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1. 天下谁人不识君
“姊……只有这一个水泡,阿兄,你忍着点,我把它挑掉。”
陆安低头看着那十二三岁的少女,一手捏着她的脚,一手握着绣花针,小心翼翼地靠近她脚心的泡。
少女屏住呼吸,用力一挑,随后抬起脸笑:“好了,阿兄!挑掉了!明日走路应该会好受很多。”
现下已是黄昏,天阴阴,雾蒙蒙,太阳也十分暗淡。借着迷蒙的日光,陆安仔细端详这名少女。
眼睛亮亮的,笑容甜甜的,灰土头脸,身上粗布麻衣将皮肤摩擦得发红。
很可爱的女孩子,十二三岁,还是未成年,可惜,如果不是女的就好了。不是女的,那原身爹妈想要报答陆家的恩情,说不定也能报到她头上。
陆安回忆着原身的记忆,略有些嘲讽地勾起嘴角。
原身今年十四,也是个未成年,但女孩子发育快,十四岁和陆家已经十七岁的九儿子差不多高,也因此,原身的父母为了报答陆家大恩,在陆家犯罪被配隶后,把自己的女儿女扮男装,换出了陆家的儿子。
为了恩人,牺牲自己的孩子!多么值得赞颂的报恩故事啊!
知情的陆家人对原主心怀愧疚,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拆穿这事。
陆安垂下眼,语气冷淡:“我要睡了。明天一早还要趁着雪停,继续上路。”
少女抿了抿唇,眼眸暗淡了些许:“好,我先出去了。”
陆安合衣躺下,和她睡同一屋子的陆家七郎突然开口:“你也不用如此闹脾气,祖父他老人家官至宰执,与官家多年情分,朝中又有十数知己好友,迟早会有复官归京的那天,骤时……你不是喜欢魏家三娘子么?祖父必亲自上门为你提亲,定是正妻!”
陆安背对着陆七郎,面无表情地盯着墙看。
哦,真不错呢,你替我弟弟在配隶之地苦个几年,我弟弟一定会报答你,许你正妻之位,是这个意思吧?
——原身,就是这魏家三娘子。
陆安觉得很是可笑,理都不带理那陆七郎一下。
更何况,她能穿越过来,完全是因为原身一个娇娇小姐,没吃过配隶的苦,路上发高烧,又没有药,一命呜呼了。
陆家,魏家,都欠原身一条命。
房间里,那陆七郎的声音又传来,带着烦躁:“你怎么不说话?”
陆安不吭声,房间外突然传来刚才那少女的尖叫声:“啊——”
陆七郎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陆安已经从床上跃起,毫不犹豫往外面冲去。
陆七郎一怔。
‘这三娘子不是很恨他们家?’
顾不得多想,连忙起身,出门便见自家小妹妹泪眼涟涟躲在陆安身后,陆安正抬着手,紧抓她对面人的手腕,语声冷冷:“五娘才十二岁,尚未及笄,大总管请自重。”
陆七郎心里咯噔一声。
这竖阉想对他小妹干什么!
也连忙上去,发出警告:“第五旉,我陆家虽倒了,可我祖父门生无数,容不得你侮辱我家女儿!”
这第五旉是宫中的太监大总管,在皇帝的默许下插手朝政,和士大夫打擂台。魏三娘子在闺中也曾听闻对方手段阴狠毒辣,不知多少士大夫被他罗织了罪名陷入狱中,在魏三娘子记忆里,时常以一个可怕的阴阳脸、尖嗓子太监形象出现,但这次配隶,一见真人,才发现对方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眼尾狭长,眼瞳幽黑。
——他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陆七郎的祖父得罪过他,他正好要前往他们配隶的终点房州办差,顺路接下押送的差事。
昏暗的室外,冷日映在第五旉晦暗的面容上。他笑了一下,如同幽鬼:“你陆家世代业儒,就连女儿也要学诗习文……”
第五旉的左手手腕被陆安擒着,他一挣,将手腕脱出,反手又迅疾地抓住陆安要收回的右手。
五指扣着五指,掌心贴着掌心。指腹,摩擦着指腹。
“我方才摸了五娘子的手,指腹有练字留下的薄茧……”
陆五娘的脸唰一下白了,右手也下意识缩到了袖子里。
陆七郎也是僵硬在原地。
只能听着那竖阉似笑非笑地将剩下的话说完:“不知为何,体弱多病,深居简出,却薄有才名的陆九郎,手上却无茧子呢?”
“体弱多病,深居简出,却薄有才名”这几个字,还是重音。
空气一时寂静了。
陆安面无表情:“大总管,请自重。陆某无龙阳之好。”
第五旉顺势松开手,露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九郎神态自若,可是对某方才所言,有辩驳之处?”
顶着身后和身侧两人希冀的目光,陆安盯着这位大总管看,突然微微一笑:“我手上确实不会有茧,不论诗词还是经文,我皆能信手拈来,何必抬笔去练?”
陆安:“不信?大总管可考我一考。”
第五旉眯起眼睛。
陆安一脸坦然。
陆七郎和陆五娘却是很茫然——没听说魏三娘子会作诗,会论经义啊?
“好啊。”
黄日亮了些,将第五旉的面容映得像冰冷的玉石。
他轻轻扯了一下唇角:“那就请九郎以此次配隶为题,作一首七言绝句。”
陆安点点头,正要张嘴。
第五旉抬起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九郎莫急,我还未说完。”
“这一首七言绝句,其一,要为环抱型,首句和尾句音步为二二二一,二、三句音步为二二一二。”
光是这其一才出来,陆七郎已经脸黑了:“你!无耻!”
谁没事出题会规定音步啊!
哪有这样难为人的!便是原来的陆九郎都不能根据他的要求做出诗来!
不管他们陆家有没有换人,这竖阉就是要敲定他们换人了,欺君了。
第五旉负手而立,不咸不淡地继续说:“七郎也莫急,还有其二呢。”
“其二,此诗走平水韵,此事既然是因五娘子而起,五娘子今岁才十二,那便以‘十二文’为韵脚,如何?只要你能作出符合的诗,某便当众向你赔礼道歉。”
——十二文为韵脚,指诗句要以“文”“军”“芬”“熏”“闻”“君”“分”“云”“曛”“欣”“殷”“蕡”“坟”“群”“纷”等字为末尾。
陆安:“没有其三?”
第五旉:“没有。”
陆安:“确定?”
第五旉:“确定。”
“那就好。”
第五旉眼中,这位稳重的“陆九郎”难得露出了狡黠的神态:“我刚才心里已经换过一首诗了,再换一首,太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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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居然能作诗那么快?
第五旉眉尖微蹙。
——他却是不知,陆安虽然对上辈子记忆很模糊,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但做题已成习惯,他提出了标准,陆安脑子里便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最佳答案。
随后,便听陆九郎慢悠悠地吟:“听好了——”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陆五娘子怔了一下,看看陆安,又看看外面天空。
天边夕阳西下,黄云苍茫一片,下午刚停的雪,在此前竟又下了。
景很美,但是要用诗句将这豪迈的景色白描出来,很容易便失了气势。
但是这句诗……这句诗!
“好悲,好壮,好凄,好寒的一句诗。好绝的一个‘曛’字。”陆五娘子轻声呢喃,心情也被这句诗带得难过起来。
这是配隶路上看到的景,为景象赋予情绪是人的行为,魏家姊姊,心里一定很伤心很悲痛吧……
陆五娘子双目含泪看向陆安。
陆安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在酝酿后两句的气势。
陆七郎也在品味前两句,品味完后,先是一喜,又是一惊,暗暗为陆安焦急起来。
前两句确实悲壮,但气势提得太高了,很难再上一层。可若是后两句降下去,就免不了毁了前面两句,整首诗就显得头重脚轻了。
第五旉哼笑一声,也是在等着看陆安的笑话。
起点太高了,后面两句可就不好想了!
不过……
第五旉微微垂下眼。
哪怕只有前两句,他也不能用之前的理由逮捕陆九郎了。
而陆安,突然转身面向陆家家主,曾经的宰执相公陆山岳的房门,轻轻弯腰,拱手一揖。
“莫愁——”
她的声音没有念前一句诗时那么响亮,却如同炸在众人耳边。
“前路无知己。”
“天下谁人不识君。”
“砰!”
那房间内,明显传来了陶瓷碎裂声。
陆五娘子听完那两句诗后,下意识抬手捂住嘴,心情激荡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千古名句!
千古名句!!!
居然就在这配隶路上,在一介竖阉的逼迫下,从一个十七……不!十四岁的女子口中说了出来?!
谁能相信?!
谁敢相信?!
陆七郎一阵头晕目眩。
那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才气几乎要从中满溢出来了,陆七郎想去拿笔,想去拿纸,来让陆安将这句诗写出来,让才气荡在笔尖,倾倒在纸墨之上。
而陆安只是笑问第五旉:“怎么样,大总管,我这首诗有没有符合‘配隶’主题?音步要求?有没有押稳‘十二文’韵?”
这实在有些挑衅。
第五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陆安:“九郎真是好本事,这诗用在此地,未免大材小用了。”
陆安拱手:“承蒙大总管夸赞,陆某受宠若惊。”
“……”
他能怎么说。他对诗词确实无甚喜爱,但鉴赏能力并不差。
这首诗,他昧着良心也没办法说不好。
第五旉微妙沉默片刻,深深看了陆安一眼:“陆家九郎,咱们,来日方长。”
2. 暖风吹冷水,明月照光山
能来日方长就好,陆安最怕的就是没有来日,直接被就地正法。
“陆九郎”微笑着拱手:“大总管,天色已晚,此地还有女眷,恕陆某不远送。”
陆五娘从兄长身后探出头来,对着陆安那谦谦君子,不卑不亢的模样,突兀脸一红,又将脑袋收回去。
魏三姐姐男装的样子,真是……真是……
后面的话想不出来,小娘子害羞地垂头,突然感觉自己拽着的人往前动了一下,猝不及防地,身体一个趔趄,还好没有摔倒在地。
陆五娘困惑地抬头,就见那可怖的大总管“哼”地甩袖,扬长自去,对于她兄长竟是连个正眼也无。待大总管走远后,她的兄长方来到三姐姐面前,也不知如今是什么滋味儿,只道:“你……”他顿了顿,似乎是在观察三姐姐的脸色:“不必忧心,陆家虽倒了,余威还在,那竖阉不敢过于无礼。”
这是在暗示三姐姐不用担心对方会直接上手扒她的衣服吗?
要陆五娘说,她这七哥哥心乱了,连她都能看的出来,那大总管只是猜测陆九郎换人了,却绝没有想到是女扮男装上面,不然直接让人在三姐姐洗澡的时候闯进去就好了。
陆安看了一眼陆七郎,从记忆里知道这是个骄纵狂妄的主儿,能说上这么几句话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再考虑到在流放路上还得继续和陆家相处,便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七哥提醒。”
被突然这么称呼,陆七郎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看到陆安似乎没有那么尖锐地敌视他们了,还在朝他笑,对他说:“我就先回……”
陆家家主陆山岳的声音,从旁边屋子中传出:“九郎,你且进来。”
陆安干脆地走进去,进屋第一眼,就看到驿站旧木桌上,供着陆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这是陆山岳凭借教导过天子的情意,在抄家后允许随身携带上路的唯一物件。
明明驿站住所已经很旧了,旧洗脸盆架、旧桌子、旧床铺、旧木椅……就连墙上糊的纸,也是泛黄的旧纸。但那几个牌位被擦得光洁如新,烛火的光照在上面,闪着珍珠般的亮点。
旧木椅上坐着一个男人,五十来岁,穿着脏衣服,但整个人看上去给人的感觉却是既清高,又随和。
他的声音也很随和:“九郎,来,写个字与我瞧瞧?”
桌上那些纸笔,应该是他询问了驿站里的驿卒,借来的——纵然他倒了,但天底下有的是人乐意给他卖好。
从这点上看,“天下谁人不识君”那一句诗,给他没错。
陆安走过去,拿起笔,感觉到身后的目光在不停地打量她,陆安只是慢悠悠地写着,假装什么也没察觉到。
她心里清楚,看来方才那首诗出现后,对方开始怀疑她不是真的魏三娘子了。
——真正的魏三娘子,不应该有那般诗才才对。
但是,凡事也有例外,万一魏三娘就是天赋异禀呢?这世界上,天才并不少。而陆山岳要看的,就是她会不会写毛笔字。真正的魏三娘子从小到大没有练过字。一个会写字的人,很难伪装成一个不会写字的人,从提笔到用腕再到下笔时的用锋与力道,总会有所暴露。
可惜……
“祖父。”陆安将身子侧开,恭恭敬敬地说:“九郎已经把字写好了。”
可惜,她在现代虽然学过十几年毛笔字,学的还是王羲之的书法,但这具身体属于魏三娘子,真真切切没练过毛笔字。
陆山岳一眼就看到了纸上的字。只能说,很丑,软趴趴,歪歪扭扭,没有半分架子,像极了田野边上被冰霜打蔫了的枯草,直让他皱眉。
但立刻,他的眉头又松开了——这样的字,代表对方应当是本人无疑。
然而,陆山岳又问:“可会对对子?”
这个问题一出来,陆安就知道对方只信了一半。对子是最能考验一个人是否懂平仄、押韵的,对方在试探,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懂平仄、押韵,是不是真的能写出来那首诗。
陆安垂下眼,再次恭敬地作揖:“请长者出对。”
“好。”陆山岳看了看屋内,环视一圈,重新看回陆安,沉思了一下,道:“上联:海内文章第一。”
陆安平时也和同学玩玩对联,听到这个对联,脑子里飞快对上了平仄:六言联,仄仄平平仄仄。那下联就要对平平仄仄平平……
陆安回望陆家这位家主,视线落在他日渐消瘦,连往日合身的衣服也显得宽大起来的身躯上,对:“朝中宰相无双。”
陆山岳淡淡一笑:“只是宰执相公,倒还不能称为宰相。”
——本朝宰执相公乃宰相和执政的统称,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为左相及左副相,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为右相及右副相,而最高军事机关枢密院的长官,枢密使、枢密副使,皆为执政官,这些统称为宰执相公。
陆山岳为中书侍郎,离宰相不过一步之遥。
话虽如此,陆山岳明显对这个下联很满意,笑意都真诚了许多:“不错。你且再对一个:开窗林月白。”
平起仄收式联啊……
陆安看着窗外月色,白得十分漂亮。又垂眼看到自己袖口的墨印,黑得十分显眼。遂对:“洗砚石泉香。”
“好!”
对的又快又好。
陆山岳身体坐得更加板直了。试探到这里,本该结束了,但陆山岳却有些不知足,他想看看这枚璞玉的极限在哪里。
于是又问:“曾三颜四,可能对?”
这已经涉及到儒学层面了。曾子曾言:“吾日三省我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这是曾三。
颜子曾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这是颜四。
除了考对联,还考她的文学功底。
巧的是,陆安不缺文学功底。她需要注意的是,别一不小心把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典故给用出来。
于是陆安借着魏三娘子的记忆迅速回想了一下——原主虽然没有练字,但魏家有个书阁,她时常泡在里面。
然后,她发现了,这个世界和她的前世确实极为相似,很多典故都存在,朝代也存在,许多熟知的名人也存在。但因为细节不同,少了很多传世经典,却又多了其他传世经典。
就像李白不会因着没写过《静夜思》就再也不写诗了,他可能改写《骄阳思》了。
陆安放下心来,略一思索,就对了出来:“禹寸陶分。”
“何解?”
“大禹圣者,乃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此句出自《晋书·陶侃传》。是以,吾对‘禹寸陶分’。”
陆安侃侃而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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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山岳抚掌,连道三声:“妙!妙!妙!”
这还不够!他最后又道一句:“妙极!”
看她的眼神俨如欣赏清晨时,自山巅破缝而出的朝阳。
他想看看,这朝阳还能不能更亮一些。
“最后一对。”陆山岳说:“暖风吹冷水。”
陆安脱口而出:“明月照光山。”
陆山岳道:“我方才念错了,这上联应当是水冷吹风暖。”
陆安道:“我也念错了,我的下联是山光照月明。”
陆山岳又改口:“人老了,又念错了,应是风吹冷水暖才对。”
陆安眨眨眼睛:“小子莽撞,急着对下联,也说错了。我方才是想对月照光山明。”
陆山岳饶有兴趣地继续改:“可我这联,还能换成冷水暖风吹。”
陆安:“光山明月照也别有一番韵味,祖父觉得呢?”
陆山岳哈哈大笑:“人老啦,比不过,当真是比不过。我十七时可不如你!你怎么就……”
这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陆安投去疑惑的眼神,陆山岳收起笑容,微微摇头:“无事。”
他没法说,他不能说——这样的璞玉,这样聪俊的人才,怎么就是个女郎呢。
但凡这是个男人,他便是彻底将原来的陆九郎换出去,也不会心疼。
“好一个曾三颜四,禹寸陶分,好一个暖风吹冷水,明月照光山啊。”陆山岳长长舒了一口气,吐出其中的不甘与遗憾:“你可知,昔日我出这两个上联,陆家无人能对出合我心意的下联。”
陆安没有回应这句话。
毕竟,她确实不是陆家人,不管回什么都不合适。
陆山岳也确实不需要她回话。
这人兀自可惜了一会儿,便让陆安回房了。只是在陆安即将跨出房门那一刻,冷不丁来一句:“对了,二郎素来自傲文采,想来会被第五乾静挑拨来对付你。你若对付不了,便示弱,他不爱欺凌手下败将。”
陆安暗自记下第五旉字乾静这个信息,又回忆了一下陆二郎的讯息,回身对着陆山岳一礼:“谢祖父提醒。”
心里却知,如果她真的躲了,在陆家生存就更难了。尤其是到了流放地界后,一大家子争资源,她如果让人觉得好欺负,必然会被剥皮拆骨,而陆山岳未必会维护她这个外人。
啧,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另一边。
“外面做什么吵吵嚷嚷的!明日若雪不大,还要早起上路呢!自己想猝死就去上吊,少在这里烦人。”一处房中,来自男人的暴躁声音响了起来。
再拉近一看。
小小一间房里,放了四个人。
四个流犯。
其余三个人年岁较大,但他们团簇着最后一名男人,明显以他为主。
此人便是陆家二郎,陆寅。
他一生气,房中其余三人便嘴唇发干,面如土色。
他们陪笑道:“二哥你别气,定然是小孩家闹事,我们出去说他们去。”
说罢,起身就要往外走,连外衣都顾不上穿了。
陆二郎眉头一扬,突而厉声道:“慢着!就我们家现今这情况,还有第五旉在旁边虎视眈眈,他们敢闹什么事。定然是出事了,你去把人叫进来,我问问。”
3.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陆二郎一旦凶起脸来,兄弟姐妹们都不敢忤逆他,不一会儿,就有好几个陆家人被叫了进来。
与陆二郎同房的人操着一口官话,模样傲气十足:“你们好好说一下是怎么回事,别支支吾吾,二哥可不是你们爹妈,会纵着你们。”
但陆家新进来的这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不太敢说话。风吹进来,屋里的火把忽明忽闪地照着他们的脑袋。
陆二郎眯着眼睛看他们,突然笑了:“你们几个不说,我也知道,你们啊,是又跟大房那边吵架了吧?都什么时候了,还这般孩儿气,不过算了,明日我带你们向大房那边讨个说法去,正好,也说一说,到了房州之后,这服役,要怎么服,是均分,还是……”
他如此熨帖地一说,新进来这几个人的眼圈当时便红了,心肝扑通通地跳,互相又看了看,便有一个人跳出来,嚷嚷:“二哥!我们才没有那么分不清轻重,如今都流放了还和他们争。我们是为了二哥,才在外面吵的。”
“嗯?为了我?”
陆二郎只觉莫名其妙。他直截了当地表示:“他们还敢针对我?如今陆家想要复起,非得有人扬一扬陆家文名,那些士大夫有利可图,才会出手相助。他们求我还来不及,还想针对我?”
跳出来那人惴惴不安地看着陆二郎:“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陆二郎更觉得莫名其妙了:“什么叫现在不是了?”
“大房的九郎今日作了一首诗,听说把第五旉都给折服了。那阉人本是要找大房麻烦,听完九郎念的诗后,不甘退去,他们都说……都说……九郎比二哥你的才气更胜!陆家以后也要指望九郎。”
——七郎、九郎和五娘是陆家大房。二郎则是三房。
“你说什么?!”陆二郎猛地从床上翻身而起,手一拍,床板震响:“好啊,这个病秧子!”
陆二郎怒目圆瞪,咬牙切齿:“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今天倒是突然爬我头上来了。”
说没有目的谁信!
陆二郎一下子就锁定了一个目标——
流放的人需得在当地服役。好在瘦死骆驼比马大,以陆家昔日的地位,稍微运作一下,让其中三五个人摆脱劳役绝对没问题。至于谁能摆脱,就要看整个家族的倾向了。
在陆二郎看来,陆安的横空出世,就是想和他争这个不用服役的名额!
——陆二郎如同陆家绝大部分人一样,并不知晓陆九郎已被调换了的这件事。
*
翌日。
陆安在吃饭时间,坐到了驿站食堂的桌子前,早餐是咸豆十粒,白糜子稀粥一碗。
毕竟,你都被流放了,总不能指望这伙食很好吧。
陆安正要去拿筷子开动早餐,坐在旁边的陆七郎突然目不斜视地动嘴:“我建议你至少现在不要动筷子。”
陆安立刻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有很多人在偷偷看她这边。
怎么回事?
陆安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昨晚陆山岳跟她说的陆二郎。下一秒,“砰”一声响,一碗稀粥摔在她眼前。粥是刚从锅里盛的,腾腾热气还在碗上方冒着,随着那人的大力举动,热粥在碗里一个摇晃,撒出来大部分都泼到了那人的虎口与手背。分明烫得手红了,却听不到任何呼痛声。
陆安抬眼一瞧,来人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九郎。”那人身高目测有六尺(一米九),眉骨上带着一道疤痕,居高临下看着她,张狂地扯开嘴角:“见了兄长,不叫人的吗?”
随着此人举动,陆家人都停止了谈话声,原本热闹的食堂,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唯有门口灰色布幕被风吹动的声音。
所有人都看向陆安这边,但没有人为陆安说话——陆五娘倒是想要开口,却被陆七郎死死按住。
陆安的目光掠过陆二郎的肩膀,望向食堂一处角落。那里,某位大总管安然地靠在一张软椅上,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眼神似笑非笑地撞过来,没有任何收敛,也没有躲躲藏藏,几乎是光明正大地表示:没错,就是我挑拨的。
——他的身旁还燃烧着一炉木炭,替他维持着空气中令人舒暖的温度。
陆安收回目光,面不改色地看着陆二郎:“二哥可有事?”
陆二郎气定神闲地敲敲桌子:“比比?”
陆安没有吭声。
陆二郎也不多说什么,筷子夹着咸豆,在陆安眼前晃一晃:“输了我也不要你做什么,你只需要大喊一声我不如二哥便可。但你赢了,我的早餐就全给你。”
这对于流放的人而言,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赌注。大多数人在流放时都没办法吃饱,陆家人也不例外。比如,陆安就看到她好几个同龄人望着那粒咸豆,眼睛都直了。
陆安:“比什么?”
“比作诗。也无需你作多难的诗,省得被人说我欺负幼弟。”陆二郎此前很嚣张,但说到作诗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好似一下子沉淀下来了,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你作一首启蒙诗便可。”
本来默然不语的陆七郎突然叫了一声:“二哥!”
“闭嘴。”陆二郎一句话丢过去,看也不看他,陆七郎张了张嘴,又不敢继续出头了。
陆二郎只盯着陆安看,话语中带着蛊惑:“怎么样,很简单吧?当然,你若做不出来,服个软,二哥也不会对你怎么样。”
而俊秀的郎君清淡地笑了笑,看似谦卑无比。
第五旉看到这一幕,想到昨夜这人也是这般谦卑,然后一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就砸他脸上了。脸上那玩味的神色瞬间消失,也没有挑拨成功的快意了,反而烦躁了起来。
他听到陆九郎那净澈的嗓音在念:“锄禾日当午。”
下一句是:“汗滴禾下土。”
劝农诗?
不少人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们自诩懂了陆九郎的小聪明。
——启蒙诗其实并不容易写,既要遵循一定格律,还要用字浅显易懂,这才能起到启蒙幼童的作用。
像昨夜陆安作的那首诗,光是首句“千里黄云白日曛”,那个“曛”字就不合格了。而且从昨夜那首诗看,九郎应该更擅长大气磅礴又用字偏奇的风格,二郎这人真的……别看他行事风格狂妄,却绝不会小瞧任何人,瞅准了九郎的七寸打啊。
但九郎也自知自己写启蒙诗不行,便另辟蹊径,选择了作劝农诗——这种类型的诗相当于政治正确,做不好也不会得到过多的批判。
“倒也还算机灵。”有人小声对身边人点评,连夸赞都带着长辈看晚辈的漫不经心。
然后,就听到了九郎所作之诗的后两句——
“谁知盘中餐。”
清晨的风很冷,很寒,陆家人还没有吃热粥,被风一吹,本该是发抖的。
但此刻,他们突然感觉胸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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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有什么东西要咆哮着冲出来,他们的耳朵,他们的脑子,他们的学识,他们的判断,都在告诉他们,这首诗!这首诗最关键,最画龙点睛的一句,就要来了!
是什么!
究竟是什么!
他们想不出来。
只能前倾着身子,眼睛放光地盯着陆安。
昨夜“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名场面他们没能看到,本就扼腕,难道今天还能再见识一次?!
