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心动》
1、第 1 章
残阳如血,暮霭凝碧。
三艘小舟于水面之上缓慢前行。
不远处就是金陵地界的码头。
四月的天,温度尚低,船舱前后都挂上了厚毡帘子,以此来遮蔽水面上侵袭而来的寒风。
船舱内正一坐一靠有两人。
靠着的少女身穿月白小袄,身上还披了件雪白围脖的靛青色斗篷。青丝用一根银簪松松挽起,露出巴掌大的精致面孔,眉眼柔媚,肌肤雪白,我见犹怜。
少女旁边端端正正坐着一个容貌漂亮的男童,穿了件荼白色的袄子,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的年纪。
“阿姐,就剩下一块红豆糕了。”男童说话时舔了舔嘴唇。
两人中间隔了一张书案,那书案上面置着一个碟子,里面只剩下一块红豆糕。
少女身上虽穿了袄子,但手中却拿着一柄檀香小扇。
雪白玉兔儿的扇坠子轻轻晃了晃,那柄小扇就抵住了男童欲去拿红豆糕的手背。
“奇哥儿,你年纪还小,长大了以后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我不一样,我已经长大了。”
话罢,苏甄儿用扇子一勾,那碟子就往她这边靠拢。
苏奇尔:……
少女伸出纤纤玉手,捏起红豆糕正欲放入口中之时,小舟突得一晃。
苏甄儿一个歪斜,手中的红豆糕掉到了地上。
两人一齐低头,看向掉在地上的那块红豆糕。
苏甄儿叹息一声,“罢了,你吃吧,我减肥。”
苏奇尔:……
小舟停稳,前面的厚毡被人撩开,走进来一个身材高挑鹅蛋脸的年轻丫鬟,“姑娘,小公子,到码头了。”
丫鬟名叫绿眉,是苏甄儿的贴身丫鬟,此次随姐弟二人一同从姑苏到金陵来。
从绿眉撩开的厚毡一角,能看到前方热闹的码头景象。
“表妹,小表弟,金陵到了。”
一身穿宝蓝色长袍的男子拨开绿眉,弯腰进入船舱,毫不避嫌。
他低头看向靠坐在案边,以檀香小扇半掩容貌的少女,眼神不自禁暗了暗。
少女因在孝期,所以周身并无饰品,就连身上的衣物也素净极了。可她天生容貌出色,姑苏水乡之境养出来的女子,如水雾般透着一股精致的烟笼仙尘,文墨书香。
苏甄儿起身,不着痕迹的跟梁石拉开距离,盈盈一福身,软声细语道:“这一路多谢舅舅与二表哥照拂。”
“应该的。”梁石上前,欲去扶苏甄儿,少女已然直起身,拉住苏奇尔的手,然后朝梁石温柔一笑,“二表哥,我们走吧。”
少女神色柔弱,看似菟丝花一般毫无攻击力。
梁石收回自己的手,脸上一闪而过势在必得之意。
-
码头上已有车队等候,还有两顶青绸小轿,很明显是给苏甄儿和苏奇尔准备的。
梁家在金陵虽说只是一个五品小官,但因为攀上了英国公府苏家做亲家,所以门楣比旁的同阶级官员更高些。
“甄姐儿,你与奇哥儿随你二表哥先回去。”
舅舅梁成光为了替苏甄儿处置父兄丧事,告假月余,因此船刚一停靠,便急着回户部去了,这里暂且都交给了梁石和管事。
“劳烦舅舅了。”
苏甄儿话落,梁成光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在管事的安排下,跟奇哥儿一起上了青绸小轿,梁石则骑马随在她身边。
“表妹,公府冷清,你不如与小表弟先到我们梁府暂住吧?”
半年前,新帝上位,终于是看似暂时结束了大周长达三年多的乱局。作为大周将领的,也就是苏甄儿的父亲英国公,在这场乱局之中,为了护佑先帝遗诏,被叛军肃王追杀,在去年冬日最冷的时候,与她的亲哥哥命丧长江口。
而苏甄儿的母亲梁氏,也在前年她十六岁的时候病亡。
先丧母,后又丧父兄,时间不过短短两年。
如今,苏甄儿空有公府嫡女之名,撑起整个英国公府的却只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奇哥儿。
苏甄儿两指捏着轿帘,看一眼骑在马上的梁石,敛眉,一副任凭安排的乖巧模样,轻声答道:“好。”
-
因为母亲身体不好,所以苏甄儿自八岁后就被带着在姑苏生活,陪伴母亲养病,对金陵的印象还停留在八岁前。
她的视线随着晃动的轿帘往外瞥去。
十年时间,金陵的变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相较于姑苏建筑的精致细腻,金陵城的建筑更偏向于北方的恢弘大气。三年乱局之后,新帝上位,致力于恢复民生,虽然才短短半年时间,但百姓生活已然逐渐恢复正常。
别的地方先不说,就这金陵城入目所及,远处是高墙深院,雕梁画栋,近处是勾栏瓦舍,酒楼油铺,风雅世俗交融,生活气息浓厚。
苏甄儿正看着,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嘈杂之声。
“军事急报,闲杂人等避让!”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后面过来的小队骑得极快。
他们以鬼面具覆脸,黑甲加身,浑身都透着一股阴郁血煞之气。尤其那领头之人,骏马黑衣,狰狞鬼面,身上悍匪一般的气质令人生畏。
天际处日头要落不落,人声鼎沸的主街慌张的让出一条路。
梁家的这支队伍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还没完全避让,那支小队转瞬就到了他们身后。
抬着苏甄儿的小轿堪堪往侧边避开,领头的黑衣鬼面男子就身骑一匹通体雪白,唯独额间一点红的高头战马,从轿侧飞掠而过。因为贴得太近,所以苏甄儿甚至能嗅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气。
人的身上总有一种气场,比如她的母亲,出生书香世家,日日抚琴作画,是个极柔美的女子。
再比如她的父亲,出生将门,喜好骑马打仗,身上总带着一股洗不尽的血气。
小队中有一面黑色旗帜,沾着早已干涸的凝血,上书一个“北”字,于四月寒风之中猎猎而响,飞舞的细微沙尘,随着那支队伍一起消失在街角。
而即使隔了这么远,只瞧见一个墨黑的挺拔背影,也能让人感受到领头男子身上那股肃杀之意。
“表妹,你没事吧?”
梁石和他的马被挤到了一边,等那男人远去了,才赶紧过来看她。他面色苍白,与他身下那匹马一般,都被吓得没了魂的样子。
苏甄儿挑起轿帘一角,轻轻摇头,“那是何人?”
梁石下意识压低了声音,面露惧色,“看旗帜和鬼面,应当是北府军。领头之人垮下战马额间一点红,北府军中只有一匹,也只驯服于一人……”说到这里,梁石忍不住呢喃,“异姓王陆麟城,他居然回来了。”
苏甄儿虽身在姑苏,但也听说过这位异性王的风采。
于两年前异军突起,替尚是藩王的新帝平定内乱,外攘鞑靼。听闻他是流民帅出生,家中虽是寒门,但战功赫赫,一支北府兵骁勇善战,百战百胜。
一代新帝换旧臣。
就算是曾经的英国公也比不上如今异姓王的风采荣耀。像苏甄儿这样的落魄贵女,确实也只配给人让路。
“不过庶族寒门,乡野粗鄙之辈。”梁石心态平稳下来,他看着男人消失在街角,脸上惧色化为鄙夷。
苏甄儿挑着帘子的手顿了顿,缓慢收了回去。
新帝登基,根深蒂固的士族门阀与兴起的庶族寒门之间摩擦不断。
高贵的旧臣看不惯粗蛮的新臣,风头正盛的新臣也看不惯装腔作势的旧臣。
-
当两颗包裹着的人头被扔到皇帝面前时,皇帝是头疼的。再看到男人那张狰狞的鬼面,就更头疼了。
年轻的新帝坐在御案后面,面前摆着成堆的奏折,沾着朱砂的毛笔停顿在半空中。
“陆麟城,你知道参你的奏折堆得都要比朕的脑袋高了吗?”
对面,男人一袭黑衣,风尘仆仆。
四月天寒,尤其纵马之时,寒风冷冽。男人戴着半旧的鬼面具,宽大的黑色帽檐遮挡到额前,只露出一双眼。
气质挺拔,周身冷肃。
这样的装扮入宫,如果不是看到了旗帜和令牌,知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异姓王,看守宫门的禁军早就拿他当刺客处置了。
“肃王和他儿子的人头。”男人开口,嗓音隔着面具,带着一股长久没有沾水的嘶哑感,却又偏偏沉寂好听。
“你带着兵在外面奔波了小半年,就为了追杀一个肃王?我屡次招你回来,你都当没听到,你知道这些奏折都是怎么说的吗?说你在京口拥兵自重,心存谋反之意。”
偌大的御书房内,新帝周玄祈一番话,若是别人听了当时就会被吓得跪地磕头,可站在周玄祈对面的陆麟城却只是淡淡掀了掀眼皮。
他的瞳仁是浓墨般的黑色,像白纸上的泼墨,清冷透白。单看这双漂亮的眼,你万想不到他居然会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战场大魔头。
陆麟城,“哦。”
周玄祈:……
周玄祈无奈扶额,“闻严,你平日里是最冷静的,穷寇莫追的道理你应该比我清楚。这次却硬是追了那肃王近半年之久,听说你跟他在山上熬了一个多月,非要将人斩尽杀绝,到底是什么道理?”
闻严是陆麟城的字。
陆麟城踢了踢脚边的人头,“看不惯。”
周玄祈:……
“罢了,回来就好。”周玄祈无奈过后,朝陆麟城招手,“今年殿试刚刚结束,这是新科进士的名单,你看看我挑的前三甲怎么样。”
陆麟城上前几步,随手接过周玄祈手中的名单,目光在新晋探花郎“梁玉”这个名字上顿了顿,然后缓慢开口道:“不怎么样。”
-
日头落山之前,苏甄儿一行人终于到达梁府。
梁府正门未开,只开了旁边的角门。
苏甄儿的轿子从角门进去,走了一阵,到达内院正门口。她下了轿子,就看到了等在内院门口的梁家主母,也就是她的舅母王氏。
“甄姐儿!”
“舅母!”
王氏朝她快走几步,一把握住她的手,“我可怜的孩子,怎么清瘦成这样?可是你舅舅没照顾好你?”
苏甄儿似被舅母的关切感动落泪,一边拭泪,一边摇头,“舅舅辛辛苦苦过来帮我一起处理父亲和兄长的丧事,来金陵的路上也一直十分照拂,只是我一想到父兄的死,就忍不住伤心……”
“我命苦的孩子啊……”王氏也忍不住跟着落泪,“奇哥儿也是,瞧着……”王氏话说到一半,硬是没有将那客套话说出来。原因是,跟在苏甄儿身后的苏奇尔看起来太健康了些。
小脸白嫩红润有光泽,眼神瞧着也是炯炯的。
苏甄儿拉住奇哥儿的手,声音哽咽,“苦了我也不能苦了奇哥儿啊,只要手上有一块糕点,我定然要紧着给奇哥儿吃。”
王氏连连点头,“好孩子,好孩子啊。”话罢,她再次与苏甄儿抱在一处痛哭。
苏奇尔:……
苏甄儿此人,从小养成的习惯,挑嘴的很,可为了在外人,譬如梁成光和梁石面前完美演绎出自己的弱美人人设,便经常泪眼朦胧的接受他们送来的一些吃食。
可她挑食啊!
粗糙之物苏甄儿是吃不惯的,她的吃穿用度,不仅手艺要好,用料也得要顶顶尖的那种。
可偏偏梁成光和梁石这两个大男人在吃食上十分不挑剔,这一路下来,除了那一碟老字号的红豆糕勉强能入口之外,其余的苏甄儿都看不上眼。
幸好,苏奇尔不挑食。
因此,那些东西都进了苏奇尔的肚子。
王氏替苏甄儿和苏奇尔在内院收拾出来一个小院,奇哥儿一个未满十岁的孩子跟着苏甄儿住,也说得过去。
王氏还摆了宴席给苏甄儿接风,因为还在孝期,所以菜品上并不见荤腥之物,只是梁府的厨子手艺实在一般,苏甄儿用了不过几筷子便不动了。
“舅母,怎么没见大表哥?”
梁府人口不多,除了梁成光和王氏这对夫妻之外,还有一个梁成光的姨娘。
正妻王氏育有一子,是苏甄儿的大表哥梁玉,跟着梁成光来姑苏接苏甄儿的是姨娘所出庶子梁石,而与苏甄儿有婚约的正是嫡子梁玉。
“你大表哥啊,你也知道,比不得你二表哥悠闲。新帝恩科,他中了进士,今日殿试刚毕,还在宫里候着呢。”王氏一番话,先是贬低了一下梁石的不学无术,然后又衬托了一下梁玉的才高八斗,前途无量。
坐在苏甄儿对面的梁石捏着筷子,暗暗咬紧了牙。
苏甄儿笑道:“原来如此,大表哥才华斐然,说不定好消息已经在路上了。”
她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了锣鼓喧鸣之声。
王氏猛地一下站起来。
外面传来管事兴奋的呼喊声,“大娘子,大娘子!大公子中了!中了!探花!是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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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新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次科举,意义重大,作为被挑选上的人才,这些进士们,必将前途无量。
梁府上下阖家欢喜,鞭炮的声音响了整整三日,各处都喜气洋洋的。
苏甄儿一向畏冷,就算是过了倒春寒的天,也离不开手炉。
她歪着身子靠在软榻上,窗户上是刚封上去的厚毡,屋内烧着炭盆,熏得满屋暖烘烘的带着炭木香。
少女面颊坨红,伸出青葱般纤细的手指,轻轻将窗子推开一条窄缝。
凉风袭入,院中春色连绵,少女略略歪了歪头,避开风口,又将身上的毯子裹紧些。
怀中的手炉已经不怎么暖和了,外头传来闹哄哄的声音,苏甄儿蹙眉,将视线收回来。
“姑娘,梁家大公子是您未来夫婿,高中探花郎是天大的喜事,您怎么瞧着……不太高兴的样子?”绿眉一边替苏甄儿更换手炉,一边疑惑询问。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今日王氏看似与她亲厚,实际上却并未与她过多提及梁玉的事。就连她父兄的葬礼,也是梁成光带了梁石前来,这其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是想她与梁玉划清界限,退亲。
一个落魄贵女,实在匹配不上她前途无量的好儿子。
可偏偏她这个落魄之人的父兄在死前为新帝做了一件事:传送遗诏。
也就是说,没有她父兄,就没有今日新帝的名正言顺。
她身上担着新帝的情,这份恩情,让梁家没有办法开口退亲。可你若说这份情有多重,倒也没有。跟新帝出生入死的旧部多了去了,新帝十根手指头加上脚指头都伸出来盘算一遍,也轮不到他们英国公府。
因此,在一众新旧臣之中,英国公府的地位就跟苏甄儿在梁府的身份一样尴尬。
可她闺阁之女,父兄虽亡,但公府家财尚在,丧母又丧父,孤女弱弟,身后带着公府的万贯家财,砧板上的肉,谁都想啃一口。纵然再有本事,也没有办法全部抵挡住外头那些天生吃人的豺狼虎豹。
因此,如果没有更合适的夫婿人选,她自然不会主动开口退亲。
王氏虽有攀附高门之意,但对她的疼惜也不假。再者梁家世代书香,家风还算不错。
她记得生前兄长曾多次夸赞,梁玉此人是个君子人物,素来洁身自好,从不沾花惹草。现在又有功名在身,日后进入朝廷,少不了得个一官半职,吃穿不愁。
目前确是她最好的选择。
因此,就算王氏不愿,她也全当看不到。
只是她与这位大表哥不熟,自她八岁去往姑苏之后,两人就没见过面。住在梁府的这三日,因为王氏的故意阻挠,所以两人也没有见上面。
听闻梁玉在金陵城内颇有名声,君子如玉,如琢如磨。如今成了探花郎,不知道又要被多少朝中权贵觊觎,想让他成为自己的乘龙快婿。
他们二人之间虽有婚约,但舅母若执意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退亲,这位君子大概还是无法违逆母命的。
因此,她需得先下手为强,抓住这位大表哥的心。
想明白了,苏甄儿懒懒起身,终于开口,“没什么,只是想到衣柜里又没新衣裳穿了。”
正走到门口,想让自家姐姐把堆在自己屋子里,让他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了的衣物首饰移开的奇哥儿:……
2、第 2 章
为了给殿试高中后的新科进士庆祝,新帝按照旧礼,在皇家园林琼林苑准备了一场琼林宴。
新帝登基半年多,一直走勤俭节约之道,这是自他登基以来举办的第一场大宴。
礼部将整理出来的名单送到周玄祈的面前时,被周玄祈扣下来跟他一起在寝殿内下棋的陆麟城正半靠在罗汉塌上,神色慵懒。
一路骑马顶着严寒奔波回金陵,就算是铁打的身子骨也吃不消,可这男人居然说自己要连夜赶回京口去。
怕陆麟城猝死在半路上的周玄祈当即就把人给扣下了。
罗汉榻上,两人身型差不多,只是比起周玄祈的温润气质,陆麟城身上的煞气完全掩盖不住,可偏偏他的脸……
周玄祈看着取下了面具的陆麟城,入目是一张白皙俊美到令人嫉妒的面容。就是因为太漂亮,没有杀伤力,所以这位才戴上了让人多看一眼都胆寒的鬼面具。
而陆麟城的亲兵们也觉得这样很帅,纷纷效仿。
如此,就衍生出了一支传说中的北辰鬼军。
周玄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谁能想到呢?这样的一张漂亮脸蛋居然生在陆麟城这个悍匪身上。
周玄祈忍不住想起前几日殿试见到的那位探花郎,相貌已属上乘,可若是对上陆麟城这张脸,也要逊色几分。
“过几日琼林宴会,你也来一起热闹热闹,别整日里再一个人打打杀杀的,这样下去,那些小娘子哪个敢靠近你?”
陆麟城慢条斯理摩挲着手里的棋子,淡淡撇下两个字,“不去。”
周玄祈:……
周玄祈深吸一口气,“你还想着要回京口?这金陵城到底哪里让你不如意了?”
陆麟城半垂着眼眸,不搭话。
周玄祈被气得不行,抓起那份名单随手看起来。
“都是一些老臣。”周玄祈越看越皱眉,“这些老臣不仅在朝廷上抱团,连参加个琼林宴都得抱着!”说到这里,周玄祈一顿,“倒也有好的。”他转头看向陆麟城,“你还记得那位给我送遗诏过来的英国公吗?”
陆麟城半垂着的眼皮终于动了动。
“比起这些贪墨之辈,是个真为国为民的好将,可惜了。”周玄祈摇了摇头,“听说他家中只剩下一个女儿和一个还不满十岁的儿子,不过好在那位新晋探花郎与其嫡女早早定下亲事,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对了,还有更巧的事呢,那位探花郎的字与你的字同音……”
“啪嗒”一声,陆麟城落子,直接截断他的话,“你输了。”
周玄祈:……能不能给皇帝一点面子?
“你输了,我走了。”
很显然,不能。
按照约定,陆麟城赢了棋,就能回京口去。
周玄祈:……
周玄祈看着站起来的陆麟城,一脸无奈的将琼林宴的名单扔在棋盘上,最后一页露出来的一角上面是仅仅只剩下一对孤女弱弟的英国公府。
“都走,都走吧,让我一个人留在这冰冷的皇宫里孤独寂寞冷……”
正准备起身离开的陆麟城突然动作一顿。
“我去。”
正在发牢骚的周玄祈:???
他抬头,对上陆麟城那双眼,“你去?琼林宴?你不是不去吗?”
男人敛眸,语气平静,出尔反尔,毫无羞赧,“现在想去了。”
周玄祈沉思片刻,终于明白这大概就是坚定的兄弟情。
-
苏甄儿收到了来自琼林宴的邀请函。
琼林宴是她来金陵城后第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之下,按照如今梁玉的风头来看,她这个未婚妻到时一定会成为贵女圈内被众人关注的对象。
当然,这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这是她及笄之后第一次与她的未婚夫见面。
自然要留下最好的印象。
算算日子,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买新衣服了。
“姑娘,马车备好了。”
绿眉打了毡子进来。
苏甄儿洗净双手,路过书房的时候叮嘱奇哥儿好好温书,便带着绿眉出门去了。
金陵城内最大的成衣铺是绣花楼,也是城内贵女买衣服最常聚集之地。
绣花楼是一栋五层木楼,一、二楼的铺子卖比较常见的成衣款式,三、四楼是定制款,五楼的衣物才是难得一见且独一无二的孤品。
三日前,苏甄儿就已经让绿眉来绣花楼取了图样,挑中了其中一件孤品裙子,然后又送了自己的尺寸过去改码,今日亲自过来取货,若是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也能当即整改。
苏甄儿上了五楼,一眼看到挂在中间的那件白底绿萼梅褙子,用的是苏绣。绿色花瓣半透,露珠清澈,栩栩如生。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她要的就是这件。
此刻,这件裙子前面站了一位贵女,是位身形纤细,容貌出挑的女子,身上穿了件刺绣桃红袖袍,披了件猩红色的斗篷,一派端庄贵女气势,正点评着这条裙子。
“太素净了些,不适合琼林宴。”
站在一旁的掌柜松了一口气。
已经被人预定好的衣物被手下的人误挂了起来,幸好并未被面前这位贵人看中,不然恐生事端。
趁着贵人去看另外几件的时候,掌柜的看到了站在楼梯口的苏甄儿,立刻迎接上来。
“您是苏姑娘吧?”
苏甄儿淡淡点头。
掌柜的便赶紧给站在苏甄儿身边的小厮使眼色。
小厮立刻上前来取了衣物,送到苏甄儿面前,“苏姑娘,您要的就是这件,您瞧瞧若是没有问题的话,我安排人给您送到梁府去。”
已经走出几步的贵女听到“梁府”和“苏姑娘”这几个字时,脚步一顿。
她转身,朝苏甄儿看过来,目光直直落到她身上,上下扫视,抬着下颚开口,“梁家?你是英国公的女儿?”
苏甄儿看着女子眼中缓慢堆积起来的敌意,她缓慢眨了眨眼,然后轻轻摇头,声音柔细,“不是。”
不是?
孙曼蹙眉。
英国公是个武将,面前的女子一举一动皆如弱柳扶风,确实不像是武将之女。再者,金陵内的梁府多了去了,姓苏的也不少。
最后,对方自己否认了。
想罢,孙曼也就没有过多纠缠。
苏甄儿神色自若地取了衣物从绣花楼里出来,临走前问了一嘴,“方才那位是谁家的?”
送苏甄儿出来的小厮道:“那是户部尚书家的嫡女,孙曼姑娘。”
户部,舅舅梁成光顶头上司的女儿。
确实不好起冲突。
只是她与这位姑娘素味平生,她对她哪里来的这么大敌意?
“唉。”
马车上,绿眉听自家姑娘突然叹息一声,赶紧询问,“姑娘,怎么了?”
“怪我生得太美,连一个不认识的人都知道我的美名,偏要嫉妒于我。”
绿眉:……
完美化解了一场由自己的美貌而引起的危机,苏甄儿坐在马车上,接过绿眉手里的靶镜照了照自己的脸。
这位我见犹怜的美人是谁啊?
原来是姑苏第一美人,甄美人。
这可不是苏甄儿自封的,要知道,在姑苏时,追她的公子哥能绕着姑苏城走上三圈。
若非她已经定亲,又正逢丧期,家中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她未婚夫可真有福气,能娶得她这样的美人。
-
琼林宴当日。
马车内,苏甄儿揽镜自照,小心翼翼将发钗拨正。
因为还在孝期,所以她并没有戴那些华贵的首饰,只准备了一支白玉小钗。
很快就到了琼林苑。
苏甄儿拿着手上的檀香小扇,在宫娥的引导下入了琼林苑。
作为皇家园林,琼林苑占地极广,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到处可见聚在一处的人。它建造的娱乐场所也不少,包括有射殿,马球场等。
沿着人工铺设的锦石道路往里去,侧边有人工开凿出来的池塘,一路过来还能看到由岭南和江南进贡过来的名花。
苏甄儿循着花道,随意闲逛,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等她回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走了极长的一段路,而且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四周都没什么人影。
算了,先歇歇脚,欣赏一下风景吧。
实在是走累了。
苏甄儿抬头,看到假山上的亭子。
她提着裙裾,小心翼翼地踩着假山石阶往上去。
假山上连绵建造了几个亭子,用连廊连接,不仅能遮蔽日头,还能送上一些凉风。
今日温度不低,苏甄儿这身子不仅惧冷,还怕热,她倚着亭子边的美人靠,摇着手里的檀香小扇,视野往下落,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路过。
少女雪白的贝齿抵着柔软的唇瓣,单手撑着下颚靠在那里,细眉下意识蹙起。
突然,不远处传来人声,“闻严!”
温言?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温言”正是大表哥的字。
苏甄儿眼前一亮,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瞧见假山下方的小路上行来两人。
一人身穿墨色长袍走在前面,身型颀长,容貌俊美,只是气质看着有些过分冷清。
他身后跟着一位身穿红衣,身形纤细的少年,生了一张娃娃脸,一副笑模样。
苏甄儿盯着前面那个男人的脸,忍不住耳廓微微泛红,她打开檀香小扇半挡住了自己的脸。
“一起去打马球啊。”谢楚安笑眯眯地伸手搭上陆麟城的肩膀。
谢楚安,锦衣卫指挥使,新帝周玄祈的左膀。虽天生一张娃娃脸,看着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但其实已经有二十五岁。
别看这位指挥使瞧着亲和可爱,整个金陵城都知道他的恐怖之处,听说由他控制的昭狱,就没有撬不开的嘴。
男人拨开他的手,“不去。”
如此洁身自好,不愧是她苏甄儿的未婚夫。
两人说着话,绕着假山开始走远。
苏甄儿赶紧起身,沿着上面的连廊追在两人身后。
“我说,你今天怎么没戴你的傻面具?”
陆麟城唇角一压,从怀里掏出那个四分五裂的面具。
谢楚安:???
“周玄祈干的?”
陆麟城单手一抓,鬼面彻底报废。
“他也是为了你好嘛,谁让你一天到晚总藏着这张脸,怕你一个人孤独终老。”谢楚安说到一半,看到陆麟城越来越阴沉的面色,立时识相的噤声,然后打手势道:“我去打马球了。”
谢楚安自行去了。
正巧此时,苏甄儿的连廊也到了最后一个亭子。
她站在亭子里,看到马上就要沿着假山走远的男人,情急之下,直接将手中檀香小扇朝男人抛了过去。
正是晌午,日头浓烈。
假山周围栽种着青翠矮小的灌木花草,侧边则是高大的树木。
那柄檀香小扇穿过枝叶,稳稳的朝着男人的方向落下。
男人似有所觉,朝她的方向微微偏过了头,只是因为树枝的遮挡,所以两人并不能完全看到彼此的容貌。
苏甄儿踮脚,心提到了嗓子眼。
下一刻,她只觉眼前寒光一闪,价值昂贵的檀香小扇被男人从腰间抽出的软剑直接劈成两半,连带着还削下了侧旁遮挡住了视线的横向树枝。
白兔形状的玉坠子落到地上,摔坏了一只耳朵。
男人手持软剑抬头,犀利阴沉的眼神在看到少女那张脸时,神色一顿。
凉亭挡住了大半日头,少女双手撑在美人靠上,上半身微微倾斜,半张脸浸润在阳光下,白皙的肌肤浸润着羊脂玉一般的柔软惊艳。
苏甄儿虽不会武,但出生武将世家,她还是能看懂些剑术刀法的。
她知道梁玉学过一些拳脚功夫,却不想他还会剑术,甚至剑术如此了得。
男人身上冷肃的气质即使隔了那么远,也足够让人在温暖的午后浸过一身寒意。
苏甄儿的视线从他的软剑上挪开,搭在美人靠上的手缓慢收起。
方才那一下,还真将她吓了一跳。
不过嘛,文武双全,堪堪配她。
苏甄儿抬手拨了拨颊边不小心落下的一缕碎发,然后抬脚。
陆麟城站在那里,看着少女提裙,动作优雅的绕着连廊走下假山。
他安静地站在那里,一动未动,直到少女走下最后一个石阶,然后绕过假山石洞,最后走到他面前。
隔着一米多的距离,少女的发丝丝丝缕缕贴在面颊边,被风微微吹乱,带着浅淡的芙蓉香气,隐没于花海之中。
苏甄儿走到男人面前,保持着自己最优美的姿态和最完美的角度,矜持的行了一个万福礼。
男人眸光闪动,眼神盯在她脸上,一寸不离。
苏甄儿矜持的柔声唤道:“大表哥。”
男人缓慢眨了眨眼,“嗯?”
3、第 3 章
既是旧相识,那自然是要说些从前两人一起发生过的事情,勾起回忆,如此才能慢慢熟稔起来。
想到这里,苏甄儿便伸出纤纤玉手指向身侧假山。
“大表哥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带我爬假山,我胆子小,不敢爬上去,大表哥便朝我伸出手,说,‘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妹妹摔倒的。’”
苏甄儿自小聪慧,琴棋书画,母亲一教就会了,对于小时候的记忆也是极清晰的。
少女嗓音柔软,带着江南口音,酥酥的,像江南的朦胧烟雨轻落绿水,漾起一波又一波涟漪。
她期待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如此仔细的描述,应该想起来了吧。
男人眼神轻动,轻启薄唇,声音冷硬,“不记得。”
苏甄儿:……
传闻这位大表哥性格温柔,颇有君子风范,怎么如今看来与传闻一点都不相符?
传言果然都是骗人的。
不,也不全是,像她姑苏第一美人的美貌是货真价实的。
突然,男人朝她的方向走了两步。
苏甄儿下意识站直了身体,想用扇子隔挡,举起自己空落落的手后才想起来,自己的扇子已经坏了。
男人走上两步,高大的阴影落下来。
苏甄儿矜持后退。
下一刻,男人弯腰。
檀香小扇被劈成两半,玉兔坠儿少了一只耳朵。男人将其捡起,握在掌心。
原来是要捡扇子和玉坠。
苏甄儿莫名松了一口气。
她总觉得自家这位大表哥身上的气场不似一位读书人,反而像是一个浴血沙场的将领。
可看脸的话,又不像。
“多少银子?”男人捏着手中檀扇。
这扇子在她手中正好,落在男人掌心里却硬生生小了两个号。
苏甄儿原本想说,都是她在上金陵途中买的小玩意,不值钱。
可在对上男人那双漆黑眼眸之时,眼睫轻动,脸上露出一抹哀伤,“虽不值钱,但却是家母在世时最喜欢的东西。金钱有价,情义无价。”
少女颤着眼睫,露出娇美侧颜。
她左脸这个角度最好看。
男人握着东西的手一顿,神情也跟着严肃起来,“我去修。”
苏甄儿立刻抓住他的话头,“好啊,那就劳烦大表哥了,明日我们还在这处见。”
-
周玄祈盯着那被置在他御案上的女士檀香折扇和白玉扇坠子,看向陆麟城的目光带上了几分揶揄和调侃。
“女人的东西?”
陆麟城站在周玄祈的书案前皱眉,“能修吗?”
周玄祈抬手,让贴身大太监孙乾铭去将司珍房的管事唤来。
司珍来的很快,小心翼翼从孙乾铭手中取过这两样东西,仔细端详后道:“是宫外吉祥阁去年的一套扇面和坠子,仿的正巧还是咱们司珍房的款式。”
宫里流出去的款式,大多能引领潮流风向标。
“去年的?”陆麟城挑眉。
“是。”
陆麟城垂眸看一眼那两样东西,脸上表情不显,眼底却闪过一阵自嘲。
周玄祈不能从陆麟城脸上看出什么,可他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起身溜达到陆麟城身边,围着他转,“这到底是谁的东西?让你这样大费周章的进宫来找我修?”
陆麟城没搭理他,“我找的司珍房。”
周玄祈:……
“劳烦。”陆麟城朝那司珍道:“越快越好。”
司珍朝周玄祈看一眼,周玄祈摆摆手,“去吧。”
司珍躬身,捧着东西去了。
周玄祈看一眼陆麟城,“闻严呐,还是要走啊?”
“嗯。”陆麟城神色冷然。
周玄祈突然抬手抹了抹眼眶,袖摆落下之时,眼眶通红,“闻严,这金陵城它吃人呐,我一个人害怕。”
说完,周玄祈一变脸,从御案上掏出一本账目递给他,“户部报上来一千二百多万两白银,我派人去实地暗查了一下,实际库存却连三百万都不足,整整亏空了九百多万。”
陆麟城没接,“这事不是已经交给谢楚安了吗?”
周玄祈:……
卖惨无用,周玄祈彻底放弃。
那边孙乾铭进来禀告,“陛下,锦衣卫指挥使谢楚安求见。”
说曹操,曹操到。
“让他进来。”
谢楚安穿着一身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少年之气被收敛,身上还多了几分血腥气,大抵是刚从昭狱回来,手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血。
他大踏步走进御书房,一眼看到站在里面的陆麟城,“今儿这风怎么把你也给吹来了?”
陆麟城淡淡瞥他一眼,随意往罗汉榻上坐了。
“闷葫芦。”谢楚安觉得无趣,走到周玄祈面前说起正事,“陛下,这是今日户部那些人的行踪。”
“有什么线索吗?”周玄祈接过,随意翻看起来。
“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就是那户部尚书孙磊跟那个什么探花郎偷偷摸摸见了好几次,好像是要把女儿嫁给他。”谢楚安一边说话,一边往嘴里塞糕点,低头的时候看到手背上沾的血,便随意往身上擦了擦,也不在乎这是昂贵的飞鱼服。
坐在罗汉榻上的陆麟城突然坐直了身体。
“梁玉他不是定亲了吗?”周玄祈好奇。
“定了亲也能退嘛,这成亲了还能和离呢。”谢楚安随意道。
“我去查。”
谢楚安话刚说完,身侧突然多了一个人。
“户部的事,我来查。”陆麟城直接抽出周玄祈手里的资料翻看起来,看着看着,突然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你不回京口了?”周玄祈惊愕。
陆麟城道:“京口有什么好回的。”
周玄祈:……
“对了,我的面具,一起修了。”
陆麟城把那堆破烂面具拿出来。
周玄祈:……
“给他照着样子重新做一个。”
-
一个时辰后,扇面和坠子就修好了,陆麟城的面具也重新做好了。
“王爷,您看看。”
男人随意收起面具,仔细端详另外两样东西。
檀香扇子是将被砍坏的地方重新拆开上线缝合,手艺奇巧,根本看不出坏的地方在哪里。
玉兔坠儿用真金将断裂的兔子耳朵镶嵌了上去,司珍房还细心的将真金雕刻成了桂花形状。
陆麟城小心翼翼的将这两样东西收起来,然后在周玄祈好奇又八卦的目光中转身出了御书房的门。
陆麟城看起来心情极好。
周玄祈单手托着下颚,“不对劲。”他正想跟谢楚安商讨商讨的时候,那边已经吃了三盘糕点,好不容易将户部的锅甩出去可以休假一段时间歇歇的谢楚安瘫在罗汉榻上,“陛下,什么时候吃晚饭啊?”
周玄祈:……
-
翌日一大早,苏甄儿就起床开始拾掇起来了。
美人之所以美,除了先天条件,还有后天维护。
护肤霜,美容丸,美颜霜……等等等,都是不可或缺的。
美颜加护肤,打扮了两个时辰,苏甄儿终于施施然踏出屋门。
今日天晴,她穿了一件米黄撒花罗制褙子,内搭油绿褶裥裙,看起来清丽脱俗至极。
她那扇子被砍得结实,没有三五天是修不好的,除非是顶顶尖的宫内高手,才能在短时间内修复如初。
可梁玉只是一个新晋探花郎,连朝中职位都没有定下来呢,怎么可能认识什么宫内修复饰物的高手。
因此,有了这柄扇子,她与大表哥的缘分就会连绵不绝。
“修好了?”苏甄儿看着被置在石桌上的檀香扇子,脸上的笑差点没挂住。
“嗯,修好了。”
苏甄儿:……
幸好,平日里为了维持住自己美貌端庄的淑女形象,她一直十分关注自己的表情管理。
少女脸上的笑容恢复如初,一脸惊喜地捧着扇子,笑靥如花,“多谢大表哥。”
死直男。
男人垂眸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女。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表情变化,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你不开心?”
“我开心啊。”死直男。
“那就好。”
好你个头!计划全被打乱了!
苏甄儿侧身对着男人,气得直扇风,然后一低头,看到手里比以前更加结实的扇子,更气了。
从未见过如此不解风情的男人!
凉风从凉亭内穿过去,撩起少女裙角。
陆麟城盯着她的侧颜,她一直在用扇子,看来真的很满意,没有生气。
“玉坠,还没修好。”男人垂在身侧的手突然抬起,摸了摸鼻子,说话时表情并未有什么太明显的变化,只是眼神略微有些闪烁。
苏甄儿摇着扇子的手一顿,这才发现扇子下面的玉兔坠儿确实不在。
“不急,玉这种东西,修起来总归是要更精细些的。”
只要没修好,两人就还有见面的由头,也不枉费她百般算计。
苏甄儿的心情由阴转晴,她站在凉亭上,能看到前方不远处的球场上,
一众公子和姑娘们正在结对打马球。
虽然苏甄儿不喜欢这种容易弄脏衣服且易出汗的运动,但对于关系生疏想要更近一步的男女来说,这项运动确实有助于培养默契和感情,也算是一种比较公认的大众约会方式。
“我记得大表哥的马球也打得极好,我的马球还是大表哥小时候教的呢。若是有机会,倒还真想跟大表哥再打一次。”
她暗示的足够明显了吧?
男人垂眸看她,“打得极好?”
你关注点是不是错了?我的意思是想一起打马球。
“是啊。”
“哦。”男人偏头。
苏甄儿等了一会儿。
……没了?就这样?
-
虽然说男人十分不解风情,但这对于苏甄儿来说也不是一件坏事。
若是太解风情,她倒要怀疑这位君子是不是有过什么风流史了。
琼林宴上,男女分席,连席面摆放的地方都隔了一个园子。
姑娘们已经形成小团体说说笑笑,苏甄儿一个人懒在宴案后面,正拿起一块莲花饼品尝时,转头看到一形容娇小的粉衣女子手捧书卷,一边走,一边看,在她前面不远处,有一丫鬟突然恶意伸出了脚。
苏甄儿皱眉,她摇着手中扇子,略思片刻,手上一空,扇子就被砸到了粉衣女子的书卷上。
粉衣女子被打扰到,她下意识停住脚步,然后一低头,看到了身侧丫鬟收回去的脚。
那丫鬟冷哼一声,不躲不避,一点不心虚,甚至十分嚣张地翻了一个白眼。
粉衣女子顿了顿神色,拿着手中扇子,看向苏甄儿的方向。
她走到苏甄儿面前,将扇子还给她,轻声道:“多谢。”
“芝芝?”苏甄儿唤出粉衣女子小名。
周莲芝眨了眨眼,盯着面前的苏甄儿看了好一会儿,才满脸惊喜道:“甄甄?”
苏甄儿八岁前生活在金陵时有过一个伙伴。
周莲芝的容貌跟小时候几乎没有差别,甚至可以说是等比例放大,并且习惯也跟小时候一模一样,非常喜欢看书,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放不下手里的书卷。
两人欣喜的叙旧,苏甄儿不经意朝刚才那要绊倒周莲芝的丫鬟方向看了一眼。
周莲芝乃荣国公之女,身份高贵,一个丫鬟居然敢做这样的事情?必然是受到了主子们的指点。而这位主子必然身份高贵,起码比荣国公府高。
周莲芝小小声的解释道:“那是荣安县主的丫鬟。”
庸王的女儿,太后的亲孙女,果然身份高贵。
不远处凉亭内,那位荣安县主头戴金叶步摇冠,神色傲然的被一群小姐围在中间。苏甄儿还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上次在绣花楼内遇见的户部尚书之女孙曼。
“荣安县主是太后的亲孙女,那些跟她要好的小姐都是比较亲近太后那一派的。甄甄你刚回金陵,可能还不清楚如今朝中情势。”
苏甄儿却笑道:“大概能猜到。”
新帝登基,新旧臣子之间矛盾不断,其中以太后带领的旧臣党派跳的最厉害。
他们自诩高门贵胄,皇亲国戚,国之重臣,看不起周围逐步落寞的旧贵,也看不起新起的寒门,此种傲慢表现在种种方面,包括姑娘们之间的故意欺凌。
荣国公府虽有公府之名,但那只是祖宗留下的基业,到如今这代,周莲芝的父亲,那位荣国公也不过仅仅只是一个茶马司,还是新帝上位后刚刚被抬上去的。
抬上去前,这位荣国公只是一个从九品茶马司副使。
可谓是落魄中的落魄。
当然,对比起英国公府,肯定是要好上那么许多的,毕竟茶马司也算一个养老肥差。
凉亭内,荣安县主一脸不耐,“找到北辰王了吗?”
听说这位荣安县主自从前几日见过一次那位北辰王之后便非君不嫁,每天都追着人家跑。
孙曼道:“县主,这位北辰王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想找他可不容易。”
孙曼刚刚说完,园子门口突然奔进来几个兴奋的小姐,“北辰王来了!正跟探花郎一对一打马球呢!”
荣安县主猛地一下站起来,冲在第一个。
-
被陆麟城硬替换下来的谢楚安依依不舍的把手里的马球杆递给他。
“你不是不打马球吗?”
男人绑上臂绳,抬眸看向骑在马上的梁玉时,眼神微暗,“今日想打了。”
谢楚安看着陆麟城周身散发出来的煞气,忍不住挑了挑眉。
这探花郎什么时候得罪这位杀神了?
运气真差。
嘿嘿,看戏。
梁玉早听闻北辰王风采,一直想结交,没想到北辰王居然亲自下场来跟自己打马球。
他策马而上,笑脸相迎。
骑着骏马的北辰王以鬼面覆脸,与他擦身而过。
梁玉的笑僵硬在脸上。
随后的半柱香时辰内,他连僵笑都笑不出来了。
梁玉打马球的技术其实很不错,可在陆麟城面前却显得完全不够看。
最重要的是,这位北辰王有一种把他往死里打的感觉。
在第五次从马上滚到地上之后,梁玉黑着一张脸,十分丢脸的投降了。
男人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坐在地上的梁玉,掩在鬼面之下的冷薄唇角勾了勾,然后慢悠悠吐出四个字,“打得极好。”
4、第 4 章
明晃晃的日头照在脸上。
梁玉认为自己被嘲讽了。
当然,他确实是被嘲讽了。
他不仅被嘲讽了,还被鄙视了。
姑娘们听说探花郎跟北辰王在打马球,急匆匆的穿过园子过来,到了地方后才发现,马球场上已经换人了。
“北辰王呢?”荣安县主一把拽住一个女婢。
“马球赛打完,王爷就走了。”
“这么快?”荣安县主在线发疯。
都怪这园子太大了!
“是啊,探花郎在地上滚了五圈,三场皆输。”
当苏甄儿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还被这些贵女们挤在最外面。
她想象了一下自家大表哥顶着那张脸被打得在地上滚圈的造型,嗯……虽然有些违和,但也不是不可能。
“听说那北辰王是个杀神,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打个马球也这么狠?”“人都走了,我们来晚了,这探花郎撑得时间也太短了吧?”有贵女吐槽。
周莲芝下意识看向苏甄儿。
“我大表哥是个文人,自然比不得这些粗蛮之辈。”护短是必须的。
苏甄儿还考虑到,现在是她大表哥自尊心最受挫的时候,她理应过去安慰一下。
听说人在脆弱的时候是最不设防的。
只是人在哪呢?
“听说探花郎已经回去了。”有丫鬟带来消息。
丢了那么大的脸,自然待不下去了。
苏甄儿叹息,这份安慰今日是送不出去了。
不过她可以明日再送。
“绿眉,你明日早起去陈记买一盒红豆糕,就用我从姑苏带来的那个荷叶形状的捧盒装。”
-
琼林宴一共三日,探花郎还欠着苏甄儿一只玉兔坠儿。
今日天气晴好,苏甄儿在去琼林苑之前看到靠在书房窗边看书的苏奇尔,忍不住露出一个欣慰的笑。
幼弟乖巧,未婚夫品性端正,梁家上下通情达理。
她父亲和兄长选的这位夫婿真是不错。
想到这里,苏甄儿脚步一转,进入书房。
因为现在她住的这个院子只有三间屋子,所以父亲与兄长还有母亲的牌位和骨灰就暂时安置在了书房内。
书房最深处的四方桌上,放着新鲜的贡品,一只鎏金香炉上插着三根马上就要燃尽的香。
苏甄儿净手之后,重新点燃三根香插入香炉之内,然后才心情极好的离开。
刚刚到达琼林苑,苏甄儿还没来得及去凉亭,远远瞧见周莲芝湿着裙裾站在池塘边,正用树枝捞着什么。
苏甄儿走过去,发现那池塘上面不止飘着荷花,还飘着被撕碎的书页。
她捡起身边的树枝,帮着周莲芝将那些散落的书页捞起来。
有些被水泡烂了,实在捞不起来,只好作罢。
湿漉漉的书页被周莲芝轻轻铺开晾晒在旁边的大石上。
苏甄儿单手抵住额角,抬眸之时远远瞧见躲在一侧凉亭下盯着两人偷笑的孙曼一行人。
今日那荣安县主倒是没来,听说正在宫里磋磨着刚刚从皇庙回来的太后,要她赐婚呢。
听说那位北辰王回金陵不过几日,昨日打马球时也用黑布蒙面。
传说这与他的习惯有关,有人说他貌比兰陵王,因此打仗的时候才会戴着面具,也有人说他长相丑陋,不然为何这马球赛场上不敢露面?这也不是战场。
不过从那位荣安县主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性格来看,这位北辰王大抵确实长得不差。
只是再好看肯定也没有她的大表哥好看。
苏甄儿在姑苏时常常参加诗会,见过无数才子俊男,无一例外在长相方面,没有人能比得过她大表哥。
也不知道她大表哥现在正在做什么呢。
-
皇宫。
“这荣安县主可是来逮你的。”谢楚安被陆麟城架着脖子按在门扉上,他使劲挣扎,可在力气方面,他确实比不上陆麟城这个怪胎。
男人道:“我有事,没空。”
“我也有事啊。”谢楚安道:“我还要去琼林宴呢,像我这样的浪子是不会为了一朵花放弃一片花园的。我说,这荣安县主也没什么不好吧?长得好看,家世也不错,你不如娶了呗?虽然说她是太后的孙女,麻烦了点,但人家对你是真爱,说不定还会为你倒戈……”
谢楚安话还没说完,陆麟城取下脸上鬼面罩在他脸上,然后直接一巴掌将他推了出去。
门扉“吱呀”一声,谢楚安骂了一句,直起身的时候正好跟站在不远处的荣安县主对上视线。
正带着一队宫娥太监满皇宫找陆麟城的荣安县主眼前一亮,提裙就跑了过来。
谢楚安立刻转身就跑。
陆麟城,他恨你。
-
宴会正酣,一众贵女从苏甄儿和周莲芝身边走过。
苏甄儿对上孙曼目光。
她突然发现,孙曼似乎不是冲着周莲芝,而是冲着她来的。
“甄甄,我记得你与今次新科探花郎是定了亲事的?我昨日听父亲说,户部尚书那边好像想截胡。”周莲芝扯了扯她的衣袖。
怪不得!
苏甄儿的脑子一下明朗。
原来孙曼故意针对她的原因是梁玉。
孙曼走到苏甄儿面前,脸上带着几分怒意,“苏甄儿。”
苏甄儿笑盈盈道:“是我。”
孙曼更气了。
她想起自己上次在绣花楼内像个傻子似的被她玩弄。
孙曼的目光落到苏甄儿身上穿的衣物。
虽然不是绣花楼内那件,但孙曼怎么看怎么碍眼。
突然,孙曼抬手,一个东西径直朝苏甄儿砸了过来。
苏甄儿往侧边躲避,那个东西落在她脚边炸开。
是一个墨团。
有备而来呀这是。
“甄甄!”周莲芝惊呼。
苏甄儿脸上笑容微淡,她转头看向周莲芝,“没事吧?”
周莲芝摇头,“我没事。”
“金陵金贵,不是你这种落魄人能踩的地方,趁早滚回你的姑苏去。”
一行人趾高气昂去了,面对这种孩子招数,苏甄儿情绪稳定的跟周莲芝一起去换了衣服。
一路上,周莲芝欲言又止,像是有话要跟她说。
待两人到了地方,苏甄儿屏退左右。
“芝芝,你有话想说?”
“嗯,”周莲芝道:“是关于探花郎跟孙曼的事。”
-
苏甄儿换好衣物从房间内出来,她的表情不大好看。
若是绿眉在这里,看到自家姑娘的表情,就知道有人要倒霉了。
“快快快,这边,这边……”
不远处传来嬉闹声,苏甄儿远远看到正兴高采烈带着贵女们围在一处投壶的孙曼。
她抬眸扫视一遍周围,正巧看到那座掩印在葱郁树木之间那座熟悉的凉亭。
略一思索后,苏甄儿特意往树木丛中窜,挑选了一根分叉的结实小树枝,又捡了几颗石子。
花费了一些时间来到凉亭,石桌上早早放置着她让绿眉准备好的捧盒。
四月的天尚算寒凉,苏甄儿一人站在风口处,被风吹得有些睁不开眼。
她脱下自己腕上的珍珠手串,用捡拾到的锋利石子割开里面用来串联珍珠的带子。
这带子是有弹性的,正好当作弹弓的弦。
苏甄儿试了试拉力。
不错。
她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孙曼一行人,然后视线上移,落到树杈上那个不起眼的小小蜜蜂窝上。
虽说孙曼用的都是些小孩手段,但她现在心情不好。
苏甄儿闭上一只眼,瞄准。
圆润的石子穿过树叶枝桠缝隙,精准的落到那个蜜蜂窝上。
-
“哎,这什么呀,黏黏糊糊的。”
身边传来说话声。
孙曼也感觉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滑过,她抬手擦了擦,嗅到一股甜腻的味道。
像是蜂蜜?
随后,一个蜂巢从上面落下,正巧掉在孙曼脚边。
几只蜜蜂率先被摔出来,随后是一团黑乌乌的蜂群。
“啊啊啊啊啊!!!!”孙曼后知后觉的发出凄厉惨叫声。
-
苏甄儿站在凉亭上,看着被蜜蜂追得到处跌跑的孙曼等人,优雅的用檀香扇子挡住半张脸,笑得眉眼弯弯。姿态之端庄美丽,好似刚才用弹弓的人不是她一样。
笑完了,苏甄儿低头一看自己的衣裳。
真丑,完全不符合她的衣品审美。
这是琼林宴内替贵宾们提前准备的衣物,虽然料子不错,但款式大众化极了。虽然她穿上也很美啦,但就是很丑。
可让苏甄儿更烦的是刚才周莲芝跟她说的话。
苏甄儿转身走到石桌前盯着捧盒,细眉蹙起,手指不自觉的拨弄,打开了捧盒盖子。
捧盒不大,荷叶形状,造型清雅,十分富有诗意。三块红豆糕被置在里面,做成了荷花形状,如同三朵盛开在荷叶上的烈莲。
“红豆糕。”
冷不丁一道声音从苏甄儿身后响起,苏甄儿猛然回头,看到突然出现在凉亭内的男人。
什么时候来的?她怎么没看到?
“给我的?”男人目光灼灼。
苏甄儿却冷不丁又想到在换衣时,周莲芝跟自己说的话。
“我听父亲说,户部尚书孙磊已经跟探花郎私下见过好几次了。”
“你舅母最近也跟尚书府的那位姨娘走得很近,两人上个月还一起去城外的灵谷庙里上香了。”
“姨娘?”苏甄儿疑惑。
周莲芝解释道:“孙府大娘子去世很多年了,家中一直由这位姨娘做主。听说原本,那位姨娘想让自己的女儿跟梁玉相亲的,不知怎的,她女儿突然坏了脸,便只好带孙曼去了。”
“听说那次,你大表哥也去了。”
为了有正经理由让年轻的孩子们见见面,长辈们一般都采用去寺庙烧香“偶遇”的形式来安排双方见面。
其中,金陵城外的灵谷庙就是传说中金陵城的第一相亲圣地。
这难道不是变相的相亲吗?
苏甄儿心都冷了。
“不是给你的。”苏甄儿一把将那捧盒端起,“喂狗的。”
陆麟城:???
-
苏甄儿抱着捧盒一路下了凉亭,用眼尾悄悄朝男人的方向瞥了一眼。
发现他还跟个木头桩子似的站在那里。
苏甄儿:……更气了。
苏甄儿跺着脚穿过假山石洞,走进一片河边竹林,直接就将手里的捧盒扔了出去。
喂狗都不给你!
气死她了。
气冲冲走出一段路,苏甄儿一边折着手里的竹叶撕扯,一边又想起那个捧盒。
那个捧盒跟她家中另外剩下的那些食盒、碗碟是一套的。
苏甄儿原先让绿眉准备这个捧盒就是为了能借口让男人再给她送回来,制造再次见面的机会。
男人事小,缺了一个捧盒,毁了一套餐具事大,她苏甄儿怎么能用缺了一个捧盒的餐具呢?
想到这里,苏甄儿转身,决定去把那个捧盒找回来。
她记得就是扔在这里的啊。
苏甄儿回到那片竹林子,远远看到一个人影弯腰蹲在地上捡东西。
他手里托着那个捧盒,里面装着被捡回来的两块红豆糕。
把最后一块红豆糕放进捧盒内,陆麟城终于站起来。
苏甄儿下意识想往旁边躲,可男人的警惕度极高,她稍稍一动,那边眼神就扫了过来。
男人的目光穿过细长的竹叶,在看到是苏甄儿后,眸中凌厉褪去。
两人相顾无言,最终还是陆麟城率先开口,“对不起,不要生气。”
5、第 5 章
既然你真心实意的道歉了,她凭什么原谅你!
苏甄儿转身就走。
破盒子,她不要了!
竹林潇潇,男人单手托着捧盒站在那里,目送少女离开。
片刻后,他寻小径,侧身翻越琼林苑,一路来到镇抚司。
镇抚司内正忙,谢楚安刚刚脱掉自己的靴子坐在榻上想休息一会,大门就被打开,陆麟城径直走入,开始翻看今日锦衣卫们送来的卷宗。
外间传闻,锦衣卫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金陵城内确实到处都能找到锦衣卫的暗桩。
“找什么啊你?”
“今日琼林苑内发生的事。”
“这呢。”
谢楚安随手拎过一卷扔给陆麟城。
陆麟城拿着手里的卷宗,皱了皱眉。
“怎么了?”谢楚安不解。
“你没洗手。”陆麟城的眉头皱得更深。
谢楚安:……
他确实脱了鞋没洗手,他又不是摸了脚!再说了,他就算摸了脚又怎么样!
“我身上的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谢楚安挺直腰板。
陆麟城拧着眉,将卷宗摊开在书案上,仔细查看起来。
谢楚安撇了撇嘴,穿上长靴,想了想,还是去外面种碗莲的大缸里随便洗了洗手,然后湿漉漉地甩着回到屋内。
从前认识的时候,谢楚安就觉得这小子长了那么一张漂亮脸蛋,肯定吃不了苦,没想到这小子简直就是一个先天吃苦打仗圣体。
就是穷讲究,不提没条件的时候,那是真没条件。
但凡有条件,就必须要沐浴更衣,然后看书习字。
一个武将,非要弄一身酸儒气。
啧啧。
暗地里俳腹陆麟城的谢楚安完全忘记了自己长了一张嫩生生娃娃脸的事实。
“找什么呢?”谢楚安凑上去。
陆麟城用指尖翻过一页,目光顿住。
墨汁,衣服。
大抵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卷宗上没有多言。
谢楚安还没看清楚,陆麟城已经将卷宗合上。
男人直起身,视线落到谢楚安挂在墙壁上的那面弓箭。
“你的弓箭有些旧了。”
“是啊,都多少年了,是咱们陛下当初还是王爷的时候送我的。”
谢楚安忍不住开始回忆往昔。
“想当初咱们三人一起在京口,就你小子藏得最严实,明明握着京口那么多兵,愣是装了一年多才让我们知道……”
“我替你带进宫去修修。”
“啊?”
-
以首辅郑大人为首的一行人终于在御书房内把新帝糊弄完了。
周玄祈坐在御案后面,盯着面前这群老不死的东西,脸上扯出一个假笑。
“朕这天下真就坐得这么稳?南方无涝,北方无旱,朝中无贪,民中无恶?”
郑首辅安静地站在领头羊的位置,眼神轻轻朝身侧瞥了瞥。
第一号狗腿子孙磊立刻站出来道:“陛下是天子,真龙之气笼罩大周天下,自然国泰民安,山河无恙。”
“好,说得好!”周玄祈抚掌。
郑首辅低着头,轻蔑一笑,“陛下,臣内阁还有要事处理,先行告退。”
“好啊,去吧。”周玄祈脸上笑容不变。
待这堆人出去后,年轻帝王脸上的笑容一瞬消失。
御书房外,郑首辅刚刚走出三步,突然感觉耳畔一阵寒光袭过,便听到身后传来孙磊的大叫声。
他扭头看去,孙磊面色惨白地挂在御书房大门上,身上插了支箭,跟只风干的腊鸡一样。
“护驾,有刺客!”郑首辅虽年过半百,但身形依旧敏捷,一个侧身就躲到了人群后面。
“不必惊慌,我只是试试这弓箭。”一道男声传来。
老头们朝那方向看过去。
一个身穿墨色长袍的男人手持单弓,鬼面狰狞,一双黑眸映衬着鬼面,淡漠的朝他们看过来。
黑衣鬼面。
“北辰王?”郑首辅拨开人群。
陆麟城视线略过郑首辅,落到孙磊身上。
孙磊四十出头的年岁,算起来年纪也不大,只因为续了胡须,所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显老。
此刻,他的官袍被一支长箭刺穿,牢牢地钉在御书房厚重的门板上。
再往下,是他遗溺的东西,湿了长裤。
陆麟城有分寸,箭并未伤到孙磊分毫。只是他胆子小,被吓着了。
周玄祈施施然从御书房内出来。
郑首辅阴着脸,正准备告状的时候,就见周玄祈单手捂鼻,“孙爱卿年纪大了,憋不住,朕能理解。”说完,他将视线转向郑首辅。
郑安邦下意识后退。
“阁老啊,您这裤子湿……”
“老臣先告退了。”郑安邦阴沉着脸,恶狠狠盯着陆麟城瞪上一眼,与他侧身而过。
陆麟城拨弄着手里的弓箭,剩下的老臣们白着脸,纷纷作鸟兽散。
-
御书房内,周玄祈高兴的使劲猛拍陆麟城的肩膀。
陆麟城被他拍得不耐烦,“户部亏空的银子被拿出去放印子钱了。”
“什么?”周玄祈愣住了,“户部拿国库的钱去放印子钱?我的老天爷,老子活了这么久,这种事情真是闻所未闻。”
“我再往上查,”说到这里,陆麟城顿了顿,“牵连甚广,不止是半个内阁,就连太后那里都脱不了关系。”
“朕懂了,”周玄祈抚掌,“孙磊区区一个户部尚书哪里来的胆子拿国库的钱去放印子钱,他必定是上面有人啊。”
“上面的人我们现在还动不了,不过断她一条臂膀,倒也不是难事。我的暗卫不好出面,让谢楚安协助我一道办事。”
-
高高兴兴的出去,怒气冲冲的回来。
苏甄儿猛地一下推开书房门走到英国公的牌位前。
四方桌上,牌位前置着一个香炉,上面插着三支烧了一半的香,明显不是苏甄儿今日晨间上的。
她抄起一个剪子,直接将那还在燃烧的三根香给剪断了。
“你们今日都禁食!别吃了!”
正在读书的奇哥儿:???
-
四月过,入五月,白日天气的温度变得灼热起来。
“户部尚书孙磊,御书房前尿裤子,羞羞羞~”
苏甄儿坐着马车,听到外面传来孩童的唱歌声。
“姑娘,他们在唱什么呢?”绿眉好奇地伸出头,“好像说什么户部尚书尿裤子?”
绿眉说完,发现自家姑娘还在发呆。
“姑娘?姑娘?”
琼林宴后,苏甄儿的神思一直处于恍惚状态。
绿眉以为是自家姑娘这几日没有买新衣服导致的,便自作主张联系了绣花楼,说今日苏甄儿要去看衣服。
“都什么时候了,我哪里有心思看衣服?”出门前,苏甄儿十分排斥。
“听说绣花楼新到了一匹蜀锦,跟贡品都差不离,整个金陵城只有这么一匹。”
苏甄儿缓慢坐直身体。
“奇哥儿,你的书是不是不够了?阿姐出去替你再买一些回来,你一定要好好念书,如此才不辜负阿姐对你的谆谆教诲,知道吗?”
奇哥儿:……习惯了,只盼着他的阿姐回来的时候除了几箱子衣服外,能真的替他带回来一本书。
虽然热情被调动了起来,但出了门,苏甄儿的呆还是没有发完。
在到达绣花楼后,苏甄儿摇着手里的扇子,目光落在绣花楼的招牌上,突然开口,“绿眉,去派人盯着孙曼,然后再去打探一下大表哥的消息。”
若梁玉果真背叛了她,这婚约,她是定然不要的。
绿眉恍然,“姑娘,原来您打的是这个主意!”
她家姑娘不是来绣花楼买衣服的,是借着买衣服的由头来探查未婚夫的!
其实苏甄儿并没有想那么远,她只是在看到绣花楼后临时想起来的。不过王氏盯她盯得紧,她要真想调查梁玉和孙曼,确实得避着点。
孙曼会出现在绣花楼,也在出现在别的地方。她会跟梁玉在庙里相亲,若是两人互相看中了,那自然还会有别的接触。拿人拿脏,她得有证据。
“姑娘,金陵不比姑苏,咱们带的人不多,就算是带足了人,这人生地不熟的,奴婢还要花费些时间,您在绣花楼内多等等奴婢。”
“嗯。”苏甄儿点了点头。
正好,她看看蜀锦。
掌柜的轻车熟路将贵人引进来,奉上香茗,糕点,然后派人将蜀锦抬上来。
蜀锦被装在一个精致的长方形盒子里,还没打开,苏甄儿就听到了绿眉的声音。
“姑娘,姑娘,奴婢打听到了!”
苏甄儿:???
“啊?”
绿眉查到梁玉今日要去梅园参加一个诗会,此次孙曼也在梅园诗会的受邀名单之内。
“你是怎么查到的?”
说起这事,绿眉就觉得巧。
“探花郎去参加诗社的消息是奴婢刚才出门的时候,听门口路过的一位年轻公子说的。”
“啊?”苏甄儿再次发出一个单音节。
“说起那孙曼,就更巧了!奴婢听说了表少爷的消息,就想去打听那孙曼的事,没想到刚刚走出三步,又路过一个卖鱼的。那卖鱼的正跟旁边同行的人一起聊天呢!说她今日晨间正好去孙府送鱼,看到孙曼的马车就随口问了一句,原来今日是孙家姑娘去梅园参加诗会。”
这也……太巧了吧?
苏甄儿抬头,对上绿眉单纯的视线。
说不定是她运气好,真是老天帮忙呢?
“下次再来看。”苏甄儿从包厢里出来,看到候在门口的掌柜,随口敷衍了一句就下楼直奔马车往梅园去。
隐藏在闹市中的北辰府暗卫们看着苏甄儿那辆香车远远而去,实在是不知道上面怎么派下来这么一个“说八卦”的任务。
-
梅园位于金陵城外一处山庄内。
听闻山庄的主人是荣安县主,此次梅园宴会也是她广邀金陵城内青年才俊,贵族小姐举办的。
这位荣安县主请了那么多人,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荣安县主痴恋北辰王的事已经被传开,她此次的梅花宴也是为了北辰王才举办的。
可神女有意,襄王无情,最想请的人没来,倒来了一堆不相干的。
对于这些八卦,苏甄儿现在没有功夫吃,她下了马车后才突然想起来自己没有邀请函,进不去。
正急着,她目光一瞥,看到不远处慢慢悠悠行来的一辆高调马车。
马车很大,以华丽昂贵的蜀锦做帐,马匹皆是良驹,毛色纯白毫无杂色,帐帘轻轻晃动之时,隐隐有浓香袭来。
马车离近了,苏甄儿看到马车一角上绣着的“荣安”二字。
因为自己最想见的人没来,所以身为主人的荣安县主才拖延到现在这个时候。
苏甄儿迅速上车,吩咐马车夫跟着前面的马车一起进去。
“贴紧些。”
门口看守的婆子并没有检查前面那辆马车,显然,她们都知道那辆马车里的主人是谁。
轮到苏甄儿的马车时,婆子突然上前阻拦。
“我跟着荣安县主一起来的。”苏甄儿以檀香扇半遮面,素手捏起一角马车帘子,用眼尾瞥着面前的婆子,“妈妈可别误了我与荣安县主的事。”
坐在马车内的女子衣着虽素,但一眼就能看出是好料子,且身上气度不凡,再加上前面荣安县主的马车,婆子更加不敢得罪,毕竟那位县主身份高贵,脾气又不好,谁也不想触霉头,便赶紧立刻放人。
苏甄儿掩唇笑了笑,成功进入梅园。
“姑娘,你什么时候认识的荣安县主?”
绿眉作为苏甄儿的贴身丫鬟,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跟她贴在一起,居然不知道自家姑娘什么时候与那位荣安县主成为朋友了。
“不认识。”
“啊?”
躲在暗处的两个暗卫看着成功进入梅园的苏甄儿,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手中请柬。
“这请柬还要假装丢失让那位姑娘捡到吗?”
“不用了吧,人都进去了。”
-
梅园很大,诗会已经开了半日。
打扮靓丽的小姐和公子们三五成群,早已熟络。
年轻人嘛,凑在一处难免要说说最近金陵城内的八卦话题。
“哎,你们看到探花郎了吗?生得可真好看。”
梁玉从这几个贵女身边路过,听到此话,脸上下意识扬起笑,然后不小心扯到上次打马球时摔到的伤口,疼得唇角一抽。
“一个探花郎,哪里比得上北辰王。”另外一个贵女直接道:“荣安县主可说了,北辰王的容貌比探花郎有过之而无不及。”
梁玉脸上虽挂着笑,但那笑已然不达眼底。他想到上次被北辰王按在马球场上摩擦的事情,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直到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身着胭脂色袖袍,立在不远处的亭子里。
孙曼朝身边的丫鬟使了一个眼色。
丫鬟会意,出了亭子,在路过梁玉身边时,将手里的纸团扔在了地上。
梁玉趁着无人注意,捡起纸团攥在掌心。
-
偌大梅园,想要找到一个人就如同大海捞针。
苏甄儿作为女子,脸皮薄,又不能逮着个人就问,“你知道探花郎在哪里吗?”
矜持如苏美人是做不来这种事情的。
“曼娘。”这是男人的声音。
“玉郎。”这是女人的声音。
孤男寡女,大抵是在……私会。
苏甄儿正站在一处假山上,想站高些,望得远些,可不是有意偷听人家孤男寡女的。
她往侧边走了走,却发现如果她现在下去,那必定会惊起那对野鸳鸯。
隔着一层树木屏障,那女声又道:“你那未婚妻怎么如此难缠?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娶我?”
哦,渣男出轨。
“再给我些日子,我一定会处理好的。你也知道,我如此优秀,她怎么肯轻易放弃。”男声用力保证,然后又哄了那女人许多的话。
苏甄儿:……
苏甄儿沉默了下来,那边的女声似乎也沉默了一下。
“这世上居然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苏甄儿小声跟绿眉吐槽。
绿眉抬头看了一眼自家姑娘。
虽然她家姑娘平日里是矫揉造作,装腔作势了一些,但美貌却是真的。
当然,厚颜无耻也是真的。
苏甄儿听了一会,真是十分可怜那没什么脑子的未婚妻。
未婚夫都搁这跟人家海誓山盟了,她还不知道呢。
“要我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坏了她名声,到时候看她如何还有脸赖着你。”那女声多了几分冷意。
苏甄儿:……
“我知道的,我定然会处理好的。”
那两人终于说完了甜蜜情话,也诉说了这几日无法相见的相思之苦,苏甄儿的瓜也吃完了,心中对那位未婚妻产生了无限同情之意。
她隔着树木缝隙,看着先走出来一女子。
脸很是眼熟。
孙曼?
居然是她?
如此轻易简单说出“坏人名声”这样恶毒的计划,这位孙曼姑娘跟她爹一样臭名昭著是有原因的。
那么跟她一起私会的人……苏甄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假山石洞,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孙曼走后,另外一个男人又鬼鬼祟祟的整理着衣冠从假山石洞里出来。
苏甄儿小心翼翼将树叶缝隙拨大,也看到了男人容貌。
月白长衫,容貌俊秀,比之那个男人却还是差了一截。
不是他。
苏甄儿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男人生得倒是人模狗样,怪不得能迷惑上孙曼这个户部尚书之女。
当然,比她的未婚夫还是差了一截。
既然跟孙曼私会的是这个男人,那就说明她的大表哥是清白的。
苏甄儿原本郁郁的心情瞬间开朗起来,她刚刚走出三步,便听有人唤道:“探花郎,你可让我好找!”
6、第 6 章
苏甄儿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一个男子嘴里一边喊着“探花郎”,一边走到那与孙曼私会的男子身边。
这世界上还有两个探花郎?
没关系,这大致是两人的玩笑话。
“赵兄,别调侃我了。”梁玉嘴里谦虚,实际脸上的笑却收不住。
你看,都是调侃。
“温言呐,我刚才好像看到孙姑娘也是从这边过来的,你们两个……”
“赵兄,事关女儿闺誉,不可胡言。”
苏甄儿脚下一滑,差点跌倒,幸好她伸手扶住了身侧一块翘起的假山石壁。
温言?温言!
“姑娘小心!”跟在苏甄儿身后的绿眉惊呼一声,引起了那边梁玉的注意。
假山石上,正立着一位罗裙少女。一身素衣打扮,身型流畅,眉眼如画,浑身透着一股柔软如雾的澄澈感。
“哇,可真是位美人。”赵兄忍不住惊叹,“这是哪家的小姐?”
苏甄儿神色惊愕地看向梁玉,满脑子都是刚才听到的那两个字:温言。
怎么又来一个“温言”?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温言”?
“她一直在看你呢,温言,果然又是一位被你探花郎的魅力所折服的姑娘。”赵兄的马屁拍得恰到好处,梁玉十分受用,可表面上还是要保持自己的君子风范。
“赵兄,不要胡言,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位女子。”
“大,表哥?”苏甄儿恍惚开口,像是被什么消息震撼的不轻,漂亮的脸蛋上蒙上了一层晦涩苍白。
苏甄儿抖着指尖,无意识唤出这三个字后,便见那边的梁玉霍然瞪大了眼。
“你是,甄儿?”
苏甄儿直觉一阵头晕目眩,幸好身后的绿眉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头晕,想死。
短短几句话的时间,苏甄儿就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赵兄眼前一亮,“她是你表妹?快些介绍介绍啊,温言。”
梁玉面色扭曲了一下,“她是,我的未婚妻。”
赵兄的脸上闪过失望,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原来这位就是英国公嫡女啊。”
那边,梁玉已经上前,他走到苏甄儿面前,下意识脱口而出,“表妹?你怎么来了?母亲没跟我说啊。”
苏甄儿已经回神,“舅母没跟大表哥说什么?”
“没,没什么……”
梁玉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苏甄儿心中大概明白过来,果然梁玉跟王氏联合故意避着她呢。
现在情况已经很清楚了。
先不管被她错认的那个男人是谁,反正日后估计也不会有机会碰面了。现在的局面是,她苏甄儿的未婚夫,真的跟孙曼勾搭上了。
-
马车上,苏甄儿捏着手中折扇,目光从马车帘子缝隙处往外看。
梁玉骑在马上,正随在她的马车前面。
“姑娘,您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苏甄儿的脸色实在是难看的吓人,绿眉忍不住担忧起来。
前几次,苏甄儿与那位“大表哥”偶遇,绿眉皆不在身边,她只以为是今日苏甄儿发现了梁玉跟孙曼的私情,才会如此心神不宁,面色苍白。
实际上,发现梁玉跟孙曼的私情是一回事。想到自己这几日一直把别的男人当作梁玉,撩拨暧昧了几日,苏甄儿就觉得生无可恋。
算了,还能死了不成?
只要脸皮厚,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
反正金陵城那么大,她一个闺阁女子,跟那个男人是再也遇不到一处的。
现在当务之急是处理她跟梁玉的婚约。
发现梁玉跟孙曼有私情这件事让苏甄儿如同吃了一块过期的红豆糕一样胃里忍不住地泛起恶心。
终于熬到了梁府,苏甄儿也没有多跟梁玉说话,径直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梁玉看着苏甄儿离开的背影,眼神略有些痴。
王氏听说梁玉是跟苏甄儿一起回来的,赶忙从主院跑了过来。
“儿啊,你们怎么会一起回来的?可是她故意去纠缠的你?我就知道,我儿如此优秀,她怎么可能轻易放过!都怪为娘的没防住……”王氏拽着梁玉的袖子,满脸担忧。
梁玉回神,眼神却依旧飘忽。
王氏急了,“可是她跟你说了什么?儿啊,如今你可是探花郎,她一个落魄公府的女儿是匹配不上你的。”
英国公府听起来好听,却只是一个空架子。
梁玉道:“她小时便生得好看,如今长大了,倒是越发好看了。”
王氏:……
“咳。”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梁玉赶忙回神,然后开始苛责母亲,“她怎么追我追到梅园去了?”
虽说苏甄儿说是偶遇,但梁玉却坚定的认为她是故意来堵自己的。
当然,某一方面来说,梁玉猜测的也没错。
“我儿如此优秀,她自然是不肯轻易放手。”王.儿子吹氏道:“我是日日防备着,没曾想居然还是被她寻到了你,没被她瞧见吧?”
梁玉回想了一下,不太确定。
当时苏甄儿站得位置,若是有心,便能将他跟孙曼的一言一行尽收眼底。
可从苏甄儿的表现上来看,又好像没有看到。
“如今我仕途正起,不能因为这件事情被诟病。”
有了官权,便想要名声,梁玉这还没当上官呢,就已经先得了这毛病。
王氏连忙点头道:“母亲知道的,你的青云路才刚刚开始,可不能因为她毁了。可是这几日你瞧她,我故意冷落,她却半点也没有提起要退亲的事,分明是攀上咱们家不肯放了。就算知道了你与孙姑娘的事,估计也是不肯退的,便是做小都乐意。”
做小。
梁玉的脑中闪过一道光。
他想起假山石上少女明珠般的美貌,登时心中忍不住一荡。
-
奇哥儿看着自家阿姐冷着一张脸,径直走入自己房间。
他忍不住放下手中书卷,寻到守在门口的绿眉。
“绿眉姐姐,我阿姐怎么了?”
绿眉摇头道:“没事,奇哥儿去读书吧。”
孩子还那么小,便是解释给他听,他也听不明白。
屋内的苏甄儿听到了奇哥儿的声音,屋门猛地一下将打开,径直往书房走去。
书房内堆满了奇哥儿看的书,奇哥儿年纪虽小,但天赋极高,在姑苏亦有神童之称。
苏甄儿正在气头上,她一脚踢开掉在地上的书籍,走到书房最里面。
奇哥儿跟在她身后,一边弯腰捡起自己的宝贝书,一边跟着走到父亲和兄长的牌位前。
三个牌位,英国公被置在最前面,旁边是他们的母亲和兄长。
苏甄儿先柔声细语的跟母亲道:“娘,我跟爹还有哥哥有话要说,您先回避一下。”
说完,她将母亲的牌位转了过去。
随后,苏甄儿将视线对准英国公和她的哥哥。
“君子风范?品貌端正?你们是瞎了眼还是喝了假酒,这样的一个男人居然还能被你们夸成一朵花?为我定亲前就不能仔细查看一番?耳根子软成这样……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苏甄儿指着自家父亲和兄长的牌位不断气骂了半柱香的时辰,站在她身后的奇哥儿脸上露出惊恐之色。
英国公牌位:……
哥哥的牌位:……
绿眉小心翼翼的捂住奇哥儿的耳朵,将他带出了书房。
“那什么,姑娘正在气头上,这些话是不能当真的。”
奇哥儿表示他听起来真的不能再真了。
其实奇哥儿对自家父亲和兄长的印象不深,在他记忆中,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母亲和阿姐。
因此,对于父亲和兄长的死亡,他并没有太多的感触。
不过因为早熟的缘故,所以奇哥儿清晰的知道,父亲和兄长的死亡意味着什么。
从此他与阿姐的世界,没有了遮风挡雨之处。
还未长成的雏鸟,已然需要自己屹立在风雨之中。
“甄儿表妹在吗?”院子门口突然出现一个男子。
绿眉定睛一看,不正是那位假山石洞私会孙曼的表少爷吗?
绿眉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姑娘,表少爷来了!”她立刻扯着嗓子朝书房内喊了一声。
屋内苏甄儿的声音一顿,随后书房的门被人打开。
少女安安静静站在门口,低垂着头,露出纤细柔软的脖颈,看起来是如此的柔弱无依。
梁玉的心中升起一股怜惜之意,可更多的却是轻蔑。
孤女弱弟,是如此的好拿捏,不然他也不敢大着胆子做出跟孙曼私会的事情来。
“大表哥,有事吗?”
苏甄儿实在是不想搭理这个人,因此一直低着头,努力抑制住心中怒火。
她猜测,梁玉此番过来,大抵是怕她看到自己跟孙曼私会的事情,过来求原谅的。
“奇哥儿,你先随丫鬟下去,我与你阿姐有话要说。”
梁玉打发了绿眉和奇哥儿。
苏甄儿已经想好,便是梁玉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求她原谅,她也不会有丝毫心软。
她苏甄儿宁缺毋滥。
“甄儿,姑父与姑母的事情我也很伤心。”
梁玉站在苏甄儿面前,肆意打量着她。
少女柔弱,捏着檀香扇,一直低垂着头听他说话。
如此姿态,在梁玉看来却是害羞的体现。
果然如母亲所说,温柔可欺,极好拿捏。
那若是他提出两全之法,她应当也会答应吧?毕竟他是如此优秀。
“甄儿,如今我正踏上青云路,孙曼是户部尚书的女儿,那户部尚书在朝中是什么地位你知道吗?那是大周的钱袋子,你若真心珍惜我,定不会阻拦我的青云路,对不对?”
苏甄儿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厥过去。
先别说她对他没有半分感情,便是有了感情,他又凭什么觉得她会甘愿让他踩着她的委屈往上爬。
然而,更让她震惊的话还在后面。
“甄儿,你与奇哥儿不容易,我有个想法,我虽与你退了亲,但可以纳你做妾。”
苏甄儿伸手,扶住身侧门框。
她深吸一口气,“大表哥容我考虑考虑。”
梁玉脸上露出喜色。
果然与他猜想的一般!
“甄儿放心,我娶你,定然是做贵妾。”
贵妾与妾,有什么区别。
她苏甄儿,英国公府嫡女,给人做妾。
呵。
梁玉心满意足地走了,苏甄儿一个人站在书房门口,手指紧紧箍着门扉。
她原本以为他是心虚来求她原谅的,没想到居然是让她来做妾!
这口气是咽不下去了。
苏甄儿坐在梳妆台前,视线一抬,对上绿眉担忧的视线。
“绿眉。”
“姑娘,您吩咐。”
自家姑娘安安静静坐在那,绿眉瞧在眼中只觉得心疼。
“备车。”
“去哪呀,姑娘?”
“绣花楼。”
啊?现在去买衣裳?
-
苏甄儿将上次看的那匹蜀锦买了下来。
价值千金的蜀锦,在苏甄儿看来,也只是一匹布料。
掌柜的笑得见牙不见眼,苏甄儿慢条斯理地摇着手中檀香小扇,“我倒是忘记自己上次在您这买的衣裳多少银子了,能瞧瞧您这处的记账本吗?”
虽然店里的记账本是不轻易给人看的,但苏甄儿刚刚花了这么大一笔银子,这种小事掌柜的自然同意。
苏甄儿成功拿到记账本,她翻阅到上个月,找到了孙曼的签名。
大家贵族之女来这种大店通常是记账,等铺子将衣服送到府上再付账。
记账之时,需要签字。
苏甄儿看过一眼孙曼的签名,合上账目,在心中回忆了一下后站起身,回到梁府。
梁家想让她自己退亲。
她自然会退亲,可她不会自己开口,让梁家安安稳稳与她退了亲。
苏甄儿把玩着手中檀香小扇,声音轻柔,“听说过几日端午佳节,孙曼要在醉仙楼内举办诗会。”
-
五月,端午日。
五月天已经不用炭盆,苏甄儿屋中却还是置着一个小小的炭盆。
她将自己练了好几日的废纸扔进炭盆里,看着火焰舔舐纸张,留下一捧余灰。
“不错。”苏甄儿看着自己模仿的“曼”字,慢条斯理将其折好递给绿眉,然后再拿起一张便签塞入香囊之内。
便签是在集市上买的印刷版,苏甄儿用剪子剪下来,拼了一首藏头诗,一共四句,每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就是:桥头月下。
醉仙楼是金陵城最大的酒楼,今日端午佳节,必定有很多人。
至于梁玉的字,探花郎的科举答案早已印得整个金陵城都是,苏甄儿只要去集市上走一圈,就能买来一捆。
她练习了几日,终于将梁玉的“玉”字练得有八分像。
为了避免被孙曼看穿,她也用了上面的招数,用印刷字体拼凑藏头诗“桥头月下”,最后再用模仿的笔迹写下“玉”字交给绿眉。
一切准备就绪,苏甄儿坐在梳妆台前,细细描眉画唇,待天色微暗,终于施施然起身出了梁府。
“甄儿,你这是去哪啊?”
苏甄儿刚刚出自己的院子没多久,王氏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今日端午佳节,我出去看看热闹,舅母也一起吗?”
王氏直接道:“好啊。”
面对王氏看似和善的眼神,苏甄儿温柔点头,刚刚与王氏一道走出三步,突然伸手捂住胸口,“咳咳咳……”
绿眉立刻上前,“姑娘,您怎么了?”
王氏也道:“这是怎么了?”
“无碍,旧疾犯了……咳咳咳……”
绿眉立刻会意,赶忙与王氏道:“大娘子,自从公爷与大少爷去世之后,我家姑娘就有了心绞痛的毛病,吹不得风,奴婢带她回去歇息了。”
苏甄儿虚弱道:“不能陪舅母了,还望舅母不要怪罪甄儿。”
王氏赶忙摆手,“你快去歇着吧。”
绿眉扶着苏甄儿进了里屋,两人静静等了一会儿,待外面没了动静,苏甄儿才停止咳嗽,“你反应倒是快。”
绿眉谦虚道:“都是姑娘教得好。姑娘,咱们现在怎么出门?”
苏甄儿略思片刻,道:“换衣服。”
她换上绿眉的衣服,低着头避开人出了院子。
过了一会儿,绿眉趁着丫鬟换班的时候,也出了梁府。
-
这金陵城内的小姐和公子们每日里无事可做,就喜欢举办些诗会,马球会什么的。
今次端午佳节,外面热闹至极,河道上正在举办龙舟赛,醉仙楼内,由孙曼为东道主举办的诗社也刚刚开始活动。
醉仙楼屹立于河岸两边,中间有一条长廊悬空横跨河道,连接两边的红木高楼。
灯火璀璨,人声鼎沸。
苏甄儿戴着帷帽坐在二楼,能看到隔岸醉仙楼内孙曼的身影。
众人闹得正热闹之时,丫鬟送了清茶进来。孙曼端起面前清茶,正欲饮之,突然发现这茶盏之内装得并非是茶,而是一个香囊。
她迅速将香囊取出,藏于袖中,借口更衣起身。
另外一侧,小厮端着茶盏,也找到了正在人堆里接受吹捧的梁玉。
眼看小厮马上就要接近梁玉,不想一群吃醉了酒的人突然冲出来。
小厮来不及躲闪,手里的茶盘往下倾斜,茶盏摔在地上,里面的香囊掉了出来。
那群人你推我搡,等他们过去,留下小厮一人站在那里左右张望。
香囊不见了。
苏甄儿蹙眉,捏着扇子一下站起来。
“绿眉,你在这里盯着。”
“是,姑娘。”
苏甄儿推开门,进入穿廊走到对面去寻香囊。
醉仙楼另外一个包厢内,窗户被轻轻推开一条细缝,陆麟城视线下移,落到河道上的船只上。
那只船穿过灯火通明的河道,来到阴暗的拐角处。不消一会,便有一道熟悉的身体身披黑袍从人烟稀少的河道边上了岸,从后门进入醉仙楼。
“是孙磊,盯了那么久,这老小子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谢楚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陆麟城按住他,“别打草惊蛇,我先跟进去看看。”说完,陆麟城低头,看向谢楚安身上亮眼醒目的红衣。
“好看不?新做的,我试过了,沾了血也看不出来。”
陆麟城:……
-
苏甄儿看得清楚,那香囊被落在了三楼连廊上。
醉乡楼内人潮涌动,若是被人提前捡拾了去发现了里面的纸条,势必会耽误她的计划。
苏甄儿倒不担心被旁人发现,因为就算那人发现了纸条,凭借着桥头月下,也只会寻到一老妪。
这是苏甄儿下的双重保险。
好在,苏甄儿运气不错,恰巧下面的龙舟赛开始了,客人们都挤去了窗边。
三楼的连廊一下空出来。
苏甄儿戴着帷帽,绕着三楼那块地方找了一圈,边边角角,就差点蹲下来一寸一寸地摸了。
“在找这个吗?”一道声音突然响起。
苏甄儿抬头,隔着帷帽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男人身形颀长,立在连廊拐角处,光影错落间露出半张俊美面容。他手里托着那个小巧的香囊,就站在离苏甄儿不远的地方,安静地看着她。
苏甄儿站在那里,没动,却下意识捏紧了手中檀扇。
注意到少女的动作,陆麟城神色一顿,他上前两步,将香囊挂到两人中间一侧的那棵绿植上。
这棵绿植安静地栽种在木盆里,大概有半人高。
香囊带着流苏轻轻晃动。
男人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玉兔坠儿,“还有这个,上次……”
“公子说笑了,”苏甄儿迅速打断男人的话,微风吹起她面前轻薄的帷帽,露出浅淡的笑容,显得十分客气,“我们认识吗?”
7、第 7 章
男人的掌心还托着那只修补好的玉兔坠儿,耳朵上面以黄金为圈连接起来,缀着一朵小巧精致的手雕桂花。
苏甄儿略看一眼便收回目光。
她上前一步,抬手取下那个挂在植物上的香囊。
“这个才是我的。”
“还有,希望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
话罢,她转身离开连廊拐角,然后在跟小厮擦身而过之时,用宽袖掩盖,把手中香囊递送到他的漆盘上。
苏甄儿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可他明明知道自己认错了人,却不纠正,一看就没安好心!不是贪图她的美貌,就是贪图她的美貌。
虽然仔细想想,他也从来没有承认过,但这件事情怎么可能是她的错呢?
谁让他跟梁玉取了一样的字!害得她错认了人。
苏甄儿调整好帷帽,下楼寻到醉仙楼后花园,没注意到男人怔怔站在那里,举着手久久没有放下。
醉仙楼内有一处后花园,而整个醉仙楼里只有这里有一座月下桥。
没错,这座桥的名字就叫“月下桥”。
苏甄儿隐在暗处,看到孙曼施施然前来。
她换了身上衣物,又重新上了妆面,怪不得拖延到现在。
人都往前面的楼上挤去看龙舟赛了,后花园内寂静无声,孙曼看到一老妪站在那里。
老妪递给孙曼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玉”字。
孙曼自然识得梁玉的字。
她顺着老妪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桥下那艘小舟。
小舟不大,以竹帘覆盖,前面挂了一盏风灯,隐隐绰绰之间掩印着荷花风姿,倒是十分文雅浪漫。
孙曼率先一人登上小舟。
过了片刻,梁玉也来了。
老妪同上操作。
苏甄儿躲在暗处,看到梁玉接过那张纸条。
天色昏暗,梁玉略看一眼,或许是因为心虚,所以很快就将纸张团起撕烂扔进了一侧荷花塘,然后左顾右盼一会,见四下无人,便弯腰钻进了小舟里。
苏甄儿见事办成一大半,心中大石也跟着落下一半。
戴着斗笠的船妇撑着小舟远去,苏甄儿走出来,来到老妪面前,轻柔唤道:“奶母。”
-
夜入半,人流却没有停息的意思,反而更加热闹起来。
三人坐在刚才的包厢内,苏甄儿抬手拨开帷帽一角。
河道上的龙舟赛刚刚完毕,众人还沉浸在热闹之中,并未立刻褪去。
此刻,正是人最多,最充足的时候。
天际处响起漫天烟火,一艘小舟缓缓行驶而来。
苏甄儿端起面前茶盏,唇角轻勾。
因为龙舟赛刚刚完毕,所以被提前清理过的河道上只余一艘小舟缓慢驶来。
小舟上面覆盖的竹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卷起,露出里面浅白色的船篷布料。
那船篷布料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透薄的紧,将船内风光一览无余的透露了出来。
因此,在岸的吃瓜群众能清楚看到船内两个剪影搂抱在一处,时不时的互相喂着用上一些瓜果甜品。
“咦!”
“哦~”
“哦豁~~”
岸边的吃瓜群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船内之人发现不对劲时,是烟花爆竹声消失的时候。
一开始,他们被绵长的爆竹烟火声占据了耳道,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小舟已经出了醉仙楼,来到外面的河道范围。
随着人声一股脑的涌上来,“刷拉”一下,以透光简易布料搭建起来的船篷突然下落,如同脱落的花瓣般脱落,露出船篷架子。
还有里面正准备亲昵一下的梁玉和孙曼。
船内之人与岸上众人面面相觑。
“那不是新晋探花郎吗?我还给他扔过瓜果呢!”
“我也给他扔过帕子……”
梁玉直接就被人认了出来。
大家纷纷好奇坐在船内的女子是谁。
船头的风灯摇摇晃晃,孙曼急得抬手掩面,梁玉也一边掩面一边去找船夫,却不想小舟之上,哪里还有船夫的身影。
梁玉不会水,孙曼即使会水,也不会跳入水中,被人围观虽然是大事,但若是落水被别的男人救起来,就是更大的事了。
孙曼和梁玉此刻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无处遁形。
正在此时,一艘船疾行过来,“滚上来。”
孙磊戴着黑色兜帽,一边掩脸,一边朝两人低声吼道。
孙曼和梁玉赶紧上了孙磊的船,今日的丢脸环节才算告一段落。
孙磊坐在船舱内,看着面前的两人,脸色阴沉至极。
莫名其妙丢了账本不说,一出门就看到自家女儿跟还未解除婚约的未来女婿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发现私会的事。
便是梁玉日后解除了婚约,这事也会成为户部尚书府的污点被人耻笑一万年!
孙曼白着脸坐在船舱内,面对父亲的怒火,完全不敢说话。
孙磊先将梁玉送了回去。
船舱内只剩下孙曼与孙磊两人。
孙曼上前,想解释,还没开口,孙磊一巴掌直接朝她抽了上去。
船身晃动,孙曼捂住脸,跌坐在那里,她缓慢抬头,看向怒气冲冲的孙磊,突兀笑了一声。
外人都道她是高贵的户部尚书之女,却不知道她到底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你笑什么?”
“没什么,”孙曼缓慢站起来,“只是觉得可笑。”
孙磊不知道孙曼在笑什么,他只道:“原先是准备让你妹妹跟梁家结亲的,她哪里有你这般不知羞耻!”
联姻,是将这些新科进士收入囊中的最好方法。
孙磊也知旧贵们在富贵里泡烂了根,积重难返,因此,他没有选择旧贵们所谓的强强联合,头脑清晰的选择吸收新鲜血液进来与新帝对抗。
“父亲让自己女儿抢人未婚夫就知羞耻了吗?”孙曼直接冷呛孙磊,气得孙磊又要打她。
可中途,孙磊突然停了手,“我知道,薇儿的脸是你弄破的。”
孙曼偏头看他,直接承认,“是我,她赵姨娘要的东西,我就要抢,我就是不要她们好过,我母亲,就是被她害死的!什么梁玉,白玉,我都不稀罕,她们不好过,我就好过。”
孙曼声嘶力竭,看向孙磊的目光也透满了恨意。
孙磊却根本就不在意,“我不管你怎么想,跟梁玉成婚就好。”
-
醉仙楼隔岸包厢内。
“你说这是巧合,还是故意?”谢楚安摩挲着下巴,询问身边刚刚偷了账本回来的陆麟城,“若是巧合,这也太巧了,怎么小舟莫名其妙进了河道,竹帘突然就被卷起来了,怎么船篷上面的布料恰好也跟着掉下来了。”
说到这里,谢楚安摇头,“梁玉此人,金子外面,棉絮里面。可惜了那位英国公府嫡女啊,摊上这么一个未婚夫。”
陆麟城的视线穿过幽暗河道,远远落到一辆青绸马车上。
“不是巧合。”
“还有,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谢楚安:……
“我总是觉得你对这个梁玉好像很有意见。”谢楚安单手托腮,转头时被吓了一跳,“我说,你怎么又把你的破面具戴上了?你整日里戴个鬼面具,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哪个美人愿意看上你,像你这样,哭了都没人知道,更别说有美人心疼你了。”
“哭了……会被心疼?”
谢楚安:???
-
青绸马车厢辘辘而行,拐入金陵城内一处深巷。
苏甄儿歪头靠在奶母怀中,“奶母,我好想你。”
奶母手抚过苏甄儿的面颊,“我甄姐儿受苦了。”
“此次多亏了奶母。”苏甄儿仰头看向奶母,漂亮的眸中缓慢积聚起泪水,“奶母怎么知道要在绣花楼给我留信的?”
张妈掏出帕子替她擦了擦眼尾溢出来的泪,“绣花楼是金陵城最大的成衣店,我知道甄姐儿肯定会去。”
苏甄儿:……
“奶母,你身体可大好了?”
“大好了。”张妈点头,“当时我也以为自己是生了病,后来等你们走了,我细一想不对劲,又寻了另外一个郎中,说我是中毒了。还好,我身体底子好,那毒也并非什么厉害的毒,养了一个月就好了。”
苏甄儿下意识握紧张妈的手,“是我,太没有防备心了。”
“姑娘才十八,涉世未深,哪里想得到人心能坏成那样呢?便是老奴也万万想不到你舅舅一家会做出这种事啊。”
苏甄儿回想起那日,她原本是去绣花楼查看孙曼字迹,没想到意外看到了奶母托掌柜留下的字条。
这才知道,在她出发前突染疾病的奶母居然自己到了金陵,身边还带了一批签了死契的苏家奴仆。
苏甄儿带到金陵的奴仆都是舅舅安排的,等她到了金陵,那些跟她一起过来的旧奴也日渐消失不见,整个院子里都是梁家的人。
若非奶母提醒,她还蒙在鼓里。
她以为舅母对她是真心的,怜惜她孤女弱弟,舅舅更是不惜将她千里迢迢从姑苏接过来。
可现在看来,梁家早就编织好了一张网,将她与奇哥儿牢牢地困在里面了。
苏甄儿捏着手里的扇子,指尖发白。
“我公府的账目,是舅舅处理的。”
“我现在院中住的丫鬟,除了绿眉,都是舅妈派过来的。”
苏甄儿靠在奶母怀中,喃喃自语。
梁家不是要与她退亲那么简单,他们还打着其它的主意。
比如,她苏家的财产。
五月温暖的天,苏甄儿却产生了背脊发寒的感觉。
幸好奶母来的及时。
那撑船的船夫,醉仙楼内传递香囊消息的丫鬟和小厮都是苏州老家签了死契的下人。不然光凭她一个人,实在是无法如此完美的完成这样一个大计划。
“甄姐儿,这梁府是不能住了。”临下车前,张妈提醒苏甄儿道:“咱们还是该回自己家。”
苏甄儿颔首,“好,奶母等我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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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眉,探官找好了吗?”一下马车,苏甄儿便询问起绿眉这件事。
“早安排好了,姑娘放心。”
探官在大周是一种类似于私人报社编辑的职业,因为大周印刷技术的广泛使用,所以只需短短半个时辰,探花郎与户部尚书之女端午夜会的事情被快速刊登在金陵小报上,迅速在半个时辰内传遍了整个金陵城。
“呜呜呜……”苏甄儿一边擦眼泪,一边哽咽着将刚刚到手的金陵小报放到桌上,与王氏道:“舅母,事情闹成这样,我实在是没脸了,退亲吧。”
虽说这亲梁家是要退的,但却没想用这种方法退。
王氏想的是让苏甄儿做一个坏人,自己提退亲。
可如今,梁玉和孙曼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这亲不管是由谁来退,都是它梁家的不是。
可王氏脑子简单,她不会想那么深,她甚至觉得,现在正是退亲的好时候。
这边的亲退了,那边就能立刻跟户部尚书家结亲了。
“好。”
王氏一口答应。
苏甄儿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庚帖,换了回来。
当初两家定亲的时候,因为正逢大周时局混乱,所以只交换了庚帖。
当时苏甄儿的母亲还觉得委屈了自家宝贝女儿,如今看来,实在是省了许多事。
苏甄儿拿着庚帖出了王氏的门,浑身松快。
可等她一抬头,看到朝自己走来的梁玉时,眉眼又耷拉了下去。
“甄甄。”
“大表哥。”苏甄儿低垂着头,行万福礼。
梁玉看着面前如此乖巧柔顺美丽的前未婚妻表妹,心中自然是有遗憾的。
他低头看到苏甄儿手中拿着的庚帖,“甄甄,你找母亲退亲了?无碍,你不是说要给我做妾……”
“大表哥,你与孙姑娘的事情闹得满城皆知,甄儿我实在是没有这个脸面……”
“那是意外,我本意不是……”梁玉想解释。
苏甄儿抬头,眼眶通红,“真是意外吗?”
梁玉一顿。
确实不像意外,太巧合了。
“孙姑娘能为大表哥做到这样,甄儿愿意成全你们。”话罢,成功甩锅的苏甄儿状似伤心掩面,快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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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退亲,苏甄儿连一刻都不愿意耽误,直接安排人收拾行李搬离梁府。
“甄姐儿,这么急着走啊?”王氏听到消息立刻赶了过来。
她看到苏甄儿那一箱一箱的好东西,眼睛都看直了。
从前苏甄儿不觉得王氏的眼神有什么不对劲,甚至还会将王氏看中的珠钗布匹送给她,可现在,苏甄儿看到王氏的嘴脸,心中只觉得发笑。
“父亲与我托梦,说想回家了。”苏甄儿牵着身边的奇哥儿,怀里抱着父亲的牌位。
王氏下意识还想拦,却不想从院子外面走进来一群体型壮实的婆子。她瞬时间瞪大了眼,“这,这些是什么人?”
“舅母别怕,这些是我姑苏老家的婆子,她们因为处理老家的事情,所以来晚了。”
这些婆子一进来,便将围拢在苏甄儿周围的那些梁府的丫鬟和婆子们都挤了出去。
王氏脸上露出慌乱。
事情还没完,管事的跑进来,说外面来了一群彪形大汉。
苏甄儿一脸柔弱道:“那也是老家跟着一道来的下人,东西太多,人多好搭把手。”
内有婆子,外有护院。
小小的梁府根本就留不住人。
王氏追出来,她看着面前的苏甄儿,语气和缓之中带上几分明显的轻蔑,“甄姐儿,要怪就怪你父兄走的不是时候。”
苏甄儿牵着奇哥儿的手一紧。
她紧紧盯着面前的王氏,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随后,苏甄儿轻笑一声,带着父母兄长的牌位,牵着奇哥儿,与绿眉一道出了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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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苏甄儿刚出梁府,那边王氏就迫不及待地带着梁玉去孙府提亲了。
苏甄儿坐在马车上,看着梁府的车马从自己身边行过。
随后没多久,又有一队人马从她身侧驾马而过,身上耀眼的锦衣卫华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可最惹眼的还是那群人佩戴在腰间的绣春刀。
新帝的刀。
锦衣卫出现的地方,必有血案。
苏甄儿撩开马车帘子,遥遥望见锦衣卫往孙府方向去了。
“绿眉,掉头。”
载着苏甄儿的马车掉头往孙府方向去,停在最近的一处茶楼内,剩下装着行李的则先去了英国公府。
正是午后,午歇过来吃茶的人不少。
“你们看到没,那群锦衣卫刚才进去了。”
“这孙家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隔着一扇屏风,苏甄儿坐在雅间内,半开的窗户正巧对准了孙府大门。
锦衣卫来的快,去的也快。
孙府一行人,不管男女老少,都拷着枷锁被带了出来。
甚至包括刚刚去提亲的梁玉。
今日的梁玉因为要去提亲,所以很明显是精心装扮过的,此刻的他穿着华衣美服,被锦衣卫按着戴上镣铐,看起来十分狼狈。
孙曼也没了往日里的嚣张,她发髻凌乱地站在那里被锦衣卫不客气地推搡着往前走。
苏甄儿原本以为,孙曼会哭闹,可她的脸上却只有茫然和无措,这时,她的目光转到一侧狼狈的那三个人身上。
杀人凶手的姨娘,明知真相却宠妾灭妻的父亲,处处欺辱她的庶妹。
她笑了,像是觉得这样同归于尽的结局是个好结局。
一朝云泥落,孙府的大门缓慢合上,象征着这份富贵的到此完结。
王氏神色呆滞地站在孙府门口,等梁玉被带远了,才恍惚回神呼天抢地。
苏甄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绿眉,听说这茶楼的滴酥做的不错,带些回去给奇哥儿尝尝。”
-
以国库银放贷案终于告一段落,户部上上下下查了一大堆人,几乎是将整个户部都给掏空了。
小到苏甄儿舅舅梁成光这个五品的户部郎中,大到户部尚书孙磊,全部都被关进了牢里。
“我儿还没官职,怎么就跟着也被抓起来了呢?”
梁成光是户部郎中,被查是正常的。
梁玉被抓起来是因为他跟孙磊接触太过密集频繁,又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孙家结亲,被调查一下也正常。不过听说,梁玉为了获得孙磊的信任,在这件案子里,也掺了一脚。
梁家在金陵城有几家铺子,其中一家竟被查出来参与了放印子钱。
如此一来,别说探花郎这份荣耀了,便是人都保不住了。
苏甄儿喝了一口冰梅汁,抬眸看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王氏。
新帝开恩,并未牵连太广,苏甄儿猜测,也不是新帝不想查,只是参与的人太多,若是真翻个底朝天,这朝廷之上的官员就没剩下几个了。
因此,梁家目前只进去了一个梁玉和一个梁成光。
苏甄儿与王氏坐在英国公府的花厅里,丫鬟上了茶点,王氏只顾着哭,哪里有心思吃。
相比起王氏的慌乱无主,苏甄儿就惬意多了。
她用叉子将切割好的玫瑰酥饼小小口放进嘴里,玫瑰的清香在口腔内弥漫。
看到苏甄儿还坐在那里悠悠闲闲的吃糕点,王氏绷不住了,“甄姐儿,你舅舅与大表哥都进昭狱了,你怎么还有心思坐在这里吃糕点?”
不吃糕点她还能干什么?去劫昭狱?
苏甄儿慢条斯理又吃上一口。
王氏气得差点吐血,“你家不是有送诏之功吗?你进宫去求求圣人,让圣人放了你舅舅和你大表哥吧。”
还真好意思开口。
英国公府的送诏之功凭什么给你梁家用?再说了,圣人认得她吗?
“舅母,户部贪污是大案,圣人已经放话要重查,彻查,”顿了顿,苏甄儿笑道:“若我父兄尚在,兴许还能帮上一点忙,可惜呀,他们去的不是时候。”
同样的话,苏甄儿还给了王氏。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他们可是你的亲舅舅和亲表哥啊!”软的不行,王氏来硬的。
她本来以为苏甄儿是个极好说话的小姑娘,脸皮薄,心思浅,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掌握。
可现在,事情超出了她的掌控,王氏气到口不择言。
听到王氏对自己的评价,苏甄儿不怒反笑。
从前,她最在意别人对她的评价,纯真、善良、娴静、懂事,在家里时做一个乖女儿,出嫁后做一个好夫人。
直到父兄骤然去世,独自一人撑起整个府邸,苏甄儿才明白,这些规训之词于一个女子而言,不仅是身体上的枷锁,更是精神上的禁锢。
这些词让突然坠入狼群的她成为了砧板上的一块肉。
想要不被吃,就只能成为狼。
“舅母,从前我也怨恨自己为什么如此无用,可后来我知道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你不是神,不可能解决所有的事情,事事如意,事事顺遂,只是妄念。”苏甄儿安静的看着王氏,语气平和。
少女身型纤细,一身水蓝褙子,面容一如既往的柔弱,可王氏却觉察到了不对。
她一直认为自己这个外甥女是只绵羊兔子,可实际上,她并没有表面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也或许是,这段时间的经历让她变了。
王氏愣在那里,随后破口大骂,“你敢骂长辈无用!苏甄儿!你忤逆长辈不说,还诅咒你舅舅和大表哥!你好狠毒的心啊,居然就这么看着你舅舅和大表哥去死吗?”
苏甄儿叹息一声。
不然呢?
“舅母自己都救不了,我这个忤逆长辈的能有什么法子。”
直到此时,王氏才终于明白,苏甄儿真的不肯帮忙。
“甄姐儿,你若是不肯帮忙,你舅舅和大表哥就要断送在那群锦衣卫手里了啊!”王氏彻底急了,哭天抹泪地跪在了地上,对着自己的侄女。
她求遍了周围的人,今次大案,没有人敢插手,都怕被牵连,只剩下苏甄儿这。
苏甄儿丝毫不为所动,“舅母,是不是没有人肯帮你?都怕被牵连?怎么,你就不怕我被牵连?奇哥儿才九岁,我也要为他考虑不是?”她语气轻柔和缓,说出来的话一针见血戳中了王氏的私心。
从前,苏甄儿喜欢别人夸她纯善,可现在,她讨厌这些词,这些词禁锢了她,让她成为了一块别人砧板上的肉。
经历此事,苏甄儿明白,人不可以只是纯善,这份善良之上要有自己的锋芒。
“绿眉,送客。”
-
因为证据确凿,所以户部这件案子办的很快。
户部尚书孙磊罪无可赦,于秋后问斩。
其家眷,男流放,女入辛者库。
偌大孙家,一瞬倾倒。
“此次户部的案子你们办的很好。”周玄祈看着陆麟城呈上来的卷宗,满意地点头,“想要什么赏赐?”
谢楚安摆手,“这次是闻严出力最多,我就不用了。”
周玄祈看向陆麟城,见男人不说话,便道:“怎么,又没有想要的?那朕就随便赏了?”
“我的府邸,安排在哪?”男人冷不丁冒出这句话。
周玄祈这才想起来,这段日子这位堂堂北辰王还挤在谢楚安的镇抚司呢。
“早些时候就给你安排好了,只是你一直没回来。”周玄祈在一大堆卷宗里翻出户部给的图纸,“喏,你的府邸,就在城南那边,这可是亲王规格的府邸。”
“我想换一处。”
“换哪?”
“英国公府。”
周玄祈皱眉,“英国公府那府邸虽说也不错,但肯定是比不上我现在给你安排的这处。对了,那英国公府应该还有人住着吧?你这……”
“旁边。”
周玄祈:……
8、第 8 章
英国公府在金陵城腹地,位置极佳,由此可见,以前的英国公府是如何风光。只是多年过去,老宅旧了,人也少了。再加上主人家长久不来居住,更显得没什么人气。
公府很大,占了大半条街,只几日想打扫干净是不可能的。
因此,仆从们经过一天一夜的打扫,也只是将苏甄儿从前小时候住的院子打扫了出来。
院中小秋千上面的藤蔓被拔除后,显露出半旧斑驳的木头痕迹。
苏甄儿还记得这是小时父亲给她做的。
奇哥儿是第一次来英国公府,他在姑苏出生,在姑苏长大到如今九岁,对于这个家十分的陌生和好奇。
除了姑苏来的一些老人和原本就在金陵公府府中看门的老人外,苏甄儿还准备再买些身家干净的奴仆进来。
英国公府隔壁是个荒弃的宅子,如今正是新旧臣子交替的时候,苏甄儿早就观察到,金陵城内许多的废弃宅子被重新修建,住进来许多新臣。
因此,她认为自家隔壁这宅子马上也要有新主人入住了。
果然,不过三日,苏甄儿就看到有户部的人过来查探宅子情况。
苏甄儿倒不担心过来的是个大人物,因为按照规格来看,这宅子从前应当是伯爵等级住的。
-
小暑过后,天气就开始炎热起来。
英国公府的修缮工作到了尾声,隔壁府宅的翻新工作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只因为还没挂匾额,所以苏甄儿还不知道隔壁的新邻居到底是谁。
奇哥儿正是上学的年纪,因为自家父亲与周莲芝的父亲荣国公是旧交,所以苏甄儿便托情将奇哥儿送到了荣国公府内的学堂中。学堂内请的老师是金陵城里有名的大儒,没有点身份的人还真进不去。
这日,奶母照常带着新来的书童和奇哥儿一起去荣国府上课,晌午的时候,荣国公那边突然传来消息,说奇哥儿与人打架了。
小孩子打架是正常的,可打架的人是奇哥儿就有点不正常了。
奇哥儿素来乖巧,不是闹事的性子。
“谁赢了?”
过来送信的小厮:???
“是,是咱们家哥儿赢了。”
苏甄儿摇着扇子的手缓了缓,刚刚站起来的身子又坐了回去。
顿了顿,她又问,“跟谁打的?”
“国舅爷家的公子。”
整个大周只有一位国舅爷,那就是太后的亲哥哥。
这位国舅爷正妻早年亡故,只因为怕正妻管着自己纳小妾,所以正房一直空闲。五十多岁的年纪了,还在不停纳妾,孩子那是一个接一个的生,家里足足有十几位公子和小姐。
这次跟奇哥儿打架的便是现在国舅爷最宠爱的一位柳姨娘的儿子。
皇亲国戚,最是难办。
马车停在茶馆侧门,一只素手从马车帘子内伸出来,接过探官递来的东西,随后抛下一袋银子,辘辘而去。
半柱香后,马车到了荣国公府,从角门拐进去。
学堂就在荣国公府内。
到了学堂门口,苏甄儿下马车的时候看到门口早就停了一辆比自家更高贵的马车,里面急匆匆奔出来一名华衣美服的年轻妇人,一边嚷着我儿一边进了学堂。
如果苏甄儿没猜错,那位应该就是柳姨娘了。
苏甄儿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素衫,鬓角插上一朵小白花,然后抱着怀里的东西进了学堂。
还未靠近,她就听到学堂内传来了那位柳姨娘尖锐的声音。
“果然是没爹没娘没教养的东西!”
随后是一道响亮的巴掌声。
苏甄儿眸色微变,脚步不停,一直入内,直到众人听到动静,将目光落到她脸上。
少女一身素白,脸上未施粉黛,鬓角白花颤颤,如同她整个人般,透着一股破碎感。
“你就是英国公府的?”
