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皇帝改造指南》
7. 学习
事实证明,亲身经历的效果的确非凡。被带着参观了两天工厂之后,皇帝的举止有了立竿见影的变化;他不再整天嘀咕什么旱灾将至天下大乱,停止了定时召见鬼火少年的流程,缩减了赏赐平民的开支,甚至连眼神都变得清澈了——至少现在穆祺从旁劝导,再不会看到那种怜悯中带着同情的目光。
——如今,刘先生终于明白,真正天真、单纯、怀有不切实际幻想的,到底应该是谁了。
不过,穆祺还是太低估皇帝的行动力了。被震动后的消沉冷淡仅仅只持续一个星期,武帝很快又找上了他:
“按你之前的说法,这种‘工业化’需要大量的知识。”
穆祺有些惊讶:
“自然。”
“需要大量的知识。”皇帝道:“也就是说,这种工业化是可以学习的。”
穆祺更惊讶了:“……是的。”
“那么朕想学一学。”
穆祺眯起了眼睛。
在相处的这几个月里,他是领过皇帝的大教的——穆祺不是没有尝试过给大汉天团(尤其是武帝陛下)科普常识;但迄今为止,这种效果都相当之不理想。现代人常常称呼顽冥不化者为老古董,而一个真·埋了两千年,且生前就以刚愎自用而著称的老古董,你要妄想改变他的世界观和价值观,那肯定需要很长的时间。
——这么说吧,共处几十天下来,穆祺的教学进度还停留在《常用汉字的简化》、《怎么数数》,以及《安全生活小秘诀》上——换句话说,学前班水平。
(不过说实话,如果教学进度能突破学前班而升入小学的话,那圣上也许就不会搞什么收买人心的大计了。)
所以,你大概也可以想象到穆祺听到这离奇要求的错愕与惊异。
按理来讲,难缠的服务对象终于被外物所震慑改易,停滞已久的教学进度有望推进,这无论如何都是天大的好事。但错愕之后,筹谋得逞的穆祺却绝无大功告成的喜悦。他沉默片刻,甚至有些迟疑。
“……容我提醒陛下一句。”穆祺缓慢道:“这些知识相当艰涩、复杂、庞大,很难学出成果。难度很高。”
“朕知道。”
穆祺怀疑的抬起了眉,却看到圣上神色从容,满怀自信,居然——居然还丝毫瞧不出破绽来?
·
没错,孝武皇帝陛下还真是清楚的、明白的、毫无差错的知道这个“现代知识”的难度。
虽然因为几千年时光的隔阂,大汉天团对现代科学体系近乎一无所知,如今的进度也不如人意。但幸运的是,他们有一条非常好用的信息渠道——喔,这里并不是指的笨嘴拙舌、口齿艰难,搞到现在才勉强教会基本常识的穆祺,而是指的霍去病。
无心插柳柳成荫,先前拉拢耆老的措施虽然纯属幻梦,但却有了意料不到的收获;邓老太太非常喜欢又懂事又好学的年轻人小霍,觉得他的懵懂无知,大概只是年少失学引发的悲剧,所以同情心激发之后大开方便之门,很愿意为他耐心解答各种疑问。
作为教育界里浸泡了一辈子的人物,邓老太太可太懂怎么深入浅出,太懂怎么细致入微了。穆祺解释个电力解释个红绿灯规则都要扛吃扛吃费老半天劲(因为皇帝总要犟嘴多问!),而老太太与冠军侯相遇不过一个多月,就已经指点着“小霍”掌握了粗浅的自然科学基础,进度相当惊人。
教育也是讲专业的,有的事情你不服就是不行。
当然,教育的进度能够如此迅速,一面是老太太水平的确高明,另一面也是霍去病天资自成,一点就透(而且从不犟嘴,这一点非常重要),并不需要琐碎繁杂的重复。师生配合默契,邓老太太就对小霍相当之欣赏,还曾经几次嗟叹,说以他的天资毅力,要是没有“年少失学”,绝对能在很多领域大展拳脚。
这番话被原封不动的转告了回来,并引发了皇帝不小的兴趣。对于光辉了一辈子的大汉天团,一个小老太太的赞美其实也不算什么;但夸赞下隐含的意思,就不能不激发一点微妙的涟漪:
如果冠军侯能在一个多月里进步迅速,那是不是说明,这些“现代生产力”背后的秘密……其实也没有那么艰深?
现代世界的力量当然够强够可怕,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战胜;但孝武皇帝从来不是在强力面前软弱内耗、放弃斗志的人,如果力量已经强悍到绝无敌手,那么就设法得到它、征服它、使用它;别人可以用这种“生产力”创造奇迹,朕凭什么不可以?
寇可往,我亦可……好吧,这话确实不大贴切。
打不赢,就加入;而且不但要加入,还要尽情吸收、尽情占领、尽情享用。皇帝这一个多星期安静如鸡,也不是受打击后在搞什么消沉自闭,而是暗戳戳地在私下观察;他原本一直怀疑,如果现代“生产力”是基于知识所构造的,那么这种知识很可能是严格的机密,需要清白的身份才能获取;这种怀疑当然不好在穆祺面前显露,所以只能压抑沉默。但还好,他现在已经从邓老太太的渠道中获得了足够的印证,可以扫清一切疑虑了。
“朕想多学一点,日后总有用处。”皇帝理直气壮地提要求:“穆先生应该能答应吧?”
“……当然可以。”穆先生果然没有拒绝:“但容我提醒陛下一句,这些知识非常庞大也非常复杂,就算竭尽全力,估计也只能掌握沧海之一粟。”
“就算沧海一粟,那也总有一粟在手。”皇帝丝毫不以为意:“朕的心意不会动摇。”
事无虑不成,早在开口之前,武帝就已经通过冠军侯做了全盘的筹划。他现在非常清楚,现代知识体系固然高不可攀,但每一寸上都是建立在使用上;这玩意儿是学到哪里用到哪里,基础的知识有基础的作用,高深的知识有高深的好处。学到精深处当然可以功参造化,但就算只学到小学学到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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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哪怕只是死记硬背几个化学方程和数学技巧,都能在实际中有意料不到的启发。学海无涯归无涯,但进一步总有一步的作用,进一步也自有一步的欢喜。
所以武帝的心思就很明白了。要想将现代知识体系囫囵吞枣是肯定做不到的,但既然这种好东西吃一口就有一口的好处,那当然是竭尽全力多吃多占,塞下一口是一口。
如果知识等同于力量,那获取知识也就是获取了力量。皇帝未必是什么勤学好问的人,但在获取力量上却绝不含糊。他在地府里表现得油盐不进枯死如木,那是因为幽冥万事皆空,实在没有地方施展手腕;而今暖风解冻,枯木逢春,再重新接触到全新的事物后,那种狂热的、躁动的、永无止息的欲·望,也就理所应当的滋生了出来。
欲·望让人充满活力。武帝这种人很难有畏惧焦虑之类的精神内耗。对于他来说,朕看见,朕想要,那朕就一定能得到——理直气壮,绝无疑虑,从来不需要考虑什么拒绝。
显然,即使相处不久,穆祺也能明显感受到皇帝开口时那种炙热的欲求。他疑惑之余,都不觉沉默了片刻:
“这种学习是没有捷径的,可能要占用很多精力、很多时间。”
“那也没什么关系。”皇帝直接表态:“这些肯定可以克服。”
……好吧,这就是你自己要求的,委实怪不了别人了。穆祺叹了口气:
“陛下想要从什么学起?”
通过邓老太太的渠道,皇帝早就对学习计划有了充分的准备。现在要学习肯定要从基础搞起,但很没有必要在诗词歌赋和阅读理解上上费什么功夫,所以他毫不犹豫:
“那就先从《数学》开始吧!”
穆祺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好的。”
·
穆祺遵守承诺,当天就把小学初中到高中的教科书和教辅搬了回来,供三人团参详研究。
虽然这几个星期以来被现代世界的下马威震得有点失态,但皇帝本质上还是个相当自信的人物。即使穆祺在送出教科书前已经反复警告过,他依然抱有绝对的信心,觉得既然冠军侯能在自然科学上进展顺利,那他自己也能在自然科学上一往无前;所谓“数理化比较困难”的说辞,只能约束凡夫俗子,约束不了他这样的天之嫡子,只要自己稍稍努力,知识还不是手到擒来?
在收到数学教科书,仔细看完最初几本教材之后,这种自信更加强烈了——小学数学无非就是四则运算,整体没有超过《九章算术》的范围,对于接受过顶级启蒙的大汉天子,当然上手就会;毫无难度。等到一周速通小学,快步走入初中,那起步的正数负数和简单方程其实也不难理解;直到——直到他进入了前所未见的“几何“”部分。
总之,在辛苦思索了几天之后,皇帝避开穆祺,将冠军侯私下招了过来:
“去病,这个‘勾股定理’是怎么回事?”
8. 专向
冠军侯花了一点功夫把定理的证明和运用讲明白,解答了皇帝艰苦思索的困惑。可这还并不是终点,“勾股定理”只是逻辑证明的起点,难度只在于适应形式逻辑的全新思维,而紧跟着勾股定理的就是全等三角形。相比于勾股定理中好歹夹杂着的几个新概念,相似三角形及圆的有关定理简直就是通俗易懂的大白话,简单到扫一眼全部能记住:
“三条边对应成比例的两个三角形相似”、“圆的直径平分圆”——这不就是废话吗?
轻松自如的记下废话,再随手翻一翻教辅书上的例题,尤其是某些大题:
【请证明,圆的内接凸四边形两组对边乘积之和不小于其对角线的乘积;并将此结论推广至任意的四边形。】
皇帝:???
——这些词他明明每一个都认得,可它们怎么可能组成一句话呢?
皇帝竭尽全力的在题海中扑腾了几天,越扑腾越是昏头涨脑。这几天他与几何大题、二次函数、反比例函数艰苦搏斗——或者说单方面的被殴打——学习进度一下子就慢了下来。他终于痛苦的发现,现在的数学已经不再是四则运算时可爱的模样,而渐渐露出了獠牙;而且这种獠牙还分为两种,一种是用显而易见、看起来简直是废话的定理把人骗进来,再猛然用天书一样的证明重拳出击;另一种……唉,另一种定理直接就是天书,当头一棒力劈华山,也就根本不存在可以被轻易理解的妄想了。
当然啦,学是肯定学得会的,只是时间嘛……
自然,在皇帝艰苦而徒劳的挣扎中,冠军侯也提供了不少帮助。不过,这种帮助的效果并不算好。毕竟,冠军侯的性格是寡言少泄而非巧舌如簧,你让他要言不烦的传达军令是绝对没有问题,但你要他循循善诱、巧妙比喻,从各个角度将一个复杂抽象的概念讲得妙趣横生……
唉,我们还是谈谈怎么打匈奴吧。
不过,相较于知识上的挫折,最令皇帝难以忍受的还是身边人的反差。长平侯卫青几乎是和他一起学的数学,现在也亦步亦趋的走到了几何与函数部分;虽然迄今为止,卫青将自己的学习状况隐藏得非常好,但皇帝依然从痕迹中敏锐地发现,卫大将军似乎也不觉得这些天书有什么太大的难度!
难道他还成了三人团中进度最慢,水平最差,理解力最次的那一个了?!
欺天了!
可以说,在察觉到这一点端倪后,皇帝的内心是相当受刺激的。没错,他早就认识到了自己的军事能力远不如两位大司马大将军,但君主善能将将而非将人,再说霍去病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天子门生。冠军侯将星闪耀,也只能说明青出于蓝,他这个老师眼光格外独到;培养将才的手腕如此高明,只会助长皇帝的自矜。
但现在,铁一般的现实横亘在面前,却是无所如何也遮掩不过去了的了。数学这种玩意儿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而有天赋的人甚至都搞不懂平凡人怎么可能不会——武帝的脑子其实相当聪明,可与霍去病及卫青比起来,那种差距就相当之刺眼了。他甚至悲哀的觉得,过去冠军侯的巨大成功,可能真不是因为自己教导有方,而是人家天生天成,怎么打都能赢。
……不是家人们,这就实在有些让人破防了。
当然,大汉天团也不是没有想过别的办法。因为武帝不愿意到老太太那里做“小刘”,所以常常由霍去病将他的疑问转交给邓老太太,再把疑问转达回来。这样的中转效率当然不高,而且也很容易暴露自己的短板。老太太在差不多摸清了这位“刘先生”的底细之后,就曾很委婉的转达过建议——他其实可以考虑把精力用在文科和实用技术上。
皇帝:???!
你几个意思?
他大为愤怒,以至于违反了大汉敬老养贤的政治正确,出声抨击:
“荒谬绝伦!朕还有什么经纶典章,需要向她请教?是四书五经,还是诸子百家?这些人仅仅浅薄无知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如此狂妄!”
没错,虽然现代世界的生产力进步了可惊可怖,令古人惶恐惊叹的地步;但以皇帝这几个月的见闻来看,现代人的力量强则强矣,在文学典章上的造诣却委实不敢叫人恭维。就以他们的东道主穆祺穆氏为例吧——看看他那些狗爬字!看看他那些粗鄙之语!看看他日常写作的那些些不学无术的遣词造句!他们的所谓“文科”,又有个什么搞头?
现代世界的语文历史课本,皇帝又不是没有翻过。以课程要求而言,能在高中教育背下《论语》、《孟子》的,都可以算是文科中的高手高高手了。以老刘家的文学素养和学术成就,用得着在这样的低端局里打滚吗?也不辱没了身价!
话不投机至此,皇帝的语气已经相当不悦。天威震怒之下,连霍去病都不能不噤声。但出乎意料,一直侍立在侧的长平侯卫将军居然开口了:
“臣先前外出的时候,也曾拜会过那位邓老校长,并请教了一二。邓老校长告诉我,‘文科’也并不只有经纶典籍、吟诗作赋;还有更精深的学问。”
皇帝抬起了眉:
“你还见过那老太太?”
“不错。”大将军道:“臣在这里的身份,毕竟是去病的舅舅……”
大汉三人团在幸福村里行走,总是要有个合法的来历和恰当的人设,做为对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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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掩护。穆祺斟酌再三,为霍去病伪造的人设是“身手敏捷品行优异却不幸丧亲从小失学的好青年”;卫将军的人设自然随之更易,变成了“身手敏捷的好青年那与人为善气度恢弘的好舅舅”;至于刘先生嘛,目前的人设大概是“爹味很重脾气很大但非常慷慨的大怨种”(注:该人设暂时对本人保密),每个都很符合平时的表现。
可以想像,三种人设之中,最受欢迎的肯定是长平侯卫将军——冠军侯毕竟是太闷太高冷了,除了少部分被强力慑服的鬼火少年,以及独具慧眼,能一眼看穿年轻人天赋的邓老太太之外,在大众舆论中的存在感并不强;真正在村子里长袖善舞、以诚待人,桃李不言而下自成蹊者,还得是兢兢业业的卫大将军。
说白了,要不是卫将军这几个月来与邻为善、乐于助人,靠灵活而高明的社交手腕打下了坚实基础;孝武皇帝因旱灾而谋划出的狂野拉拢计划,绝对没有任何落地的可能。小恩小惠收买人心说起来倒是简单,但现在的世界是你免费发米发面发牛奶,人家就愿意白要的吗?大多数人能够收下“赏赐”,不是因为皇帝的什么“恩惠”,而纯粹是看“小霍舅舅”的面子——愿意收礼感谢,主动和你扯上关系,那也是一种信任好不好?
没有这样的能力,没有这样的基础,皇帝种种意旨谋划,在此处根本全无施展的空间;搞不好还会被东道主穆氏顺手软禁(从前几天的表现来看,这不是没有可能),沦为现代花花世界中一个与世隔绝的无奈文盲。有鉴于此,即使皇帝心中尚有不满,也不能不暂时忍耐了:
“她和你说了什么?”
“那位老校长给了臣一本书,嘱托说可以在家里多看一看。”
“书?”
长平侯从怀中取出了一册塑封的课本,双手呈了上来:
《政治历史地理小常识》
·
虽然建议相当刺耳,但武帝本人还是很能听从眼下第一重臣的诚恳劝告(当然,部分原因也是实在啃不动课本了);在数学大海中扑腾了大半个月之后,武帝还是翻开了老太太让霍去病送来的那本小册子。
当月月末,穆祺定期检查三人团在网上下的订单,找到了一份由刘先生购买的长长书单,开头就是《政治学常见名词解析》
穆祺:????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穆祺从购物清单上找到的书名越来越不对头了。一开始是《政治学名词解析》,后来是《历史纲要》、《经济学初解》,《初解》之后是《哲学简论》,然后是《理论及其实践》;直到最后,他看到了最大也是最厉害的杀招:
《唯物主义政治经济学》。
9. 争辩
……好吧,事情走到这一步,穆祺终于不能再坐视了。虽然很不想刺激古人,但在反复思索之后,他还是在晚饭后特意留了下来,请求单独与皇帝对话。
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可以多说的。穆祺先前想了很多措辞,但只要看一眼皇帝的神色,就知道再不必做什么虚伪的客套。明白的人懂的都懂,他开门见山,只说了一句:
“陛下最近似乎看了很多书。”
“略知大概而已。”皇帝语气平淡:“尊驾有什么指教么?”
“不敢。”穆祺道:“陛下读书的品味很好。”
这句话是真心实意、毫不掺假的。穆祺非常清楚,邓老太太多半只推荐了前面常识性的书籍,后面更加复杂而精深的内容,应该是皇帝顺藤摸瓜,一个一个自己搜出来的;既然是一个一个自己搜出来的,那就能从书单的增长中看出皇帝思路的变化。而以穆祺的判断来看,如果刘先生能从几本常识小册子自己摸到《唯物主义政治经济学》,那他的思路还真是别有门道……
说白了,要是皇帝现在买的都是什么《xxx戏说历史》、《xxx大历史》,那穆祺才懒得管这桩闲事呢。
穆祺叹了口气:“陛下不是在学数学吗,读这些书做什么呢?”
听到“数学”两个字,皇帝面上的肌肉微微抽搐,旋即恢复平静。他道:
“朕学数学,不过是想理解那‘生产力’运转的方式而已。但先生自己也说过,在不同生产力下世界运转的本质逻辑全然不同,朕闲暇之余,当然要看看这个时代对世界本质的理解……”
不同时代对世界有不同的看法,这种见解在哲学中大概就叫世界观。在武皇帝当政时,受命搞大一统理论的董仲舒整出来的世界观是“天人感应”;武皇帝离世入幽冥,在地府中音讯不甚畅通,但断断续续也知道过不少后世儒家的理论进展,但以他的见解,无论什么“万物皆理”的理学,还是“心即是道”的心学,固然各有其精妙之处,但与“天人感应”的差别,其实都不算太大;而现代人所整出的那套世界观他倒不甚了了,当然想摸一摸它的成色。
“那陛下看出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看出来。”皇帝面色平静:“我还在慢慢地想,可能要想很久。”
穆祺心中立时就是咯噔一声响。要是皇帝夸夸其谈,全力炫耀自己的“感悟”、“体会”,那他其实也不会忧虑什么;可现在这个反应……
皇帝又道:“不过,朕倒是看到了几条警句,印象颇为深刻,如今也在琢磨。”
“……什么警句?”
“第一句是‘国家是维护秩序的暴力工具’。”皇帝道:“第二句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委实精妙绝伦,委实发人深省。”
穆祺:…………
——坏了,叫他看到真的了!
·
这次谈话没有得到什么结果,因为皇帝绝不承认他开这些书单是有什么别的用意,话里话外的意思是那都是自己不懂随便看着玩的。穆祺当然不会相信这样的鬼话,但在实际中他也实在是揪不出来皇帝的辫子。
在老老实实读了几个星期的政治经济学后,刘先生停止了四处挥霍地大撒币行为,只保留了一些定点捐助项目;被霍去病召集来的鬼火少年也不再搞那些大清早列队欢呼霍哥之类的迷惑操作,据说现在是被卫青拉去练武术去了——无论怎么样,都还算是正常行为嘛。
所以说人性就是这样的,要是刘先生一开始就这么乖巧懂事,那穆祺并不会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但在亲身领会了三人组潜在的破坏力后,他就不能不对现在的平静生活大感侥幸,乃至于生出万分的感激了。
圣上,有德啊!
不管皇帝是不是在蓄意伪装,他愿意安分度日,那都是天大的好事。穆祺心有余悸,并不怎么愿意戳破这一层画皮,所以在任务回报中还赞扬了皇帝“遵守规则”、“态度良好”,仿佛改造的前景非常光明。
既然改造的前景非常光明,委托任务的地府当然非常兴奋。十月下旬,地府专门发来消息,询问委托人,武帝的思想是否已经转圜,相关工作是否顺利?
说实话,顺利与否其实不好讲。但皇帝最近的表现确实很不错——认真学习、从不惹事、安静克己、老实本分,再看不到一丁点刚来时雄心勃勃、所图甚大的影子——他现在甚至都愿意看一看新闻联播,乃至读一读历史杂志上批判自己的文章了!
种种表现如此之好,难免也会激起穆祺的一点妄想。所以在某次晚间新闻后,他特意端出了一盘点心请皇帝品尝,并在彼此言笑晏晏之余,试探性的提出了那个疑问:陛下是否可以回心转意,接受地府那个扯皮了多年的判决?
面对这样委婉而复杂的提问,皇帝的回答却相当果断。
“当然不可能了。”他道:“你在幻想些什么呢?”
·
“什么?”
穆祺愣住了。
如果以实而论,其实穆祺也不相信武帝这种精钢不可夺其志的狠角色会被区区几个月的见闻改变——那叫爽文,不叫现实;但他总以为,在被现代生产力强力刺激、巨量信息反复灌入之后,皇帝的世界观会动摇、会弱化,即使不能完全改变,那也总该表现出一点软弱和心虚;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但凡刘先生有那么一丁点软弱的迹象,他精密设计的攻心之旅都不算是完全白费的。
——但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几乎有些不敢相信:
“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皇帝似乎觉得很可笑:“地府的判决纯属胡说八道,朕当然不能就这么认了。”
武帝与幽冥纠缠多年,始终不肯承认地府判决的合理性,千方百计都不能说服。如今故技重施,顽固一如即往,却让穆祺颇为震动:
“难道陛下看了这么久的现代政治理论,就没有受到一丁点的触动?”