“粒粒皆辛苦。”陆九郎说。
在最后一句补全之时……“砰。”陆二郎心脏猛地一跳,后背已然汗湿。
这首劝农诗,可以说是天下无出其右。他其他启蒙诗作得再好,再超越这个,还能比得过政治正确以及内容正确双向涉及吗?!
而陆家不少人,已是被这诗惊得即刻从座椅上跳起来,状若疯狂。
“这诗……好啊!好啊!这诗怎么不能在流放之前写出来呢!!!”
但凡早那么数个月做出来,陆家运作一番,必使陆家九郎名满天下!
读书人看鸿篇蒙尘,佳作失利,真的是再痛心不过的事情了。
而且!家族出名篇,获利的是整个家族!大头名声由九郎得了,他们也能分几羹汤吃!
第五旉不是读书人,也不是陆家人,所以他更注意到了陆山岳略显疲惫的叹气。
有意思……
第五旉视线一转,就知道陆山岳为什么叹气了,他不介意再给这火浇上一泼鲜油——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那玩味的声音仿佛辅着墨汁流淌,第五旉的目光如同毛笔那般抚过陆二郎的虎口以及桌面泼洒的粥水米粒:“九郎这诗,真真应景。”
真是,一点亏都不愿意吃的小子。
陆安微笑着说:“大总管真是陆某知己。”
第五旉:“……”
他要吐了。
陆寅(陆二郎)猛然回过味来,他想起来了,当时陆安念最后那两句诗的时候,眼中分明噙着笑。
“陆、安!!!”
炭盆里的火苗子呼一下往上蹿,他抬起拳头就砸过去。
陆安几乎能感觉到那拳头上放出来的热量了。但是,陆家好几个人扑过来,抱腰的抱腰,抱胳膊的抱胳膊,拳头停在陆安面颊前,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说:“二哥别生气!九郎年纪还小,不晓事!”
“二哥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他这一回吧!”
“九郎要是被打坏了,谁再来作‘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样的诗句!九郎是天赐我陆家的美玉,碎不得啊!”
最后那个人说的话,才是真理。
陆家人无法形容他们听完这首诗时的感受,那种震撼,那种惊骇,那种眼睁睁瞧着旭日东升,光芒万丈时激昂的心情。
有这般诗才,陆家九郎日后必然名扬天下,他们也会因着是陆九郎的族人,沾得一两分光彩。
陆家长辈脸上浓浓的一堆笑,陆家小辈心头滋甜。
陆二郎被他们勠力同心拦着,更起了逆反心理,胸膛起起伏伏,手腕一转,便要挣推开同族人,非要打陆安一拳不可。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
“嗒。”
筷子轻敲碗沿的声音响起。
“好了。”
陆家家主平和地说:“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平白让外人看了笑话。”
4. 最特殊的时代
陆山岳在陆家一向是一言九鼎。他开口之后,混乱的场面即刻静止,三五息过后,众人各归各位,争端好似冰消雪释。
“外人”言笑晏晏:“外人都言陆家家风最是端庄整饬,如今看来,真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陆山岳表情似乎有些惊异:“未曾想,大总管也需要观摩家风?莫非是有心认义子女,添第五家香火。”
此言一出,不知谁没忍住倒抽一口凉气。
第五旉仿似没听见,漫不经心地斜提着银夹子拨弄炭火,桔红火影从他袖袍边沿滚过。
“倒是个好主意。”
大总管十分和气地接话,不像是外边传闻里那凶恶奸诈的宦官模样,说话不紧不慢,倒像个文人雅士。
“家大,业也大,如此庞大的家业若一遭崩得粉碎,看着子孙后代受苦受难,某于心不忍。”
两人的视线皆是含着笑意,对上时也友好万分,浑然一对很要好的友人,在熏人暖气中闲聊。
陆安坐在自己位置上,和其他陆家人一样眼观鼻鼻观心,坚决不参合进这段对话里。
——大佬在打机锋,互相阴阳怪气,你们这群小虾米贸然闯进去,是生怕其中漩涡不能把你撕碎吗?
好在,天冷,粥也容易冷,几句话过后,陆山岳便拿起了筷子。
陆安用眼角注意到,陆山岳动了筷子后,其他人才拿起筷子。但也不是同一时间动筷,而是按照年龄和辈分,依次起筷。长辈不吃,小辈就不能用餐。
陆家如今人少,若是按照最鼎盛那会儿的人数,若是过年家宴,陆安琢磨着等轮到她,人都快饿死了。
——还好之前她要动筷子的时候被陆寅意外打断了,不然一个不讲礼数不敬长辈的帽子扣在头上,便很难拿下来了。
陆安微微垂眸,一时之间有些心惊肉跳,又有些唏嘘:大家族讲究真多,都流放了还要坚持这种排场,怪道林黛玉进贾府要时时小心处处留意呢。
算了,不想那么多,先吃饭。
陆安数了一下,她碟子里的十粒,陆寅碟子里的十粒,足足二十粒咸豆呢。糜子粥倒是不用数,虽然是稀粥,能从粥水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但米粒看着也不少,碗中间还沉着一块萝卜干。通常一碗粥喝完,萝卜干也就吃完了。
陆安把她的早餐吃得干干净净,一粒米也没有剩。其他人也一样。吃完后,肚子半饱,身体暖烘烘的,也算是一种慰藉。
“今日雪大,便不动身了。”负责押送他们的将校说。
若是寻常犯人,这时候也得上枷,睡觉也得戴枷锁。但陆家有天子开恩,特许平时不必戴枷,只有上路时才需要往脖子上套。
陆安吃完了早饭,在驿站里四处走动,只要不出驿站,便没人管她——出驿站也行,但不能走远,需得上枷,身边还有将校监管。
走着走着,陆安听到身后有人喊:“前方可是陆九郎?”
回头一看,是这驿站的驿卒之一,五官粗犷,胡茬青黑,身上最亮眼的还是朝廷统一下发的驿服。对方很热情:“九郎是在寻人寻物?可需小底帮忙?”
陆安想了想,问:“驿站里有没有书可以看?”
驿卒问:“《千字文》可行?”
陆安点点头。
很快,对方就拿着《千字文》来了。来的时候还贴心搬过来一尊小凳:“九郎要去哪儿看?凳子我给你搬。”
陆安连忙道谢。又看那书,只见书封和书页都发黄发黑了,闻着还有霉味儿。不像是潮湿弄的,倒像是有人日日翻看,汗液抹在上面才导致的发霉。
然后就听见驿卒不好意思的声音:“我只有这个书了。”
略微停顿后,对方像是想起什么,急急补充:“不过,之前有位士子路过,落了一本《春秋经传集解》在这里,如果九郎需要,我现在就去翻出来。”
陆安拱手:“劳烦了。”
“些许小事,算什么劳烦。”
那驿卒匆匆离去,留下小凳和《千字文》,陆安便坐着凳子翻看起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驿卒取书回来时,就是这般听到了琅琅书音,看到唇红齿白的郎君端坐在小凳上,半点不见嫌弃地翻开那发霉的书,清声念诵,日光透过窗格投进来,笼罩着念书的人,垂成了一小团橘黄色的影。
驿卒顿时不敢出声惊扰,只自个儿在心里惊喜:他果真没有讨好错人!
以陆九郎的才华,再加上这独一份的气度,身陷囹圄也专心念书,来日必能扶摇直上,说不准他如今雪中送炭,往后能够结一份善缘呢?
便等对方念完千字文后,上前道:“九郎,《春秋经传集解》来了。”
陆安拿过来浅浅一翻,笑道:“我就说怎么会有人不回来找书,从这书看,对方家中非富即贵,不缺这一本,便也不会特意回寻。”
驿卒惊奇:“九郎怎知?”
她现在所处的朝代,国号为薪,绝大多数地方都能看出宋朝的影,仿佛一个事物镜内镜外的模样。陆安再结合一下原身的记忆,浅慢地说:“牌记简洁,无边框,无纹饰,四周及左右皆为双边。”
捏了捏纸张,继续:“两浙地区多见桑树、楮树,浙本便多用皮纸。皮纸洁白坚韧,刻字清晰,两浙地区自北……自雕版印刷出现以来,便一直属于雕印中心,浙本更是刻本中公认最精美的版本,价格本就不菲了,寻常浙本还没有句读,这书上却有句读辅助断句,想必更是昂贵非常。”
这么贵的书,对方不回来找,要么是钱多,直接再买一本就行,没必要大费周章。要么就是有急事离开,回不来了。
驿卒似懂非懂地点头:“九郎当真是见多识广,不愧是陆家人。”
自小浸(淫)(书)香,连刻本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一眼便认出来处。
陆安笑了笑,没有多说话,只低头继续看书。
——这哪是陆家的原因,是上辈子生活在信息时代,想查什么,了解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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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网络一搜就搜到了,换陆家人,他们估摸着连浙本多用皮纸都不会去关注。
对他们而言,东西好用就够了。
*
陆安将这本《春秋经传集解》认真看了一遍,有句读断句,再结合上一辈子,自己的专业汉语言文学所了解到的《春秋》知识,阅读得非常轻松。
——就是阅读习惯有些别扭,总要克制住从左往右读的冲动。
在这个过程中,陆安惊喜地发现原身的记忆力十分优秀,再结合记忆法,轻轻松松便将整本书背下来了。
有这样的记忆力,今年是科考年,八月解试开考,她应当能尝试下场。
陆安眉头深锁,习惯性地开始在心里做计划。
她必须尽快逃离陆家的掌控,走科举路线拿到官身在皇帝面前露脸是最好的办法,不然就等着几年后陆家回京,把她和陆九郎的身份换回去再上门提亲,美其名曰赔偿她这几年的劳累吧。
好在便宜祖父虽说犯法导致家被抄了,人也下狱流放了,但朝廷并没有剥夺他子孙后代科举的权利,只要她能想办法获得特赦,脱离罪犯身份……
“阿兄……”
……而且,好消息是薪朝风气类宋朝,对读书人颇有优待,禁止对诸科举人进行解衣搜身(按历史进程,过几年应该会恢复搜身的举措,陆安心知自己但凡错过这几年,往后再想科举就不可能了)。
“阿兄?”
“嗯?”
陆安从自己的思绪里挣脱,抬头一看:“五妹?”
陆五娘手中提着一个壶,怀里抱着一个碗,怯怯地看着她,低声说:“阿兄,驿站里的生姜前两日刚用完,站内只有柴火,我请驿卒煮了点汤,你要不要喝一碗,暖暖身子。”
——汤就是热水。
陆安面色一下子就古怪了起来。
她还记得前两天他们刚到驿站的时候,陆家人想喝口热水,驿站里的驿卒推三阻四,不是说天太冷热不了灶,就是说柴房里柴禾稀少,雪又大,无法去市集里购买补充,只有陆山岳一人能得到优待,今天怎么突然就……
陆五娘看出陆安的疑惑,抿唇浅笑:“他们见识到阿兄你的文采,哪里还敢怠慢陆家。”
陆安瞳孔微动。这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时代风貌。
在这个时代,哪怕你是正被流放的犯人家属,只要你展露才华,照样能获得追捧。还能连带着家族中人一起受到尊敬。
真是一个……很奇异,很特殊的时代啊。
适合文人,也适合知识丰富的穿越者。
至于陆家借了她的势这倒无所谓,前期在不能脱离陆家的时候,她不介意和陆家互惠互利。
反正……这些都是要还的。
只要这个时代一日尊崇读书人,她就一日不担心自己能不能乘风而起。
携带着上下五千年文化而来的穿越者接过那碗汤,向陆五娘,也是向这个时代,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声——
“多谢。”
5. 鄢陵腊梅冠天下
听到那声多谢,陆五娘顿了顿,垂下头,不敢去和陆安对视。
她其实……还是觉得很愧对魏三姐姐——对方本不必戴枷锁,吃咸豆,寒风中喝着米粒稀少的粥水,还要被陆家人找麻烦的。
还有就是……
“阿兄,你知道什么是服役吗?”
娇生惯养的小娘子面带忧郁:“听说配隶之人到了配所后,是要服杂役的。我以前只在书上看过杂役二字,也不知具体要作甚。”
寒风呼呼地吹着,把衣服吹得紧贴在各人身上。
陆安感觉手脚都要冻僵了,大口喝了一口热水后,按照自己的回忆慢吞吞地说:“杂役嘛……修缮府衙、烧砖制瓦、采伐木材、矿山采矿、作坊治炼、货材运输、清理河道……”
每说一样,陆五娘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到最后,已是摇摇欲坠了。
大家小姐哪里见识过这个。
当然,穿越者也没见识过。新中国压根不需要服杂役了。
两个人谁也不是吃得了这种苦的人,一时无言。
过了一会儿,陆安突然听到身边传来声音,语气十分认真,仿佛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阿兄,我之前偷听到二哥那边的人说,咱们家可以通过运作,让三五个人不需要服役。人选还没定,想来肯定是由祖父决定的。”
这事,若非陆五娘告诉她,陆安还真不一定能够知道——毕竟她不是陆家人,这种事情,人家肯定紧着自家人扶持。
陆安冷静地又喝了一口汤,冷静地思考。
以原主这样的闺阁女子身体,如果真去服役了,能不能撑过去另说,而且,她要科举,十分需要时间来读书,如果浪费在服役上,那就彻底摆脱不了陆家了。
而且,陆山岳绝对绝对不会同意她去科举的,也就是说,她还得自己偷偷赚钱买笔墨纸砚还有科举需要的书籍。
“多谢五妹告知。”陆安看向陆五娘,问她:“五妹可知,书籍通常会卖多少钱么?什么书籍都可以。”
陆五娘呆呆地摇头。
旁边的驿卒插话:“一本《汉隽》用纸一百六十幅,售价是六百文。《前汉书》100卷,约莫五贯钱。科考用书小册《韵略》,一册150文……”
150文,差不多是两斗米。
也不便宜了。
陆安此刻脑子里只余下深深的忧虑。本想再听听驿卒的话,然而对方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堆起的笑容更多了:“九郎且稍等片刻。”
他迅速从陆安和陆五娘身边走过,如果此刻身边有个火炉,想必步履带起的风能够将炉里的火苗熄灭。
陆安看过去,就见对方对着门口点头哈腰:“鸣泉先生可是有什么吩咐?”
——鸣泉是陆山岳的号。他以前的住所后院引进了一口泉水,因其流响不断,起名“鸣泉”。
来者是陆二郎。他看也不看陆安,以一贯对外人的冷漠,冷硬地问驿卒:“我祖父差我来寻你,他开窗赏雪,见驿外断桥边有一树,凑近了看,其花似黄金钟,不知这树这花叫甚么名儿?”
驿卒闷声说道:“我也不知,我得过去看看。”
陆二郎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转身就走,那驿卒也不觉得被怠慢,疾步跟在陆二郎身后,那热情样子半点看不出来陆山岳是被流放的犯人,好像还是那个权倾天下的宰执相公。
或许是陆安脸上那疑惑的表情太明显了,陆五娘掩唇而笑:“阿兄昨日不是说了吗?天下——”
谁人不识君。
*
陆山岳和十来个陆家人围着那株不认识的树,赏着不认识的花,倒有文人雅士特有的那股子迂腐却风雅的劲儿。
驿卒过来后,对着那棵树左看右看,遗憾地摇头:“我也不认得——这树是之前一位路过的书生种下的,不是本地的树。”
陆七郎拾起雪中的金色花朵,踌躇道:“看着……像是金梅?”
金梅就是迎春花。
陆山岳摇了摇头:“不像,金梅是六瓣,这花却有十二瓣。我看着倒像是腊梅,可腊梅又不是这黄金钟样儿。”
——这个时期的腊梅还是野生品种,没经过培育,又叫狗牙梅、臭梅,光看名字就知道它花小瓣尖,形似狗牙。
于是又有陆家人猜测:“会不会是连翘?”
陆山岳又摇头:“连翘枝条中空,这花枝条实心,绝不是连翘。”
紧接着还有其他人道出想法,将所有和黄金钟相似的花都说了,但陆山岳明显对花卉极有研究,每说一个,就否决一个。
就在这时,一道清越的声音扬进来:“是腊梅,不过是鄢陵腊梅,鄢陵那边的花匠新培育的品种,以花大、瓣多、香味浓、蜡质厚为特点,想必是被旁人从鄢陵移植到商州的。”
天上还飘着雪花,将一树金黄镶了银边。来者出声时,恰有风来光顾,众人寻声望去,就见陆九郎踏风雪而来,脚步稳健,气度从容。
同族中人在那瞬间,表情都微妙了起来。
还有人小声嘀咕:“怪事了,九郎的风姿何时变得如此之好了?”
印象里,这个每次过年时才能见一两面的族兄/族弟,气质不过是文质彬彬啊。
待陆安走近,陆二郎见着她,冷哼一声,却又立刻被其他人拉住袖子,示意他回头看。
然后,陆二郎就看见自家祖父的视线明显落在陆安身上,那另眼相待的模样,比之前听她作诗更甚:“你认得这腊梅?”
那肯定的,毕竟穿越者别的不说,有网络在,见多识广是必备技能——不一定精通,但大体都能说出个三两道来。
陆安微微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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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在书上见过,此是鄢陵腊梅之中,名为金钟梅的品种,鄢陵腊梅还有虎蹄梅、素心梅、狗牙梅之类,写书的人夸为‘鄢陵腊梅冠天下’。”
陆寅挑了一下眉:“你倒是见多识广。”
陆安笑笑:“都是一些杂书罢了。二哥平日里醉心诗词,必然是不爱看这些杂书的。”
是啊,醉心诗词的人,被你这个精通杂书的人吊打,你这话是讽刺谁?
陆二郎深深看了陆安一眼,没有说话。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就是另外一名驿卒走过来:“陆公,有几位举人听闻陆公在此,特意前来拜见。”
陆安抬头看了看天上纷飞的大雪,再低头看看一脚下去,直接没过鞋面的雪地,心说:这确实很特意了。
*
有人前来拜见,陆家人肯定不能一窝蜂都在这里。陆山岳只打算带一人在身边,为其扬名。
——毕竟,还不知道天子何时会赦免他的罪状,总不能几年间,陆家一点名声都不传出去。真这样,几年后,天子估计都忘了陆家是哪家了。
陆山岳的目光从陆二郎身上转到陆七郎身上,再到陆九郎身上。每一个被他看到的人,都用最好的状态面对他。
陆山岳思索起来。
二郎年岁最长,经验最足,又参与过十余次文会,不会触犯文人间的禁忌。人是性子骄了一些,却素来识大体顾大局,应能使此次会面宾主尽欢。
七郎年纪较轻,学识却已不浅,而且尤擅看景作诗,今日雪景或可让七郎扬名。
九郎更不必说了,涉笔成雅,操翰成章,年方十七,真放出去,惊天地泣鬼神不必多言。
陆山岳的目光停留在陆安身上最久,陆二郎把牙齿咬得太阳穴都疼起来了,陆七郎瞄了陆安一眼,没有说话,至于陆家其他人,已经默认陆山岳会选择把陆安带去了。
然而,陆山岳沉吟片刻:“二郎随我留下见客,其余人回房。”
“啊?”
“什么?”
“家主!明明——”
还没等陆家其他人提出异议,陆山岳雷厉风行地做下决定:“我心中自有计较,你们回房便是。”
众人只能作罢,顺便给陆安投去一个同情的目光。
陆寅也很惊讶是自己被选中,但这并不妨碍他给陆安一个挑衅的微笑。
——你有吞凤之才又如何,祖父还是更爱我。
而在他的挑衅之下,陆安巍然不动,只是微笑而对,好像并不在意这一时得失,观者不由为之动容。
实际上,陆安只是心知肚明:别说她写“天下谁人不识君”了,她就是对着陆家家主用诗从头发丝夸到后脚跟,从品行夸到气节,对方再高兴,也不会让她在重要场合出现的。
毕竟……原主姓魏!不姓陆!
6. 指点
陆九郎实际上是魏三娘子这件事,毕竟兹事体大,陆家少有人知。
绝大部分人眼里便是:明明九郎又有文采,性格又好,风姿气韵无一不优异,最主要是……那个文采真的和其他人有断层啊!但是就算这样,都不能得到一个公平对待?!
家主竟能偏心至斯!!!
——虽然不会有人为陆安出头,但同情分也上去了。
陆安没有吭声,只是和其他人一起往驿站房间走。
走着走着,到分岔路口,似乎终于禁不住了,眼圈一红。
陆七郎看她这样子,心便软了:“九郎,不必介怀,往后有的是机会……”
陆安侧头看他,微微摇头:“我不是因为没被选上而介怀,输给二哥,我心服口服。二哥一向对祖父敬爱有加,昨夜天寒地冻,只他记挂祖父,为祖父端汤泡脚。如此品德,才堪祖父看重。二哥这样细致,而我却——”
“流放本来辛苦,又逢天寒地冻,我作为孙儿,竟不曾关怀祖父。”话到此处,眼睛湿润。
好一个纯孝的小郎,陆家其他人心生感慨之余,也更……
眼皮子一跳,心中愤然之意升起。
九郎是服气了,他们不服了!
好你个陆二郎,为了搏名声,踩着兄弟姐妹们往上爬是吧。流放路上,大冬天,去给祖父洗脚,就你孝顺,我们都是白眼狼,只顾着自己是吧。
——陆安也不怕被发现是挑拨,毕竟,她说的话是事实。
之前,她和陆五娘闲聊的时候就从五娘那里得知,陆寅昨夜以祖父的名义,用过了后院柴禾。而陆五娘知道这事,是因为早上询问能否用柴禾时,听驿卒说的。
陆安进了房,把门一关,唇边似有似无停留着笑意。
既然她暂时没办法对陆家这座庞然大物进行报复,那就先收点利息。
家族大,挑拨得乱起来,想必也能让陆山岳焦头烂额一段时间。
*
陆寅行在祖父身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鼻子有些痒。
他侧头看向祖父,明明在意得不行,却尽量做出轻松自如的样子问:“祖父为何是选我,不选九郎?”
是因为他瞧着比九郎更能拿得出手,还是觉得九郎尚未及冠,不能定性,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妒忌在唇舌间滋生,好似含在齿间的酒浆,一点一点被吞咽下去。
陆寅承认,自己是妒忌自己的九弟的。
不管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还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都是他现在写不出来的诗句。纵然他才是那个被祖父选中,摆到人前的青年才俊,但他在内心深处还是深深妒忌着那个真正才华横溢的人。
而在这种妒忌下,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
他想,他想取代陆安,成为写出那么有灵气的诗句的人,成为那个万人赞叹的人。
陆山岳感觉到自己孙子那希冀的目光,心底暗叹一声。
他能怎么说,他能说是因为陆安她不是陆家人吗?
于是只能说:“她的诗做得很好,词却不行,商州读书人历来认为诗乃羔雁之具,不如词之文辞美。”
陆寅:“他词不好?”
陆寅瞬间感觉自己好似识破了陆安的一个小秘密,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果然,人各有所长,诗句他是比不过了,但……他陆寅比起诗,更擅长作词!
风声雪声都掩不住陆二郎听到那句话时的心悦之声。然而,陆山岳哪里知道陆安到底会不会作词,只在心里暗下决定,要尽量压一下她,不能再让她施展文采。
——不然,真正的陆九郎换回来后要怎么办?他可写不出“天下谁人不识君”。
不,也未必……历来夫人为夫君润色诗词,都是美谈……
心中思绪纷纷扰扰,不妨碍陆山岳安抚陆二郎:“你莫与兄弟计较,每日多练练字,可别疏忽了,省的日后到了需要用笔时,字迹丑陋,贻笑大方。”
流放路上哪来的纸笔给他用?等等,驿站好像是有纸的,但也不可多要,能厚着脸皮寻要一人份已是顶天了。
这话的意思难道是……
陆寅眼睛一亮。
*
来拜会的举人知道陆山岳如今遭了难,必然多有窘迫。但看到陆公如今瘦骨棱棱,衣不兼采的模样,还是眼眶一红。
陆公这般可与琨玉秋霜比质的仁人君子,社稷之器,怎能受此折辱啊。
连忙上前拜见,言语间还谈及了他们带了三五扇肉,六七袋大米,还有一罐子猪油、一袋子柑橘过来,希望能够改善一下陆公的生活。
——这些东西正是陆家人需要的,也比送什么钱财、茶叶还有诗词文章实在。
陆山岳诚恳道了谢,驿卒便去把这些东西搬往后厨。
陆寅的目光落在那肉袋子和米袋子上。袋子用料非常实诚,完全没办法透过表层看到内里装的东西,而且大冷天的,也没有什么米香肉香,但陆寅依旧感觉自己嗅到了白米饭的香气,恍惚间,能看到白澄澄的米饭在锅灶中飘出蒸汽,模糊着人脸,也模糊了窗棂上遮风兽皮的纹路。
还有肉……
陆寅微微垂首,不让自己继续看那些东西,以免出丑。
也是这次抄家流放后,他才知晓,原来炒菜这种东西只在士大夫阶层流传,国中绝大多数人还在吃炖菜。因为他们要么没钱打铁锅,要么舍不得拿猪油炒菜。一路行来,驿站基本上只提供炖菜,或者咸豆、肉酱,想要炒菜,可以,拿钱。
但陆家被抄家了,哪来的钱?
偏偏那恶心人的竖阉还总喜欢和他们一起吃饭,顿顿炒菜不落,引得陆家人情汹汹。
不过……这次虽然还是吃不上炒菜,但他和他的家人可以吃上一顿肉了。
这想法浅浅掠过心间,陆寅面上也带了柔和的笑意。
而陆山岳,已然被围了起来。
举人们行礼之后,很亲热地询问:“听闻陆公前几日受了凉,身体可有恙?”