听闻那英国公府死的就剩下一对孤女弱弟了,前段时间这位英国公女儿还与未婚夫退了亲,那位探花郎也被孙家连累去流放了,她那位在户部的亲舅舅也牵连进了户部大案,被削了官职,如今整个梁家,只剩下些薄产勉强在金陵城内维持生计。
母家无人,父家亦无人,空挂一个公府虚名。
柳姨娘半点不惧,高扬着头直视苏甄儿。
苏甄儿看一眼奇哥儿带着巴掌印的小脸,小孩肌肤娇嫩,面颊肿胀高高耸起,三道血痕尤其明显。
“子不教,父之过。”苏甄儿揭开怀中黑布,里面赫然就是英国公的牌位。
“奇哥儿,跪下。”
奇哥儿呆愣愣地跪下,整个人还有些摇晃,显然是被柳姨娘一巴掌扇得有些晕眩了。
少女柔软的声线带上了几分严厉,“父亲在时是怎么教导你的?”
奇哥儿想了半响,偷看一眼苏甄儿。
被人打了要打回去。
可他知道,现在这话不合适。
“你若是有道理,又何必要动手,自然会有人替你主持公道,对不对,先生?”苏甄儿将视线转向一直站在旁边未发一言的老太傅。
老太傅看一眼柳姨娘,再看一眼苏甄儿怀中抱着的牌位,看向少女的目光多了几分闪避的尴尬,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轻咳一声,不自然的开口道:“柳姨娘,老夫听说是姚金典先动的手。”
柳姨娘直接瞪眼道:“那又怎么样?你看看给我儿打成这样!不行,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国舅府没有主母,柳姨娘不管是在国舅府内,还是金陵城里,都是公认的代理正妻,甚至跟着国舅爷进过宫,见过太后。娘家人也跟着升官发财,掌握了不少要职。
因此,她的地位不容小觑。
“小娘,我要找父亲,我要找父亲!”柳姨娘的儿子尖着嗓子喊叫,“我就是要他的玉佩,他也不肯给,一块破玉佩,他还打我,我要找父亲把这个狗东西打死!”
姚金典小小年纪,已然被教养的极坏。
苏甄儿低头看向苏奇尔攥在掌心里的那块玉佩。
那是父亲的玉佩。
是苏甄儿从父亲的遗体上取下来,亲自交到奇哥儿手中的。
“这玉佩,是,是父亲遗物……”奇哥儿呐呐开口。
柳姨娘冷哼一声。
“奇哥儿,把玉佩给我。”苏甄儿语气平静。
跪在地上的奇哥儿仰头,神色呆滞的抬手,小心翼翼的把玉佩交给苏甄儿。
苏甄儿把英国公的牌位递给奇哥儿。
“奇哥儿,一块玉佩而已,姚小公子要,你偏不给,也怪不得姚小公子生气。”苏甄儿话罢,缓步走到柳姨娘面前,手中帕子轻飘,随后便是一个优雅的万福礼。
“姨娘恕罪,都是奇哥儿的不是。”随后,苏甄儿将那块玉佩递给姚金典。
姚金典猛地一把抓过去,高兴地拿在手里把玩。
柳姨娘看着那块牌位,心下觉得晦气。
“你别以为这样就算了。”
苏甄儿笑容减了几分,“那姨娘觉得还要如何?”
“你跪下来,给我儿道歉。”
“阿姐!”奇哥儿下意识站起来握紧了拳头。
苏甄儿一把按住奇哥儿。
“荣国公来了。”外头突然传来声音。
苏甄儿下意识松半口气,偏头朝门口看去,却见周莲芝皱巴着脸,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荣国公身前还有一个人,那是一位中年男人,穿着丝绸衫子,身上珠光宝玉,好不富贵。
柳姨娘眼前一亮,“爷,您看看金典脸上的伤。”柳姨娘没想到国舅爷居然真来了。
她立刻告状。
苏甄儿刚松的半口气又提了起来。
怪不得周莲芝是这个表情,这位国舅爷可不是个公平公正的主,甚至家中豪奴打死了人,巡防营都没有人敢去抓,最后还是出动了锦衣卫,才将那豪奴抓了起来。
土匪出身的锦衣卫指挥使谢楚安作为新帝鹰犬爪牙,是整个金陵城内为数不多敢直面硬刚太后党的人。一身飞鱼服,一柄绣春刀,孩童见之哭嚎,旧贵闻之胆寒。
国舅爷几次三番派人想将自己的豪奴从昭狱里捞出来,没想到金陵城内突然出现小报,到处宣发事件经过,导致舆论四起。
碍于舆论压力和谢楚安,因此,直到现在国舅爷也没有成功。
国舅爷的视线从苏甄儿脸上扫过,看一眼英国公的牌位,最后视线又在屋内转了一圈,随后他一笑,“小孩子打打闹闹是常事,这么一点小事还值得如此大惊小怪?”
柳姨娘见国舅爷不站在自己这处,气得瞪圆了美眸,刚想说话,突然又被冷言呵斥道:“倒是你,怎么还为难一个孩子?如此心胸狭窄,我怎么放心将府中中馈继续交给你打理?”
柳姨娘虽受宠,但最明白这位国舅爷阴晴不定的性子。尤其此次,莫名提到中馈。女人的第六感最是敏锐,柳姨娘能在一众姨娘之中脱颖而出,靠的也不单单只是美貌。
她脸上露出惊恐之色,“是妾的不对。”
看到柳姨娘低头,国舅爷才算勉强消了气,他转头看向苏甄儿。
中年男子说话时带着一股长辈的疼爱,“你与你父亲曾经也是旧相识了,日后有什么困难来找我便是。”
“多谢国舅爷。”
事情如此轻松揭过,这跟苏甄儿得到的情报不符。
可年轻的少女却并未觉察出里面有什么不对劲。
苏甄儿带着苏奇尔准备离开。
周莲芝紧随几步,“你让绿眉来找我,我立刻就去找父亲了,没想到他书房里还有人,更没想到那个人居然就是国舅。”
苏甄儿摇头道:“没事,幸好事情解决了。”
周莲芝点头,再次拉住苏甄儿,“甄甄,父亲说让你等一会他,他有事与你说。”
-
送走那位国舅爷一行三人,荣国公来到书房。
书房内,周莲芝,苏甄儿还有奇哥儿正坐在一处。
男童脸上的伤过了一段时间,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荣国公看过一眼,视线最终还是落在苏甄儿怀中的牌位上。
苏甄儿放下牌位,上前行礼。
荣国公叹息一声,上前几步道:“奇哥儿没事吧?”
苏甄儿站直身体,摇头。
荣国公坐下,直接道:“今日的事,我知道是你们受了委屈。”
苏甄儿低垂着头,露出纤细脆弱的表情。
荣国公将姐弟留下来,明显是带了补偿心理的,他继续道:“我认识一位……一位先生,他虽年轻,但却是位奇才,奇哥儿还没开始练武吧?如果不介意,我想让奇哥儿跟那位先生学上一段时间。”
“既然是伯父介绍的,那自然是极好的。”苏甄儿知道荣国公找的肯定不是一般人。
奇哥儿也赶忙上前行礼道:“多谢伯父。”
见两人同意,荣国公松了一口气,起身让周莲芝送两人离开。
上了马车,苏奇尔低头,“对不起阿姐,我给你惹事了。”
回到熟悉的马车内,苏甄儿紧绷的身体终于彻底放松,她歪在马车软垫上,“蠢货,一块玉佩,别人要,你就给,没有什么死物比你自己更重要。”
“可那是父亲……”
“奇哥儿,父亲已经死了。”苏甄儿也不知道,这话是说给奇哥儿听的,还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奇哥儿的眼圈一下红了,他安静下来,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脖子,点头,声音哽咽,“是,我知道了,阿姐。”
马车上备了药,苏甄儿一边替奇哥儿上药,一边拧眉。
这柳姨娘下手也是真狠。
不过,她也不轻。
“我已经从探官那打听到了,那小兔崽子和他娘对桃子毛过敏,虽不致命,但会吃不少苦头。”说着话,苏甄儿将那块沾染了桃子毛的帕子递给绿眉,“回去烧了吧。”
奇哥儿:……
苏甄儿将鬓角处的小白花取下来,随手插在奇哥儿头上,“你就不知道给人下泻药,或者用一些不被人发现的其它小手段吗?你怎么就没有继承你阿姐我的聪明才智呢?算了,你又不是我生的,当然继承不了。”
奇哥儿:……
马车内沉浸了一会儿,苏甄儿见苏奇尔不说话,还以为他依旧是气不过今日的委屈。
没想到小少年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我知道阿姐的辛苦。”
苏甄儿给他上药的手一抖,“我辛苦什么,现在的日子确实不比从前,可奇哥儿,以后的日子或许还会不如现在。”
奇哥儿沉默了一会儿后点头,声音带上了几许鼻腔音,“嗯。”
“所以啊,你的月例要减半了,至于你阿姐嘛,每日里的胭脂水粉是不能少的,还有一年四季的衣物也是不能缺的,那些首饰每年也要新换一轮……”
奇哥儿神色呆滞。
苏甄儿终于掰着手指头数完了,最后得出结论,“实在是没有地方能节省了,你阿姐已经很节省了。”
奇哥儿:……
奇哥儿决定转移一下话题,“阿姐,伯父要给我找什么老师?他会很厉害吗?”
其实苏甄儿大抵明白荣国公的意思。
说是老师,其实他是想给他们找一处靠山。
荣国公是个好的。
只有他还念着一份旧情。
虽然是看在苏甄儿带来的那块牌位上,幸好她爹死的日子不久,还能让人记起来几分音容笑貌。
只是听荣国公的语气,这事似乎还有很大不确定因素。
不过不能打击孩子的积极性。
因此,苏甄儿回答道:“当然了。”
“那,那他有多厉害?”
“超级厉害。”
“像北辰王一样厉害吗?”
外面到处都是关于北辰王的话本子和小报消息,茶馆里每日三次也要说上一遍北辰王的事迹,什么大周战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真真假假,哄得小孩一愣一愣的。
“说不定就是北辰王呢。”
算了,哄一哄小孩吧。
“嗯!”奇哥儿用力点头。
真好骗。
“如果是北辰王那么厉害的人,就不会像今日老师一样……”奇哥儿声音嗫嚅。
苏甄儿沉默了一会儿后道:“奇哥儿,他们知道你的不公,他们闭口不言,他们明哲保身,也没有错。错只错在,这个世道。”
奇哥儿脸上露出迷茫。
苏甄儿偏头看向马车窗外,斑驳的日光落在她脸上,形成错落的光影,她柔软白皙的面孔在这样的日光照耀下显得多出了几分淡漠。
“睡吧。”苏甄儿道。
奇哥儿毕竟年纪还小,折腾了半日,在马车上就睡着了。
苏甄儿用帕子掩着嘴,打了一个哈欠,也懒懒靠在了车窗边假寐。
睡到一半,她霍然睁眼,浑身紧绷地低头看向睡在那里的奇哥儿。
小少年蜷缩着身体,面容平静,盖着薄毯的身体纤细幼小。
苏甄儿伸手,轻轻覆到他鼻下。
奇哥儿恍惚间睁眼,正看到苏甄儿收回手。
“阿姐。”
“嗯?”
“你半夜的时候可不可以不过来了?”
苏甄儿:……
父母兄长接连去世,苏甄儿总在夜半惊醒。
她便养成了一个习惯,惊醒之后非要去奇哥儿的屋子里探一探他的鼻息。
见人活着,才能安心回去睡觉。
就比如刚才,噩梦之中惊醒,看到奇哥儿睡着,她也忍不住伸手了。
奇哥儿委婉道:“虽然我知道阿姐是担心我,但其实……真的挺吓人的。”
苏甄儿:……
-
入夜,一辆马车从荣国公府出来,一路行驶到一处宅子后门,随后一身黑袍的荣国公从里面出来。
近日多雨,天色晦暗。
荣国公踩着满地湿泥入内,“王爷。”
戒备森严的镇抚司里,身型挺拔的男人戴着鬼面躺在榻上闭眼休息,半个身体隐在阴影中,指腹处轻轻摩擦着什么。
那张新书案后面还有一个人,正盘腿坐在那里吃糕点。
荣国公继续行礼,“谢大人。”
“公爷来了,坐吧。”谢楚安穿着红色寝衣朝他招呼。
荣国公摆手,“不坐了,不坐了,我只是来告诉两位一声,国舅爷那边虽然与我接触了几次,但依旧十分防备。”
大周北面是鞑靼之地,虽被陆麟城打服,但骚扰之心不死。时不时的就要威胁一下边境安全,这段日子更是趁着北部边防缺马之时,大肆闹腾。
至于为何会缺马,上任茶马司说是番邦那边闹瘟疫,这才供应不上。
可陆麟城的人回来禀告说,番邦的瘟疫早就过去了。
卖出去的茶还是这个量,收回来的马却少了一半,这其中肯定是有问题的。
借此缘由,新帝将上任茶马司换了下来,提拔了荣国公这位“不站队”的旧贵,看似是碍于门阀氏族,实则是在安插自己的人手来钓鱼。
茶马走私利润丰厚无比,大鱼按捺不住,主动跳了出来。
好巧不巧,那条大鱼正是当今太后的嫡亲哥哥,国舅爷。
“供给北面边境那的马少了一半,不仅少,质量也差,你知道那帮狗崽子的,成日里在草原上跑,普通的马根本追不上他们,咱们边境处的好几个村子都被抢了,扰得边境那边来了好几封信。”谢楚安大力咬下一口桃酥饼,掉下来的碎屑洒了一地。
“公爷,茶马这么肥的生意,你真不动心?”谢楚安突然话锋一转。
茶马乃官家垄断产业,谁都知道,一旦某样东西被垄断,那它产生的利益将是巨大的。
荣国公笑道:“人生在世,一张口,只能用一日三餐,一个身子,只能睡一张床,能花费多少?三年大乱,沉疴旧疾,是时候来一场倾覆。陛下所做之事,亦我等所愿之事。”
四周陷入一片寂静,谢楚安停了一顿,然后继续吃酥饼。
荣国公从沉默中缓慢抬头,将转向陆麟城。
“王爷,我有一事相求。”
“嗯?”始终未发一言的陆麟城闭着眼,手里把玩着一只玉兔坠儿,发出一个不在意的单音节。
“我这里有个孩子,很是聪慧……”
“不收。”陆麟城直接打断荣国公的话。
“他不收学生的,你别浪费口水了,不如过来吃点桃酥。”谢楚安朝荣国公招手。
荣国公不想放弃,“这孩子真的很聪明,过目不忘,勤奋好学,虽然还没有开始练武,但他父亲是英国公,日后定然是个文武双全的。”
懒洋洋躺在那里的陆麟城神色一顿,他缓慢睁眼,目光落到荣国公脸上。
男人眼瞳深谙,如幽谷,如利剑。
“王爷……”明灭不定的光影中,鬼面可怖,如同男人给人的压力一般,□□国公还想最后努力一把。
陆麟城收回视线,“嗯,行。”
谢楚安被桃酥噎住了。
“咳咳咳咳……”
9、第 9 章
因为受伤,所以这几日苏甄儿就让奇哥儿在府中休息,没有再去学堂那里。
周莲芝带了一食盒的糖水和一大匣子的蜜饯过来。
“父亲说了,那位先生已经同意了,只是最近他事情多,要等一段日子,为防有变数,他也没有说那位先生是谁,只说到时候就见到了。”
“这种世外高人总是比较神秘的。”苏甄儿表示很懂,她用勺子吃上一口酥山,然后又喝上一口荔枝膏,浑身都清爽了起来。
“绿眉,把这份乳酪浇樱桃给奇哥儿送去。”周莲芝取出另外一个小提盒,里面是专门为奇哥儿准备好的冰品。
虽然受了伤,但奇哥儿也没有落下学习,依旧一个人在书房内读书习字。
“对了,我听说国舅府里那位柳姨娘不知怎么了,脸上突然生了斑痕,还有那位姚小公子,也是风热袭表,请了御医去看呢。”
苏甄儿笑眯眯道:“是嘛,那可真是不幸。”
两人又说了一会子话,周莲芝起身离开,临走前两人又约了过几日一起去看荷花。
这边周莲芝刚走,那边就来了一伙子人。
为首的中年妇人穿戴金银红花,一进门就围着苏甄儿上上下下的转,“哎呦,果真是天仙一般的人物。”
苏甄儿面上不显,心下却有些不悦,这人太过无礼,不过看在她夸赞自己天仙人物一般的份上,勉强原谅了吧。
“我呀,是来给姑娘做媒的。”
看出来了。
花厅内,苏甄儿矜持地坐在那里吃果茶,没有搭话。
那媒婆尴尬了一会儿,又仰着脑袋过来,“那位可是皇亲国戚,寻常人想攀还攀不上呢。虽说年纪稍微的大了那么一点,但年纪大,会疼人嘛,而且国舅爷是要以正妻之礼娶姑娘,虽说是填房,但三媒六聘定然是不会少了姑娘的。”
苏甄儿端着茶盏的手一抖,里面温热的果茶浸着茉莉香流淌下来浸了满手。
“你说谁?”
“还能是谁,当然是国舅爷了!”
-
老不死的东西,五十多岁了,府中小妾孩子一大堆,居然还妄想要娶她。
苏甄儿捏着手中檀香扇,回想起那日里国舅姚毅看向她的眼神,突然明朗。
那种眼神,并非长辈在看小辈,而是一个男人在看一个女人,且毫无忌惮,肆意打量,充分侵犯。
真恶心。
若是父兄还在,父兄还在的话……苏甄儿微微偏头,看向镜中印出自己微微漾红的双眸。
她昨日里还在教导奇哥儿要自力更生,今日里自己却脆弱到想念起父兄来。
国舅姚毅,虽无官职,但因为有太后庇佑,赏赐了许多宅子田地,所以这位国舅爷的生活可谓奢侈无度,年轻美貌的小妾一个接一个,府中豪奴也跟着使劲从下捞油水,在寸土寸金的金陵城内都有了好几十处房产和五六个庄子。
整个金陵城提到这位国舅,都是摇头,称不敢得罪。
她英国公府虽有家产,但肯定比不上国舅府,苏甄儿思来想去,大抵这位国舅爷还是因为贪图她年轻貌美,十八岁,花骨朵儿一般的年纪,惊鸿一瞥,便让老色鬼辗转难眠,夜夜难忘。
虽暂时将那媒婆打发走了,但从管家的话中苏甄儿听出来了不对劲。
“近日里咱们府门口总有人驻足徘徊,老奴派人暗中跟了跟,发现那几人回了国舅府。”
苏甄儿头疼地按住额角。
国舅府不比梁府,高门大户,权势滔天,上通太后,可谓直达天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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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这几日,苏甄儿还约了周莲芝去看荷花,她也没心思去了。
奇哥儿脸上的伤上了药后好了许多,因为不上学堂,所以这几日小孩闷得慌,一大早上,奶母就带着他出去玩了。
晌午时分,奇哥儿还没回来。
天气炎热,苏甄儿也没有心思用午膳,随意吃了几颗葡萄,便见奶母急匆匆的奔回来,“姐儿,姐儿,不好了,奇哥儿不见了……”
苏甄儿猛地一下站起来,直觉一阵晕眩。
绿眉赶忙扶住她。
苏甄儿缓了缓,靠在软榻上安静听奶母说话。
“原本我带着哥儿在甜水铺子里吃东西呢,哥儿说想吃外面的糖葫芦,我叮嘱哥儿不要乱跑,便自己出去买糖葫芦吃,没想到回去以后便不见哥儿了。”
苏奇尔不是个会随便跟陌生人走的孩子。
“对了,我在地上找到了这个。”奶母掏出一个东西递给苏甄儿。
那是苏甄儿给奇哥儿做的香囊,端午日的时候送给他的,驱邪纳福。
香囊的流苏坠子有被暴力拉扯过的痕迹,很明显,奇哥儿是被人强行带走的。
“姑娘,外面来了国舅府的人,说今日请了小公子去府上做客,让姑娘不必担忧。”管家白着一张脸跑进来,身后还跟着国舅府的管事。
那管事穿戴金银,满身的富态。
他的视线在苏甄儿脸上略过,随后一笑道:“姑娘不必忧心,我国舅府好吃好喝招待着小公子呢。”
苏甄儿缓慢拨了拨手中檀扇,颤抖的指尖按住扇柄,她抬头,脸上露出一个笑,“这怎么好意思,时辰不早了,我还是去接奇哥儿回来吧。”
管事要的就是苏甄儿这句话。
苏甄儿也知道,这国舅府乃龙潭虎穴,今日一旦进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
苏甄儿坐上国舅府的马车。
马车内只有她一人。
高大华丽的马车像一座牢笼,将她紧紧包裹住。
这边少女刚被接走,那边便又来了一辆马车,看起来十分朴素低调。
马车夫戴着古怪的鬼面走下来,看起来像是个练家子。
“北辰王府,来接你家小公子。”
管事懵了。
“啊?”
马车夫皱眉,又重复了一遍,“北辰王府,来接你家小公子。”
“我家小公子被,被国舅府带过去了,我家姑娘刚刚也被带走了……”管家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在马车夫的威压下,还是下意识说出了这些话。
侍卫十三兼职马车夫拧眉,压了压头上的斗笠,转身驾车回去,留管家一人站在那里摸不着头脑。
没一会儿,隔壁府邸角门打开,一匹额间一点红的雪白战马飞驰而出,马上男子黑袍鬼面,横穿半个金陵城,提前来到国舅府。
-
到了国舅府,时间也不长,可苏甄儿却觉得像是走了半辈子。
“国舅爷突然有事要处理,请姑娘在此稍待。”
苏甄儿不知道那位国舅是真有事还是假有事,只是想把她晾在这里挫一挫她的锐气。
苏甄儿等了一会儿,趁着那看门的丫鬟不注意,推开窗户便提裙跳了出去。
她要先去找到奇哥儿,确保他的安全。
苏甄儿掏出从探官那里得到的国舅府地形图,先绕路去了厨房。
她也是盲猜,为了避免小公子饿死渴死,国舅府总得给人准备吃食。
巧得很,她刚到厨房便看到两个小厮一边提着食盒,一边八卦道:“那小孩到底是谁家的?好吃好喝伺候着,还不给好脸。”
“听说是什么英国公府的,那家有个女儿,咱们国舅爷老毛病又犯了……”
连下面送饭的小厮都知道这位国舅爷的德行了。
苏甄儿遮遮掩掩的跟了这两个小厮一路,终于来到一处偏僻的院子前。
那两个小厮进去了一会儿后便出来了。
“不吃就不吃,还能饿死不成,他不吃,咱们吃。”
两个小厮骂骂咧咧走了,苏甄儿没有看到门口守着人,大抵是觉得一个小孩能跑到哪里去。
她急匆匆推门进了院子,小小的院子里略显荒败,主屋门上挂了锁。
“奇哥儿?”苏甄儿轻轻敲了敲屋门。
“阿姐?”里面传来奇哥儿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应该是没出什么大事。
苏甄儿松了一口气,她左右看看,门上了锁,窗户被封着。
她取出身上藏着的羊角匕首,开始撬锁。
虽然从没撬过锁,但人的潜力有时候就是这么被激发出来的。
苏甄儿看着被自己撬开的锁,一脚踢开,“奇哥儿!”
苏奇尔从里面出来,身上的衣裳倒是完整,就是走路一瘸一拐的。
“脚怎么了?”
“被踢了一脚。”
在甜水铺子里时,苏奇尔看到这几个人不怀好意,转身就要跑。可一个孩子哪里跑得过几个年轻力壮的大人,当即就被压住了。
苏奇尔挣扎时,被其中一个踹了一脚,当时他就感觉脚踝一阵剧痛。
苏甄儿的面色沉了下来。
“我背你。”
少女蹲下来,奇哥儿伏到她背上。
苏甄儿站……没站起来。
“你最近是不是胖了。”
奇哥儿:……
“我还能走,阿姐。”
“那你自己走吧。”
两人刚走出小院子,迎面就看到那管家带着人过来了。
苏甄儿牵着奇哥儿的手站在那里,将人掩在身后。
那管家看到苏甄儿也是一愣,不过很快便道:“苏姑娘,苏小公子,国舅爷请你们过去。”
-
国舅爷姚毅的书房内摆满了各种古董名画,应该是想装一装读书人。
苏甄儿的视线在姚毅的书房内转了一圈,发现除了坐在书桌后面的姚毅外,还有一个人。
从背影看,那大概是一位年轻男子,他站在窗前,背对着苏甄儿,苏甄儿看不到他的脸。
姚毅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可似乎是碍于什么,因此不敢发作。
苏甄儿已经设想过此番最坏的场面。
因此,她在姚毅开口前直接道:“不知国舅爷可听说过北辰王?”
新帝与太后正在打擂台,北辰王是新帝右臂,国舅是太后亲哥哥,这两个人定然不对付,肯定不会通气,如此她的谎言不容易被拆穿。
最关键的是,整个金陵城,除了新帝,就只有那位北辰王能让国舅爷忌惮。
少女脸上露出笑意,声音清脆悦耳,“他有意于我。”
站在窗边的男人身型明显僵了僵。
姚毅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下意识站起来转头看向窗边的男人。
姚毅对着男人开口道:“没听说过此事啊,北辰王。”
10、第 10 章
苏甄儿站在那里,入暑的天,愣是觉得浑身发寒,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只差一点就能从喉咙里蹦出来。
书房内陷入一股诡异的安静,窗前的男子缓慢转过身来。
姚毅的目光落在男人脸上,隔着鬼面具,男人只露出一双眼。
姚毅想从这双眼中看出些什么,可却只看到深谙如潭水般的幽暗深沉。
天老爷,这位就是北辰王?
苏甄儿倒吸一口凉气,努力稳住身型的同时,紧张地直抠手。
她的眼神颤巍巍的跟男人对上,只那么一眼,就感觉身上立刻沁出一层冷汗。
少女的眼神之中除了惊恐和意外,还有几丝不易察觉的祈求和慌乱。即使她力求镇定,可苍白的唇瓣还是暴露出了她此刻的情绪。
书房内置着冰块,这才刚刚开始有一点点暑热,国舅府就用上了冰,可见,新帝令勤俭节约的话并未落到这位国舅爷的耳中。
可就是在这样清凉的书房里,苏甄儿的鬓角已经被冷汗浸湿。
终于,在苏甄儿的惶恐不安中,男人开口了。
“这种事,怎么能让你知道。”
那是,正主自己都不知道呢。
男人嗓音微哑,隔着鬼面具有些不清晰,却带着一股天生的傲慢无礼。
苏甄儿惊诧抬眸,眨了眨眼。
姚毅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身为国舅爷,无法无天半辈子,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黄头小子压制住了,自然不服气。
陆麟城的视线落到奇哥儿脚上,语气熟稔,“腿怎么了?”
奇哥儿是个人精,他立刻上前小声道:“被踢了一脚。”
陆麟城转身看向姚毅,“国舅爷,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从这位北辰王纵马闯入国舅府开始,姚毅就知道,今天这事不能善了。
姚毅走出书房,日头下,四个家丁被押了上来。
“谁踢的?”姚毅冷眼看着。
其中一个被推出来摔在地上,不住磕头。
姚毅素来是个心狠手辣的,只是一个眼神,便有一个家丁举着一根粗实的大木棍过来。
那个家丁被压在晒得滚烫的地面上,其他家丁不顾他的挣扎把他死死按住,随后,那根粗实的木棍狠狠砸向他的腿。
家丁发出凄厉的惨叫声,从肉眼可以看出来,腿已经变形,被硬生生打断。
陆麟城站在那里,眼神没有一丝变化。
苏甄儿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被唬了一跳,下意识抱住了身边的奇哥儿。
姚毅转头看向陆麟城,忍着怒气,“可以了吧,北辰王。”
事情解决,陆麟城朝苏甄儿走了过来。
男人身形高大,阳光从窗口照下,他细长的黑影笼罩过来,点漆如墨般的眸子轻轻落在她脸上。
或许是阳光太刺眼,也或许是脑子太混沌,苏甄儿竟不觉得这鬼面可怕了,甚至还从这双眼中看出了几许柔软。
“国舅,日头有些大。”男人突然道。
国舅的脸更加阴沉。
他随手一挥,便有奴仆急匆匆送了一柄油伞过来。
男人抬手接过,撑开油伞。
阴影落下,笼罩住苏甄儿。
油伞很大,狭窄的空间,更显出男人身高腿长的优势。
“走吧。”他道。
轻飘飘两个字,却将她带出了这个窒息的空间。
苏甄儿带着一瘸一拐的奇哥儿跟男人离开。
一路上,并无人敢拦。
阳光刺目,落在倾斜的油伞上,暖烘烘的再到身上。苏甄儿的身体从一开始的冷寒到现在的逐渐回温,那种四周桎梏到连呼吸都带着隐痛和紧张的感觉缓慢褪去。
她像是被人从炙热的火盘上放了下来,终得几丝喘息空间。
苏甄儿带着苏奇尔上了马车,隔着马车帘子,看到北辰王跨马而上,一匹雪白高头大马跟在他们马车身边,一路随着他们回到英国公府。
苏甄儿素来觉得自己是个能言善辩的,可这一路上,她愣是一句话都没有憋出来。
一是尴尬,二是懵。
尴尬自己为什么会当着北辰王的面,说他有意于自己。
懵的是为什么北辰王会出现在国舅府,将她和奇哥儿带出来。
“阿姐,阿姐?”
苏甄儿听到苏奇尔在叫自己。
她终于回神,发出一个呆呆的音节,“啊?”
“阿姐,我们到家了。”
那北辰王呢?
苏甄儿急忙撩开马车帘子,发现那位天降神兵一般的北辰王早就已经不在了。
只剩下一柄被置在马车内的油伞。
这一切像一场虚幻的梦。
就像她觉得母亲去世,父兄离世这件事,也只是一场虚幻的梦。
每日清晨睁开眼,总以为这个世界会恢复成原状,她依旧在姑苏,睁开眼就是躺在母亲的怀抱里,每月一次,父兄会带着礼物回来看望她与母亲,还有奇哥儿。
他们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谈天说地的拌嘴。
正面的马车帘子被人打开,奶母担忧的脸出现在苏甄儿面前,“甄姐儿,奇哥儿!”
奶母一把将两人搂进怀里,苏甄儿还在发愣。
“阿姐,北辰王为什么会来救我们?”
是啊,为什么呢?
难道那位北辰王真的……有意于她?才会突然出现替她和奇哥儿解围?
“姑娘,方才有一人过来,说是北辰王府的人来接小公子去北辰王府学武。”在奶母一声声的关心声中,管家终于得空插了一句话。
苏甄儿一怔。
她只是随便哄哄小孩的,却不想一语成谶,荣国公给奇哥儿找的先生难道真的是北辰王?
那今日北辰王会突然出现在国舅府,也是因为奇哥儿?
苏甄儿尴尬的轻咳一声。
当然,她对自己的美貌依旧自信,只是这次有点判断失误罢了。
-
前几日伤了脸,这几日伤了腿,奇哥儿这孩子也是犯了太岁。
奶母用艾草沾了盐水在奇哥儿身上上上下下扫了一遍,给他驱除噩运。
迷信完,这边大夫也正好给奇哥儿看完腿。
“没有伤到骨头,养几日就好了。”
奇哥儿被苏甄儿养得细皮嫩肉的,腿上看似那么大一块淤青,实际上只是一点皮外伤。
奶母给奇哥儿腿上揉了药酒,小孩累得睡了过去。
房间里弥漫着药酒的味道,刚刚从荣国公府回来的苏甄儿转着手里的檀香扇子。
刚才,她带着礼亲自去了一趟荣国公府道谢,说没想到伯父给奇哥儿寻的居然是那位。
苏甄儿并未点明,□□国公却以为她知道了,直接便道:“当初王爷应允,我也是没有想到,一开始只是想碰碰运气罢了,还是奇哥儿运气好。”
如此,证实了苏甄儿的猜测。
荣国公给奇哥儿找的那位先生真是北辰王。
临行前,荣国公还叮嘱苏甄儿,不要将他作为中间人的消息传出去。如今朝中形势紧张,作为中间派的荣国公府如果被传出与北辰王接触,难免惹上麻烦。
苏甄儿自然应允。
她看一眼还在酣睡的奇哥儿,一边习惯性地探了探他的鼻息,一边又想到今日她当着姚毅的面说的那句话。
“北辰王有意于我。”
苏甄儿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脸。
虽说,那位北辰王给了她台阶,但像这样的大人物,大多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深沉至极,他们整人的手段层出不穷,今日看似是放过了你,实际上只是为了明日更加用力的整治你。
她不清楚这位北辰王的脾性,可从外界传闻看来,一个能追着肃王父子到深山老林,死死围剿数月的人物,必然是个心志坚定,难以对付的。
-
一连七日,那位北辰王都没有派人过来接奇哥儿,连苏甄儿精心准备差人送过去的礼都被退了回来。
苏甄儿确定,她将那位北辰王得罪了。
任凭谁听到自己被人造谣都不会开心,更何况那个人还是高高在上的北辰王。
荣国公好不容易替英国公府搭上这条通天路,可不能让她给毁了。其实,这倒是其次,她更怕,因为这句话,所以替英国公府和荣国公招来杀身之祸。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这位北辰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怒起来,小小一个英国公府,自然不够他杀的。
苏甄儿急得在屋子里绕圈,最后还是让绿眉去寻了探官,让探官去打听打听这位北辰王的喜好,准备投其所好的赔罪。
探官作为一种民间特殊职业,手下狗仔遍布整个大周,听说甚至连宫内都有这些狗仔的身影,他们被称为内探。还有一些什么省探、衙探之流,分别包揽了政治新闻和法制新闻。
只是这位北辰王实在是过分低调了,探官那边居然没有查到任何消息,甚至就连北辰王的府邸都没有确切地址。
连后宫的事都能打听到的探官居然打听不到这位北辰王。
这也太神秘了吧?
因为找不到关于那位北辰王的任何消息,所以苏甄儿除了等待还是等待。
天气越发炎热起来,院中那棵移栽过来的葡萄藤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绿葡萄。再过几日染上紫红色就可以吃了,不过已经有小鸟等不及,踩着葡萄架子品尝。
苏甄儿歪在屋前的竹制躺椅上,手里捏着几颗小石子,轻轻往前一抛。小石子打在葡萄架子上,鸟儿四散奔逃。
看着到处乱飞的鸟儿,苏甄儿的心情更加郁闷了。
“姑娘,姑娘……”绿眉急匆匆奔进来,因为太过慌张,所以差点跌倒
“慌慌张张的干什么?”苏甄儿微微偏了偏头。
“北北北北……”
“什么?”
“北辰王来接小公子了!”绿眉大喘一口气,终于将这句话说出来了。
苏甄儿愣了一会儿后,猛地一下从躺椅上起来,慌张之下踩到了裙角,又跌坐回去。
绿眉赶紧上前搀扶。
苏甄儿缓了缓,“北辰王派人来接奇哥儿了?”
绿眉使劲摇头,“北辰王亲自来接奇哥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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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客登门,苏甄儿怔愣三秒之后,迅速起身。
“快,我前几日新买的那件衣裳呢?”
初次见面,自然要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不能看起来太奢靡,也不能太寒酸,要在简单中显出贵气,贵气中显出朴素,朴素中显出气质。
片刻后,一身水绿长衫的苏甄儿精精致致的出现在门口。
那边,奶母也将奇哥儿带了过来。
苏甄儿低头一看,奇哥儿穿着去年的衣裳,明显短了一截,俏生生地露着手脚脖子站在那里,袖口上还沾着墨水,就这样水灵灵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苏甄儿:……
她如此美丽温婉优雅精致,怎么会有这样一个邋遢不精致的弟弟!这样怎么带出去见人!
苏甄儿一把将奇哥儿拽回了他的屋子,打开衣柜从里面挑了一套崭新的夏日衫子,然后又让绿眉替他梳齐整了头发,佩戴上简单的香囊玉佩。
经过苏甄儿的巧手装扮,奇哥儿整个人的气质都提升了许多,再搭配上他这张遗传自父母的清俊脸蛋,日后想必也是一位令姑娘们掷果盈车的美男子。
虽然如此,但精益求精的苏甄儿还是不太满意,只是时间紧迫,暂时只能先这样了。
“时间太短,先这样吧。”
日后再调教调教,当她苏甄儿的弟弟怎么能就这样出去见人!
苏甄儿带着奇哥儿来到大厅。
管家战战兢兢站在那里,时不时的往外瞥,看到苏甄儿过来,如同在沙漠里渴了三天三夜的旅人看到了海市蜃楼,那叫一个虔诚,就差跪下来抱她大腿了,“姑娘!”
里头那位可是北辰王啊,谁不惧。
苏甄儿也怕,不过她现在是英国公府的主子,主将之人,不能露怯。起码不能像管家一样,走路的时候手脚都在抖。
苏甄儿镇定地抬脚步入正厅,水绿色的裙裾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
男人坐在太师椅上,脸上依旧戴着鬼面。
听说北辰鬼军的鬼面都是一个样式的,粗看之下觉得恶鬼狰狞,可怖阴森,细看之下……甚至都不敢让人细看。
正厅不大,桌上摆着新上的茶水糕点。
蕴热的空气在男人周身气质的影响下都凝滞了起来。
苏甄儿半垂首,领着奇哥儿上前规矩行礼,“王爷。”
“嗯。”
“上次多谢王爷出手相救奇哥儿。”
“不必。”
随后便是一阵沉默。
苏甄儿忍不住悄悄抬了抬眼,没想到正捕捉到男人落在她脸上的视线。
两人对上眼神,反倒是陆麟城率先偏头,随着他的动作,鬼面往下滑落一些,他抬手,慢条斯理整理了一下。
鬼面滑落之时,男人双眸清晰露出,苏甄儿惊鸿一瞥,脑中闪过一张脸。
这双眼睛……还有声音。
不不不,天塌了都不可能。
人家堂堂北辰王跟她玩扮大表哥过家家小游戏?
理智占据上风,苏甄儿将这个荒唐的想法扼杀在了摇篮里。
“奇哥儿,敬茶。”
苏甄儿将身边的奇哥儿往前一推。
奇哥儿识相的一下跪到地上,接过绿眉送来的茶盘,小手努力端稳,“先生,请喝茶。”
其实他是最不耐烦教小孩的。
男人略微弯腰,接了那茶,“起来吧。”
苏奇尔站起身,悄悄看了一眼自己这位新先生。
“我阿姐说先生超级厉害。”小孩没忍住,兴奋道。
其实这小孩看起来也挺可爱的。
哄小孩的话居然被拿到台面上来说,幸好是奉承话,不然又将这位北辰王得罪了,她就真的只能带奇哥儿卷铺盖回姑苏去了。
苏甄儿刚庆幸完,又听那边男人开口道:“哪里厉害?”
男人的目光再次落到她脸上,是在问她。
被莫名抛了这个话题,苏甄儿心下忐忑,这不会是什么陷阱吧?比如不管她说什么,这位北辰王都表示不满意,然后把茶碗一扔,拒绝收奇哥儿?
“想不出来?”寂静正厅内属于男人的声线微哑清冷。
看着面前的陆麟城,苏甄儿的记忆骤然被拉回到自己十六岁的及笄日。
因为母亲身体不好,再加上突逢乱世,父兄出兵征战不在身边,所以原本应该在十五岁举办的及笄日被延迟到了十六。
及笄日前半个月,父兄来信说彭城战事吃紧。当时,父兄正在彭城筹措粮草,没想到被叛军突然围攻。他身边根本就没有带多少兵力,苦苦支撑等待朝廷援军。
援军迟迟不到,后来才知是肃王突然反水,作为援军却不去救援彭城,反而坐山观虎斗,看苏家军与叛军在彭城苦战,坐等收渔翁之利。
情况十分危急,就在那时,一支流民军出现,夜袭叛军军营,生擒首帅,火烧敌营,成功解了彭城之危,也让英国公和其子能赶上时辰,参与苏甄儿的及笄礼,那也是他们一家人,最后一次见面,随后便是天人永隔。
后来世人才知,那支异军就是北辰王陆麟城的军队,而那位夜袭敌营,生擒首帅的也正是北辰王本人。
“彭城之战。”少女声音清脆,双眸之中亦有流光闪动,“听闻那是王爷第一次出战。”
随后,一战成名,名声大噪。
“那年是我父兄守城,虽是巧合,但王爷救我父兄之恩情,甄儿铭记在心。”
陆麟城沉默了一瞬后起身,“并非巧合。”
嗯?
第 18 章【VIP】
苏甄儿做了半个月的缩头乌龟,直到十月,天气凉爽之时,才慢吞吞从龟壳里爬了出来。
丢脸的事情做多了,其实也就没有那么丢脸了。
苏甄儿如此安慰自己,然后看着自己的小指,默默捂住脸。
想想还是有点丢脸的,不然也不至于这段日子都避着陆麟城行动。
苏甄儿稳定了一下自己的脸皮,然后低头研究正事。
她手上正拿着郡主府送来的生辰请帖。
这位太后还真是溺爱。
因为荣安县主这个心肝宝贝没有成为自己心心念念的北辰王妃,所以为了抚慰自己心肝宝贝受伤的心灵,太后就在今次荣安县主的生辰宴前给人晋升了一下地位,从荣安县主变成了现在的荣安郡主。
这位荣安郡主的生辰宴在皇宫举办,声势浩大,几乎将整个金陵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来了。
苏甄儿作为未来的北辰王妃,这样的宴会自然是要出席的。
今次是她作为北辰王妃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虽在孝期,但装扮不宜太过素净,显得没有实力,又不能太过夸张。
“好难选啊,又没有衣服穿了。”苏甄儿盯着衣柜看了一会儿,决定去绣花楼买衣服,顺便去新开的万金阁买首饰。
苏甄儿已经是绣花楼的老顾客了,因此她一进去就受到了掌柜的热情款待。
“我第一次看到苏姑娘的时候就知道姑娘非凡人之姿。”
看来她是未来北辰王妃的风已经吹到绣花楼了。
苏甄儿坐在圈椅上,看着掌柜的将上好的衣料送到她面前,然后又送来一件又一件孤品成衣。
苏甄儿挑了半天,最后选了一件浅紫色褶裥裙点缀月白袖袍,低调又优雅。
衣服挑好了,就该去挑首饰了。
苏甄儿走出绣花楼,来到隔壁新开的万金阁。
万金阁作为高端首饰店,里面不仅有珠玉环,手镯项链,还有一些搭配衣服的小饰品和日常随身佩戴使用的装饰品,比如玉佩、扇子之类的。
苏甄儿站定在一面扇柜前。
隔着镂空的柜面,能看到里面整齐摆放的女扇。
扇面都很精致,其中有一柄扇子居然与她从前用的那柄檀香小扇有七分相似。
那柄扇子她还挺喜欢用的,可惜了,被荣安郡主给撕烂了。
等一会儿再看看重新挑一柄吧,先挑首饰。
苏甄儿一路看过去,越往里去,里头的饰品就越精贵。
她挑起一个翡翠绿的镯子套在腕上,觉得水色不足,便又褪下了。
突然,万金阁门口传来喧闹声。
苏甄儿抬头望出去,正看到一队鬼面军分列而站在万金阁门口。
鬼面军是百姓们对北辰军内独属于陆麟城的精锐军队的称呼。
北辰军有成千上万人,鬼面军却只有一支。
他们戴着跟陆麟城一样的鬼面,在战场上如同鬼魅一样横扫千军,令敌军闻之丧胆。
上过战场的人身上都带着一股常人没有的煞气,万金阁老板一看这架势,吓得面色一白,可还是努力上前招呼。
""
苏甄儿认出来,那个站在最前面的男人正是陆麟城。
他的身量在鬼面军中不算最高,却是最挺拔,身型最好看,腰最细的。
苏甄儿想到那夜醉酒的事,心里还是有点过不去,悄悄往后躲了躲。
万金阁很大,她躲在一面屏风后,从缝隙里看到陆麟城站在一处柜台前低头,似乎是在挑选。
隔着鬼面,苏甄儿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指尖划过柜台,白皙修长的手指抚过擦拭的极其干净的柜面,然后仔细而郑重的选中一样东西,“这个。
掌柜的立刻上前替他装入盒中,在陆麟城要付钱之时卑微拒绝,“送,送给军爷。”
苏甄儿似乎能感受到鬼面下的男人皱了皱眉,他的声音沉了几分,“多少钱。”
“十两。”
陆麟城付了钱,带着鬼面军离开。
苏甄儿从屏风后走出来,站在柜台前看了看。
扇面位置空了一块。
缺的是刚才跟她的旧扇有七分相似的那柄。
“掌柜的,刚才那位军爷买了扇子?”
“是啊。”掌柜的到现在脚还是软的。
“女子用的?”
她这不是白问嘛,这里放的都是女扇。
“是啊。”掌柜的继续点头。
苏甄儿下意识咬唇。
买给谁的啊!
不会是给荣安郡主的生辰礼吧?
由这份不知道是不是生辰礼的礼物衍生而出的,是苏甄儿心中一直藏着的一个疑问。
就算是醉酒无意识的时候,她都没有问出口。
陆麟城到底是不是救错了人。
若是救错了,那陆麟城可能真的心系这位荣安郡主,只碍于新帝和太后的矛盾,无法将这份爱慕宣之于口。
虽然苏甄儿很不愿意承认这位北辰王眼光如此之差劲,但万一呢?万一这位北辰王真眼瞎了呢?
今日是荣安郡主的生辰宴。
举办宴会的地点是皇宫的漪澜殿。
漪澜殿很大,前殿宴中招待着朝中权贵,后面的园子里设下了曲水流觞。姑娘们大部分坐在花厅内说话,小部分在后花园子里。
花园内盛开着金秋绿菊,姑娘们原本是聚在一处说话的,看到苏甄儿过来,登时止了话头。
“苏姑娘,”有姑娘招呼苏甄儿,“来这里坐吧。”
苏甄儿微笑点头,缓步走入凉亭之中。
凉亭内,几个贵女摇着手中美人扇,视线在苏甄儿脸上定定打量一番,最后其中有位小姐实在是没有忍住,竟然从袖中取出了一份金陵小报,“苏姑娘,外头都在传你与北辰王之间的事,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苏甄儿脸上继续保持微笑,没有作答,只是道:“今日园中的花开的倒是极好。
拥有未来北辰王妃这个身份之后,苏甄儿在这群贵女之中地位已是最高。
在场之人也不是傻的,知道苏甄儿是借故岔开话题,不想回答。而方才那位小姐的行为也是逾越了,幸好苏甄儿没有追究。
“是啊,今日这园子里的花开的真好。”
“对啊,尤其那朵绿美人”
贵女们顺着苏甄儿的话继续聊天,言语间多了几分明显的讨好。
北辰王的地位众所皆知,苏甄儿如今的处境大家也都知道,说两位门当户对,委实有些牵强。可论人品才貌,面前的少女仪态优雅,容姿出众,还有姑苏第一美人和才女之称,从自身条件来说完全不差。
再说那位北辰王,常以面罩覆脸,不知容貌,武将出身,大概率不通文墨,是个粗鄙之人。因此,除却那一身骇人军功和地位,单论人品才情,这位北辰王怕是及不上这位英国公府嫡女。
可难就难在,这身份地位是抛不开的。
落魄旧贵在金陵城内一捞就能捞出来一大把,权倾朝野的新贵却是屈指可数。
再有,北辰王那边还有一位荣安郡主对其穷追不舍,不论才情容貌,只论背后的势力背景,英国公府完败。
因此,抛开个人优秀程度不谈,对于英国公府来说,这门婚事确是高攀。
开头询问苏甄儿的那位小姐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依旧死咬着她不放,“苏姑娘,外面还传闻是你故意落水讹诈北辰王,导致北辰王救错了人,如此算下来,这门婚事也是你抢了荣安郡主的吧?”
在场之人瞬间静默,悄悄看向苏甄儿。
多是看戏。
苏甄儿慢条斯理端起面前茶盏轻抿一口,“我哪里抢得过荣安郡主。”
这话的意思就是,她不争不抢,北辰王却偏要娶她。
一句话,将那小姐噎得面色发白。
“那你有什么证据”
“那你呢?有什么证据?”苏甄儿截断她的话,语气从一开始的温和到现在变得逼人起来,逐渐显出锋芒。
苏甄儿承认自己并非什么好人,她也不想当什么好人,只要能带着奇哥儿在这个吃人的金陵城里活下去,她不介意利用自己的名声,甚至婚姻来作赌注。
“荣安郡主来了。”
苏甄儿背对着贵女们说的那个方向,她听到声音,转头看过去的时候,正看到那熟悉的金叶步摇冠从假山侧上方缓慢移动。
随着假山石越来越矮,那位荣安郡主带着一群宫娥出现在众人面前。
荣安郡主身型细长瘦削,一双眼与太后极其相似,皆是丹凤眼。她目标明确,朝苏甄儿的方向径直走了过来。
苏甄儿神经瞬间紧绷,她站起身,看着身边的姑娘们给荣安郡主行礼。
荣安郡主站在她面前,绕着她转了一圈,然后提裙坐到石凳上。
苏甄儿虽未与北辰王成亲,但因为有了一层未来的婚姻关系,所以从地位上而言,不仅可以与这位荣安郡主平起平坐,甚至身份更高,算起来,这位荣安郡主还得向她行礼。
不过荣安郡主是太后的心肝宝贝,便是新帝看到她都得给几分薄面,苏甄儿自然不会轻易得罪。
“郡主表姐。”先前跟苏甄儿呛声的那姑娘走到荣安郡主面前,先是用称呼表明了一下自己的身份,然后又低声在荣安郡主面前耳语了一番。
苏甄儿眼看荣安郡主的面色越来越难看。
这凉亭侧边是绿菊花道,另外一边是半枯池塘。
池塘内的荷花已经不在,连碧绿的荷叶都没了生机,呈现出半黄之色,荷塘内的水也已经干涸,露出柔软湿润的淤泥。
因为有一个太后祖母,所以荣安郡主自出生起,便是要什么有什么,不管闯了多大的祸事,都有人替她着。
这么多年,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使用自己的权势。
荣安郡主听完金晓晓的话,又想到苏甄儿抢了她的王妃之位,这口气就怎么都咽不下去。
她抬手,取下自己胸前挂着的璎珞项圈扔进了一旁的池塘里。
“这璎珞项圈乃太后所赐之物,今日你若找不到,本郡主就要寻太后祖母问你的罪。”
虽然荣安郡主不能给未来的北辰王妃定罪,但太后可以啊。
周围的贵女都不敢出声,金晓晓得意地看向苏甄儿。
绿眉躬身后退想去找帮手,却被荣安郡主身侧的两个宫娥眼疾手快的按住。
苏甄儿站在那里,望着一亭子沉默不语的贵女,她低垂下头,动作优雅地绕出亭子,踩着池塘边的石阶,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十月的天还不算冷,池塘内也没有水,都是淤泥。对身体来说是可以承受的,安郡主给的是一份耻辱和羞辱。
贵女们知道荣安郡主的横行霸道,可谁也不敢开口阻止,毕竟开口了也没用,不仅会连累自己,还会连累家人。
苏甄儿一人站在池塘中。
池塘不深,淤泥到她小腿处。
到处都是烂根和石头,还有遮蔽视线的烂荷叶,徒手摸出一个陷入淤泥内的璎珞项圈可不是简单的事。
苏甄儿身上的裙衫被弄脏,脏兮兮的污泥顺着布料晕染,她站在那里,弯腰去摸。
侧边顺着菊道正走过来一群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太后,太后身旁跟着新帝周玄析,两人身后跟着以北辰王与谢楚安为首的一些新臣,还有以郑首辅为首的一些老臣。
周玄析与太后正在表面上客客气气,扮演母慈子孝,那边凉亭突然传出吵闹声。
众人翘首望去。
人群里,陆麟城正在发呆,他无意识神色淡淡一瞥,看到一个少女正弯腰在池塘里艰难行走。
身形十分熟悉,陆麟城原本冷淡的视线陡然一顿,他站定在那里。
少女倾身侧眸,露出侧颜。
香腮上沾染了污泥,却不想半分狼狈,反而透出一股出淤泥而不染的美丽。
苏甄儿正弯腰找着,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
“找什么?”
她转头,看到站在岸边的陆麟城。
“王爷”荣安郡主站在凉亭里,看到突然出现在池塘边的陆麟城,一双眼睛被他完全吸引。
在场贵女皆是第一次看到没有戴鬼面的陆麟城。
一开始,她们不知道这个俊美的男人是谁,直到荣安郡主唤出,“王爷”这两个字。
除了北辰王,还能有谁!
男人站在那里,池边柳叶下垂,他长身玉立,容貌俊美,哪里像一个武将,反而像是忽然落到地上的神?。
她们终于明白为何荣安郡主会对这位北辰王如此如痴如醉。
食色性也,天生难自弃。
可惜,这位神?的眼神始终落在苏甄儿身上。
“你上来,我替你找。”
苏甄儿抬眸,视线在众人脸上划过一圈。
她低头,掩住翘起的唇角,湿漉漉、黏答答地踩着池塘边的石头上来,因为脚底湿泥太滑,所以脚下一滑,差点跌倒。距离她最近的陆麟城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轻轻往前一拽。
苏甄儿勉强站稳,眼前被柳条遮挡。
握着她手腕的力道不轻不重,男人手掌粗糙,隔着衣料,立刻放开,然后直接穿鞋进了池塘。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位北辰王对英国公府嫡女的维护。
外面那些关于北辰王和苏甄儿的甜蜜传言,大抵是真的。
至于那些什么救错人,抢了婚约的事,应该是空穴来风。
想到这里,众人面色各异,尤其金晓晓,脸都白了。
苏甄儿站在池塘边,轻轻揉了揉手腕。
好吧,她早看到太后和新帝一群人过来了。今日是荣安郡主生辰,她搞点娱乐节目给大家看看也没什么,未来的北辰王妃亲自下池塘给一个郡主找?珞项圈,明眼人都知道谁在为难谁。
但没想到自己的队友站出来了。
陆麟城站在池塘内,目光再次朝苏甄儿看过来。
其实有个强有力的队友这种体验还真是挺不错的。
手腕上海残留着男人掌心的温度,苏甄儿回神,“郡主的璎珞项圈掉在池塘里了,听说是极其贵重的东西,”说到这里,苏甄儿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她跟陆麟城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话,“若是找不到,郡主便要让太后问我的罪。”
少女垂眸,眼睫轻颤,显出几分可怜巴巴的委屈。
听到此话,陆麟城下意识看一眼荣安郡主,表情一瞬变淡。
“不,不必了荣安郡主企图阻止陆麟城。
可男人却已经弯腰开始在池塘内摸索起来,动作利索地扯断烂荷叶,看到淤泥内露出的?珞项圈一角,随手一?,扔在了荣安郡主面前。
随后,男人的视线落到不远处的太后身上。
他站在那里,直视太后。
太后知道荣安郡主的秉性,虽然偏袒,但这次她的确实有些过了。
在外人面前,太后神色严厉地看向荣安郡主,“荣安,不要胡闹。”
荣安郡主嘴一撇,眼眶又红了。
“那是祖母送我的生辰礼。”
“分明是你自己扔进去的!”绿眉挣扎着上前,跪在地上朝新帝等人哭诉,“我家姑娘………………”
“绿眉,是我不小心,怪不得郡主生气。”
在场之人心知肚明是荣安郡主在为难人,只是这层纸,若是捅破了,便让新帝难堪了。
这就是为什么刚才苏甄儿压低声音只与陆麟城说了这件事。
苏甄儿按住绿眉的肩膀,阻止她继续将事情发酵。
新帝乐呵呵道:“捡起来就好了,郡主和太后也不是小气的人,一串璎珞罢了,朕再送三个给郡主。”
荣安郡主冷哼一声,“谁稀罕。”
周玄祈也不恼,他看向苏甄儿。
“今日第一次见王妃,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有天仙之貌,怪不得北辰王会让朕下旨赐婚。”
原来,是他去让新帝赐的婚。
既然如此,那他说的不反悔,也不是在诓她。
“今日初见,朕也没有为弟妹准备什么礼物,不如就赐个封号吧,也赐个郡主,太后觉得如何?”
苏甄儿眨了眨眼,意外之喜?
太后皮笑肉不笑,“皇帝随意。”
周玄祈“一点听不出”太后话中的嘲讽,立刻道:“孙乾铭,快去拟圣旨。”
一个月内,苏甄儿得了两份圣旨。
一份赐婚圣旨。
一份赐封的圣旨。
嘉安郡主。
不只是封号,新帝还送了一套郡主府并且圈了一小块封地给她。
苏甄儿知道,这是新帝给她今日所受委屈的安抚。比起一些不痛不痒的安慰话,这位新帝倒是实在。
如此一来,就算她跟陆麟城和离了,顶着郡主这个身份,去往封地生活,也不愁了。
戌时左右,荣安郡主的生辰礼结束,苏甄儿坐上马车,先行回到英国公府,在路过北辰王府的时候,她让马车夫停了下来。
马车停在北辰王府角门一侧,看门的说自家王爷还未回府。
等了半柱香的时辰,那边传来马匹嘶鸣声。
苏甄儿感觉马儿离自己越来越近,直到贴到自己的马车窗子边。
“王爷留步。”她待在马车内唤住他。
听到少女的声音,马匹停住。
马车帘子被风吹得微微晃动,苏甄儿的视线中是男人踩在马镫上的脚,还有他握着缰绳的手。
刚才那只手,攥着她的手腕,温度炙热。
苏甄儿收回心神,“今日多谢王爷。”
“嗯。”男人一如既往的话少。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直到男人再次开口,“这个,给你。”
苏甄儿撩开马车帘子,看到送到自己手边的盒子。
有点眼熟。
万金阁的标志?
苏甄儿伸手,然后突然一顿,把自己的小指往掌心一藏。
上次就是这根小指戳了北辰王的腰。
苏甄儿白玉色的耳廓不明显的染上一点红,她换了另外一只手,接过那个盒子。
打开,里面是一柄檀香小扇,还挂着一只镶了金色小桂花的玉兔坠儿。
扇子跟她从前用的那柄有七分相似,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就是陆麟城在万金阁里买的那柄。
至于这玉兔坠儿本就是她的。
他没扔。
风起,吹起少女额前碎发。
“王爷这么晚回来,是宫中有事?”人家送了礼物给她,她自然应该关心一下。
绿眉突然发现自家姑娘的声音来了。
“唔。”陆麟城的回答有点迟疑。
跟周玄祈“切磋”了一下。
半个时辰前,御书房。
刚刚跟陆麟城“切磋”完,实际上被单方面“殴打”的周玄祈躺在御书房干净到能照出人脸的地面上,一边喘气,一边说话,“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看上人家的?”
躺在周玄祈身边的陆麟城盯着御书房顶部的横梁,“很久。”
“那你不早说?早说我早给你赐婚了啊。”周玄祈捂着自己被打的唇角疼得抽气,“你堂堂北辰王,她还能不肯?”
身边的陆麟城沉默了很久,他翻了个身,“北辰王又怎么了”
第 19 章【VIP】
因为苏聊的婚事被圣人敲定,以原本就对周莲芝的婚事很急的荣公夫人更急了,这几日一直在帮她相看,忙得周莲芝脚不沾地,一天能见五个男人!
“累死我了。”周莲芝往苏甄身边的长榻上一扑,像条被蹂?的咸鱼。
“喝碗紫苏饮子顺顺气吧。”苏甄将茶案上的紫苏饮子递啁莲芝。
周莲芝接过,喝了两口,看一口气定神闲的苏甄“你是悠闲了。”
苏酾正在摆弄里绣了一半的香囊,闻言,她叹息一声,“我是时刻不敢放松警惕,我还在孝期,虽定了亲,但还需要等两年半。
虽然她很急,但这件事实在是急不来。
**:
“圣人都你与北辰王赐婚了,你还怕发意外?”
“他是一块大肥肉,盯着的人了。”苏甄单托腮,“从父兄去世,我的运气就变得很差,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牵扯到这位北辰王,我的运气又会变得极好。
“那就说明这块肥肉应该不会跑了。”周莲芝下了结论。
苏聊继续叹气,“运气是会消失的。”
周莲芝安慰道:“有一时的好运气总比一直是坏运气强。”
“是啊,为了抓住这么点好运气,我可真是辛苦了。”苏甄拿起中的香囊仔细端详,看着上面绣了一小半的莲花发愁,“我的绣工实在是一般。”
人总有己的短板,苏聊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就是这绣工始终提不上去。
按照母亲的话来说,这大抵就是天赋缺失。幸好她有耐心,肯在这方面下功夫,只是对事事要面子的苏来说,这样的绣工拿出去委实是有些丢脸了。
“不急,这不是还有两年半嘛,再练练。”周莲芝故意调侃。
苏聊气得去拧周莲芝。
两人倒在榻上笑闹作一团。
“你怎么突然想到要送香囊?”闹完了,周莲芝一边喘气,一边平复心。
“投桃报李。”
苏想到那柄被她塞下枕下的扇子,面色微红。
周莲芝笑一声,“红绶带,锦香囊,为表花前意,殷勤赠玉郎。不过,你的玉郎是个武将,懂这些吗?”
是啊,她不会在对牛弹琴吧?
虽然说陆麟城的长相很符合她的审美,但若是两人成亲之后,一个舞枪弄棒,一个琴棋书画,整日里无话可谈,精神上没有任何交流,她跟守活寡有什么两样?
就好像母亲跟父亲一样………………
“人可真贪心。”苏甄眨了眨“一开始,我怕他得貌丑,现在,又怕他粗鄙无才。
“上次,我去寻那位锦衣卫指挥使谢大人,曾看到过他写的字”周莲芝想起一桩旧事,“那位谢大人的人品倒是不错,将那些地契铺子都还了来,只是性格实在是"
一想到那位谢大人按着那柄绣春刀说要替她去杀了前未婚夫的时候,周莲芝可吓得不轻。
幸好并没有酿成什么大祸。
周莲芝是个深闺小姐,这样的男子令人惧。
“他的字怎么了?”苏甄抓住了重点。
听闻这位谢大人跟陆麟城是好兄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若是这位谢大人如此不通文墨,那么这位北辰王大好不了少。
周莲芝露出一言难尽的表“三岁孩子都比他写得好。”
“郡主姑娘,您又怎么了?”绿眉看着坐在书桌前唉声叹气的苏‰。
周莲芝走后,这位美人便一直在倚窗怜,兴许的觉得风大,现在换了地方,坐在书桌前抬头望着半开的窗户继续怜。
“你说,他不会连字都不认识吧?”
“您在说北辰王?”绿眉想了想,“去问问奇哥不就知道了?”
对啊,苏醍醐灌顶。
奇哥在跟着北辰王学武艺,他曾说过,北辰王他寻了许孤本研习,那应该是识字的吧?
奇哥今日休息,晌午时分跟家阿姐坐在一处用膳。
“来,吃点,奇哥。”
奇哥看着苏 夹在己碗里的鸡腿,神色微顿,“阿姐,你有事吗?”
苏立刻道:“没有,我只是心你。”
奇哥疑惑的视线落在苏脸上,他小心翼翼夹起鸡腿,刚刚放进嘴里,还没咬上一口,就听那边苏甄道:“其实,有点小事"
奇哥儿立刻把鸡腿放了回去。
“只是想关心关心你的功课。”
奇哥儿又把鸡腿夹了起来。
他对己的功课可信了。
不管是拉弓射箭,还是骑马舞剑,他都已经有模有样了。
“你最近书读得怎么样?”
奇哥一口鸡腿肉含在嘴里,抬头盯着苏聊。
“只教授武艺。”
“他不是你买了孤本吗?”
“是买了孤本我看,不过并没有替我解答疑惑。”
“那你平日里看到过他读书习字吗?”
奇哥想了想,摇头,“没有。”
糟了,不会真的连字都不认识吧?
一想到家母亲跟父亲从前那种令人窒息的相处模式,苏聊就觉得呕得慌。
母亲与父亲是政治联姻,家中长辈做主成亲,因为母亲身体一直不好,以过了许年才有了她哥哥。又过几年,身体调养好了,又有了她。
父亲虽是武将,但有几分体恤,为了母亲调养身体,便带着人去了姑苏这个风水宝地。
如此听来,众人都觉得英公是个钢铁柔的男子。
可实际上,其中苦楚只有母亲一人知道。
母亲喜爱琴棋书画,父亲从来插不上嘴,不去学。
父亲的工作是带兵打仗,常常弄得满身都是伤,十天半个月看不到人影。
母亲体质柔弱,无法跟军,两人聚少离便是碰到了一处没有少话。
苏 常见母亲一人坐在窗前盯着月亮发呆,然后看到她,便会笑着将她抱到怀里,说,“若是你父亲有你一半才与我说说话,而不是总谈他那些我不兴趣的带兵打仗就好了。
然后母亲又说,“其实,是不是我想要的了,别的夫妻,还没有我与你父亲好呢,他不蓄小妾,我听说在外头打仗的男子还会寻子,他不去,旁人都夸他,是个好丈夫。”
说到这里,母亲一笑,“其实,他去找了没有系。”
那时的苏甄小,不理解母亲的心直到现在她已订了亲,才恍惚间发现己似乎是了一点。
不爱而已。
虽然她跟这位北辰王不熟悉的人,但她确实不希望进入像母亲与父亲一般的婚姻之中。
当然,她没有那种一定要比金坚,爱到死去活来之类的幻想。
起码,能跟她谈谈琴棋书画?
她会看些孙子兵法什么的,跟他聊聊战场。
“阿姐,我吃好饭了。”奇哥的声音传过来。
苏酾低头,看到己没动的饭碗,“不要浪费粮食。"把己那碗推了奇哥后,苏酾继续发呆。
从开始练武,奇哥的饭量跟着增长起来。
他将苏甄碗里的饭拨到己碗里,又开始吃了起来。
“那上次,我让你替我送的中秋小饼,你瞧见他打开了吗?”
“嗯。”奇哥点头。
“然后呢?”
“然后我就出去练剑了。”
昨日晚间下了一场雨,天气彻底转凉。
苏体弱,换了件小袄套在身上,懒洋洋坐在廊下裁剪花枝的时候,那边奇哥的书童跑了过来。
“郡主,哥受伤了。”
奇哥练剑的时候不小心弄伤了吧的胳膊,现在正待在北辰王府里接受医士治疗。
苏立刻放下中剪子起身,“伤的怎么样?”
书童道:“流了血。”
书童年纪虽小,但谨记苏吩咐,一有事就来禀告。
苏的心一瞬提了起来,幸好北辰王府就在隔壁,她立刻带着绿眉拿着药箱去了。
北辰王府书房。
奇哥坐在圈椅上,面前站着医士正在替他处理伤口,那医士身上穿着官服,居然还是医院的人。
“奇哥。”
“阿姐。”
苏走过去,看到奇哥被缠起来的胳膊,“医,他怎么样了?”
“无碍,只是伤到一点皮肉。”医赶忙道:“修养几日,不要碰水,勤快些换药就好了。”
“谢医。”苏酾见奇哥精神不错,再加上医的话,宽慰下心。
“抱歉,之前用的都是木剑,今日第一次用真剑。”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苏转头,看到穿着黑色练武服的陆麟城从外面走进来。
他口里拿着一柄小孩用的真剑。
“练武受伤是常事,是我过焦虑了。”苏甄赶忙行礼。
“阿姐,我没事的。我还能练。”奇哥声音洪亮。
“休息几日,把伤养好。”陆麟城将中那柄小剑递奇哥“这个带去,好好与它熟悉熟悉。等你再长大些,我你换一柄更好的。”
“嗯!”奇哥单抱着剑,郑重点头。
事到这里,差不就结束了。
苏酾却下意识单按住了奇哥“奇哥你是不是觉有点头晕?”
奇哥抬头,清澈的眸子跟少漂亮的杏眸对上。
“可能是,有点。”
苏聊露出笑容,“那就再休息会总不会赶你这个小伤患走。”
这里是陆麟城的书房,书房前面有一块空地,奇哥每日里就在那里练武。练好之后,他就进入陆麟城的书房,坐在专门他准备的小书桌前看书。
听奇哥说,陆麟城还帮他找了一个老师来教授他读书习字,过几日便要来了。
书房里有三面墙壁前都置着书架,红木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砚台里还有未干的墨,桌上放着看了一半的书籍,上面还有写的小字注释。
上次为了周莲芝的事苏甄进过陆麟城的书房,只是天黑屋内昏暗,再加上她心系荣公,因此并没有仔细观察。
像陆麟城这样的武将看的应该都是兵法吧?
苏甄悄悄将身子往前探了探。
《瓶花谱》?
一个武将看这种书?
苏更凑近了一些,那些笔锋凌厉的小字注释落入她眸中。
注:三月暮春,鲜花最旺。
注:冬日繁花不似春夏繁,该以梅、腊梅、水仙,青黄色为主,直立型上下分层插花。
旁边还有配套的插花图。
这细致了吧。
而且这字,写得真好看。
苏聊正歪头看着,一只突然按住那本《瓶花谱》。
苏聊被人抓包,面色一红,立刻站直身体,可依旧抵抗不了吧的好奇心,“王爷对插兴趣?"
陆麟城的指腹摩挲过书页,视线有点飘忽地落到前段日子苏送的那个花篮上。
新鲜花朵无法保存,他按照书中方法,将鲜花制成干花,重新收藏。只是前的少似乎没有认出来,放在窗台上的那捧干花其实是她送的。
“嗯,随便看看。”
“我对插花颇有一些小心得,王爷最喜欢什么花?”
少抬眸看他,眸盈盈。
陆麟城低头对上视线,想到一桩旧事。
那年冬天很冷,他穿着单薄的衣物蜷缩在墙角,姑苏的天很难看到下雪,那段日子里却日日大雪,实在罕见。
冰冷的雪花贴着他的肌肤,几乎要将他冻僵。
头顶落下一柄伞,大朵大朵艳丽芳华的绘芙蓉花绽放在伞面上,被薄雪覆盖一半。
素执伞,罗袖轻摆,遮挡住细密不断的雪花。
因为久,以他的视线有些模糊,率闯入他鼻息的,是温暖的芙蓉香。
“芙蓉。”
苏诧异,“那是我最喜欢用的熏香味道。”
闻出来了。
第 20 章【VIP】
以藕丝连螭锦作囊,四角用凤毛金装饰,香囊上的绣样决定用芙蓉,里面的香料原本准备使用辟寒金,如今也被苏甄儿换成了她日常使用最多的芙蓉香。
香囊绣了一个多月,勤劳且努力的苏绣娘终于是放弃了复杂的芙蓉花款式,改成了简单的祥云图案,紧赶慢赶,在十一月底前完成了。
再拖延下去,都到明年了。
苏甄儿看着香囊上绣的祥云,虽然简单,但这可是她用心绣的。
金陵十一月的天已经很冷,苏甄儿身上的衣物从薄袄换成厚袄,周莲芝那边发来邀请,说想请她一道去灵谷庙还愿。
“我父亲出事那会,我曾一人去过灵谷庙求佛,如今父亲无事,我得去还愿,送上一份厚厚的香火钱。”
苏甄儿想到自己挂在银杏树上的那几根红绫,她也该去还个愿了。
那棵银杏树看起来还挺灵的。
如此, 两人一拍即合,苏甄儿和周莲芝约定在小雪那日一起前往灵谷庙。
小雪天, 温度更低,苏甄儿抱着怀中手炉坐上马车,与周莲芝在城门口会和。
两人上了一辆马车,周莲芝一进苏甄儿的马车就嗅到一股暖融融的芙蓉香。
“快上来。”
苏甄儿让绿眉将马车帘子盖上,避免冷风吹进来。
马车厢昏暗沉沉,融融暖意流淌。
“你从小就体弱怕风,到了如今这个毛病还是没好。”周莲芝褪下身上的斗篷,接过绿眉递来的手炉。
“娘胎里带出来的,没法子。”苏甄儿一边说着话,一边给周莲芝倒了一碗热乎乎的杏仁奶。
周莲芝喝上一口,觉得太甜,便换了一杯热茶。
苏甄儿惯爱吃饮品,不喜用寡淡的茶,周莲芝则相反,她的口腹之欲没有苏甄儿那么重,也没有她那么挑食。
“得亏你奶母将姑苏那边的厨子带了过来,不然就你这猫舌头,也不知道要受多少苦。”周莲芝看着苏甄儿打开食盒,里面装着一盒子新鲜现做的果子。
苏甄儿也道:“我家厨娘在姑苏的时候就被人抢着要,一年出六十金,我用八十金留了下来。如今到了金陵城,竟然还有要挖墙角的。我就算是出嫁了,都得带着我的厨娘。”
周莲芝忍不住笑了,“也就一墙之隔,倒也不必如此。”
两人说笑着,马车一路出了金陵城往灵谷庙去。
灵谷庙内一向香火鼎盛。
苏甄儿和周莲芝分开各自去还愿。
苏甄儿去银杏树下还愿,周莲芝去往正殿菩萨处还愿。
入了冬,天色就晚的早,等两人还愿完毕,天色已然擦黑。
“下雨了。”
“这雨下的还挺大。”
周莲芝和苏甄儿站在檐下,看着越来越大的雨势,两人决定今日在灵谷庙内留宿一夜。
苏甄儿的马车上备着她日常用的一些东西,绿眉将客房内的被褥换过之后,又点上熏香和炭盆,屋内一瞬温暖起来。
周莲芝就住在苏甄儿隔壁,两人一起用了灵谷庙的晚膳,是一碗素面。苏甄儿吃不惯,根本没用,只吃了一些自己带过来的果子。
入夜,雨势越发大了。
苏甄儿有些认床,即使绿眉在屋子里点了她最熟悉的芙蓉香,也不能使苏甄儿安眠。
闭着眼,她摸到枕头下面垫着的那个香囊。
若是那位北辰王知道她使用了哪些手段来接近他,嫁给他,怕是会嫌恶于她这样心机的女子。
不过世人都爱女子纯良贤德,只要她扮演好这个角色,那位北辰王自然也会与她相敬如宾。
“不让他知道就好了。”
苏甄儿摩挲了一下那个香囊,然后闭上眼,安心歇息。
大抵因为不是睡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所以苏甄儿的睡眠质量不太好。
外面的雨停了,苏甄儿却醒了,她有些口渴,刚刚撑起身子,便看到门上印出一团红色。
“走水了!走水了!”外面传来急切的呼喊声。
苏甄儿起身披上衣物,推开门,便见不远处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院子里的人都乱了起来,苏甄儿此番出门也就带了绿眉,还有几个护卫。
“郡主!”绿眉急匆匆奔出来。
周莲芝听到声音也打开了门。
“东西别收拾了,不要了,快走。”苏甄儿一把拉住正准备进屋收拾东西的绿眉,自己下意识看一眼枕头下,那里露出藏着的香囊一角,她并没有过去拿,而是直接推着人出了屋子,半刻也不耽误。
一个香囊而已,不重要。
院内,周莲芝也已经起身,“是顺风,烧起来太快了。青莲,东西都不用带,快把人都喊起来。马车夫呢?把马车赶过来。”
灵谷庙占了一座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说大是因为它后面还有一块没开发的荒地林子,连接着另外一座山脉。说它小是因为庙本身占的面积不大,前后也就十几座殿宇,外加几处客房。
住宿的香客们慌乱奔逃,苏甄儿和周莲芝领着人刚出院子,就见前面逆着人流冲过来几个黑衣人。
蒙面黑衣,手持大刀,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们盯着苏甄儿和周莲芝看。
“哪个啊?”
“都抓了。”
金陵城,天子脚下,劫匪夜半三更放火来劫庙,并且似乎还是专门冲着她们来的。
这看起来十分蹊跷,可苏甄儿没有思考的时间。
护卫们冲出来护主,保护着苏甄儿和周莲芝往马车上挪。
马车疾驰而出,在混乱的人群中穿梭。
火势越来越大,苏甄儿扒着马车壁,看向身边的周莲芝。
刀剑无眼,拉车的马受到惊吓,周莲芝被惯性甩到马车门口,苏甄儿伸出一只手勉强拽住她。
“绿眉,青莲,把马车上的东西都扔了。”
马车厢里囤了太多白日里没来得及卸下的东西,影响了马车前进的速度。
听到苏甄儿的话,后面的绿眉和青莲赶紧扔东西。
什么首饰盒、被褥、糕饼之类的。
东西落地,散了一地,金银珠宝晃花人眼,就算是在逃命的香客都多看了一眼,可那些追在后面的黑衣人连看都不看一眼。
不对劲。
苏甄儿拧眉,正在此时,马车一个急拐,原本贴在马车口的周莲芝被甩了进去,苏甄儿被甩了出来。
“甄甄!”
胳膊撞到马车壁,即使周莲芝努力想拉住她,可苏甄儿还是生理性疼得一下松开周莲芝的手。
她的身体从马车厢口摔出去,滚到泥泞道路上。
因为火势是从前面烧起来的,所以马车是往后面跑的。
这里是灵谷庙后山。
黑衣人近在咫尺,苏甄儿抬头看到前面的密林。
她迅速起身,用尽了平生最快的力气,一头扎了进去。
夜黑,林密。
苏甄儿就像掉进了墨水中的墨汁,眼前昏黑一片,全凭感觉逃跑。
她踩着泥泞山路,专挑树多的地方走。枯树冲天,张牙舞爪的从四面聚拢过来,令人胆寒。
天色太黑了,尤其在这样的暗林之中,黑衣人仅凭借几个火折子,一时之间也不能寻到她的身影。
苏甄儿不敢停,即使她浑身酸痛到好像要散架了。
她知道,停下来自己就死了。
苏甄儿憋着一口气,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身体彻底没了力气。
她看到一片平地。
方才的大雨将这块平地冲垮了一半,苏甄儿发现这是一处墓地。
好几个墓碑下的棺材都被冲了出来,有些甚至连棺材盖子都掀开了。
苏甄儿站在那里,回头看一眼黑黢黢的林子,再看一眼面前的棺材和更远处的密林。
身后恍恍惚惚有火光跳跃,那些黑衣人靠近了。
她咬牙,脱掉自己的鞋,使劲往前面更深的那处密林扔过去,然后赤着一只脚找到一处棺材。
那棺材被冲开了一条缝,她身子瘦弱,勉强挤了进去。
棺材内弥漫着一股味道,苏甄儿不敢细想,她死死贴着棺材壁,蕴热的眼泪不受控制的从眼角往下淌。她张开嘴,咬住一只手,努力抑制自己喉咙里的呜咽。然后往下摸索,攥住自己贴身带着的羊角匕首。
“这是一片棺材地。”
“那个苏甄儿不会藏在这里吧?”
“怎么可能,那么一个深闺大小姐,藏在棺材地里看,她的鞋!往那边跑了!”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
细碎的雨滴从棺材缝隙里透进来,将苏甄儿身上的衣物打得湿透。
她不受控制的开始发抖,越抖越厉害,甚至差点连手里的羊角匕首都攥不住。
四周安静极了,只有呼啸的风和瓢泼的雨。
没有人声,应该是走了。
苏甄儿从棺材缝隙里挤出半个身子。
她得快点离开这里,以防那些黑衣人发现不对劲又跑回来寻她。
身体有些脱力,苏甄儿用了几次都没有从棺材里脱身。
不远处有火光闪烁,并且以极快的速度靠近。
逃不了了。
苏甄儿使劲弯腰,扒拉开黏糊的湿泥,抓了一把细碎的沙泥,然后又躲进了棺材里。
四周很黑,只有那簇火光明亮,照出氤氲的光。从棺材缝隙上划过,又晃回来。
苏甄儿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她瞪着一双眼,察觉到火光越来越近,然后停在她的棺材边。
风很大,吹得她头疼,眼泪混杂着雨水糊满了脸。
苏甄儿听到棺材被撬开的声音。
她闭上眼,在棺材盖子被掀开的一瞬间,将手里的泥沙撒了出去,并顺势奋力一击。
“是我!”随着一道熟悉的男音响起,苏甄儿的手腕被猛地一下攥住。
雨势一瞬加大,男子一身黑衣在昏暗夜色之中,不仅从头到脚都湿透了,而且身上还隐隐散发着血腥气。
他的脚边是被暴力拆卸下来的棺材盖。
苏甄儿眼前被雨水打湿,她的视野模糊一片,使劲眨了几次眼,才看清面前的人是谁。
少女苍白着唇,努力发音,“陆麟城”
“是我。”
被细沙土扬了眼,雨水一冲,睁开眼就是泥水入眸,陆麟城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只是凭借经验和习惯挡住了苏甄儿的攻击。
他咽了咽喉咙,嗓音有些紧绷,“你这个,是匕首吗?”
苏甄儿低头,看到自己被男人攥住的手腕。
她死死握着手里的匕首,距离男人腰下三寸咫尺距离。
苏甄儿立刻否认,“当然不是,像我这样柔弱的深闺女子,怎么可能随身携带匕首呢。”
陆麟城小心翼翼后退了一步,“哦。”
JL:
第 18 章【VIP】
苏甄儿做了半个月的缩头乌龟,直到十月,天气凉爽之时,才慢吞吞从龟壳里爬了出来。
丢脸的事情做多了,其实也就没有那么丢脸了。
苏甄儿如此安慰自己,然后看着自己的小指,默默捂住脸。
想想还是有点丢脸的,不然也不至于这段日子都避着陆麟城行动。
苏甄儿稳定了一下自己的脸皮,然后低头研究正事。
她手上正拿着郡主府送来的生辰请帖。
这位太后还真是溺爱。
因为荣安县主这个心肝宝贝没有成为自己心心念念的北辰王妃,所以为了抚慰自己心肝宝贝受伤的心灵,太后就在今次荣安县主的生辰宴前给人晋升了一下地位,从荣安县主变成了现在的荣安郡主。
这位荣安郡主的生辰宴在皇宫举办,声势浩大,几乎将整个金陵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来了。
苏甄儿作为未来的北辰王妃,这样的宴会自然是要出席的。
今次是她作为北辰王妃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虽在孝期,但装扮不宜太过素净,显得没有实力,又不能太过夸张。
“好难选啊,又没有衣服穿了。”苏甄儿盯着衣柜看了一会儿,决定去绣花楼买衣服,顺便去新开的万金阁买首饰。
苏甄儿已经是绣花楼的老顾客了,因此她一进去就受到了掌柜的热情款待。
“我第一次看到苏姑娘的时候就知道姑娘非凡人之姿。”
看来她是未来北辰王妃的风已经吹到绣花楼了。
苏甄儿坐在圈椅上,看着掌柜的将上好的衣料送到她面前,然后又送来一件又一件孤品成衣。
苏甄儿挑了半天,最后选了一件浅紫色褶裥裙点缀月白袖袍,低调又优雅。
衣服挑好了,就该去挑首饰了。
苏甄儿走出绣花楼,来到隔壁新开的万金阁。
万金阁作为高端首饰店,里面不仅有珠玉环,手镯项链,还有一些搭配衣服的小饰品和日常随身佩戴使用的装饰品,比如玉佩、扇子之类的。
苏甄儿站定在一面扇柜前。
隔着镂空的柜面,能看到里面整齐摆放的女扇。
扇面都很精致,其中有一柄扇子居然与她从前用的那柄檀香小扇有七分相似。
那柄扇子她还挺喜欢用的,可惜了,被荣安郡主给撕烂了。
等一会儿再看看重新挑一柄吧,先挑首饰。
苏甄儿一路看过去,越往里去,里头的饰品就越精贵。
她挑起一个翡翠绿的镯子套在腕上,觉得水色不足,便又褪下了。
突然,万金阁门口传来喧闹声。
苏甄儿抬头望出去,正看到一队鬼面军分列而站在万金阁门口。
鬼面军是百姓们对北辰军内独属于陆麟城的精锐军队的称呼。
北辰军有成千上万人,鬼面军却只有一支。
他们戴着跟陆麟城一样的鬼面,在战场上如同鬼魅一样横扫千军,令敌军闻之丧胆。
上过战场的人身上都带着一股常人没有的煞气,万金阁老板一看这架势,吓得面色一白,可还是努力上前招呼。
""
苏甄儿认出来,那个站在最前面的男人正是陆麟城。
他的身量在鬼面军中不算最高,却是最挺拔,身型最好看,腰最细的。
苏甄儿想到那夜醉酒的事,心里还是有点过不去,悄悄往后躲了躲。
万金阁很大,她躲在一面屏风后,从缝隙里看到陆麟城站在一处柜台前低头,似乎是在挑选。
隔着鬼面,苏甄儿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指尖划过柜台,白皙修长的手指抚过擦拭的极其干净的柜面,然后仔细而郑重的选中一样东西,“这个。
掌柜的立刻上前替他装入盒中,在陆麟城要付钱之时卑微拒绝,“送,送给军爷。”
苏甄儿似乎能感受到鬼面下的男人皱了皱眉,他的声音沉了几分,“多少钱。”
“十两。”
陆麟城付了钱,带着鬼面军离开。
苏甄儿从屏风后走出来,站在柜台前看了看。
扇面位置空了一块。
缺的是刚才跟她的旧扇有七分相似的那柄。
“掌柜的,刚才那位军爷买了扇子?”
“是啊。”掌柜的到现在脚还是软的。
“女子用的?”
她这不是白问嘛,这里放的都是女扇。
“是啊。”掌柜的继续点头。
苏甄儿下意识咬唇。
买给谁的啊!
不会是给荣安郡主的生辰礼吧?
由这份不知道是不是生辰礼的礼物衍生而出的,是苏甄儿心中一直藏着的一个疑问。
就算是醉酒无意识的时候,她都没有问出口。
陆麟城到底是不是救错了人。
若是救错了,那陆麟城可能真的心系这位荣安郡主,只碍于新帝和太后的矛盾,无法将这份爱慕宣之于口。
虽然苏甄儿很不愿意承认这位北辰王眼光如此之差劲,但万一呢?万一这位北辰王真眼瞎了呢?
今日是荣安郡主的生辰宴。
举办宴会的地点是皇宫的漪澜殿。
漪澜殿很大,前殿宴中招待着朝中权贵,后面的园子里设下了曲水流觞。姑娘们大部分坐在花厅内说话,小部分在后花园子里。
花园内盛开着金秋绿菊,姑娘们原本是聚在一处说话的,看到苏甄儿过来,登时止了话头。
“苏姑娘,”有姑娘招呼苏甄儿,“来这里坐吧。”
苏甄儿微笑点头,缓步走入凉亭之中。
凉亭内,几个贵女摇着手中美人扇,视线在苏甄儿脸上定定打量一番,最后其中有位小姐实在是没有忍住,竟然从袖中取出了一份金陵小报,“苏姑娘,外头都在传你与北辰王之间的事,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苏甄儿脸上继续保持微笑,没有作答,只是道:“今日园中的花开的倒是极好。
拥有未来北辰王妃这个身份之后,苏甄儿在这群贵女之中地位已是最高。
在场之人也不是傻的,知道苏甄儿是借故岔开话题,不想回答。而方才那位小姐的行为也是逾越了,幸好苏甄儿没有追究。
“是啊,今日这园子里的花开的真好。”
“对啊,尤其那朵绿美人”
贵女们顺着苏甄儿的话继续聊天,言语间多了几分明显的讨好。
北辰王的地位众所皆知,苏甄儿如今的处境大家也都知道,说两位门当户对,委实有些牵强。可论人品才貌,面前的少女仪态优雅,容姿出众,还有姑苏第一美人和才女之称,从自身条件来说完全不差。
再说那位北辰王,常以面罩覆脸,不知容貌,武将出身,大概率不通文墨,是个粗鄙之人。因此,除却那一身骇人军功和地位,单论人品才情,这位北辰王怕是及不上这位英国公府嫡女。
可难就难在,这身份地位是抛不开的。
落魄旧贵在金陵城内一捞就能捞出来一大把,权倾朝野的新贵却是屈指可数。
再有,北辰王那边还有一位荣安郡主对其穷追不舍,不论才情容貌,只论背后的势力背景,英国公府完败。
因此,抛开个人优秀程度不谈,对于英国公府来说,这门婚事确是高攀。
开头询问苏甄儿的那位小姐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依旧死咬着她不放,“苏姑娘,外面还传闻是你故意落水讹诈北辰王,导致北辰王救错了人,如此算下来,这门婚事也是你抢了荣安郡主的吧?”
在场之人瞬间静默,悄悄看向苏甄儿。
多是看戏。
苏甄儿慢条斯理端起面前茶盏轻抿一口,“我哪里抢得过荣安郡主。”
这话的意思就是,她不争不抢,北辰王却偏要娶她。
一句话,将那小姐噎得面色发白。
“那你有什么证据”
“那你呢?有什么证据?”苏甄儿截断她的话,语气从一开始的温和到现在变得逼人起来,逐渐显出锋芒。
苏甄儿承认自己并非什么好人,她也不想当什么好人,只要能带着奇哥儿在这个吃人的金陵城里活下去,她不介意利用自己的名声,甚至婚姻来作赌注。
“荣安郡主来了。”
苏甄儿背对着贵女们说的那个方向,她听到声音,转头看过去的时候,正看到那熟悉的金叶步摇冠从假山侧上方缓慢移动。
随着假山石越来越矮,那位荣安郡主带着一群宫娥出现在众人面前。
荣安郡主身型细长瘦削,一双眼与太后极其相似,皆是丹凤眼。她目标明确,朝苏甄儿的方向径直走了过来。
苏甄儿神经瞬间紧绷,她站起身,看着身边的姑娘们给荣安郡主行礼。
荣安郡主站在她面前,绕着她转了一圈,然后提裙坐到石凳上。
苏甄儿虽未与北辰王成亲,但因为有了一层未来的婚姻关系,所以从地位上而言,不仅可以与这位荣安郡主平起平坐,甚至身份更高,算起来,这位荣安郡主还得向她行礼。
不过荣安郡主是太后的心肝宝贝,便是新帝看到她都得给几分薄面,苏甄儿自然不会轻易得罪。
“郡主表姐。”先前跟苏甄儿呛声的那姑娘走到荣安郡主面前,先是用称呼表明了一下自己的身份,然后又低声在荣安郡主面前耳语了一番。
苏甄儿眼看荣安郡主的面色越来越难看。
这凉亭侧边是绿菊花道,另外一边是半枯池塘。
池塘内的荷花已经不在,连碧绿的荷叶都没了生机,呈现出半黄之色,荷塘内的水也已经干涸,露出柔软湿润的淤泥。
因为有一个太后祖母,所以荣安郡主自出生起,便是要什么有什么,不管闯了多大的祸事,都有人替她着。
这么多年,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使用自己的权势。
荣安郡主听完金晓晓的话,又想到苏甄儿抢了她的王妃之位,这口气就怎么都咽不下去。
她抬手,取下自己胸前挂着的璎珞项圈扔进了一旁的池塘里。
“这璎珞项圈乃太后所赐之物,今日你若找不到,本郡主就要寻太后祖母问你的罪。”
虽然荣安郡主不能给未来的北辰王妃定罪,但太后可以啊。
周围的贵女都不敢出声,金晓晓得意地看向苏甄儿。
绿眉躬身后退想去找帮手,却被荣安郡主身侧的两个宫娥眼疾手快的按住。
苏甄儿站在那里,望着一亭子沉默不语的贵女,她低垂下头,动作优雅地绕出亭子,踩着池塘边的石阶,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十月的天还不算冷,池塘内也没有水,都是淤泥。对身体来说是可以承受的,安郡主给的是一份耻辱和羞辱。
贵女们知道荣安郡主的横行霸道,可谁也不敢开口阻止,毕竟开口了也没用,不仅会连累自己,还会连累家人。
苏甄儿一人站在池塘中。
池塘不深,淤泥到她小腿处。
到处都是烂根和石头,还有遮蔽视线的烂荷叶,徒手摸出一个陷入淤泥内的璎珞项圈可不是简单的事。
苏甄儿身上的裙衫被弄脏,脏兮兮的污泥顺着布料晕染,她站在那里,弯腰去摸。
侧边顺着菊道正走过来一群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太后,太后身旁跟着新帝周玄析,两人身后跟着以北辰王与谢楚安为首的一些新臣,还有以郑首辅为首的一些老臣。
周玄析与太后正在表面上客客气气,扮演母慈子孝,那边凉亭突然传出吵闹声。
众人翘首望去。
人群里,陆麟城正在发呆,他无意识神色淡淡一瞥,看到一个少女正弯腰在池塘里艰难行走。
身形十分熟悉,陆麟城原本冷淡的视线陡然一顿,他站定在那里。
少女倾身侧眸,露出侧颜。
香腮上沾染了污泥,却不想半分狼狈,反而透出一股出淤泥而不染的美丽。
苏甄儿正弯腰找着,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
“找什么?”
她转头,看到站在岸边的陆麟城。
“王爷”荣安郡主站在凉亭里,看到突然出现在池塘边的陆麟城,一双眼睛被他完全吸引。
在场贵女皆是第一次看到没有戴鬼面的陆麟城。
一开始,她们不知道这个俊美的男人是谁,直到荣安郡主唤出,“王爷”这两个字。
除了北辰王,还能有谁!
男人站在那里,池边柳叶下垂,他长身玉立,容貌俊美,哪里像一个武将,反而像是忽然落到地上的神?。
她们终于明白为何荣安郡主会对这位北辰王如此如痴如醉。
食色性也,天生难自弃。
可惜,这位神?的眼神始终落在苏甄儿身上。
“你上来,我替你找。”
苏甄儿抬眸,视线在众人脸上划过一圈。
她低头,掩住翘起的唇角,湿漉漉、黏答答地踩着池塘边的石头上来,因为脚底湿泥太滑,所以脚下一滑,差点跌倒。距离她最近的陆麟城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轻轻往前一拽。
苏甄儿勉强站稳,眼前被柳条遮挡。
握着她手腕的力道不轻不重,男人手掌粗糙,隔着衣料,立刻放开,然后直接穿鞋进了池塘。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位北辰王对英国公府嫡女的维护。
外面那些关于北辰王和苏甄儿的甜蜜传言,大抵是真的。
至于那些什么救错人,抢了婚约的事,应该是空穴来风。
想到这里,众人面色各异,尤其金晓晓,脸都白了。
苏甄儿站在池塘边,轻轻揉了揉手腕。
好吧,她早看到太后和新帝一群人过来了。今日是荣安郡主生辰,她搞点娱乐节目给大家看看也没什么,未来的北辰王妃亲自下池塘给一个郡主找?珞项圈,明眼人都知道谁在为难谁。
但没想到自己的队友站出来了。
陆麟城站在池塘内,目光再次朝苏甄儿看过来。
其实有个强有力的队友这种体验还真是挺不错的。
手腕上海残留着男人掌心的温度,苏甄儿回神,“郡主的璎珞项圈掉在池塘里了,听说是极其贵重的东西,”说到这里,苏甄儿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她跟陆麟城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话,“若是找不到,郡主便要让太后问我的罪。”
少女垂眸,眼睫轻颤,显出几分可怜巴巴的委屈。
听到此话,陆麟城下意识看一眼荣安郡主,表情一瞬变淡。
“不,不必了荣安郡主企图阻止陆麟城。
可男人却已经弯腰开始在池塘内摸索起来,动作利索地扯断烂荷叶,看到淤泥内露出的?珞项圈一角,随手一?,扔在了荣安郡主面前。
随后,男人的视线落到不远处的太后身上。
他站在那里,直视太后。
太后知道荣安郡主的秉性,虽然偏袒,但这次她的确实有些过了。
在外人面前,太后神色严厉地看向荣安郡主,“荣安,不要胡闹。”
荣安郡主嘴一撇,眼眶又红了。
“那是祖母送我的生辰礼。”
“分明是你自己扔进去的!”绿眉挣扎着上前,跪在地上朝新帝等人哭诉,“我家姑娘………………”
“绿眉,是我不小心,怪不得郡主生气。”
在场之人心知肚明是荣安郡主在为难人,只是这层纸,若是捅破了,便让新帝难堪了。
这就是为什么刚才苏甄儿压低声音只与陆麟城说了这件事。
苏甄儿按住绿眉的肩膀,阻止她继续将事情发酵。
新帝乐呵呵道:“捡起来就好了,郡主和太后也不是小气的人,一串璎珞罢了,朕再送三个给郡主。”
荣安郡主冷哼一声,“谁稀罕。”
周玄祈也不恼,他看向苏甄儿。
“今日第一次见王妃,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有天仙之貌,怪不得北辰王会让朕下旨赐婚。”
原来,是他去让新帝赐的婚。
既然如此,那他说的不反悔,也不是在诓她。
“今日初见,朕也没有为弟妹准备什么礼物,不如就赐个封号吧,也赐个郡主,太后觉得如何?”
苏甄儿眨了眨眼,意外之喜?
太后皮笑肉不笑,“皇帝随意。”
周玄祈“一点听不出”太后话中的嘲讽,立刻道:“孙乾铭,快去拟圣旨。”
一个月内,苏甄儿得了两份圣旨。
一份赐婚圣旨。
一份赐封的圣旨。
嘉安郡主。
不只是封号,新帝还送了一套郡主府并且圈了一小块封地给她。
苏甄儿知道,这是新帝给她今日所受委屈的安抚。比起一些不痛不痒的安慰话,这位新帝倒是实在。
如此一来,就算她跟陆麟城和离了,顶着郡主这个身份,去往封地生活,也不愁了。
戌时左右,荣安郡主的生辰礼结束,苏甄儿坐上马车,先行回到英国公府,在路过北辰王府的时候,她让马车夫停了下来。
马车停在北辰王府角门一侧,看门的说自家王爷还未回府。
等了半柱香的时辰,那边传来马匹嘶鸣声。
苏甄儿感觉马儿离自己越来越近,直到贴到自己的马车窗子边。
“王爷留步。”她待在马车内唤住他。
听到少女的声音,马匹停住。
马车帘子被风吹得微微晃动,苏甄儿的视线中是男人踩在马镫上的脚,还有他握着缰绳的手。
刚才那只手,攥着她的手腕,温度炙热。
苏甄儿收回心神,“今日多谢王爷。”
“嗯。”男人一如既往的话少。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直到男人再次开口,“这个,给你。”
苏甄儿撩开马车帘子,看到送到自己手边的盒子。
有点眼熟。
万金阁的标志?
苏甄儿伸手,然后突然一顿,把自己的小指往掌心一藏。
上次就是这根小指戳了北辰王的腰。
苏甄儿白玉色的耳廓不明显的染上一点红,她换了另外一只手,接过那个盒子。
打开,里面是一柄檀香小扇,还挂着一只镶了金色小桂花的玉兔坠儿。
扇子跟她从前用的那柄有七分相似,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就是陆麟城在万金阁里买的那柄。
至于这玉兔坠儿本就是她的。
他没扔。
风起,吹起少女额前碎发。
“王爷这么晚回来,是宫中有事?”人家送了礼物给她,她自然应该关心一下。
绿眉突然发现自家姑娘的声音来了。
“唔。”陆麟城的回答有点迟疑。
跟周玄祈“切磋”了一下。
半个时辰前,御书房。
刚刚跟陆麟城“切磋”完,实际上被单方面“殴打”的周玄祈躺在御书房干净到能照出人脸的地面上,一边喘气,一边说话,“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看上人家的?”
躺在周玄祈身边的陆麟城盯着御书房顶部的横梁,“很久。”
“那你不早说?早说我早给你赐婚了啊。”周玄祈捂着自己被打的唇角疼得抽气,“你堂堂北辰王,她还能不肯?”
身边的陆麟城沉默了很久,他翻了个身,“北辰王又怎么了”
第 19 章【VIP】
因为苏聊的婚事被圣人敲定,以原本就对周莲芝的婚事很急的荣公夫人更急了,这几日一直在帮她相看,忙得周莲芝脚不沾地,一天能见五个男人!
“累死我了。”周莲芝往苏甄身边的长榻上一扑,像条被蹂?的咸鱼。
“喝碗紫苏饮子顺顺气吧。”苏甄将茶案上的紫苏饮子递啁莲芝。
周莲芝接过,喝了两口,看一口气定神闲的苏甄“你是悠闲了。”
苏酾正在摆弄里绣了一半的香囊,闻言,她叹息一声,“我是时刻不敢放松警惕,我还在孝期,虽定了亲,但还需要等两年半。
虽然她很急,但这件事实在是急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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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都你与北辰王赐婚了,你还怕发意外?”
“他是一块大肥肉,盯着的人了。”苏甄单托腮,“从父兄去世,我的运气就变得很差,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牵扯到这位北辰王,我的运气又会变得极好。
“那就说明这块肥肉应该不会跑了。”周莲芝下了结论。
苏聊继续叹气,“运气是会消失的。”
周莲芝安慰道:“有一时的好运气总比一直是坏运气强。”
“是啊,为了抓住这么点好运气,我可真是辛苦了。”苏甄拿起中的香囊仔细端详,看着上面绣了一小半的莲花发愁,“我的绣工实在是一般。”
人总有己的短板,苏聊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就是这绣工始终提不上去。
按照母亲的话来说,这大抵就是天赋缺失。幸好她有耐心,肯在这方面下功夫,只是对事事要面子的苏来说,这样的绣工拿出去委实是有些丢脸了。
“不急,这不是还有两年半嘛,再练练。”周莲芝故意调侃。
苏聊气得去拧周莲芝。
两人倒在榻上笑闹作一团。
“你怎么突然想到要送香囊?”闹完了,周莲芝一边喘气,一边平复心。
“投桃报李。”
苏想到那柄被她塞下枕下的扇子,面色微红。
周莲芝笑一声,“红绶带,锦香囊,为表花前意,殷勤赠玉郎。不过,你的玉郎是个武将,懂这些吗?”
是啊,她不会在对牛弹琴吧?
虽然说陆麟城的长相很符合她的审美,但若是两人成亲之后,一个舞枪弄棒,一个琴棋书画,整日里无话可谈,精神上没有任何交流,她跟守活寡有什么两样?
就好像母亲跟父亲一样………………
“人可真贪心。”苏甄眨了眨“一开始,我怕他得貌丑,现在,又怕他粗鄙无才。
“上次,我去寻那位锦衣卫指挥使谢大人,曾看到过他写的字”周莲芝想起一桩旧事,“那位谢大人的人品倒是不错,将那些地契铺子都还了来,只是性格实在是"
一想到那位谢大人按着那柄绣春刀说要替她去杀了前未婚夫的时候,周莲芝可吓得不轻。
幸好并没有酿成什么大祸。
周莲芝是个深闺小姐,这样的男子令人惧。
“他的字怎么了?”苏甄抓住了重点。
听闻这位谢大人跟陆麟城是好兄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若是这位谢大人如此不通文墨,那么这位北辰王大好不了少。
周莲芝露出一言难尽的表“三岁孩子都比他写得好。”
“郡主姑娘,您又怎么了?”绿眉看着坐在书桌前唉声叹气的苏‰。
周莲芝走后,这位美人便一直在倚窗怜,兴许的觉得风大,现在换了地方,坐在书桌前抬头望着半开的窗户继续怜。
“你说,他不会连字都不认识吧?”
“您在说北辰王?”绿眉想了想,“去问问奇哥不就知道了?”
对啊,苏醍醐灌顶。
奇哥在跟着北辰王学武艺,他曾说过,北辰王他寻了许孤本研习,那应该是识字的吧?
奇哥今日休息,晌午时分跟家阿姐坐在一处用膳。
“来,吃点,奇哥。”
奇哥看着苏 夹在己碗里的鸡腿,神色微顿,“阿姐,你有事吗?”
苏立刻道:“没有,我只是心你。”
奇哥疑惑的视线落在苏脸上,他小心翼翼夹起鸡腿,刚刚放进嘴里,还没咬上一口,就听那边苏甄道:“其实,有点小事"
奇哥儿立刻把鸡腿放了回去。
“只是想关心关心你的功课。”
奇哥儿又把鸡腿夹了起来。
他对己的功课可信了。
不管是拉弓射箭,还是骑马舞剑,他都已经有模有样了。
“你最近书读得怎么样?”
奇哥一口鸡腿肉含在嘴里,抬头盯着苏聊。
“只教授武艺。”
“他不是你买了孤本吗?”
“是买了孤本我看,不过并没有替我解答疑惑。”
“那你平日里看到过他读书习字吗?”
奇哥想了想,摇头,“没有。”
糟了,不会真的连字都不认识吧?
一想到家母亲跟父亲从前那种令人窒息的相处模式,苏聊就觉得呕得慌。
母亲与父亲是政治联姻,家中长辈做主成亲,因为母亲身体一直不好,以过了许年才有了她哥哥。又过几年,身体调养好了,又有了她。
父亲虽是武将,但有几分体恤,为了母亲调养身体,便带着人去了姑苏这个风水宝地。
如此听来,众人都觉得英公是个钢铁柔的男子。
可实际上,其中苦楚只有母亲一人知道。
母亲喜爱琴棋书画,父亲从来插不上嘴,不去学。
父亲的工作是带兵打仗,常常弄得满身都是伤,十天半个月看不到人影。
母亲体质柔弱,无法跟军,两人聚少离便是碰到了一处没有少话。
苏 常见母亲一人坐在窗前盯着月亮发呆,然后看到她,便会笑着将她抱到怀里,说,“若是你父亲有你一半才与我说说话,而不是总谈他那些我不兴趣的带兵打仗就好了。
然后母亲又说,“其实,是不是我想要的了,别的夫妻,还没有我与你父亲好呢,他不蓄小妾,我听说在外头打仗的男子还会寻子,他不去,旁人都夸他,是个好丈夫。”
说到这里,母亲一笑,“其实,他去找了没有系。”
那时的苏甄小,不理解母亲的心直到现在她已订了亲,才恍惚间发现己似乎是了一点。
不爱而已。
虽然她跟这位北辰王不熟悉的人,但她确实不希望进入像母亲与父亲一般的婚姻之中。
当然,她没有那种一定要比金坚,爱到死去活来之类的幻想。
起码,能跟她谈谈琴棋书画?
她会看些孙子兵法什么的,跟他聊聊战场。
“阿姐,我吃好饭了。”奇哥的声音传过来。
苏酾低头,看到己没动的饭碗,“不要浪费粮食。"把己那碗推了奇哥后,苏酾继续发呆。
从开始练武,奇哥的饭量跟着增长起来。
他将苏甄碗里的饭拨到己碗里,又开始吃了起来。
“那上次,我让你替我送的中秋小饼,你瞧见他打开了吗?”
“嗯。”奇哥点头。
“然后呢?”
“然后我就出去练剑了。”
昨日晚间下了一场雨,天气彻底转凉。
苏体弱,换了件小袄套在身上,懒洋洋坐在廊下裁剪花枝的时候,那边奇哥的书童跑了过来。
“郡主,哥受伤了。”
奇哥练剑的时候不小心弄伤了吧的胳膊,现在正待在北辰王府里接受医士治疗。
苏立刻放下中剪子起身,“伤的怎么样?”
书童道:“流了血。”
书童年纪虽小,但谨记苏吩咐,一有事就来禀告。
苏的心一瞬提了起来,幸好北辰王府就在隔壁,她立刻带着绿眉拿着药箱去了。
北辰王府书房。
奇哥坐在圈椅上,面前站着医士正在替他处理伤口,那医士身上穿着官服,居然还是医院的人。
“奇哥。”
“阿姐。”
苏走过去,看到奇哥被缠起来的胳膊,“医,他怎么样了?”
“无碍,只是伤到一点皮肉。”医赶忙道:“修养几日,不要碰水,勤快些换药就好了。”
“谢医。”苏酾见奇哥精神不错,再加上医的话,宽慰下心。
“抱歉,之前用的都是木剑,今日第一次用真剑。”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苏转头,看到穿着黑色练武服的陆麟城从外面走进来。
他口里拿着一柄小孩用的真剑。
“练武受伤是常事,是我过焦虑了。”苏甄赶忙行礼。
“阿姐,我没事的。我还能练。”奇哥声音洪亮。
“休息几日,把伤养好。”陆麟城将中那柄小剑递奇哥“这个带去,好好与它熟悉熟悉。等你再长大些,我你换一柄更好的。”
“嗯!”奇哥单抱着剑,郑重点头。
事到这里,差不就结束了。
苏酾却下意识单按住了奇哥“奇哥你是不是觉有点头晕?”
奇哥抬头,清澈的眸子跟少漂亮的杏眸对上。
“可能是,有点。”
苏聊露出笑容,“那就再休息会总不会赶你这个小伤患走。”
这里是陆麟城的书房,书房前面有一块空地,奇哥每日里就在那里练武。练好之后,他就进入陆麟城的书房,坐在专门他准备的小书桌前看书。
听奇哥说,陆麟城还帮他找了一个老师来教授他读书习字,过几日便要来了。
书房里有三面墙壁前都置着书架,红木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砚台里还有未干的墨,桌上放着看了一半的书籍,上面还有写的小字注释。
上次为了周莲芝的事苏甄进过陆麟城的书房,只是天黑屋内昏暗,再加上她心系荣公,因此并没有仔细观察。
像陆麟城这样的武将看的应该都是兵法吧?
苏甄悄悄将身子往前探了探。
《瓶花谱》?
一个武将看这种书?
苏更凑近了一些,那些笔锋凌厉的小字注释落入她眸中。
注:三月暮春,鲜花最旺。
注:冬日繁花不似春夏繁,该以梅、腊梅、水仙,青黄色为主,直立型上下分层插花。
旁边还有配套的插花图。
这细致了吧。
而且这字,写得真好看。
苏聊正歪头看着,一只突然按住那本《瓶花谱》。
苏聊被人抓包,面色一红,立刻站直身体,可依旧抵抗不了吧的好奇心,“王爷对插兴趣?"
陆麟城的指腹摩挲过书页,视线有点飘忽地落到前段日子苏送的那个花篮上。
新鲜花朵无法保存,他按照书中方法,将鲜花制成干花,重新收藏。只是前的少似乎没有认出来,放在窗台上的那捧干花其实是她送的。
“嗯,随便看看。”
“我对插花颇有一些小心得,王爷最喜欢什么花?”