地府的判决当然不能说完美无瑕,但大致内容上还是公允的,功过是非,都说得比较清楚;判决中指责武帝穷兵黩武、滥施暴力、透支国力的种种罪状,即使放在现代的价值观中,也挑不出什么太大的毛病——这也是时空管理部门主动配合地府,发任务了结这桩旧案的缘故;否则封建老登狗咬狗,外人谁会多插手?
——所以问题来了,如果皇帝愿意吸收现代的政治理论,又怎么会对持同样三观的判决如此漠然,乃至于排斥之至呢?
武帝哼了一声
“朕当然很喜欢那些小册子。”他从容道:“非常有趣,非常发人深省——事实上,朕的一举一动,也时刻秉承着那些小册子中阐述的精神,从来不敢违背。”
穆祺:???!
刘先生要说自己别有心得,可能还没有人和他争论;但要说什么“秉承精神”,那穆祺就真有些蚌埠住了——什么叫“不敢违背”?难道哪本政治理论还强烈建议你穷兵黩武不成吗?
“我愚钝。”他语气不善:“不知陛下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皇帝轻描淡写:“朕不是和你说过了吗?那本政经理论中有一句话说得很妙——国家的本质,其实是暴力机器。既然是暴力机器,朕用一用暴力怎么了?”
穆祺:…………
他深深呼一口气,几乎无法言语。虽然只有短短几句交锋,但穆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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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明白了,武帝并非是因为对现代世界的愚昧浑茫而口出妄言;相反,在将近半年的观察和阅读之后,他现在已经基本搞明白了体系运转的逻辑,并充分领略了现代理论的精妙;只不过这些新的论调并没能改变皇帝的理念,反而被他融合吸纳,用于构建自己强有力的三观——六经注我,六经注我,纵使千万般典籍语录,也只不过是供“我”构筑自身的材料罢了!
与寻常的学者不同,皇帝学知识学理论根本不是用来反思用来自省的;他的意志如此坚定,自信如此炽烈,早就用不着什么三省吾身了。武帝主动吸收的一切知识,都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论点找更好更精妙的论据罢了——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用心大抵如此。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穆祺禁不住都有点恍惚。说实话,能够排除万难成就大事,所谓“精钢不可夺其志”的政治人物,大概都会有这么一点近乎偏执的自信。可是吧,作为被时空管理局搓磨久了的牛马,武帝这种近乎刚愎自用、一人独治的做派,却难免让穆祺幻视出某些微妙的即视感来。
……事实上,在执行了几次重要任务后,穆祺对封建帝王的脾气也非常熟悉了。他非常明白,对于这种人性中的“自我”强力到不可动摇的偏执狂,口舌之争基本已经没有作用,多半只是徒劳而已。不过,作为被委派了任务的牛马,他却不能不为无辜的政治理论辩驳两句:
“陛下的话,我不敢赞一词。但这句话绝非是鼓励运用暴力,更不必说,国家是暴力机器,不代表着国家只有暴力的职能!”
虽然书写成之后怎么解读就只能由读者发挥,但武帝的这个解读方向也太离谱了!
没错,唯物主义历史观的确将国家视为暴力的产物,但这只是它推论出的事实而并非崇尚的论调。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人类之所以只能用暴力来组建国家,不是因为人类太坏了,而是因为人类太弱了——力量太过渺小,理智太过孱弱,所以只能依靠暴力、依靠恐吓、依靠迷信来勉强维系秩序,避免整个社会陷入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黑暗丛林中。某种意义上,暴力是弱小时的必要之恶,不能摆脱的历史缺陷。
但是,承认这个“必要之恶”绝不等于推崇它。实际上,唯物的历史观研究历史,正是希望发现血腥往事中隐伏的规律,帮助人类强大起来,理智起来,健壮到足以摆脱迷信与恐怖的束缚,从被统治被压迫的个人进化为完全的自由的人——即所谓“由必然的王国飞跃至自由的王国”。到了那个时候,过往一切的暴力机器也就因过时而被废除,世界将进入新的纪元。
当然,这个目标是宏大的、遥远的,需要长久努力才有希望。但无论如何,你说从一本正经的书里读出“鼓励暴力”……那也太冤枉人了!
面对穆祺已经隐带不快的辩驳,皇帝依旧不以为意:
“朕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朕使用暴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并没有滥用的意思……”
“没有滥用的意思?”穆祺抬了抬眉:“天下被闹到民穷财尽、户口减半,也是没有滥用的意思吗?”
“这当然是失察之过,我亦深自引咎。”皇帝道:“不过,其中毕竟有许多难以解释的为难之处,而我施政的本心,亦绝非虐民以自逞。”
这样平和的解释,大概已经有委婉自辩的意思。可惜,在穆祺看来,这种态度仍然近似于pua而非反省;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并不能叫人满意。
“我相信陛下的话。”他放缓了语气:“陛下确实不是残民以自逞。毕竟天下人都知道,圣上一向是爱民如子,从无区别的……”
这句话一出,皇帝的脸立刻就绿了!
10. 实验
——只能说,在之前的任务世界混得久了,穆祺被各种封建老登捶打得肉质q弹,嘴炮的功力大大上涨;以至于这一番阴阳怪气出口,侍奉在侧的长平侯与冠军侯居然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看见皇帝面色骤变,他们才猛然醒悟,意识到了某些关键——比如说卫太子之死、比如说武帝自诛三族、比如说巫蛊之变中被牵连攀引的无数皇亲国戚……
然后他们的脸色也绿了!
主辱臣死,更何况是这样难绷的地狱笑话!卫、霍二人忍耐不住,立刻向前一步,反手摸向身边——可惜,现代社会不能带管制刀具,所以他们摸来摸去,只摸了两根拖把握在手上,气势难免就要大打折扣了。
皇帝脸色急速变幻了片刻,到底还是挥一挥手,让手持拖把的两位大将军退了下去。他沉默少顷,开口道:
“……朕明白穆先生的用意。但徒然做此口舌之争,除了彼此侮辱以外,并没有别的意义。事情已经过了数千年,白白争论意气,又有什么益处?先生是明晓事理的人,应该能做更深入的议论,而非争论意气。”
穆祺哼了一声,心中倒颇为奇怪。早在开口阴阳怪气之前,他就已经有了防备。反正合同承诺过会保障绝对的人身安全,他倒也不怕大汉天团破防。但现在卫、霍的反应尽在预料之中,皇帝的表态却极为奇怪。如果被这样阴阳都能忍住怒火,那难道是武帝丧子之后创巨痛深,脾气还真有了大变化不成?
不过,只要愿意好好对话,他也不想真刺激孝武皇帝,所以还是放缓了语气:
“陛下请说。”
皇帝稍稍思索,似乎是在组织语言。
“那本《政治经济学》上说,纲举目张,要抓主要矛盾。”他道:“既然如此,我们提纲挈领,先从最根本的纲要谈起。穆先生刚刚提到了巫蛊,但巫蛊是一系列冲突与祸乱所引爆的总和。而诸多冲突与祸乱,来自于所谓‘路线’上的抉择……说到此处,先生应该知道朕持守了一辈子的路线是什么。”
这是送分题,穆祺应声道:“攘四夷、广疆域,草创制度,为万世之法。”
“先生是否赞同这个路线?”
穆祺默然了少许:
“……我赞同。”
——废话,他当然只能赞同了!穆祺先前居住和工作的省份,正是武帝大力开拓的“四夷”之一;要是否定了孝武皇帝的路线,那他成什么了?化外野人吗?
口嗨归口嗨,实际归实际。情绪上头了不是不能阴阳怪气,但该认的事实还是得认嘛。
不过,这句赞同还是非常重要的。一如皇帝所说,路线问题是最根本的问题。要是连根本路线都无法达成一致,那双方立刻就是分道扬镳,绝无缓和的余地。反过来,如果能在大方向上达成共识,那无论细节上怎么样阴阳怪气,大家也都是可以合作的同路人。
果然,皇帝的脸色立竿见影的好转了。他道:
“既然如此,先生也应该知道朕即位初年的情形。要变更制度、要征伐四夷,都需要极大的资源、极大的力量。为了动员出这样的力量,朕要使用的暴力,自然比寻常要酷烈得多……”
他停了一停,注目穆祺:
“关于这点,穆先生应该是有深刻领悟的。”
穆先生的嘴角微微抽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不错,做为时空管理局的资深员工,系统的优质牛马,曾经亲自改变过历史走向的关键人物,他的确是深刻体会——甚至是亲自体验过这个道理的!
在接待武帝之前,穆祺曾经受命扭转一个封建王朝的命运,并最终因势利导,推动了皇权的瓦解及技术革新的兴起——整场任务波澜壮阔、艰难险阻,至今思之,仍有余悸;而在完成任务的过程中,穆祺同样是杀人如麻,满手血腥,可以说南海一路砍到了东瀛,见过的人头比烟头都多。
——当然啦,他杀人的数量肯定是没办法和孝武皇帝比的。但你要说他是温文尔雅人畜无害的小白兔,可以站在道德高地上指指点点的活圣人,那就纯属搞笑了!
还是那句话,变法革新都不是请客吃饭,不支付血的代价那就什么也别想更动。穆祺绝不是杀人狂魔,他也非常希望能减少杀戮。可是,维持一个秩序与变革一个秩序所需要的暴力完全不同一样,你要打碎一个社会再将之重建,那当然要出铁拳出重拳,一丁点都含糊不得。
所以,穆祺确实能够领会皇帝的意思,至少是部分领会——很多很多问题,确实需要流血;很多很多问题,确实需要流很多很多的血。
只是,他依然不会赞同这样的辩解:
“陛下,使用暴力并非滥用暴力……”
“这样的话我听过很多遍了,但也不过陈词滥调而已。”皇帝道:“滥用与否,谁来断定?朕又没有全知全能的本事,怎么能猜出恰当的界限?行大事需用重典,如果因顾忌而致使力量不足,恐怕后世又要指责朕优柔寡断、半途而废!”
“……听陛下的意思,仿佛不滥用力量,就不能贯彻陛下的路线了?”
皇帝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虽然转瞬即逝,依然可以看出隐约的自得。他曼声道:
“能否贯彻,不由朕空口决断,而应以实际评判。如果记忆无差,那在朕龙驭上宾之后,赤县神州还有大小十余个王朝、数百位皇帝。这数百位君主当中,要是谁能以更小的代价、更小的暴力实现拓土四夷、更张制度,永为万世垂范的功业。那朕也甘拜下风,认了地府判决中的种种指责……穆先生以为如何?”
话赶话赶到此处,皇帝筹谋已久,终于放出了熟悉的大招。
这几百年来他与地府就判决定性反复拉扯,之所以能拖延如此之久,靠的也不仅仅是撒泼打滚,还有义正严辞、万难回应的辩驳。而皇帝用来抗衡地府的绝招,说白了不过一句话——你说朕那一套不行,朕那一套有种种错误;那好,你行你上,你在后世数百个皇帝中尽情挑选,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天选之子,能够以更小的代价,更柔和的手段,达到同样的效果!
然后呢?然后地府就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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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你行你上”,确实天经地义。但能“行”到大汉孝武皇帝这个级别的人物,历史上还真是寥寥无几——或者说基本就没有。如果仅以开疆拓土之功计算,唐太宗李二陛下可能差相仿佛;但李唐开辟的疆土固然庞大,消化领土的稳定性却实在太差。“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得而复失,不过幻梦一场。与之相较,武帝在西南夷、在河套、在闽越的开拓,都稳定持续了数百年,真正成为汉民族强壮的肌骨。“汉独以强亡”,岂是寻常可比!
当然,武帝的功业未尝不仰仗于他的好大臣和好曾孙。但无论如何,持续可靠的疆土开拓都比骤得骤失更为高明;如果将领土的稳定性再列入考察标准,以汉文明的长久福祉来衡量历代皇帝,那么逐一筛选之后——就完全没人了。
开辟领土广大的没有武帝稳,吸收领土稳健的不如武帝手笔大。在开疆拓土这个赛道上,武帝就是综合第一,根本没有争论的余地。
所以说,大汉天团能与幽冥撕扯几百年之久,那也是有自己资本的。地府是实在找不到可以辩驳的反例,才无可奈何地和刘先生磨洋工——换而言之,要是孝武皇帝的本钱稍微软那么一丁点,那地府早就翻脸出铁拳了!
地府花费数百年不能证明的,穆祺当然也不能证明。所以他愣了一愣,只能道:
“那陛下难道以为,自己的方法已经是远迈古今,无可超越了?”
皇帝的表情显然写的是“那当然!”,但嘴上仍旧要委婉:
“超越与否,不能仅凭虚言,还是要看实际。”他道:“有句话说得好,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
穆祺:………还真叫你学到了哈!
“但现在已经没有皇帝,恐怕再也找不出反例了。”他冷冷道:“照陛下的意思,如果没有反例,难道这个事情就要永久的拖下去吗?”
“没有反例也没有关系。”皇帝温文尔雅:“但总需要有一个实际的、可靠的证明,而非空口白牙的说话。”
穆祺打断了他:“但这纯属是妄想了!”
这种打断已经近乎无礼,以至于卫、霍都为之变色;但皇帝神色自若,丝毫不以为忤:“如果在正常情况下,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可考虑到先生的身份,那就未必了……朕听说,先生不是在什么‘时空管理局’担任有职务,曾经穿梭于各个时空,完成各种艰困的任务么?”
穆祺皱眉:“地府连这种消息都要透露么?未免也——”
他猛然醒悟:“你想做什么?”
“既然现实中找不到例子,何不‘穿越’过去的时间,重新试验一遍?”皇帝从容道:“先生不是想要证明,没有那么多暴力、不需要那么多鲜血,也可以执行拓土四夷、更张制度的路线么?空言争辩没有说服力,但我们可以重新回到两千年前,按照先生的思路,将整个流程再走一遍,做最后的、最可靠的实验——只要有这么一回实验,朕当然也就再没有话讲了……”
“一试即可,再无争执——如何?”
11. 合作
居然还真把主意打到这上头来了!
穆祺目瞪口呆,几乎被这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憋得说不出话来。他早就知道,孝武皇帝绝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性子,这几个星期的安分守己只是假象,绝对还是要按捺不住做大事。但他自己也意料不到,武皇帝这几日反复沉淀之后,居然沉淀出了这么个匪夷所思的主意:
既然彼此都不能说服,那不如我们重新来过!
这个理念也真算是敢想敢说,狂妄之至了。不过可惜,对于这种自以为是的念头,现实基本只有一个答案。
“这绝不可能。”他断然……断然拒绝。
——当然不可能了!时空管理系统的确拥有穿梭平行世界的权限,但每一次穿梭消耗的资源极为惊人,只能在最紧要、最关键的问题上运用这个权限。穆祺上一次能被选中执行穿越任务,是因为他着陆的时代牵涉到后世神州陆沉数百年的历史进程,是左右整个文明命脉的紧要节点;消耗再多资源,亦无所吝惜。但现在呢?难道要向系统解释,只是因为某人的顽固不化的执念,他们就要重启穿越?
玩呢?
“穿越时空耗资不菲,不可能给陛下做什么‘实验’。”穆祺直截了当地作出解释,避免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没有人会为陛下支付这个‘实验’的资金。”
“不必这么斩钉截铁的回绝嘛。”皇帝微笑道:“朕还听说,地府曾经承诺,只要你能说服朕认下判决,他们愿意支付任何代价?”
穆祺有些惊愕:“陛下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在现场听到的。”皇帝从容不迫:“那个闪闪发光的什么‘系统’不是现场交代了注意事项吗?”
系统交代各项事务时,大汉天团的确在现场,可是……
“当时陛下还没有学现代的语言,又是怎么听懂的?”
“当时没有学,不等于后面不可以学。”皇帝不以为意:“朕将每一个发音都记了下来,事后一一对照,自然清楚明白。”
穆祺:???!
邓老太太果然没说错,这还真是个学文科的料!
说实话,皇帝水平如此之高,委实大大出乎穆祺的意料之外。现在改口,显然也是来不及了,穆祺沉默片刻,只能低声道:
“那陛下又是什么意思?”
皇帝微笑:“既然地府愿意支付任何代价,那就让地府来负担穿越时空的资源消耗吧——没有了资源问题,最大的阻碍也就不存在了,穆先生,朕的这个见解,不知是否合理?”
两难自解是吧?
穆祺有些无语:“……地府不一定会答应。”
“地府一定会答应。”皇帝很有自信:“只要告诉他们,朕只有在亲自实验后才会心服口服,那他们别无选择,一定会答应。”
什么“别无选择”?这明摆着就是要挟!显然,在与幽冥纠缠了数百年之后,孝武皇帝已经在地府争取到了不可想象的统战价值,只要能抛下他这个烫手山芋,无论再大的代价,地府都只能咬着牙认了!
这样理直气壮的闹事本事委实是强悍无比,以至于穆祺都愣了一愣:
“……即使地府会低头,那我又为什么要答应陛下?”
地府是被皇帝搞得头大如斗没办法了,他可不是。他凭什么低头?
“因为朕可以为先生提供一个机会,一个再次改变历史的机会。”皇帝循循善诱:“以身入局,胜天半子;翻云覆雨,操弄棋局。这不也是很快乐的事情吗?”
你这书都读杂了吧!
穆祺无语:“陛下可能想错了,我没有什么‘操弄棋局’的爱好。”
“没有操弄棋局的爱好,难道也没有实行政治理念的爱好吗?”皇帝轻声道:“如果没有实行政治理念的爱好,何必服从所谓‘系统’的苛刻条件,接受那么多、那么古怪的任务?我听说,时空管理局的任务每一个都是艰难繁重,百般挫折;多半是力挽狂澜的苦差……如果毫无信念,仅凭利益驱使,会愿意尽力完成差事吗?”
他停了一停,声音放得更低了:
“所以,先生可以仔细想一想。只要能拿到穿越时空的权限,就可以在关键的节点施加影响,贯彻自己的意志,执行自己的理念——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先生应该明白,在历史的遗憾前只能袖手旁观,是多么痛苦而无奈的事情;就算只要万分之一的机会,难道不都应该竭尽全力,挽狂澜于既倒么?穿越权限在手,具体怎么执行,不还是你我说了算?”
穆祺:…………
穆祺微微瞠目,忽的沉默了。
早在构思整个计划之前,皇帝就已经想好了说服东道主的话术。他看得非常清楚,穆氏虽然在现代表现得老实本分不露锋芒,但内里却是一个相当偏执、相当强硬、意志绝无转圜的人物——当然,这也相当正常;如果不是这样一往无前的偏执狂,也没有资格接受系统的人物,穿梭于时空改变历史、挽回遗憾。要知道,挽回遗憾意味着必须以强力扭转历史的走向,而身为以一人敌万人而左右航向的政治人物,必然是一个永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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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弃的偏执狂。
可怜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现实的摧残能将钢铁都揉搓成柔软的泥丸,而如果一个人想要改变这个世界,那他就必须比百炼钢都更加强硬,乃至残酷——作为同样改变过世界的人物,皇帝当然明白这个逻辑。
对于这种偏执狂,好言哀求和强力恐吓都没有什么作用,要想收获奇效,只有往他们最在意、最渴盼的软肋上扎下去——只要拿出了对方最想要的东西,任何人其实都不难说服。
“朕的目的与先生的目的并不冲突。”皇帝悠然道:“朕只是心有不甘,想回头再弥补弥补缺憾;而先生心中的遗憾不甘,恐怕比朕还要多、还要深……穿越时空的机会千载难逢,既然有合作的可能,何不珍惜呢?”
一语中的,动人心弦。寥寥数句在耳,穆祺说不出话来。他憋了半晌,冷声挤出一句话来:
“我和陛下的理念并不完全相同。”
“也不妨碍我们合作……”
“不。”穆祺打断了他:“我和陛下的底层理念是非常之不相同,恐怕必定会有冲突。”
“那就让我们求同存异,各行其是。”皇帝迅速道:“足下不是要想办法说服我吗?那就在历史的实践中证明你的理念,用铁一样的事实来驳倒我、说服我。但在此之前,我们大可以各展所长,以事实压倒对方。公平竞争,优胜劣汰,胜负双方都无话可说”
他又道:
“现在的情况,已经非常清楚了。没有先生的渠道,朕很难再接触到穿越时间的机会;没有朕的助力,先生也拿不出穿越时间的资源。合则两利,分则两败,唯先生察之。”
穆祺咬牙迟疑,却终于没有开口反驳。他踌躇半晌,只道:
“……让我再想想。”
“那么,朕就静候佳音了。”
·
这样的犹豫持续了一个晚上。思想深处反复博弈,不断在斟酌各种可能性。但事实也没有什么可多思虑的,皇帝对东道主的判断确实相当精准;穆祺之所以愿意在时空管理局里当牛做马往返于各种任务,并不是系统画的饼足够多足够圆,而是因为自己的欲念——他本身就渴望着参与历史见证历史乃至改变历史,所以系统的“压迫”也好,“欺骗”也罢,都说不好是谁利用了谁;口嫌体正直,顺水推舟而已。
火中取栗,火中取栗,要是猫不渴望栗子的香甜,又怎么会被狐狸说动呢?
因此,第二天一早,穆祺还是敲开了皇帝的房门:
“好吧,我干了!”
12.预备
虽然说是“我干了”,但肯定还要仔细筹谋。地府的确被皇帝折腾得很惨,但要让它们松口答应支付这么大一笔资源,仍然是相当艰难的事情。所以从第二天起,穆祺就按照皇帝的指示,开始“营造气氛”。
第一个星期,穆祺给系统发去消息,表示改造的进度并不乐观,皇帝在大肆挥霍,随意赏赐,糜费不可计算;三日之后,地府送来回复,态度依旧不变;声称如果挥霍太大预算还可以再加,请他一定要大力坚持云云(穆祺:原来加预算这么容易的吗?)
