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一世》
1. 第1章
“阿南,阿南……”抽着鼻涕,正在奔跑中的穿着开档裤的小孩儿大力往前一拉,扯着面前小女孩的辫子,呱声大叫道:“你要去哪?你要去见你的小夫郎吗?”
他这话一出,周边的小孩皆哄然大笑,那些追着小女孩,相继跑来的人有人在刮着脸道“羞羞羞,阿南要见小夫郎不害羞,”有人甚至然怪叫着跳着脚道:“阿南要偷小汉子了,阿南要偷小汉子喽。”
阿南气得脸都红了,她狠狠扯过小孩儿手中的辫子,忍住了心头的火气,依然秀里秀气,与这坏小孩道:“你莫要胡说八道。”
这时,听到声音的景修一个箭步从自家竹蔑做的篱笆上跳了出来,对着那扯阿南辫子的那小男孩一脚踹了过去,气得脸都是铁青的:“三狗子,你又欺负我的小娘子,你看我打不打你!”
说着,他一个箭步骑到了摔在地上的李三狗身上,左右开弓,狠打了三狗的脑袋几拳。
围在路边的几个小孩见到村里的虎小子景修打人了,一哄而散,有那胆大的边跑边扯着噪子大叫道:“我要去叫我爹。”
“怕你啊。”景修回过头吼道,眼睛圆瞪,那凶恶的样子看得那回头的人顾不得再逞强了,忙往家中跑地去,怕被景修逮到了狠揍一顿。
“景修,景修……”阿南这时拉了景修的手,红着鼻子道:“你莫打了,快伤着了,咱,咱……”
打坏了人,李大叔就要上门来找麻烦了,他们赔不起。
景修忙低头一看,见李三狗的鼻子没像上次那样流鼻血,他暗松了一口气,手上却死死抓住李三狗的头发,大声道:“你还欺不欺负我家阿南了?”
“不欺负了,景修哥饶命。”三狗子大叫道,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再说一次。”景修不饶人,拼力吼着道,拉着三狗子头发的手不断撕扯。
“不欺负了。”三狗子像被杀的猪一样激烈惨叫出声。
“景修,快快回家……”阿南快是要哭了,双手牢牢抱着景修的手臂,把他往茅草屋中拽。
见她快要哭出来,景修心中不好受,狠狠地用手擦了下嘴,想起她到了自家门口都被他们欺负,肯定是这群人追了她一路,想着她受的惊吓,他气不过来,又狠狠踹了三狗子一脚,这才被阿南拉回了屋。
这次景修手下留了情,三狗子除了头发疼得厉害,一摸脸,见没出血,顿时狗胆就又冒了上来,对着门口大声喊道:“你等着,我叫我爹来!”
他一喊完,撒腿就跑,生怕那不要命的景修再度追上来。
有大人在时,他是不怕这景修的,他不像景修,是个爹娘祖宗都死绝的,他还有他爹、他叔,还有背后的李家人撑他的腰。
**
景修给阿南织着扯坏的辫子,阿南拿着木棒大力地舂米,景修闻到了谷子的香味,多日没吃过米的他咽了咽口中泛滥了出来的口水,拿了那条细绳把阿南的辫子一绑,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抢过了阿南手中的大木碗,接着舂米。
他大力地连舂了几下厚实的木碗,舌头忍不住舔了舔嘴,放了颗未褪尽皮的谷子放进口里,贪婪地含着斜眼看着阿南,不太敢问阿南这谷子哪来的。
他穷,家中只有一个阿公的阿南家也穷,早就没谷子了。
阿南知道景修一直在看她,她知道景修想问什么,但她这时顾不上想别的,因为景修的肚子一直在咕噜咕噜地叫,叫得她心慌意乱得很,这时她慌忙起身去打了碗水过来,放到景修嘴边:“喝口。”
“不喝,你喝。”景修摇头,他喝了一天的水了,越喝越饿,还不如闻着这谷子的味来得香,来得解饿。
“今早你吃了什么?”阿南忍不住问。
“后山抓了两条虫子烤来了吃。”
“你莫骗我。”山里的虫子都被大人抓遍了,他去哪抓两条去。
景修挠挠头,道:“真抓了一条,还有一条送去了给阿公吃,不信你问阿公。”
说罢,又问:“早上你去哪了?我给你们送虫子时阿公说你一早就出门去了,你去哪了?”
阿南紧闭着嘴不语。
“去哪了嘛?”景修对她不敢像对别的小孩一样大声说话,就像他娘临终前所对他说的那样,自家的媳妇自己疼,他要是对她都不好,就没人对她好了。
“谷子哪来的嘛?”景修低着头,小声地道。
阿南在不高兴呢,他也怪不高兴的,连咕咕叫着的肚子也不那么饿了。
“我爹留下的铁牌换的,就换了一点点……”阿南说着时鼻子酸得很,她爹就留下了那么点东西,换不到半舀谷。
说着,她把戴着的红线扯了出来,把他们的订亲信物,一块黑得见不到原色的小铜板被她的小手拉了出来,解开放到了景修面前。
“这,这是咋……咋了……”景修卷着舌头,结巴得话都说不清了。
一看平时凶神恶煞的小霸王这时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口了,阿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这是咋了嘛?”她笑了,景修却急得不行,把木碗往地上一堆,把她的手往回不断推:“戴上,戴上。”
戴上,就是他景修的小媳妇,那是他给她的,他家给她的。
“你先帮我收着,”阿南见他急躁的样子,掩了嘴边的笑,小女孩儿摇头说道:“我怕我忍不住拿着去换谷子。”
阿公吃不饱,景修也吃不饱,家里也没什么东西了,她怕她忍不住,连订亲的信物也拿去跟人换几粒米。
“你不会。”景修却是不信,大声道。
“会。”阿南红了眼,被逼得狠了,她什么事都做得出。
景修最怕她哭,看她红眼哑了口,过了一会儿,他道:“那我盯着你,你就不会了。”
“你还得去山里捉虫子,哪能时时盯得了我。”阿南撇过头,不让他看到她眼中快要流出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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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景修咬了咬嘴,“那我要收几日?”
“就几日。”
“哦。”景修没了话,低着头看着那伸在自己面前的手不语。
阿南见他不动,伸过一手擦了把泪,起身坐到了他身边,与他一同坐在地上,伸手把景修戴的那块够了出来,把自己的那块挂上去,见两块铜板分块挂在那孤伶得很,她就把两块板一起打了结,够在了一块。
“解得开吗?”看她打的死结,一直看着她动作的景修担心地问。
“我打的,我解得开。”阿南很是肯定道。
“舂谷子吧,我去烧火,给你做糠耙耙吃。”
景修捧起木碗跟在了她身后,“我帮你烧。”
阿南点头,到了屋子的一角,见又添了不少柴,“你今早捡的?”
“嗯。”
“去镇里卖了?”
“嗯。”景修又闷闷地点了点头。
“没人要?”
景修不吭声了。
阿南往灶坑里放了把茅草,用火石子点了火,若无其事道:“我今天也去镇子了,没碰上你,要知道你也去了,就寻寻你,让你背我回来。”
一直闷着头舂米的景修这才抬起头,眼睛亮亮的,还有着笑,“谁让你不告诉我,不让我带你去的,脚走累了吧?”
“还好,只是有一点点。”
“下次要叫我去。”
阿南只顾烧火,不去看他。
景修朝她靠了靠,哀求道:“好阿南,叫上我嘛,我背你,不让你走累脚。”
阿南笑了,她点头起身,给灶锅里添了水,与他道:“赶紧舂吧,再晚肚子就又要响了。”
景修连连点头,大力舂起了谷子。
阿南去拿了另一个木碗,把舂出来的那部分过硬的谷壳,用手指用力捏碎,谷壳捏得碎了,等下吃的时候也就不刮嗓子了,再加点菜叶子跺进去,更是饱肚子不说,味道也会好一些。
一直到了天黑,用谷壳掺杂在碎米里所做的糠耙耙才做好,阿南把那米多一点又多加了菜叶子的糠耙耙给了景修吃,她只吃了那个最小的,景修把他的往她嘴里塞,阿南连连躲避,最后瞪了景修,景修这才讪讪然收回了手。
“我要带耙耙回去给阿公吃了。”
“我背你回去。”正在喝水的景修忙把碗放下,一个箭步蹲到了阿南面前。
阿南看了看天色,这时天全黑了,路上也见不到什么人,便点头道:“咱挑小道走。”
“好。”景修点了头,没有多话。
是他不跟阿南住到她家,所以阿南才每天要过来做饭食给他吃,只能怪他。
可他确实不想住到阿南家去,阿南是他未过门的小媳妇,他现在住进去,像个倒插门的。
他以后是要娶阿南进门的,阿南是他景家的媳妇,再怎么样,这口气他也要撑住了,不能让人说他是倒插门。
2. 第2章
出外头数月的村长当夜回来说,战火烧到桐木府了,很快就要来百苗县了,乡亲们赶紧逃命吧,皇帝死了,大西国快没了。
“桐木府在哪?”这天一早,阿南脑子里想着昨天听到的事,开口问阿公。
楚阿公摸摸她的头,道:“很远。”
“阿公去过没有?”
楚阿公摇了头,替阿南梳头的那只手又稳又准,很轻很柔。
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里,桐木府他只从别人的嘴里听过几次。
阿南回过头去看阿公,见阿公摇了头,她朝他笑笑,挺着腰让阿公继续给她梳头发。
这是每天早上她最盼着的事,阿公的手,很大很暖。
“阿公。”景修进了门,看到楚阿公给楚阿南在梳头发,他叫了一声便止了声,站在阿公身边,看阿公替阿南梳头。
“来了啊。”楚阿公用泛旧的小红绳,用牙咬住一头的绳子,一手拉了另一头绳子打结,把两股绳结了个活结。
他替小孙女绑梳好的头发,绑好后,对小孙女未成婚的小夫郎道:“快去打水罢,木桶我放在了水缸边。”
景修答了一声,颇有些依依不舍,边走边回头看,阿南的眼睛也一直跟着他,见景修不断回头朝她看,她便朝他咧开了嘴。
等见不到景修了,阿南小声地跟楚阿公说:“阿公,我出去一趟。”
“去哪啊?”
“就去看看。”
楚阿公摇摇头,“不去了,景修就回了。”
“就看一小眼。”阿南小手挂在阿公的手臂上,不断地摇着。
“莫去了。”楚阿公怕她乱跑,她还小,村里的小孩带爱欺负她。
“阿公,阿公。”
阿南连叫了两声,楚阿公拿她没办法,顺了她的意。
阿南带着笑出了门,见隔壁的常大婶往外走,屋子里却冒着烟。
“大婶……”阿南叫了一声她。
听到有人叫,常大婶扭过了头,看到是她后笑道:“阿南起来了。”
“大婶去哪?”
“柴不够,我去小林子那边看看,捡捆柴回来。”
“我家有。”阿南一听,回过身小跑着去屋子里抱了一小捆出来,忙跑到了常大婶身边。
常大婶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景修捡的罢?”
“诶。”阿南点头。
常大婶看着她瘦巴巴的小脸,本想说你拿个碗过来到家中喝点稀粥,但这时她家中刚出生不久的小郎发出了大声的啼哭,止住了她嘴里的话。
“小郎哭了?”阿南讶异,回头看了一眼,又迅速扭过头来,嘴中催促道:“大婶你赶紧回去哄哄小郎罢。”
常大婶犹豫看了眼手中的那把柴,道:“回头我让你常大叔给你们送回来。”
说罢,匆匆回了屋。
不是她不心疼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而是自家孩儿都吃不饱,她也顾不上。
看常大婶进了屋,阿南回过头朝自家屋内大喊:“阿公,我去垄上了。”
说罢,不等楚阿公出来回话,她便急急忙忙地往那高垄上跑去了。
这时的七里村田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上次县老爷带了人来把地里的粮食都给收走了,什么也没给村里人留,村里好几个老人都哭背过了气,那一个月死了好几个人,村里去县里讨公道的人也被打死了两个,村长说要出去给村里人找活路,但昨天却带回了皇帝死了,大西国快没了的消息。
皇帝死了,七里村的人觉得没人替村里申张正义了,昨夜的七里村乌黑一片,半夜阿南都好像听到了许多人在哭,包括前面小山坳里刚刚死去的常阿婆。
常阿婆生前对阿南很好,听到她哭,阿南也不怕,听了半会儿她就睡去了,睡醒便迎来了新的一天。
阿南跑到垄上,看到不远处的山里有烟,她暗想这许是有人在山上打着了活物,在山里烧了火,烤着肉吃。
阿南心里想的都是吃,她好久没吃到肉了,阿公也好久没有吃了,景修也是,景修最爱吃肉,她好想弄到一点点肉,给阿公和景修尝一点,她也能跟着尝点肉汤味,想到这,阿南咽下嘴中泛滥的口水,情不自禁地摸着肚子,看着景修从村里的水井那头挑着水走过来。
景修抬三步歇一步,还好水井就打在家里附近,为此阿南不知庆幸过多少次,若不然,家里打水就是桩浪费时间的大麻烦事。
景修走得近了,阿南便跑了过去。
景修见阿南远远跑过来,放下担子擦头上的汗:“你莫跑那么快。”
阿南还是一股烟一般跑到了他身边,她笑嘻嘻看着景修,再左右看了一下,见没人在周围,便抬起手,替景修擦起了他额头上的汗。
“你饿不饿?”阿南问他。
景修摇头:“还未到午时。”
他午时才会饿。
他也只能午时饿,家里没得吃的,他不能一天吃三顿。
“你等会要进山吗?”
景修回头去看那冒着烟的山,点头道:“要去。”
山里不知道冒的是什么火,他要去看看。
要是有人打着了猎,烧火吃了饭,他想看看有没有落下的骨头,捡回来把骨头熬碎了那也是肉。
“我跟你去。”
景修摇头,“天太热,你不要去。”
“我去给你擦汗。”阿南想去,要是眼睛尖,还能在树丛中找到些野菜和能吃的菇子。
但她不能这么说,山里能吃的东西村里想捡的人太多了,她不知道有没有被人捡完落下的,话说出来就不灵了。
“阿南……”这时,站在门口的楚阿公门口在叫他们,招手让他们快些回。
阿南想去拿扁担,替景修把水挑回去,却被景修推开了手。
阿南收回手在旁边站着,看着景修挑起扁担,担起了水。
早上没饭吃的景修身上没力气,脚步踉踉跄跄。
“我帮着拎一个,我身上有力气。”阿南乞求他道。
她想帮景修的忙。
景修摇了头,咬着牙大力往前走。
阿南无法,跟着景修走,眼睛一直看着景修的脸。
景修把水倒进水缸中才松了一口气,这时阿南去拿来了背篓,朝坐在门槛上的楚阿公说:“阿公我们进趟山。”
楚阿公“哦”了一声,眼睛往景修看去。
“阿公,我会看着她。”景修答应道。
楚阿公点了几下头,阿南这时蹲到楚阿公面前,摸摸他的肚子,道:“阿公等我回啊?”
楚阿公笑,抬起粗糙的大手,碰了下小孙女的头发。
“阿公梳的。”阿南也摸摸她的头发,笑着走向了景修。
景修这时接过了楚阿公起身给他找过来的柴刀。
“要早回。”楚阿公递过柴刀叮嘱道。
“知道了。”景修答应道。
“莫累着阿南了。”
楚阿公又说话,让想走的景修跟阿南又回身听他说话。
“知道了,阿公。”景修挠着头,不知道楚阿公的话何时停。
阿南也不催楚阿公,站在那笑呵呵的看着说话不断的阿公,乖巧极了。
楚阿公当年为救儿子少了一条手臂,原本还能做农活,但今年入了夏后,他的半边身子不太能动了,他怕自己废了孙女没人照顾,每天坚持着走走,但却下不了地干农活,也进不了山了,只能任由六岁的阿南跟着小夫郎到处跑,他在家担心着。
他太担心,可也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他得放阿南自己一个人去活。
看着乖巧的阿南,他罢罢手,放了他们走。
*
阿南跟着景修往山上走,他们远远经过李大叔的屋,就看见李大叔家屋门前的李三狗带着村里几个顽皮鬼在喊:“小阿南,想夫郎,羞羞羞,找景修……”
不知谁编的话,音也不顺,听起来甚是刺耳,李三狗他们越喊越大声,气得景修要提柴刀去找他们,阿南拉住了他,又引来了他们一阵的大笑声,那几句被他们喊得越发大声。
阿南低着头,扯着景修的袖子,脚上用着蛮力大步往前走,不许景修过去,景修气得眼睛红了,不断地喘着气,握着柴刀的那只手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你们等着。”阿南紧紧地抓着景修的手,景修怕他的挣扎打疼了她,手上不敢用力,嘴上却是用了全力,凶狠地对着三狗子那边放话。
“你打不着我。”三狗子在家门口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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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嘻,忘了前几日他才被景修揍得哭爹喊娘的事来。
景修这下恼极了,又挣了两下手,可没挣脱出阿南的控制,他生气朝阿南看去,却是看到了她红着的眼睛里那即将快要掉下的眼泪。
一下子,景修心头便哑了火。
“别去。”阿南泪眼汪汪,看着他,小声哀求。
景修咬碎了牙,咬得牙齿生疼,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往山上走。
阿南这才放了心,走了一段路,只顾跟上大步往前走的景修的脚步,忘了伤心。
景修走得太快了。
快点也好,快点急点,肚子似是饿得没那般难受了。
“景修,阿南,”路上,在山上放牛的荆大伯见到他们笑呵呵道:“上山啊?”
“荆大伯。”阿南甜甜地叫,立马露出了乖巧的笑。
“荆大伯。”景修叫了一声,想起他上次还吃了荆大伯的半个饼,他挠头道:“下午我来给你放牛。”
“不用了,”荆大伯摆手,“早上放过就好了,下午它呆圈里,哪都不去。”
“那好,要是明天它还要吃草,我明天放它也一样。”景修说着话,见前面有几个村里的大人往冒烟火的东山那边跑,他赶紧也撒腿跑了过去,边跑边回头朝阿南道:“我先跟过去看看,你先跟荆大伯呆一会儿,我等会儿过来找你。”
说完,他跑得没影了。
“真快。”荆大伯朝阿南招手,指着边上的一棵大树,“去躲会儿太阳,景修找到了好东西就来找你。”
阿南点头,问荆大伯:“大伯,你说是什么好东西?”
“前几天说东山里头出现野猪了。”荆大伯笑着道。
“真有?”阿南瞪大了眼,“大人打得过吗?”
野猪会伤人的。
“多几个人是打得过的。”
“大伯你怎么不去?”
荆大伯被小孩的话噎住了。
他怎不能跟一个女娃子解释说他活了快五十岁,听人说过很多次山上有野猪的传说,这些谣言哪年穷哪年传,他们这边只出狼的狼山只见过狼没出过野猪诸如此类的话,这些话解释起来太麻烦了,且这种谣言不止大人喜欢,小孩儿了也喜欢,有肉吃,有指望,是小孩最喜欢听到的故事了,他不能败孩子的兴,让孩子失望,只好指着牛道:“大伯要看牛。”
阿南信了,看牛很重要。
牛是家里最重要的财物,比野猪重要多了,他们家就没有牛,要是有,她和景修也会把它当成最重要的东西,不会因为野猪就不放牛了。
她站在一边想了又想,红着脸和大伯道:“大伯你去吧,牛我来看。”
“啊?”荆大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说道:“今天不去了,改明儿带了柴刀再去。”
阿南瞬间替他可惜不已,喃喃道:“那分不到肉了。”
说罢,她踮着脚往景修跑去的方向看去,不知道景修能不能分到肉。
荆大伯看她一脸的盼望,呵呵笑了两声,走到了树荫下,编起了他先前在树下编的竹篓。
“大伯。”阿南见状,便收回了眼,蹲下了身,讨好地叫了他一声。
“想学啊?”荆大伯笑眯眯的。
阿南害臊点头,她想学,但交不起师傅钱。
“仔细看着啊。”荆大伯呵呵笑了一声,放慢了自己的手,让小孩看清楚,“右手边打到右边边,从这个孔穿过去,看清楚了?”
阿南忙点头。
“给大伯来试一遍……”荆大伯把篓子给了他。
“是。”阿南见他愿意让她试,忙应了一声,接过了竹篾。
半时辰过后,远处传来了景修叫“阿南”的声音,阿南满脸惊喜站起身。
景修朝他们这边跑了过来。
“什么也没有。”景修跑到她面前,脸上全是汗。
“哦。”阿南抬手给他擦汗。
“你别生气。”景修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不生气,你歇息会儿,我们往山上走,现在时辰还早得很呢。”阿南不生气,抽出怀里那张由十几块碎布缝出来的帕子,踮起脚尖给他擦汗。
“那就好,”景修一手擦鼻,“我不累,现在就走。”
3. 第 3 章
找不着是常态,不要着急。
着急不好,着急了就会像阿南的阿爹和阿娘一样,命丧大山。
阿南不着急。
阿南有夫郎的肚子要填,阿公的老要养,阿南不着急,阿南转身对着荆大伯,露出甜笑,打上招呼:“荆大伯,我跟景修要走了。”
两个不到十岁的小孩,一个七岁,一个六岁,要去山里讨生活喽。
七里村爹娘都死了的孩子不多,有的留下个爹,有的留下个娘,不像这两个,父母都没了,但要说那些父母有个在的,比这两个孩子的命好多少,说起来也不见得好到了哪里去。
至少这两个脑子活的能相依为命,家里还有个老的能出个主意,能给他们做个主,顶起门户,比家里有个爹有个娘,家里有个当家的但没得吃也没得穿,人脑瓜子也不灵光的那一些人要强一些。
人的命,不好说。
荆大广育有二儿三女,如今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只剩一个大儿子,小儿子跟大儿子因着争地里的水,被大儿子拿锄头砸死了,三个女儿两个难产死了,一个被家里汉子卖了,他自个家的孩子的命他尚且管不到,他更管不到这两个别人家的小的,小阿南再是讨人喜欢,他也拿不出一个粑粑给她吃,他别别手,道:“去吧,注意着点路。”
“欸!”
阿南扯着景修腰上的衣角,奋力跟着景修往山走。
跟着荆大伯编了半个背篓子,她的肚子更饿了,她得使点力,才能跟上景修。
“阿南。”
她太用力了,膝盖软了一下,倒在了地上,景修弯下腰,把背着的背篓放到了她手边。
阿南把背篓背到她身上,爬上景修的背,故意不去管饿得咕咕叫的肚子,故意把手缠在景修的脖子上,咯咯笑了好大几笑。
饿了不要难过,多笑笑,笑笑心里就好过了。
景修走了,阿南把目光投向山间那高高的树,低矮的树丛。
树上有青果子,好多要到秋天才熟,可不要紧,要是碰到了,她摘回去,用木棍把它们剁碎了,用水煮开,把冒出来的浮沫子撇掉,再加点谷糠进去,阿公景修和她,便能饱饱地吃一顿。
青果子能吃,树底下,有时候也会长磨菇,还有木耳,捡多了,碎了的可以吃,大朵的就晒干,可以留到过冬吃。
他们家梁上,就有小半袋去年冬天留下的菇子木耳。
不过这个干货不能吃,要留着去镇上换盐。
过日子,要有成算,不能盯着家里那点存货,还是要多捡点吃的回去,至少要把今天的肚子填得饱饱的。
阿南打量着路上的吃的,聚精会神,忘了去笑,也忘了说话。
太阳出来了,景修饿得腿软,又晒得头发昏,他满脸的汗,但阿南也饿,走不动路,他是阿南的夫郎,男子汉大丈夫,一家之主,不能倒,景修喘着气,背着阿南往前走。
“景修。”阿南在景修的肩膀上看到了一个地方有一点红,她着急地猛拍了几下景修的肩膀。
景修把她放下。
阿南一溜烟地下地,在树丛前面跑了两圈,寻了一个能下脚的地方,钻进了荆棘丛生的树林。
景修跟在她身后,片刻后,他站到了被密丛拦住的阿南面前,摘掉着急的阿南身上的背篓,拿出柴刀,把背篓背到了身上,砍起了面前冒着铁刺的树丛。
“要去作甚?”景修问。
“有红果子,我看到红的了,不知道有没有看花眼,景修,要是能吃,不毒人,给你吃。”
“果子甜,摘了给你。”
阿南是个小闺女,喜欢甜的,她甜甜地笑,脸蛋红通通,“景修也吃。”
“是夏日红吗?”景修又问。
夏天只有夏日红这种没有毒的野果子会熟。
“好像比夏日红要大一点点,我在你的背上看起来它要比夏日红大一点,走近了指不定更大,阿公说远处看东西,东西就小,近了就好大好大。”
“走。”景修把铁棘木砍出了一条路,让开了让阿南走。
阿南走在前头,回头朝他看,走了两步又停下,把帕子又扯出来。
景修上半身胸前的衣裳湿了,臭烘烘,阿南给他擦着脸上的汗,道:“回家换新衣裳,臭的要洗了。”
阿南是个小闺女,爱持家,去年就去跟隔壁的常大婶学织布,冬天景修就割了很多的野麻泡水,让常大娘帮着做了几尺的麻布出来。
麻布太薄太透,做不了冬衣,开春的时候,阿南拿这个给景修和阿公还有她做了三身夏裳。
阿公的和景修的已经做出来了,阿南的还没做好,她说等过阵子空闲了就接着做。
她先做了景修的,景修便有新衣穿,听她说话,他也知道这身新衣裳该穿了,要不阿南惦记着。
“好。”景修回她,推着她单薄的小背往前走。
阿南看见了果子,可去找它却走错了路,日头到了中间,两个人身上都没力气了,阿南也一身的汗,气喘吁吁,景修在她背后撑着她的背,说:“再找一圈,再找一圈我们就出去。”
这话他说了很多遍了,他只管说,阿南不听便出去,阿南听就继续走。
景修不怪阿南,他听阿南的。
“我明明看到了的。”阿南喃喃。
“那还找一圈。”
“景修,是了。”阿南还想找,她扭过头,抬起小脸,深深地吸了口气,她闻到了树叶发浆的腐烂味,闻到了松木叶子的香味,闻到了……
她朝闻到了果子香的味道的那边走,钻进树与树之间的间隙,忽略掉脚心之前踩到地上的尖刺的疼痛。
她好痛啊,不过不能开口说,景修听了,又要背她。
景修好饿,没力气了。
她也好饿,饿到闻到了果子香。
他们穿过了一道又一道的荆林,果香味近了,浓到景修也闻到了,景修的步子快了,他脸上全是被密林里的木丛上面的铁刺刮出来的血迹,密密麻麻,阿南脸上也有,景修见了心口难受,便把她拦到身后,让阿南抱着他的腰,贴着他的背走。
“那边。”阿南贴着他的背,又他的背上拱起她的小脸,又拱起她的鼻子,小猪一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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嗅着,伸出小手,给景修指地方。
景修朝她指着的地方,带着她往前走。
“阿南,你趴我身上。”到了近处,果香味更近了,周围全是铁刺树,景修的脸被扎了,他小心拔出那根扎在他脸上的刺藤,感觉自己脸上的血往下像小河流水一样地往下淌。
景修的脸好痛,可阿南还在他身后,他要挡着,好在地上有个小洞,他小心蹲了下来,把半脸趴在烂臭的泥地里,回头与阿南道:“阿南,趴啊。”
阿南看到了血,她趴到了景修的背上,眼睛里冒着她不喜欢掉的没用的猫屎,她抽着鼻子,努力把自己平摊在景修的背上。
洞太小了,她要化成一块布贴在景修身上,才能过得去。
景修已经奄奄一息,他以为他穿不过这个洞了,还有刺扎进了他的脑门,他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得下去,但他尽力地往地上贴,往前爬。
他要贴得更低一点,在他身上的阿南才不会被刺针扎。
“景修,景修。”景修脑袋昏沉沉,停了几步,阿南在他背上哭,小声喊着他的名字,景修知道自己还要动,就又往前拼命地爬。
阿南找到果子了,他带着她找到了,就要走到了,不能停在这里。
他又往前爬,爬了几步,他鼻子里全是一阵异香味,景修抬头,看到了面前一粒长在一棵只有树杆没有叶子上的红果子,他好饿啊,他张口就想咬去,可嘴一碰到上果子,他想到了阿南还没有吃,转过头就朝背上的女娃娃看去。
果子在他嘴里化成了一股浆,飞快滚进了他的肚子里。
景修惊了,扭头看了干树杆一眼,看果子还有一大串挂在树上,他叫了一声:“阿南。”
阿南吓到了,她担心地朝景修的嘴看去,“嘴麻不麻?”
毒不毒?
她还想着,要是找到果子,她要先吃,不毒再给景修吃。
她毒死了不要紧,景修回去还能跟阿公过活,阿公也还有景修服侍。
可景修怎地先吃了?
“不麻,阿南你吃,甜的,好吃,比肉都好吃。”景修奋力从恶臭的烂泥地里抽出一只手要去摘,可他手上全是黑色的连果香味也盖不住味的恶臭烂泥,他道:“阿南你去摘。”
阿南的手也是脏的,她和景修一样,身上都是黑烂泥,她揪着景修的肩膀,往前爬了爬,爬到景修的肩背上,也用嘴去够。
果真是甜的,阿南吃了一粒,又一粒,连着吃了六七粒,听到景修咽着口水问:“阿南还吃嘛?”
景修馋了,阿南还想吃,可景修要吃了,阿南忍着贪婪的想把果子全吃掉的肚子,她缩到了景修的背上,让出了位置。
景修太馋了,阿南一吃了点,他像饿死鬼投胎一样,贪婪地把脸够在光树下的果子边,一口好几粒,十几粒,一连把半棵树上红果子全部吃掉。
果子树上只剩一半的果子了,景修的脸也红,身也烫,他臊得不得了,在泥地里坐了起来,把阿南放到腿上坐着,看着面前和他们直起来的身高一样高的矮果子树,他赧然道:“阿南,我吃太多了。”
4. 第 4 章
景修吃掉半边的果子,阿南也吃了,另半边红彤彤,挂了好多粒,阿南数不过来,摘下来还可以带回去给阿公吃,让阿公甜甜嘴,甜甜肚子。
果子好多,阿公也可以甜甜嘴了。
阿南高兴,咯咯笑,等她回过头去,她看到了景修的额头上面有好几根刺。
刺沾着黑泥,还冒着鲜红的血。
好痛啊。
阿南凑过头去呼呼,她脸上的笑还在着,眼睛里已含满了水滴一样大的泪花,她呼呼完,和她的小夫郎道:“景修,你额头上有刺,拔呀?”
景修看着她的泪花,“拔嘛,阿南莫哭嘛。”
阿南要拔,那就拔,他知道要拔的。
不拔会发烧,会死掉,就像他阿娘一样肉烂掉,身上烫着火死了。
“痛啊。”阿南未拔先哭。
“不痛,不痛了,吃了果子不痛了。”景修赶紧道。
“是了。”果子好甜,阿南坐在景修腿上,小心折下带着一串十几粒的果子树叉,小心翼翼拿着放到景修面前,“景修,甜嘴。”
甜了嘴巴,拔刺就不疼了。
景修咽着口水,抽着鼻子,把流到嘴唇上面的鼻涕吸了回去,他摇着头,“阿南吃,我吃饱了。”
阿南笑,泪眼弯起,把果子放到他嘴边。
景修张嘴吃下,阿南笑得更甜了,她安慰自己,也说给景修听:“甜了嘴巴,就不痛了。”
景修不痛,阿南也不痛了。
她转过身,捏着景修额头上的刺用力往后拔,她眼睛里的猫尿不听她的话,只管往下掉,阿南心里好难过啊,阿南道:“不痛,不痛,景修不痛啊。”
景修不痛,阿南不痛,阿爹阿娘也不痛。
阿爹腿断了不痛,阿娘磕破了头也不痛,痛痛飞走,他们会好起来的,吃得饱穿得暖,冬天有柴火烧,夏天有耙耙吃,阿爹阿娘在地底下如今不知道过得好不好。
刺拔出来了一根。
景修有点痛,可阿南哭得好惨啊,她脸上的黑泥被眼泪冲走,脸白白的,眼睛好红,景修便不想哭了。
他是阿南的小夫郎,阿南哭了,他便不能哭了,阿爹说了,当家的不能哭,他低着头忍着痛,好让阿南好生拔刺。
“呼,呼。”刺拔走了,阿南吹气,她哭痛了眼,便瞪大了眼睛,转头又去折果子,她吃了一串,又折了一串更大的,放到景修嘴边。
景修边吃边道:“要带回去给阿公吃。”
阿南哭狠了,打了个嗝,点着头。
景修吃完了,她在景修身上转过身,小黑手小心去够果子树,小心地折着挂着红果子的小树杆。
景修抱着她,他身上烫得很,他发觉阿南的小身子也烫,他问阿南:“阿南,你身上热不热?”
“不热啊。”阿南两只小手绷得紧紧的,小心地摘着小树杆。
她要千万小心了,要轻轻地,干活要仔细,要看好了,要不果子要掉了。
她是小婆娘,可小婆娘也好,大婆娘也好,不精打细算的婆娘,是过不好日子的。
“哦。”景修身上热,他不知为什么,可阿南在做活,他没做活,吃干饭的不能多说话,他便抱着阿南不说话了。
“啊!”