“所谓泰极成否,否极泰来,陆公此次流放,定然经不得多久便会被官家召回了。”
“新君嗣位,内臣罔上,可怜陆公遭奸人陷害,身陷囹圄。那该死的阉货……”
“陆公……”
一通问候夹杂着同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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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忾过后,就是询问诗词歌赋、经义策略,要搁以往,他们哪里能问得到陆家这位大儒,但如今,大儒也不过是阶下囚。想请教问题,一肉一果一油,足以。
*
既然收了人家的礼,陆山岳便也一一耐心作出回答。
先是指点了赵举人:“文章先不说,尔方才直接让书童磨墨,此举甚为不妥。练字需得自己磨墨,方能锻炼指腕,不然,待尔入了贡院,带不了书童,自行磨墨,腕力不支,搦管颤笔,字便丑了。”
赵举人脸一红,想起自己多次科举不过都是因为卷面丑陋,但不管怎么临摹字帖都不得法,原来问题是出在这么简单的地方。连忙道:“受教!学生往后便改掉这般恶习!”
陆山岳又指点了张举人:“你这《礼》学偏了,你以为修齐治平是对贵族的要求,认为士无地所以修身;又认为卿大夫有家规有家兵,封地为家,便是齐家;而诸侯有国,便是治国;周王分封天下,是以王平天下……你以此作论,很偏门的构思,我倒不说这是对是错,说不得你以后功成名就了,这也是大家之言。但科举若想高中,最好不要去赌偏门。你可还记得‘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此句,后面那一句?”
张举人脱口而出:“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陆山岳快慰地说:“你这《礼》经学得很醇熟。”
张举人被这般一哄,脸也红了,连忙聚精会神来听大儒的指点——如此掰碎了,揉细了的指点,还语气和蔼,实在是难得的机缘。
陆山岳便道:“你瞧,这几句乃是相连的上下文,足以证明先贤所说真意,不在于什么贵族,而是面向众人,不然何必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
张举人若有所思,对着陆山岳深深一拜。
接下来是钱举人。对方本来正襟危坐,十分紧张地等着陆山岳看完文章,根据文章回答问题,没想到陆山岳突然抬头问他:“意诚而后心正,何为意诚?何为心正?”
钱举人完全没想到陆山岳会突然问他这个,本来还记得的,一下子紧张起来,结结巴巴:“所、所谓诚其意者:毋、毋自欺也……如……恶恶臭……臭……”
“臭”了半天,没臭出来,别说“心正”了,就连“意诚”都没答完。
陆山岳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看他实在“臭”不下去了,才对他说:“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你的文章没有问题,中规中矩,但基础太差了。正常写文还可,一旦进了贡院,精神紧绷,便会记不起来经文——你应该也记得,我方才答的那两段,与我的问题,同出一书。”
钱举人便又结结巴巴地回:“是……好……是……哎呀!”他急得一跺脚,恨不得给自己换一张嘴。
其他人几乎忍不住笑了起来,钱举人自己也对自己哭笑不得,挠挠脸颊,憨憨地笑。
7. 一任群芳妒
陆山岳又耐心地多指点了几处地方,这才开始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流程——
“近期朝中诸公皆在争论实学致用还是才学至上。若前者胜,往后科举将会不以辞赋取士。”
“此事与众举子息息相关。吾观尔等六经尚薄,三史未悟,擅诗赋而非策论。不若各自以梅花为题,填卜算子词。不沾诗赋,便不算是妄议朝政,写一首好词,也能让官家知晓,举子心中还是更挂念诗赋,亦知晓,才学非是华而不实之物,其雕虫篆刻,驱驾典故,博古通今,何尝不是治民经国之术?”
一众举人拍手叫好,欣然应允,个个自觉自己也算是为国分忧了。
他们知晓陆家如今情况不妙,都是自带了笔墨纸砚,不一会儿,就纷纷作出一首词来。
这个说:“不是恋繁华,但被芳尘误。梅子黄时上小楼,饮酒离肠处。柳絮随风舞,醉影枝斜暮,若无多情听叶鸣,便只心头堵。”
那个说:“月是雪中魂,梅是霜风骨。我住吴山尽忆梅,魂骨铮铮舞。才看岁寒归,又绕胡羌处。百里迢迢一日达,谁愿梅花误?”
一篇篇咏梅词写出,写得激情飞扬,互相品鉴。
陆寅的能力还是有的,写出来的词非常漂亮,在众举人间独占魁首,众人自愧不如。
将陆寅好一番吹捧后,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举人们纷纷告辞,并且言语间暗示:“此次实在受益匪浅,吾等能受陆公点拨,能与二郎相交谈,真乃一大幸事。今日雪大,许多举子来不了驿站拜会,待我们回去,他们定要后悔不迭。”
这是要把这次拜访宣扬出去,为陆寅造名。
陆寅自然是要谦虚两声的,谦虚完再夸奖举子们的词作也是才华超众。
花花轿子人抬人。双方出门之前都是脸上带笑的。
“陆公,二郎,便送到这……”
门一开,风雪顷涌而入,冷意快意刮过众人面颊,门外雪地上,一根被折断的梅枝陷于雪中,旁边翻倒一碗,空气里尚弥漫汤的热气。
风吹得梅枝晃晃悠悠,地上所作之词,字迹却是四平八稳。字没有出彩之处,但词……却是让众人一下子寂静了下来。什么欢声笑语,什么你吹我捧,一下子杳无踪影。
好像有一股热气堵着他们胸口,无法吐露,无法外泄,只好在胸膛中左冲右撞,大雪天憋住一身热汗。
有人怔怔念了出来:“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恍惚间,好似看到断桥旁那株长得热热闹闹的鄢陵腊梅,花开得一朵挨着一朵,越是风欺雪压,越是满树金灿。
风一吹,花瓣旋转着,轻悠悠地飘落,浓郁的梅香就泌透了雪地,沾满了行人靴底。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念诗的举子声音很好听,清润稳重,但是,谁还管这个呢,他们只管这首词,只管这句:“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只管看到“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时,仿佛那清傲的梅花香气从词作中一路蔓延,让众人胸腹间气血翻涌,为之颤栗。
“这到底是哪位才子写的词!!!”
他们今天所有人,从以前到现在加起来做的咏梅词,都不如这一首!
而且!这一首还填的卜算子!完全吊打了他们之前的词作!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谁敢妒!这样的词,这样大的差距,谁还会敢妒啊!”
钱举人翻来覆去地念这一句,这句词如同在他脑子里晃来晃去,晃得他头脑也摇了起来,一边念,一边摇头晃脑。
“真美啊,这词……”
他这么说,其他人万分赞同。还有人索性直接往雪地里一坐,痴迷地盯着词作:“我更喜欢‘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句,好倔强的梅花,好高洁的品格,哪怕成泥作尘了,也要留下一股清香。孙兄今日要忙家宴,来不了驿站,他要是知道他错过了什么,定然会抱憾终身的。”
“对对!我也喜欢这句,它……”
“我倒是更喜欢‘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这句……”
一群社会地位不低的举人老爷团团围着雪地里一首咏梅词,用他们的品鉴能力,构造出优美、磅礴、神圣的虚幻氛围。
陆山岳一看到这首词,就知道它是谁写的了。
果然啊……诗如其人,能写出“天下谁人不识君”这样张扬且气吞万里诗句的人,怎么会默不作声地接受别人的安排。
陆山岳轻轻阖眼。
他仿佛能看到陆安听完他对词作的要求后,踩着雪地漫不经心地来到大门外,饮汤写词,挥洒自如,留下一首绝艳的词作。
那双沉静的眸子仿佛微微带着讽意,遥遥地看着他们,似乎在说:我不需要你的偏爱,不需要你来带我去博取名声,这种东西,我自己就能来取。
陆寅很妒忌陆安。但再妒忌,看到这首词的第一瞬间,他的精神还是不由自主地被词句拉扯着沉进词句之中,一句接一句地坠落下去,妒忌的情绪变得无限遥远,眼里心里只有这首词。
那一个个字,仿佛是丛中荆棘,在他坠落到最底端时,猛地穿透了众人吹捧时在他身周形成的虚幻泡沫。
陆寅很想愤怒,很想在心里嘲讽:一任群芳妒,什么意思?你陆安是在暗指谁?
但这一刻,他只能沉默,静静看着那群之前还围着他的举人,激动地围着那首词不散。
冰凉的雪花仿佛钻进他的鼻腔,冷气直寒肺腑。
不,不是仿佛,起大风了。
大风突如其来,卷起花,卷起叶,也把雪地上的雪卷了起来,四处扑散。
“别!!!”
“我的词!!!”
有举人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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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惨叫,往地上一扑。但为时已晚,风卷得雪地乱糟糟,地面上的字迹或是缺胳膊少腿,或是一整个字都被掩埋了。
就算他们已经记下来整首词了,但……词作者亲笔所书,和他们的抄录能一样吗!
——一定要说,就是你收到了你本命的独家海景房,独一无二,然后,这个谷子都没来得及被他们拓印,就意外被拖拉机碾过去,彻底碾碎了。
他们啊啊啊叫着,趴在雪地里,小心翼翼地试图把之前的文字扒出来。哪怕他们明知自己做的是无用功。
风夹着雪花后掠,举人们乌黑的鬓发上落着点点白雪,他们扒了半天没有效果,突然听到同伴中有一人在问:“陆公,看二位容态,是否知道写这词的神人是谁?”
其他举人:“!!!”
惊喜地从雪地里爬起来,这时候才似乎刚感觉到雪地冷,一个个打起了哆嗦,但还是情绪激动地纷纷追问:“求陆公告知!”
“方才念出词作便觉唇齿留香,若不能见到作者,我等便要食不知味了。”
“求鸣泉先生成全!”
陆山岳不想成全,但此时此刻,他只能开口:“作此词者,正是我家九郎,单名一个安字。”
这些举人更是大喜过望了:“竟是陆家凤雏麟子!不知九郎还有无其他词作!我等可否有幸拜读!”
陆山岳说:“有诗无词。”
商州人爱词,但是……到了陆九郎那个程度,没有词,诗也可。
等到陆山岳把那两首诗念出来,绝对的鸿章钜字,这更不得了了,这相当于一天一更变成了一天三更,举人们连忙如饥似渴地品读起来,连之前趋之若鹜的陆家家主都晾在了一边。
看完后连连追问:“陆公,不知可还有其他诗词?九郎现今年岁几何?不知可否为我等引见九郎!”
陆山岳回答了前两个后,对于最后一个,当然是委婉拒绝。
——陆安身份敏感,多见外人就多一份暴露风险。
举人们一下子不激动也不快乐了,踮着脚往驿站里探头,万分遗憾见不到本人。
便在心里想,陆九郎在未流放前是什么样子呢?想必是居住在陆家富丽堂皇的大宅里,窗前种着几株开花时积金如辉的腊梅树,门廊上来来去去下人,为他磨墨添茶,裁剪新纸。
越想,越期待看到本人风姿。但既然看不到就只能在心里暗下决定,回去一定要好好为陆安扬名。如果放着这样的诗词不宣扬出去,他们会感觉自己的人生都不完整了。
待举人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后,陆二郎看向祖父,他无法再忽视看到祖父坚决雪藏九郎时,那种怪异的心情:“祖父为何拒绝他们?”
明明顺势把九郎推出来,才是对陆家最好的做法啊。
陆山岳只说:“九郎我自有安排,莫要多问。”
陆寅只好闭了嘴。
8. 勿以恶小而为之
午时,驿站中的厨子炖了肉和鸡蛋,端去给陆家人。至于橘子……数量不多,由陆山岳来分,首按辈分,次按男女,反正陆家几个小辈都没份。
陆五娘对此习以为常,本来也没想过会有优待。
结果,吃完饭后,一个大橘子塞到了陆五娘手里。
“喏,还你的汤。”
陆五娘瞪大眼睛,低头看看橘子,又看看陆安:“这……怎么……它……”紧张得说话都颠三倒四了。
陆安告诉他们:“之前路过厨房看到了,偷拿的。拿的时候那橘子还放在厨灶边温着呢,我一直藏衣服里,吃着不冰,不会冻到心肺。”
“偷、偷拿?!”
陆五娘顿时结巴了起来。大家小姐哪里见过这种事,怀里的柑橘一下子成了烫手山芋,拿着也不是,丢回去也不是。
陆安自己剥开一个橘子,一边吃,一边平静地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对于一具一路流放,没怎么吃过饱饭,更别提新鲜水果的身体来说,能及时补充一点维生素C,说不定就不会倒在流放路上了。
想多吃两个。
刚想完,旁边就递过来了一个剥好的橘子,橘肉水嫩,黄里透红,剥得很漂亮,很有耐心。陆安半点没客气,接过来就吃,又吃完大半个后,扭头一看:“你怎么一口没动?不喜欢吃橘子?”
“喜欢。但……”陆五娘看着那仅有的几个橘子,再想到这是魏家姐姐冒险偷出来的,就不大好意思了。
然而没等陆五娘组织好语言,手里就多了半个剥好的橘子。
再听魏家姐姐温声软语:“你吃吧。你不吃,回头雪天赶路,身体撑不住怎么办?”
陆五娘愕然看着陆安,一双眼睛渐渐蒙上雾气。
“嗯?怎么了?”陆安也愕然了。
怎么突然哭了?
陆五娘抹了抹眼泪,赧然道:“没事。就是……阿兄对我真好。”
陆安哭笑不得:“给你两个橘子就是对你好啊。”
又看向陆五娘手指上,那上面明显有戴过戒指的痕迹,如今只剩下一圈白痕。
——这曾经也是个锦衣玉食的大家闺秀。
陆五娘抿唇,面上还是那娃娃家的稚气,思路却是清晰:“旁人给我分东西,是他们本身就有很多的。阿兄你给我吃的橘子,是你没有的。”
谁对她好,她分得清。
*
两人把橘子分吃了个干净,转头,陆安就被陆山岳叫到了房里。
“坐,今日考校你的功课。”
陆山岳眼神莫名地看着陆安:“可曾学过裴注版《三国志》?”
陆安:“略微学过。”
陆山岳:“诸葛亮集载先主遗诏敕后主曰中,勿以恶小而为之,此句何解?”
喔!知道是她偷拿的橘子,来试图管教她,敲打她了。
陆安等的就是这个。
“我哪里懂这些个大道理。”女扮男装的女郎似乎终于憋不住自己心中对陆家的反感和恶意,双手抱胸,面露嘲讽:“又没有人管过我,教过我。”
陆山岳仿佛被当头一棒,他仿佛一下子明白了。
——怪不得陆安会做偷窃这样的事,分明是小孩子不知轻重,在闹事,向他表达不满。
知道是这样的情况之后,陆山岳看陆安的眼神,一下子温和了起来,像在看闹脾气的小辈。
而且……陆安提醒了他,面前这块晶莹剔透,熠熠生辉的玉石,因着本来的性别以及后来的遭遇,还没有人开对其进行过雕琢。
一块璞玉。
陆山岳可耻地心动了。
这是女郎……
但她才华横溢。
这是女郎,而且她姓魏,以后还要回到魏家。
但没有人教过她,他可以亲自教她许多学识,将她雕琢得更加光芒万丈——这可是板上钉钉的又一个谢道韫啊!谁能拒绝教导一位天资卓绝的学生呢?
陆山岳伸手揉了揉眉心。
——他快把自己说服了。
但他什么相关的话也没说,只是不由得放缓了语气:“既然如此,你回去罢。”
陆安哼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然后,心里默数:三,二,一……
身后,陆山岳的声音响起:“可曾正经开过蒙,念过书?”
陆安没回头,只是道:“不曾,只自己胡乱看书自学。”
陆山岳压了压唇角,但也没能压住脸上笑意。
他突然道:“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下一句为何?”
陆安回他:“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陆山岳:“精熟《论语》,已不能说是胡乱看书了。”
陆安没吭声。陆山岳又说:“以后莫要再做偷窃之事,被人知晓后,易在士人口中受攻讦。”
陆安笑了。
这一刻,攻守易型。陆家再也不会阻止她扬名了。
转头,女郎好似被陆山岳的话语震撼到了,没有了之前那尖锐样子,面上只有震惊,还有震惊之下,强撑着没有显露太多的不知所措。
很明显,她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陆山岳更满意了:“从今往后,你每日用完晚饭,来我房中,我教你念书。”
陆安一口应下。
出了门后,没走多远,就看到有陆家人端着一盆热水敲响陆山岳的房门,明显是要给陆山岳洗脚。
陆安眼中笑意一闪而逝,假装什么也没看到,自然而然走远。
走着走着,似乎闲来无事,便从袖子里掏出后厨筐里捡到的麦秆,开始编织,麦秆在手上跳跃,顷刻间,就翻成了一枚菱形花结草戒指。
旁边突然传来阴恻恻一声:“陆九郎竟还有这等农家本事?”如同阴暗毒蛇,在隐秘地带伺机而动。
陆安手上动作稳当地把戒指编完,将之收入袖中,随后侧头,略略低了嗓音,似乎带着些许笑意:“让大总管见笑了。不过,陆某本事确实不少,往后大总管可逐一知晓。”
“是吗?”
第五旉站在拐角处,眼瞳黑沉沉地盯着陆安,像是粘稠的黑火,几乎要把陆安的骨头和血都越烧越冷,几乎要让她骨缝生风。
第五旉实在反感这位“陆九郎”。
这人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其他人看他,除了害怕,眼中隐隐透露着对阉人的不屑。陆安看他却是平等的。但不仅不会让第五旉觉得感动,反而激起他的不悦: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我谈平等?
本朝有规定,内臣做到顶端,就会外放出去当武官。
第五旉因着天子需要,没有转成武官,但他也实打实领过兵,指挥过几场大胜。
在过去数年里,在当今天子还是太子的时候,他就作为太子的爪牙去经略西北,指挥将士数次与外敌交战,杀贼众数以十万计,战功赫赫,所获首级足以堆筑京观。
这种情况下,第五旉怎能允许会有人以一种平等的态度注视他。
“九郎。”第五旉笑吟吟问:“方才的炖肉好不好吃?”
陆安想到那钵炖肉,以及分到自己碗里的一小块肉,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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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第五旉摩挲着手上玉扳指,不紧不慢道:“九郎难得吃一顿肉,若还想吃,不如来替鄙人算个账本?”
本以为陆安这种人清高,不会答应,他也没想过他答应,只是借机羞辱他罢了。没曾想,陆安:“好。”
第五旉这回真的是结结实实愣了一下,而后,高高挑起眉。
*
午后本该是亮堂的白日,但下雪时天上阴沉沉的,屋内便点上了灯火。
灯火映亮了账本和陆安的侧脸。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真的在老实算账本,没有一丝一毫故意搞破坏的想法。
——长得倒是眉目如画。
第五旉脑子里突兀出现这个想法,先是一愣,后禁不住冷笑了一声。
屋中无人言语,唯有拨弄算筹的声音一直在回荡,“啪啪啪”的声响轻微却明显,伴着烛光,炭暖,第五旉一手撑着下颔,慢慢阖上了眼。
但也没睡多久,就被陆安叫醒:“大总管,陆某算好了。”
第五旉睁开眼:“算好了?”
这么快?
狐疑地扫了陆安一眼,对方坦然而视,遂接过账本,随意翻看,对了几个部分,没有出错。果真算得又快又好。
这下,第五旉看陆安的眼神中,厌恶之外,竟还有浅淡的欣赏了。将账本一合,道:“听闻房州即将征徭役,要清理疏通河道。”
陆安望着这截橄榄枝,没有第一时间接话。
历朝历代,百姓除了交税,还要服劳役。看似一年只需要干一两个月,并不辛苦,然而不少百姓宁可多交钱,也不愿意去服劳役。
劳役一重,人就会过累,就会受伤发炎,就会生病,就会家里没有劳动力种地,就会粮食减产,就会交不起税,就会卖儿卖女,将自己卖了抵押给哪个乡绅当佃农,今年撑过去了还有明年,多的是人因为连年劳役土地荒芜,家破人亡,如果再碰到个旱灾水灾,轰轰烈烈的起义就起来了。
而在诸多劳役之中,最辛苦最容易出事的就是疏通河道。
那是要凿石排壅,清除河道淤泥,清理渠岸两旁泥渣,割除渠内植物,整天泡在泥水里,而且要么春闲时招役,要么冬季淘河作堰,役夫寒冬腊月泡在泥水里干体力活,吃不饱穿不暖休息时间不足,多的是人因此得病,一命呜呼。
陆安敢担保,就她现在这身子骨,去做疏通河道的劳役,今天下泥,明天就能因为感染细菌而高烧,后天便是殒命之时。
但是……
“嗯?”
什么味道?好香?
陆安被迫从沉思中回神,看向第五旉。便见到有小太监端着一碗汤汁鲜浓、色泽明亮的鸡汤进来,那碗用的还是越窑青瓷,类冰似玉,不像是驿站可以拿得出来的东西。
——总不会这位大总管出个门,还要自带锅碗瓢盆吧?
第五旉没瞧见陆安微妙的表情,这回他真不是想用食物来勾引人,纯粹是他自己看天冷,想吃口鲜汤暖暖胃。
第五旉执起白匙,轻轻拨开汤汁顶上浮动的油珠儿,盛了小口鸡汤吃下去,一匙又一匙。
他不急,陆安也不急,索性两人就对立而坐,一人喝鸡汤,一人不动声色。
等鸡汤喝了大半碗,第五旉也不想跟陆安耗了,似是叹息:“你这人,脾气也太倔了些,这样子以后是要吃亏的。”
陆安没应这话,只说:“大总管到底想说什么?”
第五旉索性说得更明白一些:“你既然和陆二郎不合,陆家主又偏帮他,想必族中资源不会向你倾斜,不若投入我门下,我保你过几年入朝为官。”
9. 红烧肉
陆安本来还在权衡利弊,一听这话,歉意笑笑:“大总管,吾等道不同。”
第五旉听懂了后半句——不相为谋。
这可真让他新奇了。他自认看人的眼力不差,陆九郎明显不是那种会因为入权宦门下,会被仕林排斥,家族反感而踌躇不前的人。
“这真是太可惜了。”第五旉不知真假地感慨完:“这官场上贪赃枉法的人太多了,日后你便是依陆家之势当了官,也难以升迁。”
陆安瞧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能不能升迁,这非陆某现想之事。陆某只是疑惑,应承给某的炖肉,大总管何时支付?”
第五旉又捻起匙柄,慢条斯理的重新喝起了鸡汤:“你急什么,说会给,肯定会给的。”
陆安站起身,转身就走。
她的心情不好也不坏,只是步履依旧沉稳,指尖够到房门开合处,轻轻一拉,便开了半扇,走出去后只留木门摇晃。
陆安确实有考虑过是否投入第五旉门下,但对方一说要几年后才能给官,她便知道这条路行不通。
她有把柄在陆家手里,第五旉保不住她,只有功名和科举出身才能让陆家投鼠忌器。
也不要说什么第五旉不在乎男女性别——这和对方在不在乎没关系,而是陆安心里知晓,永远不要将身家性命依托在旁人“不会这么做”上面。真把那么大的把柄交到第五旉手里,谁知道她的结局会怎么样。
换句话说,第五旉需要的是能够给陆家造成致命一击的“陆九郎”,真知道她是女的,第五旉能爆笑出声,然后反手暴露给天子,卖她卖的比陆家更快,好能够治陆家一个欺君之罪。
屋外的声音渐行渐远,第五旉慢慢喝完了那碗鸡汤。
到了晚上,陆家众人齐聚,又经过一轮所谓家规仪式,正要到陆安可以吃饭的时候,第五旉手下的小太监端着个木托盘,大摇大摆地过来,手脚利索地把盘上的一大砂锅的肉往陆安面前一放,砂锅里的居然不是炖肉,而是红烧肉,肉眼看着便有一股肥而不腻、浓而不咸的香感。包括上头那带几根肉丝的红烧肉汁也浇得十分莹润,一看便油水十足,拌去饭里能够吃掉三大碗。
陆家人诡异的目光在陆安和小太监身上打转,陆安泰然自若地收下了这份红烧肉,丝毫没有受周围目光的影响。
这红烧肉是刚出锅就端过来的,用的砂锅装盛,陆安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锅沿,烫得她下意识收回手,直往手指上呵气。
坐在她身边的陆七郎看着她,低声说:“你别自取其辱,那竖阉可不是真的看好你的才华才给你送肉的,他只是看好陆九郎。”
又道:“我想,你这般聪慧,应该能分辨得出来士人与阉人的天壤之别?你不会想投靠到那边吧?那群毁阴割势的阴阳人……哼。”
陆安呵完手指,找了别的办法将砂锅端起,那红烧肉颤巍巍地微微动着,酱汁流落的样子弄得陆七郎匆忙移开视线。
随后,他听到陆安对他说:“七哥倒颇有兄长威严。前两日五娘被大总管的行举吓到时,看七哥只顾着对五娘怜哄,对大总管只一句‘容不得你侮辱我家女儿’,我还以为是七哥脾气太好了。现今看来,是弟弟误会了。”
……什么?
陆七郎惊疑不定地看着陆安。
这话是在暗讽他只会窝里横,寻自家人威风?
然而陆安说完这几句话就将红烧肉端向祖父,表明孝心。
并不出乎陆安意料,不论是为表明自己是清流,不和太监同流合污,还是表明不占小辈便宜,对方都拒绝了这份红烧肉。于是陆安又失落——实际心情愉快地又将红烧肉端了回去。
一口红烧酱汁饭,一口红烧肉,用饭的动作很是行云流水,仿佛在刻玉雕花,拈露煎茶。
陆七郎猛然醒悟过来:对方已经不止陆家一个选择了。
如果她跑去投靠第五旉,告诉对方陆家做了调换犯人的事,也未必不能存活。
那她现今为何还未做这事?