第二个星期,穆祺又给系统发去消息,表示皇帝有了新的动向,现在正用金钱拉拢村民,下至年轻力壮的恶少年,上至年高德劭的老人,都被皇帝金钱攻势迷惑;如此拉拢人心,不知意图何为。
这一次地府的反应就非常迅速了;仅仅一天之后,系统就转来了幽冥的消息,消息中请穆祺要密切关注、提高警惕,随时通报消息。
“提高警惕”等等,倒不必地府多挂心;慢吞吞拖了大半个月后,穆祺照皇帝的布置,将刘先生这几个月以来买的书单发了过去。
然后,当天晚上,他就收到了幽冥的急电:
【事情紧急,请从速解决为要;我方将提供一切必要的支持。】
——妥了。
·
事实上,地府那边未必不明白皇帝暗戳戳玩的花样。但有的时候你就是知道了意图也没有办法;毕竟如果地府真能强力扭转大汉天团的意图,那也不至于闹到请人出手的地步。所以,面对皇帝开列的条件,地府虽然百般不愿,也不能不咬牙忍耐——事实上,在他们看来,要是真能破费一大笔送走这个瘟神,那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只要地府愿意妥协,不必消耗库存资源,时空管理局那边的门路其实也不难走。反正不过拿钱办事罢了,并不违反制度,系统也乐得做这个人情。
不过,拿钱办事归办事,多余的事情管理局是一件也不会做的。以规制而言,如果是官方身份被派遣到历史中力挽狂澜,管理局会提供全套的服务,从身份掩盖后勤保障到安全服务无一不备,但现在皇帝执意以私人的身份出发,那不但所有服务一律取消,还要签署极为严苛而繁琐的条款——管理局允许小规模的穿越,但决不允许穿越者对历史造成“大规模”、“恶性”的影响;如有触犯,惩罚必将酷烈之至;而对“恶性事件”的详细定义,则足足有上百页之多
这样的约束其实很不近人情,毕竟穿越者身处局中,其实很难判断自己所引发的蝴蝶效应;要是动辄得咎,那只能束手束脚,什么事也做不了。往常员工执行任务,都有种种“豁免条款”予以保护;现在他们脱离管理局单干,当然就要直面最严苛、最不讲人情的约束。
在这样关键的时候,就很能看得出个人的魄力了。虽然管理局描绘的“酷烈惩罚”的确非常吓人,但确认了可以穿越时间再来一回之后,孝武皇帝根本没有条款上做任何的纠结,很快就在数百页的文件上签了名。用他引经据典的话说,这叫抓矛盾要抓主要矛盾,专业人士就要敢于下判断。你想得到什么就一定要付出什么,不冒点风险怎么会有收获?
……还是那句话,这读书都读杂了吧!
两个星期后,所有手续办理完毕,时间管理局派专人送来了一个小小的密盒,内里只存放了一张红纸。这就是管理局最核心的资产,耗费巨大资源才能实现的时空穿梭。只要将红纸往门上一贴,他们就能得到一个简陋而实用的时空门;可以满足最基本的需求。
不过,管理局也只愿意提供最基本的需求了。附带的文件说得很清楚,按照地府提供的资源,这扇门现在只能保证他们穿越到“西汉武帝年间”,供皇帝“重新来过”。至于具体是哪一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地点?不清楚。具体面对的是什么局势?那就更不清楚了。反正一塌糊涂,全部由尔等发挥。
不过这难不倒在任务中久经考验的穆祺。他设法倒腾来了一架二手的机器狗,改装好了接收装备和大容量电池,用游戏手柄指挥着它在“门”的对面转了两个小时。机器电量耗尽之后,穆祺导出视频,让几位大汉土著仔细辨别。
有拼接的照片做对照,几人很快认了出来:
“这是长安东市。”霍去病指点着机器狗从孔洞中拍到的图像;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是在夜间宵禁之后投放的机器狗,只能借月色拍到昏暗的建筑:“附近高高堆起的应该是鸡笼和犬笼;自孝景皇帝之后,常有长安轻薄儿到东西市斗鸡走马,赌博酗酒,很是热闹。”
他停了一停,又指向月光照射的某处角落:“这应该是堆积的马粪,看来还有人在此处赛马赌斗。”
长平侯微微皱眉,忍不住看了外甥一眼——按照京兆尹的规矩,长安天子脚下是不允许赛马赌博的。只不过需求太大利润太高,大家都在私底下悄悄的搞。但私底下赌归赌,从没有人敢在天子面前公开揭示这个难堪的机密。而现在冠军侯嘛……唉,冠军侯也未必是蓄意揭人家老底,很可能是爬得太快太没有基层经验,根本不知道下面还有这种潜规则,所以一张嘴就漏了机密。
“所以说,长安的轻薄儿现在还有闲心吃喝玩乐,搞第三产业。”穆祺倒没有留心大汉高层的暗流涌动;他只是若有所思:“这么看来,应该还没有到陛下统治的晚期,也没有闹出巫蛊、天灾这种大乱子。”
皇帝:…………
“你这是在阴阳怪气地讥讽朕吗?”他冷冷道。
穆祺点头:“是的。”
皇帝不说话了。
两位大佬高手对决,刀刀见血。长平侯冠军侯只好老实闭嘴,听之而若不闻。不过,虽然表面上是垂眉顺目,不敢稍有异议的温顺模样,但在确认了对面不是武帝发癫的晚年之后,他们心中其实都是大大松了一口气的。
上天垂怜呐!
西汉的国家机器鼎盛于武帝一朝,在官山海收盐铁全力应对匈奴之后,天下精华富集于关中,离开关中就仿佛鱼儿离开了水,什么大事都不能妄想;但天下财富汇聚的首善之都,同样也是被酷吏严密盯防、法令细密严苛的禁地。所以,穆祺的话虽然不中听,但说得其实还是很有道理的。一叶落而知秋,如果东西两市的轻薄儿还能斗鸡走马,那说明局势尚且宽松,后世的穿越者可以悄悄混入其中,从容打算将来;要是连作为地头蛇的恶少年都混不下去了,那种情况,恐怕就……
唉,大家也不想刚一落地就被酷吏抓走,作为卫太子叛乱的党羽,被送入大牢吃牢饭吧?
——喔对了,如果仔细算来,除了穆祺这个纯粹的局外人之外,穿越四人组或多或少还真和卫太子关系匪浅;如果酷吏下狠手把他们当太子党羽抓了,那还真不算抓错;至少比寻常的百姓更罪有应得。
当然,武帝统治的时间很长,就算侥幸排除了最危险的阶段,剩下的情况也很难判断,因为没有系统提供的身份掩护,必须要仔细斟酌介入的方式——总不能大剌剌闪亮登场,在长安城中制造出两个活皇帝——四人团为此开了好几天的小会,但始终难以决定。
没错,虽然在场的有三位大汉土著,但其中两位生下来就是天命富贵,快乐恣意,对广大的长安底层体会并不深刻;以至于想象力天马行空,经常提出匪夷所思的建议。比如霍去病就提出,他们可以以外地行商的名义进入长安,以异域身份作为掩护,减少暴露的风险。而长平侯卫青则直接反驳,指出能进入长安的外地行商都供奉着朝中的巨佬,才有资格瓜分京城的蛋糕;这种紧密结合的勾连,不是一群外人可以假冒的。
“与朝中显要勾结?”霍去病有些迷惑:“我也在北地的行商处买过不少东西,怎么不知道他们还要给谁上供,谋求庇护?”
“……那是因为你就是那个庇护他们的朝中显要。”卫青干巴巴道:“一仆不侍二主,他们已经供奉了你,当然不能再供奉别人。”
霍去病愕然想了一想,发现自己居然不能反驳——他十八岁之前是皇帝的侍中,常年随侍宫中,根本不知道长安城中政商勾结的小道道;等到十八岁后……喔,十八岁后他就是骠姚校尉冠军侯了,谁会拿这种和商人勾搭的小事来打搅骠姚校尉冠军侯呢?
霍去病默不做声了,大概是在思考大汉权力变现的深刻逻辑。而皇帝斟酌许久,很自信的提出了自己的方案。
“我们可以假扮为珠宝商人,贩卖稀奇罕见的珍玩。”他道:“这种买卖在后宫很火热,方便我们出入未央宫与长乐宫,接触权力的核心,预备后来的大事。”
“珍玩?”穆祺道:“陛下打算贩卖什么珍玩?”
“弄点玻璃工艺品就行了。”皇帝对这一套已经很熟悉了:“染色玻璃、机床磨制,最好再喷点香水,糊弄他们绰绰有余。”
“这个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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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弄的‘他们’当中——”
“也包括朕自己。”皇帝面不改色:“你们搞点丝绸,刷几层金漆,能有多华丽就搞他多华丽;只要能直送御前,博取另一个‘我’的喜爱,那接下来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没办法,当时的审美就是这样。”
信息技术爆炸之后,获取感官刺激的成本越来越低,物极必反,现代人的审美标准开始倾向于留白及极简主义;但在技术极端落后的古代,即使上层贵族也不能随意满足声色之欲,于是欲·望转化为审美上的渴求,讲究的就是繁复、精致、华丽,要将一切美的元素堆砌排列,尽情满足审美上的需求。
而在这一点上,孝武皇帝更是表现得格外突出——穿越到现代之后,他仍然遵循宫廷的惯例,每天都要更换新衣(换下的衣服当然也被赏人了);而挑选衣物饰品的品味亦相当之与众不同,颜色和风格都非常的——大胆——,要不是气质和仪态还算压得住,大概早就成了附近舆论场中二流子都市传说了。
坦诚是最大的武器,在皇帝爽快承认之后,穆祺反而无话可说,只能发呆。
三言两语将人噎了回去,皇帝打算再详细阐述阐述他售卖珠宝混入宫廷的精密计划。但长平侯同样咳嗽了一声,小心翼翼的提醒:
“好教陛下知道,宫廷中售卖珠宝珍玩的生意,都是各有贵人把持的,等闲很难混入……”
皇帝皱了皱眉,却并不怎么感到意外。他上一辈子就知道禁中的供应是极大的蛋糕,大大小小的显要都要来分一杯羹;只不过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小,九五至尊先前也懒得用心而已:
“都有哪些‘贵人’呐?”
“诸位长主、嫔御、女官,都要用些脂粉钱。”
长平侯的谨慎一如往昔。虽然列举了三个例子,但懂的人一看就能明白。嫔妃女官止步宫中,对外朝的影响其实不大;真正能长袖善舞、拨弄权势的,还得是与皇帝血缘密切,又可以随时出入禁中的尊贵长公主们——譬如武帝一朝的某两位——喔不,某一位贵人。
众所周知,平阳长公主毕生孜孜不倦的重大事业,是给弟弟拉皮条送人,以及借着拉皮条揽权,在敛财上的兴趣还真没有多大;能够贪得无厌到连珠宝这点小钱都绝不放过的,当然只有一位——
“朕的姑母倒管是得真宽,处处都要插手。”皇帝哼了一声:“连几件金银首饰也不肯放松,怪不得宫里上供的珍玩,品质总是不能如意……不过也罢了,朕的姑母无非为的是个钱字;但凡能将宫中的门路走通,花费些也不算什么。”
只要不涉及政治底线,皇帝对亲戚都是非常宽容的。窦太主有血缘和情分在,在宫中捞钱就根本不是大事。
但长平侯却再次犹豫了。踌躇许久之后,他小心开口:
“陛下说得是,但京中常有传闻,说托窦太主办事卖珠宝,不但要看钱,还要看人……”
“看人?”
皇帝难得的露出了茫然之色。九五至尊消息灵便,也总有懒得关心的花边新闻。而相反,这种八卦消息引人注目,反而最容易通过野史笔记流传下来,吸引到后世某些无聊人士的注意——比如现在脸色骤然变得古怪的穆祺。
“什么叫‘看人’?”
面对君主的垂询,长平侯卫大将军不能不顶住穆先生诡异之至的目光,硬着头皮回答:
“陛下还记得,那位随侍窦太主的董偃董君么?”
穆祺的脸色更古怪了——“随侍”!说得多么委婉,多么动听,谁能说大将军不懂文学修辞的美?
皇帝记起来了:“被东方朔呵斥过的那个‘主人翁’?”
不好说是幸运还是不幸,董君到底还是在天子的心中留下了一点印象,虽然形象极为浅薄,仅仅只是作为东方朔的挂件而随同出现,大概连名字都已经模糊。
“陛下说的正是。”大将军小声道:“京中传闻,都说这位董君是卖珠人家的儿子,买卖珠宝时被寇长主看中,留在府中长大。从此,从此外面就有了惯例,想走长公主门路的官吏,多半要盛饰美少年以进,否则很难跨过太主府的大门……”
皇帝瞪大了眼,一时居然做声不能。而穆祺期待已久,此时终于迫不及待地笑出了声:
“真是老刘家的传统——‘盛饰美少年以进’!”他格格笑道:“现在哪里去找美少年?喔,我看陛下也是风韵犹存嘛!”
13.门后
穆祺多次的阴阳怪气,终于激起了皇帝极大的不满。他忍耐片刻后公开反击,指出当下最适合充当美少年入侍的不是别人,就是穆祺自己——“你自己长得也还不赖嘛!”
出乎意料,穆祺并没有激情回嘴,反而是从容点头:
“为了共同的目标,其实我也不是不能牺牲……”
皇帝:???
“可大家也知道,我这个人笨口拙舌,不太会说话。”穆祺面不改色:“所以还是要先讲好,要是我在长公主府上发言不慎,那很可肯能对馆陶大长公主的心脑血管健康构成一定的——啊——挑战;当然啦,大长公主五十好几,正是出来见世面的年纪,可能心脑血管受一下挑战也没什么不好……”
皇帝……皇帝眼睛鼓起,再说不出话了。
总之,圣上及冠军侯的建议都在穆祺的无情嘲笑下被接连否决了,最后还是卫大将军长袖善舞,百般打岔,设法平息了几人之间的阴阳怪气;并绞尽脑汁,提供了可行的替代方案。
他提议,几人可以用运输布匹的驿站作为掩护,先悄悄潜伏入长安,观察局势后再做打算。而这运输贩卖布匹的行会,同样也大有讲究;长平侯指出,他们贩卖的布匹绝不能太精美,太精美了利润过高,会引来当地地头蛇的觊觎;但同样也不能太朴素,太朴素的布匹一般是售卖给长安底层百姓缝制衣物,而京城的底层是一个相当固化的熟人社会,外来人抢生意马上就会被发现。
“可以卖这种布料。”卫青举着一个细麻布口袋向他们示意——那是皇帝网购的附赠品:“这种布料不上不下,多半是豪富人家买来给仆役穿用。这样的生意都是大手笔、大路货,根本不会有人留意,很适合隐藏身份。”
这就是在底层摸爬滚打出的实际经验,而绝非是显要那点浪漫浮夸的想象。三公九卿的长安与奴隶平民的长安不是一回事,大将军从没有忘记过这一点。
皇帝缺乏此摸爬滚打的经验,当然也就不能对长平侯的意见做任何修正,所以沉思片刻之后,转过头来询问穆祺:
“麻布的价格是多少?”
“大概十五块左右吧,可能业内还要便宜一些。”
“十五一尺布?”
皇帝默默盘算了几秒,用自己的开销稍作对比,觉得这个价格也还算可以;只要从预算中省下一笔,。但穆祺摇了摇头。
“十五一斤。”他道:“如果数量足够,应该还有折扣。”
皇帝闭上了嘴。
·
当月的十一日,穆祺从附近的纺织厂订购的第一批八百斤布料到货,在地下室满满当当堆了一屋。十二日、十三日,他们委托商家定制的服装和饰物运达,穆祺开始在皇帝的指示下演练汉朝的举止礼仪,记诵长安京城复杂琐碎的规矩。二十日之后,开始为三人团设计新的发型与妆容,掩盖过于出挑的外貌特征——时空管理局拒绝介入之后,系统只能提供最简单的身份庇护服务;如果不小心被人看出真容,搞不好还会在长安城中整出什么“两个皇帝”之类的风波,将巫蛊之变提前几十年上演。
当月三十日,一切准备就绪,他们推开了那扇贴着红纸的木门。
·
汉元朔四年,夏。
虽然汉匈战争绵延已有数十年,但仰赖于文景之前几代人的蓄积,天下民生尚属平定。尤其是京城首善之地,上下气氛更为平和。虽然开春以来,朝廷中主战的声音渐嚣尘上,甚至有大将军长平侯卫青亲自屯兵细柳,预备大举用兵的传闻;但除了汲汲于军功的恶少年外,长安城下的百姓还并不怎么关心这些宏大而遥远的消息。他们挂怀的还是天气、是衣食,是近来起伏不定的各项物价。
虽然蓄积尚且充裕,可元光年间以来的多次用兵,还是对时局造成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久历世事的老人们已经渐渐发现,肉、盐、油、茶、布——他们熟悉的一切,都在这几年里悄悄涨价,大小和质量也远不如先年文景的时候了;长安的百姓要花更多的时间,在集市中绕上更多的小路,仔细挑挑捡捡,才能在日益捉襟见肘的开销里安排好一家的吃穿用度。
在这样的氛围下,有经验的老住户就很愿意在小圈子里分享一些物廉价美的小商小贩,带着信得过的自己人去讨价还价,占一点小小的便宜。
而近几日以来,北城厨城门附近的住户就在口口相传,都说东市新开了一家织布贩布的商肆,虽然卖的是麻布一流的大路货,但布匹纺织精细、不易脱色,一看就是出自上好的织工之手;而至为难得的,还是店家宽厚大方,做事很有门道——这种商肆家大业大,一般只和豪门显要做买卖,往来的都是上百匹千匹布料的大手笔;但这家商肆却广开方便之门,允许寻常百姓一匹两匹的零碎买布,而且布料价格也并不增多。仔细算来,价钱竟比外面便宜一成以上,这个差距就相当可观了。
物廉价美又宽厚大度,这样的商家当然要被人高看一眼。本地的耆老闻风而动,都要到商肆中闲逛一逛。而令他们印象最为深刻的,却并不是商肆中的货品与物价,而是主持买卖的主人家。常常有厚道的老者在付钱后特意留步,悄悄提点两句:
“主人家出身很是不凡吧?”
听到这一句话,站在柜台边的几个男子往往就要愣上一愣,用某种非常怪异的眼光看着老者;安静片刻之后,还是某位姓穆的主人家打破僵局:
“老丈何以见得?”
那不是废话么。老者冷眼看去,发现开张已有数月,这几人却基本都是坐在柜台后沉默不语,既不出声吆喝,也很少招揽客人;就算买卖中讨价还价,技巧也相当之生疏。
做买卖的怎么能不会要价?照他们这个搞法,要不是布料实在好实在便宜,他们早就该歇摊子上街喝西北风了。这样大大咧咧不把营生当一回事的做派,多半也只有显贵出身的人物才能养得出来。
当然,老者绝不会教诲什么叫价技巧(这不是坑自己么?),但有感于店家的仁慈宽厚,他决定提醒一些更重要、更关键的消息:
“主人家初来乍到,可能还不知道这里的惯例。”老者用拐杖扫了一圈店面,很含蓄的点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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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安市集做买卖,还是不要将布料堆这么多比较好,太过引人注意了。”
坐在中间的轩昂男子皱起了眉:
“为什么?这里是京师天子脚下,还有人劫夺不成!”
“当然不会有人劫夺。”老者轻描淡写:“不过,却未必不会有其他的麻烦。天子脚下的买卖,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呀。”
他拱一拱手,拄着拐杖笃笃的去了。
·
老者的话在几人的心中激起了一点若有似无的涟漪,很快又消失无影。显然,这种充满暗示性的话总是有点吓人,可时间稍稍一长,他们也总能轻易看出其中的玄虚。
没错,初来乍到的四人团依旧不熟悉长安市集的风气,在推销和叫卖上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可以称道的天赋。但仅仅只是仰仗着布匹数量多质量好价格便宜,他们的商肆总是不愁销路,日日都能大排长龙,不需要什么技巧也可以生意火爆。
不仅如此,在兢兢业业做了半个月的生意之后,全程参与的皇帝还萌生出了一点别样的兴趣。他倒也不指望着靠倒腾布匹挣到什么,但做生意肯定希望的是赚钱不是赔本;而长平侯与穆祺精心设计的布匹买卖体系,则无疑是充分利用了现有的一切优势:他们可以用低价买到附近纺织厂库存的过期布料,一到手到长安甩卖,最低也是两三倍的利润;等到利润积累到一定数目,再到西域的豪商处换成黄金,倒回现代又是血赚——现代的金价正在大涨,商家欢迎得不得了呢。
布料吃一头,黄金吃一头,依靠着两边的生产力差距与信息差距,这样的贸易当然大赚特赚、毫无风险;某种意义上,这就是为皇帝陛下量身定制的现实版经营游戏——没有成本考量、没有库存积压、不必考虑市场的风险,每天只需要看着销售量和利润不断翻倍,欣赏贸易永无休止地增长。这样的生意,谁会不喜欢?
这样快乐得好像现实游戏的日子过了大概有一个月,皇帝日日看着账簿中的数字增长,甚至在愉悦中生出了某种妄念。比如他就隐约觉得,自己在元朔-元狩-元鼎这十几年里其实还是干得很不错的,虽然征伐迭起、时有天灾,但关中毕竟还是物给人足,可称小康。麻布是最大众、最普适的货物,既然麻布销量火热,那底层商贩和平民的日子应该都是相当过得的,纵然不如文、景,亦相差不远矣。
以此观之,他对外扩张、变更制度的种种方略,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问题嘛!只要能抹消掉晚年巫蛊之祸的偶然错误,他这一生又如何不算是至善至美、远迈先贤呢?
——总之,皇帝亲自下基层体验一番之后,觉得胜算在我,俨然又要恢复自信了!
