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令》
1. 楔子
贞佑十七年,正月,礼部贡院开启省试投名。
——江南西道·潭州——
年节刚过,春雨早至江南,连下三日,云梦泽水涨,汇聚成湖。
夜色将至,潭州治城之外,一匹快马迎着暴风雨,疾驰在与官道相连的一条山路上。
骤雨如注,山路也变得尤为泥泞,马蹄溅起的水渍,撒在了刚刚冒出头的新芽上,片刻后又被雨水冲刷干净,崭露头角。
进入竹林,那雨便被随风摇曳的竹海遮挡了大半,一阵寒风拂过,水滴顺着枯叶下滑,落在了她的头顶。
初春的雨水寒冷刺骨,可这丝寒意,却无法散去她此刻心中的急躁。
漆黑的夜色下,竹林深处的一道灯光成为了她的指引。
随着光亮越来越清晰,距离越来越近,她的心也越来越焦躁不安。
“吁。”
马儿在一座两层的木楼前停下,早已被雨水打湿的长幡,却仍然借着江面吹来的风飘扬在空中。
张景初刚松开缰绳,却因为心中的急切而从马背上摔落,沾了一身的泥污,而这样的情形在她身上少有。
雨水的寒冷与坠马的疼痛,她似乎已经感知不到,从泥潭中爬起后,一阵暴雨落下,将她身上的泥渍冲刷干净,同时也冲散了发冠,让她整个人都变得更加的凌乱不堪。
“顾娘子!”她没有贸然入楼,而是看着整座楼上唯一亮着的灯火,抬头喊道。
可无论她如何呼唤,却迟迟不见回应,她看着楼上紧闭的窗户,紧攥着腿边垂下的双手,“我知道你在。”
片刻后,楼上的门窗开启了一半,但这一半,足够从内窥探到张景初的全部身影。
“春闱即将开启,礼部的投名亦有时限,张解元何故还逗留于此。”门窗内传来的声音很是清冷,仿佛二人并不相熟一般。
张景初抬着头,透过那半扇窗,只能看到女子腰间的半个身影,“潭州雨水之大,行程多阻,想待雨小一些再行。”
“你能冒雨来见我,却不能早行前往长安,莫非是志向有变。”门窗内的声音又问道。
“长安之志,我不曾有变,”张景初回道,“但我的心中,不止有功名。”
她的话音刚落,站在窗内的女子神色瞬间冷下,眸中透着烛光,还有些许的怒火,那桌上的木簪更是被折成了两段,显然,她并不满意她的回答。
“今日来此,目的有二,一为道别,二为…”张景初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怕有些话如果不说,便再也没有机会告知。”
“长安的这趟浑水,你一定要参与吗?”这次的声音,是从门口传出。
顾念穿着一袭红衣,从门内走出,手中还撑着一把梧桐伞,她低头看着站在石阶下、雨水中,浑身湿透的张景初。
二人就这样对视了许久,风雨的寒冷侵袭着全身的肌骨,终是于心不忍,她撑着伞走下了石阶,走到张景初的身前,抬手将她肩头的枯叶摘下。
“我不是要阻止你考取功名,而是你的身份,你将要入怎样的龙潭虎穴。”她道,幽暗的灯火之下,她的眼里泛着泪光,“你知道吗?”言语里也充满了担忧。
“武皇当初,以同样的身份,冒天下之大不韪手握最高权力,虽没有改变根本,但给了天下寒门入仕的机会,如今我要借助它,不管我是什么样的身份,我都要与他们同台竞技,试上一试。”张景初语气坚定的回道。
顾念盯着她,对视之间软下了心,片刻后,将她带进了楼中,“楼内有热水,莫要着凉了。”随后又为她备了一身衣裳,隔着屏风说道:“衣服我给你挂在这儿,一会儿洗好了来楼上找我。”
张景初看着屏风外的身影,点头应道:“好。”
半个时辰后,门外响起了登楼的脚步声。
顾念坐在铜镜前,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似在回忆着什么。
“公主,下雨了。”
“我不冷,你不要跟着我。”
“公主,今日的功课…”
“我不想做,你好烦啊。”
“公主。”
“…”
“这次是贵妃娘子的吩咐,您不能赶我走。”
“公主,生辰快乐。”
“七娘,阿爷赐了我新的封号,昭阳,等我及笄之后,我就把你也带进我的府邸。”
“公主,狸奴生前受到了您的呵护,并陪伴着您,它也完成了它的使命,请不必难过。”
“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吧?”
“三娘。”
片刻后,房门开启的声音与呼唤将她的思绪拉回了这座楼阁中。
铜镜里多了一道身影,“在想什么?”张景初走到她的身后问道。
她没有回答的她的问话,只是摘下了铜镜里的半张金色面具,面具之下的左眼,被红色印记所覆盖,“这样的我。”
“张解元,当真喜欢?”
“娘子将我当成什么样的人呢,求图功名,贪慕权力与美色之人吗。”张景初弓下腰来,与她贴近,“我喜欢的,是与我在旧城隍庙中共患难的你。”
“你和这份情,都是无可替代的。”
顾念回过头,与张景初对视着,可她的眼里,却没有因为这番话而出现激动,反而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
她伸出手,抚摸上张景初这张,早已经褪去了少时稚嫩的脸,“这样的情,除我之外,你再不曾有过?”
“当然。”张景初回答的很是认真,“唯你而已。”
顾念将镜台上的灯烛挑灭,从胡凳上坐起走到了榻前。
“三娘。”张景初看着她的背影,心生疑惑。
屋内只剩下一盏烛火,光线有些暗,她看不到她的脸色。
顾念侧过头,“去把灯挑了。”
张景初忽然愣住,迟迟没有做出反应,“还愣着做什么,要我说第二遍吗?”顾念便冷道。
“不。”她慌忙走到烛台前,将烛火吹灭。
“过来。”只听见床头传来声音,但漆黑的夜色下,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于是只得凭借记忆抹黑向前,“顾…”
刚走到帐前,便被人一把拽近,随后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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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在榻上。
“张解元如此没有防备,怕不是人人都可以对你做出这般轻佻之举。”顾念看着被自己按在榻上的人勾着嘴角戏说道。
张景初抓住顾念扶在自己腰间的手,而后拽着她的手腕一把抬起,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我心中有重重枷锁不能示人,唯有三娘,可以让我卸下所有防备。”
顾念对着张景初的双眼,忽然心颤,心疼占据了她的全部,至于从前种种,往事难追,她便不再作它想,只愿尽此刻欢愉。
“你怎么,”她伸出手,再次抚摸上张景初的脸,“还是这样笨。”
张景初的心,在这一刻紧张到了极点。
“你在害怕?”顾念听着她加快的心跳,笑道。
“害怕。”张景初回道,没有丝毫的犹豫,便将心中隐忧脱出。
“为什么?”顾念问道。
“因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害怕过了。”张景初回道,“拥有再失去。”
一滴泪水落在了顾念的嘴角,那是有温度的属于她的情感,她看着张景初眼里的惊恐之色,于是伸手将她搂进怀里,“没有人不害怕失去。”仿佛在叙述多年前未能开口的话,借今人之口。
“所以,我不管你想做什么,不管你用什么手段,都要给我活下来。”
“我只要,活着的你,不管我在哪儿,我都希望你永远记得。”
“好。”张景初应道,赴死之心,已然被眼前的牵挂所羁绊,“我会尽我所能,活下来。”
话音刚刚落下,顾念便揽着张景初的脖子,稍稍抬头吻了上去。
唇齿相依,身体紧紧相拥,缠绕,如那窗外的风雨,严丝合缝的紧贴在一起,在寒冷的雨夜中,迅速升温。
暴风雨压倒了竹林里已经枯萎凋零的旧枝丫,一道闪电从天边劈落,林中竹影交错。
电光火石之间,劈倒的枯木冒起了青烟,很快便随风散于雨夜之中。
风与光一同透过半开的窗户潜入屋中,风,卷起了帘帐,呼啸之声掩盖住了帐中的喘息,雷电划破了夜色,屋内明暗交替,那地板上,还凌乱的堆积着几身衣物。
一道紫色的电光落下,屋外顿时狂风大作,屋内的烛台被打翻,那半撑着窗户的竹竿也被吹落。
激烈的风雨持续了一整夜,直至次日拂晓方才停歇。
夜色褪去时,经过一夜暴雨,那被狂风肆虐的竹林,只剩一片残败之像。
雨水顺着枝丫上的竹叶慢慢滑落,滴在了踏上青石板的小厮身上。
青靴踩着枯枝,站定在一座木屋前,木屋旁边的水缸早已蓄满了雨水,但屋檐上仍有雨滴落下。
滴答——
头顶忽然一阵寒凉,使得张景初从睡梦中惊醒,抬手之际,才发现枕边之人已经离塌。
她看了一眼四周,仍不见踪影,但眼里却没有了昨夜的慌张,只是起身,光着脚走到了桌案前。
被人拾起的烛台下压着一张泛黄的信纸。
张景初将信纸拿起,看着上面的一行留字,凝神呆滞了许久。
“九郎。”
2. 鱼鳞图册案(一)
贞佑十六年,九月,深秋的寒风略过渭水吹向长安,卷起了地上的枯叶与尘土。
一匹快马,穿过黄土上的烟尘踏入城中,疾驰在坊间填满细沙的十字街上。
金光照耀在大明宫中,含元殿前的宫阙之上,与不远处高耸的宝塔相映,塔身上悬挂的铜铃随风而动,平静的太液池水再次泛起涟漪。
半个时辰后,一名内侍匆匆入了宫,并为皇帝最宠爱的女儿昭阳公主,带回了一幅画像。
“找到了?”
幽暗的殿室内,隔着一层珠帘,声音从内传出,极为清冷。
内侍跪伏于地,将画举于头顶,双手奉上,“小人无能,只找到了一些相关的线索,但不敢确定,有一幅画像传回,还请公主过目。”
宫人抬手,轻轻扒开珠帘从内走出,将内侍手中的卷轴转呈昭阳公主,“公主。”
昭阳公主倚靠在坐塌上,示意宫人展画,就在如从前一样未报期望之时,却因余光瞥见的画像中人,而惊坐了起来。
昭阳公主从宫人手中夺过画卷,看着画上清晰的人像,脑海中浮现出了无数记忆,从前种种。
容貌七年一变,更何况十年已过,画上的人早已非记忆中人,可凭借着那丝熟悉之感,她的心中燃起了强烈的希望,已至于她想着急的亲自前往确认,“你们是怎么找到的?”昭阳公主抬头问道。
“此人秋闱入试,是当地的解元,因为破获了一桩案子,在当地名声大噪…”说着说着,内侍小心翼翼的抬起了头,“此案,恐怕还和太子殿下有关。”
“此人在何处?”昭阳公主急切道,显然在她心中,她想找的人,其重要,已然超过了她的长兄。
“潭州。”内侍叉手低头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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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前,深秋的寒风略江南下,拂过洞庭。
——潭州·长沙县——
咚咚咚!——
县衙之外,有乡民击鼓,长沙县令遂开堂审讯。
“此案早已了结,经过仵作勘验,陈大山是坠崖而亡,前些时日,尔不是也确认了,现在尸体已经下葬,又来申冤,岂不荒唐,回去吧。”县令一脸不耐烦的拍响惊堂木,准备起身离去。
“且慢,”观审的人群中挤出来一个身长玉立,穿着襕衫的举子,“此案存疑,怎能如此草草了事。”
“此案有官府查验,还轮不到你一个读书人在这里指手画脚。”县丞见有人似乎要揪着案子不放,于是开口斥责道,“来人啊,赶下去。”
“奉使君之令,我看谁敢!”举子示出手中鱼符。
众人惊愕,县衙堂吏纷纷看向自己的长官,不敢轻举妄动。
“张景初,你要做什么?”县丞指着张景初怒呵道。
“陈大山自幼生长在山中,以耕田放牧为生,怎么好端端的,会坠崖而亡呢。”张景初走上前,看着公堂上端坐的县令,叉手道:“一家的顶梁柱就此倒塌,剩下老幼孤苦无依,还请明府主持公道。”
申冤的老妪抱着年幼的孙子在公堂上大哭喊冤,围观的百姓纷纷怜之,共同请道:“还请明府主持公道。”
“张景初,不要以为使君器重你,就可以在公堂之上如此放肆。”县令不愿惹麻烦,于是警告道。
看到县令如此畏缩,张景初于是搬出了律令,进一步施压道:“百姓有冤,县令作为父母官理应受理,此为考功评判的标准。”
“审案是官府之事,就算要受理,也轮不到你来插手。”县丞从旁说道。
“按国朝律令,我已过乡试,有功名在身,可代百姓申冤诉讼。”张景初回道,“陈家阿婆既然有所求,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让无辜百姓,枉死恶人之手,不得瞑目。”
张景初的话,引起了围观百姓的共鸣,纷纷为之说话,在民众的请求公道之下,县令不得不重新坐下,接受案件的审理。
“陈氏,将你的冤情说出来。”县令再次拍响惊堂木,而后问道。
一旁的主簿拿出了草纸提笔记录,老妪再三叩首后,哭哭啼啼的叙述道:“民妇是陈家沟人,丈夫早逝,只有一子陈大山,因租下胡田主家的田地,除了每年缴纳租田的粮食之外,还要为胡田主家劳作,今年田地的收成不好,那胡田主不但没有宽限,反而涨了三成,我儿前去理论,再回来,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审讯时,县丞起身与县令嘀咕了几句便离开了公堂,临走时还与张景初对视了一眼。
至县衙后院,一名仆役走上前,“吴县丞。”
“胡荣知道了?”县丞问道。
“胡田主已经得知,提前派人去处理尸体了,请县丞放心。”仆役回道。
县衙的公堂上,陈氏阿婆将儿子前往胡田主家,而后失踪不见,最后在山崖底下找到尸首的经过,完完整整的叙述了出来。
“仅仅只是因为陈大山去过胡荣家中,就断定他是被谋害而丢下山崖,这样的凭据,不足为证。”县令看着主簿呈上来的,替陈氏记录的供述说道。
“仅仅只是去过家中,当然不足为凭,”张景初开口道,“所以,学生请求,开棺验尸。”
“你是觉得,仵作的勘验作假?”县令皱眉问道。
“利向得势者,这样的冤假错案,古往今来也不少。”张景初回道,“是否作假,一验便知。”
“验尸!”
“验尸!”
人群一阵骚动,县令阴沉着一张脸,就在他准备同意派人前往墓地开棺验尸时,一名巡逻的衙役匆匆跑回了县衙。
“启禀明府,陈家沟有人偷盗墓地,还…焚毁了陈大山的棺木。”
县令拍桌坐起,“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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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沟——
两个签了死契的家奴偷偷摸摸的来到陈家沟,并进入了埋葬的墓地,开始盗掘坟墓,“这事儿,官府不是已经结案了,人都下葬好些天了,怎么还要挖出来?”
“毁尸灭迹呗,阿郎听说有人要替陈阿婆申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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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审陈大山的案子。”
“在这个地方,还有什么人敢惹阿郎啊?”
“听说是一个举人,考取了咱们潭州的解元,有刺史庇佑呢。”
“怪不得。”
“行了。”一个时辰后,墓地被挖开,棺木从地底逐渐显露出来,他们将带来的灯油全部倒上,“点火吧。”
“不开棺看看吗?”其中一人谨慎的问道。
“一具尸体有什么好看的,不沾这晦气。”说罢便将火折子丢了下去。
棺木被瞬间点燃,就在他们准备撤离时,似乎是烟雾引来了附近的乡民,而下山的路只有一条。
“有贼人盗墓!”
乡民们拿着棍棒,在山中将二人擒获,“老实点。”
“阿兄,大山的棺材被烧了。”
“张解元果然说得没错,”领头的乡民瞪着二人说道,“把他们带到县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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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
衙役的禀报引来了众人的议论。
“我看,分明是做贼心虚吧。”
“这是要毁尸灭迹啊。”
“这个案子,莫不真是谋杀。”
“陈家沟的乡民已经将盗墓的贼人擒获。”紧接着衙役又道。
县城外,陈家沟的乡民正押着两个盗贼往县城赶,但却在进城的路上被人所阻拦。
“周管家,陈大山的尸体已经被烧毁了,请救救我们。”二人看到熟悉的面孔,于是呼喊求救道。
“闭嘴!”然而乡民的人数众多,且态度坚硬,“这二人偷盗坟墓,被我们当场抓获,现在要交给官府处置。”
“偷盗之人,理应受罚。”那管家似乎并不是来赎人的,他眯笑着一双狡诈的眼睛,“主君说了,进去之后,好好思过,念你们侍奉有功,为我胡家的忠仆,你们的亲族,胡家会照看好的。”说罢便挥了挥手,撤走了拦路的家奴们。
二人脸色一僵,本就签了身契在胡家,那管家之意在明显不过。
很快,二人就被乡民送到了公堂上接受审讯,因为尸体已被焚毁,查无对证,所以他们的言论就成为了至关重要的证据。
可在面对县令的审讯时,二人却矢口否认。
“王虎,刘武,你二人为何要焚尸?是受何人指使。”按照流程,县令开口审讯道。
“没人指使,因为与陈大山早先在胡家就有过节,我们一直气不过,得知他摔死了,于是就想让他死了也不安生。”二人编纂着理由糊弄道。
“是吗,”张景初质疑道,“什么样的过节,就连死后也不愿意放过呢?”
由于是编纂,二人一时间答不上来,于是气急败坏道:“你管我们什么过节,反正尸体已经烧了,罪责我们愿意认下,要罚便罚。”
“好一个毁尸灭迹。”张景初低头笑道,“不过,”随着笑容停止,她的嘴角勾起一丝阴邪,“你们确定烧毁的,是陈大山的尸首?”
“什么?”众人面露惊色。
3. 鱼鳞图册案(二)
县衙门口,将胡宅两个家奴送进公堂后,陈家沟的一众乡民们围在一起商讨着,其中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对今天的做法持怀疑的态度问道:“二郎,咱们的田,真能要回来吗?”
“咱们这样做,无疑是得罪胡家,得罪了胡家,后面的日子可不好过。”其他人也担忧的说道,毕竟他们现在还是胡家的佃农。
“张解元说了,只要此案真相大白,我们的田地就能够回来,”领头的男人回道,“姓胡的不给我们活路,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当牛做马吧,在这样的饥荒之年突然涨租,剩下的那点粮,哪儿够养家吃饱饭的,我们这些儿郎可以忍饥受饿,可老人和孩子们不能啊。”
“可那胡田主背后的靠山是官府,仅仅凭借陈大山这个案子,就能推倒胡田主吗?”他们仍然质疑,“就连县令都是偏袒胡田主的。”
“他可是潭州的解元,有刺史做靠山。”男人说道,“原本我也是迟疑的,一个书生能有多大的本事,可是他说今天胡荣会派人来焚毁大山的尸体,竟连时辰都推算准了。”
“可大山的尸体不还是被烧了吗,现在不光是死无对证,就连尸体都没了,只要那两个厮死咬着不认,又能如何。”众人一脸垂头丧气,“咱们辛苦了一年的收成啊。”
“大家不要着急,大山的尸体根本没有入葬。”男人说道,“但为了防止事情泄露,所以张解元让我保密。”
“现在尸体已经送到公堂上了,”男人又道,“张九郎,就信他一回吧,再没有比饿死更坏的结果了。”
当陈大山的尸体,裹着草席被乡民抬上公堂时,堂内的几个官吏都无比惊讶,事情一下繁琐起来了。
两个家奴更是瞠目结舌,因为他们亲眼看到陈大山的尸体入葬,就在刚刚,还亲手放火连同棺木一并烧毁。
而此刻,却说尸体仍在,并被抬到了这公堂之上,“这不可能。”二人质疑道。
县令的脸色变得很是阴沉,但在城中百姓的围观下,他也只得命人揭开草席一见真伪。
因为死亡时间过长,尸体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气味,堂吏捂着鼻子将草席揭开。
一具骨瘦如柴,且遍体鳞伤的男尸,死不瞑目的躺在草垫上,手臂与腿因为折断,弯曲得不能复原。
这一幕,引得堂中众多人身感不适,唯有跪在一旁的老妪见到儿子的尸体,爬上前嚎啕大哭,“儿啊。”
那经丧子之痛撕心裂肺的哭声,也让一众百姓涕泪。
“胡田主在当地遮天蔽日,可曾想过有人在他的眼底偷梁换柱吗?”张景初冷漠的看着堂中的官吏与家奴。
县令抬起头看着张景初,眼神好像在质问着,你有功名在身,前途无限,为何要参与这些是非。
但张景初没有理会县令,面对一具尸体也是面不改色。
“就算有尸体,又能证明什么?”回到公堂上的县丞说道。
“对,就算尸体没有被焚毁,又能说明什么呢,人是我们杀的,罪我们认。”县丞的话好似给了两个家奴提点,于是便道道。
张景初看了一眼县丞,随后不慌不忙的问道家奴,“既然你们说,人是你们杀的,那么,他究竟是如何死亡的?”
二人听着问话,瞬间呆住,并不自觉的望向尸体,试图寻找死亡痕迹。
很显然,陈大山并非死于他们之手,所以死亡的细节在第一时间根本回答不上来,二人回忆着,只记得当时是一个久旱逢甘霖的雨天,他们抬走陈大山时,陈大山身上已是遍体鳞伤,于是回道:“是争执之下,被我们打晕了,再被丢到山下,造成坠亡的假象。”
“所以是被你们用棍棒打死的?”张景初问道。
“对。”二人回道,“死都死了,你还问这些作甚,人是我们杀的…”
“诸位可都听见了。”张景初向众人说道,“疑犯的作案手法。”
“此二人已经认罪,张景初,你到底要做什么?”县令斥问道。
“验尸。”张景初回道,“人言可以作伪,真假难辨,但尸体上的证据不会。”
“学生请来了州府衙门里的仵作。”张景初又道,“真相如何,一验便知。”
“明府…”县丞看着县令。
县令抬起手,冷眼盯着张景初,“让他验。”
一名穿着短衫,裹着幞头的中年男人背着箱子走进了公堂,在向县令行礼过后,开始当堂检查尸体。
通过死亡的状态,瞳孔,以及耳鼻口中之物,和身体上伤痕的呈现与尸斑,仵作将死亡时间进行了推算。
比原先县衙的仵作所推测的时间还要早上两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一份完整的尸检详情便被记录于册中,“死者身上有多处钝器伤口,但这并不是致死的原因,其中右臂股骨,左腿胫骨断裂,头骨碎裂,这些应该都是高空坠落所致。”
“口鼻异样,内有少许浮沫,死状痛苦,生前有挣扎,因此初步推断致死的原因,是溺亡。”面对一具尸体,仵作轻描淡写的描述着死亡过程。
“陈大山的尸体被发现时,正值雨天。”县丞开口说道,“你怎能断定就是溺亡。”
“如果诸位不信任在下的推断,那么可以开膛求证,陈大山的胸口肿胀,肺部之中,应该有积水。”说罢,仵作便拿出了工具,想要当堂验证。
“不必了。”县令开口道,为官多年,处理过不少凶杀案,仵作的话,其中真伪他心里很是清楚,“你是潭州府衙的仵作,我相信使君的用人之能。”
“诸位听见了,经过仵作的验证,陈大山是溺亡,与此二人口述的行凶手段并不吻合。”张景初向众人道,“因此,这二人并非真凶。”
“明府,怎么能够凭借他的三言两语就断定是溺亡呢。”县丞慌张说道。
“陈大山在坠崖之前就已经死亡,是在死亡之后,才被人扔下山崖。”张景初又道,“县丞莫不是想要包庇真凶?”
“还是说,此案,与县丞也有关呢。”
县丞听后,指着张景初呵斥道:“张景初,你不要血口喷人,这里是公堂不是学堂。”
“县丞也知道这里是公堂,如今证据就摆在眼前,县丞却一直为其推脱,究竟是为何?”张景初质问道。
“你!”
“此案当中,如果不是心虚,又为何要差人焚尸灭迹,若此二人为真凶,又为何答不上死者的真正死因,县丞为一县之长的佐官,更不可能包庇两个低贱的家奴,我想,县丞真正要包庇的,应当是指使家奴焚尸的幕后真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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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
张景初的这番话,当即遭到了县丞的否认,而在张景初的言语逼迫之下,他不得不开口极力撇清关系,“这厮背后之人,也不过是个田主,本官为一县之丞,何故包庇这等下贱人毁自己清誉,不过是看不惯你而已。”
对于县丞的矢口否认,张景初笑了笑,“看来县丞也认可了,陈大山是死于胡田主之手。”
“张景初,你!”县丞听后拍桌起身。
“明府,这案子,不审了吗?”张景初看向县令问道。
因为顾及张景初身后的刺史,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县令只得继续审讯,“你二人还不从实招来。”
惊堂木一响,公堂上的刑具被衙役抬上,两个家奴一阵惶恐,“宅院里发生的事,我等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按照管家的吩咐,处理好陈大山的尸体。”
于是县令便派遣衙役前往胡田主家拿人,在捉拿疑犯期间,审讯暂时停止,县令与县丞等一众堂吏也都退到了堂下歇息,只留下一些衙役看守证据。
县衙的后院中,县丞拦下张景初,并警告道:“张景初,你身负功名,又受使君青睐,提携于你,为何要参与这些与你毫无关联的事情,我奉劝你一句,不要多管闲事,这背后的人,是你惹不起的。”
“我曾受乡民之恩,如今不过是想为陈阿婆求一个公道而已。”张景初回道。
“是吗?”县丞一脸阴险,“希望你只是如此。”遂拂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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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宅——
从县衙送出来的消息,比前来拿人的衙役要更早抵达胡家。
胡家的主人胡荣跪坐在榻上,手中拿着茶碗,一脸镇定。
而他的榻前,跪着刚刚拦截乡民的管家周临,而此刻,他早已没了日前的威风,在家主面前,一脸惊恐的叩首求饶,“主君,小人跟了您十年,您不能就这样舍弃小人。”
“只是让你去认罪而已,又不是要让你去死。”胡荣放下茶碗说道。
“这可是杀人的罪。”管家抬头道。
“杀人的罪怎么了?”胡荣阴沉下脸,“他长沙县令敢为了一个田舍郎,得罪于我吗。”
“小人听说使君也知道了此事。”管家又道。
“潭州刺史…”胡荣摸了摸长须,眼里却丝毫没有畏惧,“那又如何。”
“你只管放心吧,狱中的一切,吴璋都会打点好的。”为了让管家安心顶罪,胡荣又道。
“主君…”
“怎么,”见他如此推诿与不情愿,胡荣迅速冷下脸,“你不愿?”
