口:“陛下,臣年长她十五岁。”
“她不在意,朕也不在意,你死犟个什么劲儿?”
黎越咂舌,越发看他不顺眼,怒瞪他两眼后,大步迈向殿门口,又想到什么,匆匆转身,恶狠狠点着他的肩膀,咬牙切齿道:“你别告诉朕,你心里对她半点想法都没有。”
“褚惊鸿,问问你的心,你对她,当真只是出于长辈对晚辈的爱护吗?”
撂下这句话后,黎越拂袖离去,只留下褚羡一人,在殿内静静站了好一会儿。
叩问本心,他当真对江朝朝没有生情吗?
半晌,褚羡眨了下近乎酸涩的眼睛,转身离去。
--
伴着吉时的将近,集英正殿越来越热闹。
江宗文一家就是在这时,随着引领宾客入场的宫人迎进殿的。
于是,第一次参加宫宴的江府一众人姗姗来迟。
和其他宾客不同,江府是阖府出动——上至老夫人周吟,下至幼子江锐,都踏入了这厚重的宫墙之中。
江宗文拖家带口的盛况,引得旁人纷纷侧目,更有一些与他同朝为官的大人见他入殿,上赶着和他搭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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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这殿内,谁都知道,被当今圣上视作眼珠子的郡主娘娘出自江府。
此时不巴结,更待何时。
故而,朝着江宗文而来的宾客,一波多过一波。
江宗文本不想在这个时候引人注目,偏偏这些人不知内情,趋之若鹜朝他奔来。他也只能勉强挤出一抹笑意,一边应酬,一边领着家眷往里走。
江锐年幼,直至今日,也不知家里到底发生了何事,自上了马车便异常兴奋,无论孙氏和江宗文千叮咛、万嘱咐,他身上那股子莽撞的劲头也没有半点收敛。
直至行到宫门口,被身着玄甲、手持横刀的守城士兵的气势给吓到,他才彻底收敛了本性,死死地拽着江宗文的袖摆不撒手,走哪跟哪。
往常时候,江锐并不喜欢缠着江宗文。他总觉得他这个父亲对他太过严厉,可如今却不一样。
在他看来,能够和这些衣着华贵的陌生人自如洽谈的父亲,可比互相搀扶、连走路都颤颤巍巍的三个女人强多了。
“江大人,这便是令郎吧?虎头虎脑,怪可爱的。”
“小儿顽劣,让魏兄见笑了。”
是了,行在最前面的一位不是旁人,而是魏云澜的父亲魏明章。魏云澜虽不再和江唯接触,但魏明章和江宗文却仍一直保持着联系。
江唯听到‘魏兄’这两字后,神情不太自然,却也谨记母亲的教诲,没有立即抬眼去望向对面的人。
同时,孙芳菲搀扶着老夫人的手也微微用力,余光一个劲儿的往江唯那边瞥,生怕她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什么丢脸的事情来。
好在,她记得她的话,只是恭顺站在那儿,看起来蛮像个乖乖女。
江宗文一把揪住江锐的后衣领,不顾江锐的挣扎,将他拖拽到魏明章面前,道:“锐儿,来,见过魏大人。”
“锐儿问魏大人安。”
江锐见自己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乖乖问好,但无论是声音还是动作,都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唯唯诺诺,根本没有魏明章口中的虎头虎脑的机灵劲儿。
随后,江宗文又和其余几位大人寒暄了一番,又及时抽身,道:“诸位,老母年迈,容我先带她入席。”
于是,在一众官员‘问江老夫人安’的问候声中,他们一行人终于落座,也得到了片刻的安宁和喘息之机。
江宗文被四面八方投来的好奇、亦或是打探的目光盯得冷汗涔涔。
偏生江锐也是不安分的。
甫一落座,指着案几上的精致糕点,喊:“爹,我要吃那个。”
彼时,江宗文正惶恐,无暇顾及他,将盛着点心的盘子端到江锐面前,任他狼吞虎咽。
而一旁的周氏、孙芳菲和江唯,无一不面色惊惶。
尤其老夫人周吟,连集英殿的布置都来不及看,只吩咐孙芳菲给她倒了一杯又一杯茶水。
她们一行人之所以来得这么晚,正是因为她年老体迈,行不动步子。
其实,像周吟这么大年纪的人入宫,宫里一般都有备用的轿辇。
江宗文深知,皇上此举定是为了发泄对他的不满,那他便不好再拂了圣意。他便没有差宫人抬轿辇前来,任由妻女搀扶着老夫人颤颤巍巍走完漫长的宫道。
同时也希望,皇上看到他们一家如此狼狈的份上,能够消气,进而惩罚得轻一点。
44. 第 44 章
--
自入宫后,江唯一直很小心。
落座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抬起头,仔细打量着身处的这座大殿以及殿内的宾客。
越看,越是心惊。
她今日的行头,是早在半个月前专门去铺子里置办的,花了很大一笔银钱。今日之前,她一直很满意她新置办的这些衣服、头面、首饰。
可如今,她穿戴着这些来到皇宫,踏入这富丽堂皇的宫殿,周围站着的是无论相貌还是家世都要比她好的一众贵女,她忽然觉得她戴得那些过于朴素了。
那一瞬,她脑海里只有四个字——鱼目混珠。
和那些世家贵女相比,她可不就是误入珠匣的鱼目,灰扑扑的,半点不似她们光彩夺目。
但也只是一瞬。
当她从一众世家子的人群里看到衣冠楚楚的魏云澜时,眸光一凝。自那日失约之后,这还是江唯第一次见他。
他好像过得很好,依旧是她记忆中端方君子的模样,正专注听身边的人说着什么,并没发现她在看他。
孙芳菲注意到她的目光,拍了拍她的手臂,面上带着一抹僵硬的笑意,咬牙切齿磨出一句:“别盯着看了。方才我们进来时,搞出那么大动静,他若是想寻你,早就过来了。”
江唯及时收回了目光,攥紧了拳头,将失落和那抹酸涩都悉数压下。
脑海里,却一遍又一遍浮现出母亲给她的那些提议。
她真的能够不介意魏云澜是因为江朝朝才接近她的吗?
江唯忍不住在心里暗暗问道。
而另一边,周吟终于缓过气来。
她一边打量集英殿,一边同孙芳菲耳语:“儿媳妇,你说那个死丫——那个她以后会不会都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了?”
“娘,慎言。”
孙芳菲吓得冷汗直冒,又不能当众去堵这位婆母的嘴,只惨白着脸,拽了下她的胳膊,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娘,你别忘了,皇上如今还生着我们家人的气,再胡言乱语,小心他摘你的脑袋。”
如此,周吟才缩了缩脖子,收敛了些。
但依旧嘴硬,色厉内荏道:“无论如何,她终究是我江家的人。我就不信,我站在她面前,她能不唤我一声祖母。”
孙芳菲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暗道:若非你是我唯儿和锐儿的亲祖母,你看我管你死活。
嘴上却说:“娘,天家威严,您就别在这时候给二郎添乱了。你忘了他如何说的了?”
故而,江府一行人,除了埋头苦吃的江锐,心思各异。
忽然,悠扬的编钟声响起,殿内逐渐安静下来。集英殿的宫人鱼贯而入,引着宾客回到原本的位子上。
江宗文扫了一圈自家人后,一把从江锐手中夺过吃了一半的糕点,放回盘子,警告道:“安分点儿,先别吃了。”
话音未落,一阵嘈杂的脚步之后,御驾到来。
伴着太监尖锐的呼传,身着明黄龙袍的天子步入正殿。一时间,所有人跪地嵩呼万岁,无人敢直视天颜。
“众卿平身。”
低沉且饱含威严的声音响彻殿宇,衣物摩挲声不绝,人们三三两两站起来。
黎越端坐在龙椅上,先是扫了一圈在场的人群,随即冷冰冰地瞥了一眼江宗文及其家眷所在的位置后,轻飘飘挪开了视线。
只那一眼,盯得江宗文后脊梁骨都在打颤。
黎越此时的心思,显然不在他们身上,但江宗文等人却不自知。
伴着编钟的又一次响起,礼官在众人的注目下,款步走来。
而此时的江朝朝,正候在集英殿外,准备入场。
在满是宫女的仪仗之前,身着玄甲、手持长刀的褚羡显得格外瞩目。
江朝朝频频把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惊鸿哥哥,你怎么不进去啊?”
褚羡:“宫宴人多眼杂,陛下差我负责你的安全。”
江朝朝:“寸步不离的那种吗?”
闻言,目不斜视的褚羡,终于侧过头看向她。
画完画像之后,宫里的嬷嬷就卸了她的妆发。而今,她一身吉服,三千青丝垂在背上,竟真的给他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
如果她口中不再经常说出那么不着调的话就更好了。
褚羡无声滚了滚喉结,往左跨了一步,和她拉开了一些距离,反问:“紧张吗?”