答案显而易见:对方还在思量。
便在这时,陆家最有威势,最能一锤定音的人说话了:“九郎,以往你体弱,嫌练字费心费力,我本想着陆家也能养得起你,字不好,入不了仕途也无妨,可如今陆家衣毁帽裂,无钱随身,无势可依,你也该将书法练起来,往后好歹能替人抄个书。”
陆家人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
这是家主发出的信号,九郎还是自家人。
于是不约而同移开了目光,只余下耳朵在倾听。
陆安起身作揖:“谨尊长者教诲。”
陆山岳微微颔首,又道:“你腕力弱,不可好高骛远,狼毫尚不可望,先执羊毫,每日午时,练字三张。”
陆安从幼儿园开始就被家里送去学毛笔字了,脑子里一下子闪过了相应知识点:羊毫是软笔,笔软则更需笔直、手提,最适合用来写大字和练腕力。而狼毫是硬笔,重笔锋,手腕有力才能力透纸背,将字写得好看。
以此观之,陆山岳倒是真心想要教她了,没有要敷衍了事的意思。
至于笔和纸哪里来,当然是陆家家主用自己的名望,向驿站借来。
这个举动透出来的意味,快把陆寅恼死了。
驿站的纸笔不多,只能供给一个人用,陆九郎用了,陆二郎就没处用了。
——可之前祖父明明是暗示给他用的!
*
另一边。
“哦?果真如此?”第五旉听完小太监对陆家人反应的描述,摩挲着自己的扳指,立刻就知道自己被算计了:“好个陆九郎。”
第五旉不怒反笑。
陆安这一招就是在借他这个和陆家敌对的人的行为来抬高自己的身价,让陆家重视起这位九郎君。
第五旉看向窗外,啧啧一声,十分感慨:“看来,陆九郎身上秘密不小啊。”
不然,陆家只需要把他从家族中除名就可以了,何必冒着家族名声有可能被糟蹋的风险,放任一个和阉党有来往的人留在族中?
哦,也或许利益动人心,陆家实在舍不得陆九郎的才华。
“既然今日雪已停了,明早便直接上路。”
第二天早上,吃完稀粥和咸豆,将校取来枷锁,给陆家人一一上枷。
冰冷的铁木材质往脖子上一套,凉得陆安下意识打了一个寒颤。
这东西估摸着有四十斤,戴在颈上又酸又重,手被迫举起圈在里面,连转动一下都做不到。
陆安只能在脑子里想知识点,来转移注意力。
给脖子戴枷锁的叫荷校,给手脚戴枷锁的叫桎梏,绑锁链的就叫锒铛,脖子和脚上有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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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就要叫桁杨。
她只戴了脖子,那就是荷校。
以后向别人描述这段经历的时候,可不能用错词,古代非常注重用词的准确。
胡思乱想了一通后,其他人的荷校也佩戴好了。一众人便被将校押送着,在雪地里行走。
雪不大,风也不大,就是冷,明明在走路,腿却冻得发麻。陆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呼吸都是能看得见的白气,想要揉一揉捏一捏僵硬的双腿,但手一想动,就会被枷锁提醒有圈圈固定着手。
没事,等中午吃饭的时候,就可以短暂地解开枷锁了。
陆安在心里安慰完自己,一抬眼,就看到一辆结实的大马车徐徐而来,高大的黑马踩得雪地吱呀作响。
这种高头大马在薪朝是身份的象征,寻常人家买不起,就连普通官员也用不起,只有高品级的官员才能买到。
玉如意自帘内伸出,撩起了苍青色的窗帘。第五旉那张可恶的脸在帘后出现,冲着这群犯人勾起嘴角,马车不紧不慢地从他们身边经了过去。
真的……好欠打。
陆安清楚听见走在她身边的陆七郎咯吱咯吱的磨牙声。
还有其他的陆家人被那权奸高高在上的蔑视姿态刺激到,一个个看那马车的目光恼恨不已,心里恐怕不知割了那第五旉多少刀了。
“快走!”将校们催促着,示意地扬了扬手中鞭子,于是陆家人便只能继续迈着那双颤颤巍巍的腿,从雪路的这一头,走到雪路的那一头。
从清晨霜花初绽,走到午时枝上积雪融化,将校一声开饭,简直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救赎。
反正陆安就没看到过没有陆家人是松了一口气的。枷锁一下,第一反应都是揉脖子,动作飞快,生怕慢了一步那个脖子都能酸坏了。
将校开始发送冷硬的烧饼和装在囊袋里的冰水。
此地本来该是一片小树林,但树木全被砍伐掉,或许是被拿去做燃料了。地上只余一片木桩。陆安随意找了一个木桩坐下后,对陆五娘笑道:“五妹,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陆五娘一脸好奇地走过来,然后接到了一枚草戒指。
“生辰快乐。”陆安顿了顿,轻声念了她的闺名:“沂舟。”
陆五娘愣愣看着这枚草戒指,手下意识摸上抄家那日,被强行剥下戒指的地方,眼圈立刻就红了。
“阿兄……”
“嗯。我也不知道你手指大小多少,这戒指你先收着,往后脱困了,阿兄送你更好的。”
耳畔回响着对方的和声细语,陆五娘抱着自己的胳膊,几乎要哭出来了。
阿兄,不,魏三姐姐这样的好人……
陆安静静看着这一幕,温柔的眼眸底下,是一片冷静的审视。
这样对方应该就不会把她在驿站里要书来读,还打听一本书通常卖多少钱的事说出去了。
虽然说出去后,陆山岳和陆七郎也不一定猜到她要偷偷去考科举,但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在陆五娘感动得泪眼涟涟看向她的那一刻,陆安立刻换上了温煦的神情。
“别哭。”她说:“你是这个家唯一待我好的人。你待我好,我也待你好。”
陆五娘——陆沂舟眼睛一亮,她用力点点头,面向陆安的眸子里已是全然信任,将她当亲姐姐看了。
10. 路遇匪徒
刷完陆五娘的好感,陆安吃起了烧饼。
古代没有保温箱,大雪天这么一走,寒风一吹,烧饼又冷又硬,陆安发誓,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这么板硬的东西。
而且做法也别具一格——味道很淡,绝对没有放盐。
连着喝了几口冰水,陆安才把那个烧饼吃完。正要再喝两口水解决那噎嗓子的感觉,远处突然传来响动。
“匪徒!前面好多匪徒!快跑,快跑啊!”
前去探查周边情况的将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回来,手臂疯狂摇晃着,人也因跑动而晃着,像一个在风中飘摇的充气玩偶。
这呼喊声在将校和陆家人之中引起了一阵骚动,有人拿起武器要去前面守卫,有人偷偷想跑,还有人没头苍蝇一样乱撞,闹哄哄一团,场面如同乱麻,剪不断扯更乱。
“砰——”
一声巨响将场面滞停,大伙儿条件反射看向声响处,第五旉站在马车车厢前面,他将手中刚敲过辕木的棍子往雪地里一扔,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襟,冷斥一声:“闭嘴!”
此时已经能看到匪徒了。
大约三十来个劫匪沿着山路行走,与他们撞了个正着,双方约摸五十步的距离,跑是跑不了了。而那些看到他们的匪徒,居然会些许兵法,直接拿着刀、叉、木棍从左右两侧包抄而来。
“听我号令。”
雪天的阳光并不盛,但也还是为第五旉的外观铺了一层金粉。
“陆家会武的站出来,顶在左右两方,自家老弱妇孺自己不保护,那就休怪将校保护不力了。”
——为了以防万一,将校们是准备了多余的武器的。
陆家人没有面面相觑,他们眼睛里露出强烈的光芒。
陆二郎毫不犹豫地接过一根棍子,站在最左边。
陆七郎自觉自己也还算健壮,要了一把刀,也顶了上去。
陆家锻炼过身体的人陆陆续续上前。
薪朝的文人并非全部不会武——这个社会有一个不会明说,但是绝大部分文人都会偷偷做的事,那就是暗地里习武。
万一……咱们是说万一,文试考不过,又觉得自己以后都没希望了,那我转进如风去考武试也很正常吧?
没有东华门唱名尊贵,但过了大大小小也是个官啊!
第五旉又指挥:“将校往最前面。老弱妇孺在最中间。”
“动手!”
喝完后,他将从车厢里带出来的弓箭举起,毫不客气地挽弓就箭,箭头晃着太阳光,“嗖嗖”直射,顷刻之间没入一个匪徒的胸口。
匪徒冲势吓得一停,但又掂量着对方人不够他们多,一咬牙又嘶吼着冲上来。
陆七郎大吼一声,举着刀,直接跳入匪徒群中,试图大杀四方。一开始真让他用精妙的刀法伤到几个匪徒,但是当更有战场经验的老匪徒拎着铁叉靠过来,也没有什么招式,就是快速地一抽一插、一抽一插,平平无奇,但是打乱了陆七郎的招式,他一下子就懵了,想不起来下一招应该出什么,被撞得连连后退。
陆二郎倒是表现得相对好一些,但战场上的惨叫、呐喊、血花四溅都让他面色煞白,几欲呕吐,好在他运气好,直接一棍敲破他对面人的头,匪徒倒下后,那两边本来在一起围攻他的匪徒心下一怯,下意识转身就跑。他们一跑,带动着好几个匪徒跟着跑,毕竟不是军队,看到队友受伤就会想要溃散。
但跑的人并不多,其他人又把他们顶回来了。
陆二郎继续勉力进攻,却没有注意,以前围绕在他身边的同龄人,并不似往常那样护着他,只是在闷头自己战斗。
其他陆家人,还有将校身上都挂了不少彩。这些将校倒是经历过不少真正的战争,但是古代冷兵器打的就是人数和士气,在二者相差不大的情况下,官兵还真不能说稳胜匪徒。
第五旉摸了一下自己右手大拇指上的扳指,调好的扳指位置辅助着弓弦的拉开,他立在辕座上,又是数箭射出,每一下都能精准扎进匪徒的咽喉。
铁叉扎入血肉的闷破声,长箭撕破空间的呼啸声,朴刀砍肉的剁骨声,惨叫声,怒吼声,各声交杂,陆安几乎要大声喘息,这个时代的残酷性穿越死生的界限,第一次在她面前撕开。
肉渣飞溅,身体本能地恶心。茫然、恐惧、畏怯、悲哀……种种情绪将大脑搅成浆糊,直至最后汇聚成一个清晰的想法:
当官!考科举,当官!这个时代,只有这条路能活下来!!!
血腥味越来越浓郁,陆五娘几乎已经能踩到血迹了,她害怕地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尖叫出声。
押送罪犯的部送人历来不会多派,像他们这一队也才十个人,所以才会被这群匪徒击退。
但尽管己方显露疲态,第五旉依然目光沉稳,视线先后从匪徒手上的翻草铁叉、粗劣削出来的木棍,还有破旧的衣服、开洞的草鞋上扫过,心中有了些许计较。
随后他唤来身边的小太监:“将马车内那几箱铁钱拿两箱出来,撒去最前面。”
小太监们僵硬地往前挪动,到了最前方,哪里敢多撒,直接把箱子一踢一倾倒,任由铁钱滚落一地,自己扭头就跑。
将校跟着第五旉,不缺赏钱。陆家人虽说被流放了,但也曾见过世面,根本不会去狼狈捡钱,只有……
“钱!!!”
匪徒们眼睛都红了,哪里管这还在战场上,能捞得着的都扑地上,疯狂将钱拾起来往衣服里塞。
形势一下子就乱了,不少匪徒还被将校趁机砍掉脑袋。
后边匪徒首领勃然大怒:“你们在干什么!拿下他们后有的是铁钱!都给我起来!别捡了!”
然而多的是匪徒充耳不闻,只顾着捡钱。他们觉得自己又不傻,真等打赢了,打完了,这钱被统一收起来后,难道还真指望论功行赏,依次分发给他们这些小弟啊。
还不如现在偷偷捡起来收好,问起就说是自己的私房钱。
于是不管匪徒首领怎么怒吼,怎么催促,都少有人去听令,每一个人都想着别人会听,自己要多捡些钱。
人心散了,匪徒人再多也不是将校们和陆家人的对手。在第五旉的指挥下,匪徒直接被斩了个七七八八,登时作鸟兽散。
*
别看这场战斗里受伤的人不少,结束得却是雷厉风行。
陆山岳遥遥望着那位大总管,周边是小太监捡铁钱丢回箱子里的声音,叮当作响。
“想不到……”
他之前对第五旉持有对宦官的偏见,一直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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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去军中是镀金的,之所以有军功是底下将士出生入死,英勇拼杀而来,现在看,人家确实懂兵法,且对手下调度有方。
陆山岳唤来族中子弟:“此次吾等性命蒙大总管所救,陆家有恩报恩,不计身份地位,你等推出一人,代我陆家去向大总管道谢。”
陆安隐在陆家子弟中间,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还低声和陆五娘谈笑,显然不打算出这个头。
陆山岳的视线从她身上一扫而过,又自然而然移开。
——他更不可能主动让陆安去接触第五旉。
而陆家其他人对于陆山岳要求他们去向第五旉道谢这个事情,明显特别抗拒。打心眼里觉得对方不过是一个太监而已,何况保护犯人本来就该是他这个部送人的职责。
然而看家主十分坚持,大伙儿窃窃私语一阵后,突然有那三五人起哄:“让二哥去吧!二哥素来心思玲珑!”
“是啊!二哥是我们中间最适合去的,他是年轻一辈的领头人,又曾有功名,和那竖……和大总管打交道最合适。”
“我也认为二哥去最合适!”
陆寅此刻正在叫人给自己看看后背,衣服一撩,背上满是青紫,好在都是皮肉伤,修养几天就能好。正庆幸着没有见血,不然伤口发热容易没命,冷不丁听到族中兄弟多数推举他去面见第五旉——虽还有一些人替他说话,但终究无法以少敌多。
一时愕然。
可群情难消,只能不情不愿地去了。
不出陆安所料,这人被第五旉嘲讽羞辱一通后,面色铁青地回来,回来后也不和族里其他人说话了,直接往角落一坐,垂在袖中的手,果然是紧握的。
陆安又去看第五旉那边,却看到那大总管手底下的小太监不知何时取出一面挂旗,雪风中一扬,旗帜迎风招展,上首正是“昭宣使登州防御使第五”十个大字。
只要见了旗,便知这一队是谁在执掌。到底能不能惹,敢不敢惹,好不好惹。
旗子一挂,再加上这一场杀鸡儆猴的灭匪战,逃跑的匪徒将恐慌四散,商州通往房州的路上一路太平,路上的劫匪远远看到第五旉的旗帜,都是一瞬间只觉寒毛炸起,直接转身遁走,等人过去了再回来。
就这样,押送队伍一路平安抵达了房州。
另一边。
房州通判收到了一封信,信上是朝中同僚请他对陆家多多照顾。
看完开头两句之后,这位通判不紧不慢地叫人请来房州知州,对和他同姓的知府说:“上司有封信被差役搞错了,送到了下官这儿,下官不慎将其看了一两句,实在惭愧。”
——大薪朝的国情就是,通判名义上是知府的下属,实际权力却能和一地知府分庭抗礼。这个职位设置来就是为了分知府的权的。
房州知州对此心知肚明,忙道:“无妨无妨。”接过信来一看,冷汗登时就下来了。
照顾配隶人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是其他人知道,也就直接揭过去了,问题是,看到这封信的人是张潜纲这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倔种,他知道了这事,恐怕不仅不许他对陆家伸出援手,还更会为难陆家人。
然后,便听房州通判好似请求地询问:“上司事务繁忙,不如这陆家,便让下官来招待吧。”
11.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终于……”
“终于到房州了!”
“呜呜呜——”
陆家这群罪人戴着四十斤重的枷锁,日行五十里,十数日后,终于在某一日的傍晚时分到了房州。迎着天际一片橘光,绝大多数人差点喜极而泣。
终于到了!
进入房州的路又险又荒,行路时还下雪,又湿又冷的,他们差点以为自己都走不到这边了。
——如果不知道房州有多荒……只要晓得它南边是神农架,就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了。
就算到配所后要天天服役,那至少可以先把脖子上的枷锁取下来啊!这玩意四十斤重,脖子真受不住。
枷锁在颈,陆五娘偏不了头,便只能站在陆安身边,小声地说:“听兄长们说,房州这位知府与陆家素来交好,待验收完毕,必有好酒好肉招待。”
陆五娘也不那么期望好酒好肉,她只想有个地方能好好歇歇,有管够的炭火,能让她好歹喘过一口气来,再去服役。
陆安便也高兴起来:“那真的太好了。”
天知道她已经有很多天看日出像是看蛋黄,看霞光像是看锅里摊平的脆油饼了。
*
第五旉身上有公务,带着他的人进入房州衙门后就彻底和陆家分道扬镳了。
房州的衙门没有为难陆家人,火速清点完人数,进行验收,帮他们取下枷锁后,就把一群人恭恭敬敬请到后厅,不一会儿,饭食就端上来了。
和陆五娘说的一样,有酒有肉,特别丰盛,茶水、汤都管够,还有顶大的白面馒头,陆家人彻底放松下来,吃吃喝喝,说说笑笑——这种难得的时候,就没必要遵守什么“食不言”的规矩了。
正当陆家人和乐融融用着餐时,门被推开了,灯火将来人的轮廓照得分明,紧接着就看到一张布满和气的脸。
陆安轻轻眨了一下眼。
难道这就是那位房州知州?看外貌和气质,果然像是会与人为善的样子。
但很快,陆安通过对方和陆山岳的对话就知道是自己猜错了,对方不是房州知州,是房州通判。
那通判花了二十个呼吸与陆山岳寒暄完,又花了二十个呼吸夸捧陆家年轻一代都是天授逸才,必能克绍箕裘,踵武相承。然后,立刻以雷霆之势询问:“诸位贤侄,不知何为君子,何为小人?”
在吃饭的时候突然来一场考校实在不是很礼貌,房州通判做得太自然了,之前的吹捧也十分到位,乃至于陆家人被他的态度绕了进去,以为他只是顺口一问,没想太多。
也可能是对方有事要做,着急着挑出人,做好名单,好让他们一部分人不用去服役?
想到可能是这个原因,便有陆家文人踊跃回答——
陆三郎说:“损己利人为君子,损人利己为小人。”
陆七郎说:“始终若一为君子,反复无常为小人。”
陆二十一郎说:“光风霁月为君子,妒贤嫉能为小人。”
房州通判淡淡地看着他们笑,看着并没有被他们的回答打动。
陆二郎初时冷眼旁观,这一刻,将茶碗往桌上一放,起身作答:“某以为,风为君子,草为小人。”
这是化用了《孟子》里“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的典故。
房州通判听完后抚须颔首,很是满意。
陆二郎对自己傲然的态度也不做隐瞒,此刻微微抬起下巴,嘴角也勾了起笑容。
却听房州通判笑道:“如此说来,风无法登陆,草却可于陆上疯长,这‘陆’倒是近小人了。”
陆家人齐齐色变。
房州通判环视周遭一圈,依旧和颜悦色:“本官这话可是有问题?诸位有何反驳之言?”
陆家年轻一辈习惯性地齐齐看向陆二郎,陆二郎欲要回击,但脑子里一时半会竟想不出来回击的话语,可这样的事情,但凡多等个一二十息,气势就天然不如对面了。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比起风为君子,草为小人,晚辈更听闻有另一句贤言流传更广,大人可听闻有一句话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里的大人,是对老者和长者的尊称与敬称。
房州通判惊诧去望,便见在场人中,有一俊秀郎君施施然站起,对他拱手而笑:“是以,于晚辈眼里,倒不如说风是小人,草为君子。”
这郎君起身后,陆家人中隐隐传来骚动。
“九郎……”
“是九郎!”
“好!这话对得精巧!”
九郎……陆九郎么?
房州通判轻轻捋着他的胡须,却是对这才思敏捷的年轻郎君刮目相看起来。
再开口时,倒真有了一两分考校之意:“哦?小子竟敢反大贤之言。”
陆安完全没有被这句话吓到。
大贤而已,又不是圣贤。
——什么时代说什么话,如果是在几百年后孟子被尊为亚圣的时候,她肯定不说这话,但在眼前这个时代……科举都不考《孟子》,和孔子齐名的,是周公。
陆安不慌不忙,侃侃而谈:“弟子疑孟,时人责孟,告子驳孟,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小子心中有惑,为何不能反孟?”
“何况……”
郎君微微一笑,自有一番气度。
“大人认为,莲花可是草木?”
陆山岳微妙察觉到,陆家年轻一代,大多数人看陆安的目光已是在看新一任领头人了。陆二郎没能即刻反击的那一瞬,倘若其他人也顶不上,他自然不会有事,可偏巧斜里杀出来一个陆安,龙姿凤采,才藻艳逸,轻描淡写便将着落于陆家的侮辱挡了回去,怎能不使他们折服。
一种失控感油然而生,偏偏现在这个情况不是他所能操控的。
陆山岳叹了口气。
算了,先静观其变,再行纠正。
*
房州通判看着陆安,想看她能说出什么所以然来,便道:“莲花自然是草木。”
陆安拱手一揖,与通判四目相对间,便是悠然一笑:“既然如此,请大人听之——”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
陆九郎微微垂眸,仿佛文思倾泻而出。
于是一篇《爱莲说》展露在众人面前。字字句句婉约绮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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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腻高雅。
待那句“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缓缓念出,仿佛灵气喷流,又如万马奔腾,顷刻间钟鼓回响,莲香、酒香揉成一体,长息含吐而出。
听者如痴如醉,每一个字都好像要在鼻腔里混合着莲香化开,化出的香气又朝心尖滚去。
《爱莲说》一共121个字,待最后一个字落完,不论是陆家人还是衙门中人,都迟迟没有说话,唯有眼中带着奇异光彩,好似在回味无穷。
莲花,君子。
莲,花之君子。
有这篇文章在,只怕从今天起,哪怕万万年后,人们想到花之君子,第一反应也只会是莲花。
“陆某心中的君子,便是草木,便是莲花。”
陆安将这句话说完,才是真正的收尾。
这一刻,整个场地都是静默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给了陆安,眼中的光影几乎要把她淹没,又几乎要把她奉上神坛。
房州通判听罢,指着陆安,朝众人大笑:“兴汝金溪陆氏者,必为其子!”
他已经不需要再问小人为风有没有什么更详细的文章了,君子之说有一篇爱莲说,足以。
“小君子。”房州通判心中蓦地一动,道:“往后你便配隶衙前吧。”
配隶衙前其实是诸多配隶中最苦最重的一个去处,名目众多,哪里都能差使他们。但是,正是因为名目众多,去与不去,是否配之而无用,全由通判决定。
房州通判说这话,就是想要保住陆安了。
然而陆家人听了这话,却发现自己实在升不起什么嫉妒心理,只觉得什么人配什么马,什么马配什么鞍,九郎的才情,就该配这个待遇。
房州通判又看向陆家其他人,便一下子心情不悦了:“至于尔等,提前打点,实在……”顿了顿,不愿多说,只道:“便往采造务、坑治务吧。”
——一个是伐木场,一个是矿山。
就在这时,陆安突然上前深深一揖,言辞恳切:“大人!求大人开恩,家祖年老体弱,去不得这两处!九郎愿将衙前之劳让与祖父。”
房州通判一听这孝顺至极的话,此刻看着陆安的神色也更满意了。
又有才,又孝顺,如此佳儿,他更不可能让他被劳役折磨了。
房州通判都这么受触动,那直面这一切的陆山岳呢?
陆山岳不动如山。
魏家女,和他满打满算没相处过几次,哪来那么大的孝心?不过是为了名声罢了。
陆山岳静静瞧着陆安作戏,但那静谧之中,其实又藏着三分惋惜。
——此女,才气纵横,又如此熟于世事,放得下身段。委实……
这般人物,为何不出在自己几个亲孙子里?!
陆山岳心中叹息,便要出言拒绝。
看房州通判的态度,必会将陆安纯孝的名声传扬出去。事已至此,他不得不配合演好这场戏。如此,孙孝祖,祖念孙,才是一场佳话。
然而房州通判更快一步地把陆安扶起:“九郎,你随我来。”
语毕,径直把这些人丢在了衙门,携着陆安而去。
12. 我的化学课也学得不差
他们进了山。
山林茂密,雾气朦朦,衙役举着火把为二人开道,噼里啪啦的松脂燃烧声令得此行不算过于安静。
房州山中仍有白晃晃的雪地,好在半个多月没下新的雪,现在化的只剩下薄薄一层了。路上还有一些野果和野花野草,远方隐隐约约传来野兽的声音。
“九郎,你且看这儿。”房州通判指着地上的痕迹说:“后爪长而前爪圆,这是野兔留下的脚印。兔子的生活习性就是每日走相同的道路,老道的猎人会在它经过的路上设套,一套一个准。你跟着这些脚印走,还能找到它们的窝。”
陆安好奇地看过去,果真看到一个脚印。耳朵里听着她以前从来不会关注的知识,只感觉万分神奇。
房州通判指完脚印,又好似闲聊地进入下一段:“山里还有野鸡,这畜生有翅膀,难抓的很,你稍微冒出点动静,它就嘎啦啦一下子飞出老远——你得下大雪的时候,还有春天刚到的时候去抓它,那时候它们很难找到吃的,吃不饱,就没力气飞了。”
陆安特别遗憾:“可惜我流放路上一次都没有撞到过野鸡,不然说不准还能吃一顿鸡肉。”
房州通判莞尔:“你上着枷锁,便是碰到野鸡,只怕也没办法去抓了。”
陆安轻轻眨了一下眼,倒是有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狡黠之态:“有个白捡的野鸡在面前,部送人难道还会不要吗?他们抓到了,总要分给我们一些的。毕竟人的名树的影儿,我祖父还是有些声望的。”
房州通判听她这么一说,径直笑出声来。
二人走走停停,尽是闲聊。
——多数时候是房州通判说,陆九郎听。
“还有,若是在山中能找枝叶枯黄的病竹,那可真是赚大钱了。这种竹子根部会有一种无苗无叶,黑棕色的球形药材,名为雷丸,能卖给药肆。”
“既然有竹子,山里的笋便不会少,房州人多的是只需看一眼竹梢颜色,便知从那处土块下手挖了。挖到的笋,自家通常不吃的,要背去卖。卖了些许钱,回家补贴家用。”
“怎么这般看我?”房州通判笑着问。
陆安诚实回答:“没想到大人会懂这些。大人看着……更通诗书。”
房州通判哈哈一笑:“如果连自己治下百姓会什么营生都搞不懂,我还当什么父母官?若是不知房州多猎户,生活多与山林有关,便会盲目以为多种地才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那岂非好心办坏事?”