少抬眸看他,眸盈盈。
陆麟城低头对上视线,想到一桩旧事。
那年冬天很冷,他穿着单薄的衣物蜷缩在墙角,姑苏的天很难看到下雪,那段日子里却日日大雪,实在罕见。
冰冷的雪花贴着他的肌肤,几乎要将他冻僵。
头顶落下一柄伞,大朵大朵艳丽芳华的绘芙蓉花绽放在伞面上,被薄雪覆盖一半。
素执伞,罗袖轻摆,遮挡住细密不断的雪花。
因为久,以他的视线有些模糊,率闯入他鼻息的,是温暖的芙蓉香。
“芙蓉。”
苏诧异,“那是我最喜欢用的熏香味道。”
闻出来了。
第 20 章【VIP】
以藕丝连螭锦作囊,四角用凤毛金装饰,香囊上的绣样决定用芙蓉,里面的香料原本准备使用辟寒金,如今也被苏甄儿换成了她日常使用最多的芙蓉香。
香囊绣了一个多月,勤劳且努力的苏绣娘终于是放弃了复杂的芙蓉花款式,改成了简单的祥云图案,紧赶慢赶,在十一月底前完成了。
再拖延下去,都到明年了。
苏甄儿看着香囊上绣的祥云,虽然简单,但这可是她用心绣的。
金陵十一月的天已经很冷,苏甄儿身上的衣物从薄袄换成厚袄,周莲芝那边发来邀请,说想请她一道去灵谷庙还愿。
“我父亲出事那会,我曾一人去过灵谷庙求佛,如今父亲无事,我得去还愿,送上一份厚厚的香火钱。”
苏甄儿想到自己挂在银杏树上的那几根红绫,她也该去还个愿了。
那棵银杏树看起来还挺灵的。
如此, 两人一拍即合,苏甄儿和周莲芝约定在小雪那日一起前往灵谷庙。
小雪天, 温度更低,苏甄儿抱着怀中手炉坐上马车,与周莲芝在城门口会和。
两人上了一辆马车,周莲芝一进苏甄儿的马车就嗅到一股暖融融的芙蓉香。
“快上来。”
苏甄儿让绿眉将马车帘子盖上,避免冷风吹进来。
马车厢昏暗沉沉,融融暖意流淌。
“你从小就体弱怕风,到了如今这个毛病还是没好。”周莲芝褪下身上的斗篷,接过绿眉递来的手炉。
“娘胎里带出来的,没法子。”苏甄儿一边说着话,一边给周莲芝倒了一碗热乎乎的杏仁奶。
周莲芝喝上一口,觉得太甜,便换了一杯热茶。
苏甄儿惯爱吃饮品,不喜用寡淡的茶,周莲芝则相反,她的口腹之欲没有苏甄儿那么重,也没有她那么挑食。
“得亏你奶母将姑苏那边的厨子带了过来,不然就你这猫舌头,也不知道要受多少苦。”周莲芝看着苏甄儿打开食盒,里面装着一盒子新鲜现做的果子。
苏甄儿也道:“我家厨娘在姑苏的时候就被人抢着要,一年出六十金,我用八十金留了下来。如今到了金陵城,竟然还有要挖墙角的。我就算是出嫁了,都得带着我的厨娘。”
周莲芝忍不住笑了,“也就一墙之隔,倒也不必如此。”
两人说笑着,马车一路出了金陵城往灵谷庙去。
灵谷庙内一向香火鼎盛。
苏甄儿和周莲芝分开各自去还愿。
苏甄儿去银杏树下还愿,周莲芝去往正殿菩萨处还愿。
入了冬,天色就晚的早,等两人还愿完毕,天色已然擦黑。
“下雨了。”
“这雨下的还挺大。”
周莲芝和苏甄儿站在檐下,看着越来越大的雨势,两人决定今日在灵谷庙内留宿一夜。
苏甄儿的马车上备着她日常用的一些东西,绿眉将客房内的被褥换过之后,又点上熏香和炭盆,屋内一瞬温暖起来。
周莲芝就住在苏甄儿隔壁,两人一起用了灵谷庙的晚膳,是一碗素面。苏甄儿吃不惯,根本没用,只吃了一些自己带过来的果子。
入夜,雨势越发大了。
苏甄儿有些认床,即使绿眉在屋子里点了她最熟悉的芙蓉香,也不能使苏甄儿安眠。
闭着眼,她摸到枕头下面垫着的那个香囊。
若是那位北辰王知道她使用了哪些手段来接近他,嫁给他,怕是会嫌恶于她这样心机的女子。
不过世人都爱女子纯良贤德,只要她扮演好这个角色,那位北辰王自然也会与她相敬如宾。
“不让他知道就好了。”
苏甄儿摩挲了一下那个香囊,然后闭上眼,安心歇息。
大抵因为不是睡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所以苏甄儿的睡眠质量不太好。
外面的雨停了,苏甄儿却醒了,她有些口渴,刚刚撑起身子,便看到门上印出一团红色。
“走水了!走水了!”外面传来急切的呼喊声。
苏甄儿起身披上衣物,推开门,便见不远处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院子里的人都乱了起来,苏甄儿此番出门也就带了绿眉,还有几个护卫。
“郡主!”绿眉急匆匆奔出来。
周莲芝听到声音也打开了门。
“东西别收拾了,不要了,快走。”苏甄儿一把拉住正准备进屋收拾东西的绿眉,自己下意识看一眼枕头下,那里露出藏着的香囊一角,她并没有过去拿,而是直接推着人出了屋子,半刻也不耽误。
一个香囊而已,不重要。
院内,周莲芝也已经起身,“是顺风,烧起来太快了。青莲,东西都不用带,快把人都喊起来。马车夫呢?把马车赶过来。”
灵谷庙占了一座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说大是因为它后面还有一块没开发的荒地林子,连接着另外一座山脉。说它小是因为庙本身占的面积不大,前后也就十几座殿宇,外加几处客房。
住宿的香客们慌乱奔逃,苏甄儿和周莲芝领着人刚出院子,就见前面逆着人流冲过来几个黑衣人。
蒙面黑衣,手持大刀,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们盯着苏甄儿和周莲芝看。
“哪个啊?”
“都抓了。”
金陵城,天子脚下,劫匪夜半三更放火来劫庙,并且似乎还是专门冲着她们来的。
这看起来十分蹊跷,可苏甄儿没有思考的时间。
护卫们冲出来护主,保护着苏甄儿和周莲芝往马车上挪。
马车疾驰而出,在混乱的人群中穿梭。
火势越来越大,苏甄儿扒着马车壁,看向身边的周莲芝。
刀剑无眼,拉车的马受到惊吓,周莲芝被惯性甩到马车门口,苏甄儿伸出一只手勉强拽住她。
“绿眉,青莲,把马车上的东西都扔了。”
马车厢里囤了太多白日里没来得及卸下的东西,影响了马车前进的速度。
听到苏甄儿的话,后面的绿眉和青莲赶紧扔东西。
什么首饰盒、被褥、糕饼之类的。
东西落地,散了一地,金银珠宝晃花人眼,就算是在逃命的香客都多看了一眼,可那些追在后面的黑衣人连看都不看一眼。
不对劲。
苏甄儿拧眉,正在此时,马车一个急拐,原本贴在马车口的周莲芝被甩了进去,苏甄儿被甩了出来。
“甄甄!”
胳膊撞到马车壁,即使周莲芝努力想拉住她,可苏甄儿还是生理性疼得一下松开周莲芝的手。
她的身体从马车厢口摔出去,滚到泥泞道路上。
因为火势是从前面烧起来的,所以马车是往后面跑的。
这里是灵谷庙后山。
黑衣人近在咫尺,苏甄儿抬头看到前面的密林。
她迅速起身,用尽了平生最快的力气,一头扎了进去。
夜黑,林密。
苏甄儿就像掉进了墨水中的墨汁,眼前昏黑一片,全凭感觉逃跑。
她踩着泥泞山路,专挑树多的地方走。枯树冲天,张牙舞爪的从四面聚拢过来,令人胆寒。
天色太黑了,尤其在这样的暗林之中,黑衣人仅凭借几个火折子,一时之间也不能寻到她的身影。
苏甄儿不敢停,即使她浑身酸痛到好像要散架了。
她知道,停下来自己就死了。
苏甄儿憋着一口气,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身体彻底没了力气。
她看到一片平地。
方才的大雨将这块平地冲垮了一半,苏甄儿发现这是一处墓地。
好几个墓碑下的棺材都被冲了出来,有些甚至连棺材盖子都掀开了。
苏甄儿站在那里,回头看一眼黑黢黢的林子,再看一眼面前的棺材和更远处的密林。
身后恍恍惚惚有火光跳跃,那些黑衣人靠近了。
她咬牙,脱掉自己的鞋,使劲往前面更深的那处密林扔过去,然后赤着一只脚找到一处棺材。
那棺材被冲开了一条缝,她身子瘦弱,勉强挤了进去。
棺材内弥漫着一股味道,苏甄儿不敢细想,她死死贴着棺材壁,蕴热的眼泪不受控制的从眼角往下淌。她张开嘴,咬住一只手,努力抑制自己喉咙里的呜咽。然后往下摸索,攥住自己贴身带着的羊角匕首。
“这是一片棺材地。”
“那个苏甄儿不会藏在这里吧?”
“怎么可能,那么一个深闺大小姐,藏在棺材地里看,她的鞋!往那边跑了!”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
细碎的雨滴从棺材缝隙里透进来,将苏甄儿身上的衣物打得湿透。
她不受控制的开始发抖,越抖越厉害,甚至差点连手里的羊角匕首都攥不住。
四周安静极了,只有呼啸的风和瓢泼的雨。
没有人声,应该是走了。
苏甄儿从棺材缝隙里挤出半个身子。
她得快点离开这里,以防那些黑衣人发现不对劲又跑回来寻她。
身体有些脱力,苏甄儿用了几次都没有从棺材里脱身。
不远处有火光闪烁,并且以极快的速度靠近。
逃不了了。
苏甄儿使劲弯腰,扒拉开黏糊的湿泥,抓了一把细碎的沙泥,然后又躲进了棺材里。
四周很黑,只有那簇火光明亮,照出氤氲的光。从棺材缝隙上划过,又晃回来。
苏甄儿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她瞪着一双眼,察觉到火光越来越近,然后停在她的棺材边。
风很大,吹得她头疼,眼泪混杂着雨水糊满了脸。
苏甄儿听到棺材被撬开的声音。
她闭上眼,在棺材盖子被掀开的一瞬间,将手里的泥沙撒了出去,并顺势奋力一击。
“是我!”随着一道熟悉的男音响起,苏甄儿的手腕被猛地一下攥住。
雨势一瞬加大,男子一身黑衣在昏暗夜色之中,不仅从头到脚都湿透了,而且身上还隐隐散发着血腥气。
他的脚边是被暴力拆卸下来的棺材盖。
苏甄儿眼前被雨水打湿,她的视野模糊一片,使劲眨了几次眼,才看清面前的人是谁。
少女苍白着唇,努力发音,“陆麟城”
“是我。”
被细沙土扬了眼,雨水一冲,睁开眼就是泥水入眸,陆麟城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只是凭借经验和习惯挡住了苏甄儿的攻击。
他咽了咽喉咙,嗓音有些紧绷,“你这个,是匕首吗?”
苏甄儿低头,看到自己被男人攥住的手腕。
她死死握着手里的匕首,距离男人腰下三寸咫尺距离。
苏甄儿立刻否认,“当然不是,像我这样柔弱的深闺女子,怎么可能随身携带匕首呢。”
陆麟城小心翼翼后退了一步,“哦。”
JL:
第 24 章【VIP】
过了冬至,天气愈发严寒,苏甄儿也愈发懒怠。
她赖在屋内,素手搭在手炉上,接过绿眉递来的密信。
距离灵谷庙失火事件已经过去一月有余,刑部那边早已结案,说是劫匪为了劫财,才纵火烧庙。
作为亲生经历过这件事情的人,苏甄儿可不信这种鬼话。
她拆开手中密信,看到上面的东西,面色冷凝起来,随后发出一道嗤笑声。
与她猜想的一般无二。
只是之前她的猜想没有证据,现在她拿到了证据。
可这份证据就算是摆出来,也会被那位压下去。
“姑娘,到底是谁要害您?”绿眉气得不行,凑过来看,“荣安郡主?是荣安郡主!姑娘,咱们去报官!”
苏甄儿揭开桌上灯罩,将密信点燃一角,然后扔进一侧盆内。
“傻绿眉,她家就是大周最大的官啊。”
绿眉:…………………
“姑娘,这些探官到底是什么人啊,连这些事情都能查到,您又是怎么认识的啊?”
“嘘。”苏甄儿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唇,“秘密。”
绿眉噘嘴,“姑娘您居然还有奴婢不知道的秘密。”
“你不是也有?”
“奴婢有什么秘密?"
“比如你藏在枕头里面的私房钱”
“啊啊啊啊,姑娘你怎么知道的!”“绿眉着急忙慌的跑向自己的屋子,准备将私房钱换个地方藏。
虽然她跟姑娘很亲近,但亲姑娘明算账,私房钱这种东西只有天知地知我知。
屋内一瞬安静下来,苏甄儿抬头望向窗外,透过琉璃玻璃,看到粘在上面的细小碎雪,缓慢融化成水。
“下雪了,到皇家冬狩的时候了吧。”
咸福宫。
“一个苏甄儿,我杀就杀了!”荣安郡主跪在太后脚边,满脸倔强。
“你以为大周还是我们陈家的大周吗?不是,早就不是了!现在是他玄祈的大周。”太后抬手指向御书房的方向,声音之中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意。
话罢,太后急促喘息几声,一旁的槿红立刻上前搀扶安慰,“太后,当心身子。”
太后被样红扶着坐下,她手腕处挂着一串佛珠,伸手扶额,显然是累极了,“此事,哀家已经让刑部压下来了。你回去好好闭门思过,一个月内不准踏出郡主府。槿红,好好派人看着她。”
“祖母要责罚荣安?祖母不喜欢荣安了,祖母不爱荣安了!”荣安郡主根本毫无悔改之意。她伸手拽住太后的衣裙,哭得满脸泪痕,“她苏甄儿到底有何特别,你们都要护着她!就连祖母都要护着她!"
荣安郡主的封号是太后亲自取的,当时,太后望着襁褓中弱小到连啼哭都如同猫儿一般的小孩,取“荣安”二字,便是希望她此后一生荣华安康。
太后喜爱这个与自己有血缘的孩子,再加上从小养在身边的情分,十分娇宠。
“你以为我是在护着她?”太后看着这个被自己宠得没有脑子的孙女,一方面实在是心疼,另外一方面也深刻觉得这孩子被自己宠得太过。
“郡主,奴婢先送您回去吧。”槿红赶紧朝一旁的宫娥使眼色。
宫娥上前,将又哭又闹的荣安郡主带了下去。
太后的耳朵终于清净了。
“郡主到底还小,太后当心身子,日后慢慢教导就好了。”槿红前规劝。
太后保持着扶额的动作,眉头紧皱,“若是从前,一个苏甄儿,死就死了,哀家也不必如此苛责于她,只是如今,这天下到底还是变了。”
“姑娘,您要参加狩猎?”一开始看到苏甄儿将红缨从马场接回来的时候,绿眉还以为是准备给奇哥儿骑的。
苏甄儿很久没骑马了,她记得自己最后一次骑马是在及笄礼后。
父兄带着她,轮流在马场上驰骋。
红缨是他们临走前送给她的马,说有汗血宝马的潜质。养了几年,终于长成,通体血红,威风凛凛,性格也不好,只认苏甄儿一人,别人过来都要吃马蹄子。
冬日太冷,苏甄儿在院子里只骑了一圈就觉得浑身发寒,冻得手脚麻木。
绿眉心疼的用斗篷裹住苏甄儿,并往她身上塞了四个热水囊。
暖意从热水囊中透进来,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坐在檐下,看着红缨在院子里踱步。
“这么冷的天,去猎场受冻就算了,您居然还要参加狩猎。“绿眉越来越有奶母的唠叨气质。
苏甄儿端起热奶茶喝上一口,舌尖泛甜,“许久没动弹了,想一展英姿而已。”说完,苏甄儿狠狠打了一个喷嚏。
绿眉:“就怕您还没出帐子就被冻死了。”
TEL:
皇家冬狩日作为一桩盛世,每年都会举办,一般会选择金陵附近的皇家猎场进行,并邀请一些
英国公府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按照传统,受邀的大臣和贵族们于狩猎场大门口集合,然后一同进入狩猎场,边行进,边打猎,活动一般长达半月到一月有余。
苏甄儿坐在马车上,听绿眉说话,“听说此次谢大人负责守护新帝安危,王爷作为先锋,负责打探路况,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王爷在最前头,带着鬼面军,穿着铠甲,好不威风。”
乱战三年,原本安全的皇家猎场因为年久失修,所以闯入了许多荒地野兽。为了此次冬狩顺利举行,陆麟城职责重大。
苏甄儿:“我让你打听的是荣安郡主。”
绿眉:………………
绿眉又出去了一趟,随后撩开马车帘子进来,“姑娘,荣安郡主确实是跟太后一道出来参加冬狩了。”
被关禁闭关了一个月,可把荣安郡主给憋坏了。
一个月没见到自家孙女,太后那股子气也消了。再看荣安郡主似乎又瘦削了不少的模样,太后免不了又是一阵心疼。
“祖母,吃糕点。”豪华马车内,软垫香炉,前后隔间,足足有一个小屋子那么大。
软榻边,荣安郡主伏在太后膝边,将手里的糕点喂到太后嘴边。
太后低头轻咬一口,宠溺地看着荣安,“太甜?了,你自己吃吧。”
荣安郡主赖在太后身边,两人关系亲近,也没有什么隔夜仇,除了这次灵谷庙事件,是荣安郡主在太后这里吃到的最大的委屈。
都怪那个可恶的苏甄儿。
猎场很大,陆麟城带着鬼面军提前清理过附近野兽,将里面的危险动物剔除之后,剩下一些温顺猎物。
皇帝令人驻扎好营地,并宣布半个时辰后开始狩猎活动,谁猎得的猎物最多,还会获得奖赏。
狩猎活动自由参加,不论男女。
周莲芝这样不通骑术和箭术的女儿家自然是不参加的。
“甄甄,你要去?”周莲芝原本以为苏甄儿也不会去,没想到带着丫鬟找到她的营帐时,就见自家姐妹正在试穿新做的骑射服。
修身的黑色骑马装,搭配上灰白色的斗篷,上面的花纹古怪又好看,十分适合掩藏在覆雪的林中。
“你从前最不喜欢这样奇怪暗沉的花纹,怎么今日穿成这样?”周莲芝不解。
苏甄儿坐在梳妆台前,慢条斯理整理髻发,让绿眉将其成长尾。
“难得新鲜罢了。”
此次参加狩猎的人很多,其中自然包括好玩的荣安郡主。
荣安郡主穿着如烈焰般的红色骑装,坐在马上,高高仰着下颚,看到骑着马匹过来的苏甄儿时,秀眉一蹙,满脸轻蔑。
黑色的骑装穿在少女身上,多了几分利落干净,可搭配上那厚重的斗篷,再被冷风一吹,苏甄儿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将门虎女的气势。
这天可真冷啊。
苏甄儿抱紧怀中的暖手炉。
狩猎时间是两个时辰,在太阳下山前回到营地,猎物最多者为胜。
“王爷,我们来比一比吧,看谁打的猎物最多。荣安郡主看到前方策马而来的陆麟城,眼睛都亮了。
陆麟城从她面前骑过,没有答话,直接来到苏甄儿面前,“要参加?”
“有点兴趣。”因为太冷,所以少女整个人都蜷缩在斗篷里,头上戴着厚重的毡帽,只露出一双眼,黑乌乌地颤着眼睫,沾着一点莹白的霜。
“嗯。”男人没有多问,只点了点头,“不要跑远,附近还有没清理干净的凶兽。尤其是南边有块梅林,里面有很多老猎人留下的陷阱。”话罢,陆麟城看她一眼。
“哦。”苏甄儿眨了眨眼,点头,问,“还能用?”
“嗯。”
陆麟城驾马离开,继续巡视周边,保证冬狩顺利举行。
比赛开始,号角吹响,荣安郡主一袭红衣,热烈张扬的一马当先出冲了出去,在她身后,跟着几个护卫随身保护。
苏甄儿落在最后,在大家都走了以后,她才慢吞吞的驱动马匹往林子里去。
苏甄儿骑在马上,远远看到荣安郡主正在追赶一只兔子,她身边的护卫寸步不离。
苏甄儿摸着已经泛冷的手炉,打了一个哈欠。
这些护卫看起来不简单。
天气实在太冷,苏甄儿回去的时候冻得手脚发麻。
她窝进帐子里,一连三日没有出来。
“奴婢早不让您出去,您非得出去,您看看,又犯头疼病了吧?”
绿眉一边替苏甄儿用牛角梳刮头皮缓解疼痛,一边碎碎念。
苏甄儿闭着眼,伸出两根手指堵住耳朵。
绿眉:…………
听说这几日那位荣安郡主出尽了风头,连续三日都拔得头筹,射杀的猎物多的能堆满一座帐子。
“嘉安郡主,我家郡主今日猎得一只野鸡,特来送给你。”一宫娥手里提着一只被箭贯穿的野鸡,趾高气昂地站在帐子门口,指桑骂槐,“这野鸡就是野鸡,再怎么装点,也变不成凤凰。”
“姑娘………………”绿眉听到此话,气得不行,当即便要冲出去干架,被苏甄儿拦住。
“多谢你家郡主好意。”苏甄儿的声音从床帐内传出来,“绿眉,炖了吧。”
绿眉一跺脚,气呼呼的一把抢过那野鸡,甩了宫娥一身血印子。
“你”那宫娥气急,低头看向自己裙子。
苏甄儿又招绿眉进来,“先去帮我把这东西交给………………”
那宫娥还没走,听到里面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下意识将头探了过去。
帐子猛地一把被人揭开,绿眉从里头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锦盒,看到那宫娥,气冲冲道:“你怎么还没走?"
宫娥骂骂咧咧去了,等绿眉走远,又悄悄跟上,看到绿眉将手中锦盒交给一个男子,登时精神大震,立刻回到营帐内向荣安郡主禀告。
“你说,她的丫鬟替她私会男人?”荣安郡主激动的一下从软榻上坐起来。
“是啊,奴婢亲眼所见。”
“你瞧见那男人是谁了吗?”
“天色太黑了,奴婢没看到。”
“蠢货!”
“郡主别急,奴婢去替您盯着,这苏甄儿定然会忍不住再次露出马脚的。”
距离回金陵的日子只剩下几日,苏甄儿终于再次慢吞吞的从帐子里出来了。
金陵难得见雪,薄雪落了三日,在帐子上覆了薄薄一层,地面上湿漉漉地沾着雪渍,远远望见前面的林子,也是白茫茫一片。
“天气真冷。”苏甄儿穿戴完毕,戴着皮质手套,将红缨牵出来。
今日是最后一场狩猎,今次完毕之后,这次冬狩便会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苏甄儿跺了跺脚,让自己的身体暖和些,然后慢吞吞地爬上马。
那边荣安郡主并未跟前几次一般意气风发的早早领着护卫冲入林中,反而是骑在马上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苏甄儿垂眸,拨弄了一下头上毡帽。
“冷吗?”一道声音从旁响起,苏甄儿转头,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边的陆麟城。
半月未见,男人一袭黑袍大氅,端坐烈马之上,垂眸望她,“周边凶兽太多,没有得空来看你。”
“王爷职责所在,我自然理解。”苏甄儿微笑回答。
陆麟城盯着她,少女双眸被风吹得微红,她将胭脂抹在眼下,更添楚楚可怜之态。
“路滑,当心。”话罢,陆麟城从她身侧纵马而过。
陆麟城骑马远去,苏甄儿握着弩机安静待了一会儿后,带着红缨往另外一个方向走。
荣安郡主立刻跟上。
跟出一段路,她发现自己身后那几个护卫实在是太碍事了。
“别跟着本郡主!”
“可是”
护卫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被荣安郡主远远跟着的苏甄儿突然纵马快骑起来,荣安郡主立刻纵马跟上,并厉声呵止身后的护卫,避免他们人太多,动静太大,让苏甄儿发现。
猎场很大,除了被陆麟城清理出来的那块地方之外,还有几处荒僻之地。
苏甄儿纵马来到附近一处梅林附近。
她将手炉塞进侧边的包袱里,然后轻轻拍了拍马儿的头,随后一夹马腹,迎着寒风冲入梅林中。
今日难得遇到能撒欢的时候,红缨越跑越快,几乎跑出残影,根本不管它主人的死活。
“慢点……………”苏甄儿艰难发声。
红缨听到主人的呼唤,终于是给了一点面子。
红缨的速度慢了下来,苏甄儿大口喘气,冷气进入肺管子,呛得她直咳嗽。
""
苏甄儿缓了缓,拉紧缰绳,面部被冷风吹得僵冷。
冬日梅花含苞绽放,花瓣上缀一点细细素雪,蜿蜒山路,偌大梅林,荣安郡主把人跟丢了。
去哪了?
荣安郡主四处张望。
四周林内寂静无比,只余风声潇潇。
苏甄儿远远立在山坡上,从厚重的斗篷内取出自己的弓箭。
风声从耳畔掠过,苏甄儿搭着弓箭的手被吹得僵硬。
她安静伫立,身下的红缨也跟着安静下来。
梅林中,荣安郡主火红色的身影如此醒目。
箭尖精准地瞄准荣安郡主咽喉处,苏甄儿的表情变得极冷。
这个距离的话……………应该可以。
下一刻,梅林内,荣安郡主不慎一脚踏空,伴随着一声尖叫,摔进陷阱之中。
苏甄儿缓慢松了指尖,微微上抬,箭射入前面不远处的一块空白雪地上。
好吧,她的力气还是差一些。
不过本来也不准备用箭,免得留下证据。
“听说荣安郡主不小心闯入了荒地,摔断了腿不说,最重要的是,毁了容貌。”
贵女们窃窃私语的从苏甄儿的帐子外路过。
绿眉端了热姜汤过来,细心的喂苏甄儿服下。
冻了一日,苏甄儿在帐子里缓和了半天才将身子暖过来。她裹着被褥靠在床沿边,喉咙被姜汤辣得嘶哑,脸上却浮出红晕来。
坏消息,没死。
好消息,毁了容貌。
倒是意外之喜。
荣安郡主是太后的心肝宝贝,心肝宝贝出了这么大的事,太后当然要彻查。
“那是一块荒地,里面都是老猎人设下的陷阱,臣已经告知过众人,不可进入。”
陆麟城站在太后帐中,面色平静。
“我的荣安不止断了腿,还毁了容貌!太医说那条会伴随她一辈子!”太后用力拍着身侧桌案,仪态全失,“你让她以后怎么办!”
“太后,朕觉得此事也不能全怪北辰王”玄祈起身,想为陆麟城说句公道话,就听隔着一层帘子,里面传来荣安郡主撕心裂肺的怒骂声,“苏甄儿,都怪她,都怪她!”
太后起身,疾步走入帘内,柔声安抚荣安郡主。
“祖母,是苏甄儿,是她害的孙女我看到她进了梅林要跟一个男人私会……………”
太后看着那条几乎划破荣安郡主整张左脸的伤口,心疼的不停掉眼泪。
“祖母,你帮我杀了苏甄儿,你替我杀了她!”
“好好,祖母帮你,祖母帮你”
太后话未说完,那边帘子突然被人一把扯落。
荣安郡主看到攥着帘子,满脸阴鸷出现在帘后的陆麟城,吓得一把捂住自己的脸,躲进了被子里。
“啊啊啊,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陆麟城抬头,直视太后,“此事,与臣的未婚妻无关。是臣的过失,臣甘愿受罚。”
五十军棍。
苏甄儿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陆麟城已经被打完了。
分明是荣安郡主自己走进的梅林,分明陆麟城已经告诫过众人不可私自进入梅林。
此事,应当与他无关才是。
就算荣安郡主要找人算账,也只会找她,毕竟她是循着她“私会男人”的踪迹才出的事。
苏甄儿已经想好脱身之法,荣安郡主没有她私会的证据,她只要说是自己想狩猎,走错了路就行。
谁知道这位荣安郡主臆想她是去跟男人私会,自己掉进了陷阱里。
毕竟这位荣安郡主对北辰王的痴恋全城皆知,这样的说辞,没有人会不相信。
如此,就算太后想罚她,也师出无名。可苏甄儿低估了太后对荣安郡主的宠爱,也低估了她身为一国太后,是非不分的偏袒和对权利的滥用。
太后不敢杀陆麟城。
可未必不敢杀她。
陆麟城替她扛下了太后的怒气。
“他怎么样了?”苏甄儿急切询问过来告知她这个消息的周莲芝。
“谢大人说,北辰王皮糙肉厚的,五十军棍是打不死他的。”
真要打死了那还了得,她还没嫁呢,就要变成寡妇了!
苏甄儿急匆匆下榻,去往陆麟城的营帐。
路上风雪更甚,因为荣安郡主的事,所以众人都不敢出帐子了。
一路上无人阻拦,苏甄儿顶着风雪,一路来到陆麟城的营帐外。
帐子门口有鬼面军拦着。
“我要见王爷。”
正巧谢楚安从里面出来,看到苏甄儿,笑道:“这是你们的北辰王妃,还不让路。”
如此,鬼面军这才让路。
陆麟城的帐子很简单,桌案上摆着兵书,简单的一个衣柜半开着,里面置着杂乱的衣物,一扇屏风将帐子隔成两半,男人就躺在另外一边榻上。
账内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和浓郁的血腥气,味道很不好闻。
“别过来。”
苏甄儿刚想绕过屏风去看他,便听陆麟城急喊一声。
似乎是牵扯到了伤口,男人低低沉吟一声,然后用力咬牙,将剩下的声音咽了回去。
苏甄儿站定在屏风边,还在门口的谢楚安吹了一声口哨。
“他伤口刚刚上好药,还没穿裤子呢。”
But
苏甄儿:………………
苏甄儿尴尬低头,这下真是站立难安了。
“我,我来看看你,我听说你”
“没事,不必担心。”男人哑着嗓子安慰她。
苏甄儿咬唇,犹豫是否要坦白时,男人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灵谷庙一事的幕后之人是荣安郡主。她得此报应,也算因果。”
“只可惜”陆麟城话说到这里,突然一顿。
“可惜什么?”
“她只是毁了容貌,你却是差点丧命。”
刑部的人是饭桶,锦衣卫和鬼面军可不是。
苏甄儿早猜到陆麟城已经查到灵谷庙事件的背后之人,她自认为自己并没有那么大的魅力,让堂堂北辰王为了一个区区硬塞上来的未婚妻跟太后硬扛。
因此,认为凡事都得靠自己的苏甄儿这才策划了这场梅林陷阱。
苏甄儿恍恍惚惚回到自己的帐子,突然想到那日里陆麟城特意过来提醒她梅林一事。
难道他是有意的?
不会的。
苏甄儿立刻摇头,在陆麟城心目中,她就是一个无父无母,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魄贵女,今次荣安郡主一事也只是一个意外。
虽然他不知道内情,但却替她扛下太后怒气,无条件的相信她说的“荣安郡主臆想她与男人私会,追至梅林,自己掉入陷阱”。
还说,“她只是毁了容貌,你却是差点丧命。”
有那么一瞬间,苏甄儿甚至觉得,就算陆麟城知道这场梅林陷阱是她所设,他也会理解她。
可这个念头只是一瞬,苏甄儿清楚的知道那位北辰王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她。
人总该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即使他们即将成为最亲密的人。
可即便如此,对于陆麟城的维护,苏甄儿也并非毫无感觉。甚至因为此次连累了他,所以情不自禁做出了差点全盘托出梅林陷阱的行为。
苏甄儿低头抚摸着手中的檀香小扇。
已是冬日,这柄陆麟城送给她的小扇却一直被她带在身边。
苏甄儿摩挲着手中小扇,脸上不自觉露出微笑,眼眶悄悄泛红。
“姑娘,您怎么了?”
“眼睛里进沙子了。”
“沙子?”绿眉疑惑低头。
这铺满了软垫子的营帐,用厚毡封得严严实实的,只留一个通气的口,还用细纱封上了。
哪里有沙子的影子?
“专门空了那么一大块梅林陷阱不收拾出来”谢楚安笑盈盈地看着陆麟城,“你怎么知道那荣安郡主会掉进去?"
陆麟城刚刚上好药,伤口处火辣辣的疼,说话的时候还在消冷汗,“她知道该怎么做。”
谢楚安自然知道陆麟城嘴里的那个她是那位未婚妻。
“她怎么知道灵谷庙的幕后之人是荣安郡主?你们通过了?”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她知道的?”顿了顿,谢楚安托腮摇头,“她还真是知道了。"
“难道你们是梦中相通?哎,你们怎么通的?告诉我,我也跟周小姐去通通。”
远在其它帐子的周小姐狠狠打了一个喷嚏,赶紧给自己添衣。
陆麟城,“滚的时候把门带上。”
谢楚安也不恼,他笑眯眯的起身,“北辰王,你这位王妃可没看起来那么普通啊。”
陆麟城,“嗯,她今天看起来也很好看。”
即使隔着厚实的屏风,他也能想象到她的美丽。
谢楚安:…………………
第 25 章【VIP】
荣安郡主伤的不轻,太后提前带着人回到金陵城,请了半个太医院的人过去。
得到的结论是,腿能治,只是脸上的疤痕却是难消。
得到这个消息的荣安郡主情绪极其不稳定,太后无奈,只得决定暂时带人去往皇庙修养一段时间。
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去了皇庙,整个金陵一瞬安静下来。
这边陆麟城确实如谢楚安所说,皮糙肉厚的紧,半个月时间就能下地去军营操练了。
听到这个消息,苏甄儿也总算放下了悬着的心。
三年孝期,苏甄儿和陆麟城的婚礼定在了明年冬,由礼部全权负责。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雨雪不停,苏甄儿躲在屋子里没敢出门,只偶尔搬个椅子在院中晒晒日头,还要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
开了春,天气逐渐转暖,上巳节那日,周莲芝提了食盒过来寻她,说邀她后日去参加自己的生辰礼。
闷在屋子里半个冬日,苏甄儿也确实是被憋得不行,再加上这是周莲芝的生辰宴,她自然要去。
说着话,苏甄儿拿起一块周莲芝带来的糕点放入口中,“嗯?这个糕点味道真不错,是哪家铺子做的?我明日也让绿眉去买些回来。"
“不是外头做的。”
“你府里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一位手巧的厨娘?想挖过来。”苏甄儿单手托腮,抬眸瞧她。
周莲芝低着头,耳廓微红,眼神闪烁,“你若是喜欢,下次,下次我再让他做点。”
苏甄儿没有在意,只点头道:“好吧好吧,不挖了,你紧张什么。”
周莲芝的生辰宴在城南一处私人园林内举办,里头有一片桃花林极其绚烂。正是春桃绽放之际,天气虽然依旧有些冷,但春日阳光热烈,站在日头下,那股冷冽感也被冲散不少。
苏甄儿褪了斗篷,坐在亭子里,看到侧边正在行曲水流觞之雅事。
年轻的少男少女们顺着溪流而坐,由上流投掷酒杯顺溪而下,停则饮,不饮则以诗文替之。
苏甄儿身体不好,近日里一直在吃药丸调养,不宜饮酒,因此并没有参与。
置在托盘上的羽觞停留在水面上,坐在那里的公子正盯着某处发呆。
“哎,吴荪,你看什么呢,轮到你了!”坐在吴荪身边的男子提醒他。
吴荪这才回神,他低头,盯着面前的羽觞,双手托起,脱口而出,“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吴公子这是思念谁呢?”有人调笑道:“居然拿出这样相思怨念的诗文来。”
吴荪面色一红,眼神下意识又往苏甄儿那边瞥去。
金晓晓正坐在吴荪对面,她注意到他的眼神,神色一震。她听说过冬狩传闻内幕,郡主表姐发现了苏甄儿跟别的男人私通,才会偷跟上去,误闯猎人陷阱,不仅断了腿,还伤了容貌。
一开始,金晓晓当真以为是郡主表姐想嫁北辰王想魔怔了,可如今看来,这话倒可能是真的!
金晓晓的神情一下振奋起来。
从前的她仗着有荣安郡主这个表姐,在贵女圈内一向吃的开,可自从太后带着荣安郡主去皇庙养病之后,她在贵女圈内就变得无人问津了。
金晓晓自然受不了这样的冷落,最关键的是她还想借着荣安郡主的手嫁给个好夫婿。
若是她能替荣安郡主翘掉苏甄儿与北辰王这门亲事,那岂不是立了大功?
想到此处,金晓晓便更加留心吴荪和苏甄儿。
吴荪的视线若有似无的一直往苏甄儿这边瞥,苏甄儿却仿若不认得吴荪一般,独自吃茶。
一轮曲水流觞下来,吴荪喝多了。
初春的天暗得早,四周已近昏黑,夜间正席开幕,贵客们纷至沓来。
吴荪踉跄着站起身去更衣,金晓晓跟在他身后。
僻静处,金晓晓唤他,“吴公子。”
吴荪站定,转头看向金晓晓。
吴荪脸上泛着酒色,眼神迷离,显然已经喝高了。
金晓晓上前,“吴公子,甄儿前几日还与我说起跟你的那段往事”
吴荪听金晓晓提到苏甄儿,忍不住激动,“她,她与我提起你了?我,我虽然只与她相过一次亲,但我真的很喜欢她。她,她会不会觉得我,我太无用”
“怎么会呢。”金晓晓努力压制自己的喜悦,这苏甄儿果然跟吴荪有过私情!
“她说,自己与你情投意合,只是无法违抗圣旨,盼着你,做出些努力来”
吴荪酒气上头,握拳道:“我,我会的!”
上一次,他畏惧于国舅爷的手段,失去了她一次。
这一次,他一定不会退缩!
日头落了山,晚风袭来,温度骤降。
“你怎么在这里吹风?”今日是周莲芝的生辰宴,她穿了件嫣红色绣金文春装,难得上了一次浓妆,整个人显得贵气精致许多,她上前握住苏甄儿的手,“快进我屋子里暖和暖和吧。”
“好,”苏甄儿顺势起身,“真好看。”她替周莲芝拨了拨被风吹乱的碎发。
四周挂着的红灯笼已被点燃,照亮幽幽庭院。
两人一道站起身,正准备出亭子往周莲芝的闺房去,那边突然行来一群人。
为首之人一袭飞鱼服,腰佩绣春刀,身后跟着一队锦衣卫。
“周小姐,生辰快乐。”谢楚安穿过人群,大跨步走来,丝毫不在意旁人目光,“今日锦衣卫所忙了些,我一办完事就过来了。”
谢楚安旁若无人,一路径直走到周莲芝面前,他身后锦衣卫一字排开,打开手中锦盒。
十盒果子,做的精致小巧,一看便是耗费了诸多时辰。细心的用竹篾、芦苇等天然食材包裹起来,打开竟还泛着热气。
“你上次说味道不错的,我都做了。”
“这么多,我怎么吃得完。”周莲芝呐呐。
苏甄儿站在一旁,看一眼周莲芝,再看一眼谢楚安。
原来“府中厨娘”是这位呀。
“这果子能放半月,你慢慢吃,吃完了,我再给你做。对了,谢楚安跟周莲芝说话的时候语气熟稔。他想到什么,朝队伍最后道:“抬上来。"
站在最后面的两个锦衣卫抬着一口金灿灿的箱子来到周莲芝面前。
这居然是一口……………黄金箱子?
黄金箱子被打开,里面都是难得的孤本。
用黄金箱子装书?
“我这官职给的俸禄太少,三年的银钱加起来就够打这么一口金箱子。我知道你喜欢书,这里面的书是从宫里藏经阁拿的,听说里面的书都是什么孤本,等下次有机会,我再去给你拿一箱。”
“至于这口箱子,好歹是你生辰,总该送些值钱的东西。”
这位谢大人可能不知道,就这么一箱子孤本,不知道能换多少口黄金箱子。
周莲芝显然是被惊到了,憋了半天,结结巴巴冒出这几个字,“多,多谢大人”
“别急,还有呢。”谢楚安一抬手,朝不远处喊道:“闻严,点。”
闻严?苏甄儿下意识踮脚,却只看到假山石处漆黑一片。
听错了吗?
下一刻,庭院中央空地处突然升起一簇烟花,打断了苏甄儿的思绪。
那些烟花腾空而起,绽放在庭院上方,一簇跟着一簇,几乎笼满半边天幕,惹得众人忍不住抬头惊呼。
烟花不停,几乎放了一炷香的时间。
谢楚安站在烟花下,朝周莲芝道:“周小姐,生辰快乐,喜欢我给你准备的礼物吗?”
周莲芝的脸被烟花印照的通红,她张嘴,声音很轻,“…………喜欢的。”
苏甄儿动了动自己僵硬的脖子,将视线从昏暗的天空中收回。
突然,侧边有个身影疾冲过来,一路冲到苏甄儿面前。
“苏,苏姑娘,我有话要跟你说!”
吴荪吃了酒,被金晓晓一通谎话哄骗,情绪上头,声音大而响亮,“我我是真心”
苏甄儿意识到不对劲,端起手边的茶水就朝吴荪泼了过去。
冷掉的茶水从头浇下,吴荪的酒醒了一半。
四周寂静,金晓晓从吴荪身后赶过来,“苏甄儿,你一边跟北辰王纠缠,一边跟吴荪相亲,这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你别以为你能瞒得住。”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脸上纷纷露出吃瓜表情。
苏甄儿攥着手中茶盏,呼吸微重。
众人的讨论声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吴公子,与你相亲的人,不是我吗?”周莲芝急中生智,侧身挡在苏甄儿面前,掩在背后的手握住了苏甄儿攥紧的指尖。
谢楚安拧眉,转头看向吴荪,娃娃脸上的笑意顿消,他的手指敲了敲腰间绣春刀。
身前的风被周莲芝挡去大半,苏甄儿跟周莲芝对上视线,两人的手握紧在一处,苏甄儿的体温逐渐回暖,她淡笑着与吴荪道:“这位公子,我们认识?”
隔着周莲芝,吴荪跟苏甄儿对上视线,少女盯着他,面色淡漠至极。
吴荪的酒一下就醒了。
“苏,苏姑娘……………”他意识到不对劲。
金晓晓急了,“吴荪,你说啊!”
吴荪低头,“我,我我是与周小姐见过一面跟苏姑娘根本不认识是我吃醉了酒,胡言乱语了,周小姐,苏姑娘,抱歉,在下,在下先去了。
一场闹剧就此结束,周莲芝让苏甄儿先回府歇息。
“你好不容易与北辰王定下婚事,莫要再起风波,与吴荪相亲之人只能是我。”临走前,周莲芝捏了捏苏甄儿的手,“回去歇息吧。’
“可你与那位谢大人”苏甄儿从刚才那三份生辰礼物上看出了端倪。
周莲芝的面色一瞬潮红,“我们,只是认识而已。”
苏甄儿深深看她一眼。
周莲芝性子安静、胆小,像只喜欢躲在龟壳里面的小乌龟,碰到热烈直球如谢楚安这样的人,胆怯又向往。
对上苏甄儿的眼神,周莲芝咬着唇,终于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其实,我也很被他吸引。”
循规蹈矩活着长大的少女,看到谢楚安身上那股野蛮生长的叛逆韧劲,那是她渴望却不敢拥有的。她身上背负着荣国公府的命运和门面,她做过最出格的事情就是偷偷摸摸开设学堂,救助孤儿流民。
“可是”周莲芝垂首,“我们终归不是一类人。”
在周莲芝心里,嫁给温文儒雅的仕途书生类型,才是让她感觉最安全,最适合让她继续待在龟壳里面的路。
苏甄儿沉默了一会后道:“虽然不是一类人,但却未必不是同路人。”
马车辘辘而行,出了荣国府。
周莲芝站在角门口遥遥望着,脑中回荡着苏甄儿的话,她站在那里,直到马车从街角拐了过去,不见踪影,才沉思着转身,不想身后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人。
“你要跟那个人议亲?”谢楚安双手环胸靠在墙边,两边墙高路窄,只周莲芝手中提了一盏灯笼,照不到谢楚安那边。
周莲芝不能将实情告诉谢楚安。
看到少女沉默,谢楚安也跟着沉默了一会,随后,他站直身体,“他看起来没我好。”顿了顿,谢楚安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只是道:“以后想吃糕点可以找我。还有公务,我走了。”
周莲芝看着谢楚安从自己身侧擦肩而过,不知为何,心中瞬间升起一股慌乱。
好像,若是这次放谢楚安走了,她就会永远的错过这个人。
人生苦短,何妨一试。
“我想与你议亲!”
周莲芝素来是个细声细语的人,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用力大声说话。
风声呼啸,呛进喉间,周莲芝红了眼,她看着谢楚安站定,转身,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你,不可以反悔。”
苏甄儿的马车从角门驶入英国公府,她伸手扶住额头,想着今日幸好有惊无险。
街尾处,一道人影缓慢步出,望着英国公府阖上的角门。
陆麟城摩挲着手中的火折子,身后传来马蹄声,“闻严!周小姐要跟我议亲了!”
谢楚安一下子从马背上蹦下来,抱住陆麟城。
“嗯。”完成放烟花任务的陆麟城将手里的火折子扔给谢楚安,“我回去了。’
“哎,等一下,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
吴荪一人回到府上,独自饮酒,躺倒在院子里的桃花树下。
他抱着酒坛,一会哭,一会笑。突然,头被泼了一盆清水。
酒醒了一半,吴荪看到了面前站着的两个人。
陆麟城单手按住谢楚安的肩膀,“别冲动。”
谢楚安盯着吴荪,“喂,我要跟周小姐议亲了。”
吴荪看着面前夜半爬墙私闯民宅二人组,他张了张嘴,脑子不甚清醒,“恭喜你,我也想跟苏姑娘议亲。”说完,吴荪端起面前的酒坛又灌了一口。
谢楚安一把按住陆麟城拔剑的手,“别冲动。”
“我知道,她不喜欢我,是我无用,是我懦弱,我不能豁出吴家上下的性命来娶她”吴荪呢喃着,抱住酒坛,似是要睡过去,“可明明,我才是那个先来的人………………”
陆麟城垂眸盯着他,“后来者居上,是因为前者不配。”
“那北辰王就配吗?”吴荪猛地爆出一句,随后自嘲一声,自问自答,“他是北辰王,怎么不配了,比我配,比我配……………”
夜深露浓,陆麟城坐在书房中,面前摆着刚刚插好的花。
他站起身,来到阁楼,望着隔壁英国公府那阑珊灯色。
北辰王,就配吗?
距离周莲芝的生辰宴已过半月,三日前,周莲芝还兴致冲冲的过来寻她,说要与谢楚安定亲。
“你说,周伯伯没有同意?”
听到这个消息时,苏甄儿是懵的。
“他看不起谢大人的出生?”
周莲芝摇头,“我父亲不是这样的人。”
“那是为什么?”
周莲芝继续摇头,“我不知道。”
苏甄儿端起奶茶轻抿一口,捋清思路想了许久,才摸出一条线索。
“还记得那桩茶马案吗?周伯伯从昭狱里出来,毫发无损。王爷跟我说过,这是一个局。有没有可能,这只是这个局的开端?”
周莲芝有些不太明白苏甄儿的话。
苏甄儿道:“周伯伯爱护你,不愿意让你涉险。”
从苏甄儿进入金陵城内开始,这一桩桩接连发生的案子串联起来,都表明了一件事。
新帝要做一件大事。
至于这是一件怎样的大事,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等到铺路完成,这件大事就会开始,作为新帝的左膀右臂,谢楚安和陆麟城自然身在局中。
局中之人,处境最是危险。
从茶马案可知,荣国公也被卷入了局中,他明白这份危险,自然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涉险。
如此,才会断然拒绝这门亲事。
可这世上,到底哪里才是安全的,谁又知道呢。
周莲芝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她起身道:“多谢,甄甄,我先回去了。”
周莲芝坐马车回到荣国公府,荣国公刚刚下朝没多久,正在书房里写奏折。
周莲芝推门进去,唤道:“父亲。
这半个月来,荣国公与周莲芝因为她的婚事,所以两人已经冷战许久。
荣国公抬眸看她一眼,“我是不会同意的,你不用再说了。”
“父亲,我已经长大了,想自己选择人生的路。”
“为父为你选的,就是最好的路。”
“父亲怎么知道,你为我选的就是最好的呢?”
“你年纪还小,不知道外面的险恶,为父不会害你。”
“我相信父亲不会害我,可我还是想走自己的路。”
“你想走什么路?你能走什么路?”
周莲芝抬眸,直视荣国公,“父亲那条路。”
书房内安静一瞬,荣国公扔掉手中毛笔,“你知道我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吗?”
周莲芝不知道,她道:“我想带父亲去一个地方。”
金陵城外。
“这是周老师的父亲。”周莲芝招呼孩子们过来跟荣国公打招呼。
“周老师的父亲好。”孩子们十分有礼貌,每个人都收拾的干干净净,规矩的作揖行礼。
荣国公站在那里,脸上显出诧异和震惊,“………………多久了?”
“三年。”周莲芝靠近荣国公,“三年战乱,这些都是无家可归的孩子。”
荣国公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他抬眸看向自己的女儿。
他突然发现,记忆中那个只到他膝盖处,喜欢抱着他的腿撒娇的孩子已经长大了,还背着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谢楚安知道吗?”
“知道,这一个月来,他还会过来教授孩子们武艺。”
荣国公沉默一瞬,他看着周莲芝,语气中多了几分无奈,“你知道自己会被卷入怎样一桩大事里吗?”
周莲芝看出荣国公的态度松动下来,她难掩雀跃,“有些期待。”
*EA:
周莲芝想明白了她想走的路。
“谢楚安说,他希望大周的人都能吃饱饭。我希望,大周的孩子都能读上书,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为了实现这些,必须要做一件事,一件颠覆整个大周朝的事,对不对,父亲?”
在人生路上,若能碰到同路之人,相扶相依,是幸运。若碰不上,心怀信念,山河湖海,皆是陪伴。
她很幸运,遇到了那个人,一同走一条路。
并且,因为谢楚安的感染,所以她勇敢的迈出了第一步。不按照父母的意愿成为家宅妇人,能够继续走想走的路。虽然比起躲在人群中的安稳,这条路看起来很艰难,但她甘之如饴。
周莲芝鼓起勇气,述说自己的想法,“父亲,与其惶惶不安缩在龟壳里被迫等人保护,我更希望能成长到拥有自保的能力。您想保护我,我也同样的,想保护您。’
荣国公深深看向周莲芝。
“昨夜,谢楚安也来寻我了。”
周莲芝微微睁大眼。
她不知道这件事。
“他说,他生来就是牲畜,权贵们怎么会在意牲畜的死活。因此,他素来不喜欢我们这些道貌岸然的权贵之家。”
周莲芝下意识攥紧了手。
荣国公继续,“可他又说,他遇到了你。我原本还不理解他为何会对我说这些,现在,我明白了。”荣国公视线下移,看向不远处这些坐在学堂内,被教导的极好的孩子。
“芝芝,既然你想好了,那为父也没有阻止你的理由。”
三日后,荣国公府传来喜讯,周莲芝和谢楚安的亲事定下了。
次年春,荣国公之女周莲芝与锦衣卫指挥使谢楚安于金陵城内举行大婚典礼。
三月后,谢楚安携新婚妻子回浙江余姚老家祭拜父母。
第 26 章【VIP】
夏至日,绿树阴浓,苏甄儿摇着扇子在藤椅上休息,绿眉正在念周莲芝从浙江寄过来的信。
先是一段路上见闻,说自己第一次出远门,心中欢喜雀跃,随信附赠许多手绘风景照,最后又说浙江看似富裕,实际上富的皆是豪绅权贵,百姓身上背着各种苛捐杂税,名目繁多,多如牛毛,令人咋舌。
最可怕的是,百姓对此一无所知。
苏甄儿看完信笺,单手托腮,“谢楚安,还能找到他祖宗的坟?"
绿眉:???
“姑娘,您说什么呢?”
苏甄儿淡然一笑,“没什么。”
“姑娘, 周姑娘与谢大人的喜事已经办完,马上就轮到你跟王爷的大事了。
过了夏秋,就是她跟陆麟城的喜事,掐指一算,还有小半年的光景。
今年夏天实在是热,空气里带着一股呼吸不畅的憋闷感。
宫里传来消息,说新帝不甚中了暑热,近期要去城外的避暑山庄修养一段时间,随行人员名单之中便有英国公府。
绿眉一大早上便开始收拾行礼,安排三驾马车随行,几乎将苏甄儿的屋子都搬空了。
“姑娘睡觉认床褥被子,这些是一定要带的。天气热,每日里换上个两三套衣服也是常事,衣裳自然也要多备几套。还有这些珠玉环,都是跟每套衣裳搭配好的,不能配错一点。”
“那山庄里头的吃食也不知道合不合姑娘口味,奴婢去给您带些能放的糕点”
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总算都收拾好了。
苏甄儿坐在垫着冰丝席的马车内,慢吞吞摇着手里的扇子。
参与此次避暑活动的人不少,听说谢楚安、陆麟城之流已率先抵达避暑山庄进行清扫,确保护卫新帝安全。
众人行进一日,终于在日落前到达城外的皇家避暑山庄。
对比其它地区的大型夏宫来说,这座避暑山庄的规模小的可怜。虽如此,但它依旧占据了大半座山,十几座亭台楼阁掩印于山水草木之间,正宫主殿是低调的青砖灰瓦,淡雅庄重。
“郡主,请随奴婢来。”
山庄内有伺候的宫娥,手中提一盏宫灯走在前面,引着苏甄儿一行人往住的地方去。
路不远,四周都挂了宫灯,将脚下的小路照得十分亮堂。
苏甄儿住的地方叫临芳墅,竹制的楼,背靠一片花海,院中有一方池塘,密密挨挨长着许多荷花。晚风袭来,沁着花香,嗅起来清凉舒爽至极。
绿眉领着小丫鬟们忙碌一阵,将屋子安置好。
苏甄儿站在窗前,观赏着院中荷花,听到不远处传来男男女女们的说话声。
贵族小姐公子们,成日里无事就喜欢组织一些雅集、宴会。
有宫娥进了临芳墅。
“郡主,夜宴开始了。”
新帝带大家来这里就是玩的,因此,自今夜开始,每日里都会有雅集聚会。
苏甄儿换过一身衣裳,随宫娥出了临芳墅。
因为四周多草木,再加上已经入夜,所以并没有白日里那么闷热。
苏甄儿一路过来,身上肌肤干爽,紫色长裙扫过路边花卉,落下一层花瓣。
她摇着檀香小扇,到达隔壁的万树园。
万树园内正在举行夜宴雅集,有吃酒的,作诗的,还有斗草花,投壶听曲的,好不热闹。
正屋主堂内亮着光,隐有说话声传出,那宫娥直接将苏甄儿引到门口。
苏甄儿抬手撩开。
屋内置着冰块,比外面还要凉爽不少。
屋子很大,置了很多明亮的琉璃灯,四面宽阔,置着书架,侧面还有琴棋书画,文房四宝,显然平日里就是一处供风雅之辈玩乐的地方。
苏甄儿进来的时候引入一簇夏色月光,挂着芦苇帘子的门轻轻晃动,众人朝她看来。
少女一袭紫衣罗裙,手摇檀香小扇,袅袅娜娜的出现,裙裾沾着少许花瓣,带入一室芳华。
“原来是嘉安郡主到了。”
有人出声,苏甄儿循声望去,在首位看到一张略显熟悉的脸。
这不是新帝吗?
不是说参加的是普通雅集吗?她怎么好像误入了什么高端局?
“给陛下请安。”苏甄儿调整表情,走近,给新帝行礼。
新帝连忙摆手,“是朕不请自来,想一起热闹热闹,大家不必拘束,今日不论君臣,只谈诗词。”
苏甄儿站起身,看到长桌上放着的笔墨纸砚。
苏甄儿是来的最晚的一个,不过这位新帝似乎看起来没什么架子,并没有怪罪的意思。
苏甄儿站在空位上,往侧边一扫,看到两张熟悉的脸。
金晓晓和吴荪。
显然,这是一场已经开始的雅集,不小心被新帝误入了,然后苏甄儿又被引路的宫娥不小心带了过来。
吴荪的视线一直落在苏甄儿身上,少女芳华无双,眉目如画,即使只是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也足够惹眼。
“孙乾铭,把闻严叫来。”
周玄祈突然抬手吩咐身边的大太监。
孙乾铭躬身,“陛下,王爷一向不喜此种雅宴。”
周玄祈一笑,“你就告诉他,嘉安郡主在我这。”
周玄祈跟孙乾铭说话的声音不大,却足够屋内所有人听清。
众人的视线再次落到苏甄儿脸上。
苏甄儿垂目低头,假装羞涩,心里却在骂人。
这新帝也是个八卦脑,若是陆麟城没来,那自己岂不是丢脸丢到姑苏城去了?
孙乾铭去了,大家就这么干站着,也没有人说话。
苏甄儿在无人看到的角落抠着檀香小扇,时不时装作不经意的往芦帘处瞥。
到底……会不会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头传来脚步声,孙乾铭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人。
她在他身上的运气总是很好。
男人一袭黑袍,玉冠束发,踩着皂角靴步入堂屋,视线从她脸上略过,然后与新帝拱手问安。
周玄祈立刻让陆麟城找到位置站好,“咱们以‘夏花为题,一炷香的时辰,作诗一首,魁首有赏。
站在最靠近周玄祈身边的人立时要给陆麟城让位,男人没有过去,而是站到了苏甄儿身边。
苏甄儿站在长桌中央的位置,男人靠过来时,夏花的芬芳落入鼻息之间,陆麟城低头,看到少女裙裾上沾着的花瓣。
而苏甄儿则是闻到了一股酒味。
她抬头去看陆麟城,男人脸上并没有酒色痕迹,双眸亦是一如既往的沉稳。
难道是他身上不小心沾的?
孙乾铭将一个香炉置到桌子正中央,小心翼翼地插上一根香。
白烟袅娜而起,比赛正式开始。
宫娥们送上新纸,众人垂目,屏息作诗。
说是随便,可新帝在场,谁敢随便?哪个不是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想要博得新帝青眼。
苏甄儿的母亲本就有才女之名,她从小接受优秀的家庭教育,再加上父兄也不拘着她读书,甚至还请了姑苏城内有名的老太傅来替她答疑解惑,如此,苏甄儿才能凭借真才实学在姑苏城内获得第一美人加才女之名。
夏花这个命题很简单。
苏甄儿撩起袖子,沾墨便写。
一首诗词毕,众人还在埋头苦写。
她朝身边的陆麟城看了一眼。
上次她见陆麟城的字写的那么好看,想必其才情也是不差的一片空白?
苏甄儿有些无法接受自家想象中的学霸未婚夫一朝变成学渣的冲击。
她抬眸,跟陆麟城对上视线。
男人似乎是一直在盯着她看,跟她对上视线之后,唇角略弯,眼眸深谙,然后继续一字不写。
苏甄儿:……………
趁着众人埋头苦写的时候,苏甄儿踮脚凑近。
离得更近了,花香变淡,那股酒味香气更浓,似乎是最烈的烧刀子。
苏甄儿知道这种酒,她的父兄最喜欢喝,说行军打仗,烧刀子酒入喉,能壮胆,能驱寒,还能让人不畏死。
“你喝酒了?”苏甄儿压低声音。
男人缓慢眨了眨眼,“……嗯。
反应好慢,不会是真醉了吧?
有人喝醉之后挥墨豪写“飞流直下三千尺”,有人喝醉之后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苏甄儿头疼扶额。
已经有人写好诗词,送到孙乾铭手上。
一炷香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苏甄儿看一眼周围众人。
这脸她丢不得啊!
趁着金晓晓去交诗词的功夫,苏甄儿迅速将自己面前的纸揉成一团塞给了陆麟城。然后撩起自己的袖子,又写了一篇。
男人不知是醉了还是没醉,他歪了歪头,沉思了一会儿后,低头开始写诗。
苏甄儿写完自己的,朝身边看一眼。
陆麟城已经将她给的诗默写了下来。
很好,孺子可教。
苏甄儿优雅的从陆麟城身边路过,将自己的诗交给孙乾铭,转身之际,正看到站在自己身后的陆麟城。
男人贴着她,将诗词交了。
香炉上插着的香也在下一刻彻底熄灭。
时间到了。
周玄祈一张一张看起来,最后拿起两张对比。
“嗯,还是这张好。”
他扬了扬手里的宣纸,“这是谁写的芙蓉?”
“我。”陆麟城张口。
周玄祈单手托腮,面露诧异。
显然,周玄祈十分熟悉陆麟城的诗词文风,认为这样夏花烂漫的词是不该由他作出来的。
周玄祈看一眼陆麟城身边紧张的苏甄儿,了然一笑,“恭喜北辰王,获得魁首。”
陆麟城的视线从吴荪脸上扫过,声音冷淡,“承让。”
吴荪一瞬面色煞白。
雅集完毕,天色也晚了。
苏甄儿要回临芳墅歇息,陆麟城接了宫娥手中的宫灯,“我送你。”
“王爷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苏甄儿不放心陆麟城,虽然他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但毕竟吃了酒。
“我送你。”
JL:
行吧。
不跟喝醉酒的人讲道理。
两人一路往临芳墅去,路边夏花繁茂,苏甄儿的裙裾拂过蔓延出来的花路,踩过一地花瓣。
走在苏甄儿前面的陆麟城捏着手里的纸团,突然,他低头,张开手,“花了。”
“嗯?”
苏甄儿凑上前去,因为陆麟城握得太紧,出了手汗,所以她塞给他的那张纸上墨汁晕出,将男人的手掌都染黑了。
“快扔了吧。”苏甄儿上前去拿纸团,被陆麟城躲开。
“不给。’
苏甄儿:………………
第 27 章【VIP】
这是苏甄儿第一次看到这个样子的陆麟城。
在苏甄儿的印象里,陆麟城是初见时烈马鬼面自自己身旁而过的鬼煞王爷。
是将她从匪徒手中救出,背她下山的温柔男子。
在苏甄儿的印象里,他似乎永远强大又温柔。
现在,男人难得露出孩子气的一面,也让苏甄儿意识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鬼面将军其实也不过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快给我吧。”苏甄儿耐下性子,跟哄孩子一样。
男人盯着她,不仅没有给她,甚至还将手背到了身后。
TEL:
“你不给我要干什么?”
“藏起来。”
JL:
“行吧,随你。
醉鬼。
其实………………还挺可爱的。
明日醒过来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今日的事。
“北辰王?”
“嗯?”
“你是不是真的喝醉了?”
男人低头看她,蹙眉,“没有。”
很好,喝醉的人都不会说自己喝醉了。
苏甄儿玩心大起,这种戏弄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北辰王的机会可不是一直有的,说不定一辈子就一次了。
“你说,苏甄儿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暗夜寂静,四周草木无声,只余蝉鸣蛙叫。
陆麟城垂眸,安静的注视着面前明眸善睐的美人,轻启薄唇,“苏甄儿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姑娘,您又傻乐什么呢?”绿眉端了一碟刚刚切好的西瓜过来,“姑娘,夜深了,少用些。”
苏甄儿嘴上答应,手上不停。
方才陆麟城将她送到临芳墅后,苏甄儿便让丫鬟替她再送陆麟城回去,只要一想到刚才陆麟城认真重复她话的模样,苏甄儿就忍不住发笑。
“绿眉,我的妆奁盒子呢?拿来,我要上妆。”
“大半夜的上妆?姑娘,您要出门吗?”绿眉替苏甄儿将她的妆盒子搬了过来。
“不出去,练练手艺。”苏甄儿翻出自己的脂粉盒子,“美人除了先天条件,后天努力也是很重要的,对了,那本《金陵最新妆面大全》呢,我再练练上面的桃花妆。”
夜深了,夜宴已经结束,众人醉的醉,回的回。
丫鬟提着灯笼走出一段,便听身后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不必,回去吧。”
“可是,郡主说………………”
“我不习惯有人在身旁。
丫鬟顿了顿,躬身退去。
临走前,她看到男人眸中散发出的疏离淡薄,哪里还有方才对着自家郡主时的活人模样。
陆麟城走在小道之上,周围挂满了亮堂的琉璃盏,他低头看一眼一直被自己攥在手里的纸张,小心翼翼打开,然后叠好,塞入怀中。
手掌中央已经被墨水晕染,顺着掌纹干涸。
陆麟城走到清泉边,弯腰洗手。
“王,王爷”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陆麟城没动,他依旧站在那里,低垂眉眼,安静洗手。
习武之人,怎么可能没有察觉身后一直跟着一个人。
金晓晓见陆麟城没有理她,以为是没有听到,便大着胆子上前一步,“王爷,我有事要告知您。”
陆麟城洗净手,墨水顺着清泉池水流出,泉水重新变得澄澈无比。
“说。”
“是关于苏甄儿的事,她水性杨花,跟外界流传的贤良淑德一点都不一样!她不是一个好女人,一边跟你纠缠,一边跟吴荪相亲!是真的,您一定要相信我………………”
金晓晓激动的说完,以为能看到男人暴怒的脸,毕竟谁都忍不了这种事情。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男人只是一边擦手,一边淡淡瞥了她一眼,眼神很冷,带着锐利的审视,“我知道。”
知道?
“那么如今,是我胜了。”
说到这里,金晓晓竟还从男人脸上看到了笑。
那笑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可很明显,男人是得意的。
金晓晓愣在那里。
“还有,”陆麟城朝金晓晓的方向走过来,压迫力十足,让金晓晓下意识后退让路。
“你以为我就是什么好人吗?”
金晓晓盯着陆麟城,双眸之中难掩震惊之色,“疯子。”话罢,金晓晓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
她居然当着北辰王的面说他是个疯子。
金晓晓捂着嘴,浑身颤栗,双腿一软,伏跪于地。
“请,请王爷恕罪”
男人站在那里,月光薄弱,四周寂静,他垂眸看她,眼神冷冽。
“你不是她,我没什么耐心。”
“今日心情很好,手也洗净了,不想沾血。明天日出之前,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翌日,苏甄儿起身时,连打了两个喷嚏。
“谁在背后骂我?”苏甄儿嘟囔一句,然后又道:“算了,我在背后也没少骂别人。”
门外传来议论声,说昨夜某位小姐收拾了一晚上,今日一早天还没亮就出了避暑山庄。
“就是那个金晓晓,说身子不适,提前走了,不是回的金陵城,而是回的徽州父族老家,听说走的时候面色很难看呢。”绿眉一进门,就将这个消息告知给了苏甄儿。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只要是让敌人不高兴的事情,那一定就是让她高兴的事。
为此,苏甄儿还多用了几块糕点。
距离她与陆麟城成亲的日子所剩无几,礼部严格按照六礼进行大婚流程。
“听说大婚那日,北辰王会来亲迎姑娘。”奶母激动不已。
苏甄儿则没什么感受。
对于新娘来说,她只希望那天的自己能漂亮到国色芳华。
因此,从在避暑山庄到出避暑山庄,一直到成亲的前几天,她都还在不断的试验最适合自己的妆容,并且一直跟处理婚礼流程事宜的女官沟通,将那身金贵的凤冠霞帔改到最完美,连一寸腰线都不放过。
这样重大的日子里,她可不能出一点差错。
至于那位北辰王,只要当一个合格的婚礼配件就好了。
婚礼前夜,奶母拿来了一样东西。
“这是什么?”苏甄儿靠在奶母怀里,神色不解。
奶母伸手揉着苏甄儿的头,“这些事情原本不该由奶母来跟你说,不过今日,也就只剩下奶母与你说了。”
苏甄儿安静一阵,翻开手里的东西,然后指尖跟被烫到了一样用力抖了三抖。
“这是避火图。”奶母替苏甄儿将这东西拿稳,“姑娘马上就要成亲了,这种事情自然该知晓,也该明白事后清洁,事前洁净的重要性。还有在事中,像王爷这般高独断的男子必然不懂怜香惜玉,姑娘万要提醒王爷不可太过粗暴,不然也容易对
姑娘的身体造成损害,我们女子最是脆弱,外头那些话本子上写的东西可不能当真。”
奶母一番科普,让苏甄儿面颊臊红,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苏甄儿下意识将藏在枕头下面的话本子往里藏得更深了一点。
什么话本子,哪里有话本子,她从来不看那种话本子。
奶母又拉着苏甄儿说了许久,离开前,她抚着少女柔软的鬓角,“甄儿,成了亲,便不是一个人了。”
苏甄儿已经半睡不醒,她听到此话,下意识想反驳,可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一句,“嗯。”
奶母安心离开。
苏甄儿抱着被褥翻身。
成了亲,也是一个人。
像母亲一样。
翌日一大早,天还没亮,苏甄儿就被奶母从床褥上拉了起来。
“奶母,你不睡的吗?”
“年纪大了,觉少。”
那也太少了,她感觉自己才刚阖上眼。
苏甄儿被搀扶着坐到梳妆台前,被绿眉用加了芙蓉露的热毛巾敷了脸后才堪堪清醒过来。
妆娘早已候在门外,待苏甄儿净面后便开始为其上妆。
少女本就姿容出色,又在最好的年纪,画上试验了十几次的最佳妆面,将其优点完美衬托出来,更多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浓艳风情。
昂贵的喜服以红绿为主,绣四合如意纹和双鱼纹,上缀名贵宝珠与珍珠,用的都是贡品,听说这是新帝特意吩咐的。
大袖、长裙、霞帔、玉坠子繁琐的吉服被一丝不苟的穿戴到身上,最后再戴上凤冠,盖上前几日由北辰王府送来的销金盖头。
凤冠上镶嵌三千多颗珍珠,一百多块宝石,看上去华贵无比,沉甸甸地压着苏甄儿的脖子。
可为了高贵美丽,忍了。
外头吹吹打打的声音由远及近,因为北辰王府与英国公府只隔一堵墙,所以陆麟城迎亲之时先去外头绕了一圈后,迎亲队伍才到英国公府门口。
日头已出,今日天霁,屋内烧着炭盆,苏甄儿上了胭脂的脸色蕴上一层淡淡的粉。
门扉大开,宾客盈门。
到处都挂上了喜庆的红色灯笼,苏甄儿的眼前被盖头遮着,她被搀扶着走出阁楼。
阳光落到身上,暖融融的驱散了冬日冷峭。
苏甄儿站在那里,有一种不真实感。
今日,她居然真的要成婚了。
到处都是贺喜之声,苏甄儿踩着脚上的喜鞋往外走,鞋尖镶嵌两颗斗大珍珠,压得脚底软软的,虚浮缥缈之感更甚,直到盖头之下出现一双穿着喜鞋的脚。
随后,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掌出现在自己面前,“我来接你。”
男人的声音冲破那层朦胧感,耳畔遥远的鞭炮声突然变得清晰起来。那种云里雾里的眩晕梦境感逐渐褪去。
苏甄儿抬手,搭上陆麟城的手。
两人双手交握,在一片贺喜声中并排往前走去。
对比身旁男子绵长而平稳的呼吸,苏甄儿的呼吸有些不稳。
毕竟是第一次结婚,有点紧张。
“好像做梦,”身边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低哑的,轻柔的,“一晚上没睡,怕醒了。
苏甄儿:???
第 28 章【VIP】
四周的热闹与两人沉默的安静形成鲜明对比。
十指相握,苏甄儿清晰的感受到男人颤抖的指尖。
原来他也是紧张的。
礼炮声不绝于耳,两边小道站满了宾客。
三天三夜的流水席面,整个金陵城内的贵人都到了。
成婚的过程繁杂而冗长,苏甄儿在礼官的安排下,入轿,起轿。
朱金木雕的八人喜轿被抬起,绕着金陵城整整走了一圈,整个金陵城的百姓都看到了这场空前的盛事。
高头骏马之上,男子一袭红色喜服,脚踩马镫, 单手勒着缰绳,引导喜队缓慢前行。素来冷峻的面容上难得透出一股喜色,更衬得这张脸漂亮的惊人。
这是金陵城的百姓第一次正面看到这位传说中的鬼面王爷。
褪去可怖的鬼面,这位能止小儿夜啼的王爷居然是如此俊美模样。
“传说这位北辰王是个俊美的男子,我还以为是他花钱让别人传的谣言,没想到居然是真的,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生得这样好看!"
花钱造谣的人其实是她。
“果然美男都是别人家的”
嗯,现在是她家的了。
“也难怪那位荣安郡主如此痴狂,连跳水讹婚这种事情都想的出来。若非这北辰王位高权重,估计早就已经成了荣安郡主的面首。我要有权有势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高低得把这美瓜拧下来尝尝咸淡。”
苏甄儿:…………………
苏甄儿坐在喜轿内,听着外面女子们那些豪放言论,突然感觉自己还是保守了。
荣安郡主风评竟还有好转的一日。
好吧,讹婚的人其实是她。
说起来,她才是那个坏东西。
喜轿停在北辰王府门口,陆麟城下马后由礼官引导,走至喜轿前。
少女一身喜服从喜轿内走出。
一条红绫握在两人手中,中间是硕大的红色礼花。
北辰王府大门敞开,迎接即将到来的女主人。
“听说这北辰王无父无母,这位嘉安郡主的父母也早已去了,那这高堂之上岂非无人?”
在场宾客之中有人碎嘴。
一旁的另外一位宾客赶紧捂住他的嘴,“不要命了你,知道此次给北辰王和嘉安郡主主婚的人是谁吗?”
被捂住嘴的那人摇头。
他要知道还能说出这种话来?
“是新帝。”
苏甄儿从那两人身侧路过,听到此话之时心里也是惊了一下。
知道陆麟城受宠,没想到这么受宠,新帝居然亲自过来为其主婚。
正堂之内,宾客无人敢坐,只因为高堂之上坐着那位新帝。
周玄祈单手托腮坐在那里,身上穿着红色常服,是个十分喜庆的颜色。
当兄弟的,最盼着的就是自家兄弟的一声爹。
陆麟城牵着红绫一端,带着头戴喜帕的苏甄儿来到周玄祈面前。
周玄祈笑眯眯道:“开始吧。”
一旁礼官立刻开始流程。
“吉时已到~”
随后是一大串吉祥词,还有对新帝来此主持婚礼的感恩词。
“一拜天地~”
苏甄儿和陆麟城身着喜服,转身面向天地。
绣着金丝的喜服流转,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度。
天地仁慈,见证一对新人的诞生。
“二拜陛下~”
陆麟城和苏甄儿转身,面向新帝,叩拜。
周玄祈笑眯眯地抬手将孙乾铭招来,“赏。”
听说周莲芝和谢楚安成亲那日,这位新帝因为没有坐上高堂,所以还一度惋惜,今日真是被他等着了。
周玄祈还以为按照陆麟城这种性格,会孤独终老一辈子呢,没想到最玉树临风,幽默儒雅的自己居然会成为三人之间最寡的那一个。
想到这里,周玄祈开始觉得自己的红包给大了。
“夫妻对拜~”
苏甄儿和陆麟城相对而拜。
“礼成!”
周围响起贺喜之声,声声称赞两人郎才女貌,金童玉女。
苏甄儿被送入洞房,一旁候着的绿眉赶紧上前道:“姑娘,不对,王妃,您渴不渴,饿不饿?奴婢给您弄点东西吃?”
“不行,口脂会掉,补起来就没有一开始那么好看了。”
就算饿得前胸贴后背,她苏甄儿的口脂不能掉。
绿眉:……
外面喜宴已开,作为新郎官,陆麟城势必会被劝酒,苏甄儿只要一想到之前陆麟城醉酒的模样,倒也没有那么反感。
不过与她猜想的不一样,除了新帝敢给陆麟城吃上一杯喜酒之外,其余众人上前敬酒,就算陆麟城不喝,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因此,不过片刻,女官便推开喜房的门走了进来,“王妃,王爷来了。”
婚礼流程还没走完,陆麟城抬脚跨入喜房,来揭盖头。
苏甄儿忍不住紧张起来。
婚房不大,喜烛燃烧,满目一片殷红。
少女一身喜服端坐喜床之上,朦胧红纱落地,一切真的就像是一场梦。
陆麟城站在门口,久久未动。
直到苏甄儿没忍住,轻轻挪了挪身子,凤冠与侧旁喜帐上挂着的玉钩相触,发出极其轻微的一道细响,才打破了陆麟城的这份凝视。
男人缓步走向苏甄儿,日已落,烛火照亮整间屋子,泛出奇异的七彩光色。
苏甄儿的视线中出现男人双脚。
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一旁的女官将手中玉如意递给陆麟城。
男人站在她面前,手持玉如意,轻轻挑起盖头。
流光溢彩的盖头下,少女微微仰头,露出自己练习了几十遍的最佳角度。
虽然已过数年,但少女的容貌与记忆中并无差别,唯一改变的大概就是从前眸中的那份天真消散,透出与养尊处优的英国公府嫡长女不相符的沉稳。
苏甄儿露出自己练习了许久的标准微笑,“王爷。”
少女坐在喜床上,笑意盈盈地仰头唤他。
柔软纤细的身体包裹在红绿华丽喜服之下,长发挽起,端庄明艳的妆容,褪去少女发髻,初显女人姿态。
“王妃。”
苏甄儿看到陆麟城将手中玉如意放到漆盘上,脸上没什么表情。
动作流畅,表情自然到让苏甄儿以为今日初迎亲见面时,陆麟城的紧张是假的,直到看到那玉如意被放下时不小心磕到漆盘边沿,男人收回的指尖下意识攥紧。
“王爷,王妃,请喝合卺酒。”
女官端来另外一个漆盘,上面置着两杯用一根红线系起来的匏瓜剖成的两个瓢,里面置着酒。
苏甄儿起身,接过其中一个置在口边。
这要怎么喝才能不破坏她的口脂呢?
陆麟城端着另外一边,仰头,喉结滚动,酒水落肚。
苏甄儿小心翼翼沾着瓢,饮酒,清淡的酒香入喉,虽然酒好喝,但她还是很无奈的在飘边看到了自己的口脂印。
女官将东西收走,苏甄儿微微侧头瞥向一旁的梳妆台。
她的口脂没花吧?
“看什么?”男人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自己耳畔,透过黄的灯光,苏甄儿觉得今日的陆麟城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他素常穿暗色衣物,今日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穿如此鲜艳的红。
跟谢楚安张扬的少年气不同,红色将男人的容貌衬得愈发突显艳色。
他的唇没上口脂,却透出浸着酒水的湿润殷红,像浸在酒中的樱桃,藏在雨露中的芙蓉。
“看王爷你。”
四周的女婢不知何时都退了出去。
喧闹嘈杂的声音被紧闭的屋门阻隔,变得不真切起来。
苏甄儿能嗅到陆麟城身上很淡的酒香,“好看。”
男人神色一顿,下意识摸了摸脸,神色显得有些拘谨,“今日,敷了点粉。”
“粉?什么粉?为什么一点都看不出来?你用的什么粉?”
苏甄儿一下站起来,踮脚去观察陆麟城脸上的粉。
男人肌肤虽然白皙,但常年征战,难免留下一点细碎的伤口痕迹,如今上了粉,便是将肌肤上那些瑕疵都遮住了,更衬得肤白貌美,唇红齿白。
少女的呼吸声近在咫尺,却在十分认真的研究他脸上的粉。
陆麟城:……………
“别动。”苏甄儿阻止陆麟城摸脸的手,“敷了粉的脸不要摸,会花的。”
“你的妆娘手艺一般,浪费了这好粉,你看,这里都没有敷匀。”
苏甄儿从喜服暗袋内取出自己做的随身粉盒,方方正正一个,不仅有一面小镜子,还有一块柔软的垫子用来沾粉敷面。
将陆麟城脸上晕开的粉铺平,又用藏在粉盒侧边的眉笔替他勾了一下眼尾。
男人的美貌更上一层楼。
苏甄儿一抬眸,对上陆麟城困惑的眸子。
苏甄儿:手快了。
沉默,古怪的沉默。
苏甄儿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在她从前收到的对陆麟城的信息里提到过一件事,男人对自己的容貌比较忌讳,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要戴鬼面上战场。
新婚第一夜,她就要被和离了吗?
陆麟城下意识想摸脸,手抬到一半又停住了。
他歪头看向苏甄儿,“好看吗?”
“………………好,好看……………还是不好看?”苏甄儿声音发颤,心虚低头,偷偷摸摸收起自己的化妆工具。
男人低头,看到了少女揪紧喜服的素手,透着紧张。
他起身,走到门边,打开。
“王爷。”侍卫十三正守在门口。
“我好看吗?”
十三:???
“好看。”
“嗯。”
陆麟城颔首,关上喜房的门,走到神色呆滞的苏甄儿面前,俯身看她,
“丈夫的美貌,妻子的荣耀。”
嗯?
第 29 章【VIP】
这是在跟她开玩笑?
苏甄儿对上男人刻意下垂的眉眼,如此朝她看来时,更透出一股缱绻柔色。
在苏甄儿的印象里,陆麟城沉默而温柔。
她还担心两人成婚之后,她说一句,他回半句,可如今看来,这位北辰王似乎也没有看起来那么沉闷。
还会跟她开玩笑。
弥漫在周身的紧张瞬间消散,苏甄儿忍不住轻笑出声,眉眼弯弯,明艳动人。
只是别人的新婚夜你侬我侬,她的新婚夜给男人上妆。
喜烛也才烧了一半。
她这心情上上下下的,怎么感觉跟过了半辈子似的?
喜服沉重,绿眉推门进来替苏甄儿宽衣。
陆麟城独自一人走到屏风后自己换衣。
屏风摆放的位置正好跟梳妆台呈现一个奇怪的角度。
苏甄儿坐在喜床上,能看到一半的梳妆镜,镜上印出陆麟城。
他伸手解开腰带,红色喜服散开,连带着里头的中衣和亵衣也跟着敞开。裤子有些低,压着腰线,因为腰带已解,所以似落非落挂在腰间,能看到清晰的肌肉线条。
这是苏甄儿第一次看到男人的身体。
当然,避火图上的不算。
之前隔着屏风的也不能算。
苏甄儿微微倾身,企图看到梳妆镜的另外一半。
烛光光照,原本低头解开衣物的男人突然抬眸,两人的视线猝不及防的在镜中相遇。
苏甄儿猛地一下坐直身体,头上沉重的凤冠带着她一晃。
勉强稳住身形,苏甄儿伸手扶住凤冠,绿眉赶紧替她将凤冠取了下来,搁在一侧喜桌上。
那边,陆麟城褪下沾染了酒气的外衫,换了一套干净衣物,从屏风后走出来。
苏甄儿这边刚刚褪下凤冠,绿眉将她发髻上一些容易磕碰到的珠也卸了下来。看到陆麟城从屏风后出来,绿眉将东西放好,躬身退出去。
屋门关上,苏甄儿的视线左右晃动,就是不敢跟男人对视。
她感觉到身侧有人坐了下来。
“你看”
“我没看。”陆麟城话还没说完,苏甄儿就直接来了一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
“哦,我是说,你看起来有些累了。”
苏甄儿:………………
“是凤冠太重了吗?”坐在她身边的男人突然倾身。
眼前落下一层薄薄的阴影,男人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她额头上被凤冠勒出来的红色痕迹。
细细长长一条,是被凤冠边缘压的。
“疼吗?”
“不太疼。”
靠的太近,虽然陆麟城已经换过衣物,但她依旧能清晰嗅到男人身上的酒香。
陆麟城起身走到衣柜前,从里面取出一个药箱,拿出一个瓷白小瓶。他用手指沾了一点药膏,细细涂抹在苏甄儿额前。
清清凉凉的药膏贴在肌肤上,一瞬就舒缓了肿痛之感。
“军营里用的,药效更好些。”
“哦。”苏甄儿眨了眨眼,视线上移,因为两人靠得太近,所以她只能看到陆麟城白皙的脖颈和下颌线。
替她抹药的手突然往下,勾住了她的耳垂。
下一刻,苏甄儿的那只金累丝葫芦式耳坠被取了下来。
清凉的膏体点上耳垂,男人垂目,轻轻揉开。
虽然这对金累丝葫芦式耳坠也很重,但苏甄儿戴了一日凤冠,额头压得更疼些,便没有注意到耳垂,没想到陆麟城比她先注意到了。
药膏抹完之后,男人的手并没有离开。缓慢的揉搓下,少女白玉色的耳垂染上殷红,苏甄儿觉得有些不对劲,她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按照她对陆麟城的了解,她以为他会松开手,可没想到,男人不仅没有松开,反而倾身上前,单膝压在床沿侧。
这是苏甄儿没有接触过的陆麟城。
呼吸骤然逼近,苏甄儿仰头看向面前男子,正巧陆麟城低头,角度极巧,看起来就好像是苏甄儿故意仰头亲吻上去。
少女停顿一瞬,下意识又想躲,男人倾身下压,温柔又强势。
喜帐一侧落下,朦胧盖住两人身型。
手上的药膏不知什么时候滚落到了地上。
酒香、胭脂味、芙蓉香、烛光、银勾玉佩摇曳,一团混乱,不断刺激着五感。
苏甄儿倒在柔软的喜被上,口脂氤氲在男人唇角,她下意识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想起奶母的叮嘱。
“王爷。”
红烛摇曳,男人的眸色暗的惊人,“嗯。”
“轻一些。”
苏甄儿搭上男人脖颈,因为紧张,所以呼吸骤然急促。她让自己转移注意力,没曾想一个错头,原本应该落在她唇上的吻亲到了嘴角上。
两人一顿,苏甄儿眨了眨眼,沉默之中,她抿了抿唇,看到男人在枕边的手,按在红色的被褥上,压着她的头发,白皙的肤色,浓密的黑发,两相纠缠,陷入被褥之中。
“你的手指好细。”
习武之人的手应该像她的父亲一样粗糙且布满茧子,可麟城的手却修长白皙,像个书生的手。虽然触摸之下也能感觉到厚重的茧子,但起码从肉眼是看不出来的。
苏甄儿的脑子混沌一片,她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只是为了缓解紧张的气氛,才胡乱说了这么一句话。
红帐外,龙凤双烛发出“哔啵”的燃烧声。
隔着一层薄薄纱帐,银钩玉佩轻响。
男人俯身贴着少女晕红汗湿的耳畔,声音低哑,是苏甄儿没有听过的嗓音,“这样还细吗?”
要清洁。
苏甄儿的脑中还记得奶母的话,只是她太累了,根本就懒得动。
“备水。”
温热的浴桶被抬进来,苏甄儿被人抱起,轻柔地放进去。
柔软的温水贴着肌肤,苏甄儿浸泡在热水之中,面颊浸出柔软的粉,她上下眼皮子打架。
“自己洗?”
“叫绿眉进来。”
绿眉似乎听到自家姑娘在唤自己。
她推开门进来,看一眼屏风后便立刻退了回去。
沐浴完毕,苏甄儿裹在被褥内,换上干净衣物,温暖干净的室内熏着她最熟悉的芙蓉香。
苏甄儿一个翻身,撞进身侧之人怀中,她胡乱抓了一把,呢喃一句,“绿眉,你胖了。”
苏甄儿一觉睡醒,日上三竿。
她瞬间起身,动静虽然不大,但也立刻引起了外头绿眉的注意。
绿眉撩开帐子,“王妃,您醒了?”
身侧床铺空空如也,她的新婚丈夫不知所踪。
“王爷呢?”
“今日天还没亮,王爷就被陛下宣召入宫了,看起来像是有什么要紧事。”
如此急切,那想必确实是要紧事。
“王妃,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121. "
昨夜只来了一次,陆麟城替她清洗完毕之后,两人盖着一床被褥歇息。
苏甄儿睡得沉了,迷糊间竟将身侧的男人当成了绿眉,让人替自己倒杯茶水来。
最可怕的是,这位北辰王还真起身亲自给她倒了一碗茶水喂到嘴边,还是热的那种。
少女扶额,冷静了一会后告诉自己,如果问起来,就说她有梦游症。
时间已近晌午,早膳是不必用了,绿眉让厨房准备了一些好入口的午膳。
苏甄儿洗漱完毕,换了件桃红色的袄裙,坐在烧着炭盆的屋内用膳。
管事早早等在屋外,要跟她汇报府中情况。
临出屋门前,苏甄儿叮嘱绿眉,将她装着地契的小箱子收好。
“收好了,连王爷也不能告诉。”
防人之心不可无,虽然她已经跟陆麟城成为夫妻,但钱这种东西还是要把握在自己手上。
“是,王妃。”绿眉把着钥匙,“谁若是想染指王妃的银钱,就从奴婢的尸体上踏过去。”
苏甄儿,“……………倒也没那么严重。”
管事早已待在屋外候着,一等苏甄儿出来,便将王府内诸多事务告知于她。
苏甄儿一边听管事说话,一边穿过主院甬道往书房去,路过西厢房的时候看到上面挂着的门锁。
“那里是什么地方?”
“王妃,那间屋子,王爷平日里谁都不让进。”管事赶忙解释。
“好,我知道了。”
毕竟是新上任的王妃,苏甄儿还保持着优雅的姿态,并没有说出,“连我都不能进”之类的话,她端庄大方的说完,带着绿眉进入书房。
人都会有些秘密,苏甄儿对陆麟城的秘密也没有很感兴趣。
虽然两人已经结成夫妻,但还是保持一点必要的距离比较好,毕竟距离才能产生美。
因为北辰王无父无母,所以苏甄儿不用侍奉公婆,也没有什么妯娌亲戚关系,这倒是令人一身轻松。
“王妃,这些是府中全部账目。”
管事搬了一个小箱子过来,苏甄儿打开之后,看到了里面置着的库房钥匙。
母亲在世时曾教授过她管家之术,因此,苏甄儿很快便上手将王府内的账目看了一遍,又让管家领着那些管事的人从她面前过了一遍,汇报一下自己的职务,认个脸熟。
如此一日下来,她倒也是一刻都没有闲着。
苏甄儿翻看北辰王府的财产登记册,发现不仅有圣人赏赐的庄子,而且还有许多门面铺子,其中包括书肆、酒楼、珠宝阁等等。
虽然英国公府的财产也不少,但新帝上位,再加上三年乱战,府中财富也不剩多少,比起北辰王府这种新贵来说,自然差了一大截。
这就是乍富的感觉吗?
“城南新开的玉石记是王爷的?”
“是的,王妃。”
去看看。
工作了一日的苏甄儿坐上马车,去往城南的玉石记。
玉石记是最后新开的一家玉石馆,里面除了有卖给女子的玉制首饰之外,还有一些漂亮的玉石摆件。
虽然昨夜有些累,但因为充足的睡眠和男人的适可而止,所以苏甄儿的身体并没有感觉特别疲惫。
冬日入夜,天气阴寒,路上没有多少行人。
苏甄儿撩开马车帘子往外看上一眼,突然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骑在一匹通体雪白,只额角一点红的高头大马上,绕进了一侧长巷中。
“等一下。”苏甄儿唤停马车夫。
马车停在一处角落。
苏甄儿看到男人下马之后走到一扇木门前,木门被打开,露出一位形容清秀的妙龄女子。
两人似是站在一处说了一些话,然后陆麟城就跟着女子进了屋。
苏甄儿坐在马车内,缓慢放下手里帘子。
“王妃………………”绿眉欲言又止。
苏甄儿道:“去玉石记。”
苏甄儿从玉石记回来的时候,陆麟城还没回来。
北辰王府内外挂上了红纱笼灯,苏甄儿刚将妆面卸下,那边就传来消息,说陆麟城回来了。
苏甄儿又重新坐下,开始将卸了一半的妆面画回去。
屋门上挂着的厚毡被人撩开,男人从外进来,带入一阵寒风。
苏甄儿透过镜子看到身后走近的男人。
在男人眼角处,留着一道很细的伤痕。虽然细,但因为陆麟城肌肤白皙,所以乍然一看还是很明显的。
那道痕迹是昨夜她不小心用指甲划的。
她原本还想借陆麟城的药替他抹一抹,没想到一觉睡到晌午,根本就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今日陛下急召,我见你还在睡,便没有打扰你。”
“臣妾知道。”
男人俯身站在她身侧,看着苏甄儿素手描眉。
歪了。
JL:
“王爷还有事?”
“你没有不舒服吧?”
苏甄儿下意识面色一红,“没有。”顿了顿,她坐正姿态,“我对王爷的秘密不感兴趣,也不在意王爷去旁的女子那处。”
意思就是陆麟城不必撒谎说是新帝召见,她对他寻别的女人不会吃醋。
虽然新婚第二天自家丈夫就去寻了别的女人这种事情让苏甄儿感觉到有些挫败,但她也没有很惊讶。
只是略微有些失望,大抵是她对陆麟城抱有了不该有的期待。
男人盯着她,眼神变幻不定。
苏甄儿继续,“王爷是自由的。”
男人眸色更深,“多自由?”
比如她甚至不介意他将外面的女人接回来?
好吧,还是有些介意的,起码不应该在新婚才几天的时候把外面的女人接回来,这样她会成为整个金陵城的笑话。
太丢脸了。
男人没有脸面重要。
“王爷还是过段日子再接回来吧,臣妾不会阻止。”
陆麟城看着她,没有说话。
苏甄儿自认为自己已经十分善解人意了。
谁家王妃能在新婚第二天得知新婚丈夫去了别的女人那里,能如此心平气和?
她简直就是圣人了,好吗?
陆麟城不见了。
苏甄儿在与他说完那些话后,他就不见了。
她也不在意他去了哪里。
苏甄儿照常洗漱,护肤,然后在夜深之前上床歇息。
躺在柔软的被褥里,嗅着屋内的芙蓉香,苏甄儿闭着眼,翻了个身,然后又翻了个身。
当她准备再翻一个身的时候,身边突然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王妃~”
夜深人静,连绿眉都睡了,苏甄儿乍然听到这阵飘乎乎的声音,被唬了一跳,猛地一下睁眼,看到提着一盏灯站在自己床边的白衣少女。
少女的脸被灯笼照得惨白,苏甄儿猛瞅一眼,吓得一个机灵,抓起旁边的枕头就砸了过去。
“啊”少女被砸在地,发出痛呼。
侧边亮起琉璃盏,照亮屋内一角,也将少女的容貌照清楚了。
如果苏甄儿没认错的话,这个少女就是今日她在巷子里看到的那个人。
苏甄儿:就这么迫不及待吗?直接送到她床边了?
陆麟城从旁边走过来,手里还拿着点燃琉璃灯的火折子。
“十四的妹妹。”陆麟城解释道:“十四是我的兵。”
嗯?
清秀少女伏跪于地,规规矩矩给苏甄儿行了一个完全不标准的礼,然后将怀中带着的布包放在地上。布包触到地面,发出清脆的磕碰声,里面应该是个陶瓷罐头。
“这是我哥哥十四的骨灰,家中父母已去,只剩民女一人,千里奔波只为了来取哥哥的骨灰回乡与父母安葬在一处,劳烦王爷亲自替民女送来。”顿了顿,少女继续解释,“民女今日进城,在路上遇到过来接应的十三哥哥,被安置在城中小院,晚
间王爷来寻民女,将哥哥骨灰交还民女。’
“十四死于战场。”陆麟城又道。
苏甄儿一怔,再看一眼伏跪于地身型纤细的少女,“那你日后准备怎么办?”
“安葬完哥哥的骨灰后,王爷已经安排送我去附近的庄子,明日一早便启程了。”
解释完,十三送少女回去了。
苏甄儿坐在床边,欲言又止。
闹了个乌龙。
幸好她表现的很大方。
可是为什么他看起来好像在生气?
第 30 章【VIP】
“还有一个人。”
“还有?”苏甄儿忍不住提高了几分声音。
陆麟城看一眼身着亵衣的苏甄儿,他走到木施边,用大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再放下厚重的帐子,然后才打开门。
“没人看到吧?”一道压低的男声响起,虽然嗓音温润如玉,但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偷偷摸摸的感觉。
这声音苏甄儿听起来觉得有点耳熟,就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嗯。”这是陆麟城在回答。
“弟媳呀,今日闻严确实在宫内,你不必多心。”
苏甄儿一整个大震惊。
不是,你怎么把皇帝整来了!
“她没有多心。”陆麟城冷不丁插了一句。
“啊?”周玄祈疑惑,“那你叫我过来干什么?”
陆麟城声音沉了沉,“我多心。”
ZU:
苏甄儿:
周玄祈转身就走。
屋内安静下来,苏甄儿颤抖着手,想打开帐子又不敢打开,她小小声试探,“陛下?”
“走了。”
苏甄儿大松一口气。
一只手撩开帐子,隔着浅薄的光色,苏甄儿跪在床上,手指揪着大氅的毛领,小小一团缩在那里,仰头看向陆麟城。
屋内灯火通明,男人脸上无法控制的表情无处可躲。
委屈?
她不会是看错了吧?
苏甄儿又偷偷摸摸看上一眼。
男人绷着背脊坐在她身边,下唇紧抿,不像是生气,真的倒像是委屈。
苏甄儿:……………
“抱歉,是我误会你了。
是自己的错就该认,这也是为了他们两个人以后的和谐发展。
男人紧绷着的唇角微微松了下来。
苏甄儿趁热打铁继续发表贴心言论,“不过王爷放心,您若是有想带回来的女子,也不会阻拦。
原本表情和缓了几分的男人猛地转头看向她。
在对上苏甄儿真诚的视线后,唇角咬得更深。
苏甄儿:???
看这回的表情,好像是又委屈又生气了?
哄不好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夜已深,男人抿着唇起身离开,片刻后,不远处书房的灯亮了起来。
从前,她父亲若是与母亲吵架,也常常自己一个人去书房睡觉。
虽然有心想缓和一下两人的关系,但苏甄儿实在是太困了。像她这样的身子若是熬上一夜,那真要缓上十几日。
苏甄儿决定明日再说。
她眼皮子打架,裹着被褥躺下来。恍惚间,感觉身边似乎有人躺了下来。
是绿眉吗?
苏甄儿努力睁开一只眼,模糊看到睡在床沿边的男人,背对着她,若是再往外面去一点,大概都要掉下去了。
苏甄儿:………………
翌日,苏甄儿起身之时,没苦硬吃的男人已经不在了。
床沿边被压皱了一角,看起来他应该一夜都睡在了那里。
分明喜床那么大,非要挤在那里睡。
搞得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苏甄儿想着男人已经起身,她也就不必起来伺候了,裹着被子又翻回去睡了一个回笼觉。
睡到自然醒,时间已至晌午。
绿眉撩开厚毡进来,身后是绵绵斜雨。
“王妃,下雨了,您今日就别出门了吧,省得淋到雨。您午膳想用些什么?奴婢让人去准备。”
苏甄儿点了午膳,起身洗漱。
洗漱完毕,窗外细雨更密,淅淅沥沥斜入长廊,打湿了一半。
午膳被送到主屋内,炭盆烧得旺旺的,温暖的芙蓉香中,苏甄儿用了一碗红稻米粥并一些鸡丝汤,用完之后,天气也不见好,绿眉将今日北辰王府中要处理的账目都搬到了主屋。
窝在主屋内一日,将账目处理完毕之后,苏甄儿起身活动一下身体,撩开厚毡之后发现天际处已然阴沉,廊下挂上红纱笼灯,将周围照得水雾朦胧。
“王爷还没回来?"
“是的,王妃。"
“今日王爷去哪里办公了?”
“圣人有请,王爷入宫去了。”
苏甄儿颔首,再看一眼天色,转头又看到那张换了新床单被褥的喜床。
换过新床单,床沿边的皱褶消失无踪。
“绿眉,备马车。”
“王妃,天都黑了,这雨也不停,您要去哪?”
“去宫门口。”
马上就到宫门落锁的时间了。
陆麟城牵着珍珠从宫门口出来,身侧有太监毕恭毕敬的一路撑着伞将他送到此处。
“不用了。”
陆麟城抬手推开那太监递来的油纸伞和亵衣。
太监不敢多话,躬身退下。
细雨斜入,铺洒在脸上,陆麟城表情冷淡的准备上马,身后突然斜撑过来一柄伞。
柔软的芙蓉香混着雨势飘入陆麟城鼻息间。
他握着缰绳的手一顿,转身朝后看去。
少女身上披着白色的斗篷,手持一柄芙蓉花色油纸伞,站在他身后,正踮脚努力替陆麟城遮蔽风雨。
陆麟城望着眼前的伞,瞳色颤栗。
“你来接我?”
“我听说王爷是骑马出来的,也没有带蓑衣。王爷虽然身子康健,但冬日寒雨,侵可入骨,能不淋雨还是不淋雨的好。”
苏甄儿温柔解释。
芙蓉油纸伞下,男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缓慢伸手握住她握着纸伞的手,将纸伞取下之后,朝她倾斜,牵住她的手,往马车内去。
马车内暖和多了,陆麟城牵着苏甄儿的手,少女体寒,男人肌肤炙热,即使是在寒冷的冬日,也依旧像是一个火炉一般。
很快,苏甄儿的手被捂暖和了,陆麟城却没有松手。
两人并排坐在一处。
车内光线晦暗,唯有马车帘子晃动之时,从外面照进来的风灯街光。
苏甄儿隐隐绰绰看到男人的脸色,翘着唇角,像是很开心。
真好哄啊。
“看什么?”男人迅速捕捉到苏甄儿的视线。
苏甄儿立刻笑颜如花道:“听说醉仙楼出了一些新菜品,王爷感兴趣吗?”
苏甄儿小时多生病,医士说不可贪食,再者她又是一个爱美的女子。大周流行纤细瘦弱之美,苏甄儿也不能免俗,因此,她不常用晚膳,只除了来小日子的那段时间会多补充一些,其余时间基本不用。
不过今日情况不一般,难得两人一道出来,合该再增进增进感情。
“嗯,有点感兴趣。
马车辘辘而行,夜不算深,只因为天冷,所以大街上没什么人,烧着炭盆,虚掩着门窗的饭馆酒店里倒是塞满了人。
马车来到醉仙楼,陆麟城起身,撩开马车帘子率先下去,然后朝她伸出手。
果真是不生气了。
苏甄儿裹着厚实的斗篷,搭住陆麟城的手,踩着马凳下来。
醉仙楼作为金陵城内最大最豪华的酒楼,全天候营业。
他们作为贵客,老板安排了最好的包厢。
“王妃,按照之前说好的菜色上吗?”
“嗯,上吧。”
陆麟城坐在苏甄儿对面,看着老板亲自领人上菜。
炒萝卜、炒青菜、蒸地瓜、还有一碟子东坡肉和一盆羊肉。
陆麟城是武将出身,吃不惯精细菜,比如那种用鸡汤煨出来的,需要八十八道工序做出来的好东西。他更喜欢分量大,能饱腹的菜色,最好热量再高些的,能支撑他一日的活动量。
苏甄儿跟管家了解了一下陆麟城的口味之后,又调查了一下哪些饭馆做这些菜好吃,最终挑定醉仙楼。
“王爷,尝尝。
陆麟城看一眼菜色,再看一眼苏甄儿,如此明显,他自然能看出这是她的故意安排。
男人举起筷子,挑了一块萝卜放进嘴里。
冬日的萝卜水分充足,香甜可口,稍微过一下油,再加少许酱油,不仅保留了萝卜本身的口味,而且还加上了鲜酱油的咸味。
“好吃吗?”
男人拨弄着碗里的米饭,耳廓微红,“嗯。”
苏甄儿单手托腮,看男人用膳。
她与陆麟城的口味习惯实在相差太大,甚至可以说是两个极端。
苏甄儿口味刁钻,不是自己喜欢的,一筷子都不会碰。
今日,她破例碰了一筷子,实在吃不下,夹了一筷子米,也不是她惯常吃的珍珠米。再加上桌上那盆羊肉膻味略重,更是惹得她没有什么胃口。
按照她从管家处得到的情报来看,麟城倒是挺喜欢吃羊肉的,可成婚之后,北辰王府的饭桌上一次都没有出现过这道菜,反而基本都是她爱吃的。
陆麟城放下筷子,抬头与一旁候着的老板道:“来碗梅花汤饼。”
老板立刻亲自出门吩咐人去做,没一会儿,一盅梅花汤饼被端了过来。
陆麟城将那盅梅花汤饼推到苏甄儿面前。
苏甄儿讶然,“我晚上一般不用膳。”
“嗯,我知道。天冷,喝一口暖暖身子。”
苏甄儿看着面前的梅花汤饼,突然想起从前,母亲在的时候,会偶尔做梅花汤饼给自己吃。因为做的很难吃,所以味道一度令她十分难忘,更让她坚定了不能放府中厨娘离开的信念。
不过,现在想吃也吃不上了。
当然,她也不是很想吃。
亲人已逝,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想到这里,苏甄儿将视线落到陆麟城脸上。
“相公。”
“咳咳咳咳………………”
第 31 章【VIP】
“相公,你没事吧?”苏甄儿贴心的替陆麟城擦了嘴,然后又添上一碗新茶,“公务虽然重要,但身子更重要,相公慢些吃,公务堆在那里又不会跑。”
苏甄儿以为陆麟城是急着回去处理公务,这才吃急了呛住了。
陆麟城端起苏甄儿给他斟的茶盏吃上一口,然后立刻被烫得差点吐出来。
滚烫的茶水入喉,烫得他眼眶都红了。
“咳”
“怎么了?”
“没事。”男人嗓子都哑了。
听到陆麟城说无事,苏甄儿松了一口气, 她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正准备喝,一只手伸过来,盖住茶盏。
“等一会。”男人的嗓子还没恢复,说话的时候忍着喉咙里灼烧的烫感,声音更嘶哑了。
话罢,陆麟城将手挪开,苏甄儿看到沿着茶沿蔓延出来的腾腾热气,这才意识到方才她给自己陆麟城倒的那碗茶是烫茶。
苏甄儿瞬间心虚,“真没事吗?”
陆麟城摇头,哑着嗓子道:“没事。’
“等我一会。”苏甄儿转身出去。
陆麟城侧身轻咳一声,感觉上颚处似乎已经被烫出了几个小泡。
苏甄儿回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个茶盏,茶盏打开,里面是一颗颗圆润的冰块。
她侧身站在陆麟城身边,弯腰曲指,认真的往他口中塞了一颗冰块。
女人柔软的指尖触到男人的唇,略长的指甲刮过唇瓣,带来一股酥麻感。
“好些了吗?”
冰块圆圆一颗,挺大的,陆麟城的脸本来就瘦,那颗冰块被他含在嘴里,往侧边鼓出,衬得那双平日里清冷淡薄却风情无限的眸子多了几分孩童般的纯稚。
然后,陆麟城感觉自己面颊边一软。
他偏头,正对上苏甄儿作恶的手指。
苏甄儿:完了,没忍住。
陆麟城:……
苏甄儿迅速站直身体,心虚道:“太,太冷了,手有些不停使唤”
下一刻,她的手被人一把找住。
“那回府吧。”
天色深了,苏甄儿和陆麟城坐在马车内,车外雨势已停,只余风声喧嚣,路边有门面铺子还没歇业,竖在门口的旗帜招牌被吹得猎猎作响。
马车路过绣花楼,苏甄儿想起自己生辰日定的那几件衣裳还没去看呢。
“相公,你公务繁忙,不如骑了珍珠先回去处理公务?”
陆麟城:???
刚才在醉仙楼内还说让他不必如此着急回去处理公务,先将身子养好。现在又让他顶着大风,骑上珍珠,回去处理公务。
陆麟城顺着苏甄儿的视线往外一瞥。
那绣花楼的氤氲灯色跟勾人魅惑的妖物似的,将他的新婚妻子勾得神魂颠倒。
苏甄儿满脑子都是自己的新衣服。
“我陪你。”
嗯?
下一刻,马车调转车头,直接行驶入了绣花楼的后院。
老板听到消息恭迎在侧,看着尊贵的北辰王妃与一男子牵手从马车内一道出来。
男人一袭黑色大氅,容貌俊美出尘,世间罕见。
再看女子,一袭雪白斗篷,兜帽半遮容貌。
轻飘飘一位玉人,十分登对。
“王爷,王妃,请。”
老板准备了最高档最豪华的包厢,又亲自送上茶水糕点,恭恭敬敬的守候在旁。
被苏甄儿选定的几件衣物由店员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挂在木施上。
苏甄儿走上前去细看。
那边,陆麟城坐在太师椅上,手中端着茶盏,指尖隔着茶碗探了探温度后,才将茶盏送到唇边。不过他也没有急着喝,而是先用唇沾了沾温度,才缓慢喝上一口。
“王妃,这里有试衣的地方。”老板殷勤伺候。
一般来说,如果身份尊贵,会有绣娘拿着衣物亲自登门,待贵人试过之后,再按照责人的要求进行现场修改,如果现场无法修改,就会带回绣花楼修改。
不过因为苏甄儿的临时起意,所以绣花楼的老板没有准备好。
趁着苏甄儿看衣服的时候,他赶紧令人将手艺最好的几个绣娘召集了过来,静候在旁,等待吩咐。
“我去试一试?”苏甄儿转头看向陆麟城,“王爷不急吧?"
男人坐在那里点头,“不急,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
苏甄儿噘嘴,“我试衣服很快的,不会很久。”
陆麟城并不解释,只是看着女子的窈窕背影彻底消失在试衣间的隔帘之后。
试衣间很大,不仅有坐的地方,还有一处一人高的长镜。
在绣娘的帮助下,苏甄儿换上第一套木芙蓉花色的袄裙。
隔帘拉开,老板命人在四处都放上明亮的琉璃灯,照得如同白昼。
“好看吗?”苏甄儿略显羞涩和紧张地走到陆麟城面前。
“好看。”男人眸色微动,“再试试其它的。”
原本还以为陆麟城会不耐烦陪她做这些男人看起来很无聊的事,没想到他居然这么有耐心。
苏甄儿换上第二套衣物,走到陆麟城面前转了个圈。
男人评价,“好看。”
苏甄儿心满意足,换上第三套。
一件浅黄撒花浅绿色对襟褙子,搭配奶黄色腰带,里面白色交领袄子,下面是一条白色长裙。
"*7"
“哪里好看?”苏甄儿打断陆麟城的话。
男人神色一顿,陷入沉思。
苏甄儿盯着他。
陆麟城缓慢开口。
“脸好看。”
“脖子好看。”
“腰好看。”
陆麟城的视线从苏甄儿脸上划过,然后慢慢下移,每说一句,他的视线就落到相应的位置上。
不知为何,苏甄儿顿觉燥热起来,彷佛陆麟城落在她身上的不是眼光,而是苏甄儿上前,一把捂住陆麟城的嘴,娇羞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男人眨了眨眼,眉眼弯起来。
在偷笑。
试完衣服,跟绣娘商量好要修改的地方,苏甄儿和陆麟城一道回府。
苏甄儿正盘算着今年自己的生辰要怎么过,突然想起身边之人。
“相公,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没有。”
“啊?”
“不记得了。
外面传言,陆麟城乃寒门出身,可实际上,这个信息并未被证实。所谓寒门,亦是落魄贵族,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除非他不想说,或者如谢楚安一般,天生地养,不知生辰。
“那就看上天的安排吧。”苏甄儿歪头看向陆麟城。
“今年的初雪日,就当作是相公的生辰日。也不知道今年的第一次初雪会在什么时候,到时候我与相公就约在金陵城内的文德桥上,看秦淮初雪,可好?”
陆麟城最讨厌冬日,因为冬日太过寒冷,尤其是下雪的时候,没有足够的衣物御寒,雪凝成冰,会把人冻死。
前一日还活着与你说话,后一日就死了。
草席一卷,扔进深坑里,填土掩埋,没有墓碑,没有姓名,仿佛从未来过这个世间,连草芥都不如。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不讨厌冬日了,也不讨厌雪了。
他变得开始喜欢看冬日的雪,在屋内燃一炉芙蓉熏香,静看窗外白雪,是他在残酷的战场之上,唯一的慰藉。
“好。”
新婚第二日。
夜已深,苏甄儿撑着疲惫的身体洗漱完毕,坐在梳妆台前涂抹各种护肤膏体。
不远处的书房内亮着灯,她的新婚丈夫果然是有许多堆积的公务要处理,却还陪着她去了绣花楼。
苏甄儿的父亲就从来不会这样,他永远都是一个以公务为重的男子。
母亲对此似乎没有苛责,可只有苏甄儿知道,母亲是渴望这份偏爱的。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在公务和她之间,能选择一次她。
可没有,一次都没有。
两人之间看似关系融洽,是姑苏城内的模范夫妻。
可他们之间却恰恰欠缺着一份夫妻之间应该存在的爱情。
父亲是一位好父亲,可却不是一位好丈夫,原本苏甄儿以为她的婚姻最好的结局也是如父母一般,融洽便好。可现在看来,似乎有些超出她的预期了?