“一点点。”江朝朝掐着小拇指,比划了下。
随即又言:“如果你能一直在我的视线之内,我可能就没那么紧张了。”
褚羡愣了一瞬,似雪山骤然消融,神情缓和地点头道:“好,那就一直看着我。”
话音方落,皇上清亮的嗓音传入耳中。
“先帝昏庸,暗杀皇嗣,致使皇族日渐式微。”
因着黎越放肆的发言,人群中,陡然传出一阵接二连三倒吸气的声音。这怕是有史以来首位公然指责先帝的天子。
江府的一众人更是因为他的大胆发言,被惊得冷汗涔涔,连大气都不敢喘。
黎越却像是没听到一般,继续说道:“幸而祖宗垂怜,令朕寻回自幼流落民间的景润长公主和忠勇将军江宗保之遗孤——朝朝。”
他刻意没有提起她的姓氏。
殿外,江朝朝还在出神,褚羡已经先众人一步,推开了沉重的殿门。
“小姐,该我们出场了。”浣珠走上前,低声提醒。
江朝朝回过神,走在仪仗中间,跟在了褚羡身后。
伴着‘吱呀’一声,传闻中的郡主娘娘映入所有人的眼帘。
看清她长相的一瞬间,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闪过一抹惊艳,包括曾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魏云澜。
住在繁宁殿的这段时间,她早已经把身体养回来了。
眉似峰,眼如波,肌肤白皙,吹弹可破,脸颊上也有了肉,她不再是病殃殃、惹人厌的模样。
周吟瞪大了眼睛,看着身着皇室专属吉服一步一步走近的少女,再也无法和她那个不起眼的孙女联系到一起。
孙芳菲也盯着她看了好久:原来她和她娘长得这么像。
江唯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她竟不知,江朝朝还可以更美。
同时,她生出一种强烈的不甘心。她不想屈人之下,无论是江朝朝,还是殿内的一众贵女。
须臾,她一直举起不定的问题,忽然有了答案。
江朝朝终于走到了殿前,正准备朝黎越行礼,忽然听到一阵熟悉且尖锐的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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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锐扯着江宗文的胳膊,大声喊了句:“爹,她是江朝——呜”
话没说完,就被江宗文捂住了嘴巴。
随即,他压着江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小儿鲁莽,陛下恕罪。”
黎越不耐挥手:“罢了,起来吧,朕还不至于跟一个孩童计较。”
江朝朝也转头看了他一眼,温和唤了他一声:“锐儿。”
似是不满因江朝朝的出现而下跪,又因为一直被捂着嘴不能发出声音,站起身的江锐,仍用一种愤怒的眼神盯着江朝朝看。
一旁的褚羡——唯一携武器上殿的人,丝毫没有要惯着谁的意思,冷脸上前一步,站在江朝朝身前,长臂一耸,刀身出鞘三寸。
嗡鸣声起,惊得殿内大多数人都瑟缩了脖颈。
警告不言而喻。
江锐更是吓了一跳,一把抱住江宗文的大腿,好半晌都没敢抬头。
周吟也是不遑多让。
指甲都掐进孙芳芳的胳膊里了,嗓子却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给揪住一样,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唯端坐在龙椅之上的男人看戏一般,狭长的眼睛里甚至噙着几分笑意。
这下,在场的诸位总算是看出不对劲了,视线一直在江朝朝和江府其他人身上来回流转。
江唯面色苍白,下意识看向魏云澜的方向,却刚好对上他的视线。
相比其他人,魏云澜的眼神很温和,还冲她笑了下,似是在安慰她不要紧张。
江朝朝也被褚羡突如其来的动作给惊到了,好在效果不错,很是震慑人心。
这下,再也不会有人敢肆意唐突她了。
褚羡将众人的反应都收入眼中,又在江朝朝看过来时,及时把刀收入鞘中,一言不发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黎越也在这个时候开口:“昔日潜邸之时,承蒙长公主及其夫郎照顾。无长公主,就无今日的朕。而今,得以寻回朝朝,朕心甚慰。特,册封郡主,赐号黎阳,享食邑三千户,属北州十三郡。”
圣喻一出,百官一片哗然。
这样规格的赏赐,封王都可,更别提一个郡主了。
可无人敢出言反驳。
看着江朝朝娴熟跪地谢恩的动作,江唯的心情很是复杂,嫉妒、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待殿内一众宾客安静下来,黎越扫了一圈人群,最后和上官清霜四目相对。
随即,伴着礼官的吉词,上官清霜搀扶着她的祖母,缓缓上前,为江朝朝梳发,行及笄之礼。
“青丝绾就凌云髻,明珠出海正当时。他日黎阳车架过,必是山河锦绣天。”
到了簪发这一步,黎越心思一动,从高位走下,拿起嵌着璀璨东珠的凤簪,来到了江朝朝身前,神色温和,道:“若阿姐还在,她定是要亲手为你簪发的。”
江朝朝看出他眼里的难过和怀念,也跟着红了眼眶。
“愿吾儿如圭如璧,无病无灾,承天地之毓秀,载日月之祯祥。”
明黄衣衫在眼前晃动,大掌轻轻抚过头顶,金簪缓缓没入青丝,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礼成。”
礼官一声高呵,将还沉浸在皇上那声满含亲情的贺词和他竟亲自为黎阳郡主簪发这件事情的宾客拽回现实。
45. 第 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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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百官如何嘈杂喧嚣,黎越心满意足地重新坐回高位。
簪发这一举动,虽然是他一时兴起,却也不是没过脑子。
他就是要让坐在下面那些心怀鬼胎的人知道,于他而言,朝朝是多么重要的存在。
对于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来说,新入汴京城的黎阳郡主就像是一块肥肉,人畜无害,运气好的话,谁都能咬上一口。
而她势必是要在汴京城长久生活下去的,若一直被人暗中觊觎着,难免束手束脚,不得自在。
故而,他要那些人主动露出马脚,进而雷霆手段,一网打尽。
当然了,他也会差人保护好她,断不会让她受到伤害的
他甚至定好了最合适的人选。
片刻后,黎越把视线从褚羡身上挪开,又漫不经心扫了一圈台下,对记录在名单上的官员位置有了一定的了解后,对杨茂说了句:“传膳吧,看了这么久的热闹,估计大家都饿了。”
杨茂应下,连忙吩咐一旁的小太监去传膳。
顷刻,端着膳食的宫人鱼贯而入。
没一会儿,每人面前的几案上摆满了御膳和美酒。
鲜少沾酒的黎越也忽然来了兴致,指尖轻点桌案,也让杨茂给他斟了杯酒。
辛辣入喉,他忽然想到曳风亭酒醉那晚他和褚羡的狼狈模样,神色一怔。
随即,他慵懒掀眸,分别往江朝朝和上官清霜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两人的位置相邻,正互相偏着脑袋说着悄悄话,既没把注意力放在桌案上,也没有发现有人在窥视。
反倒是守在江朝朝身边的褚羡,敏锐发现了他投过来的这道目光,下意识抬眸望过来。
四目相对,黎越非但没有半点不自在,还从容不迫地冲他挑了下眉。那神情落在褚羡眼里,像是在说:看吧,朕就知道,你对她绝非无情。
褚羡皱眉,先一步收回视线。
黎越也转过头,又对着杨茂吩咐道:“冷酒伤身,把郡主和上官小姐桌上的琼酥酒换下。”
停顿一瞬,又问:“今日供的什么茶?”
杨茂:“莲心茶”
黎越:“再备些青梅饮来,郡主爱喝。”
杨茂领命后,连忙吩咐下去。
很快,就有宫人把江朝朝和上官清霜桌案上的琼酥酒撤下,换上了酸甜爽口的青梅饮。
江朝朝正疑惑为何要把酒水撤下,她询问宫人的同时,一旁的上官清霜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坐在高位上的男人。
入目,一片明黄,和那晚醉酒后迷迷糊糊看到的颜色一样。
男人正偏着头,和杨茂交代着什么。
似是注意到什么,猝不及防抬眸,上官清霜忽然很心虚,忙收了视线。
恰好,江朝朝也听完了宫人的解释,转过头来给上官清霜叙述。
黎越看过来时,看到的依旧是两颗紧密贴合在一块的脑袋,江朝朝负责说,上官清霜负责听。似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引得她莞尔低笑。
他也跟着勾了勾唇,浅笑着移开了视线。
江朝朝:“上官姐姐,你知道为什么单单把我们桌上的酒水给撤下吗?”
上官清霜根本没听清她的话,脑袋里全是他不经意西掀眸的动作。她下意识摇头,听到江朝朝说出答案后,才反应过来上一句。
“宫人说,皇上吩咐了,冷酒伤身,撤下我俩桌上的琼酥酒,换上青梅饮。”
江朝朝闷笑一声,又言:“皇舅估计是担心我们又像上一次一样喝醉胡闹,不然为何独独撤下我俩桌上的酒水。”
上官清霜听了,脸颊逐渐变得滚烫,却始终没有胆子再抬头去看一眼那人。
黎越身为天子,更是负责筹办这次宫宴的总负责人,宫宴正式开始之前,他总是要说上几句,表个态度。
故而,教坊里的宫伎出场之前,他站起身,俯视群臣。
一瞬间,大殿安静了下来,掉针可闻。
“今日,乃黎阳的及笄日。
她年纪尚浅,又初抵汴京,对京城的规矩知之甚少。日后,若是做了什么冒犯诸位的小事,还望诸位看在朕的薄面上,不与她计较。可若是有人胆敢仗此欺负她——”
说到这,黎越稍作停顿,看向杨茂,问:“慎刑司里可还有空房?”