在阴险毒辣的目光下,管家被迫屈服,“小人不敢。”
“你跟了我十年,我自会保你周全。”随后胡荣又给管家下了一颗定心丸,“但你若敢乱嚼舌根,别说是你,就是你的族人,也要受你牵连。”
“小人,明白。”管家无奈,只得叩头认命。
随后宅门外出现了动静,和衙役拿人的通传,胡荣从坐榻上下来,“去吧。”
“你知道的,要怎么做。”他走到窗前,看着院中深秋的衰败之像,语气阴冷。
即使再不情愿,可在强权之下,也只得从命,“喏。”
4. 鱼鳞图册案(三)
捉拿疑犯的衙役刚刚抵达胡宅,管家周临便主动走出,并投案自首,认下一切罪责。
衙役们便将周临带回了县衙审讯。
“疑犯周临,你既称陈大山是死于你手,那么究竟是何原因,让你痛下杀手。”县令拍案问道。
“今年收成不好,但是朝廷的税不但分毫未减,反而还增了一成,所以我们也只得涨田租,胡家的帐一直是我在管,因为涨租,引来了陈大山的不满,他进入宅中大闹,我本想只是教训一下他,但谁知他竟破口大骂,我便将他按进水缸中,本只是警告他一下,谁料…他竟然溺死在了缸中,又逢大雨,于是我差心腹将他秘密丢下山崖,伪造成失足坠亡的假象。”
“一条人命而已,何况只是一个贱民,反正每年饿死的人也不在少数,有谁会过问与在意呢,我原以为可以瞒天过海,谁知道…”周临跪在公堂上,红着仇视的双眼瞪着张景初,“竟会有举人,替一个庶民翻案。”
“人命在你们眼里,如此的轻贱吗?”张景初冷下脸,“对于恶行,没有丝毫敬畏之心。”
“敬畏?”周临笑了笑,“除了强权,还有什么是能让人敬畏的呢,张解元心中的敬畏,难道还会不一样。”
张景初没有回答周临的话,而一旁的县丞则急于定案,开口提醒着县令。
在周临的招供之下,陈大山之案落定,而这一次张景初并没有辩驳。
“来人,将周临先押入狱,交刑部复审。”
就这样,陈大山的案子暂时告一段落,无论是张景初还是乡民,都没有继续追究下去,周临被暂时关押在了县衙的牢狱中,由于是谋杀的命案,需将卷宗交至刑部设于各道治府的属部进行复审裁定。
当案子在县衙拍案后,张景初便将陈阿婆送出了县城,就在回乡的途中,却被一众乡民拦下。
“张九郎,你不是说只要我们听你的吩咐,胡家侵占我们的田地就能还回来吗,现在案子已经了结,可胡家却没有丝毫损失。”乡民们认为受到了欺骗,于是愤怒的讨要公道,“我们的地怎么可能会回来。”
“还我们的地来。”乡民们举着棍棒纷纷抗议。
“诸位乡亲稍安勿躁,胡宅的管家周临分明是在帮家主胡荣顶罪。”张景初安抚着众人。
“你分明知道周临是在替罪,为什么不在公堂上说出来,如今案子已经定下,县衙肯定不会为了一个平民再次翻案。”乡民们却更加恼怒。
“由于此案证据不足,加上县令与县丞都有意袒护,张某势单力薄,即使极力辩证,也无法成功。”张景初解释道。
“我们可是为了你得罪了胡田主,这件事之后,说不定又要涨租。”
“对,现在是饥荒之年,去年大旱,今年好不容易见点雨,却也只有短短几天的时间,明年怕又是一个干旱之年,本就已经涨了三成田租,再涨,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张景初看着头顶的天色,不慌不忙的说道:“诸位请放心吧,大雨将至,你们的田地,也会回来的。”
就在众人准备反驳时,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穿着草鞋飞奔而来。
“阿爷,大伯。”
“胡田主派了人过来,说原本涨的田租,要如数退给咱们退,今后还是按照以前的田租。”
少年的话,让众人惊讶不已,这个结果出乎他们的意料,“那胡田主一向贪得无厌,怎么会退租给我们。”
“是真的,孩儿亲眼看到那些人扛了好多粮食过来,拿着账本,挨家挨户的给呢。”少年便道。
这样的消息,无疑是喜讯,虽不能解决根本的田地问题,但也解了他们眼下的燃眉之急,于是他们便不再为难张景初,而是高兴的搀扶着陈阿婆回了乡。
秋风卷起脚下的落叶与尘土,张景初站在一棵枯树下,面向夕阳,负手而立。
“想通过这样的小恩小惠,来快速平息民怨,压下此事么,倒也不算太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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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宅——
夜晚时分,胡宅的内院书房里,通过窗户透着两个人影。
“这么说来,张景初知道周临是在替罪?”胡荣站在灯盏前,手里还拿着一本竹书。
“是的,小人亲耳听到,陈家沟的乡民将他拦下,讨要说法,这是他给乡民们的解释。”
“他还说,潭州即将降下大雨,乡民们的田地,也都会回来的。”
胡荣听后,抬起了头,他并未因为张景初只是一个才考取了乡试的书生而轻看,“看来,他是一定要和我作对了。”
“小人想不明白,您和这个张解元并不相熟,他甚至都不是本县的人,井水不犯河水,他为何要如此自讨苦吃呢。”
胡荣捋了捋胡须,“这一点,我也没有想明白,难道真是受潭州刺史袁熙的授意吗。”
“可是潭州刺史刚到任没几年,长沙县的事,他怎敢插手。”胡荣眯着眼睛独自嘀咕道。
“罢了。”他抬了抬手,“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都不可能得逞。”
“来人,备马。”胡荣向外唤道,“我要去一趟吴县丞家。”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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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
县城之内虽有夜禁,但并不严厉,只是城门关闭,而城中百姓仍能在各个坊间与街道上走动。
在一家酒肆内,张景初亲自向两名穿着便服的县城衙役倒酒,其中一人为衙门里的堂吏,一人为狱卒,二人乃是堂兄弟。
“哪能让解元老爷给咱们这些粗人倒酒呢。”兄弟二人受宠若惊,起身阻拦。
“只是运气好,中了解元而已,”张景初谦虚道,“二位兄长为了城中百姓奔劳,实是辛苦。”
“张解元才是,不光书读得多,心中还有大义,替乡民出头,申冤吐气,我等佩服。”二人知道以张景初的解元身份,日后去往长安参加省试,乃至殿试,必定能够金榜题名,前途无量,因而也愿意结交,甚至是讨好巴结。
张景初与二人客套寒暄,很快便熟络了起来,并主动付了酒钱。
“张兄弟,今后在本地有什么事,只管与我们说,自家兄弟,不用客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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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景初同样醉酒笑道:“有二位兄长这句话,我定不会与你们客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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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佑十六年,冬,经过一个月后,刑部于江南道属部对案件的审批通过,以故杀罪,判秋后处斩,几日后便下达了羁押令,并派人前往长沙县将犯人送往属部执行最终判决。
“明府,您唤下官吗?”县丞回到衙门当中,却发现厅堂内聚齐了整个县衙的官吏。
“刑部江南西道属部派下来的官员马上抵达本县,你们整理好仪容,随我去迎接。”县令道。
“什么?”县丞惊讶道,他未曾想到刑部派来羁押犯人的官员会提前达到,因为按照以往,即便是公文下达,多数情况都是延后抵达,就连准时都是极少的,更何况是提前,“刑部的人,怎这样快。”
然而出城迎接,见到属部官员时,就连县令也震惊了。
因为来的,并非是羁押犯人的刑部部属官吏。
而是审理地方大案的三司使,从长安而来的,刑部员外郎、大理评事、监察御史。
“地方督察接到举报,此地有官员相互勾结,草菅人命。”
“这不可能,”县令否认道,“本县提交的案件,只是一起寻常的杀人命案,且此案已结,并非悬案,何以劳烦三位法司大驾。”除了不是悬而未决之案,县令还认为这个案子没有涉及到官吏,只不过是命案,所以还不够资格进行三司推事。
“寻常命案?”刑部员外郎走上前,问道,“那么犯人呢。”
“关押在狱中。”县令回道,随后恭敬的将几个朝廷要员请进了衙门中,“三位司使,请。”
“快去把人犯带出来。”随后又差人去狱中将周临带出。
“下官亲自去。”县丞主动请缨道。
一刻钟后,县丞带着人马亲自来到狱中,并且支退狱卒,单独面见了周临。
县丞看着桌案上未动的饭菜,随后挑眉道:“不知怎的,朝廷突然派来了三司使,要重审这个命案。”
周临听到这个话,一脸惊恐,震惊却又不意外,但仍然疑道:“朝廷来的人?”
“你应该清楚朝廷三司使进行的三司推事,只审理地方官员之案。”县丞提醒道,“我等都是为主上办事,三司使在地方的权力再大,也不可能大过主上。”
“你知道该怎么做的,这个案子。”几乎是与胡荣一样的口吻,强权威逼。
周临点了点头,县丞遂命人打开牢门将他押了出去。
然而至公堂上,三司使接下来的问话,却让整个县衙都恐慌了起来。
“你是当地富户的管家主事?”刑部员外郎问道。
“回司使,是。”周临回道。
“地方督察接到百姓的举报,说当地的官员勾结商户,行兼并土地之事,瞒报赋税,奴役百姓。”刑部员外郎又问,“可有此事?”
县令听后惊得瞪大了双眼,他侧头看了一眼县丞,脸色慌张的辩解道:“这样的事,怎么可…”
“是。”周临看着公堂上端坐的三位绿袍司法官,闭眼回道。
5. 鱼鳞图册案(四)
一个时辰前
——县衙·牢狱——
案件得到审批后,很快县衙就收到了上级派发的公文,案子落定,县丞得知消息,如往常一样为了稳住周临,亲自提着食盒来到了狱中。
而周临也还是和之前一样,每天都询问一遍自己何时能够出去,“吴县丞,当初主君答应了我,说会保我周全的。”
县丞亲自将食盒里的饭菜拿出,摆在了案上,“胡荣既然给了你担保,就不会食言,周管家,你要知道,一般罪犯,在狱中可没有这些待遇。”
“可是…”周临仍然担忧。
“你放心吧。”县丞拍了拍周临的肩膀,“县衙里的一切我都打点好了。”
周临这才没有继续问话,县丞于是将他按着坐下,亲自给他倒了一杯酒,“来…”
“吴县丞,明府唤您过去。”一名堂吏来到狱中找到县丞提醒道。
县丞只得将酒放下,“放心吧。”旋即又安抚了周临一句这才起身离开。
县丞离开后,周临看着他的背影想了许久,随后拿起了桌上的酒杯。
“周临。”
一道熟悉的声音,吸引了周临的注意,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狱卒,差点惊讶的大喊了出来。
“你若闹出动静,今夜必死。”
“张景初,”周临皱着眉头道,“我在公堂上见过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还以这样的扮相。”
“自然是,来救你。”张景初回道。
“你,救我?”周临大笑。
张景初从袖中拿出银针,“你若不信,可以一试。”
周临看到银针神色瞬色,在犹豫了一番后,起身接过了银针,并将信将疑的将针插入碗中。
见到银针变色,周临大惊,同时也慌张了起来。
“你在狱中已经呆了快一个月吧。”张景初看着周临的脸色,以及墙砖上的刻痕,似乎对应着入狱的天数,“难道这一个月里,你就没有质疑过吗?”
“如果我没有质疑,就不会接你的银针。”周临说道,但他起疑的,并不只是县丞与胡荣的谋划,还有张景初的到来,“可是吴县丞每日都会送来饭菜,你怎么知道他会在今日投毒呢?”
张景初笑了笑,面对周临的质疑毫不慌张,“你若怀疑银针的真伪,不妨亲自一试。”
虽然有所质疑,但周临很显然不敢冒这个险,“你不解释吗?”
周临的问话,说明他的信任已经逐渐偏向了张景初,“刑部复审的判决今天刚刚送到县衙。”
而这个答案则让周临彻底偏向张景初,他低着眉头,眼神慌张,“胡荣想要杀人灭口,来一个死无对证吗?”
“看来周管家还算有些头脑。”张景初勾嘴笑道,“刑部的判决都已经下来了,你有这个价值吗,能让胡荣与县丞为你冒险,在刑部的眼皮子底下护你周全。”
“准确来说,是你们背后的,”张景初沉下脸色,“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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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东宫——
“昭阳。”
“昭阳见过太子殿下。”东宫殿内,昭阳公主向太子李恒行礼道。
李恒屏退左右,亲切道:“这里没有外人,绾绾不必拘谨。”
“你跟我来。”随后李恒又将昭阳公主带到了东宫养马的厩院,并命厩丞牵出一匹白马,马身洁白如玉,体型修长健硕,“此马名为玉骢,是我在民间偶然发现,我知你喜欢这些,特意为你寻得。”
昭阳公主虽为玉骢所吸引,但也知良驹千金难求,喜欢的同时,她又不免担忧道:“这几年连年干旱,地方正在闹饥荒,阿爷下令无论是宫中还是官员都要缩衣减食,就连给各宫的月俸也都减半,东宫的开支向来不小,詹事府、左右春坊等一众僚属,以及朝中上下都需要打点,阿兄不必这样费心于我。”
“东宫的事,自有詹事府来想法子,再说了,绾绾与阿兄还需要这样客气吗,”李恒笑道,“只要是你喜欢的,无论是什么,阿兄都会为你求得。”
然而即使是心爱之物,昭阳公主的眼里也并没有多少欢喜,但对于兄长的心意,她勉强笑着应下。
从小看着妹妹长大的李恒,自然能够察觉她的郁郁寡欢,“昭阳,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十年,我想你也应该释怀,人死不能复生。”
“兄长也说了,人死不能复生,又叫我,”昭阳公主抚摸着玉骢,眼里透着神伤,闭眼叹道:“如何释怀?”
“殿下。”太子詹事急匆匆上前,“见过公主。”随后走到太子李恒身侧,压低声音道:“刑部尚书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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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州——
刺骨的寒风透过墙砖上的小窗卷入狱中,吹散了周临本就凌乱的头发。
他无比震惊的看着张景初,“你怎么会知道,你究竟是谁?”这一刻,他所有的好奇心都被激起,同时被唤醒的还有恐惧。
“你可知道,潭州刺史的背后,是魏王,魏王想要搬倒太子,又岂能放过你们。”张景初又道。
“姓胡的如此做,不过是弃卒保帅而已,你当真以为他会救你吗。”
“公文下达,朝廷对你的判决裁定,所以你死在了得知自己即将被处决的消息当天,这样他们就可以对外宣称,你是畏罪自杀。”
“你原就是死刑犯,朝廷的那些官员,又怎会为了一个本就要死的人再去大费周章追查呢。”
“既然我已经在原主手中失去了价值,那么转而投靠魏王的我,将所有一切都托盘而出后,也就再次失去了可利用的价值,魏王会大费周章的保我周全吗?”即使面对张景初的步步紧逼,周临也并未受蛊惑而摇了摇头,他的眼里也充满了精明的算计。
张景初笑了笑,“你说的没有错,你的结果,无论如何,都只有死路一条。”
“但是,我来找你,并不是劝说你,”张景初冷下脸,她不再好言相劝,而是突然变得阴狠起来,“这个东西你认识吗?”她从袖口拿出一把银锁。
幼儿百日时所佩戴的平安锁,让周临方寸大乱。
“你把她们怎么了?”周临惊恐的跳了起来,怒瞪着张景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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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放心,你的妻儿依旧好好的,只不过,我不能保证,在你死后,他们是否仍然安全。”张景初阴险道。
“卑鄙!”周临死死的握住牢房的柱子,眼里布满了血丝。
“既然你的原主已经将你舍弃,那么你的妻儿对他们而言也就毫无价值,自然也不会再护着她们。”张景初继续说道。
“你想我做什么?”失去耐心,并感到害怕的周临直接问道。
“说出一切事情的真相,鱼鳞图册的真相,你们私自篡改的鱼鳞图册。”张景初道,“只要你澄清一切,助魏王搬倒太子,你的家人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太子失势,魏王得势,你应该知道。”张景初又提醒道,“当今圣人最宠爱的是魏王。”
“魏王确实受宠,可是太子才是储君,况且太子身后有萧贵妃与昭阳公主,圣人虽不喜爱太子,却独宠贵妃与公主。”周临回道,“你们凭什么认为用一张鱼鳞图册,就能够搬倒太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子的权势与富贵,皆由君王所赐,萧氏门庭再显赫,又岂能越过皇权。”张景初道,“自开国至今,显赫门庭被满门抄斩的,还少吗?”说出这句话时,她的眼里布满了由仇恨引发的阴狠。
“我怎么能够确保,你说的话是真的,又怎么能够证明,你是魏王的人,太子在地方收敛钱财的事,一直是秘密进行,魏王不可能知道。”周临依旧提防着,没有完全相信。
“今日会有朝廷的三司使来到县中。”张景初回道,“我出身寒门,以我一个举人,又怎能使唤得动朝廷要员。”
“我…”
“你别无选择,不是么,”张景初堵住了周临的话,“难道你要为了一个舍弃你的旧主,而连累你的至亲至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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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些,周临睁开眼,“草民要揭发,县丞吴璋勾结当地商人胡荣,欺压百姓,通过强取豪夺,兼并了大量土地,并通过更改丈量,篡改鱼鳞图册,隐匿田地来牟取私利。”
周临的话,让整个公堂瞬间凝固,但下一刻迎来的是县丞吴璋的暴怒,“周临!”
“图册就在掌管粮司与征税的县丞手中,如若不信,诸位使君可以拿图册亲自前往田地进行比对与丈量。”
“哦,对了,以吴县丞的机警,为了以防万一,应该不止有一本图册,不过即使图册造假,那么每年的赋税,朝廷征上去的粮食数目,总无法造假,与实际的田产进行比对,也可得知真相。”周临又道。
“至于陈大山的死,是因为他撞听了我与胡荣正在商讨的,关于秋收隐瞒实际的收成之事。”
“这才是,他真正的死因。”周临说完,便闭上双眼叩首,“请法司,明察。”
“隐匿田地,偷瞒粮税,这可是不小的罪,当今圣人为了应对饥荒,于宫中下令节俭,尔等竟在地方利用职务之便,行如此勾当,知法犯法。”
“这是欺君罔上。”监察御史拍桌怒道,在他们眼里,税收之事显然重过了人命,这也是他们从长安来此的目的。
6. 鱼鳞图册案(五)
朝廷突然派三司使来到地方,而命案的主犯周临,却在审讯时突然供出一个隐藏在背后的大案。
很快,三司便对田主胡荣,县丞吴璋展开了审讯,并对当地的赋税进行了调查,不但从中查出大量隐田,田主胡荣还因强占土地,手中沾染了十余条人命。
县令、县丞,及一众官员皆被羁押受审,由于案件之大,事情很快就惊动了朝廷,乃至传到了朝堂之上,天子眼前。
——长安·大明宫——
“太史局说今年会有雨,前阵子地方的奏报,南方是下了一场不小的雨,地方的反响如何?”紫宸殿内,皇帝单独召见了中书令李良远,为民生疾苦而愁。
“圣人,”李良远将一份奏报呈上,“地方最近确实有异动。”
“什么事?”皇帝打开李良远所呈奏报。
“潭州近期发生了一桩命案,并由此案牵扯出了官商勾结进行土地兼并与隐匿田地,瞒漏赋税。”李良远小心翼翼的看着皇帝的脸色禀道。
中书令的话与简书上所呈消息,令皇帝大怒,“岂有此理!”
“隐田的数额,有如此胆量,恐怕这背后另有其人。”李良远又道。
“究竟是谁?”皇帝皱眉问道。
“臣已命三司使前往当地查案。”李良远道。
“给我查,仔细查,查清楚了!”皇帝沉下脸色道。
“喏。”李良远叉手道。
从紫宸殿退出,经过三大殿的长廊时,李良远见到了正在等候自己的皇太子李恒。
“殿下。”李良远叉手行礼道。
“右相,圣人的反应如何?”李恒问道。
李良远摇头,“殿下应该知道,这是圣人的逆鳞,就算主动告知,也平息不了多少怒火。”
李恒后退了两步,李良远见他如此,于是说道:“不过既然已经提前得知,还未彻底暴露,便有解决之法,臣会平息此事,殿下勿要惊慌。”
“孤不是怕这个,底下那些人孤自有分寸,孤是怕魏王。”李恒看着李良远道。
“潭州远离京城,多年来一直安稳,究竟是什么人,要与孤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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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佑十六年,十二月上旬,寒冬,大雪至江南。
——潭州——
尽管县丞吴璋与胡荣全都招供,并且认罪,但由于数额太大,事件影响之深,一切涉案的官员都将被送往州府,接受进一步的调查,最后再送至长安,公开处决。
而关于当地百姓被强占的田地,以及一些隐田,则由朝廷委派的新任县令在丈量过后,重新进行划分。
消息传出后,陈阿婆的院子里围满了道谢的乡民。
“张解元,之前是我们错怪了你。”
张景初并没有与他们计较,“当初也是因为诸位的信任,才能替大山翻案成功,如今大家拿回了田地,便是最好的结果。”
庆贺一番后,张景初并没有在陈家沟久留,尽管乡民们将原本屯着过年的食物提前拿出来招待与感激,她也仍然推辞离开。
“时辰不早了,我得赶回潭州城,县里田地的事已经解决,但潭州那边,还没有结束,此案,恐怕就连圣人也要触怒,”张景初看了看即将落下的夕阳,“再晚就要天黑了。”
乡民将她的马匹牵出,随后张景初跨上马背,向众人拱手,“诸位,有缘再会。”
然而她在离开后,却并没有立马回到潭州,而是隐瞒行踪,改到了第二日昏时启程。
夕阳斜照,山间的积雪逐渐消融,为了尽快赶回城中,张景初选择了官道之外的近路。
山阴背阳之处,仍被积雪所覆盖,马蹄踩踏上去,留下了一排不深也不浅的脚印。
半个时辰后太阳已完全落山,气温也变得寒冷了起来,张景初裹紧了衣物,蜷缩着手,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回想着那桩案子。
忽然一阵风动,树梢上的积雪滑落,打在了她的肩头,同时也打乱了她的思绪。
逐渐变暗的天色下,她伸出已经冻红的手,准备拂去肩头的雪时,却被林中的异响惊起了警觉。
她顿住双手,略微抬眼,警惕着周围,片刻后,她身后的一排马蹄印,便被新的脚印所覆盖。
“什么人!”为确保安全,张景初已万分小心,但自己的行踪还是被人得知,又或者,想杀她的人,一早就盯上了她。
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张景初警惕着周围,随后握紧缰绳,“驾!”
就在她准备逃亡时,那一路跟随并埋伏的刺客从林中杀出。
利刃刺伤马腿,张景初从马背上跌落,并摔下了山坡,忍着坠马的剧痛,他拽住藤蔓从雪地里爬起,慌不择路的向深山中跑去。
刺客们纷纷下马,穷追不舍,山中道路错综复杂,乱石林立,很快张景初就被逼到了山脚的尽头。
几个腿脚好的刺客跟了过来,并开始缠斗,这些经过训练的杀手,几乎招招致命。
只会一些拳脚的张景初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于是只能借助林中的树木让他们难以施展身手来周旋抵挡。
刀刃挥下,张景初向右躲闪,那锋利的横刀便劈砍在了粗壮的树干上,一时间无法抽离,刺客拔不出刀,于是恼怒之下狠狠将她踹倒。
其余几人便趁她未起身时挥刀落下,她侧身躲过,利刃划破了她的袍服,棉絮飞出。
面对这些致命的杀招,她并不能完全躲开,在围攻之下,刀刃划伤了她的胳膊,并刺进了腿中。
而被适才被她躲过的刺客,成功的将刀从树干上取下,并向张景初的心脏位置狠狠刺去。
张景初已来不及躲闪,于是伸手握住了刀身,刺客加大力道,那刀尖已抵胸口,刺破了衣裳。
“鱼鳞图册和密信在哪儿?”