面对圣上这日益生出的信心,长平侯冠军侯不能不随声附和,助长骄恣;只有穆祺漠然旁观,不时报以冷笑。当然,他也没有费那个心点破皇帝虚假的幻想,毕竟言语口舌绝不足以打动圣心,而他只需要稍稍等待,就能等到那个足以扇醒所有幻梦的现实。
不过,现实总是有些残酷的,也不知道圣上如今得意洋洋的心境,能否经受住这个刺激呢。
14.打脸
在热热闹闹开张一个半月后,商肆迎来了两个身着皂衣的官吏,说是遵奉京兆尹的命令,点检市集上的供应。这两人用竹篦拨开布匹,仔细验看材质;又叫四人一一起来,盘问他们的身份。
为了预备关中严格的户籍盘查,在穿越之前,四人就已经预备好了所有的资料,心中早有定数。被官吏点到之后,四人不慌不忙,各自答出了自己编造的假名。
依照惯例,皇帝仍旧冒用的是亲妈皇太后的姓:“我姓王,祖籍就在关中。”
长平侯卫青不忘微末出身,干脆用了做骑奴时的姓名:“在下姓郑,山东人,随母亲迁到了关中。”
他又向边上一指,顺便将冠军侯的问题也解决了:“这是在下的外甥,父母见背,衣食无着,在外面孤苦伶丁、可怜吧啦的,只能投奔我家讨一口饭吃。”
年长些的官吏上下看了霍去病一眼,连连咂舌:
“好一条汉子!不过,这样的少年郎也会衣食无着,不得不到长安讨饭吃?莫不是别有什么用心吧?”
积年的刀笔吏就是眼光老辣,问出的话又刻薄又刁钻,非常难回答;要是一不留神被抓住把柄,下场恐怕会相当麻烦。所幸长平侯贫寒时见过了太多这种人物,先前就已经有了成算,当即笑着打了两声哈哈,两步走到公人身后,装作不经意的递了个袋子出去。
和后世日渐成熟的政治制度不同,西汉仍旧保留有春秋战国时封土建国的世袭风气,将官位职守视为一家一姓垄断的饭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官当然也就吃官;在这种风气下,大小官僚趁着职务之便给自己整点好处,那是相当正常、相当普通、大家都不以为异的事情。所谓奉公守法、廉洁自持的道德,还没有成为上下的共识。
也正因为如此,在开张做买卖之前,长平侯就征得圣上许可,预先准备好了打点官吏的开支。如今眼见对方话头不对,只需将身一侧,那装满铜钱的袋子就神不知鬼不觉的递了过去,端的是行云流水,毫无滞遏。
管事的老公人眼睛很尖,看一眼钱袋的大小就能猜出数目,于是呵呵笑出了声:
“足下见赐,我等也不敢推辞。不过敢问小哥一句,这钱是单给我们兄弟的呢,还是连带着朝廷税赋在内?要是连带着朝廷税赋,怕还是有些不够。”
卫青正欲回答,听到后一句却不觉愕然:
“朝廷税赋?我们今年的税赋都是照数缴齐了的,有衙门的回执在此。”
“我是从京兆尹府来的,当然晓得这张回执。”老官吏不紧不慢,俨然早有准备:“不过今年出的新规制,入关中的行商都要‘算舟车’——这‘算舟车’的意思嘛,就是行商坐车坐船入关中的,都要缴一笔费用;拖欠的必须限期补齐……”
卫青愣了一愣,没有说话。端坐在柜台后的皇帝则皱起了眉:
“这‘算舟车’是这么个算法?”
——朕怎么不知道呢?
没错,为了弥补几次大战后的亏空,皇帝确实采纳了张汤的建议,“初算舟车”,开始向商人的车船运输收费;但文景以来休养生息的作风毕竟还有残留,皇帝也不好把场面搞得太过难看,所以这套算舟车的征税法,应该是存在大量豁免;征收仅仅只针对部分豪商,而非什么“都要缴纳”、“限期补齐”!
——这样没有屁-眼的事,朝廷现在还干不出来呢!
当然啦,后来漠北决战西域决战巫蛊之变把国库耗了个油尽灯枯,皇帝也顾不得什么规制体面,只好硬着头皮强推各种没有屁-眼的敛财手段,留下了一屁股的骂名。但之后归之后现在归现在,如今局面还可以维持,朝廷怎么能出这样一扫无余的恶政?
皇帝断然道:“我从没有听过这样的算法!”
“那是足下见识短浅。”被人直言驳斥,老官吏也有了些不快:“我们兄弟俩可是在京兆尹府下当差的——怎么,足下觉得你比我们兄弟还要懂大汉律令?”
说实话,在场可能真没有人比皇帝更懂朝廷律令了。但这样深厚的第一手资历无法出之于口,只能冷着脸阴森森的看人。而卫青夹在中间,犹豫片刻之后,却又把钱袋收了起来。
如果这两个刀笔吏只是多索取一点贿赂,哪怕数额稍微离谱,可能长平侯也都咬牙认了,大不了回头再宽慰不快的皇帝陛下;但一旦说出了“算舟车”三个字,那长平侯就真是一个大子也不能给了——公然扭曲朝廷规制,这在律法上算作矫诏;官吏矫诏勒索,大将军居然还委屈服从,是不是代表大将军也要认了这道伪造的诏令?
这玩意儿一旦上称,那一千斤绝对打不住;哪怕是为了京兆尹的九族着想,长平侯都不能再说一句话了。
可惜,两个刀笔吏显然不知道卫将军的这一番好心。眼见这姓郑的商人居然收起了钱袋,那个年轻些的官吏脸色立刻变了:
“你们还要抗旨不成?好大的胆子!”
“依照汉制,抗旨不抗旨,只有丞相和御史大夫才有资格论定。”皇帝冷冷出口:“如此大事,凭你们也能一言而决?”
“好厉害的一张嘴!你不去学律令、当郎官,倒是枉费了你的舌头!”刀笔吏横行市集已久,哪里能容忍这样的态度,连连冷笑出声:“可惜,长安的律令、关中的律令,是京兆尹府说了算的,容不得你这种角色插嘴——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违抗朝廷的旨意?怎么,京兆尹府君当涂主事,还不如你们更懂律法?这辈子连未央宫的门槛都没资格望上一望的竖子匹夫,还敢妄谈什么‘汉制’!哔——哔——的,凭你也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狗脸!”
官吏能在市集横行霸道如此之久,靠的显然不会是什么温良恭俭让,发怒之后一张嘴又狠又毒,污言秽语不忍细听。皇帝不过听得数句,脸色就已经骤变;而冠军侯向前一步,已经握住了摆在柜台下的称杆——这称杆杆头是特意磨尖了的,抽出来后完全可以当作一把短剑。
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候,坐在后面的穆祺忽然咳嗽了一声。
“小不忍则乱大谋。”他轻声提醒。
皇帝哼了一声,目光依然在两个公人身上游弋;他昔年伪装为平阳侯微服出行,同样也遇到过不识泰山的渺小角色。而武帝又显然不是唾面自干、忍辱负重的人物,所以常常是当场翻脸,立刻就叫随行侍卫动手——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武帝一生快活恣意,恐怕还很少“忍”过!
你当你是窦太皇太后呢,皇帝还要为了你忍耐?
眼见劝说无效,穆祺只能叹了口气,以近乎耳语的声音提醒:
“……当然,快意恩仇是很爽的。但市集上这么多商贩,谁又能这么快意恩仇呢?县官还是要留意。”
皇帝只听得这一句,咬了许久的嘴角就立刻开始抽抽了。
——显然,如果说一开始办商肆买卖布料时,这小小的生意还只是几人用来掩护身份的把戏;那在刘先生几次三番的公开炫耀之后,这玩意儿的性质就已经完全变了:它已经变成了皇帝与穆祺之间的政治赌斗,变成了皇帝挽回尊严的面子工程——武帝必须用这一间小小的商肆向穆祺证明,他的统治绝非滥用暴力、竭泽而渔;在正常情况下,一个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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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可以在朝廷的秩序中正常经营、维持生计、甚至发家致富的。如此一来,先前的种种指控不攻自破,他就能占据绝对的先机。
既然买卖已经成了政治博弈,那行事的逻辑一下子就完全变了。皇帝当然可以让冠军侯将这群嘴贱的蠢货痛打一顿出气,或者干脆一箭射死后推到某只倒霉的野鹿头上;但打完杀完之后也就等于自动认输,再没有翻身的余地——长安哪家商贾是敢和官府做对的?皇帝自己下令动手杀人,难道是暗示在他的英明统治之下,商人已经求告无门,只有用暴力才能解决问题?
这口黑锅可比一点点侮辱要厉害得多了。所以皇帝阴着脸坐了片刻,还是挥一挥手,让霍去病站了回去。他强力忍耐,只能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
“要交多少?”
两个官吏冷笑一声,尽情享受这权势压人的快感。当然,他们绝不会因为对方认怂而善罢甘休,必定要叫此人长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
“不多,不多!”年长的官吏懒洋洋道:“按朝廷的规制,一辆车算一百五十钱,看看你店里的布料——就交个一千八百钱吧!”
皇帝:??!!!
第一,就算按顶格的税率来“算舟车”,一辆车也不过交一百二十钱;第二——
“——一千八百钱是十二辆车。”他咬牙道:“这店里哪里来的十二辆车?”
“你倒很会算数嘛,小聪明不少。”官吏慢条斯理道:“不过可惜,这小聪明一点用也没有——你这店里不是十二个柜子?一个柜子就算一辆车,十二个柜子十二辆车——我们兄弟这可是照章办事,一个子都不能少。”
说罢,他特意停顿,几乎是带着快意的欣赏那王姓商人脸色痛苦而愤恨的表情;不过也是奇怪,听到他们的恐吓之后,坐在柜台后的另一个竖子(似乎是姓穆来着?),居然也吃吃笑出了声,语气还颇为轻快,看来完全是在状况之外——可能这就是个二傻子吧。
听到二傻子的笑声,王姓商人的脸扭曲得更厉害了:
“……你们往常就是这么办事的?”
“当然。”官吏冷笑:“你想说什么?”
——蒸馍,你不扶汽?
那二傻子又格格笑出了声。王姓商人闭上了眼睛。
闭目许久,王姓商人压抑着开口,他的声音又慢又闷,像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好吧,就听你们的!”
·
尽情勒索一番后,公人拎着三个鼓囊囊的口袋离开了商肆。等到外面再无人影,穆祺终于慢悠悠起身,问出了那个蓄谋已久的问题:
“陛下以为如何?”
陛下看了他一眼,半晌才憋出一句:
“……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当然不意外。”穆祺道:“因为这件事早有记载。所谓‘汉氏减轻田租,三十而税一,常有更赋,罢癃咸出,而豪民侵陵,分田劫假,厥名三十,实什税五也’。只要有豪强官吏上下其手,那一百二十钱的赋税,到了底下翻几番都不稀奇。朝廷制定的税制,与底层实际缴纳的税费,从来都不是一回事。更不必说,陛下享乐太多,征伐太甚,对财政压力也实在太大了。”
如果说“征伐太甚”还有辩解的空间,那恣意享乐确实无可自解。武帝□□得稍稍有些沉默。他垂目片刻,只能道:
“‘豪民侵陵,分田劫假’……很有见地的言论。这是谁的高见?”
“王莽。”穆祺道:“就是篡汉那个,你知道吧?”
皇帝鼓起了眼睛。
15.发作
显然,用王莽的话来阴阳怪气大汉先帝还是太过分了。至少皇帝惊骇之余,亦不能不强力回驳,起码要从王莽的放肆攻击中保留下老刘家的一丁点颜面,绝不能让穆祺这么放肆得意,随便跳脸。
不过,要直接为朝政的疏失庇护,还是太过于艰难了(毕竟两个官吏的嘴脸实在可恶至极)。但皇帝曲径通幽,找到了别的话术——他断然指出,这一个月以来商肆的利润大概在六千钱左右,就算被“算舟车”狠狠割了一刀,大半的利润仍然在自己手上;生意依旧可以维持,也绝没有到王莽说的什么“所得不足以自存”、“穷而为奸”的地步!
所以,这种指责仍然是偏颇的,是夸大的,是不足以反映实际的,以此作为根据,更没有什么道理!
——面对此条理清晰、说理严密的一番辩驳,穆祺仔细听完之后,却只是微微一笑。
“是吗?”他柔声道。
“当然是如此——”
“如果‘当然是如此’,那就让我们再等等看吧。”穆祺打断了皇帝:“反正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对不对?”
·
事实证明,穆祺的远见非常有道理。所谓的“算舟车”不过是官吏掠夺的一个开胃小菜而已。三天之后,又有另一批来自御史大夫府的文吏找上门来,要他们补交“算赋”(人头税)。但这玩意儿本该是在出生地缴纳的税赋,如今进京居然还要再缴一遍,真是不知从何谈起。可官吏的刀笔显然不讲究什么逻辑,他们还是只有咬牙缴了六百钱了事。
七日之后,京兆尹的人来打秋风,找商肆“借”了两百匹布料来办公务;当月中旬,少府的人让他们协助办理上林苑的差事,敲了两百大钱;月末……好吧,等到将近月末,皇帝终于受不了了。
“不能再等了!”他私下召集长平侯与冠军侯,厉声强调当下的局势:“再这么拖几天,我们非要一败涂地不可!”
的确不能再等了。按卫青计算的数目,到现在为止他们的纯利润仅仅剩二千六百钱,余额已经是岌岌可危,根本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一旦利润耗干后生意无以为继,那穆祺拿住铁证痛加指责,他们就连一句解释都做不出来了!——难道真只有乖乖认输不成?!
再说,几个月以来在官吏手中经受的种种搓磨,也同样让皇帝心神不宁,乃至于生出莫大的震撼:如果说他们仰仗着现代生产力的种种优势,尚且还只能在长安挣扎求存;那千百万平民商贩,面对的又是怎么样的局面?
——以此观之,就算是王莽危言耸听的种种煽动,都好像莫名有了合理性了!
皇帝绝不能容忍这样的局面。他辛苦谋划着穿越一次,当然不是为了什么“见证悲剧”、“感慨历史”、“见证过去”;一旦意识到情况不大对头,皇帝立刻就激发出了某种坚定不移的心念。
“不能容许局势继续恶化下去。”皇帝决绝道:“要采取断然手段,要尽快解决问题——不能拖到天下土崩鱼烂,再姗姗来迟的出手擦屁股!”
卫青的嘴唇蠕动了片刻,几乎想要建议陛下谨慎用词,不要引喻失义——如果这个‘擦屁股’的比喻真的成立,那拉一□□屎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陛下自己。
不过,他忍耐片刻,还是避开尴尬话题,小声开口:“不知陛下圣意如何?”
“能有什么圣意?”皇帝道:“不过是践行当初的许诺的而已!既然是先前和那姓穆的说过要‘重新来过’,当然不能坐视这一套东西继续执行——现在朝廷敛财的手段太乱来、太激进了,‘豪民侵凌,分田劫假’……哼,必须及时更换思路,否则会有天大的祸患。”
与某些妄念深重而不可挽回的独夫民贼不同,孝武皇帝精于权术也精于谋算,并善于用权术对付一切他不喜欢的敌人;但从始至终,他都非常清醒、非常精明、非常能意识到事实的变化,从不会被情绪左右政治判断。他当然本能的反感穆祺的阴阳怪气,但只要意识到局势不对,那搞起急转弯来根本不需要任何心理负担,突出的一个从无自耗。
在几天以前,他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是对的,穆祺是错的;在几天以后,他也可以承认穆祺是对的,但他自己却也必须是正确的——错误的是另一个“他”,是两千年前的“自己”,关现在的自己什么事?!
卫青非常熟悉自家君主的作风,但心中仍旧有些嘀咕。说实话,早在皇帝宣示要“重新来过”时,他暗自里就不是没有过疑虑。毕竟按穆祺的解释,时空门只能穿越不能重生,即使能成功抵达西汉,此时的长安也还活蹦乱跳的坐着另一个“皇帝”。统治的权力又不是由血缘自带的,君主失去了皇位也不过就是一介皮肤。区区几个草民,怎么扭转乾坤,“重新来过”?
不过,当时的皇帝表现得相当自信,绝不容质疑;而长久以为对君主的信心,也让臣下万难开口。所以大家闷不作声,都以为陛下一定是持握着什么不便透露的天家机密,可以在关键时刻一锤定音,达成目的。
可是,现在话赶话已经赶到了这里,既然陛下已然决意拟定计划、实施方案,负责执行的臣子总不能再这么一无所知了。长平侯已经不好开口,还是年轻些的冠军侯稍一思索,委婉询问:
“臣愚钝,不知这‘更换思路’,是个什么办法?”
“很简单。主要有两个方向。”皇帝道:“第一个方向是说服这个时代的另一个‘我’,让他及时调整方向、缓和危机。”
冠军侯:……您觉得您自己是很容易被人说服的人吗?
他婉转提醒:“这恐怕不太容易。”
“那就用第二个方案。”皇帝道:“不换思路就换人,干脆想办法把另一个‘我’给替换掉,让如今的我来亲自把握朝廷这艘大船!”
木楞旁听的卫青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算盘随即滑落下去,当啷砸碎了柜台上的砚台。
·
“‘不换思路就换人’?”
穆祺惊骇之极,以至于声音都变尖了: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瞠目结舌的盯着神色自若的皇帝,心中涌出了强烈的荒谬之感。说实话,在为管理局当牛做马、辛辛苦苦穿梭于各个时空执行任务时,他也见识过不少癫狂错乱、匪夷所思的奇事,甚至自己也大发奇想,创飞过不少懵懂无知的古人……上班嘛!上班哪有不疯的?——可无论如何,疯到像皇帝这样离谱,那还是太——太过分了!
“这绝无可能!”他断然拒绝:“这完全践踏了一切规则底线,会触发严重的后果!”
“什么后果?”
“汉武帝是历史进程中的关键人物,随便抹杀——抹杀掉他,会导致整个进程彻底崩溃,走向完全不可预知。管理局会发狂的——”
说到此处,穆祺心中涌出了强烈的悔意。可能是这几个月以来刘先生表现得太单纯太无害,让他完全忽视了这位大爷的破坏性——他完全忘了,孝武皇帝在遭遇巨大挫折之后,第一反应绝不是颓废摆烂、妥协让步,而是以更大更猛的力度,强硬反制回去!
匈奴给他制造过障碍,所以匈奴被锤了;西域给他制造过障碍,所以西域被灭了;就连最亲最亲的嫡长子,只要胆敢在政治上忤逆既定路线,都会遭遇最残酷、最凶暴的处置。这些史实早就为后来人所熟知了,但穆祺做梦也想不到,当发现制造障碍的是另一个“自己”时,皇帝居然也能毫无迟疑,说出这样可怕的暴论!
“谁说要抹杀掉他?”看到对方瞠目结舌,反应不能;皇帝非常不屑,觉得这位东道主真是太软弱、太没有胆量,也太没有想象力了:“我们不是杀人,只是换人,换一个能控制局势、革新朝政的人;严格来说,这甚至都不叫替换——因为皇位上坐着的还是‘我’嘛!”
“第一,历史不是数学,不存在等量替换;第二,就算能够等量替换,你又该怎么替换?”穆祺尖刻地指出:“难道要我们冲进未央宫,敲开寝殿大门,从床上拽起大汉皇帝陛下,告诉他管理局已经决定了,让他来一个漫长的休假疗养,期间由另一个‘他’负责处理朝政?”
“差不多是这样。”
“……啊?!”
“当然,具体实施的方法需要变更。”皇帝道:“首先,我们不能直接冲进未央宫,禁中的守备森严之至,除非动用什么‘现代科技’,否则绝没有一丁点的胜算;第二,天子出行,前呼后拥,出警入跸;就算侥幸混入宫中,也绝对找不到时间与另一个‘我’独处。什么自曝身份,请人‘休假疗养’,更是无从谈起。”
他停了一停,慢慢道:“所以,必须用一些比较特殊的办法,才能博取另一个‘我’的绝对信任,得到近身的机会……”
“特殊办法?什么特殊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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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得到‘绝对信任’?”穆祺微微愕然,随即恍然大悟:“——喔,你是说用巫蛊方术来骗人是吧?”
皇帝:……其实你的反应可以不必这么快的,真的。
“不错。”他面无表情道:“‘门’的对面正是元朔四年的初夏。而元朔四年六月,朕外出时偶感风寒,五热蕴积于胸,烦闷不可言说;太医百般调治,亦不能痊愈。还是八月时,有个叫发根的宦官举荐了一个精通祝由科的方士,念咒焚香祝祷半日之后,病势居然大为好转——朕崇信方术,大约也就是从此时起……”
没错,皇帝之所以妄念入脑而大搞封建迷信,固然有高皇帝以来列祖列宗的家族遗传,以及关中崇尚巫鬼的环境影响,但最根本、最紧要的缘故,还是因为这玩意儿真的有用——建元初年以来,皇帝在外巡游,常感时气;太医陈词滥调,用的药方都是温吞水;而方士随行在侧,贡献的秘术却常有奇效。两相对比如此鲜明,也无怪乎天子笃信不疑,为之癫为之狂,为之框框撞大墙了。
某种意义,这大概也是武帝政治思路的必然结果。皇帝用人的风格就是坚定不移一用到底,排除万难百折不挠,要信任就要信任到最后一刻;这种风格用之于卫青、霍去病,当然有意想不到的功业,用之于江充、李广利,也必定有意料不到的祸患。大起大落、风急浪险,高时入天堂,低时入地狱,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整那套平庸、乏味、敷衍塞责的日常虚文。
如今也是同样的逻辑,同样的坚定,一旦下定了决心要“换人”,那皇帝就不会在意任何的阻挠——哪怕那个阻挠是另一个“自己”。他直截了当的公开自我的弱点,等于是向穆祺直接摊牌:为了实现政治目的,他就连“自己”都可以毫不留情,动手铲除!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而到了皇帝这里,那就不但是唯‘我’独尊,更是唯现今的“我”独尊。过去的“我”是幼稚狂妄的小登,将来的“我”是昏聩顽固的老登,唯有现在的“我”,才是最完美、最理智、真正至高无上的那个本我——为了实现现今之“我”的欲求,过往与未来中一切的“我”,也不过只是供利用、供批判、供燃烧的薪柴与资粮罢了。过去、未来,一切都要为现在让路。
这种永不内耗、永不退让、永不自责的蓬勃欲·望,大概也只有在武帝这种专制君主的顶级标杆上,才能略见一二了。
虽然平时都在怒斥封建大爹,但真正遇上了这种大爹中的大爹,阴阳的话反而不好出口。穆祺沉默不语,听到皇帝陛下极为自信地下了论断:
“病重一月之后,另一个‘我’的心境已经相当急躁,寻医问药,无所不至;只要外人的方术秘法有所效验,就很容易得到信用。如果能借着这种信任隔绝外人——哪怕只有一时半刻的功夫,大事也就可以办成了!”