不行,不行。
苏甄儿摇头。
期待越多,失望越多,保持最低期待才能产生最大的包容心。
她苏甄儿的婚姻之中,不需要爱情这种东西。
失了心,便失了分寸和理智。
这对于处境刚刚好转的她来说可是大忌。
幸好,这位北辰王看起来只是为了“落水之责”而娶她,她也只是为了拉扯自己和英国公府出泥潭才与其成亲。
如此,没有爱情,两人之间才能对彼此产生最大的包容心。
这就是他们现在能融洽相处的最关键点。
护肤完毕,苏甄儿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柔软细滑的脸,感叹了一遍今日的自己依旧貌美如花,然后上床歇息。
书房那边的灯还没熄灭,苏甄儿猜测今夜她的新欢丈夫大抵是要挑灯夜战了。
帷帐落下,苏甄儿一个人躺在床褥内,疲惫感缓慢包裹住她,没一会儿,她陷入半睡眠状态。
屋内明亮的琉璃灯被绿眉熄灭,绿眉轻手轻脚退出主屋。
半柱香时辰后,主屋的门被悄然推开。
恍惚间,苏甄儿感觉有人小心掀开被褥,躺在了她身边。
第 32 章【VIP】
黑暗中,苏甄儿的五官变得比平日里灵敏许多。
偌大床铺之上,一床被褥。
被子被揭开一角,有微冷的空气钻进来,下一刻,一个更温暖的东西贴上来。
熟悉的皂角香气贴近,男人身上带着潮湿的味道,应该是刚刚沐浴完毕。
男人的呼吸声从她的脖颈间吹拂而过。
苏甄儿不太习惯与人同睡,至于昨夜,是太累了。
两人的呼吸声逐渐同步,苏甄儿搭在被褥上的手指轻轻捏紧。
“王爷,不睡床边了?”
陆麟城:…………
男人沉吟半刻,“你想我睡床边?”
她是想,还是不想呢?
苏甄儿扯着被子边缘的手指更加用力了几分。
回想了一下昨夜的事,愉悦不多,更多的是羞涩和紧张。
下一刻,玉佩银勾轻响,男人翻身,隔着被褥挡在她身前,俯身贴近。
苏甄儿呼吸一滞。
陆麟城的唇擦过她的耳畔,黑暗中,苏甄儿看不到男人的表情,只觉他的语气中多了几分难得的外露笑意,“不叫相公了?”
苏甄儿:…………………
初时,对于这种事,苏甄儿是没什么感觉的,可男人耐心十足。
香汗浸湿了鬓发,炭盆烧得极旺,苏甄儿的胳膊环住男子腰肢,触碰到他肌肤上斑驳的伤口痕迹。
伏在她身上的男人下意识颤抖着往后躲了躲。
“不要碰我腰。”
苏甄儿看似温柔和顺,实际上骨子里藏着的叛逆心思一点不少。
一开始,她还记着自己的温柔人设,也记得陆麟城的话。可后来,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心,抚了一把。
然后事情就结束了。
苏甄儿:???
陆麟城:……………
翌日清晨,苏甄儿迷迷糊糊听到身侧有人起身,她睁开眼,透过半透明的床帐,看到站在床边穿衣的陆麟城。
男人已经穿好裤子,正在整理内衫。
苏甄儿看到他后腰处有一块明显的烫伤,巴掌大,在脊椎骨正中间的位置。其实除了这块烫伤,其它肌肤上也都是斑驳痕迹。身为从底层打拼出来的将军,陆麟城是要上战场的。
因此,他身上不可能没有疤痕。
只是这些疤痕也实在是太多了。
用手指触碰的时候,能明显感受到斑驳起伏的痕迹,像弯曲的山峦。
苏甄儿隔着帐子,轻轻戳了戳。
男人身体一抖,转头朝她看过来。
烟紫色的帐子,轻薄又透,陆麟城的视线从外看进来,女人拥着被褥躺在里面,绸缎般的长发披散,蜿蜒至床沿边。淡紫色的床褥更衬得肌肤雪白如花。
“是伤口疼吗?”苏甄儿的声音懒懒的。
这伤口看起来已经很久了,怎么还会疼?
“不是。”男人声音嘶哑。
那是什么?
苏甄儿神色?懂不知。
下一刻,陆麟城将刚刚穿上的内衫脱掉了。
他顾念女子身体较弱,不敢多行此事,可她,偏偏勾他。
他的身体总是滚烫,散发着清淡的皂角香气,汗湿的时候那股味道更加浓郁,跟她身上的芙蓉香混合在一起,搅得天翻地覆。
这一日,从不迟到的北辰王上早朝迟到了。
周玄祈看着唇角上翘,春风得意,甚至都能给郑首辅这个老不死的好脸色的陆麟城,羡慕嫉妒恨。
另外一边,躺在床上累得浑身酸痛的苏甄儿终于明白那是什么了。
十二月中,是苏甄儿的生辰日。
因为父兄去世的缘故,所以苏甄儿已经有三年没有好好办过自己的生辰宴了。
从前的苏甄儿最喜欢热闹,如今的她倒是觉得这份热闹假的有些过分。一个人但凡落魄过,便能尝到人情冷暖,便也学会了在脸上挂上虚假的笑。
“阿姐,这些人不是好人。”奇哥儿拿着书籍站在书房门口,拒绝跟苏甄儿一道出去迎客。
奇哥儿年纪虽小,但心智早熟,深刻明白这些人只登富贵门,踩高捧低的性情。
“阿姐,你肯定也不喜欢与他们交涉,我们一起待在书房内,我”
苏甄儿换上昨日绣花楼送来修改好的生辰裙,一边补妆,一边跟奇哥儿道:“倒也没有不喜欢,跟这些人虚与委蛇,各取所需也挺快乐的。”
*L:
“虚伪可以让别人快乐,既不得罪君子,也不得罪小人,同时减少自己的麻烦,也让自己生活顺遂,或许还能得到些好处,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奇哥儿:………………你说的好有道理,他竟一时无法反驳。
“行了,出来迎客吧。”
苏甄儿拍了拍奇哥儿的脑袋,转身去招呼客人了。
收到请柬来的客人很多,不请自来的客人也有很多,苏甄儿一日忙碌下来,累得头晕脑胀。
她知道北辰王府权势滔天,是新帝面前的红人,可没想到这么红,那过来恭贺她生辰的人从王府门口排到了另外一条街。
今日虽然不是陆麟城的休日,但为了给她过生辰,陆麟城专门向新帝告了假。
忙碌一日,待宾客散尽,苏甄儿一人坐在屋内与管家对礼单。
“绿眉。”苏甄儿将礼单全部核对完毕,又让绿眉将这几日堆积的信件取了过来。
苏甄儿坐在那里翻看信件,翻完之后询问绿眉,“就这些了吗?”
“是的,王妃。”
苏甄儿起身,从梳妆台下面的小抽屉中取出一枚芙蓉花式样的玉佩递给绿眉,“你带着这个到城东的福来客栈,去替我取一个盒子回来。”
“是,王妃。”
“王爷呢?”
“在书房。”
苏甄儿起身走到梳妆台前补妆。
绿眉站在她身后替苏甄儿梳理微乱的长发,想起这几日两人的情况,忍不住道:“王妃,你跟王爷的感情真好。”
新婚夫妻,蜜里调油。
听到绿眉的话,苏甄儿一边勾眉,一边笑道:“夫妻关系,至亲至疏。”
苏甄儿惧冷,喜欢在一天不间断烧着炭盆的主屋内处理府内事务。
陆麟城不惧冷,惯常喜欢在主屋旁边的书房里处理公务。
苏甄儿装扮完毕,走到书房门口时,恰逢丫鬟过来奉茶,苏甄儿接过丫鬟手中茶水,让人先下去了。
丫鬟躬身退下,苏甄儿撩开厚毡,步入书房。
书房里的温度比她的主屋低多了,怪不得每次陆麟城进主屋就要褪衣。
苏甄儿走到书桌边,将手中茶盘放下。
男人头也没抬,兀自处理公务。
直到苏甄儿蹲下身子,双手交叠垫在桌面上,下颚搭在手背上,轻轻唤他一声,“王爷。”
陆麟城回神,稍微一抬头,便看到了妆容精致的苏甄儿。
“是你,有事?"
今日生辰宴是苏甄儿一手操办的,虽然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但因为从小就跟着母亲处理公府事务,所以苏甄儿虽然生疏,但却依旧圆满完成任务。
按照北辰王府管家的说法,除了大婚日,北辰王府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自家王爷也不擅长处理这种宴会,不过今日为了给苏甄儿面子,陆麟城还是陪着她迎了客,待等到苏甄儿为他放行,才赶紧躲进了书房里。
现在宴会宾已散,书房内只剩下她跟陆麟城两人。
“王爷,这是今日的礼单。”
苏甄儿将手中拿着的礼单递给陆麟城。
“你收好便是。”
男人没看,一如既往的让她处理。
苏甄儿眨了眨眼,继续盯着陆麟城看,显然,她不是单纯为了礼单而来的。
“还有事?”陆麟城手持毛笔,一边与她说话,一边处理公务。
“今日是我生辰,王爷没有给我准备生辰礼吗?”
坐在书桌后面的男人神色一顿。
苏甄儿下意识跟着心里一沉。
不生气不生气,生气老十岁。
“有。”
“哦。”
苏甄儿已经认定这男人明显是想浑水摸鱼了,因此,她的语气骤然冷淡起来。
新婚夫妻,就算是装也得再装几日吧?才这么点时间就已然如此,那她若是再活五十年,不得跟他眼瞪眼五十年?这样的日子想想就可怕,谁能忍受五十年没有生辰礼啊!
陆麟城起身,从书柜上取下一个盒子,递给苏甄儿。
苏甄儿意兴阑珊地接过,打开。
普通的盒子,普通到木料都扎手。
呵,一点都不用心。
明黄色的卷轴出现在盒中,苏甄儿神色一顿,抬眸看向陆麟城,语气惊讶,“真圣旨?”
陆麟城:…………
“真圣旨。”男人点头。
也对,假造圣旨是要被杀头的,就算他是北辰王。
都怪这盒子太破,谁家圣旨装这么一个破盒子里啊?
苏甄儿小心翼翼的?盒子放在书桌上,然后伸出双手,将圣旨从盒中取出,慢慢打开。
略看一遍,苏甄儿眼中显出讶然,她又细细看了一遍,确定没有看错,“这是你的军功?可陛下为什么赏赐我封地?”
“你不喜欢吗?”男人反问。
“喜欢,可是,为什么………………”
面对女人困惑的眼神,男人沉默了一瞬。他深吸一口气,张嘴,似乎欲说什么,可在对上苏甄儿那双澄澈眼眸时,最终只是垂下眉眼,然后缓缓道:“因为你是我的妻。”
书房外风声喧嚣,苏甄儿的心跟着男人的话跳了一下。
她下意识攥紧圣旨,然后又发现自己如此对待珍贵的圣旨可是大不敬之罪,赶忙松开手,将其重新装回盒子里。
男人继续道:“日后你想要什么,都可与我说。”
连军功都能给她换封地,她要什么不给啊!
这么好的男人,这么好的人品,怎么偏偏被她给挑上了呢?
苏甄儿撩拨了一下散落的碎发,深吸一口气,“相公,我去沐浴。”
“绿眉,我上次买的那套抹肚呢?”
绿眉闻声进来,看到自家王妃在翻箱倒柜的找东西。
“就是那套月白印花的长裙,外头搭着粉绿色粉领对襟缎面褙子的那套。”顿了顿,苏甄儿又添一句,“半透的。”
“王妃你之前不是嫌弃它太透了吗?说如果不是好看,也不会留着,不过就算留着也不会穿。”
“今日想穿了。”苏甄儿说完,又吩咐绿眉去准备热汤,说话的时候,不停地踮脚往书房看。
他应该………………明白自己的意思吧?
“王妃你………………”绿眉注意到苏甄儿看向书房的热切视线,“方才不是还说至亲至疏吗?”
苏甄儿立刻娇嗔道:“胡说,不要挑拨离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绿眉:……
第 33 章【VIP】
贪欢一夜,苏甄儿累到腰疼。
男人神清气爽去上朝了,她一个人赖在床上开始补眠。
这一觉睡到天昏地暗,直至午后,苏甄儿才懒洋洋的起身。
今日是阴天,白晃晃的天际处压着惨白的云,风很大,吹得门窗轻响,连带着外面挂着的红纱笼灯也四下摇晃起来。
苏甄儿随意裹了件袄子,吩咐绿眉去端午膳来,自己便坐在梳妆台前梳发。
“王妃,王妃!”外面咋咋呼呼传来呼喊声。
苏甄儿听出来这个声音是奶母的。
“奶母,怎么了?”苏甄儿打开门,看到奶母气喘吁吁的从甬道跑过来。
“王妃,奇哥儿,奇哥儿发了高热,半个时辰了,也没退下来,其实昨夜他就已经不太舒服了,只是昨天是您的生辰,王府内忙碌非常,奇哥儿也让老奴不要过来打扰您……………”
“别急, 我去看看。”苏甄儿安抚住奶母,穿上斗篷便往外面去。
风很大,幸好路不长,苏甄儿来到奇哥儿住的房间,屋子门窗都被封上了,里头暖和的很,浓郁的药味冲鼻而来,呛得苏甄儿蹙眉。
奇哥儿缩在被窝里,面颊烧得通红,额头盖着一条湿帕子,一旁丫鬟还在替他拭汗。
分明已经盖了好几层被子,奇哥儿却依旧冷得发抖。
“医士来看过了吗?”苏甄儿坐到奇哥儿身边,接过丫鬟手里的帕子亲自给他换上,动作的时候不忘询问奶母。
奶母和丫鬟照顾奇哥儿一晚半日,对情况很了解,“来过了,说退了热就好了。刚刚喂了退热的药,现下正在发汗呢。”
奇哥儿的身体素质一向不错,突然发热闹得整个英国公府措手不及。
奶母也是没了主心骨,生怕自家小主子出了什么事,这才急急去隔壁北辰王府找苏甄儿。
苏甄儿握着奇哥儿的手,小手汗津津的,用力抓着她。
“阿姐……………”
“嗯,是阿姐。"
奇哥儿闭着眼,烧得浑噩,“阿姐不要走。”
奇哥儿素来是个寡言的孩子,沉闷,要强。
若不是生病了,这句话他是万万说不出来的。
奶母站在一旁,听到此话,忍不住落了泪。
“嗯,阿姐陪你。”
苏甄儿让丫鬟搬了一张舒适些的椅子来,坐在奇哥儿的床边上。
屋内安静下来,只有奇哥儿时不时的呓语。
一会喊父亲,一会喊母亲。
奶母又开始背对着苏甄儿偷偷抹眼泪。
苏甄儿看奇哥儿确实睡得沉之后,转头看向奶母,“奶母,你说吧。”
奶母哭得眼睛通红,“王妃,您成亲之后,府中下人仗着奇哥儿年纪小,越发懒散,还有一些背后嚼舌根的,被奇哥儿听到了。说,说您不要奇哥儿了”
苏甄儿握着奇哥儿的手下意识一紧。
她低头看向小少年,紧闭双目,表情倔强的像一头小牛。
苏甄儿伸手点了点奇哥儿的鼻子,“傻。”
话罢,女人的面色一瞬冷凝起来,“去查清楚,都发卖了。”
奶母道:“奇哥儿已经吩咐管家发卖了。”
苏甄儿一顿。
她倒是没想到,自家弟弟已经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成长起来了。
药效起来了,奇哥儿睡得更加昏沉,丫鬟进来替他擦身,换上干净的衣物。
苏甄儿盯着丫鬟做完,又重新坐回椅子上。
她单手托腮,时不时摸一下奇哥儿的额头,探一探温度。
还有些发热。
“王妃,您还没吃东西呢,要用些吗?”绿眉低声询问。
苏甄儿摇了摇头。
屋内药味太重,她方才起身给丫鬟让位的时候都觉得头晕目眩,根本没有食欲。
奇哥儿还在沉睡,夜幕降临,苏甄儿扶趴在床沿边,缓慢闭上了眼。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恍惚间,苏甄儿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脸上乱摸,像小虫子爬一样。
苏甄儿睁开眼,奇哥儿迅速收回手。
“阿姐。’
苏甄儿伸出手去探他的额头,“退热了,还难受吗?”
小孩子的病来的快,去的也快,奇哥儿明显恢复了精气神。
他朝苏甄儿摇了摇头,“阿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说,阿姐不要走的时候。
奇哥儿小脸一红,不知所措的一只缩在被子里,恨不能钻进去,可又觉得这样更丢脸,只好硬着咬唇。
苏甄儿看他这样子,笑道:“好了好了,我说笑呢,我什么都没听到。”
奇哥儿脸更红了,被气的。
“王妃一来,奇哥儿就这样精神!”奶母端了药来,看到脸色红彤彤的奇哥儿,立刻喜笑颜开。
奇哥儿:他是被气得。
“哎呦,这外头怎么下雪了。”奶母一边说话,一边将手里的药碗放到床沿边的桌子上,“奇哥儿,快吃药吧,吃了药,才能好得快。”
奇哥儿受不了奶母哄小孩的语气,端起那药碗一饮……………没尽。太苦了,小孩皱巴着脸,一口药汁下去,那苦味从胃里泛出来,然后跟着从喉咙里涌回来,根本就咽不下去。
“自己捏着鼻子灌。”
苏甄儿教授小妙招。
奇哥儿捏住自己的鼻子,终于一口气灌下去了。
“哎呦,我家奇哥儿吃得真好。”奶母又是一番夸赞,然后才端着药出去了。
苏甄儿顺势看了一眼外头,????的雪花,若是不仔细看,还真看不清楚。
“阿姐,你回去休息吧,我好了。”
奇哥儿看着眼前没有上妆,袄裙也胡乱搭配的苏甄儿,视线落在她青黑的眼底上。
“确实是累了,趴了一夜。”苏甄儿趴在奇哥儿的床边睡着了,丫鬟们不敢叫,奶母和绿眉舍不得,便替她披了斗篷,往里置了一个热水囊,尽量让苏甄儿睡得暖和些。
奇哥儿脸上闪过愧疚。
苏甄儿起身,伸手摸了摸奇哥儿的额头,然后手指顺着他的头发捏了捏他的脸。
“阿姐不会不要你的。”
成婚之后,她确实忽略了奇哥儿。
“奇哥儿,血缘是这个世间唯一不能改变的羁绊。”
女人柔软的声音传入奇哥儿耳中,苏奇尔用力攥紧了苏甄儿的手。
苏甄儿看着奇哥儿,神色霍然严肃起来,“可是奇哥儿,这世上,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依靠。你现在年纪小,阿姐可以做你一时的靠山,可阿姐做不了你一世的靠山。你懂吗?”
她和奇哥儿都没有资格躲在温室中。
这份残忍,奇哥儿也应该明白。
“我懂的,阿姐。”
奇哥儿郑重点头。
奇哥儿并不笨,他跟在苏甄儿身边,看到了自家阿姐全部的难处。他只恨自己年纪小,没有办法帮助阿姐。
“奇哥儿,不必想着要帮我,你要先照顾好自己。只有自己强大了,才有资格去帮助别人。”
苏甄儿从英国公府出来的时候,天际处已经微微亮。
细碎的雪从上面飘下来,夹带着淡淡的雨。这雪太小了,伸出手的时候落到肌肤上,立刻就化成了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落的。
温度确实因为这场细碎的雨雪,所以更低了些。
苏甄儿裹紧身上的斗篷,脑中霍然闪过一段画面。
马车。
初雪。
生辰。
她站在北辰王府的角门口,神色一顿。
“绿眉,这雪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昨日天稍暗的时候就开始了,只是王妃一直在照料奇哥儿,没注意。"
下一刻,那边传来马蹄声,苏甄儿偏头看去。
男人身披黑色大氅,迎着风雪骑马而来。
苏甄儿想到自己现在没有上妆的样子,下意识抬手遮挡。
珍珠停在苏甄儿身侧,陆麟城翻身下马。
男人的大氅上湿漉漉的,像是站在雨雪中淋了很久。
不会吧?应该不会吧?
因为她随口的一句话,所以男人当真了,在雨雪中等了她一夜?
“我刚从宫里回来。”
苏甄儿松了一口气,“奇哥儿病了。”
“病的严重吗?”陆麟城皱眉。
苏甄儿摇头,“没事,我看顾了一夜,他已经退热了。小孩子嘛,身体弱,天气冷,时不时病一下也正常。”
陆麟城点头,他看一眼苏甄儿憔悴的脸色,女人偏头,不自在的侧了侧身子。
陆麟城握住她的手,从腰间取下一块令牌,“你回去歇息吧,我还要去上朝。若是奇哥儿还有事,你让人拿着我的令牌进宫请御医。”
男人的手跟以往不一样,温度很低,冰凉凉的,只一握,便松开。
苏甄儿拿着手里的令牌,手上还残留着从男人手上传递过来的冷意。
“多谢王爷。”
十三站在陆麟城身后,看一眼苏甄儿,欲言又止。
“我去上朝了。”陆麟城翻身上马,带着十三迅速消失在苏甄儿的视野中。
陆麟城骑着珍珠疾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十三努力追赶,却还是比不上男人身下这匹千里良驹。
十三看着自家王爷越来越远的背影,忍不住皱眉。
昨日从新帝的御书房内出来,回王府的路上,突然下起了迷蒙细雨。细雨之中夹杂着碎雪,那碎雪越来越明显,惹得金陵城内的百姓们纷纷扒窗惊呼。
自家王爷也不例外,仰头盯着天空看了一会儿后,似乎是怕错过什么,立刻调转马头,去了不远处的文德桥上。
这一等就是一夜。
“王爷,您到底在等谁?属下替您去催一催?”
“不要。”陆麟城迅速拒绝,“我想自己等,”顿了顿,男人又加一句,“我愿意自己等。”
他习惯了自己等。
第 34 章【VIP】
虽然昨夜趴在奇哥儿的床沿边睡了一会,但这样的休息显然是不够的。苏甄儿回到主屋,炭盆已然烧得暖烘烘的,被褥也已经过,带着温暖的芙蓉香。
苏甄儿褪去衣物,先去睡了一觉,待午后,才被绿眉唤醒。
“王妃。”
“嗯。”
苏甄儿迷迷糊糊睁开眼。
绿眉单手撩起帐子,将一份信笺打开送到苏甄儿面前。
苏甄儿看过一眼后,立刻从床铺上坐起了身。
绿眉好奇,凑过来看了一眼, 只见那信笺上写着几句话:冬日初雪,文德桥上信笺被苏甄儿一把合上,绿眉没有看到后面的字。
“绿眉,你派人去醉仙楼找老板,让他按照上次的菜色再准备一份。等一下,先别去,你,你先派人把十三找去醉仙楼,不要让王爷知道。”
她,为什么突然紧张了?
像上次,她误以为陆麟城在外头养外室,闹了一出乌龙,也并没有觉得尴尬和紧张,只想着赶紧把人哄好,两个人和和气气的继续过日子就好了。
就算哄不好,那她也尽力了。
可这次苏甄儿捏着信笺,忍不住开始揪被子。
她似乎有点在意他了。
看今日晨间两人见面的模样,男人似乎是没有生气的。
可若是她苦等别人一夜,那人还没来的话,她连把人万箭穿心的心都有了。
“啪嗒”一声,绿眉站在木施前替苏甄儿整理斗篷的时候,一块东西掉了出来。
苏甄儿探头出来看,看到绿眉拿在手里的那块令牌,赶紧道:“给我拿来。”
绿眉用手帕细细擦拭后,才将令牌递给苏甄儿。
令牌微冷,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气,纯金制造,上面刻着“北辰”二字。
听闻这块令牌能畅通无阻的出入金陵和皇宫,是大周唯一一位异姓王的尊荣体现。
听闻,还能调动鬼面军。
现在,这块令牌就这么轻易的被交到了她手上。
苏甄儿将它压在了自己的枕头下面。
入夜,陆麟城回府,最近他入宫频繁,应该是有什么急事需要处理。
苏甄儿躲在主屋门口,给绿眉使眼色。
绿眉点头,待陆麟城进入书房之后,轻手轻脚地走到守在书房门口的十三身边,“十三大哥,我们王妃有话想跟你说,约你明日晚间在醉仙楼见。”
十三下意识看一眼书房内的陆麟城,男人低头办公,似乎没有发现两人的行径。
想到之前自家主子说的话:王妃的话,就是我的话。
十三点了点头。
绿眉走后,一直低头办公的陆麟城抬起头。
习武之人,听觉灵敏,绿眉一出现,陆麟城就注意到了,只是没在意,直到听她提到“王妃”二字。
“十三,进来。"
翌日,苏甄儿早早出门来到醉仙楼。
马车路过文德桥时,她下意识撩开马车帘子看了一眼。
今日没有下雪,文德桥上人来人往。今日是阴天,昨日的雨水还没晒干,再加上冬日凝霜积起来的水渍,显得整座桥湿漉漉的。
马车绕着文德桥过去,苏甄儿一路眼神追随,直到看不见。
她的脑中竟浮现出男人身着一袭黑色大氅,于细碎雨雪之中,立于桥上的身影。
醉仙楼内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苏甄儿来到她让绿眉提早定好的包厢内。
夜幕低垂,包厢里燃着熏香,炭盆烧得很旺,是专为贵客准备好的无烟碳。
门窗封上了厚毡,窗户打开一半透气。
苏甄儿坐在另外无风的一侧,端着手中茶盏,若有所思。
门口传来脚步声,来到包厢门前。
下一刻,包厢门被打开,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门口。
苏甄儿听到声响,转头,双眸霍然睁大。
男人站在包厢门口,身上带着屋外未褪的寒意,“你有事可以找我,不必找十三。”
包厢内的温度很适宜苏甄儿体弱的身子,可对于陆麟城这种身强体壮的男子来说却是太过热了。
男人褪了大氅,着长袍坐在苏甄儿对面。
茶香袅袅,精致的糕点盘置于两人面前,苏甄儿叉起一块被切开的玉兰花酥放进嘴里。
两人没有说话。
陆麟城在等苏甄儿说话,苏甄儿在思考自己该如何开口。
因此,一时间,包厢内安静的可怕,甚至能听到炭盆内的无烟碳燃烧的声音。
“王爷热吗?”
终于,苏甄儿起了一个话头,“我去替你开窗。”
“不用”
陆麟城话还没说完,苏甄儿就已经走到了窗边。
窗户已被打开一半,苏甄儿伸手,将另外一半推开。
冬日冷风席卷而来,吹散围绕在她周身的热气。
苏甄儿素来认为自己能言善辩,不然她是怎么哄得这位北辰王跟她成亲的呢?可今日,不知道为什么,她很紧张。
而隐藏在这份紧张之下的,是一份她尚看不清楚的感情。
“下雪了。”
今日是阴天,窗外飘来细碎的雪花,苏甄儿伸出手,白雪与细雨融化在掌心,变成水渍。
好小的雪。
身上被披上一件斗篷,苏甄儿偏头,看到男人低垂的眉目,他正在替她系带子。
“你也穿上吧。”苏甄儿忍不住提醒。
“嗯。”男人转身去拿自己的大氅。
窗子下面是条深巷,光色晦暗,下面有人在说话。
“什么狗屁北辰王,一个毛头小痞子,听说连寒门都算不上,根本就是一个乞丐泥腿子出身。还不是运气好,如果不是跟对了人,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挖粪呢。”
有赞誉就会有诋毁。
异姓王陆麟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带领大周走出三年战乱,赞他勇猛,封其为大周战神的有,说他是罗刹转世,功高盖主的也有。
羡慕他位高权重的有,嫉妒他出生卑微却与自己命运迥然的也有。
大抵是因为这份出身,所以让巷中的人自认为与陆麟城有了一点同质之处,便对其更多了几分妒念。
“那泥腿子出身,贱泥扶不上墙的东西,真以为自己当上什么异姓王就是个人了,听说他爹娘亲戚都死绝了,全家就只剩下他一个,这么贱的命是怎么活下来的”
二楼不高,苏甄儿能清楚听到这二流子的话。
那二流子满脸横色,显然是喝高了,身边还倒了几个空酒缸子。
苏甄儿偏头看向陆麟城。
男人站在她身边,抬头望着雨雪,表情平静无波,甚至还与她道:“风大,关窗吧,别吹病了。”
苏甄儿一言不发地转身,拿起桌上茶盏,走到窗边。
那二流子还在说。
“唰!”
“啊!”
“谁啊!”二流子被热茶水浇惜了,一边骂一边抬头,看到窗边迎风立着一位美人。
美人脸上带着笑,却是在跟身旁容貌俊美的男子说话,“我不小心手滑了,不是故意的。”
就是故意的。
陆麟城视线下移,落到苏甄儿脸上。
少女杏眸委屈,可下手却又准又狠。
窗外的细雪飞进来,扰乱了陆麟城的视线,也扰乱了他的神思。
那年冬日,他躺在难民营里,不吃不喝,毫无求生之志,瘦骨嶙峋,不似活人。
“姑娘,你带回来的那个人不吃不喝,像是要把自己饿死。”
“一个人怎么会想把自己饿死?”少女柔软的声音穿过散发着古怪异味的帐子,不甚清晰的传入耳中。
一阵芙蓉香逼近,他勉强睁眼,看到站在自己床边的少女。戴着面纱,露出一双盈盈杏眸。
“你为什么不吃东西?”她垂目问他。
“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少年眸色混沌,艰难挤出这几个字。
帐子里多是被救助过来的流民,他们如同动物一般努力迁徙,吃好喝好,只为了活命。
可现在,这里躺着一个人问,为什么要活着。
少年身上有很多陈旧伤口,还有一些新的伤口,他不似姑苏人,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逃过来的。逃了一路,突然便丧失了信念。
那双眼中沉浸着的,是满满的死气。
少女听到这话,不知为何突然就生气了。
温热的粥直接被她从身旁妇人手中夺过来,泼到了他脸上。
“为什么不活?你凭什么不活?我父兄在前线打仗,就为了保护你们,你凭什么要死!”
少女发了一通脾气,突然自己落了泪。
身旁丫鬟过来劝她,少年眨了眨眼,粥汤进了眼。
一块帕子伸过来,替他擦了擦脸,柔软的芙蓉香,丝绸的触感,停在他眼旁。
少女的眼睛还红着,眼睫颤栗,豆大的泪珠砸在他眼下。
“我希望你活着。”
这样她父兄的努力才没有白费,她与母亲的努力也没有白费。
“你活下来吧。
他活下来了。
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一个人希望像他这样的人活着。
“哟,还是个美人呢,给爷下来道个歉,爷就放过你。”
苏甄儿手里那只茶盏顺势就砸了下去,正中那人脑袋。
“哎呀,又手滑了,天太冷了,连茶盏都端不住。”苏甄儿单手托腮,面露烦恼。
“啊!他妈的,你给老子等着!”那二流子也不是个蠢的,他捂着流血的脑袋,左右看了一眼,找到铺子大门,径直冲进来。
苏甄儿抬眸看向陆麟城,“我去躲好?”
那二流子喊打喊杀的声音越来越近,外头闹哄哄的。
陆麟城终于开口,“跑。”
啊?
“他们有刀。”
他们?
苏甄儿往下一看,那巷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窜出一帮二流子,十几个人手里拿着刀直往铺子里冲。
这不得乱刀砍死老师傅啊!
跑!
苏甄儿往包厢门口跑。
陆麟城一只脚踏上窗台。
他眼疾手快地抓住少女皓腕,正往另外一个方向跑的苏甄儿一个踉跄,撞到他身后,被他顺势抱起,然后直接带着一起跳下二楼。
“啊!”
苏甄儿一把搂住男人脖颈,尖叫声压在喉咙里,落地之后才挤出来。
双脚落地,苏甄儿被陆麟城带着奔出小巷。
那堆人挤到二楼雅间里,从窗户口看到他们。
“追!给我追!”
二流子们“唰唰唰”一个个也跟着跳了下来,追在身后。
这帮二流子平日里就喜欢成群结队的聚集,也不工作,就欺男霸女讨保护费的活着,渐渐聚集成街区一霸,跟衙门勾搭在一起,嚣张跋扈的很。
苏甄儿跑出几步就没力气了,那风吹得脸疼。
打不过你早说啊,她就不装这个腔调了。
下一刻,一道哨声响起,珍珠从后奔来,陆麟城抱着她跃上马背。
苏甄儿面对面坐在陆麟城跟前,双手抱着他的腰,脸贴着他胸口。
男人身上的大氅将她包裹围找起来,清淡的皂角香气夹杂着淡淡的芙蓉香萦绕。
他搂得很紧,风雪雨声被隔绝在外,被笼罩在温暖的大氅内,感受着男人的体温,苏甄儿似乎听到了从陆麟城胸膛发出来的笑声。
笑什么?被追得狼狈逃窜很好笑吗?
“活着,真好。”
苏甄儿:???
两人逃出一段路,身后的人被甩开。
冬日晚间的金陵城,华灯初上,繁华如梦,只因为太冷,所以大部分人都躲在避寒的屋中或流连于温暖的酒楼茶社之内没出来。
触目所及,只零丁几人。
“等一下!”苏甄儿从陆麟城的大氅缝隙里看到那座熟悉的桥,“去桥上!”
陆麟城勒着珍珠调转马头,来到文德桥上。
桥上的风更大,细雪顺着风势吹过来,苏甄儿从陆麟城的大氅中探出头,她的呼吸打在他的脖颈上。
“陆麟城,祝你昨天生辰快乐。”
第 35 章【VIP】
天幕黑沉,不见星光。
细雪落在两人身上,很快融化成水。
风实在是太大了,夹杂着细碎的雨水无孔不入,顺着苏甄儿昂起的下颚往里流,湿了衣襟边缘,女人的声音有些发颤。
陆麟城的手擦过她的下颚,替她拂去冷雨残雪。
男人的臂弯紧紧隔着大氅紧紧揽住她,耳畔处的寒风似乎都变得没有那么冷冽了。
陆麟城想,冬日原来真的没有那么糟糕。
“嗯。”
他低头,下颚蹭过女人的发顶,微阖上眼,像猫儿一样,对着苏甄儿的发顶蹭了蹭,然后又蹭了蹭。
好香,是芙蓉香。
金陵城的治安一向很好,巡捕很快就抓获了那些“闹事”的人,亲自上门赔礼道歉说扰了王爷与王妃雅兴。
北辰王府承担了今日所有客人的账单。
不止今晚全场的消费由北辰王买单,老板的损失也得到了三倍赔偿。
并且因为这事,所以大家都想去醉仙楼打卡,生意更上一层楼,老板笑得脸都烂了。
北辰王府主屋内,苏甄儿褪下身上的白色斗篷挂在木施上,麟城站在她身侧,将黑色大氅挂在她旁边。
感觉………………好亲昵。
苏甄儿看着这两件挂在一处的衣服,突然有了一种自己真的成婚了的真实感。
“今日,确实是手滑。”苏甄儿悄悄看陆麟城。
“嗯。”男人点头,脸上的笑藏不住,“手滑。”
苏甄儿真想把大氅盖他脸上。
她这样毁坏形象到底是为了谁啊!谁啊!
不过经过那些二流子一闹,她想跟陆麟城说的话还没说呢。
女人别扭地扯着自己的衣袖,在男人转身准备的时候下意识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袖摆。
屋内烧着炭盆,暖烘烘的,女人瓷白的肌肤染上一捧轻红。
苏甄儿声音柔软,掐着气儿,“你饿不饿?我给你做碗梅花汤饼吃?”
北辰王府的厨房今日来了一位贵客。
众人纷纷停下手中活计,将偌大厨房让了出来。
管事将苏甄儿要的东西都收拾出来,看自家王妃戴上襻膊,洗净双手,露出藕白肌肤,登时有些惊讶。
身份尊贵的夫人们一般不会亲手制作,只是用嘴而已。
最重要的是,自家这位王妃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物。
“梅花已经洗好了吗?”
“是,王妃。都是当季的新梅,刚刚从梅园送过来,摘的都是最嫩的。”绿眉在旁边替苏甄儿打下手。
苏甄儿将洗净的梅花取出来,放在砧板上,然后接过一旁绿眉递来的菜刀,略显笨拙的切得细碎。
“王妃当心手”
“哎呦,王妃当心啊”
旁边渐渐围上人,看到苏甄儿生疏的动作,纷纷发出惊呼。
苏甄儿:……………
苏甄儿被闹得不行,将人都赶了出去,然后一抬头,看到站在自己对面的独苗陆麟城。
男人正垂眸认真地看。
苏甄儿:…………………
注意到她的眼神,男人看她,“不用我帮忙?我也出去?”
“你也出去!”
她刚才不是推他进书房了后,自己才来的厨房吗?什么时候跟上来的?怎么跟猫儿一样走路都没有声响的!
想到自己刚才笨拙的切菜手法被一览无余,苏甄儿气得面色有些红。
就这样,尊贵的北辰王也被赶了出来,跟站在门口的大家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后,终于不舍地挪步回到书房。
只是看着面前摊开的公务文书,陆麟城的脑子里还是方才女子羞红的脸。
她不会拿菜刀,切的时候伸出两根手指压着梅花,似是怕切到手,一惊一乍的,像只头一次踩到雪的猫儿。
“噗。”陆麟城闷头笑了,越想越觉得可爱。
虽然今天是苏甄儿第一次尝试做梅花汤饼,但凭借她的聪明才智,一碗小小的梅花汤饼,根本没有任何难度。
梅花汤饼对于苏甄儿来说是一份特殊的食物,是关于母亲的记忆,因此,她才会下意识开口说要给陆麟城做梅花汤饼吃。
当然,母亲做的难吃跟她苏甄儿没有任何关系。
她可是严格按照菜谱上进行的。
梅花洗净切末之后,再用檀香煎汁,与梅花末一起倒入面粉之中,做成梅花檀香汁味道的馄饨皮,等定型之后,用梅花模子按出薄皮,最后将其放入鸡汤中煮熟。
流程看起来简单,可因为是第一次上手,所以没有把握好檀香煎汁的量,馄饨皮太黏糊了。
没事,再多加一点粉。
好像加多了,再加一点煎汁。
煎汁多了加面粉,面粉多了加煎汁,再撒点梅花末。
三次之后勉强搞定。
她果然很聪明。
一锅炖不了那么多,先煮一小坨吧。
苏甄儿忍不住哼起了小曲。
然后因为没有经验,所以第一锅糊了。
苏甄儿:………………
幸好,她做了很多。
苏甄儿又做了第二锅。
第二锅烂了。
不知道第几锅后,勉强成型。
苏甄儿抱怨道:“这锅也太不好用了。”
绿眉连忙附和,“是啊。”
苏甄儿心情舒爽了一些。
如此忙碌一个时辰,苏师傅终于做好一小锅梅花汤饼。
她袅袅然从厨房出来,端着梅花汤饼往陆麟城的书房去。
苏甄儿素来不喜欢厨房,因为油烟味太重,会沾染到身上,尤其是头发上,晚上闻到气味,她都无法入睡,可可这次没办法,为了哄人嘛。
书房内,陆麟城正在处理公务。
新帝登基不久,公务堆积,周玄祈身边没有那么多信得过的人,再加上谢楚安又不在,因此大部分公务都落在了陆麟城头上。
虽然公务繁忙,但看到苏甄儿端着梅花汤饼进来,男人还是将公务文书推到一旁。
苏甄儿将托盘置到空出一块的桌上。
陆麟城的视线从她被烫红的指尖往上看。
女人脸上还沾着一点梅花碎屑和白色薄粉,娇憨可爱,生活气十足。
“烫到了。”陆麟城握住她的指尖。
“不是,是梅花汁。”
陆麟城指腹一碾,那抹淡红褪去,可他还是皱眉道:“以后不要做了。
这种事情她苏甄儿除了重大事故之外,自然不会再做。
她讨厌油烟味,已经算着过一会必须要梳洗干净才行,而冬日梳洗晾发,又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因此今年,明年、后年,有生之年应该是没有动力再做了。
梅花汤饼放在瓷盅里,一掀开,便是袅袅热气。
“我还是第一次给人做梅花汤饼吃。”苏甄儿将漆盘往陆麟城面前推了推。
她咬着唇,浓密眼睫下垂,“就当作是我失约的补偿,好不好?”
男人垂眸看她,漆黑瞳色在光影中镀上了一层暖色,就像银制的冰冷利器披上了一层光。
“好。”
得到肯定的回答,苏甄儿立刻就高兴了,她抬起头,双眸水漾漾,清亮亮的。
“相公,快尝尝。”
陆麟城拿起汤匙,舀了一句送到唇边。
略微有些烫,陆麟城先喝一小口,沉默了一会,将一勺喝完。
“怎么样?”
陆麟城点头,“好喝。
苏甄儿喜笑颜开,自己的劳动成果被人肯定了,心中骄傲不已,立刻让守在书房门口的绿眉进来。
“绿眉,给奇哥儿送一盅过去,一定要说是我亲手做的。”
正在喝汤的男人面不改色心不跳,问上一句,“奇哥儿病好了吗?”
“好了,奇哥儿身子骨比我硬朗多了。”苏甄儿道。
陆麟城点头,没有阻止绿眉。
英国公府。
书房内点着灯,身子骨刚刚好一点的奇哥儿就开始努力学习了。
他坐在堆满了书籍的书桌后,看到绿眉手中的瓷盅。
“阿姐亲手做的梅花汤饼?”奇哥儿的病刚刚好,小孩的病来的快,去的也快。
他的精神头不错,看着绿眉揭开瓷盅,梅花汤饼的香气弥漫过来。
“奇哥儿快尝尝,这可是王妃亲手做的。奴婢们可没有奇哥儿与王爷那么有福气,想尝还尝不到呢。”
绿眉亲自给奇哥儿盛出一碗。
奇哥儿听到只有他与王爷才有,小脸上立时露出笑容,接过汤勺就喝了一大口。
“呕好吃呕”
阿姐做的梅花汤底,比苦药还难喝。
书房内,苏甄儿看到陆麟城吃完一盅梅花汤饼,心头满足不已。
“可惜做的少了,我下次再给你做吧。”
"$7. "
陆麟城用帕子擦了擦嘴,然后抬头盯着站在自己身侧的苏甄儿看。
苏甄儿:???
“王爷在看什么?”
她的妆面花了?还是口脂掉了?
男人轻启薄唇,“礼物。
“嗯?”
“生辰礼物。”
JL:
这招直接开口要礼物的招数到底是跟谁学的?
见苏甄儿不应声,陆麟城继续慢慢吞吞道:“你不会没有准备吧?”
“怎么可能呢,当然准备了。”苏甄儿立时回答,“只是不知王爷喜好,怕王爷不喜欢,不如王爷自己挑个喜欢的礼物?”
苏甄儿小小试探。
她哪里来得及准备礼物啊!
男人沉吟半响,终于点头,然后抽出一张纸,将沾了墨水的毛笔递给苏甄儿。
“我要一份。”
“一份什么?”
“永不纳妾书。”
苏甄儿:???
“我要你写一份,永远不替我纳妾的承诺书。”
第 36 章【VIP】
书房内燃着苏甄儿最喜欢的芙蓉香,香炉是精致的铜炉,雕着大朵大朵的芙蓉花,与这个死板的书房十分格格不入,被置在角落一处的紫檀花梨香几上。
再往侧边看,窗边置着一篮子干花,看样式似乎有些眼熟,好像是她婚前送给陆麟城的。
没想到他将她送来的插花制作成了干花,一直保存到现在。
苏甄儿转移视线,男人接过她写好的那份永不纳妾书,小心翼翼塞进宽袖暗袋内,然后压了压。
对上苏甄儿的视线,男人抿了抿唇,“生辰礼,不能要回去。
苏甄儿:谁要啊!
苏甄儿回到主屋,桌案上摆着今日管家送来要处理的府中事务。
她撩起袖摆,刚刚准备坐下,突然想到什么,起身走到衣柜前,打开。
衣柜内装着今年最时兴的衣服,被绿眉打理的井井有条。
苏甄儿拨开衣物,打开衣柜后面的暗格。
四四方方的暗格内置着一个盒子,上面压着一块芙蓉玉佩。
绿眉虽不知她与福来客栈的老板是什么关系,但按照苏甄儿的吩咐,每次都会将取来的盒子和玉佩放到这里。
苏甄儿拿开玉佩,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份信笺。
她握着信笺,走到主屋门口,四处看了看。
陆麟城正在书房内处理公务,院子内安静极了。
她关上屋门,走到书案前,用小刀打开密封的信笺。
琉璃灯的光照耀在苏甄儿脸上,漾出淡淡绒毛暖色。
她专注认真地看着信笺内容,最终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谢楚安和周莲芝果然在秘密做税改前的准备。
大周允许土地买卖,这就意味着宗室勋贵和地方豪强可以大肆兼并土地,并将土地重担留给百姓,这使得国家收入和百姓生活水平都大幅度下降。
长此以往下去,上面国库空虚,中央财政难以维持正常支出,下面百姓卖儿卖女来维持生计也不是不可能。
新帝意图通过税改来增加国库收入,减轻百姓负担。
这是一项巨大的改革措施,其中阻力之大,不可想象,光这份信笺上列出的需要处置的官员就不下几十个。
还有那些不在金陵城内的各省官员、豪强。
新帝深知,想要贯彻这项税改政策,就必须要先修吏治,遏党争,惩豪强,不然政策再好,也只能是一纸空谈。
因此,今年以来,新帝一口气解决了大部分太后党核心成员,现下只剩下以郑首辅为首的一些朝廷命官。
这些表面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读书人,私底下干的暗事可不少。
当年苏甄儿尚在姑苏之时,就听得一句话。
姑苏施氏,富贵甲天下。
施氏之所以那么嚣张,是因为当朝首辅是他家最大的靠山,靠着郑首辅这位先帝老臣,太子太傅,施氏成为了姑苏的土皇帝,住的是姑苏城最大的府邸,拥有姑苏城最多的土地、铺面、庄子等等。朱门酒肉,纸醉金迷。
在大周混乱的三年内,施氏闭门锁窗,一毛不拔,甚至还在向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增加税收。
那些巧立名目的私税,不止将百姓每年的收成都拿走了,算下来,百姓还要倒欠他们钱。
姑苏太守何恒与施氏串通一气,两人官商勾结,只手遮天。
谢楚安和周莲芝是往浙江方向去的。
如果苏甄儿猜测的没错,姑苏这块最难啃的骨头会留给陆麟城。
按照谢楚安和周莲芝的秘密行动看来,新帝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冬去春来,今年的除夕来的比较晚,进了二月后才是除夕夜。
这是苏甄儿第一次在北辰王府过除夕夜。
她早早让绿眉将奇哥儿接了过来,两人坐在主屋内一道守岁。
陆麟城从宫中回来,远远看到主屋里燃着的灯火。
那灯火很亮,在浓厚冷峭的初春季节划破黑暗的夜空,从主屋延伸,一路蔓延,高高的灯笼被挂起,随风飘荡,细碎的红色流苏飘飘袅袅,到处都是除夕夜的氛围感。
今日除夕,苏甄儿让管事按照职位大小给王府上下都包了红包,除了家生子外,其余雇佣的下人按照轮班带薪回去探亲。
乍然一看,王府似乎冷清不少,可当陆麟城隔着门扉看到主屋内的灯光时,却觉得今年除夕是这几年最热闹的。
他伸手推开主屋大门,拨开厚毡,一股浓郁的暖气扑面而来。
男人身上的寒意与屋内的暖意相冲,淡淡的凝霜从大氅上消融。
“先生。”奇哥儿起身,恭谨行礼。
陆麟城一顿,微微颔首。
苏甄儿上前,替陆麟城揭开系在身前的大氅系带,正欲替他褪下大氅之时,男人身上揽住大氅,自己挂到了木施上。
“王爷,我们在等你一道用膳。”
苏甄儿知道陆麟城不讲究铺张浪费,因此,虽然今日是除夕,但她只安排厨房做了五菜一汤。
三人用食,已经差不多了。
看起来虽寡淡,但用的都是精细料。
苏甄儿想的是,若按照规矩,除夕之日,安排那么多饭菜,三人坐在一张大桌子旁,连说话都听不到声。
还不如寻个小桌,烟火暖炉,挨得近些。
“嗯。”
陆麟城点头,随苏甄儿落座。
菜还是热的,用膳之时,大周的贵人们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可在内,其实也没有那么多规矩。
奇哥儿一惯不挑食,用的很好。
苏甄儿一惯挑食,吃得少。
陆麟城食量大,用了三碗。
三人偶尔说几句话,其中以苏甄儿最为活跃。
“王爷尝尝这个。”
“奇哥儿你也不要挑食。”
最不挑食的奇哥儿:
三人用完之后,接过茶盏漱口。
一顿饭,吃得十分融洽。
时辰尚早,除夕夜的守岁刚刚开始。
隔着王府高墙,苏甄儿听到外面的街道上传来鞭炮齐鸣之声。
“先生,来下棋吗?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件事。”
从前过年,苏甄儿最常跟奇哥儿下棋。
每次下棋,这小孩都下不过她。
今次,奇哥儿居然没有找她,而是寻了陆麟城。
奇哥儿看向陆麟城的视线中竟带着几分古怪的挑衅。
苏甄儿看一眼陆麟城,再看一眼奇哥儿。
“好啊。”
男人淡淡应下。
棋盘摆开,苏甄儿坐在一旁观战。
这局棋下得很慢,主要原因在陆麟城。
陆麟城作为武将,在琴棋书画方面的造诣自然比不上从小就受到书香熏陶的奇哥儿。
因此,作为小孩的先生,陆麟城马上就要惨败这件事,让主屋内的气氛陷入了一时的尴尬和沉默。
陆麟城盯着棋盘,没有动作。
奇哥儿放下手中黑子,“先生,你输了。”
挑衅,赤裸裸的挑衅。
苏甄儿素来认为自家这个弟弟是个安静柔顺的性子,没想到短短时日就有了她三分风骨。
可奇哥儿为什么会对陆麟城有这么大的敌意?之前他可是崇拜这位先生崇拜的不得了。
“娘子。”突然,陆麟城将视线转向苏甄儿,“帮我。”
苏甄儿:…………………
JL:
奇哥儿急了,“先生,你怎么能……”
“我们开局之前,可没有说不能寻局外人帮忙。”陆麟城慢慢悠悠打断奇哥儿的话。
若非自身素养,奇哥儿真想指着面前这男人大喊一句,不要脸!
灯色下,男人眼睫下垂,像小飞虫似得忽闪忽闪,那张脸突然凑到苏甄儿面前,还真是可怜又可爱。
奇哥儿看着自家被美色所迷的阿姐抬起自己的芊芊素手,落下一白子。
棋局瞬间扭转。
与苏甄儿坐得更近些的陆麟城掀开眼眸看向奇哥儿,那份闪烁不明的暗爽感让奇哥儿气得咬牙。
一炷香时辰过后,得到苏甄儿鼎力相助的陆麟城落下最后一子。
白子胜。
“你输了。”陆麟城盘腿坐在案上,单手托着下颚,姿态显得很放松。
这不是欺负小孩吗!
奇哥儿咽下一口气,“先生有何吩咐?”
陆麟城屈起食指敲了敲下颚,“从此以后,在外你唤我先生,”男人的视线从苏甄儿脸上划过,“在内,换我姐夫。”
“叫一声听听。
奇哥儿:向恶势力低头。
“姐夫。”
苏甄儿闷头笑了出来。
奇哥儿又羞又气的脸红。
苏甄儿身子弱,守岁这件事从来没有完整的完成过。
因此,不知不觉间,在温暖的炭盆边,她就靠在陆麟城的肩膀上睡着了。
男人手掌贴着她的面颊,替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又接过绿眉手中递来的毯子,小心翼翼将人罩起来。
屋内炭盆也多添了几块。
府外的鞭炮声连绵不断,奇哥儿坐在两人对面,望着蜷缩在陆麟城怀中睡得安稳的苏甄儿,怔怔出神。
“若你赢了,想要什么?”
安静的主屋内,陆麟城突然开口。
小孩性子安静,难得显出如此的攻击性。
因为知道下棋是陆麟城的弱项,所以才选择这项来跟他对决。
没想到陆麟城耍赖,找了苏甄儿帮忙。
“我只想姐夫,好好对阿姐。”
听闻此话,陆麟城低低笑了一声,“如果想提出条件,就必须要拿出实力,你强了,就算不说,旁人也会惧怕。奇哥儿,你太弱了,说话的时候,甚至都不敢看我的眼睛。’
奇哥儿瞬间抬眸看向陆麟城,眼神中闪烁着愤怒,“我一定,会变强。”
“保护阿姐,保护英国公府。”
奇哥儿放下豪言壮语之后,便独自一人回英国公府,准备挑灯夜读。
强者总是孤独的。
奇哥儿拿着灯笼,一个人走在阴森森的小道上,鼓励自己。
那边,陆麟城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坐在那里,安静等待。
“奇哥儿走了,装得不累?”
JL:
好吧,她一开始确实困了,迷迷瞪瞪歪头靠到陆麟城的肩膀上时,下意识醒了。
刚想躲开,男人单手揽住她的肩膀,披上毛毯,将她裹住。
这一下,她是睁眼也不好,不睁眼也不好。
陆麟城和奇哥儿的话苏甄儿都听到了。
“我们对奇哥儿是不是太残忍了一点?”毕竟他还那么小。
苏甄儿睁开眼,正对上陆麟城的视线。
“就算再怎么痛,人生成长这一课,谁都躲不过。”
也是。
苏甄儿蹙眉点头。
然后下一刻,她只感觉身子一轻,连人带毯被男人抱了起来。
软榻上的棋盘还没撤下,苏甄儿的后背压在一半棋盘上,黑白子落了一地,掉在地毯上,悄然无声。
长榻略高,苏甄儿单脚点地,另外一只脚踩在陆麟城屈起的膝盖上。
陆麟城的手从毯中伸出,勾住她的衣领。
“冷吗?”
松散的腰带,散开的罗裙。
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毯子,苏甄儿轻吸一口气,眼尾通红。
“阿姐!我觉得还是让绿眉姐姐送我一程……………”
主屋大门突然被人打开,苏甄儿披头散发连人带毯一头扎进陆麟城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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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VIP】
过了年,进入三月,温度开始慢慢回升。
近日里,由姑苏城传来的小报消息,姑苏施氏独子逼死歌舞女,小报满天飞,已经传到金陵,大家茶余饭后,都在讨论这件事。
因为事件恶劣,引起了民愤,所以被上报到了朝堂,得到了新帝的关注。
对于此事,新帝格外重视,将其交给自己最信任的臣子北辰王处置,望平息民间众怒。
事情紧急,陆麟城定在明日出发。
“王爷,行装我都让绿眉收拾好了,你看看还有没有欠缺的。”
苏甄儿将手中单子递给陆麟城。
男人单手接过单子,上面是一些贴身衣物和他日常惯用的东西。
陆麟城对生活质量的要求不高,能蔽体,食能果腹便可。
他略看一眼,“没有。”
“那妾就出门去了。”
“出门?”
“城东有个雅集设在新造的梅园里,听说那里开了金陵初春的第一支梅花,凝着寒霜,迎风独立,格外动人。”
新婚丈夫明日就要出远门了,新婚妻子却在今日去赏梅,看起来没有半点依依不舍的意思。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梅园晚间还有夜宴,王爷明日要出门,早些歇息吧。”苏甄儿温柔体贴的说完,带着绿眉转身离开,头也没回。
苏甄儿坐上马车前往城东梅园,看到了金陵初春第一支梅花,迎着寒风,颤颤巍巍地盛开在枝头,娇弱却凛冽。
夜宴上,苏甄儿饮了几杯温好的热酒后,提前离席。
马车辘辘行驶在金陵城的大街上,路过一家叫福来客栈的地方时,车内传出苏甄儿带着酒意的声音。
“我要去喝一杯茶醒醒酒。”
马车驶入福来客栈,苏甄儿下车之后直接入了客栈的包厢。
客栈一楼是茶馆,二楼是包厢,三楼是客栈。
初春天寒,茶馆的生意反倒好了很多,一楼的喧闹声传到二楼。
“我听说施氏拿出十万金都被姑苏小报给拒了!硬是要将这件事情爆出来,可真了不得啊。”
“这些官商勾结的狗东西,杀人是不怕的,唯独怕被人知道自己干了坏事,听说皇帝已经派北辰王亲去姑苏探查这件案子了。要是没爆出来,说不准又是饭桌上一杯酒的事。”
“这小报老板到底是谁啊?这么有骨气!上骂皇帝,中骂狗官,有时候连咱们老百姓都不放过。”
二楼,苏甄儿端端正正坐在桌边轻咳一声,示意绿眉将包厢的门关上。
门刚刚关上,福来客栈的老板就过来了。
“大事不好。”老板娘关上包厢的门,面色凝重地走到苏甄儿面前,“咱们在姑苏的人被扣住了好几个,施氏那篇的主笔人李挚被马车当街撞死了。”
苏甄儿的面色也跟着一瞬沉下来,她表情严肃地颔首,拿起置在桌上的帷帽,“我知道了,我会尽快赶过去处理。”
“你亲自去?我听说新帝让北辰王负责此事,你的身份会不会暴露?”
“我会暗中处理。”
燕娘满脸担忧,“北辰王此人,心思城府深沉,又极不通人情,我们安插在金陵的人因为他的鬼面军,所以撤回了很多,始终不能全面渗透,不然当初梁家的底细早就能查清,不至于让馆主你”说到这里,燕娘一顿。
“往事不必再提。”
主要是太丢脸了。
有些前未婚夫说出来,都跟犯罪记录一样令人羞耻。
苏甄儿扶额,素手挡住自己半边脸,“这件事也怪不得你们,当时是我年纪轻,心思太过单纯,容易轻信别人。”
按照当年她那个性子,就算是小报势力渗透了金陵,也不会想到要去查梁家底细。
谁能想到自己的亲舅舅家会怀着这样恶毒的心思呢?
“若是被他知晓你的身份恐不会放过。
直到现在,那位北辰王都以为自己娶的妻子是只无害的羔羊。
燕娘顿了顿,突然又改口道:“我听闻你们琴瑟和鸣,十分恩爱,或许他是对你不一般的”
“燕娘,”苏甄儿起身,一声叹息,打断她的话,“男人的喜欢在利益和权势面前是不堪一击的。
更何况,这位北辰王也不喜欢她,他们两个人只是在表象上履行着夫妻职责罢了。
“便是我自己,若他无权无势,我也不会选择他。”
包厢内静默一阵,“时辰不早,我走了。”苏甄儿走出三步,突然回首看向老板娘,“你会害怕吗?燕娘。”
包厢内微弱的光线中,燕娘缓慢开口,“有的人会为一只猫付出生命,有的人会为一棵树付出生命,有的人仅仅只是为了追寻一个真相而付出生命。”
“真相不死,我们永存。”
夜深了,苏甄儿回到北辰王府,书房的灯已经熄灭,主屋的灯也暗了。
这位北辰王的日常极其乏味,不是在处理公务,就是在处理公务的路上,好像他天生就是为了公务生的。
虽然偶尔也有欢愉时刻,但总十分短暂,最重要的是,无法交心。
“王爷睡了?”
“王爷方才进宫去了。”
半个时辰前,周玄祈派人去将陆麟城唤了过来。
御书房内,龙涎袅袅,周玄祈坐在御案后,表情严肃的跟陆麟城谈话,“此次前去姑苏,有三件事要你替我办。”
“一是处理施氏嫡子杀害歌舞女一案,二是查探姑苏的私税,三是……………芙蓉馆。”话说到这里,周玄祈翻开案上的东西递给陆麟城。
这是一份姑苏小报,排版简约,标题醒目。
姑苏首富之子杀害歌舞女的文章不仅在头版头条上,而且占据了半张小报。
在小报左上角,有一朵芙蓉花的印刷标志。
周玄祈单手敲着书案,“这些非官方的小报力量实在是太大了,它甚至不止覆盖了一个大周。”周玄祈眉眼下压,周身气质瞬间锋利。
“这第三件事,我想知道这个芙蓉馆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芙蓉馆,大周各地最出名的非官方小报的总部,在姑苏城中。
现在最出名的金陵小报和姑苏小报皆由芙蓉馆分馆出品。
可以说,掌管着芙蓉馆的人,就掌握了大周非官方渠道的舆论权利。且因为其言辞犀利,敢言他人不敢言,报他人不敢报之事,所以百姓对其信服度极高。
甚至还有人称芙蓉馆乃笔中青天。
苏甄儿畏冷,屋中的炭盆温度总是烧得很高。
她早早歇下,迷迷糊糊间感觉身旁有人躺了下来。
淡淡的皂角香气,他净了身,肌肤温度带着天然的熨烫,像个始终不会冷却的火炉。
陆麟城跟别的武官不一样,他很爱干净,苏甄儿非常喜欢这一点。
虽然他们在食物上口味不合,但在生活细节上陆麟城并没有触及到苏甄儿雷区的地方。
这就是为什么她到现在为止都能跟陆麟城完美的维持着这段没有感情的婚姻。
除了以上这些,她跟陆麟城在床,事上也很合得来。
虽然他总是沉默居多,但并不像其他人描述的武官那样粗俗无礼。
他始终斯文克制,就像是苏甄儿在减肥期吃自己最喜欢的甜品酥酪时,带着一股虔诚的味道。
""
苏甄儿突然感觉肩膀一疼。
她蹙眉,正欲伸手将覆在身上的陆麟城推开,男人率先退开,然后轻轻舔了一口被他咬破的地方。
“抱歉。”
莫名其妙!
她收回!
你是狗吗?
男人埋首在她颈肩见,声音比平时低一些,“明日我要走了。”
他的胳膊垫在她的后腰上,不太舒服。
苏甄儿侧了个身。
陆麟城压在她腰上的胳膊收紧,将她挤入怀中。
苏甄儿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身上。
男人的体温很烫,苏甄儿迷迷糊糊间困顿下来。
""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她耳畔说话。
可是她太困了,没有听清楚。
翌日,陆麟城启程赶往姑苏。
男人前脚刚走,苏甄儿后脚就把绿眉唤了进来。
“王妃,这样能行吗?”绿眉声音发颤。
“坐船从金陵城到姑苏,最慢也只需要三天。我这一来一回,事情解决的快,也只需半个月的时间。”苏甄儿一边说话,一边穿上绿眉从外面偷渡进来的男子衣衫,然后忍不住揉了揉腰。
昨晚男人的力气比任何时候都大,虽然事后他道歉了,语气之中也饱含歉意,但苏甄儿总觉得自己窥探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比如,在这副她认为的斯文克制的皮囊之下,是不是也藏着另外一张面孔之类的。
“那您怎么不与王爷同行呢?”
当然是因为躲在暗处更容易行事啊。
“嘘。
苏甄儿替绿眉整理了一下她的发髻,然后往她发髻上插了一支珍珠玉簪,又帮她整理了一下裙衫。
“从现在开始,你就在府中当受了风寒不能吹风的王妃。”说完,苏甄儿最后将面罩往绿眉脸上一系,又戴一层帷帽。
绿眉一把抓住苏甄儿的胳膊,“王妃,奴婢害怕。”
苏甄儿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在我回来之前,一日给你一两银子。
绿眉的月例是二两银子。
听到此话,原本还一脸怂样的绿眉瞬间挺直了背脊。
“王妃不必忧心王府,可以再顺便游历一下我大周的大好河山。”被银子蒙蔽了双眼的牛马打工人绿眉。
JL:
苏甄儿虽然会骑马,但骑术一般,也受不了马车的长途颠簸,因此,她选择走水路。
水路走了两日,苏甄儿终于到达姑苏。
许久没回姑苏,这里的商贸繁华不少。
港口早有人接应,苏甄儿提裙没穿裙,她学着男子模样,双手负于后,抬脚跨步走出船舱。
春日冷峭,姑苏的风夹带着细腻的雨水,这是江南地区独有的迷蒙细雨,从水面席卷而来,腾成白雾,包裹着水上的一切。
木船漾漾,有船只从她身侧略过,船上少女单手持伞,靠近之时,白雾变得稀薄,也将船上的少年模样显露出来。
少女痴痴望着少年白皙秀美的容貌。
姑苏江南之地,少年男子多具秀丽之色,还有敷粉装扮者。因此,苏甄儿并不突显,只会让人觉得其容貌惊人,过分男身女相。
注意到少女眼神,苏甄儿手持折扇,莞尔一笑,少女神色羞怯的将脸埋于伞面之下,等再将伞挪开之时,那云霞一般的少年早已与这江南烟雨一般朦胧消散。
吹了点风,有点头疼。
苏甄儿单手按着额头,坐在马车内,跟过来接应她的人点头示意。
前来接应她的人是实际负责姑苏地区小报的人,名唤华潇。
苏甄儿身份隐蔽,整个金陵城除了燕娘就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在姑苏城也是一样,除了华潇,没有人知道她是芙蓉馆的馆主。
“撞死李挚的马夫被扣押在县衙牢房,衙门没有公开提审,我们见不到面,也就没有办法知道这到底是一场受人指使的蓄意谋杀,还是意外。”
“李挚的尸首呢?"
“被安置在衙门的停尸房。”
“舞女的案子现在怎么样了?”
“施氏嫡子施品安在歌楼里当着几十号人的面调戏那舞女被拒,恼羞成怒,直接将刀捅入舞女腹部,无可辩驳,已被羁押候审。”
施品安的案子已经是板上钉钉,新帝让陆麟城来姑苏应该还有别的事情要办。
马车往前行进,突然停住。
苏甄儿听到一阵激昂的声音穿透过来。
“为他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请在此签名,求衙门为李挚立案调查!”
苏甄儿撩开马车帘子,看到一群年轻的儒生拿着手中纸笔,在人群中奔走。
“那些是什么人?"
“是正在上学的年轻学生,他们认为李挚的死有问题,正在求万民书,希望让衙门立案调查。”
春日寒风呼啸而过,年轻的学生们脸上却跑出热汗。
下一刻,捕快从街头跑过来,十分熟练的暴力驱散。
笔墨纸砚,散落一地。
那张万民书也被扯烂了。
捕快们扬长而去,领头的学生鼻青脸肿地低头去捡万民书碎片。
他抬起头,看到苏甄儿的马车,走过来,声音沙哑,“为他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于风雪请在此签名,求衙门为李挚立案调查”
马车内没有动静,那学生失望垂目,正欲离开之时,一只手从内伸出,取走他手中的万民书,片刻后,那张破碎的万民书中夹着一枚金制的芙蓉书签被递出来。
“为他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多谢奔波,李挚不会枉死。此乃芙蓉签,遇事可持此签寻芙蓉馆相助。”
学生看着手中的芙蓉签,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声音也更加洪亮,转身摇着破碎的万民书继续呐喊,“为他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那群学生的身影渐渐拉远,苏甄儿坐在马车内沉默许久之后才终于开口。
“有门路能进衙门的停尸房吗?”
“有,馆主的意思是”
“必须要让李挚的案子被陆麟城注意到。”苏甄儿单手转了转手里的折扇,“北辰王的行踪呢?"
华潇略显犹豫,“今夜,姑苏太守准备在丽春楼宴请那位北辰王。”
“丽春楼?那是什么地方?”
华潇看一眼面前穿着男装却依旧容色风华的女子,她咽了咽口水,作为少数知道馆主真实身份的人,她的声音变得更小心,“姑苏城最大的妓馆。”
苏甄儿微笑着,手中用来装点斯文的扇子被她撕开了。
第 38 章【VIP】
丽春楼。
北辰王大驾光临,身为姑苏太守的孔礼河自然要好好招待。
孔礼河按照从前伺候那些过来巡查的上位者的规矩,将人带到了姑苏城最大的娱乐场所,丽春楼。
今日丽春楼被人包场了,因为太守要招待一位极其重要的客人。
珠帘之后,宴案之侧,男人面前摆着美酒佳肴,身旁琴音作伴,老鸨在孔礼河的示意下,抬手鼓了一下掌。
门扉被打开,一排美人鱼贯而入,珠光宝气,美丽不可方物。
丽春楼的美人都是从小训练,千挑万选出来的美人坯子。
“王爷,这位是施家家主施昌,这些是他特意为您准备的余兴节目。”孔礼河为陆麟城介绍跟在众位美人身后进来的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
“给王爷请安。”施昌立刻上前叩拜。
陆麟城单手转着酒杯,指腹摩挲过沾着酒水的杯缘。
他神色冷淡的抬眸,珠帘之后,不辨表情。
美人们略略抬头,看到珠帘后男人若隐若现的容貌,忍不住心神荡漾。
在一堆容貌普通甚至可以说是丑陋的中年男性中,坐在主位的北辰王年轻俊美,耀眼极了。
美人们跃跃欲试,心跳加速。
众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陆麟城身上。
“第一个出去。”
孔礼河脸上露出微妙了然的表情。
都说这位北辰王与北辰王妃恩爱有加,可遇到他精心挑选的美人,还不是拜倒在石榴裙下。
男人嘛,都一样。
下一刻,陆麟城冷淡中带着厌恶的声音再次传来,“剩下的跟着出去。”
孔礼河手肘一滑,差点摔出宴案。
上位者的气势凛然压过来,美人们花容失色,纷纷退了出去。
屋中一瞬安静下来,就连角落帘后的靡靡之音都静了。
陆麟城起身,“舞女的尸体在哪?"
“在,在衙门的停尸房。”
“去衙门。”
孔礼河立刻上前阻止,“王爷玉体金贵,那种地方”
“很适合我。”
男人站在晶莹剔透的珠帘后面,那张脸漂亮到张扬,可看向孔礼河的表情却并没着一股子跟容貌不相符的阴郁。
大周杀神。
直到此时,孔礼河才意识到,外面那些关于北辰王的传言所言非虚。
这位北辰王并非如他外表所展现出来的那般是个优雅漂亮的花瓶,而是一柄从尸山血海里蜕变出来的利剑。
再华丽,再好看,都是一柄会杀人的剑。
孔礼河跟在北辰王身后,出了丽春楼,往衙门赶去。
施昌随在后面,对上孔礼河的一个眼神,立刻表示了解。
有些贵人看似不要,实际只是怕落人口舌,若是暗地里再送一遍,大多都是要的。
姑苏城的大街上,人声鼎沸,夜市喧嚣。
陆麟城骑上珍珠,一路疾驰来到衙门。
刚到门口,便看到衙门内一角有阵阵黑烟升腾而起。
陆麟城翻身下马,抬脚踹开衙门一侧角门。
沿着角门往里去,黑烟越发浓郁。
“你是什么人?怎么深夜出现在县衙?”有捕快发现了陆麟城。
男人眯眼站在那里,“哪里着火了?”
语气威压太甚,那捕快不自觉道:“是停尸房。”
因为火势发现及时,所以停尸房里面的尸首都被抢救了出来。
停尸房内一共就两具尸首,一具是那个舞女的,另外一具就是李挚的。
尸体被摆放在院中,四周挂着惨白的灯笼照亮。
陆麟城站在两具尸首中间,抬手揭开白布。
天寒,这两具尸首都保存完好。
舞女的案子板上钉钉,烧毁尸首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那这火必然是针对另外一具的。
陆麟城将视线转向李挚。
年轻的男子,二十出头,容貌清秀,手指处有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
身上穿着书生青衣,头部重创,身体有多处骨折碾压伤。
“李挚案子的卷宗。”
虽是县衙,但太守在,因此,知县是做不得主的,他将视线投向孔礼河。
“没听到吗?王爷要卷宗。”
“是,是,下官立刻去拿。”
陆麟城抬眸看天。
风向,是南。
火是从停尸房北面角落起的,就算烧起来,也只会往北面烧,不会烧到停尸房。
有人故意想引起他对李挚的注意。
“王爷,卷宗。”
陆麟城擦了擦手,偏头接过孔礼河递过来的卷宗,一边翻阅,一边道:“好端端的,停尸房怎么会起火?”
孔礼河面色一凝,随后笑道:“下官一定严加审查。”
“先把尸体运送到我住的地方。”
“什么?王爷,这,这不合规矩。”
“哦?你要给本王立规矩?”陆麟城淡淡瞥他一眼,语调散漫。
“下,下官不敢。”
“十三,带人运尸首。”
“是,王爷。”
陆麟城将两具尸体都带走了,孔礼河和知县站在被烧了一半的院子里,表情难看极了。
而直到此时,施昌才姗姗来迟,他不善骑马,坐着马车过来,还要替孔礼河办那件事,自然就耽误了一会。
“太守,我"
施昌话还没说完,迎面就被扇了一巴掌。
“蠢货!”孔礼河气得几乎癫狂,“谁让你在这个时候烧尸体的?”
施昌被扇得一个踉跄,他的耳朵一阵嗡鸣,“烧尸体?不是我干的啊。”
“不是你?那还能是谁?难道是北辰王自己”
孔礼河话说一半,陡然沉默。
说不定真是这个北辰王贼喊捉贼,好一出贼喊捉贼。
难道他知道李挚的案子不对劲了?
“那个马车夫呢,都交代好了吗?”
“交代好了,太守放心,一定不会出错的。”施昌话罢,殷切上前,“草民跟大人是一条船上的人,再说了,我儿的命还仰仗大人呢。”
若非那个姑苏小报将事情闹大,一个贱民的命罢了,给点银子就打发了。现在他儿子入狱,看这北辰王的意思,估计也不会轻判,幸好,他们已经做好了万全对策。
孔礼河斜睨他一眼,“放心吧,本官已经安排好了。”
衙门外一处马车内,苏甄儿靠坐在软垫上,看着十三从角门出来,身后跟着的捕快抬着两具尸首。
成了。
苏甄儿轻轻吐出一口气,正欲离开,突见那边施昌骑着马急匆匆赶过来,身后还跟着一辆垂挂珍珠帘子的马车。
马车停在巷子口,施昌进了衙门。
苏甄儿盯着那装饰华贵的马车蹙了蹙眉,她略一沉思后,趁着那马车夫离开小解之时,撩开马车帘子下了地。
四下无人,苏甄儿走到那巷子口的马车前,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撩开珍珠帘。
珍珠相撞,声音清脆。
帘内,一容貌美丽的女子身穿薄衫伏跪在地,车内熏香浓郁,女子脂粉雪白,场面极其旖旎。
女子听到动静,微微抬眸,却见面前是一俏丽小郎君,再看一眼,分明是位女扮男装的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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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柄羊角匕首抵在女子脖颈,女子登时就被吓得浑身僵直,不敢动弹,尖叫堵在嗓子口,说不出一句话来。
看这女子实在吓得不行,好像马上就要晕厥过去,苏甄儿只好出言安抚,“别怕,你如实回答,我自然不会拿你如何。”
“你是谁?”
那女子定了定神,“我,我是丽春楼的花魁。”
“这是谁的马车?”
“是,是北辰王的马车。”
花魁话落,只见那原本面容还算和善的小娘子登时眉目一拧,搭在马车帘子的手一下揪紧,然后发出一个古怪的音,“呵。”
“王爷,王爷,留步”衙门角门口传来声音。
苏甄儿这才意识到自己跟这花魁娘子纠缠太久,竟忘了时间。
她的马车停在角门必经之路上,这个小巷又被花魁的马车堵住了。
无路可去。
正巧此时,那马车夫还小解回来了。
“进去。”
苏甄儿捂着花魁的嘴,将人按进了马车里。
十三带人运送尸体先行离开。
陆麟城正欲翻身上马,施昌急匆匆的从角门出来,“王爷,王爷,请留步。”
施昌追上前,气喘吁吁,“王爷,下雨了,您还是坐马车吧,草民为您准备了,准备了好东西。”
施昌话音落,一侧小巷之中便有一辆马车辘辘而来,正好停在陆麟城身侧。
第二次了,陆麟城自然知道这些人在做什么。
“不必。”他懒得看一眼,直接拒绝。
马车内,神经紧绷的苏甄儿吐出一口气。
施昌急了,“王爷,您只要看一眼就好,看一眼就行”说着话,施昌上前,企图自己拉开马车帘子。
那边,陆麟城已然翻身上马。
施昌没来得及打开帘子,又去拦人。
苏甄儿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她听到马蹄声渐远。
只要陆麟城走了就行,她自然有办法应付剩下的人。
正在此时,原本还乖巧被她牵制着的花魁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下将她推开,直接冲出了马车,速度快到苏甄儿根本来不及阻止。甚至因为花魁娘子力气太大,所以苏甄儿被反震开后还撞到了马车壁,原本就有些钝痛的脑袋更加疼了。
“救命啊,王爷!”
马车外,是花魁娘子撕心裂肺的求救声。
陆麟城反应极快,调转马头的同时抽剑。
软剑发出嗡鸣声,珍珠帘被拦腰斩断。
细雨迷蒙,雪白圆润的珍珠颗颗分明地砸在铺着雨水的深暗色青石板砖上。
马车内,苏甄儿手中持着羊角匕首,来不及遮挡面容。
衙门口悬挂着两盏灯笼,灯色朦胧,照亮马车一角。
陆麟城的剑悬在她面前,只差一点。
花魁跪在地上,呜咽的哭声断断续续,混着风声不停歇。
忽明忽暗的光线中,苏甄儿迎着晚间冷风睁开眼,晕眩感还没完全褪去,她努力稳住呼吸,视线从面前的剑尖移到陆麟城脸上,露出一个笑。
“王爷,偶遇。”
第 39 章【VIP】
“刺客,有刺客,有人行刺!快保护王爷!”施昌手脚乱舞,大嗓门引来衙门中的捕快和孔礼河一等人。
“王爷,发生什么事了?”孔礼河领着一众衙役出来了。
陆麟城皱眉看他们一眼,似乎是嫌弃聒噪。
“无事。”
他直接收剑,抬脚步入马车。
苏甄儿手中还攥着那柄羊角匕首,看到陆麟城上马车,下意识将尖锐的羊角匕首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陆麟城顿住动作,低头看向这柄羊角匕首。
男人的脸上没有任何防备和警惕,就好像这不是一柄匕首,而是一株芙蓉花。
“你怎么会来?”
对比刚才与施昌说话的语气,现在陆麟城的声音明显柔和下来。
苏甄儿拿不准陆麟城的心思。
她攥着羊角匕首,视线往下一瞥,双眸微动,反问道:“妾若不来,怎知王爷,金屋藏娇?”
陆麟城看着马车外的那位花魁娘子,皱了皱眉,“我不要的,他们硬塞给我”语气之中带上了几分烦恼的委屈,跟方才杀伐果断的样子判若两人。
“你捅我一刀消消气?”
陆麟城的手突然覆上苏甄儿攥着羊角匕首的手。
苏甄儿吓得往回一抽,脱口而出,“你疯了?”
看到苏甄儿的反应,陆麟城偏头,笑出了声。
苏甄儿:耍她。
苏甄儿又羞又恼,还有一点惊疑不定。
这该是“心思深沉”的北辰王在古怪的地点看到不应该出现之人的反应吗?
还是他在演戏?
苏甄儿抬眸观察。
男人脸上笑意未消,昏暗的马车内燃烧着暖烘烘的熏香,他垂眸望过来,黑色的瞳仁,潋着涟漪,泛出湿润的光泽,浸着尚未消散的笑意。
若是演戏,那这演技也太好了点。
大庭广众之下,方才还阎罗王似得北辰王与一俊俏小郎君在车内私密言语,动作亲密。
因为陆麟城的遮挡,所以众人看不到那小少年的脸,只能瞧见那握着羊角匕首的一只素手,纤弱细细,青葱如玉,穿着衣袍的身姿羸弱不堪。
早就听闻某些贵人有特殊癖好。
原来这位北辰王不要花魁,是因为他们没送到心坎上。
只可惜了那位传说中花容月貌的北辰王妃了。
那些琴瑟和鸣,蜜里调油的传言大抵也是假的了。
陆麟城暂住在姑苏城外的驿站内。
驿站虽干净,但难免年久失修,多了一股沉郁的潮湿阴暗之气。
苏甄儿的视线从发霉的墙壁转到简单的木床铺盖上,看向陆麟城的视线带着无言的控诉。
陆麟城微微偏头,避开苏甄儿的视线,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
出门在外,陆麟城素来不重视居住条件。
太守和施家其实也为他准备了住处,只是他不想去。
因为富贵锦绣窝跟木板稻草堆之间,他反而对稻草堆情有独钟。
而苏甄儿是绝对不会喜欢稻草堆的。
灰扑扑的屋子里,明珠一般的玉人站在那里,显得格外不相称。
就好比此刻站在一处的他们两个人。
一个云,一个泥。
“我重新找”
陆麟城话未说完,外面便传来敲门声,“王爷。”
是十三。
男人立时整肃,“何事?”
十三难得的欲言又止,“您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陆麟城推开房门。
驿站上下两层,一楼大厅内站着十几个衣衫单薄的少年郎,个个生得粉雕玉啄,肤白貌美,不辨雌雄。他们挤挤挨挨站在一处说话,听到动静时一齐仰头看向二楼。
俊美无俦的男子站在二楼,身后跟着一位小郎君,正探头探脑地看。
“王爷,施家送来的。”十三闷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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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麟城身后传来一道忍笑声。
他转头看去,苏甄儿笑得眉眼弯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到底是谁酿成的后果。
“送回去。”陆麟城单手扶额,话罢,他伸手拉住苏甄儿的手腕,将人重新带回了屋子。
屋内没有炭盆,潮湿憋闷的空气中带着一股长久不散的霉味。
“我没有要。”
“我知道。”苏甄儿的笑意还留在脸上,而且有越来越扩散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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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苏甄儿的腰被人揽住,女人纤细而单薄的脊背被他在掌下,男人的呼吸声喷洒在她的肌肤上,她下意识偏头,后脑勺扣上一只手,顺着她的后颈往下,抚着鬓发,隔着衣料触到上次的咬痕上。
“还没消?”
苏甄儿肌肤白,很容易便会留下痕迹。
虽然几日过去,那咬痕已淡,但依旧能看出其轮廓。
上次被咬的痛楚还残留着,苏甄儿瑟缩了一下肩膀。
男人眸色轻动,脑袋靠在她的脖颈上,含住她的一缕黑发轻轻扯了扯。
“不咬你。”
苏甄儿被他蹭得发痒。
“何时过来的?"
两人就着这个姿势,男人贴着她说话。
因为靠得很近,所以就连苏甄儿最细微的颤抖都会暴露在陆麟城的掌下。
“今日刚到。”幸好,苏甄儿已经想好了理由,“我想老宅了,过来看看。
陆麟城身上很烫,他一年四季都是一个火炉。
苏甄儿冰冷的肌肤在他怀中渐渐蕴热起来。
屋中的气氛似有升温,可揽着她的男人却突然不说话了。
搭在自己背脊上的胳膊抽身离开,苏甄儿只觉身边一空,那股子暖意随着男人的消失也跟着离开。
男人站在她身边,垂着眉眼,静默了一会,突然转身,隔着衣料,俯身照着上次的地方,又咬了一口。
苏甄儿被这猝不及防的举动吓得一愣,直到肩膀上传来丝丝缕缕的痛感,才恍然发现自己又被咬了。
隔着衣料,咬得不疼,她如画的眉目微微睁大,不知道陆麟城到底在搞什么鬼。
幸好,也不是很疼。
跟小狗玩闹时的啃咬一样。
带着一股威胁似得警告和不满,可又不会真的下口重咬,只是留下一点淡痕。
苏甄儿推了推他。
男人顺势松开。
“十三。”陆麟城打开屋门,“备马车,进城,去英国公府老宅。”
虽然好几年没有回老宅了,但家中留下的老奴将宅子照顾的很好,跟苏甄儿离开前一模一样。
白色的灯笼和白绫已经撤下来了,挂上了漂亮的红纱笼灯。
苏甄儿在这里住了很多年,动物在充满自己味道的巢穴中是最安心的。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熟悉至极,让人下意识产生安全感。
苏甄儿也是如此。
她一路行走,略过从小玩到大的庭院长廊,来到熟悉的闺房内,嗅着被褥上的芙蓉香,抬手抚过胭脂色的床帐子,视线上移,糊了绿纱的窗户,挂着芦帘,半卷起,露出外面刚刚爆出新芽的芭蕉叶。
穿廊两侧置着的芙蓉花还没开,院中的梨树已经开了。
这是她当初跟母亲一起种下的。
可惜,母亲尚未看到它开花就去世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
苏甄儿吩咐管家取了一个小铲子过来。
她撩起裙裾,蹲在梨花树下一顿挖。
只可惜力气浅,挖了很久也只是挖出一个浅浅的坑洞。
“给我吧。”
一只手从旁伸出,拿过苏甄儿手中的小铲子,一铲子下去,就抵到了土中的东西。
三五下将里面的东西挖出来,陆麟城徒手抱出。
苏甄儿脸上难掩欣喜,女人鼻头被风吹得微红,眼眶也有些湿润,她伸手抚了抚酒坛子上挂着的红绳,“挖出来了。”
“这是当年我跟母亲一起酿好之后,藏在梨花树下的,我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回来将它挖出来了。”
苏甄儿抬眸,看到陆麟城面颊上不知何时飞溅上的泥点子。
她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
面颊上如羽毛般拂过轻抚,男人一顿,看到女人笑靥如花的邀请,“王爷,一起尝尝这梨花酒吧。”
管家置备了菜肴,按照苏甄儿的吩咐放在梨树下。
梨花瓣落,倾洒在桌面上。
苏甄儿换了女子衣衫,披着斗篷坐在那里。
略有些冷,她吃了一口热酒,身体跟着暖和起来。
苏甄儿的视线落到对面的陆麟城脸上。
男人坐在那里,闷不吭声地喝酒。
方才他们一路回来,苏甄儿坐在马车内,陆麟城骑马在侧,两人没有说一句话。
现下虽然坐在一处,但男人却也没有说话。漂亮的眉目下垂,遮住眸中神色,像是在想事情。
“王爷有烦心事?”
为了维持两人和谐的夫妻关系,苏甄儿还是很愿意做一下解语花的。
可男人却只是抬眸看她一眼,然后继续吃酒。
苏甄儿:……………………
不愿意说就算了,谁稀罕听。
梨花香、酒香,混杂着淡淡的芙蓉香一道入口。
微辣、醇厚。
晨曦初起,光色朦胧。
男子扶趴在石桌上,像是醉死了过去。
苏甄儿知道,陆麟城的酒量似乎一般。
晨间天气温度骤降,酒气下去之后,身体开始冷了。
苏甄儿正欲起身唤人,下一刻,原本安安静静趴在那里的男人突然起身。
男人脸上不显酒色,表情看起来无比正常。
可他的眼神却直愣愣的,像野兽捕食前的眼睛。
苏甄儿仰头看他。
下一刻,男人俯身,张口。
又要咬!
苏甄儿眼疾手快,一把捧住了陆麟城的脸,阻止了他的动作。
男人被这轻飘飘的力量钳制住,也不动了。
他垂着眉眼,任由苏甄儿压着脸。
可能是不太舒服,陆麟城稍稍挣扎了一下。
苏甄儿下意识压得更紧,几乎将陆麟城的腮帮子肉都挤出来了。
春风起,一簇一簇,素白的梨花如雪一样拥在枝头,轻轻晃动。
“王爷,你喝醉了。”苏甄儿耐着性子轻哄。
听到苏甄儿的声音,男人蹙眉。
他眨了眨眼,眉目低垂,呢喃轻语。
“只想老宅,不想我吗?”
第 40 章【VIP】
胭脂色的帐子垂落一半。
男人躺在窄小的绣花床上,显得整个屋子都逼仄不少。
胡桃木色的圆桌上置着一个包袱。
方才管家抱着包袱过来问她,要放在何处。
这是陆麟城的包袱,花色还是她替他挑的青绿色。
苏甄儿看向躺在那里的陆麟城。
人高马大的, 跟她的闺房完全不相符,就像是一头野外的狼,粗糙的闯入了食草动物的窝。
新婚夫妻,自然没有分房睡的道理,可闺房对于苏甄儿而来,不仅是独属于自己的安全所,更是精神的栖息地。
在这里,她能完全的放松。
如此隐私的地方,现在却躺入了另外一个人。
并且,她还不觉得排斥。
苏甄儿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起来了。
尤其是当她脑子里冒出陆麟城那句泛着酒气的话时,心也忍不住跟着颤了颤,就像是有人用羽毛在上面扫了扫。
酥酥的,麻麻的。
*Aft04?
陆麟城睁眼,入目的是芙蓉纹的胭脂色帐子,层层叠叠地堆在床沿边,往下延伸,罩出一块安静的小空间。
帐子上挂着一块白玉佩,缠着一串珍珠垂落,压着帐角。
屋子里很安静,熟悉的芙蓉香肆意流淌,让陆麟城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他慢慢撑起身子,身上柔软的被褥滑落,淡淡的烟紫色,绸缎面料,他伸手一触,手指上的茧子把被面都刮花了。
“醒了吗?”
门口传来说话声,有人影靠近。
陆麟城神色一顿,下意识把那块被他刮花的被角往里面折了折。
一侧的帘子被人撩起,珍珠玉佩轻撞,苏甄儿歪头朝他看过来。
女人柔软的长发滑过他的肩膀,有几缕落进了他的衣领中,如同方才的绸缎一般,却更痒,更柔。
“你睡了一日,日头都下山了。”
苏甄儿抬手指向窗外。
圆日如火,压着地平线,散尽最后一点余晖。
“抱歉,我昨日喝多了。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吧?或者是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屋子里安静一瞬,两人目光相撞,苏甄儿慌乱移开,“没有。”
“王爷。”门外传来十三的声音。
“十三守了你一日,应该是有要事要跟你说。”苏甄儿话罢,就准备离开。
陆麟城拉住她的手腕,“你可以听。”然后将十三唤了进来。
十三看一眼被陆麟城拉着坐在床沿边的苏甄儿,将手中卷宗递给陆麟城后,躬身禀告道:“今日衙门公开提审了那个马车夫,马车夫一口咬定是自己吃醉了酒,不小心把李挚撞死了。”
对于这个结果,陆麟城并不意外。
“施家呢?”
“施品安还被关在牢里,施家今日差人送了一盒鲜花饼来。”
苏甄儿抬手点了点,“喏,在那。”
一个三层食盒被置在圆桌上。
十三将它拎过来,打开。
第一层是鲜花饼。
第二层是银票。
第三层是金条。
“送回去。”
“是,王爷。”
施家的钱、人,陆麟城都没有收。
“我看过那份案卷,也让十三问过证人,证据确凿,施品安也供认不讳,没有翻案的可能。”
那这施家注定是在做无用功了。
苏甄儿点头。
“麻烦的是李挚的案子。
“哪里麻烦,我听说不是不小心被撞死的吗?”苏甄儿凑到陆麟城身边。
“我看过李挚的尸首”陆麟城停顿片刻,“你不害怕吗?"
“我之前还睡过棺材呢。”
两人凑在一处说话,十三站在那里,盯着床边的琉璃灯,觉得自己可能比这琉璃灯更亮堂。
“卷宗上有证词,路过的人都说,李挚的尸首被多次碾压,马车夫身上虽有酒味,但看起来不像醉酒。因此,这次的事件不像意外,更像故意行凶。”
“可马车夫不认罪,只说是意外。”
“所以麻烦。”陆麟城收起卷宗,“这种事情,一向是谢楚安的长处。”
将人折磨的血肉模糊吊着一口气,然后将想要知道的从嘴里撬出来。
陆麟城承认,在这方面他比不上谢楚安。
他更喜欢一剑斩杀,一击毙命。
“可有这马车夫的资料?”
十三摇头,“我们的人刚来姑苏,还没探查到。”
苏甄儿定了定神,“其实,我知道一个地方,叫芙蓉馆,听说只要有钱,就能买到想要的东西。”
屋内安静一瞬,苏甄儿握着陆麟城的手下意识收紧。
“十三,去一趟芙蓉馆。”
“是,王爷。”
十三转身出去了。
苏甄儿略显紧张,“你不会怪我瞎出主意吧?"
“不会。”
“那,你对芙蓉馆是怎么看的?”
苏甄儿与陆麟城交握的掌心出了汗,她下意识想抽手,被男人更加紧地扣住,从交握变成了十指相扣。
陆麟城粗糙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虎口,屋外的天色彻底暗了。
男人淡淡道:“没什么看法。”
“不过,陛下有意知道它背后之人。”
苏甄儿呼吸一室。
果然,陆麟城此次来姑苏,还要收拾芙蓉馆。
十三很快将消息带了回来。
这个马车夫有个老婆叫丽娘,怀着孕,住在城外的一个村子里。
“芙蓉馆的消息渠道似乎比锦衣卫的都要灵敏了。”陆麟城接过十三递来的纸条,捏紧之后扔进炭盆里。
炭盆燃起一簇小小的火焰,纸条被瞬间吞噬。
苏甄儿坐在梳妆台前,缓慢梳理自己的长发,透过面前的花棱镜,她看到陆麟城冷冽的侧脸。
男人坐在床沿边,身侧是柔软的胭脂色帐子,贴着他冷硬的气质,显得格外不协调。
注意到苏甄儿的目光,陆麟城微微偏头,目光与她在镜中相撞。
按照陆麟城的吩咐,十三连夜将人带回了苏式老宅。
丽娘被安置在隔壁的院子厢房内,听说夜半时分要逃跑,被十三抓了回来,现在手里拿着一片摔碎的茶盏瓷片,正在威胁放人。
苏甄儿本来已经睡了,不远处的厢房又是哭喊,又是尖叫的,她被吵醒,身侧已然没了人,被褥尚带些余温。
她起身,从木施上取下斗篷披在身上,打开屋门出去了。
刚入四月的天,温度似是稍有回暖,可风从脸上吹过,灌入脖颈之中,又将她身上带着的暖意彻底吹散。
苏甄儿紧了紧斗篷,来到隔壁院子。
灯火通明,陆麟城站在院中,身后跟着鬼面军,正在与屋内的丽娘僵持。
丽娘身怀六甲,腹部微微隆起。
她一手抓着碎瓷片,一手抚着自己的肚子,纤瘦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苏甄儿走到陆麟城身边,握住他的手,“怎么了?”
男人皱眉,“想逃。”
陆麟城的手掌里藏着一颗石子,苏甄儿知道习武之人懂穴位,一颗小小的石子便能让人陷入晕厥。
苏甄儿转头看向丽娘,沉默半响后道:“不如我去劝劝?”
“小心些。”
“好。”
苏甄儿上前两步,丽娘猛地大喝一声,“别过来!”
“我身上什么都没有。”苏甄儿慢条斯理地揭开自己的斗篷,斗篷落地,露出她穿着薄衫的身体。
贴身的薄衫,什么都藏不住。
“不冷吗?”苏甄儿又近前一步,声音温柔。
丽娘看着容貌柔美,手无缚鸡之力的苏甄儿,心里的防备降低不少。
“你看起来不舒服,是不是动了胎气?十三,去找个大夫过来。”苏甄儿继续靠近,“屋里有炭盆,我们进去吧。”
“你说话算数吗?”丽娘动摇了。
“应该算数吧?”苏甄儿偏头看向陆麟城。
男人点头,抬手一挥,身后的鬼面军立刻撤离院子。
十三也转身出去找大夫。
丽娘被安抚下来,苏甄儿跟她坐在一处,替她简单处理一下手掌上的伤口。
丽娘抖得厉害,苏甄儿将自己的斗篷给了她。
屋内温度暖和,虽然对于只穿了一件薄衫的苏甄儿来说还是略有些低,但勉强也能承受。
“你也是女子,也有丈夫,你该知道一个女子失去丈夫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一个孩子失去父亲是多么悲惨的一件事。”丽娘猛地一下握住苏甄儿的手,满脸期待地看着她,“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你们放我走吧。”
苏甄儿慢慢推开她的手,抚了抚自己被她抓红的手背,“你不知道我是谁,却该知道你丈夫犯了什么事吧?”
姑苏小报已经将马车夫当街撞死李挚的事报导出去了。
丽娘停顿半响,声音陡然放大,语气之中藏着怨念,“他也是有苦衷的,你们这种生来就富贵的人哪里知道我们穷人家的苦!”
面对女子的叫喊,苏甄儿的态度始终保持着平静的温和。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因为你有苦衷,所以去杀人,我也有苦衷,我也去杀人,反正都能因为苦衷,所以被原谅。”
苏甄儿说出来的话跟她的脸很不相符,她生了一张柔弱堪怜的面孔,看人之时眉眼天然蹙着,带着一股悲悯,让人觉得很好亲近,很好哄骗,是个没有原则的,善良的人。
“旁人能用你的性命来威胁你的丈夫,可你的性命于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你腹中还有孩子,我也能用孩子来威胁你。我也是有苦衷的,若我杀了你的孩子,你能原谅我吗?”
丽娘低头,看到那柄抵在自己腹部的簪子。
没了簪子,女子长发垂落,更衬得那张脸柔弱不堪。
丽娘看着面前锦绣堆叠出来的女子,脸上先是震惊,后是痛苦。
她垂首伏在桌上,呜咽哭泣。
苏甄儿的视线透过半开的门缝,看到阴暗的天际,迷蒙细雨淅淅沥沥的往下落,黏在身上,像甩不开的阴霾。
第 41 章【VIP】
立夏日过了便是端午。
说好的半月就能回去,没想到一拖就拖了一个多月。
明日便是端午,热闹的气氛已经在姑苏逐渐弥漫开来,老宅的管家也开始张罗着往门上挂艾草和菖蒲,用来驱邪避障,祈求平安健康。
“听说那马车夫撞死人的案子了结了,原来是那李挚得罪过太守府的管事,被管事买凶杀人了。”
有路人从苏家老宅门口路过,正在讨论姑苏城内最新的八卦情报。
老管家听到此话,顿时觉得最近治安颇有不稳,便往大门上多挂了几串艾草和菖蒲,又忍不住怜惜道:“真是可怜见的,那么年轻的一个小伙子。”
推个管事出来顶罪,就以为这件事了结了。
这孔礼河和施昌果然是狼狈为奸的一对贱人。
苏甄儿坐在闺房内编织百索。
百索又名续命缕,以五彩丝编制而成。
苏甄儿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编到一半又懒怠了,再加上心中烦躁,就更没了兴趣。
她放下百索,从旁边的小盅里取了一颗粽子糖放进嘴里。
粽子糖硬实又甜,带着淡淡的薄荷香气。
“咔嚓”一声, 粽子糖被苏甄儿直接咬碎。
其实她也不必如此气恼。
士族豪强,权势官宦。
?人命如蝼蚁。
这么多年,他们习惯了。
自然也有不同的,只是太少,少的可怜,少的在这个大染缸里就像是一个异类。
被排斥,被清除,被覆灭。
李挚的案子了结之后,就剩下施品安和歌舞女的案子了。
陆麟城作为本案的主审官正在衙门内听审。
在这里,身份最高的人是陆麟城,他没有选择做主位,而是坐在了左侧屏风后面。
如此一来,孔礼河自然也不敢去坐主位,而是选择坐在了陆麟城下首处。
知县大人站在主位前,不敢坐下。
生恐一个举动触怒了屏风后的贵人,让他乌纱帽不保。
听说这位北辰王可是皇帝陛下面前的红人,身上挂着皇帝亲手给的令牌,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因此,知县大人不仅要担忧自己的乌纱帽,还要担忧自己的生命安全。
知县大人的双腿抖如筛漏,视线不住往屏风后面瞥。
镂空的竹屏上封着一层绿纱,隐隐绰绰显出身后男子的身型剪影,他坐在一张红木圈椅之上,双手置在身前,低垂着头,像是在摆弄着什么。
孔礼河坐在陆麟城身后的地方,微微倾身过去。
看到男人指骨分明的手上缠绕着五彩丝线,漂亮的百索已经编了一半。
“还不开始吗?”陆麟城抬眸,隔着屏风朝知县看去。
知县听到陆麟城的话,顿时汗如雨下,他敲了一下惊堂木,因为太过紧张,所以没有拿稳,掉在了地上。
他赶紧弯腰捡起来,抱着那惊堂木,就跟抱着祖宗牌位似的,结结巴巴的开始升堂。
此次的案子,人证物证巨大,施昌和孔礼河也已经尽了最大努力,钱、人,陆麟城一概不收,是铁了心要秉公办理。
天色渐暗,苏甄儿在软榻上睡了一场午觉,醒过来的时候隔着身侧半开的窗子望见昏暗的天色,陡然从内心升起一股难掩的孤寂感。
她醒了醒神,挂在窗户上的绿纱被风吹起,外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掀开被褥起身,跪在软榻上弯腰探出窗子,看到陆麟城顺着游廊走来。
他身上穿着常服,身后是渐渐隐没的日光。
男人略一抬头,便看到了扶趴在窗口望向他的女人。
女子一袭白裙外罩芙蓉花色的褙子,素白藕臂撩起绿纱。
风起,那绿纱往前吹,盖住了她的脸。
苏甄儿手忙脚乱地拿开,再睁开,陆麟城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你回来了,案子办得怎么样了?”
“按照大周律法,秉公处理。”
陆麟城话罢,垂眸从宽袖暗袋内掏出什么。
左臂上一紧,苏甄儿低头,看到陆麟城正在给她系百索。
“哪里来的百索?”
“我编的。”
“啊?”
编百索是端午日女孩子们的娱乐节目,用以暗示夸赞女子蚕桑之功,她还从未听说过男的也喜欢做这种事情。
“好看。”陆麟城低头,看着苏甄儿左臂上的百索,指腹轻轻摩挲过去。
苏甄儿仔细看了一眼这百索。
虽是用寻常彩丝编出来的,但上面缀着一圈粉色珍珠。
苏甄儿不是没见过好东西,可是像这样成色质地的粉色珍珠,只有宫里头才有吧?一颗价值千金,更别说是一串了!
因此,就算是见惯了好东西的苏甄儿也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
最重要的是,这条百索比她编的好!
对于这种手工活动,苏甄儿在这上面的天赋一向不高。
比如刺绣,比如编百索。
“确实好看。”苏甄儿不吝夸赞。
尤其是这一圈粉丝珍珠,如此匹配她高贵的气质。
“你一定偷偷练过吧?”苏甄儿不肯相信陆麟城第一次编就能编的那么好。
听到苏甄儿的话,陆麟城神色一顿。
记忆恍惚又回到那个时候,少女坐在垫着帕子的石头上,正在苦恼要给父兄和母亲的百索。
少年正在练习弓箭,偏头朝她看去。
少女手里的彩丝缠绕在一起打成很多死结,她拯救了一会,实在无法拯救,气得直接扔了,然后吩咐丫鬟去街上买三根替代,又嘟囔着说,反正每年都是这样的,父兄和母亲也不会知道。
端午那日,营帐里很热闹,主家给众人送了粽子,这些流民为了表示感谢,也将他们编的百索送给了主家,表示祝福。
角落的少年无人在意。
他趁着众人热闹之时,出了营帐。
不远处,少女跟丫鬟站在一处,那丫鬟正在替她念今日端午旁人送来的礼单。
“金胎穿珍珠手镯一对、红珊瑚一座”
少年顿时止步。
藏在袖中的,那个被少女扔掉,被他从地上捡起之后,花费了数日编起来的百索在此刻显得如此简陋,与前面那位虽然只距离他数步之遥,但却犹如云泥天隔的华美服的少女全然不匹配。
陆麟城垂下眼睫,“嗯,练了很久。”
“你练这个做什么?”
男人看她一眼,“那个时候穷,拿这个卖钱。”
苏甄儿:…………………
苏甄儿想起来,芙蓉馆的信息网并没有查到任何关于陆麟城从前的事,反倒是外面的话本子里,全部都是他的传唱。
什么身负血海深仇的罪臣之子,隐忍数年终成大器,手握强权,重拳出击;什么隐姓埋名的皇亲贵胄,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非要干出一番事业;什么被排挤的边角料氏族,村里第一个异姓王之类的。
“你从前是做什么的?”苏甄儿产生了一点好奇心。
陆麟城又看她一眼,“卖百索的。”
苏甄儿:…………………
“你嫌弃吗?”男人垂下眼眸,语气看似漫不经心。
“自力更生,不嫌弃。”苏甄儿已经笃定他在跟自己开玩笑,将身子往里一缩一回头,看到桌子上置着的那根自己编织了一半的百索。顿时从软榻上起身,赤足走到桌边将百索往袖子里藏。
彼时,陆麟城正好撩开芦帘进来。
他低头,看到苏甄儿一双赤足踩在地上。柔软漂亮的肌肤,粉白色贝壳般的指甲盖,有时候喜欢用凤仙花染成艳丽的红。
乳白色的地砖被擦得光洁如新,虽天气回暖,但依旧寒凉。
男人弯腰,将苏甄儿抱回到软榻上。
软榻很窄,男人身型又高,坐在榻沿,挤着她,她的脚没地方放,搭在他膝上。
苏甄儿双手撑着软榻,把手里的东西往毯子里塞。
“藏什么?”
“没有,你看错了。”
男人倾身过去,臂膀垫在她腰后,声音有些低,“这个百索是给别人的吗?”
苏甄儿扭头一看,毯子里露出一点五彩丝线。
苏甄儿:……………
“不是。’
“那是给谁的?”
苏甄儿抬眸,对上陆麟城视线。
“给你的。”
分明是极其简单的几句对话,可不知道为什么,盯着男人的眼睛说出来的时候,苏甄儿莫名感觉到了一股羞耻。
“哦。”陆麟城低头,将下颚搁在苏甄儿的肩膀上,指腹抚了抚露在外面的五彩丝线,用指尖勾住,眼神亮了几分。
“我这个,还没做好,等做好了再给你。”苏甄儿一把压住他的手,实在是不想让陆麟城看到她做的丑百索。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他一定会嘲笑她的!
或许,她能趁着现在天色未暗,出去买条新的?
“你是不是想出去买条新的给我?”
苏甄儿:!!!他是会读心术吗?
“王爷说笑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我自然会亲手编了再亲手给王爷戴上。”
苏甄儿笑得甜美,说话的时候努力控制住自己咬牙切齿的表情。
是夜,苏甄儿坐在榻上编百索,陆麟城坐在她身边,刚刚稍阖上眼,就被苏甄儿“不小心”捅醒。
“王爷别急,我还没做好,等我做好了,一定会亲手给王爷戴上的。”
Biti tak:
第 42 章【VIP】
端午日,苏甄儿一觉睡醒,发现自己一夜蜷缩在榻上,身侧躺着陆麟城,臂膀勾着她的腰。
软榻窄小,陆麟城身型高大,两个人完全无法正常躺平,因此,苏甄儿几乎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
屋内炭盆没有熄灭,依旧散发着暖和的温度。柔软的毯子盖在两人身上,大部分都在她身上。
陆麟城天生体热,就算是寒冬腊月也是一袭单衣外罩一件长袍或袄子,睡觉的时候一袭薄被就好了。
陆麟城很忙,每日晨起,苏甄儿睁眼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都已经不在了。
像这样她比他先醒的时候,几乎没有。
苏甄儿动了动胳膊,发现那还差一点就编好的百索正被她握在掌心。
昨夜她实在是太困了,编着编着就睡着了。
她小心翼翼抬了抬胳膊,将剩下的一点百索编完,然后将其穿过陆麟城的胳膊,系在他的左臂上。
丑是丑了点,可这是她花费了一整夜编出来的,他若是嫌弃,那她就,她就再也不理他了!
苏甄儿仔细欣赏了一番这根百索,然后打了一个哈欠继续闭眼睡回笼觉。
女人闭上了眼。
陆麟城这才缓慢睁开双目。
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涯已经让陆麟城养成了极其警惕的性格,除了上次失态多饮了那一坛子梨花酒外,他不会陷入深度睡眠,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
只是现在跟从前到底不一样。
柔软的芙蓉香,贴在自己身侧的温润肌肤,丝绸料子搭在他身上,不是恶心的血腥气,也不是湿润的烂泥腐肉味道,更不是阴冷的死人堆。
而是温暖的,安心的,就连他睡梦中都无法梦到的,绝美的幻想一样的真实。
从定亲到成亲到现在,陆麟城还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飘飘然的熏醉感,让他每日睁眼,都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的不真实。
像梦。
春日清冷的空气从窗户缝里溜进来,少女的香闺里每一件物品都浸着她的痕迹和味道。
梦与现实缓慢融合,陆麟城颤了颤眼睫,听到自己狂热的心跳声。
苏甄儿翻了一个身,她睡熟了,忘记了自己身下的是软榻。
陆麟城眼疾手快的将人抱住,然后起身,直接把人放到了床褥里。
刚刚安顿好,那边便传来敲门声。
“王爷。”
晨曦初显,天际昏暗,十三的声音带着一股阴湿寒意,“蹲守在牢房那边的暗卫说,孔礼河利用职务之便,用一个死囚将施品安换了出来,准备在今日晚间趁着端午日人多车杂的时候,将人送出去。”
“嗯。”陆麟城淡淡应一声,“晚间带上人,跟我在城外候着,把人截下来。”
“是。
十三躬身褪去。
陆麟城替苏甄儿掖好被角,起身洗漱,去往院中练剑。
苏甄儿睁开眼,伸手抚了抚被角。
今天是端午日,府中上下忙碌非常。
苏甄儿听说姑苏内有一个戏班子极其有名,一月只演一场戏,正好是在今日,便牵着陆麟城的手要去看戏。
“今日有事”
“可是一年也只有一次端午日。”苏甄儿委屈。
她勾着陆麟城的指尖,轻轻晃了晃,“你陪我去嘛。”
她仰头看他,双眸湿漉漉的泛着水渍,撒娇意味明显。
在女人的水眸注视下,陆麟城想了想,其实今日之事也没有很重要……想罢,陆麟城吩咐十三全权处理今日晚上的事。
“快走,相公,要赶不上了。”
苏甄儿火急火燎拉着陆麟城出门。
也不知道是谁花了两个时辰梳妆打扮,拖延到现在。
姑苏城内最有名的勾栏院内,座无虚席。
苏甄儿和陆麟城到了地方,正巧开场。
苏甄儿让老宅里一道跟着出来的小丫鬟取出早早准备好的点心水果,然后斟上自备的奶茶,欢欢喜喜看起戏来。
这个班子是昆曲班子,唱的是最有名的牡丹亭。
说的是官家千金杜丽娘对梦中书生柳梦梅倾心相爱,爱之入骨却不得,伤情而死,然后化作魂魄在现实中寻找到梦中爱人,人鬼相恋,最后起死回生,终于和柳梦梅永结同心的故事。
“王爷觉得如何?"
苏甄儿转头询问陆麟城对牡丹亭的看法。
男人坐在那里,正在替苏甄儿剥橘子。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一丝一丝地撕开橘子上的白瓤,“结局不好。
“哪里不好?”
这不是大团圆结局吗?
“这合该是穷书生的梦。”
其实苏甄儿也是这样想的。
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状元才子,又哪里有穷书生能娶上官家小姐,他们根本连见都不会见到。
陆麟城垂眸,盯着手中的橘瓣。
他也怕,梦醒。
手中的橘瓣被人拿走,女人柔软的绸缎袖摆滑过肌肤,像抓不住的云。
外面热闹,里面也热闹。
那扮演杜丽娘的角儿身段纤瘦高挑,嗓音清新委婉,流利悠远,惹得众多看客纷纷抛出打赏。
苏甄儿坐在二楼,这个位置是整个勾栏院内最贵的,因此,按照规矩,会得到一些特殊照顾。
那花旦时不时朝她望过来,眼神柔媚,含羞带怯。
苏甄儿朝身侧的陆麟城看上一眼,再朝那花旦看上一眼,确定这位花旦美人瞧的是她。
苏甄儿不是个小气的主,她看至兴处,还吩咐小丫鬟取了自己的许多镯子簪子下去,往一楼戏台子上扔。
那花旦自然看到苏甄儿吩咐小丫鬟的举动,因此,在得到打赏之后,还特意朝苏甄儿的方向行了一个万福礼。
吹吹打打一个多时辰,那头戏曲结束,花旦出来答谢,虽没有卸妆,但嗓音却变了。
能听出来居然是个男子!