片刻后,阿南手中摘下来小心捏着的果子掉在了黑烂地里,阿南尖叫,瞪大了眼,只见她一低头中,树枝上的果子纷纷往下掉,她小心捏着小树枝上的红果子,掉得只剩两三粒。
阿南惊呆了眼,伤心哭了,她伸手去捞黑泥里的臭果子,想把它捞起来,可她刚把果子掏到手里,果子烂在了黑泥里,变成了黑泥的一部分。
“哇!”
阿南嚎啕。
吃的没了。
甜果子没了。
它比阿南曾经过年吃过一次的麦芽糖还甜,它没了,阿公吃不到,阿南对不起阿公。
阿南放肆大哭,可这时她肚子疼,喘不上气来,她连连咳嗽,低头一望,只见景修的手勒着了她的肚子,她干咳着吐出舌头,赶忙去捶景修在她腰上的两只手。
景修松开了手,他探过头来,眼睛里也有泪,他的黑脸上泪光闪闪,他憋着哭意,闷声道:“阿南不哭,不哭了。”
“果子。”阿南把干树叉提到他面前。
“掉了就掉了。”
“景修,吃。”阿南小心把还吊着三粒的分叉提到他嘴边,掉着泪,抽泣着。
景修吃了,他看着阿南的哭脸,吸着鼻涕道:“我等下去找更大的果子。”
“要去找背篓,我放在洞门口。”阿南的小背篓在她在景修身上要当布的时候,被她顺下来放在了刚才的小洞外面,阿南还记得。
她只有这一个小背篓,还是阿公去荆大伯家请荆大伯为她编的,他们家还欠着荆大伯半个铜子的工钱没给。
“柴刀呢?”阿南想起小背篓,又想起他们家最值钱的物什。
“在这。”景修刚才爬进来,手里就松开了柴刀,他知道在哪,他顺势一弯腰,在旁边的泥地里一摸,就摸到了他刚刚搁在那的柴刀。
他把柴刀提起来给阿南看。
阿南长出了一口气。
柴刀没丢就好。
丢了要是再去买,家里就没钱了。
“果子太烂了,”阿南往泥地爬,又被景修捞回来,她推了景修一下,又往泥地爬,景修没拦住,她掉在了泥地里,她跟着景修坐下,紧紧扯着景修腰侧的衣,“不能带,景修你吃。”
“我吃饱了。”
“我也吃饱了。”
“阿南,你吃吧。”景修让她。
“景修吃,你大,你以后是当家的。”
“果子甜,是小闺女吃的。”
“唉……”景修是个好小夫郎,景娘娘死的时候,还让景修答应对阿南一辈子好呢。
景修答应了的,他听阿南话,可他太听阿南话了,比答应景娘娘的还听话,真是伤脑筋,阿南叹了一口气,张开小手,一根一根数:“阿南吃一次,景修吃一次,阿南吃一次,景修吃一次,阿南先吃。”
阿南低头,先去吃。
怕景修让,她故意吃了一个大枝头的红果子。
红果子太甜太甜了,她吃完还想吃,可红果子不多了,刚才阿南还掉了好多,阿南吃完情不自禁地舔着嘴,去够景修的手。
“景修,吃。”
景修眼睛盯着红果子,他不想吃完的,可低下头,刚吃完一串,就听阿南说“还吃,吃掉,”他便把剩下的红果子吃完了。
好多的红果子,他一个人吃完了,景修的脸更烫了,他不好意思看阿南,去摸了柴刀,双手抵在泥地里,道:“阿南,上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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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南上了背,她发觉自己身上也热了,她心里有些怕,可怕是不能说出来的,阿娘死前跟她说,不管心里多怕,都不要在脸上现出来。
现出来,自己就更怕了。
那些欺负自己的人,就要围上来吃她的肉了。
怕的人,就是被箭射中了肚子的兔子,要被人提回去扔到锅里烧了吃的。
像她要是怕李三狗,三狗子就会笑她笑得更凶,她不怕三狗子,还跟笑话她的三狗子说话,三狗子的脸就会胀得比红果子还要红。
三狗子怕景修,也怕阿南。
他只有在人多的时候有人壮胆才敢欺负阿南。
鬼怕恶人,人也怕恶人,阿南要凶起来,要护好自个儿,替阿娘阿爹给阿公尽孝,阿南不要怕啊。
阿南不能死。
阿南不会怕。
好阿南不要怕。
阿南是天底下最能干最有用的阿南,阿南想着阿娘死之前那阵子和她说的话,脑袋发烫,心底的怕也少了。
“阿南不怕,景修也不怕,景修,看到小背篓了吗?”阿南当着景修身上的布,问景修。
“快了。”洞口快到了,景修在泥地里爬着,他身上烫极了,他发觉有东西在他身下动,游来游去的,他一只手紧紧握着柴刀,一只手在那游走的东西在他手心动弹的时候,狠狠抓住了它。
“景修?”他动得太大了,南阿布差点掉下来,她把头凑到景修的脸边,泥脸贴着景修的泥脸。
她脸烫得很,烫得景修的眼睛发了热,舒服极了,景修傻笑,把手中抓起的黑色大泥鳅提起来。
泥鳅一起,景修手中的烂泥不停往下掉,泥鳅跳着,动着,紧接着……
“啊!”阿南尖叫。
泥鳅逃走了!
肉,逃走了。
阿南红了眼,伸手就去抓,那一下,她又“啊”了一声,旁边铁树的刺,扎进了贪婪的阿南的手臂处。
“阿南,我来抓,你先出去,找好背篓。”景修低下头。
阿南顿时就从他的头上往前爬,她嗖嗖地极快爬了出来,找到了背篓,一屁股坐到水草地里,拔出水草开始编绳子。
“阿南!”
洞口一叫唤,阿南就拖着背篓飞快跑过去,她看到了景修的手和景修手中的大鱼。
鱼肚子还是白的。
阿南把背篓一下子立到泥地里,倒过去让景修放,嘴里急急问:“景修有鱼?”
“大鱼,还有好多,好多!”景修探出头来。
“你抓啊,我编了绳子,等下串回去。”
“你等着!”景修的脸上满是笑,阿南急,他更急,说着,他的头缩了回去,片刻后,他扔了一条泥鳅出来。
他扔一条,阿南就拿绳子穿过泥鳅的头,一条一条串到绳子上。
鱼太跳了,她也用绳子穿了腮帮子放在背篓里用草盖着。
可它还是跳,跳出了背篓,阿南找了石头砸了它的头,砸到它不跳了,死了,阿南心里愧疚,把它放到背篓里,和它小声道着歉:“对不起,好鱼儿。”
对不起,好鱼儿,她饿了好久了,景修也饿了好久了,阿公天天不吃饭,把吃的让给她,阿公要是饿死了,阿南就不能尽孝了,阿爹阿娘在地底下会哭的。
阿爹阿娘哭了,阿南也会哭。
5. 第 5 章
泥鳅搁满了小背篓,景修还抓了三条鱼,背篓装不下,一条最大的用草串着腮吊着挂了景修的身上,两条挂在阿南身上。
阿南背了鱼,身边两侧挂了她和景修的草鞋。
阿南家里还有两双草鞋,出来做活,她穿了最旧的那一双,可旧鞋也不能丢,阿公只有一条手臂,编起草鞋来不容易,阿南手太小,编起来也慢,要好几天才能编好一双。
草鞋不能丢,背一背就背回去了。
阿南脚肿了,景修脚也肿了,阿南身上不痛,景修身上也不痛,阿南“嘿呦嘿哟”走在前面,给景修带了半天路,才从树丛中钻出来,走到小道上。
他们还是走偏了。
“嘿呦,嘿呦……”
阿南在前鼓劲,景修走路不累。
七里村在山上打柴刚下山的樵夫郑山在山底下看到两只干巴巴的小泥猴,惊了,眼睛掠过景家小儿郎背后塞满了松叶的背篓,和两小人儿身上的死鱼,吃惊道:“找到湿水沼了?”
七里村头上的龙王山大得很,高山上常年积雪,便是大夏天也会下雪,郑山前几年上去过一次,差点在上面冻死。
山上有雪,有水,七里村靠着龙王山的北面这边有大大小小有六条的溪流,有些人去不着的地方就会有暗沼,里面藏着些臭虫毒蛇,有的地方风水好,就有鱼虾这些人能吃的东西。
今年村里的人没粮吃,找遍了山上能吃的东西,山上能找得着吃的东西已经不多了,两个孩子居然找了几条大鱼,背了一小背篓的东西,晒干了,一天吃一点,够一家人吃好一阵子,还能打打荤腥。
可这两小儿,一个是楚家的孙女,一个是景家绝户儿子。
楚家儿子儿媳死绝了,可那个老的跟村长关系好得很,连老村长也要叫他一声楚老哥。
景家的儿子父母是没了,可当年这家子逃荒到七里村是几家连着一起来的,景阿爹还有几个称兄道弟的异姓兄弟在村子里,如今其人虽然死了,可七里村要是有人明着欺负他儿子,那几家的男的哪怕是碍于面子也不可能不管事。
抢是不能抢了,郑山看了他们一眼,没等到他们说话,挑着担子走了。
他一说话,景修手一抓,把阿南抓到了他身后,等人走了,他跟阿南道:“阿公说了,在山上见到郑家的打柴的,看见了就要跑,你听到了没有?”
阿南忘了,她走了半天的路,晕乎乎的,她拉景修的手臂,“景修,下次不会了。”
“要记着了,不能忘,有些大人会吃小孩!下次你要躲我身后,我不在就要跑。”
“嗯!”
阿南知道,阿娘和她说过的。
阿娘很多年前和阿爹跟着阿公阿婆逃难的路上,就在路上见过有人煮小孩吃。
阿娘活着的时候,就怕有一天阿南被坏人煮着吃了,教了阿南好多逃命的本事,阿南可是记在心里的。
七里村是逃难的人在山里头的一个平原处开荒建的村子。
头两年,官府没人来管,后头七里村的人进出县镇的人多了,官府的人知道了这个村子,派了人过来收税,七里村也被当成了一个村子来管。
七里村建村才十几年,头几年过得很是难过,村里的人没吃过饱饭,病死的人也很多,如今村里人再是想起来,建村的那几年也谈得上是好日子,再是没吃过饱饭,那时候山上还能时不时抓住点兔子野鸡,能吃的野菜也是有好几样,一年春夏秋冬都能寻得着,吃是吃不饱,可饿也饿不死。
可不知为何,近几年山里的野物少了,夏天一年比一年热,外头又打仗,以往一年来收一次税的官府隔三岔五就来,收不着税粮,就挨家挨户搜刮,还把村里好看的婆娘拖出去侮辱,等他们提着裤子走了,七里村就要死好几家的人。
阿南尚小,可她记性好,她记得官府的人来他们村里头一次到他们家里抢劫那年,阿娘把猪粪涂满了阿娘和她的脸,阿娘当年还和她说,小囡囡不要漂亮,不要漂亮……
那一年开始,阿娘就没洗过头没洗过澡,等到后来村里的阿壮哥哥娶的漂亮新媳妇被来收税的官大人拖到后山死了,讨公道的阿壮哥哥也被官大人打死后,阿南从此便不想再要漂亮了。
阿娘说,阿南要活下去,替他们孝敬阿公。
阿公当年是救了阿娘的。
阿娘当年跟着阿娘的爹娘逃难,阿娘的爹要把阿娘卖给同路的一个跟阿娘的爹一个岁数的男人当婆娘,阿娘不想,求阿娘的娘,阿娘的娘不答应,拿棍子把阿娘的腿打断了,是阿公出面,拿了白花花的银角买了阿娘的命,还给阿娘治了腿,逃难的路上,是阿爹一直背着阿娘,阿娘才活了下来。
没有阿公,阿爹,就没有阿娘。
没有阿娘,就没有阿南。
阿南答应阿娘,要好好待阿公,把阿爹阿娘的份连着,一起待阿公好。
阿南记得牢牢的。
“走,阿南,你跟在我身后。”一出山就见到了村里手里最不干净的郑柴夫,景修很是警惕。
他很是不喜欢这个人,这个人的眼睛很小,眼里老闪着光,就像时时刻刻都在准备害人似的,景修听说,郑柴夫常进镇里卖柴,就会找镇里那些当官的人去讨好他们,告诉他们村里谁家有吃的,谁家的媳妇漂亮,村里的很多人就是他害的。
景修不知道为什么郑柴夫这么坏,村长还不打死这个人,也不把这个人赶出去,要是景修当村长,他是要打死这种人的。
好在此时太阳还在西边,没有落下的意思,村子里有光,害人也不好害,景修赶紧带着阿南往楚家住的地方走。
刚走不久,他们就在道上看到了撑着木棍往他们这边来的楚阿公。
“阿公!”
阿南迈着泥脚丫,飞快朝他跑去。
“砰!”
阿南太快,栽在了地上。
她抬起脑袋,看着像山一样朝她走过来的阿公,咧开嘴,傻傻地笑。
楚阿公的步伐快了,他小跑着过来扶起了阿南,一抹阿南的脸,见着了血,他手更是抹得快了。
他的大手飞快,很快就见到了阿南脸上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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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还颇深,见着了肉,他顿时气息急喘,欲要骂人,可偏眼一看,自家的傻丫头咧着牙齿上尚沾着泥巴的嘴在朝他傻呼呼地笑,老人心里头憋得慌,骂人的话止了。
往后一看,景家的小子局促地站着,身上也是没一块不黑的地方。
尤其是他的脸上,比阿南的更是肮脏,老人大手往后一摸,景家的小子偏头一躲,他没抹着,他便一瞪眼,见人不反抗了,在人的脸上抹了好几把干泥,也是见着了不小的伤口。
“去哪了?”气一走,老人身上也没了力气,哑声问道。
“阿公!”阿南的声音脆生生,她笑道:“去沼泽地了,阿南眼光毒,找到了一块长鱼儿的地方,阿公,你看,景修找的!”
阿南把挂在身前的鱼儿拉起来。
这一拉可不得了,见鱼儿被沾了一层灰,灰扑扑的,阿南赶紧把灰拍走。
“唉!那是人去的地方吗?”山里便是藏只鱼苗的小水堆也被人摸遍了,这两个孩子能找到的地方能是什么好地方?可能那都不是人去的地方,楚阿公叹气,拉着阿南的手,跟身后的孩子道:“跟着。”
“阿公,晚上我们用梁上的猪油饼烧烧锅罢,多转两圈,我们烧鱼汤煮泥鳅吃!”
“篓子里的是泥鳅?”阿公放下她,去翻景修的背篓。
景修转过背去,让他看明白。
阿公看明白了,抿了下嘴,跟他道:“你跟我边上,我先带你去村长家。”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去村长家吗?”楚阿公看着他走到边上,问。
楚阿公读过几年书,家里兄长原先还是老家那个地方的秀才,后来兵荒马乱,各自逃命,阿公带着他的家里人逃到了七里村。
景家是后头才来到七里村的。
景修阿爹身上有拳脚功夫,不轻易服人,可他服楚阿公,只要楚阿公发话,他便听楚阿公的话行事。
阿爹在世时,跟景修说过,阿公身上是有大学问的人,让景修在阿公教他道理的时候听阿公的。
景修很听话,阿公问,他便答:“是要去走礼吗?”
阿娘生病,阿爹跟一群人去山上打虎给阿娘挣药钱之前,便跟阿公走过礼。
阿爹送了阿公一本用钱在镇上买来的三字经,还买了一套整整齐齐的针线,皆是当时的小阿南想要的,还送了家里过年的时候薰的一只腊猪腿,阿爹一去不回,收了阿爹礼的楚阿公给景修的阿娘买了草药,阿娘死了叫人帮阿娘抬了出去,起了一个坟,如今景修遇过他阿娘的坟那边,还会时不时去瞧一瞧。
收了礼是要办事的。
不过有些人收了礼不办事,要分人,要看人,阿爹的兄弟收了阿爹的好处,就不太管景修家里的事。
阿娘说是他们家婆娘管着,不让他们帮忙,不要怪他们,阿南说不要怪人,谁好就和谁在一起,谁坏就和谁不在一起,不要去理会。
阿南说的对,可景修做不到,就像他做不到见到李三狗子不生气一般,谁对他不好,谁欺负他,他就想捏起他的拳头冲过去。
6. 第 6 章
“是送礼,走礼是你走到我家,我走到你家,你送出去的,有一天会回另样的实物回到你手里,送礼就不一定了,许是哪天我走了,别人欺负你和阿南,村长会帮你们说句话,出个头,那也是他还了我们的礼。”
许多话,楚阿公不想现在就教孩子,孩子也不一定听得懂,听懂了也不一定能懂其中的精髓,总归要有一天,他们自己遇上了,经历了,方才懂得他今天的话来。
可不教,来不及了,他不定能活多久,现在不教,咽气的那刻才教,更是来不及,不如抓紧着这时机,把这些人情世故灌到孩子脑袋里去。
想当年,儿媳妇如此教阿南,看着孙儿那懵懵懂懂天真无邪的小脸儿,楚阿公心里还存着一股“有我们大人在难道还让人欺了我孙儿去”的气,只觉儿媳妇过于悲戚,不是个什么好兆头。
可真等到儿媳妇也走了,只剩他这个老头子和孙女,他方发觉可怜的儿媳妇那颗为母思儿忧的心意。
儿媳妇是逼着小小的阿南快快长大了,可阿南的命,委实是苦,阿公是想护好小孙女儿,可身子不中用,指不定哪天就像她的父母亲一样离孙儿而去,阿南需有辨别坏恶的本事,找食的能耐,方才能在这个人世间活下去。
大人心再好,也替不了她去活,如今多教她些本事方才是正途。
“阿南,你也要记,记下了吗?”楚阿公牵着孙女儿的手,问孙女儿。
两儿相依为命是好,他偏着心,教景修,也是为着景修日后能护着他孙女一二,可求人不如求己,靠人不如靠自己,景修懂的事,阿南更是要懂。
当阿公阿爹阿娘的尚且不能护她一生,指望一个外人,阿公信不过,不过是多做一些,为孙女儿积个善缘。
“记下了,阿公。”阿南大步跟着阿公走,声音清亮,活泼动听,“村长伯伯人可好了,阿南要给他送礼。”
村长伯伯不白吃阿南家的东西,阿南愿意给他送礼。
“哪天你当村长了,有本事了,也会有人给你送礼,到时候,你愿意拿的就拿,但要帮人,不帮人,就不要拿人的东西,要不到时候你不帮人还拿了人家的东西,人家心里起了怨恨,哪天活不下去了,第一个就是来你家里砍你的头,可听懂了?”楚阿公又跟景修道。
景修心里有太多的恨,这不是一个太平年间,他以后会受到的灾难苦楚只会越来越多,楚阿公怕他心头的恨意越攒越多,拳头也愈来愈硬,早晚会打死人出大事。
景修这孩子是个孤儿,无钱无势,无人帮他,若是出了大事,就一个“死”字在等着他。
阿公的话后,景修点了头。
看他还算听话,阿公心里琢磨着,扭头又对手中牵着的乖孙女道:“你要看好景修,莫要让他以后发达了乱收人的东西,也要管好了他的拳头,莫让他乱打人,打死了人,就会有人砍了他的头偿命,到时候你煮给他吃的那些饭就白费了。”
阿南听了小脸呆滞。
为了给景修吃饭,她把阿爹的铁牌子卖了。
这等于是景修把阿爹的铁牌子吃了。
吃了阿爹铁牌子的景修若是被人砍了头,阿爹太冤枉了。
阿南呆着小脸探过头去,大眼睛水汪汪,“景修,莫打三狗了,打伤了要赔药钱,打死了要偿命的。”
景修无奈看了阿公一眼,再看向阿南,他双手紧紧地扯着背篓的带子,头朝阿南点了又点。
打还是要打,只是要管好手,不能把人打死了。
怎么把人往死里打又不打死人,他要练练这个。
他爹没教他这个就走了。
阿南本来就很是心疼赔偿,若是还要他的命去偿,到时候她不知道要哭得有多凶。
景修还算听话,许是知道这世上到底是谁在对他好,他格外听阿南的话,一个小小年纪就能用拳头把村里欺负他的大孩子打服的小儿郎,性格凶悍至极,父母的早逝,更是激发了他骨子里的凶性,楚阿公看着这早早就透出了骨子里的凶猛的小儿郎,只希望着,这孩子长大了,还是会记着阿南对他的善,对他的好。
没有阿南牵扯着,阿公也不会在这个孩子走后,把家里的粮腾过去一大半,喂着这个有着吃不饱的胃的穷小子的嘴。
小子身上力气大,吃得多,吃得多更是要脸,不来楚家吃饭,孙女儿怕他肚子饿得难受,还要省着她的那一份,连着搬过去给他吃。
孙女儿吃少了,阿公无法,省下他的那一点,喂到孙女儿嘴里去。
饿久了,他也不知饿了,想来走是不久之后的事了,他至多熬过秋天,今年冬天,他是要熬不过去了。
“尚志,尚志,尚志家的,尚志在吗?”走到村长家门口,楚阿公扯着嗓子喊了几句,见到村长家的媳妇走了出来,便对着她问道。
“是老叔啊?”村长媳妇一出来,见到楚阿公和他身边的两个泥狐猴儿,她“唉哟”了一声,忙道:“这是去哪个泥潭打滚了?我家小阿南是哪个呀?伯娘都认不到了。”
泥猴儿阿南咯咯笑,甩着阿公的那只手,欢快道:“阿南在这,认得到的伯娘,伯娘,村长伯伯在家吗?阿南来给伯伯送大礼来了!”
楚阿公一听,哭笑不得,朝她摇了下头,与尚志家的媳妇道:“他们去山里的沼泽地抓了几条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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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篓子泥鳅,分你们家点。”
“这哪当得起?不用不用,”村长媳妇连忙拒绝,一脸的揪心道:“这是去哪个臭沼泽地了?有时沼泽地深得很,下去了不容易上来,老叔还是看着点孩儿们。”
“不好看,他们得自个儿找活路,随他们去了。”楚阿公道:“你去拿盆过来。”
“不用不用,真不用了,你别那么客气。”
景修看他们推辞着,眼明手快把村长家放在门口晒水的水桶提过来,放到了楚阿公面前。
阿公摘下阿南背着的两条鱼,放到桶里,跟阿南道:“鱼给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吃,可成?”
阿南脆生生叫道:“成!使得!要得!”
她一连三个愿意给的话,叫得轻脆明亮,叫得村长媳妇也笑了。
村长周尚志家有三女五儿,这是生下来落了地成活的,一家八个子女,最大的有十七八了,最小的只有两三岁,老大老三这两个男儿还成亲了,撇掉嫁出去的两个女儿,这家子大大小小一家老小一共有十来张嘴要吃饭。
尤其老大家媳妇近来还怀孕了,这家子也是村里缺吃的缺得最凶的一家。
“这是有一篓子泥鳅,倒半篓出来,给你们老大家的补一补,给小的也沾沾肉味,鱼也是肉。”楚阿公说着,提起背篓的手一斜一抖,这一抖落下去,抖进去了过半多,篓子里只留有着一两捧的泥鳅了。
有些泥鳅还是活的,在木桶里沾着水,跳了出来。
桶里绽开了水花。
那在屋门前咬着手指流着口水的周家六娃带着弟弟七娃跑过来就是往地上扑,用身板把泥鳅压住捉了起来,灰脸笑得和天边的晚霞一样红。
“是个出息的。”楚阿公顺口夸了抓住泥鳅的周六娃一句,把周家六娃子夸得脸蛋更是红扑扑,跟天边的晚霞更像是一个色了。
“这哪使得,”村长媳妇局促了,她想要,又客气了几句,要还是要一点的,可人家当真给了这般多,她家这是要了一大半去了,她又不好意思了,和楚阿公真心实意道:“你家也不富裕。”
“就三口人,够吃了,尚志不在,我就不多留了。”
“唉呀,我送你,当家的带着老大在地里干活没回来,家里三娃在,我叫三娃送送你。”
“不用,忙吧。”
楚阿公带着人走了,在屋里做活的三娃闻声出来,看到单臂的楚阿公带着两个浑身是黑泥的小孩子走了,又看到他娘面前的桶子,问道:“这是哪抓的?娘你问了没有?”
村长媳妇闻言,一手掌抡了过去,怒道:“怎地?你想把人家的坟都刨开了吃了?”
7. 第 7 章
“就你当好人!”周三娃怒不可遏,可眼前的是他娘,他到底不敢动手,便转头怒冲冲走了。
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他爹娘还非要顾忌着那点脸面,他真是不懂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他爹大小是个村长,也是个官,外头那些当官的人都到他们村里抢了,他们家怎地连人家个鱼窝也不敢要?
那一家三口,老的老,小的小,就是当中有个小子,那个连个父母都没有,他一拳头人就下去了,怕什么怕,有什么好怕的?
周三娃忿忿不平进了屋,这边楚阿公带着阿南和景修去了村里的老郎中家。
楚阿公跟老郎中也有些交情,往年阿公老伴和儿子儿媳皆在时,帮过老郎中家的一些忙。
老郎中有次上山采药没回来,村里的人找了两天没找到,是楚阿公在家里把人可能去的地方想遍了,又把这些地方找遍了,才在老郎中消失的第六天,背回来了奄奄一息的老郎中。
老郎中是家里的顶梁柱,他有一些医术在身,救得回人,在周围的村落里也有一些名声,时不时被人请去看病,会往家里拿回一些银子,还能带回一些充当诊费药费的粮食来,他家里两个孙子,因着他,成亲很是容易,这灾荒年头,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想把女儿往他家里送,可惜他两个孙子,一个十一,一个九岁,还没到成亲的年纪,饶是如此,两孙子的亲事已经在说当中了。
老郎中是七里村家里最宽裕的人家,村里最是不缺吃的人家就是他家了,可去年年头送走景修娘,景修娘吃的药钱楚阿公还没跟他结完,阿公家的儿媳妇在时,吃的那些药钱也是没结完的,楚家欠着老郎中家不少。
虽说楚家对他家有救命之恩,可老欠着这些个钱也不是一回事,人家家里也要过活。
他们去时,老郎中在家,正在外头收拾晒着的药草,见到他们来,要请楚阿公进屋喝口水,阿公拒了,把景修背上的背篓拿下来,给了老郎中,道:“这泥鳅肥,滋补得很,你吃了有用,拿去吃了。”
老郎中陈果实看了眼背篓里跟蛇一样大的泥鳅,伸手接了过来,和老哥道:“娃娃抓的?”
“山里找的地,也不知道是哪个暗沼,也是命大。”楚阿公跟老伙计聊着。
这时,老郎中家的婆娘走了出来,叫了楚阿公一声,“楚哥。”
“诶。”楚阿公点点头。
“老哥送泥鳅来了,给我补身子的,你拿去煮了,多放点油。”老郎中把背篓给婆娘,叮嘱道:“把篓子冲一冲,装两把豆子。”
“诶。”郎中婆娘脸上勉强挂着笑容去了。
这次到底是得了点东西,抓两把豆子就抓两把豆子吧。
就救了次命,这家子没完了,一病老往他们家跑,老是白拿,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他们家的钱。
他们老陈家欠下楚家的这人情,也不知道还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给什么,别给?你们家也不容易。”楚阿公不想要。
“我没不要你的,你也别说那个话。”家里人已经烦楚家的人了,陈果实心里明白,可他的命救回来有多难,他是知道的,没楚家的人来找他,他早死了,也活不到今天。
家里人烦便烦罢,他也扭不过他们的脑袋,他还他的情便是。
“这是身上伤了?”陈果实看到了两个小的身上的情况,“怎地不去洗洗?等下要是染着了毒,身上就要不舒服了。”
“等下就带他们到井边去洗洗。”
阿南许是乏了,这厢见到她最喜欢的郎中公公,也只是甜笑,不说话,就像一只蔫了的喜鹊。
“得快点去,我去屋里一下。”陈果实进了屋子,见婆娘子在装豆子的坛子边磨磨蹭蹭,他走了过去,夺过了她手中的量筒和小麻袋,往麻袋里装了三大筒。
这看得他婆娘心惊肉跳,弯着腰抹着眼泪两手哐哐拍腿,小声哀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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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陈果实没理会她,去了他装药材的药柜拿了几味消炎止痛的药草,又倒了四枚去毒的药丸出来,拿草纸包了,提着小袋子,沿路找到没冲洗的背篓,出了门去,把东西交给了楚老哥。
他道:“赶紧带孩子回去,我看他们都蔫了,回去赶紧歇歇去。”
楚阿公叹了口气,把篓子交给了景修。
景修身上已没了太大的力气,他看阿南眼睛不停地垂,头不停地往下点,他看着阿公,“阿公,你拿,我等下背阿南,阿南困了。”
阿南听到“困”字,浑身一激灵,小脑袋用力一甩,醒了过来,大声道:“我不困!”
她甚是大声,用了力气说话,听在外人的耳朵里,她的声音嘎哑,陈果实一听就听出了不对劲,跟楚阿公道:“一回去赶紧草药煎了,喂他们喝了,解毒丸有四枚,今晚给他们一人吃一枚,明早再给他们吃一枚,莫误了时辰,药不紧着吃,就失了药效。”
“回了。”景修已蹲到阿南面前去了,楚阿公担心地摸摸孙女的头,见她脑袋烫得恼火,他顿时急了,跟老郎中打了声招呼,转身就带着孙女孙女婿走了。
原本他还要带着小孩儿们去井边把身子洗了,可这时他也怕娃娃出事,赶紧回了家,一到家就拿出了药罐子打水煎药。
阿南已在景修的背上睡着了,一到家,景修一把人放到竹床上,便来给楚阿公烧火。
楚阿公摸了摸他的头,见也是烫得很,问:“头晕吗?”
“不晕。”景修一点儿也不晕。
他要做事,把药煎了赶紧给阿南吃了,阿南晕了,手啊脸啊脚底板都是烫的。
他不喜欢阿南晕,也不喜欢阿南身上烫。
他阿娘便是这般晕着烫着,没了的。
阿娘已经没了,他不能连阿南也没有了。
小媳妇没了,他活着便没意思了。
8. 第 8 章
“饿了吗?”阿公又问。
“不饿。”景修探过头去,把小灶的火吹得大大的。
“唉,”阿公转身,拿来了锅,架在了大灶上,嘴里念叨着:“只有一个鱼了喽。”
说罢,他自嘲地笑了笑。
家里两个小的正是在长身子的时候,要吃的,他也不想去做这些个人情。
可不做又怎么办,他有死的一天,这两个,到时候成了孤儿,那个时候若是外头连个帮把手的人都没有,这叫娃娃们怎么活?
趁他活着,他能给他们做一点人情便做一点人情罢,人情做得多,左右会有那不忍心的人帮个忙的。
“公公,没事的,等阿南好了,我便去捉,到时候捉更多的。”景修眼睛牢牢盯着药罐子,心里急得不行。
药罐子什么时候开啊?他家好阿南等着吃药。
景修扭头看向堂屋,眼睛腥红。
景修的话让楚阿公叹了口气,他去了堂屋,叫了景修过来,“小子,过来,把陈公公给的解毒丸吃了。”
“不和药一起吃吗?”景修一听,给灶里连塞了两根细柴禾,赶紧着跑了过来。
“先吃。”
“先给阿南吃。”
“好,你把茶罐子提过来。”
阿公把孙女的头放到腿上,他孙女儿脸上那黑泥哟还沾着不少,他搓了搓,黑泥成了小块,被他搓了下来。
那年边疆打仗,打到了墨木城,那两天,大家散的散,逃的逃,他家里老大老二家的,带着一家子跟着有钱有势力的大伯跑了,跑太快,他没跟上。
他家里那时候就一个没成亲的小儿子守着他们老两口,自此一别,两个儿子再没见过,嫁出去的两个女儿命运也不知如何了。
小儿子自小体弱多病,跟着他们两个老家伙逃难,再是苦也一声苦没出过,只有在临终前,求了他们两个老家伙,求疼他的阿爹阿娘对他媳妇好点,护着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阿南长大成人。
他对不住儿子。
阿南自生下来,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可她是楚家的宝,身子不好的她阿爹把鸡蛋让给她吃,她阿娘便是连命也可以给她,便是一家人这般的宝贝,她还是吃不饱穿不暖,这日头呦,怎地就难成了这般的样子。
他活一世,起先些年头还靠着家里过了些年好日子,他家的阿南,却是一天好日子也没靠家里过上过。
阿公眼里闪过老泪,景修此时倒了水,把碗放到他跟前,阿公没接,把放在一边打开的草纸拿起,道:“把手张开。”
“先给阿南吃。”
阿公没听,见他手脏,又把草纸放下,在其上拈了一枚解毒丸,道:“把嘴张了。”
景修摇头,看了眼他腿上的阿南,固执道:“阿南先吃。”
“你先吃了,你还得去烧柴煎药。”
景修这便方才张嘴,丸子一到他嘴里,他便咽了下去,见阿公叫他喝水,他道:“吃下了,阿公你把阿南的嘴张开,我喂阿南水。”
楚阿公便掐着孙女儿的嘴,把她的嘴扭开了,他放了解毒丸进去,只见景家的小子轻手轻脚地喂了阿南一口水。
水不多,也不少,没有溢出来,也没少到没有倒,一个总时时刻刻准备着气冲冲打人干架的小子,心细到这一步,也是被历练出来了。
他家有个病娘,阿南有个病爹,这两小个,当真是命中生了劫。
“阿公,合一下嘴。”景修喂过昏迷的阿娘吃过药,甚是知晓如何让睡着的人把药吃下去。
楚阿公合了,嘴间对孙女儿说着话,“阿南,是公公,把嘴里的东西吃了。”
阿南听话,便是在梦中,努着嘴把嘴里的东西努力咽了下去。
“阿南乖乖,”景修忙去拍她的头,轻轻地拍了又拍,像楚婶娘还在时哄着阿南一样不停道:“阿南乖乖,吃喝不愁,雨淋不着,日晒不到,阿南乖乖,福气来来,长命百岁,子孙来来。”
阿南在梦中,甜甜地笑了。
“阿南笑了。”阿南能笑便是没事了,景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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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松了一大口气,满足不已,扭头转身往灶屋去。
要把药煎好,还要煮好饭,阿南吃了药没事了,他们便可以吃饭了。
景修身上好烫,心里好饿,要等到阿南起来给饭吃。
那样景修便饿不到了。
小子转身走了,阿公瞥到,见他脚步虚浮,连忙挪开孙女儿的头欲要追过去,不想他把孙女儿的脑袋在竹床上一放好,将将一起身,便听到了偌大的一记人身倒地的声音。
“叭。”
阿公赶紧跑了过去,只见在堂屋与灶屋的连口处,景家的小小子头仰着倒在了地上,浑身抽搐不已。
“小子!”阿公惊呼。
他慌忙要把人扯起。
他只有一条手臂,如今手上也没力气,景家小子委实沉得很,他尽全力一扯,也只扯动了一下。
“小子!小子!”小子还在抽搐,阿公惊慌,慌乱之余,想起隔壁家的常当家的想来这个时辰已经回家了,他连忙往外跑。
他这将一跑出去,只见常家的当家已站在了他们家竹篱笆墙前,阿公忙道:“大当家的,快进来帮我抬一下人。”
常家的男人进了屋来,“怎地了?出什么事了?”