“方术秘法。”穆祺道:“需要什么样的方术秘法?”
“对于现代的‘生产力’来说,应该不算什么为难。”皇帝回忆着方士给他整过的那些狠活:“朕记得,元朔年间被举荐入宫的那个方士,就能将布匹随意变色;只要用手一抹,或蓝或紫,效应如神……”
“……天然指示剂遇酸碱变色。”穆祺干巴巴道:“初中化学内容。”
很可惜,皇帝陛下被数学所困,现在还没来得及在自然科学上取得更高的造诣;不过也没有关系,在场还是有水平高明,已经通过自学掌握了初中自然科学基础内容的高人——譬如长平侯,譬如冠军侯——这两位在癫狂计划前无话可说的高人当然一听就明白穆先生的意思,于是脸色五颜六色,刹那间就相当好看了。
……皇帝被初中化学骗得团团乱转之类的秘闻,似乎不太适合让臣子细听啊。
“他还练有服气的秘术,可以入滚油而不伤……”
“加了硼砂吧。”穆祺道:“硼砂遇热分解出二氧化碳,看起来就像油滚了一样——还是初中化学的内容。”
皇帝陛下沉默了片刻:
“……你给朕找一本《初中化学》来看看吧。”
“可以。”
“既然都是《初中化学》的内容,那么用于炫示耳目、吸引注意的方术,就拜托穆先生设计了。”皇帝道:“至于其他……未央宫及上林苑的护卫布置,具体替换时的方案,就交给朕及长平侯来考虑,这几日内就要把计划做好,尽快的安排妥当。”
16.方术
不听老人良言,吃亏总在眼前。被过往的官吏敲了几次竹杠之后,东市新开的那家商肆也懂得低调了;商肆的主人家不再往柜台里存放那些堆积如山布料,也不再公开展示他们低廉的价格。他们终于学会了东市所有没有靠山的小商小贩共同的生存智慧,那就是保持和光同尘、沉默不言,保持绝对的温顺与平和。
不过,在这样的温和平静之中,偶尔也会有一点小小的异样。比如近来到商肆中采买的老者,闲暇时往往口口相传,说商肆的主人家不知何时兼营起了看病买药的副业,专治腰痛背痛风寒体热,多付二十大钱就能买到一副药丸。风餐露宿的商人常常有一点治病的本事,用来招揽熟客也不算奇怪;但奇的是他这药丸是真正效应如神,一剂服下两日内就能痊愈,从来不需要再试第二张药方;玄奇奥妙、断人生死,古之扁鹊、仓公,似乎也不过是如此了。
老年人体气衰弱,春夏时日子尤其难过。有了这样药到病除的神医,当然是有口皆碑,四处传颂,十几日内就有了不小的声望。而在长安帝都,这种由老年人极口称颂的声望,又有着外地意料不到的效用——大汉以尊老孝亲而治天下,三老长者的口碑就等同于民间舆论的口碑,当朝廷试图从民间“采风”,观察百姓之疾苦好恶时,他们第一眼所能看到的,必定就是三老的舆论。
于是,在开张卖药的第二十天,某位穿着帛衣的中贵人终于上门了。他声称是替朋友求药,却拒绝透露朋友的来历和病症,还要求他们现场演示配药和药的过程。于是穆祺亲自上阵,当着他的面调配材料、研磨药物,入水和匀,用手搓成丸状,然后——他啪的打了个响指,指尖嗖地腾出一道紫色火焰,将药丸罩在中央,燃烧片刻,才徐徐熄灭。
中贵人立刻瞪大了眼,他俯下身仔细端详药丸,神色极为惊异:
“这是什么方术?”
“只是家传的一点小小伎俩而已。”穆祺很谦逊:“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叫贵人见笑了。”
用易燃的粉末包裹药丸表面,再用藏在袖子里的电火花点燃;整套流程简单粗暴,最大的难度大概是怎么打好一个响指。不过,穆祺用这种廉价伎俩蒙骗贵人,心中却是理直气壮,并没有什么愧疚之意。要知道,这种紫色火焰应用的是焰色反应的原理,妥妥的高中化学知识;比起先前拙劣粗糙的方术,那不是进步了太多吗?
别人都是用粗浅的初中化学蒙骗权贵,只有他是用高深的高中化学蒙骗权贵。这说明他的档次更高手段更妙,充分尊重了权贵们的智力。长安的贵人都应该深深感恩才是。
显然,连最基本的酸碱变色都搞不明白的认知水平,更没法理解焰色反应的伟大神迹。于是贵人瞪了半天,不明所以,干脆又让他再演示了两遍;而这一次更是亲自检查、亲手试探,从药材到器皿一一摸过,然后看着穆祺研制丸药,再次点火。
如此亲眼见证几回,自宫中来访的中贵人终于能完全确定,这些商人耍的并不是浅薄可笑的街头把戏,而是别有奥妙的真正方术;至少他本人并没有从方术中看出什么端倪;如果他本人都看不出什么端倪,那宫中的显要就一定更看不到什么端倪——在这一点上,他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意识到这一个事实之后,中贵人的态度立刻就恭敬下来了。他很温煦、很和蔼的感谢商人们的秘术;又从袖中取出金饼支付报酬,留下了自己的名刺和信物;还叮嘱他们这几日就呆在东市不要随意走动,以免节外生枝。
即使如此,中贵人仍旧不能放心,怕这些底层的小商人胆子太小见识太少,没有领会到自己的意思,白白闯出祸来。宫中的消息当然不能轻易泄漏,但他思来想去,还是在临上车时拉住了穆祺的手,说出了一句再明白不过的暗示:
“行矣,强饭,勉之!即贵,愿无相忘!”
送人上车的穆祺:…………
从后面跟来,恰恰听到全文的卫青和霍去病:…………
几人目瞪口呆,无言以对,店内店外居然沉默了一刹那;而中贵人端坐在车中,看到三张茫然无措的脸,不觉暗自摇头,心想这底层的小商人果然没有见过世面,居然连卫皇后的梗都不懂——哎,这样粗笨蠢钝的人,面圣后可怎么应付得过来?
不过,他也非常清楚。无论对方怎么的蠢笨如猪,只要有那一手精妙方术傍身,那飞黄腾达、富贵显要,也不过就是指顾间事;任凭外人如何羡慕嫉妒,都是无济于事的。就仿佛当初平阳公主府邸,也不是没有比卫皇后更聪明美貌的人;但天家恩泽,本不在容貌;纵使他人蕙质兰心、才不世出,也只能看着卫子夫霸天下罢了。
……哎,人生际遇,果然各有不同呢!
·
等到中贵人的车马远去,皇帝仔细检查了留下的信物。他认不得这宦官是什么身份,却一眼辨别出了信物的纹章:
“这是上林苑里看管弓箭的宦官。看来是趁着休沐,特意来摸一摸‘方术’的虚实……动作倒是真快。‘即贵,愿勿相忘’——看来此人很想进步嘛。估计用不几天的功夫,上林苑就要来人宣召了。你们要做好面圣的准备。”
穆祺本想吐槽刘先生的博闻杂取,闻言却不觉讶异:
“这么快?宫里不需要派专人再做做查证?是不是太——”
——太草率了?
“不需要。”皇帝淡淡道:“宫中一向都是这样办事。看到那个信物了吗?那就是宦官举荐的凭证——如果举荐的方士确有真才实学,‘我’会赏赐给这个宦官十匹马、千两金,擢升三级;如果举荐的方士只是大言欺世的废物,‘我’就会以大不敬的罪名,将宦官和骗子同时腰斩于市,绝无宽待……这么多年以来,宫中都是这么办事,从没有什么‘专人’。”
穆祺愣了一愣,几乎说不出话来。皇帝的筛选办法当然是简单粗暴到了极点,但真想阴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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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句,却又无从下口——他面前的卫青、霍去病,乃至只闻其名的桑弘羊,不就是通过这种方式筛选出来的吗?
没错,让一个管弓箭的宦官来举荐神仙方术确实很匪夷所思;但从骑奴里荐拔出一个威震千年的顶级名将,不也是同样的匪夷所思吗?既然后者都有了实例,那凭什么前者不能做到?
于平常人而言,“草莽出英雄”大概只是政治正确的口号,真正筛人还是要看资历看经验;但对皇帝来说,草莽英雄横空出世云云,就绝不是什么寓言想象,而是已经反复验证过的、不折不扣的事实——一个潦倒混乱到四处私通的底层家族都可以像下崽子那样接二连三的孵出来顶级人才,你又凭什么说人才是有身份和职业限制的?私生子里可以出天下第一流的将才,那天下引车卖浆之辈中,为什么不能再出几个绝世人物?
有鉴于此,上林苑从来对人才来者不拒。管弓箭的可以举荐人才,管养马的可以举荐人才,连端尿盆的都可以举荐人才——没有门槛,没有偏见,皇帝广开方便之门,愿意给所有偏才怪才一个温暖的家。
……不过,至于某些并没有什么才华,还敢大言不惭的角色嘛——那就只有请他们去死啦。
先广招人才,再提刀猛砍;人为制造选择压,强力推动思想进化。如果仔细分析,这整一套思路其实相当之符合自然演化的逻辑,要不是长生不老实在是海市蜃楼的妄念,搞不好皇帝还真能在方士身上开发出什么新玩意儿来。
穆祺张一张嘴,还是只能沉默了。
有赖于这种宽松温和的气氛,宫中实际上对有才华的高人非常之纵容,轻易不会问责。所以皇帝解释之后,只是稍微教了教进宫的注意事项,多余的一句也没有啰嗦,全部留给几人——尤其是穆祺——自行发挥。在皇帝看来,适当的保持那种愚蠢、天真而不自知的生瓜蛋子气氛,才恰恰符合“底层商人出身”、“对长安知之甚少”的萌新人设;真要表现得太过纯熟,那反而坏了菜呢。
一切不出皇帝所料,仅仅两天之后,就有黑底红漆的軨猎车停在商肆门口,两位面白无须的宦者自车中走出,毕恭毕敬的向几位商人行礼。检视过中贵人的名刺与信物,一一核对了几人的身份,宦者才开口解释他们的来意——即使到了此时,上林苑的宫人依旧不肯泄漏身份,所以只说是自家主人有病,疲惫不能行走,因此邀请他们上门看视,事成必有重谢;但要求他们必须严格保密,一个字都不能泄漏。
“要记住。”宦者温言细语道:“这可是莫大的福分,诸位一定要仔细啊!”
大概是为了表示亲热,他还想和几位方士拉一拉手,安抚对方的情绪。可惜,穆方士见机得快,早就向后一步,将众人护至身前;另外两个武将出身,肌肉遒劲,两只手也握不住。所以宦者看了一圈,还是一把拉住了某位王姓商人的右手,亲昵的轻轻拍打。
某位王姓商人:…………
17.召见
早有心理准备的四人当然满口答应对方的要求,并恰到好处的装出了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皇帝陛下还在悄悄地擦手)。宦者将四人引入軨猎车中,关好车窗扣好车门,窗外还特意笼上一层薄纱,绝不让外面窥伺到车内一丁点动静。
等到四人依次坐好,宦者再入内跪坐,温言细语的提醒他们,自己的“主人”身份格外贵重,所以要谨言慎行、注意保密;而提醒完毕之后;两人就紧闭双唇,垂头端坐,再不发一语了。
在外是轻纱笼罩,在内是略无声响,这辆軨猎车在一片寂静中行驶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在某处花草茵茵的地方停了下来。车门外笃笃敲响几声,随行左右的两个宦者立刻起身开门,将四人引了下去。
绕过道路两侧密植的柳树,他们被带入了飘拂摇曳的花丛。绿荫中众人环绕,中间众星拱月的安着一张用纱幔笼罩的软榻,只能隐隐绰绰的看到软榻上的人影。
显然,这就是他们此行终极的目的,神龙见首而不见尾的另一个“皇帝”了。
天颜咫尺,咫尺天颜,相比于宏大严肃的礼仪,这种无声无息而莫测高深的诡秘流程,恐怕更能给人造成精神上的压力。如果换做一个正常的西汉方士,在领略了上林苑这一整套神秘而沉默的规矩之后,神经多半已经在若有若无的猜测中高度紧绷,见到正主后慑于威严,稍一恐吓就要将老底漏个干净。但对于早就经过充分剧透、并且在权力场摸爬滚打过的几人——尤其是穆祺——而言,这种把戏就实在无足称道了。
比如说,穆祺先前在听长平侯讲解召见细节时,心理就一直有所猜测,觉得纱帐后面的天子看起来是若隐若现,威不可测;但实际上很可能是借着纱布遮挡,在幕后大抠鼻屎之类(以武帝的作风,其实也不是不可能吧)——一边抠鼻屎一边听国政,可能也别有一番风味吧。
有此成见在心头,上林苑这番装腔作势的威严,当然也就没有什么效力了。两个宦者快步上前,匍匐拜倒,小声报告了这几人的身份;但因为早有约束,所以还是不敢称呼“陛下”、“县官”,只敢称呼“主人家”。而幕后的主人家听完报告,只轻轻嗯了一声,于是宦者转身传话,让请来的方士们“近前就坐”。
皇帝筹谋已久,早就等得很不耐烦,听到这一句后大步向前,只抬手向纱帐中深深做了一揖,一屁股就坐在了安置在草地的软垫上。
他刚一坐稳,四面人影晃动,立刻就是一阵低低的抽气声!
显然,诸位宫人近侍在禁中随行如此之久,眼中所见、耳中所闻,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胆大狂妄的角色。眼见此人不拜不问,一揖而罢,其无礼悖逆之处,真把众人惊得脸色一变!
但可惜,作为被惊恐注视的无礼之徒,皇帝却只扫了一眼他上一世的臣子,面上依旧是从容淡定,毫无惊惶——早在决策之前,他们就商量过面圣时的礼节问题;依照那时定下的方略,礼数这东西应时而动,要是另一个“他”以天子的身份召见,大概众人无可奈何,也只有老实拜上一拜,恭恭敬敬地行大礼;但既然对方隐匿身份,绝不示人,那皇帝当然就老实不客气,懒得卑躬屈膝了。
白龙鱼服,天下所忌;你没有声明天子的身份,那就只能当一个庶人。庶人与庶人间一揖而罢,又有什么问题?
当然,这样无礼傲慢的举动,按理说是要被忠诚的宫人严厉斥责,沉痛参劾的。但不知怎么的,几位赤胆忠心的宫人刚欲开口,可目光只略微往那商人面上一扫,心里莫名就是一抖,而后张口结舌,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说来奇怪,明明这人的脸他们绝无印象,可怎么看过几回之后,却莫名生出了某种毛骨悚然的熟悉感呢?
帷帐里的人影微微晃动,却不知为何默然不语。既未发怒,也未回答。如此冷寂片刻之后,才传来嘶哑的声音:
“你姓王?”
这大概算是跨越千年,自己与“自己”的第一次通话。即使皇帝早有准备,心中仍然大觉微妙。他按捺下思绪,答了一声:
“正是。”
帷帐后的天子没有再问。他的目光穿透帷帐,似乎在卫、霍脸上停驻了片刻,但终究还是一扫而过,并无过多的关注。
现代化妆技术外加特意兑换的系统服务,勉勉强强还是把场子撑住了。
有皇帝示范,后面几位有样学样,都是在帷帐前一揖而罢,端坐不动。眼见天子并无责怪的意思,方才还因失礼战战兢兢的宦者终于缓了过来,得到允准之后,低声复述了一遍天子的病症,然后才好声好气的请身怀绝技的商人为尊贵的“主人家”仔细看视,但有效用,绝不吝惜诊金。
作为身怀方术的高人,穆祺唔了一声,端坐不动:
“这只是我们兄弟混饭吃的一点手艺而已,恐怕入不了贵人的眼。”
武帝朝规则怪谈第一条:只要你确实有本事,那是真可以在现今的大汉朝堂放肆无忌,乃至于直接阴阳君主的;李少君、文成将军、栾大,都有过天子呼来不上船,以异术傲视王侯的举止;而武帝也从来优容有加,绝无怪罪,乃至表现出了老刘家难得的人情味——不过,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你真有本事”的基础上。如果被皇帝发现了你没什么本事嘛……
唉,其实吃马肝而死也是个不错的死法,对吧,文成将军?
果然,帷幔后绝无动静,宦者代贵人答道:
“天下高人无数,各有巧妙不同,先生何必自谦?我们特请几位降临,自然怀着极大的诚心。”
穆祺道:“在下的医术是对症下药,总要看看脉象,才好斟酌。贵人如果避而不见,怕是扁鹊也无可如何了。”
出言不逊却并无恶意,三言两语之间,就烘托出了一个傲视权贵、自矜法术、孤高遗世独立的高人形象;而这种自矜自持、自带神秘、不以权势假借的气质,却恰恰击中当今天子的好球区,算是他此生都欲罢不能的crush之一。于是帷幔中响动了一声,两个宫人揭开轻纱,从软榻上扶下来一支可称为“强壮”的手臂。
可惜,入夏以来断断续续病了一月有余,这只手臂也显得有些苍白消瘦了;穆祺垂眼打量着手腕,却没有搭上去诊脉的意思——皇帝早就向他警告过了,这个时代的上层显要基本人人都会一点医术,只需看上一眼,就能知道他诊脉的手法是否规范;要是被人看出了他三脚猫的野鸡水平,还不知道会弄出什么乱子。所以他最好避开在医学知识上的绝对短板,卖弄一些不会被发现的手段……
穆祺又打了个响指,一道淡蓝色的火焰蹭的窜出,在手腕上一燎而过,随即消隐无踪。这一手羚羊挂角,略无痕迹,四面立刻多了低低的惊异声。
穆祺拢好双手,镇定开口:
“足下这是中了暑气,要发散发散。”
侍奉在旁边的宫人立刻代主上询问:
“我家主人一向起居有度,怎么会突然中了暑气呢?”
“真是‘起居有度’么?”穆祺淡淡道:“尊驾恐怕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有早睡了吧?秉烛而起,做长夜之游……喔对了,还有暴饮暴食,大量摄入寒凉刺激的食物,这都是非常伤身的呀。”
伸出帷幔的手立刻就是一颤,薄纱后面的人终于再次开口,声音还是同样的嘶哑:
“你怎么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自然是皇帝自己泄漏的机密啦!
这几个月里穆祺与孝武皇帝陛下朝夕相处(或曰彼此折磨),他已经完全掌握了对方的作息规律。一开始穆祺还以为大汉天团的习惯与普通古人相差无几,遵循的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则,因此特意调整了安排,尽力适应这样复古而自然的时间表。但等到接触一久,他立刻惊愕的发现,皇帝陛下的习惯居然和现代大学生相差无几,走的都是熬夜修仙的路数!
当然啦,皇帝熬夜修仙,是没有手机网游可以消遣的;但封建时代长夜宴饮的快乐,其实也并不逊色于聚众开黑;尤其是在酷热难当的夜晚,皇帝常常会召集心腹近臣游猎饮乐,作歌唱和;大汗淋漓后再痛饮冰镇的蜜水甜酒,快乐无可比拟。而到访现代之后,这种恶劣的习惯也被原模原样的保留下来,甚至在新鲜事物的刺激下进一步深化了——快乐水!炸鸡!冰西瓜!游戏!原来天下的欢乐,还可以这样无穷无尽!
所以为什么皇帝到夏天常常容易生病?什么又叫“感于时气”?天天熬夜到凌晨一点,喝酒吃肉后狂灌冰水,冷热交替反复搓磨,不会生病才叫咄咄怪事!
现代还有随手可得的药物做保护,古代只能靠免疫力硬扛,硬扛久了忍不住,不就是现在的下场吗?
穆祺从容回答:“当然是看脉象看出来的。”
“……你都还没有诊脉。”
“我不是说过了吗,只需‘看看脉象’。现在我已经看过了。”穆祺像模像样的说:“尊驾的脉象疲弱无力,躁郁不安,显然是时冷时热,作息失常,长久纵欲所留下的病症。这都是自己胡乱行事、糟蹋本源,才惹下这么大的麻烦。”
侍奉在侧的宫人鸦雀无声,一面是惊骇于对方的眼力,另一面则是恐惧,被这口无遮拦的诽谤吓得不清。而帷幔后的天子则并未立刻作答,似乎也被震了一震——在听从宦官的建议召见这几个方士之前,他就让缇骑仔细检查过对方的底细。而从回报的结果看,这几人是可以称得上一句身家清白的;无论从哪个细节判断,都找不到他们与长安显贵勾搭的痕迹……
没有与上层勾搭的迹象,那就不可能知道君上饮宴作乐的细节,更别说还能精确到“时冷时热”、“暴饮暴食”……难道对方真有什么神秘莫测的方术,可以一眼看出他的底细么?
天子固然笃信方术,但也有基本的警惕心(李少君:其实吧,也未必);在疑虑得到完全印证之前,绝不会轻易表态。所以手臂震动后随即平静,不叫外人窥探出更多细节。但对面那姓穆的方士从容不迫,再次笃定开口:
“……此外,尊驾最近吃的荔枝、柘浆(甘蔗汁)也实在太多了。这些东西固然甜蜜可口,可以解病中的苦渴;但秉性燥热,对病体是相当不宜的……”
这又是一个绝密情报,甚至是比皇帝的作息更绝密的绝密情报——天子是近几年才养成的吃荔枝饮柘浆的爱好,而这两样进贡的佳果珍稀罕见之至,就连京中顶级的勋贵也未必能知道消息。如果可以这样肯定的推断出这样的机密,那说明此人确有意料不到的本事,绝不是招摇撞骗的角色。
一旦意识到对方的本事,天子的态度立刻就改变。他主动开口,声音大转温和,甚至主动用了尊称:
“先生说得有理。不知该如何调治?”