这句问话,让张景初确认了这些杀手的来路。
“不说,那就先送你上路,再搜图册。”
她的力气明显不如这些杀手,就在利刃将要刺进心口时,旁边的树,因为打斗的劈砍,加上积雪的沉重,忽然断裂倒塌了下来。
树干砸中一人,覆下的积雪阻扰了他们的视线,也打乱了他们的进攻,张景初趁机逃离。
忍着伤口的剧痛,向山下逃去,一名刺客从雪中爬起,闻着鲜血的味道追上了张景初。
在惊慌与剧痛之下,张景初踩中了山中捕兽的陷进而跌倒,滚落到了山脚的小路上。
在冰天雪地当中,差点晕厥过去,就在她意识到自己还处在被追杀的危险中,想要迫使自己清醒爬起时,刺客的刀,已然落在了她的头顶。
月光照映在刀身之上,散发着渗人的寒气,然而仅是瞬间的寒芒略过,比头顶的刀先落下的,竟是那握刀的刺客首级。
一匹白马从云雾中跃出,锋利的刀刃从刺客的颈首处斩过,头颅瞬间落地,那本就沾染了血迹的横刀,再次覆满了鲜血。
滴答,滴答,刀尖滴下的,滚烫的血,落在了张景初的额头上。
她半躺在雪地里,抬头看着这惊悚的一幕,看着人头落地,看着失去首级的刺客倒在了自己的身侧,肢体还在抽搐,看着白马纵身跃过。
但她的眼里却没有丝毫恐惧,只是望着马背上的女子,四目相对。
那一身白色圆领袍服,与漫山的雪相映,在夜色下尤为显眼。
谷中拂来的风吹散了山间的云雾,在微弱的光照下,她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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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清了她的全部身影,半张金色假面遮去了她的大半容颜,身上的肃杀之气,带着清冷脱俗之感。
还不等张景初开口,身后就又传来了一阵声音,马背上的女子于是弯腰俯下身,一把将她拽上了马背,“抓紧。”
张景初坐在她的身后,于是听从她的话伸手攥紧了她腰间的衣裳。
“驾!”
马匹在风中奔跑,浓郁的血腥之下,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香气。
张景初攥得很紧,她看着她,眼中有疑惑,心中也是。
“你受伤了。”随后她注意到了女子身上的伤,以及身上的鲜血,其中腿上的伤口最为明显,
鲜血一直从缺胯袍内不断渗出,这样下去,即便未被刺客追上,也会血流而亡,于是她撕开了自己的衣物,也不再管顾礼节,“都是逃亡之人,活命要紧,娘子勿怪。”遂掀开衣袍,用布条紧紧缠绕住女子腿上的伤口,以此来止住流血。
她的举动,并未受到主人的制止,但由于是两个人的重量,所以马匹的速度降了不少,而身后的追兵也因此追赶上。
强有力的弓弩从身后飞来,女子驾马躲开,箭矢射进了泥地中。
“一会儿你跳下马。”
“什么?”张景初慌道,以为要被抛弃在半路,“那我怎么办,你救人总不能只救一半吧。”
“我是让你趁机跑,他们是奔我而来的。”女子却没有恼怒,只是解释道,但语气有些冰冷。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
张景初的话还没说完,便有几个刺客已经追了上来,“抓紧。”女子握紧手中的横刀,在马上与刺客拼杀了起来。
片刻功夫,追上前的几人便被纷纷打落马下,但连续的打斗也让她体力耗尽,就连手都在颤抖。
然而刺客却没有停止追杀,强有力的弩箭射中了马尾,马匹的速度再次慢下,她应对着追上前的刺客,同时还要护身后之人的安危,便越发的感到吃力,而被她打落下马的刺客,竟撑着最后一口气,握紧手中的利刃将马腿斩断。
二人同时从马背上滚落,女子握紧了手中的刀爬起,将涌上来的几个刺客解决后,又将张景初从地上拽了起来,“走。”
“这么多人。”听着身后的动静,看了一眼周围,她们误打误撞的跑进了张景初熟悉的地界,“跟我来。”
于是她便拉起女子的手,将她带往了林中,里面布满了荆棘。
马匹无法跨越,刺客们只得下马徒步寻找。
越是奔逃,弄出的动静声便越引人注意,于是张景初拉着女子停了下来,躲到了被雪水打湿的荆棘丛中,忍着尖刺划破肌肤的疼痛,二人贴得极近。
“你…”女子刚张开口。
张景初便伸手堵住了她的嘴,被融化的雪水所打湿的手掌紧紧的捂住了她的口鼻,并用另外一只手向她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嘘——
而此刻刺客已经寻到了附近,但由于荆棘太多,他们跟丢了目标,林中的安静,也让他们失去了寻找的方向,林中的异响也成为了干扰,“刚刚听见那边有动静。”
“追。”
直到彻底安静下来,张景初才松开手,“我们身上都有伤,贼人应该会向城池的方向追去,所以向东直走二里路,再向南大概走一里,那里有个废弃的城隍庙,可以暂避风雨,处理伤势,但要翻山,路程有些艰难,不过逃命要紧,娘子可自行离去,不用管我。”
“你…”
话音刚落,还不等女子开口,张景初便晕厥了过去,并倒在了她的身上,只见她的背后正中了一支弩箭,紧张与激动还有心疼,在此刻同时涌上心头。
“笨蛋。”
“你难道不知,我是为你而来。”
7. 鱼鳞图册案(六)
她伸出颤抖的手,紧紧抱住了张景初,这一次,是静下心来感受到的,真实的她。
整整十年,那些因为牵挂与思念的彻夜难眠,每时每刻都在煎熬着。
等到山中彻底安静下来,确认刺客已经走远,并持续等待了半个时辰后,她才按照张景初所给的方向动身。
她将张景初小心翼翼的背起,忍着伤口的痛楚向山下走去。
不到三里的路程,因为要翻山越岭,加上背着人,足足走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达山下。
潭州多山,道路崎岖,蜿蜒错杂,如果没有方向,极易在这深山中迷路。
她背着张景初淌过一条溪流,寒冷的溪水没过了膝盖,如刀割般刺痛着肌肤。
二十余年来,她未曾吃过这样的苦,却仍然选择咬紧牙关,背着她走了下去。
但眼前只有大片农田,附近却没有住户,继续走了半个时辰后,才看到张景初所说的城隍庙。
但庙身已被毁去大半,只能勉强遮挡风雨,她将张景初背进庙中,拂去一些灰尘后,才将她小心的放下,因为背后有箭伤,所以没有让她立即躺下。
她解开腰间的蹀躞带,脱下外袍将其垫在了地上,这才将张景初扶到衣袍上,让她趴着。
随后她又看了一眼破庙四周,台座上的雕像有些已经没有了头颅,有些则瞪着双眼,青面獠牙,她将腐烂的桌子劈开,当做柴火。
又从蹀躞带上悬挂的挎包里找出了火折子,但没有立即生火,而是走出去,观察了一下四周,确定周围没有动静与人影后才在破庙里生起了火堆。
在火的烘烤下,冻僵的身体才逐渐恢复感知,随之而来的也是伤口疼痛的加剧。
但真正令她担忧的,还是张景初背上的箭伤,虽不在心口的位置,但她也知道这样的伤势不能拖延太久。
在火光的照耀下,她盘坐在张景初的身侧,看着她的半张脸。
适才惊险之下相遇的一幕再次涌出她的脑海,云雾缭绕的夜色之下,仅是一次对视,她心中的迫切与期盼便得到了落定。
她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张景初的脸庞时而犹豫的收回,她看着张景初,是一种怎样的情感,从心底生出,想要靠近却又不敢。
那种拥有过后,再彻底失去的滋味,折磨了她整整十年,再次相见带来的不是重逢时的紧紧相拥,而是害怕再次失去的小心翼翼。
愧疚的同时,又夹杂着些许的埋怨,即便她知道自己不该生有埋怨,也没有理由埋怨,可还是控制不住,“你既还活着,为什么不来寻我。”
“即便你不相信皇室,难道连我,你也不相信了吗。”
“你这样的聪慧,不应该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也是,你怎么会懂呢,我的想法…”火光照耀下,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就连当初的承诺,都是我逼着你许下的。”
“就像现在这样,你未能兑现的承诺,我亲自来寻。”
“你说我们是君臣。”
“可在我眼里,我们不止是君臣。”
“你知道吗?”
轻声的埋怨过后,她的声音也越发哽咽,因为心底深处,她对她更多的是心疼,尤其是看到这一身的伤痕,“这十年,你在哪儿,又是怎么过来的。”她迫切想要知道,这十年当中所发生的,关于她的信息,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为什么要改换身份,扮作男子参试,又为什么要卷入这些纷争中来,你究竟想做什么。”
“七娘。”
这些,也都是她心里的疑惑,潭州的案子与太子有关,张景初的做法,引起了上位者的注意,也给自己招来了祸患。
今夜若不是她及时赶到,张景初恐命丧于此,幸而她比杀手快了一步抵达潭州,但同时她也因为张景初而步入险境。
远在河西关中之地的长安,繁华之下暗潮涌动。
这些话,她只敢在张景初昏迷,失去意识时独自道出,而不敢真的当面说出口,就像她不敢以真身相见一样。
十年前的事,拆散了幼年相伴的二人,这场变故,非常人能够接受,站在张景初的角度,她是执刀的凶手。
即使是受奸人所害,可下最终裁决的,是她身为君主的父亲。
“你不知道我…”就在泪水止不住落下时,张景初因为趴在她的圆领袍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而从昏迷中醒来。
半梦半醒中,她似乎看见了她眼角处的泪光,于是强撑着起来,“娘子为何伤心?”
见张景初醒来,她连忙撇过身去,抬手擦拭干净一侧的泪眼,随之脸色也冷了下来,“没什么。”
嘶——伤口处传来的剧痛,让张景初难以忍耐,整个脸色都是苍白无力的。
女子回过身,尽管她想表现出冷漠,但眼里还是止不住的涌出了一丝急切,“这附近没有住户,还能撑住吗?”
张景初点了点头,“暂时死不了。”随后她撑着身体坐起,“适才,多谢娘子搭救。”
“算你命大,我恰巧路过而已。”女子回道。
“那些究竟是什么人,看起来像是死士,寻常…”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女子打断道,“不要多管闲事。”
“是在下唐突了。”张景初于是收起了好奇心。
“左右不过是和你一样的仇家罢了,”女子随后说道,“看你的模样和谈吐,像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是怎么惹上那些人的。”
“我是潭州今年乡试的解元,正往潭州的治城赶,准备赶赴长安参加省试,谁知道这些人半路冒出,许是和长沙县的那桩案子有关。”张景初回道。
“长沙县的案子?”女子追问。
“是关于鱼鳞图册的隐田案,娘子在潭州应该有所听闻。”张景初道,“我原本只是想为乡民申冤,讨回公道,谁知道竟然牵扯出这么多。”她似很是无辜,并不知情一般。
女子侧头看着她,眼里充满了质疑,“你说你是潭州的解元?”
“可你分明是女子。”
张景初听后,惊讶的裹紧了自己的衣物,“在下好心为娘子指路,娘子怎么还偷看…”
“谁偷看了。”女子皱着眉头反驳道,“你身上有伤,难道想死在这里吗,救人不能只救一半,这话不也是你自己说的。”
张景初身上好几个伤口,但都被撒上了止血的药粉,如今最重的,就是背后的箭伤。
在没有绝对安全与干净的环境下,女子不敢贸然动手。
“娘子也是女子,”张景初说道,“却有丝毫不逊儿郎的身手,说明志向高远,应当能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叫什么名字?”女子问道。
“在下,张景初。”张景初举起袖子,认真的回道救命恩人,“字子殊,是潭州人士,家中排行第九,但只剩我一人了,吃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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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长大。”
“那么娘子的芳名?”
女子抬眼,对视着张景初,片刻后回道:“我姓顾。”
听到她的姓,张景初的眼里明显有震惊,而这份震惊,也被女子所察觉,“单名一个念字。”
“上有两位兄长,排行第三,是商贾之家,那些截杀我的,也是因为利益所致罢了。”
“顾念,”张景初念着名字,并盯着顾念看了许久,“顾娘子的左眼…为何以假面示人。”
顾念的脸上戴着半张金色的面具,将整只左眼都遮盖住,只露出了瞳孔。
“貌丑,不敢示人,不可以么?”顾念冷道。
“我不是有意要冒犯娘子…”张景初道,她的气色越来越差,声音也越来越微弱。
“与其好奇这么多,不如想想自己身上的伤,去哪里找医师吧。”顾念又道。
“从这个庙出去,附近最近的两座县城相隔不远,去北边那座吧,一直往北走,大概十里路的样子,潭州多山,若是不熟悉地形,容易被绕晕,县城之间即便隔得不远,也要找寻很久,那些人就算挨个城池搜寻,也没有那么快找到的。”随后张景初从火堆里摸起一根柴火,吃力的在地上比划,“好了,就按这个路线走,不会有错的。”
“方向呢?”顾念刚开口,张景初便再次昏厥了过去,但这次是她主动俯身接住了她。
她拽住张景初的手腕,将她拉进怀中,张景初跪坐在袍服上,而身子却倒在了顾念的怀中。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底涌出想要被认出的奢望,容颜可以更改,但人独有的气息与那份熟悉感,即使分离数年,却仍能在相触的瞬间能被再度唤起。
那是内心深处的牵挂与难以忘怀,即使埋藏在心底,多年以后仍能忆起。
“有念想的,只是我么。”顾念的眼底黯然神伤,但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张景初背后的伤口,已经开始渗出鲜血,逐渐染红了整个后背。
她皱着眉头,看着外面依旧漆黑的天色,此时,冻僵的身体已经暖和了不少,地上的路线虽然没有标注方向,却让她想起了儿时她们在沙盘上的比划。
朱颜易改,但下意识的行为却有着深刻的记忆,所以即使没有标注方向,她也看懂了张景初的指引,无论时光如何流逝,她的行为与习惯依旧,并深刻于她的心底。
她将地上的物品收拾好,并将火堆扑灭,背着张景初走出了破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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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后,晌午
——县城·回春堂——
药堂的后院,一个小药童拿来了一些创伤药,“娘子,先生吩咐我将这个给您,可以敷在伤口上,止血化瘀。”
顾念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很快就回到了房间,“先生,她的伤?”
张景初趴在一张榻上,背上的衣物,沿着箭矢剪开了一个口子。
“箭头没有伤到要害之处,但是这弩箭的威力太大了,加上里面的倒刺,老朽无法保证能够安然无恙的将箭簇取出。”药堂的坐堂医师是个年近花甲的老者,对于这种兵器造成的外伤,很是谨慎小心。
“我来为她取箭,不会让你但这个风险,但你要稳住她后续的伤势。”顾念从蹀躞带上取出了钱袋,并全部交给了他,“这里面是十金,足够买下你这间草堂了,她不能有任何闪失,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8. 鱼鳞图册案(七)
坐堂医师吩咐药童端来了一盆热水,并置于碳炉上,顾念走到榻前,她看着张景初背上的伤,以及那完全刺入肉身的箭簇,迟迟没有下手,她并非犹豫寡断之人,却因为害怕,而迟迟不决。
就在她靠近时,榻上昏迷的人忽然动了动手指,“顾娘子…”张景初睁开了有些迷糊的双眼,窗外的天光有些刺目,昨夜还在逃亡,今日转瞬便又到了一个陌生之地,“我这是在哪儿…”
“在一家药堂,”顾念回道,“正要给你治伤。”
“是你把我背过来的吗。”张景初又问道,但后背的伤口实在太疼,疼得她攥紧了身下的被褥。
顾念于是上前,眼中布满了急切,“别问这些了,处理你的伤势要紧。”
“不过,箭簇刺入得太深,加上里面有倒刺,取箭的话,可能会…有危险。”顾念又道。
张景初听后,吃力的拽住了顾念的手,并道:“你替我取。”她抬起头,眼神似在哀求。
顾念看着张景初,皱眉道:“你要是因此死了怎么办。”
“我这条命,本就是顾娘子所救,”张景初回道,“即使是死在顾娘子手中,我也不后悔。”
“就当是景初的…请求。”张景初又道。
对视片刻后,顾念应下了张景初的请求,随后她又拿出一方手帕,“你咬着它,这种箭簇尤为锋利,会有点疼。”
“但是我会尽快为你取出,减少你的痛楚。”顾念又道。
张景初依旧拽着顾念的手腕,她点了点头,“好。”而后才松开手趴回榻上。
顾念起身,将手洗净,再次回到张景初的身侧,刚刚才清理的伤口周围,如今又渗出了不少鲜血,她自知不可再耽搁。
冷静下来后,顾念的眼神不再犹豫,她长吸了一口气,仅是出手的瞬间,那锋利的三簇箭便脱离血肉而出。
原本的旧伤口,因为箭簇上的倒刺,而添了新的外伤,那箭头上还带着些许皮肉被一同挖出。
背后传来的剧痛,让原本昏沉无力的张景初突然清醒了过来,并下意识的攥住了身侧可以抓取的东西,面部也发生了扭曲,额头与鼻间都布满了汗珠。
她抓取的是顾念的衣角,顾念在取箭后,便连忙俯身将她扶进怀中安抚。
“怎么样?”她握着她的手,紧张的问道。
张景初枕在她的腿上,攥紧的双手不曾松开,她喘了一口气,随后笑道:“死不了。”但说完后便晕厥了过去。
随着利器脱出,伤口处便开始涌出大量鲜血,一旁的坐堂医不敢耽误,于是迅速为其处理伤口,止住流血与缝合。
半个时辰后,坐堂医松了一口气,并洗净双手,命药童将屋子收拾干净,“好了,接下来,只需要静养,待伤口愈合。”显然,张景初的运气不错,取箭后那可能遇到的糟糕情况并未出现,伤口的流血也止住了。
“有劳了。”顾念答谢道。
“二位安心静养就是,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这几日老朽会命药童每日煎好汤药,按时送来。”坐堂医眯着老眼说道,毕竟收下了顾念所给的十金,自然要恭敬侍奉。
“劳烦再打些热水来,还有,请帮我买两身男子穿的干净衣裳。”顾念又道。
“好。”
很快,药童便打来了干净的热水,同时送来了两件上好的男子圆领袍服。
“娘子,衣裳给您放这儿了。”小药童放下衣服,便识趣的从房间里退出,并将门带上。
顾念有些不放心,所以起身将房门上了锁,并检查了旁边的窗户,这才回到张景初的身侧,替她逐一脱去身上沾染了血迹与污渍的衣袍。
褪去上衣后,张景初的身上有着不少淤青,还有一路逃亡被荆棘树杈划破的口子,整个身板也都极其瘦弱。
昨夜的对话,或许只有一半是真,顾念也清楚,张景初向来谨慎,必不会对着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女子全盘托出自己。
没有了家族的庇佑,一个孩童,逃到这千里之外,独自一人生活,这些年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她小心翼翼的擦拭着张景初身上的血迹,尽量避免触碰到那些伤口而增加她的痛楚。
她从未有这样去侍奉过一个人,本该笨拙,可发自心底的怜惜,促使她自然的发生了这一切。
除了愧疚,这份小心翼翼,还有一份失而复得的存在,不管她们有没有相认,但是她们已经相见,已经重逢,这就是事实。
清理完身体后,按照医生的嘱咐,顾念替张景初包扎好伤口,并换上了新的衣袍。
一直至第二天黄昏,张景初才从昏迷中苏醒,她醒来时,发现顾念趴在她的榻前睡着了。
她没有吱声,只是扶着额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随后她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物被全部更换成了新的。
她摸了摸口袋,新的衣袍中什么也没有,于是她便在屋中四处打量,随后才看到了被堆在案上的,自己的旧衣裳,于是她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同时怕吵醒顾念,蹑手蹑脚的下了榻。
就连鞋都顾不上穿,便光着脚走到了自己的衣物前,弯腰找寻。
但俯身时,因为牵动了伤口,引发了疼痛,没能忍住的咬下了牙关,“嘶——”
忍痛的声音惊醒了榻上的顾念,因为连续好几天没有睡觉,所以才趴在张景初的身侧睡着了。
“你在做什么?”顾念抬起头,睡眼惺忪的看着张景初,好像在鬼鬼祟祟的找着什么。
“你醒了,”张景初先是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我在找我的东西。”
“什么东西?”顾念看着她连鞋都没有穿,在这样寒冷的冬日。
“你有看见吗,我放在口袋中的物事,”张景初没有回答,只是问道,“衣裳可是娘子与我更换的?”
顾念点头,又摇了摇头,“衣服是我换的,但并没有发现什么。”她回答。
张景初挑了挑眉头,“那兴许是逃命的时候掉了。”
“什么东西,很重要吗?”顾念再一次问道。
张景初回过头,盯着顾念看了许久,没有回答她的问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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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怀疑是我?”张景初的眼神引来了顾念的不快,于是迅速冷下脸。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张景初遂慌张的连忙解释道,“重要,也不重要,”她回到榻上,“与案子有关,这也是他们追杀我的原因。”
“现在已至暮冬,潭州距离长安,千里之遥,你既然是解元,为何要把心思与精力放在这样的案子上,就不怕耽误了赶考的时间吗。”顾念不解道。
“我这次回潭州,正是要去赴京赶考呢。”张景初说道。
咚咚!——
屋外响起了敲门的声音,“娘子,汤药好了。”
“我去收拾一下。”顾念起身,“你的这些还要吗?”
张景初摇了摇头,顾念便将一些杂物收拾干净,随后出了门。
但紧随着进来的是药童,小药童端着刚刚熬好的汤药,放在了张景初的榻前,“先生嘱咐的汤药,还有这些伤药,需要每日一换。”
“好。”
顾念出去后,在药堂的后厨拿了一些点心,但回来时,却在门口踌躇了许久。
隔着房门,她的眼里多了几分犹豫与寒心。
-----------------------------------
一天前
就在顾念脱去张景初的旧衣袍时,几封染血的信件从口袋中滑出。
拾起后,发现是一本关于田地丈量的数据图册,以及一些书信。
怀着好奇,顾念打开了信件,但随之也皱紧了眉头。
这是长沙县丞吴璋与长安来往的书信,其内容是,事情泄露,命其招供谢罪,不要声张,虽不是出自太子亲笔,但也是来自于东宫下面的属官,她猜出来了大概与詹事府有关,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张景初的身上。
而张景初之所以遭到追杀,不仅仅是遭到了太子李恒的记恨,同时也是因为他拿到了东宫为幕后主使的证据。
但既然藏了这些证据,并且带往潭州,而鱼鳞图册之案,最初就是由她挑起,那么说明,张景初的目的是东宫,一个刚刚中了举人的书生,顾念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针对太子,当年的案子,与东宫并无牵扯。
但不管怎么样,事情都已经发生了,随着这些事件浮出水面,顾念的眉头越陷越深,心中的隐忧也越来越重,因为张景初的所行,都将触怒上位者,而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对于张景初想做的事,顾念心中有了不好的推测,这使得她十分的挣扎。
她看着陷入昏迷的张景初,她来到潭州的目的,只是为了她,一个是自己找寻了十年,满心牵挂之人,一个则是一直对自己爱护有加的兄长。
她的心中充满了煎熬,但在思虑之下,还是选择了将图册与信件收起。
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没有触及根本,那么潭州这桩案子,仍然可解。
这是她私心,无论是对张景初,还是身为太子的长兄。
若张景初最后的选择仍然是仕途,那么她并不希望她与太子的关系彻底闹僵,从而走到她的对立面。
9. 鱼鳞图册案(八)
停顿了片刻后,顾念推门入内,张景初半躺在榻上,脸上的气血虽然没有完全恢复,但比昨天要好了不少。
“饿了吧。”顾念拿来了点心,“药堂的厨房炖了些汤,还有一些果脯。”
张景初看着顾念,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适才很抱歉,我不该起疑,这几日多亏了顾娘子,要不是顾娘子,我早已命丧黄泉。”
“想来你丢的东西对你很重要,毕竟你的身侧一直是我,所以你醒来后有疑心也很正常。”顾念回道。
“娘子通情达理,景初很是惭愧。”张景初羞愧的说道。
“好好养伤吧,等你好些了,我也该离去了。”顾念说道。
张景初看着顾念欲言又止,她想说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顾念好似看出了她的别扭,“你想说什么?”于是问道。
“娘子要去往何处?”张景初问道。
“我去往何处,应该与你无关吧。”顾念却冷道。
“我只是想知道,日后好报恩于娘子。”张景初连忙解释。
“我不需要。”顾念却回绝了张景初,“我是商贾之女,而你将来要踏入仕途,注定再无交集。”
“而且,我只是不忍你惨死于荒野,这才顺路出手相助。”顾念又道。
张景初眼里一阵失落,“我知道了。”
“那些刺客应该不会那么轻易就善罢甘休,所以我会等你好了之后再走,你也不必担心。”顾念见她如此,便又道,“而且即便我不走,你也要赴京赶考。”
“我的伤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如果娘子有要紧的事,可以不用管我的。”张景初回道。
但这番话却引来了顾念的不悦,“我这个人有个奇怪之处,便是不喜他人染指我的东西,你的命是我救的,所以你不能再落到他们的手中,我向来不做徒劳之事。”
“我会确保你回到潭州。”顾念冷冷道,以命令的口吻,好似将张景初当成了她的所有物,不容任何人染指。
“这里远离潭州,应该安全…”
“有没有看到一男一女,一个白衣,一个褐袍。”
“没有啊,我们这里是药铺,只有病人。”
张景初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外就传来了动静声,一群腰间佩着兵刃的人闯进了药堂,正挨个搜寻。
面对药铺主人与药童的阻扰,丝毫不放在眼里,“闪开。”
“这里面没有人。”药童高声说道,但却被男人无视,面对阻拦也是一把推开。
磅!——紧闭的房门被用力踹开。
男人握紧了腰间的横刀,踏入屋内,屋中有居住的痕迹。
药童从地上爬起,跟着进了房间,“这是我住的地方。”随后她还将桌上的点心拿起,藏进了怀里,生怕被抢夺了去。
男人对于桌上的点心并不在意,只是在房间内扫视,搜寻着。
黄昏时分,金色的光束透过窗户照进屋内,打在了墙角的柜子上。
黑色的皮靴在屋内缓慢踱步,随后走到了柜子前站定,透过镂空的部分,能看到里面垂挂的衣物,但又因为光照的原因,所以发生了重影,有些模糊不清。
就在刚刚,因为刺客来得太突然,她们来不及出逃,所以顾念便拉着她躲进了柜子里,且下手有些重,不由分说就直接将她按进了柜子里,紧接着也跟着躲藏了进来,刺客踹门而入后又将她逼到柜门的一侧,二人面对面的贴在了一起,随着顾念整个人的重量都靠了上来,张景初背后的伤也被彻底牵动。
她皱紧眉头,疼得差点喊出口,顾念旋即抬手,死死堵住了她的嘴。
张景初只得忍着伤口的疼痛,不敢发出声响,在紧张的气氛下,更加不敢随意动弹,因为追杀的人就在屋外,尽管有衣物做遮挡,但柜门雕花的部分能够看到里面的情形,所以她们尽量往边上躲藏。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二人也越贴越紧,顾念靠在张景初的身上,一手捂着她的嘴,头,错位靠在她的肩膀上,从发间露出的耳朵触碰在了一起,相触的瞬间,张景初的心开始剧烈跳动,然而顾念的余光与听觉都集中在了柜门外,手中紧紧握着横刀,准备在门开的一瞬间出招。
刺客站在门外,通过柜门的缝隙,只看到了一些衣物,就在他伸手准备开门时,却听见窗外传来了争执的声音。
“你们到底要找什么?”药童不满他们翻箱倒柜的搜寻,于是跑到院中责问道,“再这样,我就要报官了。”
刺客于是收回手,离开了房间,“怎么样,有发现吗?”