“去山里中毒了。”
“那还不赶紧往郎中家送?”
楚阿公苦笑,不能去了,他们将将从那家里回来,再去老郎中家,老郎中在家就不好做人了,他跟着常家的当家的,让人把景修抬起往竹床上送。
“身上怎么这么烫?”一把人抱起,常家的当家吓了一跳。
等转身放人,见到竹床上的小阿南,常家的当家更是吃了一惊,“两个都着了?”
“阿南好点。”
阿南是好点,身边的火炉一放下,她便睁开了眼,一眼便见到身边的景修,她便甜甜地笑了。
是景修啊,是她的小夫郎,是阿爹在时给阿南订下的小夫郎,是阿爹送给阿南过活的小夫郎。
阿南要让小夫郎吃得饱饱的,不饿肚子。
9. 第 9 章
“阿公。”
阿南他答复他听到,迷迷糊糊要起来,被楚阿公拦下。
阿公道:“你烧了,躺着。”
“打水,凉凉。”阿南要下去,她知晓自个儿烧了。
许是白天就烧了,可那时阿南和景修还在外头,管不得。
管不得的事便不去多管。
现在回了家,她就要照顾景修了,要给景修洗冷水脸,还要做饭吃。
晚上要做鱼汤吃,她在路上跟景修说好了的,她说了一路要如何做鱼汤饭吃,小夫郎便咽了一路的口水,把阿南逗得快活得不得了。
说了的话要做数,阿南非要起,阿公按下她,她又起,阿公按了好几下,甚是不痛快朝她含怒道:“阿南,不听公公话?”
阿公听的,可阿南要孝敬阿公,阿公手上没力气身上还痛,不好做事,阿南要起来当家,她又坐起,不忘朝旁边的常大叔露出笑来,问着常大叔:“小郎可吃饱睡了?”
邻居常福成亲晚,他去年才成的亲,今年的正月里头他婆娘才生下他们的头一个孩子。
小郎如今才五个多月大,当娘的身上的奶水不足,老是饿得呱呱叫。
做娘的又要做活,他白天也要出去讨活做,家里也没别的大人管娃娃,常福父母早没了,常福每每外头回来,会听婆娘说两句,今天小郎哭得狠了,阿南过来抱了他。
阿南也忙。
她要忙着捡柴烧火洗衣做饭,要照顾老的,还要管着景家小子的肚子,可婶娘忙,小郎哭得狠了她说她听了好伤心,要过来看看小郎,常福心疼自个儿的孩儿,也心疼邻居家的这个没爹没娘顾着的女娃娃,是以一听到楚家的动静不好,他先是跑过来了。
听她烧着还不忘小郎,当真是疼弟弟,常福叹着气,道:“听你公公的,大叔去给你们打水。”
“水缸里还有没有水?我去挑?”常福转脸问楚阿公。
阿南力气大,这时推开了阿公,已是下了地,小脚一跑,一溜烟跑去了脸架前,端起了家里的大洗脸盆,还不忘答大叔:“有水,早上景修挑好了的。”
她声音脆亮,有力,端着大脸盆跑出去的步子甚快,与平常无二,常福跟楚阿公道:“身上看着还有劲,想来问题不大。”
楚阿公苦笑不已。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穷人家的孩子的命也不值几个钱,他再是心疼孩子,却也知晓,他无能为力,只得听天由命。
老郎中那边给了药,是不能再去叨扰了,阿公斟酌一二,与常当家的道:“麻烦你了,你家里事也多,先回吧。”
“景小子看着不抽了,我先看看,要是不行,我背他去陈郎中家。”常福看景修不抽了,道。
“才去的他家,拿了药回来,小子刚吃了药就倒下了,等下药效一上来,指不定就醒了。”阿公听着阿南在外头打水的动静,猜测着道。
阿南没事,想来比阿南要壮不少的景修更是没事。
许是一路背阿南回来用了力气,这下力气没了,身子骨不免抽了几下。
阿公逼着自个儿往好里想,不敢去想旁的事,常福一听甚是有道理,便道:“那我先回去。你有事叫我,我腿脚快,别觉得麻烦就不叫我,小郎在家哭得狠了,阿南还不是过来哄阿郎,都是乡里乡亲,邻里邻间,相互帮衬着,大娘和阿哥阿嫂在的时候,没少帮衬我。”
也就是这几年楚家的人走了好几个,楚家这个老大伯干不了重活,小的也是,一个老的带着两个小的讨生活,日子委实是难,楚家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常福占的便宜方才少了。
说来也不是常福不懂感恩,常福将将讨了媳妇,又生了孩子,他自个儿媳妇儿子的肚子都填不饱,他想帮楚家,当真有心无力。
生计上他是帮不上楚家的忙,可跑跑腿帮帮忙还是行的。
“是了,回罢,可用饭了?”
“刚着家,拖了根木头回来,得劈了才有柴烧,最近忙,家里柴早烧没了。”
这是没吃上呢,柴都没得,阿公道:“过两天等他们身子好了,就让他们给你们家捡两捆柴。”
“哪使得,今天阿南还给家里送了一捆。”
“回罢,忙一天了,赶紧把火烧起来,煮点吃的。”
“是了。”常福当真是饿了一天,他在外头找了个帮工的活,早上要走十多里地去做工,晚上又要走十多里地回来,帮工的那户人家只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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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一顿饭,两个馒头加点菜叶子,馒头是顶饱,可他要省下一个来带回来给媳妇吃,他干的又是挑土挑砖上窑要用力气的重活,往往还不等回来,到了下午肚子就饿得咕咕叫,便是多喝半担水也不管事,非得想着晚上回来有得吃才能捱过一天到晚的那几阵饿,“那我先回了,大伯。”
常福回去,走到门口便碰到了打水进来的阿南,他让开让阿南先进,问道:“脑袋还晕不晕?”
“不晕!”
“不晕就没事,我先走了。”
“好,大叔,小郎可睡了?”阿南不忘问。
常福这才记起他还没答她的话,一拍脑门,回道:“睡了,你明天过家里看他,陪他玩会。”
“要得,我得空就去。”阿南端着大脸盆去了阿公身边。
楚家的大脸盆太大了,能装三个阿南的脸那样的大,阿南搬得很是吃力,额头上冒出了汗,阿公单手想接过,一抬方才发觉他搬不动,他帮不上忙,看着阿南放下盆,不忘朝他这个阿公笑一下,方才跑去拿家里的洗脸布。
“阿公,我的手好脏啊。”阿南的手一入盆,看着黑了的水,惊叹道。
“阿公,景修的脸也好脏,哎哟,头发也好脏。”
“阿公,景修臭臭……咯咯,阿南也臭,你快离我们远点。”阿南闻到自己身上,咯咯笑个不停,催赶阿公。
小儿的笑,能解世间最悲戚的忧愁,听着她的笑,楚阿公心里好受了一点。
他默不作声看着她忙来忙去,倒了脏水,又抬了干净的水进来,一连好几趟,直到天色全黑,他点了油灯,抬到她面前,看着她胀红的红脸蛋红耳朵红脖子,还有她脸上那兴致勃勃一点也不觉人生苦的笑,阿公抬头,老泪纵横。
“灶房里的药怕是好了,阿公看看去。”他抬了油灯去了,走了几步回来,把油灯放到竹床边,慢慢往灶房走去。
恍惚间,他看到了他家的老婆子来到他面前,忧虑地叹着气,似是在问他,怎地把孙儿养成了这个样。
小儿也来到了他面前,脸上又是泪,又是惭愧地朝他连连作揖,似是不忍心责怪老父,又为女儿的命哭泣不已。
阿公的心,碎成了灰。
10. 第 10 章
阿公去了灶房回来,手里端了药,阿南跑去接过,阿公便又转身,回了灶房,拿了他白天用石板煎的米饼过来。
这是他给出外头的孙女儿他们留的晚饭。
米饼有三张,他吃了半张,给孙女儿和小子各人留了一张,还藏了半张,等着晚上孙女儿饿,塞给孙女儿垫肚子当小食吃。
他拿了一张回来,却见景修已经坐起,正乖乖拿着碗喝药,看到他过来,小子眼睛还不忘碗上面瞟了他一眼。
阿公便又转身,回灶屋拿了药罐子和另一张饼子过来。
他发了一张给吃完药的景修。
阿南坐在竹床上,跟小子排排坐着,阿公过来,她接过阿公的罐子,小心往放在她脚边的土碗里倒药汁。
阿爹在时,阿南给阿爹捧过药碗,那时候她两只手小得很,可阿婆说阿南的手捧碗捧得牢得很,阿婆夸小阿南,说莫说现在,便是往后,他们家的阿南什么碗都端得稳,是一把当家的好手。
阿爹走了,换了阿婆生病,阿南不仅能给阿婆捧药碗,还能跟阿娘一起给阿婆煎药,阿婆那年也流着泪去了,和阿爹死在了同一年。
没一年,阿南仅给阿娘煎了一段时日的药,阿娘走了。
阿娘走后,阿南去给景修娘煎药,没几个日头,景修的娘也走了。
村里天天死人,楚家的小阿南死了阿爹,死了阿婆,死了阿娘,还死了景修娘。
阿南失去了好多人,换了一门煎药倒药的熟练手法。
如今,阿南倒药给自己喝了,若是死了能去见到阿爹阿娘,也甚是好的,阿南咯咯笑,倒好药汁端起碗,一口喝了,便朝阿公吐出舌头,撒着娇:“公公,苦啊。”
她点着舌头,舌头好苦。
不过,阿南心里不苦。
阿南的心里什么苦都放得入,藏得下,这点苦药汁进去肚子,在里头算不得什么。
她心里不苦,眼睛里的笑光灿烂明亮,阿公把饼了给她,看她嗷呜一口咬下一大口用力地嚼着,嘴里含糊着道:“舌头不苦了。”
心里不苦,舌头吃点米饼饼也不苦了,阿南的命真好。
阿南的阿公对阿南尤其好。
阿南满足吃着,景修已把他那块饼三口当作一口狼吞虎咽吃完,他没吃饱,肚子空得很,舔着嘴咽着口水看着阿南吃。
阿南没瞅他,专心吃饼,等到手中的饼只剩最后一大口,她小心咬了边角上的一小块,把手中那块大点的从中撕开,转手把一半塞到景修嘴里,下了地,赤脚踩在地上,踮起脚尖,把煎饼往阿公嘴边放。
“阿南,渴。”景修也下了地,站她身边。
“去喝水。”
蹬蹬蹬,景修步伐响亮,跑着去了外面。
楚家的水缺放在屋外角落,用木盖子盖着。
阿南踮着脚尖把饼往公公嘴里塞,嘴里跟跑去了外头的景修大声道:“景修,少喝点水,等下要喝鱼儿汤。”
“晓得了。”景修也很大声回应了她。
隔壁不远处,在家中听到他声音的常福停了手中砍柴的刀,竖着耳朵听了听这边的动静,正巧听到了楚家水缸木盖被挪动的声音,他笑着挥舞起了手中的柴刀。
没事就好。
楚家屋内,阿公把饼吃进肚子里,迎到了孙女儿包含期待朝他望来的眼神,“阿公,煮鱼儿汤啊?”
“煮,不煮臭了,明天没法儿吃。”
“公公说的对。”阿南大喜,跑了出去,声音即时传入屋内,“景修,咱们家的鱼儿呢?”
“篓子里,阿公放在这了。”
“呀……”背篓被景修在灶屋门口内找到,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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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阿南面前,阿南就着将将出来的月光,眯着眼睛看着她的小背篓,片刻后,她不敢置信抬起头来,问站在她身前的好景修,“泥鳅儿呢?”
她的好泥鳅儿呢?
景修用力一挥手,“明儿抓来给你吃。”
“今儿的呢?”
“剩下的给陈阿公了,我们吃了他的药。”
“是了。”是药钱,阿南晓得了,她抱着鱼儿出来,“盆,盆。”
景修跑进屋来,端了盆出去。
“景修,刀。”
景修跑去了灶屋拿刀,拿出来却是把阿南拨到一边,蹲在木盆前,给死鱼剖腹。
阿南是小娘子,家里杀鸡杀鱼放血的活,是家里的男人干的。
“景修,我闻闻。”阿南蹲在他身边,凑下头去,闻到了味道,小手捏住她那小巧的鼻子,“臭了。”
“不臭,煮煮就不臭了。”
“是了,明儿没法吃。”阿公说今天不煮,明儿就没法儿吃了,阿南现学现用,“等下你多吃点,你和阿公都多吃。”
“阿南也吃。”
“好,煮白白的汤,等下给小郎也送一小碗,小郎吃得了。”
“……好。”景修舍不得给别人吃,还不如阿南吃了,可家里要听婆娘的安排,阿南说什么便是什么罢,他做不得主。
楚阿公站在堂屋门口,看了他们一会儿,见他们说话有力,身上也不见乏力的样子,他去抬了长板凳过来,在门口坐下,默默地看着他们。
月亮娘娘出来喽。
孩子们好了,他们不累,楚阿公却是有些乏了,他的眼睛不停地往下闭,心里想着,走前,他得去给孩子们弄点粮存着。
他不会让他的孙女儿在他走后饿肚子。
他想要她长命百岁,福气来来,子孙满堂。
11. 第 11 章
阿南让景修站在家里的长凳子上,解下了挂在灶房一角的那条长腊肥肉。
腊肉是家里去年冬天薰的。
去年冬天,阿南家仅薰了两条猪肉,一条肥的,一条瘦的。
瘦的那条过年三十那晚吃了,阿南吃得喷香,还吃了一大碗糙米饭,那香甜满足的感觉,阿南至今记得。
肥的那一条,时不时吃一点,阿公会过日子,把控得好,年前有阿南一半高的肥肉条如今还有阿南的手臂长,看样子能吃到今年的冬月里头了。
猪油煮鱼汤,起锅放点紫苏菜,香得很。
村里的小河边紫苏长得到处都是,这东西当菜吃,能刮走肚子里所有的油,让肚子更是显饿,可若是加到鱼汤里,那是人间美味。
阿南小心切下两片肥肉,嘱咐景修把肥肉挂上去,又跟景修道:“景修,去摘两把紫苏叶子,夜里黑,你快去快回。”
阿公此时坐在了灶火前给孙女儿烧着火,闻言抬头看向门,景修已跑了,阿公问她:“肚子饿不饿?”
“不饿,阿公饿了?”
“阿公吃了。”
阿南瞅阿公,摇了下小脑袋,见锅热了,踩在放在灶火边上的小板凳上,把肥肉放进了锅里。
“阿公能干。”阿南摇头晃脑。
阿公能干,会制油,阿南家里晚上时时能点着灯火。
阿公还会拿油去跟人换吃的,村里的同伴吃不上的东西,阿南能吃上,李家的三狗子更是馋得见着阿南就流口水,恨极了景修当她的小夫郎。
阿公能干,天天晚上会掏出一些阿南想不到的吃的塞进阿南的嘴,甜了阿南的嘴,饱了阿南的肚子,暖了阿南的梦。
阿公夜夜在哄阿南吃东西,阿南是阿公的宝。
阿南吃多多的,长壮壮的,快些长大,寻更多的吃食来饱阿公的肚子,让阿公长命百岁。
“呵。”
“阿公等下喝鱼汤,”听着阿公的笑,阿南跟阿公道:“阿公没吃着红果子,臭沟沟里长的红果子可甜可甜的,可阿南手一碰着它就没,没给阿公带回来甜嘴巴。”
“什么红果子?夏日红?”楚阿公警惕问。
“不是,是一种香香甜甜的红果子。”
怕正是这个有毒,楚阿公不放心,站起来摸了下孙女儿的额头,见眼下烫得没此前那般厉害了,心下稍微放了点心,板脸嘱咐:“怕是带着毒,下次见到一样的,绝不能吃了,可听进去了?”
“听进了。”
“要上心,听公公的话。”
油煎得透透的,油渣快要黑了,阿南掉头看着阿公用力点了下头,方才把盆里的鱼儿拿过来。
“呲!”
鱼儿滑进了热油锅,发出呲呲声,阿南“哇哇”跳下板凳,又凑过头去看油锅里的油,张着嘴大笑不已。
油没跳老高,没呲到好阿南。
“阿公,你翻面,我打水。”阿南跑开了,去水缸打水煮鱼汤。
她出了门去,见不到路上回来的景修,她捏紧双拳,对着回来路朝路口那边大喊:“景修……,景修……,回来吃饭了。”
那边的路口,手里抓着两棵紫苏叶树的景修往她这边跑,嘴里大声回着:“回来喽,阿南莫叫魂。”
叫魂的阿南嘿嘿笑,回头去打水,打水进了屋里,跟阿公说:“阿公,今年我跟景修和你一同去采麻子。”
阿公做的灯油是用麻子榨出来的麻油,榨出来很麻烦,以前阿婆阿爹阿娘会帮着阿公一起做,如今阿南想带着景修一起跟阿公做。
阿公手上没力气,重活便由阿南和景修做。
做了卖钱,买肉薰着冬天吃。
“好。”麻子七月半收割,来得及,无论如何,楚阿公是要带着孙女儿亲自做一趟的。
这是门手艺,他走了后,阿南指不定要靠这门手艺去过日子。
有些事,他还需想清楚,是七月半前就去找钱,还是过了七月半榨完麻油再去,但这个也由不得他。
这个得看村长的意思。
楚阿公是想七月半过了去,不过看着形势,外头要打过来了,打过来之后再去搞钱,他们是搞不过外头的那群兵的。
他们得趁兵打过来之前,去镇子里一趟。
去县上的话,风险就大了。可能村长不作如此想。此前来七里村作恶的人,主要是百苗县上的那些衙内,村长要是想找上村里的汉子跟他做这事,那些衙内是一定要打死的,要不村里那些想报仇雪恨的汉子们不答应。
楚阿公这次给人送鱼送泥鳅,其中也有一点给村长提个醒,让村长带上他的意思。
他老了,可他去过百苗县好几趟,他认路,且他知道百苗县的县衙门在哪个方向。
他读了几年书,认字,往前他家几代在墨木城是家里有地的富户家,那些个大门大户里头哪间房放了什么东西,哪个地方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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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宝贝,他也皆认得一二。
七里村像他这样的老人,独他一个。
且他这样家里有小孩的老人最怕死,有着软肋,不怕控制不了他,出事了大不了把他扔下便是。
算一算,村长的打算想来是在百苗县那里头罢。
那里钱多,他想找到人帮他,必须去那里。
若是能抢点钱,去的人会更多,诸如楚阿公此类,便是起了这个心思的人。
乱世乱世,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阿公读了几年圣贤书,逼极了,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不脸面,活下去方才最要紧。
他可以死,留下金银给孙儿傍身方才要紧。
可能要不了几天,村长定下人,他们就要去了,等不到七月了。
不管如何,他去是一定要去的,但活着回来怕是有点难。
就算他们抢了东西能及时跑掉,他能平安回来也是难的。
大难临前夫妻尚且各自飞,莫说同一个村子的人了,抢了他的钱,他们都不用怕被报复。
一个六岁的小女孩,能作甚?指不定回来了还能把她卖了换几个钱。
看来,还是要带景修去。
到时候把阿南放到老郎中家中那头去住两天,他们家人多,护得住阿南。
孙女儿那未成亲的小夫郎这时回来了,他的脸被他未过门的细心小婆娘擦得尤为干净,他的脸被晒得有点黑,可黑里透着显示着他的身体强健的红,连着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任谁都瞧得出,他是个虎虎生威的威猛小子。
“阿南,你瞧。”景修扯了长得最鲜的紫苏叶子树回来,摆给阿南看。
“怎地连树一块扯了?”
“你好挑新鲜的,那边长得多。”
“是了。”
呲,呲,呲……
阿南往热锅里放了三瓢水,把煎得香香的鱼儿翻了个背,从板凳上下来,接过他手里的叶子树,“我去洗,景修,帮阿公烧火,让阿公打个盹。”
公公累了,阿南心疼,转身见景修推阿公坐到了一边,他拿着旧小板凳坐到了灶火前,阿南朝景修甜甜地笑了。
景修真好,阿南心疼阿公,景修便帮阿南做活。
“我去洗叶子。”
阿南去了,不知她一去,阿公指着门朝景修小声唇语,示意景修去把灶房门掩了,他要跟小孙女婿说小话。
爷俩要出去干一票大的,家里的小囡囡听不得。
12. 第 12 章
“阿南,把篓子洗了,你明天还要用。”小子还不走,阿公连连指着门让他去,嘴里不忘叫小囡囡多做事,拖延时间。
小子还是不去。
阿公瞪他,嘴里小声道:“她知道了有险,你也跟她说?”
那不能,景修瞪大眼睛,跑去掩门。
木门发出吱呀声,门外小阿南在道:“景修?”
景修探出头去,脸更是连着脖子红作了一块,在夜色中也尤为明显,他心里臊得紧,嘴中却是一本正经:“阿公在屋头有点冷。”
阿公上年纪了,哪怕是在大热的天气里也有觉着冷的时候,就像现在,夏天了,阿南晚上睡觉肚子上盖块小布还嫌热,睡到半途不忘踢了去,阿公却是要盖着被子睡觉的。
一听阿公冷,阿南叮嘱:“你推紧点,等下门怕松了。”
景修缩着头回去了。
骗自家小婆娘,该遭天打雷劈,景修心头虚,小心掩着门,不敢掩紧了,挡了小媳妇的进来。
他骗一骗已是害怕,骗多了他怕晚上做梦他娘从地府里头回来打他。
阿南能要他,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这福气他可不能欺没了。
景修蹑手蹑脚走到灶火前的小板凳前面坐下,阿公这时冷眼看着他,鼻孔几近无声化了一记轻哼声出来。
哼,男人,就是怕婆娘,嘴里的谎扯得比谁都圆。
也不知他家小阿南长大后是不是这混蛋小子的对手。
等明个儿他还是要教着阿南一点,往后莫要全信了这小子去。
阿公心头想着,头此时也低了下去,跟景修小声说了他心里头想的那件事。
他从村长出去几月回来,和村长带回来的消息说起,说道了村长给他们找的活路便是去县衙杀人抢劫的那桩事。
他说着,同时看着小子的神情,见这小子听闻了只是脖子胀得更红更粗,眼睛鼓大了点,没有跳起来尖叫,也没有吓得缩起肩膀,阿公颇为满意,说罢,问小子:“阿公能去,就怕捞着了钱,也带不回来给阿南,你机灵,也不怕事,你可愿同阿公一起去?那是往后你和阿南的过活钱。”
景修一听,乍然起身,就在阿公怕他大惊小怪泄露事情之前,只见他又踮着脚尖蹑手蹑脚走向了门。
待他一走到门边,他小心翼翼地把身子压到了灶房的门上,把门掩得紧紧的,按着门栓往前栓,把门栓实了。
他一路皆轻手轻脚,手脚不能放得再轻了,再回来的路上,他长吁了一口气,踮着脚尖坐回来,跟楚阿公小声道:“这回好了。”
阿南听不到了。
这个不能让阿南听到,阿南知道了,到时候跟她说什么阿南都不会听。
就像此前,景修的娘下土埋葬后的那夜,景修在坟头要陪阿娘一晚,阿南便说她也要陪,那时阿公叫她也叫不回去,还是半夜风太冷了,她冻得缩在景修的胸前,缩成了小小的一坨,景修生怕她冻着了,把她背了回来,此夜才作罢。
没人拦得住阿南,便是阿公也不能。
他和阿公要去捞钱,阿南若是知道,他们甩不开阿南。
到时候阿南要跟着他们,景修知道自己说不通她,阿公也说不通她,尤其要是阿南一哭,那时便是要天上的星星,阿公也会说他要找梯子去给阿南摘,比怕自家小婆娘的景修还要没用一些。
捞钱那么危险,可不能让阿南去。
阿公小心得对。
景修小声道:“去的。”
要去的,阿南的爹是阿南心尖尖上最亲的人,可阿南卖了她阿爹的铁牌给景修买谷粮吃,家中若是再没钱子银两,阿南就得卖他们的订亲铜板过活了。
到了那个时候,若是连自己家给小娘子的订亲信物也留不住,景修知晓自己会被没用的自己气死的。
他要去抢钱,抢多多的,给阿南,景修把声音压得低低的:“阿公带我带得对,知人知面不知心,要打仗了。”
要打仗了,人更信不过。
景修的爹上山前,就跟景修说过,这村里的哪个人都信不过,便是楚阿公,也只有在顾得上他的时候才会顾他,那还是看在他跟阿南订了亲是未婚小夫妻的面子上。
他爹交待完这些话,上了山,再也没回来,楚家阿公当真是顾得上他们家,便顾了他们家,可也只有阿公顾得上顾了他们家,他爹所说的那些领了他们的情但可能顾不上他们家的人,当真是一家也没帮过他们母子。
那时,阿南将将没了娘,可他还不满五岁的小娘子,知道要过来帮他娘煎药,有好吃的,省下来送到他家来给他娘补身子,给他填肚子,她在家吃着饭时,时时记得给他留一半。
景修没饿死了,托了她时时记挂他的福。
受他爹好的人村里人有好几个,可天天时时记得他肚子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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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他未过门的小娘子。
阿南是他的命。
莫说跟着阿公去抢钱养活他们三个,自己还沾着光,景修别的事也能为她做得。
“我爹给我留了两把刀没带去,放在地窖里,等下我回去磨一磨。”景修小声跟阿公道,透着自己家的底。
阿公一听,瞅了他一眼。
娘的,这小子才七岁。
七岁就鬼见愁有心眼子了。
可一想这小子的爹就是个凶的,这小子没了爹又没娘,若是没这点凶性,也活不下去。
且他还自家阿南的小夫婿……
是要凶点,才能是依靠,而不是成拖累。
阿公瞅他,“是长刀还是短刀?”
“短的,我爹说短的我才能用,长的他带上山了。”
阿公点点头,眯着眼,“藏实点,到时候出门在外就不要说这事了,也不要跟我提这事,半个字也不能提,外头人多眼杂,人人脸上都长着两只眼,要是让他们知道你身上有刀,就要防着你了,且他们会先下手为强,杀了你,抢了你的刀去。”
刀可是个稀罕物,不是谁得打得起。
这世道,没点心眼的人早死了,楚阿公能活到现在,还能跟婆娘带着病子和儿媳妇逃到七里村,着实不是他为人厚道仁义,老天开眼的结果,而是他心里头有成算,知道走一步看三步。
便是如今他只身一人带着个小孙女,村里头的人也不敢欺到他家来,皆是知道他内里还狠着,若不他们早就欺到他们家头上来了。
饶是如此,村里头有些人还是拱着家里小孩的火来欺负阿南,试探他这老病虎的爪子还利不利,时时不忘试探着看能不能踩到他们家的头上来,把他手里头制油的秘方拿了去。
这年头,在哪活着都是人吃人。
不是只有上面的人想吃了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平头百姓更想踩在平头百姓头上吃人不吐骨头。
对付他们唯一能欺负得了下得了手的人,他们会残忍得身上毫无人性可言。
阿公见多识广,谁也不信,哪怕眼前的小子只有几岁,他也把那丑话说在了前头。
“我知道的,阿公。”景修就几岁,他就活了几个年头,也已尝够了没爹没娘的苦,阿公着实不用特地警告他,平日里头欺负他的人着实不少,李三狗离他家那么远,还日日不忘等在他家门口欺负他和他的小娘子。
13. 第 13 章
“先且这样,你心里头先有个数,去开门。”
“阿公,哪天去?”
“想来就这阵子,你等我的信。”
“是了。”景修打算明儿就去抓鱼,卖点钱,好买点米粮回来搁家里头让阿南吃,不能他这一去了,阿南在家里头吃不饱。
虽说阿南向来比他有主意,他素来靠阿南养活,可那是家中还有阿公在,阿公给她出着主意,阿公不在,没了为她操心的,景修怕她一个人找不着吃的,还受村里小孩的欺负。
走之前,他得挨个把村里欺负阿南的人先打一顿。
景修放轻了手脚去开了门,把门拉开,探过身子出去,“阿南,洗好了?”
阿南嘿哧嘿哧刷着泥巴背篓,她刷不干净,缸里水也快没了,不能都用没了,晚上家里头还要用,她扭过身,抬手随意擦掉脸上的汗,“没有,景修,吃完鱼我们去河边,篓子要到那里才能洗得干净,我还要洗头发。”
“好,你快进来,等下我背了过去洗。”
“我洗把手进来。”阿南气喘吁吁,手中拿了一把择好的紫苏叶进来,一进来便喘着气道:“鱼汤烧开了?”
景修瞒了她事,不敢看她,踮脚去看锅,点头道:“开了。”
“汤白了?”
“白了。”
阿南赶紧过去,踩到板凳子上,见汤果真开了,白了,她开心地笑了,道:“你把火弄小点。”
“诶。”
“你去拿三个,不,四个碗,等下还要打一碗鱼汤送到常大叔家里去。”
景修把灶里的两根大火柴拿出来放在旁边的水桶里熄了火,又忙去端了碗来。
“用铁锅端盆水过来闷着,等下阿爷睡觉要烫脚。”阿南又使唤小夫郎去打水,不浪费灶火里还有着的余温。
小夫郎快快去了,跟往常一样听阿南的话。
阿南先是打了一碗白白的鱼汤,把大块的鱼肉搁进碗里,下了地,小心端着吹了吹,送到阿公手里。
“阿公,有点烫,你小心着些。”
阿南把碗交到阿公手里,见阿公接了,又吹了吹碗,小心喝了一口,阿南甜甜笑了,问:“阿公,好喝吗?”