“吃些丸药也就是了。”穆祺道:“不过,药石毕竟只是细枝末节,根本总得自己保养;尊驾还是要自爱自重,不要纵欲酗酒,太过贪图享乐。”
这大概就是人设的好处了。要是太医们战战兢兢的提出来要尊上禁欲修身,大概只会换来天子一个不耐烦的白眼。但要是由一位手腕高明的方士郑重发出警告,天子却是沉吟踌躇,片刻后才缓声发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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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请先生为我调治几颗药丸试一试。”
立刻就有几个宫人迎了上来,依次摆上案板和药钵。在众多权贵面前公开取药和药,与其说是展示医术,不如说是炫示手法。穆祺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玩弄了非常多花里胡哨的技法,尽情显摆他这几个星期学来的魔术手段——打响指点火,打响指熄火,张口喷火,张口吐水;将一颗药丸由红变蓝,由蓝变绿,再变到五彩缤纷,目不暇接——四面围着的宫人侍卫注目观望,一开始还能保持天威下的从容镇定,但很快也是瞠目结舌、大为失态,甚至公开惊呼出声。
——显然,就算在上林苑多如牛毛的方士储备中,这一套丝滑小连招也算非常拿得出手了!
一整套基于高中化学的小魔术耍弄完毕,穆祺捧上了五粒由黄连、艾草、青霉素、乙酰氨基酚等和成的药丸;百试百灵,一粒见效,包皇帝当天吃当天好转,立刻就能有意料不到的效用。
但宫人将药丸送入帷帐,软榻上的天子却没有过多的回应;相反,他阅看一回之后,突然出声发问:
“除了医术之外,先生还有些别的什么技艺么?”
来了!
穆祺精神一振,立刻提高了警惕——虽然大冤种的名声千古流传,但武帝其实也有一套自己的鉴别体系(李少君:是吗?);在最初几次会面中,他往往不会显露什么过于热衷的情绪;一定要对方展现出足够多且足够有说服力的技艺,天子才会折节下士,施展宽厚而仁慈的恩泽。所谓“恩不易得”,此之谓也。
不过,往常方士入觐,至尊都是要三五次召见后亲自确认,才会含蓄吐露真心,如今只看了一次表演就果断招揽,足可见穆祺的演示确实是精妙绝伦,高中化学与初中化学之间,还是有本质的差距,不能不令人钦服。
这样的意外之喜,委实令人惊异。但在利益相关的某些人看来,心中就别有一番滋味了——比如从坐下到现在一声不吭,只是阴森森盯着表演的某位王姓商人。虽然早有预料,但看到“自己”这么迫不及待,他仍然心如刀绞:
【连这点伎俩都看不穿,真是没用的东西!】
穆祺道:“不知尊驾指的是什么?”
“我听说先生是游历四方的行商。”天子道:“不知习练方术时,有没有探知过某些仙家的秘闻……”
【瞧你这个不值钱的样子!别人还没有开口承认,你倒上赶着把老底漏个干净了!】
“仙家不仙家,咱也不懂。”穆祺道:“咱只是早年蒙高人传授,侥幸会一点医术,还有一点相面的本事而已。”
可能是没料到对方会是这样的回应,天子都愣了一愣,才温声开口:
“那么,可不可以请先生为我相一次面?”
王姓商人倒吸一口凉气,牙齿都咬紧了:
【居然这么低声下气!】
因为有皇家上行下效,长安寻仙问道的风气非常盛行;来自山东山西的方士穿梭于权贵之中,只要能大言炎炎,博得一丁点的信任,那千金万金,立刻就是唾手可取。但也正因为谈玄论道的风气如此盛行,穆祺才一定要保持懵懂无知、莽撞粗鲁的做派,才能显得他是那么单纯、那么特殊,与那些妖艳贱货们绝不相同,才能留下最深刻、最不平凡的印象。
所以,他自始至终都保持了不卑不亢,甚至没有向皇帝的温和道一声谢。他只是坐在原地,看着宫人揭开帷幔,然后仔细凝视那张略带病容的“天颜”;然后,然后穆祺酝酿片刻,露出了他经长平侯指点后排练过许久的,某种疑惑而怔忡的表情。
天子道:“先生以为如何?”
“……我不好说。”穆祺沉默许久,很吃力地答道:“实话讲,我从没见过这样显贵不凡的面相,似乎千户侯,不,万户侯也——”
闻听此言,天子隐约露出了一点微笑——这就是欲扬先抑的好处了,要是穆祺一上来就猛舔猛拍大肆吹捧,那他相面后说的十句也就只好信五句;但正是一开始表现出那样桀骜不驯、粗鲁直接的做派,他的言论才格外可信,格外体贴,格外能拍中皇帝的心巴——要的就是那个反差感嘛!
“显贵与否,都是天命所成,旁人也不能揣度。”天子道:“还请先生说一说其他。”
穆祺再仔细看了一回,斟酌着开口:“……不过,恕我直言,尊驾显贵归显贵,但在夫妇子女的缘分上恐怕有些艰难……”
登基好几年都没有子息,以至于帝位几乎动摇;后来巫蛊事发,陈皇后因此被废,这不是夫妇子女缘分“有些艰难”,又是什么?天子心悦诚服,并且丝毫不以为忤(当然,后来他总会明白,所谓“有些艰难”,绝不止是这点小事),甚至点头赞许:
“很显豁的见解,先生请尽管开口,不必避讳。”
——这可是你说的哈!
“……此外,尊驾过于纵欲享乐,也未免会折损福分,激起不可预料的变故。”
天子抬了抬眉:“什么变故?”
纵欲伤身、享乐丧德,这样的劝谏他听过不知千百来遍,如今早已熟稔;看在方士高明能耐的面下,他还愿意听此人多说一说,但也只是多说一说而已了,历久而麻木,已经很难有什么触动。
“如果过于放纵欲望。”穆祺道:“恐怕将来会有腰酸、肾虚、房事不振的种种祸患……”
天子:??!!!
王姓商人:???!!!
卫霍:????!!!!
——刹那之间,偌大的宫苑居然没有了一丁点的声响!
18.天象
奉命护卫的宦者将几人送出了园外,只是匆匆指点了一番返程的道路,随后便上车挥鞭,狂奔而去,丝毫不敢和这几个危险分子做过多的接触;哪怕表现得无礼粗糙,亦在所不惜——没办法,那姓穆的方士说出“肾虚”之后,躺在帷幔后的天子直接□□沉默了;虽然至尊最后没有直接发怒(是的,至尊居然没有直接发怒!),但再次开口说话时,语气中已经压抑住了再明显不过的火气,足够让宦官瑟瑟发抖,几近昏厥的火气。
——妈呀,“肾虚”!
看到軨猎车弯道加速,迅急速消失,压抑许久的王姓商人终于爆发了尖利的怒吼: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没有胡说八道。”穆祺道:“作息不调、饮食不节,确实对五脏六腑,乃至于性·功能都有极大影响。此事于《初中生物》亦有记载。”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被兔起鹘落的变故搞得晕头转向的冠军侯霍将军恰恰就站在后面,望见穆祺征询的眼神,居然下意识点了点头。
——没错呀,《初中生物》确实这么说过;每一个字都是有科学依据的。
长平侯倒吸一口凉气,赶紧去掐自己倒霉外甥的手臂,阻止这大逆不道的举止。但此时已经太晚了,看到心腹的默认之后,皇帝的脸变成了绿色:
“那也没有让你说这样的疯话!”
“但这也是陛下教我的。”穆祺淡定指出:“陛下先前说过,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旦能够见到另一个‘你’,就一定要想办法给他留下最深刻、最鲜明的印象,必须铭心刻骨,后面才好办事。”
无论是按刘先生自己的交代,还是按太史公的明笔直书,大汉孝武皇帝都是一个相当喜欢热闹、喜欢奢华、痴迷各种新鲜事物的潮流角色。在这样的人物手下,你可以不活,但绝对不能没活。江充、主父偃、李少君、栾大,有资格被皇帝选中而一飞冲天的人物,都是非常之浮夸、非常之极端——也非常之能整活的猛人。前置的刺激已经拉到那种地步,你要是不来点一鸣惊人的大事,皇帝怎么可能记住你?
照此标准判断,那穆祺做得有什么问题?你别管他说的话疯不疯,你就说这句话给人的印象深刻不深刻吧!
李少君整的那些活也就图一乐,只有穆祺说的这句话,只有穆祺说的这句话——但凡天子还没有痴呆,那恐怕到了七老八十,都要在午夜梦回时清晰的记得此时此刻!
皇帝张口结舌,一时居然无言以对。他瞠目片刻,终于冷冷道:
“要是‘他’心情差一点,今天你我都要被腰斩在上林苑里。”
穆祺反问:“陛下原来这么残暴吗?”
皇帝向他翻了个白眼。
“……好吧,好吧,我敢说这种话,也不是全然冒险,还是有一定把握的。”穆祺道:“久病的人和健康的人心态其实不太一样。‘他’都病了大半个月了吧?恹恹沉沉始终不见好转,心情恐怕也很急躁。在这种时候,遇到一个手腕高明、疑似别有秘方的高明术士,那肯定是要宽容再三的。”
皇帝哼了一声,对这个逻辑也挑不出毛病,但仍然阴阳怪气: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就算饶你一条性命,只要丢到诏狱中关上两年,也够你呼天不应,叫地不灵。”
“这我当然也有估计。”穆祺从容不迫:“我预计好了,就算天子真的狂怒失态,将我投入天牢。只要时间稍长,还是会老老实实把我放出来,待为上宾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不说假话。我做的每一句警告,都是完全真实的。”
·
是的,穆祺从来不说假话,他对天子提出的每一个警告,都完全真实,从无虚妄。不过,同样依据《初中生物》,作息不调所带来的肾虚是一个相当漫长而复杂的过程,天子很难在短时间内体会到逆耳忠言的正确性。所以,出于善意的提醒,穆祺提前做了一些调整——比如在药丸中加入了某些抑制交感神经的成分。
当然,这些成分也是很正常的用药。有经验的儿科大夫常常会给活泼好动的患儿开同样的药物,在养病期间抑制抑制他们过于兴奋的机能,免得病情刚有好转就猴天猴地,整出个肺炎或者心肌炎来。类似的药物用在成人身上,效力必定大大衰减,但也足够压制某些过于旺盛的欲·望,营造出类似于……类似于“贤者时间”的状态。
一旦出现这种状态,病人的心态当然就会改变了。
——说话难听其实不要紧。只要你真能把说过的话一一兑现,再难听也会变得动听起来。
有这个底气在,穆祺才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反应。当天下午,上林苑的宫人来送先前说好的“诊金”,但全程一言不发,甚至表情都相当冷淡;估计是觉得这疯批方士得罪了皇帝后下场难料,只希望此人爬远点别死自己眼前。可仅仅过了五六日,他们就不得不陪笑着上门,展示出前倨后恭的灵活性了。
“我家主人吃了先生的灵药,现在病情是好得多了。”宦者亦步亦趋,笑意殷殷:“只是还有些小小的问题不能解决,要劳驾先生再看一看……”
穆祺不动声色,知道此时优势反转,已经到了己方拿乔的时候了。他慢慢道:
“这本来也是分内之事。只是最近我们商肆有些杂事,恐怕一时抽不开身。既然只是小问题,不如宽限几日,我配齐了药再去如何?”
宦者的笑容立刻消失了。显然,他接到的指示中可绝没有“宽限几日”的权限——但现在想要强硬催促,又实在没有那个胆子,于是想来想去,只能软语哀求:
“先生去过——去过园中一趟,想必也知道了我家主人的身份。上意断不可违背,先生何必为难我们这些人呢?”
“贵主人的身份,我也差不多猜出来了。”穆祺平静道:“但正因为如此,才要郑重其事,断不容混淆——天子有天子的礼制;诸侯有诸侯的礼制;庶人有庶人的礼制。贵主人只派两个宦者和一辆轻便小车来,究竟是天子召见的规格,还是庶人召见的规格?天子诏令,臣下不敢有违;但如果只是庶人的召见,那再下还有的是杂务要忙呢!”
宦者:…………
宦者猝不及防,只能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猛然意识到,面前这方士恐怕不只是法术玄妙、言语癫狂,其行为举动,怕也是条条有理,断难随意拿捏的!
当你没有价值时,所有的棱角和锋芒都只是让人厌恶排斥的尖刺;可一旦你有了价值,那棱角锋芒就很值得别人再三考虑,乃至特意破例了。
宦者站在原地思索片刻,终究还是匆匆一揖,跳上马匹,折身向上林苑狂奔而去。
·
事情的发展丝毫不出穆祺的预料,短短几天内天子的态度骤然改变,展现出了让近卫都惊骇的宽容。面对方士这几乎称得上无礼傲慢的言论,至尊居然并不生气,而是让郎官起草了召见的诏令,派出地位甚高的侍中宣召,又从上林苑里挑了两匹马拉的大车、白毛的旌旗,专程迎接几位方士——这样盛大隆重,几乎已经是正式召见九卿显官的规格;于是旨意一下,内外为之轰动。消息灵通的近臣纷纷传言,都以为昔日新垣平、邓通的显贵,怕不是要骤然现于今日了!
正式入觐的流程走了大半个时辰,到巳时二刻,皇帝才在上林苑见到了几人。既然是以天子的身份召见,穆祺等当然也只有用谒见天子的礼仪拜谢。索性刘先生被先前的“肾虚”刺激过甚,根本不愿意再搅和进穆氏的疯批操作,干脆拉了冠军侯远远避开。于是也就只有卫大将军随行陪伴,时刻指点要害了。
穆祺行礼谢恩已毕,坐在软榻上的天子低声开口;他的声音清朗明晰,再无喘息,看来是病情大有好转:
“你的药很不错。”
“臣昧死不敢承受。这都是陛下体质强壮,并非全是药石之功。”
“你也不必过谦。”皇帝道:“宫里的太医不少,就没有几个有这个本事,朕吃了他们的药,总是时好时坏……”
——那是当然啦!一个感冒拖延这么久都不好,多半是作息不调后免疫系统虚弱,不知哪个器官发生了感染。要是没有抗生素解决感染源,一点草药又有什么用?
“不过,朕现在还有些小病,也要托先生一并了了。”
“我看陛下并没有什么病症。”
天子沉默了片刻,没有开口。当然,他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难道要他亲口向一个臣子承认,这几天虽然病势大为好转,但宴饮游猎时却总觉得兴致缺缺,意兴阑珊,俨然没有了那种世俗的欲·望?
于是想来想去,只能含糊承认:
“先生自己说过的话,自己应该知道是什么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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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吧,都说到这个份上,再含糊下去怕不是真要激起愤怒了。穆祺语气平淡,尽量显得若无其事,仿佛失去了世俗的欲·望,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是病根深种,并非一日;要缓缓去除,也不是一朝一夕。陛下还是要善自珍摄,克制欲·望,爱惜自己。只要能爱惜自己,那几副药后就能好转。”
只要能爱惜自己,外加停药,当然立竿见影就能好转。至于到底是为什么好转的,那建议你别管。
这样的话太医也不知说过千百遍,但人与人的段位毕竟不同,说出话的分量也全不一样。毫无疑问,在成功言中了天子的“难言之隐”之后,穆祺等人的分量大大提升,几乎可以与昔日谈论长生不死术的李少君相提并论了——天子对这样的人一向是尊礼有加,即使话再老套、再啰嗦,也总是愿意多听一听。
毕竟,“肾虚”这个东西,总是相当之有威慑力的。
听到满意的暗示(“可以好转”)之后,大概是觉得这种命题到底还是尴尬,天子迅速转移了话题:“先生还有什么别的方术,可以赐教寡人吗?”
这个问题早就在四人组的预料之中——一旦确认了延请来的方士真有能耐,至尊就会迫不及待的话题拉到寻仙问药和玄奇秘术上,期待新的高人能给自己开开眼界;而皇帝亦对症下药,事先搜罗了不少方术秘闻和道家理论,让穆先生反复背诵,希望能在御前大展口才,舌绽莲花,一举令“自己”心神倾倒,从此获取近身的机会,借以谋划大事。
这是自己对“自己”的背刺,两千年后的自我对两千年自我的暗算。如此阴险歹毒、恰中软肋的规划,谁又能够抵挡?
……可惜,皇帝很快发现,就好像他自己总是很难理解那些数字符号一样,在理工科上颇有造诣的穆先生也很难应付那些歪七扭八、诘屈聱牙的符谶和专业术语;他根本记不了皇帝精心撰写的说辞,就算好容易记住了,也要背得磕磕绊绊、前言不搭后语——这不是让“自己”一眼就能看出不对来么?
这不就是个文盲吗?文盲怎么能当方士!
事已至此,只有另想办法。所以穆祺根本不搞那套玄学言辞,直接了当的开口:
“臣在占卜上颇有造诣。”
“占卜什么?”
“天象。”穆祺一指天空:“三日之后,将有天狗食月,还会有红光骤起,其长经天。”
简洁、明了、丝毫没有花样,以至于天子都露出了震惊之色。这几年以来他不是没有见过号称“精擅卜算”的方士,但预言时总是含含糊糊、模棱两可。究其实质,还是怕话说错了挨回旋镖,所以预言中总要留有挽回的余地。相反,这样斩钉截铁、毫无余地的保证,要么是失心疯了的妄人,要么就是有绝对信心的高人。所以天子沉默了片刻,都不得不稍作警告:
“御前妄语欺君,是大不敬的重罪。”
“臣当然不敢欺君。”
“那好。”天子再不犹豫:“记录在案,既然是三天之后的天象,那三天后让太常入上林苑核对。”
说到此处,他停了一停:
“……此外,既然召见了太常,那几位高士入禁中也要有个身份;总不能以庶人的身份与九卿对质——就先安排个郎官做一做吧,后面的待遇再看。”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孝武皇帝时代的政治跃升,就是这么的突如其来且猝不及防;而皇帝能在严刑酷法中保持对天下人才源源不断的吸引力,靠的多半也就是这一手不吝重赏的慷慨与豪爽。
当然,对于此次觐见的两位高人而言,这种豪爽就远没有想象中的吸引力了。随行的长平侯早就体会过朝廷功名富贵的顶点,还不在乎这个小小的郎官;至于穆祺嘛……郎官的俸禄能有几个大子啊?不就三五百石粮食嘛,差不多也就得啦。
不过,在天子及诸位宫人看来,这两位方士的淡定自若就很不一般了。三天后就要面对牵涉生死的判决,眼下又是寻常人做梦都想象不到的擢升;两项事关荣辱存亡的大事扑面而来,居然还能从容处之,仅仅这一番气度做派,也足以让人刮目相看。
“那么,就送几位先生回去吧。”天子说了半日,已经又感到了某种熟悉的虚……倦怠,于是重新靠在了软垫上:“三日之后再行召见,看看结果如何。”
19.天象
事实上,三日之后根本不需要劳动太常出马搞权威认证。月食和红光这种天象可不是突如其来的小打小闹,早在当天下午天色昏沉之时,暮色中隐约显现出的月相已经相当之不对头了;到戊时三刻,天子更是打破了数十年的成例,命御前缇骑持手诏突破宵禁,连夜奔赴东市,将刚刚才打烊准备歇息的方士四人组紧急薅了起来,扶上马匹一路狂奔,径直入上林苑而去了。
这些方士在上林苑中奏对了什么,大概天下也没有第六个人能知道了。但第二天一大早,消息灵敏的长安顶层权贵们仍然受到了莫大的震撼。因为就在当日卯时二刻,皇帝再次颁布谕旨,将前几日才任命为郎官的方士们擢升为侍中,禄一千石,算是正式跨入内朝高官的行列。
三日速通一千石还不算稀奇,稀奇的是旨意颁布的时间。众所周知,大汉朝廷是卯时一刻开始点卯签到,正式办公;而这份旨意卯时三刻就能明发,说明皇帝是早就派人堵在了丞相府的门口,搞不好还是连夜起草的诏令走完的流程——这样仓促、这样急切、这样迫不及待,简直操切到有损朝廷颜面了!
不过,更令人吃惊的还在后面。中午午时二刻,上林苑的侍中再次送出天子亲笔书写的诏令,将穆姓方士任命为侍中、太中大夫,赐金五百斤、帛千端,其余珍物无可计算;下午申时三刻,侍中第三次传达诏令,赐穆氏银印紫绶,可以凭此出入未央宫面圣;并赐爵大庶长、赐家宅田地。
——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皇帝之所赐爵大庶长而非关内侯乃至列侯,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因为迄今为止,封侯的大事还需要丞相及九卿集议通过,不好强行空降;换言之,这已经是皇权便宜行事的权限范围以内,力度最大、效果最猛的赏赐了!
旱地拔葱,一日飞升;速度之快,手段之狠;委实超越了长安一切大臣最狂野的想象——他们也不是没有见过因皇帝宠幸而急速蹿升的佞臣,但即使昔日之新垣平、李少君,也从来没有这样不讲道理的升迁法!
还要不要脸了?!
皇权逾越底线至此,即使驯服已久的丞相九卿们也大感不快,甚至犹豫着是否要打破惯例,罕见的封驳封赏的诏书。但到酉时二刻,上林苑又命人送来了一份书信——显然,皇帝激情上头之后自己也晓得有些不对,所以迅速下诏找补,向整个官僚机构解释如此非分恩赏的缘由,好歹往后拉上一拉。
用信上的话说,这一次“恩出非常”,是因为方士们两个巨大的贡献:其一是治好了皇帝绵延一月有余的风寒;其二则是进言有功,劝谏天子克制欲望、节省开支,并为君上所鉴纳。《齐策》云,“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天子千金买马骨,为天下正人君子树立榜样,不正是符合古人的经义吗?