“都找过了,没有发现情况。”几个人汇合在一起摇头道。
“好几座城池都找了,连个影子都没有看到。”
“到底会躲到哪里去呢。”
“会不会根本就不在县城之中。”
“这个鬼地方,到处都是山,想要找人,谈何容易。”
“继续搜,不管如何,就算是大海捞针也一定要将人找到。”
“喏!”
片刻之后,院中逐渐安静了下来,但躲藏在柜子里的二人并没有就此放松警惕而一直维持着之前的紧密动作。
随着日落西山,金色的光芒从雕花处斜进衣柜的角度发生了偏移,并逐渐向二人挪去。
斑驳的光影模糊了眼前的视线,紧紧贴在一起的两个人,不再有距离的接触,让彼此的气息交缠在了一起,就连心脏的跳动都能真切的感受到。
也因为这样的距离,加快了心跳,也加重了呼吸。
柜子里的空间狭小,难以避免耳鬓厮磨的亲密。
顾念抬着头,对视着张景初的双眼,眼睛好像透着万般无辜,让她生怜。
她渐渐松开手,那落在她手背上的光,映在了张景初的脸上。
她看着眼前这张干净的脸,这一次的动心,却参杂了情欲。
她不再满足于只是将她找回,心底的欲望促使她萌生了更多的想法。
在没有发话前,张景初丝毫不敢动弹,她看着顾念,看着金色面具之下的眼睛,并发现她的眼神,好像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是在看她时所产生的。
她在她的眼里,看到了自己,一种复杂的思绪从张景初的心底涌出。
这是隐藏在她表象之下截然不同的内心,充满了挣扎与犹豫。
二人对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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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身体挨着身体,越发的滚烫,许是因为伤口的原因,张景初的耳朵有些泛红,忍耐了许久后,开口道:“他们走了。”
张景初的话,打破了僵持与紧张的气氛,也让顾念回过神来,并迅速从她身上抽离,推门而出。
直到这一刻,张景初才敢放松下来,身后传来的剧痛,让她扭曲着表情,紧闭双眼,片刻后她才跟着一同从柜子里出来。
“我们得离开这儿,”顾念出来后,看到案上残留的血迹,心中涌出一阵不安,“他们一定会折返。”
张景初才刚刚从柜子里爬出,还没来得及站直腰身,就被顾念一把拽了起来,“什么?”
但没有容她多问,顾念便带着她翻墙准备从巷子里出逃,就连后门都没有走。
就在她跳上院墙的时候,药堂附近果然响起了更大的动静声,那离开的几个刺客带来了更多的人马。
“我怎么上去?”张景初看着轻松跃上围墙的顾念,又难为情又着急的说道。
“上来。”顾念向张景初伸出了手,随后将她拽了上来,并带着她一同跳下。
高空跳下,张景初只觉得一阵腿软与晕眩,“顾娘子…我…”
但是顾念却没有给她缓冲的时间,拉着她向巷子深处跑去。
“她们跳墙逃走了,追!”
于是便在这座四周都是山的县城中展开了追逃。
“他们不是走了吗。”张景初被生拉硬拽了一路,气喘吁吁的说道。
“刚刚他分明是想要打开柜子,却没有打开,我早该料到的。”顾念皱眉道,并瞪了一眼张景初,好像心中在埋怨她,那样的距离,扰乱了她的思绪与判断,才让她们再次陷入险境。
“就凭刚刚那几个人,即使是发现了我,也带不走我。”顾念的语气里,对自己的身手充满了自信,“现在他们的人多了几倍,比之前棘手了。”
“那现在怎么办。”弄清翻墙逃跑的原因后,张景初惊慌道。
“逃啊,还能怎么办。”顾念道。
就在她们要逃出巷子时,却被一队人马堵在了巷口,于是顾念拉着她折返,穿梭在几条相连的胡同里。
然而兵分几路的刺客,很快就将她们的退路也切断了。
前有追兵,后有堵截,顾念于是将张景初拉到身后,拔出了腰间的横刀,“躲一边去,别靠过来,也不要离太远,不要跑到我的视线之外。”
“哦,好。”张景初于是听话的退到了一边观战,“你小心。”
“杀了她们!”在一声令下后,胡同里展开了激烈的巷战。
但即使是面对着三五个人的围攻,顾念也没有落下风。
身后追上来的一队人马,他们的目标明显都是顾念,但是看着地上堆积的尸首,难免恐慌,对顾念的身手有了更多的顾及。
不敢贸然上前,但又害怕顾念因此逃走的刺客,将目标转向了她的软肋,“她好像很在乎那个书生。”
“不,我跟她没有关系!”张景初看出来了他们的目标不是自己,于是极力解释,想要撇清关系,“我只是她顺路救的陌生人。”
“你们不要浪费…”
10. 鱼鳞图册案(九)
但刺客根本就不听张景初的解释,并将目标转向了她,拔刀相向,“少废话!”
张景初无奈,只得在巷子里惊慌逃窜,眼见刺客追上前,她便抄起一根堆积在墙边的竹竿,胡乱挥舞着,“不要过来。”
虽然毫无章法,但也绊倒了几人,领头的刺客见状,冷下脸色提刀将她手中的竹竿一截一截砍断。
张景初惊慌失措的松了手,并将身侧堆积的竹竿推倒,向另一条巷子撒腿逃去。
然而她却逃到了一个死胡同里,想要爬墙,但是院墙实在太高,她便是够都够不着。
“跑,继续跑,这下,看你往哪里跑。”刺客握着刀一步步逼近。
“我真的和她没有关系,我都不认识她,你们就算捉住了我,也没有任何用。”张景初继续解释。
但刺客却不信相信,“闭嘴!”
张景初无奈,于是只得抬头大喊:“顾娘子!”
不远处传来的呼救声,使得顾念在心急之下,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出招也越来越狠,迅速的处理了眼前阻挠的刺客。
追杀张景初的刺客,被她的大喊大叫弄得烦了,于是将她踹倒,但并未取她的性命,只是趁她爬起来的时候,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力气很大,疼得张景初直叫唤。
“先拿了你这个小子,再去让她乖乖束手就擒。”然而他的话刚刚说完,握着张景初的手臂便与身体瞬间分离。
横刀砍下,伤口溅出的鲜血,撒到了张景初的脸上。
失去胳膊的人,因为疼痛而扑倒在地,痛苦的蜷缩着。
“拿谁?”顾念握着沾满了鲜血的横刀,眼神凌厉,充满了肃杀之气。
这一幕,吓得剩余几人,纷纷恐慌的向后撤退。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那断了手臂的刺客,满头大汗的愤怒道,“都不想活了吗。”
在恐吓之下,他们这才挥刀上前,顾念伸手将张景初一把拽起,“抱紧我。”
“啊?”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张景初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顾念拽着跃上了院墙。
惊吓的同时,又感到十分惊讶,“娘子这样的身手,如果没有在下的拖累,应该早就逃了吧。”
“你给我闭嘴!”顾念呵斥道,语气冰冷,“陌生人。”
张景初的脑中一片空白,而后连忙解释道:“我那是障眼法,以免拖累你。”
“我说出口的话,我不喜欢再说第二遍。”顾念冷冷道,也不知是因为什么,让她的态度转瞬直下。
不过语气虽然冷,但却并没有抛下张景初独自逃走。
她拽着她再次翻墙跑进了街道,从巷子里追出的刺客,发现了她们的踪影再次跟上。
一行人马便又在县城的街道开始了追逐,这次顾念拽着她来到了人员密集的闹市。
各地的刺客接到讯息,从四面八方赶来,整座县城突然变得混乱,惊动了当地的县令与官兵。
好几波人马在闹市中打了起来,地上变得一片狼藉。
“追上去,别让她们逃了!”
面对各路追杀的人马,顾念拉着张景初躲进了一间染布坊中。
“商贾做生意,能引起这么大的仇恨吗,这得多少人啊。”张景初越发的起疑心,“从那天晚上到现在,这陆陆续续有上百人了吧。”
“顾…”
顾念将她推进挂满染布的墙角,并用握刀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高挂在竹竿上的染布,轻盈的随风飘动着,看到追入内的脚步,张景初不敢再吱声与发出任何动静。
随着一阵风吹过,红色的布匹从她们的头顶滑落,将她们整个人盖住,同时也隔绝了她们与外界的视线。
张景初一动也不敢动的看着正在警惕四周的顾念,随着顾念的回首对视,她咽了咽口水。
红色绸布内的气氛有些奇怪,让她的心脏止不住的狂跳,明明是在这种紧张的凶险之下,却又格外的刺激。
许是几日的相处,让她对顾氏的身手深信不疑。
布匹落下,引起了追进布防的刺客注意,他拿着横刀,看着异样的角落,小心翼翼的靠近。
看着越来越近的黑影,顾念逐渐握紧了腰间的刀。
就在刺客伸手将利刃刺进布匹时,顾念提前从中破开,并将布蒙到了他的头上。
“跑!”
张景初听到命令,就在撒腿时,却被脚下的布匹所缠绕,绊倒在地。
顾念只得回头用刀,从她脚下一刀斩断,“你怎么笨手笨脚的。”
动静声引来了其他的刺客的注意,顾念便与他们在染布坊内交起了手。
布防的主人害怕的躲在一旁,心疼的哭喊着,却又不敢上前。
几番交手下来,好几个刺客都被丢进了染缸中淹没,蓝色的池水染上了鲜血,布防主人看到后一阵心疼,“哎哟,我的染缸。”那青红布匹上也洒满了血渍,“我的布啊。”
但打斗仍未停止,且因为动静声,引来的人也越来越多。
“这女人,到底什么来头。”后面赶来的刺客,看着染布坊内的一片狼藉,惊愕道。
“大唐军功第一人,卫国公萧靖的外孙,听说萧贵妃也曾上过战场,当年大乱时,曾助圣人平定叛乱。”
“再厉害也有体力耗尽之时,咱们这么多人怕什么。”
“她好像很在乎她身旁那个小子。”
于是在刺客们对视的眼神传递下,一致将目标转向了丝毫不会拳脚的张景初。
“又来!”张景初惊慌道,但这次她学聪明了,没敢离顾念太远。
刺客们拾起地上的绸布将张景初绊倒,随后缠绕着想将她拉过去。
顾念一脚踩住绸缎,旋即挥刀,将之砍成两断,并伸手抓住绸缎一侧,将张景初拉了起来。
就在她用力想将张景初拽到身侧时,几个围上来的刺客将她的动作打断,并同样斩断了她手中的绸缎。
被挣来抢去的张景初,只觉得头晕目眩,连站都无法站稳。
好不容易挣脱两方争夺的束缚,张景初刚刚站稳脚跟,就被人绑了起来,只见双脚突然离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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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
刺客们将她绑到空中,用绸缎吊了起来,并以此来威胁顾念。
“你若还不住手,便将这厮丢进染缸中淹了。”
一句威胁,让顾念分了心,也因此被刺客的利刃刺中。
但这样的威胁,却激起了她的怒火,而非害怕。
这是上位者最讨厌的手段,顾念踢起地上掉落的横刀。
横刀如箭矢一般,刺进了拽住绸缎的刺客心口,迫使他提前松开。
没有了拖拽的张景初,便要往身下的染缸坠落。
顾念纵身一跃,伸手环住张景初的腰身,将她从半空中接下。
张景初在她怀中,心脏忽然剧烈跳动,“顾娘子…”
还没来得及说完,顾念就将她一把推开,同时手中的横刀也划开了刺上前的刺客脖颈。
她握着刀,刀上滴着鲜血,似以上位者居高临下的强势,“这世间,还没有人可以威胁到吾。”
刺客们后撤了几步,“她受了伤,坚持不了多久的。”
“娘子,郎君,可以从这里离开。”就在离她们不远处,一个小丫头趴在一扇小门后面轻声提醒道。
顾念遂拽住张景初的手腕,带着她逃离了染坊,忽然耳畔传来一声巨响,透过天井,那是一道升空的焰火。
身后的刺客穷追不舍,顾念便将张景初藏进了柴房,“躲好,不要出来,不要碍我的手脚,我去引开他们。”
张景初看着顾念的背影,“你究竟是什么人?”她对顾念的身份越来越疑心。
“这很重要么?”顾念顿步,反问道。
“不重要,但对我很重要。”张景初回道。
顾念回过头,对视着张景初,“我们只是萍水相逢,躲过这一劫,便再也不会相见,所以你没有必要知道。”
说罢,顾念便离开了柴房,徒留张景初一人在原地发愣。
这句话,似刺痛了张景初的心,只不过是短暂的相处了几天,她却产生了难以割舍的情丝,再听到这些话时,心底莫名的悲伤了起来,就好像被人强行斩断,而她只能选择接受。
顾念再回到染坊时,坊间的景象却变得更加惨烈了,在她离去的片刻,这里发生了更严重的打斗。
“公主。”一裹着幞头,穿褐色圆领缺胯袍,脸上干净得没有一丝胡须的年轻男子走上前,“臣等救驾来迟。”与之一起的还有另外一个身材魁梧,且精明干练的中年男人。
“清理完了吗?”顾念问道。
“回公主,眼前这些明处的贼子已经清理完了,共计七十三人,这次他们怕是派了上百人前来。”男人回道。
“还真是大手笔,为了杀我,一路追到潭州,还动用了这么多人。”顾念半眯着双眼。
“公主受惊了。”男人自责道,“臣接到消息,一刻也不敢停,却还是来晚了,让公主身处险境,还请公主降罪。”
“罢了,是我自己执意要来的。”顾念挥了挥手,“处理干净就行,接下来,没有我的指令,你们不需要再露面。”
“喏。”
11. 鱼鳞图册案(十)
半个时辰后,顾念回到了染布坊的柴房,而张景初也听话的一直等在柴房中没有离开。
“你怎么没有走?”顾念推开门,找到躲藏在角落里的人问道。
张景初蹲在柴垛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脸色苍白,额头上还有汗珠冒出,“不是你让我躲在这里不要出去的吗?”
顾念看着她,又道:“难道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吗。”
“那不然呢,”张景初回道,“你说了,要送我回潭州城的。”她好似在贪恋什么,“我拳脚功夫不好,难免路上又遇到埋伏,你都带着我走到这儿了,我要是死在路上,那你岂不是白忙活了一场。”
“想让我护送就直说。”顾念拆穿道,“用什么我说过的理由。”
张景初本想回话,但是身体一直在颤抖,还未开口便晕在了柴堆里。
“张景初。”顾念走上前,才发现她的背后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昨日刚缝合的伤口,因为今日的逃亡再次崩开,旧伤之上再添新伤。
她将张景初拦腰抱起,直奔原先那家药堂,“老先生。”
而这一路都几乎畅通无阻,官兵的到来,让街道恢复了宁静。
暗中跟随的一些护卫,坐在茶肆的客桌上,看着从旁经过的一幕。
“赵长史,这人是谁啊?”裹着幞头,身穿褐色短袍的小厮差点撒了手中的茶盏。
“不知道。”对坐的中年男人,一边喝着茶,但是目光却一直在这条街道上,注视着她们。
“还从未见过公主对人如此。”小厮惊讶道,“长安的百姓都说咱们公主不好男色…”
“瞎说什么。”男人伸手敲上他的脑袋,“主子的事,岂是你能议论的。”
“脑袋不要了吗?”他恐吓道。
小厮吓得脸色发青,“小人知罪。”
长史继续喝着茶,心中也充满了疑惑,并开始了猜测,“公主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地方,难道只是为了这个人?”
“东宫詹事府那边,也派了人马到潭州。”他摩挲着茶盏,“还有一批人马,今天处理的,应该是魏王的人,敢在大唐对公主下手的,除了魏王,再没有别人了。”
“长史既然知道是魏王,为什么不留活口,带回去逼供,上奏圣人呢。”小厮不解,“谋害国朝公主,这可是大罪。”
“魏王圣眷正隆,说得好听,是父亲宠爱儿子,但实则,不过是用来牵制东宫罢了。”长史道,“君王寡爱,天家的父子之情,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父子之情若是假,那么圣人对公主的疼爱呢?”小厮又问道。
“圣人对公主的疼爱,相较皇子,自是多了几分真,但也不及皇权。”长史继续说道。
“那咱们就什么也不做吗?”小厮有些不服气道,“我瞧着,公主还受伤了。”
长史思索了片刻,手中的茶已喝了大半,“皇权争斗,哪有那么简单。”
“小人还是想不明白,公主为什么要来潭州,而且是突然之间。”那小厮又问道。
长史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我也不知道。”
“这人谁啊!”随后他重重放下茶盏,那剩半的茶水也被抖漏了出来,并且起身就要冲上前,“害得公主身陷囹圄,受伤如此,我怎么回去和贵妃娘子交差。”
以为又要挨训的小厮,突然惊住,随后理智的拉住了长史的衣袍,“赵长史,千万不要冲动啊,等下咱们又要挨公主的训斥了。”
昭阳公主府长史赵朔将小厮的手扒拉开,重新坐回座上,气鼓鼓的说道:“我自公主开府,便入宅侍奉,还从未见过有谁能让公主如此,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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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堂——
药堂内,医师为张景初重新处理了伤口,这一次,也依然没有过多的询问,包括那些刺客在药堂里的翻寻。
“要紧吗?她的脸色比之前要更差了。”顾念看着脸色惨白的张景初,不安的问道。
医师洗干净手,“保住了性命,但是这几天连续失血,一时半儿难以补回,她本就体弱,只怕日后更加。”
“只能靠娘子耐心,让她静心温养个几年,勿要再生变故。”
“我知道了。”顾念回道。
待伤势稳固一些后,顾念命赵朔寻来了一架马车,并将张景初抱进了车内。
赵朔想要为顾念亲自驾车,却遭到了拒绝,并指了他身侧不起眼的小厮,“你来驾车。”
小厮受宠若惊,但心里极为不情愿,“赵长史。”
赵朔将马鞭塞到了小厮手中,“专心些,别出什么岔子。”
小厮一脸苦相,“喏。”
“回潭州,还有,”顾念侧头看了一眼小厮,眼神阴冷,“路上不许出现颠簸。”
“喏。”
顾念跪坐在马车内,守在张景初的身侧,替她将散下的长发拨至耳畔。
就在她收回手时,突然被张景初一把握住,“娘。”
而后便听到她的嘴里不停的在呼唤着什么,“娘。”额头上也开始冒出汗珠,片刻后,两滴泪水从她的眼角流下。
顾念挑起眉头,于是紧紧握着张景初的手,想要安抚她此刻因为梦境所产生的心魔。
她伸手替张景初盖好被褥,跪坐在她的身侧,隔着被子轻轻拍打着,同时口中唱起了歌谣,李太白的长干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听着轻柔的歌声,张景初的不安逐渐被抚平,顾念于是拿出手帕,轻轻擦拭着她眼角的泪水和额头上的汗珠。
通过张景初因为梦境的表现,也让她进一步得知,那件往事对她的影响。
顾氏一案,究竟是否为冤案,至今未可知,因为族灭,朝廷也没有再追究下去,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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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也无人为其翻案。
可身为国公府的嫡女,却死里逃生,如今以另一人的身份,即将回到长安,踏入仕途。
就在她思考时,张景初慢慢睁开了双眼,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仍然是顾念。
她的眼睛在看自己,但是心中似乎在想其他事,“顾娘子。”张景初唤道。
顾念回过神来,“你醒了。”
“啊。”张景初只觉得自己的伤口比之前更加疼了,她咬着牙,闭眼忍受着痛楚。
“疼吗?”顾念仍然握着她的手,反应过来后,连忙松开。
张景初看着她的举动,忍着心中的笑,同时对她的关怀也记于心中。
“我刚刚好像听见了,李白的长干行。”她从被褥上缓缓坐起,疑惑的说道,“是顾娘子唱的吗。”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她又念道。
然而却遭到了顾念的否认,“不是,我怎么会唱这样的歌。”
“是吗?”张景初期待的眼神里一阵失落,“那可能是我梦中的。”
顾念侧头看着她,问道:“你为什么会在梦中流泪?”
张景初停顿了片刻,随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布满了泪痕,“我为什么会在梦中流泪。”
“你如果不想回答,可以不用勉强。”不知是否因为张景初的泪水,顾念的态度缓和了许多。
“是因为伤心的过往,是因为难以忘却的过往,是因为…”两行泪水再次落下,“无法释怀的伤痛。”
顾念见她如此,于是递上手帕。
“顾娘子被往事困扰过吗?”张景初接过手帕,擦了擦泪眼。
顾念想开口回答,但看了张景初一眼后,斩钉截铁道:“没有。”
“我不会为往事所困。”她拿起搁置在一旁的横刀,“所有阻碍我前行的,都应该一刀两断。”
“我没有你这样的魄力与决心。”张景初道,“也做不到割舍一切。”
“那就坚持你心中的想法与选择。”顾念又道,“你我经历不同,又怎能做到一致,你是你,我是我,你不必如我,我也不必如你。”
“我们都有心中的坚持,做好自己,如此便好。”顾念又道。
对于顾念的话,张景初的眼里有着惊讶,“我以为顾娘子…”
“你以为我只会打打杀杀么?”顾念擦拭着手中的横刀。
“那倒不是。”张景初道。
“武力,只是生存手段之一。”说罢,顾念将利刃抵在了张景初的脖颈前,“就像你依靠你的头脑。”
亲眼见到眼前女子用这把横刀斩下了数人的首级,张景初却没有一丝惊慌,“文能安邦,武能定国。”
“文武共治,方能安定天下。”她看着颈侧的横刀又道。
顾念将横刀收回,“我只是商贾人家,没有张解元这般宏愿。”
“习武练剑,只为生存。”说罢,她便将刀合入刀鞘中。
张景初缓缓挪动身子,侧头看向车窗的位置,“我们这是去哪儿?”
“潭州。”
12. 鱼鳞图册案(十一)
贞佑十六年,十二月下旬,冬末。
——长安·大明宫——
关于潭州赋税的案子,不但只存于地方,还牵扯出了朝廷重臣,遂引起了皇帝的重视。
一个月后,皇帝于紫宸殿内召见了三省六部的重臣共同商讨。
而派到潭州审理案子的刑部侍郎,也带着审讯结果,与人犯回到了长安,并上呈皇帝。
“陛下。”刑部侍郎上前跪奏,“刑部奏潭州鱼鳞图册案。”
“奏。”皇帝倚靠在御座上,挥了挥手。
而殿内除却重臣,还有太子李恒、魏王李瑞,及一众成年亲王。
刑部侍郎遂开卷,“潭州长沙县鱼鳞图册案,贞佑十六年秋,九月下旬,由长沙县豪民胡荣家奴周临揭发,其因为,胡荣残害乡民性命,事情泄露后,令家奴周临为其顶替,周临不服,于是将胡荣等人所做之事全部禀呈,经刑部核查,以鱼鳞图册为根据,于当地查出大量隐田,豪民兼并,经审讯,其主犯长沙县丞吴璋与县民胡荣相勾结,对隐匿田地,偷瞒赋税等罪,供认不讳。”
由于隐匿与兼并的田地,其数量庞大,群臣争相顾盼,议论纷纷。
皇帝靠在坐上,思考着刑部的奏报,“诸卿可有疑论?”
一众朱紫左右张望,跪坐于文臣前列的紫袍金带大臣,门下侍中起身奏道:“陛下,一个县丞,和一个豪民,若背后无人,能有如此胆量?”