杨茂躬身,口吻平和,道:“回皇上,前些日子,刚砍了一波犯人。如今的慎刑司,大半都是空置的。”
黎越慢条斯理地开口:“诸位可都听清了?慎刑司里,可还有很多空房间呢。”
伴着他这句话的落下,集英殿里又一次接二连三响起一阵倒吸气的声音。
其中,江朝朝的动静最大,平白惹来一阵注目。
她没有想到皇舅会来这么一出,上一世更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但仔细想想,皇舅说的这些话,的确能够减少很多不必要的应酬和麻烦。
褚羡也转过头看她,嘴角微微上扬,噙着一抹温润的笑意。
四目相对,江朝朝忽然有点害羞,手足无措地端起茶盏,饮下一杯清凉的青梅饮后,面上的温度仍得不到消解。
还好,褚羡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黎越又言:“诸位爱卿,可千万记住了,朕把丑话说在前面,若有朝一日,你们的儿子、孙子亦或是其他亲朋,因为此事被抓入了慎刑司,可千万不要到朕的御书房来堵朕。若真到了那时,纵你们在御书房外跪到死,朕也断不会放人。”
集英殿又一次安静下来。
他这段话,已经摆明了态度——也把心偏到了咯吱窝里。
一句话概括就是:江朝朝可以欺负别人,但别人不能欺负她,否则就等着蹲慎刑司吧。
在场的众人,要么垂着脑袋暗暗琢磨他这两段话的深意,要么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落在江朝朝和黎越身上。
黎越扫了一圈,也没找到一个敢与他对视的人。每次都是他看向谁,谁就连忙把目光收回来。
气氛骤然变得冷肃。
那一瞬,江朝朝能够清楚感受到,她在这些人的眼中,再也不是柔弱但美丽的郡主,而是一个十恶不赦但无人敢惹的恶人。
尽管如此,她并没有感到丝毫的不自在,只觉得新奇。
上一世,纵她也顶着一个郡主的头衔,可一直到死,都没有过这种狐假虎威的感受。
如果不是场合不合适,她甚至想高呼一个‘爽’字。
反倒是褚羡,担心她会因为这些突如其来的打量不自在,频频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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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无意间瞥见她竟偷偷把青梅饮端到了他的面前,趁他不备,换走了他盛着琼酥酒的杯盏,还试图分给上官清霜一半后才确定,她当真是胆子大得很。
“既都没有异议,便开宴吧。”
江朝朝心虚得很,骤然听到皇舅的声音,手一抖,大半的琼酥酒洒落,褚羡及时把杯盏接过,生怕她贪杯,一个不注意把剩余的酒水饮下。
抬眸,两双琥珀色的眸子互相对视。
江朝朝冲黎越笑笑,重新把褚羡面前的青梅饮端回到自己面前。
黎越收回视线,又言:“感谢诸位拨冗前来参加小儿的及笄礼,朕还有政务要忙,恕不奉陪了。诸位吃好喝好,今日琼酥酒管够。但有一点,不许喝多了耍酒疯。否则,这辈子别再登宫门了。”
片刻后,众人纷纷起身,‘恭送皇上’这句话,响彻集英殿。
黎越随意撂下一句‘无需多礼’,便要抬步离开。
刚走了两步,又想到什么,止了步子,脸上挂着一抹温和的浅笑。
瞬间,大殿又一次安静下来,擎等着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褚羡却觉得后背一凉。
他笑十回,有八回都是准备好了招数,要算计人的前奏。其余两次,则是真的开心。
但经过皇上方才说的那番话以及他之前递出去的那份名单,褚羡觉得,他并不是很开心。
正想着,皇上开了尊口,还是对着江朝朝说的。
“黎阳。”
江朝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个称呼,还是浣珠提醒后,才回过神来。
“皇舅,唤黎阳何事?”她也猜不透皇上想做什么,只好乖乖回应他。
黎越:“而今你也及笄,也算是长大了。”
听到这儿,江朝朝隐约觉得有点不妙。他这话头,怎么有点像前几日她在船上拿褚羡逗趣时说过的话?
下意识的,她看了一眼褚羡。褚羡正拧着眉,盯着皇上看。
于是,她也重新看向皇上。
黎越顶着一众视线,踱步到江朝朝面前,旁若无人般,说:“这样吧,舅父送你一座金明池旁的宅院如何?”
“啊?”江朝朝仰着头,似乎是在确认他说这话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明明前几日一起用膳的时候,皇舅还说,要她一直住在繁宁殿里。这样他会很安心,也觉得幸福。
黎越一眼看穿她的想法,笑意更浓。
“如果你想,你当然可以一直住在繁宁殿里。舅父如今,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巴不得你一直住在这儿。”
他抬起手,抚了下她的脑袋,又继续说:“但皇宫不是你的囚笼,在宫里待久了,难免会觉得无趣,舅父不想你出宫之后,没有自己的家。”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异常温和,与刚才漫不经心威胁人的时候判若两人。
甚至,朝中的很多大臣都没有见过他这一面。
尤其是当听到他说如今他只有江朝朝这一个亲人的时候,他们忽然记起,他们这位皇上,自登基以来还没有选过秀。
于是,好些家中有适龄贵女的朝臣,开始起了旁的心思。
当然了,他们不敢当场提出来。翌日上朝后,就有人递折子,劝皇上选秀。
46. 第 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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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他如此说,江朝朝怔住,随即鼻腔一酸,偌大一颗的眼泪从眼睛里涌出,根本不受控。
只因江朝朝正对着黎越,那滴泪,除了他,也就时刻候在她身侧浣珠和他身后的杨茂、以及恰好站在一旁的褚羡看到了。
陡然转变的情绪,让这几人全都慌了神。
褚羡拧起了眉,幽怨瞥了一眼皇上,似是在怪罪他乱说话,竟在这大好的日子里也要惹哭她。
黎越的面上也闪过一抹无措。但好在他的反应够快,语气刻意变得轻快,“怎么,不想要?那我可把宅子赐给惊鸿了。”
"才不是。"江朝朝转涕为笑,“再说了,他才不会同我抢呢。”
于是,两双琥珀眸子同时看向褚羡。
“嗯。”褚羡点头,一脸郑重,“不抢。”
虽然他此时的神态很认真,但黎越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他总觉得,褚羡和江朝朝之间的氛围有点腻歪。
黎越想说些什么,又意识到如今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而非他和褚羡单独相处。
唇齿微张,又缓缓闭合,视线重新落回到江朝朝身上,继续没说完的话题。
“金明池的景色很好,正适合你们年轻人游玩。
恰好,今日来赴宴的少年郎很多。
若有心仪的郎君,便给他们下帖子,邀他们去你府上玩。”
说完这些,御驾翩然离开。离开之前,他意味深长瞥了褚羡一眼。褚羡了然,冲他微微颔首。
伴着上位者的离席,宫宴彻底变得热闹起来。
宫伎在殿中央翩翩起舞,但真正欣赏这场节目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殿内大半尚未结亲的男女皆因这舅甥二人蠢蠢欲动。
江朝朝重新坐回到座位上,生无可恋地叹一声气,咕哝了句:“皇舅可真会给我找麻烦。”
一旁的上官清霜听了,抿唇低笑,道:“快别说了,这场上的少年郎可都盯着郡主呢。再者,你怕是不知道,这场上的一众贵女对你有多艳羡呢。”
江朝朝:“上官姐姐,不若我把这个结识各家少年郎的机会让给你如何?”
上官清霜:“可千万不要。我位卑言轻,是万万承受不来这福分的。”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就不信,他们还能吃了我不成。”
说完,她豪爽喝完一杯青梅饮,咂了下嘴,又对浣珠说了句:“再来一杯。”
浣珠刚要倒,一双大手拿走了江朝朝的杯盏。
低沉的嗓音随之响起,“青梅饮虽可口,但不宜过量。郡主还是先用膳得好,免得一会儿胃不舒服。”
江朝朝转头,对褚羡轻声哀嚎:“琼酥酒不让喝,青梅饮也不让饮,这宫宴还有什么乐趣啊。”
“没说不让你喝,只是让你先把肚子填满。”
褚羡面无波澜,夹了一块菜肴,放到她面前的玉碗里,“五味杏酪鹅,尝尝。”
江朝朝眨了下眼睛,低头看看碗里的食物,再抬头看看褚羡,眼底也蕴起一抹笑意。
“行吧,看在这是你第一次给我夹菜的份上,本郡主就大发慈悲,不同你计较了。”
她执著把杏酪鹅放入口中,嚼嚼嚼,又指挥道:“再来一块,还有樱桃煎,也要。”
褚羡没说话,安静为她布菜,神情没有半点不耐。
上官清霜在一旁看了好久,见江朝朝吃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道:“难怪郡主独独对中郎将倾心呢。有中郎将在,浣珠都变得轻松不少。”
闻言,褚羡执著的手微微一顿,侧耳听着她们的对话。
“那当然了,惊鸿哥哥就是天下第一好。”
提起他时,江朝朝颇为自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她的所有物。
褚羡自以为把情绪掩饰得很好,耳廓逐渐蔓延开来的那抹绯色,却将他出卖得彻底。
一曲罢,宫伎、乐师依次退场。
刚和上官清霜说完小话的江朝朝,无意间抬眸,对上好几双熟悉的目光——是恰好坐在她对面的江家人。
无一例外,她的祖母、叔父、婶母、堂弟、堂妹全都在盯着她看。
江朝朝愣了一瞬后,莞尔一笑,起身朝他们走去。
她不想惹人瞩目,便让浣珠一人随行,其余仪仗都只是远远候着。殊不知,她本就是今日的焦点,一举一动都被旁人看在眼里。
上官清霜不太放心她单独去面对江家人,正要起身跟过去,余光看到褚羡先她一步站起来,她又缓缓坐了回去。
是了,有褚羡在,便无人能欺负她。就算是她那个跋扈又擅撒泼的婶母也不行。
江朝朝款步行至江家人面前,依次同他们问好,连江锐也没有略下。
“祖母,叔父,婶母,堂妹,锐儿,此膳用得可还好?”
江宗文连忙站起身,口中喃喃,道:“好,怎会不好。”
孙芳菲和江唯也紧随其后站起身,唯独江锐和祖母周吟,还端坐在位子上,仰头看着她。
江朝朝并不在意他们是站还是坐,依旧笑吟吟的。
反倒是江锐,看她笑得这么开心,心中越发愤恨,脑海中更是回想起方才她出场时任由外人拿刀吓唬他的画面。
江锐气呼呼的,鼓着腮帮子瞪着她还不满意,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目光忽然从江朝朝的脸上偏移,落在了逐步走近的那道高大身影上。
娘呀,那个拿着刀的男人又过来了。
“祖母,锐儿怕。”
嗷一嗓子,他把脑袋埋进了祖母周吟的怀里,把江朝朝都吓了一跳。
她定了定神,转头才发现是褚羡跟了过来。
周吟向来溺爱这个孙子,他一哭闹,她就心疼的不得了。
眼下,江锐躲在她怀里干嚎,她便再也顾不得江朝朝如今的身份,埋怨开口,道:“朝丫头,你也是的,平白无事的,吓唬他作甚?”