房州通判意味深长:“九郎可知,好心办坏事是最要不得的。”
陆安又是眨眨眼睛,没有吭声,只静静等着房州通判给自己台阶下,劝说自己这个孝孙不要把脱身机会让给祖父。
果然,这通判就说了一通陆家家主是罪魁祸首,他必须受罚,以及,他身为官员,也该知晓民间疾苦,这样以后皇帝才更放心用他,诸如此类的话。随后,陆安才恍然大悟,羞愧难当。
“竟是我险些好心办坏事了。”
眼前郎君面色羞红,似乎总算是体会到了自己的良苦用心:“多谢大人教诲,九郎再不说换人之事了。”
房州通判捋捋胡须,轻轻点头:“孺子可教也。”
郎君仿佛不好意思那般,低下了头。
然后看到林下沟边长有一草,形似荭草却比荭草粗大,还有细刺。茎上特别多斑点。
陆安轻轻咦了一声,房州通判也看了过来:“怎么了?”
陆安便指着那草说:“无事,只是看到了眼熟的草木。”
这是虎杖。
她上辈子痛经,就是吃了虎杖配桃仁、红花才好的。这辈子不知道还会不会痛经,痛经原因还是不是瘀血内阻。但不管怎么样,看到熟悉的药材,还是很惊喜。
房州通判很诧异:“你喜欢这草?这草处处都是,山坡草地、田野河沟、灌丛山谷……漫山遍野,随意采摘便能采一车走。你若喜欢,回衙门后请人来采。”
说得很随意。也没有认出来这是虎杖。而从虎杖能长出来如此之多没有被采光,足以见得房州百姓绝大多数也不认得这种常见药材。
陆安沉默了。
但好像也不意外。
她以前喜欢看书,什么书都看,县志也喜欢看,隐约记得有一本县志上就记载了民国那会儿,贫苦百姓每每得病都是放任自流,熬的过去就活,熬不过去就死,终身未曾服药者,约占三分之二。
民国那会儿都这样子,更别说更久远的年代了。
很少存在什么百姓会耳濡目染懂一点点常见药理,家里有人生病了自己去山里采草药给家人治病这种事。
这提醒了陆安一件事。
上辈子她有个闺蜜,是医学生,天天要背那些厚重的大头书,流的泪比中药还苦。为了帮到闺蜜,让她背书能轻松一些,陆安尝试过很多种记忆法,挑了一个最有用的劝她闺蜜尝试一下。
用的实验道具就是《本草纲目》。
也许在这个世界她可以试着把《本草纲目》连图带字默出来——就当是练字了。
默写出来后,想办法推广到百姓手里,他们看不懂文字还看不懂图画吗?当然,陆安不是指望百姓自学成才,能够自己给自己看病,她指望的是百姓可以按图索骥,将药材挖了炮制好卖去药铺。有钱赚了,自然就看得起大夫了。
而且,以她现在的情况,虽说可以走后门逃过繁重劳役,但不代表她就能到处去参加文会诗会,让自己扬名万里。
可她偏偏特别需要名声。
名声起了,就有机会从天子那里获得朝廷恩赦名额。然后就能够在房州落地配户口,课役同百姓,且,可以入仕。
《本草纲目》正好合适她扬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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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如果实在没办法,她有个缺德的招数……
本朝配隶刑只罚及犯人本身,即使是家属连坐者,待犯人死后,也无需子孙永远接替受刑。
如果……她是说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一定要在自己的命和别人的命里选一个的话……
——祖父,对不住了。
——我的化学课也学得不差。
“啊啾。”
祖父突兀地打了个喷嚏,不知道为何感觉后背有些发凉。
*
当然,如非必要,陆安不想去试一下含铅白霜的汤药是不是真的能让人神经受损,也不想去花钱买朱砂(硫化汞)给便宜祖父的住所做一次里里外外的翻修。
她很努力地去克服自己要扬名的第一个困难——陆山岳给的纸和墨已经用光了,她得想办法买新的笔墨纸砚练字。
陆安上辈子学过书法,学的启功体,还有书圣王羲之的行书,但是换了个身体,没有了肌肉记忆,这些都得重新练。还好她脑子还记得怎么下笔,只需要把腕力捡回来就可以了。
买笔墨纸砚的钱总不能让房州通判出。陆安耐心等了十天——前九天都在衙门里给通判打下手,直到第十天。
这一天名为旬日,衙门休沐,不论官吏都不需要继续呆在衙门里了,而配隶的犯人也会能够放假一天,只是不被允许出配所。
为了不被其他人发现她受到的优待,陆安不需要住在配所,她住的是衙门后院的一处小偏房。
一大早,陆安就睁开了眼睛,硬是顶住了被窝的诱惑,自己打水洗脸,刷牙用的这个朝代有的用七层竹片粘合而成的牙刷,但是牙膏还属于药品,价格不便宜,衙门可不会免费给她配,所以陆安只能用皂角浓汁揩牙,保持牙齿干净。
刷完牙洗完脸后,例行每日的锻炼身体——在衙门后院慢跑晨练。
“呼——”
“呼——”
一圈又一圈,呼出的气凝成了白雾。
用大家闺秀的身体锻炼可不容易,当初第一天进行跑步锻炼,才跑个三两圈,陆安整个人差点眼前一黑,厥过去。撑着墙休息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缓过来后当然是继续跑。
科举考试那几天完全称得上是体力活,这个身体可不能一直柔弱下去,不然就算文采再好,晕倒在考场上也白搭。
跑完步,擦擦汗,换身衣服,再去吃个早餐——官府会给他们这样的罪人提供粮食,每人每日给二升的米。衣服也提供,所以陆安才有了换洗衣物。
吃饱喝足后,陆安若无其事地来到后院,扒开一处草丛,里面,偌大一个狗洞像是墙壁在向她张开笑脸,非常欢迎她的到来。
陆安面不改色地匍匐在地,一拱一钻就遁了出去,随后站起来拍拍尘土,属于古代的热闹街道哗啦一下,在她面前展开。
13. 无他,手熟尔
清晨的太阳从云层间探出小半个头,洒下些许金辉。
房州道路用的石材铺路,路阔足有七尺。
陆安走在路上,街道两侧的店铺被她一个个甩在身后——医药铺、疋帛铺、金银铺、珠宝铺……但更多的还是饮食铺子。
街头甘豆汤的摊子清香盈盈,街尾的蜜枣店尚未营业,扇子铺门外的小摊子里卖的是鱼羹,陆安猜这家鱼羹肯定很好吃,能吸引来不少人,卖鱼羹的妇人也很真诚和善,不然扇子铺的主人怎么会容许鱼羹在自己店外,也不怕沾了味道。
炊饼蒸笼上烟气袅袅,沿途的树叶轻轻曳响,迎面而来还有趁着晨曦遛狗的人,看到她时,还含着笑向她点头问早。
重檐叠叠,天沟排水,陆安很突然地,就有了穿越时空的真实感。
她去问了卖鱼羹的妇人附近有没有卖笔墨纸砚的地方,得知拐过转角就有一家纸铺,大约再过一个时辰就会开门,感谢过后,陆安便直接往纸铺门口一蹲,等到开门后,成为纸铺今日的第一个客人。
*
纸铺中多是卖纸,但也有书售卖,却不是一本一本的,而是一卷卷的书轴,布袋装着,吊系着标签,陆安随便抽出一卷看,签上用朱笔标着《乐府诗集》卷四一。
礼貌询问过后,展开一看,上面每个字都有半寸大小,明显是手抄字体,用的汉隶体。
“楚调曲上《古今乐录》曰:“王僧虔《技录》:楚调曲有《白头吟行》《泰山吟行》《梁甫吟行》《东武琵琶吟行》《怨诗行》……”
和陆安记忆里的《乐府诗集》卷四一内容一模一样。
她又翻了架子上其他书轴,发现架子上书轴虽多,但近百卷竟然只写一部《乐府诗集》。
于是默默地离开了这个架子,又去下个架子看,这次架子上摆的是裁好的纸张,旁边也有标签,连价格都有,拿起一看“蠲纸一张七十七枚”。
火速放下,又去看下一个架子,“糨纸一张三十八枚”。
也不便宜了……
陆安走完整个纸铺,发现这里面最便宜的是雷州纸,一张售价八枚铜板,相当于四枚胡饼的价格。
好像不贵,但她不可能每次只买一张。
——而且现在她身无分文。
略微思索片刻,陆安走到柜台前,轻轻咳嗽一声:“主人,铺中可有废纸,能否均我几张?”
——这个时代还没有老板、掌柜这样的称呼,客人对店主人都是直接喊“主人”。
那高高胖胖的店主人听完陆安的话,盯着她看了数息,随即咧开嘴笑,露出一口大龅牙。
然后。
陆安就被赶出去了,附赠一句“大早上进个穷鬼,真晦气”。
陆安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叹了一口气,继续厚着脸皮去找下一家。每进一家纸铺就问一次有没有废纸,能不能送她几张,一家家问,每一家都是连连摆手。
陆安也不意外,就算是有废纸,纸铺估计也是要搬去碎纸捣烂重造的,这样造出来的纸叫“还魂纸”,卖的也不便宜。
到了第十六家纸铺,看着十分破旧简陋,墙壁灰扑扑的,架子多处凹陷、破裂,纸张倒是看着很新,陆安拿手去摸架子,没有灰尘,想必店主人每日擦拭打理十分用心。
但陆安想了想,还是转身打算走。
——总不能讨纸讨到不富裕的人家里。
然后被柜台后面的店主人叫住:“兀那郎君,可是有什么难处?”
陆安拱手一揖,道:“本想讨些废纸来练字,但看主人家也囊中羞涩,便不好张口。”
店主人一怔,视线落在陆安手上,那里有雪天冻出来的疮,再看陆安身上的衣服,边缘多有绽线,便猜这是一位贫民学子。
店主人便问:“郎君可有功名?”
陆安摇头:“尚未参加解试。”
店主人又问:“既然家贫,为何不去图谋生计,反而四处讨纸,非要求这个学问?”
陆安想了想,说:“在下如今孑然一身,虽也有亲人,却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既然如此,为何不能试着搏个前程,鱼跃龙门。”
店主人笑道:“郎君虽小,口气倒不小,科场年试图鱼跃龙门的学子多如牛毛,可真正成龙的,屈指可数,多的是人糊里糊涂从年少考到白首。”
陆安只道:“事在人为,待在下真的考不下去,要饿死了,自然便会放弃了。”
店主人说:“可你如今,连份纸笔都没有。”
陆安眨着眼睛,重复一遍:“事在人为。”
店主人失笑出声,复又再次打量起眼前郎君——这人做着讨纸的事,却一点都不忸怩,一派落落大方,眉眼未语先笑,很是俊雅。
店主人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过许多人物,心中明了,像眼前这种脸皮厚,做事不择手段,又敢想敢做,气质偏生也非同凡响的人,绝大多数都会有不小的成就。
便道:“这样,我给你出一道题,如果能答上,我店里的废纸都送给你,还额外给你一些旧笔粗墨,但你若答不出来,便请出门。”
陆安再次拱手:“还请出题。”
店主人沉吟片刻,徐徐道:“既然你要鱼跃龙门,没有学问可不行,你便说道说道,学问是何物。”
陆安想也不想,琅琅出口:“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店主人很是惊讶:“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他人的话语?”
陆安面带笑意:“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店主人哈哈大笑,起身从后面小门出去,不一会儿,竟是抱出来一个箱子,打开给陆安一看,里面叠满了废纸,还有着答应她的笔和墨,笔尖都分叉了,墨也闻着有股怪味。
陆安粗略一扫,那纸的厚度至少也有千张了。于是万分感谢:“在下姓陆名安,行第为九,多谢主人相助,来日定当报答此恩。”
店主人笑而不语。
店门口经过好几个白衣襕衫的书生,谈笑自若,针砭时弊,眉宇间飞扬的气质十分夺目。他们身边还跟着好几个书童随从。明显家资不薄。
店铺不大,他们经过时恰好听到陆安说会报答的这句话,转头打量了她好几眼,重点是看她身上半旧不新的衣服,还有手背上皲裂得十分厉害的皮肤,没忍住,发出一声嗤笑。
这些公子哥儿倒也没揪着她嘲讽,只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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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一声嘲笑,便好似眼高于顶,就要扬长而去。陆安瞧了他们一眼,也没吭声。
——白襕是举子的常用款式服装,这一群公子哥儿,全是举子,已经通过了解试。
随后,就见本来要走的举子们,位于中央那人眼尾扫过店中书架,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转身快步进店,拿起一本《忘秋诗集》翻了几页,惊喜道:“烦主人告知,可是忘秋先生又出新作了?”
店主人笑着说:“有新作,也有旧作,各为半数。整个房州,只我家有这书。”
那举子毫不犹豫:“多少钱!我买了!”
充斥着财大气粗,没想过讨价还价的气息。
店主人咳嗽一声:“我这书,特意采用了白口、双栏的版式,纸乃椒纸,不俱虫蚀,墨为‘墨仙’所造之墨,遭湿不败,就连那字,也是拓印了一位书法好的……”
那举子不耐烦道:“你直接说加价到多少就行了。”
店主人比了个手势:“八贯铜钱。”
那举子便喜笑颜开:“也不贵嘛,记我账上,我是赵家的,赵公麟,你拿张纸来,我给你盖个印信,回头上我家门找账房拿钱。”
“房陵赵氏?”
店主人便也一样喜笑颜开了。旁边陆安看着那薄薄的一本书(这家店里卖的倒不是书轴了,可能是因为比较难打理?),大概不足五十页,居然卖了八贯铜钱……凭借她的砍价经验,以及看店主人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样子,对方所获利润绝对超过60%。
嘶——
陆安看向那赵公麟,眼神也亲切了不少,这人……长得好像印钞机啊。
赵公麟把书买下来后,也没走,就站在店里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咦”了一声,呼朋唤友:“你们快看,忘秋先生居然把诗句改了,我记得他之前这句分明是‘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怎么现在改成‘渔人忽惊起,雪片落蒹葭’了?”
于是这些举子纷纷围过来,凑着脑袋看,纸铺里一下子就充斥起了嗡嗡的讨论声。
“‘雪片逐风斜’这么好的句子,怎么改了啊!但是我看着,又确实觉得改成‘雪片落蒹葭’改得更好了。”
“可到底好在哪里呢?”
“忘秋先生到底有什么深意?”
讨论了一会儿都没有讨论出来一个所以然来,旁边突然插进来一句话:“起是急起,落为缓落,如此一急一缓,有起有落,动静结合,层次分明。而原来那句诗中,以‘忽惊起’对‘逐风斜’,过于紧绷了。不若‘落蒹葭’意韵柔和。”
“原来如此!”
“兄台大才!”
众人纷纷称赞,赞着赞着……不对啊,这声音怎么这么陌生!
转头一看,就看到是之前他们不太看得上眼的穷书生此刻正站在他们身边,对着他们微笑。
这些举子自己回去推敲,未必不能推敲得出来,可惜,陆安更快。
众举子震惊,连称呼都不由自主换了:“兄台竟然一眼就看出了忘秋先生修诗之真意?”
陆安谦虚地说:“无他,手熟尔。”
你考试要考诗词赏析,你也能一眼就知道重点在哪。
14. 考试专用字体
一听陆安说自己手熟,赵公麟便更激动了。
他一把抓住陆安的手,将人拉得更近了一些:“快!兄台快替我看看,此句乃先生旧词,我知它是好词,又不知它好在哪儿,你为我品品?”
陆安捡起自己的应试技巧,看了一眼那首词,语调慢慢,优雅中透着一丝熟稔:“你看,它上片描述的是与友人聚会,这本该是一个欢乐的场景,用词却是‘稀’,这代表着作者在享受聚会欢愉的同时,又忧愁着这样的聚会稀少,自己和友人聚少离多,这使得一件快乐的事情,也变得让人忧伤了。而下片从这样的感情中脱离出来……”
将赏析说完后,陆安再用一句话来总结,避免少分:“这首词表达了作者对朋友真挚的思念之情,以及与朋友互相祝福互相勉励的感情。”
在场的人哪里听过这么鞭辟入里,这么专业的解读,听的那叫一个如痴如醉。
便连这纸铺的主人也是眼中流露异色,深深觉得自己这笔投资没有投资错。
赵公麟深吸一口气,作揖,道:“郎君大才!方才是吾孟浪了。不知郎君是何方人士?如何称呼?”
陆安摆摆手,什么也没说,转身抱起装着废纸和所送纸笔的箱子走了。赵公麟一愣,看着陆安走出书铺,转身看向店主人:“他……”
店主人道:“我也不知这位郎君是什么身份,只知他姓陆,于家中序九。”
随后又把陆安索求废纸的事,以及那句“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一并说出来,然后道:“能有如此见闻与体悟,我猜,他或许来自哪处高门,只如今家道中落了。”
赵公麟“哎呀”一声,关注点清奇:“虎豹之驹,虽未成文,而有食羊之意;鸣鹄之雏,虽羽未备,而有四海之心。我真不是个东西,方才竟然还嘲笑陆兄!主人,你去我家里拿那八贯铜钱的时候,再支二十贯钱,用来换你店里上好的笔墨纸砚,你且存着这些东西,下一次见到陆兄时,就将东西送给他。”
二十贯钱,说的跟二十文钱似的。
别说店主人了,赵公麟周围同样有钱的举子此刻也是忍不住微微抽气。
“赵郎君真是……仗义疏财。”店主人憋出一句夸奖后,又是一声咳嗽:“其实,关于忘秋先生,我这里有一支他曾经吹过的洞箫……”
赵公麟一听,几乎急不可待地说:“在哪!快带我瞧瞧……”
*
陆安出了纸铺门,抱着箱子朝北回衙门。
她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像刚才那样子,比起直接把自己的姓名说出来和对方结交,倒不如留点神秘感,让旁人帮她说,这样才能进一步加深印象。
等陆安拐过一条街后,赵公麟也兴冲冲地抱着一堆“忘秋先生旧物”,还有“陆安对忘秋先生诗词的阅读理解手抄版”从纸铺里出来,出门就和其他举子道别,一路往南走,出了城,直奔自家祖宅而去。
房州本地共有五大家族,分别是赵氏、戢氏、彭氏、卢氏以及朱氏,这赵氏祖宅坐落于北郊,占山据水,修得富丽堂皇,若皇室宫殿,也被戏称为“千金万金造北衙”。
赵公麟一进家门,就直奔自家书斋去:“叔父!叔父!你快来瞧瞧,我今日碰到一人,他比我年纪小,对忘秋先生诗词的解读却更为精妙!”
“哦?”
正在书斋躺椅上睡大觉的儒生颇感兴趣地接过来。
儒生姓赵名松年,字坚劼,乃是掌管州县学政的提学使,不爱科举文章,更喜诗词歌赋。
然而接过来一看,又赶紧把纸丢回给侄子:“太俗!太俗了!你让我看的这人,对诗词的看法全然是为科举而生,过于匠气,快快拿走,别污了我的眼睛!”
又从自己桌上拿起一份词稿:“不行,我得洗洗眼睛。”
自己喜欢的东西被说成匠气,赵公麟很不服气,抱着陆兄大作探头去看叔父手里的词稿:“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叔父!这谁写的词啊!写的真好!”
赵松年顺口答:“陆安,说是商州那边传来的佳作。”
*
陆安回到衙门时,面对狗洞,先把笔、墨和废纸从箱子里掏出来,全从狗洞里塞过去,而后将箱子从墙头丢进院子里,自己则再钻一回狗洞。
随后,东西全运屋里,迅速开始研墨。
陆安选择先练“俗不可耐”的启功体。当然,俗不可耐是不喜欢启功体的人的评价,因为启功体没什么变化,风格浅显单一,被一些人嘲笑为“馆阁体”。
而在陆安看来,这样醇和、干净且端庄的字体,会是薪朝这种文恬武嬉的社会里,科举考官最爱的字体。
——从应试教育里浸淫出来的学生,最知道考试用考试专用字体的杀伤力。
陆安慢慢研墨,待墨几近糊态,铺纸,蘸笔,下笔之前先预想了字体大小、字形布置,而后一气呵成。
上辈子她学书法完全是因为自己喜欢,这辈子却是为了出人头地。
陆安已经想好了,考试用启功体,和人比试、交流书法,就用王羲之的行书。
“陆九郎的身份对外是十七岁,还年轻,我还可以学,我上辈子本来就会国画,也会些许棋艺,背过无数棋谱,儒经、书法、玄学、策论,这些都可以学,拿出冲高考的气势来,不信学不精。”
屋外寒风刮擦枯枝,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冷气吹得炉里炭火东倒西歪。陆安闻见了烟味儿。屋里虽然有炭火,却也不够暖,她的手很稳,落笔的启功体也稳稳当当。
写了十张大字后,她想:好了,陆家人应该冷得差不多了,可以去刷刷孝顺值,并且为今天偷跑善后了。
——陆安很习惯做事先忧败,这次偷跑出来,她就先预设好了会被抓包的准备,并且提前想好了对策。
孝顺,就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护身符。
陆安将剩下的废纸叠好放角落里,用石头压好。再把房州通判拨给她的炭火全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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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厨房搜罗来的箩筐中,还有一些米和肉,往背上一背,就往采造务去。据她了解,陆山岳就被分到那里负责砍伐和搬运木材。
魏三娘子的身体比常人虚弱,哪怕之前天天锻炼,如今也才是普通人水准,于是采造务不少人就看到有郎君背着一箩筐的炭摇摇晃晃走在路上,“他”的身形很单薄,白净的额头汗涔涔的,眼神却是十分坚毅明亮。
所有人都看到了“他”走进了配所里陆家人的住处。
陆家人也看到了陆安。立刻就有人冲过来,一口一个九哥,接过她背上的箩筐,两眼发绿,像是饿了几天的狼。热情得很,不知道的还以为陆安是什么救世主呢。
“哎呀!九哥,你带了这么多炭来啊!大老远背过来,太辛苦了。还有鸡蛋——鸡蛋九哥怎不留着自己吃!你自幼体弱,才该补补。啊!还有肉——”
陆家人神色感动,他们又不傻,知道那通判绝不会给他们开后门,这些东西都是陆安从牙缝里省出来给他们的。哪怕他们是同族,陆安也不是一定要做到这个程度。自古锦上添花常常有,雪中送炭不常见。
陆安微笑地看着他们,视线不准痕迹地在陆家人的身上扫过。
这些人脸面、掌心、手臂、还有腿部,都有或多或少被树枝刮伤的痕迹。她走进来的时候,还看到不少熟人气喘吁吁地搬运着木材,和配所里其他犯人一起,三十人一组,膝盖弯曲着,腰背驮着,身体左摇右晃着,缓慢地前进,饥饿和疲惫折磨着他们。
而陆家其他人也不是干坐着不干活,他们才搬过几轮,正在休息。
陆安感觉好感和声望刷了一点了,又佯装无意地问:“怎不见二哥?”陆家小辈便神色尴尬起来。
很快,有人小声说:“二哥在坑治务。”
坑治务要挖矿,比搬木头更累更危险——很明显,这个分配是他们想办法促成的。
他们不满陆二郎已久,之前陆安的挑拨也挑拨到点子上。这些人没有立刻动手排挤是因为感觉自己还要仰仗陆二郎,后来发现陆二郎没用了,便纷纷抛弃了他,还踩他一脚,用来讨好陆安。
陆安听到这话,只是神色不动,又问:“祖父在何处?”
便有人带她去见陆山岳。
陆山岳得知她带了东西来,哪怕明知道对方是为了表明自己有孝心,还是禁不住眼中神色一暖:“你有心了。”
又问:“字练的如何?可有松懈?”
陆安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字帖:“请祖父过目。”
陆山岳根本没见过陆安练字有成的效果,此刻拿起字帖一看,当时就被惊到了——
这字既有三馆楷书的精丽庄严,又仿佛透露着一股儒家的温良恭俭,用笔爽利,结构却出奇的稳……
这绝对是最适合“颂圣德,歌太平”的字体!
字体还能走这种风格?!