“大理寺不是也派了人去往潭州一同审案?”皇帝于是问道。
大理寺少卿起身上前,恐慌的跪伏奏道:“启禀陛下,主犯吴璋与胡荣于潭州大狱,畏罪自杀。”
“家奴周临,病死于押解途中。”负责押解的刑部也恐慌道。
“死了?”皇帝皱眉。
大理寺少卿随后又呈上一份供词,“回陛下,是,但这二人于生前指认,赋税之事,是与户部下派的转运官员勾结,受其指使。”
“转运官?户部掌管天下税收,其地方赋税则由转运使对接,”门下侍中听着刑部的奏报,于是起身叉手道,“陛下,臣记得潭州太守袁熙赴任后不久曾上奏,长沙县赋税账目有疑,后经户部下派的人前往核查,并无不妥,于是搁置。”
“此事朕有印象。”皇帝道,他看着由内侍转呈的供词,“这么说来,潭州这桩案子,与户部还有牵扯。”
“地方税收,由户部下派转运官对接收运,此事与潭州太守若无关系,那么必然就是户部。”中书令李良远揣测道。
皇帝脸色一沉,将供词扔回内侍手中,群臣惊慌,纷纷低头,左右侍从更是俯首跪地,不敢目视。
李良远意会君王之意,于是转身问道:“当年户部下派的官员是何人?”
就在要抽调档案,查实记录时,户部一名高官突然起身跪地痛哭,“陛下,臣死罪。”
———————————————
半个月前,潭州
因为有守卫在暗中相随,所以抵达潭州的路上还算顺畅,但潭州却因为鱼鳞图册一案并不太平。
马车刚进潭州城内,便听得坊间的酒楼传出一声声吆喝。
“停一下。”张景初掀开车帘,向驾驶马车的车夫说道。
顾念睁开眼,看着张景初,“你又怎么了。”这几天,除了夜晚休息,一路上陆陆续续停了好几回。
“顾娘子在这里等我。”张景初转过身准备爬出车厢。
却被顾念一把抓住了手腕,“你要去哪儿?”她不放心的问道。
张景初回头,二人弓腰在车厢里对视,“我去买点东西。”她却笑眯眯的说道。
顾念愣了愣,因为张景初的笑有些憨厚,于是松开手,“你有银两?”她又问道。
“呀。”张景初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这才想起来,全身上下都已换了新,哪里还有银钱。
顾念于是取了自己的钱袋丢给了她,“别走太远。”
“好,绝不离开你的视线。”张景初眯笑着点头,“而且这里是潭州治城,袁刺史治下,不会有事的。”
说罢她便拿着顾念给的钱下了马车,而她下车的全程,都被顾念注视着。
“店家,来一碗。”只见张景初走到一家商铺前,距离马车不远的位置。
“好嘞。”
片刻后,张景初提着用荷叶包裹的吃食回到了马车上。
才刚靠近,便闻到了一种独特的草药香,是从她手中的荷叶里溢出的。
“这是什么?”顾念好奇的看着她。
张景初跪坐在车厢上,撩好衣袍,将荷叶上的系绳打开,似乎是一种肉食,但却是琥珀色的,看起来色泽发亮,并且香味浓厚。
“顾娘子尝尝。”张景初没有回答,只是递了筷子给顾念。
“这是什么肉,好多肥肉,这能好吃吗?”顾念迟疑道。
“你尝了便知。”张景初道。
顾念看了她一眼,接过筷子,夹起一块肥肉相间的肉,用袖子遮挡着送入口中。
虽是肥肉居多,但却并不油腻,并且带着一股甘甜,入口软糯。
“好吃吗?”张景初问道。
“有一股甜味,但是不腻。”顾念回道,随后又点头,“这到底是什么肉?”
“这是猪肉。”张景初回道,“国朝以羊肉为食,而猪肉肥腻,士族觉得污秽,为君子所不齿,就连民间也少有,顾娘子应该没有吃过。”
“是。”顾念回道,虽有些惊讶,但却能接受,“你如果不解释,我便猜不到,但是不得不承认,它是好吃的。”
“《齐民要术》中的做法,就是有些繁琐。”张景初道,“因此富人不愿吃,但贫者却没有好的厨艺,这也算是当地的特色。”
“张解元是想说,食物的好坏,并不取决于食物的本身,而在于厨艺是否精湛么。”顾念理解道。
“不全然。”张景初否定了一半又认可了一半,“好不好,这与食物的本身也有一定关系,正所谓良将配宝刀,万事万物,都是相辅相成。”
“相辅相成…”顾念看着眼前夹起的肉块。
【“七娘,等我成年,我就让阿爷封我做大将军,你当我的参军辅佐我,就像你阿爷和我阿爷那样。”
“臣当然是愿意辅佐公主的,可公主与臣都是女子,怕是做不得将军与参军。”
“怎么做不得,我偏要做。”】
“顾娘子?”张景初见她出神于是轻轻唤道。
顾念回过神来,抬头看着张景初,张景初瞪着双眼思索了片刻,“怎么了?”
“这几日顾娘子总是望着窗外出神。”张景初又道。
“没什么。”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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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回道,“你不吃么?”
“啊,我只拿了一双筷子。”张景初突然想起来道。
顾念看着她,于是将手中的筷子递给了她,“你不嫌弃的话…”
“怎么会呢。”张景初接过筷子,“在更早以前,吃饱饭都是难得,读书更是成为了奢望。”
“你以前?”顾念缓缓问出,心疼的同时,又充满了好奇。
“算是逃难来的潭州,当年的饥荒,全家只剩我一人。”张景初很平静的回道,“几年前袁刺史来到潭州赴任,见我聪慧,于是收留了我,又让我读书。”
“短短几年的用功,就能考取解元?”顾念质疑道。
“当然不是。”张景初道,“幼时曾读过书,祖上也有遗留。”
“原来是门第没落。”顾念道。
张景初听到顾念的话,突然抬起头,她似乎眼里有话,但最后也没有说出,“是。”
几刻钟后,小厮将马车赶至潭州刺史袁熙的府邸大门口。
“刺史府邸重地,闲人免进。”由于治下县城鱼鳞图册一案,整个潭州都陷入了紧张之中,包括潭州刺史的府邸。
“是我。”张景初弓腰从车厢内走出。
“原来是张解元回来了。”看守的家奴态度瞬变,“主君正要派人去找您呢。”
“使君在府邸吗?”张景初问道。
“在,半个时辰前刚从公廨回来。”家奴回道。
顾念跟随她走出,“刺史府应当安全,就送你到这里了。”
“顾娘子这就着急要走吗?”张景初似乎有些不舍,“袁刺史也算有恩于我,我想带你去见见,而且天要黑了,你此刻离开也要歇脚的,不如就在这府中如何。”
顾念倒是没有想到张景初会这样主动邀她留下,“你的意思,是让我跟着你,去见你的长辈。”
张景初看着顾念,破位不好意思的回道:“我这点心思,终是瞒不过娘子。”
“你是瞒不过,还是不想瞒。”顾念道。
张景初笑了笑,随后不再客气的拉着顾念走进了袁府。
“主君在书房。”家奴提醒道。
张景初遂带着顾念来到了刺史府的书斋,至书房门口时才松开手,并整理了衣袍,才上前敲门。
咚咚!——
“何人?”房间内传出了中气十足的声音。
“使君,学生张景初。”张景初回道。
房门从内打开,潭州刺史袁熙穿着绯色的公服从屋内走出,脸色略显疲惫,“是子殊啊。”
“见过使君。”张景初叉手道。
顾念站在院中,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袁熙,本没有要行礼的意思,但看着张景初,遂也装模作样弓腰叉手。
袁熙背着双手,将视线从张景初身上挪至顾念身上,见她带着假面,于是生疑,“这位是?”
“使君,学生在回潭州的路上遇刺,是这位顾娘子出手,才让学生捡回一条性命。”张景初回道。
“原来是你的救命恩人。”袁熙道,并又看了顾念一眼,“可得好好答谢人家。”
“学生明白。”张景初回道,“天色已暗,学生想将娘子留于府上过夜。”
“你自行安排吧,安顿好了,就单独来见我。”袁熙转身回了书房,挥了挥手道。
“喏。”
13. 鱼鳞图册案(十二)
张景初带着顾念来到了袁府西边的一处小院子,院子不大,但收拾的很干净,“今夜,你睡我的房间吧。”
顾念跟随张景初踏入屋中,屋内的陈设,除了一张卧榻,便只有满屋的书,以及一张书案与坐榻。
“有些简陋,但是是干净的。”张景初说道。
“我知道。”顾念看着书案,上面堆叠着几本竹书,还有一些誊录的纸张,散乱的摆放着,似乎是诗文。
“你和这个潭州刺史的关系…倒是挺近的。”顾念一边端详着她的生活痕迹,仍不忘心中的疑问,“说是父子也不为过。”
“我平常会替使君抄录一些公文,政务上遇到一些复杂的事情,使君也会向我询问政见。”张景初回道,“也算是幕僚吧。”
“这么说,这些年潭州的治理,还有你的一份功劳。”顾念说道,“那么长沙县那桩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来也巧,本是我偶然撞见,一开始只是为民请命而已,未曾想到会有这样大的牵扯。”张景初回道。
“是吗。”顾念的话里透露着质疑,她走到张景初的书案前,指尖从案边轻轻划过,似在观察她的生活痕迹。
这样的质疑,并非是第一次了,张景初很是明白,顾念心中的疑问,“顾娘子不是第一次这样问了。”
“这个案子,你非得追查到底吗?”顾念抬头问道,“我不明白,这与你有什么好处。”
张景初看着顾念,从她的语气中听出来了她并不希望自己涉入太深,“有些事情,并不是只有有好处,才要去做的。”
“必须吗?”顾念问道。
“必须。”张景初回道。
“为什么?”一连三问,道出了顾念对张景初别样的心思。
短短几日的相处,接触,还有携手逃亡,同处一室,都使得二人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愫,而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升温感情的,不止是张景初。
张景初抬头对视着顾念,她欲解释,却又难以开口。
“九郎。”屋外突然响起了呼喊声,短暂的化解了她的危机,“主君唤您。”
张景初仍然看着顾念,一动不动,顾念也看着她,即使是无声,无言,她好像仍然能读懂她的心。
于是她在书桌前坐下,闭眼道:“你去吧。”
张景初没有立马离去,而是在屋内生了一个小碳炉,放在了顾念的脚边,又拿了一个小的毡毯给她,“潭州的冬日潮湿寒冷。”
“你身上还有伤。”顾念说道。
“这几日受你照料,已经好多了。”张景初回道。
“使君唤我,我去去就来。”做完这些她才起身离去。
顾念看着脚边的碳炉,随着木炭燃烧的越来越旺盛,脚边的温度也逐渐升高,冰冷的身体开始缓和。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那么固执。”她虽有气,却又止不住的笑着,那和记忆里一样的人,她要找的人,她无法忘记的人,今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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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
张景初再次踏入袁熙的书房,恭敬的叉手道:“使君。”
袁熙的桌案上摆着一些公文与卷宗,见张景初来了,于是开门见山道:“你在长沙县参与的那桩案子,动静闹得可不小,现在就连圣人都知道了,涉案人员如今全部收押在潭州大狱内,等朝廷派刑部与大理寺官员下来审理。”
“这是上面下发的公文,大理寺点了名要审这些人。”袁熙将公文递给了张景初。
“为何连我也在其中。”张景初看着公文惊道,“鱼鳞图册之事…”
“朝廷的意思是,要严查。”袁熙打断道,“这是圣人下的令,不光是你,就连我都要受审。”
“我知道了。”张景初回道,随后她又揣测了一番,“地方之案能惊动大理寺与刑部,看来是上面起了疑心,认为此案另有幕后。”
“所以你这次的事,可不小。”袁熙摸了摸胡须道。
“是学生的过错,还连累了使君。”张景初自责道。
“该来的,总会来,这是我治下之失,自然也要承担责任,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袁熙并没有责怪张景初,“你也不必太往心里去。”
“如果大理寺与刑部的人问起,你照实说便是。”袁熙又提醒道,“此案牵扯重大,你如今有功名在身,还是要尽快的处理好,早行前往长安,能避则避。”
“是。”张景初点头,“多谢使君提醒。”
“那位姓顾的娘子,”袁熙抬起头,多问了一句,“是何来历?”
张景初摇了摇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她自称是商贾人家。”
“刺杀你的人,背后并不简单。”袁熙揣测道,“能从他们手里救下你,还是女子身。”
“虽是从刺客手中,但说来也巧,”张景初又道,“她正遭人追杀,只是顺道遇见了我才出手的。”
“这样吗?”袁熙摸了摸胡须,“遭人追杀的商贾之女…利益纠纷我倒是听闻过。”
“我不反对你与她接近,但是,不要太轻信,尤其是这样来历不明的人。”
“我知道使君有顾虑,但这些时日若没有她,我恐怕早已丧命,所以景初愿意相信。”张景初道。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掺和,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些总是没错的。”袁熙似乎看出来了张景初的心思,于是道。
“学生明白。”张景初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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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
再回到院中时,天色已经暗下,张景初推门入内,见顾念正在看自己抄录的一些书籍以及笔记。
“饿不饿?”她将食盒放在书桌上,并将一些竹简搬到了书柜里,腾出地方来。
“潭州刺史唤你去做什么?”顾念问道。
张景初将房间里其它的灯一一点亮,紧接着又添了一些碳火,“是关于长沙县的案子,惊动了朝廷,朝中会派三司的要员前来审理此案,除了那些主犯之外,我也在审讯的名册之内,因为是由命案牵扯出来的,也算是这桩案子的源头吧。”
顾念并不清楚张景初究竟要做什么,关于这个案子,张景初也不愿意向她透露实情。
但她清楚这背后的牵扯,也清楚会给张景初带来什么,“你虽是源头,但后来的牵扯,明面上是与你无关的。”
张景初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蹲在碳炉前,看着眼前燃烧的炭火,想到了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又或者是不愿点破,“娘子想说什么?”
“可以不追查么?”顾念问道,她换了一种语气,显得温柔的同时又充满了无奈,“收手,你去往长安,考取你的功名。”
“娘子认为这件事,是我挑起的?”张景初抬头道。
“难道不是吗?”顾念道,“没有任何事情,会凭空出现,既然我能想到,那些人又岂会想不到。”
“你因何遭到刺杀。”顾念继续说道,“这就是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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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你不会在意这些。”张景初起身,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端出,“还是说,顾娘子在意的是,我这条由你亲手救下的性命。”
“你怎么想都可以。”顾念说道,“朝中的争斗我不清楚,但是这个案子,你身上藏的谜底,太多。”
“那么,顾娘子身上又何尝不是。”张景初的言语,似有些怨气在里面,“一句萍水相逢,再不会相见,就将人轻易的打发了么?”
顾念从张景初的言语与态度中,感觉到了那早已发生了变化的情感。
“我只是在说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但她却不得不再次变回冷漠的回道,“你我都不会在这里停留。”
“至少,我去往长安后,你还能找到我。”张景初道,“可我要怎么找你。”
“你不用找我。”顾念道,“我也不会在潭州停留很久。”
看到张景初的眼眶逐渐红润,顾念有些心软,于是便又添了一句,“要见你时,我自会见你。”
“这段时间,你安心养伤吧。”顾念又道,“现在没有什么是比这个还重要的了。”
“至少对我而言。”她盛了一碗饭,递到张景初手中。
这样的回应,对张景初而言,至少给了一线希望,她拿起筷子扒了两口,哽咽的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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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佑十六年,十二月中旬,朝廷派大理寺少卿及刑部侍郎等高官抵达潭州,对潭州刺史袁熙,及治下长沙县令、丞与豪民胡荣、周临,进行审讯。
凡参与此案的官吏及百姓,皆受到了审查,潭州城的府衙内,就连潭州刺史袁熙也成为了受审的疑犯。
“圣人有令,此案影响重大,凡涉案官员,一律严查,绝不姑息。”大理寺少卿与刑部侍郎两位朝廷高官身着绯袍,正襟危坐于公堂上。
随着一声传唤,所有涉案的官吏与百姓被一一押进了公堂。
“此案,原是一起命案,由命案牵扯出官民勾结,篡改鱼鳞图册,隐匿田地之重案,那么便从源头查起。”大理寺少卿拍响桌案。
“开堂!”
两名官差下堂,在府衙的门口找到了张景初,“张解元,大理寺少卿与刑部侍郎传。”
“好。”张景初应道。
她回过头,望着这段时间一直在照顾自己的顾念,“我去了。”
顾念本没有说话,但在张景初动身时,还是伸手拽住了她,“答应我。”
“不要再深究了。”
“停手吧。”
张景初回首,对视着顾念,她没有回答,只是说道:“我不会有事,我向你保证。”遂转身入了府衙。
张景初被堂吏请上了公堂,向两位审讯的司法官弓腰行礼道:“学生张景初,见过二位使君。”
“听闻,你是潭州的解元,如今已快到开春之时,你却还在潭州,就不怕误了投名吗。”大理寺少卿问道。
“回少卿的话,学生自幼孤苦,是受乡亲帮扶才侥幸活了下来,遇到这样的冤案,见老幼孤苦,心生怜悯,这才帮忙翻案。”张景初回道。
“这么说来,你只是因命案,而不知这背后牵扯?”大理寺少卿又道。
“少卿,张景初背后定然有人在指使。”田主胡荣抬头道,“是他鼓动乡民,并向他们承诺田地之事。”
“少卿若是不信,可传问陈家沟的乡民是否有此事。”
大理寺少卿听后,问道张景初,“张景初,可有此事?”
14. 鱼鳞图册案(十三)
张景初抬头,气定神闲的拱手回道:“回少卿,确有此事。”
“然田地之事,乡间尽知,田主胡荣通过一些卑劣的手段,强取豪夺乡民的田地,再以放租的方式,奴役乡民,又趁灾荒之年,增涨田租,并在陈大山上前讨要说法时,将其残忍杀害,抛尸荒野,学生路过陈家沟,看到死者惨状,及其家中老幼诉说无门,祖孙二人孤苦无依,这才动了恻隐之心,决计为他们讨回公道,学生的本意,只是希望通过陈大山之案,能够严惩凶手,从而替乡民们拿回被强占的田地。”
“至于那些隐匿与私自开垦而未上报的田地,学生并不知情。”张景初解释道,“况且,学生所为,是合于情理的为民请命,并无触犯律令之处。”
大理寺少卿与刑部侍郎听后纷纷点头,“传你来,只是为了让主簿录册,叙述整件案情,好呈报朝廷,并非是要问责于你。”
“既然已经了清,你退下吧。”大理寺少卿挥了挥手。
“喏。”张景初叉手退出公堂。
审完张景初后,大理寺少卿再次拍响惊堂木,“周临。”
面对比三司使更高的两位司法官,加上胡荣对张景初的猜疑,让周临更加确信张景初的背后就是魏王,但为了以防万一,他仍有所保留,没有直接将太子供出,而是上呈了证据,一份最详细的鱼鳞图册。
“罪民手中,也有一份图册,当时之所以誊录,一是为了核对,二是防止有变。”随后周临将图册埋藏的地点供出。
“速速去取。”大理寺少卿吩咐道。
------------------------------------
张景初走出公堂时,没有在人群中找到顾念的身影,她张望了一圈,眼里有些失落,但却并不意外。
早在她做答复时,她或许就已经猜到,但同时她也很清楚,这个案子一旦卷入,就再难脱身。
“即使做了答复,又能如何。”张景初喃喃自语道。
——潭州·茶肆——
“公主。”长史赵朔回到茶肆,却只敢站着而不敢同坐,“那位姓张的书生,没有深言此案,他好像并不知情。”
“是吗?”顾念轻轻挑眉,眼里越发的疑惑,她仿佛看不透张景初,已经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做什么了。
“不过那位揭发案情的家奴,”赵朔小心翼翼的抬眼,“向大理寺与刑部提供了原本已经遗失的鱼鳞图册,说是一共有两份,一份在县丞手中,还有一份则由他所持。”
“户部的账目总不会有假,还有那摆在眼前的田地,只要一核对便能知道,图册已经不重要了,”顾念说道,“只不过可以加快案件的进程罢。”
“迟则生变,尽快解决也好。”顾念又道,“只要不是经由她手,事情就还不算太坏。”
“她手?”赵朔疑道,“是那个书生么。”
顾念抬眼,赵朔连忙低头,“臣多言。”
“鱼鳞图册交出后,因为隐田的数量太大,大理寺与刑部起疑,在严刑逼供下,县丞吴璋供出了户部下派地方的转运使,此案牵扯到了朝廷的户部。”赵朔旋即又言。
“地方官之首乃是州牧刺史,刺史总揽地方军政,这件事竟略过了刺史吗?”顾念对潭州刺史袁熙起了疑心。
“从审讯的结果来看,潭州刺史似乎并不知情。”赵朔回道。
顾念却摇了摇头,“不,他一定知道,而且知道得很详细,身为地方官,既要治下,又要呈上,他是不愿得罪太子,同时又不想背这个罪,别忘了,袁熙是被贬出京的。”
顾念突然又想到了张景初,“看来这个案子,比我想像的还要复杂。”
---------------------------------
贞佑十六年,十二月下旬,长安。
潭州一案,顺着线索层层往上调查,最终牵扯出了一位正四品的朝廷大员,户部侍郎。
皇帝震怒,下令查抄,并处以极刑,枭首示众,不久后又严惩了一批有牵扯的官员,昭告天下。
“陛下。”吏部尚书进入殿中,“关于潭州刺史袁熙的处置,还请陛下定夺。”
皇帝倚在凭几上,“这个老匹夫,走到哪儿都不安宁呢。”
“潭州一案,乃发生在潭州刺史的治下,但赋税却是经由转运官亲自对接,且袁熙曾上奏过此事,但为朝廷所搁置。”吏部尚书又道,旋即叩首,“臣愚钝,请陛下裁决。”
皇帝捋了捋胡须,“袁熙虽曾上奏,然潭州距京遥远,地方刺史应当更加恪尽职守,谨慎小心才对,他的罪不可免,但这些年潭州的吏治,我听说还不错?”
“是,袁熙的考功,一直为甲等。”吏部尚书道,“在当地颇有政绩,而长沙县之事,是袁熙赴任之前就已经存在。”
皇帝突然抬眼,并意识到了什么,但却没有直接说出来,“他的治下,都能生出这样的案子,那么其它地方呢。”
皇帝揉了揉额头,“关于潭州刺史,就罚其俸禄三年吧,延长任期,不再调回京城。”
“喏。”
“陛下,太子殿下求见。”内侍踏入殿内奏道。
听到太子,皇帝的脸色瞬间拉下,并暗藏着一股怒火。
“宣。”
--------------------------------
——潭州——
随着朝廷的降罪下来,鱼鳞图册一案彻底尘埃落定,所有涉案的官员,皆得到了严惩,同时也使得朝廷加强了对地方的管控,设立新的巡查官员。
“九郎。”一名小厮来到了张景初的院中,将一方椟拿出,“有一位娘子,让小人将此物转赠给您。”
张景初从他手中接过,打开后发现里面是一块布条,心中一沉,紧张又慌乱,“那位娘子人在何处?”她焦急的问道。
“城东郊外的龟塘河畔。”小厮回道。
张景初收起方椟,随后牵出一匹马,火急火燎的出了城。
天色逐渐变得阴沉,且天边还有闷雷声响,是风雨来临之势。
寒冬已尽,河畔的杨柳开始冒出了新芽,马蹄飞踏,直到在河对岸的雨亭中看到一个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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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身影,才渐渐停下脚步。
张景初望着对岸,勒停了马,又从身侧折了一支杨柳从马背上跳下。
她将马匹栓在石桥旁的柳树下,吹着竹笛踏上了石桥。
初春的寒风略过江畔,吹起了发带,江面之上泛起涟漪,眼眶已被泪水浸湿。
听到江面上传来的笛声,顾念从雨亭中坐起,望向石桥。
许是因为道别,所以她特意将男子的袍服换下,着衣裙相见,做着最后的离别,春风卷起的披帛,飘拂在腰侧。
“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
她们对视着,越来越近,直到亭中咫尺相见,张景初垂下双手,女子腰间随风飘拂的披帛,轻触到了她的手背之上。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离别的诗句从她口中哽咽念出,她将手中从枝头折下的杨柳相赠,“我们还能再见吗?”眼里充满了不舍。
顾念看着她,心中未能止住的颤动着,“潭州东郊外十里,有一家客栈。”她伸手,接过折柳。
“三天后的夜晚,我在那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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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大明宫——
内侍从宫殿中走出,随之一同出来的还有吏部官员,太子李恒穿着紫色公服,腰间束着别于亲王及三品以上高官的玉带。
“太子殿下。”官员们纷纷上前行礼。
李恒点了点头,待他们离去后,主动向同时出来的内侍轻声询问,“高翁,圣人何事唤孤?”
皇帝身侧的近臣,内常侍高寻,张望了一眼左右,而后小声低头道:“殿下,圣人的脸色不大好,至于是何事,小人也不知。”
李恒听后,不免心慌了起来,犹豫的不敢入内。
“殿下进去吧。”高寻于是催道。
李恒只得硬着头皮,脱靴踏入殿中,向倚坐在御座上的皇帝,屈膝叩首道:“臣,皇太子李恒,叩见陛下。”
皇帝握着背靠的扶手,脸色阴沉,此时的殿内,只有父子二人。
李恒埋头于地,跪了许久也不见皇帝开口,心中更加惶恐,“陛下召问臣?”