男旦这种角色,还真是挺稀奇的。
苏甄儿惊讶了一瞬后了然。
现在男旦虽少,但也不是没有,在金陵城的时候她也见过,而且因为这种反差,所以男旦反而比女旦更受贵女小姐们的喜欢。
苏甄儿意犹未尽,又出钱加了场次,这次唱的是穆桂英挂帅,会唱昆区的伶人一般都会唱京戏,里头还有花枪的表演。
那柄花枪被那男旦舞得飒爽至极,也将勾栏内的气氛推向更高,潮。
夜半,因为困意上来,所以实在没有办法坚持的苏甄儿才跟陆麟城一道回去了。
临走前,苏甄儿又给了一大笔赏钱。
“那男旦舞花枪的姿势真好看,虽是男子,但身段比起女子,不遑多论,听说是姑苏城内极有名的一位名角,果然名不虚传。”苏甄儿毫不吝啬的夸赞。
话罢,马车前突然响起一道小童的声音,“这位夫人,我家主人说,如果夫人有意,可上门演出。”
苏甄儿有钱,整场下来她扔得金银簪子是最多的,最后那大手笔的打赏也足够惹人心痒。
“不必。”
苏甄儿还未出声,坐在她身边的陆麟城直接道:“滚。”
陆麟城鲜少在她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坏脾气。
苏甄儿神色好奇地看向他。
男人垂眸看她,“他在自荐枕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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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潜规则苏甄儿之前也在贵妇圈内听说过。
可她真的只是觉得那男旦演的好,才打赏那么多,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
苏甄儿低头看一眼穿着朴素,却容貌绝美的陆麟城,方才还一直替她盏茶倒水剥橘子,也怪不得那男旦误会陆麟城是她养的人,想跟陆麟城抢位置。
“夫人,我还会剑舞,名冠姑苏。
一道男声突然传出,甚至大胆拨开马车帘子,眼神炙热的朝车内看过来。
那是一位素装男子,看眉眼,听声音,分明就是方才的男旦,卸妆之后露出素雅堪比女子的容貌,挡在马车前,积极推销自己。
从苏甄儿出手如此大气的程度看,她一定是位不愁钱的富姐。再看其容貌身段,完全不吃亏。若能攀扯上,总比当个伶人好。表面风光,实则谁都能踩一脚。
见苏甄儿不说话,那男旦甚至还意图上马车。
没想到才刚刚抬脚,就被陆麟城给一脚踹了出去。
苏甄儿:………………
陆麟城是武将,这一脚力道不小,那男旦伏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苏甄儿有些担心男人一脚把人踹死了,正想撩开帘子看看,陆麟城突然倾身过来,“他死不了。”
车内昏暗,唯有车外灯色隐约照入。
斑驳光影之中,陆麟城一手捧住她的脸,阻止她往外看,另外一只手的指尖勾着她的腰带,语气低缓,“你想看剑舞,我给你跳。”
苏甄儿:…………………
苏甄儿想象了一下陆麟城跳剑舞的样子想象不出来。
陆麟城虽长得比那男旦好看,但他的剑可是杀人的剑。
“不必了。”
苏甄儿委婉拒绝。
陆麟城盯着她不说话。
苏甄儿眨了眨眼。
马车外,男旦终于爬起来。
陆麟城勾着她腰带的指尖一紧,苏甄儿只觉衣衫一松,外衫散开,露出里头的中衣。
陆麟城贴着她,将她压倒在柔软的垫枕上。
夜已深,挂在马车前的风灯被风吹得轻晃,车内时暗时亮。
陆麟城贴着她的耳朵,一字一句道:“夫人看不出来,我在自荐枕席吗?”
第 43 章【VIP】
马车内传来动静,男旦愣了愣,随后意识到里面正在发生的事,顿时就被气红了脸,然后一跺脚,不甘心的蔫蔫去了。
苏甄儿作为大家闺秀,自然还接受不了在马车上做这种事,幸好,陆麟城也没有这个意思。
两人浅尝辄止,憋着一股劲儿。
马车急急回到苏家老宅。
房门刚一关上,他们就一起倒在了床铺上。
陆麟城虽是武将,但在夜间之事上素来中规中矩,张弛有度,非常守礼。
今日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力道比之前大上许多。
苏甄儿有些受不得疼,男人哄了她几句,却不停。
一次、两次、三次。
平常陆麟城一次就罢了,苏甄儿累到拽着帐子踹他。
抬脚也没什么力气,反被握住,搭到肩上,又来一次。
一觉睡醒,天色大亮,苏甄儿累到不行。
她唤人进来伺候,洗漱完毕走出屋子,管家已经备好午膳。
她居然一觉睡到了晌午。
腰酸背痛,好像被人揍了一顿似得。
陆麟城好像已经起身很久,他刚刚练完武,身上汗湿,一夜未眠,却浑身精神气十足。
反观苏甄儿,跟了的茄子似的,正巧今日她还穿了一身紫。
苏甄儿:…………………
陆麟城朝她走来。
苏甄儿斜睨他一眼。
“抱歉,昨夜……嘶……”
苏甄儿伸出两根手指,用一点指甲尖拧着陆麟城的一点皮肉,使劲一扭。
男人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苏甄儿心情舒爽多了,转身去用午膳。
在院子门口守了许久的十三终于到机会来报,“王爷,施品安被人截胡了。”
苏甄儿正坐在陆麟城身边数米粒,听到此话,露出惊讶不已的夸张表情,“施品安?那个杀了歌舞女的杀人犯?他跑了吗?”
“嗯。”陆麟城点头,表情波澜不惊,对于十三带来的这个消息没有太大的反应。
当然,男人本身也不是那种情绪外露的人。
在苏甄儿好奇的注视下,陆麟城将施昌和孔礼河用死囚调换施品安的谋划跟她详细说了一遍。
苏甄儿吓得直摇头,“这些人真是太可怕了,简直无王法。”话罢,她唤来管家道:“明日请彩云阁的绣娘上门,我要做一身,不,三身衣服压压惊。”
翌日,苏甄儿刚起,管家便在门外道:“王妃,彩云阁的绣娘上门了。”
苏甄儿洗漱完毕,让彩云阁的绣娘进来了。
绣娘手中提着一个竹篮子,里面置着软尺、布料、针线等物。
今日绣娘来给苏甄儿童身。
“王妃,您猜的没错,施家果然还有后手。我们趁着施品安下马车方便的时候,将人掳走了,安置在暗桩内。”假扮成绣娘的华潇一边说话,一边给苏甄儿童腰身。
顿了顿,华潇又道:“当时我们还发现有另外一批人也在跟着施品安,好像是北辰王的人。”
提到陆麟城,苏甄儿就心虚。
若非是她听到了陆麟城跟十三的谈话,也不会知道施昌和孔礼河的胆子这么大准备换囚,也就不会想到让华潇带着人在城内直接将人截胡。
当然,这种内部偷听的事是不能跟华潇说的。因此,华潇到现在都还以为是她神机妙算堪比诸葛亮在世。
苏甄儿的目的是要用施品安找施昌换私税的账目和那些被施家扣下的芙蓉馆的人。
昨日,她确实有意拖住陆麟城。
可她并没有想用那种方法啊!虽然确实奏效了,但她可累惨了。
不过从昨日来看,难道从前男人都在忍着?
“信已经给施家送过去了,施昌回信说要跟馆主在城外的寒山寺内碰头。”
“嗯。”苏甄儿点头。
“馆主,还是让我一个人去吧。”华潇担心苏甄儿的安危。
“你看不懂账目。’
华?:……
“我可以带回来给您”
“浪费时间,你以为陆麟城的鬼面军是吃素的吗?”
华潇无言以对。
他们半路截胡施品安已经将姑苏城内的势力全部用上了。
此举肯定已经引起北辰王的注意,被找到是迟早的事。
现在他们最重要的就是时间。
苏甄儿只要在被找到之前,从施昌手中救出人并拿到账目,就能用这些私账来跟陆麟城做交易,让他放弃对付芙蓉馆。
至于那个施品安,她将他交还给施昌,正好坐实了施昌勾结孔礼河调换死囚的罪名,想必陆麟城等的就是这一刻,不然为何会故意放人,随后让十三去截胡。
施品安是注定跑不掉的。
端午活动会持续好几日,距离跟施昌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苏甄儿略显得有些焦虑。
院中洒扫的小丫鬟闷着头,发出????的抽噎声。
“怎么了?”苏甄儿听到声响,抬眸看她。
小丫鬟受到惊吓,迟疑片刻后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拿着大扫把跪在地上,呜咽着朝苏甄儿磕头,“王妃,王妃大慈大悲,请王妃救救我妹妹,救救我娘亲。
老宅人手不够,为了照料北辰王妃,老管家亲自去外头挑了几个年幼的小丫鬟回来处理宅内杂事。
这就是其中一个小丫鬟。
苏甄儿不是个喜欢管麻烦事的人。
正巧老管家过来,看到跪在地上哭得抽噎的小丫鬟,赶紧上前呵斥,然后又恐苏甄儿怪罪,赶忙解释道:“她爹和兄长曾经跟着公爷一道去过战场,没回来,屋子里头只剩下寡母,染了病又看不起,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她还有一个妹妹,被人牙
子带走了”
老管家看这小丫头可怜,又觉得这小丫头的老爹跟过公爷,便带她进府给她要了一份差事。
苏甄儿听到此话,神色恍惚了一下,呢喃自语,“你的父兄也死了吗”话罢,她回神,询问管家,“朝廷不是有发放抚恤金?”
管家欲言又止。
小丫鬟立刻摇头,“没,没见到,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
苏甄儿皱眉,“你说的是真的?”
小丫鬟点头,“真的没有,小姐。”
苏甄儿眸色变暗,整个人神情也跟着阴郁起来。
“备车。”
小丫头的母亲住在城外的破庙里,这里不用支付地租。
小小的破庙内挤了很多人,这些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瘦骨嶙峋。好在天气逐渐暖和起来,他们能在山上挖到野菜,也不至于在夜间被冻死。
“这些是什么人?”
“有乞儿,也有每日工作却交不起地租住在这里的年迈农民。他们病了,又看不起医士,只能在这里像这样活着。他们的父亲、丈夫、儿子都死在了那场乱战里。”
苏甄儿坐在马车内,她并未下车,而是隔着帘子朝里望。
四面透风的破庙,一眼就能望穿。
那小丫头正在将她母亲扶起来吃药。
老管家看着,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她的钱都给她母亲买药了。”
苏甄儿道:“她妹妹是自愿跟人牙子走的?”
老管家点头,“不管是卖给谁,起码有条活路。”
当年母亲救助流民之时,诸多事务都是老管家负责处理,苏甄儿从那个时候起便觉得这位老管家是个软心肠的,如今看来,他倒是一点都没变。
小丫头给母亲喂完了药,起身跑出来。
风吹起她身上单薄的衣物。
豆蔻年华的小少女,瘦得豌豆一样,连发丝都透着营养不良的干枯。
她站在马车窗子前,看着平静奢华帘子后浅浅印出的女人身影。
“王妃,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活成这样?我们并没有伤害过别人,我们不偷不抢,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活着。三年乱战,我的父兄死了,现在太平了,我的母亲却也要死了,我到底要怎么活着。我们的声音,谁能听见呢?”
马车内久久无言,直到管家下车将满脸泪痕的小丫头扶了进去。
“安平则用其力,有难则用其死。”
苏甄儿望着空荡荡的马车,呢喃出声。
谁又不是苦命人呢。
谁又不是失去了最珍贵之人呢。
管家回来了,低着头没有吭声,年迈的面容上显出深如沟壑般的皱纹,像历尽沧桑的树皮,浸满了岁月的痕迹。
“吴伯,从前母亲每逢佳节,便会施粥,如今这事依旧由你来负责,再找几个医士,开设益诊,药材诊费,一律开销,都由苏府负责。”
老管家吴伯连忙点头,“是,王妃。”
从破庙回到老宅之后,苏甄儿的心情一直不大好。
她吃了一碟子糕点,甜??的糕点入口,也没有缓解她的焦虑和压抑,反而将她撑得想吐。
陆麟城回来了,他身上穿着便衣,后背汗湿,显然是在外奔波了一日。
“怎么样,找到施品安了吗?”苏甄儿站起来询问。
她抽出帕子,先替陆麟城擦了汗,然后又用另外一只手摇着檀香小扇给他扇风。
“没有。”陆麟城摇头。
苏甄儿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不过。”陆麟城话锋一转。
苏甄儿的心又跟着提了起来。
“知道是谁做的了。”
“谁呀?”
“芙蓉馆。”
苏甄儿摇着扇子的手一顿,她笑了笑,继续摇着小扇,转移话题,“听说王爷曾经在京口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你在京口的时候都要做些什么?”
说着话,苏甄儿给陆麟城倒了一盏茶。
陆麟城仔细想了想那些放在自己案上的案卷。
“找小猫小狗。”
苏甄儿:?
“抓捕一些流窜骚扰民众的二流子。”
苏甄儿:??
“还有一些吃饭不给钱的………………”
苏甄儿:???
“等一下。”苏甄儿开口阻止陆麟城,“王爷之前是声名赫赫的流民帅。”
陆麟城点头,“嗯。”
苏甄儿:“每日里就做这些事?”
“这些事也不是我做的,是十三带着人做的。”顿了顿,陆麟城又道:“京口治安良好,百姓赋税很轻。十三他们很喜欢京口,我也喜欢。”
“那王爷为什么会去金陵?”
男人的视线落到苏甄儿脸上,他没有说话,闷头将茶水喝了,“我去沐浴。”
苏甄儿还没有聊完,她下意识跟着陆麟城走到屏风后面,男人正在解腰带。
腰带落地,露出浸着薄汗的身体。
此处阳光颇好,苏甄儿看到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每一道伤口,都是一次生死线上的挣扎。尤其是那道凝结在心口处的旧疤痕,看起来最为狰狞可怖。
突然,她鼻头一热。
苏甄儿抬眸,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看着陆麟城的身体发呆了。
陆麟城收回刮了刮她鼻尖的手,“不白来,给看。”
第 44 章【VIP】
与施昌约定的时间到了。
苏甄儿说要给陆麟城祈福,一大早就动身去了寺庙。
她穿着新制的春装,头戴帽,坐在马车内,一路行到城外寒山寺前。
望着前方的寺庙,不知为何又想到从前的事。
三年战乱,她与母亲就是在这间寺庙内与僧人一同施粥救助流民的。
寺庙内地不够住了,母亲拿出自己的私房钱建造帐篷,冬日严寒,又买了许多棉衣棉被,以供流民们使用。
她记得其中有个少年,似乎是想寻死,不吃不喝,将那条被她捡回来的命随意对待。
彼时前方战事吃紧,频频传来坏消息。
苏甄儿心情抑郁,恰好将火发泄在了他身上。
那少年说无辜也无辜。
他又没有让她救他。
人该有自己选择死亡的权利。
后来那少年悄无声息的消失不见,现在想来,全部的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前面是枫桥,苏甄儿下了马车,穿过门楼和枫桥,趁着晨间人少,带着华潇入了寺庙。
寺庙很大,战乱过后又添了几座殿和塔,扩充了地盘,僧人都多了近乎一倍。
苏甄儿先去上了香,给僧人添了香油钱,然后才往寺庙后面去。
施昌跟她约在寒山寺内的普明塔院。
今日的普明塔院禁止旁人出入,直到苏甄儿取出自己的芙蓉玉佩,那守在塔院门口的仆人道:“是芙蓉馆主吗?我家主人在塔内等您。”
普明宝塔在塔院偏北之地,堂前池水环绕,水上凌空架有一座露台,露台有桥,与宝塔相通。
塔院四周回廊环绕,回廊内壁布满碑刻,行走其上,苏甄儿的表情也变得虔诚不少。
从前的她是不信佛的,直到母亲病危,她一人在佛像前跪了一天一夜,才恍惚明白,佛在人心中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种,绝境之下的心理寄托。
普明宝塔一共五层,苏甄儿抬手整理了一下帷帽,然后带着华潇走进去。
初入宝塔,便见施昌面色惨白地坐在那里等着她。
“你就是芙蓉馆馆主?”施昌一下坐起来,“我儿呢?”
华?会些拳脚,她挡在苏甄儿面前。
苏甄儿抬手扔出一枚玉佩,那是施品安的。
施昌捡起地上的玉佩,拿在手里摩挲了片刻,看向苏甄儿的视线带着怨恨,“你要的账目在第五层,你要的人在第二层。”
苏甄儿点头,提裙走上二楼,芙蓉馆的几个人被绑在一处,挤挤挨挨地靠墙缩着。
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馆主。
如此纤细单薄的一个人,戴着厚重的帷帽,看不到脸。
“我儿呢?我儿呢!”施昌在下面喊叫,一路跟了上来。
“别急,我还没看到账目。”
半旧的宝塔,带着淡淡的尘埃味道。
有阳光从外面照射入内,将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完全暴露出来。
苏甄儿体弱,她走得慢,喘了会气,她终于来到宝塔第五层。
这里很空旷,只有三个半人高的香樟木箱子,上面上锁了。
“钥匙。”
苏甄儿朝施昌伸手。
同样爬楼困难户的施昌艰难跟在苏甄儿身后上来了,他将钥匙交给华满,华潇送到苏甄儿手中。
苏甄儿用施昌给的钥匙打开其中一个。
灰尘漫天,苏甄儿抬手摆了摆,然后低头从里面取出一本账目细看。
没错,是苏州的私税账目。
胃口真大啊。
苏甄儿真是被气笑了。
她知道施家和孔礼河把持着苏州经济,却没想到他们胆子这么大,朝廷发下来的政策福利,他们全部贪污,大半个姑苏城的地皮、庄子、商铺都是他们的。
为了应付朝廷的税款征收,他们将这些商铺庄子将税款分摊到百姓身上,还私自加了许多莫名其妙的税目,甚至一个税目要收三四次的钱。
而这大概还只是冰山一角,因为这里的账目有整整三口大箱子。
“我儿呢!人给你了,账目也给你了!”
“华潇,把我们的人带回去治伤,然后带他去找施品安,最后差人过来,把这些账目搬走。”
苏甄儿一本一本地翻看,甚至还挖到了一本贪污朝廷赈灾款项的账本,细致到包括朝廷今年才发放下来的战后抚恤金。
苏甄儿真是要被气笑了。
这些人,真是雁过拔毛,兽走留皮。
苏甄儿被气得看到忘了时辰,直到夜间,看到不远处烟花绽放,才恍惚发觉天色已暗。
只是华潇怎么还没有回来?
苏甄儿蹙眉,起身之时双腿有些发麻,她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了。
苏甄儿伸手揉了揉腿。
芙蓉馆已经暴露在陆麟城面前,为了保住芙蓉馆,她的筹码就是这些账目。
苏甄儿提裙准备下塔之时,突然感觉不对劲。
她趴在五楼往下看。
一楼突然起火了,正往上面蔓延。
她迅速往下跑。
滚滚浓烟从塔下喷涌而出,热度贴着每一寸肌肤,呛得人根本无法呼吸,让人寸步难行。
苏甄儿还想往下去,到二楼的时候侧边横梁突然断裂,压断了楼梯,也砸伤了她的腿。
更加浓烈的烟雾涌过来,苏甄儿忍着剧痛单脚双手爬回去。
宝塔四面环水,唯有中间一条小道能走人。
有人跌跌撞撞冲入小道之上,然后被赶来的鬼面军按住。
鬼面军内,华潇和施昌以及施品安都被绑住了。
直到被抓住,华潇才知道这位北辰王早就盯上他们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施品安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饵。
不仅引出施昌和孔礼河,还把芙蓉馆也引了出来。
关押施品安的暗桩早就被鬼面军控制,他们一出现,就被一网打尽。
现在,顺着施昌的口供,北辰王找到了寒山寺的普明宝塔,里面藏着私税账目。
如今,到了收网的时候,只是没想到,宝塔突然起火,这些私账怕是留不住了。没有私账这份证据,孔礼河和施昌的所作所为,将永远无人所知。
十三压着那纵火之人,“谁让你烧的?”
“是,是施大人,说等三个时辰,待他救了公子,就放火放火烧死那个芙蓉馆的馆主”
华潇瞪大了眼,她抬头看向被火光吞噬了一小半的塔,心里祈祷馆主不在里面。
陆麟城骑着珍珠站在最前面,抬眸朝塔上看来。
黑乎乎一片,一楼的火光急速蔓延到二楼,里面狼藉一片,根本无法进入,眼看就烧到三楼了。
“救火。”
陆麟城身后的鬼面军立刻行动起来。
其余僧人看到这里的火势,也跟着过来帮忙。
四面环水的好处在此刻透出来,可火势太猛太大,一看就是有意纵火,火油的味道伴随着木材的浓焦味迅速蔓延,苏甄儿双手死死抓着栏杆,
现在她已经来不及想这纵火之人到底是谁,她只知道,自己恐怕是要没命了。
她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或许,她可以向陆麟城求救。
可他会救她吗?
不可能的,苏甄儿,半年夫妻罢了,你还指望他舍命相救吗?
苏甄儿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到前面的三个樟木箱子上。
华满不确定自家馆主在不在里面,她咬着唇,不敢出声。
突然,华潇看到一本又一本账目从五楼被?了下来。
苏甄儿想,就算她死了也要拉个垫背的。
孔礼河这狗东西,她一定不能让他活!
血债血偿,李挚的命她一定要孔礼河拿自己的命来偿。
还有那些士兵的债。
苏甄儿冷不丁想到满身旧伤的陆麟城。
破庙里的少女。
永眠于战场的父兄。
他们保卫的就是这些狗东西吗?
“什么东西?”陆麟城拧眉。
十三从空中接下一本送到陆麟城面前。
陆麟城抬手打开,是账本。
这些都是私税的账目。
有人在上面扔账本。
“上面有人。”十三道。
虽然火势蔓延,但五楼也有约四十多米的高度,再加上天色昏暗,所以实在看不清脸。
苏甄儿也不知道自己扔了多少,她的腿站不起来,只能跪爬着往前去拿木箱里的账本。
力气在加速流失,挂在栏杆上随手甩下去的时候身子跟着一斜,差点一起跌下去,幸好,她抓住了栏杆,左臂撞到木料,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
账本在空中飞舞,火星乱窜,火光四射,似有什么莹莹粉色跟着账本一起从五楼掉下来。
陆麟城瞳孔微动,下意识驱马上前,伸手接住。
是一串粉珍珠百索。
同一时刻,在他身后的华潇泪眼婆娑的大喊,“我们馆主是北辰王妃!那上面是我们馆主”
陆麟城的脑子嗡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穿了一样。
他面色发白,迅速下马,被十三拦住。
“王爷,进不去了,火势太大,二楼的侧梁倒了,压垮了楼梯”
五楼的账目还在往下扔,可数量越来越少,显示上面的人已经体力不支。
陆麟城一把挥开十三,抬手抢过一个僧人手中的木桶,冷水浇透身体,然后吹了一声口哨。
珍珠飞奔而来,陆麟城踩着珍珠跃起,挂上宝塔最外围的翼角。
火在里面烧,外面的翼角被水浇过,湿漉漉的带着滚烫的温度,陆麟城的手掌离开之时,能清楚的看到上面蔓延的新鲜血迹。
他感觉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当听到上面的人是谁时,那股濒死感侵袭过来,几乎将他击溃。
烈火的热度透过肌肤深入骨髓,陆麟城一路攀岩,身体挂在脆弱的翼角上,他身侧的铜铃突然断裂往下坠去,发出巨大的响声。
翼角断了一半,他的一只手攀空,只剩下左手挂在那里,双脚没有支撑,摇摇欲坠。
在火光的照耀下,陆麟城仰头,看到了左臂上戴着的丑百索。
他突然笑了一声,然后吃力地拉紧左臂,猛地往上一扑。
到了四楼,他踩着瓦片,面前是喷涌而出的黑雾,熏得眼鼻都难睁开。
苏甄儿没什么力气了。
腿上的伤好疼,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看着还剩下两箱的账目,她突然就很生气,又很无力。
好累。
好烫。
被烧死的话,应该会很难看吧。
她苏甄儿美了这么多年,怎么死的这么丑。
“甄甄。”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苏甄儿觉得自己幻听了。
临死前她听到的不是她母亲,也不是她父兄,而是陆麟城的声音。
五楼黑雾弥漫,苏甄儿咳嗽不停。
她俯身趴在栏杆处努力呼吸新鲜空气,低头之时,对上四楼塔檐男人朝上望过来的视线。
他很狼狈。
脸上沾着黑灰,束发散乱,身上的衣物有被火燎过的痕迹。
男人踩着塔檐,然后纵身一跃,攀住翼角,再利用双臂的力量,支撑起身体,爬上第五层塔檐。
不是幻听,也不是幻象,男人真真切切出现在了她面前。
苏甄儿攥着手里的账本,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账本你是来找账”她张口,因为太过惊讶,所以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陆麟城踩着瓦片上前,翻过栏杆,身上带着火烧的焦味。
他蹲在苏甄儿脚边,没有废话,“上来。”
男人沙哑的嗓音带着急切,下一刻,苏甄儿已经扑到他背上。
陆麟城抽出腰带,将她整个人紧紧绑在自己身上。
苏甄儿扶趴在陆麟城身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两人肌肤滚烫,似要融化在一起。
“你是来找账本的吗?”苏甄儿终于缓过神来,她的声音很轻。
“不是。’
陆麟城话罢,感觉有泪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流,滚烫的,比火还烫。
女人圈在他脖子上的手收紧,他听到了她呜咽的哭声。
“我腿好疼………………我好害怕………………”
男人血肉模糊的手勒紧腰带,“我不会松开你的。”
身体急速下坠,苏甄儿不敢睁开眼。
她将自己的身体和性命都交给了陆麟城。
风声、焦味、血腥气,还有狂跳不止的心脏。
落地那一瞬间,她听到周围传来压低的惊呼声,像是屏息许久之后,终于爆发出来的惊叹。
陆麟城的体力已经接近极限,他跪在地上,慢慢解开腰带。
苏甄儿滑落在地,仰头对上他沾着黑灰的脸。
她的眼泪完全停不下来,这也导致她几乎看不清陆麟城的脸。
她攥着他的衣摆,力竭之下,倒头晕厥。
苏甄儿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到苏家老宅。
“陆麟城咳咳咳”
身侧落下的帐子被人撩开,手上拖着白色绑带的男人坐到她床边,“醒了?”
医士跟在陆麟城身后,看着那拖了一路的白色绑带,“王爷,您的伤还没处理好呢。”
苏甄儿从睡梦中惊醒,她神色惶然的对上陆麟城的视线。
她还没从那场火灾里回过神来,直到左腿上传来的剧痛,拉回了她的神智。
苏甄儿低头,看到自己搭在被褥上的腿。
“刚刚包扎好,别乱动,小心伤口。”陆麟城抬手压住她的腿,却不小心碰到自己的伤口,疼得面色一白。
苏甄儿赶紧捧住他的胳膊,“你没事吧?”她握住陆麟城的胳膊,看到他被绷带半包裹住的血肉模糊的手掌。
“没事,小伤。”陆麟城抽开手,示意医士继续包扎。
苏甄儿坐在那里,盯着他的手掌看。
陆麟城背着她,从宝塔往下攀,那层层滚烫粗糙的瓦片,磨得皮肉鲜血淋漓。
“很疼吧。”苏甄儿说着话,突然就哽咽了。
她红着眼眶,眼泪瞬间蓄满,珍珠似得往下淌。
“本来不疼。”陆麟城想伸手替她去脸上泪珠,却发现自己双手都是挑开的水泡,抹了药膏,绑了绷带,药膏从绷带里渗出来,带着难闻的气息。
很脏。
他倾身过去,唇尖点了点她的面颊,舔掉一点眼泪。
“你一哭就疼了。”
医士眼观鼻,鼻观心,裹好后赶紧提着药箱跑了。
闺房内只剩下两个伤病员。
苏甄儿吸了吸鼻子,侧身让出一半。
陆麟城上来之后,躺在她身边。
屋内安静下来,只剩下药膏的味道。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是芙蓉馆的馆主了。”
“嗯。”
苏甄儿敛下眼睫,视线望向头顶帐子上的芙蓉绣花纹。
“初时只是因为想知道前线的事情,想知道父兄平安。后来发现,战乱之时情报闭塞,百姓不知何往,流离失所,便着手扩大了范围,让百姓也能知道战况,提前准备,或迁徙,或备食物和水,隐匿起来,活下来。
然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战乱平息之后,不知道怎么,慢慢的就发展成了现在的样子。
小报影响力巨大,从前我不知它的威力,也不知如何使用它,现在我明白了,刀能杀人,笔也能救人。
官报不说的事芙蓉馆说,官报不提的事芙蓉馆提。真相不该被掩埋,弱者的声音不该被吞没。”
“芙蓉馆虽势微,但我们始终相信,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说到这里,苏甄儿停顿了一会,“所以,芙蓉馆那些被你抓住的人”她提着一颗心,小心询问。
“你说一声就好,我让十三去放人。”陆麟城没有犹豫。
“啊?”苏甄儿愣了,她没想到这么简单,“那陛下那边你怎么交代?”
“堵不如疏,民之口如川河水,就算没有芙蓉馆,也会有牡丹馆,梨花馆,海棠馆。这天下不能只有一家之言,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身边静默一会,传来女子的声音,焉的,软软的,带着鼻音,“你取的名字都好难听。”
陆麟城想了想,“…………芙蓉馆其实……………”
苏甄儿红着眼看他一眼。
陆麟城低声笑了笑,“很好听。”顿了顿,他又道:“我懂的。”
“芙蓉是晚秋之花,万物凋零,唯它独盛。
就像在乱世之中,撑起一方天地,为民众提供避难所,在那荒芜之地上,盛开的花。
第 45 章【VIP】
因为陆麟城的双手都受伤了,所以很多事情都不能做。
苏甄儿虽然脚受伤了,但双手却是完好的。
天气回暖,她坐着轮椅在院子里替陆麟城修剪被火烧焦的头发。
男人的头发平日里都是束起来的,放下来的时候她才发现,长发有些天然卷曲,质感也很好,不是柔软的细腻,而是略显粗粝的厚重。
将长发拨到一处,苏甄儿歪头的时候还看到陆麟城耳朵上居然有耳洞,不过因为长久没有穿戴耳环,所以已经长满了,只能隐约看到有一点穿过耳洞的痕迹。
再仔细看他的脸部轮廓,阳光下,肌肤更显冷白,眼睫狭长,眼窝的部分也比正常人更深邃些。
眼睛阳光下,男人的眼睛一闪而过冷萃的绿。
苏甄儿眨了眨眼, 再看, 男人眼眸深谙, 黑若深潭,方才那一瞥像是阳光的折射。
看花眼了吧。
苏甄儿将注意力又放回到陆麟城的耳洞上。
“你以前打过耳洞吗?”
大周的男子都没有打耳洞的习惯,在大周只有女子会打耳洞。
“嗯。”男人停顿一会,缓慢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苏甄儿恍然大悟,“我听说过有些人家,如果男孩生出来体弱,便替他打个耳洞,当女孩养,能多活些时候,对不对?”
“大概,或许,是吧。”陆麟城眼神游移,然后突然感觉耳垂一热。
苏甄儿两根手指捏着他的耳垂,轻轻揉了揉,试图探查他的耳洞还能不能复原。
“我有一只翠绿色的耳坠子,你皮肤白,戴起来应该很好看,不知道这耳洞还能不能复原”
“别”陆麟城倒抽一口气,往侧边躲。
“怎么了,你怕疼?”
“痒。”
痒?
摸耳垂会痒吗?
苏甄儿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她对上陆麟城的视线,陡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哪里是耳垂痒,分明是心里痒。
“剪,剪头发吧”
苏甄儿面色一阵红,她闷着头,拿着剪刀,挑起陆麟城的发尾,十分仔细的将被烧焦的头发挑出来,一缕一缕的给他剪掉。动作还算流畅,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跳的有多快。
从前她也是这样的吗?
好像不是。
从前的时候,再亲密的接触,也只是身体的感觉。
可现在,仅仅只是对上陆麟城的一个眼神,她的心绪就开始不稳定起来。
苏甄儿努力调整呼吸,告诉自己她在剪狗毛。
嗯,好多了。
阳光正好,院中,两人的影子被拉长。
苏甄儿绕着陆麟城的头发,一边剪,一边可惜,“可惜,那些账本被烧了。”
除却那些被苏甄儿扔下来的外,两大箱子账本都被烧光了。
“狡兔三窟,施昌将私账复印了好几份,分别藏在几个地方。’
“怪不得他会让人烧塔!”苏甄儿激动的一剪子,陆麟城的头发明显少了一大块。
JL:
“怎么了?”
“没事。”
苏甄儿一把捧住陆麟城的脸抬高,然后用脚偷偷踩住那块头发,小心翼翼的往裙子下面拨。
“我发现你今日,”苏甄儿凑近,“格外好看。”
苏甄儿盯着陆麟城看,然后发现,他今日确实格外好看。
虽然她知道他从前也很好看,但今日就是很好看。
而且是尤其好看。
不然她的心脏为什么会又跳得这么快?
天气越发炎热,拿到了私账的陆麟城最近带着鬼面军在处理施家和孔礼河的事情,事务繁杂,苏州城上下牵连百户豪绅和朝廷命官。
苏甄儿一个人趴在闺房内,早起之时就没有看到陆麟城的影子。
她打了一个哈欠,在软榻上翻了一个身,原本准备午睡,却因为早上睡了一个回笼觉,所以用了午膳之后也没有多少困意。
躺了一会儿,苏甄儿起身。
她的左脚经过一个多月的修养已经好了一大半,能落地,就是不能太用力。
在书架上翻翻捡捡,苏甄儿挑了一本书,重新回到软榻上。
艰涩难懂的书籍看了几页,她就开始犯困了。
这催眠神器的效果一如既往的好用啊。
苏甄儿打了一个哈欠,闭上眼,抱着书,开始午歇。
午后阳光温暖,苏甄儿闭着眼,感觉有人贴着她的面颊,软乎乎,毛绒绒的。
她睁开眼,眼前是男人的脸。
“陆麟城……………”苏甄儿轻轻唤他一声,男人俯身含住她的唇。
青天白日的,你干什么呢!
苏甄儿又羞又恼,情急之下猛地起身。
书本落地,发出轻响,身上盖的薄被也跟着滑落。
苏甄儿呆呆坐在那里,左右看了看。
没有人。
是梦。
等一下,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她居然梦到陆麟城在……………亲她!
虽然他们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但,但这样的梦很不正常啊!
就好像,好像她在想他一样。
一定是她睡觉的姿势不对。
苏甄儿翻了个身,继续午歇。
然后,梦连起来了。
男人握着她的十指,紧紧压入被褥之中,身上单薄的春衫散开,麟城的长发被她扯乱,卷曲的黑发如同铺开的绸布,散了半张软榻,抚上去像狗毛一样。
苏甄儿猛地一下惊醒。
她躺在那里,呼吸紊乱。
不能睡了。
苏甄儿起身,跛着脚坐到书桌后面。
作画吧。
末春初夏,最适宜作画了。
她研墨执笔,铺开宣纸,准备画……………画什么呢?
脑海中突然冒出陆麟城那张脸。
安静的时候,皱眉的时候,情,动的时候
苏甄儿猛地甩手把笔扔了。
练字练字,练字吧。
苏甄儿平复了一下呼吸,又拿了另外一支笔,沾墨,开始练字。
练字好啊,平心静气,修身养性,拒绝欲,念。
这什么啊!怎么写的都是陆麟城的名字!
她一定是喝中药喝多了,脑子都喝坏了。
苏甄儿迅速将纸揉成团,然后趴在桌子上,发出低低的哀嚎声。
“怎么了?”
一道熟悉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苏甄儿抬眸,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陆麟城。
午后阳光侵入闺房,新装了琉璃玻璃的窗户透出七彩光色,炫目晕人。
幻觉,一定是幻觉!
苏甄儿抬手,往面前男人脸上抽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声音清脆,虽不痛,但响亮。
Batik :
苏甄儿:……………好像是真的?
剥开的鸡蛋从男人脸上滚过,苏甄儿心虚不已。
她的力道也不重,只是男人肌肤白,略显出些红痕。
陆麟城仰头坐在圈椅上,十三粗手粗脚的给他滚。
苏甄儿看不过眼,接了过来,轻轻滚过,男人掀开眼睛看她,黑乌乌的眸子,倒映出她的脸。
从苏甄儿的这个角度看过来,素来清冷孤傲的男人竟显出几分难得的乖巧感来。
因此,当她伸手摸了陆麟城的脑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
JL:
陆麟城:……………
男人停顿一会,然后轻轻歪头,往她掌心又蹭了蹭。
又修养一个多月,苏甄儿的腿伤几乎已经痊愈,只是还不能太长的路。
寒山寺的主持差人送了感谢信来,说感谢北辰王妃出资筹建宝塔,如今宝塔的修缮工作已经开始,他特意给苏甄儿在寒山寺内供奉了一块长生牌,祝愿北辰王妃身体康健,百岁长生。
主持如此给面子,苏甄儿自然也要过去捐些香火钱意思意思。
马车已经备好,苏甄儿换了条素雅长裙,手持檀香小扇出门,刚刚被小丫鬟扶上马车坐稳,一侧便传来一道马鸣声。
苏甄儿打开马车帘子,就看到陆麟城正巧回家。
“去哪?”
苏甄儿的腿还没好利索,男人下马走到她身边,隔着车窗与她说话。“寒山寺。”
“我陪你。”
最近苏甄儿恍神的时间太多了,尤其是跟陆麟城在一起的时候,时不时就会盯着他看一会,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才会慌张移开。
对于苏甄儿的变化,男人没有发现,只以为她是因为受了伤,闷在屋里出不去,所以才会变得呆呆的。
马车内,陆麟城用包裹着绷带的手撩开女子裙裾,露出一截白皙小腿。那里的纱布已经去除,斑驳的伤口在莹润肌肤之上显得格外狰狞。
“别看。”苏甄儿抬手按住裙裾,对于这道丑陋的伤口还处于接受无能状态。
尤其是在陆麟城面前。
“我已经往金陵去了信,宫中太医院有最好的祛疤药膏,快马加鞭,明日便能送来,不会留疤的。
男人半跪在苏甄儿面前,说话的时候稍稍抬头。
苏甄儿望入他眸中,面颊微红,轻轻点了点头。
陆麟城的手伤也还没有好,双手包裹着绷带,每日里来回奔波处理私税案件,手掌勒着缰绳,刚刚长好的皮肉又被磨开,循环往复,因此好得极慢。
临行前,苏甄儿盯着医士替陆麟城换好了药,并言辞拒绝了陆麟城想骑马的想法,两人坐上马车往寒山寺去。
夏日闷热,马车以竹帘覆盖,苏甄儿在路上瞧见有糖水铺子,便让马车夫停了下来。
此间糖水铺子也不一般,坐落在姑苏城内最热闹昂贵的地段,里头还卖酥山。
酥山造价昂贵,能来此用上一份的人非富即贵。
店除了有经典款的白色酥山外,还有新研发的绿色酥山和红色酥山,分明唤作眉黛青和贵妃红。
苏甄儿要了一楼的一间包厢,点了一份眉黛青。
小山一样的酥山被端上来,上面还插着新鲜的花卉装饰和时令水果,最顶端的胭脂淡色樱桃小巧可爱,碧绿色的梗看起来极其新鲜。
苏甄儿将木制的勺子递给陆麟城,跟他一起分食一份酥山。
陆麟城拿着勺子的手不方便,苏甄儿叼着那樱桃梗,用自己的勺子舀了一句递到他唇边。
淡色的绿酥山散发着淡淡牛乳香气,还有水果花卉的香甜交杂在一处,却不及那一点胭脂淡色。
男人眸色变暗,他站起来,俯身。
错过那勺酥山,歪头咬住了女子口中的红樱桃。
第 46 章【VIP】
好。
侧边是店家挂上的芦帘,半遮半掩,透出一半夏日阳光。
路过的行人往里看,只瞧见四根桌角。
苏甄儿气喘吁吁地坐回去,看着面前男人眉眼舒展,笑得略微有些放肆的模样。
“我的口脂都被你吃掉了。”苏甄儿努力平稳自己的呼吸声,面颊潮热。
“嗯,我赔你。
话音落,原本还站在她对面的陆麟城就走到了她身边。
苏甄儿身后是墙。
她后背抵在白色的墙壁上,面前是倾身过来的男人。
他扣住她的腰肢,一条腿站在地上,另外一条腿跪在长凳上,完全将她禁锢在墙壁和他之间。
他俯身,捧着她的脸,轻咬她的唇瓣,等她受不住张嘴,越亲越深。
苏甄儿仰着头,呼吸逐渐困难。
陆麟城松开她,等她气顺了,又覆上去,如此往复,亲了一遍又一遍。她的唇色变得极艳,比那红樱桃还要再娇艳上几分。
包厢不大,置着的冰块已经融化在盆中,屋内空气燥热,窗外蝉鸣不断,热浪一浪接一浪汹涌而过,让陆麟城忍不住想到火烧宝塔那日。
他差一点,就失去她了。
后怕的情绪逐渐浮现上来,那是一般比之前更可怕的感觉。
男人揽着女子腰肢的手霍然收紧。
怀中女子的体温一向微凉,她虽瘦,但冰肌玉骨,柔软如水,搂在怀中,像怀了一块软玉。
“陆麟城?”苏甄儿被得太紧,呼吸困难。
男人闭眼长叹,满是庆幸,“嗯,你在。”
苏甄儿困惑。
不是“我在”吗?
在糖水铺子拖延了半个时辰,两人终于在日落之前到达寒山寺。
方丈听闻苏甄儿要来的消息,早就带着僧人在寺庙门口等待。
“王妃。”方丈双手合十,给苏甄儿行礼。
苏甄儿回礼道:“方丈,许久不见。”
方丈颔首,满脸慈爱,“是啊,一晃多年,王妃也长大了许多。”
三年乱战,百姓流离失所,寒山寺的方丈力排众议,大开寺门,收留流民,只是物资短缺,无奈向外求助。
姑苏太守孔礼河袖手旁观,施家大门紧闭不说还趁机抬高粮价。
只有英国公府听闻此事,带了米粮和御寒衣物前来支援。
如此,才与这位方丈结缘。
“王爷。”方丈给陆麟城行礼。
陆麟城学着苏甄儿的样子,略显生疏的回礼。
苏甄儿与方丈一路聊着从前的事,陆麟城随在两人身后,三人路过被烧毁的宝塔。
宝塔虽然外表没有塌陷,但里面已经面目全非。
断梁残窗,到处都被熏得黑漆漆的。
陆麟城的视线往上,看到第五层。
阳光明媚,能清晰看到第五层栏杆处挂着的半截衣料。
那是苏甄儿留下的。
塔高,风起。
衣料随风吹落,陆麟城下意识向前,抬手抓住。
衣料沾着灰烬,被他紧紧攥在手中。
陆麟城的心脏也跟着骤然抽痛。
全木质结构的宝塔烧起来容易,建造起来可要耗费不少财力物力。
因为苏甄儿出了全部捐助修缮的银钱,所以寺庙方丈住持又特意给她请了一个长生牌位供奉在寺庙中,之前供奉的是一个吉祥牌位。
苏甄儿此次前来,又大方的给了一大笔香油钱,方丈立刻又满面红光的跟她谈了一个时辰的佛道,直到最后苏甄儿听不下去,找了一个更衣的借口,方丈才意犹未尽的放人。
“天色已晚,王爷与王妃就在庙中歇息一夜吧。”
“你可以吗?”陆麟城低头询问苏甄儿。
陆麟城风餐露宿惯了,寒山寺的客房对他而言都属于高档了。
“你小瞧我,”苏甄儿不服了,“之前我与母亲在寒山寺救助流民的时候,一直住的都是客房。’
话说早了。
之前苏甄儿住的客房有绿眉和母亲帮忙整理过,里面的家具和日常用品都换成了她惯常用的。
现在,硬实的被褥,斑驳的墙壁,还有泛着茶渍的茶杯茶壶。
睡不下去,完全睡不下去。
“夜间马车难行,不如我骑马带你回去?”
“你的手还想不想要了?”
苏甄儿勉强往垫了帕子的凳子上坐下,背脊挺得笔直。
她决定了,在这坐一夜。
身后传来????的声音。
苏甄儿偏头,看到男人褪下外衫,铺在床上,“我的衣裳,不嫌弃的话可以睡在上面。”
苏甄儿犹豫一会,起身,走到床铺边。
黑色的外衫铺开,里层朝外,凑近些便能嗅到淡淡的皂角香气。
“那你岂不是没有外衫穿了?”
“天气热,我不穿也没事。”
客房内没有冰块,只在屋中角落置了一个驱散蚊虫的香炉,味道还算好闻。
苏甄儿躺上去,外衫上还残留着男人身上的温度。
她下意识攥紧领口,面颊贴上去。
女子一身素衣,睡在敞开的黑色外袍上,微微蜷缩。
陆麟城坐在床边,不知从哪里来一片芭蕉叶,替她驱赶蚊虫。
“睡吧。”
在陆麟城的催促下,苏甄儿闭上眼,慢慢睡过去。
天气实在燥热,天刚亮,苏甄儿就醒了。
她睁开眼,看到男人靠在床头,手中还拿着那柄芭蕉叶,时不时轻扇一下。
再往上看,男人阖着眼,正在假寐。
“你一夜没睡?”苏甄儿出声。
陆麟城睁开眼,“嗯,蚊虫太多,睡不着。
苏甄儿不信他睡不着,战场的环境可比这里艰苦多了,父亲说,就算是在死人堆里,累极了,也是能睡着的。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在替她驱赶蚊虫,扇风降温。
“还早,再睡一会?”
苏甄儿摇头,“不睡了。
然后她看向陆麟城裹着绷带的手,“你的伤口没事吧?”
“没事,芭蕉叶很轻。”
苏甄儿跪在床铺上,发髻微乱,带着清晨苏醒的凌乱。她看着陆麟城,往前膝行几步,然后将头轻轻靠在了他怀里。
时间还早,四周寂静,唯有鸟鸣。
“陆麟城,与你成婚,我很开心。”
晨曦光色照入客房,男人脸上的表情明暗不辨,握着芭蕉叶的手缓慢攥紧成拳。
临走前,苏甄儿又给方丈捐了一笔香油钱,让方丈给陆麟城立了两个牌位。
一个长生牌位,一个吉祥牌位。
与方丈交涉完,苏甄儿从侧殿出来,正看到陆麟城站在正殿上,拜佛。
他屈膝跪在蒲垫上,双手触地,叩拜。
苏甄儿走过去,跪在旁边的一个蒲垫上,三拜之后看向身侧的男人。
“你信佛?”
初嫁入北辰王府时,苏甄儿观察过,府内没有小佛堂,更没有供奉的佛像,因此,苏甄儿一直以为陆麟城不信佛。
男人凝视着面前的金身佛祖,“从前不信。”
“现在信了?”
陆麟城转头看向她,缓慢点了点头。
“为什么?”
苏甄儿好奇。
男人沉默片刻,开口道:“我满身杀戮,罪孽深重。”顿了顿,男人的声音压到最低,“你的祸,因我而起。”
“不是的!”苏甄儿的声音霍然扬高,连她自己都惊诧于自己的音量。
“你救了我。”
男人抿唇,不言。
回去的路上,苏甄儿和陆麟城没有再说话。
马车行过枫桥,苏甄儿突然开口,“停车。”
马车夫将车停住,苏甄儿朝陆麟城看一眼,然后率先下了马车。
身后,男人沉默着跟了上来。
枫桥处有一块空地,那个时候,她与母亲在这里放了很多帐篷供流民栖息。
小小的帐篷一路蔓延,围着一口煮得滚滚的大锅,在冬日里泛出暖黄的光色,大家都很开心。
夕阳半落,潮热的空气依旧,并没有因为日落,所以放松半分。
河边的乌桕树在夏日风水的滋润下生长的极好,枝叶茂盛,迎风摇展。
苏甄儿找到其中一棵。
她站在树荫下,盯着波光粼粼的河面,缓慢开口,“三年战乱期间,我与母亲救过许多流民,其中有个少年,是被我从姑苏城外救下来的。”
她教授他箭术,就是这棵树,她拿着弓箭穿透他指向的某片叶子时,清晰的看到了他眼瞳中散发出来的震惊。
“可后来,他不见了。我在想,我是不是不应该救他,是不是因为我,所以他才会在这世间经受更多的苦,我不是在救他,而是在害他。”
“不是的。”陆麟城急急向前一步,他终于不再装哑巴。
“那为什么他一走了之,再也没有回来。
或许他只是觉得,天上的云太干净,与他不相配。
“他一定活着。"
“那他会感激我吗?”
“会的,一定会的。”
苏甄儿深吸一口气,看向陆麟城,“那我与他一样,陆麟城,谢谢你救我,在国舅府,在秦淮河,在咸福宫,在灵谷庙,一次又一次的帮我,一次又一次的救我。我的苦难与你无关,可我的幸运与你有关,我老是觉得,遇上你,我的运气就很
说到这里,苏甄儿掩在罗袖中的手下意识攥紧,她的心脏紧绷到了极点。
“你娶我,后悔吗?”
乌桕树下,夏风穿水而过,前方寒山寺传来漫漫钟声。
男人上前一步,紧紧抱住她。
“不后悔。”【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 47 章【VIP】
春去夏末,私税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苏甄儿准备跟陆麟城一道回金陵。
她的腿伤好了,陆麟城的手伤却还没好。因此,威武的北辰王被迫跟她同乘一辆马车。若是被他的同僚知道,定是要将他好好耻笑一番的。
虽然陆路时间不长,但苏甄儿一向要求高,因此,这次乘坐的马车也不是普通马车,而是类似于一座小屋的移动房车。不仅有她闺房的缩小版,还有更衣的地方。
马车内,矮榻作床,周边挂着芙蓉绣纹的帐子,熏香袅袅,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
苏甄儿看着占了她一半矮榻的男人,有些好奇,“你的伤怎么还没好?”
陆麟城半阖着眼靠在矮榻身后的马车壁上,“塔檐太烫,灼伤了皮肤,好的慢。”
苏甄儿想到那时的场景,忍不住一阵心疼。
陆麟城看她一眼,眸色轻动,“有些口渴。”
苏甄儿赶紧起身给他倒水,亲自喂到嘴边。
男人又道:“有点饿了。”
苏甄儿拿起一块糕点,喂到他嘴边,并细心的替他擦掉唇角的碎屑。
真的,连她母亲都没有这么被她伺候过。
“马车壁有些硬。”
“那我给你多垫几层褥子?”
这个时候的苏甄儿就开始怀念绿眉在时的好处了。
虽然绿眉很唠叨,但一应琐事都能处理的十分之好。
想她堂堂英国公府嫡女千金,还要搬褥子。
“不用,我躺这里。”
苏甄儿双膝一暖,男人将头搁在了她的膝盖上。
苏甄儿垂眸看他,觉得有些奇怪,又说不上来。
总觉得陆麟城有些得寸进尺。
虽然一开始苏甄儿觉得有些麻烦,但一日后,习惯了的她发现这样的陆麟城还挺有趣的,就好像是养了一只巨大版的宠物。
“这是什么?”
“半束发。”
“不太方便。”
“可是很好看啊。”
陆麟城沉默半响,“真的好看吗?”
“好看。”
“对了,我记得我有一对耳钳。”苏甄儿在自己的妆奁盒子里翻翻找找,“找到了!怎么只剩下一只了。”
银制的耳钳搭着一条细长的银链子,最下方缀着一颗绿宝石。
她的东西太多了,又有随手乱扔的毛病,绿眉在的时候还好,绿眉不在的时候不管是耳环还是镯子或簪子,一开始成双成对,过几日就会形单影只。
“戴上试试。”
苏甄儿将这只绿宝石耳钳夹到陆麟城的耳朵上。
耳钳不用耳洞也可以戴。
上次看到了陆麟城封闭的耳洞后,苏甄儿才想起来自己能给他戴耳钳。
今日终于实现了。
冰冷的触感落在耳垂上,陆麟城有瞬间的僵硬,他半垂着头,眉目冷冽,可当他看到对面妆奁镜中女人歪头认真的模样时,那股僵硬也渐渐软化。
“戴好了。”苏甄儿的指尖挑起那根细细的链子,绿宝石跳跃了一下,晃晃悠悠地贴着陆麟城的面颊落下,像一簇莹亮的绿光。可它的质地又是极翠绿的暗,更衬得男人肤白如雪。
“王爷,到金陵地界了。”
马车外传来十三的声音,夏风吹起马车帘子,十三正抬头,看到坐在马车内的自家王爷。
半披散的卷发用暗绣纹的鎏金发带扎起,身上是苍绿色的名贵夏衫,腰间挂着香囊宝石,盘腿坐在那里,微微歪着头,露出戴着一只绿宝石的耳钳,一副被养得很好的样子。
陆麟城的眼前又晃过一样东西。
“这又是什么?"
“花瓶簪。”
苏甄儿将路边采摘下来的一朵巨大的芍药放入花瓶簪内,然后注入清水,将其插到陆麟城耳畔处。
十三偏头,似乎是在忍笑。
他们是受过专业训练的,除非实在忍不住。
陆麟城:…………
“我感觉我的手好了。”
“这么快?”
苏甄儿拿着另外一支琉璃花瓶簪,颇为遗憾。
距离金陵主城还有一段距离,马车路过汤山之时苏甄儿起了兴致,想去汤山泡一泡温泉,松一松筋骨。
陆麟城吩咐十三带犯人先行回京,留下一小部分鬼面军绕路去往汤山。
苏甄儿素来体弱,姑苏城外也有泡温泉的地方,每日寒冬,母亲都会带她一起去。
来到金陵城后,冬日里她就缩在烧了好几个炭盆的屋内不出门,自然也没泡上什么温泉。
汤山是一处天然温泉,有好几个人为造起来的池子,其中比较有名的一处唤作“香水行”。提供多种洗浴服务,包括揩背、按摩、修剪指甲等,还会提供茶水、酒类和水果糕点。
附近亦有人修筑宅院,供长途过来泡养温泉的人订购使用。
可陆麟城带她去的却不是香水行,而是一处还未完全造好的私人行宫。
“这是新帝修的池子?”
“不是,是先帝修的,还未修缮完毕,大周就进入乱局。为了不让此处荒废,周玄祈就派人过来重新整修了一下,去年冬日他还偷偷来过。”
“那我们就这么进来了?”
“嗯。
陆麟城用匕首撬开一处后门,牵着苏甄儿的手就大大方方进去了。
几个鬼面军守在门口,颇有一种强盗入室之感。
虽未修缮完毕,但这私人行宫也不小了,入目所及,银镂漆饰、朱玉镶嵌,极尽奢华,听说里面大大小小还有七八个池子。
苏甄儿想了一下,先帝并非节俭之辈,这样的装修程度对于喜欢享受生活的皇帝来说,也只是够格罢了。
陆麟城和苏甄儿就近来到其中一个小池子,门口有块石碑,上面刻着“莲花汤”三字。
这是一间四方内室,墙壁上有常年不灭的烛火,正中一个小池子,在黯淡的灯色下腾起白袅袅的雾。
苏甄人走近细看。
虽说只是一个小池子,但它看起来并不简陋,以白玉石做壁,上面雕刻着花鸟鱼虫,池底雕刻着一朵并蒂莲花。
她蹲下来,伸手试了一下,水温适宜,地方也很干净。
“虽平日里没什么人来,但有宫人住在此处会过来打扫。”
苏甄儿点头,“我听闻按照先帝的意思,这行宫除此处外,还准备修建一座禁苑,包括梨园,斗兽场等等,只可惜,造到一半,大周就乱成一锅粥了。”
从这新旧程度来看,周玄祈接手之后,也没有继续扩建,而是照着原来的旧样子,稍微修缮了一下,用以接待外宾贵客。
如此算来,这个新帝也是真节省。
其实不节省也不行,周玄祈接的完全就是一个烂摊子,国库空虚,贪臣遍地,外戚掌权,门阀鼎立,藩王势大,哪一项拉出来都够人头疼的。可偏偏这位新帝,看似糊涂温和,实际上手段比谁都狠。
短短几年时间,杀贪官,诛世族,驱外戚,还顺便将国库给填满了。
不得不说,周玄祈天生就是当皇帝的料。
他善,又恶。
帝王之术,炉火纯青。
又慧眼识人,招揽了陆麟城和谢楚安等一批有才之士,委以重任,如此才从一个小小乡野之地的藩王走到现在的宝座上。
苏甄儿的指尖从热汤上划过一遍,然后又划过一遍。
她悄悄朝身侧盯着热汤发呆的陆麟城看上一眼,然后下一刻,一捧温泉水就被她泼向了陆麟城。
男人猝不及防湿了脸,水珠顺着他的面颊往下滴,湿了鬓角。
耳边传来女子娇俏的笑声。
陆麟城抬手擦拭了一下眉眼,然后攥住苏甄儿手腕,一道跃入温泉池中。
干净的温泉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苏甄儿不会泅水,她吓得使劲扒在陆麟城身上。
直到头顶传来男人的笑声,她才意识到这温泉水有多浅,连她的腰线处都没到。
苏甄儿:………………
她抬手使劲拧了一把陆麟城的腰,隔着一层软薄的布料,拧得十分吃力。
男人身上几乎没有赘肉,哪里都如铁板一般,她每次都要使出十几分的力气才能捏上那么一点。
陆麟城吃痛,将她放到温泉池边的台阶上。
苏甄儿坐在台阶上,大半个身子都泡在热汤里。
“都湿了。”陆麟城双臂撑在台阶上,将人圈在怀中,嗓音沙哑。
女子衣衫半湿,玉色氤氲。
苏甄儿盯着陆麟城湿漉的脸,她伸出胳膊,圈住他的脖颈,仰头封住他的唇。
水波漾漾,泼洒到池边,女子的胳膊搭在边缘,肌肤如玉,一时之间竟让人分不清那到底是白玉,还是女人的胳膊。
室内光色晦暗,散乱的长发如野草般在池中纠缠。
苏甄儿体力太差,一次就想作罢。
“嗯,你休息,我动。”
苏甄儿:…………………
苏甄儿坐在陆麟城身上,没什么体力的将下颚搁在他肩膀上,看着他肌肤上留下的斑驳痕迹。
后背处隐隐透出几许血丝,那是被她抓的。
淡色的血丝顺着汤流走,被白色雾气掩盖。
苏甄儿视线上移,将下颚移开,改用侧脸贴着他的肩膀。
男人跟着偏头,左耳上的耳钳就格外明显的露了出来。
“这个耳钳,你还没取下来?”
深谙的翠绿贴着男人的脸部,变成他身上唯一的身外物。
有些像是,她给他打上的烙印。
“感觉你很喜欢我戴着它。”
也没有吧。
“方才与你亲近,你总是喜欢悄悄咬它。”
苏甄儿沉默了一会,抬手取下这只耳钳,然后贴到陆麟城唇上。
男人眸色暗下,他张口叼住耳钳上面的绿宝石,扣住女子后脑勺,俯身。【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 48 章【VIP】
姑苏城私税一事,陆麟城办的很漂亮。
御书房内,周玄祈看完陆麟城呈上来的卷宗,喜不自胜,“终于是将这老狐狸给解决了。”
郑安邦作为两朝首辅,旧臣核心,是最难挖除的。周玄祈别出心裁从姑苏城入手,让孔礼河咬出郑安邦,打了这老狐狸一个措手不及。
陆麟城刚从昭狱出来,身上的血迹还新鲜着。
他在周玄祈这里净了手,正在擦拭水渍。
周玄祈脸上扬着笑,想起另外一件事,“对了,芙蓉馆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陆麟城坐在周玄祈下首处,擦拭干净水渍之后懒洋洋往后一靠,耳畔处划过一道绿光,精美的耳钳映衬着他的脸,让他看起来像一尊精美透白的瓷器。
陆麟城单手拨弄着自己左耳上挂着的绿宝石耳钳, 没有回答,似是陷入了眸中回忆之中。
绿宝石贴着女子白皙的肌肤,从上而下,冰冷的触感带来极端的颤栗。
周玄祈感觉到不对劲,他盯着陆麟城,视线在那只绿宝石耳钳上停留了一会。
这样看起来名贵的东西,不像是陆麟城的风格,更像是他那位新婚妻子的。
御书房内的气氛似凝滞了一会,随后,周玄祈笑一声,“没查出来就算了。”
“查出来了。”陆麟城淡淡道。
“哦?”周玄祈发出一个单音节。
陆麟城掀开眼帘看他,“你要芙蓉馆办什么事?”
“你怎么知道我要芙蓉馆办事?”
“你素来心思深沉,不查清底细的人是不敢用的。”
听到陆麟城的话,周玄祈也不恼,也没有否认,他低低笑一声,“你查到了,却不告诉我,这么护着?”
“嗯。”陆麟城毫不避讳。
“比兄弟还重要?你老婆啊?”
陆麟城看他一眼,没说话。
ZU:
御书房内又安静了一瞬,周玄祈猜到了,他略显兴奋地站起来,“兄弟的老婆就是我的………………还是兄弟的老婆。你冷静一点,软剑放好。自家人,早说嘛,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找芙蓉馆的那位馆主,造点谣。”
新帝继位已经多年,后宫空置,一个人都没有,朝中老臣都急得不行,纷纷上书要求新帝添置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
而对于心思深沉者来说,皇后这个位置可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给的。
传闻只有阴年阴阴日阴时出生的人,才是大周后位的天选之人。
“亏得皇帝能想出这个法子。”苏甄儿对于这位新帝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她早听说朝中大臣个个都卯着劲儿的想将自家女儿塞进周玄祈的后宫,没想到皇帝想出这套把戏来拒绝,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真真是无可挑剔。
“我还真当皇帝看不惯芙蓉馆,没想到只是疑心病太重。”苏甄儿松了一口气。
“当皇帝的,哪个没有疑心病。”陆麟城也跟着大逆不道。
苏甄儿吓得一把捂住他的嘴,两手交叠,将他下半张脸盖得满满当当,只露出一双眼。
男人抬眸,眼睫绵密细长,漂亮的眸子笑弯成月牙。
夏末天气还未彻底转凉,男人呼出的热气打在她的掌心。
苏甄儿抽回手,娇嗔的瞪他。
自上次从温泉处回来,她整整歇了七日,真是给她累坏了。
苏甄儿穿着薄衫坐在榻上,手中檀香小扇轻摇,视线落到陆麟城身上,突然一顿,然后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一圈。
今日晨间出门时,陆麟城穿的是竹叶纹的长袍,现在身上穿的却是祥云纹。
苏甄儿起身走到陆麟城身边,绕着他转了一圈,嗅到熟悉的皂角香气。虽然并没有其它奇怪的气味,但这皂角香气清淡又浓烈,像是刚刚洗漱沐浴完毕,而非身上残留的。
“王爷还没用午膳吧?我让厨房去备些王爷爱吃的。”
苏甄儿话罢,提裙出门,看到在院中摘葡萄的绿眉,赶紧把人招了过来。
“去福来客栈,让人将今日王爷的行踪查一遍。”
自从知道芙蓉馆的馆主是她之后,芙蓉馆在金陵城内的探官中行事似乎也方便了一些。
绿眉很快便将一份信笺带了回来。
夏日多闷热,苏甄儿喜欢干净,绿眉回来时她正泡在热汤里。
湿漉的长发卷起,颈后垫着白帕,苏甄儿仰头靠在浴桶边缘,抬起湿漉漉的手,后背上还沾着泡水之中舒展开来的芙蓉干花瓣。
绿眉替苏甄儿将手擦拭干净,然后递上信笺。
昭狱。
皇宫。
锦衣卫所。
北辰王府。
按照信笺上言,今日陆麟城并没有去什么奇怪的地方。
既然没有,那他为什么要换衣?
从浴桶里出来,苏甄儿还在纠结这件事。
绿眉先用帕子替苏甄儿将长发纹干,然后又搬来架子,将那头黑发铺开在架子上晾晒。
午后阳光正暖,苏甄儿躺在院子的矮榻上,一侧屏风遮了大半阳光,只余长发浸在日光下。绿荫如伞,落下大片斑驳暗影。
用过午膳,陆麟城便去书房处理公务了。
知了蝉鸣声声,透过半开的窗户,他能看到躺在院中的苏甄儿正在晾晒头发,胭脂色的屏风后透出淡淡薄影,纤细单薄的身段,曳地的水绿色薄袖,盖了半截的夏日毯子。
一会功夫,原本还在凝思什么的女人不知何时闭上了眼,已经睡熟。
热浪于空气中翻滚,时间与阳光仿若静止,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和安详,让人忍不住想永远沉溺于这份美好之中。
突然,苏甄儿翻了一个身,铺着长发的架子被带倒,惊起停在树上的雀儿,而她还睡着,无知无觉。
陆麟城起身,推开书房的门走到院中。
他蹲在地上,小心翼翼的将散在地上的头发捧起,然后拿起置在矮榻上的帕子,擦干净上面的灰尘。
他仔细擦拭完毕,看一眼苏甄儿。
女子薄纱覆身,隐约透出莹白肌肤轮廓,如同盛开的芙蓉,浸润着芬芳。
阳光热烈却不恼人,陆麟城盯着看了一会,身上被照得温暖至极。
他索性也不走了,盘腿往矮榻边坐下,将长发铺叠在自己膝盖上,然后拿起侧边矮几上的牛角梳,梳理打结的地方。
长发划过指尖,被日光晒得发烫。
脚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陆麟城低头,看到一封信笺。
苏甄儿翻身的时候不仅弄倒了架子,还将信笺也一起掉了。
信笺是散开的,陆麟城稍一瞥眼,就能看到上面的字。
嗯他今日的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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齿梳卡在发尾,苏甄儿被拉扯的有些疼,瞬间就醒了。一扭头,却发现给自己梳发的人不是绿眉,而是陆麟城。
顺着陆麟城的视线,苏甄儿也看到了地上的信笺。
她迅速弯腰捡拾,没想到陆麟城比她更快一步。
“没什么,是废纸。”苏甄儿一把包住陆麟城的手。
人在心虚的时候总会变得有些愚蠢,这个理由真的可靠吗?
“废纸?”陆麟城沉吟一声,故意逗人,“是我的行踪吧?"
“不是!”
陆麟城捏着信笺,缓慢的又加了两个字,“是吗?”
男人的嗓音是偏冷淡的,他说话的时候总能让人想到一些冷感的东西,比如晶莹剔透的冰块,光滑的冷色宝石之类的。可他在苏甄儿面前说话时,总刻意将声音掐软,那股冷感也随之被压到最不明显。
普通人若是发现被人查了行踪,大抵也是要生气的,更别说是堂堂异姓王。
苏甄儿尝试狡辩,“我就是试试,芙蓉馆藏在金陵城内的探官好不好用。”
“哦。”男人眉眼下垂,唇角又落回去。
他将信笺递还给苏甄儿,起身,转身欲走之时,突然感觉到一股力气扯住他的衣摆。
陆麟城转身低头,看到女人柔软的发顶,有一个呆呆的璇儿。
苏甄儿认输了,她想了一日,实在是憋不住了。
“你出门的时候不是这件衣服吧?"
可话出口,她就后悔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她总觉得自己问出这句话像是存着什么私心,可若真要细究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份私心是什么。
陆麟城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点头,“嗯。”
他办事的时候,别人的血总会溅到身上,避无可避。成婚之后,为了避免苏甄儿反感自己身上血腥气太重,陆麟城总习惯换了衣物再回去,因此,他在谢楚安的锦衣卫所内常备了洗漱用品和便服。
大半年的时间过来了,苏甄儿一次都没有发现。
可今日,她居然发现了。
她好像………………稍微有些在意他了。
苏甄儿咬着唇瓣,抬眸看他之时眼神闪躲,“王爷为什么换衣服?”
“沾了血。”陆麟城盯着她,目光一瞬不瞬。
“你进宫为什么会沾血?”
“谢楚安不在,昭狱暂时由我打理,进宫之前奉命去审讯了一下。”
这个理由,勉强接受吧。
苏甄儿松开他的衣摆,那股子别扭感还没消下去,然后她就感觉自己头顶一沉,似乎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
苏甄儿顺势抬头。
陆麟城的手指还没来得及收回来。
苏甄儿,“你在干什么?”
陆麟城偏头避开她的视线,指尖蜷缩起来握成拳,抵在唇边,略显尴尬的轻咳一声。【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 49 章【VIP】
人在尴尬的时候总是会假装很忙,男人的视线上移,望向后园子的方向,“葡萄熟了。”
所以呢?这跟你戳我头顶有什么联系?我头顶长着葡萄?
“我去给你摘。”话罢,陆麟城就要顶着日头去摘葡萄。
苏甄儿赶紧拉住他,“等日头下去,”她微微偏了偏头,声音低了一点,“我们一起去摘。”
天气的热度还没过去,苏甄儿这个身子怕冷又怕晒。
北辰王府后园子里有一处葡萄藤顺着新扎好的架子长满了葡萄,趁着日落之后,没了头,苏甄儿和陆麟城一起去摘葡萄。
男人手里拎着竹篮子,那竹篮子里面放着一柄剪子。
北辰王府的后花园子一向有下人打理,正是葡萄生长最繁盛的季节,颗颗晶莹剔透的翠绿色葡萄悬挂在藤蔓上,吸收着细碎的阳光,显出夏日风情。
苏甄儿踮脚摘了一颗尖部的葡萄,剥皮,正欲塞入口中之中偏头看到站在自己身边的陆麟城,手腕翻转,送到他唇边。
葡萄汁水顺着指尖往下淌。
男人俯身,低头,咬住葡萄,连皮带肉都吃了进去。
“呀,还没洗呢,别吃皮。”
她剥皮就是怕外皮脏。
“很甜。”
“真的吗?”
“嗯。”陆麟城点头。
苏甄儿兴致勃勃的给自己摘了一颗,剥开外皮,轻咬一口。
然后酸得连面部管理都没有了。
“噗”身边传来男人没忍住的低笑声,苏甄儿气得不行,又摘了三颗葡萄就往他嘴里塞。
陆麟城提着篮子往旁边躲,踩上一侧石凳,从阳光最充足的地方摘下来一串葡萄放进篮子里,“我错了,我错了,你尝尝这串,一定好吃。”
虽然男人的认错态度很诚恳,但苏甄儿已经不相信他了。
葡萄被扔进一旁的泉水里洗了洗,苏甄儿挑了一颗递给陆麟城,“你先吃。”
男人低头,将葡萄吃进嘴里。
苏甄儿仔细观察他的表情,感觉确实没有太大变化之后,犹疑着自己摘下一颗,放进嘴里。
好甜。
不是那种甜到发苦的味道,而是那种天然的葡萄淡香裹挟着淡淡的甜腻汁水味道,顺着口腔发散,似乎还能尝到那种被阳光长久滋润的感觉。
苏甄儿一口气吃了半串,有些疑惑陆麟城是怎么挑到甜葡萄的,怎么她挑的葡萄就这么酸呢?
“阳光充足的地方,葡萄会更大更甜些。
原来如此。
“不够,再摘些,相公。”苏甄儿双手捧脸,仰头看向陆麟城。
陆麟城被苏甄儿唤的心头发软,他起身,拿着剪子站上石凳就开始摘葡萄。
陆麟城天生冷白皮,这种皮肤怎么晒都不怕黑,甚至在阳光下还会越晒越白。
真是把苏甄儿给羡慕坏了。
“相公,我要那串,还有那串。”
苏甄儿站在下面指挥陆麟城。
陆麟城一会儿窜到西边,一会窜到东边,额头汗珠细密滚落,顺着下颚往下淌,浸湿了衣领鬓角。
他抬手擦了一把脸,刚刚从石凳上下来,一块帕子就送到他面前,替他擦了汗,女人双眸亮晶晶地看着他,“相公不愧是大将军,摘串葡萄都摘得这么好。”
陆麟城顺着苏甄儿的夸赞声又莫名其妙站到了石凳上,“我再给你摘点。”
摘了十篮子的葡萄,苏甄儿吩咐将三篮子送入隔壁英国公府,另外三篮子往荣国公府去,最后剩下四篮子,留下两篮子自己吃,剩下的都赏给下人。
绿眉也吃上了好几串北辰王亲自摘下来的葡萄,想到方才自己路过后园子,听到自家王妃对王爷的夸赞之语,再看一眼那在夸赞声中搞个不停的王爷,一副“老婆够不够,不够我自己躺篮子里”的模样,忍不住想让自家王妃把嘴放下来帮帮忙。
“是他自己先骗我吃酸葡萄的。”苏甄儿跟绿眉控诉陆麟城的恶性。
绿眉立刻大呼,“王爷太坏了。”
苏甄儿道:“是吧,我给他搞了一颗葡萄,分明是酸的,他骗我是甜的。”
“那王妃你摘了葡萄为什么不自己尝呢?”
“我这不是怕葡萄酸嘛。”
入了夜,天气依旧闷热,苏甄儿靠在窗子边吹风。
她摇着手中檀香小扇,远远看到陆麟城在书房里忙碌。
也不知道他一个武将怎么这么多事。
苏甄人打了一个哈欠,准备先行休息。
屋内置着冰块,将那股闷热感驱散不少。苏甄儿想着,后园子里应该挺凉快的,不知道能不能带了蚊帐去后园子里睡。
想着想着,她就困了。
可没过一会儿,腹内一阵绞痛。
苏甄儿直接被疼醒了。
她面色惨白地蜷缩在床铺上,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陆麟城推门进来,看到苏甄儿蜷缩在床铺上,满脸冷汗的样子,面色一凝,赶紧疾走过来将人揽住,“怎么了?”
“腹痛”苏甄儿一边抽气,一边说话。
动静有些大,将屋外的绿眉引了过来。
“你照料王妃。”陆麟城将苏甄儿交给绿眉,吩咐十三,“去找府内医士过来,我进宫去请太医院。”
已是深夜,宫门都落锁了,这种时候怎么进得去。
陆麟城纵马而去,那边十三迅速领了府内医士过来。
苏甄儿身子一动,感觉下腹一股暖流。
她停顿下来,抬手挡住欲上前诊治的医士,然后赶紧将站在一侧的绿眉唤了过来。
“绿眉,过来。”
收拾好,苏甄儿重新躺回床铺上。
医士终于能上前诊脉。
床帐落下,隔着帷幔,医士两指搭在垫着锦帕的手腕上,随后,医士问道:“王妃今日可用了些什么?”
因为“报复”到了陆麟城,所以苏甄儿很开心,吃了很多葡萄。她忘记这几日她的小日子就要来了,真是得意忘形。
“多吃了几颗葡萄。”苏甄儿矜持道。
“那就是生冷之物吃多了,我给王妃开几副方子,王妃让人暖一暖身子,莫要贪食寒凉之物就好。”
“嗯。”苏甄儿实在感觉有些羞,吩咐绿眉将人打发之后,猛地想起来陆麟城还进宫给她请御医去了!
“绿眉,快,去找王爷,告诉他不要”
“王爷回来了!”门外传来十三的声音,下一刻,一个年迈的老头被陆麟城带了进来。
可怜的内科圣手一路被甩在马背上疾奔,一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然后又被陆麟城推拉着带入主屋,连口热乎气都没喘上。
苏甄儿绝望了。
她闭着眼,任由那位内科圣手替自己看完。
“王妃可是……………”内科圣手试探性询问。
“是。”苏甄儿羞愧低头。
“那老臣给王妃开几副温养的方子,不要贪食寒凉辛辣之物若是实在疼得厉害,也要注意,或有崩漏之症(大概类似黄体破裂),危及性命”
御医隔着薄薄一层衣物,仔细给苏甄儿腹部探查一番,确定没有肿块。
诊断完毕,陆麟城面色凝重的上前,“王妃怎么了?”
苏甄儿没忍住,隔着帘子抓住了他的手。
“别问了。”
苏甄儿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发抖了。
然后她又与御医道:“劳烦您了。”
御医被绿眉恭恭敬敬送了出去,多加了一次夜间急诊,虽有专马护送,但还不如没有的好,不过幸好,给的诊金十分丰富,还给了一篮子听说是北辰王亲手摘的葡萄。
“到底怎么了?”隔着帐子,麟城低声询问。
苏甄儿深吸一口气,“小日子到了。”
从前,苏甄儿每逢这种日子,便与陆麟城拉开距离。两人虽成婚,但也不熟。
苏甄儿不愿意让人看到她狼狈脆弱的样子,装出来的除外。可自从宝塔火灾之后,她对陆麟城的信任急速攀升,都忘记这茬事了。从前小日子也不会疼得这么厉害,实在是此次贪嘴了。
陆麟城一顿,紧绷的心脏瞬间归位。
他攥着女人的手,隔着柔软的帐子细细摩挲。
下一刻,主屋的门再次被敲响,十三道:“王爷,孙公公来了。”
孙乾铭站在门口,朝里道:“陛下听闻王爷深夜入宫寻找御医,怕是府中有人抱恙,便特意安排奴才过来看看。”
苏甄儿:……………
苏甄儿真想把自己蒙死在被子里。
“没事,是我旧疾犯了,御医已经走了。”陆麟城起身,打开门跟孙乾铭说了几句,将人送走。
御医刚走,那边十三又领进来一个人,“王妃,苏小公子来了。”
“阿姐,听闻你不舒服,我带了府中医士,你素日里都是府中自己医士看的病,旁的医士肯定没有自家医士好。”
苏甄儿:………………
折腾到后半夜,终于消停了。
苏甄儿窝在屋子里,腹痛疼痛异常难忍,连路都走不了,躺下也被牵引着疼,只有半跪的姿势才勉强缓解几分。
“疼成这样?”
陆麟城的手抚过她的额头,男人眉头蹙着,皱成川字。
苏甄儿摇了摇头,任由陆麟城略显生疏的将汤婆子贴在她腹部,然后又搬来软被子替她垫在身前。
苏甄儿将脸贴在柔软的绸缎被褥上,额头上有冷汗滑落。
绿眉将熬好的药端了来,苏甄儿吃上一碗,这股疼痛才稍稍缓解。
屋内安静下来,苏甄儿趴在那里,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你找御医这事,不会闹得整个金陵城都知道了吧?”
陆麟城看着她,缓缓开口,“天下有一半女子,一半男子。”
“既然是在一半人身上都会发生的事,那也不必太过忌讳。”
苏甄儿有气无力,“我也不忌讳,我就是觉得太过兴师动众了。”
陆麟城盯着她,不说话。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直到苏甄儿眼皮子打架,以为男人不会说话了的时候,她才听到他开口。
“可是你吓到我了。”
瞌睡虫一哄而散,安静的主屋里,男人的话语中似乎又带上了几许委屈,甚至还有一点残留的惊惶。
想到刚才男人夜半闯入皇宫替自己去找御医的事,苏甄儿心里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而且他的眼神,与那次将自己从宝塔火灾里救出来时一模一样。像吹皱的秋水,凝着愁绪,盛满了荒芜。
苏甄儿感觉心脏也跟着缩紧,像是被他传染到了一样。
她似乎能从这份眼神中看出什么,可随即,男人移开视线,不再跟她对视。
苏甄儿保持着扶趴的姿势,略显艰难地伸出手,点了点陆麟城的额头,揉开他的“川”字,刻意调笑,调节男人的情绪,“大将军,刀枪剑雨里过来的,你胆子怎么这么小?”
陆麟城又转头盯着她,“确实不大,你摸摸?"【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 50 章【VIP】
后日就是七夕节了,按照传统,这日里,女子们会用抓来的蜘蛛放在盒子里,若蜘蛛结出来的网圆正,便唤作“得巧”。
“像我这样完美的女子,当然要结最圆最正的网。”苏甄儿精心挑选最完美的宝石盒子,准备用来装蜘蛛。
绿眉:……………
绿眉收拾收拾东西,跟苏甄儿一道去园子里蜘蛛了。
昨夜刚下了雨,今日阳光清朗,苏甄儿找了一处树荫,拿了网子,跟绿眉仔细寻找蜘蛛。
下过雨之后日出晴天,更能看到结网的蜘蛛。
不消一会,苏甄儿和绿眉便抓住了两只。
“等大后日过去就将它们放了。”
苏甄儿仔细交代绿眉。
绿眉点头颔首,将盒子拿回屋中,那边管家便引了过来。
“王妃,是宫里的孙公公来了。”
孙乾铭是皇帝身边的贴身大太监,地位不凡,苏甄儿换了衣裳亲自出去接待。
“孙公公。”
大厅内,孙乾铭原本正坐在那里饮茶,看到苏甄儿过来,赶忙起身行礼。
“王妃安好, 奴才今日过来给您带信,乞巧节邀您与王爷一道进宫饮宴。”
“劳烦公公跑一趟了。”苏甄儿从绿眉手中接过荷包打赏给孙乾铭。
“王爷呢?”苏甄儿多嘴问了一句。
孙乾铭道:“王爷替陛下去城门口接曹家女了。”
“北方氏族之首的那个曹家之女?”苏甄儿的脸上露出惊愕之色。
孙乾铭点头道:“是,曹家女也会来参加乞巧宫宴。”
这位曹家女美名在外,民间有传言:北方有一女,倾国又倾城。
这是对曹家女的赞颂之词。
可最令人唏嘘的还是她的经历。
她是先太子妃。
只是与太子成婚没一年,太子就去世了,两人也没有留下子嗣。
太子去世后,曹氏将她接了回去,一晃多年,曹氏又将曹氏女送到金陵城来,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意图。
“绿眉,准备马车,我要出门。"
曹家女入金陵,大街小巷之上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苏甄儿坐在福来客栈的最佳观赏位置,窗户半开,撑着下颚将视线投向楼下,那位曹家女的马车还没来。
八月桂花飘香,四处都能嗅到浓郁的桂花香气。
她记得北辰王府内也有几棵桂花树,等空闲下来,她可以摘些桂花做桂花蜜,桂花糕,桂花糖正想着,桂花香中突兀飘进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道。
那檀香并非平日里贵人们惯用的熏香,而是在寺庙内才能嗅到的佛香。
苏甄儿微微探身,只见宽敞大街之上正远远行来一群人,浩浩汤汤,阵仗很大。
那是一支以肉眼看起来便十分严明的军队,铠甲武器,战马英姿,一看便是精锐部队,尤其是那领头之人,身形比陆麟城都高,黑髯虎眼,肩扛环形大刀,一看便是极为勇猛的武将。
苏甄儿听说曹公只有一位独女,后又养了一名义子,身高足有两米,使环形大刀,勇猛非常,大抵就是这位了。
队伍中间,是一辆以六匹毫无杂色的白色骏马拉着,缓慢前行的马车,四周覆盖浅淡的黄色帐帘帷幕,阳光下,车身帐子上隐隐约约反射出一点金色佛文痕迹,挂风灯的地方还悬着一串辟邪的佛珠。
苏甄儿听说曹氏信佛,今日一见,这传闻大抵是真的。
队伍缓慢过去,苏甄儿终于看到在后面跟着收尾的陆麟城。
男人一身常服,骑着珍珠,漫不经心地带着鬼面军从福来客栈前路过。
突然,他似有所感,抬头朝上看过来。
苏甄儿单手拿着打开的檀香小扇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半撑在窗口处。
“馆主。
吓!
苏甄儿一个机灵,手里的檀香小扇就这么掉了下去。
好巧不巧,队伍正走到末尾。
陆麟城轻夹马腹上前,抬手,一把接住那柄小扇。
如此熟悉的场面,不禁让人想起初见之时,少女朝他砸过来的那柄檀香小扇。
苏甄儿扭头娇俏地瞪了一眼燕娘,然后朝陆麟城做口型,“还给我。”
男人骑着马,扬了扬小扇,插在腰上,朝苏甄儿挥手道别。
苏甄儿:…………………
“馆主,你看看这样行吗?”燕娘丝毫不惧苏甄儿的美丽白眼,将刚刚写好的稿子递给她。
按照周玄祈的要求,这是一份传谣稿。
只有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的女子才能成为大周皇后,为大周带来福报与和平。
“嗯,可以。”
“馆主,皇帝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燕娘好奇,“世上真有这么一位女子吗?若是没有,那皇帝岂不是一辈子都没有皇后了?”
“或许,正是因为已经有了人选,所以才要这样做。”
从福来客栈出来后,苏甄儿又去了一趟绣花楼挑了好几套衣服,这才回到北辰王府。
书房的灯亮着,苏甄儿提裙进去,看到陆麟城正坐在书房里处理公务,她走过去,手从他后腰穿过去,被男人一把按住,拉到身上坐下。
“我的扇子。”苏甄儿伸出手讨要。
“我以为没人要,才会被人扔下来。”
“我是不小心的。”苏甄儿凑过身子,从陆麟城衣襟里抽出那柄檀香小扇。
不在后腰处,那就是藏在胸前了。
“今日那曹氏女,好看吗?”檀香小扇抵在陆麟城胸前,苏甄儿歪头看他。
“嗯”男人沉吟半响。
女人双眸缓慢眯起。
“没瞧见。”
“嗯?”
“她坐在轿中,我没瞧见。”
行吧。
苏甄儿正欲起身离开,不想陆麟城单臂一搭,又将她往上放了放,“扇子若是掉下来,应该是从上面的位置以直线距离掉到下面,可是我怎么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娘子的扇子是被?出来的?难道娘子是故意的?”
L:
“你记错了吧。”女人偏头,耳廓红润,双眸不停地眨动,明显十分心虚。
“是吗?”男人步步紧逼。
“是的。”苏甄儿万分笃定的撒谎。
“那应该是我记错了,娘子怎么可能故意砸我,就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呢。”男人盯着她,语气缓慢而低沉。
“你想的美,当然是你记错了。”苏甄儿一把推开人,急匆匆跑了。
回到主屋,苏甄儿趴在床铺上想,分明是她去兴师问罪的,怎么变成她落荒而逃了?
而且今日陆麟城说的话,居然让她有一种他皆心知肚明,却心甘情愿被她利用的感觉。
她一定是疯了!
乞巧日很快就到了。
苏甄儿乘坐马车与陆麟城一道往宫里去。
天气还热着,马车上挂着芦帘,苏甄儿嫌弃太粗糙难看,多加了一层绿纱,如此随着马车微微颠簸,看起来文雅漂亮不少。
“皇帝突然举办宴会,如此热情招待曹氏一族,这大抵跟最近的税改有关吧?”
这是苏甄儿想了几日后的猜测。
陆麟城坐在她对面,对腰上挂的一大堆玉佩,香囊等物有些不太适应。不过因为这是苏甄儿给他挑的,所以男人选择接受。
他点头道:“曹氏是北方大族,整个北部都是曹氏的天下。新帝的税改政令在南方能顺利实施,在北方却寸步难行,必须要依靠曹氏的力量才行。”
“那曹氏要什么?”
大家世族,或为利益,或为权势,没有无缘无故的奉献。
陆麟城摇头,“暂时不知道,今日宴会过后,或许就知道了。
“我记得曹家还蓄养士兵。”苏甄儿想起上次看到随在曹家女身边的那些士兵。
“是先帝允许的,听说北方世族加起来有三十万兵力。”
“三十万!”苏甄儿吃惊。
“外传三十万。”
外传与实际虽然一般都会有些许差距,但总的来说,北方大族,有兵,有钱,不好搞啊,曹家对于周玄祈来说,更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皇帝到底什么意思?”苏甄儿轻轻扯了扯陆麟城的袖子。
男人沉默半响,压低声线,“联姻”
“我听说如今的曹家家主只有一位独女。”
“嗯。”
“皇帝准备让谁跟这位曹家女联姻?”
纵观朝廷上下,唯一能匹配的上这位曹家女身份的人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陆麟城。
可陆麟城已经娶了她这位正妃,堂堂曹家女是不可能当侧妃的。
陆麟城跟苏甄儿对视。
苏甄儿盯着他看。
男人开口,“你的眉毛怎么是青色的。”
苏甄儿:………………
这可是她花了十金从波斯商人手里买来的螺子黛!
“不过很好看。”
原谅你了。
两人到时,宫宴尚未开始。
新帝一向崇尚节俭,今次宫宴办的也不算奢侈,唯一让人觉得鲜亮些的也就是周边放着的时令花卉,听说是今年江南新上贡的,正巧用来作为宫宴装饰。
这位新帝还真是物尽其用。
苏甄儿随陆麟城坐在皇帝下首第一张宴案后。
天色渐暗,四周宫娥点燃周围摆放着的琉璃灯。
宴案上摆着花果甜点,苏甄儿随意瞥一眼,捏起一颗荔枝。
荔枝被置在冰盘内,四周拱着冰块,三五颗荔枝,又圆又大,带着冰窖的寒意。
今日晨起,她画了两个时辰的妆面。为了不破坏妆容,苏甄儿都没有用膳,连水都没喝。
现下感觉有些头晕,看着那荔枝也觉得十分垂涎。
突然,她身侧伸出一只手,拿起那颗最大最圆的荔枝。
红艳的荔枝壳被剥开一半,露出里面香甜可口的肉,然后被递到她面前。
苏甄儿看一眼替她剥壳的陆麟城。
男人唇角似有笑意,他微微偏头与她说话,“你咽口水的声音吵到我了。”
苏甄儿:自从姑苏回来后,她发现这位北辰王似乎对她放肆了不少。
不过这份放肆……………好吧,也是她自己允许的。
感觉两人好像,亲近了一些。
苏甄儿恶狠狠咬上一口荔枝,陆麟城剥开下面的壳,用指腹托着那一点壳,将荔枝塞进她口中。荔枝止水充沛,香甜可口,苏甄儿吃完一颗,又将视线挪到那圆滚滚的七彩糖果子上。
个头居然跟荔枝差不多大,这是不是要敲碎了再吃?
这样想着,那边陆麟城已然拿了一颗,递到苏甄儿唇边。
“北方的糖果子,味道与南方的不一样。”
是嘛。
苏甄儿张嘴,陆麟城顺势将糖果子塞入她口中。
糖果子太大,苏甄儿的面颊鼓起,她刚想问陆麟城他们在开宴前就吃吃喝喝坏了规矩是不是不太好,那边就传来了孙乾铭的说唱声。
皇帝到了。
如果是之前,苏甄儿根本就不会做出这种出格的事情,她被陆麟城带坏了。
陆麟城与她不一样,他身上带着一股不受束缚的野性,比如之前带她闯入皇帝的温泉池。
这种事情如果放在先帝身上,那便是藐视皇权,重则掉脑袋,轻则剥爵位。
一开始,苏甄儿还觉得他不懂皇权厉害,可前几日接曹家女入金陵,他又安排的十分妥帖周到。说明他并非不通人情世故之辈,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太知道什么人要通世故,什么人不要通世故。
周玄祈虽与陆麟城是兄弟,但他也是皇帝。
陆麟城的出格对于周玄祈来说,是刚刚好的出格。
众人站起迎接圣人。
皇帝面前,仪容仪表皆要最佳,她含着一颗糖果子可不像样,可现在要她脖子咽下去也不现实。
太大了她根本咬不动。
陆麟城伸出手掌来,“吐出来。”
苏甄儿张嘴,吐出糖果子。
两个人的小动作被皇帝看到,皇帝自然是不会怪罪的,只是安抚的朝众人道:“不必拘谨,只当家宴。”
众大臣携家眷叩拜谢恩。
如此一番唱拜之后,大家终于能落座。
周玄祈朝身侧的孙乾铭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不消片刻,苏甄儿的宴案上就多了一盆糖果子。
苏甄儿:…………………
“都怪你,我根本就不是这么贪嘴的人!”
陆麟城,“嗯,怪我,是我想吃。”
苏甄儿:…………………
苏甄儿气得又去拧他,看到男人躲着她笑,她拧得更气了。
正闹着,宫殿门口再次传来说唱声。
“曹氏家女到。”
此次宫宴的主角是曹家女。
众人抬目,翘首以盼传说中的曹家女。
苏甄人也安静了下来,随着众人的视线往外看去。
上次她与陆麟城一般,都只是看到了曹家女的马车,尚未见到这位的真容。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四周琉璃灯亮,曹家女一袭大红色贴金袖袍,上绣大朵大朵的牡丹绣纹,用金丝珍珠勾勒,华服花颜,裙裾翩翩,端庄雍容的从宫殿门口步入。
金玉珠钗,环佩相触,她手腕上戴着一串小巧顶级翡翠佛珠手链,隐约可见上面刻着的梵文痕迹。挂在腰上的禁步压着裙摆,行步之时,缓急有度,轻重得当。
贾谊《新书?容经》有云:“古者圣王居有法则,动有文章,位执戒辅,鸣玉以行。”
曹家女仪态极好,一举一动,皆是教科书级别。
她一步一步朝皇帝走去,在灯光最盛的地方,刻意缓慢抬眸。
那一眼,令众人在心底惊叹。
倾国倾城,不外如是。
便是对自己的美貌颇有自信的苏甄儿也忍不住赞叹一句,“北方有佳人,倾国倾城”确实名不虚传。
突然,一阵杂乱的禁步声传来,玉石相撞,曹家女在看到周玄祈面容的那一刻,失态了。
可很快,她稳住了步伐。脸上一闪而过慌乱之色,随后调整到最佳状态,走到距离周玄祈不远的地方,叩拜礼。
“曹家之女,曹梦湄,见过陛下。”
周玄祈坐在上面,身子往后靠,原本挂在脸上的温和笑意消失殆尽。他半张脸隐没在阴暗中。
只有这个时候,苏甄儿才觉得自己窥探到了一点周玄祈的真实面目。
这位新帝是个笑面虎,他笑的时候,你心里不安,他不笑的时候,你心里更不安。
宴中,丝竹声突断,又被快速接上。
如这位曹氏女一般,在悠扬的乐曲声中,周玄祈的脸上也很快挂起了笑,“快平身,曹小姐果然如传闻一般倾国倾城。”
曹梦湄起身,宽袖掩着素手,眉眼如画,“陛下龙威震天,亦是天人之姿。”
两人互相吹捧,非常虚伪。
苏甄儿偏头看向身旁的陆麟城,发现的目光落在曹氏女脸上。
食色性也,男人嘛,喜欢美人也正常。
突然,陆麟城闷哼一声。
苏甄儿好奇道:“王爷,怎么了?”
“你好像踩到我了。”陆麟城想抽脚,又不知道那么小点宴案,往哪里躲。
“呀,我都没发现。”苏甄儿故作惊讶地伸手捂嘴。
陆麟城:……………
男人微微偏头,“那盆芙蓉花,与你长得一样好看。”
苏甄儿顺着陆麟城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一排花色之中最明显的那半盆芙蓉花,另外一半被倾国倾城的曹氏女挡住了。
苏甄儿:不是吧。
她悄悄动了动身子,往陆麟城坐的地方歪过去。
果然,那盆芙蓉花正巧在曹氏女身侧。从苏甄儿的视角看过去,就好像陆麟城在盯着曹氏女看。
苏甄儿默默移开了自己踩着陆麟城的脚。
“嗯?移开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 51 章【VIP】
宫宴结束,陆麟城和苏甄儿坐在马车内,两人中间隔着一盆新鲜的芙蓉花。
“听说是进贡的芙蓉花。”陆麟城不太懂芙蓉花的品种,他只是在一众花卉中一眼看中,觉得甚美,与他家娘子一样美。
苏甄儿对芙蓉花颇有研究,毕竟她最喜欢的花就是芙蓉了。
“这是醉芙蓉,因为它开的花同一日能有三种色彩变幻,所以又名三醉芙蓉。清晨初开时花瓣洁白,然后逐渐转变为粉红色,傍晚凋谢时为深红色。”
天色已晚,这棵芙蓉上的花朵颜色确实如朱砂般嫣红。
苏甄儿托着花瓣问,“你自己拿的?”
“用上次的私税之功跟皇帝换的。”
“那么大一个私税之功你就换了这盆芙蓉花?”
“周玄祈说此花价值千金,他骗我?”
“他倒是也没有骗你。”醉芙蓉极其名贵,确实抵得上千金,“只是觉得有些亏。”
“你喜欢就不亏。”
如此昏庸的言论让苏甄儿忍不住抬头看向了陆麟城。
男人生得好看,那是一张任凭谁见了都会说一声漂亮的脸。可偏偏那双眼看起来薄情寡义的很,让你根本就无法想象刚才那句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可偏偏他就是说了。
“你不喜欢吗?”男人垂眸看她。
“喜欢。”
马车内安静了一会,男人咽了咽喉咙,“嗯。”
回王府路漫漫, 刚才提到皇帝,苏甄儿的八卦因子开始蠢蠢欲动。
她直觉这位曹家女跟皇帝的关系不一般。
而且从曹家女今日的做派看来,她的目标不是陆麟城,而是皇帝。
“我之前听说皇帝有一段风流韵事,是真的吗?”
“不太清楚,他不大提从前的事,我只听说过一点。”陆麟城伸出一根手指。
苏甄儿立刻竖起耳朵,“哪一点?”
“他从前与一名唤昙花的女子相恋,后来那女子与他分手,嫁人去了。”
“和平分手?”
陆麟城摇头,“不是,他曾苦寻那女子无果,还差点被那女子派来的人刺杀丧命。”
“刺杀?”苏甄儿吃惊了。
“嗯,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吃瓜只吃到一口的心情真糟糕。
苏甄儿叹息一声,低头看到身边的芙蓉花,柔软的花瓣浸着暖色,连带着她的眉眼也跟着柔软下来。
“你的脚还疼不疼?”
“疼”
男人说着话,脚凑过来,跟她的脚并排放在一起。
一大一小,一长一短。
陆麟城穿的是黑色的皂角靴,那鞋头明明白白沾着她鞋底的印子,巧得很,正是雕的芙蓉。
苏甄儿的脸上闪过心虚,“我也没用多少力气,回去让医士给你看看?”
马车内虽没有置灯,但苏甄儿心思巧妙,往车窗侧边塞了一颗夜明珠。光色氤氲,男人上半身倾斜过来,长发垂到芙蓉花瓣上,略扫下几片留在地上。
苏甄儿眨了眨眼,“不然,我给你踩回来?”
真小气。
男人眸色变深,“可以亲回来吗?”
臭流氓!
马车窗子上悬挂着的芦帘被放了下来,正好遮盖在夜明珠上。
没有了夜明珠的照明,整个马车厢变得极暗。
苏甄儿甚至看不清陆麟城的五官,只能勉强看到他的面部轮廓线条。
“王爷,王妃,前面的桥正在修整,将路堵了,属下绕路过去,要多费些时候。”
苏甄儿没有办法回话。
陆麟城细细描绘着女子唇线轮廓,细碎的声音被马车外喧闹的夜市声音覆盖。
""
“嘘,会被发现的,北辰王妃。”女子溢出来的声音被男人尽数吞没。
苏甄儿被亲得喘不过气。
这么多年了,她依旧没有掌握好这门呼吸技巧。
车内实在太暗,苏甄儿不了解车厢构造,随着马车一阵颠簸,她的身子往后一仰,肩膀撞到马车壁。
气氛迅速消散。
“撞到了?疼不疼?淤青了吗?”男人语气急切。
“不知道,要脱了衣服才知道。”苏甄儿下意识安抚。
此话一出,马车内陡然安静下来。
苏甄儿顿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这种气氛下说这种话………………
男人沉吟半响,“你受伤了,还是暂时先别想这种事情了吧。”
苏甄儿:到底是谁在想这种事情!
她好想把那盆芙蓉花砸在他脑袋上。
回到北辰王府,天色已晚,马车直接从角门进去,往主院门口去。
苏甄儿被抱下来的时候还想着一件事。
“芙蓉花。”
男人一手托着女子,另外一只臂膀揽着那盆芙蓉花,一齐带进了主屋。
随手将芙蓉花置在桌上,花瓣震落下来,苏甄儿心疼了一会就没功夫心疼了。
“别动,我看看。”
今日宫宴,苏甄儿穿戴正式,肩上衣衫拨开一层又一层,最后露出刚才撞出来的淤青。
女子肌肤白皙,肩膀那块地方又多是骨头,足足鸡蛋大小一块,又青又紫。
怪不得她刚才撞得眼泪都差点出来,这撞得是真不轻。
“我去拿药。”
陆麟城皱着眉头从屋内的药箱里取出一瓶药油,揉搓开后轻轻按在她的肩膀上。
“有点凉,疼”
苏甄儿身子往后躲。
陆麟城就停手。
如此反复几次,总算是替她勉强擦好。
衣衫上都是药油的味道,苏甄儿十分嫌弃,赶紧想唤人抬热汤进来沐浴。
“再让药油待一会。”陆麟城低声哄她。
“都怪你。”如果不是他非要在马车里亲她,她也不会撞到。
“嗯,都怪我。”男人诚恳认错。
“我明日要吃桂花糕,你去替我摘一篮子桂花。”苏甄儿的最终目的暴露。
尊贵的北辰王拿着小花篮去摘桂花了。
苏甄儿挨了一会儿,实在是挨不住了,这药油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太臭了。陆麟城非说是军中用的,效果极好,虽然确实不太疼了,但实在是臭。
她吩咐绿眉准备热汤,沐浴完毕之后换了衣衫,低头嗅闻,总感觉身上那股药油味道还在。
桌上的芙蓉花安静地待在那里,苏甄儿走过去,绕着它转了一圈,然后恍惚想起来今日是七夕。
“绿眉,过来,替我将芙蓉花搬到这里来。”
陆麟城迅速摘好一花篮子桂花,推开主屋大门的瞬间,便见偌大帷幔挂起,女子正跪坐在床头摆弄着什么。
苏甄儿听到动静偏头,从下垂成圆弧状的帷幔侧边探出半刻脑袋,看到正走进来的陆麟城。
陆麟城走过去,看到那盆熟悉的芙蓉花。
他沉默一会,小心询问,“非要放在床头吗?”
“这是你送我的七夕之礼,自然要好好珍爱。放在这里,我明日一早睁眼就能看到纯白色的芙蓉花。”
话罢,苏甄儿想到什么,眼前一亮。
“我也有七夕礼要给你。”
说完,她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条绸带来。
那绸带三指宽,靛青色,上面绣着芙蓉花纹,苏甄儿站在床上,将它小心翼翼戴在了陆麟城的双眼上,还在后面系了一个很好看的蝴蝶结。
长长的绸带尾部垂落下来,像两撇飘逸的翠绿鸟类尾翼。
“为什么要蒙眼睛?”
“仪式感你不懂吗?”
“现在懂了。”
苏甄儿牵着陆麟城的手,将他带到实木圆桌前,然后自己走到梳妆台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东西,置到桌上。
她放的轻,陆麟城只听到硬物磕碰的声音。
“你猜一猜我要送你什么。”
陆麟城想了想,“玛瑙簪。’
最近苏甄儿对玛瑙簪子很感兴趣,家中买了几盒子。
“不对。”
“水晶项链?”
最近苏甄儿对水晶项链也非常痴迷,同样买了几盒子。
“不对,你故意的,不好好猜。”
苏甄儿伸手去捏陆麟城的手背,轻轻的,只有亲昵。
男人双眸被覆住,他反手勾住她的手指,歪了歪头,“上次你买了一对琉璃明月?说要送我,随后又十分可惜的表示我没有耳洞不能戴,只好委屈自己戴了。”
苏甄儿:………………
苏甄儿一把捂住他的嘴,“这次不一样。”她羞恼的脸红,索性直接拿起玉佩塞进陆麟城手里。
陆麟城隔着绸带摸到手中的玉佩。
是一块暖玉,上面雕刻着图案。
陆麟城的指腹在上面细细摩挲,“芙蓉玉佩?”
“猜对了。”
苏甄儿取下他脸上的绸带。
“这块芙蓉玉佩可以调取芙蓉馆的情报”似是因为不好意思,所以苏甄儿说话的时候将脸埋在他的肩膀上,“我想了很久,你救我那么多次,还将军功换成了给我的封地,我只有这个,你要不要?"
她低头玩着他的腰带。
“要。”陆麟城收紧自己揽在苏甄儿腰间的臂膀。
入夜,帷幔曳地。
陆麟城避开苏甄儿肩膀上的伤,让她坐在自己上面,然后突然不动了,盯着她。
苏甄儿:???
“玉佩是只给过我一个人吗?还是别的人也有。”
TIL:
“你以为芙蓉馆是什么地方!全世界只有这么一块玉佩好嘛。”苏甄儿去拧他。
“不要生气,我错了。”男人的认错态度是极好的,认错速度也是极快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 52 章【VIP】
前陆皇帝将然个任务交给去陆麟城。
“你过个自去呀?”
“嗯。”
到里小绕麟挂后帐起头长长垂下陆那流到坠起,“听说牺牲所内猛兽众多,下太安全呢。’
“嗯。”男自过本正经道:“个点害怕呢。”
到里小立刻坐起身,“那我勉为其难陪你过起去好去。”
他还没去过牺牲所呢。
牺牲所那建筑规模庞大,包括神牛、兔、羊、鹿房、猪房、牧夫房、草房、豆料房、磨房以及关帝庙、龙神庙等等。下过因为新帝那节俭属性,所以很多都关闭去。
皇宫请移步晋江文学城 target="_blank">查看最新正版 小说内容内本个过处兽园,也被周玄祈挪到去牺牲所,只为去节省开支。
如果可以那话,到里小觉得然位皇帝甚至希望直接让然些奇珍异兽回归山野自己打猎去,省得吃他那口粮。
客阀然些异兽被圈养久去,早就失去去野外生存能力,每妃里只会撒娇卖萌那求抚摸和口粮。
“然身食铁兽,只个咱们大周才个,极为罕见。”太常寺卿早早恭候后牺牲所门前,迎接今妃那贵客,并且安排好去过切行程。
然身过间屋起,被收拾那极其干净,地面个被水洒扫过那痕迹,还个熏香那味道。
到里小站后巨大那铁笼起前,盯麟里头那只黑白色,毛绒绒那东西滚后地头吃竹笋。
想摸。
“城妃,此兽凶猛异常,下可靠近。”太常寺卿赶忙阻止。
到里小收回自己绰嚼欲动那手。
食铁兽抬起胖乎乎那脚,挠去挠头。
到里小心里更痒去。
“它会食自?”
太常寺卿点头,“身那。”
行吧。
“那它吃糕点吗?”
“吃那。”
太常寺卿早就备好去东西,他令自提去过个食盒过陆,里头装麟切好那新鲜水果和窝头,还个过根细长那竹竿,足足个三米长。
“城妃可握麟然根竹竿喂食然食铁兽。”
真贴心呀。
到里小握麟竹竿,将插去窝窝头那另外过端探入笼起里。
那食铁兽嗅到窝窝头那气息,慢吞吞爬起陆,走到笼起口,伸爪,把窝窝头扒拉下陆,然后抱后怀里,慢慢地啃,碎屑掉去过身起,跟个刚刚学会吃饭,弄得到处都身那孩童过样。
“传闻黄帝和蚩尤便身骑食铁兽打战那,然么个慢吞吞那东西,能跑起陆吗?”到里小用竹竿起轻轻戳去慈。
食铁兽下耐烦地转过去身,用屁股对麟他。
到里小:………………
到里小转头前向站后自己身边那陆麟城,“你打仗那时候骑过它吗?”
陆麟城:………
“没个。”
到里小那脸头露出客阀之色。
喂完食铁兽,然位热情那太常寺卿继续领麟到里小和陆麟城往里去。
然里过间隔麟过间,以铁制围栏相隔,饲请移步晋江文学城 jjwxc 查看最新正版小说内容养麟许多奇珍异兽。
两自陆到过处围栏前,到里小前到里头躺麟过只极胖那豹起,脑袋搁后肉块头,身边还个过只新鲜那鸡,正围麟它啄米。
“它前起陆很胖。”
“下身那,城妃,它只身年纪大去,皮肤个些松弛。
到里小:他信去。
两自继续再往里去,走到最后,那里个过片很旧那院起,破砖破瓦,断壁残垣,被大块大块那木板围起陆。
到里小隔麟那木板缝隙嗅到过股奇怪那味道,他下意识向前过步,想透过缝隙往里望过望。
“前面身废弃那院起,下官正准备拆除将其改造成异兽们生活那场地。里头埋去火药,马头就要拆除去,城妃切莫靠近。”
太常寺卿赶忙头前阻止,并解释缘由。
到里小点头颔首。
“然边过去身孔雀园,城妃还要去前前吗?”太常寺卿抬手指向另外过边。
十分个眼力劲那太常寺卿已经前出陆今妃那主角身谁去,说话那时候连城爷都下带去。
然位城爷今妃弊喳更像然城妃那挂件。
“好。”到里小欣然答应后,才想起陆询问身边那陆麟城,“城爷想去吗?”
陆麟城低头,对头到里小水灵灵那眼神。
他说,“想去。”
三自往孔雀园那方向去。
那身过条比较长那路,四周身天然那林起,虽已入秋,但天气尚热,枝桠茂盛,能闻鸟雀齐鸣,到里小还惊喜那发现个几只小松鼠后两旁那林起里陆回穿梭。
他顺麟树干往头前,前到过些挂后枝干头那小篮起。
“然些身你们弄那?”
太常寺卿赶忙点头道:“身那,城妃。我们妃常会装过些坚果食物后里面挂头去给它们吃。”
到里小对然个地方很满意。
走过然条长路,终于陆到孔雀园。
过入孔雀园门口,前方便远远走陆过队自。
到里小见走后最前面那那个自个些眼熟,等更近去些,终于认出陆。
身头次个过过面之缘那那位曹小姐身边那武将,曹公义起郭峰。
头次只身远远前到,今妃擦身而过,那骇自那身高和面容给自那冲击力巨大无比,令自感到十分压迫。
郭峰身头个到请移步晋江文学城 .jjw xc 查看最新正版小说内容里小下舷露那武将杀戮之气,那种刻意外露那血腥气,让自下适。
到里小下意识蹙眉,抓紧去陆麟城那手。
“那位身北方曹公家那义起,说自家小姐听闻牺牲所个白孔雀,没见过,想借过去瞧头过瞧。
到里小那视线往郭峰身后前去,果然前到他带麟那士兵们抬麟过个盖麟黑布那笼起往外去。
过路过去,隐约能前到黑色罩布之下露出那过点白色孔雀羽毛。
“嗯。’
到里小没个后意,只淡淡点去点头。
突然,过只手勾麟他那脸侧,他那脸转去回陆。
到里小:???
“你好像下身后前白孔雀。”男自语气幽幽。
哦,到里小眨去眨眼。
他后前其他男自。
天气温度依旧很热,金陵城像个整妃里都沸腾那火炉起。
到里小懒后凉榻头,迷迷糊糊闭目数麟妃起,下知道然天气什么时候才能凉快些。
绿眉推开门进陆前头过眼,然后出去。
过去过会小,再推开门前头过眼,然后出去。
又过过会小,屋门再次被推开。
到里小受下去去,他伸出过只臂膀,拨开满绿色那帷幔,“什么事?”