阿公顿了顿,颔首:“好喝。”
说罢,他一想等下还要送汤给隔壁,便道:“许是淡了点,阿南尝尝。”
阿南伸过头去,碰了下阿公手里的鱼汤,一尝便起身吐了舌头,乐道:“没放盐,阿公,阿南糊涂虫。”
她乐坏了,咯咯笑,阿公眼睛弯起,跟着她笑,“也好吃。”
小糊涂虫孙女儿煮的都好吃。
阿南咯咯笑,去拿了盐罐子过来,往阿公的碗里倒了一点点,“阿公还不说,非要我尝。”
“你是小孩,你的嘴巴灵,阿公的嘴巴没有你灵。”
“是了。”如今的阿南是楚家的小当家的,阿公也要靠阿南,阿南要做主的,阿南叮嘱阿公:“没做对的阿公及时跟我说,莫要让我把我们家里的丑头丢到外头去喽。”
阿公喝了口鱼汤,那味正正好,见孙女儿爬上了板凳加盐,他静静地望着,满目的慈爱。
阿南是上天送给他这一支楚家人的宝,她若是生在没有打仗之前的墨木城该有多好,她会吃喝不愁,给家里带来众多欢声笑语,便是她爹,也能为着这个女儿,活上很多年头。
“阿南,水来了。”
端来水的景修打断了楚阿公的思绪,阿南正好拿了一个大菜碗把景修的鱼汤打好了。
景修小夫郎如今是他们两家小家里头干活的一把手,阿南给他打了满满一大菜碗汤,还把鱼腹以下及尾巴部分的鱼肉皆放进了他的碗里,香香的紫苏叶子也给了他一大半。
碗有点满,阿南下了板凳,看着放在灶面上的大菜碗,搓着被热锅气烫得有点疼的小手,看着碗道:“景修,端起来吃,莫烫着手了。”
景修眼睛里也只看得见冒着热腾腾香气的碗,他忙不迭点头,端了碗拿了筷子坐到了楚阿公身边的板凳上。
阿南又拿了一个碗,把鱼头下面的那块肉放进了肉里,打了半碗汤,如此,一碗鱼肉也是过得去,送到隔壁常大叔手里也不显太难看。
因着鱼腹上两块好肉她给了阿公,下面的大块给了景修,鱼头下面的给了大叔大婶家,如今只剩个鱼头,阿南也是高兴。
她扭头,见吃饭甚快的景修已把汤喝完了,只剩碗底放着的一块鱼肉,他正嚼着鱼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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嚼得香得很,阿南朝他伸手,“把碗给我。”
景修嚼着骨头拿碗过来,见她接过碗,铲了半边鱼头给他,他还道:“等下,这块没刺,我先倒给你。”
他欲把碗拿过来,要把里头他给阿南留的雪白鱼肉倒进搁地灶面上的那个碗里。
好在阿南快手快脚把住了碗,没让他拿过去。
“这个是常大叔家的,等下你送过去给大叔。”
“那你吃什么?”景修呆了眼,看了锅里被铲得稀碎,只剩几块鱼头骨头的锅底一眼。
“我喝点汤,我不饿。”
“你饿。”景修虎了脸,脸蛋红得发紫。
“那我喝点汤。”
“不,你吃这个碗里的,这个里面有肉。”
“要给小郎吃,小郎还小。”
“不给。”景修冲她吼。
景修平日见着阿南肩膀都要缩起来,这下吼了她,阿南莫名红了眼,眼里泪水直打滚,她含着眼泪,放下碗和锅铲,两手叉腰,站在板凳上也冲他吼:“要给小郎,小郎吃不饱奶,小孩吃不饱奶长不大,就跟你吃不饱长不高一样,你要听话,听我安排。”
“我不管,他不是我们家的小孩。”
“你要管,你要听我的,再不听我要打你了。”阿南举高了手,她高高的抬着她的小手,作势要打景修。
说着,她的眼泪不小心随着她的用力掉了下来,滚到了地上的柴灰堆里,烧得还冒着几分火气的灰堆呲溜了一声。
这吓坏了景修,虎小子见小娘子真真被他惹呲了火哭了,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再说话的声音小了许多许多,轻如蚊吟,不仔细听还听不到:“那我也不吃了。”
他说得小声,可阿南听到了,阿南明明没有那么想哭,可听到这话,眼睛里的眼泪不断往下掉。
阿南好伤心啊,阿南伤心极了,她抬着的手松了下去,她站在小板凳上,仰着小头,哇哇地哭了。
阿爹,阿南,你们在哪里,阿南想你们。
阿南真的好没用,阿公的肚子喂不饱,小夫郎的肚子也喂不饱。
她也不想给常小郎吃鱼汤,可常大叔老帮家里的忙,她又怎地能不给,这日子要好好算着过的呀。
14. 第 14 章
“你吃。”阿南哭着,手里拿起那灶面上的碗,往景修的手里去塞。
景修已被她哭傻了,他待在她的面前,由威猛的凶小虎变成了一只待斩羔羊,见她还让他吃,他不知所措扭过身去看阿公,想跟阿公讨个主意。
阿公见状,连忙低下头吃他的鱼,当作没看到。
小两口吵架,做老人的不能管,管了偏帮哪个都是老人无德。
“吃!”见他还敢扭头看阿公,不听她的,阿南凶极了,喊得甚是用力。
小婆娘变成了小凶婆娘,景修害怕,小心敬畏地瞄了小婆娘一眼,捏着碗猫着腰坐回到了阿公身边。
“哼,哼……”阿南抽了两下鼻子,把鼻涕抽了回去。
她哭过后便不伤心了,她还有许多的事要做,要省些力气去做活。
阿娘说过,难过的时候哭哭便好了,莫要哭痛了眼,那样当娘的若是知道了,知道孩儿过得苦到了眼睛要哭痛的地步,心里头要难过的。
阿南难过的时候哭一哭便好,哭一下就好了,可千万不能哭到让阿娘都难过的地步。
阿南不让阿娘难过。
阿南把残鱼头铲进自己的碗里,坐下来喝了口鲜美的汤,汤美极,美得她眯起了眼,不由地笑。
阿南也有吃的。
阿南也想爹娘。
往后老了她要去找爹娘去,好好孝敬爹娘,好好笑给爹娘看。
阿爹阿娘在时,最是喜欢阿南笑了。
不过阿南现在不去找他们,她还要养阿公,养小夫郎,到了时候,到了她老,她便去找。
这时,吃完鱼汤的阿公拿着他藏着的半块米饼来到了她身边。
他把米饼揪成小块,扔到孙女儿碗里,见孙女儿抬起小脸看他,他道:“阿南吃,阿公给自己留的。”
“唉……”阿公老这样,阿南不吃也不行,阿南不吃,阿公也不吃的,且第二天还不听阿南的话,让老人听话可太难了,这家不好当,阿南叹了口气,把浸了鱼汤格外好吃的米饼扒进嘴里,吃罢跟阿公道:“阿南听阿公话,阿公也要听阿南话,阿公养阿南,阿南养阿公,可好?”
可不能只阿南听阿公的,阿公养阿南。
“是了。”老人把饼掰得碎碎的,扔到她碗里。
他喜极了这个小孙女,一年比一年尤为地喜欢。
也是太喜欢了,他连死都不敢放松去死,总想着要为她图谋点什么,留下点什么,如此死了方才能得些许安心,也许到时候能勉强合上半只眼。
“你要听话。”阿南跟阿公苦口婆心说道。
家里头一老一小两个男人皆不听她的话,真真让人伤脑筋,“你要给景修带个好头,你不听我话,你瞧瞧,他也不听我的了。”
瞄着她在喝鱼汤的景修一听,肩膀一缩,再不敢看她。
他也听的。
只是偶尔顶两句嘴。
顶了还不得了,她哭给他看,真真吓死个人。
他下次再也不敢了。
小家伙吵架,吵到了他头上来,阿公也不生气,点点头,当作答应了。
等到吃完饭,阿南不放心,跟着景修去了常大叔家送鱼汤。
原本出去打交道的话应当交给家里的男人,小男人也是男人,这本该是景修做的,但家里小夫郎太小家子气,阿南怕他满碗去的,又满碗端回来,不懂事得很,她便跟着去了。
他们拿了鱼汤去,常大婶不要,大叔却是接了,还笑话她道:“你刚刚在家里吵景修了?他可是做错什么事,你拿笤帚打他就是,作甚要哭?可是打不过,大叔帮你可好?”
阿南一下只觉小脸滚烫,连忙摇头,拉着景修便要走。
“慢点,把碗腾给你。”
大婶已在旁边笑骂大叔,让他少说两句,常大叔呵呵笑着,把碗腾出来给了她,又收了笑容,板着脸与那同红着脸的男孩道:“莫要欺负阿南,让我知道了,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小孩,一样打你!”
若是换了同村其它的大人,景修必会回一句“来啊,打就打,”可这是帮阿南的,景修挠挠头,算了。
不说常大叔帮阿南,他惹阿南了,阿南叫他打自己,他也是会打的。
要听小媳妇话,阿娘死前叮嘱了他一遍又一遍,景修早就记得牢牢的。
“跟你阿公说一声,谢了,还有你,谢你惦记你婶娘和小郎,这鱼汤下奶,你婶娘吃了,明儿小郎指不定能多吃上几口奶,我这里替小郎先谢过阿南姐姐了。”
大叔这话说得很是把阿南当大人看,阿南喜欢听,她忙看了大婶一眼,见大婶笑着看她,她心里也怪高兴的。
大人难过,阿南见了也难过。
大人高兴,阿南见了也高兴。
“不值当的一回事,婶娘吃了有用便好,那我们便回去了。”阿南咧着小嘴笑,眼里光芒闪闪,晃如繁星。
她没想那么多的,只想让小郎饱饱肚子,可这下即饱了婶娘的肚子,也能饱一下小郎的肚子,这比她以为的要好多了。
她是真真高兴,牵着景修的手跑了,常家夫妻在家里还能听到她在路上欢快喊着“景修快一点”的声音。
吧
“两个脸上红得厉害,不会出什么问题??”常家家里头,常大婶嘴角含着因听到小孩欢快笑声而起的笑意,扭过头来,嘴里却甚为忧虑地问自家当家的。
常福叫她:“你过来把馒头和鱼汤吃了。”
又道:“管不了那么多,他们活蹦乱跳就好,凡事多往好处想,多个人念他们的好,他们便好了。”
“是了是了。”大婶一听,生怕自己起的念头让各路路过的菩萨听着了,也不帮着小孩们好了,赶紧止了担忧的念头,双手合十,与菩萨告求:“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保佑他们,一生逢凶化吉,平安喜乐,保佑我儿……”
她含叨着,这时阿南带着景修回了屋,拿了洗衣桶和棒槌,拿了背篓和草鞋,踩着星光,去往了村里的小溪边。
阿公手里拿着棍子,跟着他们一道走。
他们走到了小溪上流村里人不常到的地方,阿南由阿公在远处守着地方,在一处隐蔽的溪水深的地方洗了澡,在树后换了干净的衣裳出来,景修把衣裳和背篓都捶干净和洗干净了。
衣裳捶软了,背篓缝隙里的泥巴搓得所剩无几,景修干活,便只是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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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子,也能当大汉子使了,阿南回来也不用做事儿了,推他下溪洗澡,笑嘻嘻道:“你快往深处爬,莫让我看到了,让我羞羞脸。”
别人骂她的话,被她拿来说自己,景修站在有他半腰高的溪水里,溪水的凉让他莫名轻松得紧,他故意板着脸,说他那爱说笑的小娘子:“三狗子骂你的话,你莫要拿来说自己。”
阿南坐在那还散着白日的余温的石板上,小脚往溪水里打。
阿公已经在她身后坐下,拿着阿婆阿娘给她留下来的好梳子,替她梳着头,阿南快活得很,她双足打着水,道:“你不打他们,不赔草药钱;不让他们打着了你,让我生气,只要这两桩事好了,我才不管他们说我什么,我爹说过,千说万骂不如性命要紧,只要能活着,休管他人嘴上事,我们只管活好自己的便好了。”
“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气极了还是要打的,有些人要打了又打,打到他们不敢了才能把他们打服,要不他们还是会打我们的坏主意!”
阿南打水的脚顿住了。
是的。
阿爹说的对,景修说的也是对的。
这世上还是有很多坏人的。
欺负阿南的人,便是景修打了许多次,依旧还是见着她便上来嘲笑她,让她又气又急又担心景修。
有些坏人烂到了根子里,无药可救,不能救的。
“景修,你对,你别再往里下走了,下面水深,太远了我看不到你。”阿南拦住要往下游走的景修。
景修听话往上走了走,阿南说他对,阿南是好婆娘,她总是护着他的,还管着他的肚子,景修肚子里的冤屈只有到了她这里才能少一点,他钻进水里,把头发里的泥巴搓软了,又冒出头来坐在水里洗着头发,道:“阿公,你跟阿南说,让她除了我们俩不要再信村里的其他人,她听你的话。”
阿公瞟了他一眼。
这小子,跟他说点事便憋不住,要是不走得早一点,早晚被他吐露出来。
这阿南要是知道他们要上县里,除非打晕了她的头,要不她非跟着他们不可。
这小子,不可信。
“我不傻!”阿南不知小夫郎这是在提醒阿公他们要上县里,让阿公教她多个心眼,防着村里的人一点,她当景修在道她是个小傻子,谁都信,“我知道好多人嚼我们家的舌根子。”
阿婆在的时候,就有老人家来他们家里头来骂阿婆凶,阿娘在的时候,还有人来骂阿公和媳妇住在一个家里不正当,他们天天气阿公,阿南也想过有一天她要当上那话本里的女侠,把这些欺负他们家的人都杀了。
“你是傻,你不知道他们是在打阿公的制油方子的主意。”景修坐在溪水里搓完头发,接着搓肩膀。
“我不傻!我知道!他们还天天跟我打听,以为我傻,我都装听不懂,你莫以为我真的傻,你才是傻景修,天天说我傻,也不怕真真把我说傻了,自个儿讨个傻媳妇!”阿南气得小脚打水的力气大了。
阿公坐在她背后听他们说着话,他们嘴里傻来傻去,他听得却有些许的傻了……
敢情,孩儿们便是再小,也是知道不少大人肚子里的弯弯肠子,风风雨雨。
15. 第 15 章
景修今儿已经惹着她一回了,不敢再惹她,在黑夜中朝她讨好一笑,蹲下身子,把头淹在了溪水中,练起了憋气功。
他阿爹在上山之前那些日头里教了他很多功夫,有几样景修已经忘了,天天练的那几样还记着,他练的也很好。
只是拳脚功夫练多了容易饿,也不知哪天家里能有无数的粮吃,供得起他练拳头。
拳头练硬了,阿南跟着他过活,方才能少受些苦。
阿公给阿南梳了头发,等景修上来,阿公给景修也把头发梳顺了。
景修提了篓子衣裳和草鞋,阿南一手牵着他的手,一手牵着阿公的手回了家。
这一晚她以为景修累极了会留在家里堂屋的竹床上睡,可是景修无论如何也要归家去,气得阿南直跺脚,说他道:“谁不知道我是你家的小媳妇,谁还说你是上门女婿了?那些说你的都挨了你好几顿捶了。”
“跟你说不通。”景修嘀咕着,红着脸归家去也。
他这一天跟小媳妇扯的谎可多了,再不归家,他怕捱不住心虚,跟阿南把事抖个干净,心里头方才不那般虚得慌。
他这晚回了家,一早又去山头捡了两捆柴,拿扁担挑着来了楚家。
见到门口来迎他的阿南,他放下担子,一脸讨好跟阿南道:“拿一捆给常大叔家送去?”
阿南将将醒来不久,听到他这一句,“噗嗤”一笑,脑袋被景修的话逗笑醒了,她叉起两只小手放在小腰上,“你送去罢,这下我不陪你了。”
家里头的门户,今天可要交给小夫郎撑了。
景修见她笑,不像还在生他气的样子,提着一捆柴,往常大叔家跑去。
小媳妇高兴了就好。
他也不是今儿个就大方了,他唯恐自家的少烧了,两捆柴他摞的都是差不多个头的,拎哪捆送去他都不心疼。
他可不像阿南那般大方,把多的送给人家,自个儿家少点差点也是无所谓。
他知道她是要做人情。他也知道要做面子,可做那么多的面子作甚呀,面子不能当饭吃,面子也无法有朝一日在他们有难的时候让人放下面子来帮他们家。
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阿南就是心善。
可阿南不心善,阿南不会对他好,因着这个,景修可以为她多做一些。
阿南的善,他要替她撑着些,往里面填补一点,如此,她想咯咯笑便咯咯笑,心里头能生一辈子的欢喜。
景修送了柴回来,阿南在烧火煮粥,他担了水桶要去担水,阿南见了,道:“你等下,吃了药和解毒丸再去。”
楚阿公一早起来煎了药,景修的那碗放在灶上凉着,阿南端出来,递给他看着他喝了,看他一口气快把药喝完,忙道:“等下,等下。”
说着她把解毒丸送到他嘴边,景修张嘴含进嘴里,把最后一口药汁送进嘴里,咽下了丸。
药汁和丸子皆苦涩无比,景修不爱喝苦涩的药,想着要在小娘子面前装大丈夫,还是忍不住张大嘴不停哈气,想把苦味从嘴里吐出来。
“咯咯。”阿南见状,跑回灶屋,一手捧着,一手小心捏了勺羹出来。
勺羹里放着一小勺糖霜,是她将将在景修送柴的时候请求阿公从糖霜罐子里打出来的。
糖霜还是阿公用油换来的,阿公疼阿南,每月逢初一十五,他就要从糖罐子舀一勺出来让阿南舔着吃。
阿公说,日子的甜,阿婆阿爹阿娘想让阿南尝一尝,阿公也想让她尝,是以,家里的糖,不管如何无论什么时候都会为阿南备着一些。
阿南有的,景修便有,阿南愿意给景修一半。
日子的甜,景修跟着阿南一起尝一尝。
阿南小心把勺子放到景修嘴边,景修的口水一下子就满了他的整个嘴巴。
可他不敢吃,他知道阿南的糖,是楚家用贵油换的,那是独属于阿南的糖,便是阿南的娘在世时,也未曾吃过阿南的一口,楚家的糖皆是留给小阿南的。
他也不能吃,他只是阿南未成亲的夫郎。
景修抿着嘴,把嘴巴闭得紧紧的,生怕口水掉出来,吐露出了他那贪婪又饥渴的心肠。
抿着嘴的同时,他不停地摇头,他把脑袋摇得快得很,生怕摇慢了,让阿南看清了他憋得鼓鼓满是他口水的嘴巴。
“吃啊。”阿南道。
景修还是摇头。
“吃啊,”阿南道:“你张嘴吃啊,我跟阿公说过了的,过两天就十五了,我把十五的那一勺分一半给你,阿公答应了。”
景修张嘴,他这嘴巴将将一张,他的口水就泛滥成河,从他的嘴里飞泄到了他的胸口,这一瞬间,景修转身拿上水桶便跑。
“哎呀,哎呀……”阿南想追,可景修跑得远了,她生怕她跑快了,手里的糖洒了,她便又小心捏着勺羹走了回去。
糖霜很贵的,可不能洒了,等下景修回来再给景修吃。
景修打了三趟水,把干干的水缸打满了,这时楚家的粥也熬好了,景修吃着阿南给他的那碗粥,粥分外的甜,他不敢看坐在另一头的阿公,趁阿公慢慢喝着粥,没注意他和阿南这头,他凑近阿南,小声问:“你把糖霜放我碗里了?”
阿南咧开嘴,也是凑过小头来,问:“可甜?”
景修用力点下头。
甜!
甜得他眼睛都是酸的。
阿南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小娘子。
“你的有吗?”他问。
阿南把她的碗放到他嘴边,看着他喝了一口,见他皱了眉,她咯咯笑了一声道:“没放,都放在你的碗里了,你喝药了,嘴巴苦。”
“你也吃了药的。”
“我不嫌药苦,”阿南从不嫌药苦,她从给阿爹煎药开始,煎到阿娘走掉,如今她闻着药味,就像闻着阿爹阿婆阿娘身上的味道那样熟,那样亲,“我知道你嫌。”
“我也不嫌。”
“你嫌的,景修,嫌就嫌,嫌的好,嫌就一辈子不吃药,康康健健,一辈子不生病,不中毒。”
“唉,阿南,你说,红果子是不是有毒?”景修把他的糖粥放到阿南嘴边,见阿南小小的喝了一口,她不愿再喝多的了,他也满足了,他端回来用力地嘬了一小口甜甜的粥,他从未觉得掺着谷壳熬的粥这般香甜过。
活着真好,真甜。
“有毒的,阿公说有毒,叫我们以后见了不能吃。”
“阿南,上午你要做什么?”
“衣裳昨晚已经洗了,地早上阿公扫了,柴你也捡回了,阿公说今天上午正好得空,让我跟着他识几个字。”
“啊?”
“啊什么?”
“我等下没空,”景修扭捏道:“我不跟你一块识字了,我晚上回来你教我。”
“你不跟我一起识字,你去哪?”阿南把喝空了的碗往地上一放,两只明亮的大眼睛顶到眼眶头,跟猫头鹰一样地盯着景修。
“我去昨天那个地方捉点鱼回来。”
“啊?”这下换阿南“啊”了一声,说着,她扭头,看了坐在堂屋门槛上喝粥的阿公一眼,回过身来,小声道:“我就说了,你怎么不穿我说的新衣裳,非要穿这身小的。”
景修身上现下穿的是他小时候穿的烂旧衣裳,如今穿在他身上已经不合身了,裤子脚已经到了他膝盖的地方,但好在裤头大,他还能穿得下。
他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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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去捉鱼的准备。
“你等下我。”阿南说着站了起来。
景修忙拉住她,“你识你的字,我自己去,我认路。”
“要不得的。”没有她和景修做事不两个人一起去的,阿南走去了阿公面前,高高的嗓子脆亮:“阿公,我跟景修还要去昨天的坑里捉鱼捉泥鳅,我们不吃红果果了,今儿我们不会中毒了。”
她今早一起,力气大得很,做事也不见迟缓,楚阿公见她没事,也放了心,想着她在家歇两日也就没事了,一听她还要去昨天的地方,眼睛掠过她,看向了孙女儿身后的景家小子。
景家小小子怕小媳妇,倒是不怕他,神情坦荡荡地看着他。
在过日子方面,景家这个小子倒也没有要靠着楚阿公的意思,如同他爹一样,再穷骨气也在身上,没想过要靠吸别人家的血过活。
当初景家大郎替儿子求这个亲,阿公和儿子也是看在这一点上,方才答应的。
年头再坏,有骨气的还是要比没骨气的强。
有骨气的,便是死,也是死在求活路的路上,没骨气的,便是逢人就抢,抢得过初一,也抢不过十五。
像他们村子里那个靠告密在镇子里卖柴火的郑樵夫,指不定这个月就活不过十五了。
只要村长确定了要去县里打劫,那些跟着要去的人家,第一个杀的人就是这个把官贼引上门的畜生。
村里又要死人了,死的还是个三十岁出头,年富力强的砍柴人。
阿公收回眼,把碗底已凉的谷粥喝进肚,正要抬头拒了他们,这时却见小孙女扭过小腰,看着人来他们家的那条小道,惊讶道:“村长伯伯?”
阿公抬头,看到村长周尚志往他们家这边来了,到了嘴边的话便改了意思:“你们去吧,不过,不能像昨天那样了,不能什么都吃,这上山了,不管见着什么,能吃的不能吃的,今儿一律不许进嘴,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阿南拉了景修的手跑开了,生怕跑得慢了,阿公不许。
她急着跑掉,拿了背篓又忘了柴刀,拿了柴刀又忘了拿绳子,拿完绳子又忘了穿草鞋,又慌忙去穿了草鞋出来,路过笑呵呵看着她的村长伯伯身边,她红了脸,跟伯伯道:“伯伯,我走了,我去山上拾遗,你和我公公好好唠。”
周尚志看她忙来忙去,甚是有意思,楚家的这个阿宝打小就讨人喜欢,他也是喜欢的,他朝娃娃点点头,看向她身后的景家小子。
景家这小子就更有意思了,跟着小未婚妻跑来跑去也不见烦,忠诚可靠,像他爹一样。
可惜,他阿爹上山打虎没回来,要是回来了,七里村多一名撑得起场面的武夫,出去了也好办事。
他也笑呵呵地看着小子,道:“护好你家小媳妇,早点回来。”
景修朝他点头,又看向阿公,见阿公也朝他点了一下头,他便拉上了阿南的手。
他们走了几步,景修问阿南:“要背不?”
阿南摇他的手,“我不累。”
不累的,景修,阿南要自己走。
“走吧。”
两小孩儿走了,周村长看着两小儿手牵着手远去的小背影,眯起眼,东边那将将升起来不久的太阳这时已打眼得慌,一大早的就很刺人眼了,他瞧着那毒辣的日头,嘴中道:“老叔,姜是老的辣,这村里,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尤其是我的心思,你简直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周主薄,你蛰伏太久了,再不动,你就要像我这样,又老又残了,该动就动一动罢,趁村里还有几个你能用得动的人,要不等我们都死绝了,你就是想起势,一时半会儿,你又去哪找能听你话的人。”
16. 第 16 章
周尚志,这个以前在墨木城底下的一个小县当过主薄,此时俨然一派种了大半辈子庄稼老农模样的五旬老汉闻言,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墨木城没失落之前,他便没当那个主薄了。
他背后的人没新来的主薄的背景厉害,把他挤走了。
他回了乡下老家,读了几年书,种了几年田,也受了不少奚落,其中包括自家兄弟的。
后来墨木城被攻陷,他带着家人逃难,在中间碰到了楚家一家,一起逃到了七里村这个地方,以他为首,建立了村庄。
他以前当过主薄,家里的孩子拿他当过官的事想吓唬人,壮自家的胆,是以这事便传了出去。
可他当过什么官,他没跟人说起过。
有人问起,往往他会含糊其辞糊弄过去,也不承认。
主要是墨木城已经成为了敌国源国的领地,曾经在大西国的失地做过官这种事,说起来不是什么美事,大约是他敢承认他当过这官,来人指不定下一句会接问他为何没有以身殉国。
大西国最忠诚最会打胜仗的将领,被大西国的小皇帝砍了头,送给了敌国求止战。
敌国哈哈大笑收了头颅,以尿呲之,第二日就挥兵南下,攻下了大西国三城。
当年的墨木城,就是其中的一城。
源军所过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他们杀破了大西国满朝文武的胆,也杀破了大西国百姓的魂。
百姓们成群结队仓惶逃入以前的不毛之地逃难,他们哪怕去面对穷乡僻壤里的豺狼虎豹,也不敢去面对杀人不眨眼的源军。
饶是如此,他们要是确认周尚志在已失落的墨木城当过官,他们会骂周尚志一声狗官,还会来一句,你为何不能像龚将军一样为国损躯?
哪怕杀死了以身救国的龚将军,卖将求生的大西国已不值得任何一个大西国有志之士去拯救,可深埋在了大西国子民骨子里“臣为君死”的想法,时时刻刻都会冒出来跳到他们的说话里。
周尚志可不想去犯这个禁忌,他带着一大家子逃难至此,便是为了活下去的。
哪怕他虽为此苟且偷生,点头哈腰,像条狗一样活着。
村里没有人从他嘴里听到过他承认他当过官的事,知道他当过主薄的,更是没有几个人,他家中也且只有他的婆娘和长子知道他当过主薄。
二儿子是他没当主薄之后回乡下之后生的,这个小子听到的都是些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风言风语,他当过官的事,也是二儿子嘴巴里传出去的。
龙生九子,尚且有不同,他有五个儿子,有个嘴巴上没栓门的,也是寻常。
“啧,周主薄……我家二娃子嘴里喷的粪,老叔还当真了啊?”村长砸了砸嘴,假意笑着,浑然不把这事当真一般说道。
“我说错了?”
“呵。”周尚志还是含糊一笑,别过话去,不去聊这个,接着前头的话意道:“老叔对敌军怎么看?会不会打到我们村里来?我们村过去就没人住了,除了山还是山。”
“不会过来罢,到时候我们就是逃命也是往山里逃。”对此,楚阿公没什么不能说的,“哪怕知道是我们先他们一步抢了县城,大军还是会往南去,没有人会因为蝼蚁改道,百苗县里的东西,对于我们穷人来说是好东西,对他们来说可未必,他们一路抢的东西只会比百苗县的好。”
“追还是会派几个人追罢?不过追上来只要逃得掉,对我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山里我们熟,他们不熟,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您说呢?”
楚阿公点头。
“您还跑得动?”村长说着,扭头,看向了楚阿公。
阿公道:“我跑不跑得动是我的事,到时候你不用管我们。”
“我们?”村长惊讶。
“我带景小子一起去。”
村长不禁眯了眯眼,过了片刻,他缓缓点头,“也行,他机灵,你们爷孙到时候自个儿想办法。”
“要去就明天的事了。”周尚志说着站了起来,背着手,腰杆挺拔,气势一下变得凶猛,“老叔去过县里,你家里人也在衙门当值过,哪些地方有钱没钱,有粮没粮,想来您比我路熟,到时候还得劳您给村里人指个路,我这边就不跟你多说了,晚上我会着我家大娃过来给您送明早走的时辰。”
楚阿公看着屋对面的山,随即站起,心里盘算着两小儿回来的时间,以及他要去跟陈郎中家中商量一下把阿南送过去住几天的事,嘴里也问道着:“叫常福吗?”
周尚志看了眼他家邻居家的屋,摇头,“不叫了,他刚生的儿子,舍不得拼命。”
“郎中家叫人不?”
“不叫,他家富。”也舍不得拼命,逃也逃不快。
“到时候,莫要把人引到村里来好。”阿公意有所指。
村长摇头,“老叔,大西国要没了,要是打到村子里来,那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不是我们引过来的,我们不引,他们要过来也会过来,我们免不了要往山里逃一次,我会在村子里留好后手,真打过来了,不用等到我们回,他们只会比我们逃得快。”
“唉,”楚阿公长叹一口气,跟在他身边,把他往大道路上送,“你要叫那几家家里死了人的?”
“我就说了,老叔,你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叫的就是他们,我不带他们去,他们也快疯了,可能都要忍不住拿起柴刀砍到我家里去的。”周尚志说着,忍不住苦笑。
他好歹也是七里村的村长,他没拦住那些人在七里村作恶,那他在村民心里也是有罪过的,是以去年秋收的粮一被人抢去,他就赶紧用着找活路的借口出了村,要不那个时候他留在村子里,找他麻烦的村民会络绎不绝,要是一个处理不好,他和他家的人也会命丧黄泉。
如今他回来了,也带来了外边的消息,可消息再是震撼,恨他的还是恨他,他要是不把人带出去把这股火给泄了,刀子还是会砍到他的身上来。
他是势必要带人去百苗县走一遭的。
“带去罢,李大壮家娘已经疯了,天天在家磨柴刀,我看她往你们家边上都绕过好几次圈,得亏你们家里人多。”
要不是村长家儿子多,儿媳上吊,儿子被打死的李家娘已经把村长家灭门了。
不要小看一个没了儿子的乡下老婆娘心里的仇恨,她男人胆小懦弱不敢出头,她敢。
“唉,”楚阿公的话说得村长苦笑不已,背着的手紧了紧,“我现在就去她家里头,本来不想劳烦您,要不,还是劳烦您一下,陪我走一趟?”
他还是带个人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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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怕不带人去,这家的大嫂子一看到他就拿着柴刀朝他劈过来。
“你等下,我回去把门锁了。”楚阿公正有此意,他多陪村长走这一段,正是这个意思。
村长这个时候不能有事,还得由着人带着村里人上县里。
阿公要一同前去,抢钱给他家阿南留着花。
*
阿南不知道阿公要去县里给她抢钱花,她心细,记性又好,对山里又熟,她带着景修走了一条完全不同于昨日的路,很快就从下面的山中钻到了昨日他们所捉鱼的沼泽地。
一到地方,景修动手便是脱衣裳裤子,随后赤着身跳进了泥坑往里爬。
他太快了,阿南来不及拦,连骂都来不及骂,羞得阿南两只小手拦着脸,左右看有没有人看到。
她和小夫郎还未成亲呐。
现在就把小夫郎的身板看光了,当真是好生羞人。
“接着。”阿南还没害臊完,里头就传来了景修的闷叫声,紧接着就有一条如蛇一样大的泥鳅被扔到了阿南的身边。
“哎呀!”泥鳅还要跑,阿南顾不上羞了,扑上去两手捏住,狠狠把它提起,大声对着大泥鳅喝斥:“你跑甚?”
害她差点没抓到,阿南拿起柴刀,抓着它的尾巴,趁它扭动的时候狠狠抽了它的头一下,继而喝斥:“你看,不听话就要挨打!”
“不跑了啊。”她把泥鳅扔到背篓里,浑然不顾她脸上抓泥鳅时在泥坑里蹭到的黑泥,抓起身边的水草,编起了草绳。
他们今天也带了用细禾杆搓出来的细绳子,可那是阿南用来栓鱼的。
鱼大,草绳容易散,要编很久才能编出一条挂得住鱼的草绳,很是耽误工夫,是以阿南今儿个带了家里结实的草绳来。
“阿南……”里头又有人叫,这次景修喊着阿南双手抱着个东西用胳膊爬了出来,“你看。”
“乌龟?”阿南看到他手头下的龟壳,赶紧拖着背篓过来接龟,“能卖钱的?”
“不知道这种能不能,带回去给阿公看。”
阿南见过村子里的叔叔伯伯看见龟的样子,她听阿婆也说过,这是个大补的东西,阿南看着一进背篓里就生气翻了个面,四只小腿在空中抓个不停的大龟,一想到这是个大补药,她咽了咽口水,抬头看着景修,声音也软了,“景修,给阿公煮了吃,你也吃,不卖钱了,可好?”