“太子上前来。”皇帝终于开了口。
李恒的心一沉,抬起头看着座上的父亲,小心翼翼的爬上前,“阿爷?”
皇帝撑着扶手,将身体倾向太子,“潭州的事情,太子知道吗?”
李恒瞪着双眼,满脸惊恐的望着身为帝王的父亲,“臣…”
君王的一句问话,让他心中的恐惧落地,这仿佛是敲打一般的言语,也让他的思绪乱成一团。
他不清楚这是皇帝的试探,还是皇帝已经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猜不透君心,这才是令他最害怕的。
然而他的犹豫,仍会带来猜忌,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只有一个选择。
李恒重重叩首,闭眼认罪道:“臣知罪!”
“真的是你?”皇帝瞪着太子,忍着心中怒火,仿佛下一刻就要降下雷霆之怒,“朕的太子。”
15. 鱼鳞图册案(十四)
“三大王。”殿外,高寻向一名比太子要更加年轻的紫袍金带恭敬行礼。
皇帝的第三子,魏王李瑞,他走到殿前,忽然听到殿内传来一声怒吼,那是父亲的声音,也是君王之怒,他站在殿外,都能感到沉重的压迫,“殿中,是怎么回事?”
“陛下在训斥太子。”高寻回道。
“训斥太子?”李瑞往殿内瞧了一眼,并没有幸灾乐祸,“因何事。”
高寻摇了摇头,“具体的小人也不知,只知道圣人最近都在为潭州的事而烦忧。”
听着内常侍的话,李瑞突然有了猜测,“难道潭州的事与太子有关?”于是往大殿靠近了些。
殿内,在太子李恒认下一切罪责之后,皇帝强压的怒火再也无法忍住。
他一把揪住太子的衣领,怒目而视,“这就是你,作为储君的作为吗?”
“是臣糊涂。”
皇帝放开太子,“偌大一个东宫,都满足不了你,竟要将手伸到地方,搜刮百姓,你当的什么太子。”
李恒越发惊恐,不敢直视父亲,颤颤巍巍的连连磕头认罪,“臣有罪,臣有罪,臣有罪。”
大怒过后,皇帝并没有被怒火冲昏头脑,他靠回座上,冷静思考了片刻,于是又问道:“东宫僚属,皆由朝廷供养,难道作为太子的俸银,还不够你用?”
“是臣财迷心窍,一时糊涂。”李恒埋头回道,除了认罪,他没有做详细的解释。
皇帝的怒火渐渐淡下,曾为太子,他深知东宫的处境,而今一切局面,是由自己所默许。
“你是朕亲手册立的太子,朝中上下多少人看着你。”
“天下百姓若是知道他们的储君,是如此德行。”
“你让朕,怎么保你呢?”但不管怎么样,皇帝的眼里充满了失望,太子过于平庸,“用你死去的母亲吗。”
这句话,似乎刺痛了李恒,他抬起头,那双畏惧的眼里,涌出了怨恨,这一刻,他所有的谨慎与胆怯都被抛之脑后,“母亲她,会体谅我的,因为我是她的儿子,她知道她的儿子为什么会这样做。”
“你在怨恨朕?”皇帝沉着脸色。
“臣不敢。”但也仅仅只有片刻,李恒便又缩回了那个胆小怕事的躯壳当中。
“这件事,做干净点。”皇帝缓和了语气,“春闱快开始了,朕不希望再生事端。”
父亲的态度转变,让李恒很是吃惊,同时也松了一口气,他连忙叩首应道:“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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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
——潭州——
贞佑十七年,正月,潭州湖畔,大雨连下了几日,终于得到停歇。
一切都尘埃落定,潭州也恢复了往常的宁静,张景初提着灯笼,跟随潭州刺史袁熙走到了一处湖畔。
杨柳上残留的雨水,正往湖中缓慢落下,滴答,滴答。
“我掉落的鱼符,应该还我了吧。”潭州刺史背着双手,语气平和的说道。
“原来您都知道。”张景初将鱼符奉还。
“你不是也知道么。”潭州刺史笑道。
“太子在潭州做的事,您刚上任时就应该发现了,这样的事情,圣人一定不允许,但太子是储君,是圣人骨血,可使君与底下的官员不是,如果这些事情,一旦被太子的敌对势力所知,必定牵连更广,倒不如提前让他泄露,由朝廷接手,让太子自己知道,通过东宫的权力将事情压到最小,这样一来,使君的隐忧也就解除了。”张景初跟在潭州刺史身后,将整个案子背后的隐藏一一分析道。
“这就是你当初给我的承诺吗,报恩。”潭州刺史问道。
“是。”张景初点头回道,“不过若没有使君暗中相助,朝廷的人马也不可能如此及时出动,学生的计划也不可能这般顺利。”
“子殊,你有一身才华,但不要误入了歧途。”关于这桩案子,潭州刺史没有继续深究,只是提醒着张景初。
“学生明白。”张景初低头道。
“你是我潭州的解元,以你之才,日后的省试与殿试不难题名,如今却因此案得罪了当朝太子,虽不知你究竟为何要以此局面入仕,但我仍然好奇,你究竟想做什么?”潭州刺史问道,“莫怪我多言,人嘛,谨慎一点,总是不会错的。”
听着潭州刺史的问话,张景初思索了片刻,而后答道:“朝闻道,夕死可矣,为仁义而死,这不是我的道,朝中风云诡谲,诸侯相争,寒门难立,但学生仍然想要尝试一番,凭一身所学,看看能否做到,”寒风拂过,吹起了她的发带与衣袍,但她仍然屹立,不为这风所动,“一怒,而诸侯惧。”
“这便是我,张景初的答案。”
她将野心与抱负,坦然说出,没有丝毫的遮掩。
潭州刺史停下脚步,他回头看着张景初,爱才之心已然刻于脸上,“我是真想将你收入麾下,做我的幕僚,但我深知,你的才能,应该在那朝堂之上,大放异彩。”
“承蒙使君青睐与器重,才有学生今日,使君今日之恩,学生不敢忘。”张景初又道。
潭州刺史却挥了挥手,“对了,那位姓顾的娘子,仪态和谈吐可不一般。”
“前些时日因为案子,我无暇顾及你之事。”
“老夫在京为官二十载,也算见过不少权贵。”
“你若想深交,便要多多留心。”潭州刺史又提醒道。
“学生明白。”张景初回道,“不过,张景初孑然一身,纵使她是权贵,这般舍命相救,又有何所图。”
“我虽不知她是何身份,但天下显贵,莫过于王侯,我如今连储君都已得罪,又何惧于她。”
“你要明白,人心难测。”潭州刺史道。
“人心固然深不可测,她与他人我不清楚,但她为我所做之事,足以让我选择相信她。”张景初回道。
滴答,滴答,潭州刺史抬头,用手接住雨滴,“下雨了。”
张景初看着夜空中落下的雨水,“使君,学生该走了。”她向潭州刺史拱手辞行道,“这次来是向您辞行的。”
“你要赶夜路吗?”潭州刺史回头问道。
“有一件事,尚需去处理。”张景初回道。
潭州刺史于是明白,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自己多加小心。”
“使君珍重。”说罢,张景初便跨上了马背,往城郊的方向驶去,“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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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寒风卷入窗中,吹拂着张景初披散的头发,她赤脚站在桌前,却丝毫不觉得冷。
她垂下手,手中的信纸上,留着一行字——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但她眼里并没有太多的悲伤,这仿佛是预料的结局,即便顾念没有离开,她也不会在此处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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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郎。”窗外响起一声呼唤。
张景初走到窗前,发现是刺史府先前跟随自己的小厮,昨夜出城时,她还留了嘱咐给他,并告知了去向,“小伍。”
“上次那位娘子,给您送来了一匹马。”小厮将马匹牵到客栈前,并将张景初的行李也一并拿了过来,原本他只是来送行李的,只是于途中遇到了顾念。
张景初穿戴好衣裳,重新束了头发,片刻后走下了阁楼。
一匹四肢矫健的黄马,正吭哧吭哧的吐着鼻息,“那娘子还让小人给您带一句话。”小厮又道,“预祝郎君,此去长安,金榜题名。”
张景初的心情有些沉重,她走上前摸了摸马脖子,“这份恩情,无以为报。”
随后她拽住缰绳跨上马背,“这几年在袁宅,多谢你的照看,还有使君,请你代我答谢,使君的提携之恩,我张景初绝不会忘。”
“九郎,一路平安。”小厮弓腰叉手道。
“驾!”张景初扬起马鞭,恰是日出,一道金光从天边的云层中破出,穿进了竹林当中,洒在了她的身上。
潭州城外的官道上停着一辆马车,马车的周围排列着不少护卫。
“公主,张景初已经走了。”长史赵朔打马上前,俯身于车侧禀报道。
“派一队人马,暗中护送她前往长安。”她吩咐道。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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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
贞佑十七年,正月十四日,上元之夜。
张景初赶到长安时,正值上元之夜,十年转瞬即逝,长安城中也变得比从前更加繁华,尤其是在这样的吉日,原本的宵禁被解除,整座城池都被佳节的灯火所笼罩。
“长安。”张景初穿着襕袍,手中牵了一匹黄马,站在长安城正中心,也是最大的街道上,朱雀大街,心中却无半点喜悦之情。
街道与坊市,仍然与她记忆中的相差无几,还有一些老的店铺,酒楼,茶楼。
这些无不是她记忆中的景象,张景初牵着马,准备进入一座坊中,寻一家旅舍歇脚,但因为赶路急切,黄马受了累,她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其拉动,“好马儿,今晚就让你休息。”
就在她转身时,却撞到了从坊内走出,似是为主人开路的奴仆。
“长没长眼啊。”那奴仆差点没站稳,于是开口斥责道。
张景初连忙拱手道歉,奴仆身后的主人见她穿着赶考举人的襕袍,于是制止了奴仆的骂喊,“够了。”
那奴仆瞬间变了笑脸,恭敬的退到了一边。
张景初看着这一行人,中间的主人,身上穿着贵族才能使用的锦缎,就连奴仆的衣着也不普通,主人看着年岁并不大。
“你是从哪里来的举人,看你赶路的样子,刚到长安吧。”那主人突然问话道。
“从潭州而来。”张景初不想得罪他们,于是回道。
“潭州?”听到潭州,他似乎很是感兴趣,但没有多问,只是命人拿出了一个号牌。
“贡院投名的时限快过了,有落脚的地方吗。”他问道。
“刚到长安,正要去寻落脚之处。”张景初回道。
“如若你不嫌弃,我可以给你一个去处,将这个牌子给他们,他们自会招待你,就在这座坊内。”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奴仆将一块玉制的牌子拿出,塞到了张景初的手中。
16. 长安行(一)
——平康坊——
张景初牵着黄马走进了平康坊,并按照那一行人所给的指示,拿着玉牌,找到了坊间的那家酒肆。
而在整个前往酒肆的路上,这里来来往往的众多游人,个个衣着华丽,奴仆成群,看起来身份不凡。
位于皇城脚下,东市西侧的平康坊,里面不仅有酒楼与茶肆,还开有许多妓馆,是风流之地。
酒肆内,一个穿着由立狮宝花纹锦所制成的圆领袍,裹着幞头,但身形娇小的少年,嘟囔着嘴,气鼓鼓的说道:“刚刚五哥分明就是欺负人。”
“十一娘子,你说说,是不是我赢了?”她问道身侧侍奉她的女人,在寒冷的初春,只穿了几件单薄的衣裙。
“自然是小郎君赢了。”那被唤做十一娘子的女人温柔又宠溺的回道。
“哼。”她仍然不解气,“他把我的玉牌赢走了,下次我要赢回来。”
十一娘子遂又笑了笑,“下次,小郎君一定能赢回来的。”
一名侍女缓缓踏入内,并走到少年的身侧,俯下身小声提醒道:“公主,咱们已经出来很久了,再晚,就赶不上宫中的夜宴了。”
“五哥走了,我也得走了。”她将一块金饼留在了桌上,起身拂了拂袍服,“我下次再来。”
十一娘子随她起身,将她送出房间,“奴家随时恭候。”
“不过我还是很生气。”少年一边走,一边回想着刚刚在行酒令上输给了兄长的事,“我明明是对上了的。”
由于分心,她便忘了脚下的台阶,“郎君小心…”十一娘子虽跟在身后,但由于经营着酒馆,难免要回应一些酒客的招呼,便也未曾注意少年的脚下。
“没事吧?”张景初恰好就在门外,并扶住了差点掉下阶梯的绿衣郎。
少年抬起头,见是个男子,于是反应迅速的后退了几步,与之保持着距离,“没。”
但随着张景初从阶梯下跨进酒肆,整个人都被灯火所照耀,面容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少年的眼里突然变得闪烁,一是她的容貌,二是她的衣着,眉目清秀,身长玉立,“你是赶考的举人?”
“是。”张景初回道。
“既然是举人,怎么会来这胡姬酒肆。”少年又道。
“是有人举荐我来此。”张景初拿出玉牌。
“这不是我的玉牌吗?”少年惊讶道,并从张景初手中夺过,“好啊!”
“是刚刚入坊时,一位公子所赠。”张景初解释道。
“算了。”少年将玉牌还给了张景初,“愿赌服输。”
“我们走。”说罢便踏出了酒肆。
“小郎君慢走。”十一娘子送离道。
随后她又回到酒肆,打量了一番张景初,十分殷勤的走上前,“既是五郎引荐来的人,奴家自然要好好招待。”
“娘子是这家酒肆的主人?”张景初看着十一娘子,三十来岁的模样,风韵犹存。
“这间酒肆是奴家的。”十一娘子回道。
“我要住上一阵,等到开考。”张景初道,“我会付银钱的。”
“郎君想住多久都行,至于银钱,您是五郎送过来的人,不收钱。”十一娘子道。
“这怎么可以呢。”张景初拒绝了十一娘子的好意,“他是他,我是我,如若娘子不肯收钱,那我只好另寻他处。”
十一娘子再次打量着张景初,笑道:“读书人有骨气是好,但不要过了头哦,五郎可不是谁想巴结,就能巴结的。”
“安能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张景初不愿再向前,“这不是我来长安的目的。”
见她如此,十一娘子也只好随了她的意,“罢罢罢,我这里可不是寻常百姓能来的,不过我不收你的钱,但需要你为我做些事情。”
“什么事情?”张景初问道。
“到时候你便知道了,”十一娘子道,“难道你害怕?”
“好。”张景初应下。
十一娘子便亲自带着张景初前往了酒肆专供贵族的上房。
“娘子口中的五郎,究竟是何身份?”张景初跟在她的身后,好奇的打听道。
“郎君不知道么?”十一娘子反问,她捂嘴笑了笑,“安能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奴家猜,您一定猜到了。”
“五郎可不会随便引人过来。”她又道。
“长安果然是卧虎藏龙之地。”长安城内遍地都是权贵,不光是那一行人,还有刚刚她所扶的少年,张景初没有再继续追问。
“好了。”十一娘子推开一扇门,将张景初领了进去,“郎君就在此处住下吧。”
“多谢。”张景初背着行李踏入。
“奴家姓胡,客人们都称一声十一娘子,不知要如何称呼郎君?”胡十一娘又问道。
“张景初。”张景初没有遮掩自己的名讳。
“地方的举人,早在入冬前就已经陆续抵达京城,郎君却是刚到的长安。”胡十一娘揣测了一番,“初次碰面,就能得五郎引荐。”
“前不久,长安起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是自地方始,由一名举人所引起,听说还是当地的解元,所以才引起了重视,牵扯出了不少是非。”胡十一娘继续说道。
“张景初,”胡十一娘目不转睛的盯着着张景初,“郎君的名字好生耳熟。”
“十一娘子是想说,潭州的鱼鳞图册案吧。”张景初放下行李,从容的说道。
“看来,奴家没有猜错。”胡十一娘不但没有惊慌,且笑眯眯的说道。
通过刚刚遇到的兄妹,张景初也断定,这家酒肆并不简单,“十一娘子,看来并不似表面。”
“郎君都说了,长安卧虎藏龙,在这样的地方讨营生,哪能不多长个心眼呢。”胡十一娘解释道,随后又福身向张景初赔礼,“郎君勿怪奴家多言,这便与您赔个不是。”
“我既然会来这里,就没有那么多担心。”张景初坐了下来,拂了拂身上的灰尘,缓缓说道,“倒是娘子,既然已经猜到,就不怕给自己惹来麻烦吗。”
“长安的麻烦事太多,哪能避开所有,郎君有功名在身,说不定,奴家今后还能够仰仗一二。”胡十一娘回道。
“十一娘!”
“奴家还有客人要陪,就不叨扰郎君歇息了,郎君只管安心住下便是。”胡十一娘听到楼下的呼唤便要离去。
“好。”张景初点了点头。
“哦对了,”走到门口时,胡十一娘忽然回首,“今晚大明宫的丹凤门前,有皇家举行的灯会,圣人要与长安百姓一同观灯。”
说罢,她便踏出了房间,并合上了推拉的朱漆木门。
“丹凤门前的灯会啊…”张景初起身,走到窗前,从窗外可以看到坊墙以外的东市。
“公主,灯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一会儿圣人与娘子找不到您…”
“灯会年年都能看,出宫一趟可是难得呢,宫外的集市可比宫中热闹多了。”
“七娘,你看这个,”昭阳公主拿起小摊上的一张武士面具,“好看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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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
“真的吗?”昭阳公主将其戴在脸上又问。
“好丑。”
长安的灯会对她来说并不陌生,胡十一娘的话,也勾起了她从前的回忆。
片刻后张景初离开了房间,走到楼下时,刚好瞧见胡十一娘正在与几个客人说笑。
胡十一娘见她下了楼,于是起身离开了用珠帘隔开的小间,向她走来,“郎君可是要去观灯会?”
“出去走走,”张景初回道,“难得佳节。”
“若是要去丹凤门,出了坊向东,从东市一路北上,直至尽头便是了。”胡十一娘热情的为她指了路。
长安一百零八坊与众多的十字街,她几乎熟记,又岂能不知道宫城的方向,“多谢。”
“郎君生得俊美,上元之夜,鱼龙混杂,可要当心呢。”胡十一娘又调侃道。
“天子脚下,难不成还有吃人之事吗。”张景初也笑着回应。
“也许呢,长安多权贵,吃人之事也不是没有,”说罢,胡十一娘凑近了些,“郎君有着一副好皮囊,说不定,就被哪家的王公贵女绑回家去了。”
“那就,多谢娘子的好心提醒。”
从酒肆出来,许是因为灯会即将开始,长安与万年两县的百姓陆陆续续走出坊间,就连东市,也比之前少了几成热闹。
张景初跟随着人流一路向北,最终走到了大明宫前。
只见威严的丹凤门前立着一座巨大的灯山,禁军将灯会场地隔绝开来,百姓们只能在场地外围观。
而场地内则是王公贵族及朝中大臣设立的帷幕,可以携带家眷近距离观看到灯会。
张景初站在人群中间,场地内有一些规模不大的表演,但她的视线却一直在丹凤门之上的城楼。
随着厚重的鼓声响起,宫城脚下的禁军突然增多,随着一道响彻云霄的鞭声,所有的人目光都看向了城楼。
“圣人至!”
天子驾临丹凤楼,与万民共庆上元,这是极为难得的场面,所以宫城脚下聚满了来自各地的百姓。
御座设立在城楼正中央,两侧分别是宗室与外戚,以及近臣的落座。
皇帝的出现,也预示着后宫中的妃嫔、皇子、公主,会陪着一同抵达城楼。
由于皇后早崩,中宫一直空悬,所以皇帝身侧陪同的一直是贵妃萧氏。
“开灯燃市!”随着一声高喊,灯山被瞬间全部点亮,整座宫城,亮如白昼,万民欢呼。
城下百姓议论得最多的,除了君王外便是他身侧的妃嫔,还有受宠的皇子与公主。
“贵妃娘子不愧是将门出身,气质与仪态可堪中宫。”
“圣人没有册立皇后,谁敢说萧贵妃不是六宫之主呢,就连储君,都是由贵妃娘子抚养长大的。”
提到皇帝的宠妃萧氏,便自然又想到了她的女儿,昭阳公主。
与其他皇子公主一样,昭阳公主也出席了这场灯会,并吸引了不少目光,以及议论。
“昭阳公主已及笄开府多年,却不曾招选驸马,听说圣人几次指婚,都是以死相逼。”
“难不成公主心中,早已有所属之人?”
“谁知道呢,不过,以圣人的宠爱,若能尚昭阳公主为妻,对于日后的仕途,大有益处吧。”
张景初站在议论的人群中央,目光一直注视着城楼,尤其是自昭阳公主出现开始,她的视线,便未曾离开寸步。
但城楼下的人实在太多,即便她也在张望城下,也在寻找,张景初的身影。
17. 长安行(二)
“四姐姐。”落座之后,华阳公主见姐姐昭阳公主自登楼开始便一直盯着城下,于是问道,“你在看什么?”
昭阳公主失望的将视线挪回,“没什么。”
“好像有一阵子没有看见四姐姐了,”华阳公主又道,语气里充满了挂念,“前几日我去了善和坊的宅邸,四姐姐也不在。”
“找我做什么?”昭阳公主问道。
“当然是玩啊。”华阳公主回道。
“你呀,都已经及笄了,还是那么爱玩。”昭阳公主摇头道。
“四姐姐可不许反悔,说好的要教六娘骑马击鞠。”华阳公主瞪着水灵灵的双眼,渴求道,“下次,我一定要赢五哥。”
“你就这么想赢?”昭阳公主道。
“五哥说我是女子,即使是输了也不丢脸,可我不这么认为,四姐姐也是女子,既然四姐姐都能赢过他们,这分明就不是男女之事嘛。”华阳公主又道。
“好。”昭阳公主听后,笑着应道。
“四姐,”华阳公主挪了挪位置,朝姐姐凑近了些,“日落之前,我和五哥去了平康坊,在胡姬酒肆撞见了一个好看的书生。”
“平康坊?”昭阳公主轻轻皱眉,平康坊内有着众多妓馆,乃是风尘之所,所以华阳公主才压低了声音,不敢大声宣扬。
“什么书生。”昭阳公主端起桌上的酒杯,漫不经心的问道。
“他穿着读书人的襕袍,身旁有一匹黄马,好像是刚从地方来的举人。”华阳公主回忆道,“样貌还不错,就是呆了点。”
“今年可是最难考的进士科。”华阳公主又道,“应该学问还不错。”
“那个书生长什么样?”昭阳公主听完简单的描述后,忽然关心的问道。
“啊?”华阳公主看着姐姐,于是仔细回想了一下,将自己所见到的,按照记忆中完完整整的描述了出来,“高高瘦瘦的,眉目很清秀,应该是南方人。”
“她在平康坊吗?”昭阳公主又问道,赵朔的人马将张景初暗中送至京畿后,便调回了公主宅中,她也因此失去了她的去向与踪影。
鱼鳞图册一案已经了结,而太子也不会将精力继续放在一个读书人身上,所以她只是训斥了赵朔一番,并未派他再去寻找。
华阳公主疑惑的看着姐姐,这样的关注来得太突然,在她的意识里,似乎姐姐昭阳公主不会对任何人如此感兴趣,“四姐姐难道认识这个书生吗?”
“没有。”她的疑问,遭到了昭阳公主的否认,“只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六娘只见了一面,还念想着。”
“我可没有念想,”华阳公主反驳姐姐道,“明明是姐姐好奇,我才多说了几句。”
“他现在应该住在胡姬酒肆。”华阳公主又道,“姐姐可是难得会对男子产生好奇呢,难道是听到容貌,动了芳心?”