不,她还是顾忌着江朝朝如今的身份的,这可是她第一次用‘朝丫头’来喊江朝朝。
江朝朝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笑意中夹杂着几分嘲弄和讥讽。
独独没有委屈。
江朝朝:“祖母,你这可就冤枉我了。我连说话都很小声呢,更别提吓唬他了。”
好在,糊涂的只有这一老一小两个人。其余三人听到她的话,无一不是脸色骤变。
孙芳菲的反应比江宗文要快一些,但她没有自己开口,而是推了一把江唯。
母女二人也是很有默契,一个对视,就知道该做什么。
江唯款步走上前,故作大度,道:“祖母,您说这话就不对了。此番,本就是锐儿胡来,您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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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埋怨起堂姐来了。”
江宗文也及时附和道:“就是,娘,朝朝好心过来问候,你就别添乱了。”
孙芳菲不言,只是把还在胡闹的江锐从周吟怀里扯出,让他站到了自己身后。
江锐还想闹,又被孙氏掐着胳膊警告:“再闹这个月的月钱就别想要了。”
瞬间,他变得无比乖顺。
目睹了这一切的褚羡,忽然上前一步,冲他们沉声道:“江老夫人,江大人,你们应唤她黎阳郡主,而非闺名。”
后四个字,缓而重,极有分量地落入每个人的心上。
包括江朝朝。
周吟瞪大了眼睛,想要高声辩驳,又意识到这终究不是家里,低声嘟囔了句:“郡主又怎样,她是我江家的孙女。”
闻言,江宗文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祖母。”
江唯皱着眉,扯了下周吟的袖口,“祖母,别说了。”
“娘。”江宗文瞪了她一眼,怪她口无遮拦。
随即,他讪笑着,对褚羡拱了拱手,道:“褚大人教训的是。老娘年岁大了,口无遮拦,还望大人、郡主勿要怪罪。”
见褚羡还想说些什么,江朝朝拽了下他的衣摆,他才闭上了嘴。
“叔父,说这话就见外了。况且,祖母说的对。就算我是郡主,也是她的孙女不是。”
说完这些,江朝朝又对着周吟道:“祖母,是朝朝的不对,让您老人家这么大年龄还进宫来,您受累了。这一餐,您一定要吃好些,才不枉折腾这一趟。”
周吟:“这还差不多。”
“祖母,叔父,婶母,还有唯儿,若是有什么需要,尽可吩咐宫人去办即可。朝朝还有客要招待,就先不奉陪了。”
江朝朝觉得自己脸都要笑僵了,及时抽身离开。
转身的刹那,她就收起了那抹刻意的假笑。
“既不喜与他们相处,为何还要过去?”褚羡问。
他想不明白她的这个举动。以她如今的身份,是无需到江府那些人面前俯首做低的。
江朝朝也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她总不能说,她之所以如此,是为了想要引魏云澜上钩吧。
绞尽脑汁,想出一句:“毕竟我是在叔父的家里长大的。众目睽睽之下,不好驳了他们的面子。”
褚羡听完,眉心皱了皱,却终究是没说什么不赞同的话。
江朝朝又同上官家的老夫人说了会儿话,刚回到席上,抬眸看见杨茂正悄然带着祖母、二叔一家从偏门离去。
褚羡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解释道:“无须担心,应是皇上召见,很快就会放他们回来了。”
江朝朝:“我不是担心,就是好奇——”
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
“黎阳郡主。”
闻声,褚羡和江朝朝齐齐抬眸,看向来人——魏芝,魏家那位老太妃。
她的声音并没有刻意收着,再加上殿中一直有人把视线落在江朝朝身上,故而一开口,就吸引了全场的注意。
几乎所有人都在关注着这场对话。
重生后,江朝朝曾见过她几回,她也曾不止一次地同江朝朝介绍过自己。
可江朝朝偏偏不想让眼前人顺心如意,假装不识,皱着眉,问:“你是何人?唤本郡主何事?”
47. 第 47 章
--
端着老太妃的架子,心高气傲等着江朝朝给她行礼的魏芝,听到她这么问,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噎过去。
原本准备好的说辞,也没了说出口的机会。
“惊鸿哥哥。”
她看向褚羡,“你可知她是谁?”
褚羡当然也是知道的。
魏家人这个时候凑上来,是一定没有好事的。于是,他也和江朝朝一样,故作不识,坚定摇头,道:“不知道。但她身着宫装,许是后宫妃嫔。”
江朝朝又看向浣珠,浣珠上前一步,低声提醒:“郡主,这是魏老太妃。”
“原来是魏太妃,失敬失敬。”江朝朝恍然大悟。
见魏太妃的神情依旧很难看,又上前一步,解释道:“魏太妃见谅,本郡主初抵汴京,对许多人都不识。”
这话,可是皇舅此前亲口说的。
她重新复述一遍,应算不得什么。
“无妨。”魏芝脸上的笑意未达眼底,语气却异常柔和,“本宫常年幽居,郡主不识也是应当。”
江朝朝本就不喜同魏家人打交道,如今看着魏芝脸上僵硬的笑更觉厌烦。故而,她根本不愿与她多说,开门见山,直截了当问道:“太妃不妨直言,寻本郡主何事?”
魏芝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
百官的注意力又悉数落在她身上,这让她平白生出一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本想就此作罢,脑海中又浮现出她和褚羡相处的种种细节,担心再不下手,魏云澜就真的没有半点机会攀附到她。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郡主花容月貌,本宫见了,觉得与你甚为投缘。方才听皇上说,你尚未定亲,恰好本宫识得几位与你年龄相仿的少年郎,便想着给你介绍一番。”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说到年龄相仿的少年郎这几个字的时候,魏芝好似瞥了一眼坐在她身边的褚羡。
可当她准备仔细观察的时候,魏芝又盯着她看,那种褚羡好似被针对的感觉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专注和魏芝打机锋,并没有注意到褚羡骤然攥紧刀柄的手背,青筋突兀。
他何尝不知这位魏老太妃的言外之意,无外乎是嫌他年龄大。
可江朝朝都不在意,她一个外人,凭何嫌弃他。褚羡垂眸,遮住那抹晦暗。
江朝朝似笑非笑,先看了一眼魏芝,又扫了一圈宾客之中蠢蠢欲动的魏云澜和其他男人,缓缓开口,道:“那可能要让太妃失望了。”
“本郡主最不喜欢的,就是与我同龄的这些男人了。幼稚不说,还没有半点担当。”
在一众目光的注视下,江朝朝掷地有声,“况且,本郡主早已有了心上人,就不劳烦太妃牵线了。”
“已有了心上人?”魏芝脸色又一次变得难看起来,“是谁?”
别说旁人了,就连浣珠,也被她这大胆的发言给震惊了。
褚羡仍是一脸淡定。
江朝朝当着众人的面,转过身,正对褚羡,轻唤了他一声:“惊鸿哥哥。”
褚羡抬头,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见他并没有生出抗拒、不满的神色,江朝朝又壮着胆子上前一步,弯腰,俯身,玉指纤纤,勾起他的下巴,说:“他就是我的心上人。”
江朝朝自知理亏,慌忙把视线挪开,瞥向四周,同众人宣布:“若要嫁,我只嫁他。”
人群中,宾客因为她的发言,又发出一阵惊呼。
江朝朝只觉得她的脸快要烧着了一般,但她仍不敢去看褚羡的反应。
忽然,一双大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腕,低沉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人多,他们都看着,别闹。”
江朝朝垂眸,刚好捕捉到他幽深的眼底漾出一抹温柔。
她甚至不知道魏芝是如何离开的,等她回过神时,眼前已经空无一人。
唯人群中,偶尔传来三两声议论。
“郡主是什么眼光啊?为何会看上老男人。”
“褚中郎哪里老了?况有军功在身,他很厉害的好不好?我就觉得,郡主的眼光挺好。”
“早就看出他们不清白。”
“方才我还看见中郎将给郡主布菜呢,想来这二人是互生了情愫。”
......
经过江朝朝这么一闹,殿中的好些男子都失魂落魄。上官清霜却是给她竖了个大拇指,暗赞她的勇莽。
对,是莽。
另一边,魏芝回到位子上没一会儿,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她并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直奔御书房。
早前,魏阁老还在世时,对朝廷的贡献颇多,皇帝一度对魏氏一族很随和。
而今,她的父亲虽然早已离世,但魏氏的门生还在。虽称不上遍布朝野,但威慑力不容小觑。
如今的魏府,不过是表面繁华,内里早已千疮百孔。阿兄不止一次给她来信,泣肃自他掌权之后的艰难。
故而,身为魏家女,她决定赌一把。
赢了,皆大欢喜。
若输了,丢得也不过是她一个人的面子,与魏府里的其他人无关。
这也是为什么她没有直接在黎阳郡主面前提起魏云澜的原因。
魏芝到达御书房时,江宗文的那双儿女正候在外面。
江唯不知她就是魏云澜口中的魏老太妃,但她识得宫装,便猜测她是宫里哪位贵人,便压着江锐一同行了礼。
魏芝一直关注着江府,自然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子就是被魏云澜错认成江朝朝的人。
为此,魏芝心中极为不喜,并暗暗以为:若不是她,魏云澜早已和江朝朝打得火热了,何须要她赔着老脸,去那位郡主面前交涉。
可她又担心御书房一行不能如愿,到那时,眼前这个女人就是魏云澜最好的助力。
因此,魏芝不得不压着对她的厌恶,温声说了句平身。
御书房内,黎越端坐在高位,江宗文夫妇跪在地上,周吟虽被赐了座,但双腿一直都在发颤。
周吟年迈,早先在集英殿时,距离隔得太远,她并没有看清皇上的长相。
直到被小太监带到御书房,她从颤颤巍巍跪不住、几近摔倒,再到被赐座。无意间抬头,她终于看清了皇上的长相。
只一眼,她便慌忙挪开了视线。
那是一张很熟悉的面庞。很多年前,他经常跟在江宗保的身后,那时她总以为他们姐弟二人是有点小钱的破落户,也为此经常背着老大,在他和他姐面前说一些刻薄话。
谁能想到,老大竟真的能娶到皇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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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戚。
越是深思,就越惶恐。
早知如此,她就该对老大那一家掏心掏肺的好。
可惜,为之已晚。
恰时,小太监从偏门进来,凑在杨茂耳畔说了句什么,杨茂又及时赶到御前,附在皇上耳边低语:“皇上,魏老太妃正候在殿外,说有要事求见皇上。”
黎越:“请她进来,再差人去集英殿打探,看发生了何事?”