“你说了算。”家里头婆娘说了算,小婆娘也是婆娘,景修听她的,他一摸脸上的汗,又往回爬,“我还去摸摸,那个红果子树烂了,下面有个大泥洞,有好多活物在里头。”
“注意蛇,真蛇,莫把它和泥鳅搞混了。”阿南忙提醒他。
“是了,阿南,以后家里多买点糖霜罢,我吃了身上有好多的力气。”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的景修像条真正的蛇一样,话一罢,就滑进了昨日需他辛辛苦苦方才爬进去的铁刺树洞。
他进了洞里,洞外,阿南看了看她手臂上已经结痂了的大小伤痕,也是颇为困惑,自言自语:“我也是有力气得很,柴刀都轻了,伤还结痂了,肉也没烂,吃红果子中毒还有这种好处?阿公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还是说吃糖就有力气?可我以前也吃了好多啊。”
她不懂,要回去问阿公才知晓。
17. 第 17 章
不懂的事,回去问阿公。
阿南把想不通的事抛在脑后,一门心思去编她的草绳子。
她跟阿公学过搓绳子,昨儿还跟荆大伯学了一点织篓子,她发现织篓子的手艺也可以用到搓绳子上,打了活结缠搓出来的草绳牢得很,用力扯都扯不松,更是扯不断。
“阿南……”黑泥人景修又抓了两条泥鳅出来,“泥鳅滑得很,莫让它们跑了,洞里的泥鳅比昨天的还大,有些跟大蛇一样大,刚才看到一条,吓着我了。”
阿南把背篓递过去,黑黝黝的眼睛瞅着他。
景修用力呲鼻子,呲出两坨黑泥出来,黑泥在空中喷出泥点子,他也不去打量,浑不在意道:“没得事,我看清是泥鳅了,等下就去抓那条最大的。”
“抓了!”阿南看没吓到他,放心了,恶狠狠点头:“今晚煮了给你吃,不让它吓你。”
景修咧开嘴,转身去了。
他又摸到了一个龟回来。
阿南这下放心了,跟他道:“哪怕阿公要卖一个,还是送一个给哪个公公伯伯做人情,今晚也能煮一个给公公和你了。”
“阿南也吃。”好东西不能忘了阿南,景修要对媳妇好。
“这个要问阿公,阿婆说过,有些东西小姑娘家家的小娘子不能吃,补的地方不同,我要吃的话,要吃另外的好东西。”
“是了,吃老母鸡,那个补,阿南,你等我挣了大钱,我买老母鸡给你吃。”景修信誓旦旦,觉得此来日可期。
他很快就能搞到钱,给阿南买老母鸡吃了。
“不用买,等等看,要是不打仗,到了秋天凉一点了,我让阿公给我抓十只小鸡,三条小猪养,小鸡要三个小公鸡,七个小母鸡,小猪要一个公的两个母的,大母猪长大了就能生好多的小猪崽了,景修,我划算好了,今年养成猪,明年过年,我们就有肉吃了,鸡也有得吃,到时候大母鸡生鸡蛋,我不卖,每天三个鸡蛋,你一个,我一个,阿公一个,我们天天吃,可好?”把来日做好了打算的阿南小脸倍儿认真问景修。
这些事,她夜晚问过阿公好几次,阿公已答应了她。
景修听到阿南的划算不由地咽口水,他不停点头,喜爱极了要给他养猪和生鸡蛋吃的阿南的打算,他咽着口水道:“好的,老母鸡我也买,我找着钱了就给你从县里带回来。”
“县里嘛?”阿南不解,不懂为什么买老母鸡要去县里买,村子里有婶娘嫂嫂有在养鸡的,卖她们也是会卖的,他们家就买过给爹娘婆婆补身子,阿南还跟着尝了味,镇子里还有卖活鸡的铺子,为什么要去县里买?那里太远了,可再是听不懂,她也不忍拂小夫郎对她的好意,她道:“那到时候我们一起去买。”
“哦,哦!”露馅了,露馅了,景修慌张了,转身便往洞里扑。
可不能再说了,再说下去了,阿南要知道他要跟阿公去县里干大事了。
他这嘴哟,难怪阿公老瞅他,就知道他嘴不严。
景修慌里慌张去了,阿南没仔细看他,不知他藏着事,她只顾注意篓里的两条大泥鳅,她瞧着那比昨日的大泥鳅还要大一点的泥鳅,喃喃道:“是要大一点,景修好聪明,知道还有。”
要是换她,她会听阿公的话,要过好几天才来。
景修又来来回回了几趟,抓了十几条泥鳅,阿南背的小背篓太小了,两个龟,和不到二十条的泥鳅,就把背篓装满了。
阿南贪心,景修也贪心,阿南把泥鳅敲晕了,拿绳子一条条串起来,打算等下抓完了,景修背篓子,阿南背泥鳅条,如此把泥鳅带回去。
末了,没成想景修又抓了一条有阿南小半个上半身大的鱼,阿南目瞪口呆,看着景修拖着鱼出来,傻傻自语:“发财了?这么大的财?”
这么大的财,该如何是好?
“还有一条,阿南,树底下有条小水溪沟子,我一把泥挖开,它们就跳出来了,我抓都抓不完!”
“我去看看。”
“你别去,弄脏衣裳了。”
“景修,发财了,你莫拦着我,发财了你可知晓?”阿南跳起来便往洞里钻,还不忘说:“你把背篓看好了。”
“阿南!”小媳妇太急了,景修上前追她,可也只扯到了她扑到洞前拱着背往前爬了进去那剩在外面的小腿。
阿南腿一蹬,蹬到了他的手,扑扑几下,快如飞蛇,在洞里飞走了。
景修趴下对着里头喊,“你小心些,莫去踩软坑,掉进去就出不来了。”
阿南一爬进去,只见昨儿他们爬过的臭泥沼上面,爬着好几条泥鳅。
这泥鳅没有景修给她的大,想来景修只抓了大的回去给她,留了小的在这。
真真发财了。
阿南坐在泥烂堆里,眼睛放光,小心往那个往上面冒水的水洞口爬去,她喜得鼻涕水不停往外冒,小财迷止不住嘴间的哇哇叫,“哎呀,哎呀,哎呀……”
阿婆,阿爹,阿娘,你们可快回来看一看,瞧一瞧呀,阿南发大财了。
今天晚上,她和阿公景修可以放开肚子吃一顿足足的饱饭了。
阿南喜得眼睛弯弯,凑到水洞口,伸手去摸,“好鱼儿!”
好鱼儿,快出来,阿南带你回家见阿公。
阿南趴在洞口,两只手都探进了洞口里头,不一会儿,她就摸到了一个滑滑的东西,喜得她惊叫:“景修!”
景修飞快爬了进来,见到阿南两手抓着一个鱼儿坐了起来,他吓得趴在泥地里直喘气不休。
阿南吓死他了。
“景修,鱼儿!你看,我抓到鱼儿了!”
下一刻,阿南惊喜的笑容让景修也跟着笑了,他爬到阿南身边,接过她手里捏得紧紧的鱼儿,笑着埋怨:“衣裳都脏了,我帮你洗。”
“嗯!”景修是个好夫郎,他最是会帮阿南做事,阿南盯着泥地,很快两只手紧紧抓住了好几条泥鳅,不许滑溜的泥鳅儿溜出她的小手,“景修,走,先回家,我们抄小路。”
不能让村里人看到了。
她要给阿公,景修补身子,还要卖钱给阿公买药,她要当坏阿南,把这个生财的好地方霸下来。
她要先顾好阿公和景修。
“再抓一点,阿南,我背得动。”
“少背一点,那个话,阿爹老说来着,叫什么来着,”阿南努力想,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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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想起来,恍然大悟,“细水长流,对,景修,细水长流,小小的事,慢慢地做,做细,做长,做老,做很久!”
阿南说起话来,跟村里的老说书先生一样,一套一套的,可只要她认真地说,景修爱听,且听她的,他便回道:“那我听你的。”
“走!爬!回!”发财了,眼睛冒着光的阿南下令。
景修抱着鱼爬在前头。
阿南跟在后头,哇哇叫:“景修,景修,晚上煮大鱼,最大的那条大鱼,我不让你吃鱼头了,鱼头没肉,我让你吃肉。”
景修爬了出去,把鱼儿放到水草丛中,一屁股坐下去,把鱼坐得死死的。
他扯过背篓过来,让阿南放被她小手抓得死死,现已经死了不再动弹了的死泥鳅,嘴里认真道:“阿南也吃肉,不吃鱼头了,鱼头没肉。”
阿南嘿嘿笑,承认道:“是没肉,我不喜欢吃鱼头,可你没吃饱,家里的好肉要给做活卖力气的汉子吃,我给景修吃。”
“那你也要吃一半,要吃得多多的,活得长长的,跟我一样长,要不到我老了,没人给我肉吃,外面的人没有人对我好,你是我媳妇,只有你才会管我。”阿娘死前跟他说的话是对的,没有人管他的死活,只有他的小媳妇阿南管,她卖了爹爹的铁也要给他买粮吃。
楚阿公也是看在她管他的份上,才管他的。
景修心里明白。
“是的,我管你。”婆娘管汉子,天经地义,景修是阿爹说给阿南过日子的夫郎,阿南肯定要管他一辈子的,阿南高兴,嘟着嘴晃着脑袋,张开小手挥舞着,快快活活道:“景修听话,阿南发财养你。”
“是了。”她笑,景修咧着嘴跟着她笑。
小媳妇说什么都是好的,景修按着鱼起来,把鱼提给阿南,背起背篓,又拿起那一条串了一大串泥鳅的绳子挂到身前,他跟阿南道:“阿南我背得起,你拿你的那个鱼。”
阿南看看他,又看看手中将将抱过来的鱼儿。
鱼儿,她抓的。
阿南抱得紧紧的,她直觉景修跟她一样也很有力气,她跟景修保证道:“景修,这次卖了钱,我给你买糖霜你带回家去吃,买一大罐子,都是你的!我保证!我会跟阿公说通的!你出了大力气,要一大罐子糖霜才够你吃!”
说不通,她便求通!
阿公听不得她求,她求求他就会答应了。
“不要一大罐,给我一勺,”景修想要一大罐,可阿南给一勺,他便满足了,他快活得不得了,在草丛中找到他和阿南脱掉的两双鞋,一道挂在脖子上,咧着嘴道:“一勺就好了。”
“好……”阿南没走,眼睛滴溜溜在他身上转,在景修不解她不走时,想害羞却害羞不起来的阿南大声呱呱笑,她惊飞了树上的鸟儿,她又看了眼景修的腿,抬起小脑袋来,呱呱笑道:“景修,不得了了,我把你看光光了。”
景修低头,看到了他那被黑泥糊满了全身的身子,他大声“啊”了一记,“我的衣裳呢?阿南你搁在哪了!你快莫看了,你今晚若是长针眼了莫要怪我!坏阿南!坏阿南呀!”
老天爷哦,谁家的小婆娘,呱呱笑,坏得很。
18.第 18 章
坏得很的阿南抓着鱼儿,去树叉上拿回了景修的衣裳。
她怕脏了景修的衣裳,特意挂在了树叉上,可景修把衣裳穿上,衣裳还是脏了。
水草地里的水太少了,洗不干净身子,阿南蹲下身,帮着景修搓了两把脚上的泥,可脚是越搓越脏,便起身跟景修道:“回去河里洗罢,井边洗也成,早点回去,我们还能来一趟,晚上洗也成。”
“走了。”景修把背篓勾到手里,重新背上,又把泥鳅串挂在身上,这时他把阿南的草鞋扔到阿南的脚边,“你穿上,莫踩着了刺。”
他有些心疼地看着阿南脚上那大道连黑泥也掩盖不了的血痕。
这山里,小媳妇不应该来的。
像阿南这样的好媳妇就应该好生呆在家里,等着他挣钱回去给她持家养家。
可阿南说了他,他是个没爹没娘的穷小子,他养不起阿南,阿南需得跟着他吃苦。
“好,你也穿上你的。”草鞋未进泥,干净,穿起来不重,走回去便轻松了许多。
像昨天沾了泥的草鞋太重了,走一步就跟穿着块石头一样费力气,还不如光脚走回去来得省力。
“是了,你莫跟外头的人说,看了我光身子,也莫跟人说你跟我去河里洗澡了。”
“哎呀,只要你不打他们,不打坏他们,我才不跟他们说话。”阿南也不喜欢村里那些老找她和景修麻烦的小孩儿们。
说来他们不讨厌阿南,有几个背着李三狗还想跟阿南要好,阿南倒是知道他们不光光只是喜欢她这个人,他们更喜欢她手上那阿公给她的糖和吃食。
不过他们不讨厌阿南,阿南也不喜欢他们,因着他们老是欺负她的小夫郎,老骂景修是灾星,克死了父母。
他们的话,往往气得阿南眼眶发红,他们嘴巴坏心眼毒,伤人的心,刺人的心头肉,明明他们当中有人人也没爹也没娘,欺负起景修来,就像忘了他们身上也有疤一样。
她知道景修听了难受,想打死他们,她也想打的,可打死了人景修就要被他们家里的人打死偿命,打伤了人景修也没得钱赔,阿公要养她也没钱,阿南只得拖往景修,委屈景修。
活着可难了。
当家不仅要管肚子,还要管死活,要不是阿南答应阿爹阿娘要活得长长久久,活到要死了那天才去找他们,阿南还有阿公要孝敬,要养老,阿南也有难受得不想奋力去活的时候。
可她到底是不能舍了身上的人的。
阿公在,景修在,阿南就要奋力活。
“阿南,你最好了。”阿南可好了,以前阿南都不凶人的,可自从去年他娘死后,阿南为了帮他,还会凶人了,把村里那些喜欢她缠着她的臭小子们凶得眼泪汪汪,看得景修心里着实欢喜。
他家小媳妇只喜欢他一个。
“好阿南,我只是不想让他们羞你。”景修穿上鞋子,巴巴地跟在阿南的身边,巴巴讨好着她,献着他的殷勤。
“知晓的。”
“阿南,他们坏,还笑你,你莫听他们的话,莫跟他们玩,他们没安好心眼,他们家里的大人也是的,你都遇到过的。”景修抓紧机会,给同村的那些小子们上眼药,说他们的坏话,绝他们的后路。
“是了,是了。”阿南说着,也是心有余悸。
不是只要是大人就是好的。
大人里也有坏的,阿南就见过当着她的面喜欢她喜欢得厉害,背着她却跟人说她是小狐狸精小不要脸的大人。
那个说她的婶娘,第二天来她家里借油,还对着她阿公恭敬得不得了,还夸她长得好看,就像前个儿说阿南坏话的人不是她一般。
若不是阿南那天山上拾柴回来,躲在了山下村口的小石堆后面亲耳听到了这个婶娘的话,阿南还以为自己是做梦听到的,当不得真。
大人哦,也有坏透了的坏人。
“景修,阿公说世道太坏了,要防人的,我防人,你也要防,我阿爹阿娘,你阿爹阿娘,千辛万苦留下我们的命,是让我们好好长大去过好日子的,好日子没过上之前,可不能把命丢喽。”阿南把阿公告诫她的话也说给景修听。
阿公教的字,她教景修。
阿公教的道理,她也教景修。
她会好好待景修的,景阿娘死之前,阿南跟景阿娘好好保证过,她会对景修好一辈子的。
“嗯,阿南,你真好。”景修胸口胀胀的,胀得他很是想把阿南此时拿绳子提着的鱼儿抱过来一道拿上,好让阿南轻松点。
“你要听话。”好就行,不过景修要听话,不能打坏人。
那是要赔钱的。
阿南心疼景修,也心疼钱,心疼他们的日子。
“好的。”景修答应得好好的。
他听话的。
他是有不听话的时候,不过这时候就不去想这事了,先哄了阿南要紧。
他伸手要去够阿南手里提的鱼,被阿南躲开了。
“景修,我能提,我也有力气。”
两小儿抄着阿南带着走的小道,绕了一段路,很快从山中绕到了阿南家所在的方位,他们从山下走下来,阿南看到自家的门锁了,“欸”了一声,扒着门缝对着里头喊:“阿公,阿公,公公,阿南回来了……”
*
阿公不在家。
他之前陪村长邀了几个人就回了家,在家没坐一会儿,还没去陈老郎中家商量事情,就在家里看到了跑着到了他家门口的村长家的大儿子。
周大娃叫周带方,一跑到门口,就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道:“楚公公,出事了,我爹叫您过去看一看。”
楚阿公一惊,还以为村长找下面的人被人砍了,连忙站起,道:“你爹出事了?在哪家出的?”
周尚志在他的陪同下走了几家与楚阿公交好的人家,后面就没叫楚阿公一同随同了。
楚阿公也识趣自己回来了。
因着他要是哪家都跟着去了,村里人还以为他也是主事的人之一,这会分走村长的威信,楚阿公也没有想沾这个光的意思,村长下面没请他,他便自己走了回来。
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出风头,当带头人,那是年富力强的壮年人干的事,不是他这个年老体衰,命不久矣,只想为孙女留下点活命钱的老头所求。
楚阿公没有跟村长抢功劳的意思,也没有取村长代之的意思,七里村只有村长周尚志能有那个威望,带得起那个头。
阿公虽然靠着帮过几个人在村里有个好的人缘,可村里眼红他的恨他的人也是不少,楚家就他和一个小幼孙,连一个能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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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儿子都没有,他服不了众。
村里也没另外的人能带得起这个头了,村长要是遭了,事儿就要坏了。
周带方的话,吓坏了楚阿公,说着就跑到桌子前,拿起锁就往外小跑,一出门就转身锁门。
“不是不是,”周带方忙道:“是郑山叔死了,他被李大娘砍死了,这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李家的大娘把他的头砍了下来,扔到了猪圈里,被郑山叔的猪吃了。”
这下,郑家不止死了男人,连猪也不能要了。
七里村如今有猪的人家只有三户人,周带方所在的村长家是一户,还有一户是有钱的陈老郎中家,剩下的就是家里砍柴为生的郑山家了。
这砍柴的人家也富不到能捉得起小猪崽,养得起猪,这猪怎么来的,七里村的人,人人心里皆有数。
那是郑山告密告来的。
郑山家没种田,他不想受那个开荒种田的苦,他觉得种田还没得砍柴卖钱快,但种田能留些粮食吃,砍柴卖的那些个小钱还得用来去买粮。
郑山跟人买粮也不老实,他从不去镇上和外面的村子买,他嫌贵,他跟村子上的人买要便宜一些,可人家看在同村的人卖得他便宜些,他还要多抓几把谷子,占便宜没够,往往要为着他这几把多抓的谷子跟人吵得天翻地覆,村里人但凡卖过他谷子的人家皆跟他吵成了仇家。
后来,郑山不当人子,他朝镇子里的当官的,和县里来的那些收徭役的衙内告密,要报复七里村那些跟他结过仇的人家。
他结过仇的人家是被他报复到了。
没跟他结过仇的,他也报复到了,就像郑大娘家这一家。
郑家新娶的媳妇还没过三个月,就被百苗县来的衙役拖到山里侮辱了,把她弄得浑身是血,十几个男人哈哈大笑而去,郑家的新媳妇没活过当晚,为她出头的她汉子也死在了半路追凶上。
这种事情无论出现在谁家头上,那家都得疯,要是有人这般对待楚家,楚阿公的刀只会磨得比李家的老媳妇还要锋利。
他是看得见她心里的冤屈,仇恨的。
阿公慢了落锁的手,慢慢把门锁上,再回身,他整个人都慢了下来,恢复了以往那个慢慢腾腾,做事说话皆慢手慢脚的楚家老头的样子。
“猪吃人头?”阿公慢了手脚,声音也慢了。
周带方急着带人前去,可见楚家这个阿公这个老人家不急,他也不好催长辈,耐着性子陪在身边道:“吃了,听说是猪早上没吃猪食,饿急了,见着个石头都啃,何况是人乎?”
“这刀够利的。”能把头砍下来,扔到猪圈里,这刀磨得够锋利的,阿公问:“你爹叫我去是个什么意思?”
“楚公公,能不能劳烦您快点?”楚家阿公慢条斯理,周家大娃却是急得苦笑连连,“还能是什么事?是让你去主持大局的。李家大娘这人我爹是一定要带去县上的,带不去,今儿她能砍郑山叔的头,晚上她就能砍到我家去,大娘服您,您说的话,她听,她服,她现在以为我们要抓她关起来,还要杀她的人,她把刀架在了我家三弟妹脑袋上了。”
“刀怎么架到你三弟妹脑袋上了?”楚阿公奇了。
“她去看热闹,凑上了。”周带方苦笑不已。
好事的婆娘,摊上事了。
19.第 19 章
楚阿公到场时,村里的人分作了两派人马,分别站在了两个地方。
声势浩大的那一派人马,明显站在了李家大娘的身后。
李家老媳妇蓬头垢面,在一年之中最是热的六月,她穿着一件衣襟袖口满是厚厚好几层黑污的棉袄,面容有些扭曲。
楚阿公到时,她朝不停弯腰作揖向她告饶的村长媳妇发着凶狠的“啾啾”声,意欲驱赶离她太近的村长媳妇。
她身后,有拿着锄头的老汉把锄头忤到村长媳妇跟前,面色不快,大意有护着李家老媳妇的意思。
李家老媳妇则两腿大张着,定定站在地上,她就像一根被雷劈过的老树桩,身形面容皆扭曲无比,眼里也已透着几许癫狂的意味,看起来就像个疯婆子一样。
可她手中的刀此时却被她拿得稳稳的,架在一个脸上尚还带着几许孩子气的年轻小媳妇脖子上。
那便是周村长家三娃子刚娶不久的新媳妇。
她今年嫁过来时,村长出去躲难去了,还不在家,她父母嫁她嫁得急,便是公公不在家,也把她送过来了,不想让她还呆在娘家里吃娘家里头的闲饭。
这不是好事的小媳妇。
楚阿公瞄了眼此时站在村长这边的人群中的周家三娃子,往村长身边走。
村长这边的人看到楚阿公过来,给他让开了一条路,楚阿公路过一个人时,听此人小声为难地道:“楚家大爹,你看,这婆娘杀性那么大,留不得啊。”
阿公置若罔闻,走到村长身边,周志向看着他过来,待他站定,低头朝他小声道:“您……”
“呜,呜……”未料此时,站在他们对面的李家老媳妇发出呜呜声,打断了他的说话。
同时,老媳妇因着激动,架着周家三儿媳妇脖子的手有所偏移,吓得她手中的小媳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看要哭昏厥过去。
“老嫂子,老嫂子,求求你了,求求了,看在孩子还小的份上,你饶了她吧,她也是才嫁过来不久啊,你家阿娟命苦,你不能让她也走阿娟的后尘啊……”村长媳妇这时候也是吓得又是弯腰朝她大大作揖不止。
她的话,令得朝楚阿公呜呜出声的李家老媳妇扭过头来,甚是凶狠地盯了她一眼,随即,李家大娘又别过头来,朝楚阿公发出了清晰的声音,“阿伯。”
一声阿伯,伴随着她眼里的泪,掉了出来。
凶狠癫狂的老婆娘,像见着了亲人一般叫了楚家阿公一声。
楚阿伯见着,在心里叹息了一记,扭头问村长:“村长,你叫老汉过来,是想要老汉做什么?”
周志尚长叹一口气,“救人。”
此前他和楚家老叔第一个去的就是李大娘家,见到他,李大娘虽眼露凶光,但也把他的话听了进去,答应明早一早就和他们去县里。
孰料他们才将将转过背不久,她就来郑山家里了。
郑山也是寸,这个时间他应该去山里砍柴了,偏生的大上午人却在家里头,当真是老天也不想饶他。
“救谁?”
“那还用说吗?就我家那个三媳妇子。”周志尚苦笑不已,朝楚家老头低声道:“我知道您可怜着李嫂子,她心里也知道您是帮她的,您看,这么多的人,她就听您的话。”
“她不是听我的话,她是知道,我知道她被人杀了儿子媳妇,她心里头恨,我只是没在她跟前装瞎子而已,村长就别抬举我了。”人之所以是人,不是畜牲,是人有人性,只是这年道太坏了,连畜牲都不如的人太多了,楚阿公在满是恶鬼的人堆里呆久了,便是他心里头装着一块明镜,有时候他都搞不清楚自己是人是鬼,因着他非要在鬼堆里做人,他会连自个儿的小孙女都护不住。
人是斗不过鬼的,在是鬼的人堆里做人,会被鬼吃掉的,这个鬼地方,鬼世道,就吃掉了他的老婆子小儿子和小儿媳妇,他心里也满是恨,只是他心里头那点残留的人性,让他保存着为数不多的恻隐之心。
能做人,他还是想做个人。
而村里的其它人,也不真的都是鬼,时时都是鬼。
看看此时站在李家老媳妇背后的人就知道了。
他们想要郑山死。
他们觉得郑山死得不冤。
他们不敢杀郑山,但郑山被人杀了,他们就敢站在杀人的人背后,替她撑一把。
他们身上多多少少还有点人性。
这自然也是郑山得罪的人太多之故,此乃人心所向,袒露人性对自己有利的时候,他们也不介意连手泄恨。
阿公说的话,声音不小,对面的李家老媳妇听了,呜呜地哭,吓得她手中的周家三媳妇和村长媳妇腿发软。
“娘。”周家的老大周带方连忙去扶了他娘。
“老叔!”周村长这时急得跺脚。
楚阿公见李家老媳妇手里那把在阳光底下发着刺眼的光的刀往小媳妇脖子上贴得更紧了,小媳妇脖子上的血往下像小河一样地流,他叹了口气,跟她道:“老侄女,手轻点,食晌午饭了吗?”
李家大娘一听楚家的阿伯跟她说话,拿稳了手中的刀,挤出了一个好脸,“食了。”
她没食,却说食了,楚阿公看了看日头的位置,这还不到晌午呢,他回头问村长:“我把人带去我家歇歇,你看要得不?”
“要得要得,”周尚志听了简直快要喜极而泣,他叫楚家的老叔来,图的就是这个,能把人带走是再好不过了,他最怕的就是这老嫂子管不住那杀了人的手,一开了杀戒,从此见着人就砍,如此要是放着她不管,七里村真真完了,“您叫她把我家三媳妇子先放了,您想带回去就带回去。”
楚阿公不说话,眼睛往后一看,看着那些站在李家老媳妇的人。
村里是有人跟李家有仇的,此人见到砍头的李大娘心里头发怂,在他认为,这种毒妇,该就地绑了,拖到山里去喂狼,这时听村长松了口,这人怒眉一挑,道:“岂能……”
这时,周尚志别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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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老弟要是能耐,由你带回家去?”
“不是,”此人一心只顾他的意思,道:“村长,她杀了人,是要偿命的,不该是把她也杀了,给郑山家的一命还一命?”
这王八蛋,以为在场的人都是瞎子,看不出他心里头打的小九九?周尚志被气笑了,皮笑肉不笑地笑道:“是啊,要不你上?”
这时,郑家大娘抓着村长家三媳妇的脑袋,就像抓着一个稻草人一般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村长这边,立刻有人尖叫着往后退。
那说话的人更是拔腿就跑,一眨眼间,只见他跑在了逃命的人最前头。
便是需要大儿子搀扶的村长媳妇此时也是抓着大儿子的手,跑得比兔子还快。
“娘,娘,娘,三娃,三娃子……”村长家的三媳妇叫着婆婆,便是连此前躲到一边还推了她一把拦在他面前,让李家大娘把她抓住了的丈夫也叫上了。
她求无可求,希望新婚不久的丈夫能救救她。
她哀叫着,却是没人管她,她丈夫在她的呼救之后跑得更是快了,此时大家都害怕极了突然动弹了起来的李大娘,便是同受了郑山的告密的苦的那边帮着李大娘的人,也在李大娘的走动下吓了一大跳,不敢跟上前来,生怕刀眼无情,李大娘手里的利刀砍到了他们的身上。
身后的人动了,楚阿公没动,便是他身边的周村长也往后退了一步,跟他道:“老叔,麻烦你了。”
说罢,村长急步,退到了媳妇儿子身边。
阿公没动,他叹了一口气,没看那被李家老媳妇抓着脑袋拖过来的那吓得魂都飞了的小媳妇,仅看着李家老媳妇:“老侄女,跟我回去到我家吃晌午饭去,我家小孙女不知道回来了没有,我该去给她做点饭备着了,她还小,正在长身体,不能老挨饿。”
“是了,是了,”小孩不能老挨饿,挨饿容易长不高,她家大壮就是这样的,从小到大没吃过几顿饱饭,个子长得比他爹还矮,李大娘露出笑容,她跟楚家的阿伯道:“阿伯,去县里还带我吗?”
她要去县里,她要去把人都杀了。
“带,今晚就歇在我家罢,你跟着我,我去哪你就去哪,你看成不?”楚阿公道。
“成。”李大娘放心了,她谁都信不过,村长也信不过,村长不是个好东西,为了保自己的命,别人的命都不是命,楚家的阿伯好得很,别人落难了,他不会冲上来踩一脚,他会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她家大壮死了她要去拼命,他见着了说了一句“慢着点,等几天,想清楚了再说,”她想啊想的,终于等到了今天。
她要杀多多的人,杀一个村长不顶事,那不能给她儿和小媳妇儿报仇。
杀一个人,解不了她心中的恨。
她好恨啊,老天爷看不到,她便自己去给自己要一个公正,公道。
“走罢,去我家里头吃晌午饭。”阿公先迈开了脚。
李大娘松开手中的人,捏紧了手中的刀,跟在了他的身后。
20.第 20 章
阿公领着李大娘一近家,看到两个小家伙在门前在做着事,只见一看到他,小孙女站在屋门前朝他喊:“阿公,你去哪了?”
楚阿公回她:“出门了一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阿公领着人到了跟前,小孙女瞧到他身后的人,朝人甜甜地喊:“大娘!”
小儿声音轻脆有力,就像欢雀的百灵鸟,楚阿公目光柔和了下来,此时只见走他后头像游魂的李大娘突然像是醒过来了一般,把提在身边的利刀往身后藏。
她却是挤不出来笑来了,凶恶的脸一板,当作和小姑娘打了招呼,便撇过头去,不声不响。
她便是在家也已是许久不说话了,以往还要训斥她几句的家里老汉只要她手里的刀一抬,吓得连屋里都不敢呆,跑得远远的,他已经不敢住家里住了,就住在家里外边的柴房里,她一个人在家里头活,久而久之,除了磨刀做活种田捡柴,她什么事也不干,只管填饱肚子,等到提刀出去的那天。
久不说话,她也不知道怎么说话了,也不想跟人说话,若不是楚家大伯能捎她一程带她去县里,她便连这个心善的阿伯也不想打交道。
更何况是小孩。
如今村里的小孩见着了她就跑,胆小的能被她吓哭,吓得腿软走不动路,她也怕吓着楚家这个被宝贝着的小孙女崽崽了。
“大娘!”大娘不应,阿南见到她叫阿壮哥哥的娘,大娘却是不答应,她以为自己叫得不够响亮,不够恭敬,大娘没听到,便又明快油亮地大叫了一声。
大娘拱着肩,躲到了楚阿公的身后。
阿公已看到放在屋外面没收的大脚盆里的泥鳅,满满一盆,很是不少,景小子在好奇看过他们这边后,又去抓那跳到地上的泥鳅去了,阿公问:“抓这么多?”
“有……好多的。”阿南看到身后的大娘,后面那句因着心虚声音小了,再一想,没了阿壮哥哥的大娘好可怜,大娘就阿壮哥哥一个儿子,那年大娘卖了家里的猪给阿壮哥哥讨媳妇,来到阿南家里来报喜,欢天喜地的样子喜得阿南的娘都跟着笑了。
阿南犹记得那天她家里头的喜悦,大娘头顶上的喜悦,如今,大娘不笑了,大娘看见谁都不笑了,好可怜,阿南便走到大娘身边,想去牵大娘的手。
李大娘一碰到小阿南的那只小手,就跟毒蛇沾上了自己的手一样,她用力激动地甩开,跑到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柴刀,朝阿南露出了凶恶“呜呜”声。
离她远点!
待她发出激愤的驱赶声后,她才进一步的发觉,这是楚阿伯家的小姑娘,不是沾污她儿媳妇的恶汉群,不是儿子死了她流着泪还要趴到她身上拱猪身抽她巴掌的自家汉子,不是骂她疯子朝她扔石头的村里小孩。
她是每次见到自己,会甜甜叫自己大娘的楚家阿南。
李大娘木在了原地,呆呆的。
就在她抓着柴刀的手慢慢放下来,转身要离开楚家之即,却见小阿南抽泣着鼻子,小脸的大眼睛里满是眼泪,小阿南像是伤心得不行地哭道:“大娘不伤心,你别伤心,不难过啊,不难过的,阿壮哥哥在地底下会想你的,就想阿南的爹娘在地底下也想着阿南一样,你别难过,等到我们老了,去了地底下,就能见着他们了,你别哭。”
李大娘没哭,是她在哭。
但李阿壮的娘心里在哭,她好想她的儿子,那是她一生当中,她喂点奶喂点吃食给他做点事,他就会跟她说,阿娘长大了我养你的人。
她一生,起先在娘家当狗,汪汪汪叫着,把家里的活都干了,打也挨了骂也受了,家里人还是嫌她吃得多,把她换了五十个铜板嫁到了男人家里,她还以为男人家里是她的家,她终于有家了,结果好了没两天,她居然也是当狗来的,她不过是从当父母的狗,换成了到男人的家里头当男人家里一家人的狗,她一天到晚干不完的活,累得只剩一口气了,还有人抽她的巴掌。
她一生当中,只有她的儿子跟她说阿娘我养你,那是她一生当中唯一摸到过的指望。
如今这指望没了,她是要到地底下才能见到他了。
李大娘僵在原地,双眼木讷,看向了楚家阿伯。
她把小孩儿弄哭了,他要是赶她走,那她便走。
“去把门开了。”楚阿公瞥了她一眼,把钥匙给了此时对着李大娘虎视眈眈的景小子。
景小子脾气倔,接过钥匙,还是没动,双眼警惕地看着李家老侄女,身子往屋边放柴火树桩的地方靠。
这小子,还防上了,阿公牵了孙女儿的手,低头跟替李大娘哭上了的孙女儿道:“大娘不是凶你,不怕,你让景小子去开门,把东西往家里抬。”
“哦哦,阿公,缸里还有,景修,你去开门。”阿南抽着鼻子,抬起头来,跟阿公道:“阿南没怕,大娘伤心。”
她是一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这孩儿性子软,软到便是大人都感受不到的伤心,她只瞧一眼,就能替那个大人哭出声来,她阿爹走时甚是不放心,对着自己的阿爹说了又说,让他的阿爹一定要多教孩子一些人情世故,防人之术,切莫因着那不合时宜的怜悯心,倍受欺辱,过早夭折。
阿公孙女的性情,是像了她阿爹,阿公的小儿子的。
小儿子便是当年在墨木城被两个兄长抢了他手里头分的财产,逃命时还没带上他也没愤恨,还宽慰被兄长扔下给他的父母爹娘,说钱是自家人拿走的,比被别人抢了强。
可日子一天天过,没钱的日子没粮的日子过得分外艰难,他一个病身子,去给人写字,被人掀了摊子,他去山里捡山珍,被人合伙算计扔在山里过夜喂狼,等他知道钱的珍贵了,时间也晚了,他在山里已经丢掉了大半条命,救回来身上只剩一口气,还有他身上那无穷无尽的担心与满腔的悔意。
他儿子当了一辈子的善人,未得善终。
他儿子没听阿爹的话,也留下了一个只剩满腔恨意与悔意的老父在人间。
阿公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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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会小儿子防着点别人活,省着点自己用,他教孙女却是教得甚是用心,她每犯一次,他必教一次,他没指责孙女儿的哭,他用他那只仅剩的无力的手擦掉孙女儿脸边的泪,道:“大娘是好人,她伤心,你可以替她哭出来,但见着了坏人伤心了,你要怎么样?”