陆山岳抬头看向面前女郎,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15. 备考生充实的每一天
陆安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将练习的字递给陆山岳后,就告退了。只是离开之前,还把自己此前和房州通判下山时,顺路采的一些药材留了下来。
都是一些二月能看到的药材,能不能对陆家人有作用不知道,反正东西放这里了,看上去就很诚心很记挂人。
陆山岳反而沉默了。
他仿佛看到了陆家其他不明真相的人就像是一匹又一匹被抚摸的骏马,被陆安亲昵地拍拍脖颈摸摸腮再挠挠颧骨,就会激动地甩起尾巴,将脸凑过来,在对方掌心上蹭过来,蹭过去。
在其他陆家人眼里,九郎真是哪哪都好,重情重义,将来若真能让她找到机会趁势而起,陆家子弟就会再次有靠山了。
偏偏陆山岳不可能把陆安的身份公开。
私心里,他如今对陆安的感受的的确确是警戒和欣赏交杂,既想教导她,又为陆家担忧。
而且,哪怕知道对方在做戏,陆山岳都不敢保证,在他看到陆安满头大汗,背着自己也份额不多的石炭、米粮和鸡蛋走进来时,心中没有起一星半点波澜。
“也罢……”
陆山岳思索着,请人去给房州知州托个话,询问能不能让对方和通判稍作商量,开一开方便之门,好让陆安在念书练字方面有疑虑的地方,能够过来问一问他。
——他人虽然被困在采造务,但这点面子,人家倒不至于不给。
至于陆安,她出了采造务,又去了坑治务。远远地,就看到陆二郎正从矿洞口背着一大箩筐矿石出来。天边的云很阴沉,看着像是要下雨,而看到陆安走近的陆二郎,脸色也一下子阴沉了下去。
他把背上的箩筐放下,直接说:“怎么,来看我如何苟延残喘,满身狼藉,卑躬屈膝与你?”
原本他们的过节不算太重,陆寅是当众找了陆安麻烦没有错,但立刻就被陆安借诗句嘲讽回去了,后续还被陆安挑拨了和族人的关系,本来能够在咏梅词上大出风头,结果风头还被陆安设计抢了,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么一来一回,本该是扯平了。
偏偏遇到匪徒之后那几天,陆寅心里一直憋着气——被同辈背叛,推出去面对第五旉,然后又遭遇第五旉的言语羞辱。他认定了陆安已经私底下和第五旉有所勾连,或许是投靠,或许是利益交换,总之那段路上憋得发疯,就继续找陆安麻烦。
陆安每天吃完饭,要悬腕练字,本来天就冷,把手伸出来是偌大勇气,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
而陆寅在旁边冷嘲热讽陆安字丑,并且故意说她既然已经投靠了第五旉,何必再用这破纸贱墨,又说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嘲讽陆安心不正。
陆安一心练字,完全将那些话当耳边风,可对方叽叽歪歪的实在影响心情。
——更何况她手上生了冻疮,对方多打扰她一时半会,她就要多冻手一会,冻疮处便会更加痒,更加严重。
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面对陆寅状似自嘲的那句“苟延残喘”的说法,陆安没有任何回复,只是问:“听闻二哥当年,七岁开蒙,九岁能文,十三贯涉经史,十五补太学生?”
陆寅懒懒散散地说:“是又如何?”
陆安又问:“不知是上舍、内舍还是外舍?”
陆寅幽幽地看着她:“咱们同是陆家人,你连我是哪一舍都不知道?”
陆安却是说:“不知为何,我去问过祖父,祖父却说,我安心念书便是,不必要问那么多。”
陆寅啧啧称奇,但也没多想,随口告诉陆安自己是哪个舍的。陆安又问了他有什么同学,讲师是谁,舍内环境怎么样,陆寅很茫然,但还是告诉他了。
——反正这些东西,陆安不管问哪个陆家人都能问出来。
然后,陆安问完就走了。
陆二郎:?
他本来以为陆安要么是来羞辱他,要么是来故意施恩与他,试图和他一笑泯恩仇的。他本来都想好了,如果是后者,他一定要好好羞辱陆安一顿,让他知道,哪怕他现在落到这个地步,也绝不是陆九郎能够轻易交好的。
结果,问完一通奇奇怪怪的问题,人就走了?就走了?
陆寅百思不得其解。
旁边的人又催他:“别站着不动,你不会是想偷懒少干一些吧。”
陆寅当然不愿意被人看作偷奸耍滑的人,当下重新背起箩筐,旁边的人负责往箩筐里又努力多塞塞几块矿石,陆寅便背着矿石去烧火锻造的地方。
直跑了三趟运输矿石,每一次搬运路上都有人努力往里面多加塞,生怕他故意弄得中间空隙大,好省力气——也不只是针对陆寅,每一个运输矿石的人都会被这么对待,监工守在路上,看到人就塞矿石,还拿木棍使劲往箩筐里捅。
陆寅累得满脸是汗,待到终于可以脱下箩筐时,身上一轻松,都差点跪在了地上。
但这些对陆寅而言,都不那么重要。他运了一天的矿,思索了一天陆安的做法,最后得出两个字:“有病。”
*
房州通判从家中踱步过来,看陆安一个人待在衙门里,会不会觉得害怕。
来了三次,就撞见三次陆安或是在看《礼》经,或是在练字。
欣慰的同时,不忘关心:“九郎,你又看了一天的《礼》,练了一天的字,别站在风口,出汗又吹风,小心生病。”
陆安便作揖感谢了房州通判的关心。
——礼记当然是借房州通判的。她自己没钱买书。
等房州通判离开后,没多久就到了晚上,需要点灯的时候了。
但是陆安作为犯人,是没有灯油钱的,而通判不知出于哪种目的,也并没有在这方面提供支援。
以往,陆安这时候就洗洗睡了,但今天,她抱着《礼》经就去了这个地方知名的花楼,往门口一站,在别人要招揽她进去的时候,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笑容:“我不进去,我兄长在里边,他让我在外边等。”
然后开始借着花楼门口的灯开始看书。
看门人见到这一幕,面色十分古怪。
这是哪里来的书呆子,在花楼门口看书?
想要驱赶,又拿不准对方兄长是不是真的在里面销金,犹豫了半天,还是过去询问了一下情况。
而书呆子却仿佛受到冒犯的样子,拿眼睛微微瞪他:“我还会骗你?你且听好了!我兄长姓钱,名字叫什么真不能跟你说,人称二郎!他是太学生!太学生你知道吗!整个大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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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才三千人!他还是上舍学生。”
读书人?还是太学生?
看门人大惊,遂不敢再提,
陆安就着花楼的灯看了一夜书。在天将明的时候离开。
第二天晚上又来。
如此一段时间后,手上的《礼》经及注本也终于快要看完了。
而正在服役的陆二郎,也终于听到一些奇怪的议论声。
“你们听说了吗?房州来了一名太学生,日日夜宿花楼,每隔数日还换一家,短短半个月,竟已辗转了七家花楼!”
“嘶!好一个色中饿鬼!”
陆寅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点头。
因着家风,也因着实在不喜这些地方,他向来对文人雅士里流行的押妓不屑一顾。
又听那边说:“不过这太学生自己好色,对幼弟却看得很紧,坚决不许他进花楼,说是会移了性情。便让弟弟在门口等,他那弟弟也是个呆子,竟真的在门口拿着书看,等了兄长一宿。”
陆寅心中再次暗暗点头,作出评点:虽然这太学生贪花好色,对幼弟倒是颇有爱护,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只是不知是他哪位同窗——若说只以有兄弟和逛花楼这两样来搜寻,那符合条件的人可真是触目皆是了。
“那弟弟天天到花楼前,可又无人见过他兄长,有人怀疑那太学生的身份是唬人的,弟弟只是为了蹭花楼的灯火看书,可旁人一问,那弟弟竟对答如流,连上舍有多少人,讲师姓甚名谁,装潢如何都能答得出来。”
陆寅本来当个打发时间的故事听的,但越听,越感觉不对劲。一问,得知那弟弟自称兄长姓钱,序二。
——而钱这个姓,是百家姓第二(第一为国姓)。
陆二郎:“……”
“陆、安!!!”
怒吼声惊起一阵飞鸟。
*
陆安自然不是像陆寅猜测那样,只是为了报复他——或许有点小心思,但不过是顺手为之。
她说了要恢复高三的冲刺阶段,那就会用极大的自制力去规划自己的时间表。
每日午夜子时到清晨卯时,在花楼门口看书,《礼记》已经看完了,又借了一本《论语集解》。
卯时回衙门,浅浅睡一个半时辰,便起床刷牙洗脸晨练吃早饭。
而后帮房州通判做事。
到了午时,先用餐,而后悬腕练半个时辰书法。
再小小睡半个时辰补觉。
下午需要她去衙门帮忙她就去,如果不需要就继续看《论语集解》,顺便复习《礼记》,然后又练书法。
先练半个时辰启功体,再练半个时辰书圣的行书。都无本可摹,只能凭借自己的记忆去练习。
到了晚上,自然是继续补觉,直到花楼起灯,午夜再至。
如此坚持两个月,纸铺主人送的废纸快用完了,那笔字也愈发好了,完全不惧科举考官严苛的目光,《论语集解》、《礼记》还有新借的《毛诗笺》也烂熟于心。
陆安琢磨着,要搞点其他营生。总不能每次都去讨要废纸吧。
她是能厚着脸皮做这事,可店主人也没那么多废纸啊。
正琢磨着,却是有衙役来唤她:“九郎,通判请你到他家去。”
16. 若无法可依,唯抑强扶弱而已^……
五月初五,端午节。
这就是房州通判找她来的原因。
“虽不能让九郎你出衙门到街上去,但终究是过节,应当好好顺从一下节日习俗。”
于是便有通判家中婢女二话不说,笑着要拉陆安,带她去沐浴。
陆安还不好推辞,端午浴兰汤是从战国就开始的习俗,用兰草等药草煎水泡澡,祛除邪气。
只能以不习惯有人伺候为由,让婢女出房间。
回过头来看着房中那个已经放了大半桶热水,水汽在上方颤颤悠悠蒸腾的浴桶,陆安叹了口气,伸手解下头巾,乌发滚滚而落。
从她走上女扮男装考科举这条道路起,往后相似的经历肯定不少。
上官宴请你,你去其家中,住宿时人家总要提供热水沐浴吧。
友人请你外出游学,你总不能天天不洗澡吧。
哪怕不洗澡,去人家家里,人家热情招待你,婢女端着汤往你面前俏生生一站,说:“婢为郎君洗足。”那你总不能说:我习惯不洗脚上床睡觉吧,
当然,这么说也行——只要你不怕成为同僚口中的谈资。
她现在只能从微弱起,就给周围人树立一个印象,那就是——陆九郎洗澡沐浴不爱旁人伺候。
陆安褪去衣物,进了浴桶,濛濛乳白将她的身影笼罩得模模糊糊,水面上漂浮着兰草的花与叶,以及其他香草植物,她仔仔细细洗了个热水澡,又将头发也洗了,换上婢女提前准备好的葛衣,便喊人进来为她擦拭头发。
两名婢女捧着皂角木梳和柔软的棉布推门进来,而后便是忍不住低呼一声:“呀!”
眼前刚出浴的郎君真俊呀,长发未束,薄衫浅笑。
“劳烦了。”
说的话也像碎玉那般好听。
可谓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婢女面色一红,一左一右上前,一个为她擦拭湿发,另一个仔细着将头发梳拢,待发丝稍干,便取来一旁的头巾,重新为她束发。
等这一系列事情做完了,正好赶上房州通判用饭。他人很节俭,一碗鸡丝汤面,甜包子咸包子各两个竟也足够了,陆安来了,也只是多添一碗面,一份包子的事。
房州通判见着陆安,便是眼睛一亮:“九郎真真是风采过人。”
又将手边端午扇递给她:“祖宗规矩,持端午扇,驱暑毒、祈福瑞。”
陆安接过端午扇:“谢大人。”
郎君手中多出一柄折扇,那姿态更添雅致风流了。
房州通判十分懊恼自己家里没有女儿,不然高低要老着脸皮问陆安,有没有兴趣给他当女婿。
“先吃面吧。”此刻,他只能如此遗憾地说。
等面吃完了,房州通判竟还拿出千钱赠与她:“我瞧你那纸张快用完了,练字是水磨功夫,荒废不得,你既然叫我一声大人,唤我一句长辈,这钱你可得收了。”
陆安惊愕地看着房州通判。
一听这话,她立刻就猜到了对方早已知晓她偷跑的事,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猜出来后,陆安不见任何不安,照样起身,拱手作揖:“长者赐,不敢辞。”
却是半点不提自己偷跑的事。
房州通判瞪眼看着陆安,陆安也静静回望着房州通判,一双眼睛黑玉似的亮。
对视了二三息,房州通判突兀地指着陆安,大笑出声:“有意思,哈哈哈,实在有意思,不错不错,就该如此!”
陆安微微笑着,仿若君子谦谦。
——无论如何,不管对方是真猜到还是诈她,她都绝不会先一步承认。
房州通判看她一眼,和她说:“最近你好好待在衙门里,如果不是我和知州带你出去,你便不要出门了,切莫将把柄遗漏给旁人。”
陆安点头应是。
房州通判又问:“你可曾了解过律法?”
陆安道:“暂未涉猎。”
房州通判听了这话,沉吟片刻,道:“本朝进士会试律义与断案,明日本官会在衙上断案,你便旁听吧。”
陆安一喜:“谢大人。”
*
薪朝的端午节从五月初一开始,一共庆祝五日,但官员放假只放一天。五月初二时,衙门又开门了。
陆九郎一身葛衣,腰间丝绦扎束,往州院一站,显得这阴暗地儿都亮堂了起来。
房州通判今日受理的第一个诉状,乃是父母溺婴事件。
当案件送到房州通判这个首席法官这里的时候,一系列证人证词证物,嫌犯供词以及仵作相关检验,都已经经过一次庭审,收集完毕了。法司也给出了犯人触犯的刑法条例,依法该判什么刑罚。房州通判只需要看一遍判决书,决定是否定判就可以了。
房州通判依照流程,向被告到州院那对父母宣读判词:“依本朝律例,故杀子孙,徒二年,是否服判?”
若他们说不服判,坚持有冤要伸,那不论证据有多明显,都是需要由新的推勘官重新审理这个案件,重来一遍之前的司法程序。
好在这对父母不是那种滚刀肉,本来被告之后就吓破胆了,他们并不知晓这事犯法,如今一路经过取证、庭审、判决一系列流程,只敢呆在庭下瑟瑟颤抖,被一问是否服判,便抖着嗓子说:“服、服判……”
陆安站在一旁,手里还有房州通判给她提供的笔和竹简,方便她拿在手上作些许记录。
‘故杀子孙徒二年’——陆安将这条律法记了下来。又将司法过程牢牢记在心里。
然后是第二个诉状。
是丈夫状告妻弟,言妻子父母皆亡后,妻弟不肯分家产与妻子。
对此,房州通判肯定的判决是:“本朝律例,父母已亡,儿女分产,女合得男之半。”
随后将遗产重新分配,儿子得两份,女儿得一份。
再然后,命人打了这家女婿几棍子。因为他作为女婿,去窥伺妻家财产。纵然事出有因,但也需要小惩,以儆效尤。
‘女合得男之半’——陆安又把这条法律规定记了下来。
并且深深感慨:一直以为古代女性是没有继承权的,现在看来,至少薪朝(宋朝)还是能拿到三分之一的财产的。
到了第三个诉状。
这是另一位丈夫,他状告自己妻子不贞,理由是他外出经商两年里,只在五个月前归家过一次,然后五个月后,妻子居然产子了。
这本该是一目了然的判决,但是让陆安诧异的是,房州通判拿到判决书时,竟是沉吟不断。
他问负责审理犯罪事实的推勘官:“只有这一处证据?并未寻到奸夫,也未曾目睹和奸之景?”
推勘官拱手回:“是。”
房州通判听了之后,竟是对堂下丈夫说:“常人确是怀妊十月、九月,然而世间也有异事,非常理能断。”
然后引经据典,从老子托于李母胞中七十二年,说到华胥妊十六月,生伏羲于成纪,再有钩弋夫人怀昭帝十四月乃生,还说黄牛羌人就常有怀孕六月就生的……一应奇异月份生子,足足列了十三个例子,使底下商人听得一愣一愣:“所以,我妻子不是与人和奸,而是我儿子天生神异?”
房州通判抚须颔首。
陆安一脸懵逼。
然后商人就高高兴兴接受这个判决,携妻带子归家了。
陆安更懵逼了。
待到一天断案结束后,她人还带着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房州通判看向她,问:“九郎初逢断案,感觉如何?”
陆安欲言又止。
房州通判见她模样,稍一思索,便笑了:“可是对‘怀妊五月产子’这个案件判决有所疑虑?”
陆安点了点头,在房州通判鼓励的眼神下,斟酌着词汇表示:“大人所举非常例生子,皆是神鬼之说,或是奇闻异事,真实性存疑,为何会判处妇人怀妊五月产子无有疑虑?”
房州通判笑道:“那些确实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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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之说,虚幻之言,无法取信于人。”
陆安:“那……”
房州通判反问她:“可是,九郎你能肯定世间一定没有妇人五月产子么?”
陆安:“……”
她当然能确定,根据科学依据,五个月,胎儿身上的器官才刚开始发育,肺部更是不具备基础呼吸功能,能产什么。
但是,这里是古代,古人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们还以为胎儿在母腹一开始就是有型的。
“大人的意思是……既然证据不足,又无法确定此子必然不是商人之子,便不能武断决定妇人与人通奸?”
房州通判赞道:“孺子可教也。”
他细细地给陆安分析:“法是法,情是情,法不外乎人情。若我判定妇人之子非是商人骨肉,那这妇人遭遇如何,想来九郎应该清楚。”
“其会被丈夫休弃,周遭乡亲会视妇人为不贞之妇,对她多有唾弃,其子也会成为奸生子,自小多受歧视。”
房州通判缓缓说出来:“然而并没有严实证据证明妇人真的与外人通奸过,怎能令她凭空受此折难呢?”
——万一,其实不是和奸,是被(逼)(奸),但不敢告诉丈夫呢。
你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更甚至,在古人眼里,五月产子是有那么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出现的。
陆安已然明了。
这是独属于儒家的决狱方法。情中有法,法中见情。
若是法家来判定,那绝对不会以这样的方法。
先不说“神道设教”本就是儒家的东西,只说法家历来信奉珍惜自己性命的人算不得好人,需要被教育,根据韩非子的说法,在法家眼里,真正应该受到的嘉奖人是:能为官府去死的人、见识短浅服从权力的人、除了种地没别的本领的人、没有智慧逆来顺受的人、不敢反抗只懂尊上的人、给官府充当耳目的人。
生下父不详之子的妇人,不符合以上几种,更符合“珍惜自己性命的人”。因为她生下父不详之子后,没有对自己作出相应惩罚。
陆安上辈子在少年时,正逢社会尊法踩儒,她便也受到影响,觉得儒家不是个好东西,但当她心生好奇,去看了法家代表的《五蠹》《六反》《商君书》后,她就发现……法家和现代法治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如果儒家是希望百姓能够当个顺民,那至少还是个人,但如果让法家掌权,百姓连人都不是了,而是一匹匹牛马,吃草产奶,无论如何被压榨也只像牛马一样,甩甩尾巴,低头愚从。
房州通判看着陆安面上沉思之色,露出欣慰的笑容,问她:“若是九郎,当如何断案?”
陆安思索片刻,用了海瑞《治安疏》里的话:“凡讼之可疑者,与其屈贫民,宁屈富民;与其屈愚直,宁屈刁顽;事在争产业,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以救弊也。”
房州通判完全没想到陆安能总结出这样一番话,他的心一下子就疯狂跳动起来了,但他没有一下子就大声夸耀,生怕惊扰了眼前人,只是很小心,很小声地,谨慎地去问:“为何如此?”
陆安又开始思索了,她想得很慢——刑法不在她的专业范围。但房州通判很有耐心,他连呼吸都屏住了,只静静看着陆安,眸光微亮。
“唔,因为……法……”陆安顿了一下,脸上倏忽浮现笑容。
她已知在古代,要如何行法了:“若无法可依,唯抑强扶弱而已!”
“好!”房州通判扬高了声音,已是迫不及待将这一句“好”送出。
他看着陆安的目光,是在看珍珠,是在看璞玉,是在看天下百姓,又将迎来一位父母官。
陆安却是长揖到地:“今日,安多谢大人教导之恩。”
如果不是房州通判毫不藏私,带她到公堂上,事后还帮她解析,她许多事情上是不知真意的。恐怕要多跌几次跟头才能晓得一些道理。
陆安是真的很感谢能遇上这样一位赏识她的长辈,为她保驾护航。
17. 行酒令
雷声巨响,令午睡的陆安坐起,打眼一看窗外,竟是下起了大雨。
陆安侧头看了一眼自己手工做的日历,数了一下圈圈:“离端午已经过了十六日了。”
这些天她每日练字念书去州院学断案,日子过得无比充实。今天又是一日休沐,她下午不用去衙门,本来打算好好睡一觉的,没想到五月天的雷阵雨直接催醒了她。
陆安慢吞吞洗了脸后,索性赏起了雨景。雨势慢慢变大,风也大,吹得檐下灯笼摇摇晃晃——虽然她没钱买风油,但是衙门还是要挂灯笼的,方便哪一天晚上官吏需要通宵办公。
除了风声雨声,一切静谧。
然后,陆安就听到了脚步声。
一个人撑着一柄朱红色的伞,从衙门前院走向后院,而后敲响了她的门:“九郎可在?”
这个声音是……房州知州?
他们可从未有过交集。
而且,是什么事情能让一州之长亲自过来,身边还没有其他人?
陆安很是讶异,走过去开门:“州尊请入。”
房州知州进屋檐下时,已经把朱红伞收起来了,此刻他摇了摇头,道:“身上衣服有水渍,便不进去了。九郎,我且问你一件事,你可会行酒令?”
陆安点点头:“会些许。”
大学时和同学玩过不少次,都是模仿着古人的酒令玩的。
“那便好。”房州知州登时笑眯眯起来:“官家欲大赦天下,赦免对象仅限于配隶之徒。”
陆安没想到惊喜来的这么快。
短暂的错愕后,她立刻发问:“可是有什么条件?”
房州知州抚掌笑道:“九郎聪慧。”
随后道:“毕竟配隶之徒,多是罪犯,也不能随意释放。官家的意思是,只放一些有深刻悔过意味的隶徒。”
陆安一下子抓住了重点:“哪种情况方为有深刻悔过意味?”
房州知州赞赏地看了陆安一眼,道:“以八行为标准。”
他理所当然觉得,陆家九郎会知道八行是什么,这是常识,不用说。
也幸好陆安确实学过这个知识点。
八行,就是指八种美德:孝顺父母、友爱兄弟、与内亲和睦相处、与外亲和睦相处、讲信用、体恤地方百姓、忠君、明白义与利的区别,保持和谐。
具备八行的士子,可以直接免试进入太学上舍。
——其实就是只看人品,有没有才华无所谓。
而谁具备这些美德,够不够八种,那就得看地方官愿不愿意扶持你了。
陆安面色凝重起来:“是要八行俱全吗?”
房州知州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不必,只需符合其中一项即可。你既然会行酒令,就随我去参加一场宴会,拿出你的文采来,将名声打出去。如此,便能通过此次特赦,脱离隶身。”
房州知州顿了顿,又道:“不过此次你会有一些竞争对手。他们未必是隶徒,也可能是某些大族看重了配所哪个人才,决心帮扶对方,卖对方一个人情。不过你且放心,只要你将才华施展出来,对外有个名头,不会有人能够抢你名额。”
陆安懂了。
她有后台,内定了。
她也心知肚明,平白无故,房州知州为什么要这么关照她——肯定是陆山岳向房州知州说了什么,让房州知州明了,陆家如今的想法就是倾向于把资源给她。
那陆安就不客气了:“多谢州尊栽培。”
——反正她不说,房州知州没反应过来要说,那她就当不知道陆山岳出了力。
*
五月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等陆安到了开宴会的地方时,乌云已经散尽,又是一片晴朗天空了。
陆安随着房州知州步入堂中,他们是压轴出场——后面还有个房州通判没到,这一刻,场内所有秀士儒生都看了过来,如同银幕一下子聚了光。
陆安心理素质极好,被这么关注也没有怯场,泰然自若地行在房州知州身侧。
便有一个中年文士走过来,含笑道:“我说州尊为何姗姗来迟,原是接神仙人物去了。”
看向陆安:“不知郎君姓第?”
陆安拱手一礼:“某姓陆,于家中行九。”
——当世人相遇,基本都是询问对方姓第,而非姓名,皆因如今士大夫以被旁人称呼行第为荣,上行下效,社会风气便成了如此。
那中年文士便笑:“原是陆九郎。”
然后便是房州知州的轻声的介绍,也是将陆安引给大众,引向台前的一次交互。
陆安就知道了,这次宴会,房州五大家族都来了。
五大家族之首是赵家,自薪朝开创以来,从首次科举到现在,竟有足足二十五人登第,其中二人官至尚书。
其下便是戢氏,是新兴的家族,一门五进士,父于太平五年中第,官至兵部侍郎,其四个儿子全是进士出身,长子官至参知政事,次子得任国子博士,三子如今是太中大夫,四子也是京官,任太常寺奉礼郎。
余下三家,在本朝也出过一二名人,这才使得他们发展为本地望族。
大家都是面子人,自然不会出现有人跳出来当着房州知州的面挑衅她,贬低她这种事,长辈一口一个贤侄,同辈亲切称呼九郎,一片和乐融融。
赵公麟也在场,他迟疑良久,还是蹭过来,小声问:“陆兄,你既然认识州尊,之前怎么会那么……落魄?”
很明显,他要是搞不明白这件事,今晚一定会在床上辗转反侧的。
陆安手一抖,展开折扇,轻轻遮住两人的脸,也小声说:“那时还不熟,这两日才攀上的。”
赵公麟他信了,恍然大悟之后,又小声说:“那你可要小心朱家那边,朱三十一直想拜州尊为师,但州尊对他一直冷冷淡淡,他这个人可是铆足了劲要在这次宴会上一展胸中才学,州尊对你另眼相待,他家长辈肯定会针对你。”
陆安微讶:“他家长辈还敢当众不给州尊脸面?”