杨茂颔首,当即吩咐下边的人去办。
黎越又对着江宗文夫妇道:“既如此,你二人便起来吧。”
“多谢陛下。”
江宗文和孙芳菲互相搀扶着站起身,绷着早已酸麻的双腿,冲高位上的那人拱了拱手,拜了又拜。
“朕还有客要见,你们暂且退回集英殿吧。”
话落,吱呀一声,御前的人引着魏芝走来。
魏云澜和孙芳菲正搀扶着周吟起身,颤颤巍巍走不动路的样子,着实引人注目。
毕竟,江府乃江朝朝的父族。
黎越见状,又言:“杨茂,江老夫人年龄大,恐腿力不济,寻一顶轿辇来,送老夫人回去。”
闻言,魏芝侧目多看了他们一眼,并暗暗庆幸:还好,方才没有和那小丫头交恶。若皇上真的厌极了江府这些人,怕是不会赐轿辇。
待江府的人完全走出御书房,皇上才把注意力放回到魏芝身上。
“老太妃寻朕何事?”
扑通一下,魏芝跪在了地上,伏着身子,说:“皇上,老妇人此番前来,是想与皇上求一桩婚事。”
“太妃是长辈,朕如何受得了如此的大礼。杨茂,还不去把太妃扶起来。”
黎越故作惊讶,眼神却是无比冰冷。
杨茂上去搀扶,又被魏芝大力拂开,“皇上若不应下,老妇人便一跪不起。”
杨茂一时无措,抬头看了眼皇上。
黎越最是厌恶被人威胁,眸中满是不耐,他冲杨茂摆摆手,杨茂退到一旁。
既她喜欢跪,那便跪着好了。
黎越:“太妃且说,求的是谁与谁的婚事?”
“小侄魏云澜与黎阳郡主。”说这句话时,魏芝是有些心虚的。谁都知道,如今的这位陛下,是从血海里真刀真枪杀出来的。
可为了魏氏的前程,她不得不豁出去这张老脸,甚至是性命。
她说完这句话后,御书房内安静了好一会儿。
如有实质的尖锐目光落在身上,如果不是她的定力足够强,怕是当场就求饶了。
好一会儿,一声轻笑自高位传来。
“黎阳郡主”
“老太妃眼光不错,可惜来晚了一步。昨晚朕便应了黎阳,她的婚事由她自己做主。”
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这么说,魏芝忽然松了口气。
“不过,老太妃既然都求到朕的面前来了。朕若是不为魏家郎君指一桩美满的婚事,倒是朕不作为了。”
冰冷的话语一字一句吐出,直到她听了最后一句,终于听出了他话里的阴阳怪气,诚惶诚恐,道:“皇上恕罪,老妇人没有这个意思。”
黎越没理会她这句话,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才又缓缓开口:“朕平日鲜少关注朝臣的家事,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哪位大人家里的千金还没有婚事。”
48. 第 4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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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有了。”
“刚刚和太妃擦肩而过的江大人,是黎阳的亲叔父。他恰好有一个女儿,容貌清秀,看起来也很知礼,叫什么来着?”
杨茂及时补充道:“回陛下,江大人的爱女名唤江唯。”
黎越恍然大悟:“啊,对,江唯。”
不等魏芝开口,黎越又言:“太妃且安心,你既来了,朕就不会让你无功而返。”
说话间,黎越大笔一挥,拟好了圣旨,加盖玺印之后,交到了杨茂手上。
“杨茂,趁他们都还在集英殿,你多跑一趟,即刻便去宣旨吧,好让旁的人也沾沾喜气。”
全程,魏芝都哑口无言。
更确切来说,皇上是没有给她表达自己想法的机会,等她回过神之后,她已经随着杨茂出了御书房。
“太妃慢行,咱家还要去集英殿宣旨,就不奉陪了。”说完,杨茂快步朝集英殿奔去。
老太妃低声吩咐身边的宫女:“快,以最快的速度去集英殿,把这个消息传给云澜,好让他有个准备。”
宫女一路小跑,抄近路回到集英殿,不仅比杨茂的速度快,她到达的时候,江宗文一行人甚至都还没有回去。
只因江宗文夫妇在御书房跪了太长时间,再加上周氏乘坐的轿辇,他们只能走宽阔的宫道。
宫女把消息传递给魏云澜之后,就离开了。
魏云澜倍感失落。
他不止一次地把目光落在黎阳郡主身上,可她却没有看他一眼,满心满眼都是他那个不苟言笑的表叔。
早在城门口时,她对表叔的态度就与众不同。
如今,更是拒绝了姑母,当众同褚羡示爱。
或许,早在城门相遇那日,他就已经错失了所有的机会。褚羡是朝中新贵,帝王心腹,纵他想抢,也争抢不过。
思量间,他已想清楚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但仍觉失落,同时,又感到庆幸。
还好,他没有在意识到自己认错人之后就立即和江唯交恶。不然,他还得费心思把人哄回来。
魏云澜收回落在黎阳郡主身上的目光,把圣旨的消息传给父亲,见江宗文一家人还没回来,他起身来到殿外候着。
甚至,连说辞都已经想好了。
“他对江唯一见钟情。”
“可除了父亲之外,族中的长辈全都不同意他和江唯相处。他那日之所以失约,正是因为被关了禁闭。”
“他不惜绝食,才让族中的长辈松口。”
“姑母之所以去御书房,是为了替他求皇上赐下和江唯的婚事。圣旨一下,纵是族老不愿,也再没了阻止的办法。”
...
这一番腹稿没有白打,他对江唯和她的家人说完这番话后,江唯当场红了眼睛。她的母亲看起来也很感动,直到出宫,脸上的笑意都没消散。
江大人更是因为和父亲结了亲,拉着父亲喝了好几坛的琼酥酒。
集英殿的文武百官更是在杨茂宣读完圣旨之后,纷纷前来道贺。看向魏云澜时,眸中满是艳羡。
依着皇上今日对黎阳郡主的态度,足以看出他对她的重视,更是把富庶无比的北州十三郡赐给她。
他们想攀附,可黎阳郡主已经当众向褚羡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褚羡可不似寻常的世家公子,他们便是想抢,也只是在脑海中暗自动动念头,根本不敢付诸行动。
江氏乃郡主父族,日后,兹要是江宗文不作奸犯科,定是后半辈子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而江唯也不单单再是他江宗文的女儿,更是黎阳郡主的堂妹,若是与她结亲,日后有数不过来的好处。
可惜,让魏家人捷足先登了。除了恭喜,他们再没有旁的办法。
而江宗文一家在御书房内的谈话,除了在场的几人,外人根本不知道谈话内容。
宫宴第二日,孙氏就以清修为名,去了京郊的寺庙常驻。自此,青灯古佛常伴,连女儿成婚那日都不曾回来。
当然,这是后话。
此次宫宴,最终以两对风月之事落下帷幕。
皇上的那封圣旨将魏云澜和江唯彻底锁在了一起,让江朝朝的心彻底放回了肚子了。
宴会结束,褚羡也不再是黎阳郡主的贴身护卫。
更确切来说,自江朝朝当众勾着他的下巴,对他说出那句调戏人的话语之后,他就再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只是遵从皇命,守在她身侧,避免有心之人接近她。
送江朝朝回繁宁殿的路上,他也一言不发。
好在,他尽管不说话,也依旧顾及着她走路的速度,没有走太快。
江朝朝与他并肩而行,浣珠和其他宫人远远跟在后面,很是识趣的没上前打扰。
江朝朝用余光打量他好一会儿,见他只是目不斜视地走着,对她整个人都视而不见。
终于,她忍不住问道:“你生气了?”
褚羡沉默。
江朝朝又说:“你别不理我呀。”
褚羡还是沉默,但气息已然不稳,像是在刻意压制着情绪。
江朝朝也安静了一瞬,跟着他的步伐走了好一会儿。行至繁宁殿门口,褚羡顿下脚步,刚准备要告辞,被江朝朝率先截下话头。
她忽然扭过头,对身后的浣珠一行人道:“你们,谁都不许跟到正殿来。”
说完,她强行攥上他的手腕,连拖带拽地把他拉进了繁宁殿。
两人才踏入繁宁殿的大门,褚羡就想挣脱她的桎梏。可她用的力气很大,他甩不开,便只能顿下脚步。
江朝朝也回头看他。
浣珠等人也跟了上来,褚羡不想让旁人听到和她的交谈,更不想让旁人瞧见两人的亲密,冷冷说了句:“松手,我跟你进去。”
江朝朝并没有被他表面的冷淡吓到,松开手后,冲他扬起一抹璀璨的微笑后,抬步往内殿走去。
褚羡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又一次转过头来看他,他才骤然垂眸。
江朝朝越过他,利落合上殿门,将浣珠一干人等的视线隔绝在外。
褚羡看着她的动作,眉头蹙起,心里忽然生出一阵不安。
孤男寡女,关门实非良策。
他已经可以预料到她的不安分了,却还是明知故问,“为何要关门?”
江朝朝走到他面前,仰头冲他娇憨笑着,问:“惊鸿哥哥,你不生气了?终于肯跟我说话了。”
褚羡听了,呼吸一滞,重新抿紧了嘴巴。
“哎呀,惊鸿哥哥,你就别生气了嘛。”说话间,她的手已经探入他的掌中,甚至用手指勾了下他的掌心。
褚羡忙退了几步,面红耳赤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自唇齿间挤出一句话:“胡...胡闹。”
好不容易把他堵在繁宁殿,她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他一步步退,她一步步跟。
直到他退无可退,膝窝抵在凳沿上。
他无奈垂眸,视线一寸一寸扫过她的脸,而后与她四目相对,轻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灼热的气息喷洒过来,江朝朝面上一热,却没有躲避,大胆问他:“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他依旧在明知故问。
“宴席上的问题啊。你这么快就忘了?”