“哦,”坏人身上也有苦也有难,也有伤心的时候,但阿南不能替坏人哭,她替坏人哭了,哪怕哭出了一滴泪来,阿南的爹娘和阿婆都会在地底下急得团团转,因着阿南替坏人哪怕只哭一声,只掉一滴泪,坏人都会以为阿南是个好欺负的人,他会骑到阿南的脑袋上,砍掉阿南的头,让阿南再也哭不出来,让阿南的亲人在地底下急得哭瞎眼,阿公教的,阿南全记得,阿南回忆起来点头道:“见着坏人了,不能哭,坏人给我一刀,我要给他两刀,嗯,这是打得过,打不过要先跑,好汉不吃眼前亏,不是,是好阿南不吃眼前亏,吃了一定要做好打回去的准备,不能挨打了只顾逃,也要记得养出杀回去的力气,人是杀才可能杀得怕的,退是退不出一条命来的,逃也逃不出,因着逃得过初一,也逃不过十五,阿南要坚强,阿南要迎难直上,阿南绝不退缩。”
阿南要勇敢,要长命百岁。
阿公这些话说了好多好多遍,阿南梦里都记着这些话,都记熟了。
“我是这般教孙女的,你也听一嘴,今晚就住这里,还是你现在要先回家拿点东西?”阿公问李家的老媳妇。
李大娘朝他挤出一个扭曲的看不出笑意来的凶恶笑容,没说话,她走到了楚家放柴火的屋檐下,捧着刀,把自己蜷在了柴火堆旁。
只要不赶她,她便不走了。
她怕回去了,她就出不来了。
她家那个只知道欺负她,在外头怂得就跟个孙子一样的男人,会帮着外面的人杀了她。
他怕她报仇,连累了他。
儿子死了那天,他怕那些人杀到家里头来找他的麻烦,他先逃命了,过了好几天才回来。
她也该杀了他才去县上的,可这个人像是知道她要杀他一样,自那晚她拿刀劈向他,这两年他躲她躲得远远的。
她不能回去,家里怕有埋伏。
“阿公……”阿南听着阿公的话,抬起小脸。
阿公“嗯”了一声,“大娘今晚住这,明天她跟阿公去县上有点事,明天你去陈公公家住两天,可成?”
“不带阿南?”
“路太远了。”
“阿南走得动。”
“路太远了。”
“公公,你莫胡乱说话,阿南走得动,阿南还帮你背背篓,你乱说话。”去县上怎么可能不带她,阿南转身就走,“我们家里头就你,我,还有我未成亲的小夫郎,我们去哪都要我们三个一起走,我们家的人已经够少的了,去县上那等的好事,你不带阿南,你带谁?阿南可是阿公的小囡囡,不能放在别人家里头的。”
这事就这么定了,说罢,她回头,问:“阿公,煮几把米?”
21.第 21 章
家里来客,是要煮饭的,且要煮最好的饭。
好在阿南前个儿用铁牌换来的两斤谷子,留了一斤在家里头,今天还有。
阿南是个有主意的人,阿公老说不让她操心家里吃喝的事,说那不是小囡囡的事,阿公管得了,阿南才不听这些。
自阿娘走后,她就是家里的少当家了,她还有个亲爹娘走了的小夫郎,她怎可能不操心,她要替这个家立起来。
今个儿家里来了客,阿南问家里的老当家要如何煮饭,老当家回:“你看着煮。”
阿南便去狠狠多抓了两把干谷子,两把干谷子抓完,看看把大脚盆两手一把抬回来的景修,她心下一狠,又多抓了一把。
小夫郎干活累,他吃得又多,今儿家里有客,怎么着也得让他一起吃饱。
这时,景修抬回来了大脚盆,拿大簸箕把盆盖住,不让那还没旱死的泥鳅跳出来,见到阿南抓了大把谷子放到了舂米的石缸钵里,石钵钵都快满了,他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抬头望阿南:“我去担水?”
外面的水缸里放了龟和鱼,里头的水不能用了,是要担水回来煮饭,阿南本想说“景修,去罢,”可她想起了一事来。
阿南是个很小心的人,尤其对一些事特别的小心。
像她不小心,出去玩了一会儿,等到回来,那日日夜夜间抱着她喊她心肝儿的婆婆走了。
等她又不小心,一不小心,阿爹就在夜里走了,阿南早上起来喊他阿爹,阿爹听不见了。
再往后,她小心了又小心,阿娘也还是走了。
她不能再让阿公撇下她。
阿公撇不下她的,阿南只有阿公了。
“你是要跟阿公去县上给我买老母鸡吗?阿公跟你说好了的?”阿南问。
景修的脸,一下子爆红,他的脚抓着地,痒得厉害,他低头瞧着地上,不敢看阿南。
“景修。”阿南娇娇叫着小夫郎。
小夫郎低头去扣膝盖处将将结痂的血疤,专心致至,忙得不得了,没空听外面人说的话。
“景修,你和阿公不带我吗?”小娘子很是不解,还有些委屈,“阿南惹你们烦了?景修,你不喜欢我当你的小媳妇儿了?”
景修听到,天已塌,他惊恐抬起头来,“你莫胡说,这可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
“那你说说,为什么不带我?”阿南凶极了,放下舂米杖,双手叉腰,大声喝道:“你说,交待给我!”
婆娘恶起来是真真恶,哪怕是小婆娘,景修害怕极了,仓惶扭过身,朝着外面喊:“阿公。”
阿公速速来救他。
楚阿公在外头看水缸里的鱼和龟,他已经听到了家里面的动静,等到听到景小子的呼救声,他不禁叹了口气。
这景家小小子,当真是随根了。
他爹怕婆娘,这小子毛都没长齐,也怕婆娘。
他娘当真是教得好。
也是教得太好了,阿公心里嘀咕,走进门去,见到小孙女叉着腰,站在堂屋搁置米桶的地方前,英姿飒爽,全然没了昨晚的病气,阿公那颗为她性命提着的心到此刻方才真正地放了下来。
一事方平,一事又起,阿公寻思了一下,话便跟着念头说道了出来:“你去跟陈公公拣药草,晒药草,帮着干两三天活,就能得一个铜板儿,到时候你就能拿钱买粮给公公和景修吃了。”
阿南听着了,可她的眼睛不争气地疼了。
阿爹走了啊,阿婆也走了,阿娘没了,小囡囡只有阿公了,如今连阿公也不要囡囡了吗?
囡囡抬起小手,擦掉脸上不争气的眼泪,咬着嘴,哭着问阿公:“阿南是不是吃得太多了,又馋又不听话,阿公不要阿南了?”
楚阿公一听,那闲散站着的瘦干身躯一滞,这个便是见到刀芒刺到眼前也面不改色的老人顿时一跺脚,蹲下身来,朝孙女儿张开他的独臂,嘴间歉声连连:“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阿公不周到,出的馊主意,阿公伤你心了?”
“嗯。”阿南扁着嘴走过去,双手放在阿公满是褶皱的脸上,哭着道:“阿公不要不要阿南好不好?不要把阿南搁在别人家里头,阿公去哪,阿南就去哪,阿公是阿南的命,阿南也是阿公的命啊。”
楚阿公听了只觉心如刀割,这是他的小孙儿,是他在这个人世间最亲的亲人了。
她小得提不动一桶水,他要是不为她打算,她该如何在这战火纷飞,杀人盈野的世间存活下去?
“孙儿,不去好不好?阿公是去做事,不能带你。”
“阿南不拖累阿公,阿南有力气,能走得路,不让阿公背,也不让景修背,阿南不是个拖累鬼。”阿南眼里的泪,因着伤心,因着害怕,一茬一茬大滴大滴往下掉。
她怕她的眼睛睁得不够大,阿公就跟阿婆阿爹阿娘一样没了,阿南努力地睁大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阿公,她喃喃,“阿公,你不要阿南了吗?阿南好坏的是不是?”
“要,阿南怎么坏了?乱说话,阿公带你去,阿公要带你的,你莫哭了,好囡囡。”多少豪杰,败于私情,为了小孙女,他连打劫的事都做得出,他还有什么干不出的。
带去也好,她在身边,他到时候也好做别的安排。
要是留在村里,到时候有个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老郎中哪怕再是惦记自己的恩情,力气也有限,陈家那么多的人,不可能只顾老父的心意。
要是涉及到逃命的事情,阿南的性命更是难保了,他们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保,不会有人分得开心神去管别人家的一介小儿。
楚老汉越是近死,越是害怕,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信不过的人太多了,这世道也不容他去相信谁,他对谁都保持着七分怀疑,既然他这想瞒的事,阴差阳错,还没成行就被孙女知道了,这是命,是孙女的命,也是他的命,是他和他小儿子这一支的命,此事便这般定下罢。
人是斗不过老天的。
“阿公!”阿南一听,阿公又算是听了自己的话,她欣喜至极,两手一拢,重重抱住了阿公的头。
景修在侧瞅着,也是脖子一缩,算是再次见识到了他家小媳妇的厉害。
瞅瞅罢,阿娘说得对,会哭的媳妇儿是天底下最霸气的大老虎,做什么事情都千万莫逗她哭,在她没哭之前就要学会认栽。
她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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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阿公就得搭梯子去摘月亮,他还是莫惹她哭的好,到时候她让她夫郎去摘天上的月亮,他去哪借梯子去?
当真是吓人得很。
“阿公。”阿南高兴,又抱了阿公的头。
“欸,不能老这样。”阿公推开了她,板着脸,“阿公不是阿婆,阿公是男的,不能碰,阿南去洗把手,往后除了夫郎可不能让人碰了,可知晓?”
“哦。”阿公喝斥,阿南也知晓自己不守规矩了,阿婆阿娘都教过的,她转过身去,擦了擦哭得难受的眼睛,下意识便叉起小腰来,喝道:“担水啊!不担水我哪有水洗手,不担水怎么煮饭吃?”
喝!
好家伙,不哭的好阿南又回来了,景修那光着的脚丫板冲到门背后拿起扁担水桶,一刻也未停,担着水桶冲了出去。
好阿南,坏阿南,一线之隔。
不识相的汉子,只会得到一个叉起腰来说他的坏阿南。
景修担回水来,阿南也舂好米了。
今天有客,阿南把大的谷壳分了出来,免得割了客的嗓子。
阿公把泥鳅剖了。
景修回来,他让景修去把灶房屋角的那个老灶火坑烧起来,打算把大部分的泥鳅今晚拿火烤一夜,带到路上去吃。
他们带回来了两个大鱼,阿公留了最大的那个,那个小的,他放在桶里,还加了半桶的泥鳅和一个老龟,让景修等下吃完晌午饭给陈老郎中家送去。
一听到说起陈公公,阿南便瞅阿公,楚阿公跟小孙女婿说罢,见孙女还提防着他,他也是好笑,跟她解释:“是还药钱,你娘的药钱,你未婚夫郎娘的药钱,我们还没还完。”
那便好,阿南知晓了,阿南烧着柴火煮着米粥,脚板定定地踩在地上,打算不管阿公怎么支开她,她今儿都不会离开这个家,她要跟着阿公左右不离。
阿公是不可能把她送走的,莫说是去县上,哪怕是去天上地下,阿南也是要跟着阿公走的,阿南舍了命也要跟着走,阿南打定了主意。
阿南打定了主意,心定定的,等景修烧好老灶,搭上烤石板热板子,她煮起了鱼。
她煎了四大块腊肥肉的油出来煎鱼,鱼儿做好了,她便炒起了鲜泥鳅。
昨晚景修摘的紫苏叶子还有不少,正好放锅里。
今儿来客,阿公舍得,又说去了县上会买肉回来,挂在梁上的腊肥肉可以今儿都吃完了,是以今天晌午楚家的伙食油水足足的。
阿公舍得,阿南也舍得,阿壮哥哥的娘难得来家里头吃饭,一定要招待好,她心想要是阿壮哥哥在地底下知道了她对大娘好,要是碰到她阿爹阿娘阿婆了,指不定会帮好阿南的好亲人担担水,劈劈柴……
阿南要对大娘好好的,让阿壮哥哥心头舒服。
楚家晌午的伙食丰盛无比,远比楚家过去逢年过节的那些日子还要丰盛许多,阿南牵了大娘的手进来堂屋吃饭,李大娘看着那两个分别装了两大碗的鱼和泥鳅,嘿嘿笑了起来。
她很久没见过荤了。
这是送命饭吗?
难怪老听人说牢房里的断头饭油水最是足,她今天也能尝到一口,当真是命好。
22.第 22 章
一个老人,两个小儿,一个中年女子,把楚家煮的一大锅粥,和一条足有三斤多重的鱼,两大碗泥鳅皆吃了个底朝天。
末了,李大娘舔她吃完了的那只碗,把里头沾的油水舔得干干净净,阿南见状,去了灶房,把埋在灶外面柴灰堆里的泥鳅扒拉了出来。
泥鳅熟了,微焦。
阿南两岁就蹲在灶火前干活,她把手伸到一堆灰前,便知这堆灰离灶火离了多久。
她很是会把握火候,烧柴煮饭也好,用灰堆埋谷子爆米花也好,她总是做得好好的,烧坏不了。
阿南埋了八条大泥鳅,她是做好了一人两条让大家香香嘴的准备的,可大娘碗舔得太干净了,像是很久没吃过饱饭,许是还没吃饱,阿南把灰拍干净了的泥鳅放在小簸箕里拿过去,给大娘分了三条。
她也不偏心,给了景修三条,还有两条,她塞到了一条到阿公手里,自己拿了一条啃了一大口,被里头的热肉烫得直哈气,又被鲜甜的泥鳅肉香得迷糊了眼,阿南抬着小脸眯着眼把肉急忙咽下,方才掉回头来跟阿公道:“阿公,我等下把灶里的灰扒出来,埋四条,你二条我二条,阿南最是公正,不少老人食,不少小人食。”
楚家就一个楚家囡囡,她是她父母成亲多年后,在楚家一整家人千呼万唤下呱呱落地出生。
她爹想生她,她娘想生她,她爷婆也盼着她出来,即便她是个女娃,她也是他们这一家子的根。
楚家如今天把这个根留给了阿公带,阿公盼她一生安定富足,一生有依有靠,可这不是他能给得起的,是以,阿公只想在他尚活着的时候,喂饱她的肚子,也喂实她的脑子。
她一生,自己不能亏待自己,也不能让人亏待了她。
没被家里人亏待过的人,出去了也不会被人亏待。
只要她的家里人不允许别人亏待她,她出去了,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允许别人亏待她。
亲人手里如珠似宝的儿,她会从她的阿公手里头得到一颗善待自己的心,一手善待自己的能力。
“对头,要公正,也不能亏待自个儿,好吃的,阿南挣的,要至少留一半给自己,别人挣给你的,你也要拿着,至少拿一半,那是你该得的。”阿公见他说着,狼吞虎咽的景小子默默把剩下的那条泥鳅往阿南跟前送过来,他嫌弃地看了那小子乌黑的手一眼,用眼神示意孙女儿自个儿拿主意。
阿南见了咯咯笑,没人亏待她的嘛,景修不会,她低头,吃掉了景修手中泥鳅的尾巴,得意跟景修道:“我还有两条,等会儿熟了,也分你一个尾巴。”
景修眼睛巴巴地看着阿南,直点头,又把泥鳅往阿南嘴边送过去,见阿南摇头,吃起了她手中的,他便收回手来,满足地把泥鳅连肉带骨头塞进嘴里,粗粗嚼了两下便咽了下去。
泥鳅真好吃呀。
就是他的肚子不知为何就像个长了个填不饱的洞,越吃越饿。
可他吃得不少了,桌上就他吃得最多,他不能跟阿南还说饿,阿南够让着他的了,刚才她在桌子上让得多了,阿公还打她给他夹泥鳅的筷子,瞪了她一眼。
景修因此心里隐隐有些难受,他是阿南的累赘,他是巴着阿南活的,他要听阿南的话,不能给阿南惹麻烦。
他要忍着肚饿。
“阿公,我去给陈公公送泥鳅。”景修把泥鳅吃了,便赶着去给阿公做活。
给阿公做就是给阿南做。
“去罢,呃……”楚阿公看了阿南一眼,面向景修低了点头,声音小了,“跟你陈公公要点刀尖药,他要是问起来为什么,就跟他说明天我们要去县上的事,叫他们家也早点去山里找好洞,到时候要是有麻烦也好有个地方跑。”
这提前找了洞,还能布置下洞穴,弄点吃的进去,也好躲难,按陈家那一家子的人的性情,早就准备也是好。
说来,村长回来带回来的消息,足够让人提心吊胆,想着提前做准备。
七里村都是逃过难的人,便是三岁小儿在耳染目濡之下,也个个身上早就习得了一身逃命的本事。
贱民是仓惶奔逃的兽,贱民的孩子,便是仓惶奔逃的小兽,他们日日夜夜面临着饥饿与恐惧,让他们有着一身不逊于父母的老辣与狠毒的本事。
为了活着,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
就像他们为了在父母手底下讨一口饭吃,他们的恶意,便能直接冲向跟他们同一个岁数的孩子一样,他们管不了别人的死活,他们只管得了自己的,他们也只看得见自己的死活。
他家阿南跟这些人相比,还是有点过善了。
好在景家的小子,不是善茬。
景家小子只是吃了楚家的几口饭,可他是住在他自个儿家里的,那些夜晚摸黑摸到他家里去想灭他家的门,抄他家家底的人,可是不少。
就算如此,这小子还是活到了今天。
被恶人欺负过的人,只有更恶,更狠,方才能活下来。
世道不养天真娃。
阿公提醒他:“把柴刀绑身上,带根棍子。”
有着陈家老侄女这一出,这村里的人想来已是个个皆知明个儿村长要带人去县里的事了。
这事瞒不了。
源军未至,七里村已然已乱。
“要是有三五人朝你迎面过来,不要答话,另择小路跑开他们,后背也要注意,你刚刚吃了饭,你还跑得动罢?”
“跑得动,”跟阿公说起村里人,景修就少了在小媳妇面前的傻气,身上也因着他那份升起来的狠多了几分冷峻之色,七岁的小小子,眉宇之间有着老猎人一样的冷静镇定,“阿公放心,村里怎么了?都要去县上吗?”
“不可能都去,不过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等他们回来,七里村的人不知道会不会把他们家抄了,锅碗瓢盆可都是些费钱的物件,楚阿公眼里闪过忧色,道:“有些人想起来了跑的心思,他们碰到人,可能会抢,你家你的东西都藏好了吗?”
“藏好了。”
“也好,等下我跟你过去拿,你先去陈公公家。”
“好。”
“阿公……”这时,阿南喊阿公。
楚阿公看向她,朝她摇头,“不能一起,你要在家烤泥鳅干,明天带到路上吃的,不烤就没得吃。”
“哦。”阿南趁机把手里剩下的最后一口连着头的肉塞到景修嘴里,见景修傻傻地看着她又傻笑了,阿南揪了他的脏袖子一下,“快去送,回来了我们还要去河里洗澡,早点去,把衣裳也洗好了,明早干了还能带着走。”
“是了,阿南,带衣裳做甚?”景修跑去提了桶,不解问。
“带着,要打包袱的。”逃命怎么打包袱带当家,阿娘死前,便教过阿南。
楚阿公听到这话,扭过头来看向孙女儿,眼中充满了突兀。
她这话什么意思?
“为何要打包袱?”阿公开口。
“逃难啊,要逃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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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对不对?”阿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亮地看着自家阿公。
“不至于。”
“那打包袱吗?”阿南问。
提着桶走到门口的景修回过头来,同阿南一同看向楚阿公。
楚阿公沉默地看了孙女儿片刻,片刻后,喉咙里发出了沙哑的声音:“打,不过锅碗盆不用打了,晚上送到你村长伯伯家里暂时放一阵子。”
不打,家当就要被抢走了。
但怎么打,也不到打包逃命的地步。
七里村暂时还是个好地方,七里村背后的深山更是个好地方,当年他们就是因着这片山在七里村开的荒。
往后就算他们要换个地方谋生,也要等到源军过完桐木府再说。
孙女儿过于早慧,再怎么养,她也是这乱世中的娃娃,她就是活在这险恶的人世间当中,众生惶惶,她也惶惶,阿公摸了摸她的头,安抚了一下,跟门边的小子道:“小心些,机灵点。”
都活到现在了,小子可不能死了,小子还要代替着自己这个老汉,陪楚家阿南走下去。
“是了。”景修提了桶出去拿刀挑棍子。
路上他果真碰到了好几堆喊他的大人,景修不应声,抄了小路跑,还有人追了下来,好在景修跑的田埂不成形,便是景修的脚踩在上面都踩不住要蹋,有人追着他掉到了水田里,还沾一身泥来追他,嘴里恶狠狠喊着“小子你跑什么,”也是被景修甩在了身后。
景修日日出来找吃的,七里村的每一处地方他皆熟悉无比,去往陈老郎中家的路他更是为了病娘走过无数遍,他抄着一般人上不去的路,一路双手提着桶跑到了老郎中的家。
老郎中陈果实正在家里当药房的大屋子里收拾药。
他们家将将得了村子里的消息,知道了村长要带人去县里的事。
现在村里人生怕县里的人带着人打过来抄他们的家,这年头,人的胆子逃命都逃小了,放眼望去,皆是胆小懦弱怕事的人,如今七里村胆子大的,皆是那些被欺负得狠了无路可退只有拼命一途的绝户人家,将将村长带着两个绝户老人在村里西口的大坪里杀了两个人,方才把反对的声音杀下去,这时,胆小懦弱的便想今天就往山里逃了,还有人往他家里送了消息,邀他一起走。
老郎中儿女少,他就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女儿带着女婿住在了娘家里,老郎中老老少少大大小小连着女儿家的人算在一起,一共十几口人,过大半的女眷。
郎中儿子是独子,自小被母亲养得胆小,便是老郎中在山中采药没回来,母亲不让他儿子寻,他儿子果真也不去寻,还是楚家的一家人想了办法寻了老郎中回来,如此胆小贪生怕死的儿子,村里送消息的人一走,他儿子就慌张得逼着老婆娘过来让老郎中去山里躲难了。
儿子不成样,但生了两儿三女,孙儿们还都少,最大的才十一岁,要不是看在小孙子的份上,老郎中当真是想扇这个不管老子死活,自个儿一碰到点事就想立马逃命的儿子一巴掌。
看到景修来,他惊讶问:“你来作甚?”
“阿公让我来给你送点东西,还要点刀尖药。”景修看到陈公公的老婆子跑了过来,要接过他手中的捅,他把桶一别,对着老婆子道:“这是我阿南家阿公给陈公公的。”
“你这娃子,他的不就是我的?赶紧给我,我好给你倒了,把桶给你带回去。”陈婆子看着桶里的泥鳅和龟,里头居然还有一条鱼,眉开眼笑道。
23.第 23 章
“这是给陈公公的。”景修坚持。
这是阿公给陈老郎中的,人情不能乱。
“出去,还不够忙的?”这时,陈果实对着老婆子厉声喝斥,声音大有要把自家老婆子大卸三块的厉意。
他老婆子到底是有些怕他的,她身上没什么人性,谁让她活,她就跟着谁;谁给她饭吃,她就给谁操持家务,做牛做马;谁鞭打她,她就怕这个人;这个人要是转头掉到崖下了,她连看都不想去看一眼,生怕连自己的小命也掉了下去连累了她。
如今老汉还活着,她还要靠着他吃饭,是以,她讪讪笑道:“我这不帮着你看着点。”
“出去!”
老婆子“嘁”了一声,出去了。
景修把桶放到了老郎中面前,对这场面习以为常。
村里多的是这样的人家。
“陈公公,刀尖药。”景修把桶搁到老郎中面前,再三提起刀尖药,这是阿南阿公要他带回去的,他得把事办好了。
老郎中眯了他一眼,转身去了篓子前。
刀尖药贵重,他已经打包好了搁在了篓子里,得翻一下才能翻出来。
他翻出来了刀尖药,寻思了一下,又把那瓶他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补气丸从一个小角落里翻出来,又去找了个空瓶子,往瓶子里倒了六丸。
他有种往后事情好不了的感觉,他给楚老哥这六枚补气丸,就是为了先做个人情。
七里村是有几个能人的,想来以前没家破之前,出身都不错,且个顶个都是真真有本事的人。
老郎中在逃难的路上见过大西国位于西方第一城的西漠州大官,此大官曾名噪天下,据说他曾迎他那是西漠第一美人的小妾进门,小妾的妆奁抬了十里地,他进国都面圣,被圣皇留宿皇宫,如此贵不可言之人,在西漠州破城之后辗转逃亡各地,临死前,连老郎中出诊的十个铜板都给不起,没出几天,说是被一床草席裹尸扔进了乱葬岗。
乱世活命,不是出身高贵,身负才华就能活得起,活得下的。
愈是这样的人,当曾经阻隔他们和饥饿的贫民的厚墙一倒下,他们就会被饥饿的民众一拥而上生吞活剥。
只有那便是没了身份,手中的利刃也不减锐气的人,方才能在这乱世当中护好己身。
楚老哥便是这等人。
他儿子自小有心疾,活不过十岁,可在这乱世当中,他儿子从十五岁逃难,活到了二十六岁那年,还活过了娶妻生子的年头。
他家老婆子罹患顽疾,他变卖祖传之物,每月上县城“春生堂”买一两银子一粒的保命丸,拖了她六年性命,让她看到儿子娶妻,看到孙女出生。
妻子去世,儿子去世,儿媳进山,赤手空拳拖回来一条狼大病,他卖了狼,添了家里的银子给儿媳妇治病,也从未道过儿媳妇一声不是。
他欠了药钱,无钱可还,但凡手中得了一点好物,便给他陈郎中送过来,只字不提旧日救命之恩,大有有朝一日药钱照数奉还之意。
乱世能拖着一家人活到活无可活之日为止,还能保有气节,他乃陈郎中心中英雄,但凡老天开眼,这种人便是能活到最后之人,给他几丸吊命的气丸,指不定哪一天,自己的孙辈还有靠他搭把手的一日。
送佛送到西,做事做到底,陈果实裁纸,把刀尖药包做一小包的药粉,见景家小子站在桌前看他做事,他斜了景家小子一眼,道:“明天去县上?”
“你家也知道了?”景修低头去嗅药粉的味。
这个味他熟,他爹在家里用过。
“为何要去?”
“去抢钱,你家去不?”
去抢钱……
陈果实叹了一口气,楚家这是真真无钱可用了,“外面的钱不是那么好抢的。”
“我知道,可不抢怎么地?咱们村里都被抢光了,要么你去我家我去你家抢那点家里头的锅碗瓢盆,你杀我的,我杀你的,要么出去抢,总得找个活路。”景修在村里抢不过,他能防着不被人摸黑割了脖子还是他在家里做的陷阱多,他要是跑到人家家里去抢,寡不敌众,他不是对手。
他要是伤了人他死了还好,最怕的伤了人他没死,对方也没死,他们去楚家找他的小媳妇要药钱,那才是他绝对不可接受的。
那会把阿南急坏愁死。
“你想去抢?”
“对头。”
陈果实哼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笑?”不在阿南面前,景修毫不掩饰他的凶悍,不尊老。
他见过把亲孙女压到身下的老汉,他隔壁住的那个老不死的老东西就是,那家的老婆子也不是个东西,孙女受欺负了,景修帮着砸了颗石头,她骂完孙女就到了景修家来骂景修,还到楚家去要赔偿费,说景修把她家老头子砸破皮了。
只此一次,景修就决定,他这辈子绝不会见到个老东西就尊敬。
他也就尊敬阿南阿公那种一丝不苟,道理规矩做得严严实实的老人。
“你能抢到什么?”
景修抽出绑在腰带上的柴刀,搁在桌子上,弯腰,张臂,把老郎中在上面包药的那张笨重的八仙桌抬起,把桌了在空中定定立了数下,方才把桌子放下,把桌上的柴刀重新叉入腰间。
“阿公出智,我出力。”景修把老郎中包好的小药包扒过来,叠到一起,“你说我们能抢到什么?”
陈果实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他道:“怎么不问我叹什么气了?”
“哼,”景修哼了一记,“懒得问。”
“什么时候把阿南送过来?”
“你什么意思?”
“你们不是送了泥鳅?”
“那是药钱,阿南跟我们走。”
陈果实包药的手顿住,看了他一眼,眉头拢起道:“跟你们走?她娇手娇脚的,跟你们走?你们昨晚不是还中毒了,她这就好了?”
“我都好了。”景修不满他的口气,“什么娇手娇脚的,阿南最是能干,我们家里就她最强。”
这小孩儿,说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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媳妇儿来,口气就不公允了,陈果实皱着眉继续道:“为什么不送过来,打打杀杀是你们家男人的事,把她带去做甚?”
他家女眷多,他女儿也是个做事还算靠谱的,阿南送到他家来呆几天等他们回来最是好。
补气丸只是他给楚老哥吊命给陈家孙辈铺路做长远打算的,帮老哥带几天宝贝孙女,是他给陈家铺的短路,到时候老哥从县里回来接孙女,还能跟他详细说说如今外面的消息,到时候他也好决定要不要往深山走。
“阿南知道要去县上,她要去,还哭了,阿公受不住哭。”这话景修说来有些心虚,他也受不住阿南哭,不只阿公,他也不能老说阿公不行。
“几声哭都受不了。”老郎中嘀咕。
“你是不知道,你懂什么。”陈公公嘀咕,景修忙着拿绳子捆药粉包,嘴里也嘀咕。
陈郎中听了好笑,抬起手来……
景修忙躲过,警惕地看着他。
“我摸摸,你烧退了没有。”
“退了,我现在壮得能打死一条狼。”景修不让他摸。
景家的小子,也就在楚家爷孙面前装乖了,陈果实几次在山里见到他,这小子拿着木头削的箭就要去打猎,两人要山间相遇,这小子明明见到熟人,看着他的眼神,就跟看到狼一样警惕又冰冷。
景家的这条小狼,是楚老哥喂给自家孙女的,他以为喂不熟,可实际上小狼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这点出乎了陈果实的意料。
“你走得动,阿南不一定走得动。”陈郎中还是想让阿南来他家里头这,让楚老哥把这个情欠下了。
“我背她。”景修只要闲着就练功,哪怕饿肚子也要练功,最大的念头便是有力气背阿南讨好小媳妇,好显得他有用,绝没有阿南走不动路了她便真真走不动路了的事情,她还有一双腿长在他身上。
陈果实听了,摇摇头,知道此事可能没得另一个说法了,想着小阿南也要去,他把包好的药粉搁下,去抓了一把用糖霜腌出来的糖豆和糖甘草,一样用一小张纸包好了,给了景修,“就一点,你别偷吃,给阿南的。”
给阿南的,景修就没那么不忿了,哪怕老郎中话中有嫌他做贼的意思,他也无妨。
他从胸前抽出阿南给他做的小荷包,抿着嘴,把这两包只有一小点的纸包认认真真搁进去。
这是阿南的零嘴儿,阿南到时候想给他也香香嘴,他就吃,不吃就都是阿南的,他才不跟他的小媳妇儿抢食吃。
“陈公公,你是好的,”景修得了阿南的零嘴儿,他话也跟人说得好听了,“难怪阿公跟你走得近,愿意跟你好。”
这小子,有点过于聪明了,陈果实把吊命丸给了他,叹气道:“这个是你们阿公的,你们阿公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小子,你已经是你们家里最中用的男人了,你心里要有数,你们阿公老了,不到一定程度,他是不可能带着你们两个小的去县里抢钱的,他是为了阿南,也是为了你,你要知道。”
景修闻言,笑了一下。
24.第 24 章
“我知道,我早就是个男人了。”只一笑,景修口吻平淡道。
自从前年他爹去了深山一去不返之后,他就是个男人了。
他答应了他爹,只要他爹没回来,他就做个男人,做景家顶天立地,为母亲撑腰,以后光耀景家门楣的男人。
娘没了之后,他就成了阿南的男人。
阿南阿公要是没了,那么就由他护着阿南,带阿南长大。
景修拿过瓶子揣进兜里,陈果实看他不惊也不慌,收回了眼神,拿起大张的纸,把景家小子叠好的那些刀尖药包在一个纸包里。
景家的这条小狼,楚老哥喂熟了。
*
景修提了桶又回去,回去的路上,在一条通往村里大道的路口,他遇到了村里那群老找事的小孩。
一见到他,李家的三狗子在对面不远处就拿棍子冲了过来,“你给老子站住。”
“快点,总算等到人了,三哥说得没错,他手里有吃的,堵死他!”