“小孩子,胡说些什么。”昭阳公主轻声斥道。
华阳公主继续开着玩笑,“姐姐,说不定他能考过礼部的省试,接着再是殿试,受到阿爷的重用,然后你们在琼林宴上相遇。”
“又说不定,见了之后,姐姐会喜欢。”华阳公主又道。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么?”昭阳公主并未反驳妹妹的设想,只是问道。
“能让我开心的,我就喜欢。”华阳公主天真的说道,“五哥总是惹我不开心,所以我讨厌死他了。”
这份天真,令昭阳公主哭笑不得,同时又十分的羡慕着华阳公主的懵懂无知。
“情之一字,说不清,道不明。”
“是笑多,还是泪多。”
城楼下传来一阵喝彩声,也将华阳公主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原来是城楼前正在比试摘取花灯,参试的,几乎都是朝中的青年才俊与王孙公子。
皇帝下了重赏,所以比试异常激烈,为了拔得头筹,获取君王的赏赐,贵族子弟们纷纷赤膊上阵,争相爬上灯山中间的立柱。
而之所以有喝彩声,是因为在比试进行了有一会儿后,一名年轻人从最底端追赶而上,而他的身上还穿着御赐的灯笼锦所制的窄袖圆领袍。
无论是速度还是身手,都要远胜其他人,很快就拔得头筹,爬到了最前。
“好身手。”
“姐姐,你快看。”华阳公主招呼着姐姐,因为灯山上出现了熟悉的面孔。
“这不是宁远侯家的三郎吗。”御座上的皇帝见到后,也开口称赞道,“果真是虎父无犬子。”
昭阳公主走到妹妹身侧,但她的目光却没有看向灯山,而是落在了人群之中。
就在她起身走到城墙边时,她看到了那个她一直在寻找的身影,尽管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但她还是看到了她,因为与自己有着同样的目光,是区别于人群中投来的那些令人不悦的目光,她分得清这些目光。
整座丹凤楼都被喝彩声所笼罩着,嘈杂,喧嚣,然而她们相视的目光,却将这些隔绝开来,置身于外。
当昭阳公主的视线落下时,张景初的心中,再难平静,她或许有着期待,十年离别,昔时的故人再相见,又是否还能忆起彼此,可同时,她又害怕着。
害怕相见,害怕被认出,更害怕,被忘记,这些矛盾充斥在她的内心。
而她唯一能做的,便是躲闪开她的目光,默念着自己此刻的身份与名字——张景初。
早在十年前那一日,她就已经下定决心,要与过往的一切人和事,全部斩断。
面对张景初的躲闪,昭阳公主的心里很是不悦,即便容貌再怎么变换,但她的身份不曾有变。
所以此刻,张景初必然是认出了自己,否则她的目光不会停留在这城楼之上,更不会与自己对视。
“张景初。”
“你的心里。”
“究竟有没有我。”
“还是说,已经有了其她人呢。”
“姐姐,你在说什么呀?”华阳公主听着姐姐模糊不清的碎碎念,“杨三那小子已经拔得了头筹。”
“没什么。”在华阳公主的提醒下,昭阳公主这才将视线挪回比试的场地。
在一众武人的角逐下,最终由宁远侯杨忠第三子杨修率先取下花灯,拔得头筹。
众人纷纷拍手叫好,皇帝龙颜大悦,“宁远侯教子有方,后继有人呐。”
“来人,赏花。”
内侍省的宦官从城楼内走出,将皇帝所赐的花,簪于杨修头上,以示恩宠。
“朕说了,率先摘取花灯的魁首,可向朕求得一个赏赐。”皇帝在高兴中又说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而杨修之所以取灯,便是为了这个赏赐,他抬起头,望着城楼上的皇帝,而后屈膝跪地,叩首道:“臣想向陛下,求娶昭阳公主。”
杨修的话音刚落,便引来了群臣的议论声,而城楼上则变得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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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尚昭阳公主?”此时皇帝的脸上,已经没了刚刚的喜色。
“是。”杨修肯定道。
“宁远侯杨家与卫国公萧家乃是世交,都是开国名将之后,宁远侯又是万寿大长公主之子,宣宗皇帝的外孙,若说般配,整个大唐也再没有比这个更般配的了。”
“看来杨家三郎多年未娶,为的是昭阳啊。”妃嫔与年长的公主们也争相议论,“论年纪相貌,以及家世才学,倒是配得上昭阳,可就是不知道昭阳的意思。”
“四姐姐。”华阳公主诧异的看向昭阳公主,“那杨三郎今夜,竟然是冲姐姐来的,借着阿爷的赏赐当众求娶。”
就连华阳公主都看出来了杨修的用意,昭阳公主又岂能不知。
对于这门亲事,围观的人,看法不一,只有少部分人看出来了背后的隐藏,“卫国公府与宁远侯府本就是故交,若再结姻亲,魏王就不可能斗得过太子了。”
“圣人,应该不会同意这门婚事。”一个同样穿着襕袍,身材修长的年轻书生低喃着说道。
“兄台何出此言?”张景初开口问道。
年轻书生这才注意到她,“太子殿下背后所站的,是萧贵妃的本家卫国公府,而宁远侯同为将门,一直是保持中立,只效忠于圣人。”
“杨家三郎的这个选择,应该是没有经过考量,也未经家族同意的私自行事。”书生又道。
“逆子!”城楼上的宁远侯杨忠忽然暴怒,大声斥责道,随后又向皇帝跪伏请罪,“恳请陛下恕罪,犬子无知,口出狂言,亵渎了公主。”
“我没有口出狂言,”杨修大声的反驳着父亲,并再次向皇帝求娶,“陛下,臣对公主,一片倾心。”
“住口!”杨忠强忍着怒火,“公主是陛下之女,天潢贵胄,身份尊贵,岂容你肖想,还不快把这个逆子拉下去。”
“好了。”皇帝挥了挥手,“年轻人嘛,一片赤诚之心,不过婚姻之事,事关终身,不可儿戏。”
“昭阳。”皇帝侧头,扮演着一个慈祥的父亲,问道一旁的昭阳公主,“你意下如何。”
“公主,臣不在乎家世,可以不要仕途,杨修之心,天地可鉴。”杨修向昭阳公主所在的方向再次叩首,“杨修愿意,献出一切。”
“看来这个侯府郎君什么都知道呢。”年轻书生又道,“不过也是,这样的家世背景,怎么可能是个无知小儿。”
“不用这个法子,无论是圣人还是宁远侯府,都不可能让她们二人结成连理吧,今日这般,也算得上是一片真心。”张景初说道。
“杨家郎君有心,就是不知这昭阳公主,是否同样。”年轻书生又道,“世人都在猜测,昭阳公主这些年来不愿出阁的原因,男女婚嫁,这种事有阻,无非就是一些旧人旧事,内因外因罢了,如今看来,不知是这个杨三郎,还是另有其人。”
“我们倒是赶得巧,碰上这答案了。”年轻书生半眯着眼睛,“阁下似乎对昭阳公主很是感兴趣,不妨猜猜?”
听着书生的推测,张景初望向城楼,却没有说出自己心中的答案,“我初到长安,对京中这些人和事全然不知。”
城楼上,皇帝没有直接驳回杨修的请求,一是因为自己给出的赏赐,二也是不想驳了宁远侯府的颜面,将君臣气氛弄得紧张。
昭阳公主听着杨修的话,站在丹凤楼上,居高临下的望着,眼神冰冷,“好啊。”
18. 长安行(三)
昭阳公主的回答,令一众宗室感到意外,就连皇帝都看向了她,因为此前并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昭阳公主要择杨修为驸马,“昭阳?”
但接下来昭阳公主说的话,却更加震惊众人。
“既然如此,杨将军就地自裁吧。”昭阳公主又道,语气十分冷漠,可以说对于杨修,没有半点情义可言,“你不是说,可以付出一切吗?”
不光只是说出这样的言语,昭阳公主还命人赐下了匕首。
“昭阳。”皇帝开口轻斥道,“你若不喜欢,回绝便是,莫要胡闹。”
“阿爷,女儿没有胡闹。”昭阳公主道,随后她继续看下城楼,气势凌人,“吾生平,最讨厌要挟!”
宁远侯杨忠虽然害怕杨修闹事会有损家族,但也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就这样平白无故的死在今夜,“陛下息怒,公主息怒,犬子一时糊涂,才会口无遮拦,臣这就将他带回府中,日后定当好好管教。”
杨修抬头看着昭阳公主,面对昭阳公主的冷漠十分心寒,于是便在众人的围观下,接过了匕首。
“好。”
周围的侍从纷纷上前劝阻,但并没有来得及制止,锋利的匕首刺进了杨修的胸膛,顷刻间,鲜血淋漓。
“三郎!”城楼上的宁远侯大惊失色,于是跪地恳求,“陛下。”
宁远侯府的其他子嗣推开禁军的阻拦纷纷冲上前,“三郎。”
“三哥。”
突如其来的血光,让整个嘈杂的灯会场地瞬间变得安静。
所有人都未能料到昭阳公主会在上元之夜,向求娶自己的爱慕者提出这样的要求。
更未料到,杨家三郎竟然会应下这样的要求,自戕于丹凤门前。
“看来昭阳公主的心上人,另有其人呢。”年轻书生看着眼前的答案说道。
“兄台怎么就如此肯定,昭阳公主一直不愿挑选驸马,是因为心有所属呢。”张景初再次问道。
“也许吧。”年轻书生并不能够完全确定,“上位者的心思,我们这些人又岂能完全猜透。”
张景初听着书生的话,抬头望向城楼,丹凤楼太过高耸,她们的距离太遥远,所以她只能看到她的身影。
“看兄台的穿着,也是来赶考的?”年轻书生侧头看向张景初。
“是。”张景初回道。
“不知是从何处而来?”年轻书生又问,为表诚意,于是自报家门,“在下姓崔,名灏,贝州武城人。”
“贝州,清河郡?”张景初看着崔灏,“清河崔氏。”
“什么清河崔氏。”崔灏摇了摇头,不以为然,“不过是落寞的旁支罢了。”
“够了!”皇帝发生斥责道,这出闹剧已让他的忍耐到达了极限,“把人抬下去,让太医救治。”
内侍省的宦官于是上前将杨修抬出了灯会场地。
“陛下,让臣去看看杨将军的伤势吧。”太子李恒向皇帝叉手道。
“去吧。”皇帝挥了挥手,允了太子的请求,由储君前往探视,也算给了杨家颜面。
皇帝虽怒,却并没有因此惩治昭阳公主,只是派了太医为杨修救治,此事也就此揭过。
而这样一来,昭阳公主的做法,便引来了朝野的非议,也让不少王公贵族的子弟,敬而远之。
“过了今夜,怕是没有人再敢想尚昭阳公主之事了。”
“连命都没了,还要什么前途,今后遇见了,还是躲着点走吧。”
闹剧结束,灯会恢复如常,教坊上演着舞乐,城楼下又开始了喧嚣。
“四姐姐好厉害。”华阳公主对于姐姐的做法,却并不像底下那些人的评价一样,“杨修竟然敢自作主张,这分明就是想让姐姐难堪,好在众人之前,被迫妥协于他。”
“亏我之前还让他教我骑马呢,呸呸呸。”华阳公主几乎是完全站在姐姐昭阳公主这边的,“姐姐之前明明就拒绝了,没有想到他会在灯会上这样做。”
昭阳公主对于杨修毫不在意,只是多年的旧友,从前还留着情分,没有将事情做得太绝。
而今日杨修的做法,显然触到了她的霉头,即使是受人非议,她也不愿再留情面。
城楼下,教坊司的乐工怀抱琵琶,手持湘妃竹笛,握着八尺,团聚在台下伴奏。
随着一名乐工滑动乐器的拨片,琵琶声与笛声同时响起,乐师站在台上唱诵。
“斑竹枝,斑竹枝。”
“泪痕点点寄相思。”
“楚客欲听瑶瑟怨。”
“潇湘深夜月明时。”
这首曲目,也让昭阳公主将注意力重新转回了人群中央。
然而张景初却早已经离开,昭阳公主自然也无法再搜寻到她的身影。
“姐姐?”华阳公主唤道,她看着姐姐昭阳公主,今日似乎有些反常,而她的目光也并不在灯会上,“姐姐今夜为何一直心不在焉。”
昭阳公主回到座上,“没什么。”
半个时辰后,太子李恒回到了城楼上,向皇帝禀道:“杨将军的伤势,暂无性命之忧。”随后又安抚了宁远侯杨忠,“宁远侯也不必太过担心,太医令正在为令郎处理伤口,伤势已经稳住了。”
“多谢太子殿下关怀。”虚惊了一场的宁远侯,连忙起身谢恩。
“杨将军对昭阳一片真心,可惜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魏王李瑞在一旁讥讽道。
“婚姻之事,本就不容儿戏。”太子李恒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人儿女,未曾经过双亲商议,怎可私自决定终身。”
“太子殿下忠孝两全,”魏王假意奉承,叉手行礼,“是臣等楷模。”
李恒没有继续与魏王争论,而是走到昭阳公主座侧,将杨修的情况告知。
“杨修的伤势没有什么大碍,不过这次的事,昭阳做得的确有些过了。”李恒向妹妹说道。
“什么嘛,”华阳公主开口替姐姐反驳,“阿兄怎么向着外人,明明是杨修恬不知耻,非要在这样的场合让姐姐难堪。”
“我知道你对他无意,也不愿嫁他,回绝了便是。”李恒又道,“不必为了这样一个人,而损了自己的声誉。”
华阳公主这才反应过来,太子李恒的真正意思,“孤不在乎杨修的生死,这是他自找的,但你是孤的妹妹,孤不希望有人议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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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是知道的,名声什么的,我素来不在乎这些,但有些人,不是你不理会,就可以摆脱的。”昭阳公主回道,“必要的时候,一些手段,可以省去很多烦恼。”
李恒叹了一口气,“我是担心你的终身大事,你嫂嫂也牵挂惦念。”
“阿兄是忘了,昭阳也姓李吗。”昭阳公主有些厌烦,“从来只有我们李家不要别人,而没有人敢不要我们李家。”
比起太子李恒的软弱,昭阳公主李绾则要强势得多,“是我不愿意嫁,而不是他们不愿意娶。”
“我是李家的女儿,主次与君臣的关系,岂能因我是女子而倒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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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康坊·胡姬酒肆——
再回到胡姬酒肆时,已是深夜,酒肆内仍然有着许多没有前去观看灯会的客人。
而酒肆的主人,也在今夜为这些客人准备了不一样的节目。
除了侍奉客人喝酒的胡姬,酒肆内还有许多新罗婢与一些皮肤黝黑的昆仑奴,以及来自东瀛的舞女。
也正因为此,这家位于平康坊内的胡姬酒肆,才会远近闻名,吸引了不少达官贵人。
酒肆的主楼中间有一座木台,台上倒放着一张巨大的皮鼓。
张景初刚踏入酒肆,就被两个女使推搡着进入了一间房中。
酒肆的主人胡十一娘正坐在铜镜前描眉,而她的衣着,比刚才更少了,旁边生着取暖的炭火。
“会奏乐吗?”她放下手中的画笔,轻轻抿了一下嘴唇,使得口脂均匀开来,唇色变得艳红如火。
“什么样的乐器?”张景初问道。
胡十一娘指了指一旁的器架,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乐器,而这些,对于张景初来说并不陌生。
“会一些,但并不精通。”张景初回道。
“是吗?”胡十一娘似乎有所质疑。
“我是来参加考试的。”张景初道。
“那你挑一样你会的。”胡十一娘便道,“给我伴奏。”
“这是就是我的要求。”胡十一娘又道,并未给张景初拒绝的机会。
“术业有专攻,我只是懂些乐律,但并非乐人,为什么一定要我伴奏,十一娘子就不怕我搞砸了上元之夜吗?”张景初疑惑道。
“你知道对于生意人来说,什么最重要吗?”胡十一娘反问道。
“什么?”张景初问。
“价值。”胡十一娘回道,“除了明面上的价值,还有潜在的价值。”
“郎君的乐,或许不如那些乐人,但我相信,郎君日后的名声,一定会远高于那些乐人今夜给酒肆带来的价值。”胡十一娘继续说道,“说不定我这儿今后还能够改名状元楼。”
“大唐幅员辽阔,又何止我一个解元,景初恐怕不能如娘子意。”张景初提醒道。
“刚刚的话,我没有说全,除了价值,”胡十一娘从座上起身,缓缓走到张景初的身侧,动身时,脚踝上悬挂的铃铛发出了清脆的声响,“还有胆量。”
“我愿在郎君身上下注。”胡十一娘抬头道。
19. 长安行(四)
张景初听后,走到器架上挑选了一把琵琶,“不知道十一娘子要什么样的伴奏。”
“你听过教坊乐吗?”胡十一娘问道,“教坊燕乐。”
“在刺史府听过,但比不得宫中。”张景初回道。
“我一会儿要跳,”胡十一娘再次回到铜镜前检查着妆容,随后直起腰身,看向张景初,“鹊踏枝。”
“郎君可会奏?”胡十一娘又问道。
“鹊踏枝。”张景初旋即找了一张席垫,盘腿坐下,怀抱着琵琶,轻轻拨动琴弦。
弦乐之声刚刚弹奏出来,胡十一娘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看来奴家这次的下注,不会有错。”
半个时辰后,酒肆里已经坐满了人,随着一阵鼓声响起,台下逐渐变得安静。
张景初换了一身喜庆的半臂衫,幞头上还裹着红巾,混在了酒肆的乐师团队中。
她本想退到一个角落,却因为手中的琵琶,被其他乐师推到了最中间的位置。
不过宾客们并不关心伴奏的乐师,即使她站在比较显眼的位置,也不会受人关注。
为这支舞伴奏的乐师一共有七人,他们分别拿着不同的乐器,站立或者盘坐在舞台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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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年县·东市——
丹凤楼前的灯会还未结束,因为杨修之事,昭阳公主便提前离了席,但她并未按照皇帝的叮嘱前去探望杨修的伤情,而是独自出了宫。
马车进入东市,但由于行人实在太多,车马被堵塞在了街道上无法前行。
昭阳公主于是从车上走下,而此时,她已卸了妆容,身上穿着男子的袍服,束起了头发,裹着幞头。
“公主,我们为什么要走东市。”跟随她的贴身宫人,也作男子装束随在她的身侧。
昭阳公主没有回话,只是走进了嘈杂的集市,看着商铺中琳琅满目的应节货物,很快就被一处货架上悬挂的各种面具所吸引。
年节会有傩戏,驱除邪祟,每当这个时候小贩们便会出售各种各样的戏面,青面獠牙,以极丑的扮相,来供人取乐。
昭阳公主拿起一张青色的戏面,宫人见了,于是说道:“这戏面,画得好丑。”
听着宫人的话,昭阳公主仿佛想起了什么,“丑吗?”
宫人愣了愣,见昭阳公主将之戴在了脸上,于是改口道:“但是郎君戴着,却不同凡响。”
昭阳公主这才意识到,即使说出同样的话,但因为是不同的人,所以表达出的情感,有着天壤之别。
她将戏面买下,随后离开了东市,但没有返回自己的宅邸,而是在路过平康坊时,在心中强烈的驱使下踏入了坊中。
宫人紧随其后,“郎君,这里是平康坊。”
昭阳公主自然知道,但她还是朝坊中走去,勾栏瓦舍里,达官贵人尽情享乐,就连街道上都充斥着靡靡之音的酒色声。
“胡姬酒肆。”宫人跟随昭阳公主来到了胡姬酒肆,突然里面传来喝彩的声音,听着很是热闹,“小人好像听说过这家酒肆。”
昭阳公主戴上戏面,踏入了酒肆,只见酒肆的主楼只有舞台上亮着灯火。
几个小厮走上前来招呼,“二位客官来得可巧,今夜上元,主人会亲自献舞。”随后领着她们落了座。
席坐间有不少胡姬和新罗婢端着酒水侍奉,尤其是靠前的位置,酒肆还安排有专人伺候。
就连宫人也都震惊了,“不愧是平康坊内最大的酒肆,好多人啊。”
咚!——
鼓声响起,楼中灯火忽然全部熄灭,众人一阵惊慌,紧接着响起了奏乐声,平和的乐曲,将客人们的惊慌抚平。
大楼里也变得安静下来,乐师用黄檀木制成的小杖,击响了腰间悬挂的羯鼓,三声鼓响,一声杖响。
在有序的节奏下,丝竹管弦之声齐奏,台上的灯火再次亮起时,舞台中间的大鼓上,多了一道婀娜多姿的身影。
胡十一娘穿着红色的舞衣,额间梅花钿如头顶洒落的花瓣一样娇艳,她以手半遮面,赤足下腰于鼓面上。
张景初盘腿坐在乐师中间,怀抱琵琶,随着灯火完全亮起,她抬起手,轻轻拨动琴弦。
鼓上舞步随着琴弦而动,脚踝处悬挂的铃铛随着动作幅度变大,而不断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柔软的身段在鼓上旋转,飞舞,而面向台下时,她的眼神仿佛能够勾魂,宾客们几乎都被胡十一娘的舞姿吸引得挪不开眼。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
“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
琵琶曲成为了这一支舞的主乐,这也是胡十一娘特意安排的,因为除了有仰慕酒肆主人的一些常客外,这家酒肆也会迎来一些文人的到访,尤其是这样的夜晚。
“这是什么曲子,听着好生耳熟。”台下有宾客听着曲子,看着胡十一娘的舞,不禁猜测道。
“像是从教坊传出来的燕乐。”
随着曲乐的声音高涨,于是便有人听出来了,“好像是《鹊踏枝》”
“难道十一娘子还请了教坊的乐师伴奏吗?”同时也有人疑惑道,他们纷纷将目光转向了伴奏的乐团。
“《鹊踏枝》虽是教坊乐,但早已传出民间,并非只有教坊司的乐师才能演奏出。”又有人道。
“那个乐师,看起来好年轻。”
昭阳公主就坐在这群文人的不远处,自然也听到了他们的议论,而且比他们更早的注意到了乐师。
只不过与他们谈论的疑惑不同,对于这首燕乐,和伴奏的乐师,她最是熟悉,只是不明白,张景初刚到长安,为何会选在此地落脚,又为何会如此之快的与这家酒肆的主人,这样的风尘女子混在一起。
张景初看着鼓上舞,完全的投入进了演奏当中,琵琶声与那银铃响完美契合,紧紧抓住了台下宾客的心神。
就在她拨着琴弦抬头之际,却突然看到了台下一个熟悉的目光。
戴着戏面的少年郎,在暮光中望向她的眼神,与那天雪夜中所见,尤为相似。
“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
“一晌凭栏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
昭阳公主好像察觉到了张景初望向自己的目光,这道目光太过熟悉,熟悉到令她害怕,令她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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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于是她拉起同样带着戏面的宫人,“我们走。”
“啊?”宫人正看得入迷,“郎君,怎么了。”
舞步随乐声停止,胡十一娘身上满是热汗,额前与颈间的碎发也都被汗湿。
她立于鼓上,向宾客们福身行礼,“奴家在此,恭祝诸君,上元安康。”
台下响起一片欢呼声,“彩!”
“十一娘子的鹊踏枝,不输教坊,惊为天人。”
昭阳公主便在众人起身的欢呼声中离去,张景初见后,放下琵琶从栏杆处跳下,不顾胡十一娘的呼喊,追了出去。
“张郎。”胡十一娘不明所以,但宾客要紧,便只得回到台上一一答谢贵客。
张景初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不停的抬头张望那个即将消失的身影。
“三娘!”
她的眼里充满了着急与恐慌,只想快点离开这座拥挤的大楼。
然而等她挤出人群,追到大楼外时,她追寻的人却不见了踪影,彻底消失在她眼前。
就像在潭州一样,突然闯入,又突然消失,消失的彻底。
她站在酒肆前,眼里充满了失去方向的迷茫,泪水止不住的从眼框中往外流出。
“我知道是你。”张景初哽咽的说道,“三娘。”
“既然到了长安,到了这里,又为什么不愿意现身。”
“为什么要躲我!”
“公主。”宫人摘下戏面,不明白昭阳公主为什么要躲藏,“那个乐人,公主认识吗?”
昭阳公主靠在坊墙上,这里隔绝了外面的光照,同时也隔绝了视线,但是能够听见张景初的哭喊。
“张郎。”胡十一娘换了衣裳从酒肆里追出,很是意外的看到了张景初落泪伤感的一面,“这是怎么了?”
张景初擦了擦泪眼,“没事。”
“眼睛都红成这样,还没事?”胡十一娘拿出手帕,“给。”
但张景初并没有接下,“刚刚有些情急,忘了自己还在台上。”
胡十一娘也不生气,“适才那些客人还在询问乐师呢,想知道你师从何处。”
“我说你是解元之才,他们更是惊讶。”
“你不仅诗文写得好,没有想到器乐也如此精湛。”胡十一娘如获至宝,显然今夜的演出,比她预想的还要成功,“对于士人而言,伶人卑贱,大多不愿为伍,更何况是放下身份与之伴奏,邀请你,也是我的私心。”
“能在逆境中拼出自己的一方天地,十一娘子这样的人,才更该受到尊敬,而不是那些仗着出身便目中无人的士族,”张景初回道,“在我眼里,人就是人,没有贵贱之分。”
“今夜合作愉快。”胡十一娘笑了笑说道,“真希望开考的日子慢些到来,这样郎君就能多留些时日。”
“不认识。”坊墙另外一侧,听到对话的昭阳公主突然冷下了声音,本想带着宫人就此离开,却不料弄出了声响。
“谁?”胡十一娘有所警觉,便想追上去。
张景初连忙将她拦住,胡十一娘很快便明白了什么,“郎君适才追出来?”
“是我的一位故人,失陪。”说罢,张景初便往发出声响的地方追去。
20. 长安行(五)
昭阳公主听到酒肆门口的对话与逼近脚步声后,迅速将宫人扶起,并让她重新戴上了戏面,二人朝不同的巷子分头离开。
尽管她没有作停留,但还是被张景初发现了身影,“三娘。”
张景初一路跟了上去,平康坊内十分热闹,二人一前一后穿梭在各个酒楼与茶肆之间,最后进了一处园子,里面种满了梅树。
“三娘。”正月十四夜,正是月圆,尽管园中没有灯火,但洒下的月光,却好似在指引,张景初追寻着身影,不敢有丝毫的走神与眨眼。
两个人影穿梭在回廊中,春风吹拂着廊道旁侧卷起的竹帘。
昭阳公主见她追得紧,于是来到庭院,躲进一座屏风后,透过屏风看见张景初靠近的身影与脚步,放声呵斥道:“够了!”
张景初止步于屏风前,不敢再动半步,“三娘。”
“这一路你都在吗?”张景初激动的说道,“我有好多的话,想要说给你听。”
但屏风后面的人并没有给她答复,张景初也没有再向前迈进一步,“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向前。”
“你也不用答复我,我在说我想说的。”张景初又道。
昭阳公主看着屏风前的张景初,“你就没有什么想要问的吗?”