丞相及九卿依次传阅书信,只觉得一脑门子冷汗,从头顶涔涔而下;说实话,要不是认得皇帝的笔迹,他们几乎要以为这是板上钉钉的矫诏了。喔,这倒不是因为什么“进谏”——皇帝固然意志刚硬,但接受谏言也是常事;最令人疑惑的,却是书信中引用“面刺寡人之过”云云,等于是公然承认了自己也犯得有错!
——皇帝居然肯认错,莫非是天上下红雨了?!
更抽象的是,从书信的行文逻辑上看,皇帝之所以公然承认错误,似乎是要以自己的错误衬托出几位方士忠贞谏言之至关重要,以此为非分的恩赏做辩护——这成什么了?这不成了拿皇权的名声给佞幸做垫脚石了吗?!
陛下!陛下你在做些什么呀陛下!
刹那之间,千万句吐槽从心中奔腾而过,饶是丞相平棘侯薛泽位高权重,亦不觉头晕眼花,神经错乱——当然,这还是丞相见识太少、阅历太浅了;如果他有幸能读到两千年后的网络文学,那么就可以清晰认识到,而今发生之种种,正是言情小说中风靡一时的半壁江山,所谓霸道总裁狠狠宠,懵懂娇妻无处逃之类——一天之内官升钱石、爵拜庶长,还有皇权的声明作为庇护,这样的宠爱,放到霸总文学中,也是独树一帜了吧?
毕竟是功臣之后,即使再恭顺平和,心中始终有点锋芒。平棘侯忍耐再三,到底还是出声叹息:
“唉,陛下真是神魂颠倒了!”
·
“你是怎么把他迷得神魂颠倒的?”
被安置在上林苑临时住所的几人团团坐定,将四面门窗封好,防人偷听。中间的皇帝陛下高踞首位,两腿盘起,神色则颇为不愉。
显然,对于上林苑破天荒式的一天三道旨意搞赏赐大批发,最为困惑不满的,还不是利益相关的衮衮诸公,而是颜面大为受损的皇帝陛下——虽然先前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另一个“自己”骗得团团乱转,方寸大乱,才方便实施计划;但眼见穆祺欺骗得如此轻松、如此写意,收获如此之大,仍然让他大感破防,乃至于屈辱:
——怎么这么不争气!
面对这样阴森中带着怒气的疑问,穆祺只轻描淡写的回了一句:
“可能因为我有经验吧。”
“什么经验?”
“伺候君主的经验。”穆祺道:“陛下也知道,我之前为系统执行过几次任务,同样遇到过几个谄事鬼神、迷信方术、权力欲极重的老登——我是说皇帝。磨练久了,当然也就有了经验。”
皇帝:…………
——听你这话的意思,难道朕就是一个谄事鬼神、迷信方术、权力欲极重的老登了?
他本来想勃然大怒、厉声呵斥,收拾收拾这不知好歹的小鬼;但话到中途,终究还是只能自己咽了下去——毕竟人总是得对自己有点数,要是把事情闹大丑话说开,那下不得场面的肯定不会是“富有经验”的穆某人。
思来想去,圣上只好继续发问:
“他昨天将你召入殿中独对,都说了些什么?”
没错,昨日几人连夜被传召入上林苑,虽然是事起仓促急如星火,但天子接见时还是保持了基本的镇定,丝毫没有六个时辰后狂发圣旨拼命赏赐,为爱痴为爱狂为爱框框撞大墙的疯癫;直到寥寥几语问答结束,天子将作出预言的穆方士单独留下谈话,形势才急转直下,居然莫名出了这样的大事!
——哪怕只是用一用排除法,猜都能猜到整场变故中作用最大的是谁!
说实话,昨日不得已留下穆祺“独对”时,被同时召来的卫青霍去病等人是相当之担心的。他们在前面领教过穆先生的高招,是真怕这位一时上头,在天子面前又口嗨一个比“肾虚”、“X事不协”更惊人的大雷——不错,以大汉天子的身份气度,等闲不会杀有用之人。但当今天子是孝景皇帝的嫡亲后裔,他血气一上头拎个什么玩意儿把这嘴贱的方士脑壳给开了,别人又能多说什么?
但现在看来,事实恰恰相反。穆方士不但没有惹怒至尊,还成功搔到了天子的痒处,顺利——甚至是过于顺利地完成了既定目的;要知道,按他们的早期规划,要想执行刘先生“不换思路就换人”的方针,仅仅是前期靠近宫禁博取天子信任的准备,耗时就起码在两个月以上;但现在穆方士应对得力,一夜速通霸道天子狠狠宠的成就,简直超过了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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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野的设想。
面对询问,穆祺依旧淡定:
“只是说实话而已。”
“什么实话?”
“天子问我,月食与红光的天象预兆了什么吉凶?我如实回话,说这两样天象都是自然而然,委实谈不上什么吉凶。”
这当然是实话,绝对的实话。但刘先生依然半信半疑:“只有这些?”
穆祺道:“为了证明这几句话,我还为天子推演了后续几个月的月相,并预测了下一次月食的时间。”
刘先生……刘先生皱了皱眉:
“天象能随意预测吗?”
他先前一直以为穆祺预言月食是靠的后世史书剧透。但《史记》在天象上的记载其实是有缺陷的,大量细节都在记载中直接丢失了(毕竟太史公是私家修史,你也不好要求什么)。所以,穆祺能随意拿出之后的详细月相,那绝对是用的另外一套工具。
“太阳-月球-地球之间的相对运动,用经典力学就能解个七七八八。”穆祺轻声细语:“当然,‘红光经天’云云,可能与彗星的活动轨迹有关;这个涉及到引力场内大质量天体的进动问题,需要用广义相对论处理……陛下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借一些参考书自行研究。”
陛下没有接茬。混到现在他也明白了,科学——尤其是自然科学领域里,概念的费解程度确实与其难度成正比;当你听都听不懂某个概念时,那也多半不必费心搞什么“自行研究”了。眼见话题不对,他迅速转移方向:
“就只说了这些事?”
“差不多吧。”穆祺道:“天子让我写下了字据,随后留我在上林苑中歇息,暂时不要随意走动——之后的事情,几位已经知道了。”
屋内寂寂无声,守在门窗边的长平侯与冠军侯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他们倒不怀疑穆先生故意隐瞒,但如果所言不差,那天子的反应又委实怪异得难以理喻——往常也不是没有青云直上的佞幸,说实话赏赐再过分他们也不奇怪;但昔日赫赫有名的佞臣酷吏,哪一个不是靠吹靠捧靠主动表现混上位的?李少君要给皇帝画长生大饼,江充要构陷太子当白手套,牛皮都得吹得震天响,舌头都得舔得精光亮,才能有万分之一进步的机会。
而如今——如今穆氏的回答嘛,与以往的成功经验不说一模一样,至少也是背道而驰。什么叫“天象与吉凶无关”?这不是有意削减神秘气氛,否认方术玄学,乃至泼天子的冷水吗?
实话?谁稀罕听什么实话?圣上要的明明是个态度!
一点态度都不给,却还能荣膺无可想象的宠幸;这样的恩遇,这样的宽容,纵使卫、霍,亦梦想不到。所以某种诡秘诧异的惊骇之情,难免就在这小小的一间密室中油然而生了。
不过,在面面相觑、大惑不解的大汉天团中中,却唯独有一位利益切身相关的重要人物并无特殊的反应。被围在中央的刘先生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在这“盛宠”上做更多的表示。他只道:
“既然如此,你把写给‘他’的月相预测再给我写一份。”
穆祺微笑着看向他,并没有回话。
刘先生停了一停:
“……好吧,【请】你写一份月相预测给我,可不可以?”
穆祺的声音非常愉快:
“我当然谨遵圣命。”
皇帝不再搭理他了。他转过头去,看向窗边那两位正在拼命无视大不敬事件的忠臣,平静说出了指示:
“做好预备吧,我们可能要在上林苑多待上一些时日了。也不必紧张。”
20.解释
皇帝的预言果然毫无差错。虽然他们被赏赐了官职、赏赐了金帛、赏赐了大宅子,看起来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立刻就能走马上任,享受佞幸的快乐人生。但实际上,宦者在传完旨意之后,紧接着就转达了天子的口谕,要他们先在上林苑“暂歇”,修养好后再谈后事。
为什么要“暂歇”?不知道。要“暂歇”多久?也不知道。就连长平侯试探着提出要回商肆看一看(昨晚他们被缇骑紧急带入上林苑,手忙脚乱猝不及防,都还没来得及收拾店面呢),都被宦者委婉而坚决的拒绝了,只是答应会把商肆内所有的货物全部包圆,绝对不会让皇帝新任的宠臣受半点损失。
“不过,郎君又何必在意这些琐屑呢?”宦者劝说道:“只要顺从天子的心意,公卿富贵都是唾手可得,何况区区一点布匹!”
长平侯不再说话了。显然,天子的心意已经昭然若揭,这就是再明白不过的软禁;上林苑方圆近千里,几个活人扔到里面就好像大海中多了一粒沙,根本没有任何手段与外界通信。上一世卫将军位高权重,也曾亲眼见识过君主用这一招软刀子来收拾看不顺眼的勋贵,以此保留最后一点体面……但问题是,有必要在几个毫无根基的方士头上动这种脑筋吗?
刚刚荣膺重赏的幸臣,随即就被秘密软禁;这样回旋如风的急速转弯,哪里是在打幸臣的屁股?分明是在扇天子自己的脸嘛!
显然,这样的疑惑绝不能出口。所以长平侯默默不言,向后退了一步。
宦者宣完圣上的口谕,抬手示意后面的宫人送来赏赐。这几会近臣往来传谕,每来一次肯定要送几件赐物,从没有空手上门的时候;这样丰厚到近乎夸张的待遇,大概也只有卫皇后昔日产育皇太子时,待遇才能更胜一筹;但当初的卫皇后毕竟是生下了皇位唯一的继承人,大大巩固了局势的稳定,赏赐再多也不好议论什么;但现在这几个方士嘛……唉,也就是天子严令封锁了消息,否则丞相九卿有幸知道,估计还要受一回刺激呢。
使者口风极严,宣旨后立刻离开,不给外人半点试探的机会。而眼见周围再无声响,穆祺才终于抬起头来——在先前颁赏的半刻钟里,他都不得不低头凝视地面的石子,以防面目中显露出什么大不敬的异样。
这几天的赏赐太多太丰厚了,丰厚到穆祺自己都觉得吓人的地步;平白无故的恩赏总会叫人惶恐,惶恐到了某种地步,难免就会胡思乱想——比如联想到老刘家几代人传承的某些爱好。而每到此处,他总会觉得头皮一紧,不由生出更大也更微妙的惶恐来。
不,不会吧……
穆祺左右望了一望,压低了声音:
“陛下的手笔还真是大啊!”
——陛下,‘你’到底想做什么?
皇帝哼了一声,没有在意这句话里的阴阳怪气与质问。他缓步向前,眺望使者远去的车驾;如此凝视片刻,终于平静开口:
“这样大的手笔,当然是因为有用到你的地方。”
“用到我的地方?”
穆祺的眉毛跳了跳:“什么地方?”
“前几日我也不大清楚,但近几日‘他’频繁赏赐,反而从赐物中看出了一点端倪……”
皇帝缓步上前,一一点检那些整齐摆放的箱笼——金帛珠玉、精美漆器,以及乘放在银盘玉盘中的各色珍稀食材——虽然被变相软禁在上林苑中,但几人的待遇却还是宠臣的待遇。使者专门为他们送来了宫人和厨役,每日起居都按照九卿的规格供应,谓之“赐膳”。
这是非同寻常的恩遇、可以写进族谱的荣宠;不过,以在场几人的体验,可能都未必有多么受宠若惊。皇帝陛下是不用说了,锦衣玉食只是基础,吃九卿的伙食等于虐待;长平侯冠军侯也是见过大世面的;至于穆祺嘛……你愿意吃没有做过除虫处理,扒拉两筷子还能看到绦虫残骸的野生动物烤肉吗?
他都饿瘦了!
皇帝随意扫过各色珍馐,在一盘炙烤的大雁前停下了脚步。
“以朝廷的规制,赏赐雁肉是很不寻常的政治信号。看来‘他’要大刀阔斧,对重臣下手了。”
“重臣?哪位?”
“多半是要罢免丞相。”皇帝道:“平棘侯,薛泽。”
穆祺有点茫然,费力思索了片刻,才从穿越前恶补的百官年表中记起了这位平棘侯——功臣之后,老实本分,别无锋芒;以资历及身份而侥幸上位,但实际只是被架空的花瓶而已;任上别无建树,籍籍无名,无名到连穆祺都印象稀薄——但仔细回想,却又大有疑惑:
“……以史书记载,这位平棘侯好歹也在丞相位置上混了八年吧?现在才元朔四年,统共当丞相六年不到,怎么‘你’就要动手了呢?”
“这和时间无关。”皇帝道:“他之所以能在丞相的位置上呆七八年,不是因为别有建树,而是因为我还找不到罢免的时机,也找不到罢免的理由。如今万事具备,当然不能久久的拖延下去……”
“时机?”穆祺好奇:“什么时机?”
皇帝微微有些犹豫。如果以君臣纲纪而言,他本不该在臣子的面前肆意谈论这样牵涉皇权布置的隐秘机心。但毕竟……唉,毕竟是在地府中共过患难的自己人,何况如今物是人非,荣华富贵亦再不可得,如果再纠结过往的那一点权谋心术,似乎也仅仅只是增加一点供人(比如穆氏!)嘲讽的笑料罢了——这又何苦来哉呢?
一念及此,眼见卫青已经悄悄起身,有意回避;他到底还是开口了:
“因为你。”
穆祺以手自指,诧异之至:
“因为我?”
“不错,你。”皇帝简洁道:“你要明白,‘我’其实对平棘侯是没有什么反感的。他很老实本分,从来不逾越规矩,我一直都很喜欢他。”
“这倒也是,否则平棘侯估计早就被腰斩了。(两位将军的脸都木了一刻)”穆祺若有所思:“不过,陛下既然很喜欢这样的人,为什么又要罢免他?罢免与否,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因为他太无用了。”
长平侯猝不及防,脸色顿时极为尴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大老板怒点同事的锐评。而穆祺镇定自若,浑如无事,依旧追问:
“无用?陛下这话,似乎是根本否认了平棘侯拜相的合理性——但当初敕封丞相的,不就是陛下自己吗?”
“当初是当初。”皇帝道:“四年前薛泽拜相,虽然才具平平,但能力也算与位分相当——当时对匈的战争尚未扩大,朝中局势也算平静,上下事务运转如常;安放一位资历深厚身份恰当的人坐在丞相位置上,正是稳定人心的安排。”
他停了一停,继续解释自己的思路:
“但现在嘛——前几次对匈奴的战争大获成功,急需扩大战果。再让一个纯粹安抚人心的老实人占住丞相位置,就实在不太恰当了。当然,这确实超出了我的预期,所以才不能不临时换人。”
五年前拜薛泽为相时,皇帝还是以稳为主,不求有大的变动;对未来的预估也是风平浪静,可以安安分分混上几年;只不过如今形势变化之快,远远脱出想象之外而已——至于怎么个“超出预期”嘛,那当然是因为卫大将军在前几年的几次对匈战役打得太成功、太漂亮了;尤其是前年强力收复河套之后,汉匈的力量对比急速变化,原本遥不可及,要以二十年计算的决战时机,竟刹那间露出曙光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天子不能不应势而动,紧急调动资源、筹备物资,为即将到来的大决战做准备——一个老实本分,仅仅只能满足情绪需求的丞相,当然就很不适合这样激烈的场合,不能不先做调整。
——如果这样算起来的话,平棘侯还算是被卫大将军给赶下台的呢。
凑到冠军侯身边的卫将军稍稍低头,显然微有尴尬。但圣上没有理他:
“这也是保全薛泽起见。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丞相九卿若有迟误,很容易犯下灭族的过失。这样如履薄冰的的差事,还是让谨慎小心的公孙弘来担任,比较妥当。”
下一任大怨种公孙弘可能未必会喜欢这样的评价,但无论怎么样,皇帝的心意都已经决定,还是要由公孙先生来挑起这副千斤重担。大事临头,先做关键人事的安排,这也是很正常,很合乎逻辑的思路。但穆祺敏锐察觉到了不对:
“如果是要罢薛泽换公孙弘,陛下直接换人就是了,为什么又要牵扯到我?”
皇帝默然了片刻:
“……因为我不太喜欢儒生。”
长平侯:???!!
冠军侯:???!!
穆祺:??!!!
这一句石破天惊、猝不及防,真是把室内所有人都瞬间震呆了!
长平侯冠军侯是亲眼见证过皇帝检拔儒生任用儒生大搞封禅的种种手笔;穆祺则干脆是学着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长大的(好吧书上后来改口了,但印象总归没变),现在皇帝本人亲口告诉他们自己“不太喜欢儒生”,那简直就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更夸张——
不是哥们,你不喜欢儒生你任命公孙弘当丞相做什么?含泪做恨、冷脸洗内裤吗?您脑子里是灌进了黄河的水吗?
任用了儒生几十年的人都可以翻脸说不喜欢儒生了,那你下一步又打算做什么?对卫青霍去病说之前的重用和偏爱都是错付了,自己其实一直私下里恨着他们?
——你神经病吧!
穆祺目瞪口呆,做声不得,几乎觉得脑门子都要卡得嗡嗡作响了。他费力咽下一口唾沫,强行将大脑开动了起来:
“你——你不是重用过公羊——公羊——”
“朕重用过儒家公羊派的理念。”皇帝帮他补全了:“没错,你的历史很扎实。”
“那为什么——”
“为什么?你应该知道,公羊派的理念都是些什么东西吧?”
“这……”
穆祺忽然噎住了。
他当然知道。托武帝这个流量体质的宣传,公羊派在历史上也是鼎鼎大名的儒家名流,其基本主张源远流长、遗留甚广,还是考试必背的要点;如果概而论之,公羊派的主要理论是“大一统”——为中央集权鼓吹的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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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大复仇”——对匈战争的重要意识形态;以及天命谶纬之学——具体论述非常复杂,但后世研究的很清楚:这就是公羊学派在讨好皇帝之余,自己塞的私货。
什么私货呢?概而言之,天命有终始,皇权不可久;老刘家的天下必定衰亡,随后将由他们——伟大的儒生、继承孔子遗志的士人——承接大汉的法统,建立一个儒学中的理想国。
大汉药丸,儒学将兴;尊古复礼,大同可期。这就是公羊派最后也是最大的心愿,永不可示人的政治野望。
换句话说,公羊家看似是大汉皇权的铁杆支持者,实际却是幽深隐伏的反动派。这样表里不一的行径,早就被后世的历史研究者洞悉。不过……
“陛下知道公羊派要做什么?”穆祺反问道。
“如果是在这个时间点,那‘我’其实并不清楚底细。”皇帝摇了摇头:“但数年以来,‘我’已经仔细研读过公羊派的理论,隐约中却总是觉得不对——我一直以为,儒生们虽然看起来文质彬彬,以理服人;但理论中却潜伏有极大的隐患,绝不能让人放心。”
“但陛下还是用了儒生。”
“因为朝中实在是没有人可以用了。”
这一句话很坦诚,坦诚得穆祺无言以对。他同样是在异时空干过大事的,完全晓得皇帝这一句解释的无奈。做大事的人得自己搭班子找盟友,而有意愿有能力与你合作的盟友往往寥寥无几,连选都没法选——如果抛弃居心叵测的儒生,皇帝又能挑谁呢?除了卫霍以外基本一团乱糟的外戚?腐败犹如朽木的开国功勋之后?
好歹儒生还能帮你搞意识形态凝聚人心,借鉴历史经验理顺朝政关系;让儒生当家理国,尚不至于在紧要关头给战争扯后腿——你还要什么自行车?
“当然,我也一直在设法做制衡。”皇帝非常直白,直接坦诚到底:“学法家的酷吏、学黄老的老臣,只要理念与儒生敌对,都可以拉到朝廷里来试一试;而制衡人选的重中之重,就是方士。”
穆祺不觉迷惑:“为什么是方士?”
“因为方士非常清楚各种祭祀的礼仪,可以正面与儒生抗衡。”皇帝道:“在编订封禅的礼仪时,只有方士提出的规划,能够堂堂正正压儒生一头。”
“那又——”
穆祺的疑问刚到一半,便自己咽下去了。他猛然意识到,大汉的政治逻辑与两千年前是完全不同的;如果说两千年后讲究的是实地效果是是实践检验真理,那么两千年前的朝堂,就是一个彻头彻尾、毫无折扣的玄学神秘世界——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精通祭祀祝祷,当然是极大的政治优势!
你说方士那一套纯粹是毫无根据的迷信,无耻无知的谣言;那儒生那一套又该怎么算?汉儒为了神化孔子,说他是“黑帝之子”,双手过膝、耳垂到肩、眉毛有十二种颜色——这样的描述,比方士的长生不老秘法又能高明到哪里去?如果儒生真相信孔子眉毛有十二种颜色,是个不具名的闪光魔法少女;那皇帝相信长生不老立地飞升,又能有什么大不了?