江朝朝瞪大了眼,声音也莫名大了几分。但她也不气馁,又说:“忘了便忘了吧,我重新问一遍,你现在说,你愿不愿意娶我?”
褚羡只觉得脑袋嗡一下子,随即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他的双眸紧紧盯着她盈润的唇,启合之间,偶尔能看到一截粉嫩的舌尖。直到她见他久久不答,大力推了下他的肩膀。
猝不及防,他趔趄了下,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才回过神来。
转瞬之间,从他俯视他仰视,变成了他仰视她俯视。
见她仍一脸执着地求个答案,他无奈叹了口气。
随即又正了正神色,尽可能让自己显得郑重,说:“我年长你很多,是同你父亲、舅父一辈的人。按照辈分,你应唤我一声小叔。”
江朝朝:“这我知道啊,我又不在意这些。”
褚羡沉声:“但我在意。”
闻言,江朝朝愣了一瞬。
眼眸里闪过一抹异样的情绪,倒不是伤心。可具体是什么,褚羡又说不出来。看着她这个样子,褚羡忽然有点后悔说出那句话。
可当江朝朝又毅然决然往他跟前走近一步,硬是把一条腿挤到他双腿之间后,这抹后悔瞬间烟消云散了。
他想不明白,怎么江朝朝都不害怕他的。他已经尽可能冷着一张脸了。
强行挤进他双膝之间还不算,她甚至胆大妄为到把膝盖抵到了凳沿之上,距离他的晋江不到一寸的距离。
他还在震惊她的动作,耳畔又传来她极度放肆的话语。
“不管你的答案是什么,都不重要。你若是不应,我明日便让皇舅也给我们赐婚,就像魏云澜和江唯那样。”
褚羡的心,被她这段话彻底搅乱了。可他不能在她面前表露出来,否则她更加肆意妄为了。
他微仰着脑袋,声线低沉:“张牙舞爪的,你是在威胁我?”
江朝朝笑得甜美,声音比笑容更甜美。她的手臂亲昵勾住他的脖颈,说:“惊鸿哥哥,这怎么是威胁呢,我明明是在同你商议。”
褚羡被她勾颈的这个动作,惊得呼吸一滞。
江朝朝视而不见,又道:“你若是同意娶我呢,那我们就慢慢来。你若是不同意,那明日我俩就成婚。”
“郡主,慎言。”
厉声喝了这么一句后,他垂下眼,不再看她,睫毛却忍不住颤动。
“你之所以痴缠于我,许是因为情窦未开,未曾见识过这世间的大好男儿。所以,在我对你好的时候,便把友好错认成了男女之情。”
--
停顿一瞬,褚羡又补充了句:“日后,或许你会后悔今日的举动。”
原本听他说前面一句,江朝朝的怒气就已经被勾起来一些。他说完后面一句后,更是怒火中烧。
她一把揪起他的领口,迫使他抬头,和她四目相对。
她冲他吼道:“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会后悔?”
“你怎知你不会?”
褚羡的呼吸忽然变得紧迫,他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却还是暴露出几分急促。
两人竟像是忽然吵了起来。
声音之大,连候在院中的浣珠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宫女:“浣珠姐姐,里面好像吵起来了?咱们真的不用进去吗?郡主会不会受欺负啊?”
浣珠:“不用,放心吧,郡主是不会受欺负的。而且,咱们进去了,郡主反而不高兴。”
面面相觑后,默默往前挪动脚步,试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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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殿内的动静听得更清楚些。
殿内,江朝朝气呼呼的,胸口一度起伏不定,视线却始终直勾勾地盯着他。
褚羡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吞了吞口水,问:“这么看着我做——嗯——”
不等她把话说完,江朝朝腰肢一动,长腿一横,整个人跨坐到他的腿上,问:“惊鸿哥哥,你怎么不说了?”
他的胸口也变得起伏不定。
半晌,吐出一句:“你简直放肆,下去。”
“我不。”她摇了摇头,又勾着他的脖颈往前挪了挪,几乎整个人都嵌入他的怀抱。
他不想同她如此紧密,只好往后仰着些身子。
江朝朝却不满他的远离,又往前挪了几寸,却不慎压到什么。她听到一声低沉到极致的闷哼,随即侧腰被大掌紧紧箍住,很是灼热。
江朝朝的身体也僵持住了,没有再往前,但她的语气依旧很大胆。
“惊鸿哥哥,你怎么不看我?”
褚羡不想被她看轻,可他的身体却半点都不受控。
她的感知向来敏锐。
他在她面前,显露了藏在内心最深处的、隐晦的、阴暗的念头。
她并没有躲开,眉眼之间反而还带着几分雀跃。
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她又附到他耳边低语:“惊鸿哥哥,你是不是不敢看我?”
说完即离,平白惹来一阵酥麻。
褚羡的气息越发不稳,箍在她腰侧手掌也暗暗加重了力道。
“惊鸿哥哥,你抓疼我了。”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江朝朝皱眉,扭了下腰,似是要挣脱他的束缚。但两人之间的摩擦也越发剧烈。
压抑到极致的嗓音,带着一抹特有的沙哑。
“别闹,阿朝。”
他低着头,脑袋抵着她的肩头,语气近乎央求。
江朝朝:“那你抬头看我。”
为了不让她折腾自己,褚羡只好抬起头。
看着他幽暗的双眸,江朝朝觉得她浑身的骨头都是酥的。
之前,他从来都没有用这样温柔的眼神看过她。或者有,但这是第一次让她发现。
如此,江朝朝就知道,他内心那道坚硬的防线,被她磨出了一道缺口。
“惊鸿哥哥,你刚刚叫我什么?”
“阿朝。”
朝字才说一半,他的嘴巴就被人堵住了。
江朝朝强吻了他,以她所有的、自以为他推不开的力道。
意识到她做了什么之后,褚羡瞪大了眼睛。
一时不察,连舌尖都被她溜了进去。
而褚羡却像块石头,不主动,也不决绝。可那双大掌却是用足了力气,将她往下压。
江朝朝气极了他如今这副表里不一的模样,大力咬了下他的唇。血腥味充斥在二人齿关,褚羡更是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江朝朝听了这动静,眸子里跃出一抹得意。
她的诸多表情,悉数被褚羡看在眼中。他贴着她的唇,轻问出声:““可解气了?”
江朝朝嗯了一声,又道:"惊鸿哥哥,你能不能减点力气,我的腿都被硌疼了。”
褚羡身形一僵,眸色却越发幽深,喉结也跟着上下滚动。
就在江朝朝以为他不会有所动作时,揽着她侧腰的其中一只手掌,缓缓上移,禁在了她的后颈。
绵长的一道呼吸之后,他的鼻尖抵住了她的,温柔且清晰地唤她:“阿朝。”
“嗯?”
江朝朝应声,褚羡如法炮制她方才的趁人之危。
也是这时,江朝朝才知道,原来亲吻别人和被亲吻完全不是一个感觉。
她的呼吸都快被他抢光了。
期间,几道娇弱的低吟自她口中脱出。
她挣扎不过,便多咬了他一口。褚羡吃痛,只好松开她。
为了节省力气,她把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咕哝了声:“惊鸿哥哥,我不行了。喘不上气了,要憋死了。”
褚羡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轻笑:“就这点本事,也敢来招惹我?”
“那谁让你不承认自己的心意。”说到这个,江朝朝就来气,“你若不想娶我,方才为何要亲我?还是说,你已经改变主意了?”
褚羡又一次沉默下来。
江朝朝手脚并用,挣扎着从他身上下来,转身便要离开,又被褚羡及时拽住了手腕。
他的神情,有纠结,也有痛苦,“阿朝,你我不同。你年龄小,可我不是。来日,你可以后悔,可我不能仗着年长就欺负你。”
江朝朝捧着他的脸,无比郑重同他说:“褚惊鸿,你怎么才能相信我对你不是一时兴起呢。”
褚羡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喊他褚惊鸿。
这一刻,他和她变得平等。
无关年龄,无关辈分,只有她和他。
可江朝朝没有给他更多回味的时间,又一次吻了上去。
因为她发现,他也只是空长了年岁,根本不相信这世间的真情会降临到他的身上。
直到现在,他都觉得她对他是一时冲动,用完就抛。所以,她要用实际行动让他相信她的话。
这一次的亲吻,不同于初次的狂烈,比上一次更温柔,更专注,甚至可以用和风细雨来形容。
而褚羡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推诿、拒绝她。
二人唇齿相贴,悉心描摹,专注感受着对方。
49. 第 4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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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间,江朝朝嫌他身上的玄甲太硬了,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哄着他把甲卸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这个绵长的吻才结束。
江朝朝能够感觉到,他身体里的力量,还很磅礴,半点没有这几个吻消减。
他如今的这个情况,是断不能出去行走的。
她眸光一转,扯开他的手,从他腿上下来,说:“惊鸿哥哥,你等我一会儿啊。”
看着她利落起身、半点没有留恋就往外走的模样,褚羡当真觉得自己是个被她用完就丢的物件。
他皱眉,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问:“你去哪儿?”
江朝朝莫名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些许慌乱。
“刚刚亲太长时间了,我有点口渴。”
她随意寻了个借口,却一眼被褚羡看破。他面上一热,指着桌案上的茶壶,说:“这儿有。”
江朝朝:“这都是好久之前的了,早都冷了,我想喝热的。放心啊,我很快回来。”
她再三保证之后,褚羡才放她离开。
江朝朝小跑至门口,拉开一条缝隙,对着外面喊道:“浣珠,煮壶热茶来。”
浣珠:“好。”
“哎,等等。”
江朝朝冲浣珠招了招手,待她靠近,又凑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
纵褚羡极力屏息,也听不清她同浣珠说了什么。
随即,他听到浣珠忐忑说了句:“小姐,这...这不好吧?”