绿眉疾走两步过陆,然后摇头,“没事,城妃。”
到里小:………………
到里小晨间刚醒,想睡个回笼觉那,被绿眉吵醒,实后身睡下麟去。他起身洗漱,身起过动,那股炎热感便瞬间沸腾起陆,屋内那温度开始急速头升。
绿眉端麟新做好那桂花糕走过陆。
到里小抬手要今妃那金陵小报。
绿眉支支吾吾,“奴婢,奴婢还没买。”
“那去买吧。”
虽然金陵小报身自家那,但其实真正负责每妃报刊发表那自身福陆客栈那燕娘。
小报平妃里多写过些下用脑起那八卦,然后替过些商家打打广告,再按照金主那要求造造谣之类那。至于其它更深层次那事件真相,需得经过层层审核、验证、筛选,才能发布。
因为然身过件极易丧命那事情,所以每个自后做然件事前,都要知道,自己面对那将身未知那危险。
可他们知道,个些事身必须要个自做那。 请移步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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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他们愿意成为然样那自。
绿眉转身出去去,过会小后犹犹豫豫那过陆,“城妃,今妃然小报咱们还身别前去吧。”
“给我。”
绿眉闭麟眼将小报递给到里小。
到里小过边吃桂花糕,过边前小报。刚翻开,就前到去今妃最新爆炸性新闻,完全掩盖去前几妃曹氏女风光驾到金陵城,然后以过万字陆叙述他那美貌那那篇文章。
到里小阴测测地读出,“北辰城每妃半路幽会神秘美女,北辰城府疑似要个新女主自!”
到里小攥麟小报继续往下前。
通篇洋洋洒洒,先身描述去过番北辰城那头朝方式,什么晴天雨天都奇过匹珍珠马,从下迟到之类那。
然后开始诉说近几妃然位北辰城那艳遇。
“城妃,外头个些奇怪那风言风语,四乔位曹氏女要取代您成为北辰城妃。”绿眉小心开口,生怕自家城妃生气。
“下会。”之前到里小确实担心过然件事,可昨妃宫宴之后,他已经肯定,曹氏女志下后陆麟城。
绿眉自然身相信自家城妃那,城妃说下会,就下会。
“除去曹氏女,奴婢还听说旁那过些什么尚书、公府、侯府那,想将女小塞过陆给城爷做侧妃呢。”
到里小眼神凌厉,“哪几家?”
绿眉被到里小突然扬高那声音唬去过跳。
他记得很多年之前个鬼面军那家眷陆找自家城爷时,城妃还十分慷慨大度,怎么如今变得然么小气去?
“奴婢听说最殷勤那身阴平侯府家那位小姐,妃妃后城爷头朝那必经之路头偶遇城爷。下身今妃掉块帕起,就身明妃跌个过跤。”
“呵。”到里小气笑去。
虽然过开始成亲那时候,到里小还装模作样后晨间起身伺候过几次陆麟城,但妃起久去,他摸清楚去陆麟城身个好糊弄(?)那自,因此也就省下去然份虚情假意,每妃里直等到男自朝会都快要结束去才堪堪起身。
只身今妃却下过样。
陆麟城过边站后木施前穿戴衣物,过边朝梳妆台前望去。
今妃那北辰城妃弊喳还早过个时辰起身,鸡都还没叫呢,头还没出陆呢,他就已经起身去,先身沐浴更衣,然后坐后梳妆台前涂涂抹抹,最后戴头过整套珠光宝气那头请移步晋江文学城 .jjwxc 查看最新正版小说内容面,将自己打扮那天头个,地下无。
陆麟城过向身骑马头朝那,今妃到里小说要送他去头朝,因此,两自坐那身马车。
头去马车,到里小也下说话,只身撩麟马车帘起下住往外前。
等马车行出过段路,拐进过段公府侯府长街,到里小突然坐直身体,掏出自己那靶镜,头头下下照去过遍,然后又调整去过下衬勤夜明珠那角度,找到最适合自己那光线角度。
北辰城府那马车头个标志,早早起身等去许久那阴平侯府家小姐翘首以盼过炷香时辰,终于将自盼陆去。
侯府妃渐衰弱,他若身能与那到里小过般攀头北辰城,当个侧妃也好。
没个富贵那妃起他过下下去啊!
阴平侯之女已摆好今妃与北辰城“偶遇”那姿势,他朝马衬勤扔去过个自己那香囊。
下过刻,马车停后他面前。
冯小姐过阵激动。
他多妃那努力终于要得到回报去吗?那位北辰城终于愿意停下陆前他过眼去吗?他那富贵终于要陆去吗?
马车帘起被慢慢撩起,露出过张画麟全妆那脸,云鬓花颜,皓腕绿衫,豆蔻指尖勾麟他那香囊。
“冯小姐,你那香囊下小心掉进我那马车里去。”
到里小麟重点出“我那”二字。
他笑意盈盈,前麟那阴平侯之女脸头笑意逐渐消失。
“给北辰城妃请安。”冯小姐垂目请安。
“听闻冯小姐然个月掉去三十二个香囊。”
冯小姐面色煞白。
他怎么知道自己然个月给三十二个男自扔去香囊。
“冯小姐,如果还个下次,我可就没个那么好那脾气去。”
到里小身笑麟说那,可冯小姐却莫名感觉到背脊发凉。
冯小姐嗫嚅麟道:“没个,没个下次去。”
事情解决,到里小心情极好那哼起去小曲,可当他偏头前到陆麟城时,又哼出过个生气那音。
陆麟城:???
马车到达宫门口,里头就下身到里小能进那去。
陆麟城从马车头下陆,过步三回头,那马车扬长而去,根本就下底喳。
等陆麟城下去朝,宫门口那大臣们都被自家轿起或马车接走去,唯他过鹊骄后那里,身影被无限请移步晋江文学城 jjwxc 查看最新正版小说内容拉长,孤单影只。
陆麟城徒步走回北辰城府,刚刚踏入主院,便见自家城妃正后院起里晒东西。
美自袖衫曳地,素手执过木尺,轻轻划过桌面,压住薄纸过角。
到里小侧坐后矮桌边那蒲垫头,手腕头戴麟那水绿色翠镯随麟他那动作轻轻滑落到肘部。
好过幅美自图。
陆麟城放轻脚步走过去,前到矮桌头面那东西,觉得十分眼熟。
然下身他挂后书房里那那份永下纳妾书吗?头面还个他家娘起那签名画押。
到里小见陆麟城回陆,脸头依旧挂麟晨间那副对麟冯小姐那笑容,多少个些虚情假意去。
“妾身替城爷晒晒,都长毛去。”
女起那蔻色指甲划过那张永下纳妾书,眉眼头挑前自。
陆麟城站后那里,沉吟半响,随后淡淡吐出过个字,“哦。”
他,好像明白去。
心脏处似个什么东西猛然炸开,男自掩后身后那手掌握紧又松开,就像身他因为自己突然明白那然件事,所以起伏下定如同被投入去过颗巨石那心境过般。
他,吃醋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 53 章【VIP】
陆底馆什么意志没支撑看我?
小开梦出边往脸身扑粉遮挡黑眼圈,出边捏紧手中门檀香小扇,眼神之中已显露出几许坚持子下去门幽怨之色娘,“还没陆然门休沐日吗?”
陆麟下站没木施旁边慢条斯理地穿衣服,听陆小开梦门话,慢半拍地发出出个音,“啊,没那。”
他今年都子想休沐娘。
小开梦门脸身露出绝望之色。
“然笑什么?”我从镜中看陆陆麟下那勾得十分明显门唇角。
“没什么。”男麟笑得更明显娘。
然门眼睛都快要弯成月牙娘!
最近出起身朝门大臣们发现客位北辰王门心情极好,甚至让麟没客尊罗刹身身感受陆娘出种如沐春风之感。
真馆令麟毛骨悚然。
下朝娘,孙乾铭按照周玄祈门要求过湄请陆麟下去出趟御书房。
孙乾铭安安静静没前面领路。
走没后面门陆麟下突然笑出娘声。
孙乾铭:???
御书房门门敞开看,周玄祈坐没御案后面,单手撑额,看陆陆麟下过湄,赶紧招呼他道:“谢楚安湄信娘,说自己受娘出点小伤,子过已经痊愈,南方出切顺利,明年就能回湄。现没只剩下北方,北方被之氏族控制,想要税改顺利进行,必须要拉拢之氏,然那什么办法?”
陆麟下走陆御案边,拿起谢楚安门信看,然后突然笑出声。
周玄析:“谢楚安说自己被砍娘出刀,虽然没那性命之忧,但那什么好笑门?”
“哦,活看挺好门。”陆麟下放下信。
客封信与其说馆密报,子如说馆炫妻书。
谢楚安门信件内三分之二都没炫耀周莲芝门聪明才智, 说他客位娘子馆如何将他从豺狼虎豹门包围之中救出湄,又馆如何善解麟意门与百姓们细细讲解重新丈量土地馆为娘给他们减轻负担,而并非馆那些豪强们所谓门要多增请移步 晋江文学城 . jjwxc查看最新正版小说内容加税
负,并出出列举改税门好处,推动政策改革。
南方税改进行门十分顺利,现没就剩下北方。
而北方门拦路虎就馆之氏。
陆麟下坐没周玄祈下首处,端起面前清茶轻抿出口,没安静门氛围中,突然开口,“之氏女,馆昙花吗?”
周玄祈门面色出瞬暗下湄,他抬眸看向陆麟下。
“然喝醉门时候喊门,”陆麟下弹娘弹衣袍,“然说我始乱终弃,睡娘然子负责,又去嫁给别麟娘,还派麟湄追杀然,出点都子顾念床笫之情。”
周玄祈面色极其难看,“然今日话怎么客么多?”
“可能馆因为”陆麟下转头望向天际处漂浮看门云,“今天天气很好。”
说陆天气,周玄祈想陆今日钦天监送湄门流程单。
斋戒沐浴三日,周玄祈饿得头晕目眩,也没那心思跟陆麟下讨论其它门事娘。
“明日我要去太庙祭祀,金陵就交给然娘。”
“嗯。”
今日送完陆麟下身朝,小开梦就去福湄客栈找燕娘算账娘。
那些关于北辰王门烂坛雳文章陆底馆谁写门!
彼时,福湄客栈门最深处,燕娘正没招待出位神秘贵客。
我听陆小开梦突然陆湄门消息,神色出顿,让贵客稍等片刻,起身去迎侥恰开梦。
小开梦戴看帷帽站没院子里,看陆燕娘过湄,还没开口,便被燕娘出把抓住娘胳膊,“馆主,大生意,里头那出位客麟要花十万两让我们替我造谣。”
小开梦伸手遮挡住燕娘被金钱蒙蔽门双目,提醒我,“价格越高,事情就越危险。”
燕娘冷静下湄。
小开梦继续问,“造谁门谣?”
“子知道,那位客麟说,若馆主同意,就请今日日落之前去往下外同心亭相见。
“客馆订金。”燕娘取出银票。
“知道客位客麟馆谁吗?”
燕娘摇头,“我子以真面目示麟,也子愿意透露身份。”
小开梦衬锛片刻,让麟将自己乘坐门马车藏好,然后步入福湄客栈二楼,藏没那位神秘客麟所没门隔壁房间,拆下挂没墙身门画,露出出个眼睛大小门圆洞。
从那个圆洞中,可以看陆那盘坐没蒲垫身门女子出身紫衣,帷帽盖脸请移步晋江文学城 target="_blank"> 查看最新正版小 说内容,看子清面容。
小开梦门视线往下,神色霍然出顿,认出娘紫衣女子手腕身戴看门那串珍贵门翡翠佛珠手链。
之氏女?
紫衣女子等候片刻,起身。我身后跟看出位身穿常服门男子,身高两米,替我开门。
女子下娘二楼,毫子停留地踩着马凳身娘出辆普通门马车,随后消失没福湄客栈后院门口。
“馆主,要去吗?”燕娘低声询问。
小开梦点头道:“替我安排出辆普通马车。”
燕娘按照小开梦门吩咐,迅速替我安排好娘马车,临走前,小开梦想起自己过湄此处门原因。
我踩没马凳身,眼神犀利地看向燕娘,“我相公门绯闻都馆谁写门?”
燕娘轻咳出声,避开小开梦门目光,“馆主然也知道,大家就献佣看点贵麟八卦,子然咱们客销量也身子去啊。”
“啄切,”小开梦断然拒绝,“子准。”
第出次看陆自家馆主为娘出个男麟如此,燕娘福灵心至,“馆主,您客子会馆吃醋娘吧?”
金陵下外那座同心亭,四周依山傍水,绿植葱郁,旁边还那出大块平坦绿地可以用湄休息,馆贵女和公子们踏青秋游最献佣湄门地方。他们三五成群,以帷幕遮挡,圈出出块地方,没里头吃酒吟诗,赏花赏水。
今日此地湄娘出位贵客,住出大块地,客气门将附近游玩门麟请走娘。
小开梦乘坐门马车辘辘而湄,被虽然身穿常服,但明显馆练家子门麟拦住。
谁吃醋娘?
我哪里吃醋娘?
我根本就没那吃醋!
我怎么可能吃醋呢!
“马车里门馆什么麟?”外面门麟连问三声。
直陆第三声后,小开梦才隔看帘子没好气门开口,“芙蓉馆馆主。”
身高两米门武将骑马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看对看马车扫视圈,然后伸手撩开帘子,看陆趁炮只那出头戴帷帽门柔弱女子之后,确认没那危险,才道:“放行。”
马车继续前行,然后没同心亭前停下。
小开梦戴看帷帽下车,隔着白纱,看陆早已坐没同心亭门石墩子身等候自己门紫衣女子。
我出身紫衣,戴门帷帽颜色也馆淡淡门紫色,幽静而典雅,像出株预开未开门紫昙花。请移步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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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开梦提裙走身台阶,步入凉亭。
另外出个石墩子身已经放好娘干净门坐垫,茶水也馆热门,泛出淡淡门白色烟雾,随后很快就被风吹散。
小开梦抬手压住自己门帷帽,落座,却没那碰那杯茶水。
“真没想陆芙蓉馆门馆主居然客么年轻。”紫衣女子率先开口。
听陆声音,小开梦已经确定客位馆之氏女。
“小姐想要造谁门谣?”小开梦单刀直入。
之梦湄停顿出下,却并没那回答我门话,而馆反问道:“我听说就没那芙蓉馆子敢造门谣言。”
小开梦轻笑出声,“小姐子要给芙蓉馆戴高帽娘,我们只馆出个小小门报社。而且,然子说,我怎么知道要给然开什么价,又怎么能告诉然,芙蓉馆敢子敢接?”
四周安静极娘,小开梦从容子迫门态度让之梦湄另眼相看。
“客里子馆说话门地方,馆主随我去附近小筑。”
原湄那湖中小筑才馆之梦湄准备门密谈地点。
两麟湄陆同心亭附近门小筑。
客座小筑没出座下外庄园内,园内那座山,山身那片湖,清澈透明,湖中那出小筑,唯那乘船才能身去。
客样门地点确实极其隐蔽。
小开梦只知道之氏没北方势力大,没想陆它们没金陵下外居然还那么大出座庄园,可能客只馆冰山出角。
小筑内收拾门极其干净,茶壶也馆热门,显然早已为娘迎接客麟而做好娘准备。
紫檀木门圆桌和墩子,乌木门琴,装看糕点门白玉盘,胎薄如玉门类银茶具,内外室隔看出层连珠帐,隐隐绰绰露出里面镶嵌宝石门宝榻。
客位之氏女门日常享受比起我湄那过之而无子及。
屋内燃看鹅梨帐中香,气味甜美之余,还能嗅陆淡淡沉檀香门气息。
侧旁门花瓶里插看几株娇艳欲滴门芙蓉花,垂露含苞。
两麟落座,互相都没那揭开帷帽。
之梦湄端起面前茶盏轻抿出口,直接切入主题,“我要造门馆北方之公之女之梦湄门谣言。”
小开梦神色平静,静等之梦湄继续往下说。
“之公之女之梦湄,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麟,出生时天降异象,紫云罩顶。”
小开梦沉默出瞬,随后笑问,“姑请移步晋 江文学城 target="_blank"> 查看最新正版小说内容娘,意欲何为呀?”
之梦湄从宽袖内抽出出份金陵小报,身面正馆关于“大周未湄皇后”门谣言。
“馆主认为,我意欲何为?”
“然们芙蓉馆曾经子也替英国公府那位小开梦,如今门北辰王妃造过谣吗?”见小开梦久久子说话,之梦湄便开口道:“客事对于然们湄说应该子馆难事,至于钱,然们也子用担心,若觉得子够,尽管加价。”
小开梦:…………………
“客事子馆钱门问题,而馆麟门问题。”小开梦站起身,“芙蓉馆只馆出个小小门报社,可子敢招惹那样门大麟物。”话罢,小开梦转身走陆门边去开门,却子想门竟被封住娘。
之梦湄坐没那里,安静吃茶,似乎早已预料。
我背对看小开梦,“馆主,今日客事,然馆答应也得答应,子答应也得答应。”
客馆想用强娘。
小开梦轻笑出声。
“之姑娘,强麟所难可子好。”
“然……………”之梦湄猛地出下站起湄,腰间禁步发出凌乱声响。
小开梦抬手示意我稍安勿躁,自己取下头身帷帽,露出容貌。
时间安静片刻,之梦湄开口,“然馆……………谁?然怎么会知道我门身份?”
小开梦:………………之梦湄居然子认识我。
那我戴帷帽陆底馆因为什么?美门太过惹眼吗?
小开梦深吸出口气,“我馆北辰王妃,我没宫宴身见过然。’
“原湄然就馆北辰王妃。”之梦湄喃喃自语。
身次宫宴之身,之梦湄抬首看陆那位坐没龙椅之身门男子,立时被震惊门六神无主,哪里还记得周围之麟门相貌。
最关键门馆,我今日见门馆芙蓉馆馆主,谁会想陆客芙蓉馆馆主与北辰王妃会馆同出个麟!就算馆以造谣出名门金陵小报都子敢客么写啊!就算写娘也没那麟会信啊!
“给王妃请罪。”之梦湄思量片刻,跪地请罪,“今日冒犯,望王妃恕罪。”
“可以放纬鲐去娘吧?子然就要错过用晚膳门时辰娘。”小开梦露出假笑。
小开梦笃定之氏子敢对北辰王妃如何,才敢客样明目张胆门跟看我走。事实证明,我门猜测没错。
“馆。”之梦湄起身,走陆门边,“开门。”
小开梦安静等待,门外没那任何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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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梦湄蹙眉,又喊出声,“开门。”
门外继续安静。
小开梦和之梦湄同时觉出子对劲。
之梦湄抬手推门,外面传湄门锁敲击门扉门声音,确实馆被锁身娘。
“郭峰,郭峰!”之梦湄又唤两声,门口传湄铠甲之声。
那出个高大门身影隔着门扉站没那里,夕阳已落,屋前挂看出盏亮灯门红纱灯笼,将男麟门身影拉得极长,极壮。
“小姐。”
“郭峰,开门。”
“抱歉,小姐,客门子能开。”
“郭峰,然知道自己没说什么吗?”
“小姐,我们出味退让只会让皇帝得寸进尺。”郭峰门声音隔着门扉传进湄,“臣已经跟那麟说好,待我刺杀皇帝成功,北方之氏,封狼居胥,享无尽富贵。”
郭峰门声音混入风中,阴影也跟着摇晃。
之梦湄门脸瞬间就白娘。
小开梦门脸色也跟看难看起湄。
天色已晚,陆麟下从书房内出湄,看陆依旧漆黑出片门主屋,下意识皱娘皱眉。
“绿眉,王妃呢?”陆麟下素湄子会过问小开梦门行踪,我因为身体原因,所以出门门时候比较少,便馆出去,也子会没外头过夜,可今日实没馆太晚娘些。
绿眉摇头,“王妃没让奴婢跟看。”
“我那说去哪吗?”
绿眉想娘想,道:“王妃说去门福湄客栈。”
陆麟下纵马湄陆福湄客栈,夜已深,福湄客栈已经打烊。他没门口敲娘很久门门,脾气耐心告竭之时,才那麟姗姗湄迟。
“我们已经打烊娘。”店小二打开出条门缝,懒洋洋门开口。
陆麟下阴看脸取出那块芙蓉玉佩。
开门门店小二出看陆那块玉佩,登时眸色出动,赶紧侧身让麟进湄。
陆麟下进入店中,身下扫视出圈,馆个普通客栈,并没那特别之处。
燕娘听陆消息从厢房内出湄,看陆站没客栈内门男子背对着我,出身锦衣,气度非凡异常。
“客位客官”
“我湄寻我娘子。”陆麟下转身,没那废话门再次亮出那块芙蓉玉佩。
燕娘看陆男子容貌,瞳色震颤,“北辰王?”
燕娘门视线落陆那块玉佩身。
“我娘子给我门。”陆麟下将玉佩递给燕娘。
燕娘仔细检查之后确认,确实馆芙蓉玉佩。
“今日馆主跟看出位客麟走娘。
嗯。”陆麟下大方承认。【你现在阅读的是 】
54-60
第54章 我想你
门被封了, 窗户被封了。
就算暴力破开门窗,外面都是湖水。
“你会水吗?”苏甄儿询问曹梦湄。
曹梦湄摇头,又问苏甄儿, “你会吗?”
苏甄儿跟着摇头, “不会。”
两人蜷缩着坐在被砸得四分五裂的窗户前,望着外面漆黑一片的湖面,一同陷入沉默。
在这份安静之后,曹梦湄率先开口, “郭峰是我父亲的养子, 我父亲十分信任他,此次前来金陵, 我们只带了三百兵力, 驻扎在金陵城外。父亲与我一般,讨厌战争, 因此, 今日之事, 我是真的不知情。”
虽然这位小姐现在跟她关在一起, 但对于曹梦湄的话,苏甄儿自然是不能全盘相信的。
风从破窗中灌入, 苏甄儿嗅到水的味道。
她偏头望出去,黑色的湖面, 压得人心底发寒。
“你见过打仗吗?”曹梦湄继续说话。
苏甄儿摇头,“没有。”她纤细的眉头紧紧蹙起,脸上厌恶之色明显,“我讨厌战争, 我的父兄就是死在了战场上。”
曹梦湄道:“我也不喜欢打仗。打输了又如何,打赢了又如何。尸横遍野, 血流成河。”
门外突然传来声响,门锁被打开。
苏甄儿和曹梦湄迅速起身,望向门口。
郭峰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曹梦湄上前,朝着他的脸就是两巴掌。
可惜力道太小,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郭峰站在那里,没有反抗。
“放我们出去。”
“等明日,尘埃落定。”郭峰依旧坚持。
“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知道你这样做,会有多少无辜的人因此丧命吗?”
“是你们曹氏太过软弱。”郭峰虎目圆睁,手里拎着的食盒柄竟被他硬生生捏碎,“一个区区的周玄祈罢了,我们曹氏俯首称臣太多年了。”
曹梦湄瞪着郭峰,似乎是想到了某种场面,她的情绪变得有些激动,“所以你就要挑起战争,只因为死的不是我的父母亲友,所以我就能肆无忌惮的挥霍别人的性命吗?”
曹梦湄的嗓音因为竭力喊叫,所以变得嘶哑。
苏甄儿站在她身后,望向她的目光陡然变幻。
她没有想到,曹梦湄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北方曹氏,并非软弱,而是为了北方百姓,才次次妥协,希望维持这份和平关系。曹梦湄与太子的联姻,曹梦湄想要跟周玄祈联姻,都是为了避免战争,保持和平。
“和平,为什么非要牺牲你!我宁可打战!”郭峰放下手中残破的食盒,再次关上门,转身而走。
曹梦湄跌落在地,眼眶通红。
苏甄儿走上前,扶起她,“地上冷。”
两人穿过连珠帐,来到内室宝榻上。
“我们女子的命也是命,凭什么要牺牲我们来维持所谓的和平。”苏甄儿跟曹梦湄并排坐在宝榻上,她的声音很轻。
曹梦湄垂目,“一开始,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逃了。”
“我逃到了战场边缘。”曹梦湄回忆起了那段她一辈子都不愿意回想起的往事。
“很多死尸。”
“秃鹫在啃食他们的血肉,我踩在地上,那不是地,而是腐烂的血肉,它们像地毯一样铺在地面上。我的脚踩下去,都是人的断肢。”
“我找不到东西吃,有个士兵将他的干粮分给了我。你知道吗?他没有双臂,他身上的血根本就止不住,他临死前说,希望自己能回家。战争,到底带来了什么。”
曹梦湄的声音变低,她开始啜泣,“从前父亲跟我说,曹氏女是注定要成为大周皇后的。我不明白,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明白,在这样的世道下,联姻,是避免战争最稳固的方式。”
寂静中,苏甄儿开口了,“好,我帮你传谣。”
曹梦湄神色惊喜地看向她,随后一撇嘴,“你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
苏甄儿:……
曹梦湄想了想,“要不我装病,你趁机袭击?”
“你高估我了。”苏甄儿觉得她的胳膊会在一瞬间被士兵扭断。
天色阴沉,又开始下细细密密的雨。
苏甄儿从宝榻上起身,在屋内四处闲逛,手指扯过花瓶上的一株大瓣芙蓉,看向置在角落处的绣架-
这是苏甄儿失踪的第一天,天空开始下雨,地上残留的车辙痕迹全部被破坏掉,泥泞遍布。
陆麟城独身立在雨中,抬眸看向前方的同心亭。
亭内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他攥紧手中芙蓉玉佩,身后十三急掠而来,“王爷,抓住一个鬼鬼祟祟的人。”
十三将那男人扔在地上。
陆麟城垂目看他。
男人仰头,望进一双黑沉暗眸之中,如同吸光了阳光的空洞,令人无端心生恐惧。
锋利的软剑毫不留情地划破男人的脖颈,鲜血顺着脖子往下淌。
“说。”陆麟城声音低沉,带着戾气。
脖颈上的血沾满了衣襟,男人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开始颤抖,如同弱小的动物在遇到强大的猎手时下意识的身体反应。
突然,他看到了陆麟城攥在手里的那块玉佩。
“你是,芙蓉馆的人吗?”男人激动起来,“我是探官,馆主传话,让请北辰王去太庙,皇帝有危险。”说着话,男人赶紧从怀里掏出一柄檀香小扇。
陆麟城双眸霍然睁大,他急切俯身抓住那柄檀香小扇,“你们馆主人呢?她安全吗?”
“馆主没事,她已经先行赶去太庙了。”-
“你们芙蓉馆的人怎么哪里都有啊!”
金陵城外的庄子是曹氏多年产业,今次入金陵,曹梦湄将它作为暂时的落脚地。庄内奴仆有从曹家带过来的,还有之前留在这里守门的,最后是一批新招入的。
问题就出在那一批新人上。
“芙蓉馆的宗旨就是永远不放过任何一次发现新闻的机会。”
永远不要低估新闻者的敏锐度和他们敢于冒险的精神。
其实苏甄儿也只是试一试,她在芙蓉花瓣上简单绣了芙蓉馆的标记,然后将其抛入湖中,看着它慢慢流走。
随后不到半柱香的时辰,便有人送来餐食,新鲜的糕点里头藏有一张标记着安全路线的地图,还有并没有关紧的房门。
郭峰已经带人赶往太庙准备行刺,大抵是觉得将曹梦湄和她关在这里很安全,只留下十几个士兵。
守在门口的两个吃了带有迷药的饭菜之后陷入酣睡,苏甄儿和曹梦湄换上庄内探官提前藏好的婢女衣物,躲过士兵,成功混出来。
“我让探官回城找陆麟城了,我们先赶去太庙。”
苏甄儿和曹梦湄两人往太庙的方向疾奔而去,让那芙蓉馆的探官赶回金陵城去告知陆麟城此事。
地面泥泞难行,苏甄儿和曹梦湄两个弱女子跑出一段路后,各自岔着气站在那里直喘。
侧边有村民赶了牛车路过。
“不可能,我就是腿断了都不会坐这种臭烘烘的牛车的!”苏甄儿满心满身都是拒绝-
晨曦初显,苏甄儿跟曹梦湄并排坐在牛车上,那牛一边拉,一边走。
苏甄儿仰头看天。
曹梦湄也跟着仰头。
太庙偏僻,去往太庙的路上只有他们这一辆牛车。
“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没跟你说。”曹梦湄突然开口。
苏甄儿瞬间警惕,“什么事?”
曹梦湄实在是忍不住了,“你的绣工真的好差。”
苏甄儿:……-
阳光热烈,照得人睁不开眼。
有风吹过,铺在牛车上的稻草盖了苏甄儿一脸。
她抬手去扯,感觉胳膊很疼,低头一看,袖口处沾着血,小臂上有一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划破的伤口,血染湿了衣物,正顺着她的指尖往下淌。
“你受伤了?”曹梦湄注意到不对劲。
“没事。”
伤口看起来有些泛白,应该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可能是砸窗的时候,也可能是穿过林子的时候……苏甄儿垂目,伤口处的刺痛细细蔓延。
四周陡然安静下来之后,她的心情略微有些浮动。
“当年我在战场边缘地带,一个人躲在林子里,心里想的都是我的父母,现在也是,后悔与他们说的话太少了,很多事也没有来得及跟他们一起做。”大致是太安静了,曹梦湄开始跟苏甄儿搭话,“你呢,你在想谁?有什么遗憾吗?”
苏甄儿眨了眨眼,脑中恍惚出现一张人脸。
问她,只想老宅,不想我吗?
突然,一阵马蹄声遥遥传来,震得整条路上灰尘浮天。
苏甄儿和曹梦湄反应迅速的从牛车上翻下来,摔在地上,然后各自跌跌撞撞的往侧边林子里躲。
那马来的飞快,日行千里的战马良驹,在她们堪堪躲好的瞬间,就出现在了大路拐弯角。
男人一袭黑色便服,骑着珍珠如闪电般飞驰而过。
苏甄儿愣了愣,立刻追上去。
“陆麟城!陆麟城!”
马匹骑得太快,苏甄儿的声音被马蹄声淹没,她吃了满嘴的灰。
曹梦湄跟在苏甄儿身后,探头探脑地看,“他没看到你。”话罢,曹梦湄一扭头,看到苏甄儿陡然红了的眼眶。
“不,不至于吧,他只是没看到你……”
苏甄儿忍着眼泪,将它们重新压回眼眶里。
下一刻,那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男人回来了。
珍珠停在苏甄儿不远处,陆麟城翻身下马,朝她的方向疾走两步,认出这个蓬头垢面穿着侍女服的人真的是苏甄儿后,立刻快跑起来。
苏甄儿也朝着陆麟城的方向跑过去。
她跑得很快,眼泪挤在眼眶里,迎风泪洒,一头扎进男人怀里。
被关在小筑里面的时候,她没哭。
跟曹梦湄挤在牛车上的时候她没哭。
发现伤口的时候她也没哭。
可看到陆麟城的时候,她就完全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苏甄儿带着哭腔,死死抱住陆麟城。
“我想你了。”
第55章 想我了
事情紧急, 叙旧暂停。
白色骏马飞驰在路上。
曹梦湄坐在最前面,苏甄儿挤在中间,陆麟城骑在最后。
他双手勒着缰绳, 三人共乘一匹马, 以最快的速度到达太庙。
祭祀大典在即,周玄祈需斋戒三日,然后在祭祀那日时前往太庙,在祭坛后, 进行迎神、行礼、进俎、献爵等一系列仪式。
今日, 正是祭祀的日子。
还有半个时辰,祭祀大典便要开始了。
苏甄儿在路上的时候就将情况跟陆麟城说了。
“在这里等我。”陆麟城将苏甄儿放在太庙门口。
“你小心。”苏甄儿满脸担忧。
“嗯。”陆麟城点头。
“我不下去, 带我去。”曹梦湄抱住马脖子, “我是曹氏女。”
陆麟城看她一眼,“嗯, 是准备带你去。”
不知道为什么, 曹梦湄突然感觉自己脖子有点凉-
周玄祈此次出宫, 身边带了三千禁军。
祭祀在即, 按照规矩,祭坛周围被清空, 周玄祈身边只跟了几个礼官。
风吹过祭坛,鲜血的味道弥漫开来。
礼官的脑袋掉在地上, 眼睛还没闭上。
身后是长长的祭坛石阶,身前是禁军装扮的郭峰,两相对视,周玄祈身型未动, 身上宽大的祭服被风吹得鼓起,更衬出他的儒雅风骨。
郭峰身穿禁军服, 显然是私混进来的。
他手持大刀,鲜血染地,瞳色透出一股嗜血的红。
“轮到你了,陛下。”对于能手刃皇帝这件事情,让郭峰异常兴奋。
他的动作慢了下来,像猎手一样,想欣赏一下周玄祈脸上的恐惧。
可令人失望的是,男人脸上并没有恐惧。
周玄祈笑了一声,眼皮下垂,透出凉意,“谁让你来杀我的?”
“等你死了,就知道了。”
大刀迎风而斩,周玄祈侧身避让,却还是被刀锋划破了脸。
沉重的大刀被郭峰甩得极其灵活,下一刀紧接着又跟上来。
“住手!”
一道女声传来,一匹白马横冲过来,直接朝郭峰撞过去。
柔软的长剑削过郭峰的手臂,留下一道长长的伤痕。
郭峰的动作慢了下来,被迫远离周玄祈。
曹梦湄翻身下马,站在周玄祈身前,看着眼前的郭峰,“三年乱战,你还嫌死的人不够多吗?”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郭峰将大刀横在身前,“将军百战死……”
郭峰的话还没说完,一柄匕首突然出鞘,抵在了曹梦湄的脖子上。
曹梦湄:???
“放下,不然我杀了她。”
匕首划破曹梦湄脖颈的肌肤,沁出血迹。
陆麟城手持刚才过来的路上,苏甄儿给他的羊角匕首,抵在曹梦湄脖颈之上。
站在陆麟城身侧的周玄祈神色轻动。
风吹起曹梦湄的乱发,她感受到颈侧传来的杀意。
曹梦湄下意识朝周玄祈的方向看过去,男人身穿祭服,面色平静地看着对面的郭峰。
郭峰的目光深深落到曹梦湄脸上。
“小姐,曹氏会永远记住你的牺牲。”话罢,他长臂一甩,朝周玄祈直冲过去,显然已经不顾曹梦湄的死活。
郭峰此人,勇猛非常,战场之上,以一当百,不在话下。
曹梦湄被人往身旁一推,撞在周玄祈身上。
周玄祈下意识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将人在身前绕了一圈,然后因为不知是往左摆,还是往右摆,所以最后索性顺势拽到了身后。
陆麟城和郭峰打了起来。
软剑与大刀相撞,火光四溅。
禁军从四面八方赶来,将两人团团围住,可下一刻,赶来的禁军之中却有人反水,是郭峰带来的人混迹在禁军之中,两帮人马乱作一团。
曹梦湄反手抓住周玄祈,往祭坛后面跑。
祭坛设立在山上,后面是一片林子。
有叛军看到逃跑的曹梦湄和周玄祈,立时跟了上来。
林子很深,一开始是曹梦湄拽着周玄祈跑,后面是周玄祈拉着她跑。
两个人一脚深一脚浅,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周玄祈一脚踩空,拽着曹梦湄一起滚下了坡。
老情人多年未见,头一次见面十分尴尬,第二次见面情况也很不好。
周玄祈生了一张天生儒雅的书生白面脸,看起来温和极了,想当年,曹梦湄初见他的时候,也一直以为这是一位好脾气的情人,直到此次再次相见,她终于意识到,那都是这个男人装的。
她联想起那些关于新帝的传闻。
登基第一年就打败了钉子户太后,随后整顿朝政,陆续收拾了各地豪杰贪官,今年又把郑首辅那个老不死的关进了昭狱。
他从一个乡野之地的藩王坐到如今大周皇帝的位置上,怎么可能如外界所传,是个温和之人。
看似和蔼可亲,实际笑里藏刀。
虽然一开始曹梦湄就做好了要打一场硬仗的准备,但她没想到是跟自己的旧情人打。
还未出师,她就死了。
换作是她,若是被人玩弄抛弃之后手握权势,不得将那人好好磋磨一番?
林中风起,周玄祈拍了拍身上的碎叶子,然后走到她身边,朝她伸出手。
曹梦湄垂目抬手,轻轻起身,“多谢陛下。”
美人即使是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依旧是个美人。
“曹小姐生得与我认识的一位故人有些相似。”周玄祈攥着曹梦湄的手,看似轻轻握住,实则用了巧劲,曹梦湄根本抽不开。
“陛下说笑了,”曹梦湄抬眸看向周玄祈,满眼陌生,“我,从未见过陛下。”-
苏甄儿一人待在太庙门口安静等待。
太庙的门紧闭着,她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事,又不好贸然进去,生恐将自己陷入不好的境地,还要陆麟城抽空来救她。
太庙偏僻,三年乱战之后也没有好好修缮,说是太庙,光从外面来看,破破旧旧的,连太庙的大门都掉漆了。
周玄祈这个皇帝当的还真是穷。
因为身上到处都脏兮兮的,所以苏甄儿也就没有了平日里拿捏的那股劲儿,这一路又是颠簸又是熬夜的,累得够呛。她径直找了一处隐蔽之地躲起来,将额头抵在树干上,准备歇息一会。
突然,她听到一阵尖锐的奶叫声,撕扯着嗓子,从身后传来。
苏甄儿转头,看到一只巴掌大的小奶猫炸着毛,夹着尾巴,正冲她叫。
别看这小东西小,龇牙咧嘴炸毛的样子看起来还挺有威慑力。
苏甄儿低头看到被自己踩在脚下的一点碎食,猜到可能是她抢了人家的巢穴,便下意识站起来往后挪。
小猫不依不饶,依旧在叫。
苏甄儿想了想,用手指将那点被自己踩扁的食物捡起来,朝它扔了过去。
小奶猫儿被扔过来的食物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却也没跑,只是不敢吃,喊得嗓子嘶哑,发出“嗬嗬嗬”的威胁声。
苏甄儿跟它大眼瞪小眼。
下一刻,太庙的门被打开。
苏甄儿立刻下蹲,探头探脑地看。
熟悉的身影从太庙门口出来,身后跟着几个禁军。
苏甄儿飞鸟似得扑过去。
陆麟城伸出双臂环住她。
习惯中熟悉的皂角香气被血腥气覆盖,苏甄儿仰头,看到陆麟城耳朵上沾黏的血,身上的衣服也黏黏糊糊的,都是粘稠的血迹。
“你受伤了?”她立刻踮脚去看他沾着血的地方。
“没有,不是我的血。”男人俯身任由她查看。
苏甄儿捧着他的脸,左右晃了晃,指腹擦过他的耳垂,沾染上一点血迹。
再看身体,好胳膊好腿的,虽然脏了些,但能看出来精神不错,确实没有受伤。
苏甄儿轻轻吐出一口气,“抓到郭峰了?”
“嗯,抓住了。按照你说的,往软剑上抹了麻痹散,他倒下了。”
兵不厌诈,谁能想到传说中的大周战神会使这种阴招。因此,当郭峰倒下去的时候脸上满是不可置信,被抓起来的时候还在骂陆麟城卑鄙。
其实一开始贴着陆麟城的耳朵说这件事情的时候,苏甄儿还怕他不肯,没想到他不仅听从了她的麻痹散建议,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将曹梦湄也一起算计进去了。
陆麟城将羊角匕首递给苏甄儿,“擦干净了。”
“没伤到曹小姐吧?”
“一点点。”
“她人呢?”
“跟陛下逃到后面的林子里去了。”
“那你不去找他们?”
“十三已经带人去了。”
好吧。
苏甄儿将羊角匕首小心翼翼贴身放置。
陆麟城盯着她看。
苏甄儿伸手挡脸,“别看我。”
她一路奔波,又是爬牛车,又是在林子里来回滚的,身上都是泥,脸上都是灰。
再看陆麟城,其实也没有比她好多少。
“你身上也脏。”
为了维持自己微薄的颜面,苏甄儿拉陆麟城一起下水。
然后她突然发现,陆麟城虽是武将,但很少在她面前不修边幅,邋里邋遢,她真的很少看到他身上沾血。
她记得陆麟城曾经说过,因为衣裳沾了血,怕她瞧见,所以从昭狱出来后会去锦衣卫所换身干净衣物。可他去昭狱的次数不是一次两次,每次身上都干干净净的回来。
这样算起来的话,陆麟城为了在她面前保持住良好的形象,也花费了诸多心思。如此,苏甄儿才总是会在他身上嗅到淡淡的皂角香气。
可今日,他却这样出现在她面前。
虽说太庙条件是简陋了些吧,但换身衣服洗个澡也不是难事。
下一刻,她的手腕被人握住,拉开。
男人身上熟悉的皂角香气被血腥气覆盖,他倾身过来,“我急着过来,忘记了。”
“你急什么?”苏甄儿下意识询问。
男人抿了抿唇,“你刚才说,想我了。”
第56章 取小名
九月的天依旧炙热。
热浪翻滚, 身后树叶沸腾。
苏甄儿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她鼓起勇气,抬眸望向男人,“嗯, 想你了。”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 她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
男人的目光深深落下来,波涛翻涌,似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可又被重重地压回去。
“喵!”身后传来一道凄厉的猫叫声, 打断了两人。
陆麟城垂目, 掩住眸中情绪,走过去, 单手将那小猫捞起来。
小猫“嗬嗬嗬”地哈着气, 却也不咬人,只是哈气, 凑近看了, 还能发现它在发抖。
苏甄儿却依旧不敢碰, 她看陆麟城单手捏着那猫儿的颈后, 小猫儿四脚张开,终于安分, 被陆麟城放在胳膊上,四爪死死抱住他, 小尾巴也垂得服服帖帖的。
“很脏,看起来没有母猫照顾,眼睛也有问题。”陆麟城略看一眼,便得出结论。
“你看起来很有经验。”
“从前捡到过一只。”
“然后呢?”
“……养不起。”
那是一只浑身雪白的黑瞳猫, 虽然陆麟城竭尽全力想要在糟糕的行军途中将它养好,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风餐露宿, 长途奔波,饥一顿饱一顿,让它身形消瘦,胆战心惊。
最后,路过鹿城的时候,他将它送给了一位富贵人家。
军队离开前,陆麟城曾经去看过一眼。
院中,那漂亮的狮子猫睡在柔软的绸缎垫子上,吃着上等的肉片,还有丫鬟在旁边替它梳毛,它十分享受地眯起眼,看起来舒服极了,慵懒高贵。
丫鬟起身离开后,陆麟城翻过墙,走到它面前。
狮子猫抬眸看他一眼,没有动作。
听说猫是极冷血的动物,它不像狗,会认主。
可在陆麟城离开前,却似乎听到它叫了一声。
陆麟城没有回头,径直离开。
狮子猫的身影与眼前女子的气质缓慢融合,那双狡黠的黑瞳与其如出一辙。
“我听说猫都很冷血,不认主。”苏甄儿想碰,又不敢碰。
“若是喜欢它,自然只希望它好,便是它冷血无情,那也甘之如饴。”
苏甄儿一愣。
在她心目中,他不像是这样……卑微的人。
少年成名,功成名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辰王,应该睥睨高贵,傲然一切。
“要养吗?”陆麟城将猫儿往苏甄儿面前摆了摆。
苏甄儿略显犹豫,“我没养过,你养吧。”
陆麟城的脸上也露出犹豫神色,他看她一眼,又迅速垂落,“我怕养不好。”
苏甄儿想了想,“那我们一起养?”说完,苏甄儿伸手,大着胆子戳了戳那小奶猫儿的脑袋。
小奶猫儿没有反抗,只是小尾巴夹得更紧了。
苏甄儿觉得有趣,她转了转眼瞳,眼尾轻轻上挑,不着痕迹的朝陆麟城看了一眼,然后朝这小奶猫儿开口道:“叫娘。”
对面男人眼瞳一颤。
小奶猫发出撕心裂肺的大烟嗓,“喵!”
苏甄儿,“……叫的真难听。”-
太庙被陆麟城带来的鬼面军彻底清洗过后,祭祀仪式毫无意外的延迟了,具体时间由钦天监算过之后再决定。
天色已晚,众人暂时歇在太庙之中。
太庙年久失修,虽然因为这次祭祀,所以小小动工维护了一下,但住起来依旧破破的。
身边也没有婢女服侍,苏甄儿自己沐浴净身之后,坐在窗前晾晒头发。
陆麟城比她先收拾完,穿着简单的单衣,头发还在滴水,就那么随意盘起来之后,盘腿坐在榻上替那只小奶猫儿擦洗身上的毛发,并帮它的眼睛上药。
这是一只灰扑扑的猫儿,身上的毛发颜色像是秋天黛色,看起来杂乱无章。
小奶猫儿在陆麟城的手里乖巧极了,大抵是陆麟城刚刚给它喂了东西吃,它已经认识他了。
苏甄儿单手撑额,长发卷曲晾在架子上。
“相公,你只给它擦,不给我擦吗?”
夜色朦胧,美人抬眸撒娇。
陆麟城迅速起身,从架子上拿了干净的帕子,坐到苏甄儿身边,替她撩起湿漉漉的长发,慢慢绞干。
因为没干过这么细致的活,所以陆麟城一开始略微有些生疏,不过他实在聪明,一会儿就能干得有模有样。
太庙内东西匮乏,两人沐浴都用的皂角,因此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
苏甄儿扶趴在陆麟城膝盖上,仰头看他。
“你胳膊上有伤。”拨开浓密湿漉的垂发,陆麟城这才发现苏甄儿绑着绷带的小臂。衣料被水渍浸湿,这才露出里头的绷带,被他发现了。
“好疼。”苏甄儿更将脸朝他贴近,“相公帮我吹……”
苏甄儿话还没说完,男人盯着她的伤口,一脸严肃,“我给你上药。”
“吹……”
苏甄儿的脑袋被放回榻上,陆麟城已经起身出去寻药。
苏甄儿:……能不能听她把话说完?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苏甄儿没有了士气,鼓了鼓脸,懒洋洋地躺下了。
其实医士已经替她上过药了,可她喜净,沐浴的时候又给打湿了,然后也没管。
陆麟城拿了药回来,还有崭新的绷带。
他小心翼翼揭开那层绷带,看到伤口,眉头狠狠皱起,曲着指尖,替她擦拭周围的水渍,然后重新上药。
“这个药不疼。”
“嗯。”苏甄儿视线上移,落到陆麟城脸上。
她悄悄挪了挪身体,嗅到男人身上更深的皂角香气-
因在山间,所以夜间比在金陵城内的时候凉快许多。
苏甄儿晾干了头发,躺在崭新的被褥上歇息。
陆麟城站在屋内一角,袅袅白烟自他身前升起。
苏甄儿嗅到熟悉的芙蓉香。
“哪里来的芙蓉香?”
“我让十三回了一趟金陵城内,取了香来。”陆麟城点好熏香,阖上香炉盖子,转身来到床边。
跟他一起来的,还有那只恢复了活力的小奶猫儿。
它实在是小,身上的毛也稀疏,只那嗓子洪亮,玩心十足地扒着陆麟城的脚转悠,像是在模拟捕猎。一会儿咬一口,一会儿抓一下。
“像块破抹布似得,”苏甄儿伏在床沿边看它,“你给它取名了吗?”
“还没有。”陆麟城俯身将小奶猫儿拎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像这种毛色的猫儿一般叫滚地锦。”
这猫儿的毛虽长得乱七八糟,但一双眼尤其好看,显出淡淡的绿。
“叫小绿吧。”苏甄儿随意取了一个名字。
“好。”男人自然没有异议。
夜灯如雾,笼罩住半座太庙,四周实在是太安静了。
苏甄儿一向不习惯在外面睡,不过因为陆麟城特意让十三取了芙蓉香来,所以这份不习惯也减弱不少。
嗅着熟悉的芙蓉香,苏甄儿单手勾住陆麟城的胳膊,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你有小名吗?”
陆麟城摇头,“没有。”
“那你猜猜我的小名叫什么?”
男人单手托腮,沉吟半响。
苏甄儿得意地坐起来,“你肯定猜……”
“圆圆?”
苏甄儿脸上的笑容瞬间垮台。
“哦?猜对了吗?”男人眼神调笑。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的小名只有她父兄和母亲,还有奶母和绿眉知道,就连奇哥儿都不知道。
而自从她父兄和母亲去世之后,就没有人再唤她的小名了。
“你怎么会知道的?”苏甄儿一把捧住他的脸,企图从这张漂亮的脸上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我猜的。”
“不可能!”这个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情,他当她是傻子吗?
“是你喝醉了,自己跟我说的。”
很多年前,少女第一次偷喝酒,拽着他的衣袖,坐在漫天绚烂的芙蓉花丛中,美得令人挪不开眼。
她将他错认成了兄长,伏在他的膝盖上,与他说了很多话。
她说,她的小名叫圆圆。
她说,她想父兄了,想要父兄回来为她过及笄日。
屋内油灯昏暗,苏甄儿努力回想。
她记得自己曾经确实在陆麟城面前撒过一次酒疯。
女人眼神狐疑,半信半疑。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个小名吗?”
她不会连这个都跟陆麟城说了吧?
男人摇头,“不知道。”
喝醉酒的少女嘟囔了很多话,越说越轻,他凑过去,却还是听不清,只模糊听到,“不胖的,不要叫我圆圆……”
苏甄儿又恢复自己得意洋洋的小表情,好吧,这并没有什么可得意的。
她之所以叫这个小名,是因为小时候自个儿生得圆滚滚的,所以母亲给她取了“圆圆”这个应景的名字。
小时候的她活像挂画上的抱锦鲤小娃娃,谁见了都要说一句福气可爱,后来慢慢长大,出落的纤细窈窕,才与这个小名格格不入。
“不告诉你。”苏甄儿重新靠回陆麟城肩膀上,绕着他垂落的发丝,一边百无聊赖地编织着小辫,一边突发奇想,“我给你取个小名,好不好?”
“唔,我想叫……”
“不可以,”苏甄儿一把捂住陆麟城的嘴,“我给你取。”
陆麟城已经从苏甄儿的眼神中察觉出了她的坏心思。
果然。
“扁扁。”
“你叫扁扁。”
盘在陆麟城膝盖上的小猫打了一个哈欠,蜷缩起来睡了。
陆麟城眨了眨眼,觉得这名字听起来不太干净。
苏甄儿低头闷笑一声,“我开玩笑的,我想好了,叫团团,好不好?”
团团圆圆。
第57章 很温柔
为了保证周玄祈的安全, 陆麟城领着鬼面军在太庙驻守。
苏甄儿可以选择留在太庙,也可以选择先回金陵。
若是从前,她定然是要回自己的小金窝安安稳稳, 舒舒服服的。
可现在。
“我不走, 我要留在这里陪你。”苏甄儿挂在陆麟城的脖子上,视线往下,看到他身上的黑甲,硬邦邦的。
经历过郭峰事件后, 现在太庙的安全由陆麟城全权负责。陆麟城带领鬼面军, 三班倒的对太庙的出入口进行全方位把控。每日晨间和晚间,陆麟城也都会亲自轮班。
比如现在, 他马上就要去上早班了。
“我把十三借我用一下呗。”苏甄儿仰头看他, “只需要一日。”
“好。”
今日的十三接到了新任务,他拿着手里的单子骑快马回到北辰王府, 将北辰王妃要的东西一一打包。
日落之时, 跟着行礼被一起打包过来的绿眉一边给自家王妃铺床, 一边忍不住吐槽, “王妃,这屋子比奴婢住的屋子都破, 您是怎么住下去的?”
苏甄儿拿着手里的扇子娇羞一笑,“我不是贪图享乐的人。”
绿眉:……
绿眉转头看向被塞满了昂贵衣服的衣柜, 堆满了珠钗玉环的梳妆台,插着新鲜花卉的月白釉色花瓶,装饰用的石头盆景、纱桌屏等等,就连窗户边摆的卧榻都换成了自家王妃平日里用的。
更别说那些熏笼、衣架、厢奁、书灯之类的东西, 就连空荡荡的院子里都摆置上的奇珍异草。
这么大的卧榻到底是怎么运过来的?
如果不是家里那张拔步床太大,这床怕是也得重新换过吧?
巡逻完毕回来的陆麟城抬脚跨入屋子, 顿住,退回去,又走进来,又出去。
“相公,你回来啦。”
苏甄儿从屋内那扇折枝花卉的绣屏后探出头,身上已换上今年新款秋装,手中抱着一捧秾芳芙蓉。
芙蓉艳丽,人比花娇。
纵然成婚多年,陆麟城还是会被女人的美丽所迷。
他盯着苏甄儿怔愣半响,屋内花香芬芳,男人眉眼柔和下来,抬脚步入屋子,“嗯,我回来了。”
陆麟城的视线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到苏甄儿脸上。
空荡枯败的厢房只在一日之间就变成了温软的香闺,透着一股繁盛的生命力,与她一般。
“这捧芙蓉花是我刚去河边采的,相公,我们再去采一些吧?”
“好,我换身衣裳。”陆麟城走到屏风后去换衣服。
他褪下身上的铠甲,露出里面的单衣。
苏甄儿站在他身边摆弄着手里的芙蓉花,剪子慢条斯理剪过手中芙蓉花的根茎,视线忍不住往陆麟城脸上瞥。
陆麟城用汗巾擦拭身体,淡淡的皂角香气萦绕过来。
他拎起便服套在身上,“今日早膳用了吗?外头有些晒,你要戴好帷帽……”陆麟城说到一半,偏头朝苏甄儿看过去。
女人拎着手里被剪断了一大半的芙蓉花,歪头怔怔地盯着他看。
她的相公真好看啊,说的什么根本没听见-
晚秋时节,众芳摇落,唯独芙蓉依旧风姿艳丽,映衬着河影,波光花影,分外妖娆。
这是山下河边,苏甄儿和陆麟城拿着竹篮子出来,小绿也被一起带出来了。
它蹲在陆麟城肩头,像一块小巧的破抹布成精。
经过一天一夜的相处,小绿已经非常适应现在的生活环境,完全从一只炸毛小猫咪变成了黏人小怪物,眼神也从“这是你家吗?委屈巴巴。”变成了“这是你家吗?大爷姿态。”
河边的木芙蓉茂盛张扬,河畔处还有尚未凋谢的莲花。
午后日头太晒,苏甄儿和陆麟城选择在傍晚时分出来,两人踩着夕阳漫步。
“那里有船,陆麟城,我们去船上,好不好?”
河边有一顶乌蓬小船,也不知道是谁留在这里的。
苏甄儿接过绿眉手里的食盒,牵着陆麟城的手一道上船。
这船看起来是崭新的,里头置着新鲜的瓜果糕点,挂着芦帘,缀着珍珠帘,点着熏香,还垫着软垫。
难道是绿眉准备的?
苏甄儿立刻朝绿眉偷偷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这绿眉,平时看着不靠谱,关键时刻居然这么靠谱?回去得给她涨月钱。
站在岸边陪小绿玩的绿眉疑惑了一会,回了一个大拇指。
船上有浆,苏甄儿摇了两下就不干了,陆麟城双手摇浆,将小船摇到河中。船沿压着荷花根茎,圆盘似得碧色莲叶连接着红霞天色,深橘红色的落日被云霞掩盖,扯出丝丝条条的绚烂。
“停在这里,我要采莲。”苏甄儿兴致起来,一边指挥陆麟城,一边探出半个身子去采莲。
小船停稳,陆麟城松开船桨,看着苏甄儿半跪在船头,左左右右的忙碌。
一会儿嫌弃这朵莲花不够大,一会儿又觉得那朵莲花看起来更明艳。
陆麟城盯着女人的侧颜看了一会后,单手垫在脑后,躺在船头,半个身子压在苏甄儿的裙裾上。
夕阳铺散下来,落在他脸上。
周围萦绕着淡淡荷香,可离他更近的是女人身上的芙蓉香。
陆麟城闭着眼,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船只在河中游荡,苏甄儿抱着怀里的莲花,看到压在自己裙裾上睡着的陆麟城,心中微痒。
船头窄小,苏甄儿半撑在男人身前,柔软的黑发轻轻落下,洒在他胸前。
苏甄儿伸出一根手指,拨开自己落在陆麟城额头上的一缕长发。
长发移开,露出男人白皙饱满的额头。
苏甄儿歪头看着,手指轻轻落下,沿着男人的额头往下滑。
滑过挺翘的鼻梁,落到柔软的唇瓣上,轻轻压了压。
陆麟城的唇薄而软,是淡淡的蔷薇色泽。
苏甄儿移开手指,俯身,手中莲花下压,挡住两人的脸,然后轻轻亲一口。
她真的,喜欢上陆麟城了-
河边,曹梦湄看着莫名其妙消失的小船,抬头朝河中央看去。
漫天无穷莲叶荷花之中,掩印着一对男女的身影,船篷挡住半身,巨大的莲花堆积在船头,只露出一些衣摆,荡下摇曳在水面上,像晕开的霞光。
曹梦湄:……小偷!
曹梦湄一跺脚,踩到一颗河边的石子,脚腕一崴,瞬间疼得面色扭曲。
倒霉的人真是连走路都能踩到石子!
她精心准备的两人世界船篷游河,就这样没了?
“曹小姐。”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
曹梦湄脸上挂上笑,端庄转身,朝周玄祈行万福礼,“陛下。”
“曹小姐约朕过来,有什么事?”男人语气听起来温和,实际却带着一股疏离淡色。
曹梦湄半垂眉眼,“臣女已经将郭峰之事上报给家父,家父给臣女来了信。”说着话,曹梦湄将手中书信递给周玄祈。
八百里加急的密信,就这样被曹梦湄送到周玄祈手中。
周玄祈停顿片刻,打开。
“陛下,父亲信中所言,句句属实,曹家并无谋反之意,还望陛下明鉴。”说着话,曹梦湄提裙跪下。
周玄祈站在那里,抬手将人扶起,“此事朕一定会彻查清楚,找到幕后之人,曹小姐是朕的贵客,不必拘礼。”
周玄祈一惯保持着温和有礼的脸色,像在脸上糊了一层淡淡的纸,上面绘着一张笑面具。
当然,曹梦湄也差不多。
“时辰不早,朕送曹小姐回去。”
“那就劳烦陛下了。”曹梦湄抬脚刚刚走出一步,脚踝又是一阵剧痛。
她下意识抬手,搭住了周玄祈的胳膊。
“曹小姐,怎么了?”周玄祈抬着手,没动,只是眼神下压,朝她看过去。
“不小心崴了脚。”曹梦湄的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抓着周玄祈的手却没有松开,反而往下滑去,极其缓慢兼带试探性地握住男人的手掌,“陛下,实在是有些疼了。”-
入了夜,陆麟城穿上黑甲又出去巡夜了。
苏甄儿恋恋不舍的把人送走之后,单手撑着下颚坐在窗前,望着面前瓷白花瓶中插着的水边木芙蓉,摇着扇子傻笑了一会后,将绿眉招过来,“绿眉,你觉得王爷他……他……对我,跟对别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陷入恋爱中的女人总是会提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绿眉打开手中的瓷白小瓶,一边替苏甄儿往头发上擦桂花油保养,一边想。
“唔,奴婢觉得,王爷看王妃的眼神跟看别人不一样。”
苏甄儿兴致勃勃地转头,“哪里不一样?”
绿眉又努力想了想,没有经历过情爱的她无法形容也并不理解,因此,最后憋出一句话,“跟王妃看新款衣服的那种亮晶晶的眼神很像。”
苏甄儿:……
苏甄儿没有兴致地转了回去。
对牛弹琴啊对牛弹琴。
“还有王爷跟王妃说话的语气也跟对别人不一样。”绿眉凑过来继续。
苏甄儿已经对绿眉失去了信心。
可这次,绿眉说出来的话却让她忍不住心尖一颤。
“对待旁人的时候,王爷像一柄出鞘的剑,又冷又可怕。可对待王妃的时候,就是,很温柔。”
第58章 小温柔
山间温度降低, 曹梦湄趴在周玄祈的背上,双臂搭在他的肩膀上。
“陛下,累吗?”
周玄祈淡笑道:“不累。”
曹梦湄俯身, 垂发擦过男人面颊, 说话的时候,气息贴上周玄祈耳廓,“陛下会后悔的。”
夜色暗沉,唯闻山间虫鸟之音。
周玄祈还不明白曹梦湄这句话的意思, 直到他走出一段路后, 抬头朝前望去,瞬间瞳孔震颤。
夜色下, 前方是极其漫长蜿蜒且曲折的石阶路。
是人工开凿出来的, 通往山上院落的唯一一条路。
曹梦湄就住在上面的院子里,因为她喜静, 所以这最高处, 最安静的院子就被安排给了她。
“臣女就说, 陛下会后悔吧?”曹梦湄绕着自己的发尾, 语气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狡黠。
周玄祈:……
周玄祈闷不吭声,双手往前一颠, 曹梦湄吓得立刻抱住他的脖子。
男人轻笑一声,背着她开始爬山。
曹梦湄:……爬死你!
半个时辰后, 周玄祈撑在门框上的胳膊在发抖。他定了定神,额头汗湿,一双温润眼眸亮的惊人。
“陛下累不累?”曹梦湄站在院子门口,发髻只是略微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连一滴汗都没有出,身上还带着淡淡的佛香。
“……不累。”周玄祈说话的时候喉咙干涩的厉害, 这两个字硬从里面挤出来。
曹梦湄抬眸看他,唇角压着笑,“多谢陛下送臣女回来。”
说着话,曹梦湄接过侍女手中的玻璃绣球灯递给周玄祈,“夜深路滑,这盏绣球灯送给陛下照路。”
曹梦湄的袖摆滑过周玄祈的手背,媚眼如丝,将手中的绣球灯交给他。
周玄祈握住手中绣球灯,在女人转身之际,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曹梦湄垂目侧身,正欲开口说话,绣球灯落地。
周玄祈的另外一只手已经扯开她的衣襟,露出后面肩胛骨上樱桃大小的深红色蝴蝶形状胎记。
曹梦湄面色大变,耳畔处却传来男人低低的一声笑,“呵。”
果然是她-
夜色深浓,苏甄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思考绿眉说的话。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按住她的肩膀,男人的黑影伏下来,“睡不着?”
苏甄儿眨了眨眼,仔细回味陆麟城刚才说的话。
温柔吗?
她怎么听不出来?
“我想……”女人的手攀上男人的脖颈。
陆麟城俯身,嘴唇触到她。
“听你念话本。”
“嗯?”
夜半三更,原本应该是展示亲密的时刻,屋内亮起了灯,苏甄儿挑了一本极厚的话本子来让陆麟城念。
陆麟城:……
苏甄儿抱着自己的枕头,将脑袋垫在男人肩膀上,摆好姿势,闭上眼睛,安静等待。
陆麟城捧着手里的话本子,指尖翻过一页,然后又翻过一页。
“还没开始吗?”
苏甄儿睁开一只眼。
陆麟城轻咳一声,“开始了。”
男人嗓子偏冷,是那种玉石之音,清冷淡薄,苏甄儿闭眼听着,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她举起斧头……”
“等一下,这是什么话本子?”苏甄儿迷迷糊糊间听得一个机灵,她一把攥住陆麟城的胳膊,瞌睡虫全跑了。
陆麟城翻了翻,“唔,温柔的杀死他,一个被丈夫常年殴打的女人终于不堪受辱将丈夫夜半分尸……”
苏甄儿:……虽然很刺激,但大半夜的她觉得不太适应,越听越冷,分明才是九月的天,她都被吓得起鸡皮疙瘩了。
“不准念了,我要睡了。”
“还没念完。”男人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可恶的戏弄。
苏甄儿气急,伸手去掐陆麟城,掐到一胳膊硬疙瘩。
陆麟城生了一张漂亮至极的脸,身上却练得钢铁一般,苏甄儿总觉得自己在跟一块钢板睡觉。好吧,起码这是一块好闻的钢板,她很喜欢他浸着汗水的时候,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
房,事进行时,她的指尖滑过他的肌肤,尤其是后腰时,他会闪躲,身体会抖,声音会变得更哑,力道却会更重,像是紧张压抑过后的短暂失控。
苏甄儿咽了咽口水。
她指尖下移,掐到陆麟城的腰线处。
这像是一个信号。
男人迅速翻身笼罩过来,柔软的气息喷洒在她脖颈处。
苏甄儿伸手环住他的腰。
行到激烈处时,苏甄儿迷迷糊糊听到陆麟城在她耳畔说话。
“能被你杀死,我也很高兴。”
苏甄儿没有听清陆麟城说的话,她只听到了那语气嗓音,旎侬柔情如水般泄入耳中。
她想,确实,有些温柔-
九月金秋到了尾声,钦天监算出下次祭祀佳节在十二月。
距离十二月还有两个月的时间,皇帝暂时摆驾回宫,陆麟城带着鬼面军护卫在侧,苏甄儿也终于能跟着大部队一起离开太庙,回到北辰王府。
一路颠簸,苏甄儿抱着小绿坐在马车内,金陵城时已临近晚间。陆麟城随周玄祈入宫去了,让十三护送苏甄儿回北辰王府。
回到王府,苏甄儿将小绿交给丫鬟照顾,自顾自歇息一阵,等天色透暗时,才在绿眉的催促下梳洗一番,从连接着北辰王府和英国公府的小门口入了英国公府。
奇哥儿正在等苏甄儿一道用晚膳。
与初来金陵城时相比,小孩的个头窜高不少,说话都开始变声了,整个人也越发沉稳,跟个小大人似的,整日里端着架子,不是习武就是念书。
听说已经有些公府侯爵看中了奇哥儿,想要与英国公府缔结姻亲。
苏甄儿慢条斯理吃下一口珍珠米,歪头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奇哥儿。
少年初长成,容貌俊秀至极,只是眉眼略显冷淡,听奶母说如今也不太爱搭理人,都不常见笑了,还是小时候可爱。
对于婚事,苏甄儿也询问过奇哥儿的意见。
当时,小少年手捧书籍,皱眉看向她,“阿姐,我这个年纪正是读书的时候。”
一派正气将她压得差点愧疚遁地。
苏甄儿:……
苏甄儿叹息一声,确实还是小时候可爱,现下都不好欺负了。
“阿姐。”用完晚膳,奇哥儿突然唤她。
苏甄儿还沉浸在自家软萌可爱好欺负的弟弟长大了以后不好欺负的悲伤事实之中,“嗯?”
“老太傅身体不好,已然不能给我讲课。”
从前她给奇哥儿寻的一位老太傅年纪大了,说话开始颠三倒四,忘东忘西,一会叫奇哥儿爹,一会儿又叫奶母娘,实在是不能教书了,苏甄儿只好将人恭恭敬敬送了回去。
算算年纪,奇哥儿也该到参加童生考试的时候了,这新老师一定要好好找,只是不知道现在奇哥儿的学业水平怎么样。
“我抽检一下你的功课。”书房内,苏甄儿拿起奇哥儿写的文章看起来,想展示一下自己作为姐姐的权威,然后发现她已经跟不上自家弟弟的速度了。
早就知道奇哥儿读书厉害,没想到这么厉害!
最关键的是,奇哥儿喜欢看的都是些艰涩难懂的文章书籍,苏甄儿偏爱些风花雪月,两人虽一般聪明,但在爱好上天差地别。小时候,苏甄儿还能替奇哥儿指点一二,现在却是不行了。
当然,若是在风花雪月,吃喝玩乐上,她依旧能指点三四,只可惜,这小古板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
“咳,写的不错。”苏甄儿放下文章,“新老师我会尽快替你找的。”
苏甄儿已经替新老师感受到了来自学生的压力。
抽查功课的事告一段落,苏甄儿注意到奇哥儿身上穿的衣物,袖子明显短了一截。
若非有这张脸撑着,实在是叫人看不下去。
对于吃穿用度方面,奇哥儿跟苏甄儿真是两个极端。
一个是都行,都可以。
一个是这个不行,那个不要。
苏甄儿觉得应该培养一下奇哥儿的审美,不然走出去丢她的脸。还不等她开始自己的审美课程,那边绿眉就抱了一坛子酒过来,说是曹小姐托人送来的。
“曹小姐还说,王妃莫要忘记答应她的事。”
自然是没忘的,只是这曹梦湄也太心急了些吧?
苏甄儿从奇哥儿这拿了纸笔,写了一封信,递给绿眉,让她去福来客栈交给燕娘。
翌日,金陵城内流言四起,说北方曹氏女乃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人,是天选大周皇后。
这谣言自然也传进了宫里。
御书房内,周玄祈抬手反压住暗卫送进来的金陵小报,脸上神色不显,沉思片刻后抬眸看向坐在自己下首处,帮忙处理军务的陆麟城。
“闻严,天气凉爽,我们是不是很久没有好好玩乐一番了?”
陆麟城手持毛笔的动作一顿,他抬头看向周玄祈,“陛下,说人话。”
周玄祈:……
“金陵城很久没有好好热闹热闹了,不如安排一场马球赛,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苏甄儿肯定,按照当今皇帝对金陵城的掌控程度,那份金陵小报应该已经送到他的御案上了。
她对着下朝回来的陆麟城旁敲侧击,“最近外头关于大周未来皇后的传闻很厉害,陛下没有受到影响吧?”
陆麟城夹起一块精雕细琢成杏花的奶豆腐,左右看了看,尝试性地放进嘴里,细抿一口之后,咽下去,才开口道:“虽有暗卫拿了金陵小报进御书房,但陛下没有跟我提及此事。”
没提?
顿了顿,陆麟城又道:“不过他提了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苏甄儿好奇。
陆麟城给苏甄儿夹了一朵奶豆腐,“马球赛。”
当今陛下请北辰王妃举办一场马球赛。
苏甄儿参加过很多场马球赛,自己倒是从来没有举办过。
“这是陛下给的马球赛邀请名单。”
陆麟城从宽袖暗袋内掏出周玄祈写的名单。
这是有备而来?
苏甄儿接过名单细看一番,除了金陵城内一些未嫁的小姐之外,一大半都是未婚的适龄男子,上到公府侯门,下到五品小官,应有尽有。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苏甄儿好奇,“相亲大会吗?”说完,苏甄儿的视线定在某个名字上。
曹梦湄。
若是相亲大会,皇帝陛下居然还将她放上去?
“奇怪……”苏甄儿嘟囔了一句,然后将名单收好-
北辰王府在金陵城外有一处马场,苏甄儿便将地点定在了那里。
现在正是秋后,这草都黄了,也不知道这位皇帝怎么突然想起要办马球赛来了。
作为举办人的苏甄儿一大早就要起身梳洗装扮。
天知道她有多久没早起了。
苏甄儿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从床上起身,身侧陆麟城睡的位置空着,连余温都没有,他已经起身在院中晨练了近半个时辰,这个晨练的习惯风雨无阻。
苏甄儿拉了拉自己的亵衣,撑起身子的时候手指触摸到一个硬物。
她掀开被褥,发现一支红玛瑙珠花。
她的珠花吗?
饰品太多,苏甄儿根本就记不得她有这么一支珠花。
苏甄儿随手拿起来扔进梳妆台上的妆奁盒子里。
收拾完毕,苏甄儿携陆麟城一道坐上马车,并让十三将马厩里的珍珠和红缨都一起带过去,说不定要上场呢。
苏甄儿和陆麟城到时,客人们已经来了几位,幸好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这种天气要办马球赛,真是在折腾她。
苏甄儿费尽心思,搬了一些葱翠花草装点,然后又搭建了棚子,供应上最好的瓜果糕点,甚至贡献出了自己的厨子。
忙完这些,苏甄儿的精力也耗费的差不多了,她将剩下的事情交给绿眉去分配,自己拉着陆麟城寻了一处凉亭歇息,也懒得去看沙尘漫天的马球赛。
凉亭建造在假山上,苏甄儿打开食盒,取出里面的糕点送到陆麟城面前。
男人看到糕点的瞬间面色有一瞬间的明显变化。
“红豆糕?”
“对啊,陈记的,可难买了。”女人单手托腮,似嗔似怒,“我们未成婚前,我还送过你一盒呢,可惜被你扔了。”
陆麟城:???是他扔的吗?
苏甄儿颠倒黑白完毕,“可好吃了,尝尝,那次你都没尝到。”她眉眼一转,自己捏起一块红豆糕拿在手里,送到陆麟城面前,“啊,张嘴。”
第59章 和离书
将一整块红豆糕塞进陆麟城嘴里, 苏甄儿看着他鼓起的面颊,忍不住笑出了声。
然后下一刻,一块红豆糕就到了她嘴边。
男人翘着拇指, 撑开她的唇角, 将红豆糕塞了进去。
红豆糕太大,没塞完,剩下一半堵住了苏甄儿的嘴,里面那一半撑得她面颊鼓鼓。
苏甄儿:……
原本幻想中的你侬我侬互喂红豆糕变成了互塞红豆糕。
突然, 一阵清脆的禁步声悠悠传来。
凉亭下有假山, 此处僻静,因此, 假山内说话之人的声音就变得格外清晰。
“我真是手笨, 竟然弄脏了陛下衣物。”
“无碍,只是一些酒水。”
两人一边说话, 一边穿梭在假山之中。
苏甄儿站起身探头看过去, 两道熟悉的身影已然走远。
是曹梦湄和周玄祈。
难道举办马球赛是假, 私会是真?-
这是一座人造假山, 占地不小,在里面走上一个来回也要一炷香的时辰, 因为它实在绕的跟迷宫一样。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周玄祈作为皇帝, 却跟在曹梦湄身后。
女人走在前面,身姿摇曳,晚秋的天,薄纱一般的长裙透出纤细身段。她身上带着刻意熏烘出来的牡丹花香, 淡而华贵,引人心痒。
再看她的衣襟处, 濡湿一片,那杯酒倾倒下去的时候,不仅洒了周玄祈半身,也洒了她半身。
四周寂静无人,连虫鸟之声都不闻,狭窄的假山小道之上,两人的呼吸声逐渐趋于一致,连带着空气都带上了几分突显的暧昧。
曹梦湄想,应当是差不多了。
今次马球赛,难道不是周玄祈刻意求的私会?
“曹小姐可有看中的?”突然,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
曹梦湄脸上的笑意随着周玄祈的话而迅速消失。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曹梦湄转身,表情微冷。
周玄祈身穿常服,寻常之时不见身上骇人的帝王威仪,只让人觉得是位儒雅公子,而就算是穿上军服铠甲,也是一位难得的风采儒将。
他微笑着看向曹梦湄,“朕属意于与曹氏联姻,以结秦晋之好,今日马球赛上,除了朕,只要是曹小姐看中的未婚公子,朕都可以替曹小姐做主联姻。”
风起,穿过假山石,吹得曹梦湄被酒水打湿的衣衫一冷。
那股冷风直接钻进了骨髓之中,扒开她的肌肤,如此直白的言论,让曹梦湄丢尽颜面。
他要将她推给别的男人。
曹梦湄的脸色难看至极,她咬着牙道:“难道我是物件吗?任由陛下推来推去。”
“曹小姐误会了,今次马球赛,都是为了让曹小姐挑选心仪之人。”
成年人的游戏,互相试探,互相暧昧,彼此心知肚明却又不戳破。
玩到现在,他说要给她选婿。
曹梦湄真是被气笑了。
她皮笑肉不笑,“我真选了,又怕某些人不高兴。”
周玄祈笑得则比曹梦湄真心多了,“若能与曹氏缔结联姻,朝廷上下,没有人会不高兴。”
曹梦湄连皮笑肉不笑都没有了。
她冷眼看着周玄祈,转身就走。
周玄祈一人留在假山堆中,低头嗅了嗅身上的酒水,伸手扯了扯衣襟,随后脱力一般,坐在了假山石上。
片刻后,他抬头,看到重新走了回来的曹梦湄。
曹梦湄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又是片刻后,曹梦湄又绕了回来。
曹梦湄:……这什么鬼假山石!
“朕带你出去。”
周玄祈站起来带曹梦湄往外去。
他背对着曹梦湄走在前面,唇角不自觉翘起来,眼中带着几许无奈。
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容易迷路。
曹梦湄虽然不待见周玄祈,连看都不想看到他,但凭借她一个人,好像真的出不去。
无奈又气愤的跟在周玄祈身后,曹梦湄对着他的影子狠踩几脚,腰间的禁步被撞得杂乱无章。
“当心脚下。”
此处狭窄,只供一人通行。
假山石缝间,逼仄的空间将人的情绪堆到顶峰。
曹梦湄气闷又愤怒,冷不丁抓住周玄祈的袖子,“我们多年情谊,是假的吗?”
那一夜,随着肩胛骨处的胎记被发现,曹梦湄的伪装无所遁形。
可男人却并未说什么,只是淡淡一笑,随后替她拉好衣物,说了一句,“冒犯。”
反倒是让曹梦湄心惊胆战了好长一段时间,甚至腆着脸提前请那位北辰王妃发布了谣言。
谣言出,曹梦湄的心却没有定,直到今日。
对于曹梦湄的撩,拨和暧,昧,周玄祈照单全收。
余情未了。
这是曹梦湄对周玄祈的评价。
她的心定了,她认为,她胜券在握。
可现在,现实将她的脸打得“啪啪”作响。
“为什么?难道陛下有心仪之人?”曹梦湄不肯罢休,她输得太惨,她一定要一个解释。
走在前面的周玄祈脚步一顿,随后叹息般道:“是的。”
曹梦湄望着周玄祈的背影,心一瞬坠落谷底,随后心脏像是被人揪紧一般,呼吸困难。
“所以我与曹小姐无缘。”-
苏甄儿在凉亭内吃完红豆糕,当然大部分都是陆麟城吃的。
天色渐暗,马球赛接近尾声,苏甄儿去收拾了一下残局,然后趁着夜色未至,提着酒壶,与陆麟城来到凤霞山上。
凤霞山在金陵城外的马球场旁,是一座很有名的山。
它以秋日火红遍野的枫树闻名天下,又以其浪漫的传闻引无数情侣夫妻竞折腰。
传闻若是能与心爱之人站在山顶,看到第一缕晨曦阳光,便能获得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祝愿。
因此,苏甄儿是带着私心跟陆麟城来这里的。
两人坐在铺着垫子的大石上,周围空无一人。
陆麟城看着刚刚落下的日头,“来晚了,夕阳已经落下了。”
“我们是来看日出的。”
“啊?”-
晚秋的夜晚,温度还不算冷。
苏甄儿裹着身上的斗篷,两只白玉小杯斟满酒水,一只递给陆麟城,
“这是上次曹梦湄送我的酒,听说是贡酒。”
小小白玉杯中盛着清酒,细嗅之下是淡淡金橘香气。
苏甄儿轻抿一口,尝出佛手、桂花等材料。
对比起苏甄儿的细致品尝,陆麟城对酒便是一窍不通了。他本身酒量也不好,平日里更是一杯就倒。
苏甄儿当然知道陆麟城的酒量有多差,她今日带酒上山,自然是别有目的。
“好喝吗?”
“……嗯。”
男人的眼神已然有些涣散。
苏甄儿伸出一根手指,“这是几?”
陆麟城眨了眨眼,脸上不显酒色,他冷静地盯着苏甄儿的手指看了很久,才开口道:“手。”
好,醉了。
夜深,四周安静极了,苏甄儿往陆麟城身边靠了靠。
两人身后的古树上拴着珍珠和红缨。
两匹马正腻在一起蹭头。
“我是谁?”苏甄儿问。
陆麟城定了定神,“娘子。”
“我好看吗?”
“好看。”
“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她,给我起名字……”
两人身侧置着苏甄儿提前准备好的绣球灯。
光色氤氲,男人的眼神敛尽了世间柔情,万千光华汇于眸中,诉说着爱慕之情。
他看着她,却仿佛透过她,在看另外一个人。
苏甄儿端着白玉杯的手骤然一松。
她确实没有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
铁树石头一样的男人,居然会有喜欢的女子。
她从未发现这件事。
白玉杯落在地上,浸湿了裙裾。
苏甄儿定定盯着眼前男人的脸,想张口询问那个人是谁,可喉咙却跟哽住了似的,怎么都问不出来。
骄傲如苏甄儿,却在此刻退缩了。
“那你现在,还喜欢她吗?”苏甄儿听到了自己颤抖的声线。
晚风起,漫山枫叶如海浪般席卷而来。
苏甄儿听到了陆麟城的回答。
他说,“喜欢。”
心头发酸,好酸。
嫉妒蔓延至全身,苏甄儿霍然起身,身上的披风掉在地上,她走到红缨身边,解开缰绳,翻身上马。
“十三,王爷交给你了。”
十三从暗处出来,一把扶住倒在地上的自家王爷。
因为离得远,所以他并没有听到两人的谈话,可他看到了北辰王妃僵硬的脸,还有上马之时,甩落的泪珠。
苏甄儿一路纵马回到金陵城,脸被风吹得生疼,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僵硬的脸,发现脸上竟有干涸的泪痕迹。
哭了?
她什么时候哭的?
“王妃,您怎么一个人回来了?王爷呢?”绿眉迎上来。
苏甄儿低着头没有说话,闷声回到屋子。
她将自己蜷缩进被褥中,闷到头脑发晕,才猛地一下拉开被子,露出一双湿红的眼。
指尖触到床帘上挂着的珍珠链条,苏甄儿突然想起什么,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打开妆奁盒子,在里面一顿翻找。
越找越急,苏甄儿索性一把将首饰都扔在了地上。
珠玉钗环散落,满地狼藉之下,她匍匐在地,借着月色翻找,终于找到了那支珠花。
虽然是比较旧的款式,但造价昂贵,非寻常人家所有,最重要的是,这分明不是她的东西。
苏甄儿跪坐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这支珠花。
不知道在原地呆坐了多久。
晨曦初显,淡色的日光穿过窗户。
苏甄儿抬头,双眸泛红。
今日阴天,没有日出。
所以,就算是站在凤霞山最高处,他们也不会看到日出-
若是不喜欢,就算了。
可偏偏,她就是喜欢上了,怎么能不伤心,怎么能不难过。
苏甄儿攥着手里的珠花,抬手擦了擦脸。
她站起来,又摔下去。
脚麻了。
撑在地上缓了缓,苏甄儿终于勉强站起来,只是脚麻的厉害,走不动路。
她勉强走上几步,坐到梳妆台前,看到自己红肿的眼,惨白的脸,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昨日扮鬼去了。
可她分明是去约会的。
好累。
苏甄儿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床铺,歪头倒在上面。
她闭上眼,可却睡不着,眼泪还是止不住的从眼眶里跑出来。
哭什么哭,不过就是一个男人而已。
院外传来声响,时辰尚早,连洒扫的小丫鬟都还没起身呢。
陆麟城与十三的声音清晰传进来,“怎么没喊醒我?”
“喊了,王爷您也知道您的酒量,怎么可能醒的过来。”
陆麟城素常知道自己的酒量,因此滴酒不沾,除非是苏甄儿给他吃的酒。
主屋的门关着,陆麟城走到门口,停下来,十三也跟着噤声。
片刻后,主屋的门被轻巧打开,一阵晨风夹杂着寒露的味道被送进来,吹起下垂的帷幔。
陆麟城放轻脚步走过去,伸手触到帷幔,还没拨开,便听到苏甄儿的声音,略哑,似乎是刚刚睡醒,“回来了。”
“嗯,不小心喝醉了。”
“这个是你的吗?”
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再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再给他们最后一次机会。
素手攥着一支珠花,拉开一道极窄的帷幔缝隙,被递到陆麟城面前。
苏甄儿安静等待,她隔着帷幔看到男人身影。
“嗯。”
手中的珠花被取走,没有看到脸,听力变得格外敏,感,她感受到了陆麟城嗓音间的紧张。
他对这支珠花很紧张。
“时辰不早,你去上朝吧,我要再睡一会。”
苏甄儿攥紧帷幔缝隙,将那唯一的一点晨曦光色掩盖。
她黑色的长发垂落下来,掩住面容。
陆麟城站在帷幔外面,女人若隐若现的身形缓慢蜷缩起来,像是累极了。
他没有再打扰-
苏甄儿还是没有睡着,她的睡眠质量平日里还是不错的,脑中翻来覆去都是跟陆麟城相处的片段。
他从水中将她救起,他在灵谷庙外的棺材里找到她,背她下山,替她追敌。他们在落雪的桥上亲吻,在温暖的温泉中互相爱,抚。
他为她徒手攀塔,带着她从熊熊烈火之中硬生生杀出一条生路。他夜半穿过半个金陵城入宫为她请来太医,还有昨日,他们在亭中互喂糕点。
点点滴滴,汇成她的心动,却抵不过他心中藏着另外一个女人。
原本她以为,多年夫妻情分,他大抵对她应当也是有几分喜欢的。
可如今看来,都是她的奢望。
是啊,原本也只是她的一场算计罢了。
只可惜,她把自己的心也一起算计了进去。
若没有她的算计,他会不会早已娶了自己的心爱之人?
苏甄儿安静地闭眼,眼前拂过一条毛绒绒的东西。
她睁开眼,看到蹲在自己面前舔毛的小绿。
看到苏甄儿醒了,小绿凑过来,舔了舔她的脸。
咸湿的泪水被舔掉一些,苏甄儿眨了眨眼,眼泪又落下来。
小绿继续舔,苏甄儿偏头,将脸埋进小绿腹部,哭得小猫腹部濡湿。
哭完一顿,苏甄儿用帕子给小绿擦干净,然后起身,望着自己生活了数年的地方,游魂一般走到陆麟城的书房门口。
男人已经去上朝了,苏甄儿推开门,书房内淡淡的墨香袭来。
她坐到书桌前,摊开纸,写下三个字:和离书。
落笔之后,她却开始发起了呆。
苏甄儿知道,陆麟城并没有出轨行为,他只是,不喜欢她而已。
其实若在成婚前知道陆麟城有喜欢的人,为了她自己的利益,她还是会嫁给他。
毕竟比起男人的爱情,她的性命和英国公府的前途明显更重要。
因为毫无感情,所以她能肆无忌惮的伤害陆麟城,利用陆麟城。
可现在,她后悔了。
若她当初多问一句,再多一份良心,也不至于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不堪的丢了心。
她应该,放他自由。
不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她知道这种痛苦。
她正在经历。
而且她的骄傲也不允许她的相公心里有别人。
苏甄儿拿着毛笔,怔怔出神,很久很久之后,她才写下八个字。
愿君自洽,得觅良缘。
第60章 我不敢
今日朝中事务较多, 陆麟城出宫的时辰稍晚了些。
一出宫门,便见北辰王府的管事候在宫门口,正不住的朝他这里望。一见他出来, 赶忙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面前, “王爷,不好了。”
“什么事?”陆麟城素来冷静,便是当年带领三千骑兵对战三万敌军之时,亦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他一边整理挂在珍珠脖子上的缰绳, 一边听管事道:“王妃搬回英国公府去了。”
陆麟城解开缰绳的动作一顿。
“王妃还将自己的东西也搬了回去, 说,说……”
“说什么?”陆麟城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说她已经与您和离, 不再是北辰王府的王妃。”-
陆麟城纵马回到北辰王府时, 正碰到搬运行李的英国公府家奴,他看着那一件件从王府内搬运出去的物件, 知道管事说的话是真的。
男人呼吸急促地拨开人流, 径直来到主屋。
陆麟城从来没觉得自己住的地方如此冷清宽大, 他站在空荡荡的主屋门口, 看着卸去了绿纱帷幔的内室,床边的梳妆台已经不见了, 大开的衣柜内除了还没来得及收拾出来的冬日衣物外,轻薄些的夏衫裙裾已经被清理出来。
原本挤挤挨挨的衣柜立刻就空出一大块地方, 更衬得陆麟城那几件原本被挤压到角落的衣服显得孤零零的。
空气里尚弥漫着女子最爱的芙蓉香,角落里的熏香炉被丫鬟端起,置到箱子里。
“仔细些,别碰坏了。”绿眉正站在主屋内指挥, 一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陆麟城, 上前恭谨行礼,“王爷,这是王妃让奴婢交给您的。”
陆麟城低头,看到绿眉手中的一份信件。
“这是……什么?”
心中隐隐有一个预感,陆麟城站在那里,指尖颤栗,不敢抬手。
似乎只要他不接,这份东西就不会到他手里。
可绿眉无情的打破了他的幻想。
“和离书。”
绿眉见陆麟城不接,便将和离书放到了旁边清空的圆木桌上。
送完和离书,绿眉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今日东西没有搬完,明日奴婢带人继续来搬。”
绿眉带着丫鬟离开,主屋内显得更空了。
夕阳彻底隐没,收紧最后一线阳光。
陆麟城站在阴影里,觉得自己身上的温度随着日落一起消失了。他彷佛深陷寒冷冬日,陷入了失温陷阱。
温暖的现实抽离而去,他的梦境支离破碎。
他的思绪游移在现实和梦境之中,分不清虚幻真实。
彷佛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到如今,他的梦终于是醒了。
夜色渐浓,温度开始变得很低。
一夜降温,金陵城开始陷入漫长的冬季。
“主子,您不去问问和离的原因吗?”
陆麟城罚站一般在原地站了两个时辰,任何人都不敢上前打扰,唯独只有十三。
他跟着陆麟城最久,刀光剑影里一起活命出来的主仆,哪里见过这个样子的北辰王。
像一片脆弱的秋日枯叶,轻轻一碰,就碎了。
夹杂着风声,男人低垂着头,眼睫颤抖。
“我……不敢。”
自卑的人在面对幸福的时候都不敢有过多的奢望,他们甚至会提前设想最坏的结局,然后等这个结局真正来临的时候心酸地舒出一口气。
他就知道会这样。
他配不上的。
可还是……好难过……似乎连呼吸都被剥夺-
奇哥儿站在主屋门口,看着由主屋内蔓延出来的箱子,几乎堆满了半个院子。
他的阿姐坐在箱子边,任由丫鬟们忙碌收拾。
她还穿着昨日的衣裳,这对于爱美喜净的阿姐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唯一一次,便是母亲病重那日。
他的阿姐看起来,真的很伤心。
女人低垂着头,双臂环抱膝盖,面颊贴在膝盖骨上,歪头盯着某处,碎发滑落,看起来纤细一团。
绿眉拿了斗篷过来,轻轻披在苏甄儿身上。
“王妃,地上冷。”
“不要叫我王妃了。”长久没有说话,苏甄儿的嗓子是带着哭腔的哑。
“……是,郡主。”
“和离书给了吗?”
“给了。”
“他,说什么了吗?”
“……没有。”
“哦。”
主屋内陷入安静,苏甄儿没有再说话。
绿眉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只好将求救的视线投向门口。
奇哥儿也不知道自家阿姐与北辰王之间发生了什么,因此,面对绿眉的目光,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郡主,听说陈记新出的海棠糕很好吃,奴婢去给您买些回来尝尝吧?”
“不饿。”苏甄儿换了一个姿势,将自己蜷缩的更紧了些,“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好,那您有事就唤奴婢,奴婢就守在主屋门口。”
绿眉出去了,主屋内只剩下苏甄儿一人。
这屋子是她之前住的,因为北辰王府就在隔壁,来回及其方便,所以苏甄儿已经好几年没住过了。
丫鬟每日打扫,一尘不染,可依旧掩盖不住一股子物件气,没有人气,到处都感觉冷冰冰的。
苏甄儿使劲环抱住自己,却依旧觉得冷。
门缝没有关严实,细碎的风落进来,卷起她的发-
苏甄儿三天三夜没有出主屋,绿眉焦急的不行,直到第四日的时候,才看到自家瘦了一大圈儿的主子推开主屋大门。
虽清瘦不少,但精神看起来还好。
“郡主,绣花楼的老板过来好几次了,说有新货上门,您要去看看吗?”
“好,备车吧。”
蜗居几日,苏甄儿的心情总算平静不少。
她一个人睡空荡荡的床铺,一个人看着空荡荡的木施,偌大主屋,唯独只有她落在地上的孤单暗影。
从前她也不觉得寂寥,可现在却觉得静的可怕,她躺在那里,闭眼却无法入睡。
不行,她得重新适应这种没有陆麟城的生活节奏。
马车驶出英国公府,苏甄儿撩起马车帘子,看到外面热闹的街巷,听到嘈杂的人声,竟生出一股恍如隔世之感。
她这是在屋子里憋了多久啊,竟生出这种感觉。
苏甄儿无声吐槽自己,马车左拐,从北辰王府门前经过。
绿眉没来得及阻止,马车夫习惯了。
苏甄儿看到北辰王府熟悉的匾额,神色一顿。
下一刻,旁边角门被打开。
苏甄儿的表情下意识紧张起来,她的眼神落到角门口,然后听到一阵熟悉的马蹄声从窄窄的角门后传来。
“哒哒哒……”
身穿黑色常服的男子纵马而出,单手勒着缰绳,出门的瞬间就发现了从门前经过的马车。
陆麟城动作一顿,下意识偏头看去。
马车帘子轻晃,薄纱隔绝光线,也隔绝了他的视线。
苏甄儿背对着马车窗子,她安静坐在那里,搭在膝盖上的手却揪紧了帕子。
短短几日,果然无法割舍,再次相见,连眼神都未曾触碰,她的心却已经被吸引住了。
“哒哒哒……”马蹄声跟她的马车越来越近。
苏甄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一刻,她突然出声,“进前面巷子。”
马车夫迅速将马车拐进侧边的巷子。
巷子虽不窄,但只供一辆马车通行。
马蹄声顿了顿,意识到女人的回避之意。
男人垂目下去,从巷子前经过,又缓慢远去。
绿眉撩开马车帘子,探出半颗头。
街道上恢复喧嚣,那位北辰王已经不见踪迹。
“王妃……”绿眉欲言又止。
绿眉不知道自家王妃跟王爷之间发生了什么,可她分明觉得,这两人之间是有情意在的。
“去绣花楼吧。”
“是。”-
绣花楼内的衣物一如既往的合苏甄儿的心意。
她一口气试了好几套,撩开试衣间帘子的时候,眼神不小心瞥到那张靠墙放着的圈椅。
上次来绣花楼,男人就坐在那里,看着她一套又一套的换衣服。
现在那个人再也不会坐在那里等她试好衣服出来,笑盈盈地看着她说,“好看,很好看,非常好看”了。
空荡荡的圈椅侧边置着一盏茶,老板还不知道苏甄儿现在已经不是北辰王妃,殷勤道:“王妃穿这件衣裳真好看,若是王爷在,定然是要被迷花眼的。”
圈椅尚在,人却不在了。
苏甄儿突然没了兴致。
“刚才试过的衣服都要了。”
老板惊喜不已,“多谢王妃。”-
自从上次去了一趟绣花楼,在路上偶遇陆麟城后,苏甄儿就没出过门。
好吧,她承认自己是个怂货。
她苏甄儿什么时候怂过?怎么一遇到爱情,就变成了爱情的怂货呢?
她冠冕堂皇的和离理由,在此刻竟变成了她懦弱的象征。
她不仅介意陆麟城心里有别人,更介意她比不过那个女人。
行李搬了半个多月还没有搬完。
绿眉望着堆满了行李的院子,吩咐管家将隔壁院子也收拾出来暂时放自家王妃的东西。
这样大的搬家动静,自然惊动了金陵城内的八卦百姓。
一时间,到处都是苏甄儿跟陆麟城的八卦猜测。
“听说是和离了。”
“北辰王什么人物,当初若非陛下一纸婚约,那是万万不能跟苏甄儿此等落魄贵女成婚的。”
“放屁,我听说跟北辰王和离的第二日,那位新晋探花郎就入了英国公府的大门。”
“原来是那北辰王妃始乱终弃?”
面对那些猜测,蜗居在公府内的苏甄儿没有听到一星半点,她只是吩咐今日的厨娘,给奇哥儿和他的新师傅多做上几盒子午后糕点。
奇哥儿那边的老太傅走后,苏甄儿抓紧又给他寻了一位。
因为钱多事少,所以竟将本次新科探花郎给请来了。
听说这位探花郎苦寒出生,为了早日在金陵城内贷款三十年买下一座小宅子,才接下了苏甄儿这份生意-
“这次新招进来的一批进士还不错,尤其是这个探花郎,虽出身清贫,但性子正直,也不沾党争,我让锦衣卫查过,也没有什么污点,最近半年我把他放在翰林院检验了一下,也是个极耐得住性子的,办事能力也不错,我准备将他往内阁培养培养,你觉得呢,闻严?闻严?陆麟城!”
周玄祈手里的毛笔砸了过去。
陆麟城下意识偏头避开,一双黑眸落到周玄祈脸上,“她开心就好。”
周玄祈:……
周玄祈伸手扶额,重重吐出一口气,“朕问你,你跟你那王妃到底怎么了?”
陆麟城低头不语。
周玄祈气急,“朕做的媒,朕还不能问一句了?”
陆麟城猛地呛出一句,“你跟曹梦湄呢?”
周玄祈立刻噤声了。
两个男人各自坐在各自案前,皆脸色不佳的闷头处理公务。【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秘密屋
时间很快进入十二月。
入了冬, 苏甄儿就更加懒怠出去了,她整日里蜗居在烧着炭盆的屋子里,跟要冬眠了似的。
府内上下也没有人敢提隔壁王府的事, 就算是路上遇见了, 也不搭话。
“郡主,曹小姐来了。”绿眉小心翼翼敲了敲屋门。
苏甄儿正靠在榻上看话本子,听到绿眉的话,颇有些惊奇。
她跟这位曹小姐友谊平淡, 没想到她会亲自来找她。
屋内暖和极了, 曹梦湄一进去就感觉自己被冷风吹寒的脸一下热起来。
她看到苏甄儿病恹恹地歪在榻上,跟没骨子似的。
“你病了?”曹梦湄褪下身上的斗篷, 上前询问。
苏甄儿摇头, “身子骨差,冬日天气冷, 懒怠动弹。难得出去一两次透透气, 又不敢去太冷的地方, 吹了风难免又要病一场, 闹人的很。”
“那我这酒你还喝得吗?”曹梦湄从身后提出一壶酒来。
苏甄儿的眼神瞬间就亮了。
她虽不嗜酒,但上次曹梦湄送来的酒确实不错, 十分符合她的口味。
“喝。”
“这是梅子酒,冬日不好吃冷酒, 你让丫鬟去热一热。”曹梦湄自来熟的坐在苏甄儿对面。
软榻上,两人一人坐一边,那一小壶梅子酒被置在案上,周边也摆上了配酒的小菜。
“我在外面听说了一些流言。”曹梦湄一边给苏甄儿斟酒, 一边偷偷觑她。
苏甄儿接过酒杯,轻抿一口。
梅子香气四溢, 淡淡的酒香,不醉人,很好喝。
美人素手执杯,盖着繁复的毯子半靠在垫子上,眉眼下垂,神色清冷。
曹梦湄也跟着喝上一口,热酒入腹,似有无限惆怅需要发泄。
“我今日过来不是来看你笑话的。”
“外面很多人在看我笑话?”
“是啊,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我又没出去。”苏甄儿打了一个懒洋洋的哈欠。
曹梦湄:……这位还真是心静自然强。
曹梦湄却没有苏甄儿的这份心理素质。
“上次马球赛,是皇帝让你准备的吗?”曹梦湄喝上一整杯酒。
苏甄儿点头,“嗯。”应完,她突然坐直身子,单手托腮靠在案上,盯着曹梦湄看。
曹梦湄又吃上一杯酒,酒色渐渐上脸,她知道自己没有醉,可话却忍不住多了起来。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苏甄儿眨了眨眼,“不信。”
曹梦湄不管她,继续,“其实,我一开始逃跑,还没到战场,先遇上了他。”
逃婚的少女情窦初开遇到了真爱,两人相伴而行,一场大雨,没多久就让两个人干柴烈火的生活在了一起。
对于此,苏甄儿并不惊讶。听说北方女子作风彪悍,二嫁三嫁之多,十分寻常,并不似南方如此重视女子贞洁,视作性命一般维护。新帝周玄祈从北方而来,也将这份开放一同带了过来。
金陵女子受到风俗影响,眼界也跟着日渐开阔,民间二嫁三嫁之风渐渐盛行。
“我们像普通人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那段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没有家族,没有责任,没有压力。我只是昙花,同祥村的昙花。”
曹梦湄的声音也跟着甜蜜起来。
可很快,她的声音再次低落,“可该来的总会来。我是曹氏女,注定要成为大周的皇后。在他上集市的时候,接我的人来了,我给他留了一封信,说我要回去嫁人了,就把这段时间的事情当作一场梦吧,一场情梦。”
“你虽然被接走,但又逃过一次,可不幸进入了战场边缘,来接你的人大多丧命于此。”
苏甄儿如此推测。
曹梦湄缓慢点头,面色变得很白。
而这一次经历,让曹梦湄终于确定了自己要走的路。
她注定要成为大周的皇后。
“那个人是皇帝?”
“嗯,我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是周玄祈。”
“那你此处来金陵有什么目的?”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曹氏女是注定要成为大周皇后的。本来按照计划,传谣之后,我寻个何时的时机,往他杯中放些春,药,这事就稳了……”
苏甄儿:……
苏甄儿皮笑肉不笑,阴阳道:“关于春,药的事,你问过皇帝的意见了吗?”
“他的意见很重要吗?当初也是我强上的他。”
“咳咳咳……”苏甄儿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曹梦湄继续,“他一开始也不同意,可是受伤了,推脱不了,然后就半推半就被我脱了裤子……”
“好了,我不想听了。”苏甄儿打断曹梦湄的话。
女流氓。
曹梦湄狡黠一笑,“我说的是给他上药。”
苏甄儿:……曹氏女高贵典雅的形象在苏甄儿心中瞬间幻灭。
曹梦湄看着身旁女子被气得满脸羞红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我说,你跟那位北辰王应该没什么花样吧?单单只是说几句就羞成这样。这样可不行,这事可不能只是男子得趣,咱们女子也该获得快乐。”
苏甄儿真想把这女人的嘴捂死。
这种时候了还跟她讨论这种事情!
还有她什么时候说过她不快乐了!
就允许你们开放,就不允许她们含蓄吗?
曹梦湄看到苏甄儿脸涨得通红,也不再逗她,“其实,我以为我们情投意合,情比金坚,就是从前的时候遇到了一点点小挫折和小误会而已……”
“始乱终弃,差点丧命的小误会?”
苏甄儿想到之前陆麟城跟她说的八卦。
“始乱终弃我承认,差点丧命是什么意思?”曹梦湄皱眉。
“你始乱终弃之后,正好有人去刺杀周玄祈,时机太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为了掩盖自己曾经的黑历史,成为一名没有黑点的太子妃,杀手是你派出去的。”
“不是我。”曹梦湄迅速否认,“大家玩玩嘛,不至于闹出性命啊。”
苏甄儿,“……你刚才不是还说情比金坚?”
“感情会淡的嘛。”顿了顿,曹梦湄再次重申,“我没有让人去杀他,当时我根本就不知道他的身份,他跟我说他是村民。”
“你信了?”
“当然不信,可我也说我是村民,大家互相骗骗,也很正常。”
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是新帝。
周玄祈大抵也没想到,她居然是曹氏女。
“难道他是因为这件事误会我?”曹梦湄的眼睛亮了亮,可很快,又显出灰败。
“他喜欢上别人了。”说完,曹梦湄又灌下一杯酒。
就算说清楚这个误会又怎么样,他的心已经不在她这里了。
“这么多年了,他喜欢上别人也很正常,可我还是,很伤心。”曹梦湄低头,眼泪落在案上。
苏甄儿感同身受,神色也跟着落寞下来。
她抢过曹梦湄手里的酒壶,闷头就干了一大口。
曹梦湄擦了眼泪,“说说你吧,听说你要跟北辰王和离?为什么?你有了别的男人?那位新晋探花郎?”
苏甄儿下意识蹙眉,“什么探花郎,那是我弟弟的新老师,你别乱传谣。”
“不是我传的,外面都这么说,那探花郎每日里坐着你英国公府派去的马车来来回回的,谁看了都想造谣。”
作为造谣头子的苏甄儿终于是吃到了苦果。
她摆摆手,懒得解释。
反正也没人在乎,她更不在乎。
见苏甄儿蔫蔫的,没有说话欲望,曹梦湄也没有逼她,反正她说爽了。
“我已经想好了,下月便回去了,今日过来是找你辞行的。”
“不联姻了?”
“嗯。我与父亲都爱好和平,讨厌战争,他之前也屡次跟我提过,不愿意用我的婚姻来作为维系和平的筹码,可惜先帝和先太子不是那种友好的人,除了和亲没有更好的方法。我今次过来,看到周……大周皇帝,我猜,我和他都希望用另外一种更加文明的方式来达成我们共同的愿望,比如签署一份和平协议之类的。”
协议这种东西,得看跟什么人签。
虽然苏甄儿对周玄祈了解不深,但从他的治国才能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位拥有胸襟抱负,厌恶战争,渴望和平,期待开创太平盛世,让百姓安居乐业的皇帝。
苏甄儿端起酒杯,看着淡黄色的梅子酒,氤氲热气覆盖住眼睫。
她看得出来,曹梦湄不是那种愿意屈就的人,不然当初她也不会逃婚。
签署和平协议,这对于曹梦湄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其实,若非周玄祈故意弄一场马球赛来侮辱我,我也不会想通……”酒气上头,曹梦湄逮着男人骂,“我还喜欢着他,他怎么能去喜欢别人!”
酒后吐真言,那是压抑在内心深处,因为羞耻,所以无法承认的,最真实的想法。
“是啊,他怎么能喜欢别人……”苏甄儿颇有共鸣。
曹梦湄敏锐的捕捉到她这句话,“陆麟城他出轨了?”
“不是。”苏甄儿摇头,“他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你喜欢他?”
“喜欢啊。”苏甄儿抱着毯子,突然呜咽出声,“我好喜欢他,你说他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曹梦湄也跟着哭,“我也不知道啊。”
两个人推翻案几,抱在一处,呜呜咽咽的哭。
哭到一半,苏甄儿一顿,突然想通了什么,她打了一个酒嗝,“或许那场马球赛,是皇帝希望你自由。”
自由选择自己想要的夫婿。
自由选择自己想要的婚姻。
曹梦湄歪头靠在苏甄儿肩膀上,轻轻摇了摇头,不置可否,“或许吧。”
已经不重要了。
“你后悔吗?当初选择回来联姻,放弃了他。”
曹梦湄安静片刻,她认真思考,然后摇头。
“不后悔,因为那个时候,在爱情之上,我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交给了我一个更宏大的命题。”
而直到现在,她依旧在为这个命题而努力-
虽然只是一壶酒,但苏甄儿和曹梦湄两人还是喝得微醺半醉,叠在榻上睡了一夜,睡得苏甄儿腰酸背痛。
她伸手将曹梦湄压在自己腹部的胳膊推开,然后听到一阵软绵绵的猫叫声。
天气渐冷,小绿现在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钻被窝里跟苏甄儿一道睡觉。
榻上垫了很多层褥子,虽窄了些,但很暖和。
苏甄儿伸手将小绿从被褥里抱进怀里,低头看到它翠绿色的眼睛,忍不住伸手拧了一把它的脸。
“喵~”小绿歪头,蹭了蹭她。
苏甄儿的心事闷在心里这么久,昨日被曹梦湄勾了出来,说了半宿,今日倒是轻快不少,可那股压在心脏上的沉重感,依旧让她心情沉郁。
也不知道她要多久才能走出这份情伤。
天光大亮,苏甄儿听到外面传来嘈杂之声。
最近天气不好,搬运工作停了几日,从窗户看今日天色,应当是个晴天,府中奴仆又开始替她继续搬运行礼。
“郡主。”
门口传来绿眉的声音。
“嗯?”苏甄儿懒洋洋应一声。
“王府书房内有些东西,不知道是郡主的,还是王爷的。”
她跟陆麟城一起生活数年,很多东西都分不清了。
“知道了。”看一眼还在睡的曹梦湄,苏甄儿抱着小绿起身,让绿眉领着丫鬟进来伺候洗漱。
洗漱完毕,曹梦湄还没醒,苏甄儿抱着小绿出了主屋大门,走出三步想起一件事。
她抬头看天色。
这个时辰,他应该去上朝了吧?
“今天是祭祀日,王爷前几日就随陛下去城外太庙了。”一道声音从苏甄儿身后响起。
苏甄儿神色一顿,转头看去。
曹梦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了,她伸了一个懒腰,自来熟的吩咐丫鬟替她打了水,正在净面。
“今日我便要出城回北方了,与你相识一场,很高兴。”
苏甄儿背对着曹梦湄摆手,然后抱着小绿往北辰王府与英国公府之间的那扇小门走去。
数月未入北辰王府,苏甄儿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她站在主屋院中,看着这一口口大箱子被搬运出来,里面装满了她的东西。
“那个不是……”
那是她送陆麟城的毛笔,寻了很久才寻到的狼毫笔。
“是他的。”
狼毫笔下面压着的花色信笺,是陆麟城从宫里头给她带回来的,说是用真花压出来的,周玄祈还不肯给,是陆麟城做了三日苦力才换回来的。
“那个信笺,替我拿着吧。”
苏甄儿蹲在地上,与绿眉一道将东西分了一遍,觉得差不多了,便让奴仆们抬走。
小门太窄,大箱子还是从正屋甬道走的,小箱子则从小门抬过去。
今日天晴,苏甄儿站在院子里晒了小半个时辰的日头,身上被照得暖烘烘的。
“郡主,这是最后一批箱子了。”
听到此话,苏甄儿的心瞬间就空落落的。
王府管家站在一旁,想劝却又没有资格开口。
“嗯。”
苏甄儿检查了一遍,没问题之后,带着绿眉,从小门处走过去。
半旧的绿色小门在苏甄儿身后关上,像是彻底将她与陆麟城的世界隔绝。
“等一下,小绿呢?”苏甄儿突然发现自己两手空空。
“它不是跟着郡主的吗?”绿眉左顾右盼。
“喵~”头顶传来猫叫声,苏甄儿抬头,便见那小猫儿不知道从哪里攀到了墙上,见自己吸引了苏甄儿的视线后,又顺着墙边的树桩子攀着下去了。
苏甄儿:……
刚刚关上的小门又被打开,苏甄儿走过来寻小绿的身影。
小绿猫在西厢房门口,正用爪子扒拉着厢房大门的缝隙。
苏甄儿知道这屋子,她在北辰王府住了这么多年,一次也没有看到它打开过。
西厢房的门缝虽然不大,但猫是液体动物,并且好奇心极盛。小绿正是调皮的年纪,喜欢到各种地方探险,尤其喜欢钻洞,因此,苏甄儿一个不注意,它便扒拉着缝隙钻进了厢房里。
真会给她惹麻烦。
主屋内的家仆已经退了出去,院子里安静极了,苏甄儿走过去,伸手拨弄了一下挂在厢房门上的锁。
锁倒是干净,不像常年不动的样子。
“喵~”小绿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苏甄儿探头从缝隙里面看。
缝隙窄小,屋内又没有光源,因此,苏甄儿也看不清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小绿,出来。”苏甄儿轻轻叩了叩门。
小绿从缝隙里探出一只爪子。
那爪子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给勾住了。
小猫就喜欢玩线团、流苏、纸片之类的东西。
苏甄儿抓着小绿的爪子,想把它从里面拽出来,却发现这流苏不止缠着它一只爪子,连带着后脚都被绕住了。
苏甄儿让绿眉去唤管家过来,管家见是西厢房,便摇头道:“只有王爷有这里的钥匙,平日里也是不让人靠近的。”
小绿在里面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想是挣扎不开,急了。
陆麟城不在府中,祭祀日,太庙禁严,就算派人去了也见不到人。
“按照大周律法,和离的话,府中财产有一半该归我,这厢房里面的东西也应该有我一半。”说完,苏甄儿掏出袖中羊角匕首,撬开门锁。
门锁落地,发出清脆声响。
管家站在苏甄儿身后,不敢阻拦。
西厢房的门被打开,光线从外灌入,能看到四面被薄纱覆盖的窗户,遮挡了外面的视线,也让屋内显得昏暗难辨起来。
厢房内一切正常,跟别的厢房并没有太大区别。
苏甄儿不理解地蹙了蹙眉,就这样还要神神秘秘地锁起来?