“快点,打死他,阿南的小夫郎就可以换人了!”
这呼喊一出,那些原本跑在后头不动的村童顿时齐齐挥舞着手中的棍子和柴刀,朝前狂奔而来。
一群七八个小孩,皆是跟着三狗子混的,见景家小子提着桶朝田埂跑去,有小孩怒喊:“有种你别跑!”
景修埋头跑,把那些说话的人皆记在心里。
尤其那个说阿南的夫郎可以换人的那个狗杂种,他记下了。
这当中有人跑得甚快,跟飞毛腿一样,在后面跟风一样朝他背后冲来,景修脚下不停,用力抽出背后搭在绳结里的棍子,他一手提桶,一手拿棍,把棍子朝那朝他追来的人直直射去。
棍子棍头被他削了几刀,头部甚尖,此棍像箭一样从后面的人脸边擦耳而过,吓得那小孩脚下一跄,当下倒在了村民为水田修的水沟子当中。
“姓景的!”后面追着过来的李三狗,一字一句怒喝景家小子。
景修跑得更快了,他抄了路,跑到了这群人的上方,跑至一处田埂,他看到下面追来的人还要点功夫才能追上来,他弯腰抄起田里那被水泡烂的还带着些许粪便的烂泥,朝下面的人砸去。
天女散花!
下面嘴里飞进烂泥的人尝到了一股恶心之味,他连连呕吐,发出声嘶力竭之声:“姓景的,我跟你不共戴天!”
景修嗤笑,提了桶,双脚如滑平湖水面,向前疾飞而去。
他为了填饱肚子,不让阿南为他的肚子愁坏,他连山中的狼都敢私下去猎杀,何况这些屁用都没有,成天只知道大呼小叫的小孩,他又有何惧?
不把拳头砸到他们的脸上,还不是阿南不许!
他恨极了这些人!
恨极了!
尤其那个要夺走阿南的狗杂种!
等到哪天要是能带阿南彻底离开七里村不回来,这些人一个也别想逃过他的拳头,他会打得他们爹娘都不认识他们!
尤其那个狗杂种,等着!
景修跑的小路路过河边,他连着多跑了半里地,见不到人了,他把身上的荷包抽出打开,把里头的糖拿出来放到桶里,把阿公的药也放进了桶里,藏到大树下,他这才拿着柴刀,跳进河里,飞快洗了个澡,把衣裳能搓的便搓了,黑了的荷包也洗了干净。
这是阿南缝给他装零嘴儿的。
村里能有荷包装零嘴儿的人只有阿南一个,阿南有,见景修多瞧了她的荷包一眼,便也给景修缝了一个。
景修的这个荷包零嘴常年是空的,只有阿南给他装的时候才会满那么一会儿。
阿南疼景修,她有好的,从来没忘过景修。
但景修从来没有待过好她,从来都是她为他操心。
阿公要走了。
有人真真要抢阿南。
他的阿南。
陈阿公的话,景修以为自己听了也就那样儿,不过是个死么,阿南爹娘都死了,他爹想来也死在山里了这才回不,他娘也死了,死在了他的跟前,死人有什么好怕的?
可阿公死了,阿南就没亲人了。
而他一条狼也杀不了。
阿南要怎么办?
真被人抢走吗?
不!
他不允许!
他绝不可能让这件事情发生!
景修速速洗好了自己,等下回去,他还是去井里挑水给阿南在家里头洗。
不许阿南来河边了。
这些小兔崽子,看他们今天这缠着他的样子没完没了,肯定会在路上堵他和阿南,今天他都不许阿南出来了,他得看好阿南。
想抢阿南的杂种,没门!
景修绕路洗了个澡,回去的时候晚了一些,阿南看到他,她那跟柳叶一样纤细的眉毛往中间拢起,她一看到景修就跺起小脚:“知道洗澡,为什么不去家里头换了干衣裳来?你看看你身上!”
“这就去换。”身上还滴着水的景修把桶提到了阿公面前,“阿公,里头有个瓶子,是陈公公给你的吊气丸,那一大包的是刀尖药,陈公公一份一份打好了,里头还有一包糖豆子,一把糖甘草,是陈公公给阿难的零嘴。”
说罢,他走到阿南面前,用手指点了点她凶恶的小眉心,道:“三狗子他们带人堵我,他们今天特别凶,我还看到他们手里有刀子。”
“啊?”阿南惊讶,“他们想作甚?”
“不知道,我先回家看看。”景修搞不清楚为什么李三狗他们这些人今天个个身上气焰冲天的,手里还拿刀拿棍的,跟往常还有点怕着他有很大的不同,他怕出了什么意外,家里头的锁都被这些小畜牲给撬了。
他怕他们今天身上有这个狗胆。
“老侄女……”这时,点着桶里东西的楚阿公突然抬头。
坐在灶前烧火的李家老媳妇看向他。
“你拿着你的刀,跟我家这个小的回他家一趟,他要回去拿点东西……”阿公见他说着,李家老媳妇眼睛一眨不眨听他说完,她便已拿出放在膝盖上的刀站了起来,他转身面向景家小子:“我这里忙,先不跟你回去了,跟着你大娘,回家里把你要带去县上的东西都带过来,家里值点钱的也拿过来,晚上我们去村长家一趟,把值钱的往他家放几天。”
景修看了眼李大娘手中那把明晃晃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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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刀的刀面雪白得就跟银子一样,已经算不上是柴刀了,只看它的样子,才能看得出一点柴刀的样儿来。
这刀好。
他看完刀,看人,“大娘,这刀你磨的?”
李大壮娘在楚家这里吃了顿饱饭,还烤了阵儿火,她都有点想打盹了,被人一叫叫醒来,听到景家小子问她这话,她点头。
“晚上教我磨一下?”景修打算晚上把他爹留给他的两把刀再磨一下。
他在家是磨过的,但没有大娘手中的一半好,他该再磨一下。
李大娘又点了下头,看向楚阿公。
“你们去罢,快去快回。”阿公正在忙,他在忙着炖煮老龟,还要把泥鳅全部剖了,拿一部分把家里的盐用完腌了,如此能多吃几天。
有肉食顶着,他们一行人不至于到时候没力气拼命。
景家小子跟老侄女都是能吃的,如今多一个人,他得多备着点。
“老侄女,”等他们要从灶屋出去,阿公又开了口,看向门边,对着已走到门边扭过头来的李大娘道:“他们现在怕你,但村长想用你,那群刚刚站在你身后的人也不会对你动手脚,对村长来说,带个疯子去砍人,只要这个疯子不砍自己人,那这个疯子就是顶顶好的疯子,对跟你同一个想法的人来说,你更是好帮手,我也视你为好帮手,可村子不是我们这几个人的,但是,只要有人想拦你的路,想把你的尸体留在村里,不许你去县上报仇雪恨,也得问你手里的刀答应不答应,你说是不?”
“嗬嗬。”李大娘扒开拦在眼睛边的头发,揉了揉她还有些许困意的眼,她打了个哈欠,拱了下鼻子,把鼻涕轰出来,甩到门框上。
这下,她不困了,她把刀甩到肩膀上,眯眼看向外头刺眼的太阳,嘴中道:“阿伯,我能活到今天,不只是我能忍,我也狠,你都说了我是个疯子,我不怕人拦我的路,我只怕拦我的人不够多,喂不饱我的刀。”
也喂不饱她那颗因日日夜夜磨刀而日渐恶毒疯狂的心。
“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
不麻烦的,本来她还想着把这条命留着,留到去县上用,但楚家给了她口饭吃,让她做点事,那她便去做。
她从来不怕苦不怕难,她恨的是,被人一次一次掐灭她的希望,即使是她愿意当猪狗,那些人还是要杀了她的崽子,不给她留任何一线生机。
既然如此,那她就把刀磨光,像他们对待她那样,一样对待他们。
她该让他们也尝一尝,一个人要是绝望到了顶点,那颗心会有多狠毒,多稀碎的滋味。
大娘跟着景修回家了,惦记着景修穿了滴水的湿衣服的阿南听了阿公跟大娘说的话,在景修和大娘出去后,她跟着走了出去。
她看着大娘扛着刀,大刀阔斧跟景修站在一起往前走的样子,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相差不了多少的人的影子被太阳拉得长长的,就像两个刀客,走去了他们的战场。
阿南偏着头,看着他们远去,等到景修回头看向她,她甜甜地笑,两手合在嘴前,朝他喊:“景修!景修!”
景修,小夫郎,快去快回呀。
25.第 25 章
景修家是后来的七里村,住的地方离主村颇远,却是每户与每户之间挨得最近的地方,七里村后来的村民,大多皆住在这一片地方,他们以他们所住的地方中心眼所打的那个水井为中心,以圆圈的方式坐落在水井周围。
主村那个地方,邻居与邻居之间还能隔着一点距离,所住的人家不是离井水近,便是离河道近,再不济,门前也有小溪流过,平时取水用水甚是方便。
好地方让建村的村民皆占了,后来的就围着中心的水源,囿居在了一处。
景修父亲是个能干的,来村里不久就打了只老虎,卖了钱从村里买了块开出来的地建了房子,离中间的水井就百步的距离,打水甚是方便。
景家周围也是住满了邻居,他们家跟隔壁的墙是挨着的,曾还以为后来的景家要跟他家用同一堵墙跟景家吵过架,要过钱。
后面因景修父亲多砌了一堵墙,不跟他们家共一墙的事情,两家闹得很是不和睦,平时两家见了也是不打招呼。
景修母亲病得在家里倒下了,他们家听到动静,也不会过来看一眼,景修母亲出殡那天,这家子人还在棺材出去后,在门口倒了一盆水,动静大得送葬的人群皆回头看他们家。
景父在村里也是交好几家人的,景父还有几个一起进过深山共过生死的兄弟,他们能进七里村,也是景父带过来的,只是等他们日子好过了,就顾不上景家了,景修靠的还是与他早早就订亲了的未婚妻家。
他家两个邻居,一家是恶邻,一家是后来七里村盖的房子的邻居。
那时景修父亲已经进了山里没回来,这家邻居知道他家的情况之后,没有来占他们孤儿寡母的便宜,也不跟他们家来往,平日见到了也不打招呼,过年家里炖的肉再香,也不会叫是孤儿的景修进去吃一口。
人情冷暖,景修早早尝透,他也不怨。
阿南阿公说得对,外面的人不对他好乃寻常事,谁也不欠他的,家家都难,自家的人都顾不上,没有谁应该要帮他的道理,男子汉大丈夫,生死自理,方才不枉一生,做人从来没必要矮人一截。
是以,等他带着李大娘到了自家门口,看到自家门那被撬开的锁,转头看向那在自家院子里正在劈柴的那个平日里头关系稍微好一点的邻居大伯,见人对他的眼神视若无睹,提着斧头跟没看见他一样进了自家门口,他倒也不意外,不打算问话了,他抽出手中的柴刀,转身和身后的大娘道:“我家有陷阱,我先进去。”
李大娘在院子里捡了一个石块,不等景修招呼,把门打开一点,把石头扔进了景修家里。
景修家里什么动静都没有。
她又是用脚一踢,把门重重踢向墙,回头问小子:“后面能藏人不?”
景修已经听到了哀嚎声。
他死死按着门,弯下腰,从门缝中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影还不小,一个门缝装不下,被门夹得嗷嗷叫唤。
景修拿着柴刀,把刀尖子往门缝里勾了勾,里头发出了“你他娘的”的嚎叫声,接而咒骂连连:“姓景的灾星,景霉头,你给老子撒手,你这没爹的小畜生,等下我叫我爹来收拾你你就知道厉害了!”
李三狗。
李三狗他爹曾是景修父亲的手下败将,几次在山里跟景修父亲抢猎物都抢不过,自景修父亲自山里没回来后,李三狗就屡屡跑到景修面前找茬,欺负景修,代父报仇。
李家是七里村难得的姓李的人很多,组成了姓氏的氏族人家,人多势众,李大娘夫家便是如今七里村李氏氏族当中的一家。
景修娘在时,总叫景修忍。
娘叫他忍,景修忍了。
小媳妇让他忍,景修也忍了。
可现在景修忍不了了。
不仅是李三狗撬了他家的锁,躲在他家的门后要暗害他,而是这小王八蛋刚才带着一群人,说打死他,阿南的小夫郎就可以换人了。
明天就要去县里了,景修不想忍了,他刚才在小河里把水打得飞高发泄出去的火,此时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暂时不想听阿南话了。
他脚上用了全力抵住他家那扇被人往外推的门,他从楚家拿的柴刀刀身太厚,刀子只能挤进去一点刀尖,他往后看,“大娘,借宝刀一用。”
李大娘那双充斥着黄浊血腥之物的眼在他身上定了一下,紧接着,她嘿嘿一笑,把她死死握住的刀往前一送。
景修接过,他按着门,笨拙又坚决地把刀子往里头刺,刺得里头的人大声惨叫:“杀人了,杀人了,救命啊,救命,爹,爹,救我!黄大爹,救我!”
他嘴里叫的黄大爹,便是景修家那个在景修娘出殡日在家门口泼水的恶邻,这时恶邻出了门来,在自家院子里喝斥:“你在做甚?你杀人啊,狗畜生,住手!”
说着,他抄起放在自家墙边的锄头,眼看就要过来。
这时,李大娘捡起了景修之前扔在地下的柴刀,在手中掂了掂。
这刀是太柴了,是该磨一磨,才能好杀人。
她拿着刀,转身,朝那举着锄头跳过来的男人走去。
黄阿布将将跳过来就见到了她过来,他惊叫:“你作甚?你已经杀了一个人了。”
他正是刚才不久之前见过郑家的猪把郑山的头吃了的人,便是他此时手中握着那长长的锄头,可看着拿着柴刀朝他走过来的李家老婆娘,他瞬间顿感魂飞魄散,来不及放那狠话,便惊慌失措又越过两家的竹篱笆墙仓惶逃命。
忙乱中,他手上无力,锄头掉进了景家这边,他站在自家处,想够那正好搭在矮篱笆墙边的锄头,却见李家的娘们愈来愈近,当下,他往后大退了几步,嘴中凄厉慌张喊道:“你想作甚?你想作甚?李婆娘,我可没有杀你的儿子,也没奸你的儿媳妇,我没告过你的信,冤有头债有主,谁招的你你找谁去!”
他怕及了姓李的婆娘,生怕下一个被砍头喂猪的人是他,喊完话,也是不敢看李家的婆娘,拼命往家里跑去。
急跑中,他看到了李婆娘好似拿了他的锄头往他这边要送,他顿时冲得更是快了,回到家就把门栓了,生怕她推门而入,又去搬桌子过来。
黄家里,传来咚咚咚,噔噔噔的声响。
李大娘拿着锄头听了点动静,瞥眼见锄头不算锈,她便拿着回来了。
这锄头好,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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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带去县上锄人。
晚上磨一磨。
这头,景修手中的刀勾到了血,刀面太滑,血一沾上刀,就从刀面流走了,掉在了地上,里头的人已然在哀呼:“景修,景修,景大哥,好大哥,我错了,你是我的大哥,我以后再也不扯阿南的小辫子了,我再也不说她偷人了,我再也不想她当我媳妇儿了,求求你了,别杀我,别杀我,你杀了我我爹会找你麻烦的,阿南会怪你的,景老大,你听我说啊……”
里头的人已吓得尿都流在了裤档里,味道钻出缝儿,传到了景修的鼻子里。
景修奇了,他拉开门,探出头,看着里面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的李三狗,看着李三狗那被一堆鼻涕和眼泪糊住的脸,问:“你也想娶阿南?”
“不娶,不娶!”门开了,光线也进来了,李三狗捂着他流血的肚子和腿尖叫:“娘,娘……”
他要死了,娘,快来救救他。
景修听着他的鬼哭狼嚎,他看了眼自家被翻得东倒西歪的桌椅板凳,他设在中间房梁上的陷阱放下来了,篓筐里的灰倒在了地上,被绳子系住的篓筐翻在空中,还有着一些小小的晃动。
景修抬了抬头,系在门上的绳子松了,掉在了空中,完成了陷阱,但没妨碍一些畜生把他家翻得乱七八糟。
景修看了看李三狗身上,李三狗身上没灰,李三狗不是第一个进自己家的人,他问那倒在地上哭得翻起了白眼的人,“是谁先进的我家?”
李三狗沉浸在自己的哭声和流血当中,没理会他。
景修把大娘的刀探进去,还没打到李三狗身上提醒人,李三狗顿时发出长长的尖叫,把自己缩在门缝里,浑身抽搐了一下,只见他两眼翻白,身体一软,头靠在了犄角旮旯里。
他昏了。
景修谨慎推门进去,把刀立在跟前,往李三狗跟前走了两步,确定李三狗是昏了过去,不是装死,方才松了一口气。
“他死了?”
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景修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李大娘,他摇头,朝手里的刀留恋地看了一眼,回头把刀递了过去。
李大娘接过了她的刀,把她手中的柴刀给了景修。
景小子的刀是太柴了,砍骨头都砍不碎,何况是人头,还是她的刀好,还好她磨得久。
接过刀,李大娘越过景小子,毫不嫌弃那眼前身下皆是尿屎的小孩,抓起人的脑袋,提刀就要割。
景修着实吓了一大跳,“大娘,慢!”
李大娘转过头,浑浊的眼里有着明显的顿意。
“大娘,你作甚?”
“你家喂猪了吗?”
“没。”
“那……”
就在李大娘说话时,门外传来了“扑通”一声,只听门外有女人的声音在哭喊:“李嫂嫂,李嫂嫂诶,饶命了,那是你李家的娃,你李家的娃啊,他还是个小娃子,不过将将六七岁的年纪,他作了天大的孽,也不至于要被人杀死啊。”
景修探出头去,只见恶邻家的婆娘跪在地上,他还没开口,那婆娘手中握着的砖头随着她嘴里的话一道朝他砸来:“我砸死你这个没娘生没爹养的小杂种!”
26.第 26 章
她嘴里喊着就算李家三狗子就算作了天大的孽,不过将将六七岁,不至于将他杀死,她的手上,却是拿着砖头,砸向了也不过将将六七岁的景家小子。
景修收回头来,那快快砸来的石头从他额头前擦过,掉进了他的家中,他一把把门摁住,栓上门。
此时他心跳如雷,却见李大娘的刀已割向了李三狗,他忙双手抓住大娘的胳膊,着急道:“不能杀,暂时不能杀,杀了要赔钱,赔不得。”
“杀了要赔钱?”大娘一愣,接而古怪笑道。
她怎不知有此事?
怎么没人管她要钱?
“对,我家没大人,我不赔钱,他们就要我赔命,我家里头就阿南,还有阿公,阿公年纪大了,他们不怕阿公了。”景修生怕她杀人,一股脑地把话说道出来。
他真真不对这些小崽子们下手,不是他打不过,也不是他真真愿意听阿南的话,是阿公老了,村里的人不怕阿公了,到时候他带着阿南,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哪怕他带着阿南逃,他也怕他们追上来,七里村的人,没一个好惹的。
他爹也说过,他们村的人也好,外边的人也好,在这乱世恶世间,没几个人身上还有人性在,他们要是不在了,他尤为要小心。
“不怕阿伯了?”李大娘倍感荒唐,却也知他说的是对的。
村人不怕楚阿伯了,因着阿伯那能干威武的婆娘,那秀气又知书达礼的文曲星儿子死了,阿伯又没了一条手,怕这个手无缚鸡 之力的老人作甚?
他们不怕他了,却是怕她了。
只因她是个疯子,且没有了儿子,她没有软肋可供人拿捏,是以,她就算砍了人的头喂猪,也没人敢上前来拦她,生怕已经绝户了的疯子也去绝了他们的户。
他们如今见着了她就打心底生怕,比如刚刚的黄阿布。
“对,不怕了,大娘,莫杀,还没到时候。”他还没长大,还要等几年,且就算动手,也是景修自己动手,他不用大娘脏手来替他杀他的仇人,大娘不欠他的:“到时候我来,你莫管。”
“是了。”她是要死的人,没打算活着回来了,这一老两小还要回来继续过活,李大娘扔掉手中揪的头发。
她刚一把头发扔掉,那头发下的小人啜泣着,耸着肩膀抱着脚,把自己缩成了一个小小的一团,跟个团起来的小刺猬一样,团在了旮旯里。
原来是活的。
李大娘浑浊的眼掠地他,转到景小子身上,“外边是谁?”
“黄大娘。”
“她哭什么丧?”
“要砸死我。”景修趴到门缝处往外看了一眼,扭回头,“不在了。”
“杀吗?”
景修不知大娘今日为何杀性如此之大。
七里村有那凶残得很的婆娘,但那个人从来不是他面前的这个李大娘。
阿壮哥的娘是个喜欢笑,对人大方又好的好大娘,阿壮哥也一样,是个喜欢笑又和气的大哥,阿南极喜欢这两个人,每次见了他们都要甜甜地喊一声大娘,哥哥,阿壮哥没了的那天,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了她有的那个极为贵重的糖罐子,要送去给李大娘和那去了地底下的阿壮哥哥吃。
大娘是村里难得极为好的好大娘,景修迟疑看向她,小心问:“大娘会杀人了?”
“会,刚刚杀了一个。”
“啊?”
“认识郑柴夫吗?我刚才去他家杀了他,割了他的头喂了他的家的猪,刚杀不久,血流了一地,应该还有印子在,你要不要去他家看看?”
“……”
景小子哑口无言。
此时,蜷在角落的人刺猬蜷得更小了,他小小的一团,真真像个蛋,里头还有黄液渗出,流在地上,味道刺鼻得很。
景修看向大娘的中的刀,再看向大娘那披头散发浑身污垢的人,他一时有些糊涂,搞不清眼前的这个人是阿壮哥的好大娘,还是一个因为阿壮哥死了就真真疯掉了的疯子。
可就算是疯子又如何?她在阿南家吃饭吃得好好的,阿南牵她去哪头她就去哪头,她还在楚家帮着烧火,且她还是阿公带回来的。
阿南信得过她,阿公信得过她,那她就是他认识的那个李大娘。
景修一下子便确认她是谁了,不担心了,他上前一步,走到李大娘面前,跟大娘道:“大娘让让,你拿着刀,帮我看着一点,三狗子要是不回我的话,你就割了他的头去喂猪,我家没猪,不过我知道三狗子家的猪圈在哪,等下我带你过去。”
“呜。”角落里原那颗小蛋这时发出了凄惨又怪异的抽泣声,呜得让人心发慌,呜得让人心发毛。
李大娘听了当没听到,景修听了觉得怪异,不解人为什么能发出这种奇怪的声响出来,却是只觉怪异不觉不怕,他蹲下身来,拿自己的柴刀敲了敲蛋,“谁先来的我家?”
蛋没声响,蛋僵住,蛋不动。
“大娘?”
李大娘的刀还没动,蛋动了,李三狗抬起头来,浑身打着摆子不停地哆嗦,上下牙齿不停地晃动,“嗝,嗝,大爹,大爹,拿走了……拿走了你家的锅……锅……”
“黄大爹?”
蛋点头,不停地颤抖,连头上的头发丝都在颤动。
景修转身就往他家的灶房走去。
他家灶房比堂屋还要乱,不止他家的铁锅没了,夹炭的铁夹也不见了,他家的桶和盆也不在,便连水缸也不见了……
他家灶房有扇后门,此时大打开着。
他家灶房底下还有个地窖,是他爹挖来放家里重要物什的,地窖的门放在灶房的暗角处,上面铺着柴火,外面的人谁也不知道他们家地窖的门放在这个地方,除了阿南晓得,此时,地窖旁边的柴火被移到了一边,门是拉开的。
他的家被偷了,对方大刺刺地,浑然不顾这家还有个活人在,把景家的家掏了,就好像这个家的人已经死光了一样,他们完全不怕他,也不忌讳他,把他当个已经死了的人一样看待。
景修捏紧了手中的柴刀,呼吸不自觉地粗犷,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嘴中喃喃:“不能,不能,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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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咬着嘴,眼睛里含着不知何时泛起来的泪,走向了后门。
他没有走出去,而是努力控制着自己手,把门掩上,栓好,对自己说:“不杀人,不杀人,我还不行。”
不行的,要是没有中午的事,哪怕不听人说阿公不行了,阿南快要没阿公了,他今天就要杀到黄家去,死都要把黄家全家人杀了。
可他不能。
他还要带阿南,他还要做阿南的男人。
他还要守着阿南。
景修流着泪,栓好了门,走向了地窖,踩着楼梯下去了。
地窖很黑,看不见光,景修走着他甚是熟悉的路,先是摸到放锄头的地方,锄头不见了,他转身又去了放他爹娘遗物的箱子,他又摸了个空。
他往前走去,摸到了一角墙壁,往里头推了推,那块被他按着的墙壁往里一打,竖了半截进去,景修往里摸了摸,摸到了两把刀。
他的刀还在。
这块地方太隐蔽了,除了他爹娘和他知道,也只有阿南知道,就算阿南知道,他也跟阿南说过不要告诉阿公,这世上除了他们家四个人,无人知晓。
果然,黄家的人就算找得出他家的地窖在哪,他爹设计的暗门他们也找不出。
刀在就好,景修把刀揣进怀里,走到了楼梯处,他将将爬上一步,又走了下来,走到了放置他父母遗物的地方,蹲下身,张开手,抱着那处箱子已经不在了的地方。
那箱子,装着他父母生前穿过的衣裳,还有一身今年春天里阿南将将给他做好的新衣裳。
阿南昨天还让他穿,可他舍不得,没拿出来,他想等在最要紧的日子里去穿它,如今也被人拿走了。
他流着泪,跟那处地方道:“爹,娘,小子没本事,守不住,我今天不想去跟人拼命,我明天还有事要去做,你们等我几天,等我回来,我去找我们家的东西,你们等我几天,可以不?”
黑空地没有回答他,景修替他们答应了自己:“好,可以,修儿,你做什么都可以,爹娘会保佑你。”
他上了楼梯,回了堂屋。
李大娘盘腿坐在门边的地方,看到他回来,见到他脸上有泪痕,她那双浑浊的眼闪了闪。
不等她问话,只闻景小子走过来冲她道:“我家地窖被偷了,我爹娘留下的那几身衣裳还有装衣裳的箱子没了。”
死人的东西也偷?也真是不忌讳。
不过这个恶人村里的人,没什么干不出的,阿壮娘把她手中的刀朝他递了过去,未料,只见这气性不小的小子朝她摇了头,“今天不好杀,明天就要动身了,我的东西我拿好了,走吧。”
此时地上的小蛋已经真真晕了过去,李大娘起身,先是打开了门,先走了出去,见外头鸦雀无声,便连猪叫声也不见听闻一声,她朝里头的小子道:“你回去叫你家阿南再给我煮一顿饭吃罢。”
景修出来,看着她抓着她手中的刀,面向隔壁恶邻,瞬间懂了她所说的话,可他摇了头,跟大娘道:“大娘,我自己来。”
他的仇,他来报。
27.第 27 章
“大娘,等我下。”
景修谢绝了想用阿南的一顿饭替他杀了黄家一家人的大娘,进门去了他的睡房。
他一年四季的衣裳不多,能穿的只有夏日两套换洗的,和冬日两套换洗的。
他娘是去年死的,死之前,她手上无力早已捏不住针,景修的个头一年比一年高,阿南娘死之前,还帮着他做了两身冬裳两身夏衫,让景修从去年穿到了今年。
今年阿南给他做了一身新的,她替了景修的娘,和她的娘给景修做起了衣裳。
如今,这身衣裳连着他爹娘的衣裳皆没了。
睡房里,放在景修屋子里那个破了盖的柜子里的冬衣不见了,景修两三岁时穿的小衣衫小裤子被扔在了外头,上面踩上了好几个乌黑的泥脚印。
能穿的衣裳已经不见了,那是阿南娘临终前做给景修穿的,那是景修的另一个娘在死前为景修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娘在他两三岁时给他做的小衣衫,太破了,被扔在外面,被人的脚踩了。
景修捡起被扔在外头的那几件泛着黄的小衣衫,把它们卷成一团,握在手中,又去了床边,从枕头竹席下找到了一把断了两个齿的木梳,拿在了手中,走了出去。
娘给他留的木梳还在。
还好还在。
他还有几件小东西。
景修出去了门去,看向了晾衣绳。
他昨晚回来晾在上面的衣裳不在了,它被扔在了地上,踩进了泥烂里。
阿南叫他回来换干衣裳,他没换成。
景修走过去把衣裳捡到手里,甩了甩衣裳裤子上面的污泥,跟前来走到他跟前的李大娘道:“捶捶还能穿。”
看着眼前有着超乎他年龄的冷峻神情的景小子,李大娘张口欲要说话,话到嘴边,她又不知话要从何而起,忽又闭嘴。
不说了。
她做娘的,都护不住孩子,没娘的孩子,他只能把所有苦难全部咽下去。
他喊不得苦,喊喊人就垮了。
不能喊。
李大娘转身,沉默往外面走去,率先走在了前面。
景修拿着他小时候的衣裳,去年阿南娘给他做的剩下来的那身脏衣裳,手里还揣着一把断了两个齿的梳子,跟在她身后。
梳子被他压在了手心,手心流出了血,他却丝毫不知情。
他只知跟着大娘回去,把衣裳和梳子皆交给阿南,告诉阿南,他没干衣裳可换了,他又没听她的话,他不是个好夫郎。
他们走后,黄家冒出了两个身影,黄家的婆娘推着她丈夫,嘴里不停催促:“快去跟李狗子报信,叫他叫上李家的人,那毒妇今天不除不行,那李善根也是个孬的!孬种!孬货!老娘就没见过比他更孬的!要是换老娘是他家的老娘,那疯婆娘早被老娘一手一个巴掌掴死了,这个软蛋连家里婆娘都管不住,不是个男人!你也叫他一声,他要是今天不把他家婆娘打死了,家里留着这么个疯女人,他哪天死的都不知道!”
黄阿布便是在他自个儿家里头,他也是想伸手打婆娘就打婆娘,他自认他自己无论在外头还是在家里皆是个说一不二的主,他今天被李家婆娘一时吓得丢尽了颜面,只想把人搞死把颜面找回来,听了自家婆娘的话,二话不说,就往李家婆娘离开的反方向,朝李三狗家的地方跑去。
他要叫动李姓氏族的人,把李善根家的那个疯妇今天联手给灭了。
吓他!得付出大代价!
他去了之后,他家婆娘跑去了景家小子家,见到门背后的李三狗,她小心翼翼探了探他的鼻息,见他没死,只是晕了过去,她眼睛转了转,看到不远有一把镰刀,她心想着若不拿这镰刀补这老狗子家中的狗一刀,当是景家那小杂种杀的?
这时,她眼睛又看到景家堂屋里还有她此前没搬进的桌椅板凳,一下晃了神,心想她今天要是不把东西搬走,搞不好等下来了人,就把这些刚才她来不及拿走的好家伙给弄走了。
还是先手下为强的好。
外头要打仗了,姓周的要带人去县里找死,七里村要乱。
乱了好,不乱怎么她怎么把平日里想要的东西搞到手,把想弄死的狗杂种家的小杂种弄死。
景大那个狗男人,当年她好心让他出一点钱少修一堵墙,末了搞得是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人家宁肯多出钱也不把钱给她挣。
当年这仇结下,那狗男人就该想到,他儿子会不得好死,绝对会死在她黄家手里。
景家死绝了,景家的屋子自家还能占下,等到不打仗了,他们从山里躲难回来,他们家就会有一个大屋子了,一个铜板都用不着她家出,占大了!
黄家婆娘愈想愈是兴奋,捡起镰刀揣进腰带里,捡起两条完整的春凳,健步如飞往自家跑去。
这都是她家的!