“你的疑惑。”昭阳公主又道。
张景初看着屏风,“比起想要见你,我更不愿意让你为难。”
“你我都有自己应该要做的事。”张景初又道,“你不愿现身,定然有你的理由。”
“景初,我很抱歉。”屏风内传出了道歉的话,“但这是最后一次了。”
“什么意思?”张景初眼神急切。
“看到你平安抵达长安,我也就放心了。”但她并没有向张景初解释。
张景初开始心慌了起来,她看着屏风内的身影,惶恐不安道:“我不明白。”
砰!——
突然,天边传来一声巨响,宫中燃放的焰火,升入空中,于月满之上炸开。
昭阳公主向屏风走近,伸出了自己的手,“上元安康。”
这一句祝福,张景初并没有感受到节日的喜庆,而是心口传来一阵刺痛,她缓缓挪步,同样走到了屏风前,伸出了自己手,“上元安康。”
二人的手,隔着屏风相触,张景初湿红了眼眶,哽咽得再难说出话来。
“忘了我吧。”
------------------------------
——善和坊·昭阳公主宅——
昭阳公主拖着满身的疲惫回到了自己位于善和坊的一处宅邸,并摘下了戏面。
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忽然有一丝懊悔,也在心中不断质疑着自己的做法,“我是不是,不应该以那样的身份,与她相见。”
“公主。”作武士打扮,穿着侍卫袍服的女子从屋后走出,“如果没有您,他早死在潭州了。”
“这不是我想要看到的,也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昭阳公主又道,“我本只是想要确认什么。”
“可在这个过程中,却出现了出乎我预料的意外。”
“当我接近她时,我的身体不受我掌控的想要靠近她。”
“但我现在后悔了。”昭阳公主又道,旋即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心腹,“她喜欢上了顾念,潭州的那个顾念。”
侍卫第一次看见昭阳公主流露出这样的神情,仿佛受尽折磨,于是心疼的开解道:“不管您用什么样的身份,您始终是您,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臣相信,能被公主所喜欢上的人,也绝不会是一个只喜欢躯壳的庸俗之人。”侍卫又道。
侍卫的话,和那天夜晚张景初的话十分相似,即使昭阳公主心中明白,“但我还是很生气。”
“在潭州,她竟一点都没有想起我来。”昭阳公主又道,“即使来到了长安,也从未想过来找我。”
“我年长于她,她应该知道我早已开府置属,就算进不去宫门,难道还进不去坊门吗?”昭阳公主的生气已经写在了脸上,尤其是刚刚从胡姬酒肆出来,张景初与酒肆主人那番对话被她听见后,“分明就是她心里没我。”
侍卫抬起头,看着一如反常的昭阳公主,“臣可以替公主将她带回来,让公主好好惩治,如果公主可以解气的话。”
“不要。”昭阳公主却一口回绝了侍卫的提议,“她应该来见我,主动来见我。”
侍卫看着昭阳公主,似乎还有些傲气在里面,遂哭笑不得。
“嘉宁,你先出去吧,吾累了。”昭阳公主走到坐榻前,缓缓躺下。
“喏。”侍卫叉手应道。
侍卫从屋内退出,转身将房门关紧。
“萧典军。”候在门外的内侍见人出来,于是抬起脑袋,压低声音问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孙都监。”萧嘉宁走到院中,回头看了一眼,“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公主这般模样。”
“是为了那个叫张景初的人吧。”昭阳公主宅都监孙德明,作为宅中的内侍统领,也是为昭阳公主暗中寻访张景初的贴身心腹。
“他究竟是什么人。”萧嘉宁问道。
孙德明摇了摇头,“除了画像,其它的信息,我们也没有,起初,我还以为是个小娘子。”
“或许,与顾家有关吧。”孙德明又道,“但这事,不能随便说,我也只是猜测,毕竟顾家的人都死绝了。”
“公主也只是寻一个寄托。”孙德明继续道,“毕竟有顾家娘子相伴的那几年,是公主最开心快乐的时候。”
“所以这个张景初,或许不是公主要找的人?”萧嘉宁又问道。
“谁知道呢。”孙德明摇了摇头,“如果公主所寻是顾家,那定然不是,因为省试是要搜身的,女子岂能应考。”
“不过,这些事还是少提吧,咱们什么也不知道。”孙德明又道,“人活着,总要有些寄托与盼头的。”
“嗯。”萧嘉宁点头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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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姬酒肆——
张景初失魂落魄的回到了酒肆,因为刚刚的演出,令酒肆变得比从前更加热闹了。
文人纷纷作诗吹捧,胡十一娘更是将这些诗词悬挂在大厅中。
咚咚!——
房门被人敲响,张景初起身将门拉开,“十一娘子。”
胡十一娘端着一碗浮元子,“瞧着郎君的房间还亮着灯,想来应该还未睡下。”
张景初回到书桌前坐下,“这些时日我要温习。”
“趁热吃吧,刚煮好的。”胡十一娘将浮元子放在了桌上,“适才你回来,经过大厅的时候,脸色似乎不大好。”
张景初拿起汤勺,并没有回复胡十一娘的疑问,但胡十一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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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已经猜到,“年轻人,总是为情所困。”
“是吧。”张景初没有否认,就在她吃进浮元子后,却发现里面的馅儿是苦的。
“咱家的浮元子,和外头的不一样,里面加了药材,降降心火。”胡十一娘解释道。
张景初看着碗中漂浮的白团子,“十一娘子也曾经历过么。”
“当然。”胡十一娘笑道,并对时光的流逝,心生感慨,“谁还没有年轻的时候。”
“情这个东西,就像郎君碗中的浮元子,初次品尝或许是甜的,再嚼,可就苦了。”胡十一娘又道,“任性与冲动,也就只有那么一两次,疼了,痛了,你才会醒悟。”
“世间万物皆苦,因为不可掌控的事太多了,可是啊,我们做不了别人的主,难道还做不了自己的主么。”胡十一娘继续说道,“不要把寄托,放在别人身上。”
“比起去看到她人,理解她人,不如先看到自己,理解自己。”
“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是比,”胡十一娘起身看着张景初,“我”
“更重要的吗。”
张景初抬头,看着胡十一娘,想到这家由她独自经营的酒肆,想到她今夜周旋在众多达官贵人之中游刃有余,这其中的艰辛,也一定只有她自己知道,“我明白了。”
“郎君好好温习,”胡十一娘弯腰拿起张景初放下的空碗,“如果没有吩咐,奴家不会让他们来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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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佑十七年,二月盛春,十九日,尚书省礼部开启贡试。
十九日清晨一大早,礼部贡院门口便挤满了各地从秋闱中入选的举子。
天还未亮,整个贡院外围都被禁军所围绕,尤其是大门处,更有森严的守卫,礼部掌管贡试的官员,穿着绿色的公服坐在门口核对应试考生的身份,核对之后还要经过搜身检验,才可入内。
至开试半个时辰前,贡院会落锁,不再允许任何人进出。
临近朱雀大街的坊门前,发生了争执,由于赶路急切,张景初在路过时不小心打翻了渔夫的鱼篓。
“老伯,我现在要去赶考,等我考完,我一定会回来赔偿您的。”
渔夫死死拽着张景初索要赔偿,不愿听她的空口解释,“我不管你什么考试,今天不给这个钱,哪儿也别想去。”
苦说了半天,仍然无果,而张景初身上,除了笔墨便再无值钱的东西。
“阿翁,这位郎君欠您多少钱。”就在张景初与渔夫继续争执时,一名女子走上前,似乎想替她解围。
渔夫打量了她一眼,见她衣着不凡,还有侍女相随,于是便狮子大开口,“两贯钱。”
听到数额,张景初很是生气,因为就算这些鱼全卖了,也不可能有两贯钱。
“给,”女子并未过多计较,从侍女手中拿过钱,交给了渔夫,“这是两贯钱,一文不少。”
渔夫拿了钱,掂了掂重量,才松开张景初,“你走吧。”
“多谢娘子伸手相助。”张景初不好意思的答谢道。
“离考试就剩不到一个时辰了,郎君快些去吧。”女子柔声道。
“不知娘子能否告知姓名,我日后好将这些钱送还府上。”临走前,张景初又问。
“我家娘子是宁远侯府杨家的嫡女。”侍女趾高气昂的代为答道。
21. 长安行(六)
“今年礼部贡举,应试的人比往年都要多,听说贡院门口都挤不下了。”
“人多又有何用啊,进士科难考。”
“你我都是本科出身,当年的试题有多难,录试者百不存一。”
从宫中出来,便听得有官员在议论贡院举行的省试。
“三大王,五大王。”见到两位皇子出来,官员们纷纷趋步上前行礼。
“礼部的省试已经开考了?”魏王李瑞开口问道。
“先前看到送试题的禁军正往贡院方向赶去,这个时辰,应该快要开考了。”官员回道。
赵王李钦听后,于是说道:“三哥,要不要去瞧瞧,看看那些应考的读书人,大唐日后的栋梁之才。”
李瑞本是没有这个意思,但听到李钦的话后,便也起了心思。
李钦将兄长李瑞的马牵了过来,“三哥,怎么样?”
李瑞跨上马背,“那就去瞧瞧。”
李钦随后也跨上了马,跟在了李瑞的身后,“驾。”
两匹五花马疾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马背上坐着紫袍金玉带,行人见之,纷纷避让。
没过多久,便经过朱雀门进入皇城,来到了礼部所设的贡院前。
“哎呀,看来来晚了呢。”李钦放慢速度,“他们都进去了。”
李瑞看着空旷的贡院门口,扫兴得很,“没意思,”遂要打马离去,“不如去平康坊。”
“去去去!”贡院门口响起一阵争执声。
“看见没,香篆已经燃尽,贡院马上就要落锁,不允许再有人出入。”审核考生身份的官员,将一个晚到的考生拒之门外。
而搜身的官吏也都纷纷撤离,贡院门口变得冷清了起来。
“现在还未开考,贡院的门也没有关闭,还请通融,让我入内。”
“通融?”官员看了看考生,“你既然是来考试的,就应该知道贡院的规矩。”
“我通融你,谁来通融我。”官员又道,态度很是冷漠,“等三年以后吧。”
“三哥。”李钦驾着马靠近了李瑞。
李瑞听着争执,只觉得无聊,“这些个考生,连省试都能迟到,又岂能中第。”
“我是从地方来的解元,此次考试,必然能够登榜,只要您能通融,我一定记得您的恩德。”那考生又道。
“我都说了,我也只是奉命行事,你已经误了时辰,我放你进去,坏了规矩,到时候问责下来,我能找谁?”那官员听他是解元,态度也稍微缓和了些,但仍然不愿通融让他入内。
“解元。”李瑞听后,调转了马头,将目光重新落回到了考生身上,随后打马上前,“你叫什么名字?”
官员见二人腰间金玉带上镶着十三块玉銙,并且雕刻着别于朝臣的花纹,于是连忙起身跪拜行礼,“下官见过两位大王。”
“回大王的话,学生叫张景初,来自潭州。”张景初向魏王李瑞回道,随后她又看了一眼李瑞身侧的赵王李钦。
“张景初?”李瑞低头打量着张景初,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潭州。”
“三哥,我记得户部那桩案子就是发生在潭州。”李钦从旁道。
李瑞于是想起来了那天太子在紫宸殿遭受的训斥,“原来是你?”他驾着马,围绕张景初走了一圈,似乎来了兴趣,“好一个颜丹鬓绿的少年郎,瞧你不过弱冠,潭州的解元竟如此年轻。”
“放他进去考试。”李瑞于是抬头看向官员,似命令一般。
那官员惊恐的抬头,“可是大王,入院的时辰已经…”
“吾乃魏王李瑞,出了什么事,由吾来担保。”李瑞又道。
听到名讳,官员更加畏惧,于是不敢推辞的应道:“喏。”
在魏王李瑞的帮助下,张景初在贡院落锁的最后一刻审核了身份,拿着号牌成功入内。
随着一声钟响,贡院大门被官吏合力推拢,并落下铜锁,考试一共三天,这期间不再允许任何人进出。
所有考生都只能呆在那个小小的,三面围墙的号房中。
张景初放下笔墨,盘坐在号房内轻吐了一口气,好在是赶上了,有惊无险。
除了两位主考官权知贡举是皇帝亲点的外,其余监考,皆为礼部所派。
“本轮考试为进士科,一共三场,帖经一,杂文二,策问三,由三天内考完…”
整个贡院,几乎都坐满了,还临时增设了考棚,足足上万人,比历年都要多,因此增设了负责秩序维护的守卫。
“不管是生徒还是乡贡,无论什么出身,来到贡院,即一视同仁,科场舞弊,终身禁考。”
“你们都是各州县的翘楚,若能从进士科脱颖而出,将来或有机会由翰林入阁,侍奉圣人,成为大唐的肱股。”
咚!——
贡院的钟鼓之声再次响起,一众监考官回到了主考院中。
“左相,请。”作为主考官之一的御史中丞,向门下侍中郑严昌作揖道。
郑严昌拿出钥匙,取出从宫中送来的试题,再由院中誊抄的官吏进行誊录。
各个考场的监考官取得试卷后再次赶赴考场。
咚!——洪亮的第三道钟声响起,郑严昌从侍从手中接过火把,点燃了立在铜炉中间的香柱。
考试时间,以特制的香柱的燃烧时间为准,监考官们命手底下的官吏将试题分发到每一个号房。
“考试开始。”
答题期间,除了监考的监察外,还有主考官的巡视。
第一场考试为帖经,从经书中选取片段,遮去两端,只开中间一行,进行默写。
除了将遮掩的经文补充完整外,还要对填写的试题其大义进行解析,以此来判断考生是否精通,而非死记硬背。
张景初看了一眼卷子,审题之后没有立马作答,在时间充裕的情况下,她将此次贡举的主考官们,也是日后评卷的考官都细想了一遍。
这几位考官都是文人,并且出身大家,除了按照评分标准,将题答对之外,考官的喜好,对于录取,也至关重要。
而这些,早在来长安之前,潭州刺史袁熙就曾与她讲述过。
所有考题,在考试结束后都将进行糊名,并且由抄手誊录,阅卷官们所见到的试卷,只能是誊抄卷,这样一来,便极大的减少了贿赂考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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徇私舞弊之事。
张景初思考了一会儿后,开始研墨,提笔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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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和坊·昭阳公主宅——
昭阳公主李绾站在阁楼外的栏杆上望着一处发呆,盛春的风仍然寒冷刺骨。
宫人蹲在楼内的炭盆前,用铁钳夹起一些细碎的火炭填进手炉中,用灰掩盖,随后擦拭干净,装进了绒布中。
“公主。”宫人走出阁楼,将手炉奉上,“楼外风大。”
昭阳公主接过手炉抱在怀中,视线却仍然盯着北边的皇城,若有所思,“今日是开考的日子。”
“是啊,天刚亮的时候,小人就看见皇城外满满都是人。”宫人回道。
“也不知道贡院里冷不冷。”昭阳公主随后又说道。
宫人站在昭阳公主的身侧,思考着回道:“听说他们要在贡院整整考上三天,什么也不能带,哪里也不许去。”
“罢了,”昭阳公主抱着手炉回到楼中,喃喃自语道,“说不定有人关心呢,和我有什么关系。”
-----------------------------
——贡院——
正在答题的张景初,突然鼻子一阵酸涩,没能忍住的抬起手打了一个喷嚏。
她放下笔,一边看题,一边搓着手,试图让冻僵的手暖和些。
除了裸露在外,作答的手有些冷之外,她的身上因为特意在出门前加了一件厚衣裳,所以还算暖和。
————————
“张解元,这是我家主人吩咐我送来的。”
张景初看着小厮手中的半臂衫,里面填充了兽毛,很是厚实,“我在这里已经住了好一阵子,怎么好意思再要娘子的衣物。”
“这有什么,只要郎君日后金榜题名,不忘我这半老徐娘,常来酒肆走动,带来的收益,岂止是这一件半臂能比的。”胡十一娘亲自来到屋中,“长安的春,可比南方冷,郎君莫要不当回事,进了考场,一呆就是三天,中间出了任何差池,考场里的人,可不会管顾。”
“添些防寒的衣物,总不至于在考场里活活受冻。”胡十一娘又道。
“还是娘子想得周到。”张景初于是不再推辞。
————————
一阵寒风袭来,卷起了桌上的卷子,张景初伸手压住,只听见其他的号房中传来了咳嗽与喷嚏声。
就连巡视的监考官,也都将手缩进了公服的袖子里,“长安的二月天,真冷啊。”
半个时辰后,张景初提前作答完毕,而此时香柱才燃烧了一半。
答完题后,她仔细的检查了一遍试卷,尽管有着入试的把握,却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否则错过这次,没有家世的托举,无法靠门荫入仕,只得通过贡举,便又要等上三年。
直至黄昏,贡院传来钟响,所有考生停止作答,张景初也在监考的收卷中被吵醒。
“第一场结束,可以出号房走动,但不许出考场,日落时会有人送来膳食,好好休息一夜,明日还有第二场。”
22. 长安行(七)
“张贤弟。”崔灏路过张景初的号房,见面孔眼熟,于是驻足多看了一眼,“原来你也在这间考场。”
张景初抬起头,睡眼惺忪的看着崔灏,“巧。”
“贡院里这么多人,没有想到我们还能遇到。”崔灏高兴的说道,“当真是投缘。”
“贤弟考得如何?”崔灏又问道。
“勉勉强强。”张景初回道,“崔兄这般高兴,看来第一场考得不错。”
“比不得你,”崔灏道,“你可是解元。”
“崔兄不也是吗。”张景初道。
“好了,”崔灏捂着肚子,“我去行个方便,不与你闲聊了。”
“好。”张景初点头,再次坐下伸了伸懒腰,崔灏是她来到长安结交的第一个好友,说不定日后还能成为同僚。
经过一夜歇息后,时间很快来到第二天,随着钟声响起,第二场考试的试题被一一分发到了考生的手中。
第二场考试杂文,考的是诗、赋,考生们按照出题,在限定的时间内进行创作。
因而能通过进士科金榜题名的官员,几乎在文坛上都占有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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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和坊·昭阳公主宅——
“四姐姐。”华阳公主抱着一只长毛白猫来到了昭阳公主宅。
刚踏入屋内,白猫便从她怀中挣脱,紧接着跑到了炭盆前取暖。
华阳公主于是追上前,拎起她的脖子,“哼,你这猫,和五哥一样坏。”
昭阳公主看着妹妹手中拎起的白猫,“这是哪里来的猫,不像是中原之物。”
“啊。”华阳公主抱着猫在姐姐身侧坐下,“是五哥在波斯邸店买的一只舶来猫。”
“我瞧着它好看,于是给顺来了。”华阳公主笑眯眯道,“姐姐也喜欢吗?”
她本想将猫送给昭阳公主,却遭到了她的摇头拒绝。
这只猫的毛色,让昭阳公主想起了自己曾经饲养过的一只白猫,“我幼时也曾养过一只猫,是从东瀛来的贡品,它很狡猾,很聪明,所以我给它取名狸奴。”
“啊?”华阳公主听后,“四姐姐养的猫,为什么我不知道。”
“那会儿还没有你呢,”昭阳公主笑道,但很快她的脸色便又沉了下来,甚至还有些阴暗,“可惜,狸奴并没有一直陪着我,而是死在了十年前的一个夜晚。”
“死了吗…”华阳公主听着,皱了皱眉头,觉得很是伤感,“姐姐。”
“所有陪在你身边的,无论是谁,最后都会离开你。”昭阳公主突然道,“只有一种,不会离开。”
“只有一种?”华阳公主好奇的看着姐姐。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死亡让一切都成为了永恒。”昭阳公主回道。
这样的回答,将华阳公主吓了一跳,就连她怀里的猫也察觉出了什么,警惕的竖起了毛发,龇牙咧嘴。
“为什么我觉得,姐姐说的好像不是猫?”华阳公主听着姐姐的这些话,觉得十分奇怪,并且倒吸了一口凉气,“倒像是人。”
昭阳公主没有回答妹妹的猜测,只是自顾自的问道:“如果结局一定是分离,带来这么多痛苦,那么相遇的意义又是什么?”
“是说人和人吗。”华阳公主思索了片刻,反问道:“相遇的那段时光,姐姐不快乐吗?”
“快乐吧。”昭阳公主回道。
“这就是意义。”华阳公主道。
“可人总是贪心的,”昭阳公主又道,“想要的,也只会越来越多。”
“既然得到了,谁又甘心失去。”
“忘记,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华阳公主抬起手,拍向怀中龇牙咧嘴的小猫的脑袋,“老实点!”随后她又看向姐姐,“华阳怎么觉得,姐姐回来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她没有去细想姐姐的话,因为不曾体会,便也无法感悟,更不理解。
“阿娘说,想太多从前的事,只会徒增烦恼。”华阳公主抚摸着屈服于淫威下的小猫,“反正除了自己,没有人会在意,伤心事也好,又或是难堪的种种,都只有自己会记得,人生本是多艰,又何苦为难自己。”
“裴昭仪还真是豁达。”昭阳公主道。
“昨天我在皇城看见了三哥和五哥。”华阳公主突然想起了昨天的事。
昭阳公主拿起身侧摆放的竹简,不以为意。
“是在尚书省礼部的贡院门口。”华阳公主又道,“四姐姐知道我瞧见谁了吗。”
“不是魏王与赵王吗?”昭阳公主打开手中的竹简,轻描淡写道。
“不,是胡姬酒肆的那个书生,他真的是通过乡贡的举人。”华阳公主激动的说道,“不过他迟到了,贡院里的考官不再许他入内参考。”
昭阳公主抬起头,妹妹的话让她想起了昨天的事。
——————
“公主,礼部贡院为省试搜身的两名官吏回禀说,一直到入场时间结束,也不曾见张景初这个人出现。”
——————
“你说她迟到了?”昭阳公主问道,她的眼里充满了疑惑,似乎并不相信。
“是啊,作为一个参加省试的举人,这样的日子,怎么会迟到呢。”华阳公主也觉得奇怪。
“后来呢?”昭阳公主又问道。
“后来是三哥的出现,令那几个官员放行,他才进去的。”华阳公主道。
“魏王?”昭阳公主皱起眉头。
一种失去掌控的强烈不安涌上心头,她喃喃自语道:“为什么要这样。”
“是因得罪了东宫才投靠魏王吗。”
“还是为了投靠魏王,所以得罪东宫呢。”
尽管她不想去揣测张景初的意图,但以她对她从前的了解,加上潭州的事,这些,都让她控制不住的去猜想。
“你那么在乎功名,又怎可能在开考的日子误了时辰。”
“换做是别人,我或许会相信是巧合。”
想到在潭州时,从张景初衣物中搜出的那些密信,昭阳公主的心便越发不安,“你真的,要这样做选择吗。”
-------------------------------
——贡院——
啊啾!在连打了几个喷嚏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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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景初摸了摸已经泛红的鼻子,“这几天是怎么了,难道着凉了?”
桌上的考卷早已经作答完毕,是应照试题所作的诗词与赋,但和其它考生一样,并非是一气呵成,旁边还有一些手稿,写满了填诗的字词。
咚!——香柱燃尽,钟声响起。
“时辰到!”
所有考生停笔起身,不得再触碰考卷,直到监考收完试卷,才能够动身。
数千考生在贡院度过了两个寒冷的春夜,一直到第三日,最后一场考试,也是最重要的一场,策论。
对于国家的时务策,除了要了解朝廷已经颁行的政策外,还要阐述自己的见解与看法。
以此来考察,考生是否具备入仕为官的资格与能力。
试题刚刚发下,考生们便开始冥思苦想,奋笔疾书。
张景初一边研墨,一边思索,但她想的却并不是试题中的策论。
“恭喜齐国公,四郎状元及第,顾家又添一桩喜事。”
“同喜同喜,犬子有此成就,都是圣人福泽,和他自己用功。”
“令郎于殿试上的策论,可是让圣人都赞口不绝。”
“四哥,你在策论上写了什么?”一个扎着总角,不过五六岁年纪的孩童,拽着兄长的衣角问道。
头上簪着红花,穿着一身红色袍服的年轻人将她抱起,“怎么,我家七娘也想考状元么。”
“他们说探花郎长得最好看,我要考探花。”孩童回道。
“哈哈哈哈。”年轻人开怀大笑,勾了勾妹妹的鼻子,“好,那咱们就考探花。”
“国朝自那场大乱后,长安,便再不复从前,地方割据,一直为朝廷的大患,尽管经过了宣宗的中兴,也未能尽然,多年来一直动荡不断,直到今上继位,对地方的隐患再度重视,并启用我们顾家为谋。”年轻人并没有因为妹妹的年纪小而对她进行敷衍,而是认真的为她讲解着,“有时候,安稳四方,不止武力有用,还有我们的谋略。”
“上位者喜欢的,无非就是最为省力,也最为有用的,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高的回报。”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不费一兵一卒,仅靠我们的头脑,也能攻城略地。”
片刻后,砚台上的墨已经研磨好,张景初提起笔,一直写到了下午黄昏之时。
斜阳慢慢爬上桌角,她放下笔揉揉了手腕,片刻后再次提笔,直到纸张被写满,砚台上的墨添了两次。
答完之后,张景初放下手中的笔,但这次却没有检查。
她抬起头,落日的余晖仍然有些刺目,于是抬起手遮挡着。
哒,哒,哒,监考带着一众官吏从旁经过,滴答,滴答,计时的水漏,响着水滴落下的声音,随着水位的下降,标尺慢慢浮出刻度。
咚!——昏时的鼓声从长安东北侧大明宫中的钟鼓楼传出,也告示着,贞佑十七年的省试,落下帷幕。
几天后,省试放榜,并将入试名单张贴于皇城前的告示栏上。
“十一娘子,这上面怎么没有张解元的名字。”胡姬酒肆内的小厮铆足了劲才挤进去,却没有在榜单前列找到张景初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