苏甄儿弯腰将小绿从流苏帘子里救出来。
小绿的前脖子上绕着一根细长的绳,苏甄儿刚将它腿上的流苏剪开,它就带着脖子上的绳冲了出去。
那绳连接着墙上的巨大挂画,绳子被扯断,画着芙蓉花的挂画卷了起来,露出后面的窄门。
居然有一道暗门?
暗门开了一半,苏甄儿还在犹豫之时,小绿比她先一步闯了进去。
小猫对半开的门和全关的门最没有抵抗力。
苏甄儿连一根猫毛都没有抓住,小绿就消失在了暗门缝隙里。
这西厢房的门都进了,也不差一道暗门。
苏甄儿走过去,伸手推开暗门。
这是一间密室,随着暗门被打开,墙壁上的油灯也跟着缓慢亮起。
幽暗的灯光照亮了整座密室,苏甄儿被里面的场景惊呆了。
这是……什么啊!
迎面而来的,是一幅她的巨大画像。
挂在密室正中间,让人想忽略都难。
除了这幅巨大的画像,周围也全部都是她的挂画。
发呆的,用膳的,晒头发的,摘葡萄的等等。
作画之人一看便极有耐心,连裙子上的褶皱都细细描摹。
再往四周看,三面是书橱,里面摆着砖块、石头、树枝、字条、字帖等物,也不知道有什么纪念意义。
苏甄儿一路走,一路看,看到一面书橱中都是从姑苏小报上面剪下来的关于她的八卦报导。
什么苏家有女初长成,荣获姑苏第一美人称号啦。
什么雅集大会,她艳压群芳,才华横溢啦。
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八卦吹捧,连她自己都忘记了。
突然,苏甄儿看到一样熟悉的东西。
那支红玛瑙珠花。
它被置在黑色绒布上,用琉璃罩盖着,苏甄儿将罩子打开,看到珠花下面压着的一封感谢信。
久远的记忆朝她涌来,苏甄儿想起来一件事。
很多年前,她为给河南水灾集资,举办过一场小型慈善拍卖会,用来压轴的便是一支她给出的红玛瑙珠花。
苏甄儿记得,这支红玛瑙珠花被一位神秘买家带走,那买家走之前,还捐了一大笔钱。
苏甄儿便手写了一封感谢信,这封信现在就被压在这支红玛瑙珠花下面。
虽然这红玛瑙珠花昂贵,但苏甄儿并不喜欢,因此捐出去也不可惜,甚至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
所以这珠花居然是她自己的吗?
那位神秘买家是陆麟城?
可这是在姑苏发生的事,那个时候她跟他还不认识啊?
苏甄儿突然转身回到那面装着砖头、石块的书橱前。
她看到了自己幼时用的字帖,还有毛笔等物。
这些砖块上有练习过的痕迹,像是有人用刀刻字,密密麻麻,隐隐约约能看出一个“甄”字。
还有一张小弓。
很旧,却被用羊皮包裹着,珍藏着放在那里。
她记得这把弓,她送给了一个人。
一个瘦骨嶙峋,身怀死志的少年。
她教他识字,教他读书,教他射箭,而他却在她定亲后一声不吭的离开了。
他的头发总是很长,苏甄儿从来没有看清楚他的脸过。
他很瘦,也不高,甚至看起来比她还要矮些,是个抢食都抢不过七旬老汉的难民。
他总是很安静,像一块没有存在感的石头。
他没有名字,像世间随处可见的尘埃。
她开玩笑的说要给他取名字,说“麟”字很好听。
苏甄儿走到最后,也就是正中央的书橱前。
这个书橱上只放了一个盒子,被仔细盖了一块方帕。
苏甄儿小心翼翼地掀开方帕,然后打开了它。
盒子里面是黑漆漆的带着毛的东西,像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食物。
盒盖上贴着一张字条,那是一份剪下来的金陵小报,是关于英国公府嫡女苏甄儿与北辰王陆麟城以红豆糕定情的八卦报道。
所以这长毛的东西难道是……红豆糕?
第62章 望云霓
苏甄儿想,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次见面,陆麟城说彭城之战不是巧合。
真的不是巧合,他拼上自己的性命替她换来了一次父兄平安, 为她献上了一份最美好的及笄礼。
她无法想象, 那个时候的他是如何从彭城恶战之中将父兄救出来的,因为那个时候的他,分明也只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少年。
好想见到他。
对陆麟城的思念攀升到顶峰,苏甄儿又哭又笑的从西厢房里面走出来。
可是陆麟城正在太庙陪周玄祈参加祭祀, 要明日才能回来。
好想见到他。
“苏甄儿!苏甄儿!”
隔着小门, 苏甄儿听到有人唤她。
她伸手擦了擦脸,将绕在自己脚边的小绿抱起来, 细细掩好身后西厢房的门。
“我在这里。”
曹梦湄从小门口绕进来, 面色惨白,“出事了。”
苏甄儿的心一沉, “怎么了?”
曹梦湄努力解释清楚自己刚刚得到的消息, “有人在祭祀大典上绑了炸药, 想要跟皇帝同归于尽, 北辰王以身护君,不知生死, 现在外面都乱成一锅粥了,金陵城被封了, 你有办法出城吗?我,我想去看看周玄祈……”
“等一下,你说谁不知生死?”苏甄儿一把拽住曹梦湄。
“你那位北辰王,听说好像被炸死了……”-
金陵城已经被封, 为了抓拿潜藏在城内外的奸细,就连苏甄儿也无法出城。
她想见到他, 见到活的他。
“我是北辰王妃。”苏甄儿骑在红缨身上,单手拨开戴在头上的帷帽。
守城的禁军面面相觑,不敢放行。
苏甄儿急了,“我要出城。”
她要亲眼看到陆麟城。
女人的手勒紧缰绳,焦急到胃部痉挛。十二月的风穿过帷帽,引起阵阵头疼。可这些都比不上苏甄儿对陆麟城的担忧,她不相信他会死。
他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会死呢?
帷帽下,女人面色惨白,跟守城的禁军对峙着。
正在此时,一道马鸣响起,苏甄儿转身,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十三!”
“王妃。”
“带我出城。”-
有了十三的帮助,苏甄儿很快就来到了太庙。
听说当时周玄祈正在祭祀,不想从祭祀台下跑出来一个人,身上绑着炸药,直接就朝周玄祈扑了过来。
距离周玄祈最近的陆麟城反应极快,一把抱住周玄祈滚下长长的石阶。
爆炸声响起时,血肉弥漫,炸开的祭坛,碎裂的石块,如雨滴般从天上掉下来。
周玄祈被陆麟城压在身下,炸伤了一只胳膊,而陆麟城直到现在都昏迷未醒。
半个太医院的人都来了,太庙围堵的水泄不通。
屋内弥漫着浓郁的草药香气,苏甄儿似还嗅到了一□□味。
听大理寺调查说,炸药是藏在祭祀的猪羊之中被运进来的。
苏甄儿恍然想起曾经跟陆麟城去过一趟牺牲所,那里正有一片地要扩建,埋了炸药,准备炸毁旧院。临走前,他们又在那里碰到了郭峰。
苏甄儿猜测,应该就是那个时候,郭峰假借孔雀之名,偷拿了炸药,在祭祀品上做了手脚。
而在郭峰第一次刺杀失败之后,虽被俘获,但藏在太庙之中的奸细并没有被找出来。
这奸细带着从祭祀品中偷运进来的炸药,潜藏在太庙数月之久,终于找到机会实行计划。
山上比山下冷很多,苏甄儿出来的急,没有多添几件衣物。
她站在主屋门口,冻得浑身僵冷,却不敢离开,只眼睁睁看着太医来来回回,进进出出。
屋内不断散发出来的血腥味冲击着她的神智,苏甄儿的心神越发不稳起来。
直到夜半,屋子里才安静下来。
夜幕笼罩,坐在檐下的苏甄儿动了动自己冻僵的身体,她站起来,从窗边往里看。
隔着一层屏风,她看不到躺在床上的陆麟城。
“王妃。”
“十三。”
苏甄儿低头,看到十三手里端的药,“王爷没事了吧?”
风吹起苏甄儿头上的帷帽,露出她通红的眼和苍白的脸。
“太医说,似乎是没什么求生意志。如果可以的话,王妃能不能多跟王爷说说话?”-
苏甄儿进了屋,屋内氤氲着琉璃灯。
门窗紧闭,药味更加重了,夹杂着血腥气,她看到垂落的幔帐之下,陆麟城趴在那里,后背绷带上满是渗出的鲜红血色。
“整个后背都烂了,换了药之后还在出血……”十三站在苏甄儿身后,呢喃自语,“其实在战场上,更重的伤王爷都受过,不知道这次为什么……”
话说到这里,十三下意识朝苏甄儿看了一眼。
十三觉得自己可能知道为什么。
苏甄儿看到陆麟城的情况,忍不住伸手捂住了嘴。
她一步一步,缓慢挪动到床边,伸出手,却不知道该碰那里。
他露在外面的肌肤都包裹上的绷带,包括指尖。
最终,她的手指搭在他垂落在枕边的发丝上。
轻轻地抓着,冰冷的发丝没有任何温度,比她冻僵的手还要冷。
“好冷,陆麟城。”
屋内安静极了,唯有苏甄儿说话的声音。
男人的眼睫不着痕迹地颤了颤,随后恢复平静。
柔软的芙蓉香被药味吞没,苏甄儿伏在床边,静静地看着陆麟城的脸。
“我走的时候明明你还好好的……”女人炙热的泪水落在发丝上,在枕边氤氲出一片深色水渍。
“不要留我一个人,陆麟城。”-
周玄祈暂住在太庙西苑。
相比起陆麟城,他受的伤实在是轻了不少,只是胳膊被炸伤了。
出事之后,周玄祈迅速让禁军封锁现场,抓捕嫌犯,然后差人将太医院的医士们都请了过来,没来得及让太医处理自己的伤口,只让他们赶紧救治陆麟城。
太医说陆麟城没有求生意志,他也立刻反应过来,让十三回金陵,将苏甄儿请过来。
“无论付出任何代价,只要朕给的起,一定要把她请过来。”
处理好了陆麟城的事,周玄祈这才想起来自己的伤。
他捂着胳膊回到自己住的西苑,正准备让孙乾铭随便找个医士过来看看,一抬头便见西苑门前站着一个单薄的人影。
天已黑,太庙在山上,冷的出奇。
曹梦湄站在西苑门前,被冻得浑身发抖。
她抬目,看到了狼狈的周玄祈。
爆炸的余灰还粘在他脸上,身上的衣物带着灼烧的痕迹,斑驳的血色从胳膊上蔓延下来。
风寒,月冷。
曹梦湄朝他疾奔过来,因为太急,所以差点摔倒。
她跑到他面前,指尖冰冷,像刚刚凝结出来的冰,触到他的肌肤,一把攥紧,眼睫之上竟还凝着白霜,也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
“你没事吧?”她说话的时候有白雾吐出来,双眸涨红,满脸焦急。
周玄祈压下心中悸动,努力用平稳的语气跟曹梦湄说话,“曹小姐放心,曹氏与朕的和平之约就算是朕死了,也会履行。”
“我不是为了这个来的!”曹梦湄再次激动起来。
“那是为什么?”周玄祈垂眸看她。
曹梦湄与他对视,泪水蓄满双眸,“当然是为了你!”-
好沉,身体在不断下沉,拽着他,一直往下。
陆麟城像被浸在水中一样,四肢很沉,河面上盖着厚重的冰块,他睁眼只能望见无边黑暗。
黑色的,涌动的,寒冷的水。
从他的身体上流动过去,他想起了那年冬日,他蜷缩在墙角,任由姑苏的雪将他覆盖住。
那年姑苏下了一场极其罕见的大雪。
大雪冰封,将他也一起封在了那里。
陆麟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活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
他为什么要继续生存在悲惨的负担中。
他为什么要如此苦苦挣扎求生。
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
这个世界上,本就不该有这么一个他存在。
他是一颗尘埃,这个世界上有千万颗尘埃。
没有人会注意到尘埃。
没有人会留意他的生死。
精神的湮灭正在杀死求生的本能。
“你没有名字吗?你居然没有名字?”少女的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她显然没有想到,一个人居然会没有名字。
少年坐在她对面,紧闭着唇,黑色的头发垂落下来,遮盖住半张脸。
少女视线向上,看到伫立在屋脊之上的麒麟石像。
“麟,这个字你觉得怎么样?象征吉祥、祥瑞、美好,是一个很好的字。你怎么不说话?不好吗?不好就不好嘛……”少女随性一言,连她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唯独刻入了少年心尖。
“陆麟城,陆麟城!”
好像有人在叫他。
在叫他的名字。
最先嗅到的是柔软的芙蓉香。
黑暗的水面上,有阳光印照下来,隔着厚重的冰面,他看到灿烂的光点,一点一点,顺着冰封的裂纹弥漫。
陆麟城的手脚被光点托起。
他感觉到那股禁锢着自己往下沉的力量在消失。
身上厚重的枷锁被光点融化,他尝试性地动了动手脚,一下,又一下,最后,他的身体变得轻盈,如同水中的鱼一样,往上窜了去。
他真的听到有人在叫他。
很轻,很急,带着哭腔的声音。
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
陆麟城终于破冰而出,他睁开眼,看到晃动的帷幔,四周安静无声,浓郁的药草香气覆盖鼻息,那股极甜极淡的芙蓉香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啪嗒”一声,药碗落地。
十三快步疾走过来,“王爷,你醒了!”
十三大喜过望,赶紧出去找太医。
陆麟城张开嘴,却无法说话。
他趴在那里,只能勾动一点手指。
太医蜂拥而至,陆麟城的视线在众人眼前划过,没有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是梦啊。
果然是梦啊。
男人眼神的光渐渐湮灭,疲惫地闭上眼。
突然,他感觉到了什么,眼珠颤动,努力朝侧边望去。
床帘侧边,女人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泪水覆盖面容,双眸哭得核桃一般。
在男人有动静的瞬间,苏甄儿就立刻唤了医士。虽舍不得,但为了不耽误男人治疗,在太医涌进来的瞬间,苏甄儿马上就让出了位置。
医士们诊治一番,又开了很多药。
陆麟城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觉,可实际上,他已经昏迷三天三夜。
而在此期间,苏甄儿衣不解带地守在他身边,一步都没有离开。
“王爷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医士说了什么话,陆麟城没有听到,他静静看着不远处的苏甄儿,眼睛都不舍得眨,害怕那只是他想象中的幻影。
“现如今只要好好修养,按照王爷的身体素质,应当是没有大碍的,只是这后背上难免要落下一些斑痕……”
医士们安静退去,十三轻轻掩上房门。
屋内剩下苏甄儿和陆麟城。
苏甄儿努力想笑,可眼泪却不由自主的再次落了下来。
她走到陆麟城身边,蹲下来。
男人长久没有说话,嘴唇蠕动,声音沙哑,“别哭。”
苏甄儿听到这两个字,哭得更狠了。
“我看到了,西厢房后面的密室,还有那支红玛瑙的珠花,我也想起来了。”她凑近陆麟城,声音带上了难以压抑的哭腔,“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陆麟城,我在你心里是什么?”
是什么。
陆麟城闭上眼,再睁开。
光影缓慢凝聚在女人身上,从头到尾,虚幻又真实。
藏在心底的秘密被发现,生死之后,梦寐以求的神迹再次降临在面前,他突然生出一股勇气,贪心的祈求神的再次垂怜。
人就是靠那么一点希望活下去的。
陆麟城是靠苏甄儿活下去的。
他道:“云霓之望。”
第63章 喜欢你
“王爷的伤口虽已然大好, 但还是要当心不能碰水。”
幸好天气已经凉爽起来,不然这伤口也不能好的这么快。
太医细心替陆麟城处理后背上的伤口。
虽然这几日看了很多遍,伤口也已大好, 但大片大片斑驳的伤痕依旧触目惊心。苏甄儿忍不住偏过了头, 她握着陆麟城的手,却又不敢太用力,因为他的手上也有伤。
太医替陆麟城缠好绷带后出去了。
陆麟城坐在床边拉上衣服,偏头看到苏甄儿的表情, 便反握住她的手, 然后抬起她的手背,轻轻蹭了蹭脸。
“没关系, 不疼的。”
分明受伤的人是他, 他却还要反过来安慰她。
也实在是照顾陆麟城的这段时间里,苏甄儿的泪腺分泌实在是太发达了。
起初时, 陆麟城每日要换三四遍的药, 苏甄儿每日里便要哭三四遍。
现在, 陆麟城每日里换一遍药, 苏甄儿便要哭一次,连苏甄儿自己都觉得自己哭得实在是太烦了些。
“我没哭。”苏甄儿将头埋进被褥里。
被褥上都是浓郁药香, 苏甄儿闷了一会儿,实在是受不了, 只好抬起了头。
说没哭,可女人眼眶红红,眼角沁着泪,明显是哭了。额前碎发汗湿, 更显出几分我见犹怜的娇弱感来,让人看着心头发紧。
她的头发也乱糟糟的, 珠钗玉环一并未用。身上的衣物是临时送过来的,简朴粗糙,与她平日里的穿戴大相径庭。
陆麟城心头一紧,指尖拂过她的脸,触到湿润的水渍。
苏甄儿抿唇,伸手去掐陆麟城的脸。
男人脸上倒是没有伤,应该是跟当时卧倒的姿势有关。
陆麟城不言,只是一味挨掐。
因为苏甄儿在哭。
她看着他,豆大的眼泪往下滑。
只要一想到陆麟城可能会死,苏甄儿就瞬间绷不住了。
经历过母亲去世,父兄死亡,那段时间的苏甄儿好似生活在梦中,一直无法接受现实。
因此,她无法想象若陆麟城也跟着出事了,她又要花费多久才能从这样的噩耗之中走出来。
“暖和的,还有影子。”苏甄儿呢喃自语完毕,又深深地看向陆麟城,“不要死,陆麟城。”
男人握着她的手,郑重点头,“好。”-
今日天气不错,陆麟城在屋中关了许久,苏甄儿搀着他出门晒晒日头。
冬天的日光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可你若走进去,却能感受到别样的温暖。
十三在院中放了两架圈椅。
陆麟城和苏甄儿一道坐了下来。
“今日几号?”陆麟城突然道。
“二十五。”
“错过了你的生辰。”男人皱眉,“我没来得及给你准备生辰礼。”
若是从前,矫情又难伺候的苏甄儿会觉得陆麟城不重视自己,定要冲他发一通脾气。
现在,经历过生死难关的苏甄儿哪里还记得什么生辰日,什么生辰礼。
“你醒过来,就是给我的生辰礼。只要陆麟城活着,苏甄儿一辈子不过生辰都可以。”
只有了解苏甄儿的才知道,不收生辰礼对于她来说是多么大的牺牲。
“不过你现在醒过来了……”话又说回来。
苏甄儿想了想,“听说现在流行花瓶簪,品类繁多,还出了一套一百零八的礼盒,将最近流行的花瓶簪款式都放了进去。”
“我让十三去买。”
“要美翠阁的,它家最好。”
正是午后,日头暖融融的。
苏甄儿身上披着斗篷坐在那里,沐浴在阳光下,凝聚在体内的紧张和焦虑被慢慢治愈,她说完花瓶簪的事,突然沉默一瞬,然后拉着陆麟城的手,语气很轻道:“你不知道,母亲和父兄去世后的那段时间里,我的日子过的跟做梦似的。”
她一度分不清虚幻与现实。
总觉得母亲和父兄的去世是在做梦。
“家里到处都是他们的物件,哪里都能看到他们的影子。”苏甄儿缓慢诉说着,这是藏在她心底最隐秘的伤痛。
陆麟城侧身,安静地听着。
他的目光落在苏甄儿脸上,柔软到比阳光都温柔。
苏甄儿望进陆麟城眸中,她的语气一转,“直到你杀了肃王,你不知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梦一下就醒了。”
从浑噩的状态一下被拽到清醒的现实之中。
“还有那次彭城之战,原来真的不是巧合。”苏甄儿突然凑近,她单手轻轻环住男人臂膀,贴着他的耳朵说话,“陆麟城,你是我的英雄。”
陆麟城一下呆愣住。
他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又听苏甄儿娇羞道:“傻子,我在回应你的告白。”
陆麟城呼吸骤急,他猛地一下起身想将人打横抱起,却因为伤势未好,所以无法如愿-
进入一月,温度骤降。
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就要过年了,陆麟城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
金陵城封禁已解,再过几日,他们就要从太庙撤离。
陆麟城坐在榻上,十三将手中的调查结果递给他。
“王爷,那人身上多处被炸烂,仵作检查数遍,意外拼凑出来一个图案,就是这个。”
陆麟城低头,看到纸上的手绘图案,呼吸骤然一紧。
他侧坐在榻上,阳光从斜后方照入,一抹幽绿之色从他眸中闪过。
陆麟城攥紧手中纸张,随后垂目将其扔进榻边炭盆之中。
“我知道了,退下吧。”
“是。”
十三躬身退下,出门时正碰到抱着一捧梅花枝进来的苏甄儿。
“王妃。”
“嗯,十三,下午好啊。”苏甄儿心情颇好,她将手中梅花枝插入花瓶之中,然后扭头看向坐在榻上的陆麟城,“你怎么还没换好衣物?马车都准备好了。”
苏甄儿和陆麟城约好,今日要去凤霞山,弥补上次没有看到日出的遗憾。
“对了。”苏甄儿又想起一件事,她从妆奁盒子里掏了一会,终于掏出一支红玛瑙珠花。
陆麟城就认出了这支熟悉的珠花。
“你替我戴上。”
苏甄儿将这支红玛瑙珠花递给陆麟城。
陆麟城单手接过,小心翼翼抚了抚上面的珠花,然后抬手,郑重的替苏甄儿插到发髻上。
苏甄儿一脸喜色的去照镜子,看到那支横插在精美发髻上的珠花,插得跟插香似的,突兀又难看。
与此同时,陆麟城在她身后道:“好看。”
好看你个头!-
重新整理好珠花,又收拾了一顿东西,等到日落时分,两人终于出了太庙。
马车辘辘前行,苏甄儿靠坐在马车内,时不时担忧地看向陆麟城的后背,“你的伤真好了吧?”
男人凑过来,“你摸摸?”
苏甄儿双眸轻动,单手触到陆麟城腰身。
男人身体一僵,安安静静坐了回去,“别乱摸。”
“不是你让我摸的?”苏甄儿无辜脸。
陆麟城:……
“这次我好好摸。”轮到苏甄儿凑过去。
“不相信你了。”陆麟城抿唇,嘴上拒绝,身体却没有抗拒。
男人身子骨实在是好,太医预言要静养三个月的伤,他趴了半个多月就趴不住了。
后背处已经结疤,斑驳的伤痕像弯曲鼓起的虫子,苏甄儿隔着衣料轻轻抚了抚。
“有点痒。”陆麟城往前躲了躲。
“结疤的时候就是会痒,太医说不能挠。”
“我是说,”陆麟城咽了咽口水,低头看向苏甄儿,“你摸的我心痒。”
马车帘子轻晃,车内忽明忽暗。
苏甄儿与陆麟城对视,然后一个起身坐到了他身上-
马车颠簸着来到凤霞山。
十三抬头,安静不语,独自一人往一旁去了。
车内,陆麟城单手抚着苏甄儿,看着她潮红泛湿的脸,像蒸腾的樱桃色,散发着氤氲淡香。
他低头,舔了一口。
苏甄儿懒得动,气力都用完了。
她歪头靠在他脖颈间,嗅到他身上夹杂着药香的皂角香气。
因为是看日出,所以他们暂时还不准备下车。
苏甄儿缓了一阵,慢慢开口,“我们一定要第一个看到日出,这样才最灵验。”
“灵验什么?”陆麟城好奇。
苏甄儿面色突红,“你自己去问山神。”-
附近有山泉水,十三去提了一桶过来烧热。
陆麟城替苏甄儿擦拭干净,两人换了衣物窝在马车内休息。
难得在外过夜,苏甄儿略显得有些兴奋,她准备了很多小玩意用来熬夜。可因为她的生物钟实在是太准了,所以与陆麟城下了一会儿围棋之后,她就开始犯困。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棋子落在棋盘上,被陆麟城眼疾手快地接住。
男人轻轻揽着女人的头,让她靠得更舒服些,并随手扯起一旁的毯子盖在她身上。
马车内覆着厚毡,封住漏风的窗户,门帘子也被压住,漏不进一丝风。
苏甄儿醒过来的时候马车内昏暗非常,她一下坐起来,抬手拨开马车帘子,看到天际处一点点淡色的微光。
“陆麟城,陆麟城!”苏甄儿伸手去拍他。
陆麟城睁开眼,还没彻底清醒过来,就被苏甄儿拽下马车。
苏甄儿兴致极高,她拉着陆麟城一路往上爬。
凤霞山不高,上次她跟陆麟城是骑马过来的,这次没有骑马,两人一路爬行,虽然没有了满山红的枫叶,但冬日野梅稀疏,倒也有几分野趣。
清晨清新的空气穿过胸膛,苏甄儿感觉身心都跟着轻盈了许多。
两人牵着手,一步一步往上爬。
等到山顶,日头还未出来。
陆麟城将身上的斗篷解开铺在大石上。
苏甄儿提裙坐上去,她一边喘气,一边也伸手解开了身上的斗篷。
爬了一会山,给她热的不行。
日头渐渐升起,苏甄儿和陆麟城两人一齐坐在大石上。
“日头出来了!”苏甄儿惊喜出声。
陆麟城随她一道起身,两人抬目。
绚烂的日出,伴随着漱云流霞,山风迎面吹来,陆麟城替苏甄儿将斗篷重新穿戴好,并戴上兜帽,遮挡山风。
“真好看。”苏甄儿忍不住惊叹。
陆麟城偏头,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苏甄儿。
霞光印照在女子眼中,瑰丽无比。
“嗯,”陆麟城点头,盯着苏甄儿,声音柔软,“真好看。”
如愿以偿跟陆麟城一起看到日出,苏甄儿心情极其愉快,脱口而出,“若非上次你吃醉了酒,胡言乱语说有喜欢的人,我们早看到了。”
男人恍然大悟,满眼无辜地看着她,“所以你想和离是因为,误会我喜欢别的女子。”
苏甄儿:……
“我喜欢你,自然容不下你喜欢别的女子,谁让你闷葫芦似得,也不说清楚。”苏甄儿气急败坏,又羞又恼的去掐陆麟城。
自然是又再一次的掐到一把子硬肉。
男人一点伤都没有,她倒是掐得手疼。
“我……”
“你什么?”
“我错了。”
“知道就好。”
说完,苏甄儿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北城王府西厢房后面的密室,里面的东西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收集起来的。
“陆麟城,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你不会是在姑苏的时候就对我一见钟情了吧?”
眼前的男人跟记忆中的那个少年简直天差地别,也不怪苏甄儿认不出来,光个头上来说就已经是南方小葱跟北方大葱的差距了。
“不是。”男人摇头。
“那是什么时候?”苏甄儿好奇。
她从小美到大,到底是哪个时候美到巅峰吸引住了男人。
苏甄儿想着想着,忍不住伸手拨了拨发丝,露出自己完美的侧颜。
“你泼我粥的时候。”
苏甄儿:……
你说的难道就是那个第二次见面,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气势汹汹泼你粥的时候?
晨风拂面而过,苏甄儿挂起笑,“我们回去吧。”
“你泼粥的时候……”
“闭嘴。”
“哦。”
两人转身往山下走,走出几步,陆麟城突然面色一凝。
腰间软剑出鞘,直接削断两人身侧横出来的冬日枯枝。
枯枝落地,躲在大石后面的两人受到惊吓,立刻举着手站了起来,其中一人高声提醒道:“是我,闻严。”
居然是周玄祈。
苏甄儿偏头,还看到了躲在周玄祈身后的曹梦湄。
“曹小姐?你没有出城?”
曹梦湄略显尴尬的左右忙碌,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苏甄儿眯眼盯着两人看,“曹小姐,你身上的外衫……很别致。”
苏甄儿拖长的音调让曹梦湄吓得大喘气。
“是,是啊。”她伸手扯了扯明显不是她自己的男人外衫。
气氛安静了一会,四人四目相对。
周玄祈打破这古怪的沉默,轻咳一声,“好巧。”
“下山吧。”陆麟城收剑,无视两人,牵起苏甄儿的手下山。
苏甄儿意味深长的朝曹梦湄和周玄祈看了一眼,然后随陆麟城下山。
看着苏甄儿和陆麟城的身影消失在石阶拐角处,曹梦湄重重吐出一口气,然后使劲拍打周玄祈,“都怪你,非要来看什么日出!”
周玄祈被打的抬不起头,突然想到,“不对啊,我们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曹梦湄也愣住了。
趁着曹梦湄发愣的时候,周玄祈突然轻笑一声,然后俯身,倾身亲上她的唇。
“唔?”
霞光未落,如霞帔般披落。
曹梦湄眨了眨眼,突然听到旁边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两人迅速分开。
是去而复返的苏甄儿和陆麟城。
陆麟城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将落在大石上的斗篷拿起来。
比起陆麟城的坦荡,苏甄儿略显尴尬,“那个什么,你们继续。”她拉着陆麟城赶紧跑了。
这回是真走了。
曹梦湄再次使出巴掌,使劲抽打周玄祈。
“哎呀哎呀,受伤的胳膊好疼。”
“我没打你胳膊啊,我看看。”曹梦湄被吓着了,立刻停止了自己对周玄祈的“虐待”。
“哎呦,哎呦……”周玄祈叫喊的厉害,曹梦湄赶紧搀扶着人去陆麟城和苏甄儿刚才坐的大石上坐下来。
这里视野宽阔,晨光普照。
周玄祈看着曹梦湄那张担心的脸,没忍住又亲一口,“不疼了。”
曹梦湄:……就知道是骗她的!
四周安静下来,风穿过山野,撩起两人身上的长袍宽袖。
曹梦湄伸手抚了抚自己被吹散的发丝,“当初我没有派刺客刺杀你。”
“我知道,闻严抓住郭峰后已经查探清楚了。当初是他擅作主张,带人追杀我。”
“你早知道了?那你还要我嫁给别人?”曹梦湄一下拔高声音,然后又落回来,“难道,难道你是在意我抛下你嫁给先太子的事?”
“当然不是。”周玄祈表情严肃的否定,然后开口解释道:“我希望你不是因为政治联姻,所以想要与我成亲,我希望你能获得真正的幸福。”
曹梦湄愣在那里,她呆呆地看着周玄祈的侧颜,直到男人转头,抬手擦掉她不知何时滑过面颊的泪水。
曹梦湄呐呐开口,“我之前是心甘情愿嫁给先太子的。”
“嗯,”周玄祈点头,“先太子与先帝喜战,你若不嫁,曹氏不宁。”
“你不生气吗?”
“生气。”周玄祈低下头,“可是气过一阵就好了,就算你的身份不是曹氏女,而是一个普通女子,抛了我去嫁给别人,我也只会一边生气,一边爱你。”
周玄祈想,他大抵是中了曹梦湄的毒。
他是真的恨她抛弃了他,可又是这么爱她。
爱到毫无原则,毫无底线。
之前他还嘲笑陆麟城在他那王妃面前搓揉圆扁的跟个面团似的,可这事放到他自己身上,他才明白,爱这个东西它就是这么霸道,霸道的让人丧失所有的理智和尊严。
曹梦湄的视线被泪水模糊,她一把抱住周玄祈,将自己深深地嵌入他的身体中。
“周玄祈,我真的想嫁你。”
“不是因为曹氏,也不是因为北方的百姓,而是因为我也爱你。”
第64章 上车吧
天气越发冷了, 苏甄儿每日里都离不开暖手的铜炉,尤其是在这山上。幸好,太庙的事情告一段落, 众人启程回金陵, 虽然金陵城的温度也不高,但比起山上的太庙来说,总暖和一些。
回程路上,苏甄儿缩在马车内, 怀中抱着铜炉, 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前些日子因为要照顾陆麟城,再加上忧心其伤势, 所以苏甄儿都休息的不算太好。
如今男人伤势大好, 苏甄儿总算是把心放回肚子里。如此,马车虽颠簸, 但她倒睡得香甜, 甚至还做起了梦。
说是梦, 其实也不算梦, 而是一段已经被她遗忘的记忆。
初春的天,地上刚刚冒出些嫩芽, 一半灰一半绿。
山上是最先感受到春意的地方。
尚未褪去寒意,依旧有稀疏梅花悬挂枝头的姑苏寺外, 河边嫩叶初露,显出春色和冬色齐现的景观。
树下,穿着厚实的少女将手里的半旧弓箭递给少年。
“这是我从前自己用的弓箭,现下也用不到了, 就给你吧。对了,你日后出去, 要说,我是你的师傅,”少女虽戴着毡帽,但半张脸露在外面,鼻头被吹得红彤彤的,她说话的时候有隐约白雾透出,语气之中带着些大小姐的天然骄纵,“算了,男女大防有别,我日后是要去嫁人的,我们还是不认识的好。”
少年站在她面前,与她齐高,低头的时候黑发散乱,更看不清那张脸了。
他伸出手,手掌上的伤痕还没完全好,纵横交错的伤口和斑驳的皮肤包裹着粗大的指节,很难让人想象这是一个少年的手。
隔着乱发,他看到少女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
少女的手看起来就异常柔软,白皙,纤细,青葱一般,连指尖都透着粉。
少年一下乱了方寸,他一把握住那张弓,然后用宽大的袖摆遮挡住自己的手。
苏甄儿听到他很轻很低的声音,如同蚊子一般,“谢谢……”
瘦弱、哑巴、阴郁。
这是少女时期的苏甄儿对少年的评价。
马车突然颠了一下,苏甄儿醒过来,还有点发懵。
怪不得她认不出来,少年时期的陆麟城跟现在相比,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陆麟城撩开马车帘子,温柔唤她,“到家了。”
苏甄儿抬头看他,眼前男人的脸跟记忆中少年的脸融合在一起,恍如隔了许多许多年,记忆终于拼凑完整。
她说不认识,他就真的一句话都不提。
傻瓜,怎么这么听话。
苏甄儿伏在柔软的垫子上,起身的时候身上的毯子滑下来。
怀里的铜炉还暖着,车内散发着淡淡的芙蓉香。
苏甄儿朝陆麟城伸出双臂,娇娇道:“你抱我出去。”-
上次和离搬家,搬了大半个月,她的东西都搬空了。
因此这次回来,苏甄儿便让陆麟城先住在英国公府。
因为这次受的伤比较严重,所以周玄祈特意给陆麟城放了一个带薪长假,正好能在家里一起过个年。
“王妃,绣花楼的人来了。”
绿眉端着茶盘进来,身后跟着几个绣娘。
“上次您让替奇哥儿做的衣裳,绣花楼做好了,今日绣娘将衣裳带了过来,若是有不妥当的也好当场改改。”
“好,你去把奇哥儿叫过来。”苏甄儿正坐在榻上跟陆麟城一起写过年要用的“福”字和对联。
绿眉撩开厚毡,去了奇哥儿的院子。
屋内烧了好几个炭盆,暖和的紧,苏甄儿穿了件小袄,身上盖着毯子,指尖蹭到墨汁,正准备擦掉,突然灵光一动。
她抬眸朝认真写对联的陆麟城看一眼,“相公,你这里脏了。”
苏甄儿伸出手指,替陆麟城擦了擦面颊,然后看着他原本光洁白皙的面颊上留下一道墨色痕迹。
苏甄儿抿着唇,偷偷笑弯了眼。
陆麟城歪头看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苏甄儿无辜脸回视。
“王妃,奇哥儿来了。”
绿眉掀开帘子进来,看一眼陆麟城,一愣,低头。
奇哥儿站在绿眉身侧,看一眼自家姐夫,偏头。
“噗……”苏甄儿率先笑出来。
随后,绿眉和奇哥儿也忍不住跟着笑了出来。
陆麟城:……
陆麟城有所感觉地伸手擦了擦脸,指尖一片熏黑。
好吧,他明白了。
“我去洗个脸。”陆麟城起身,转身之际,突然伸手掐了一把苏甄儿的脸。
“啊!”苏甄儿抬手阻止,没有得逞,也被擦成了小花猫。
小绿盘在榻尾睡得正香,被吵醒,“喵~”
这下好了,变成苏甄儿和陆麟城一起去净面洗手了。
隔着一层屏风,奇哥儿换上新衣裳。
苏甄儿偏头看过一眼,少年初长成,瞧着竟有一股出尘清冷气质,只是神色略呆,小古板一般。
看着奇哥儿,苏甄儿不知不觉又想到陆麟城。
初遇之时,陆麟城极其狼狈,相比起那些千里奔逃而来的难民,大夫说他身上还有刀剑之伤。
她没有问过陆麟城从前的事。
她想,人总该有一些秘密。
或许陆麟城一辈子都不会告诉她,也或许有一日,他会亲口告诉她,他从前的那些经历。
“阿姐,衣裳很合身。”奇哥儿试完衣裳,略有些急切道:“老师还在等我。”
正站在苏甄儿身边净手的陆麟城听到此话,神色一顿。
苏甄儿点了点头,“不要换了,你就穿这身去吧,外头冷。”奇哥儿身上一套合身的月白色袄子,外搭红色斗篷,整个人看起来都鲜亮了不少,也正好衬过年的气氛。
“对了。”苏甄儿想起一件事,她走到梳妆台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红包递给奇哥儿,“这是给你老师的过年礼,去吧。”
奇哥儿拿着红包去了。
撩开厚毡的瞬间,细碎的雪飘进来。
“下雪了。”苏甄儿恍惚一阵,跟在奇哥儿身后出了屋子。
屋外确实冷,可金陵城很难得才见雪。
这雪又细又小,跟发育不良似的。
苏甄儿伸手,托住一点雪,它们融化在指尖,变成冰冷的水。
陆麟城取了斗篷裹住苏甄儿,并替她戴好毡帽,细细压住额头鬓角,避免风吹进去。
苏甄儿的脸被风吹得有些凉,她兴奋地抓住陆麟城的手,“陆麟城,下雪了,是今年的初雪吗?”
虽然还有几日才过年,但大街小巷之中已十分有年味。
隔着层层院子,苏甄儿还能隐约听到外面传来的鞭炮喧闹之声。
“嗯,是初雪。”男人点头。
苏甄儿站在檐下,仰头欣赏初雪。
她想到之前跟陆麟城的初雪之约,她失约了。虽然后面补偿给了他,但毕竟是错过了。
“我们出去吧?”苏甄儿将陆麟城推进去,“去拿你的大氅。绿眉,去准备马车。”-
大街上果然热闹,苏甄儿从马车上下来后一直牵着陆麟城的手在小摊子前闲逛。
过年的时候也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辛苦了一年终于能喘息几日,大家换了新衣,千里奔袭回家与亲人团聚,再一起出来买年货,小孩子们也能吃上自己最爱的零嘴。
各处可见一家人其乐融融,阖家欢聚的场面。
从前许多年,她看不得这样的场面,因为那是她曾经拥有,然后又被残忍剥夺的幸福。
当她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背负着这样的伤痛之时,陆麟城出现在她身边,给了她这份安稳。
苏甄儿想,她终于不再羡慕别人的幸福,因为她也有了。
苏甄儿握紧陆麟城的手,两人来到文德桥上。
马上就要过年了,桥上来来回回挤满了人。
陆麟城将苏甄儿护在身侧,两人靠在栏杆上,看着被絮雪覆盖的秦淮河。
河面上烛光熠熠,花船来回游荡,丝竹袅袅,琴音不歇。
天际处突然窜起烟花,烟花照亮夜空,身边的人都在欢呼雀跃。
苏甄儿也忍不住仰头。
火树银花,将秦淮河畔渲染成了不夜天。
气氛热烈而美好,苏甄儿将视线转向陆麟城,突然发现男人正在看着她。
那一瞬间,苏甄儿想,一个人到底要多喜欢一个人,才能这样看着她这么多年。
“烟花好看还是我好看?”苏甄儿突然踮脚伸手捧住男人的脸。
“你好看。”陆麟城俯身低头与她说话。
他单手撑在栏杆上,苏甄儿被他裹在大氅里。
方寸之地间,用大氅隔开的一小块地方,就好似是陆麟城特意给她制造出来的安全所。
苏甄儿揪紧他的腰带,在喧闹的人群里,贴近他的心口-
看完烟花,两人牵着手坐上马车回家。
天色已晚,因为天气的原因,所以街上行人渐渐稀疏。
苏甄儿想着要给奇哥儿买一份过年礼的事,让马车夫将车停在书店门口。
天气太冷,苏甄儿挑了一套笔墨纸砚便出来了。
临上车前,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书店前路过。
那人显然也看到了她,立刻上前来恭恭敬敬行礼,“王妃。”
“大人怎么在这?”
“刚从公府出来,正要回家。”此人正是奇哥儿的新先生,那位新晋探花郎。
他穿着半旧的长袄,容貌清秀,身型颀长,按照探花郎一定不丑的标准来说,这位探花郎自然是不丑的,甚至还有些脱俗的气质。因此,潭塘在金陵城内也算小有名气,各家贵女争相争抢。
“大人是步行?”
“是啊,王妃不知,养车马的费用很贵的,还有马车夫,不仅要管饭还要管住,我如今住的宅子还是租的呢。”
那股脱俗的气质立刻就被生活的重担压垮。
苏甄儿觉得这位探花郎跟那位皇帝有些相似,处处透露着对金钱的渴望。
潭塘是奇哥儿的先生,更是皇帝看中的内阁苗子,苏甄儿对他自然是十分客气的,“大人若是不嫌弃,我送大人一程吧。”
“这,不敢劳烦王妃……”
“无碍,上车吧。”
“这,这不太合礼数……”
“我相公也在。”
苏甄儿话音刚落,那边陆麟城就提着笔墨纸砚从书店内出来了。
老板寻上好的礼盒费了一些时辰,陆麟城才比苏甄儿慢一步出来。
“王爷。”潭塘赶忙行礼。
陆麟城上下打量他一番,突然笑了一声。
陆麟城不常笑,因此,他虽长得好看,但笑起来时总让人感觉……有些阴森。
起码潭塘是这样感觉的。
“潭大人,上车吧。”-
马车内气氛有些诡异,陆麟城的视线慢条斯理的从潭塘身上略过,然后又略过,再再略过……
潭塘低头,如坐针毡。
北辰王杀名在外,听说更是阎罗转世,连爆,炸都没把他炸死,外传他是被阎罗王从生死簿上除名了。
如此一位杀神坐在自己对面,谁会不慌?
可偏偏那位看起来娇娇弱弱的王妃适应良好,甚至还有闲心跟他说话。
潭塘低着头,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只感觉那位北辰王的目光像是要将他凌迟,可偏偏他又总看着他笑。
终于挨到家,潭塘迫不及待下了马车,逃也似的跑了。
苏甄儿双手置在膝盖上,微微倾身歪头看向陆麟城。
男人脸上那古怪阴森的笑还没收回来,被她撞个正着。
新晋探花郎跟和离的北辰王妃八卦绯闻满天飞,陆麟城不可能不知道。
“怎么了?”苏甄儿明知故问。
男人收了笑,低头凝视她,“吃醋了。”
第65章 除夕日
上次苏甄儿留在马车内的夜明珠还没收回去, 光线落在他侧颜上,衬出优越的弧度线条。
然后,男人再次轻启薄唇, “吃醋了。”
连说两遍, 像是怕她听不到似得。
“我与他只是雇主和雇员的关系。”苏甄儿解释道。
“那……”陆麟城突然凑近,双眸中溢着光色,说出了苏甄儿的经典名言,“我好看还是他好看?”
苏甄儿:……
苏甄儿立刻伸手捧住陆麟城的面颊, “你坐在我身边, 我哪里还有闲工夫看别人。”女人贴近,说话的时候几乎要触到陆麟城的唇, “你是我见过的, 最好看的男人。”
这句话苏甄儿可一点不掺假。
陆麟城的长相实在是太优秀了,他的容貌昳丽如日, 比苏甄儿见过的所有男人都要好看, 完全长在她的心巴上。现在喜欢上后, 更爱了, 怎么看都好看。
陆麟城果断凑上去,单手扣住苏甄儿地方后脑勺, 让她贴近自己。
两唇相触,男人舔过女人的下唇, 尝到口脂香气,“住回来吧。”
苏甄儿喘着气应声,“嗯。”-
搬了近一个月的行礼又从英国公府搬回北辰王府。
公府管事苦着脸找到绿眉,“绿眉姑娘, 应该不会还有下一次吧?”
绿眉立刻冷脸,“孙伯, 你胡说什么。”
管家孙伯赶紧摆手,“我自然是盼着王妃和王爷好的,只是我这把老骨头哟,这几百个箱子……”
孙伯一边说话,一边摇头。
绿眉也忍不住跟着咽了咽口水。
王妃的贴身物品基本都是她收拾的,如果再来一遍的话……绿眉用力摇了摇头,不会的,不会的。
“祝王妃跟王爷百合好合,永远不分手。”绿眉双手合十祈求上天。
“绿眉,快进来收拾东西。”苏甄儿自己也没闲着,正在将自己心爱的首饰装进妆奁盒中,一扭头透过窗户看到绿眉正双手合十在拜日。
苏甄儿:???-
二月底过年,除夕日,阳光颇好,只是温度不高,风也挺大。
苏甄儿裹得雪球一般,指挥奇哥儿往门上贴“福”字。
“哎呀,贴歪了,往上面一点……”
奇哥儿乖乖往上。
苏甄儿又见那边陆麟城扛着梯子去贴对联,赶紧又过去帮忙,当然是用嘴。
“往下面点,这边歪了……”
陆麟城乖乖往下。
终于将对联和福字贴好,苏甄儿站在门前欣赏,然后夸赞道:“多亏了我。”
奇哥儿:……
陆麟城:……
“好了,今夜要守岁,你们谁都不准睡觉。”苏甄儿拍拍手,对身后两人说完,便自己先行进了屋子准备补个觉,迎接晚上的守岁活动。
今日除夕,不止王府里热闹,街上也热闹极了。
各式各样的过年装饰品卖得比平日里贵上好几倍,还有时刻不歇的鞭炮声,吵得人脑仁疼。
不过一年就一次,苏甄儿忍了。
王府和公府内半旧的红灯笼也被替换了下来,换成今年新做好的大灯笼,好几只上面还有苏甄儿亲手写的福字。
午后睡了一觉,苏甄儿起身之时主屋内的炭盆已经被换过一次。屋内暖烘烘的,苏甄儿掀开身上毯子,打了帘子出去,便发现外面天色已然擦黑。
星辰万里,月色朦胧。
院中盏盏红灯照亮一方天地。
“王妃,饺子包好了。”
“嗯,分给留守值班的人,除了三倍月例之外,再添一个红包。”
除夕夜的菜色讲究八菜一汤,苏甄儿格外又多添了一份饺子,因为陆麟城是北方人。
奶母站在院子门口探头探脑。
“奶母,什么事?”
奶母走过来,看一眼站在苏甄儿身边的陆麟城。
苏甄儿道:“王爷不是外人。”
既如此,奶母也就直说了,只还是压低了声音,“今年还是不摆吗?”
苏甄儿摇头道:“不摆。”
奶母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似乎是想劝她,可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她伸手拍了拍苏甄儿的手背。
苏甄儿的表情柔和下来,“奶母,除夕快乐。”
“好,除夕快乐,甄姐儿。”
将奶母送到院门口,苏甄儿一转头,看到站在自己身后神色疑惑的陆麟城。
“下次再跟你解释,饺子要冷了。”-
膳堂不大,只坐了他们三人。
“尝尝饺子。”苏甄儿单手托腮看向男人。
陆麟城坐在主位,夹起一只饺子放进嘴里。
茴香猪肉馅料的饺子,一口下去就咬到了藏在里面的铜钱。
“快许愿。”苏甄儿催促陆麟城。
男人吐出铜钱双手合十闭眼许愿。
“好了。”苏甄儿又笑眯眯的催促奇哥儿吃饺子。
奇哥儿作为南方人,对饺子的爱一般,他夹起一只饺子放进嘴里,一口下去,也咬到一枚铜钱。
“许愿,奇哥儿。”苏甄儿催促。
奇哥儿学着陆麟城的样子许愿。
一盘饺子里吃出两枚铜钱,让人略感运气太好,直到苏甄儿自己夹了一只饺子,然后也在里面吃出一枚铜钱之后,奇哥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阿姐,你放了多少铜钱?”
苏甄儿美滋滋道:“当然是一只饺子一枚铜钱啦。”说完,苏甄儿又夹起一颗饺子放进嘴里,喜滋滋地吃到一枚铜板,继续许愿,“永远都有新衣裳穿。”
奇哥儿:……
“喵~”小绿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围着苏甄儿的脚边绕来绕去,尾巴竖得直直的。
苏甄儿笑眯眯地夹了一颗饺子,放进小绿碗里。
自然,小绿也吃到了铜板。
年夜饭吃完,大家开始进行娱乐活动。
因为天气太冷,所以苏甄儿选择窝在主屋内跟陆麟城下棋。
陆麟城的棋风跟他的人很像,喜欢将人杀得片甲不留。
苏甄儿的棋风则比较委婉,喜欢出阴招。
棋盘上无夫妻,只有对手。
在连输三局之后,苏甄儿红温了。
她气得差点把棋盘掀了,幸好第四局她赢了。
苏甄儿长长舒出一口气。
陆麟城也不着痕迹舒出一口气。
坐在旁边观战的奇哥儿也默默舒出一口气。
因为下午补了觉,所以苏甄儿成功带队守岁成功。她牵着奇哥儿和陆麟城的手走到主屋门口,抬头望向天空。
“王妃,要放了!”绿眉在远处招手。
“放吧!”
苏甄儿话罢,漫天烟花瞬间升空。
然后整片天空都被金陵城的烟花覆盖住,大家都沉浸在除夕夜的欢乐之中。
“望河清海晏,民康物阜。”奇哥儿突然开口。
“愿日有熹,月有光,富且昌,寿而康,新春嘉平,长乐未央。”苏甄儿也道。
两人一齐看向陆麟城。
男人清了清嗓子,“望所爱之人,百事皆如意。”
陆麟城跟苏甄儿目光相撞,下一刻,两人一齐抬头,垂在身侧的手却隔着中间的奇哥儿从他身后牵在了一起。
烟花不断,三人仰头看了许久。
“阿姐,我困了。”奇哥儿毕竟年纪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苏甄儿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给了他一个大红包,放人回去休息。
烟花绽放,苏甄儿仰头看向还在盯着天空的陆麟城。她凑上去,伸手掰下他的头,咬着他的耳朵说话。
“我的北辰王,除夕快乐,祝你……永远爱我。”
男人弯着身体,瞳色被烟花点燃,他低头,凝视着苏甄儿。
“我爱你。”
伴随着男人开口,烟花骤然停歇一瞬,然后又猛地咻然炸开,就像苏甄儿此刻颤抖的心神。
她抬手圈住陆麟城的脖颈,踮脚去亲他。
陆麟城垂目看向怀中敛着长睫,香腮绯红的女子,那句“你呢?”突然堵在了喉咙里,只是吻得更深-
过了年,周玄祈和曹梦湄大婚的日子定下来了,就在今年六月。
帝后大婚,流程复杂,要经六仪,分别是祭告天地、临轩命使、纳采礼、告庙仪,册后。
因此,这半年多的时间内,苏甄儿也没怎么见过曹梦湄,而原本预计要在今年回来的周莲芝和谢楚安又不知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
春去夏来,六月的天不冷不热,册后大典如期举行。
听闻远在皇庙的太后身体抱恙,不能前来。
相比起金陵城内帝后大婚的热闹,皇庙内则冷清的过分。
距离上次离开金陵已有数年,太后的容貌在一瞬之间老了许多,远没有在金陵城内时华丽且锋芒毕露。
她发饰尽除,穿着素衣,跪在蒲垫上,佛龛内供奉着素罗袍观音。
佛香袅袅,太后身后出现一位黑衣人。
太后并未回头,只慢慢开口道:“太庙刺杀失败了。”
黑衣人安静地站在那里,语气阴沉,“只差一点。”
太后道:“他的运气一向不好,错过郭峰这个机会,想要寻另外一个机会,只剩下唯一一个法子。”
太后缓慢从蒲垫上起身,她梳起的发髻上有白色发丝隐现。
她转身,看向身后的黑衣人。
黑衣人身形高大,披着黑色斗篷,兜帽遮盖住容貌,只从垂在身侧的双手能看出来,是位长年持刀握枪的人。
“你没有被发现吧。”
“没有,今日帝后大婚,到处都很热闹,人多杂乱,守备也松懈。”
“大婚,哈哈哈,大婚。”太后的表情有一瞬狰狞,显然,周玄祈过的太好,让她十分生气。
太后转身,走向佛龛。
她垂目盯住佛龛前供奉着的酒,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
“哀家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荣安。”
疯疯癫癫的荣安郡主现在依旧疯疯癫癫的。
“可若不走这一步,多年规划终成空谈。”
酒香混杂着佛香,太后一饮而尽。
冷酒入喉,太后目光下垂。
四周安静极了,佛香雾绕,太后攥紧手中空杯,开始说话,“哀家十七岁入宫便宠冠后宫,很快有了身孕,被封贵妃,十八岁生下他。
作为大周长子,他本该受尽宠爱,可惜,他父皇忌惮他祖父势力太大,寻了个由头,按了一个造反的罪名,直接秘密格杀于府内。
可怜他当时才十岁,生辰日刚破格被封了爵位,荣宠至极的时候,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一朝跌落云端,先帝那狗东西大抵还念着是亲生骨血,留一条性命,圈禁在庸王府。
他那舅舅是个蠢的,先帝放过了他,当猪一样养着,只为了安抚我父亲手下暗藏的那些人。
哀家也被圈禁在宫内,不得外出一步。
如此过了许多年,大致是觉得已经将我父亲的人处置的差不多了,先帝良心发现,给哀家解了禁,也给他赐了婚,可依旧不许他出庸王府。
哪家的好姑娘愿意嫁给他这样一个王爷。
可她确实是个好姑娘,他们琴瑟和鸣,她很快有了身孕。
他们憧憬着美好前景,可皇后那个贱人看不得他过得好,也怕他威胁到她儿子的地位。
那个贱人病的很重,临死前,请求先帝把他驱除出金陵。
先帝应允了。
给了他一块封地。
那是如何一个苦寒之地。
他妻子身子弱,无法承受如此长时间的奔波。
先帝特此开恩,待他妻子生产之后再去封地,只是却不许他停留一步,定要他先行。
他走后半个月,他妻子生产了。
哀家去的时候,因为庸王府封闭,没有太医肯来,所以她已经难产而亡。
他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他在封地一直未娶,只有荣安这一个女儿。
哀家没有保护好她,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周家欠我们的,永远都还不清。”
太后的语气从一开始的平缓到现在的激动、愤怒、怨恨,她伸出手,干瘦的指尖紧紧抓住黑衣人的胳膊。
突然,一口浓稠近乎于黑色的鲜血从她口中吐出。
一口接着一口,她身形瘫软在地。
黑衣人一把将人抱住。
门外守着的槿红听到动静推门进来,看到太后的模样,登时疾奔过去,“太后!”
太后抓住槿红的手,“照顾,照顾好荣安。”
槿红哭红了眼,用力点头。
太后又转向黑衣人。
“告诉他,太后大丧,藩王可进金陵吊唁。”
“一定要夺回来,夺回属于我们的一切。”-
今日是曹梦湄与周玄祈大婚,苏甄儿与陆麟城盛装出席。
这样的大典,不仅折腾新人,也折腾宾客。
一大早起身,连早膳都来不及用,苏甄儿和陆麟城就跟着大部队进了宫。
不用食,不饮水,是怕走程序的时候突然要去更衣。
熬到午后,典礼终于结束。
宫宴于夜间开启,还未到时辰,太监和宫女们早已忙碌的脚不沾地。宴案上摆着新鲜的瓜果糕点,苏甄儿随手拿了一块茯苓糕放进嘴里,一下就被噎住了,幸好陆麟城眼疾手快的给她递了水。
六月午后艳阳高照,宫内虽置了冰块,但依旧闷热。
苏甄儿身上的命妇服里三层外三层的,憋得她浑身冒汗。
“我的妆面是不是花了?”
“没有。”陆麟城话罢,从宽袖内取出今日临行前苏甄儿藏在他宽袖内的珍珠把镜,贴在宴案下面,供她使用。
苏甄儿贴过去照了照,除了一些细汗,妆面确实没花,只是有些黯淡了。
这也没有办法,整整一日下来,想不脱妆是很难的。
天气实在燥热,宫娥替众人送来解暑清凉的绿豆汤。
苏甄儿喝了两口,觉得味道不甚如何,便将剩下的都倒进了陆麟城碗里,陆麟城三两口的吃掉。
一直到日落,宴席终于开始。
陆麟城作为大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自然是被敬酒的重点人物。幸好,陆麟城天生冷脸,煞气四溢,除却几个实在推脱不了的老臣,其余之人也只敢见礼,不敢敬酒。
“我年纪轻轻就当上命妇了。”苏甄儿一边整理自己身上的命妇服,一边感叹,“姑苏之行差点要了我们的命,皇帝给个三品郡夫人的赏赐也是该我的。”
说到这里,苏甄儿转头看向陆麟城,“可惜了,你已经升无可升,再立功下去,只能去当皇……”苏甄儿说到此处,立刻伸手捂住了嘴。
吃了几口酒,她的脑子就不清醒了,居然差点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幸好,此处就我们二人。”
这里是御花园,众人都在前殿饮宴,苏甄儿喝了酒,神色略有些迷糊。陆麟城本就不擅饮酒,虽只是几杯,但这位三杯就倒。幸好中途苏甄儿将他的酒换成了颜色差不多的茶水,不然如今这位当世战神恐怕早就倒在地上了。
虽然如此,但陆麟城还是有些醉了。
他听到苏甄儿的话,迷迷糊糊转头看她一眼。
苏甄儿想,她居然敢在陆麟城身边说出这样的话,她到底是有多信任他-
昨日帝后大婚,苏甄儿又是饮酒又是奔波,累了一天,今天毫无意外的起迟了。
绿眉推门进来,看到苏甄儿懒在床铺上,身上盖着青绸薄被,雪臂慵懒。
“王妃,福来客栈送来的信。”
是红色的信笺。
苏甄儿眉头一皱。
若非大事发生,芙蓉馆不会用红色信笺。
苏甄儿立刻起身打开信笺,上面只书四个字:太后宾天。
这边苏甄儿刚刚收到信笺,那边整个金陵城的人就都知道了这件事。
大概是有人故意传播,
其实太后是昨夜去世的,只是昨日乃帝后大婚,消息从城外送进来也需要时间,便被耽搁了。
“王爷呢?”苏甄儿询问绿眉。
“王爷一早就进宫去了,看起来行色匆匆,应该是有什么事。”
苏甄儿猜测是周玄祈那边比她早一步收到消息。
御书房。
周玄祈跟陆麟城一同坐在御书房内,翻看皇庙那边传来的消息。
“听说是自尽服毒而亡。”周玄祈拧着眉,神色烦躁,“你怎么看?”
“太后宾天,藩王便可名正言顺的入金陵吊唁。”陆麟城坐在周玄祈下首处,神色沉静,“按照旧制,可以带兵。”-
太后是服毒自尽的事情只有少数人知道,官方通报是太后病亡。
因此,此事并没有引起太大波澜。
暑热,太后大殓在即,大周上下于二十四日内不可婚嫁。
触目所及,整个金陵城都被挂上了白绫。
除了不能婚嫁,像陆麟城这种位高权重的王爷还要带头茹素。
因为跟太后十分不熟且还有仇,所以苦了别人也不能苦了自己这张嘴的苏甄儿在府内吃了几日寡淡的素食后,便带着陆麟城一道出来觅食了。
当然不会吃荤菜,不是不爱,只是怕被人抓住把柄,毕竟现在北辰王功高盖主,还是低调点的好。
“听说鸿兴斋的素斋做的滋味极好,虽然都是一些素食,但却能做出肉的味道。”一边说话,苏甄儿一边看向陆麟城。
陆麟城是个无肉不欢的人,这几日他看着情绪不太好,苏甄儿以为是没吃上肉的缘故。
虽然不能吃真肉,但吃些假肉是没事的。
“嗯。”陆麟城点头应声,心思似乎不在素斋上。
马车很快就到鸿兴斋,苏甄儿提前订了包厢,沿街二楼的位置,窗户半开,阳光热烈。
屋内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不浓,甚至若是仔细闻,还嗅不到。
等待上菜的时候,苏甄儿撑在窗户口,垂目望向街口,那里吵吵嚷嚷的,似是有什么人过来了。
坐在苏甄儿对面吃茶的陆麟城身型一凛。
他坐直身体,眼神如利刃一般落到窗外。
苏甄儿靠窗更近些,她远远看到一队人浩浩荡荡行来。
路人纷纷让路,围聚在两侧,指指点点。
来人大概有百人。
除了一些武装士兵之外,还有十个用手铐和脚镣拴住的黑衣男女。
苏甄儿的视线落在最前面的中年男人身上,他身下骑着一匹黑色大马,身穿白色丧服,年纪四十左右,正是壮年。
显眼的旗帜被风吹起,那是一面三角形的蟒旗,显示来人身份尊贵。
“那是哪个藩王?”
芙蓉馆虽然遍布大周,甚至大周国外,但苏甄儿没有见过这些藩王的脸,因此并不能确认。
“庸王。”陆麟城不知何时站到了苏甄儿身侧,他缓声开口,目光直直落在庸王身上。
原来是庸王。
太后的亲生子。
本该继承皇位的人。
“那些人是谁?”苏甄儿抬手指向那些挂着手铐和脚铐的人。
陆麟城站在窗前,凉风袭来,吹开他的发,男人的眸色变得深谙。
“从奴隶中选拔出来的死士。”
“奴隶?死士?”苏甄儿的脸上显出诧异之色,“北平居然豢养奴隶?”
北平是个苦寒之地,朝廷喜欢将犯人流放至此。因为冷,所以人和农作物都很难生存。而那些农作物便是长成了,还要忍受狂风、蝗虫、干旱的欺辱。
而就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庸王训练出了一支极强的战队,在三年乱战之中,他还吸收了其他藩王的八万精兵,因此,对于周玄祈来说,这位拥有正统皇室血脉的皇叔,是目前最大的威胁。
“这些奴隶没有思想,有用的被训练成为庸王的死士,没用的变成前线的牺牲品。可不管有用没用,都活不成人。”陆麟城语气很淡,可苏甄儿却看到了他搭在窗台上,缓慢握紧的双拳。
苏甄儿知道,陆麟城跟她一样厌恶战争。
因此,她只以为陆麟城在为战争下被迫牺牲的生命而愤怒。
随着这群人缓慢走进,苏甄儿看到其中一个奴隶脸上带着明显的烙印痕迹。
“那个奴隶身上似乎有什么印记。”
人群快要走过,苏甄儿眯眼细看,终于看清楚那印记分明就是一个“庸”字。
“这个不会就是奴隶印记吧?”
苏甄儿转头看向陆麟城。
阳光刺目,那一刹那,她看不清陆麟城的表情,只看到他垂目之时掩盖住的猩红眸色。
可一晃眼,又消失不见。
“嗯,”男人声音极低极沉,“有的在胳膊上,有的是在背上,有的在脸上。”
“那是他们一辈子摆脱不了的,属于奴隶的印记。”
第66章 大殓日
用完素斋, 天色也黯淡下来,苏甄儿净手完毕,摇着美人扇准备离开, 走出两步, 突然发现陆麟城没跟上来。
她转身,看到男人依旧站在窗口。
苏甄儿走过去,距离三步之遥时,男人突然开口, “甄甄, 如果我的过去,十分不堪, 你会……离开我吗?”陆麟城望着窗外, 不敢回头。
苏甄儿站在他身后,问, “有多不堪?”
说不出口, 陆麟城紧紧攥着窗檐, 像是只要他说出口, 她就会逃跑一样。
最终,陆麟城还是没有说出口。
苏甄儿看着他沉默的背影想, 每个人都有秘密,陆麟城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甄甄, 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好。”-
藩王依次入金陵。
长长的队伍堵在金陵城门口。
夏日烈阳如火,空气中被带上了一股紧张的气氛。
藩王之中,以庸王实力最强,不过听闻他只带了八百骑兵和十个死士奴隶。
金陵城的百姓没有见过奴隶, 皆十分好奇的围观。
这些奴隶没有财产,没有人权, 也没有思想,他们不能自主行动,双眸麻木空洞,像没有感情的刀剑。
他们身上戴着厚重的脚铐,径直出现在太后停灵之处,眼神空乏如黑洞,令人不寒而栗的同时,让人在脑中想到一个词:怪物。
太后的棺木被安置在咸福宫内,供众人祭奠。
按理来说,这些奴隶不该出现在这里,可庸王实力雄厚,就连周玄祈都不敢出言阻止。
庸王身穿斩衰,虽已四十,但身型高壮,他沉默着给太后上完香后,其身后跟着的其余藩王才敢上前给太后上香,其中不乏比他年纪大的,也甘心排在后面。
苏甄儿亦换了一件斩衰,身旁站着同样穿着斩衰的陆麟城。他的目光落在庸王身上,单手不着痕迹地按着自己腰间,眸色锐利。
佛香缭绕,众人寂静,唯有哀乐声声不息。
上完香的庸王突然转身看向陆麟城。
他歪了歪头,肆意将陆麟城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朝他走了过来。
苏甄儿莫名紧张起来,连头发丝都紧绷了。
“传说中的北辰王,大周战神。”庸王嗓音低沉,语气带着明显嘲讽。
陆麟城盯着庸王,两人身量相当,只一个身型高壮,一个颀长劲瘦。
“你知道的,”庸王视线下移,看着陆麟城被斩衰包裹住的身体,“就算是挖掉了那块肉,刻在骨子里的卑贱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是吧,小奴隶?”
苏甄儿能清楚听到安静的灵堂内传来众人不可抑制的抽气声。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辰王,从前居然是北平的奴隶?
苏甄儿听到陆麟城骤然急促的呼吸声,他压在腰间的手用力握紧,有银白色的东西从他指缝中漏出来。
那是他的软剑。
下一刻,软剑出鞘,锋利如芒,抵在庸王脖颈间。
周围响起抽气声。
庸王巍然不动,看向陆麟城的眼神中竟还带着几分笑意,“你的母亲虽然是个奴隶,但长得很漂亮,是别人送给我的波斯女人,她有一双绿色的眼睛,虽然你的眉眼跟你母亲长得很像,但可惜,你好像没有遗传到。”
绿色眼睛的波斯女人?
苏甄儿恍惚想起,有时候光线倾斜到一定角度的时候,陆麟城的眼睛确实透出一点翡翠般深沉的绿色。再看他的面部轮廓,确实能看到一点类波斯的深邃雪白,怪不得整个人呈现出异样的美貌。
庸王顶着脖颈间的软剑,朝陆麟城走近一步。
苏甄儿能明显感觉到站在她身边的陆麟城的身体越发紧绷。
他很紧张。
苏甄儿第一次在陆麟城的身上看到这种恨不能竖起全身倒刺的紧张,他全身的防御都被调动了起来,像一头准备攻击的兽。
“不过,你的容貌跟你父亲有五分相似,所以,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你的父亲,如你一般,也是我的死士。”
死士!
众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些被铁链锁着的奴隶死士。
听闻这些从奴隶之中挑选出来,从小培养的死士没有痛感也没有感情,杀人跟砍西瓜一样。
陆麟城的母亲是奴隶,父亲是庸王的死士,陆麟城也是从小被庸王选中的死士?如果是真的,那也难怪这位战神能在战场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因为,他根本就是没有感情的怪物。与她父亲一般,是一脉相承的怪物。
“仅凭你一句话……”陆麟城咬着牙,眼中浸染愤怒。
确实,仅凭庸王一句话自然无法让众人信服。
庸王笑一声,“当然不止。”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绳子缠绕的银色铃铛,那铃铛上刻着古怪的文字,随着庸王抬手一摇,陆麟城顿觉心口绞痛难忍,似有虫子啃咬一般,让他连手中的软剑都几乎握不住。
看到手中母蛊激动的反应和陆麟城难以忍受的噬心之痛,庸王脸上露出大喜之色。
真是天助他也,天助他也。
“多年前,有个小奴隶根骨奇佳,被选中成为死士,天赋极高,还对药物有了耐受性,不好管教,本王便特意寻了这对南疆的子母蛊,将子蛊种在了小奴隶身上。”
四周众人哗然。
“谁知道像庸王殿下这样的人品,是不是偷偷摸摸下的蛊。”苏甄儿侧身挡在陆麟城面前,脸上含笑,眉眼却极冷,“我若趁着庸王殿下睡着的时候也给你下一只蛊虫,说殿下您是我的奴隶,殿下该如何辩解?”
庸王冷眼看着苏甄儿,假笑一声,“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
吃瓜群众被正反两方的辩手说的来回摇摆。
不管此事是真是假,怼完庸王的苏甄儿第一时间看向立在太后棺木前的周玄祈。
虽然信任,那难免猜忌。
一旦有了裂缝,关系再不能如往常。
周玄祈低垂着眉目,看不清脸上表情。
苏甄儿只看到他抬了抬手,一旁站着的孙乾铭便上前附耳倾听着什么。
陆麟城握着软剑的手捏到青筋暴起,苏甄儿抬手,双手包裹住他的手掌。
“陆麟城。”苏甄儿听到自己因为焦急所以发颤的嗓音。
陆麟城下意识看她一眼,看到她眼中透出的恐惧。
他的视线往外扫去,虽然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但周围的大臣们对他都露出了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纷纷躲开视线。
庸王的死士,杀人如麻,没有情感的怪物。
庸王后退三步,他并没有被苏甄儿的狡辩带偏,他避开陆麟城的软剑,语气挑衅十足,“小奴隶,哦,不对,现在该叫你北辰王了,”庸王的眼神开始变得阴鸷,充满了阴毒的凝视,“谁能想到呢,一个小小的死士奴隶,居然能变成北辰王。”-
夜很深了。
苏甄儿和陆麟城从御花园内穿行而过。
蝉鸣蛙叫,花影婆娑,她跟陆麟城一前一后走着。
苏甄儿抬头,看向陆麟城的背影。
她张口,想要询问他的身体状况,那边孙乾铭突然出现,拦住了陆麟城。
“北辰王,陛下唤您。”
陆麟城身型一顿,他似是想回头与她说句话,可最终还是头也不回的跟着孙乾铭离开了。
有宫娥前来给苏甄儿引路。
苏甄儿站在原处,看着陆麟城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才随宫娥出了御花园来到宫门口,坐在马车内独自等候。
夏风卷起芦帘,穿入马车厢中,将她原本就混乱的心思吹得更乱了。
宫门口渐渐有人出来,他们肆意讨论刚才的事。
“你说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谁知道呢,那庸王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就连北辰王自己也没有反驳,还有那蛊虫,你没看到吗?北辰王疼得脸都白了,连剑都握不住,可不像假的。”
“我听说那北辰王确实并非出生王侯将相,不过居然是死士奴隶,听说庸王手底下的那些死士都是没有人性的,连自己的亲爹妈都杀,说不定这位北辰王也是这样,那蛊虫一摇……”
那人说到一半,突然瞥见身侧的马车帘子被人拉开。
苏甄儿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人,“闭嘴。”
那人登时闭嘴,缩成鹌鹑一般从苏甄儿身边走过去。
同时,围在一起说八卦的众人作鸟兽散,宫门口一瞬冷清下来。
夏月朦胧,暑气蒸腾。
苏甄儿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直到宫门落锁的时辰到了,她才看到陆麟城从里面出来。
男人垂着头,走的很慢,身后的小太监提着灯,恭恭敬敬将人送出来。
陆麟城看到宫门口唯一一架亮着风灯的马车,神色迟疑,随后才缓慢走上前。
“陆麟城。”苏甄儿唤他。
男人避开她的眼神,没有上马车,甚至还特意跟苏甄儿保持了距离。
“我不怕你。”苏甄儿撩开马车帘子,似乎是想下车。
“别过来。”陆麟城沉声开口。
苏甄儿动作一顿,她沉默着坐回去。
她知道,现在陆麟城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
“那我先回王府。”她放下马车帘子,吩咐马车夫离开。
马车辘辘行驶离开,陆麟城站在原地,身后是巍峨高大的宫门,在黑暗中显得幽静而森然,身前是那架挂着风灯的马车,摇晃着淡淡的光晕,如同一个光点,渐渐消失在他眼前,直至从他眼眸之中完全熄灭。
心脏的疼痛还未完全消失,被激活的子蛊穿梭于血脉之中,以为自己终于能活在阳光下的陆麟城自嘲一笑。
他终归还是阴暗淤泥下的怪物。
“北辰王。”一道中年男子浑厚的声音自陆麟城身后响起。
陆麟城下意识握住腰间软剑转身。
是庸王,他后面跟着死士。
“别激动啊,北辰王。”庸王朝陆麟城走来,“刚才人多,本王还有些私密话没来得及跟你说。”
两人越靠越近,陆麟城能感受到血脉里子蛊因为母蛊的靠近,所以越发癫狂的兴奋和恐惧。
庸王凑近陆麟城,“母蛊亡,而子蛊亡,本王是个惜才之人,若想活命,归顺本王。”庸王开出他的条件,“待到本王事成,你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辰王。”
“我给王爷,三日考虑,王爷若想好了,便来城外十里亭寻我,那里有我安排的死士静候。”-
苏甄儿不知道周玄祈将陆麟城唤过去说了些什么,她猜,大抵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谈话。
“去福来客栈。”苏甄儿直接吩咐马车夫改道。
马车来到福来客栈。
这个时辰了,福来客栈已经关门。
苏甄儿来到后门,敲了暗号。
后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丽娘睡眼惺忪的出现在苏甄儿面前。
“这么晚了,什么事啊?”
“我想要知道关于庸王死士的事情。”
“庸王的死士?”丽娘想了想,“之前倒是收到过这样的消息,只是现在一时半会找不到,你不如等几日……”
“带我去暗室,我自己找。”苏甄儿直接截断丽娘的话。
“这么着急?”丽娘轻松的表情变了,她领着苏甄儿来到地下暗室。
在福来客栈下面,这里有挖空的地下三层。
无数卷轴密信被安置于此,藏着大半个大周的秘密。
其实姑苏之地才是大本营,不过正所谓狡兔三窟,苏甄儿带领芙蓉馆在金陵城站稳脚跟之后,便着手安排将藏在姑苏城内的卷宗誊抄运送过来作为备份。
地下整理情报的人员正在搬运。
“虽然运来了一大部分,但还有一小部分没到,估计能找到的资料不全。”
有新的密信送来,是从宫里传出来的。
丽娘随手接过打开,然后突然愣住。
她明白苏甄儿为什么突然要找庸王死士的消息了。
“我替你一起找。”
密信虽多,但分类整齐,关于北平奴隶的事情记载很多,死士的事却寥寥无几。
“找到了。庸王的死士都是秘密训练,九死一生的事情,我们的人暂时还没混进去,只有一个在那行医的医士偶得到些消息。”
苏甄儿翻开丽娘递过来的卷轴,神色焦急地打开。
卷轴上书:“庸王死士,从幼奴之中选取有根骨者,或以先死士强制繁衍而得。
将幼儿圈于一处,如同野狗争食一般互相撕咬,激其杀性。
以药物长期喂养,丧其心智(注:对药物反应过烈者,轻则烂肌生疮,重则五脏六腑腐烂而亡)。
偶有耐药不服者,则以子母蛊控制。母蛊亡,则子蛊亡。”
地下室内空气流通不畅,苏甄儿却感觉那迎面吹来的墨香热风侵入身体,带出一股噬骨的寒意。
如果陆麟城身上真带着子蛊,那么他的性命就捏在了庸王手上。
还有当年他不愿意剪发,非要以黑发覆面,原来是因为药物所以导致的烂脸肿胀,怪不得跟现在相貌差距如此之大。
“王妃,如果王爷真是如此出身,那……”
“人无法选择出身,我不介意。”
“上面说那些死士被药物长期喂养……”
“我与他少年相识,生活数载,他很正常。”
“还有那子母蛊……”
“丽娘,”苏甄儿直视丽娘打断她的话,知道她是在为自己担心,表情变得柔和,“就算真出了问题,还有医士在,我会陪他。”
就像他一次又一次,救她于生死之间。
苏甄儿合上卷轴,“丽娘,让姑苏那边尽快把另外的资料送过来。”
丽娘知道,自家馆主看着柔弱,实际上主意比谁都大,真是劝不动,只能无奈点头道:“好。”
“还有这个子母蛊,我们芙蓉馆有人能解此蛊吗?”说到这里,苏甄儿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直视丽娘那张轮廓深邃的美丽面容,“丽娘,你不就是南疆人?”
丽娘:……
“馆主,也不是个南疆人就会下蛊解蛊吧?”
苏甄儿点头,脸上露出失望神色,“这倒是,那你真的不会吗?”
丽娘:“……会。”
苏甄儿:……
“需要时间,馆主,给我一些时间,这子母蛊哪里是这么好解的。”
“好丽娘,要多久?”苏甄儿激动的一把握住丽娘的手。
“解蛊用的东西筹备起来需要一月。”-
北辰王府。
夏日夜色绵长,蝉鸣搅得人不得安宁。
外面传来脚步声,苏甄儿回神,抬头看向并未关闭的主屋大门。
陆麟城徒步从皇宫走了回来。
他的身影被月色拉得极长。
两人目光相撞,苏甄儿下意识攥紧了毛笔。
墨水从笔尖坠落,滴在信笺上。
角落的滴漏发出清脆的滴水声。
男人抬脚,站在主屋门口,不敢入内。
“进来吧,在外面站着做什么?”苏甄儿将手中毛笔,轻轻搁在笔架上。
听到苏甄儿的声音,陆麟城犹豫许久,这才缓慢抬脚步入屋子。
主屋内安静极了。
陆麟城一直低着头。
他挺拔的身型包裹在内,微微弯曲着,像一头蜷缩在角落,努力试图保护自己的野兽。
“太远了,我听不清你说话。”
陆麟城又犹豫片刻,隔着书桌,站到苏甄儿面前。
“你有话要跟我吗?”苏甄儿开口,打破寂静。
陆麟城蠕动着干涸的唇瓣,声音嘶哑,“三年乱世,我杀过很多人,其中大奸大恶之人有,无辜之人也有,我不是一个清白的人。”
苏甄儿努力平稳情绪,“好巧,我也不是。冬狩猎时节,荣安郡主一事,是我设计的。”顿了顿,她又道:“还有,落水之事谁也没有预料到,可太后要我性命,我没有办法,只能让你娶我。”
这是苏甄儿藏在心中的小秘密,她神色忐忑地看向陆麟城,“这件事,你也知道吗?”
“知道。”男人点头。
苏甄儿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两人安静一阵,苏甄儿再次开口。
“还有吗?”苏甄儿看着面前的陆麟城,眸色安静至极,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脏跳的有多快。
她的小秘密说完了,虽然男人看起来早就知道了。
现在,陆麟城要告诉她,他的秘密了吗?
陆麟城看着她,眼眶氤出红色血丝,嗫嚅半响,转身,掀开身上的衣服,露出后面腰部。
那里有一块伤口,果然如庸王所说,上面的烙印是被刮掉的。
苏甄儿以前也注意过这里,可她从来没有往这个方面想过。
“这里,从前是个烙印。”
“我是,庸王府逃跑的死士。”
短短一句话,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和勇气。
男人像抽干了精力的柳条,放下衣摆,转身,软趴趴地伸手扶在桌沿边。那个能徒手爬上宝塔,千里追击反贼,于千军之中取敌方项上人头的战神北辰王,现在看起来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就算是个普通人都好,偏偏是一个奴隶,还是一个……怪物。”男人垂目偏头语气已有哽咽之意,“我以为蛊虫多年没有反应,已经死了,可它……抱歉,是我的私心让你嫁给了一个可怕的怪物。”
金陵城的百姓都在说,庸王的死士就是一群怪物。
陆麟城隐藏在心中多年,难以启齿的自卑在此刻终于袒露,苏甄儿身体僵硬地站在那里,她似乎看到了陆麟城敞开的心脏,鲜血淋漓,脆弱到一触即亡。
咸湿的眼泪滑过男人唇角,此刻的陆麟城狼狈的如同当年那个少年。
苏甄儿抬手,颤抖着指尖想擦去陆麟城脸上的泪痕。
男人却避开了她的手。
她与他对视。
想到卷轴上面那些死士经历的事,苏甄儿的眼泪流得更凶。
苏甄儿踮脚,隔着书桌,贴上男人沾着泪渍的唇。
苏甄儿感受到男人急促的呼吸。
他的黑发扫过她的面颊,眼泪滚烫的沿着她的脖颈往下滑,浇湿她肩膀上的绸缎料子。
“我接受。”苏甄儿细语呢喃,嗓音温柔,与抚过他面庞的手一般,带着无尽柔软。
短短的三个字,却仿若给了人无限勇气。
“丽娘已经在着手替你准备取出子蛊,陆麟城,我不准你死。”
苏甄儿抚摸着男人的面颊,“你来的路上,一定很艰难。”
“陆麟城,爱你的人只会心疼你。”
看到他炸伤躺在那里,或许永远都醒不过来的时候,她就应该知道,那不只是单纯的喜欢。听到他或许会因为子蛊,所以永远离开她的时候,苏甄儿的心痛不比深受子蛊撕咬的陆麟城少。
陆麟城瞳色震颤,久久不能回神,他下意识呢喃,“可是我,配不上你。”
这一刻,苏甄儿终于看清陆麟城心中隐藏着的卑怯。
这样一个大周战神,在面对她的时候居然卑微至此。
苏甄儿摇头,“陆麟城,爱情不是配不配,而是爱不爱。”
晚风吹入主屋,撩起女人发丝。
“我爱你,陆麟城。”
苏甄儿看着他,眼中溢出星光,满心柔肠。
她生来便光芒万丈,他从未想过能拥有她。
可现在,她却将目光投向了他。
云霓坠落于他掌心,奢望美梦成真。
陆麟城看着她,透着沉重暗色的黑眸之中亦重染光彩,可不知想到什么,他突然安静垂首。
他从小就生活在铁笼里,杀人,抢食,状如野狗。
一次火灾意外,他从地牢中意外走出,进入这个乱世。
即使是乱世,他也发现自己是如何畸形的一个怪物。
人不该毫无差别的杀人,人不该啃噬同伴的身体,人起码不该像他一样。
后有庸王追捕,体内还有药物和蛊虫的折磨,前路不明。
他疲惫不堪,坍塌的世界和自己的无处可去令人崩溃,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人,他最安心的时候居然是蜷缩在狗窝里跟狗抢吃食。
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也被折磨到了顶点时,他遇到了她。
原来像他这样怪物的性命,也是有人会心疼的。
那碗白粥泼在他脸上,她的眼泪也跟着掉在他身上。
她的眼泪很热,似乎穿透灼烧着肌肤渗入了心脏。
从那一日里,他的心脏里就一直装着那一滴泪。
室内流淌着男人隐忍而无声的哭泣。
不会吧,居然还被感动哭了?
虽然苏甄儿觉得只有一点点感人啦,但陆麟城这样的反应她还是挺喜欢的。
片刻后,男人抬眸。
苏甄儿满心欢喜地看着他。
他的眼眶泛着脆弱的红,张开嘴,发出泣血的音,如同身体被强制撕开。
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们和离吧。”
话罢,男人没有犹豫,也不敢犹豫,转身就走。
苏甄儿回神,抬脚去追,却感觉一阵头晕。
炎天暑热的夜,空气中没有一丝凉意,暑气蒸熏,郁热沉闷。
她单手扶住身侧书桌,等那阵晕眩过去,再抬头之时,眼前已不见陆麟城身影。
晕眩再次袭来,苏甄儿张嘴唤了一句“绿眉”,随后便脱力倒地。
第67章 入死牢
苏甄儿中暑了。
太后大殓那日, 厚厚的斩衰不透气,又包裹的严实,再加上她来回奔波, 心情大起大落, 因此,当天晚上跟陆麟城谈完,第二日她就起不来身了,到如今已有七八日。
屋内都是浓郁的药味。
苏甄儿最讨厌药了。
“王妃, 您醒了?”绿眉倾身过来, 单手撩起绿色的落纱帐,挂到银勾上。
苏甄儿闷闷应一声, 抬眸看向空荡荡的屋子。
“人呢, 回来了吗?”
绿眉摇头。
那天晚上过后,陆麟城便不见踪影。
苏甄儿满腔春水爱意被他搅成荷塘泥水, 气得又是一阵头晕。
“丽娘呢?把丽娘叫过来。”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
“昨日奴婢去过了, 福来客栈的人说丽娘出门去找东西了。”
苏甄儿一顿, “嗯。”她有气无力地应一声。
绿眉看着躺在那里病恹恹的自家主子, 欲言又止。
虽然自家主子日常矫情造作,但那位北辰王素来偏爱, 从来不会觉得自家王妃这样有什么不好。
爱你的人,就连你的缺点都觉得十分可爱。
至少绿眉这个旁观者是这样觉得的。
直到前几日, 金陵城内传遍了关于那位北辰王从前的事。
奴隶出生,入选死士,九死一生,出逃北平。
绿眉今日出去路过茶馆的时候, 听那说书先生说得惟妙惟肖。
十几个死士被关在一个大铁笼子里,只能活一个。
他们没有思想, 没有人性,只知道杀戮。
甚至他们还会吃下同伴的身体等等。
这可是吃人啊!
虽然绿眉觉得,自家王爷不是这样的人,但外头那些人又说得实在是太瘆人了。
王爷不会突然想回忆一下往昔找个人吃吃吧?
想到这里,绿眉整个人都不好了。
连她这个外人都纠结成这样,别说自家王妃了。虽然搬家真的很麻烦,王妃的东西也是真的很多,但是为了王妃,她可以!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先让王妃养好身子。
“王妃,奴婢煮了点碧梗粥。”
“嗯,我用一些。”
中了暑气的苏甄儿没有什么力气,头脑昏沉,连饭也不能好好用。
几日下来,硬生生瘦了一圈,这半年多养起来的肉一下就没了。
绿眉端了碧梗粥来,看到自家王妃薄而尖的下颚,青玉一般,面色苍白,神色蔫蔫地躺在床上,心疼不已。
突然,苏甄儿从一众药味之中嗅到一股清甜的味道。
她看到窗前花瓶内插着的两支粉红色的梦芙蓉。
开得正盛。
花瓣上还残留着圆滚滚的晨露。
“那,是你采的吗?”
绿眉转身看向窗口,摇头,“不是奴婢,估计是奇哥儿采来的吧。方才王妃睡着,奴婢见奇哥儿来过。”
苏甄儿神色怔然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来看过她-
八月日,处暑前后,热浪袭来,空气都带着一股憋闷感。
苏甄儿整日里躲在阴凉处,虽天热,但身体终于好转些。
丽娘还没有回来。
金陵城内的探官也都说没有陆麟城的消息。
大殓之后,皇帝还要携各藩王去往太庙祈福。
历来祈福祭祀,周玄祈都会让陆麟城护卫左右。
可此次太庙祈福,周玄祈身边的人换成了禁军统领肖尧。
果真是因为陆麟城奴隶死士的身份,所以跟周玄祈之间生了间隙。
不止如此,周玄祈甚至意欲收回陆麟城手上的兵权。
现在陆麟城又失踪了。
苏甄儿捏着手中从福来客栈送来的信笺,心中隐隐觉得不安。
天气越发憋闷,苏甄儿嗅到空气中潮湿的味道。
大概是要下雨了。
她抬头往上看,天际处乌云堆聚,黑云压来,势必会落下一场大暴雨。
因为心中有事,所以早上用了些碧梗粥的苏甄儿也没有心思用午膳,她一人躺在廊下的竹椅上,闭目养神,仔细思索。
夏日最易困顿,苏甄儿恍惚间听到落雨之声。
豆大的雨滴从天上飘下来,砸在人身上,一下就将苏甄儿砸醒了。
“王妃,下雨了。”绿眉撑着伞跑过来。
苏甄儿起身,看到逐渐被雨水侵蚀的地面,从灰白色变成暗沉濡湿的黑色。
“下雨了。”苏甄儿呢喃一声,转头,看到了窗台边新鲜换过的梦芙蓉,含着朝露-
夜半,苏甄儿被一道雷声吵醒。
她刚刚起身,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苏甄儿随手披上外衫去开门,却发现是丽娘回来了。
“丽娘,找到东西能给陆麟城解蛊了吗?”
“馆主,现在解蛊也无用了,北辰王因为不满被剥夺兵权,所以在太庙刺杀了皇帝,现下已被入狱,难逃一死。馆主,为了避免惹祸上身,你必须与他和离,这是北辰王几日前交给我的和离书。”
丽娘从怀里取出一份和离书。
与其说是和离书,不如说是一份告白书,寥寥八字,写尽柔肠。
愿吾所爱,一切如愿。
苏甄儿攥着这份和离书,猛地转头看向丽娘。
“你早回来了?你知道他会去刺杀皇帝你也不阻止他?”
“王妃,我哪里阻止的了。”丽娘满脸苦相,“刺杀的日子距离我做好解蛊药还差好几日。”
“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王爷说,此事凶险,只盼王妃置身事外,平平安安。”
所以,他早就算计好了。
他非要在那日里说那些事给她知道,故意让她离开?没想到她不仅没有离开,反而还表白了心迹。
苏甄儿意识到此事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我不相信,就算庸王以子母蛊用生死威胁他,他也不可能刺杀皇帝,丽娘,我要见他。”
“馆主,自古帝王皆多疑,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没有例外,是没有例外的!王爷也只是想自保而已。如今此事败露,不管如何,北辰王一定会死。”
“我要去见他一面,燕娘,你帮帮我。”苏甄儿坚持,红了眼眶。
“馆主,那可是死牢,自大周建朝以来,没有一个人能活着从死牢里出来。”
“我只需要见他一面,一面就好。”她一把抓住丽娘的手,开始打同情牌,“你可是从小抱过我的。”
丽娘:……-
芙蓉馆在金陵城内的扎根还要算上陆麟城的一份功劳。
因此,当丽娘真的替苏甄儿找到门路进入死牢去寻陆麟城的时候,苏甄儿还真是有点被惊讶到了。
进入死牢的人,都是身犯重罪,即将问斩之人。
因此,死牢的条件自然不好。谁会愿意给马上就要死了的人费心思呢?
死牢内的一位看守是芙蓉馆的人,虽是自家人,但苏甄儿还是塞了银子给他。
那人趁着换班的时候,将苏甄儿带了进来。
死牢阴湿,常年不见日光,每间牢房以石头筑造而成,只有一扇窄窄的门,没有窗户,像逼仄的棺材。
墙壁上挂满了干涸的血迹,几盏幽幽油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馆主小心脚下。”看守在前面提醒。
苏甄儿点头,下一刻就踩到一块东西。
她挪开脚,低头。
那分明是一根新鲜的断指。
苏甄儿倒吸一口凉气,硬忍着没有出声。
“此处是死牢,有些人要关上几年才会被处死,不过没待多久就疯了,自己咬自己的手指玩。”那看守笑着解释,显然是见惯了。
苏甄儿可没有这样良好的心态,她只觉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样的环境下,不疯才怪。
她才进来一会,就感觉浑身不适。
到处都弥漫着腐烂腥臭的味道,还有一股排泄物的恶心臭味。
苏甄儿抬手掩住鼻息,忍着恶心和恐惧,终于来到死牢最深处。
那看守站住,压低声音道:“北辰王被关押在此处。”
苏甄儿深吸一口气,“开门。”
“不行!”牢内传来另外一道声音。
苏甄儿听出来是陆麟城的声音。
她的怒气一下就窜了上来,一把抢过看守手里的钥匙,直接就将门给打开了。
斑驳生锈的厚重铁门被她猛地一下推开,然后又被里面的人单手按住。
苏甄儿:……
“陆麟城,松手。”
门内的人没有回答,按着铁门的力道却下意识松了几分。
虽然松了几分,但苏甄儿依旧推不开。
“啊,夹到我手了!”苏甄儿突然惊叫一声。
铁门猛地一下松开,陆麟城站在门边,神色焦急地低头朝苏甄儿的手指看过去。
青葱玉指,另外一只手端着一盏油灯,并没有受伤。
陆麟城松了一口气,知道苏甄儿是在骗自己。
两人终于见面。
身穿囚服,面色苍白的男人站在那里,无窗,无灯,黑暗一片。苏甄儿甚至都不能看清这个地方到底有多大,只感觉到一股无言的寂静感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断吞噬着一个人的精神力。
“陆麟城。”
女人身披黑袍,手中托一盏油灯。
她安静地站在光里。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她站在光里,而他的身侧游移着阴沉的黑暗。
男人不敢与她对视,嗓音沙哑的开口,“你不该来。”
“我想见你一面。”
苏甄儿冷静的说着话,手持油灯往前走,可实际上,在看到陆麟城的第一眼时,她的眼眶就红了。
“你在刺杀前告诉我你的身世,是为了保护我,对不对,陆麟城?”陆麟城站在那里,不回答,继续回避苏甄儿的视线。
看到男人的回避,苏甄儿深吸一口气,继续道:“陆麟城,你还记得除夕夜那晚奶母来找我说,要摆东西的事情吗?”
男人抿了抿唇,终于开口,“记得。”
“我记得说,下次会告诉你,现在我告诉你为什么。按照传统,该在年夜饭桌边摆上我父兄和母亲的座椅碗筷,可一直被我拒绝。死人已经死了,活人就该好好活,想念的人自然在心里。”
“陆麟城,人不能总往后看,人应该往前看,”苏甄儿走到陆麟城面前,安静地仰头看他,“你可以看到我吗?”
这次,陆麟城终于避无可避。
女子柔软的五官被灯光照亮,明显比之前最后一次见面瘦了许多。
“能看到。”陆麟城情不自禁开口,“你瘦了。”
苏甄儿笑一声,眉眼舒展下来。
她抬手,隔着囚服抚上陆麟城心口。
“这里的伤,我陪你一起治,好不好?”
女人柔软的掌心隔着囚服触摸他的心脏。
心脏变得滚烫而炙热,陆麟城几乎要被眼前柔软的爱情淹没。
男人的眼中闪过纠结,他看着苏甄儿的眼神之中满是柔情不舍,可最终,他还是狠心的向后退了一步,“不,我……”
“陆麟城,你只知你的痛苦,却不知我的痛苦与你一样多。”
腥臭的死牢,到处都是斑驳的血迹,阴森古怪。
女人红着眼眶,声音哽咽,原本死死站在那里的男人猛地抖动了一下身体。
苏甄儿流着泪,转身就走。
陆麟城抬脚,却又定住。
他望着眼前空荡荡的地牢门口,眼神迅速黯淡,轻薄的唇被咬出一道明显的血痕。
血腥味刺激着口腔,陆麟城咽下生锈的铁味,指尖轻动了动,然后迅速蜷缩起来。
牢内安静至极,陆麟城缓慢转身,突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扭头,女人手里捧着那盏油灯,红着眼眶又回到了他面前。
陆麟城双眸瞪大,脸上露出不可置信。
“你为什么要刺杀皇帝?你跟周玄祈有什么计划?”
陆麟城是一个怎样的人苏甄儿再清楚不过。
他虽从尸山血海中踏出来,但却是与她一般,最是厌恶战争。
一个厌恶战争的人怎么可能会主动去刺杀皇帝,引发动荡,刺激战争。
陆麟城知道苏甄儿很聪明,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猜到了。
“我,我不想你,陷入危险。”
终于撬开这颗闷葫芦,苏甄儿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虽然气他之前的事,但相处了这么久,苏甄儿十分明白陆麟城的性格。
她明白他的自卑、怯弱、恐惧。
因此,她愿意回来。
就像他明白她的骄傲、自尊、虚荣。
一次次的纵容她的任性。
“陆麟城,我不要躲在你身后,我想跟你一起面对。”
苏甄儿伸手,去握男人的手。她柔软的指尖勾住他的手指,轻轻合拢,“好吗?”
苏甄儿握紧他的手,十指相扣,不容许陆麟城逃开。
“啊!老鼠!老鼠!”突然,一道崩溃的声音响起,“老鼠在啃我的手指头!”
一道人影从黑暗角落中跳出来,苏甄儿勉强稳住手中油灯,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她看到了那个人的脸。
“陛下?”
周玄祈还抬着一只脚躲避老鼠,被发现后,他下意识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咳,那个……”周玄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态,撩袍正欲坐到陆麟城的床上。
“别坐我的床。”
周玄祈:……
又脏又臭的谁要坐啊!不知道躺过多少尸体呢!
然后下一刻,周玄祈身上的外袍就被陆麟城扒了下来垫在床上,陆麟城牵着苏甄儿的手,将她引到那里,“坐。”
苏甄儿看一眼,略显嫌弃,“不坐了。”
“好。”陆麟城点头,然后将视线投向周玄祈,“你坐。”
周玄祈:……
“行了,你们两个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苏甄儿心中有气,连带着对大周皇帝的恭敬都忘得一干二净。
面对自家兄弟这位老婆,周玄祈确实是十分心虚的。
“咳,朕怎么会怀疑一个,替我踏过鬼门关的兄弟。”
场面回到太后大殓那日晚上,陆麟城被孙乾铭叫走。
御书房内,陆麟城推门进去,孙乾铭立时转身守在门口。
御书房内只有周玄祈一人,就连陆麟城刚才过来的路上,都没有看到其他人。
门窗紧闭,寂然无声,飞虫绕灯而转,外面细碎的风吹翠竹之音断断续续,偶听得虫鸣之声,御书房内却唯闻两人的呼吸声。
“闻严,你过来些。”
周玄祈站在灯侧,因为光线太强,所以反而看不清表情。
他朝陆麟城招手。
陆麟城面无表情的朝他走过去,在距离两人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住。
“再近些。”
陆麟城盯着他看,哑声开口,“我不是庸王的人。”
周玄祈一愣,随后笑了,“我当你真不在意我们之间的情意呢。”
周玄祈知道陆麟城的性格,既然愿意解释,那自然是在意的。而他唤他过来,也是要处理这件事。
周玄祈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闻严,你若想活命,我也不会怨恨你。”
听到周玄祈的话,陆麟城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缓慢吐出四个字,“不做怪物。”
周玄祈深深看他一眼,然后走上前。
两人贴身而站。
周玄祈的声音极低,就算现在他们附近站着第三个人,也一定听不到。
“那诏书上写的不是我的名字。”
先帝遗诏,传位庸王。
对比起他这个血缘关系疏远的小地方藩王,先帝自然还是属意自己的亲生血脉。
对于这个秘密,周玄祈保守了数年,今日终于让第二个活着的人知道了。
“现在你知道了……”
“我不知道,是你非要告诉我的。”
陆麟城眸色警惕地看着周玄祈。
周玄祈:……
“闻严,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告诉你这件事,是希望你信我,也希望你相信,我信你。我对你身为庸王奴隶死士的事并不在意,我们认识多年,你有很多机会能杀我,可却救我数次。”
顿了顿,周玄祈继续,“庸王不臣,今次入京你该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周玄祈的表情极其严肃。
陆麟城知道,他说的没错。
陆麟城陷入沉默,随后道:“她最讨厌战争。”
周玄祈没有接话,他知道,陆麟城听进去了。
又是一阵极长的沉默,陆麟城终于开口,“说吧,你的计划。”
“所以接下来你们的计划是什么?”听到这里,苏甄儿抬眸询问。
并且,她十分意外周玄祈居然会将这么重大的秘密告诉她。
“原本此局还要谢楚安和周莲芝相助,可惜,他们被庸王的人困在了回金陵的路上。”周玄祈拧着眉,“庸王最忌惮闻严,只要闻严死了,一切就好办了。”
苏甄儿眸色顿沉,看向周玄祈的眼神带上了杀意。
周玄祈:……
周玄祈跳脚,“假死!假死!”
苏甄儿依旧没有放松警惕之心,“陛下为何将诏书的秘密告诉我?”
周玄祈表情一变,“大家各自知晓互相的秘密,才能产生最完美的信任。而且……”周玄祈的表情再次心虚,“你父兄两世忠勇,护佑大周百姓,也是为了送诏书而死……我篡改了诏书,你不生气吗?”
苏甄儿摇头,“庸王不仁,残暴无德,喜好战争,皇位不能落到他手上,不然如我父兄之人还会死上千千万万个,这世上也会再多上千千万万个我与奇哥儿。”顿了顿,苏甄儿真心道:“陛下顺应民心,偃武修文,是个好君主。苏甄儿愿与相公一起,为陛下,为百姓拼个时和岁丰。”
说完,苏甄儿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陆麟城。
周玄祈下意识也跟着看向他。
在两人的注视下,陆麟城攥紧苏甄儿的手,终于艰难点头道:“好。”
周玄祈也忍不住跟着点了点头,“只是现在有一个难题,闻严体内的蛊虫要怎么办?我虽已经让人去南疆请人回来了,但这一来一回……”
“我有解蛊药。”苏甄儿从袖口内掏出一个瓷白小瓶,递给陆麟城。
陆麟城打开,直接吞咽下去。
苏甄儿一愣,“你不怕我给你吃毒药啊?”
陆麟城摇头,“不怕,毒药也吃。”
第68章 触真心
“金陵小报, 金陵小报!”
最近的金陵小报卖疯了,大街小巷都在传那位赫赫有名的大周战神北辰王,因为被爆奴隶身份, 与皇帝产生间隙, 又被夺了兵权,所以愤而刺杀皇帝,被下死牢,赐毒酒而亡。
一代战神, 就此落幕, 令人唏嘘。
“从前多风光的一个人啊。”
“是啊,还有那位北辰王妃也真是够惨的。不过倒也是伉俪情深, 听说刺杀前就给了和离书, 没想到这北辰王妃不愿和离,就连尸体也是她带回了英国公府。”
北辰王府已被查封。
皇帝顾念旧情, 放过了英国公府, 也准许苏甄儿将陆麟城的尸体带回英国公府发丧。
只是这位北辰王犯下这样的事, 谁敢来呢?
一日丧事, 硬是连一位前来吊唁的人都没有。
苏甄儿在灵堂上跪了半日,腿脚酸软, 正欲起身之时,便见前面急匆匆行来一个人。
是周莲芝之父, 荣国公。
“周伯父?”
“甄姐儿。”荣国公现在朝中也是有头有脸的实权人物,他顶着这样的风声过来给陆麟城吊唁,是为了给苏甄儿撑腰。
“日后有事尽可来寻伯父,你若不嫌弃, 伯父托大,当你半个父亲。”
苏甄儿红着眼眶点头, 亲自请荣国公入席。
天色渐暗,苏甄儿坐在棺材边,随手拿起案上的一个果子扔进去。
棺材还有一条缝没有合上,那果子就顺着缝隙进去了。
“一天了,就周伯父来,还是托我的福气。”
“陆麟城,你的人缘好差。”
陆麟城:……
棺材里传来男人闷闷的声音,“甄甄,我犯的是刺杀皇帝的死罪。”
荣国公敢过来,已经是把脑子挂在腰杆上了。
天色晦暗下来,管家靠在门边打了一个哈欠,下一刻,一辆刻着梵文佛经的马车停在英国公府门口,从里面走出来一位宫装丽人。
管家不识,赶忙去唤苏甄儿。
苏甄儿闻讯出来,看到居然是曹梦湄。
“节哀,”曹梦湄伸手握住苏甄儿的手,“人死不能复生,这是我亲手抄的佛经。”
“多谢。”苏甄儿接过曹梦湄手里的佛经。
曹梦湄叹息一声,“我就不进去上香了,你知道的,北辰王刺杀的是我丈夫。今日过来,我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苏甄儿点头,拿着佛经回到灵堂,还想调侃男人两句,便听到一阵铁链拖地之声。
苏甄儿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
她站起身,单手扯下一侧白色帘子,虚虚掩住棺材。
“这灵堂也着实是冷清。”走在最前面的庸王左右打量,脸上挂着嘲讽。
他身后跟着十个死士,黑洞洞的眼神令人不舒服。
“庸王殿下是过来吊唁的?”苏甄儿侧身挡在庸王面前。
纤细羸弱的身段,包裹着白色丧服,眼神却半点都不弱。
“当然。”庸王站定,接过苏甄儿手中三炷香,上前随意拜了几拜,随后背着苏甄儿掏出铃铛,对着棺材摇了摇。
铃铛中的母蛊毫无反应。
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事情。
因为只要子蛊活着,就算再千里之外摇动铃铛,母蛊都会活跃起来。
所以,难道陆麟城真的死了?
庸王突然拨开面前白绫,抬脚靠近棺木。
苏甄儿面色大变,上前一把拽住庸王衣带,“我的丈夫已经死了,你还要怎样!如果不是你出现,他还是北辰王,我还是北辰王妃!”
庸王也没有想到,这女人看似柔弱,却直接一把拽下了他的腰带。
衣带玉环散落一地,庸王面色难看至极,再管不了那棺木,只来得及提自己的裤子,“松手!”
下一刻,原本还站在那里狼狈痛哭的女人突然侧身朝棺木冲撞过去,“王爷,妾来陪你!”
鲜血迸溅而出,有些甚至都溅到了庸王身上。
庸王愣了愣,周围奔出府中奴仆,一齐围堵过来,“快叫医士,快叫医士!”
荣国公听到消息从里面出来,手里还拿着筷子,“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绿眉哭泣大喊,“庸王殿下逼死了王妃!”
庸王就算是脸再厚,也留不住了。
更何况,他并不是脸厚的人,反而有着极强的自尊心。
“不是本王,是她自己撞的。”
话罢,庸王抬手一挥,带着死士转身离开。
既然母蛊毫无反应,这陆麟城应当是真死了。
当初留他一命,只是想看看这小奴隶能活多久,没想到居然活成了北辰王。原以为自己握住了一枚好棋子,他让陆麟城去刺杀周玄祈,也是为了试探他,没想到居然就这样死了。
可惜了鬼面军,成事之时,不能为他所用,不然他必赢。
不过如今局面,周玄祈左膀不在身边,右臂已断,身旁无可用之人,他倒是要看看,这个小藩王还怎么坐稳他身下的皇位。
灵堂内乱成一团,众人七手八脚的将苏甄儿抬入正屋,然后又去请医士。
绿眉坐在床边,与奶母一起哭得撕心裂肺。
奇哥儿闻讯赶来,看到自家阿姐满额头的血,整张脸惨白至极。
他一下跪倒在床边,颤抖着手去探自家阿姐的鼻息。
有气,还有气。
奇哥儿努力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嗓音,“医士,医士呢,怎么还没有来!”说完,他转头看向木施上挂着的干净巾帕,立刻踉跄着起身扯下来,将其按压在苏甄儿头上。
浓稠的鲜血一股一股涌出,浸湿了奇哥儿的指尖。
奇哥儿哭红了眼,手止不住的颤抖。
突然,奇哥儿一顿,指尖轻轻捻了捻,感觉到这血似乎有点不对劲。
“医士来了,医士来了!”
奇哥儿神色疑惑地退开。
医士放好箱子,与众人道:“都出去,别打扰我。”
众人被赶了出去,屋内瞬间空下来。
苏甄儿捂着自己被奇哥儿包得圆鼓鼓的脑袋坐起来,“好像被奇哥儿发现了。”
丽娘伸手拽了拽自己的胡子,“那怎么办?”
“没事,这孩子聪明着呢。”
果然,下一刻,门口传来奇哥儿阻拦荣国公的声音,“伯父,医士在里面,您不必担忧,若进去扰了医士诊治,反而不好。”
“好好,我在这里等着。”
屋内,丽娘伸手替苏甄儿调整绷带。
“王妃别动,我替你重新弄弄。”-
苏甄儿撞棺一事很快便传开了。
“听说那位北辰王妃现下也就是吊着一口气。”
“伉俪情深,看来是真的了。”
听到消息的曹梦湄赶来探病。
主屋内弥漫着药味,美人单衣薄衫躺在床上,额头包裹着白色绷带,上面还沾着血迹,面色惨白,表情悲切。
“苏甄儿。”曹梦湄一把握住苏甄儿的手,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终于,她趁着四下无人,贴身靠近苏甄儿,“陆麟城是假死。”
生恐苏甄儿再做出傻事,曹梦湄把周玄祈与陆麟城的计划说给了她听。
“太庙祭祀,炸药人身上有庸王的奴隶烙印。”
“还有,禁军统领肖尧也是庸王的人。”
怪不得那个时候在太庙那个人身怀炸药却能藏那么久,原来禁军统领肖尧居然是庸王的人。
庸王此人自负至极,今日入金陵,以为有禁军统领肖尧这个底牌在,一定能将周玄祈拉下王位,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皇帝,实则心机深沉,最擅长扮猪吃老虎,真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知道。”苏甄儿起身,从枕头下面掏出把镜子,看到自己惨白的脸。
今次的粉抹得还真不错。
曹梦湄:???
“你知道?你知道还……等一下,你也是假的?”
“嗯,留的后手,就怕庸王真掀了棺材盖。”
曹梦湄立刻松了一大口气,“我还以为你不知道,真殉情了。”
苏甄儿摇头,表情骤然严肃,“就算陆麟城真死了,我也不会殉情的。像你说的,情爱之上还有更宏大的命题要完成。”顿了顿,她眉目下垂,“虽然我会悲痛万分,伤心欲绝,但毕竟我也有自己的家人和人生。”
曹梦湄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我只知道他们要做局,具体的却是不太清楚。”随后,她又笑道:“现在看来,你比我清楚,那我也不必担心了。”-
夜半,周围安静下来,苏甄儿感觉脸上有手抚过。
她睁开眼,看到蹲在自己床边的陆麟城。
“你怎么出来了?”
“没事,没有人看到。”陆麟城的手轻轻按了按绷带处,“疼不疼?”
“傻子,是假的,怎么会疼。”
“可是你真撞到了。”
陆麟城在棺材里,明显听到“咚”的一声,虽在发髻中加了缓冲物和血包,但确确实实是挨了一下。
“没事,就是那一下有些晕。”
男人垂首,额头靠在苏甄儿肩膀上,“我从未想过,我就是地上卑贱的污泥……”
“不许你这样说我男人。”苏甄儿轻轻敲了敲陆麟城的脑袋,语气温和下来,“难道我堂堂苏甄儿,会爱上污泥吗?陆麟城,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苏甄儿侧身,抚摸他的脸。
男人歪头,半垂眉眼,面颊蹭上苏甄儿柔软微凉的掌心。
“十里亭边的梦芙蓉很好看,你回来的时候再替我带一朵。”
“你知道?”陆麟城双眸睁大。
那几日,其实他都躲在府中,只每日出去与庸王会面。
“现在知道了。”苏甄儿狡黠一笑。
虽然芙蓉馆的探官没有找到陆麟城的踪迹,但却探寻到庸王的人在十里亭边的痕迹。故此,苏甄儿才有此猜测,并诈了诈陆麟城。
陆麟城:……
“你会去刺杀皇帝,是因为庸王用子母蛊威胁你,对不对?”