景修这边,回去之后,见到门口等他的阿南,他把他小时候的小衣衫还有昨天将将洗了又脏了的衣裳,连着手中的梳子交给了阿南。
待他看到梳子上面有血,他又把梳子拿回来往身上擦了擦,阿南看到,脸上瞬间爬满了泪,她急得直跺脚,嘴里不断发出急促的喊叫:“阿公阿公。”
楚阿公出了门来,看到孙女手中的景家小子的手上有一排血洞,再看到小子手中那把带血的梳子,他皱眉收身立住,朝他家周围打量了下,见没看到有人过来,他指着门,“先进去。”
他怕是有人打劫了他们两人,等到进了门,阿公拿了将将收好的刀尖药过来,本来他想自己替景家小子敷药,这时他把药包交给了哭得已然上气不接下气的阿南手中。
“莫哭,做事。”阿公板着脸。
“呜呜。”阿南伸手拿过,鼻子里吹出了鼻涕泡泡。
景修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见她脸上沾的柴灰被她的眼泪哭出了个大花脸,他那似是被腊月的寒风冰冻住了的心慢慢活了过来,他收回手,看了眼他冒着血的手,伸出好的那只手拿过她手里将将接过的药粉:“我来。”
他还笑了笑,眼睛因着笑光,让他那双看着阿南的眼依如星目,耀眼得过火。
“怎么回事?”楚阿公见他拿过药包,问了一声,又示意孙女,“快去翻面,泥鳅要烤黑了!”
阿南顿时急得直跺脚,小灰脸上满是急切和悲伤。
景修手伤重了。
泥鳅要黑了。
手出事了,他们的肉也要出事了,阿南见景修朝她笑着摇头,见他还笑得出,她哭着朝烤泥鳅的石板跑去,嘴里哇哇哭着道:“坏景修,坏景修,不听我的话,阿南生气啊,好生气!”
她不知要骂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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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好骂让她心里痛得慌的小夫郎。
先骂骂,当下肉要紧,快要烤黑了。
烤黑了,景修那吃不饱的肚子就更没得吃了。
阿南去救肉了,景修收回望着她扑过去的眼,用嘴把药包咬开,把药粉送到他伤了的那只左手上。
“嘶!”刀尖药一上去,景修痛得直嘶气不休。
“怎么回事?”阿公再问他。
这时,站在门边一声不吭看着外面的李大娘突然走出了门外,就在景修跟阿公说了他家被隔壁黄阿布家偷了的话后,她在门外喊了一声,“阿伯。”
楚阿公走了出去,看到远远的地方,有好些小黑点往他们这边走来。
他眼睛不行了,他问身边跟出来的景修,“几个人?”
景修数了数,“十几个,二十个吧。”
“有认识的吗?”
“有,左边最后面的那个,是我家的男人。”李大娘回了话,她家的男人走路就像只青蛙在跳,他化成灰她都认识,李大娘把手中握着的刀扛到了肩上,转身对着楚家阿伯,“李家的人过来了,我还以为我不回去,他们就不会找我的麻烦,他们应该是我家男人叫过来对付我的。”
现在麻烦找过来了,她要走了。
“你家的饭很好吃,”李大娘扛着刀,神色木然,对着楚家的老人道:“要是我能回来,你再带我一程,到时候我帮你们杀人,我会是个好疯子。”
她会是个好帮手的。
“你去哪?”
“去村长家。”李大娘扛刀,朝村长家那边的方位走去。
“不用去了,我带你回来,就是领了帮你跟李家把事了了的事,村长跟李氏的族长是好兄弟,村长不可能为你出面,你去他家,死路一条。”
周尚志能当七里村这个村长,是因着他上能跟镇子里的那几个老爷有点小交情,下跟村子里那些手里握着强壮人手的带头人称兄道弟,李氏作为七里村人数最多的一个姓氏的人,他们的带头人就是周尚志的结拜兄弟之一。
前几年李家老侄女儿媳儿子遭了那等惨事,还有村里的好几户人家也是如此,他们没找到周尚志家里去,就是开头就被他们的带头人把这事压了下去。
直到去年秋收粮被抢走,整个七里村的人都遭了罪,这事压不下去了,周尚志才不得不借着外出躲事逃命。
“那我也走。”
左右是个死,临走前还吃了顿饱饭,也值了,李大娘不打算连累这个村子里给过她唯一善意的楚家。
“你怕他们?”
“怕?”李大娘顿了脚步,看着拦在了她面前的楚阿公,她摇头,“不怕,阿南还小。”
莫在小孩面前杀人砍头,小孩晚上会做恶梦。
“留下罢,他们在你儿媳儿子出事的时候不出现,今日你要为自己报仇,他们出现了,你不恨吗?”
李大娘僵在原地,片刻后,她转身,把扛在肩头的柴刀拿了下来,紧紧捏在手中,一步一步朝通往楚家屋子的那条小道走去。
是啊。
她不恨吗?
她儿媳儿子出事的时候他们不出现,她要为自己报仇雪恨了,他们出现了。
她恨的。
这些烂人,活着浪费粮食,不如被她杀了,一个不留。
28.第 28 章
李娇妹双手握手,跨出马步,蹲站在楚家屋子前的小道口。
她叫娇妹,一生却从未被人娇过一日。
她自记事起,家中但凡父母心里有点气,那巴掌就会往她脸上扇,打她就像打猪狗一样顺手。
爹狠极了,踹她的肚子。
娘狠极了,抓着她的头往墙上撞,往地上磕。
他们对她,如同对待他们的仇人那般。
真真成亲那天,她欣喜若狂,以为夫家的日子会好过一些,她以为她逃出了生天,从此有口饱饭吃。
实则夫家更不好过,夫家更把她当猪狗牛马,给她一点吃的,恨不能每天把她从头到尾都吃一遍,打一遍,羞辱一遍。
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今日,她方明白,这世间兴许有那救苦救难的菩萨在,但那种菩萨,不是为她这种自生下来就像猪狗牛马一样被人吃的东西存在的。
菩萨不保佑猪狗牛马,菩萨也不保佑她。
她要保佑她自己。
年过四旬的李娇妹手中握着刀,就像握着一把能杀出一个叫“李娇妹”的人来的命刀一样,站在楚家的屋前,像一座从大地里长出来的山峦一样威猛凶煞,不可撼动。
她叫李娇妹。
她是一个被人打死了的男孩的母亲。
她是一个二女儿因为偷吃了一个鸡蛋就被男人打死了只会抱着女儿的尸体瑟瑟发抖的蠢妇,她的二女儿,至死都没吃过一顿饱饭。
她是一个刚刚生出来的三女儿被婆母扔在河里淹死只知道哭的猪狗母亲,连咒骂一声婆婆都不敢,生怕因此遭殃。
她一生没有谁为她出过头,她等啊盼啊,都没等来也没盼来神明眷顾她,她的儿女,也没等来也没盼来救他们的人。
她是娘,她也没救他们。
她一生懦弱胆小,贪生怕死,哪怕被人拽着头发往地上撞,她也只会苦苦哀求,恐惧害怕惨叫,卑微怯懦地喊着“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她不敢了。
可打她的人,下次还敢。
她为了活着,忍下了所有的欺辱。
没有菩萨救她,老天也不保佑她,可老天惩罚了她,惩罚她这个愚妇,蠢妇,失去了她一生唯一的指望。
该是她为自己报仇的时候了。
她的刀,应该砍向那些朝她身上挥刀的人。
她已经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了。
她直直看着前方那些往日里她见着会点头哈腰赔笑,把所有的顺从都给他们的男人们,手中的刀,蠢蠢欲动。
李姓氏族的人,却在走近后看清她的脸后,停在了离她二丈多远的地方,却是再不敢往前走了。
“善根,你过来。”领头的人是七里村李氏宗族族长的亲弟弟李正望。
七里村的李氏宗族,说来是李姓的一个氏族,但不是每个人之间都有亲戚关系,只要是在七里村住下的人是姓李的,不管是哪个地方来的李姓人,就能加入李氏宗族,以宗族的形式,在七里村形成势力,拉帮结派共同做事。
族长李正德,其弟李正望,与李善根一家毫无亲戚关系。
因着李善根平日做事喜偷奸耍滑,一起做事的时候不干活,吃饭却是吃得最多的那一个,他邀功也邀得勤,爱吹牛又好斗,他在七里村的李氏宗族里是最不讨喜,最被人刻意冷落的那一个人。
他家儿子李大壮还像点样,干活不偷懒,可惜,命不好。
说来,他们家的事,宗族里的人是不想管的,李善根对宗族无用,也没为宗族做过事,他家是死是活,且看天意,他们帮是不可能帮的。
可李善根的婆娘实在太不像话了。
她一个女人家,居然敢拿刀杀人,翻了天了,眼里没有宗族!
她夫家姓李,她自个儿也姓着一个李字,李氏宗族要是不管这事,一个女人都收拾不了,宗族在七里村就会如同虚设,没有威望。
是以,等她前脚一被楚家的老汉带走,后脚李氏宗族的人就三三两两往族长家走。
等到叫来李善根,李善根也是要杀了他家婆娘的,于是一商量完毕,他们最低也要把李娇妹给捉了浸猪笼送到河底,一行人便以族长亲弟李正望带头,往楚家这边走了过来。
可站在烈日下,那穿着包浆的棉衣,手握着散发着烁烁寒光的刀的疯妇,让他们停住了脚步。
李正望叫她家的男人李善根过来。
李善根根本不敢过来,他站在人群最后角的中间,缩着肩膀,生怕被他家那疯了的婆娘的看到,一刀朝他劈了过来。
他以前还敢打她,可自从她儿子死了之后,他就不敢了,哪怕她只用她那双疯了的眼睛看他一眼,他都后背发凉。
这时,他岂敢上前送死。
身前的人回头扯他,他也是连连摇头,拱着肩膀小声急道:“叫我作甚?你们要杀就杀你们的,我同意了。”
他们想杀就杀,别拉他。
他那怂样,看得他周围的人憋火生怒,那脾气急的人扯着他就往前走,嘴中道:“二哥叫你过去你就过去。”
“别扯,别扯……”李善根心惊胆颤,被高壮他太多的同姓之人拉着到了李正望的跟前。
他一过去,就把住了李正望的手,却是不肯再往前走了,便是往前多看一眼也不敢,生怕他家婆娘的刀不长眼,朝他挥来。
“你扯我作甚?”李正望站得好好的,李善根一过来,他就被李善根大力拉住了手臂,他甩了两下也没甩开,也是急了,臭着脸厉声道:“放开,听到了没有?”
“你他娘的,”拉他过来的壮汉是李正望的亲堂弟,见此恨不得抽李善根一巴掌,他一巴掌朝李善根的手抽过去,道:“松开二哥,你还扯,信不信老子先把你弄死?”
这个壮汉是出了名的横,真真下得了手,李善根也是怕他的,当下就松开了手,缩到了李正望的身后,让李正望挡住他的身影。
李正望头疼不已,这下也没了让李善根跟李善根那婆娘说两句的心情了。
烈日下的寒刀太刺眼了,他有意避过那把寒刀,以及握着刀的那个神态根本不正常的疯妇,扯起嗓子,对着前面的楚家屋子喊:“楚叔,楚叔,你在家吗?在家的话,出来说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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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阿公此时在屋里头。
景修正好拿着放在地窖里的油桶,站在木梯最上面的第三格踏板上。
上头,阿南两只小手握着她家小汉子提高的木桶的把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拼力往上提。
“嘿吆!”她胀红了脸,却是真真把一个有她身高一样高的大木桶提到了地上。
桶子一放下,她手一松,身子却也倒在了地上。
饶是如此,她往前一趴,把手递给了站在楼梯上的景修。
景修却是飞快上来,把她扶起来,低头去看她的后背,拍她后背上的灰。
这时,外面还在喊着“楚叔,出来说个话,”楚阿公跟孙女儿道:“还记得怎么点火,怎么甩油罐子吗?”
“记得的。”刚才太用力了,阿南咻咻喘气,她是楚家的好囡囡,也是楚家唯一的根,好阿南要是到了命悬一线时,要用炸油罐子保护自己。
阿爹死的时候,阿南跟他发过誓,一辈子都记得油罐子怎么做,怎么甩。
便是阿娘也走了,去年过年时,阿公也拉着她炸了三个油罐子。
阿南记得熟得不得了。
“阿南,去装油。小子,你等下站在门口,那些人一离家里大概三丈远的时候,就让阿南炸,你的刀子呢?”
景修把怀里的两把匕首握到手里,一手一把。
他呲了牙,就像他们背后的龙王山里那条异常高大的狼王一样凶狠悍戾。
“他们一近就杀,行吗?”阿公简短问。
景修点头。
“杀完,带着阿南往山里走,阿南知道怎么走,阿南还记得你阿娘给你准备的那个洞在哪吗?”
要逃命了吗?
记得阿娘叮嘱的阿南朝阿公点了头,她那稚嫩美丽天真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阿公,阿南不哭,阿南会朝那南国的南方去,过天天吃饱饭,有书看,有字写的好日子。”阿南记得她跟阿公说的那些她要是逃命了要去做到的保证。
“会过上的。”他们一家,每一个人,都为着阿南过上那种日子拼过命,他们拼的不好,是他们之过,可阿南会过上那种好日子,阿南会比他们强。
生死之前,阿公不想说太软的话,世道太残酷,他无法陪伴她太久,他只能让她也去尝这些锥心之痛,“阿公要是死了,不用埋阿公,不要哭,往前走,活下去,活到你七老八十到百岁,连着阿婆阿娘阿爹还有阿公的份一起活完才能死,听到了没有?”
“……”
“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景修替他那咬着牙不敢哭出声来的小媳妇儿答了话。
“好,你看住她。”阿公把丑话说在了前头,欲要出门,这时,他方把话说得好听了点:“这是最坏的打算,事情也许到了不那个程度,我先出去看看。”
“去装油罢。”阿公摸了下孙女的头,走了出去。
屋外,喊不出他,却看到李善根家那叫李娇妹的婆娘被他喊得往他们这边走了一步,站在最前头的李正望心中正莫名胆寒,看到楚家老汉出来,顿时喜出望外大叫一声:“楚叔,原来你在家啊!”
29.第 29 章
楚阿公走到李家老侄女身边,往前稍稍迈了半步,站定,听李正望甚是迫不及待地道:“你在家就好,这事我们谈正好。”
他说着,松了一口气,眼睛不由地斜睥了那一动不动的李家婆娘一眼,心里依旧莫名发毛不止。
“谈什么?”
“你……怎地把善根嫂领回家头来了?”李正望说着,脚步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两大步。
他站在最前头,他平时是不畏事的,可看着那举着刀,像个不动的石头人一动不动看着他们的李娇妹,他有种如芒在背,拔脚便跑的冲动。
这种冲动,只有那次他进龙王山深山,远远碰到那只狼王的时候才发生过。
这娘们太邪乎,他有点被吓着了胆。
“明天要去县上,我带她一起去。”
“她可是杀了人的。”
“你想杀她?”楚阿公说着,别过了身,让开路。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李正望被他此举弄得头皮发麻,“你要是没意见,我们就带走她了。”
“带嘛。”楚阿公走到路边,把通往李家老侄女的大路让给了他们。
“他娘的,给你三分颜色你还开起了染房……啊。”李正明身边站着的壮汉说着话,往前走去。
末了,他发出了一声轻乎其轻的“啊”记声。
此与同时,他的身体分作两边,往后倒去。
一把刀,从他的胸口往下砍开了他的身体。
他的血,在空中溅放出了一大朵极其绚烂的血花,在阳光下红得就像一滴滴,一粒粒完美无暇的红宝石。
他胸口往下的身体,就像被扇开的两扇猪肉,在空中散开,呈一个大大的“人”字形倒在了地上,溅起了地上那被太阳晒得密密麻麻的灰尘。
尘土飞扬。
血溅在了他身后的李正望身上。
李正望此时睁着两只大眼睛。
他张大着嘴,他的眼眸里,还留着那血滴往空中扬起的影子。
他呆在原地。
他身后,有人突然哭喊了一声“娘,”在众人没回过神之际,那喊了一声娘的人抓着他手中带过来的锄头,拔腿往回路跑去。
“救命啊,善根婶又杀人了。”他哭叫着,声音洒了一路。
李娇妹一刀从中剖开壮汉,这是她杀的第二个人。
人比猪容易杀多了。
只要刀够锋利,只要她一心想把人从头砍到尾,再硬的骨头,也不过是一根稍微硬实一点的木头,多用点力便好了。
李大娘跨过那一腿一个半身的李正明,提着她那不沾一丝血渍的柴刀,往还站立在原地的李姓人走去。
她走一步,那群人往后退一步。
她走一步,他们退两步。
她再走一步,他们退到了连着楚家屋门小道的大道上,其中有人喘着气急喊:“二哥,拿个主意!”
李正望退到了大道上,站在了人堆当中,气急败坏对着她急呼:“你这毒妇!你想作甚?那是你能杀的人吗?这下你不想死也得死了!楚叔,楚叔,你快看看,你收留了个什么样的怪物!你还想救她吗?”
楚阿公未料到她有此举,他垂眸,看着老侄女手中那把白得妖异的柴刀。
这把刀,李家的这个老媳妇儿磨了至少三年了,她天天磨,月月磨,这刀都被她磨得刀身合一了。
刀也好,人也好,带去县上,确实会是一个好帮手。
他未说话,李大娘却是往这道上的人步步走去。
“他娘的!”李正望这时拿过身边人的长刀,举起威猛挥舞一记,怒喝一声:“老子先上,你们跟着,我就不信这个邪了!”
他们两兄弟能当一群李姓人的带头人,这绝不是他们怕事怕来的,剽悍的堂弟已死,这事哪怕回去了也无论如何要给一个交待,他现在不可能带着人逃回去,让他们兄弟的声望一举败于在这毒妇手中。
李正望举起刀,往李毒妇扑去。
他身后跟着他的两个儿子,在他父亲一声喝令之后,两人也是拿着刀跟在左右两侧,呈正面,左右三面夹击李娇妹。
这个打法,他们是在家里练过了的。
父子三人一动,他们身后的人也跟着动了起来。
“砰!”就在十几个李姓男人举着刀、锄头往持刀的李大娘相向而来时,人群当中,突然炸开了一声声响。
立时有人惨叫,只见他身上冒着黑灰,黑灰中亮起火光。
楚阿公猛然往回看去,只见他家孙女站在他们家屋中间,手中还握着一个小小的油罐子,另一头手中握着一个燃着的火折子。
她小脸冰清,在阳光下洁白无邪,就像年画上的玉女一样可爱又威严。
楚阿公连忙朝她急跑过去,这时,只见他身后有人在惊叫:“是她,是楚家的小姑娘,快看,她手里的火。”
“你们欺负人!”不远处,楚家阿囡的清脆稚亮又严肃的声音传来,“你们十几个大男人打我家大娘一个!你们不要脸!”
她要帮大娘。
这时阿公到了身边,阿南说罢,掉头跟阿公认真道:“阿公,我想明白了,你不能死,要是万一死了,我要帮你收尸,就这么说定了,这事你听阿南的。”
不收不行的。
不收,阿南想不通,活不下去的。
“一起灭了,一起杀了,反正也没打算让他们活着,老楚头家还有油,先抢先得。”
不是所有的李姓人皆是胆小的人,其中也有杀人如麻过的土匪,他见势不妙,拖下去情况不会更好,说话间已是拔出背后背着的长刀,绕过主路,朝旁边邻居家连着楚家屋门前的另一条小道的地方跑去。
他打算抄近路干掉这两三个老弱。
他可能一刀了结不了李善根家的蠢妇,但这三个,他手到擒来,一刀一个。
他举刀冲去了小道。
小道前的常家,常家媳妇举着她家当家的弓,手哆嗦着。
不容她多想,往她家这边来的村里人已跑到了她站的窗户前,瞬间,她拉着弦的手拼命往后一扯,弓弦对人,她再把弓往前移了半只手臂长,手一松,长箭入空,此人快跑时的身子飞跃至空中,他右边的脖子,恰好迎箭而入。
他倒在了地上,拉箭的常福媳妇见对面有人惊呼,立马拿起第二支箭,搭在了弓上。
她不得不帮楚家。
昨晚楚家阿南给她送来了鱼汤,早上送来了柴。
她家小儿才五个月,常家的未来,还要楚家的阿公给他们指一条明路。
常福媳妇身为猎户的女儿,她胆子不大,可箭术了得。
她中午出去,听到了村里的动静,她也想去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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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没来他们家,那就是不打算找她家当家的了,这个时候,她家当家的还在窑山烧砖,她得给家里拿个主意。
她要楚家的阿公捎上他,带上她家当家的一起去。
外头要打仗了,她家当家的烧窑烧不了几天了,楚家的老人都要去县里想办法了,跟紧了这个老人,他们家可能还有点出路。
帮忙就是她搭上楚家的礼。
背后的龙王山太危险了,她儿子还太小了,爱哭,他的哭声在深山里,只会引来把他们当猎物狩的豺狼虎豹,深山不是他们家一家三口的出路。
她要跟着楚家的老人走。
常福媳妇的箭,很快射向了往这边来查看情况的第二个人。
再来的第三个人,站在远处,不敢再往她家这边来。
在第一个人倒地,便已察觉到这边情况的楚家祖孙三人这时皆抬头往这边瞧,一手油罐一手火折的阿南发出了不解:“是常婶婶?”
她早上看到常福叔上工去了,此时想来只有婶子和小郎在家。
“嗯。”阿公知晓常福的媳妇是猎户家的女儿,猎户只有这个女儿,猎户死后,这个岁数已过二十的闺女就嫁给了常福,亲事还是常福托他去说的,礼也是阿公帮着常福下的,他对常福媳妇的家底和性情,还是有一定了解的,“是你婶子,她家以前是打猎的。”
“哦。”阿南知晓了情况,只见那头阿壮哥哥的娘直起了身子,朝举刀向她刺来的人的脖子挥舞起了手中的刀,她顿时屏住了呼吸。
那边,李正望和他两个儿子的长刀,在同时劈向了李娇妹,李娇妹不闪不躲,往前跑了一步,身子猛地腾飞,她的双手往空中高高扬起,往下举刀挥舞,砍向了敌人的头。
下一刻,三把刀,砍向了同一个人。
李正望二子未料到李善根家那平日里看着甚是笨拙愚蠢的婆娘居然还能跳起来,他们手中的刀,此时一人一刀,皆落向了他们父亲的手臂。
鲜血喷飞,在空中如同天女散花一般绽开。
李正望的惨叫,断于他落地滚动的头颅之中,他身后的李姓氏人,无一例外,在此刻朝后拔腿往回去跑去,再无人发出声响,喊道杀人。
李娇妹,李大娘手中的刀,在她落地后,果断砍向了惊愕在原地的李家二子头上。
两颗头颅,滚于土地之上,惊起了一阵飞扬尘土。
四刀四人,此乃日后位于昌源大陆上的源国,大南国,兴北国三国江湖民野乃至朝堂间令不少暴打家中妻儿子女的男人闻风丧胆的“一刀李大娘”的第二战。
四人之后,楚屋前面除了她,再无李姓人,便是那身上被火罐炸开的人在大道面前的小溪之中灭了身上的火,也忍住了身上的痛,一声不吭跟着快跑之人绝尘而去。
他速度之快,令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烟灰,跟不上他的人。
他们跑了,景修手中捏着两匕刃,他欲要上前相助大娘,可还没等他扑上去,转眼之间,人没了。
近二十个汉子,皆是七里村说得上名号的人,在大娘的几刀之下,跑了个精光。
那个在村里要让不少人抬头看的李氏族长的亲弟弟,村里的李二哥,被大娘砍没了。
景小子捏着匕首,目光烁烁看着前方,忽又回头,甚是认真跟小媳妇儿道:“阿南,给我准备拜师礼,我要跟大娘学。”
30.第 30 章
景小子要学师,楚阿公却知事态已朝他根本无法解决的方向走去。
逃!
人算到底不如天算。
他不知道村长会让李家带这么多的人过来,可能村长也拦不住。
他以为在村长的示意下,李家只会来一个人跟他谈一谈,到时候两边虚与委蛇,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孰料,来人颇多,且一见面就针锋相对,连平日素来做事稳妥的李正望都分外激动,他们胆怯之下的动作过猛,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他也根本没有预料到,李家老侄女已经厉害到了这个程度。
她到底是藏得有点深了,忍得有点狠了,下手才如此快、准、狠。
他刚才也不该用言语激起她的恨意,他也是悔之晚矣。
但这不是悔的当口。
该逃了。
李家死了的这几个人,会让七里村与他们有关的那几户人家和他们交好的亲朋戚友倾巢而出,村长跟李家的带头人关系再好,也拦不住他们了。
快逃!
“阿南,收拾包袱,逃命!”
阿公说罢,往灶房跑去。
小孙女跟在后面,天真无邪的小娘子道:“是去县上吗?”
“逃命,”阿公扭身,苦笑道:“囡囡,打你阿娘教的逃命包袱,带阿公逃命,可成?”
“阿南。”她身后,她的小夫郎小声叫她。
阿南扭过身去,看着她家屋门前那几个赖在地上不动了也不回家的大人,她突然间明白,这些人死了。
他们家里的人要来找他们家赔钱,赔命了。
阿南急了,喊路上那慢腾腾往回走的大娘:“大娘快回,要逃命了。”
要钱的快来了,大娘赶紧回来和他们一起跑。
阿南跑进了家里,阿公见景家小子跟着她一道跑去了,且把心放下,去灶房端起已经满满了整整一撮箕的烤泥鳅干,往常福家跑去。
“常福媳妇?”
他一站到门口便喊。
“老叔。”屋内传来常福媳妇的声音。
“是我,赶紧开门。”楚阿公不复往日的沉稳。
门一打开,他便把撮箕给了常福媳妇,“这是吃的,常福是在虎跳山山上烧砖罢?”
常福媳妇将将杀了两个人,这两个人还在她家屋门口,她慌得不得了,见阿公逼问得紧,她慌忙点头,忘了说话。
“带着孩子,带上几身衣裳,有钱就带钱,别的重东西就不要带了,现在,立马去找常福,找到人,把事跟他一说,让常福去虎跳山曾经他阿君哥带他去过的那个山洞里等我们,我们这边等下就从后山跑,听到了没有?”阿公见她听得愣愣的,也是苦笑不已,放缓了声调:“要逃命了,这下你们不跟我们逃也不行了,七里村容不下我们了。”
这小妮子,也是胆大,拿起弓就杀人,就没想过后果。
她未顾及那后果,他却得替她想一想。
不能人家救他们,他们逃了,弃人家一家不顾。
她家小儿才五个月。
他一生,他也好,他小儿子也罢,爷俩皆是被这性情害了,阿公见常福媳妇还在杀人的余悸当中没恢复过来,柔声道:“好孩子,听老叔的,我一转身,带上几身你们家三口的衣裳,往虎跳山找常福去,你找到他就好了,把我的话告诉他,他会知道怎么做的。”
“是,是,是。”老叔说得对,找到当家的,当家的就知道怎么办了,常福媳妇这才出了声。
“我先走了。”
阿公说罢,跑着回去了。
常福媳妇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急促的时候,她看着他跑去,又瞄了一眼她屋门口的两个不动的人,心跳到了喉咙口,她猛地把门关了,朝家中小郎急走而去,眼睛里含泪,拿起背带,率先把在襁褓中的孩子背到背上,如此才安心急忙去收拾家当。
她也逃过命,这次她甚是利落,拿了几身衣裳,又拿起家里早就准备好的随时逃命的包袱,不过片刻,就出门锁了门。
她到底是舍不得这个家,还是把门锁了,依依不舍看了眼家,又往楚家那边看了一眼,就身后背着孩子,身前背着包袱,朝后山通往虎跳山的小跑急忙走去。
她不知刚才她帮楚家杀人,是对是错。
楚家这边,阿公跑了回去,只见孙女提着一个比她身子还大的包袱,老汉只睥了一眼,就听她身边的小子迫不及待解释:“阿南帮我捡了君叔叔的两身衣裳,说到山里改一改给我当新衣裳穿。”
带了衣裳,就带了针线,加上阿南还帮着大娘挑了两身,这包袱就大了。
阿公听罢,当机立断,转头对着木木站在门口的李大娘道:“老侄女,这包袱你背在前面,后面你还得背一个大背篓,把没烤的泥鳅背上,晚上我们用得着。”
他去拿了家里中等大小的罐子,把收拾好还没来得烤的泥鳅放到罐子里,装到了背篓中。
这时,景修提起背篓,放到了身前已经背好了包袱的大娘前。
李大娘看着,木木地提起篓子,背到了背上。
“阿南,打盆水过来,小子,去拿小背篓。”阿公把灶上煮的龟提起放到一边。
等下浸下水,温度一降,就放到小背篓里头,让小子背一段路再分了吃了。
阿公还带吃的,这惊着了阿南,也喜着了阿南。
这可有得学了,阿南转身便去拿布兜,把桶里还没吃完的谷子装到里头,又跑去塞到大娘的背后的篓子里,亮着眼跟大娘道:“大娘莫慌,逃命也有吃的。”
逃命不饿肚子,那是顶顶好的逃命,阿南喜了。
李大娘那杀过人后又僵硬又虚脱的身子这下回过了一点力,她看着小脸笑得就像福娃娃的阿南,开口,嗓子沙哑,“阿南,给点吃的。”
“啊?”
“给点吃的。”大娘重复。
“阿南,把干泥鳅给大娘拿一把,拿沾盐的。”那一头,先是打了一碗龟汤出来放到景家小子手里的阿公道。
“哦。”阿南过去,抓了两手过来。
李大娘拿到手里狼吞虎咽。
那是她从未吃过的肉味,可即使这样,她肚子饿得她来不及细尝。
她将将把肉吃完,只见楚阿伯拿了一个香气腾腾的大碗过来,递给她,道:“这是公龟,太阳了,本不该给你一个女子吃的,你应该吃点温的补一补,日后身上也少点疼痛,可这是大补之物,家里头也没什么对症的东西,有比没有强,你刚才动了元力,就吃这个补一补罢。”
李大娘一听这是大补之物,嘿嘿一笑,忙不迭伸手接过了碗。
阿伯没赶她走。
阿伯给她补药吃。
阿伯比她爹对她还好。
李大娘身前背着包袱,她举着碗抬着头吃着这碗香气腾腾的热肉汤,只觉她生平从未吃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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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吃的食物。
热气薰烫了她的眼,让她的眼睛湿漉漉的,疼得厉害。
“阿公?”
景修也在吃,他吃得急,汤又热,阿南慌忙帮着给他吹,又因香气直咽口水,双眼带着渴望看着阿公。
“你不能吃,小子,别给她吃,她还小,这东西她吃不得,莫害了她。”
阿公一个害字,让景修垂下的眼眸闪了闪,瞬间熄了要把碗里的汤给阿南留一半的心。
阿南就知她吃不得,她帮着景修连吹了好几下汤,自认汤不热了,她抬头看忙碌不休的阿公,“阿公,那我背什么?”
“什么都不背,你空手走前面探路,你是大山的孩子,大山喜爱你,你走在前面问一问山神我们怎么走路好。”孙女儿从小灵性十足,她指的路从来没有猛兽走动,这次就该用到她这个能耐了。
“晓得了!”
阿公从水盆里提出不烫了的砂锅,装到小背篓里。
砂锅只有一半的龟汤了,到时候便是走得急了,里头的汤也洒不出来。
“阿南,把干泥鳅分两份,大的那份放你大娘篓子里,小的放小子篓子。”
“好。”
阿公去拿了锄头进来,见他家阿南一手拿着铁钳,一手提着他们家那能把她整个人罩进去的大铁锅,小孙女扬着大笑脸,问他:“阿公,铁锅带不带。”
……
她手里已经有一把钳子了,阿公沉默片刻,道:“不带。”
他们是去逃命的,不是去山里春炊,煮饭吃的。
“走。”阿公将将吃了两口汤,又把老郎中的吊气丸吃了一粒,现下精神头甚好,说罢走,摧了下孙女儿的肩膀,让她带头。
阿南拿着夹炭的铁钳转身便往他们家的后门走去,边走边道:“阿公,走小道啊,我上次跟你说的,我又开了一条通往山神爷爷家的小路,阿公,我们去阿娘的洞,还是去山神爷爷的洞?”
“去虎跳山,找你阿爹的洞,”阿公的声音哑得不成形,“阿南还记得吗?”
“记得。”阿南抽出后门的门栓,她回头,偏着小脑袋跟阿公甜甜笑:“那个有点远呢,要走到夜里才能走得到。”
“那走到夜里。”
“好。”
“阿公……”
“嗯?”
阿南站在小山坡上,越过走在最后面的大娘,看着她家大打开的后门道:“家里的门不栓吗?”
“不栓了。”阿公扛着锄头,走到她身边,跟她一起,转过身,看着他那个老婆子在里头去世,小儿子小儿媳也在里头走了的屋,鼻子被酸楚彻底湮没。
“急了。”还是急了,急了会掉命的,阿南叹了口气,她眼睛亮亮,看向身边不停往坟山看去的小夫郎,她问:“要走吗?”
她的阿爹阿娘阿婆住在坟山里,景修的好阿娘也住在坟山里。
他们带不走他们。
“走,”景修扭头,和她道:“阿南,你去哪我就去哪。”
阿娘死去,他的家就在阿南这了。
阿南去哪他去哪。
“好,走。”阿南眼睛亮亮,闪着水光,她眼里有泪,却未哭,她跟走上前来的大娘道:“大娘,看一眼阿壮哥哥和嫂嫂,我们便走,逃命去罢。”
大娘过来,转过身,与他们站在一起,一同看向了埋着他们亲人的坟山。
只见那山,其叶茂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