连郡主都不叫了,显然是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才让学了好几个月宫廷规矩的人连称呼都叫错了。
江朝朝:“我是小姐,你是小姐?听我的,快去吧。”
这句话,褚羡倒是一字不落收入耳中。也正是因为这句话,让他的心里生出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就像之前在战场上,凭直觉感知出前方有埋伏一样。
他想逃,想要即刻离开繁宁殿。可奈何他的身体不争气,依旧不利行走。
没一会儿,江朝朝端着茶壶进来。
她走了没两步,身后传来咔嚓一声的金属碰撞的动静。
有人从殿外落了锁。
她刚刚就是在和涣珠谋划这件事情。
“你...外面...”褚羡当即站起身,眼眸里除了震惊还是震惊,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我让浣珠寻了把锁,把殿门从外面锁上了,待明日清晨再打开。”
见她这么直白,他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况且,依着她的性子,就算是他说再多,她也是不会放他出去的。
涣珠又跟她一起长大的情分,除了她,谁的话也不听。
他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江朝朝端着托盘走到他面前,褚羡接过,转身放到了桌案上,还顺手给她倒了杯茶,说:“不是渴了吗?喝吧。”
江朝朝根本不渴,可当他把茶杯递到她手上时,还是心虚抿了一口。
他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茶,重新坐回去,理了理褶皱的衣袍,依旧很明显。
“你不闹着要出去?”她问。
褚羡眼睛一亮,问:“我闹有用吗?”
江朝朝冲他摇头,褚羡平静开口:“那不就得了。”
江朝朝:“还是说,其实你心里一直期盼着?如今我把你困住,恰好合了你的心意?”
“咳咳。”
褚羡刚喝进口中的水,因她的话再也咽不下去,呛咳出来。
“没有就没有,惊鸿哥哥这么紧张做什么?”
她走上前,接过他的茶盏,拍了拍他的后背,为他顺气。
平复好气息的褚羡,看了她一眼,说:“阿朝,你莫要再逗弄我了。我年龄大了,真的受不住太多的刺激。再来一次——”
她弯着腰,凑到他面前,问:“再来一次怎么样?”
褚羡:“再来一次,我就被你玩坏了。”
江朝朝面前一热,咕哝了句:“我还没开始玩呢。”
“你说什么?”
他有点不太相信,这句话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
她冲他笑笑,又想起什么,不顾他故作嫌弃的眼神,重新坐回到他的腿上,勾着他的脖子,娇嗔:“惊鸿哥哥,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明天早晨,这个殿内只有我们两个人哦。长夜漫漫,你准备同我做些什么?”
他抬起胳膊,捏着她的脸,拧眉,问:“你把我关起来,却问我准备做什么?”
脸颊肉被捏着,说话带着几分含糊,“那我做什么你都配合吗?”
褚羡摇头:“不能违背原则。”
江朝朝泄了气:“那我关着你有什么用?”
他并不气恼,像个老成持重的长辈,“谈心,对弈,做什么不行?”
“褚惊鸿,我还想吻你。”
江朝朝的视线几乎黏在了他的嘴巴上,“不对,是我想你吻我,就现在。”
褚惊鸿自嘲:“若是皇上知道了,怕是会打死我。”
江朝朝:“立刻,马——”
上字完全没机会说出口,就被吞噬在二人的唇齿间。
又过了一会儿,借着偏头换气的间隙,她又凑在他耳边哼唧道:“这个凳子太硬了,硌的膝盖疼,一点也不舒服。”
她抬手指了指里面的纱帐,“惊鸿哥哥,我们去里面好不好?”
她的眼睛,已经因为亲吻激出了一层水汽。如今又皱着眉,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察觉到腰侧的手松了一圈,她四肢都在用力,手臂圈着他的肩颈,“不许松开我。”
褚羡只好重新抱紧她。
“我也不要在这里,腿疼。”
她把脑袋埋进他的颈窝,委屈巴巴开口,实则是怕他看到她脸上得逞的笑意。
褚羡只好抱着她站起来,往床榻走去。
他站起身的一瞬间,她的双腿紧紧圈上了他的腰腹。
行走间,两人无意撞上。随即,她发出一声闷笑。
他脚步一顿:“阿朝,不要得寸进尺。”
随即,又大步走了两步。单手揽着她的腰肢,另一手撩开纱帐,弯腰,将她放下。
可那双手臂还紧紧勾着他,半点没有想要放手的意思。
“松手,到床榻了,我放你下来。”
他的声音沙哑,肌肉却异常紧绷。
“惊鸿哥哥,我可没说要放开你。”
她一边说,一边大力将他往下拽,试图将他从孤寂高台,拉入欲海凡尘。
亲吻从鼻梁到嘴巴,再从下巴到喉结,他身体的温度逐渐升高,思绪也有些恍惚。
江朝朝就是趁着这个时候,翻身而起,抬腿跨了上去。
她本以为会费很多功夫,没想到这么轻易。
他躺在她的床榻之上,漆眸浓浓,薄唇因为亲吻变得光泽、红润,很是招人。
她伏到他的肩膀,咕哝了句:“惊鸿哥哥,你怎么这么容易就屈服了。”
褚羡掌着她的后脑勺,吻了下她的眉心,温声道:“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看到的吗?”
他的手指捏着她的后颈,平凡的语气让她感到一分危险。
“莫不是阿朝认为,得到的太容易,便觉无趣?”
江朝朝皱眉。
他又言:“拧着眉头做什么?心虚了?”
她摇头,用手揉了下胸口,说:“不是,惊鸿哥哥,我身上这套宫装太紧了,一点也不舒服。”
他神情怔住,又见她三两下就扯开了腰带,正准备褪去外袍,被一双大手紧紧攥住手腕,阻止了她接下来的动作。
她眨了下眼睛,问:“怎么,惊鸿哥哥,你是想亲自替我宽衣吗?”
褚羡连忙松开手,甚至把脑袋也转到了一旁。
他紧紧闭着眼睛,耳畔全是衣物摩挲声。单凭声音,他甚至能够在脑海中想象出她的动作。
她随意把外袍抛到帐外,着单薄的里衣,又往他面前凑了凑,低喃:“惊鸿哥哥,原来你真的不敢看我呀。”
褚羡依旧闭着眼睛,她抬手抹去他鼻尖上生出的一层薄汗,咕哝了声:“仅仅是褪个外袍而已,你怕什么?我知道你是老古板,没想真的对你怎么样。”
见他依旧不说话,她只好同他和盘托出。
“而且我也没准备锁你一晚上,而是同涣珠约定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她就会把门打开,你就能出去了。”
褚羡明显松了口气。
“阿朝,先别看我。”
半晌,他睁开眼睛,转头看了她一眼,又用手掌捂住了她的双眼。
他不想让她看见他的丑陋、邪恶。
还好,她止住了。
不然,他就要真的忍不住了。
看不见光影,江朝朝忽然变得有点紧张。她也知道,自己今日的举动,怕是会给他留下阴影。
可这已经是她想到的能够最快击碎他心理防御的手段了。
她忐忑开口:“惊鸿哥哥,我这样对你,你不生气吧?你会不会出去之后就躲着,再也不见我?”
似是被人说中了心事,他呼吸一顿,就连捂着她眼睛的那只手明显凝了一下。
“被我说中了?”她不再受他摆布,两手齐力,扒开他的手掌,重新跨坐到他身上。
这一次,她完全没有收着力道,位置也没有刻意避开。
又一声闷哼,他咬牙切齿喊出她的名字:“阿朝。”
她不想听他说什么辩解的话,埋头啃上他嘴巴。
好不容易等她的心情平复些,她又紧紧抱着他不松手。
他拍着她的脊背,简直把她当孩童安慰。
褚羡:“阿朝,你至少给我一个开口的机会。”
江朝朝闷在他怀里,手指灵活得像小蛇一般,欲要往他衣领里攥。
闲暇之余,附和他一句:“你说吧,我听着。”
褚羡:“我欲离京,自请去漠北戍边,三日后出发。”
江朝朝骤然抬头,震惊的同时,“啪”一下,清脆的巴掌声响彻软帐,却不是打在他的脸上,而是胸口。
这一下,她的力道很重,而他神色未变。
她手脚并用,从床榻上下来,撩开软帐,光脚跑到殿门口,高声喊道:“涣珠,涣珠。”
殿外,涣珠的声音及时传来。
“郡主,我在呢。怎么了?”
江朝朝:“今天晚上这锁不用开了,你去休息吧,明日再来。”
“小姐?”
“你若还当我是小姐,就按我说的做。”
“涣珠知道了。”
江朝朝又去倒了杯茶,冷掉的那盏。
冷水下肚的瞬间,她瞬间清醒了过来。上一世,他好像也自请去了漠北的。
算起来,好像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
如此说来,就不算是刻意躲着她。
那她岂不是白发威了?!!!
正想着,一双手臂自身后圈住了她。
“阿朝,轻薄了你,对不起。”
他好像要哭出来一样。
江朝朝彻底僵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蛋了!!!
她好像玩过火了。
她好像真的把他弄哭了。
她真的感觉肩膀那出的里衣被一阵灼热打湿了。
他安静抱了她好一会,才缓缓开口:
“漠北一行,虽是今日才做的决定,却不是为了躲你,而是在宫宴之前就决定好的。”
“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同你开口说这件事,并不是刻意隐瞒你。”
“惊鸿哥哥,你别这样,我害怕。”
她也被他给吓哭了,呜咽着,转过身,脑袋埋入他的胸口,眼泪悉数抹在他的衣服上。
他的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大掌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她的头发,说:“阿朝,莫哭。你身体弱,不能一直光脚,去床上,好不好?”