赵公麟老实地说:“那倒不会,只是他们家惯喜欢换题,这一题比不过你,就换下一题,总有一题能胜。然后他家给房州交了很多税,州尊通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朱三十这个人别的不说,才学方面倒是很……唔……”
迟疑半天,他挑出一个词“均衡”。
“哦?”陆安眉眼十分平静:“那不巧,我才学方面也很均衡。”
有人轻轻敲了一下扇面,陆安收起折扇,就见房州知州忍俊不禁的脸:“莫要再说悄悄话了,该入座了。”
如此亲切,令得周边人频频相望。
其中一道目光牢牢盯在她身上,在被赵公麟提醒后,这道混在人群里的目光就明显得像是湖面上泼洒的汽油,只差一点火星子,就能呼啦一下燃烧。
陆安压根没有去看到目光来处到底是谁,径直落座,开宴。
唐宋年间和现代不一样,现代喝酒是在饭前上酒,一边喝一边等上菜,菜到了之后边喝酒吃菜边聊天,但是唐宋年间皆是食后饮酒,饭前和饭中上酒,那是不通礼数。
薪朝和大宋相似,也是在众人饭饱之后,将酒端上来,然后房州知州就笑着说:“有酒无令怎么行,不然行个酒令吧。”
在场人一下子就好像气宇轩昂了起来——正餐来了。
随后就是好几个人识相捧哏,将房州知州捧得飘飘然,而后才有人:“如此,便请州尊设令。”
房州知州笑着说:“宴席正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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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做太刁难的酒令,免得扰了大家兴致。传闻《启颜录》有言:汉武帝置酒,命群臣为大言,小者饮酒。咱们稍作改动,也行此大言令。”
当大佬的,永远不用担心自己的话没人接,他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人上道地问做了什么改动,等听完之后再夸改得好,改得妙,州尊因地制宜,改动之后更符合宴会氛围了。
实际上……
陆安听着,其实不就是:原先汉武帝搞的酒令是让大臣们在宴席上说大话,也就是吹牛,谁的大话“最小”,就要受罚饮酒。
然后,房州知州改成了,第一个人说大话,第二个人要证明前一个人说的不是大话,是实话,而且要以经史典籍、诗词歌赋和曲作答,可以寻典,亦可自作,如果无法证实,第二个人就要罚酒。
还得押韵,押“霁”韵。
倒也看不出来改的好在哪里,反正全场都说好。
大家都说:“请州尊为令官。”
房州知州便笑着说:“好。”
随后,拿筷子敲着盏沿,在叮叮当当声中吟唱:“吾与邓禹为兄弟,同舟共济,共待雨霁。”
——邓禹,是东汉年间人物。
他看向房州通判,房州通判沉吟片刻,指那收拢起来的朱红伞:“禹伞闭!雨伞闭!君与邓禹千古契!”
房州知州叫了声好。
——他单名一个晱字,读音就是“伞”
又到了房州通判传令,他道:“吾当毙,因好财而刮币!该说!该说!”
他身后一人顺口接道:“说通判屋中开天窗漏呓,怎不是刮币?”
——民间谚语,贪官荼毒生民、鱼肉乡里的行为被称为开天窗,意为这种行为如同揭开百姓的天灵盖。
紧接着那人又说:“吾父为吾计,家中有兄弟。”
到赵公麟了。他精神一振:“确是箍箍。”
——箍箍与哥哥谐音。他前面那人今日头上戴着一个发箍。
房州知州当即拍手笑:“哈哈!对得倒巧,但不合韵!”
“啊呀!”赵公麟顿时懊恼起来,一拍脑袋,然后举起酒杯,一口喝完,转手给大家看了杯底,然后擦擦嘴角,看向陆安:“吾见混沌初开神睥睨。”
这回他记得押“霁”韵了。
陆安目中流露思索,而后一笑,叫人拿来一枚鸡蛋,打在碗里:“此物一破混沌泄,君可目盻?”
——混沌如鸡子,众所周知。
陆安转头看向下一个人:“吾非人乃神裔!”
对方傻眼了:“神……神……算了!不见神,吾见酒中仙去!”
而后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满桌大笑。
接下来又传了好几个人,然后又到第二轮。第二轮大家换了位置,这样更有趣。
房州知州又来人名:“吾见白起人间滞。”
这次是陆安坐他身边,便笑对:“雪下纷纷便是白起诣。”
又看向下一个人,正是那朱三十一郎:“吾不识肉味至今岁。”
朱家郎君直言:“此时是五月丽。”
这是化用了“三月不识肉味”的典故,三月不识肉味,那五月就识了。
——偏对也是对,就像押韵可以用相似音韵通押一样。
陆安含笑瞥过去,算他对。
朱家郎君又看向他后面那个人,说了一个酒令,后面那个人答不出来,喝了一杯酒,然后看向再下面的人……
如此两三轮,宾主尽欢,但是显不出谁有才没才。
便见那朱家家主拿出一个头细屁股粗,类似于不倒翁的玩偶,笑着说:“不如换个玩法,以此于桌上转圈,转到谁就谁接令,出令者不能出过于浅显的令,如何?”
18.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他的中途换题来了!
在场的许多人都可以说是熟人了,经常一起组局,听到这话,还有种“果然来了”的感觉。
便有人笑眯眯地说:“好啊,不如让你朱大官人来转这个玩意儿?”
朱家家主也不跟他客气,直接说:“行!那吾就献丑了。”
说着,将那细长不倒翁放在大圆桌中间,手一拍,它就骨碌碌转了起来。
在朱家家主满眼的喜悦下,这不倒翁面向朱三十郎,细棍脑袋朝着他的方向一倒一回,一倒一回,笑容十分可掬。
“咦?是我。”朱三十郎明显兴奋起来,但又压着笑意,起身对着朱家家主一礼:“不知此次何人起令?”
朱家家主又对大家说:“公平起见,不若再以此玩偶转圈,挑一个人起令?这一次便不限韵了,如何?”
房州知州没有意见,其他人便也赞同了这个想法。
于是朱家家主手再一转,不倒翁继续跳起回旋舞,转了一圈又一圈,止在座中一位王姓举子面前。
两人眼神一触即分,所有交流都在这一眼中。
王姓举子也起身,和朱三十郎互相行了一礼,才道:“吾妹虽贤,却恃才傲物。”
朱三十郎看了王姓举子一眼,接道:“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座中数人脱口叫好。
“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这句话,出自《世说新语》里的《贤媛》篇,讲的是一代才女谢道韫嫁给王凝之后,对王凝之特别不满,回家和家里人反讽:“没想到天地之间,竟有王郎这样的人。”这事还演变成了成语“天壤王郎”,用来指妻子看不起丈夫。
既然出自《贤媛》,就代表当时社会没有人觉得谢道韫这么说就不贤了。正好就接应了上令那句“虽贤,却恃才傲物”。
还一语双关,道出此人这么搬弄自己妹妹是非,很不是人。
在朱三十郎责备的视线下,王姓举子似乎羞愧得无地自容,拱了拱手便坐了回去,再不敢抬头。
有着王姓举子的衬托,朱三十郎一下子光芒万丈起来,便连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两位尊者都对他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朱三十郎似乎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件常人都会去做的事,不卑不亢地坐回座位上,拿起不倒翁:“接下来是我了。”
而后,开转。
……
接下来几次,在场的人基本都被转到了,但要么是回不上来,要么是回得没有那一句“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惊艳,彼时座中风头最盛者,只有朱三十郎。
朱三十郎又是一次被选中,回出了一个很好的酒令之后,手一转不倒翁,这一次,不倒翁指向了陆安。
两人目光对在了一起。
朱三十郎的视线里,带着些许审视。在他眼中,陆安是一个温和、俊朗、有气质、才华也不错的郎君,但,有些无趣。
像陆九郎这样的人,朱三十郎直到该怎么对付:他们虽然有些才华,却不会变通,做事抓死理,才会显得无趣。
于是就笑道:“陆兄且听:吾好奢侈,白玉为堂金作马,日拥娇妻美妾为乐。”
这也确实是大话,因为朱三十郎要养望,整个房州士族,无人不知他为人节俭,不近女色,腰间还时常别着一卷书简。
——这又是在侧面提醒房州知州,他朱延年是怎样一个优秀的人。
朱三十郎自己出了酒令,接下来就看陆安回什么了。
众人都以为还要等一会儿,哪曾想陆九郎手执合起的折扇,向着朱三十郎腰间书简遥遥一点,开口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房州知州听到这话,先是一静,而后却是激动地呼出声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话好极了!应当装裱!”
这话其实就是赤裸裸的用黄金利禄来引诱人读书,但是,人生在世,绝大多数人念书考科举,都只是为了一个功名利禄而已,谈不上梦想、理想。反正房州知州不清高,他对这两句话爱得不行,当场表示:“本官要以它劝学,传遍州县!”
等房州读书人因为这句利诱·劝学句子变多了,他的政绩不就又添一笔了?
房州知州把进度条拉得过于快了,五大家族过来参宴的家主面面相觑,都有些措手不及。
这就直接跳转到用来劝学了?那陆九郎在房州的名望岂不是无人能及?至少房州新一代读书人,基本上可以预见被这句话激烈着学习的模样了。然后,每一个人都会知道,这句话来源于陆九郎。
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小子,占据了房州最大的名望……
但既然州尊为此站台,各家家主只能强颜欢笑,表示:“有此话在,房州至少能再添三成读书人,劝学大功,吾等在此恭贺州尊了。”
而小辈里。
朱三十郎骇然地盯着陆安看,整个人都好似成了一个诡异的静止符号。
赵公麟正在被自家长辈拉着,低声叮嘱:“咱们家交友不看什么门第之见,你既然觉得这陆姓小子能够相交,就不需要顾及太多,多多走动,可别淡了交情。”
赵公麟只感觉这个叮嘱莫名其妙。
他和人交友,什么时候顾及过门第了,而且以前家里也没管过这事啊,不是随便他想和谁玩就和谁玩?
房州通判的视线扫过在场许多人,将那些或崇拜或嫉妒或忌惮或茫然的目光收入眼中,微笑着喝了一口酒。
瞧,他之前的判断完全没有错,兴金溪陆氏者,必为其子。
如今不就已是众人视线之焦?他日陆家九郎必然坐于主位,令在宴人,令天下人北面备弟子礼尊之。
*
朱家家主还打算再挣扎一下,笑着插科打诨:“这话儿真真是石破天惊,不知九郎还有无佳句,某还想再贪一句。”说着将桌上不倒翁往陆安方向推了推。
陆安无可无不可,随意一转,但就是那么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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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倒翁轱辘轱辘转完,涂着两个大红圆圈的脸就朝着朱三十郎笑了。
朱家家主脸色一下子就难看了起来,正要开口岔开话题,谁知朱三十郎抢先说:“请陆兄起令。”
朱家家主愣了一下,而后惊喜了起来——他从自家三十郎脸上看到了一丝倔强。
以往的朱三十郎虽然学识不差,但人却缺少了一股冲劲。他一直生活在朱家的庇护下,不论是培养名声还是增加学识,都是由朱家一手操办。
从幼年起就有族中进士为他规划每日看什么书,学什么知识,练哪一家的字帖。
稍大一些,外出做什么事情能够提升名望,学什么技艺能够显得风雅,对外显露自己有什么兴趣能够更方便话题展开,就连交友,都是经过家族调查后,告诉他你和甲交友能学到某某东西,你和乙交友能够显出对方在哪些地方不如你从而突出自己,你和丙交友能够在某某方面去借他家族的势……包括拜房州知州为师,也是经过族中计量后,挑出的最合适、现阶段利益最大化的做法。
朱家并不觉得这样子能够让朱延年得到真正的成长,但是朱延年本人已经习惯如此了,偏偏他又是族中年轻一代最优秀的子弟,朱家思来想去,找不到改变他的方法,便只能继续硬着头皮做下去。
可以说,这样培养出来的朱延年,顺风时会展翅高飞,可一旦受到打击,就很容易退缩,甚至自暴自弃。
但现在,朱家家主看到了希望,一个能够让三十郎更进一步的希望。
于是他又靠坐了回去,看陆安的眼神也带上了感激。
陆安本人却是没有多想,既然不倒翁转向了朱三十郎,那她就正常出个题便是:“吾乃万户侯。”
这已经是很难的酒令了。
窗外虫鸣鸟鸣,窗内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在思索,如果是他们要怎么对,朱延年也在思索,只余下浅浅呼吸声。
三五个呼吸后,他脸上带上了笑容:“君正当高帝时!”
房州知州一拍手:“不错。这个对得巧妙。”
本朝国姓为柴,然而在【太】【祖】一统天下之前,是他人义子,随着义父姓高,后来才改回本姓。
而《史记·李将军列传》正好有句话叫:“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虽然高帝是指刘邦,但文人用典,偶尔只取字面意思也不是不行——就是科举的时候最好不要这么用。
场中有些人本来跟不上思路,正满脸迷茫着,好在周围有人悟到了这点,低声向他们解释到底为什么这句话对得巧妙。
窗外日光映进,镀在朱延年脸上,能看见郎君脸上细小的绒毛,他听到房州知州的夸奖,笑的时候,那些细小的绒毛好像也在发着光。
然后,他就听到房州知州高兴地说:“我方才想了个酒令,你们对一对,看谁对得最快最好!”
这话一出,朱三十郎立刻又笑不起来了,他侧头看了一眼陆安,一下子压力倍增。
19. 可怜天下父母心
“请州尊出令。”
“请州尊出令。”
陆安和朱延年齐齐拱手,不管心里如何计较,至少面上是一副无所畏惧模样。
房州知州唇角挂着一丝微笑,悠悠道:“这回换个酒令,换成:上要落地无声之物,中要人名贯串,末要诗词。我先起一个,九郎随后。”
紧接着房州知州便说了:“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白起问廉颇:‘如何爱养鹅?’廉颇曰:‘鹅毛细翦,是琼珠密洒。’”
而几乎是房州知州语音刚落,陆安便说出自己心中所想:“笔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管仲,管仲问鲍叔:‘如何爱种竹?’鲍叔曰:‘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而陆安才说完,朱延年也有了想法,同样脱口而出:“蛀屑落地无声,抬头见孔子,孔子问颜回:‘如何爱种梅?’颜回曰:‘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一次,是朱延年成了众人的焦点。
“好好好,本首酒令可为此次最佳!”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三十郎与九郎,真乃房州双杰。九郎那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已是大道至简的佳句,三十郎这‘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更胜一筹。”
“以此词句喻梅,足可夸为千古第一咏梅词!”
“这词句我未曾听过,定是三十郎所作,三十郎切莫推辞,快快将整首词写出来,让我们一睹芳容!”
众人言笑晏晏,用言语和目光将朱三十郎团团围住,生怕他跑了去,他们就见不到这首咏梅词的真容了。
唯有陆安没忍住轻轻抿了一口酒,她怕自己再不拿酒杯遮掩,脸上古怪的神情就要被别人发现了。
而这丝稍纵即逝的古怪还是被在场另一个人抓住,于是,朱延年本来要解释这首词并不是来自他,他只是借用——行酒令可以用别人的诗词,也可以现场自作,没想到刚开口说了个“这”字,席中一名姓梁名章字公印的举子就幽幽道:“九郎怎突然举杯喝起了酒,莫非是这首酒令有哪处不妥,九郎想要斧正?”
直接打断了朱延年的话。
众人其他齐刷刷看向陆安。
陆安放下酒杯,解释:“并非如此,只是口渴了。三十郎的酒令极好,以蛀屑起头,蛀孔蛀孔,以此联想到孔子,再以孔子到颜回,其思足见巧妙,而这词……”浅浅顿了一下,陆安又很快接上,假装是换一下呼吸:“作得巧,正合颜回高洁品性。”
朱延年下意识:“多谢。”
陆安举起酒杯拱了拱手,将杯中酒饮尽。
本是二人尽欢的局面,之前那凝滞氛围又重新流动,然而梁章不依不饶:“我看这未必是你的真心话吧?方才说到词句时,你明显停顿了片刻,可是对三十郎说的这句词压过你那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十分不满?”
陆安观察着梁章的表情,很想说:我是不是对朱延年不满我不知道,但我看你对我倒是挺不满的。
——那“我看你不顺眼我要找茬”的表情,就差本人直接说出来了。
稍微一想,陆安便猜出来此人之前对她出尽风头恐怕早有嫉恨,现在好不容易找了个由头,可不是要痛痛快快发作。
于是,梁章就发现,此人被自己拆穿后,果然不敢多做争辩,而是痛快道了歉,言说自己并未有针对朱三十郎之心,但也确实行为不妥,自罚三杯。
众人纷纷打圆场。
这个说:“一时口渴罢了,还是九郎坦率,我方才口干,却怕惊扰各位雅兴,只敢生咽口水。”
那个说:“公印莫要瞎说,九郎不是那般嫉贤妒能之人。”
便见朱三十郎也连忙说:“不碍事不碍事,吃个酒而已,哪里是那么严重的事,用不着自罚三杯。”
梁章见好就收,知道自己已经给众人留了个陆九郎输不起的印象,很果断地说:“许是章小人之心了,章自罚一杯。”
没等其他人阻拦,他二话不说就将杯里酒喝光,将这事盖章定论。
对此,陆安只是斯文地笑了笑,好似并不在乎他的拆穿。
梁章仰头自罚饮酒饮,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装什么装。我又不是凭空污蔑你的清白,你确实面色古怪,也确实微妙停顿,我只是顺势将你的假面目扒下来罢了。
而闹剧一过,为了解释,也是为了赶紧转移话题,朱延年连忙道:“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句词,非是我所作,是从商州那边传来的,听闻是一位陆姓布衣的作品,此人单名一个安字。整首词是这般……”
将这首咏梅词从头到尾念出来后,果真又引来了众人对这首词的赞叹。
唯有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二人愣怔了一下,一起看向陆安,却见陆安冲着他们眨眨眼,又摇摇头,明显是不打算说出来的样子。
二人再一思索,就知道这是为什么了。
——陆安分明是觉得说出来后,会令朱三十郎尴尬,觉得没必要如此不留情面,便闭口不言,哪怕被误会了也不在乎。
此人实乃真君子也。
房州知州在心中发出感慨。
而房州通判再想到陆安对祖父的纯孝,如果不是他当初再三阻止和劝说,只怕九郎就要把自己衙前服役的机会让给陆山岳那厮了,不禁眼眶一热。
这孩子……还是如此实诚,待人至诚至善。
更是打定主意一定要替陆安拿到特赦名额。
而陆安……
她在心里想:以这个时代对外人介绍的习惯,哪怕不介绍名,也一定会介绍排行,而这个时代也更习惯称呼人排行,以此为敬称,肯定会有人问“陆安”有无行第——这可比她自己暴露要自然的多,体面的多。
名声和人品,她都要!
果然,场中就有人按耐不住询问:“三十郎可知这位写出咏梅佳作的郎君,行第如何称呼?”
朱延年不假思索:“行第为九……咦。”
他鼓着眼睛,惊疑不定地看向陆安。
而其他人听到这个姓,再听到这个排行,面色一下子也和之前的陆安一样,古怪了起来。
开、开玩笑的吧?!
这么年轻,写出那么优秀的咏梅词?
而梁章已然脸色煞白。
这时风从窗外钻进来,吹在身上,有些冷。
有人迟疑着问:“陆兄你似乎……行九?”
陆安:“是。”
“那你名字……”
“尚未有字……”陆九郎似乎没想到这事还是被拆穿,十分不好意思:“单名一个安。这首咏梅词,确是某所作。”
朱三十郎脑中“嗡”地一响。
也就是说,他刚才在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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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本人面前,用这首词去行酒令,还收获了夸赞?
胸膛心跳声更加震耳。他突然无比庆幸自己不是那种沽名钓誉的人,没有昧着良心假装这首词是自己做的,不然此刻岂不是颜面扫地?
又一想:没事,在场还有人比自己更难堪。
朱延年把视线偷瞄向梁章,对方的气色实在不能称得上好。一直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然,也不止他一个人不说话。
风呼呼地吹,窗扇嘎吱嘎吱地响,宴会厅里既暖和又舒适,众人紧挨着坐在圆桌前,没有人说话,氛围无比安静。
再然后,梁章噩噩然站了起来,在其他人的注视下,沉默了一会儿,猛地大声说:“陆兄,适才是在下小人之心了,污蔑了陆兄。陆兄方是真君子,明知自己受了冤屈,还为了朱兄不至于尴尬一直闭口不言,反观在下,实乃小人行径,自以为抓住陆兄把柄,蛮缠不休,在下实在无颜与陆兄相见,往后陆兄所在,在下若知晓,定然退避三舍。”
说完,长长一揖,拜倒在地。
陆安起身将人扶起,语气和善:“梁兄言重了,又非是什么大事,你也是关心朱兄。切莫说什么退避三舍,你这么做便是至我于不义。”
好一个温善有义的陆九郎。满座无不被其打动。
梁章更是涨红了脸,对自己之前的行为,发自内心的懊悔,一时不知要如何表达自己的愧疚,只能再作一揖,以示恭敬。
事情似乎就这么平和的落幕了。
然而,场中突有人状似小心翼翼地询问:“我听说这位陆九郎是配隶之人,陆兄数月前出现在纸铺,岂非是偷跑出配所?”
陆安一看,是那天纸铺里和赵公麟同行的数人之一。
对方脸上只有疑虑,好似是无意中将其问出,自己不知道后果。
而房州知州神色惊疑,看了一眼陆安,在发现陆安没有反驳后,脸色微变,几欲跺脚。
哎呀……哎呀!陆九郎怎么这么不谨慎,被抓住了这个错处!临近特赦评审,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赵公麟突然开口:“你认错人了,那日我也在纸铺,那人不是陆兄。”
将陆安揭穿那人更是疑惑了:“不可能啊,那就是陆兄没有错,陆兄风姿非凡,我绝不可能错认的。”
赵公麟咬牙:“你就是认错人了,那天在纸铺里的,是另外一名贫民学子,陆兄认识州尊,又怎么会连纸笔都需要向纸铺主人讨要呢?你必然是认错人了。”
那人:“胡说!我……”
眼看着两人要争起来,却在这时,陆安径直开口:“没错,那一日确实是我,只不过我脸上有泥巴,赵兄才未认出我。”
赵公麟愣愣看向陆安,又立刻反应过来——
陆兄这样的赤诚君子,又怎会让他背上做伪证这个罪名呢,尤其是科举在即,名声最为重要……
当下就是眼眶一红,哽咽不能语。
陆安承认了自己的罪名后,转身面向房州知州,请求陈情:“陆某偷跑出配所的确有罪,然而某事出有因,不知州尊可否待某赋诗一首,来言说其中内情。”
房州知州当然答应。
待纸笔都摆好后,陆安拿起笔,而后写下一首诗:
世间爹妈情最真,泪血溶入儿女身。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20. 安无祖父,无以至今日,祖父无……
房州知州当然答应。
待纸笔都摆好后,陆安拿起笔,而后写下一首诗:
世间爹妈情最真,泪血溶入儿女身。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最后一笔落下,陆安将墨洗净,笔搁架上,回身对着房州知州一拱手:“请州尊赏阅。”
房州知州踱步过去,看到这首诗时微微一怔。
诗太普通了,不像是陆九郎的手笔,整首诗里,唯有那句“可怜天下父母心”能称得上是以情动人,其他三句十分一般。
“你这……”
却见陆九郎侧头看他,眼中已是微见水光:“州尊容禀,安幼年失怙,少时失恃,唯赖祖父躬亲抚养,今祖父配所伐木,不知是否缺衣少食,身为唯一能行走在外的孙辈,陆安如何能安?安无祖父,无以至今日,祖父无安,无以终余年,是以,安无法放任祖父因劳役而非命,常以米面炭火送之,往纸铺也是由于祖父挂念安之学业,不忍其忧心,遂去讨纸。乌鸟私情,以此自誓。”
众所周知,有个话叫读《出师表》不堕泪者不忠,读《陈情表》不堕泪者不孝,虽是夸张说法,也足以见《陈情表》功力。
这个世界有《出师表》,也有《陈情表》,但因为意外,《陈情表》失落,世人已不知《陈情表》内容为何。
座中听到那句“安幼年失怙,少时失恃,唯赖祖父躬亲抚养”便已知陆九郎与其祖父无比亲密。
再听那句“安无祖父,无以至今日,祖父无安,无以终余年”,已是知他对祖父情意深重。
待听至末尾“乌鸟私情,以此自誓”,已然动容。欲为九郎说情。
房州知州听完陆安一整段话,已同样泣泪满目。
哪怕陆安非是他要照看的小辈,光听这段情理兼备的话,他也会放过其偷跑出配所的事。
若非至情之人,怎能体会到祖父对她的拳拳爱护之心,说出“可怜天下父母心”此话?若非至孝之人,怎能道出“安无祖父,无以至今日,祖父无安,无以终余年”的动人之言?
“既是乌鸟私情……”
房州知州几乎哽咽不能语,他想起了前些年已是仙去的母亲,想起了年幼时母亲走在自己身旁,自己抓着母亲袖角,一边走一边怯怯地观望这个陌生的世界,好似只要母亲在,自己便能无所畏惧;又想起稍大时,自己去学堂念书,放学归家,总有刚做好的饭食等他,还有……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如此,怎能苛求一个孝顺祖父的孙儿,不能忍下拳拳孝心呢?