现代人熟知的儒学,大概是被历代高手苦心改革之后,不讲玄学只讲实际的儒学;拥有跨越千年的时间优势,当然能吊打未成熟的方术。但如果将目光放回汉代,彼时的儒生方士菜鸡互啄,谁更有优越性还真不一定呢。
作为不能预知的古人,皇帝在两种学说间搞左右平衡,其实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穆祺默然片刻,只能道:
“……但陛下制衡失败了。”
“是的,我制衡失败了。”皇帝叹了口气:“我检拔了李少翁、栾大,给予他们将军的尊位,允许他们干预朝政;除了搜求长生之术以外,未尝没有弹压儒生的意思。只不过世事不遂人愿,总是落空而已。某种意义上,元鼎年以后巫蛊的种种祸患,正源于弹压的失败、局势的失控。”
这算是最深刻、最尖锐的自白了,如果没有地府里几千年时光的消磨、现代世界降维打击式的震撼,圣上大概一生一世也不会在臣子面前吐露这个私密。天子对神仙方术的崇信由来已久,但方士贵震天下,却是在元狩、元鼎年以后——恰恰是公孙弘封侯拜相,各各州举茂才孝廉,儒家迅速跻身权力核心的时刻;天子命方士筹备封禅、干预朝政,固然是装神弄鬼大搞迷信,但实际也是在为他们积累政治资本,方便对抗正日益壮大的儒生集团。
——一如皇帝所说,他始终是对儒生抱有戒心的。
事为之防,曲为之制;这一套未雨绸缪的制衡操作其实相当老练、相当成熟;但凡方士们真靠一点谱,天子的操作都能发挥作用。只不过世事无常,谁也料不到方士们的荒谬居然极端到了这个地步,足以将至尊的谋算全盘打翻,整出永垂青史的狠活。
不过显然,元朔四年的天子还绝不知道日后光着屁股转圈的璀璨事迹;那么他如此欣赏重用一个精通方术的庶人,目的就只有一个——
穆祺瞪圆双眼,反手指向了自己:
“他挑中了我来制衡儒生?”
皇帝又叹了口气:
“差不多。”
21.预备
“——可为什么呢?”穆祺咬住牙齿,压低声音,生怕一个控制不住,蹦出什么动静让外面注意,而卫、霍两位自觉自愿地移动身体,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窗子,顺便远离这可怕的爆料现场:“可为什么呢?你不是在公孙弘上台之后才开始提拔的方士么?怎么现在就要着急动手!”
连个招呼都不打,一抬手就把人扔到最刺激最狂野的政治战场;要不是皇帝自己剧透,恐怕穆祺还蒙在鼓里——这样我行我素肆无忌惮的操作,简直让穆祺梦回往昔地狱任务,情不自禁要生出ptsd来!
难道天下的老登,做派都是这么一致的吗?你们要不要考虑在地府建一个老登委员会呢?
“拖到公孙弘上台之后,是因为实在找不到制衡的好人选。”皇帝很直白:“‘我’早就在左右物色,但几年以来却一直没有什么进展。为此甚至不得不改变决策,让平棘侯在位置上多坐一阵,延缓公孙弘上台的时间。”
儒生上台的同时,针对儒生的制衡措施也要准备就位。历史上皇帝很难挑出制衡工具,所以架空了丞相后顺手拖了几年;但现在嘛,趁手的工具自己送到了眼前,万事皆已齐备;天子当然懒得敷衍,立刻就要让平棘侯滚蛋了。
——换句话说,不止卫大将军,他穆某人也是丞相垮台的重要诱因之一呢。
可是——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那一套方术相当可信。”皇帝道:“‘他’没有看出破绽,随行的人没有看出破绽,我想也不会有人能看出破绽。”
这话说起来有点尴尬。但实际上皇帝生前混了一辈子,其实也是知道方士那一套不太可信的——李少翁也好、栾大也罢,在大言炎炎,博取宠幸之时,都经历过天子精密(或者自以为精密)的考验;当时天子考察了很久,也觉得自己应该能拿捏住这些人。说假话说大话并不要紧,只要十句话中有一句真话,他都能将就着把局面糊弄下去。
然后呢?然后陛下就光屁股拉磨,开始转着圈的丢人了。
不过,出师未捷身先死,并不是天子一人的过错。他的筹划其实很精细,选人也选得很谨慎,只是没想到方士弄虚作假居然癫狂到了那种程度,再怎么谨慎也防不胜防而已。
但这也不要紧,现在不是时运凑巧,恰恰来了新人选吗?
“你比李少翁和栾大这些方士强多了。”皇帝对穆祺道:“没有过于骄躁和暴烈的脾气,与朝中的其他政治力量没有牵扯,玩的把戏又很像那么一回事,似乎是确凿无疑的玄法密术——又能满足寻仙求道的野望,又能满足制衡儒生的现实需求,‘他’当然会非常喜欢。”
穆祺:……我是不是还应该表示荣幸?
“比栾大和李少翁强多了”——这像是夸人的话吗?
他面无表情:
“多谢陛下的厚爱。”
“这也谈不上厚爱。”皇帝道:“不过彼此利用而已。正因为你这么有用,他才会打破常规大肆赏赐,为你迅速积累本钱;关键的政治底牌需要在关键的时刻用出,所以他才会将你秘密软禁于此,避免牵涉进丞相更迭的风波之中——不过,等到薛泽退位、公孙弘上台,儒生大兴已成定局,那就要轮到你登台亮相了。”
这句话已经非常直白了。孝武皇帝从来不是慈善家,从皇权手中得到的每一份礼物,都在暗中标记了高昂的价格。他以当年抬举卫青的规格来抬举一个方士,期待的当然是另一个丰厚如卫将军的回报——如果回报不了嘛,那结果恐怕就……
而更尴尬的是,为了执行先前拟定的计划,穆祺甚至连拒绝的选项都没有。他要接近皇帝、博取信任,就不得不按皇帝的剧本扮演下去,硬着头皮与儒生为敌——伴君如伴虎,何况还伴的是几千年历史里数一数二的猛虎。穆祺冷哼了一声,也只有不说话了。
·
仿佛是觉得一只大雁的暗示还不够,上林苑送来的食物越来越有格调。大雁之后,送来的是两只先煮再蒸然后炙烤,用蜂蜜调味的熊掌(非常之腻)——大汉朝廷继承的是楚地的文化,熊掌这种食物意味非常重大;熊掌之后,送来的则是一大鼎野生王八汤——考虑到《左传》中“染指”的典故,这一只王八也非很有意思。
要不是考虑到寄生虫问题,这伙食还真能算是丰盛之至。
在殷勤招待了几天以后,事情终于进入到了正题。某位侍奉笔墨的侍中亲自登门,代天子赏赐了方士们一卷帛书。
他道:“陛下的口谕,请诸位仔细看一看这卷绢帛。”
穆祺接过了绢帛,展开之后立刻又合上,顺手递给了身后的长平侯。虽然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凝滞,仿佛浑然无事,但神色顾盼之中,难免还是透露出了一点底细——没错,他看不懂这份帛书。
这也怪不得穆祺。穿越之前他辛苦研究过大汉的文书,但越研究越是头大——始皇帝书同文的举措实际上只是开了个头;虽然文字的大框架已经统一,但各地却还存在相当多的自创字、异体字、莫名其妙的通假字;更不用说书写者兴致上来了整点花鸟小篆之类的狠活,那就真是在读天书了。
谁也没有本事在几个月内精通天书,所以穆祺只能当一个水灵灵的文盲。他假装望来望去地看风景,同时右手拼命往卫大将军的手上一塞。卫将军猝不及防,只好赶紧缩到外甥身后,借着遮挡快速扫一眼绢帛,霍去病则竭力挺身,挡住了舅舅的动作。
目睹全程的侍中:…………
还好,卫将军一目十行,看得很快,迅速就在身后小声提醒:
“是董仲舒的文章。”
……喔,是董仲舒的文章呀!
穆祺有底气了,他行礼道:
“臣一定会细看。”
侍中:……你看得懂吗?
他面无表情的说出了下一句口谕:“看完之后,可以写一份奏议呈上来。”
这就是天子制衡之策的第一步方案。先以董仲舒的文章为诱饵,试探方士的思想倾向;让青云直上的宠臣上书批驳董氏,纳一份与儒家交恶的投名状。只有方士与儒生势不两立,朝廷的平衡才能成建立。
不过嘛,在奉命传谕的侍中看来,天子这一份委婉暗示的苦心,现在多半是要白费——所谓理念理念,好歹要见多识广,才能有自己的理念;这蠢货方士搞不好连字都不认得,你怎么让他们和儒生斗?
旨意既然已经传到,他也不想再面对皇帝的文盲宠臣了。使者匆匆行礼,约定三日之后来取回呈。恭敬送走使者,方士四人组围在绢帛两侧,共同看这一篇文章——或者说,是等着卫大将军翻译完这篇文章;要不然穆某人一头雾水,压根还没法讨论呢。
文章本身倒并不高深,走的还是公羊派熟悉的天人感应那一套。董仲舒列举了《春秋》中的各种案例,指出君主奢侈挥霍大兴土木必然引发天象示警,摆明了是在阴阳怪气的搞影射;而经刘先生科普背景,这影射的对象也就相当明显了——此时天子正打算在长安周边开凿亭台;董仲舒多半是听到了风声,才有这样一封帛书。
穆祺仔细听完,恍然醒悟:“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无怪乎天子的反应会如此强烈,赏赐如此破格——董仲舒刚刚才吐槽完“天象示警”,天象立刻来个月食加彗星遥相应和,等于是公开打了皇帝的脸面,做证了儒生的理论;在这个时候,一个能预测天象、把握天象,甚至公开宣称天象并没有什么神秘的方士堂堂登场,那岂不是正中了皇帝的下怀吗?
——天子的赏赐,果然每一分都不是白费。怕不是他先前那一套“天象并不主何吉凶”的高论,此时已经随风宣扬,扩散到满朝上下了吧?
这就是运气的问题,这就是时机的问题。谁能想到一个和封建迷信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君主,现在居然还需要有人为他对抗天象感应的呢?那种驳斥天象、扫荡神秘的话,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受天子的欢迎——但偏偏现在,偏偏在董仲舒发声之后,天子一定会非常喜欢一个唯物主义的方士——非常非常的喜欢,喜欢到为他打破常例,展现毫不掩饰的偏爱——顺带着将此人树为儒生除之而后快的靶子。
皇帝哼了一声:
“你时运不错。”他道:“‘他’显然对你抱有很大的期许……那么,你打算如何回复?”
穆祺道:“自然要反对董仲舒的说法。”
皇帝皱起了眉:“反对董仲舒?你要赞同我——赞同‘他’修台阁?”
姓穆的是这么听话的人吗?他怎么没看出来呢?
“那倒不是。”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还是那句话,我从来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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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话实说。”穆祺从容不迫:“董仲舒的那套天象理论错误非常明显,不能容忍它招摇过市;至于皇帝想修台阁,那是另外的事情,应该另外解决。”
他当然知道董仲舒鼓吹天象示警是想干什么,也当然知道此人的心地可能是纯正的。但良好的动机并不能为拙劣的手段做掩护,尤其是这种近乎蓄意的欺骗——你今天可以为了阻止皇帝修宫殿编造天象记录;那明天后天大后天,是不是就要跳出来指责修大坝破坏风水、修驰道挖断了龙脉?
不能用一种迷信遏制另一种迷信,不能用小的癫狂遏制更大的癫狂。诡诈的手段或许有效,但长远来看必有后患;政治应该是襟怀坦荡的,能够直截了当、都应该直截了当;如果为了光辉的目的而采取卑劣的举措,那卑劣的举措就难免会反客为主,成为实际的目的。防微杜渐,不可不慎。
“首先,我一定要否决董仲舒的说法——他那一套玩意儿纯粹是生搬硬套,胡说八道,极大玷污了历史的客观性。放纵此风,后患无穷,之后数百年的迷信狂潮,未尝没有这套理论的助力。”穆祺绝不掩饰自己的观点:“当然,在反驳完董仲舒的谬论之后,我还要上书进谏天子,阻止他兴建亭台。”
皇帝:“……等等,你要两面出击?”
“这不叫两面出击。”穆祺很温和的纠正他:“这叫说真话。”
董仲舒那套天象是不对的,所以他要反驳;天子大兴土木挥霍国力也是不对的,所以他也要反驳。不管立场,只讲事实,这才是说真话实话,而不是党同伐异。
不过,在政治场上搞这种两不沾边的客观中立,和找死的差距也不大。至少皇帝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眼神由惊讶而至冷漠,已经像看一个期货死人了。
不过,穆祺并不在乎皇帝的眼色,他继续说道:
“显然,如果这封文书真的递了上去,肯定会有意料不到的变故……”
“是的,敢玩这种两面得罪的把戏,的确会有意料不到的变故。”皇帝冷冷道:“你是想要枭首、大辟,还是腰斩?”
穆祺毫不动摇地继续道:“……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就需要陛下的鼎力支持,避免局势恶化。”
皇帝挑起了眉:“你要我支持什么?”
他太清楚“自己”的脾气了,龙有逆鳞,不可撄触,触之必杀人;寻常人搞这种两面三刀的操作,结局尚且难料,更何况是被至尊一手拔擢起来的幸臣?吃饭砸锅,尤为痛恨;这样作出的大死,谁还能替他力挽狂澜?
“我需要陛下以这一份奏折为契机,继续执行你们的计划。”穆祺道:“当然啦,我对陛下拟定的计划并不清楚。但以常理推断,现在几位顶多也只完成了渗透宫禁的初始阶段吧?我希望陛下能加快进度,双方精诚合作,顺便将下一阶段的方案也给一并执行了。”
皇帝眯了眯眼,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两位大臣——他们与穆祺之间是既有合作又有竞争,绝不会将自己的底细全盘交代;但穆祺冷眼旁观,俨然也从细节中窥伺到了某些关窍,比如某些“计划”的细节。
他默然片刻,冷冷道:“你还能帮上忙?”
“应该可以。”穆祺很温和的说:“经常宫变的高手都知道,搞这种东西是非常需要要经验的。而我——啊,恕我直言——我在这上面的经验,还是有那么一些的。一回生二回熟,总比生瓜蛋子强……”
皇帝:…………
——什么叫“经常宫变的高手?”什么又叫“有那么一些经验”?你到底几个意思?
……虽然心中波涛汹涌,仿佛万马奔腾。但呆木少顷之后,皇帝还是不能不承认对方惊世骇俗的理论。搞宫变确实需要经验,你比如说卫青霍去病,无论战场上如何叱咤风云所向披靡,谈到起渗透宫禁封锁消息瘫痪守卫的具体操作,那都是羞羞答答、欲语还休,真是嫩瓜秧子放不开手脚,效率搞得非常之低,常常败坏皇帝的性质。而反观穆祺,此人疯癫与否姑且不论,但肯定不会在宫变上搞什么自我内耗和自我拷问,确有旁人不可比拟的优势。
宫变的关键往往就看那一哆嗦,而那一咬牙一跺脚的亡命之赌,有时候还真得是浑天浑地的魔怔疯批,才最能适应呢。
一念及此,皇帝咬一咬牙,终于点头:
“……好,说一说你的谋划!”
22.呈递
使者宣旨之后,几位方士在上林苑憋了好几天,开始绞尽脑汁的写那一份回呈的“文书”。
整份文书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怒斥董仲舒的帛书胡说八道生搬硬套——这一部分相当好写,因为董博士的文章的确是在生搬硬套、胡说八道,强行裁剪史料拼凑观点;这些漏洞早被后世的专家分析了个干干净净,他们照抄即可;而第二部分则笔锋一转,开始劝谏天子节俭开支,停止大兴土木——这一段就非常之难写了,奉命帮助穆祺撰写文稿的长平侯与冠军侯,只听了几句,就觉得过于刺耳,不能不委婉劝谏:
“这些措辞,是不是最好改一改?”
以两人共同的看法,奏章后半段劝谏的部分实在过于刺耳、过于锋利了;不要说当今圣上,就是好脾气如孝文皇帝,恐怕都万难接受。这样的东西呈递上去,还能有个好嘛?
“自然不能修改。”穆祺非常坚持:“必须这么写,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卫霍:????
虽然千般迷惑、万般茫然,但作为被排除在宫变计划之外的生瓜蛋子,两人还是只能老实闭嘴,继续写稿。
然后,然后他们就完全蚌埠住了。
如果说前面的内容只能叫“过于锋利”,那在简单的几句铺陈之后,奏章的走向就简直只能用可怕来形容:
——什么叫“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什么又叫“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难道——难道你还打算用秦始皇帝来影射当今天子吗?
“喔,这是借鉴的后世《阿房宫赋》。”穆祺很高兴的向两位懵逼的大将军介绍:“大致描写的是始皇帝营建阿房宫的经过。我保留了其中的精华,我认为,只有保留一部分精华,天子才能知道我的用意……”
长平侯、冠军侯:……所以你真是打算用秦始皇帝来阴阳怪气当今天子是吧?
总之,长平侯当时是倒吸一口凉气,拉着外甥撒腿就跑,生怕被这个疯批沾上了——大汉就是靠反秦起家的,你指着当朝天子的面拿暴秦做比较,和刨他祖坟有什么区别?
别人挖老刘家祖坟也就罢了,你还带着卫、霍挖老刘家祖坟,你缺德不缺德啊?
·
两位大将军直接提桶跑路,再强迫他们干下去也没有意义了。考虑到计划不好耽搁,唯二的知情人刘先生想来想去,居然只有自己顶上(没办法,总不能让姓穆的自己写吧?)——于是,现在的局面摇身一变,成了刘先生自己帮人写文章喷自己了!
不过,也许是在地府中搓磨久了,也许是和穆祺打了几个月交道练出来了,刘先生居然并没有在这样严重的指摘前表现出什么了不起的愤怒。他帮穆祺改写好了词句、订正了措辞,甚至调整了不少典故的用法,让这篇文章看起来更雅驯、更贴切——同时……同时也喷得更狠。
当然,刘先生也明确给出了警告:
“你要知道,这样的文章是送不到御前的。你很可能会被就地处理掉,成为上林苑无声无息的死鬼。所谓‘计划,也就无从谈起。”
如果说“秦爱纷奢”云云可以吓得两位大将军提桶跑路、再不回顾,那当然也能将奉命取奏折的侍中吓得魂飞魄散、精神崩溃;为了避免自己被外来的疯批牵扯入这大不敬的谋逆重案,来人很可能会就地动手,先绑了这无法无天的疯批再说。
大汉的规制虽然还不算严谨,但基本的规则还是完备的。各种奏章都有侍郎和尚书清点排查、分类处理,谁会让你放肆大胆,大摇大摆的将谋逆的文件往至尊面前递?
这句话相当实际、相当客观,但穆祺愣了一愣,居然笑了出来。
皇帝皱起眉:“你笑什么?”
“抱歉抱歉,想起了一点比较有既视感的往事而已。”穆祺笑道:“——我突然想起来,在距大汉一千多年以后的大明朝,同样也有一位痴迷方术的世宗皇帝;这位世宗皇帝幽居深宫,同样也被近臣宦官重重围绕,外界一切刺耳的谏言,都绝无可能打搅他的安宁……”
刘先生:“……你是在蓄意讽刺朕吗?”
“当然不是。”穆祺道:“我只是记起来,即使在如此严密的封锁下,还是有某位姓海的大臣突破了封禁,将一份写着‘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号称为《治安疏》的生猛奏章,送到了皇帝面前。”
刘先生:“你果然是在蓄意讥讽朕吧!”
“总之。”穆祺总结:“没有什么封锁是十全十美、完全不能突破的。如果说一千八百年后的老登可以被《治安疏》破防后单杀,那一千八百年前的老登——我是说皇帝——也一定能收到我们精心撰写的奏章。”
“只要准备周密,那这世上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这是《治安疏》告诉我的道理。所以,还请陛下尽快做好准备,我们恐怕马上就要实行计划了。”
·
三日的功夫转瞬即逝。宫中很快就派了人来视察,亲自关心奏章写作的进度。穆姓方士倒是极为爽快,保证奏议已经构思大半,但又额外提出要求,称自己修持的法术与众不同,落笔前必须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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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商肆中祝祷祈福,蒙获神灵启示,才能保证万事大吉、不出差错。
只要方士能够配合,宫中的使者其实都非常好说话,所以三言两语就答应了请求,派人取来出门的令牌,护送方士到商肆中紧急举行仪式——反正商肆内外都已经被严密看守,也不怕宠臣在闹市中出什么意外。
穆氏方士非常信守承诺,屏开众人后在商肆中举行了小半个时辰的秘密仪式,随后独自走出商肆,将一卷密封好的丝绸奏章递给了等候在外的使者,并郑重做了声明:
“这封奏章上的墨水是我祝祷天地,偶然所得,有种种珍异的效力;但世外之物,不可久驻凡世;此物一旦沾染红尘中的俗气,效力立时就会减弱大半。还请天使迅速送到陛下面前,不得令外人窥伺。”
使者莫名其妙:“效力减弱大半?”
“是的。”穆方士很从容:“这些墨水的来历甚为不凡,长久使用,最能壮气补虚。在治疗某些——某些病症上,别有妙用。”
他特意在“某些病症”上加了重音,可以说只要懂的人一听就能更懂。
天使显然是“懂的人”当中的一个。他本来想抖开绢帛仔细检查,闻言却不觉双手一颤——方士大言炎炎、胡吹法螺,其实御前的人也见得多了,平时也未必以为如何;可一旦牵涉到“某些病症”,那就由不得他们不如临大敌,乃至于心中惶惶生出畏惧来。
虽然如此,作为久经考验的御前心腹,使者仍然在重大挑战面前坚持了朝廷事先查验的制度。他用指甲小心挑开了密封的竹签,借着光线迅速扫了一眼奏章的开头——文章开门见山,一抬头就直接怒喷了董仲舒的谬论,并列举种种论据为自己证明。至于后面——使者看不到后面了,因为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那些殷红的字迹居然在迅速褪色,几分钟内就淡了一个色号!
这方士说的居然还是个真的!
使者赶紧将奏章封好,再也不敢继续检视。虽然按照规制,他应该将奏章全部看完后再呈上去,以免泄漏了什么大不敬的言论;但事情牵涉“某些病症”,显然不能用常理推断;再说了,人家一开头就怒喷了董仲舒的文章,那政治立场已经站得相当妥当。只要政治立场站得妥当,后面的段落就算粗糙马虎一点,天子也必然是可以谅解;从权行事,也不算过错。
这种种的顾虑在脑中快速闪回了一遍,但实际中也不过是一刹那而已,使者收好奏章,一把夺过身边侍从牵着的缰绳,翻身上马,两腿一夹,狂奔而去——既然“不可久驻于世”,那当然要迅速将奏章送到,一点都经不起耽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