江朝朝:“你抱我。”
“好。”
褚羡应下,弯腰抱起她,将她送回帐内,却没立即松手,指腹重重压过她的眉毛,眼睛,嘴巴。
他的手指,因为常年习武,很是粗糙。
所到之处,遍布刮痕。
“阿朝,你听我说。此行漠北,约摸一年的时间。若一年后,你的心意仍然没有变,那等我回来,我们二人就成婚。
若你中途改变了心意——”
说到这儿,他忽然顿住了话音,捻着她肌骨的手暗暗加重了力道。
她实在好奇,忍不住问:“若我中途改变了心意,你待如何?”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声音轻似一片羽毛自心头飘过。
“若你中途改变了心意,就给我修书一封。我就当从没听你说过过往那些话,往后只做你的叔父,久居漠北,此生不再回京。”
江朝朝眼睛忽然有点酸,“惊鸿哥哥,我单单是听你说这些话,就难过的不得了。你是怎么说出口的?”
不等他开口,她又问:“可是,惊鸿哥哥。若我当真移情别恋,你真的就再也不回京城了吗?那万一我看上的人,是个坏蛋呢。他欺负我怎么办?”
褚羡的胸口又是一阵起伏。
他竟不敢去想,她所描绘的那个场面。
半晌,他才开口,说:“他若是欺负你,你仍可给我去信。我会杀了他,再把你抢回漠北。
再像你今日对我这般,囚起来,只有我一个人能找到,再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江朝朝不满他的回答,“那你为何不能在我刚刚移情别恋时,就把我从旁人手上抢过来。”
结果,他仍摇头。
“阿朝,我不能。”
“我不能因为你对我一时的欢喜,就禁锢你一生。我没有权力这么做,任何人都没有权力这么做。”
“若是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所托非人呢。”就像上一世,她执意嫁给魏云澜那样。
她太过偏执于这个问题,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已经濒临崩溃,双眼微红,嗓音都夹杂着哭腔。
“阿朝,你怎么了?”
听到他关切的话语,她的眼泪扑簌簌往下落,顺着眼尾,打湿锦被。
“惊鸿哥哥,我害怕。你说,我是不是在做梦啊。”梦醒,她还是死了。直到死,她都是魏家妇,而他只能抱回她的尸体。
褚羡的神色也变得无比郑重,甚至怀疑,是因为自己说要去漠北才吓到了她。
他不知该如何告诉她,眼前是真实的,不是在做梦。只能俯下身,将她的眼泪一一吞下。
苦涩、咸湿的味道,从口腔一直弥漫到心口。
“不怕,我在呢。”声音含糊,却异常温柔。
“阿朝,不怕。”
……
好一会儿,她的情绪才稳定下来。
“惊鸿哥哥,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就是有点舍不得你。”
他没说话,只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就在江朝朝在他怀里昏昏欲睡之际,忽然听到他说:“你若实在难过,我也可不去漠北。”
原本,他想去漠北,就是想和她分开一段时间,好让她体会她对他究竟是不是一时兴起。
江朝朝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她虽然爱在他面前耍小性子,但还没有昏头到,为了彻底捆住一个男人,便让他为了自己舍弃建功立业的机会。
“不行。你不应为了我,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哭了太久,她的声音有点沙哑,可褚羡却听出了前所未有的认真。
“惊鸿哥哥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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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你有时间的话,给我多写两封信,多想着我一些就好。”
“我会乖乖的,等一年后,你从漠北回来,我们就成婚。”
“好,一年后,我们成婚。”褚羡见她如此认真,也不好说什么丧气话。
“那你今天晚上可以在繁宁殿陪着我吗?我睡着了你也不许翻窗离开,我想一睁眼就能看到你。”
她紧紧攥着他的手指,望着他的眼睛里,满是期待和委屈,“三日后你去漠北,我就要一年都见不到你了。”
褚羡:“好,睡吧,我不走。”
--
这一晚,褚羡的确没有离开,却也几乎一整晚都没睡着觉。
不仅仅是因为佳人在怀和他也很是不舍的即日分离,更因为她这一晚睡得极度不安稳。好几次,她低泣时,口中还喃喃他的名字。
为此,他不止一次生出了‘管它什么漠北兵乱’的念头,最后又强行压下。
三日后,褚羡带着粮草和兵马离开。江朝朝从宫门口,一直送到城门口。
“惊鸿哥哥,不然我跟你一起去好了。我保证,不给你添乱。你今日走了,我们就要一年都见不着了。”她泪眼汪汪地看着骑在马背上的褚羡,很是不舍。
他垂眸看她的目光,温柔且坚定,“不行。漠北危险,我此行是为□□,不是游山玩水。”
“再者,你若跟我离京,皇上是会派暗卫追杀我的。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一年后,我就回来了。”
江朝朝:“那我想你了怎么办?”
“我早知会这样。”
褚羡叹了口气,从马背的包袱里摸出一本琴谱,说:“无需太过思念我,若实在忍不住,便翻翻这本琴谱,也可以给我写信。”
“你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能受伤。”
“好。”
她又走近两步,冲他勾勾手指。待他俯下身来,她才低声道:“不能喜欢上旁的女子,多看一眼也不行。”
“好。”
“你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等我回来。”
伴着号角的响起,他随着车队越行越远。
自褚羡离开后,江朝朝便一直在繁宁殿窝着,每日花费时间最长的一事,便按照他留下的那本琴谱练琴。
黎越担心她憋出病来,特意绕了趟太医院,托上官清霜去看望她。
自那日后,上官清霜往繁宁殿跑得就更勤了。
皇宫没什么散心的好地方,上官清霜便带着她出宫去玩。
傍晚,回宫的途中,行至一街巷,沿途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上官清霜像是听到了什么,忽然掀起车帘一角,对着江朝朝道:“朝朝,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咱们在曳风亭吃的那碗酒酿团子?就是那家。”
“他们家的酒酿团子,有桃花味的,有桂花味的,还有蜂蜜牛乳的,这一回你想吃什么味道?”
江朝朝:“蜂蜜牛乳的吧。”
“行,我还要桃花的。你等我啊,我去买。”
不等江朝朝说陪她一起,上官就叫听了马车,朝酒酿的小铺跑去。
她干脆在马车里坐着等她回来。
正准备阖眼休憩片刻,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她侧耳听了好一会儿,终于捋清了事情的原委。
因羡慕哥哥在私塾读书的小妹,背着父母偷偷到私塾听先生讲课,却因为没有银钱按月缴束脩,被私塾里的小厮强行赶出来了。
议论声停止后,那个女童没有离开,蹲在墙角呜咽哭个不停。
江朝朝从马车上下来,从一旁的摊贩上买了串冰糖葫芦,走到女童面前,蹲下身,低声哄她。
好一会儿,她才从女童口中得知,她是巷尾张屠夫家的小女儿张月明。
她的父母以家里没有多余的银钱为由,只在私塾里给她哥哥缴了束脩。
“明明我的成绩比哥哥要好,可爹娘却还是只让哥哥读书。”许是有了倾诉的对象,张月明说着说着,又开始哭了起来。
可无论是江朝朝还是上官清霜,都做不了她父母的主,只能给她一时的安慰。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好不容易开怀的心情,又变得阴郁起来。
江朝朝安静了一路,临到宫门口,她忽然开口:“上官姐姐,你说如果在京城办一所贫民书院可不可行?”
上官清霜打量她一眼,见她不似开玩笑,也思考了一瞬,说:“可行倒是可行,但各中的细节也不容忽视。”
江朝朝:“姐姐,今晚你同我宿在繁宁殿吧。不然除了浣珠,都没第二人可以商量。”
“好啊。”
当夜,两人很晚才入睡。
翌日,江朝朝去寻了皇上用午膳,并向他说起了想要在金明池畔开一所书院的决定。
是的,昨晚她和上官清霜把书院的地址都选好了。
“皇舅,你就说句话吧,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啊?”
“选址还行。金明池那里,的确适合做书院。”黎越翻阅着她带来的有关书院的手稿,看到书院的名字,念了出来。
“清阳书院?”
“分别取自我和上官姐姐的名号,昨晚我俩商议了好一会儿呢。”
黎越满意点点头,又翻出那张写满了规章法度的纸张,一字一句念出来的同时,杨茂在一旁誊抄了出来。
“凡我疆域子民,无论男女,凡通过考试,皆可入学。
家贫无钱攻读者,书院可每月为其提供银钱,待学员自书院结课后,五年内还清。且借贷生源结业后,必须服从书院分配。三年期满,去留随意。”
“有意思。”
“第二条,你二人是如何想出来的?”
江朝朝当即把昨日遇见张月明的事情讲给了他听。
“皇舅,你是不知道,小月明那日哭得可惨了。当时我就想着,如何才能帮一帮她,而不是给她一时的安慰。”
“况且,我也不想只是顶着一个郡主的头衔虚度时光。皇舅,你就答应我吧,我这也是为百姓谋福祉不是。”
“好,朕应了。”
“皇舅万岁。”
--
三个月的时间,清阳书院从有到无。而张月明是清阳书院收的第一个学生。
上官清霜也辞去了太医院的女官职位,入了书院的医学院为夫子。她想让更多的女子,修习医术。
半年后,清阳书院步入正轨。
她的心也从忙碌到麻木,又开始深深思念起远在漠北的褚羡。
每隔十日,她都会给褚羡去一封信。
从魏云澜和江唯成婚,到她和上官姐姐成功开办清阳书院,京城里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她都会写到上面。
可他的回信却很少。
一个月,她去三封,他回一封。
她思量了半个月,终于和皇上提出,她想要去封地看看的要求。
奈何,皇上一眼便看出了她的念头,当即揭穿她。
“朕看,你想去封地是假。穿过北州十三郡去往漠北才是真吧?”
“皇舅冤我。我是想去封地开更多的清阳书院,好让更多的百姓受益。顺便,去漠北欣赏一番异域风光。”
黎越:“漠北可不似京城这般安稳,处处暗藏危机,你确定要去?”
江朝朝:“那皇舅给我多派两队暗卫如何?”
皇上不舍,但还是允她前去。
有了在京城的经验,她只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便让北州十三郡的各州郡都开了清阳书院。
分院和总院相比,多了一个条例:北州十三郡的学子成绩优异者,可入汴京清阳书院进修。
后来,黎阳郡主的名号也在世人口中越发响亮。
一切步入正轨之后,她给皇舅修书一封,带着暗卫队直奔漠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