“既是乌鸟私情……”房州知州重复了一遍,才接下去:“怎能以此定罪。”
知州此判,场中无人不信服。
后来这事流传出去,众人得知陆安先是以“仁义”的姿态对同座中的朱三十郎,宁可自己受污也要隐瞒下自己是咏梅原词作者之事,怕其尴尬,又知其孝顺无比,身为隶徒,却将自己的米面炭火分一大部分背去采造务送与祖父。
于是陆九郎孝义无双的名头无人不知,那个出声揭破他是配隶之徒的人,倒成了这个故事的丑角,随着陆安的美名一同流传。
而在这个故事里,还有人们口口相传的一个外号,也传唱遍了周边州县——
孝义九郎。
*
“……”
陆安听到这个外号时,脸上的笑容差点没绷住。
无语过后就是惊喜。
这样,她后续计划就更好执行了。
全天下都知道陆九郎孝顺,同时也知道陆山岳疼爱孙辈,陆山岳其人的名声会随着“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话传遍大江南北。
然后,等她拿到功名,可以踹开陆家的时候,陆山岳的房子就可以塌了。
一个疼爱九郎的人,会将人前扬名的机会拿给另一个孙子吗?
一个疼爱九郎的人,会不许举子去见他本人,阻碍他成名吗?
一个疼爱九郎的人,会在九郎去向他询问自己兄长在太学哪个舍念书,连告知都不耐烦告知吗?
爱与不爱做不得假,桩桩件件都在细节里呀!
到那时,自有陆山岳的政敌,自有嫉恨他的人,将这些证据摆明。确实,父母不爱子女在这个时代不会受到指责,但,陆山岳不止是陆安的祖父,他还是一个文人,他还是一个官,总有人会想将他名声搞臭。现成的筏子,那些人会像苍蝇追逐腐肉一样,迫不及待扑上来的。
到时,孝义九郎还是孝义九郎,可……“可怜天下父母心”,陆山岳,你配得上这句诗吗?
陆安坐在衙门自己的卧房里,轻轻摇着折扇,含笑瞧着桌上正在烹煮的茶水。
蒸汽顶得壶盖铛铛响,火光时不时从壶底小洞里透出,如同一盏将明未全明的小灯。
“水开了。”
……
“来,喝茶!这可是王家白茶,全天下仅有一株,一饼便值钱一千!”
宴会结束,房州知州叫来五大家族的家主及代家主,私底下开了个小宴,用来商议事情。
房州通判也在席中。
戢氏那位代家主询问房州知州:“听闻官家欲降恩房州,特赦一部分配所罪人,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五家也早收到了消息,但是事情还是得摆出来先问一遍,才好有个明面上的名义。
房州知州捻着自己颔下长须,和气地说:“自然是真,本官今日唤各位前来,便是欲和各位商议,究竟特赦哪些罪人方能服众。尔等有何推荐之人,也可说来。”
这些家主们对视一眼,脸上已见喜色。
他们当然不会有子弟在配所里面,但是他们在里面有投资,偌大配所,总会有几个有才华的人,而把这些人救出去,那就是天大的恩情,对方自然会尽心尽力为家族效力。
——不尽心尽力也没关系,一个大家族,想要悄无声息按死一个人,太简单了。
卢氏深吸一口气,控制住自己有些激动的情绪,力图温声地问:“不知每家有多少荐额?”
房州知州装模作样的咳了一声:“名额哪能固定,要看往日谁最有悔改之心。”
然后比了个手势,大家就懂了:哦,总数八人,你们自己争。
朱氏一向以知州马首是瞻,此刻连忙起身道:“州尊教训的是,是我等愚钝了,若释放隶徒为定额,岂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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违背了官家教民本意?”
房州知州笑道:“不错,你懂了便好。”
其他几家:呸!马屁精!
戢氏已经观望了好一会儿情形了,此刻突兀开口:“州尊为先,在下斗胆,敢问州尊心中是否已有人选?”
朱氏一下子皱紧了眉头。
失策!这话居然让戢氏抢先了!
而房州知州摆摆手,笑道:“我哪能专断啊,你们自己讨论,讨论好之后,将名单给我便行。”
而后,为了避嫌,起身出门。
房州通判还留在室内,等房州知州避嫌后,微笑着说:“我这儿需要一个名额,余下七个,你们商议,可行?”
哪能不行?
其他几家纷纷应是。
赵氏先一步开口:“据我所知,配所中有一书生,其父服役时,不慎被蛇咬伤,半身已麻,是此子不惧凶险,将蛇毒吸出,听闻有人发现他们时,书生双唇已近乎青紫,如此岂非孝乎?”
而后没等其他人说话,又噼里啪啦说了好几个,什么“兄弟害他,他却原谅了兄弟”,什么“他本性纯良,在配所里时常为其他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什么“他自知进了配所,出来之日遥遥无期,为了不耽误妻子,试图将自己淹死在脸盆里”,反正为了满足释放条件,提出来的例子都与“孝、友、睦、姻、任、恤、忠、和”相关。
等这些话说完,其他几家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本就只有七个名额,你一个人就提了四个,你想干什么?
卢氏立刻反驳:“这些事情也能算?咱们谁家没做过?”
——宣扬名声的手段不外乎这几种。
反驳完后突然意识到自己话里有漏洞,赶忙补充:“当然,我承认这些都是德行,确有悔改之意,你们说是吧?”
余下几家连连附和。
彭氏咳嗽一声:“我家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家不如几位兄长,搜集的情报也必然不全,但小弟还是腆颜,求诸位分两个名额给小弟,不要多,就两个,小弟这儿接触了两个小辈,以其勇力,烂在配所里实是可惜了。”
卢氏也连忙跟上:“我家也不如诸位,只求两个名额便好。”
赵氏冷冷道:“怎么,咱们这名额分配是看谁弱谁有理吗?要不然八个名额都给你们算了。”
彭氏与卢氏讷讷难言。
看到其他三家明显冷脸,便知道示弱行不通,但是他们也绝不会让另外三家把名额包圆的,只能沉默不语。
戢氏又是咳嗽一声:“也不是说不想让你们争,但大家伙儿都为了这事出钱出力,总不能随随便便就定下来,还是再讨论讨论。”
赵氏道:“大家也别伤了和气,其实我觉得戢家乃进士之家,最重名声,想来绝不会不经调查便随意推荐……”
然后就是一通对戢氏的吹捧,戢氏也投桃报李,开始商业互吹。其他家一看,急了,怎么,你们两家是要包圆名额是吧?
然后就开始吵。
房州通判坐在旁边,不紧不慢喝着茶水。
吵吧吵吧,反正陆九郎已经内定了,不管最后吵出哪几个名字来,陆安也必在其中。
21. 《本草纲目》
五个家族争执了大半天。
毕竟,就算是每家分一个,总数七个,还有两家能多分一个么。谁都不想吃亏,谁都想多拿。
争不出个所以然来,几家索性先按照一家一个分,剩下两个名额直接找房州知州定夺。
房州知州也不客气,思考过后,直接说:“彭氏此次便先只拿一个名额吧。”
并且给出理由:“你们家最近收拢了不少佃户,其他几家不和你们计较,你们也要懂事,这个时候吐点东西出来,莫要坏了和气。”
彭氏嘴唇哆嗦了一下,没有接话。
房州知州看他这没出息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糊涂啊!又不是只有这一年有这个机会,往后特赦令多的是。你又不是不知道,凡是判入配所的罪人,没有刑期,只能等待朝廷特赦,或者自己做出什么成就,才能够脱离配所。”
看彭氏还是心怀不满,房州知州也是很无奈,揉了揉肚子,把那口气揉下去,最后说一段,能开解就开解,不能开解就算了:“你别以为这是一个好事,特赦的人要被记录在案,观察至少半年。倘若半年内有其他问题,不仅要被关回配所,推荐的人也要吃挂落。你们家现在正处理着多出来的佃户,还有精力去关注两个特赦民?”
彭氏微微一颤,想起了隔壁的均州。
前两年均州就有大家族收了好几个凶狠的特赦民给家里当护卫,本来是好事,你施恩,我们拿钱替你们护家,谁能想到家中有子弟看不起特赦民,觉得这些人有罪,无处可去,可以肆意欺凌,便故意欺辱他们,惹得人家一怒之下,找个了时机砍下那子弟头颅,扬长而去。
这件事暴露出来后,震惊了整个均州及周边州县,均州知州都为此丢了官帽。
于是连忙道:“不争了,我不争了,多谢州尊教诲。”
房州知州点了点头,看向其他人:“依你们所言,赵氏所推荐的人入配所前每岁隆冬都会接济不少难民,这样的人放出来也不会为害乡里;戢氏希望能帮一帮配所中的孝子,其母跛脚,若是只将那孝子接出去,其母必死无疑;还有卢氏……朱氏……”
一个个点完,房州知州道:“既然如此,赵氏和戢氏的最要紧,便将多余两个名额他们家,尔等可有异议?”
五家人一惊,齐齐拜倒在地:“州尊说的哪里话,我等怎会有异议,正该如此分。”
房州知州含笑点头。
名单已然定下。
但就在这关键时刻,发生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变化——
第五旉来了。
门本来是关着的,他径直将其推开,肩上还留着日光的余辉。
用一种肆无忌惮的作为,好似很关切特赦事件:“州尊可定好特赦名单了?”
房州知州抬了一下眉毛:“大总管来晚了,不巧,刚定下。”
“哦?”第五旉心情极好:“既然如此,某可能一观?”
房州知州将墨迹未干的名单给他,第五旉垂眼看完,伸出手,指节在“陆安”名姓下边的空白处敲了敲,仿佛要烙下印记:“此人……某怎记得他才刚入配所不足半年?”
房州知州上下看了第五旉一眼,神色紧绷:“是。”
“哦。”第五旉点了点头,随后轻描淡写地说:“此人年岁太小,入配所时间太短,还能多关几年,不急着现在就出来。”
房州知州反驳:“正是因为九郎年岁小,才更不能耽搁。念书年纪越小越好,等被关个几年出来,他心中能记得的文句,他的灵性,还能剩多少谁也不知道。”
若说之前他是因为陆山岳才照顾陆安,现在他就是真心为陆安打算了。
这么有灵气的孩子,在配所磋磨几年,导致无学可上,无书可读,太可惜了。
房州通判也说话了:“何况,此子身处缧绁之中还勤学善思,自己都缺医少食,还将为数不多的米面运与祖父,正合八行之孝行,如何不能特赦?”
第五旉又笑了。
他饶有兴趣地看了看房州知州,又看了看房州通判。房州知州与房州通判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有哪里不妥。
第五旉:“要只论孝顺,据某所知,配所里不少孝顺的人。”
随即,他列出来好几个例子。
“为何这些人不在名单上。反而一个刚入配所的小子在这儿。二位……不会是在徇私枉法吧?”
文人之间的惯用话术和仁义道德对宦官无用,在第五旉的咄咄逼人之下,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只能咬牙将陆安的名字划去。
毕竟,这件事确实是他们理亏。
第五旉坐在旁边,看着他们将文书写好,送去驿站预备上交朝廷,这才大笑着,起身离去。
……
“第五旉这乖谬阴贼的破卵蛋,真活该断子绝孙!”
房州知州当着陆安的面破口大骂,走来走去,急得不行:“你说这可怎么办!等下回,等个三五年,谁知道中间会不会出什么变故!”
一转头,就发现陆安这个当事人并没有随着他义愤填膺,而是垂眸,一笔一划在纸上写着什么,神态专注。
房州知州好奇地走过去,探头一看,只隐约看懂这是一本医书。
“九郎,你怎么还在写医书?你不生气么?”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陆安说完,吹了吹最后那张纸上的墨汁,道:“州尊可否帮陆某一个忙?将这本《本草纲目》印出来?”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房州知州听到这话,胸中豪气顿生,哈哈笑道:“你总是能说出一些很有道理的话,这话听得我对之前那件事都没那么气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他其实也没必要那么气,那么担忧,总会有办法的。
房州知州:“《本草纲目》?我能否看看?”
陆安便把从数月前就开始抄写的《本草纲目》前面几张拿给房州知州,房州知州看完之后,疑惑不解:“虽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可你现在便考虑去当医者,是否太早了些?第五旉那厮确是阻碍了你出配所的路,但九郎你也不必自暴自弃。”
陆安却道:“某并非是自暴自弃。”
毕竟,若想得特赦,除却人有悔改之心,举止符合八行其一外,还可以经营名声。
她一个罪人,身处配所,却怜悯百姓困苦,借着每日休憩便利,将自己所知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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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出来,作出一本医书,且里面收载的药物不少,全附有药图,劝说州尊将之印好,分发给百姓,定然会有很好的名声。而房州知州,也必然会将她的行为上报。
说不得,就能得一个特赦外的特赦。
但,话却不该这么说。
“祖父自入配所以来,经日劳累,生了好几场病,某实在担忧祖父,就想着整理出一本医书,内中收录一些常见药材、药方,若配所少药时,便可以山中自采。除此之外,某也希望这本医书,能够对百姓有用。”
房州知州眼睛亮了起来。他听着陆安说:“不需要百姓识字懂药理,他们只要知道图上这些花花草草还有树藤,能够卖钱便可。房州山多,草药也多,只是平时百姓不知道那些草药能卖钱。再让县衙内识字的官吏教一教他们如何炮制那些药材,想来百姓的生计也能得到改善。”
当然,也许会出现县衙强行征役,强制百姓进山采药没有补贴,而县衙官吏自己拿钱的情况。
世界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政策,至少在房州,房州通判是个好官,房州知州也不是什么恶徒,他们会自行想办法去监督那些县衙,不让好政变恶政。
——就像王安石的青苗法。王安石自己当地方官时,青苗法的实施成效显著,促进了当地的经济以及保障了百姓的安全,但他一旦进了中央,全国推广青苗法,那就完了,直接一个民不聊生起步。
陆安一想到这事,便斟酌着词汇道:“我有个想法,不知是否妥当,还请州尊斧正。”
待房州知州点头后,陆安才接着说:“《本草纲目》流入民间一事,在州尊的扶持下,定然能使百姓因此牟利,可这事一旦上报朝廷,朝廷将之推广,只怕反而会成为青苗法这般恶政。”
——对,在这个时代,青苗法早些年已经面世了。民间对其怨声载道。
房州知州悚然一惊。
他方才太过兴奋,一时之间失了分寸,忘记这个政策特别依赖官员的个人品质。如今在陆安的提醒下想起来后,后背冷汗都冒了出来。
——假如推广全国,变成下一个青苗法,那谁会被拿出来填民愤,不是显而易见?
房州知州:“九郎,你可真是本官福星!”
不然,这《本草纲目》就不是政治助力,而是成为催命符了。
陆安笑了笑,没接这话,只是继续说:“我自幼多食药石,遍读医书,才收录出来这本医书,共五十二卷,其中收载药物1892种,皆附药图,阐发药物的性味、主治、用药法则、产地、形态、采集、炮制、方剂配伍等,附方10000余。然而其中定然多有错漏——”
毕竟明朝和宋朝的地理还有气候不是一回事。
“皆因我只是从药书中收集,未曾到实地去看。还请州尊来日广邀医者,共同修订这本《本草纲目》。”
“一定一定!”房州知州忙不迭答应下来。
而后马不停蹄喊人,去找专门的抄书人来抄书画图,将《本草纲目》抄印出来,要发给百姓只有一本可不够。先每村一本,等以后钱多了,再慢慢刊印。
至于修订《本草纲目》,可以等初版发出去后,再找人来做这件事。
22. 五月二十二,回龙日
房州知州离开后,房州通判也来了,对陆安多作安抚,言明自己会尽量去想想办法。
等房州通判走了之后,竟还有不少人来看望她。
从赵公麟到朱延年,还有梁章,都过来安慰他。赵公麟还信誓旦旦说:“你放心,我找我叔父帮你!”
但也没说他叔父是谁,只说自己一定用三寸不烂之舌将其说服。
最后,是之前送她废纸的纸铺主人。
“九郎近来声名大振,我才知原来九郎非是贫民,而是配隶。”
纸铺主人甫一见到陆安,便指着衙门后门门口那一箱箱笔墨纸砚表示:“还请九郎收下这些东西,都是寻常笔墨,算不得多好。”
陆安赶紧推辞:“这如何使得。”
纸铺主人便道:“这儿一部分是赵家大郎的心意,你那日走后,他留下二十贯钱,嘱咐我再见你,便用这些钱购置笔墨纸砚相赠。还有一部分,是我之心意。”
随着纸铺主人娓娓道来,陆安才知晓:原来因着她那首“可怜天下父母心”,以及那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她的名声在房州已然不低,而事迹流传出去后,许多人也知道纸铺主人的善举,纷纷来上门买纸笔,使得纸铺生意火爆,如今门面都在翻修了。
“若九郎实在觉得过意不去……”纸铺主人肃容问:“可否题字赠我,好让我将之刻成牌匾,挂在铺内?”
陆安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这是应有之举。此前主人赠安笔纸,安牢记于心。”
而后挥笔,却是直接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一句写下,赠与纸铺主人。
纸铺主人其实并不是指望做好事后得到报答,但得到意料之外的大礼,还是免不了惊喜,心中也觉自己十分之幸运。
“既然如此,九郎也将这些纸笔收下吧,我也不是第一次资助贫穷学子,九郎就当我是在指望你的报答便是。毕竟以九郎你的才力,必能金榜题名。”
随后又说:“何况九郎你往后要进学,要与友人出游,要赴京赶考,用钱财的地方多的是,能少一笔花销就少一笔。”
“那陆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陆安微微一揖,以示感谢。想了想,又请纸铺主人稍等,回屋里用笔在纸上描了七八个围棋残局,拿出来递给他:“主人若信我,便制一棋盘挂在铺门外,先摆一个残局,引人来破,言是珍珑棋局,破者可免费借书一个月,如此,必有许多书生前赴后继,还会引来不少好棋之人,不出数日,纸铺名气必能再增。”
纸铺主人感谢了陆安,帮她将那几大箱子文房四宝搬进衙门卧房里,便拿着棋谱走了。
而陆安思索片刻,决定不能把事情全寄托在《本草纲目》上。陆家那边的祖慈孙孝、兄友弟恭也得刷起来。
于是询问过房州通判,得知最近陆家人被召去汉江边上服劳役。
本来不一定需要他们干这么危险的清理疏通河道的事,但第五旉插手后,这个“不一定”就变成了“一定”。
陆安打了申请,便举着孝顺的名头,身边跟着几个衙役,光明正大往汉江去。
*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远远的,陆安听到了汉江边上传来琅琅读书声。
走近一看,便逮住了一个个熟悉的身影。
是陆家人,他们居然在一边运碎石树枝、清淤泥、踩污水,一边昂然背《论语》?
陆安稍一琢磨大概就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了
第五旉想要他们伏地做狗,他们偏不做,偏要在劳役时扬声背圣贤书,以显自己风骨。
陆安索性往旁边一坐,静静看着他们背书。
当然,鉴于身旁有人,脸上表情还定格在“悲痛难过中又带着些许自豪”上。有点难,陆安坐下去时,用手背捂住脸,俯在膝盖上假装难受到不忍看,趁机调整了好一会儿才调整好的表情。
待到傍晚劳役结束时,她才走近,在一众或惊喜或亲近或疑惑的目光中,走到陆山岳面前,拱手一揖:“祖父,九郎来看你了。”
九郎又来刷孝道了。
陆山岳面皮微微一抽。
要说一开始他还为陆安伪装出来的孝顺心有所动,但是等对方三天两头来一趟,硬拉着他作戏,他还不方便拒绝后,这种虚伪的孝道就成了嚼纸,既咽不下去,嚼在嘴里又没有味道,干巴巴的十分痛苦。
偏偏,旁人眼里就是祖孙相亲相爱的和谐画面,他无处可说。
又想到今日房州知州兴高采烈来告诉他,陆安转去写医书的事,陆山岳微微皱眉,表情严肃起来:“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心似平原走马,易放难收。陆安,你既开始求学,便该一丝不苟,专心致志,不能有丝毫松懈,我听州尊言,你近来在写医书。学问尚未精通,便朝三暮四,如何能成大器,我知你之前已精读《论语》,如今你且将《论语》背诵一遍,若有错漏,那便是退步了,到时你将《论语》抄十遍与我。”
瞬间,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陆安身上。
有些人的目光中还带着些许同情:祖父/家主最讨厌有人读书时玩物丧志,荒废学业了。他很支持族人搞副业爱好,但是前提是先把书念好。
在如此多人的注视下,如果背诵的人抗压能力低,就很容易心慌意乱,便是真的精读《论语》,那一紧张之下,也会背错。
但不巧,中式教育里,老师特别爱上课搞抽背,要么是站在座位上背,要么是到讲台上背,陆安从小到大就是沐浴在全班同学目光下背书的,不仅不慌,还有回到老家的轻松自如感。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陆安心绪平静地背诵起来,很快,她就将《论语》一字不漏的背诵出来。
还没等陆山岳说话,紧接着,她又继续背:“仲尼居,曾子侍。子曰……”
“仲尼居,曾子侍”已是《孝经》的内容,九郎这是……
陆家人一愣,立刻反应过来:九郎在用背书来反击家主。
你说我朝三暮四,难成大器,我就让你看看,我的学问到底好不好。
——陆安精准地把这个度控在年轻人不服气上,倒不会破坏她的孝顺名声。
陆家人立刻专注起精神听,也想看看十二经里,陆安究竟能背几本。
想必最多两本吧。也许第三本能背出来一些,但不至于一字不漏。
虽然他们这群人里,很多人连一本都没有背下来。
——很反常识的一件事,其实古人,哪怕是要去科举的考生,对于背书也并非人人能熟读背诵。在江西这种学风浓厚,竞争激烈的地方,还有绝大多数生员面对巡抚的考察,连《千字文》都背不出来。这可是用来打基础的课本。
所以,当陆安背完《孝经》,又开始去背《礼记》,而且背得没有错处的时候,周围已是鸦雀无声。
而当她将《礼记》背完,转而去背《易》的时候,陆家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是用眼神交流。
——有、有错误的地方吗?
——好像没有……
——我专治《礼记》我敢保证没有错漏。
——我之前背过《易》,确实没有错漏的地方。
——嘶……
这个时候,已经背了一个时辰多了。
但在场的人宛若魔怔那般,只是愣愣听着陆九郎不急不缓地背书,从脑子到心神,皆被不可置信的情绪掩埋。
有好事者再去偷看家主脸色,便见对方表情十分复杂,像是欣赏,又不全然是欣赏,里面夹杂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不论如何,其中确有权威被挑衅之后的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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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安当然也注意到了,但她依旧不紧不慢地继续背书,在《易》背完后,再挑《诗经》里的两首诗背一下,作为结尾。
而后轻若无物地说:“祖父,九郎背完了。”
好似一口气背四本书,是什么不值一提的事。
陆山岳久久没有说话。
而陆安也没有说话,好似在恭恭敬敬等着长辈的指教。
良久,陆山岳定定地看着陆安:“好!”
而后顿了顿,又接着说:“好啊!好啊!九郎,你确是未曾松懈学问。”
陆安拱手一揖:“谢祖父。”
陆山岳一甩袖:“你倒也不必心急特赦之事,安心读书,每年五月二十二日为回龙日,民间祈雨之日。当日汉江边上将举行雅集,无数文人墨客齐聚,若想获取名声,那一天是最好的时机。”
“这事我本不想让你去,而是让七郎去。”
——房州知州能够决定带谁去,而房州知州必然会来询问陆山岳的意见。
“雅集比起赛诗词,更多的是对经典的解读,我本以为你不擅长这些。”
陆山岳说到这里,神色又复杂起来。
再一次,他对魏家眼红了。
魏家必然是不重视这个女郎的,就连闺名都是因着三娘子出生那年,佛教盛行,民间崇佛之态四起,便随大流起的“观音”二字。
可就是他们那么不重视的女郎,竟然天资聪颖,胜过诸多儿郎。
怎能让他不羡不妒?
若这女郎是他家的,他必将家中藏书尽数捧到其面前,再请名师大儒教导,她若想成亲,那便让她挑尽世间俊杰,一定要她看得上眼才行,万万不能如谢道韫那般,才气十足却只能嫁王郎;她若不想成亲,那便想办法替她寻个家附近的道观,让她挂名做个坤道,便可不受世俗眼光约束。
总之,万万舍不得让她去顶替旁人身份,走流放之路。
正当他百感交集时,有好事人插话问:“祖父,九郎不过是能背几本书,怎说他擅长解读经典?”
陆山岳听到这话,平心静气地问:“你可知《论语》为何’论‘是念平声,而非去声?”
这是一个稍难,又直指《论语》本真的问题。大多数读书人会研究《论语》里面的内容,却不会去关注“论语”二字。
被问的人一怔,表情一下子不怎么好了,明显答不出来,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来一句:“约定俗成便是这般叫。”
陆山岳差点被这句话气笑了。
转头看向陆安:“九郎,你以为呢?”
在众人视线中,陆安毫不露怯,侃侃而谈:“《汉书》曰:《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篹,故谓之《论语》。”
“故而,《论语》之论实乃编纂之意,为孔门弟子各有所记,编纂成册之语。其为平声,而非去声,便是如此。”
这是现代汉语言文学专业教导《论语》时,入门就教的东西,放在这个时代却是降维打击。
——若说《论语》文内的注释是“技”,那体悟《论语》这两个字的意思,就是“艺”了。也只有现代不缺知识,才什么都团吧团吧塞给学生,能不能理解另说,反正你就记住这个话,考试要考。
陆家一众学子听完,皆是如云开雾散,霎时茅塞顿开,往日对《论语》的些许不明之处,一下子便体悟了。
“多谢九郎!”
“多谢九郎!”
一个两个连忙道谢,看陆安的目光更加敬崇了。
陆山岳暗叹一声,而后颔首:“不错,就是如此。你们现在可知我为何看出九郎通读经典了?所谓读书百遍而义自见,九郎能将书背下,句读、语气无一错漏,便说明她对这些经典的真意已了然于胸。”
众恍然而赞叹。
再无人对此有意见,陆安往雅集扬名一事,就此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