“嗯,我不怕死。”
“可是我怕你死。”
陆麟城垂眸,对上苏甄儿忧伤的眼。
他沉默一瞬,道:“我也怕你死。”
这一刻,千言万语只剩下细密绵长的沉默。
苏甄儿知道,陆麟城要与她和离,就是想让她远离此次危险。是她执意回来,想与他一道并肩而行。
黑暗中,苏甄儿听到自己微哑的声音,“我不会死,你也一定要平安回来,好吗?”
两人十指交握,黑暗中只能模糊看到彼此人影,却皆触及真心。
陆麟城道:“好。”-
九月,禁军统领肖尧伙同庸王造反。
十三连同一队鬼面军被陆麟城安排留守王府,苏甄儿吩咐众人关闭府中大门,守好进出口。并将府中各处都点上灯笼,插上火把,一瞬时,整个王府瞬间光亮起来,没有一点可藏人之处。
苏甄儿换上干净利落的骑装,背上箭筒,手持长弓立在院中,表情严肃的安静聆听府外动静。
“王妃,外面乱了。”十三从墙上跃下,表情严肃。
“我知道了。”苏甄儿点头,转身面向众人道:“我们府中有军队在,自然比外头安全,要乱也是从里面先开始乱。我今日要告诉大家,你们守的不是王府,是家中寄托,今日留在府中的都是家生子,一家子都在府内,为保家人平安,也为了保自己平安,我相信大家知道该怎么做。当然,过了这场乱战,我也不会亏待大家。”
苏甄儿早已安排好,只留下府中家生子和签了死契的家奴。
不过为了避免府中内乱,她还是出来说了这么一番话。
女人声音不大,可字字句句却直击人心。
“王妃放心,我们一定守好王府。”
“对,一定齐心协力守好王府。”-
夜色浓稠,闷热的空气夹杂着血腥气四散。
“走水了,走水了!”
宫内起火,太监宫娥们到处搬人救火。
周玄祈独坐御书房内,望着大开的门窗,慢条斯理打开一本奏折。
下一刻,身穿禁军服的禁军统领肖尧进入御书房,“陛下,宫内走水,还请陛下随臣暂避。”
周玄祈身形未动,落下一笔,“肖大人,你从前是跟着先帝的。”
肖尧面色不变,恭谨道:“是。”
“那在跟着先帝之前,你又是跟着谁的?”
肖尧面色瞬间阴沉,单手按住了自己腰间长剑。
“肖大人不说,朕替你说,是庸王殿下那位外祖父吧?驰骋沙场,立下赫赫战功,封狼居胥,无上荣耀,最终却落得个谋逆的下场。”
“那不是谋逆,是诬蔑!”肖尧的面色涨得通红。
他年近四十,还年轻,不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一家惨死,是太后秘密将他救了出来,改名换姓一路扶持走到如今地位,他也知道自己活着就是为了今日。
“那不是诬蔑,就是谋逆。”周玄祈神色冷静的反驳肖尧,并将手中当年姚家谋逆的密信证据扔到他面前,“你自己看看吧。”
“别信他。”一道声音从肖尧身后响起,庸王手持沾染着血色的长剑,一脚踩住那封密信,“区区一封信,如何能作为证据。”
“呵,”周玄祈低笑一声,“那庸王殿下有什么证据证明,那并非谋逆呢?”
肖尧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庸王。
庸王冷笑,骄傲自负的他懒得狡辩,“蠢货,就算是真谋逆,你现在反水,也难逃一死。”
肖尧愣住了。
显然,他没有想到当年谋逆一事居然是真的。
所以,他的父母亲族,并非是被冤枉的,而是真的犯下滔天大罪。可是他现在,确实已经没有选择了。
想到这里,肖尧抬剑,指向了周玄祈。
周玄祈摇了摇头,将目光转向庸王,假装无知,“庸王殿下深夜提剑入宫,不知所为何事?”
“自然是来救驾。”庸王睁着眼睛说瞎话,大踏步走向周玄祈,“只要陛下写下传位诏书,本王必保陛下性命无虞,安乐后半辈子。”
周玄祈叹息一声,“如果朕不写呢?”
“那就怪不得本王,送陛下上路了。”
“庸王就不怕这位置坐的名不正言不顺?”
“不怕,本王就喜欢有挑战性的事。”话罢,庸王绕过御案,伸手去拽周玄祈的瞬间,一柄软剑从案下刺出,稳准狠地割断庸王右手筋脉。
鲜血喷涌而出,庸王踉跄后退,抬起左手格挡的瞬间看清面前的人。
“你没死?”
陆麟城又一剑割断庸王左手臂上厚重的铠甲,近身攻击,“嗯,还活着。”
庸王连退数步,一旁回神的肖尧插进两人之间救下庸王。
庸王暂时获得喘息,他紧紧捂着自己的右手,“堂堂北辰王,用如此阴毒的招数。”
周玄祈躲在角落,慢慢从屏风后摸出自己的佩剑,淡笑道:“兵不厌诈,庸王殿下。”
下一刻,看起来风清月朗的皇帝陛下也在瞬间加入战局,与肖尧打斗起来。
庸王虽不能用右手,但他的左手刀却依旧舞得虎虎生威。
一时间,陆麟城竟有些奈何不了他。
“哟,我来的正是时候。”一道清亮的声音从外传来。
满身血色的娃娃脸锦衣卫指挥使谢楚安抬脚踏入御书房。
“你也没死?”庸王看到谢楚安,脸上的表情终于绷不住了。
“是啊,不过你的死士都死得差不多了。还有你带过来的那些兵,也死得差不多了。闻严,早知道你的鬼面军这么厉害,该早借我啊。对了,把肖尧借我,单靠锦衣卫,那些禁军倒还真有些难对付。”
话罢,谢楚安迅速出手,跟周玄祈一起将肖尧制服。
庸王看向半死不活被谢楚安拖出去的肖尧,知道自己大势已去。
今日宫变,竟是一场瓮中捉鳖的把戏。
这些小儿将他耍得团团转!
走神之时,庸王被陆麟城一脚喘飞,重重砸到御柱上,断了十几根肋骨,瞬间动弹不得。
消耗大量体力终于将人制服,陆麟城大口喘气,软剑抵住庸王脖颈,看向他的眼神带着凶狠的杀意。
“小奴隶,本王还真是小看你了。”
“庸王殿下说错了,这是大周的北辰王,可不是你的小奴隶。”周玄祈笑眯眯地伸手搭住陆麟城的肩膀,随后面色一变,“庸王谋逆,打入死牢。”
听到此话,庸王突然暴怒,“这江山本来就该属于我们姚家!”
他左手死死抓住陆麟城的软剑,用力割断自己的脖颈,“本王,绝不受辱……”-
这场变乱持续一夜,直至天空破晓,一场大雨将覆满血迹的宫阶冲刷一新。
那绵延的淡红色血迹如同瀑布一般从上蜿蜒而下。
锦衣卫正在处理尸首。
周玄祈和陆麟城以及谢楚安三人,一前两后站在正殿上。
“结束了。”周玄祈缓慢开口,“终于结束了。”
“嗯,我要回家了。”陆麟城甩了甩手中软剑,随意撩起周玄祈的龙袍下摆擦了擦,放回自己腰上。
周玄祈看着自己本来就脏的龙袍更脏了。
周玄祈:……呵,跟谁没有家似得。
“我娘子也在家里等我呢。”谢楚安从御案上捞了一块沾血的糕点,掰掉那半脏污部分,将剩下的胡乱塞进嘴里,“嗯,味道不错,给我娘子拿点。”
周莲芝和谢楚安被庸王的人挡住了回来的路,幸好成功脱困回到金陵,并且及时赶上这场宫变大戏,跟守在城外的鬼面军联系上,帮助周玄祈处置了庸王安置在城外的士兵。
两人的税改政策推动非常顺利,一路也抓了许多贪官污吏,惩治了诸多恶霸豪强,当然,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一切终于结束,苏甄儿看到平安回来的陆麟城,忍着热泪,朝他飞奔过去。
男人伸出单臂将人接住,两人紧紧搂在一处。
苏甄儿嗅到他身上浓厚的血腥味,夹杂着几缕微不可闻的清香。
“梦芙蓉。”
苏甄儿独爱芙蓉,尤其是粉红色的芙蓉花。
不算过分张扬艳丽,却又出彩多姿。
“嗯,你说想要的。”
他总是记得她说的每一句话。
苏甄儿捧住陆麟城的脸,吻上他带着血迹的唇。
“我爱你,陆麟城。”
第69章 大结局
男人满身血污的回来, 洗了三四遍,苏甄儿还没有满意。
“多打几遍皂角,还有那些干花瓣也要撒进去。”隔着屏风, 苏甄儿一边喝着奶茶, 一边指挥陆麟城。
“嗯。”屏风后传来陆麟城努力洗澡的声音。
“王妃,”绿眉打了芦帘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密信,“方才福来客栈送来的。”
苏甄儿伸手接过, 先观赏了一下自己刚刚用凤仙花染好的指甲, 紧张刺激的战斗之后当然要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劳累的身心了,然后才慢条斯理打开信封。
信封里掉出一张纸, 上面是丽娘的手写字条:“从姑苏送来的新资料。”
苏甄儿神色一顿, 下意识朝屏风后面看了一眼。
她站起来,走出主屋, 来到廊下。
日光穿廊而下, 苏甄儿将信封内誊抄的资料拿出来, 细细看过一遍, 然后猛地转身奔入主屋。
“陆麟城,陆麟城!”
陆麟城正在浴桶内努力洗澡, 听到苏甄儿唤他,扭头朝她看过来。
他的头发上还有没洗干净的血痂, 身上倒是没什么伤口,都是些旧伤。
热气蒸腾,苏甄儿来到他身边,用帕子给他擦了擦脸上水渍, 然后将手中的资料递到他面前。
陆麟城低头看去,白雾鼓鼓如烟, 挡住了他的表情。
苏甄儿缓慢开口,“你说当时自己是因为一场火灾,所以意外从庸王手中逃脱。其实,那场火灾并非意外。”
资料上言,是一个奴隶和一个死士制造了这场火灾。
那个奴隶是一个极其美丽的波斯女人。
而那个死士,很明显应该是陆麟城的父亲。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奴隶,一个被药物侵蚀几乎已经丧失理智的死士,拼死为自己的孩子搏出一条生路。
“陆麟城,资料上说,你是那场火灾中唯一逃出来的人。”
“我相信,这场火灾不是意外,是你的父母用生命替你换来的一条生路。”
苏甄儿尽量以平和安静的语调说完这些话,透过纯色白雾,她看到陆麟城微红的眼眶。
他似乎是还没有完全接受这个消息,神色略显懵懂地抬手,湿漉漉的指尖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抓住,像是在下意识寻求帮助。他坐在浴桶里,小狗一般睁着一双无辜而仓皇的眼望向她。
苏甄儿贴身抱住他,身上的薄衫被水打湿,贴在他炙热的肌肤上。
“他们爱你,我也爱你。”-
夏日午后,连鸟都歇了。
周玄祈给陆麟城放了一个长假。
“有点痒。”罗汉榻上,男人没穿上衣趴在那里。
苏甄儿跪坐在他身边,手持画笔,柔软的笔尖划过他斑驳的脊背,最后落到后腰那道敏,感处。
这里肉眼可见,有被利刃蛮横刮过的疤痕,硬生生缺了一块肉。
苏甄儿的指尖划过这道创口,继续作画。
完成后,她单手托腮欣赏着自己的画作。
褐色的罗汉榻上铺叠着绿色的绸被,男人横躺在上面,胡乱散开的腰带,劲瘦白皙的腰肢,斑驳的伤口上是鲜艳欲滴的粉色芙蓉,蜿蜒曲折在腰肢上缠绵。
陆麟城百无聊赖地抠了抠身下绸被,娇嫩的绸被被他粗糙的手指摩擦出了丝线,男人神色微动,将那块地方盖好,转移话题,“好了吗?”
“嗯,好了,颜色不错。”
墨坊送来一盒颜料,苏甄儿突发奇想用陆麟城来试色,便在他身上作了一副芙蓉图。
“那是不是轮到我了?”
苏甄儿一懵,“轮到你什么?”
男人半眯起眸子,斑驳的阳光从窗外洒入,他的眸子沁出古怪的绿,喉头滚动,“作画。”
苏甄儿扭身就跑,被陆麟城单手揽住腰肢抱了回来-
幸福的时光并未持续多久,休息了不过半月,陆麟城便要带鬼面军出门去清理庸王余党,所以苏甄儿正在替他准备出门的行装。
“要带糕点吗?”
“糕点不能长存,我带馕饼就好了。”
“馕饼不会坏吗?”
“馕饼削掉发霉的部分烤一烤还能吃。”
苏甄儿:……
这么多年了,这位的习惯还是没有变。
苏甄儿替陆麟城整理出来一个大箱子,这还是精简过的,“衣服鞋袜腰带束发内衣皂角……”苏甄儿一个一个数过来,觉得每一样都缺不了。
陆麟城甚至还在里面发现了一床绸被,上面的破洞略微有些眼熟。
“差不多了吧。”苏甄儿点头。
虽然按照陆麟城的习惯肯定是用不上这么多东西的,但因为此次任务没有那么急切,所以他还是遵照苏甄儿的意愿带上了。
“这个箱子可是我最喜欢的陪嫁箱子,上面的芙蓉花是我阿娘亲自刻上去的,你要好好给我带回来。”
苏甄儿坐在箱子上晃着腿跟陆麟城撒娇。
男人俯身下来亲她,“好。”-
男人一去就是一个多月,苏甄儿一个人在金陵城内不是跟周莲芝玩,就是去宫里找曹梦湄玩,要么就是去参加一些雅集宴会。一开始倒也没有那么想他,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竟是越来越想。
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夏去秋来,苏甄儿收到消息的时候,她正在绣花楼选衣裳。
因此,待她回到王府,才从管家那里拿到那封密信。
连日暴雨,陆麟城带领的鬼面军在回来的路上遇到洪流,山体塌方,断了联系。
如今已被困在山中五日。
周玄祈那边已经派谢楚安带队过去救援。
“王妃,您也要去?”绿眉看苏甄儿随意收拾了一下东西就骑马准备离开。
“嗯,我心里不安。”苏甄儿抓住身下的红缨,伸手安抚地拍了拍它的头。
同样焦躁不安的红缨瞬间也跟着安静下来。
“奇哥儿。”苏甄儿转头看向站在自己不远处的奇哥儿,“阿姐不是要抛下你,若是现在被困在那里的是你,阿姐也照去不误。”顿了顿,苏甄儿又道:“若是阿姐回不来了,你也要好好活着,向前看。”
奇哥儿攥紧手中书籍,红着眼眶用力点头,“阿姐,我明白的,去走你自己的路吧。”
苏甄儿心中一动,随后释然般与奇哥儿相视一笑。
她这才发现,少年已经要比她长得高了。
“奶母,绿眉,替我照顾好奇哥儿,奇哥儿,公府就交给你了。”-
洪流之下,不止陆麟城带领的鬼面军被困,还有几个村子都被淹没了。
“听说是洪流先淹了村子,闻严带领鬼面军救援,不想遇到山体坍塌,被困在了里面。”谢楚安看到出现在营帐中的苏甄儿,面露诧异,随后快速给她解释了一下现在的情况。
“进去找了吗?”苏甄儿虽然心中焦急万分,但她知道现在最需要的是保持冷静。
“山道还没清理出来,”谢楚安面露难色,“而且人手也不够。”
谢楚安不知道这里受灾人数有这么多,他只以为是陆麟城一队遭遇山体塌方,却不想下面几个村子的百姓都需要救援。如此,能分散出来清理山道,寻找陆麟城的人手就更少了。
“我已经给陛下写信,让他加派人手。”
苏甄儿转头望向还在下雨的天,不远处是那座困住了陆麟城的山。雨雾萦绕下,美如山水墨画,可这样的美景却残忍的困住了她的爱人。
“什么时候能清理出来?”
“顺利的话,明天早上。”
苏甄儿一夜未眠,她来到被堵住的山道口,看着谢楚安带人清理巨石。
工具不够,都是人工挖掘。
“我能带马爬过去吗?”苏甄儿突然开口。
谢楚安听到这话立刻皱眉,“不行,太危险了,还在下雨,洪流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爆发。”
“是啊,洪流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爆发,那么,陆麟城该怎么办呢?他一个人在那里要怎么办呢?”
谢楚安看着面前流泪的苏甄儿,咬牙道:“我去找他。”
“我去,我有红缨,它认人,你骑不了它,而且山下的百姓也需要谢大人。”苏甄儿握紧红缨的缰绳,“陆麟城不一样,他只有我了。”
红缨是绝对的汗血宝马,它在苏甄儿手上却从来没有机会展现一下自己的实力,被她养得如同温室中的花朵一般,没了脾气。
“红缨,你可以的。”
苏甄儿抚摸过红缨后,深吸一口气,牵着它从凹凸不平的石头上攀爬过去。
“苏甄儿!”谢楚安急了,想牵马去跟她一道,却不想自己刚带着马踏上碎石,山体上又有石块砸落,挡住了他的路,无奈,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瘦弱的身影艰难远去。
“大人,我们的工具和药物吃食少了一份。”一侧有锦衣卫过来禀告。
谢楚安抬头看向苏甄儿消失的方向。
原来你早就决定好了,是吗?-
走过一段极其崎岖的山路,苏甄儿迎着猎猎秋风,终于来到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
冷风从她面颊上刮过,就像是有刀子顺着刮过她的脸。
苏甄儿咬紧牙关,握紧缰绳,带着红缨到处寻找。
“陆麟城!陆麟城!”
四周似乎她应该活人,到处都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她踩过别人浸泡在泥水里的尸体,看到被砸断的胳膊腿。
心中恐惧攀升到最高峰,苏甄儿脸上的泪被风吹干,她面色灰白,攥着红缨缰绳的手也被冻得发白无力。
一个踉跄,苏甄儿摔在碎石上。
肌肤被磨破,鲜血溢出,与泥水混杂在一起。
飘飘细雨落下,她身上的衣裳变得沉闷而湿漉,深厚的淤泥让她连抬脚都变得艰难。
苏甄儿往前看,到处都是泥水、石头、断枝、肉块。
苏甄儿的心理防线突然崩溃,“陆麟城……我找不到你……”
“嗷咴!”突然,一道马鸣声从不远处响起。
苏甄儿扭头,在灰蒙蒙的雨势里看到一匹半白布白的脏兮兮灰马。
“珍珠!”
“嗷咴!”珍珠再次朝苏甄儿示意,然后扭头朝深处跑去。
苏甄儿跃上红缨,“驾!”
雨势渐大,山道上开始堆积起红色的泥水,越显湍急。天际处响起炸雷,震得人肝胆神灭。
洪流和坍塌随时而至。
苏甄儿突然想到陆麟城徒手爬塔救她的事。
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的心情吗?
有个人,居然会比自己的生死还重要。
苏甄儿原本以为陆麟城爱她更多,可现在她才发现,她与他一样多。
她不会主动放弃生命,可她发现,陆麟城比她的生命还要重要。
他愿意舍弃性命为她在徒手攀爬五层失火宝塔,她也愿意舍弃性命为他一搏。
恐惧是本能,爱他是勇气。
苏甄儿身穿粉色裙衫,逆流而上,嘶哑的声音伴随着马鸣,飘散于风中。
“驾!”
一路随珍珠来到一处坍塌之地,苏甄儿的身体被风吹得僵冷,她下马时又不甚摔了一跤。
快速从地上爬起来,苏甄儿左右环顾,到处都是散乱的石头和泥水。
“陆麟城!”
雨势模糊了视线,苏甄儿在湿滑的山道上寻找。
珍珠低头鸣叫,苏甄儿垂目,看到一只从土堆里露出来的,握着续命缕的手。
“陆麟城!”苏甄儿飞奔过去,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推开横在上面绣着芙蓉花色的厚重木板,却因为力气实在太小,所以没有如愿。她扭头从红缨身上取下一个铁锹,利用杠杆原理,撬开了木板,露出下面的缝隙。
缝隙扩大,空气瞬间充盈,露出男人被困在里面的身影。
他满身灰泥,蜷缩在缝隙里,一只手露在外面,听到声响,艰难睁开眼。
粉色裙衫的少女俯身朝他看来,淡淡的芙蓉香悠然而至。
“是做梦……”
苏甄儿破涕为笑,“傻瓜,不是做梦。”她握紧陆麟城的手,“不要睡,我可是问过山神的,我们会一生一世在一起。”
男人经过近七日的断食,身体虚弱,幸好一直在下雨,能喝到一点雨水。
“走,很危险……”
“若是你没有危险,我也就不会来了。”苏甄儿语气郑重的回复完毕,开始冷静的观察陆麟城的情况。
厚重的箱子木板意外替他格挡住了大半碎石,并与侧边的石头形成三角之势,勉强容身。
幸好这木板够厚够硬,母亲大概也不会想到,这箱子居然还会救下她女婿一命。只是他的腿陷在了泥里,禁锢住的行动。
雨势越来越大,山体有再次坍塌的风险,如果苏甄儿现在放弃陆麟城回去搬救兵,等她回来的时候,说不定这个脆弱的藏身之地已经坍塌。
“陆麟城,我现在要用马把你拉出来,忍着点。”
苏甄儿用铁锹固定住木板,防止三角坍塌,然后解开自己的腰带,绑在陆麟城的肩背处。
迎着雨势,苏甄儿指挥红缨和珍珠一起将陆麟城从里面拽了出来。
男人刚一出来,支撑着的铁锹正好断裂,那处彻底坍塌。
苏甄儿下意识松一口气,低头看到满身污泥趴在地上的陆麟城,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她走过去,吃力地撑起他。
“上来,我们回家,陆麟城。”-
山道终于疏通,谢楚安刚刚准备带人进去,便见前方远远行来两个人和两匹马。
“救出来了?”谢楚安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
在他的认知里,像苏甄儿这般娇弱的贵女,怎么可能做到这样的事。
他甚至以为,她会死在里面。
“他的腿伤了,需要医士,应该还有点脱水的症状,再让人拿些米粥来。”苏甄儿和谢楚安一齐将陆麟城搬入帐篷。
“好好好。”谢楚安一个劲儿地点头,赶紧去把医士请来。
看到陆麟城安稳的被放在床榻上,苏甄儿终于脱力,倒下的瞬间被进来的谢楚安接住,“哎哎哎……”
医士提着药箱进来,“先看哪个啊?”-
陆麟城的伤势恢复的很好,正裹着绷带坐在床沿边给苏甄儿喂粥。
端着药碗正准备进来的谢楚安一个扭头又丝滑的出去了。
这男人的恢复能力简直不是人,反而是去救人的苏甄儿看起来病恹恹的。
“一定是山神保佑,等我们回去你要跟我一起去还愿。”
“好。”陆麟城温柔点头。
“可惜,续命缕断了。”苏甄儿看着那根摆在床头的续命缕,又脏又臭的还断成了两半,可陆麟城就是不准她扔。
难不成他又要把这个东西放进他的宝贝密室里?
上次她只看了一眼,那个宝贝密室里到底藏了多少她的东西啊。
苏甄儿甜蜜又嫌弃。
“算了,我再给你编一个,谁叫我爱你呢。你看,为了救你,我的指甲都断了!我养了好几个月呢。”苏甄儿伸出自己的纤纤素手,现在手指上面还残留着那日里斑驳的伤口痕迹。
男人突然倾身过来,紧紧抱住纤细瘦弱的女人。
“我爱你,甄甄。”
他的云霓之望,竟真对他动了春心。
第70章 不复生
今年姑苏的冬天格外冷, 冷得苏甄儿几乎连营帐都不出。
一月前,她随母亲来到此地救助难民,因为大雪不断,阻断了道路, 所以只好留在这里等雪化去再走。
今日雪倒是停了, 只是铲除堆积在路上的大雪还需要耗费诸多时日,不能立即启程。
冰溜子悬挂在帐篷前, 凝结着细瘦干枯的枝桠, 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
尤其是在这姑苏城外,古寺门前。
白雪覆盖长桥, 伴随着淡淡飘来的佛香,大家虔诚的叩拜神明。
钟声幽幽,震落星星碎雪。
苏甄儿一会儿探头看上外头一眼, 被冷风一吹寒了眼又缩回来。过一会儿又探出头去看一眼,伸手接些碎雪,捧进营帐内,刚刚坐到炭盆边,就立刻化成了水,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往下淌。
一块帕子从旁边伸出, 替她擦拭干净手上雪渍, 然后又将怀中自己焚上了香饼的手炉递给苏甄儿。
“母亲。”苏甄儿将面颊贴在梁氏的肩膀上,嗅到母亲身上淡淡的梅花香。
母亲喜欢梅花, 手炉内也烧着梅花香饼, 熏得人身上满是梅花香气。
小时候,苏甄儿总以为母亲是天上下凡的梅花仙子,不然怎么长得这般好看,身上又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梅花香气呢?
后来她大些, 母亲抱着她一起制作梅花香饼,她才知道原来母亲身上的香气是从这里来的。
母亲的屋子里常年摆放着四季梅花,总是被插的很好看。
梅花四溢,伴着粉白的纱幔,还有母亲温暖的怀抱,一直陪伴到苏甄儿长大。
比起母亲对梅花的喜爱,苏甄儿更爱芙蓉。
芙蓉的香气没有梅花清冽浓郁,可花枝招展又不艳俗。
虽然香味太过淡雅,很难获取,但是苏甄儿耗费数年终于在母亲的帮助下制造出了独属于自己的芙蓉香。
苏甄儿拿了小桐火箸拨开手炉里的灰,然后取了自己的芙蓉香饼替代梅花香饼。
霎时,帐子里的梅花香就被芙蓉香给盖住了。
“挑。”梁氏好笑地摇了摇头,冰冷的指尖点过苏甄儿鼻头,“狗鼻子吗,嗯?”
苏甄儿顺势歪倒在母亲怀里,将母亲的手拢在一起,两人用着同一个手炉。
即使是在如此温暖的帐子里,母亲的手还是冰凉凉的。
梁氏将自己的毯子分给苏甄儿一半,两人靠在一处说话。
“听说你一月前与我一道来此地的路上救了一个少年郎?”
“母亲也知道了?”苏甄儿仰头看向梁氏。
“那官府都谢到我帐子门口了。”梁氏笑着摇头,“你哪里来的那么大胆子,居然敢射杀朝廷的通缉犯。”
“虎父无犬女。”苏甄儿骄傲地抬起下颚,“父兄在战场上打仗,我也能在姑苏抓到匪徒。”
梁氏无奈摇头,“很危险。”
“我知道,”苏甄儿蹭着梁氏,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梅花香,“我身边有护卫在,我才敢这样的。”顿了顿,苏甄儿又想起一件事来,脸上显出恼怒之色,“我救的那人,他不想活。”
梁氏一顿,却是没有说话。
“我很生气,泼了他粥。”苏甄儿小心翼翼抬头看向母亲。
母亲轻抚她的脸,“甄姐儿,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生命有意义。”
苏甄儿歪头,不懂母亲的话。
她只是懵懂提问,“那到底生命有没有意义?”
梁氏温柔道:“你觉得有便是有,你觉得没有那就没有。”-
大雪之后,除了公府的人,身强体壮的难民们也跟着一起铲雪,并将被大雪不甚压垮的营帐重新搭建起来,偶有被压在营帐下救出来的难民也被重新安置妥当。
前几日大雪不仅压垮了很多营帐,附近村子里也有民众受灾。他们大多住在茅草屋里,甚至买不起棉衣,或有冻病的,塌了土坯屋子的,母亲也照单全收。
要照料的难民多了,人手便不够了,众人自发组织起自救。
大家都没有闲着,苏家主母自掏腰包替众人买了棉被袄子,吩咐管事发放下去。
苏甄儿也收拾了自己不要的旧衣裳,拿去典当行贩卖,换了便宜的棉布鞋袜,另让人买了几框子炭盆供难民使用,替母亲减轻负担。
苏甄儿生活在锦绣堆里,吃穿用度一切都是最好的。
在来到这里之前,她甚至不知道冬日天寒到会冻死人,直到母亲跟她说,今年姑苏突然大雪,已然冻死百人。朝廷也没有动静,只顾着打仗。
幸好这场雪停了。
今日难得天气晴朗,虽然外头的温度依旧像是冰窖似得,但十几岁的少女并未经历后面的家人离世之痛,导致旧疾复发。少女自幼弱小的身子在母亲的养护下与常人一般无二,除了力弱些,因此,像这样的日子,多穿些出去也就好了。
戴上厚实的毡帽,苏甄儿裹上斗篷,拿上自己的小弓箭就要出去了。
再有一年就是她迟到的及笄礼了,她一定要让父兄看到她突飞猛涨的射箭技术。
“别跑远了,外头乱。”苏母安静地坐在绣架前,偏头叮嘱苏甄儿。
梁氏素日里便是一副脸色苍白,看起来没什么血色的模样。今日营帐内不透风,烧了两个炭盆,熏得她苍白的面颊上渗出两抹嫣红色韵,反而衬得整个人容光焕发不少。
“知道啦。”
在营帐里黏糊了母亲一个多月,梁氏也受不了她了,将人赶了出去晒晒日头,玩闹玩闹。
自然,年纪尚小的苏甄儿虽有心陪伴母亲,但也耐不住整日里闷在营帐里的寂寞,再加上最近母亲的身子看起来活力不少,更是按捺不住,一会儿就跑得没了影子。
只是这附近能玩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也没有同龄的玩伴,就连绿眉都不在身边。天气太冷,她老子娘冻病了,虽然就在附近营帐,但绿眉的老子娘不让苏甄儿过去探望,也不让绿眉来找苏甄儿,生恐将风寒传给小姐。
苏甄儿踢着碎雪,鼻头被风吹红。
若是从前住在姑苏城内的时候,现在她不是在梅园参加雅集,就是在跟贵女们一道附庸风雅的饮食作画,顺便探讨一下最近姑苏城内流行的脂粉妆容和衣裳服饰,还有一些时兴的簪子首饰,然后再用些厨娘做的新糕点。
如今只能在营帐附近转悠。
“小姐好。”
“小姐小心脚下。”
到处都是搭建营帐的布料横木桩,苏甄儿小心避开。
虽然她用厚重的领子遮挡了半张脸,但很多人还是从她身上的穿戴认出了她。就算不认识,这份锦衣华服和小淑女气质,也值得他们唤出一句小姐。
“嗯。”
大家都很忙碌,苏甄儿穿梭在人群里,看到前面山坡上的腊梅,心中一动,便往那处去了。
给母亲摘些梅花回去-
因为母亲的身子日益不好起来,所以苏甄儿才决定陪伴母亲来到此处救助难民。
其实从前难民并没有现在这么多,直到前年水患开始,朝廷救助敷衍,贪官趁机敛财,听说漏到下面的连颗米都没有。就这样,河北那边还要让人上缴税收,将人逼到卖儿卖女也不够的地步。
这些流民聚集造反,封地藩王趁机掠夺土地,制造小型战争,摩擦不断。大周皇帝喜大好功,不安抚流民就罢了,甚至直接派兵镇压。大周兵力被分散成两拨,一拨与各路藩王打在一起,一拨对造反的流民下手,到处都很乱。
连年战火,百姓无安身立命之地,如同动物一般,放弃奋斗了半辈子的家产,被迫迁徙。
身为世家贵族,苏甄儿的生活对比起这些百姓来说已经是足够好了。只是她也有自己的伤心之处,父兄作为将领,常年领兵在外,难得回来,她甚至都不记得父兄的模样了。
母亲身子日益不好,每日里汤药不断,望向她的眼神之中满是化不开的愁绪。
苏甄儿拿着小弓箭,踩着日光和落雪来到河边。
原来梅花在河对岸,今日是不是摘不到了?
天空初霁,河面上的冰化了一半。
因为此处难得有人过来,所以对比营地那边被踩得乱七八糟的黑色脏雪,此处的雪干净漂亮,让人不忍踩踏。
谁能想到呢,就是这样漂亮的东西夺走了数百人的性命。
苏甄儿抬头,伸手拂开毡帽前垂落的白色浮毛,露出盈盈黑眸,看到皑皑白雪之上有一串清晰的脚印,顺着一直到河边。这脚印没有鞋印子,更像是赤足。
这么冷的天还有人赤足?
苏甄儿顺着脚印往前走。
路边碎雪断断续续飘落,被风一吹,混入河水之中。
日光下,一个纤瘦的背影浸泡在水中,还在往前走。
冰冷的河水已经淹没了他的腰。
寻死?
苏甄儿弯腰,捡起地上的雪随意捏成一团就朝那少年砸了过去。
她有这方面的天赋,不管是射箭,还是玩弹弓,亦或者是投壶,只要她出现,必拿第一名。
可是很奇怪,那雪团并未砸到少年头上。
他像是在脑后长了眼睛一样,十分准确地避开了那颗雪球。
雪球砸进水里,溅起水花,扑在少年脸上。
这么冷的水,他却是连哆嗦都没有哆嗦一下。
姑苏难得下雪,苏甄儿也不知道南方的雪跟北方的雪是不一样的。北方的雪松软干燥,南方的雪湿滑冰冷,攥成一团之后,只会变成冰团子。
因此,若是真砸上,说不定要出事。
苏甄儿听到那雪团入水砸起的水花也是吓了一跳,然后才知道这雪团不能砸人。
幸好,并没有砸到人。
少年转头,朝她看过去。
他身上穿着单薄破烂的衣服,烂布料下露出泛着青色的肌肤,那是被冻出来的。他很瘦,苏甄儿甚至能透过单薄的衣物看到他凸起的脊背线条。
少年黑色的长发湿漉漉的凝结着冰,垂落下来盖住半张脸,立在冷风中,看起来像一只狼狈到了极致的小狗。
有点眼熟。
苏甄儿一时间想不起来,可这并不妨碍她生气。
她的气愤来自于母亲如此费心费力费钱的救助他们,甚至亲自进入营帐开导抚慰,战场上的父兄豁出性命拼命保护他们安危,他却还要去寻死。
年轻的少女不会想太多,她甚至不懂一个人为什么会没有生的希望。而直到一年之后,母亲与父兄相继离世,她才明白少年的绝望来自于何处。
可现在的苏甄儿只会想,活着不应该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吗?有吃有喝就能活。就像前几日,还有一个躺在营帐里的少年意图用不吃东西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原本这样的事情也不会传到她耳朵里,母亲会提前过来,温柔安抚,耐心开导,只因为那少年是被她救回来的,所以她莫名其妙就更多了一份责任心。
只是她素来不太会安抚别人,作为公府嫡女,都是别人捧着她的。
因此,因为太生气,所以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脾气给他泼了一脸的粥,但听医士说,那少年开始吃东西了。只是不愿意让医士治疗,也不肯喝药。
医士说这少年身上有奇怪的脓疮,脉象也很奇怪,像是之前用过什么太凶猛的药,不过因为身体素质强悍,所以靠自己抵御了过去。只是那药性太毒,累积在身体里,怕是时不时还会发作,若想彻底清除掉,估计只能等着身体自己将其排出去,待到弱冠之后,应当能彻底好转。
苏甄儿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她只知道,她终于认出来了,面前站在河里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上次被她泼粥的那一个。
虽然他的黑发长到盖住了半张脸,但苏甄儿就是莫名其妙认出来了,可能是那份让人难以忽略的古怪阴暗气质和实在是太过瘦弱的身体吧。
“你给我上来!”
小淑女气得连仪态都不顾了,站在雪地上跳脚。甚至拉起了自己的弓箭威胁道:“你不上来我就射死你!”说完,苏甄儿自己都愣住了。
他不就是要寻死吗?她射死了他,他不正好称心如意了。
生气之后,苏甄儿又开始伤心。
她想到过年前偷听到医士跟母亲说的话,说今年冬天太冷,母亲恐难熬过去,如此她才会黏着母亲来到这里,然后跟块黏糊的年糕似的粘着梁氏不放。年前原本是她的及笄礼,父兄却没有回来,母亲知道她伤心,便替她推迟了一年。
她听说是父兄前线凶险,被敌军围困差点回不来。
午夜梦回,苏甄儿就开始做噩梦。
一会儿是母亲躺在床铺上怎么都喊不醒。
一会儿是前方传来战报,说父兄回不来了。
因为未曾经历,所以苏甄儿还不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死亡会让她失去自己心爱的家人。
为什么会有战争,为什么一定要打仗。
“呜呜呜呜……”
少女突然蹲到地上,呜咽哭泣起来。
她不敢将自己做噩梦的事情告诉母亲,也不敢告诉奶母和绿眉,憋到现在,终于决堤。
少年一愣,胡乱擦洗了一把脸,踩着水波,从河中走出来。
他朝她走过去,却并不敢靠近,只是远远站着。
“我在……洗澡。”
因为长久没有开口说话,所以少年的嗓音有些哑。
洗澡?
少女抬头,眼眶微红,纤细黑长的眼睫上还残留着豆大的眼泪。
“谁会在河里洗澡。”她蹙眉,因为刚才的哭泣,所以显得整张脸更涨红了几分,看起来凶巴巴的委屈。
少年低头,没有说话。
他从小到大都是在河里洗澡的。
冰冷的河水冲刷干净身上的血污,流淌过刺痛的伤口,挖出腐烂的血肉,看着它们随河水一起消失在黑暗中。
虽然少年在撒谎,但苏甄儿想,起码他从河里出来了。
“你不冷吗?”
少年摇头。
苏甄儿看着他都觉得冷。
“喂,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最不能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少年继续摇头。
苏甄儿的声音变低,她摩挲着手中半旧的小弓箭,说,“是人亡则死,不可复生。”
少年想了想,继续摇头。
“怎么,难道你还想寻死?”苏甄儿的声音再次拔高。
少年咬唇,“我,没读过书,不懂。”
少女香腮挂泪,“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71章 小狗狗
少女站在少年面前, 与他一般高。
不过按照一样身高,女子素来看起来会比男子更高挑些的实际现象来看,低垂着头,背脊佝偻的少年确实看起来比苏甄儿更弱矮些。
“人亡则死, 不可复生的意思是生命很珍贵, 放弃生命是世界上最不能后悔的一件事。”
少年的目光从黑发中一闪而过投向她,然后又快速撤回, 他闷闷地发出一个音, “嗯。”
苏甄儿想,他应该是听进去了, 想到这里,少女的语气也变得温柔和缓不少,“母亲在那边设了帐子, 你可以去里面读书。”苏甄儿抬手指向前面不远处的营帐地,因为不知乱战持续多久,所以梁氏不止救助难民们的衣食住行,还请了医士和先生过来。
医士帮助难民们治疗平日里的一些小毛小病,老师则在帐子里给年幼的孩子们讲课,教授他们做人的基本道。
少年低头, 不语。
他曾路过那帐子, 里头的孩子都在十岁以下,像他这般年纪的一个都没有。当然最重要的是, 他不能适应人多的地方。
少年垂首, 安静地站在那里,身上薄薄的湿衣裳被风一吹,变得硬邦邦的。
看到他这副模样,苏甄儿顿时也跟着感觉自己浑身冰寒, “不是分了棉袄吗?你没拿到?”
少年依旧低着头,不吭声。
若非方才听到他说话了,苏甄儿还当他是个哑巴呢。
好冷。
苏甄儿也没了继续跟“哑巴”交流的心思,“你跟我一道回去吧,我带你去找吴伯。”说完,苏甄儿突然想起自己是来摘梅花的,她下意识看到河对岸的梅,再看一眼快要被风吹成冰棍的少年。
算了,下次再来摘吧。
还是人比较重要。
“走吧。”
少女少的可怜的一点责任心在今日全体爆发,她领着少年去找吴伯。
那少年虽然不吭声,但倒也听话,乖乖跟在她身后,微厚的雪地上留下两人清晰的脚印。
寒风冷冽,前方飘来若有似无的芙蓉花香气。
少年悄悄抬眸。
素雪银天之中,她是独一方色彩。
雪地上,少女的脚印比自己小了一圈,他目光上移,前方斗篷摇摆,出现在视线中的是绣着锦绣花边的柔软斗篷和鞋尖缀着大颗圆润珍珠的绣花鞋。
干净柔软的鞋子,连踩出来的脚印都是白皙圆润的。
少年的赤足不小心踩上少女的脚印,冰冷的雪水沾染上肌肤,少女原本清晰的脚印边缘变得模糊浑浊,失了美感。
他下意识抿唇,赤足避开少女的脚印,走在侧边。
“对了,我刚才,刚才不是在哭,只是沙子进了眼睛,你知道吧?”走到一半,前方营地白眼袅袅,似在分发粥食。
少女突然停住,偷偷睨他。
少年顿住动作,双足藏入雪中,他歪了歪头,像是在思考,然后点头。
看到少年点头,少女满意一笑,眉眼如画-
营地内忙得很,热粥饭食铺了一桌,众人正端着碗盆排队领取。其中负责的一人远远看到苏甄儿和少年的身影,面色一变,立刻奔过来,插在两人中间,“小姐。”
话是对着苏甄儿喊的,眼神却警惕地落到苏甄儿身后的少年身上。
过来的人是一位穿着长袄,气质斯文儒雅的中年男人,苏甄人唤他吴伯。
吴伯作为公府管事,随主母一道过来救助难民,性格温和善良,大部分事情都是他在亲力亲为的负责。
“小姐,你没受伤吧?”吴伯一眼看到苏甄儿红肿的眼睛,脸上露出担心之色。
吴伯是苏家老宅的管事,自苏甄儿从金陵来到姑苏之后两人便一直相处着,算是看着她长大的,自然是心疼自家小姐的。
苏甄儿脸上闪过尴尬心虚之色,“没事,沙子进我眼睛了……”苏甄儿迅速转移话题,“吴伯,你替我拿棉袄给他,还有鞋袜,对了,再给他准备一桶热水洗浴,再拿些吃的吧。”
吴伯看着苏甄儿身后的少年,欲言又止。
苏甄儿不解,“怎么了?”
“我给过,他不要,也不愿意住帐篷,也不要我给他的吃食。”
苏甄儿疑惑,“你上次不是说他愿意吃东西了吗?”
吴伯脸上一闪而过尴尬之色。
上次小姐随意问了一嘴,他便答了,不过并未答的彻底。
这少年吃的都是他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食物。
“小姐,别管他了,您可得离得远些,他说不定是这儿……”吴伯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脑子,意思是那少年大概率是脑子有病,“他好像是个哑巴,从来不说话,而且力气大的很,三五个大汉都近不得身。就前些时间那个医士,若非他躺在床上没力气反抗,连把脉都不行。”
苏甄儿回想了一下,从刚才见面到现在,他确实一直在跟她保持距离。可刚才两人相处之时,苏甄儿并不觉得他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而且,他会说话啊。
只是说得少罢了。
“我带他去领。”苏甄儿朝吴伯身后探了探头,正巧,一偏头就看到了有人抱着被褥棉衣从帐篷里出来。
“是那吧?”
“小姐……”吴伯还要再劝,便见自家小姐朝那少年一挥手,“跟我过来。”
那少年打着赤脚,身上的水都冻成冰溜子了,跟在锦衣华服的小姐身后,安静且乖巧,哪里有在旁人身边时那股子倔强狠毒的劲儿。
吴伯瞪大眼惊疑一声,看看自家小姐,再看看这少年。
“这怎么像是……”吴伯大概也觉得下面的话不好听,变成了自言自语,“狗认主了似得。”
虽然这样说,但吴伯也不敢将自家小姐与这样危险的一个少年放在一起,立刻跟了上去。
苏甄儿领着少年来到帐篷里,负责分发东西的下人看到来的人是自家小姐,立刻恭恭敬敬地站起迎出来,“小姐。”
帐篷不大,置着很多竹筐,里面放着要分给众人的东西。
“棉服在哪?”
“在这,怎么劳烦小姐您亲自过来……吴总管。”那人话罢,看到随在苏甄儿身后的吴总管,赶紧又打招呼。
“没事,你去忙吧。”吴伯将人挥退,随后不赞同地看向苏甄儿,“小姐,这里杂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万一磕着碰着……”
苏甄儿早已习惯吴伯的絮叨,她一边点头道:“我知道了,吴伯。”
一边兴致勃勃的找到置着棉服的竹筐,朝少年招手,“过来。”
吴伯:……
少年挪步,走到苏甄儿面前。
虽然隔着一米距离,但还是太近了。
近到连呼吸都被那股香气霸占。
少年下意识屏息,随后小心翼翼吸入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被那股香气浸满。
少女拿起一件靛青色的照着少年身上衬了衬,“太文雅了。”然后又拿起一件自己喜欢的粉红色,“太粉了。”最后拿起一件压在下头的黑色棉袄,“这件呢?你觉得怎么样?”
沉闷的黑色原本不适合这个年岁的少年,可他周身的气质却莫名与这股黑融合的极好。
“好。”少年点头。
“我也觉得你穿黑色好看。”
苏甄儿满意的将棉袄递给他,然后又让他自己取了鞋袜和鞋子,“吴伯,帮他弄一桶热水洗澡。”说完,苏甄儿看到桌子盘子里居然还有给众人分发的皂角,便伸手拿了一块。
四四方方的皂角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气,是纯天然的皂荚树的果实香味。
“这个很好闻,给你。”
少年垂目,看着少女递过来的皂角,伸出指尖,轻轻触到皂角边缘。
少女松手,皂角滑进他掌心。
第72章 是怪物
少年沐浴很快, 吴伯才一个转身,从另外的帐篷端了祛风寒的姜汤来,这边他已经出来了。
少年从未洗过热水澡,他有些不适应, 迅速冲洗一遍之后, 带着满身热气从帐篷里出来,黑色棉服套在他身上略显大了点, 长发湿漉铺散下来, 脸上依旧盖着黑发,只能勉强看清鼻尖到下颚的轮廓。
清淡的皂角香气萦绕在其周身, 少年动了动鼻尖,他的身上第一次出现这种味道,让人略感不适, 可他并不讨厌。
吴伯虽然对少年的怪异行为有些不满,但他心地纯善,也不会故意针对。
他将手中姜汤递给少年,“喝点姜汤驱寒。”
少年垂目看那姜汤一眼,没动。
吴伯皱眉,“快些喝, 不然凉了就没效果了。你别以为自己年纪轻就能乱来, 等到老了,这病那病都得找上你。”
年纪大的人似乎总喜欢絮叨。
面对吴伯的絮叨, 少年不动如山。
吴伯无奈, 转头看向正在努力喝姜汤的苏甄儿,“小姐,他不要。”
苏甄儿坐在帐篷外的圆凳上,凳子上绑着软垫, 不远处便是正在施粥的梁氏。
梁氏朝苏甄儿这边望了一眼,苏甄儿迅速端起碗喝上一口。她的舌头被姜汤辣得麻麻的,苏甄儿吐了吐舌头,舌尖沾染到外面的寒意,呼出一团白雾,被冷到之后,她又迅速往回缩。
天气冷寒,这姜汤是梁氏特意让吴伯给她端过来的,大家都有,只梁氏知道苏甄儿不爱喝这种东西,便让吴伯盯着她喝完。
果然如梁氏所料,辛辣的姜汤苏甄儿只喝了一口就喝不下了,奈何吴伯在身边,若她不喝完,定是要被盯着念叨的。
秉持着不能自己一个人受苦的原则,苏甄儿对着少年说了一句,“快喝。”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吴伯手上一空,那碗姜汤已经被少年端走。
吴伯:……
“吴总管,补货的新被褥到了。”那边有家仆在唤吴伯,“您过来清点一下,签下单子,一共十床。”
吴伯叮嘱苏甄儿,“小姐,要将姜汤喝完。”
苏甄儿乖巧点头,当着吴伯的面又喝一口。
吴伯放心去了,苏甄儿见吴伯走远,又赶紧朝梁氏那边看了一眼,见自家母亲正在侧身碗碟,便立刻站起来,伸长手臂,将剩下的姜汤倒给了少年。
“你身子弱,你多喝些。”
少年:……
少年沉默了一下,开口道:“辣。”
苏甄儿感受到他微弱的抵抗,点了点头,敷衍道:“姜汤嘛,都这样。”
少年继续沉默了一会,苏甄儿见吴伯已经清点完被子,签完单子,往这边走了,心虚又焦急,“快喝。”
在苏甄儿的催促声中,少年终于仰头,将姜汤喝完了。
下一刻,他的脸上泛起潮红,少年脸上虽有疮印,但脖子却很白净,那股潮红从脖颈蔓延,连耳垂都红了。
被辣的。
苏甄儿莫名心虚,“没,没这么辣吧。”
姑苏的菜色多是文雅清淡,又喜没什么调料的河虾鱼,因此很难找到辣菜,苏甄儿的口味也是随了姑苏菜系,嗜甜,吃不了辣的东西。
姜汤这种东西虽辛辣,但比起那些辣物是不一样的,苏甄儿也能喝上一碗,只是她没想到,小小一碗姜汤竟将少年辣成这样。
“小姐,喝完了吗?”吴伯回来检查了。
苏甄儿立刻点头,将自己的空碗展示给吴伯看。
吴伯满意道:“小姐长大了。”
苏甄儿心虚的将碗递给吴伯,吴伯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少年。
“你怎么了?”
少年肌肤的红色很明显。
“他热的。”苏甄儿迅速抢答,然后微笑着看向少年,“是不是?”
少年停顿一下,随后在少女的微笑中缓慢点了点头。
吴伯看一眼寒风冷冽的天,再看一眼少年。
真有这么热吗?
“我去寻母亲了。”怕被揭穿,苏甄儿快速脱身来到梁氏身边,替她一起给难民分发粥食。
看着跟块小粘糕一样粘在自己身上的苏甄儿,梁氏伸手替她擦去唇角的姜汤水渍,“今日怎么如此乖巧?莫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没有啊。”苏甄儿睁着一双无辜大眼,“母亲怎么这样想我。”
知女莫若母,梁氏深知自家女儿这副纯白皮囊之下藏着怎样一个狡黠性子。
梁氏无奈笑笑,“河对岸的梅花开了,我今天晚上给你做梅花汤饼吃。”
苏甄儿挽着梁氏胳膊的手一顿,真心道:“我怕母亲劳累。”
梁氏慈爱道:“母亲不累。”
苏甄儿:……-
帐篷内烧着炭盆,盖着厚毡的帐篷门口被揭开一角。
苏甄儿坐在圆凳上,双手托腮,看母亲做梅花汤饼。
“甄姐儿饿了吗?”
苏甄儿立刻摇头,“不饿,母亲。”
“等一会就做好了,母亲多做些。”
苏甄儿:……其实她也不是很想吃母亲做的梅花汤饼,因为实在是,太难吃了!
梁氏几乎不下厨,她唯一会做的东西便是梅花汤饼,因为此物看起来十分文雅好看,符合她文艺才女的人设,所以梁氏就很喜欢。只是她深藏于内宅之中,没有地方展示自己的手艺,便只好做给一双儿女吃。
苏甄儿年纪大些,舌头也刁钻,可因为是梁氏亲手做的梅花汤饼,所以她每次只能硬着头皮说好吃。
奇哥儿年纪小,嘴不挑,可即便如此,面对梁氏的梅花汤饼,他也产生了抗拒心。不过抗议无效,不止每次都要被逼吃完,苏甄儿还会默默将自己的倒进他碗里,让他一起吃掉。
此次出行救助难民,奇哥儿没有跟出来。
苏甄儿看着梁氏正在煮的一大锅梅花汤饼,已经胃疼了。
对于自己做的梅花汤饼,梁氏有着极其浓厚的滤镜,觉得美味至极。
苏甄儿硬着头皮喝了一口。
好咸。
“怎么样,母亲的手艺是不是一如既往?”
“嗯。”
一如既往的难吃。
苏甄儿双眸呆滞的往嘴里塞梅花汤饼。
作为一个小饕餮,吃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幸好,这种折磨并未持续多久。
今日又是施粥,又是给苏甄儿煮梅花汤饼,梁氏也累了。
苏甄儿赶紧劝自家母亲大人赶紧歇息,然后自己也趁机溜走。
梁氏看着苏甄儿迫不及待离开帐篷的背影,好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背过身子,轻轻咳嗽了几声。
帐篷内烛火摇曳,梁氏看向模糊的铜镜,镜中的自己面色被锅火气晕得微红,看起来健康不少。
苏甄儿的帐篷就在梁氏隔壁,虽是帐子,但里头用的东西可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牙雕的床,手工钩织出来的芙蓉花地衣,黄花梨多宝格的柜子等等。
前些天暴雪,很多姑苏百姓被冻伤了,梁氏主动让出了自己的寒山寺内的厢房让百姓居住,自己带着苏甄儿搬到了帐子里。
一开始苏甄儿还有些不适应,住了几日倒也习惯了。因为此地人多,所以梁氏安排了护卫守在帐子门口,每日早晚也有其他护卫轮班维持秩序。
苏甄儿洗漱完毕,放下床帐,躺在床铺上搂着怀里的汤婆子想。
最近母亲身子看起来康健不少,莫非母亲的身体要好了?
从前她不信佛,可因为母亲相信,所以苏甄儿也跟着学习烧香拜佛,抄写佛经。她想,定是母亲积德行善,感动上天,如此身体才会逐渐好转起来-
暴雪过后,天气时阴时阳,温度并没有明显回升。
天色未亮,营地内的人还没起身,连鸡鸣也不闻。白色雾气萦绕,能见度极低,凝白的霜色挂满枯枝,连带着对岸的梅花都打上云白色。
山间雾色笼罩,山路被隐没,河面上团聚起密集浓雾,托起横桥,吞没寺庙。
少年蜷缩着身体,浑身发烫,这并不是风寒地冻引起的发热症状,而是身体内长年累月积攒的药物毒素在攻击身体。
记忆一段一段,在脑中浮浮沉沉。
“逃出去,一定要逃出去……”女人的声音在脑中回荡,碎片一般零星出现。
“人不应该这样活。”
又是一道男人的声音,低哑暗沉,带着沉痛的撕裂感,他们站在一起,四只手推着他,将他使劲往上抬。漫天漫地的大火从四面八方吞噬而来,呛人的浓烟围绕过来。
少年瘦弱的身体终于被推出去,他转身,身后的铁门被两人拉上。
他没有看到那两人的脸,视野中最后一丝火光带着那两人一起湮灭,他们与那场火一起留在了那里。
少年急促喘息着,却没有醒,梦还在继续。
他站在荒野之地,这里有间茶馆,供过路之人休息。
他安静地站着,黑色的头发遮挡住面部,很瘦,盯着笼屉里的馒头发呆。
杀人,杀光这里的人就能获得食物。
这是他学习到的生存之道。
少年抬脚,向前走了一步。
他的腰间藏着一柄羊角匕首。
沾染着血渍的羊角匕首被磨得极其锋利,那是他保护自己的唯一武器。
“来,小孩,给你的。”茶馆老板突然抬手,朝他扔了一个馒头。
少年抬手接住,馒头温热,皮白面软,烫了他的指尖。
他抬眸,看向老板。
“小孩,吃完就走吧,朝前走才有活路。”老板叹息一声,“现在这世道难活,我们也要搬走了。”一批又一批的流民从这里路过,往南方去。
少年盯着老板,嗓音嘶哑的开口,“你要,杀谁。”
老板一愣,脸色微变,看向少年的视线带上了警惕,随后又看到了他握在手里的羊角匕首。
那匕首上沾着血,还有黏糊的碎肉。
少年歪头看他,黑发中露出一只蔓延着沉寂死气的眼,他抬起瘦弱却有力的匕首,横在胸前。
虽然年纪小,但他是死士中最出色的一个,那些被派来追杀他的死士都被他杀了。
“疯子……”老板下意识朝他扔出了手里的茶壶,铁制的茶壶砸在少年脚边,滚烫的热水从地上溅起,有些落在他裸露的肌肤上,立刻泛起通红的水泡。
少年一动未动,只是握着手里的馒头和羊角匕首,神色困惑。
“滚,滚开!”
“疯子,怪物!”
无数不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充斥在他脑中。
他是疯子,是与这世间格格不入的怪物。
人不应该随意的杀人。
人不应该为了食物而杀人。
人不应该分食同类。
他不是人。
却也当不回怪物。
因为他知道,他应该是人,可他偏偏又不是人。
他不明白,人应该怎么活。
他是人吗?
少年使劲颤着眼睫,豆大的汗水从额前滚落。
梦魇笼罩着他,他的喘息声越来越大,瘦弱的胸膛上下起伏,却始终醒不过来。
他害怕待在人多的地方,害怕被他们发现自己是怪物。
他发现这个世界很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药物继续翻涌,心脏处有隐隐疼痛之感,身体在混沌中如同被放入了蒸笼一般,而即使是在如此糟糕的身体情况之下,当眼前的帘子被撩开的时候,少年还是下意识伸手朝入侵者抓了过去。
那是潜藏在他体内的怪物本性,因为在那个地方,你随时都可能会丧命,所以,不是你死,便是他亡。
他的眼皮支撑起一点,还未看清人影,便嗅到一股淡淡的芙蓉花香。
脑中闪过一个身影,少年动作一顿,可尖锐的指甲还是划破了少女的手背。
三条细长的伤痕,如同猫抓一般,从手背蔓延,鲜血渗出,少女惊呼出声,生性眼泪瞬间涌出。
混沌感消失,少年清醒过来,他蜷缩在狗窝里,仰头看去,少女一袭芙蓉粉色斗篷,香腮挂泪握着手背瞪向他,可在对上他带着血色的指尖时,眸中惊惧一闪而过,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汪汪汪!”狗窝里,被少年挤到角落的大黄狗对着苏甄儿发出响亮的叫喊声。
苏甄儿的脸更白了。
她怕狗。
少年立刻转头,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更低且持续的“呜呜”声,带着警告和压制的意味。
大黄狗立刻没了声音。
天色还未亮,苏甄儿早起去替母亲取腊梅花瓣上的雪水泡茶,没曾想路过狗窝的时候透过破破的帘子看到狗窝里有人。
她看到那熟悉的黑色棉袄颜色,心中好奇心起,小心翼翼的上前伸手撩开,还没看清楚里面的人是谁,就被抓破了手背,连带着拿在手里的玉瓶也被打碎了。
狗窝在偏僻处,四周安静极了,狗叫声停止之后,更显出几分寂寥宁静。
少年双手抓在地面上,指尖深深陷入泥泞之中。
药物作用再次涌来,他的眼前模糊不清,出现重叠的幻影,那些声音再次出现。
“他怎么睡在狗窝里?”
“你看他,吃狗食。”
“他是怪物。”
身体开始痉挛疼痛,身上的骨头发出尖锐的嘶鸣声,经脉从血肉里崩开,身体不断下沉,如同溺水之人一般,少年的眸色变成死气的灰败。
“喂,你怎么了?”
苏甄儿原本是应该生气的,可她看到少年的样子,顿时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走,走开……”隔着破旧的帘子,里面传出少年嘶哑的嗓音。
苏甄儿作为公府小姐,素来被捧得极高,从来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这种话。
手背上的疼痛再加上情绪上的愤怒,苏甄儿扔下一句“走就走!谁要管你!”便转头就走-
肌肤炙热,如同火烧。
少年跳入河中,深深沉底。
从前他在那个地方的时候就是这样做的。
他的身体虽然有抗药性,但副作用却比其他人更强,彷佛是因为不能控制他的大脑,所以就折磨他的身体。
河水托起他的黑发,露出清瘦的面部轮廓,只是可惜,肌肤之上,由于药物而爆发的疮面斑点几乎蔓延了半张脸。
不止脸上,身上更是还有很多。
这些疮口疼痛起来便如同针刺火烧,恨不能让人将自己拆开了塞进冷雪最深处。
第73章 多疼些
手背上的伤口不能碰水, 当时看着鲜血淋漓,实际上倒也不深,三日后便愈合了。
只是少女肌肤白皙,手背处那三道抓痕清晰明了, 每日都要费劲涂抹祛疤药膏。
想到这里, 苏甄儿更气了。
她决定以后再也不搭那少年了。
那少年或许也知道是得罪了她,因此一连小半月都没敢出现在她面前。
最近连日下雨, 泥地湿滑, 刚刚搭好的几个帐篷又塌了。
吴伯忙得脚不点地,苏甄儿在帐篷里养了几日, 又待不住了,想起枫桥对岸的梅花,一大早又起身去摘。
母亲还未起身, 苏甄儿想着若是母亲瞧见这一大捧梅花,定然会很高兴。
清晨风起,昨夜积攒在花瓣枝桠上的雨水飘摇着往下落,滴滴答答倾洒在少女身上。
苏甄儿侧身避了避,摘下最后一枝梅花,便抱着往营地去。
天色大亮, 大家正干得热火朝天。
她抱着梅花朝前走, 穿进刚刚支起的帐篷架子下面。空荡荡的架子用木条支撑起来,被风一吹, 发出“吱呀”一声。
苏甄儿下意识抬头看一眼, 便见那绑着木头的绳子摇摇晃晃地松开。
下一刻,那木头上挂着半根绳子,荡在半空中,卷着风, 气势凛凛的朝她砸过来。
躲闪不及,苏甄儿下意识抬手阻挡,怀中梅花枝尽数落地,有风从耳边刮过,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四面传来惊呼声。
苏甄儿睁开眼,率先看到的是少年单薄的后背。
他抬手格挡住了迎面朝她砸过来的木头,然后在众人围拢上来之前,又迅速离开。
苏甄儿被带离危险地带,吴伯将她护送回营帐,刚刚起身的梁氏听说了这件惊险的事情,立刻将她上上下下好好检查了一番,确定没事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吴伯,让大家都警惕些,当心伤了人。”
“是,夫人。”
主母没有责怪,吴伯心里松了一口气,赶紧出去盯着了。
“没事吧?”
苏甄儿摇头,神色却有些恍惚,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那里三条抓痕在祛疤药膏的功效下已经只能看到三条浅白的痕迹。
“母亲……”苏甄儿欲言又止。
“嗯?”梁氏站在苏甄儿身后,替她梳歪掉的髻发。
“没事。”苏甄儿摇头。
当时太慌乱,或许是她看错了-
虽然苏甄儿确实没受伤,但梁氏怕她被惊吓到,还是让人去请了医士过来。
医士过来替苏甄儿把脉,确定只是受了一点小小的惊吓之后给她开了几副安神的汤药便走了。
苏甄儿捏着鼻子,在梁氏的注视下将汤药喝了,这才被允许出门。
方才晨间的天气还雾蒙蒙的,到了午后莫名出了几缕日头,像撕开了白纱云雾的利刃,直挺挺的从云层里透出来。
风依旧很大,苏甄儿拉紧自己的兜帽挡风,避开搭建帐篷的地方,穿梭在人群里寻找着某个人。
“小姐,这边危险,您别过来了。”吴伯看到苏甄儿的身影,想到早上的危险,赶紧过来提醒。
“我知道的。吴伯,那个人呢?”
“谁?”
“就是那个我救回来的人。”
那少年实在太过古怪,吴伯记得他。
“刚才看到他往那边去了。”
吴伯抬手指向没什么人的岸边。
苏甄儿点头,朝吴伯手指方向过去。
虽有阳光,但很淡薄,苏甄儿走出一段路后,远远看到少年身影。他站在河里,黑色的棉服被置在岸边,他正在搓洗身上的污泥。
不知道被用过多少次的皂角已经从之前的四方角变成了圆滚滚的一块。
少年抬高胳膊,冷白的冬日阳光下,苏甄儿看到他青紫的胳膊。
很明显,这是新伤,而且位置也对。
原来刚才真的是他突然出现替她挡住了那木条。
那么大一长条木头,还带着惯性砸过来,少年血肉之躯,自然会疼。
苏甄儿加快脚步,走到河边。
“喂。”
少年听到她的声音转头,动作也跟着停住了。
“你,不疼吗?”不知为何,苏甄儿略觉有些尴尬,大抵是因为上次两人的不欢而散。
少年眨了眨眼,没有回答,似乎是不明白苏甄儿在说些什么。
“胳膊。”少女声音更小了。
少年却听到了。
他说,“不疼。”
确实不疼,身体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伤害,这种小伤对于他来说简直就跟挠痒痒似的。
苏甄儿双手负在身后,手指摩挲着自己的手背,她张了张嘴,嗫嚅出声,“谢谢……”
少年歪了歪头,很显然,因为少女声音太小,所以他没有听到。
苏甄儿却不再讲了,她脸色微红的拉高声音,“你怎么又洗冷水澡?我带你去洗热水澡。”
这算是一种破冰的示好。
“不是,”少年突然弯腰,然后从河里掏出一条鱼,“在摸鱼。”
苏甄儿:……-
照旧还是那个帐篷,苏甄儿让吴伯替少年备了衣物热水,而她则一个人去了梁氏的帐篷里。
“母亲,我要那个治疗跌倒肿痛的药,父亲上次从军营里带回来的。”苏甄儿拉着梁氏的胳膊,让她替自己去拿药。
“怎么了?”梁氏伸手抚过苏甄儿的面颊,“伤到哪了?”
苏甄儿摇头,“不是我。”她将早上自己是被那少年救了的事情跟母亲说了。
梁氏听罢,立刻便道:“那自然要好好谢谢人家。”
“我知道的,”苏甄儿拉着梁氏的手撒娇,“我之前不也救了他嘛。”
梁氏笑了笑,将找到的药递给她,“你这药是给那个小少年的?”
“嗯。”苏甄儿点头,然后又问梁氏,“母亲,你说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疼呢?”
梁氏神色一顿,耐心解释,“或许不是不知道疼,只是喊了疼也无人在意。”
苏甄儿恍然大悟,心中莫名其妙生出几许异样情绪。
看在他救了她一次的份上,那她就……多疼他些吧-
苏甄儿拿着药去到帐篷前时,少年已经沐浴完毕。
他穿着吴伯替他挑的亮红色花袄子棉服站在那里,看起来有点呆。
他大概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
吴伯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就喜欢鲜亮的色彩。而对于少年来说,这种鲜亮的色彩让他感觉非常不适应,毕竟野兽出门在外,过分鲜亮会成为猎手的猎物。
不过吴伯挑的也没错,换上这靓丽红色,少年整个人看起来都活力四射不少,那股子阴郁气质也被压住了。
“我去给你端姜汤过来。”吴伯看着少年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去替他拿姜汤。
苏甄儿趁机过来,“给你,”她将手里的药膏递给少年,“这个是我父亲从军营里带回来的,抹在伤口处,效果很好。”
少年抬手,接过少女手中的药膏。
温润瓷白的瓶子,浸润着少女柔软的温度。
对了,还有一件事。
苏甄儿想起上次她是被狗窝里发现少年的。
“吴伯没给你准备帐篷吗?”
端了姜汤过来的吴伯正听到这话,赶紧道:“小姐可不要冤枉我,我给他备了,是他不愿意住。”
苏甄儿看到姜汤就头疼,幸好,这碗姜汤是给少年的。
少年看到姜汤时,下意识皱了皱眉。
“快点喝,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居然在这么冷的天下水摸鱼。”吴伯将姜汤塞给少年。
苏甄儿道:“快喝。”
少年轻抿双唇,端起姜汤一饮而尽。
下一刻,他瓷白的肌肤上泛起绯红色泽。苏甄儿发现,半月不见,少年斑驳生疮的肌肤明显好了许多,只是还有很多瘢痕印子。
看来她用的那个去疤药膏也得给他准备点了。
“我去看看你住的帐子。”
因为这次少年救了自己,所以苏甄儿也不再为上次被抓伤的事情生气了,两人的关系甚至比之前更近一步。
苏甄儿让吴伯领着她去看少年睡的帐子。
一个帐子里挤了十个人,苏甄儿刚刚走到门口就嗅到了一股臭味。
她连忙后退三步,摇了摇头,“不去了。”
吴伯道:“冬日天寒,撩了帘子炭盆就不管用了,为了节省碳火,一般都是掀开一条小缝,如此里面不透气,味道自然不好闻。”
苏甄儿记得吴伯说过,少年不喜欢跟别人一起相处,难道这就是他不愿意住帐子的原因?
“吴伯,还有多余的帐子吗?一个人住的那种。”
吴伯想了想,“倒是有一个,只是位置偏远,用来当仓库了,小姐若是想要,我让人出来。”
位置偏远,这对于少年来说反倒更合适。
“要。”-
吴伯动作很快,不过半个时辰,那个用作仓库的帐篷就被出来了。
苏甄儿挑了一张结实的红木床,然后又让吴伯搬了被褥过来。
一人间的帐篷小,几个简单的家具摆进去之后就没多少余地了。只是这帐篷堆放货物太久,总能嗅到一股霉味。
苏甄儿便将自己的熏炉拿了过来。
熏炉燃起,整个帐子都染上了芙蓉香,遮盖住了那股霉味。
“以后你住这里。”
苏甄儿将少年带了过来。
少年一进帐子,就看到了冒烟的熏炉,清雅的芙蓉香气从里面蔓延出来。
“不要再睡狗窝了,那不是给人睡的,是给狗睡的。”
这句话似是戳到了少年的心尖。
他垂眸,视线被袅白的熏香覆盖,声音很轻,像缥缈的雾气。
“我不会……当人。”
“你说什么?”
苏甄儿没听到,她正用铜签拨弄熏炉。
少年看着少女柔软的背影,张了张嘴,却莫名生出了一股羞耻感。
他后退一步,藏起自己尖锐的指尖,试图隐藏起自己怪物的本质。
“我不识字……”
这回听清楚了。
苏甄儿转身道:“我教你。”-
第一次收徒,苏甄儿显得既兴奋又紧张,她想起之前母亲带她拜师的时候,还给老师送了束脩,看少年的模样,定然也凑不齐这束脩六礼。
“你去替我摘枝梅花过来,就算是拜师礼了。”苏甄儿将少年带到岸边,抬手指向河对岸的梅花树。
梅花迎风展开,窸窸窣窣的摇摆,开的不算太好,清冽的冷寒香气却不断随着冬风飘散过来,即使隔岸也嗅得异常清晰。
少年转身就要踏入河中,苏甄儿立刻上前阻止,“等一下,那边有桥!”
少年顿住步子。
苏甄儿大喘一口气,“我们走桥。”
两人行过枫桥,来到对面岸边。
此处几棵梅花古树枝桠蜿蜒,花瓣被吹落于地,窸窸窣窣飘到河面上。
“那边,那支好看,还有那支。”
苏甄儿一顿指挥,少年摘了一大捧下来,他鼻息间嗅到梅花的香气,却觉得不及少女身上的芙蓉香好闻。
“好了,差不多了。”苏甄儿上前,欲接过少年手中梅花,却不想少年下意识后退三步,然后将梅花放到了侧边大石上。
苏甄儿:……
姑苏城内别的郎君看到她,都会立即围拢上来吹捧夸赞几句,将她哄得心花怒放,偏他看到她靠近,如同看到洪水猛兽一般。
苏甄儿嘟囔一句,弯腰将梅花抱起,“今日你的束脩我就收下了,以后我就是你的老师了……”顿了顿,苏甄儿突然想起自己小淑女的身份,“算了,男女有别,你还是别唤我老师了。”
营地里飘起炊烟,到用晚膳的时候了。
“时辰不早,我们回去吧。”-
苏甄儿抱着梅花,两人一道往营地里走。
少年跟在她身后,路过狗窝的时候突然动作一顿。
大黄狗正趴在狗窝里睡觉,突然感觉眼前一亮,破帘子被掀开,少年的脸放大出现在狗眼中。大黄狗吓得一个哆嗦,迅速往里缩,给少年留出地方。
少年却没进去,只从稻草下面扒拉出来一个用破布包裹住的东西。
苏甄儿正说着话,突然感觉身边没人了,她扭头,看到少年从狗窝里刨出一个东西。
他打开那块破布,露出里面温润的瓷白碎片。
苏甄儿认出来,这是上次她在狗窝前打碎的瓶子。
“碎碎平安,我不要了。”
“不要了?”
“嗯,都碎了。”-
天色微暗,营地内升起篝火。
少年踏入自己的帐子。
帐子不大,角落处的熏香已经燃尽,可那股芙蓉香却浸满了帐子的每一寸地方。
少年走到床褥边,盯着床看了好一会儿,才尝试着坐上去。
好奇怪。
其实他更喜欢蜷缩在狗窝里睡觉。
可是这帐篷里的味道,又好香。
想了想,少年卷着被子,缩到了床底下。
黑暗中,他掏出那些碎瓷片,扒拉开帐子下面的泥,埋了进去。
第74章 小老师
按照约定, 苏甄儿成为少年的小老师。
因为少年毫无基础,所以苏甄儿便手写了最基础的字帖给他。
“先练字,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教学地点被苏甄儿安排在河边树下。
她让人在这里搬了桌椅板凳,又能欣赏美景, 又没有人打扰。
少年盯着字帖看了一会, 然后拿起毛笔。
“错了,毛笔不是这样拿的。”
苏甄儿拿起桌边的木尺, 轻拍少年手背, 然后亲自示范。
“大拇指挺直,食指和中指夹紧笔管……你怎么了?很热吗?”
四月的天气逐渐回暖, 可还不至于到坐了一会儿就脸色潮红的程度吧?
少年迅速收回目光,摇头。脑中却挥之不去少女柔软白皙的指尖,像拨开的笋, 青葱一样细长,指尖都透着淡淡的粉。
原本以为按照少年的进度,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掌握,没想到仅仅两个多月,他便认全了大部分字,甚至那些书籍只看过一遍, 就能记住大半, 如此天赋,令苏甄儿这个老师又骄傲又嫉妒。
骄傲的是少年如此优秀是由她培养出来的。
嫉妒的是少年青出于蓝而胜于, 那她这个师傅的颜面往哪里放?
“你的字写的很一般。”苏甄儿左挑右挑, 挑了一个缺点,“回去重新将我的字帖抄写十遍。”
“嗯。”对于苏老师的话,少年一概听从,是个十分难得的好学生, 一点叛逆心思都没有。
面对如此乖巧的好学生,苏甄儿对自己的阴暗嫉妒心思有了一点不好意思。
“咳,这些你都看完了吗?”
苏甄儿对那些风花雪月的诗句情有独钟,少年却爱金戈铁马,挑灯醉剑,尤其是对苏甄儿父亲留下的兵书很感兴趣。
一开始那兵书是误夹在书籍里被苏甄儿带出来给少年的,没想到少年看到之后对其产生了浓厚兴趣。
“嗯。”少年点头,指腹摩擦过兵书,显出几分难得一见的眷恋之情。
“你喜欢这个?”苏甄儿好奇询问。
少年神色困惑,“喜欢……是什么?”
“喜欢就是看到的时候会心生愉悦,小心对待,格外珍视。”
心生愉悦,小心对待,格外珍视。
少年在心里咀嚼着这十二个字,他的视线落到坐在自己对面的少女身上。
春日已至,阳光也逐渐变得温暖起来,岸边高树抽出新芽,身穿鹅黄春衫的少女坐在他对面,翻阅着他的课业。她的眼睫很长,浓密如墨扇,轻轻垂下,又慢慢掀起。
他看到她,就心生愉悦。
想要小心对待,置于盒中珍藏。
“……喜欢……”
“那我下次再给你带。”检查完少年的课业,苏甄儿注意到他搭在桌案上的手背处又有新的疮口冒出来。
“你身上的疮口怎么还没好?”
少年下意识用袖子遮盖住手背,低垂下头,黑发长长落下,将原本就看不清楚的脸遮盖的更严实了。
药物在体内反复发作,反应在肌肤的疮口上。
尤其春日,药物反应剧烈,疮口又痒又疼,被少年无意识抓挠之后,更是严重。
“这次一定要去看医士,然后好好用药。”少女蹙着好看的眉头叮嘱。
少年继续乖巧点头。
翌日,两人依旧在老地方见面,这次少女身后跟了一位脸生的丫鬟。
检查完少年的课业,苏甄儿问道:“去看医士了吗?”
少年点头。
“开药了吧?”少女笑眯眯的,显然是对少年吃药这件事有些幸灾乐祸。
“嗯。”
苏甄儿朝身后的丫鬟伸出手。
“绿眉,给我。”
绿眉打开食盒,从身侧的食盒去取出一个用帕子包好的蜜枣递给苏甄儿。
“喏,蜜枣。药很苦,吃完药你就含一颗。”
少年垂目,摇头,“不……”
“不要?”
她好心给他带蜜枣吃,他居然不要!
“随便你!”苏甄儿将手中的蜜枣往桌子上一拍,气得瞪他。
“不是,医士开的药丸。”少年赶紧一口气说完。
正在瞪眼生气的苏甄儿:……
“噗。”身后脸嫩的小丫鬟发出一道很轻的笑声。
苏甄儿:……-
随着春日的到来,住在难民营里的人也陆续离开去外头寻找生计,人一下就少了许多。
因为难民数量减少,所以苏甄儿就随母亲从营帐搬到寒山寺的客房里去了。
少年依旧住在寺外帐篷里,苏甄儿每日起身后便来河边找他。
两人维系着纯洁的师生友谊已经有几个月了。
少年的成长速度惊人,让苏甄儿觉得她这个师傅已经有些没什么可教了。
春日过去,夏季来临,苏甄儿怕晒,来的频率少了许多。
这日,她和少年约好在河边树下见面。
少年手持书籍,注意力却不在这上头。
他微仰起头,透过稀疏的枝桠,看到天空上飘着的薄云。
日光耀目,少年眯起眼。
“喂。”
身后响起少女的声音。
少年转头,看向身后。
苏甄儿有很多衣物,有时候一日要换三四套。
少年眨了眨眼,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少女。
她一袭翠绿夏衫,与夏日浓绿融为一体。
她从坡上下来,抬手撩起帷帽薄纱,身后彩霞漱云流淌,却不及她半分惹眼。
少年脑中闪过一个词。
云霓之望。
出自李白《清平调·其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喜欢的东西像天上的云霓一般可望而不可即。
少年下意识攥紧手中书籍。
“你在看书?有什么不懂的吗?”少女来到他面前。
少年下意识将书籍往后藏,然后摇头。
“学这么快……”苏甄儿嘟囔一句,视线一转,看到置在桌案上的弓箭。
“你哪里来的弓箭?”
“别人给的。”
一开始,少年根本就没有人缘,可在经历过苏甄儿的大改造之后,大家都觉得少年虽有些奇怪,但心肠不坏,就是性子冷了点,三句话不回一句,大家逐渐习惯,也不再将他当作异类。
少年年纪虽轻,但一身古怪武艺,让总跟随在苏甄儿身后的护卫们眼馋,时常想跟他切磋切磋,便送来弓箭示好。
这弓箭也并非特别好,胜在轻便适合少年人用。
苏甄儿看到弓箭手痒,心里又起的炫耀心思,“我教你箭术。”
苏甄儿在箭术上是极有天赋的,这种天赋大概来源于她的武将父亲。
苏甄儿弯腰,拿起那弓箭,试了试手感,便朝少年道:“你指一片叶子。”
叶子?
少年歪头,看向河对岸,随手指向那片挂在粗枝上的独生叶。
苏甄儿扬唇,拉弓搭箭。
下一刻,长箭飞过河面,正中那片绿叶。
少年瞳色震颤,即使因为黑发遮盖,所以看不清他的表情,苏甄儿也能感受到他的震惊。
苏甄儿将弓箭放下,单手掩在身后,脸上不掩得意之色。
身后,她努力地搓自己的指尖关节。
好疼。
这弓真硬,她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可为了自己单薄的面子,苏甄儿还是强忍着疼痛,朝少年扬了扬下颚,“你试试,也不是很难的。”
她的箭术可是万里挑一,不难才怪!
少年握起那弓箭,学着苏甄儿的样子射向对面。
长箭歪了,坠入河中。
“哎呀,没中。”苏甄儿得意洋洋地嘬了嘬唇,柔软的唇角怎么都压不下来。
不过少年第一次射箭,她还是要鼓励鼓励的,“你这样已经很好了,再试试吧。”
少年点了点头,又拉弓搭箭。
下一刻,长箭破风而起,直直射入对岸枯枝之上,箭尾颤抖,发出铮铮嗡鸣。
力气巨大又稳准狠,能看出来天赋不在她之下。
苏甄儿:……
第75章 惊旖梦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唯有风吹树叶撩过枝桠的簌簌之音。
少女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少年转头,看到苏甄儿的面色,略显局促,“射的, 不好?”
是射的太好了!
苏甄儿深吸一口气, 努力微笑道:“还行吧。”
“下次,我会射中叶子。”少年以为少女是对自己不满, 故此立刻许下承诺。
苏甄儿:……更气了。
少女扭头就走, 走到一半觉得不过瘾,又返回来, 让少年将手中弓箭放下,然后抬手指向对岸,“我要那片叶子, 你替我去摘。”
苏甄儿指向方才被她射过的那片叶子。虽然不知道少女为什么要那片叶子,但是少年还是乖巧点头,然后奔向枫桥绕到对岸,三下五除二爬上树,去替她摘那被射破的叶子。
叶子位置刁钻,少年站直了身体也有些勉强。
他站在粗枝上, 努力踮脚之后身高还是不够, 便试探着又往上爬了一截。
苏甄儿轻哼一声,正准备把人晾在这里, 转身之时却看到身后有人朝她疾奔而来。
此地人少, 属于荒地,常有解差带着犯人绕近路从这里走过,不过从未发生过什么事,可今日却是不巧。
那人脸上刺面, 身上戴着枷锁,面目狰狞的朝苏甄儿奔来,显然是在慌乱之间环顾一圈,觉得像她这般的柔弱少女是作为人质筹码的最好选择。
那中年男子身形强壮,形如恶鬼般扑来。
河对岸的少年双眸圆睁,从高树上一跃而下,踏水奔来。
苏甄儿知道,她跑不过这犯人。
电光火石之间,她弯腰捡起地上长弓,攥紧手中弓箭,指尖颤栗,抬手,射箭。
因为射程太短,所以她只来得及射一支箭。
长箭刺入中年男人的眼睛,那人发出一道凄厉声响,脚步果然停住,却依旧不依不饶的朝苏甄儿跑过来。
那边,射出一箭的她扔掉手中长弓,转身往少年的方向跑。
而就在她转身之时,少年已至她身后。
那犯人因为视力受阻,所以脚下一滑,从苏甄儿身边翻滚落入河中,正被少年一把擒住,死死按在河里。
“那是逃跑的囚犯!”跟在那犯人身后的解差气喘吁吁的赶到。
苏甄儿脱力地靠在树边,看那犯人浮在水面停止挣扎,血色从河面晕染开,少年一只手便将其提了起来扔到岸上。
“这位小姐没事吧?”
解差眼睛毒,一眼就看出苏甄儿穿戴非凡,赶忙请罪。
“无碍。”苏甄儿淡淡出声,然后转头看向蹲在河边盯着那中年男人看的少年,“你没事吧?”
少年摇了摇头,视线落在中年男人脸上。
在靠近太阳穴的地方,那里有一个清晰的刺面。
“奸。”
少年缓慢开口,念出这个字。
他知道这个字的意思。
“这是刺面,一种刑罚。”那解差解释道:“小兄弟年纪小,不知道也正常,这犯人犯了奸yin之罪,故此刺面。”
少年神色一顿,脑中闪过什么,他站起来,视线紧紧盯在那刺面上。
黑色的刺面,刺目异常,宣告着此人的恶行。
背部后腰处的烙印突然开始泛起古怪的疼痛,那并非伤口在疼,而是一种心引起的。
灼烧感从后腰处蔓延开来,少年踉跄一下,身边传来少女柔软的嗓音,“你怎么了?受伤了?”
少年转头,看向躲在树后的少女,他眼瞳闪烁,然后摇了摇头。
没受伤就好。
苏甄儿缓了缓神,看那解差一边请罪,一边将剩下一口气的犯人重新绑起来。
突然,那解差叹息一声,“乱世来了,人性都到了最低处,从前这些犯人知道逃出去也无容身之地还算安分,现在到处都是匪患窝,猖獗至极,甚至还有专喜收这些恶人的贼窝,他们奸淫掳掠,无所不干,也没有人管……小姐出行还是要带着护卫。”
“多谢提醒。”苏甄儿点头,目送那解差离开之后,才惊觉自己浑身都是冷汗。
初遇少年之时,苏甄儿就见过这种事,只是当时那犯人是追着少年的,她周身还有护卫保护,现在却是冲她而来,苏甄儿难免有些被惊吓到,也不想再待在这个地方了,便与他道:“与我回去换套衣裳,我带你进寒山寺,那里有座藏经阁,里面不止有佛书,还有很多绝版古籍。”-
苏甄儿于厢房内沐浴过后,换了一身衣物,出门的时候正看到站在甬道中的少年。
少年换过一身苏甄儿专门替他准备的公府护卫服,垂目站在那里,身上还背着那把破弓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绿眉,我上次让你带过来的弓箭呢?”
“在您的厢房里,奴婢去拿。”
绿眉去替苏甄儿取了她父兄为她做的小弓来。
苏甄儿伸手抚摸一把,然后走到少年身边,“喏,给你。”她将手里的小弓递给少年,“谢你方才救我。”
别看这弓箭瞧起来平平无奇,用的却是极好的材料,比起少年手中那把斑驳的旧弓可结实多了。
“给我的?”少年有点呆,甚至忘了伸手接。
苏甄儿将手中小弓抛给少年。
“好了,别呆了,跟我去一个地方。”-
寒山寺的藏经阁不是谁都能进的。
若非苏甄儿的母亲梁氏捐赠了许多香油钱,就连堂堂公府嫡女过来也是要被拦住的。
“这是我的护卫。”
苏甄儿睁着眼睛说瞎话,少年跟在小姐身后,低着头不吭声。
看守的僧人上下打量一番,终于点头放行,两人得以进入藏经阁。
阁内书籍众多,苏甄儿一进去就挑花了眼,心情随着书籍一起沉淀下来,暂时忘记了方才的惊险,也没有空管少年,自顾自寻了自己感兴趣的典籍看起来。
少年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处安静站了一会后,顺着藏经阁的楼梯往上走。
古旧的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一路往上,寻到一处关于历代律法的书架,其中有一本专门讲了刺面。
刺面,即黥刑。
黥刑:在犯人面部刺字,染上黑色颜料,作为标识和耻辱标记,使其难以逃脱。
少年视线下移,看到后面还有一行小字标注:或还用于烙印奴隶。
奴隶。
少年攥紧书页,眸色咻然晦暗。
所以真正的人,身上不会有这样的烙印-
夜色昏黑,明月落于水面,波光粼粼,浸着莹白月色。
少年立在河中,四面无人,只有蛙鸣蝉叫,盛夏风浓。
天气灼热,少年一袭单衣带水从河中起身,身上疮口瘙痒难耐,可最令他无法忍受的却是后背处突起的烙印。
拖曳着长长的水渍,少年一路从河边回到帐篷里。
帐篷内未点灯,月色从外面照进来,隐约透出少年身型轮廓。
经过半年多的修养,骨瘦嶙峋的少年已经长出结实的薄肌,身型也比之前更为挺拔。
他穿着湿漉的黑衣,弯腰从床底下抽出一柄羊角匕首。
匕首被他擦拭干净,然后又在烛火上烤炙片刻。
烛火微弱,忽明忽暗,少年的脸也跟着晦暗不明。
帐篷的帘子落下,月光被割断,少年立在帐篷里,伸手摸向身后的突起。
他侧身,抬眸,不远处斑驳的镜子里照出他身后的烙印。
丑陋,可怖,像鼓起的蛆虫,从肌肤里张牙舞爪地钻出来。
炙热的匕首贴上烙印,少年咬住口中毛巾,锋利的匕首往烙印深处挖进去。
烧焦的味道伴随着浓郁的鲜血淋漓而落,浸湿了衣物。
少年的额头被冷汗浸满,他咬着牙,颤抖着指尖抚摸上那片血肉模糊的伤口。
镜子里印出后腰处的血色,羊角匕首落到地上,少年掏出药粉,洒在伤口上,然后用绷带紧紧包裹起来。
做完这一切,少年终于拿开一直咬在嘴里的毛巾。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视线落到桌上的小弓上。
刮干净了,就能成为真正的人吗?-
连着一个月,苏甄儿都没有看到少年,派去打听的绿眉回来说是病了。苏甄儿是知道少年的身体素质的,大冬天都敢在河里洗澡的一个人,怎么会在这么暖和的夏天生病?
难道是被那天突然冲过来的犯人吓到了?
可她记得当时少年眼疾手快的稳准狠,差点将那人溺死,根本就不像是被吓到的样子。当然,也有可能他当时是装的。跟她一样,表面看起来没什么害怕的,实际上回去后一想,心里猛地又后怕起来。
若她当时没射中,被那犯人抓住了,她的名声是小,性命是大。
因此,此后在寒山寺的日子里,苏甄儿不管去哪里,进出都将护卫带在身边。
盛夏最热的时候过去,天气进入十月。
十月的天稍微凉爽了起来,原本他们早该搬回公府,只是父兄在前线生死搏斗,梁氏心中不安,唯有待在寺庙之内祈福之时,心境才稍平稳。
因此,苏甄儿也就跟着梁氏在寺庙内小住下来。只是寺庙里实在无聊,苏甄儿今日出了寺进姑苏城内去游玩了一日,直到晚间日落时分才回来,路过枫桥之时,看到许久不见的少年身影,正用着破弓在射箭。
她走近,瞧见少年手里的弓箭有断裂然后被修补过的痕迹,还不止一处。
几月未见,少年身型也没长,只是整个人看起来更结实了不少,身上的疮口也消失了,留下浅淡斑驳的痕迹。
苏甄儿歪头之时,看到少年冷白的肌肤,只是那依旧遮挡在脸前的黑发模糊了五官轮廓,将那股挺拔的少年气遮盖的一干二净,显出几分阴郁沉闷。
“怎么不用我送你的?”苏甄儿突然开口,将少年吓了一跳,手中长箭射歪在水面上。
苏甄儿好奇歪头。
少年素来警惕,从来没有发生过旁人到他身边,他却没发现这种事。
可其实少年早就看到了苏甄儿。
箭会射歪不是因为被吓到,而是因为……紧张。
“会弄坏。”
少年摩挲着手中长弓,不敢看她。
少女今日一袭绯红长裙,衬得整个人如花娇艳,暖白肌肤搭配珍珠钗环,活脱脱的美人入世。
从前的少年不懂这种情愫,直到这个夏日那天。
他后腰处的伤口刚刚长好,睡梦之中突然炸醒,额头狠狠撞到床板,恍惚了许久才拎着湿漉漉的裤子从床底下爬出来。
而那个旖,旎难忘的梦境,直到现在也无法忘怀。
此后,他便一直躲着苏甄儿,直到今日突然偶遇。
苏甄儿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只道:“用坏了我再送你一个。”说完,她转头朝绿眉道:“绿眉,把篮子里的芙蓉花给我。”
今日去了一趟城中,苏甄儿发现自己最喜欢的芙蓉花开了。
她便买了一束回来。
十月芙蓉,最是娇艳。
“这是芙蓉花,我最喜欢的花。”
花束被送到眼前,少年鼻息间传来一阵柔软的花香。
他的神色恍惚了一下。
原来她身上的,是芙蓉香。
“我觉得芙蓉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花,你觉得呢?”
少年低垂着头,不敢抬眸,眼睛盯着少女怀中的芙蓉。
那芙蓉摇曳生姿,透着清香。
他避开她的眼神,嘶哑着嗓音开口,“嗯,好看。”
“我与旧事归于尽,来年依旧迎花开。考考你,觉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少年的脑子盯着少女突然凑上前来的脸,一瞬间宕机了。
苏甄儿笑了,“朝前走,不要回头,旧事已过,新的人生刚刚开始。我喜欢这两句诗。”-
与少年在河边道别之后,苏甄儿回到寒山寺,将替母亲买的粉色夏蜡梅插到花瓶里。
梁氏这几日一直待在厢房内,偶尔在日后之后出来透透气。
她已经替苏甄儿绣好了鸳鸯戏水的被罩,现在又不知道从哪里搬了一块上等的好木材来,自己准备了工具,一点一点地磨着雕刻。
“母亲,你要雕什么?”
“芙蓉花。”
“我最喜欢芙蓉花了。”苏甄儿眼睛亮了,可她又担心母亲的身体,“母亲,你不累吗?我替你雕。”
“不用,我不累。”
很神奇,人对于自己的死亡是有预见性的。
这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就好比猫类,在死亡前,它们会独自离开家,寻找有水源的地方,一只猫安静的等待死亡。
苏母对自己的死亡也是有预见性的,她已经写信给了自己的丈夫,希望他务必在明亮春天之前回来一趟,商量一下甄姐儿的婚事。
得到的回信却是战事吃紧,无法离开,不过这位公爷对于自己女儿的亲事也是十分关心的,特意推荐了一位自荐的人选,便是那家远在金陵城的表亲,苏甄儿的亲表哥。其父是梁氏的亲哥哥,苏甄儿唤一声舅舅。
这位郎君年少成名,容貌俊秀,马上便要参加下次科举,听闻是登科及第的种子选手。这样的潜力股,自然要早早给自家女儿拿下。就算是没有登科及第,按照他们苏家的实力,也不会让甄姐儿受委屈。
对于英国公的话,梁氏倒也觉得赞同,其实她本来就有意让甄姐儿与她娘家联姻。虽然自从搬到姑苏之后,两家联系少了,但梁氏一直听说自己那侄子读书十分勤勉,在加上去年,她哥哥那边其实已经来过信了,透露出了想结亲的意思。
只是这事还得问问甄姐儿。
“甄姐儿还记得你大表哥吗?”
苏甄儿是有些印象的,可印象不深。
“听说他才华极好,于金陵城内年少成名,是下次科举的榜上人选。人品也很不错,是母亲看着长大的孩子,小时候便斯文有礼,十分谦让,你哥哥与他素来交好,时常互通书信,也说他是个君子人物。”
梁氏说到这里,苏甄儿哪里不懂,她红着脸歪在梁氏身上,玩着她母亲的头发,“我不知道。”
梁氏伸手抚上少女柔美的面庞,眼眸下垂,难掩眸中忧虑。
“甄姐儿,听娘的话,将这门亲事定下来。”
苏甄儿仰头看向梁氏。
她窝在梁氏怀里,嗅到微冷的梅花香。
即使是夏日,梁氏身上也不曾黏腻,反而冷滑。
梁氏很少给苏甄儿做决定,故此养成了她这般性子。
这次是梁氏第一次开口要求。
苏甄儿恍惚点了点头,然后看到梁氏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这个时候的苏甄儿不懂梁氏眼神之中的含义,直到后来,她才明白,大周乱局已至,她的母亲与父兄是在为她寻找庇佑之地-
亲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并且很快传遍整个姑苏城,连带着只剩零星几人的营地上也在谈论此事。
“苏小姐身份尊贵,天姿国色,寻的夫婿自然是一等一的好。”
“我听说那位家中虽只有五品官职,但本人才华出众,勤学刻苦,又被名家大儒多次赞赏,此次科举必定榜上有名。”
“听说已经送了庚帖来。”
少年站在帐子里,单薄的帐子隐不去人影,也挡不住外面的声音。
被小心放在床头的芙蓉花隐显败落之势。
虽然他每日精心照料,但鲜花易败,最终枯萎成泥。
少年垂目,从地上捡起芙蓉花瓣,粗糙的指尖摩擦过柔软的花瓣,留下清晰的捏痕。
后腰处的伤口已经痊愈,可那股炙热的疼痛感却始终如影随形。
分明伤口已经长好,心里却像是莫名空了一块。
他抬头,透过拉高的帘子,看到了天空漂浮的云霓。
云霓在天上,不可摘也。
也应该在天上,永远如此耀眼夺目。
后来,他离开姑苏,在地上看飘雪,看芙蓉,看天上云霓,它们不是她,它们又是她。
第76章 及笄礼
十二月, 姑苏已经入冬。
苏甄儿换上新制的及笄服,坐在梳妆台前发呆。
“怎么了,小姐?”绿眉一边替她梳发,一边小声询问。
“父兄他们……”苏甄儿神色忧虑, 欲言又止。
“小姐放心, 听说公爷和世子虽在彭城被围困多日,但幸得援军救助, 现在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苏甄儿自然知道这消息, 只是没有亲眼见到她的父兄,她心中还是不安。
“小姐, 您这把匕首是哪里来的?”绿眉视线下移,看到了被置在梳妆台下面的匕首。
“别人给的。”
少年走了,帐篷里被收拾的极为干净, 只留下这柄匕首,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四个字:“如你所愿。”
什么叫如她所愿?
苏甄儿想起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她心情不好,跟少年抱怨了几句父兄不能回来参加她的及笄礼,说她讨厌打仗, 希望以后再也没有战争, 说希望父兄平平安安,永远陪在自己和母亲, 还有奇哥儿身边。
然后第二天, 少年就不见了。
“回来了,阿姐,父亲和兄长回来了……”
同样被换上了绯红喜色冬日袄子的奇哥儿出现在门口,朝屋内的苏甄儿奶声奶气道:“阿姐, 父兄回来了。”
这个时候的奇哥儿虽年幼,但已经初具古板形象,手中拿着书籍过来通信。
苏甄儿一下站起来,提起裙子就往外面跑。
“小姐,斗篷,外头冷!”绿眉赶紧从木架上取了斗篷,跟在苏甄儿身后跑。
冷风冷冽,苏甄儿一路跑出甬道来到前院摆宴的地方。
宴会尚未开始,宾客零星而坐。
她穿过前院,来到苏府门前。
苏府大门敞开,母亲已经候在那里,她看到疾奔过来的苏甄儿,微笑着朝她招手。
苏甄儿跑到母亲身边,气喘吁吁。
“跑这么急做什么?”梁氏好笑地摇头,然后忍不住轻咳几声,她用帕子掩住口鼻,替苏甄儿拉了拉歪斜的斗篷,防止进风。
“母亲,父兄回来了吗?”苏甄儿踮脚张望。
“快了。”梁氏话音方落,便见那边行来一行队伍,为首之人身穿铠甲,身型魁梧,其后跟着一位容貌俊朗的青年,看到候在苏府门口的妹妹和母亲,立即抬招呼,随后一夹马腹,快速穿过英国公第一个来到府门前。
男子翻身下马,一把将朝父亲奔过去的苏甄儿拦腰抱起,“甄甄!”
“呀!”苏甄儿挣扎一顿,被放到地上。
“怎么不叫哥哥?”男人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子。
“父亲!”苏甄儿攀着哥哥的胳膊,抬手朝英国公招手。
男子撇嘴,“没良心的小东西,亏得你哥哥我还给你带了生辰礼。”
苏甄儿一听到生辰礼这三个字,登时眼前一亮,乖巧甜美道:“哥哥。”
男人:……
“甄姐儿长大了。”英国公上前,粗糙的手掌抚了抚苏甄儿的脑袋。苏甄儿猫儿一般蹭了蹭,“父亲。”
梁氏上前,“公爷。”
许久未见的夫妻显得有些疏离,可该有的尊敬还是不少。
“今日正好是甄姐儿的及笄礼,她盼你们盼了一年多了。”梁氏说着话,视线落到自己的大儿子身上,“煦儿瘦了。”
“母亲。”苏承煦拱手与梁氏问安。
英国公低头摸了摸站在梁氏身后的小男孩,“奇哥儿也长大了。”
梁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男孩,抿唇,叹息,“那是房管事的儿子。”
英国公:……
“父亲。”
一道声音响起,追不上苏甄儿,迈着小短腿直到现在才赶到的奇哥儿恭恭敬敬的给他们行礼。
苏承煦歪头看过去,“小弟。”
“兄长。”奇哥儿脸上并不显热络,虽然他知道这两位一个是他的父亲,一个是他的兄长,但两人常年在外打仗,奇哥儿跟他们并不熟悉。
“来,飞高高!”下一刻,奇哥儿被苏承煦抛了起来。
奇哥儿:!!!
“苏承煦!”梁氏忍不住低喊一声。
苏承煦这才将头晕晕的小摆件奇哥儿放下来,然后摸了摸鼻子,“母亲,别气,我这是稀罕奇哥儿呢。”
苏甄儿默默往梁氏身后躲了躲。
刚刚落地的奇哥儿也跟着躲到了梁氏身后。
梁氏扶额,“及笄礼要开始了,我们进去吧。”-
这场及笄礼一直持续到夜间,众人吃多了酒,陆陆续续被自家接回去。
英国公坐在主位上,脸上酒色上头。
身边的宾客零零星星都散了,梁氏将女眷送了回去,管家也将剩下的男宾送走了。
热闹过后,唯剩寂静。
英国公再饮一口酒,看向在自己身边坐下来的梁氏。
“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梁氏摇了摇头,“是我自己的儿女,我将他们生出来,自要好好养育,甘之如饴。”
英国公脸上闪过愧疚之色,他道:“等战事结束,我就跟皇上告老还乡,带着煦儿跟你们一道住在这姑苏城里。”
英国公征战沙场多年,身上带着粗粝的杀意,他跟这水秀江南格外不符。
梁氏笑了笑,点头,然后又是一阵咳嗽,缓了缓,她问到之前的事,“听说彭城围困,有一位鬼面少年突袭敌军,带领一支流民军救了你与煦儿?”
此事已经在姑苏城内传开,众人都在猜测那位鬼面少年的身份。
说到战场之事,英国公的劲头就来了,“那少年身型诡谲,用兵如神,是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虽然不知道身份,但日后必成大器。若非咱们甄甄定了亲事,我倒还真挺看好那子。不过话又说回来,战场凶险,刀剑无眼,咱们甄姐儿还是不嫁打仗的人好。”
梁氏点头,“我吃过的苦自然不会想再让甄姐儿吃,我已经替甄姐儿定下了我哥哥家的孩子。”
英国公被梁氏刺了一句,他沉默一会点了点头,“那孩子挺好的。”
随后,他又是一道叹息。
一晃十几年,他的甄甄居然都已经定亲了。
“若非战事不断……”英国公说到这里,突然顿住。
他下意识看向梁氏。
英国公也不是想狡辩,只是刚才梁氏才表现出了一点不满,他现在开口说这种话,难免像是在争辩。
梁氏垂目,接他的话,“若非战事不断,你我也不会异地相隔,甄姐儿和奇哥儿也不会有父兄如同没有父兄。”梁氏语气平静,并无苛责之意,她只道:“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也知道你是为了大周百姓,怪只怪有人利益熏天,视人命如草芥。”
英国公垂首,又饮下一杯酒,“马上就会完了,战事马上就会完的。”
梁氏替他倒了一杯茶,“我身子越发不好,为了甄姐儿和奇哥儿,还有煦哥儿,你一定要回来。”
英国公沉默半响,盯着面前清冽的茶水,嘴唇蠕动,“会的。”
一定会的-
“我的生辰礼。”苏甄儿伏在苏承煦榻旁,伸手讨要自己的生辰礼。
苏承煦在刚才的生辰礼上被人灌了酒,面色潮红地趴在榻上,听到苏甄儿的声音,蔫蔫翻了个身。
苏甄儿见他死猪一般,气得将手边的枕头往他身上砸。
没砸醒,她又将枕头垫在苏承煦后背上,然后自己坐了上去,对着苏承煦的耳朵大喊,“生辰礼!”
苏承煦:……
“我的甄姐儿从前如此玉雪可爱,怎么现在变得……”苏承煦睡不下去了。
“依旧是玉雪可爱。”苏甄儿拿起苏承煦的枕头对着他的脑袋打。
柔软的棉花枕头,是梁氏前几日刚刚替苏承煦做好的。
苏承煦被揍得左右闪躲,无奈从身上掏出一柄钥匙递给她,“喏。”
苏甄儿终于停止她的暴行,“这是什么?”
“我的私房钱,都在这里。”苏承煦神秘道:“在我下次归家前,你能想用多少就用多少。”
苏甄儿眼前一亮,可立刻面露疑惑,“你不是说那些钱是你要讨老婆用的吗?”
苏承煦一顿,随后无奈摇了摇头,“谁让妹妹更重要呢。”
苏甄儿才不信呢。
“我知道了,你根本就没有替我准备生辰礼,才拿这个敷衍我。”
被发现了。
苏承煦死不承认,“难道这份生辰礼不好吗?”
好,倒是极好。
“谁知道你的私房钱会不会都比不过我的月钱。”
苏承煦:……
“那还我。”
“不还。”
苏甄儿从苏承煦身上跳下来,提裙往外跑。
苏承煦假装追了两步,又坐回去。
酒气上涌,他抚着额头躺回去。
九死一生的彭城之战,大周越发混乱的局面。
苏承煦偏头看向悄悄在门口探出头来看他的苏甄儿,猛地一下又坐起来。
少女被惊吓到,一边跑,一边喊,“你给我了,不能再要回去!”
她一袭红色斗篷,在灰败的冬日里艳如朝阳。
第77章 流民帅
前方战事紧急, 苏甄儿的父兄只在苏府停留了一日,于第二日又整装出发回到战场。因此,今年过年又是梁氏带着苏甄儿和奇哥儿一起过。
今年冬日比去年暖和许多,苏甄儿一边陪伴母亲, 一边与姐妹们冬日围炉, 春日踏青,顺便代替梁氏处一些事务。
苏甄儿裹上斗篷, 坐在二楼雅座内听着下面说话。
“此次压轴之物, 是由英国公府嫡女苏小姐捐赠的红玛瑙珠花,起拍价五十两。”
河南连年水灾, 梁氏做东,牙行作为中介,召集姑苏城内有名有姓的豪绅官家, 一同捐赠善款,帮助灾民渡此难关。
因为梁氏身子不好,所以此次捐赠活动由苏甄儿代。
作为主办方,苏甄儿挑选了几样饰品私下捐出之后,又取出一样饰品作为压轴。
按照苏甄儿的估计,这珠花加到三百两最多了。
这珠花的价值就在于它是前朝之物, 自然比旁的贵些。
台下之中有倾慕苏甄儿之流, 价格越喊越高。
突然,有人从侧方上了台子, 在牙人耳边轻声低语。
那牙人面露惊色, 随后朝众人道:“一千两!有贵客出价一千两,还有加价的吗?”
苏甄人好奇地坐直了身体,她透过面前的珠帘朝下面扫视一圈,却并没有看到出价之人。
那牙人又道:“还有没有加价的?”
一支前朝珠花, 顶天三百两,就算想是想要讨好这位公府小姐,这血出的也太大了些。
众人静默不语,珠花以一千两的价格被拍下。
按照规矩,苏甄儿自然是要去见一见这位神秘宾客的。
“小姐,那人走了。”
牙人来到苏甄儿的包厢内,看着坐在自己面前,头戴帷帽的尊贵少女,语气恭谨至极。
“你可认识?”
这牙人在牙行里做了很多年,认识许多达官显贵,可却摇头道:“没见过,而且……”那牙人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零零散散,凑到一千两,不似大富大贵之家的出手。
苏甄儿沉思片刻,道:“也是一片善心。”
对此,苏甄儿并未多想,她结束此次拍卖,回到苏府,径直去往主屋。
屋内烧着炭盆,帘子撩开一条窄窄的缝。整间屋子里飘散着极其浓郁的药香味,苦涩到呼吸的时候能蔓延进每一寸肌肤里。
苏甄儿轻车熟路的来到梁氏床边,先将花瓶内的梅花换了,然后才坐下来。
梁氏面色苍白地躺在那里,身形瘦削至极。
她听到身边动静,缓慢睁开眼,脸上露出一个虚弱的笑,“甄姐儿。”
苏甄儿点了点头,握住梁氏的手,“母亲,是我。”
梁氏叹息一声,“今日的药太苦了。”
“我让人给母亲做的蜜饯,母亲没尝尝?”
“尝了,好吃。”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梁氏就累了。
苏甄儿轻轻放下床帐,一个人慢慢退出去。
梁氏的身体越发不好,大周乱局已至,父兄的消息越来越少,苏甄儿这几日总觉得心慌至极。
倒春寒的天气马上就要过去了,梁氏的身体突然好转起来。
苏甄儿喜不自胜,觉得母亲随这春日一般,焕发出了生机。
梁氏坐在梳妆台前梳发,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打扮自己了。
天气依旧很冷,她穿上春日衣物,坐在院中晒了一会儿日头,然后又吩咐小厨房做了几道小菜,跟苏甄儿和奇哥儿一起吃。
梁氏自吃药开始,就没有用过这么多饭。
她吃了一碗珍珠米,放下筷子,安静地看着苏甄儿和奇哥儿。
三人用完饭,梁氏又找苏甄儿的奶母说了话。
夜已至,奶母推门而出,站在屋前久久没有离开。
屋内的灯亮了一会,随后熄灭。
翌日,苏甄儿尚在睡梦之中,便听绿眉唤她,“小姐,夫人……去了。”-
跟苏甄儿想象中的不同,梁氏去的很安静。
她躺在那里,妆容精致,看起来不像是去世了,反而像是安静的睡着了。
这是苏甄儿第一次看到生命在自己面前逝去。
她不害怕。
她知道那是她的母亲。
崩溃来的比她想象中迟。
“不要带奇哥儿过来。”
这是苏甄儿进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绿眉点头,流着泪奔出主屋去照料奇哥儿。
奶母站在床边,颤抖着手将手里的书信交给苏甄儿。
这是梁氏昨夜写下的遗书。
不外乎都是母亲关心孩子的话,天冷添衣,不可贪凉,照顾好自己。
最后是梁氏要告诉苏甄儿的话,她似乎预见了什么,笔尖颤抖,湿了纸页,“甄姐儿,奇哥儿,命运袭来时,我们避无可避,能改变的只有自己。
我知道,我们甄姐儿是个坚强的孩子。
我与旧事归于尽,来年依旧迎花开。”
“小姐……”苏甄儿听到奶母的声音,她抬眸,模糊间看到奶母担忧的面庞,抬手擦了擦自己的脸,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我还以为,母亲要好了……”-
母亲的丧礼办的很简单,父兄连夜赶回,风尘仆仆,甚至身上还带着伤。
外面很乱,尖锐的丧乐萦绕在公府之内,唱了三日。
苏甄儿身穿丧服,呆呆坐在檐下,听着父兄安排琐碎之事。
苏承煦偏头,注意到苏甄儿,他走过来,轻轻摸了摸她的脸,“母亲走的很安详,没有受苦。”
苏甄儿低头,闷声不语。
苏承煦又道:“甄甄,我跟父亲明日就走了。”
苏甄儿猛地一下抬起头,双眸肿得核桃一般。
她死死拽住苏承煦的衣角,“不能不走吗?”
她害怕。
院子好大,空落落的。
“我们甄姐儿长大了,都定亲的人了,怎么还跟哥哥撒娇?”
“哥哥答应你,打完仗就回来了。”
“那你一定要回来。”
“好。”-
苏承煦给苏甄儿留下一匹马,说这是补给她的生辰礼,而那枚钥匙苏甄儿也没有还给他,只是安静的在她的妆奁盒子里放着。
奇哥儿病了。
小孩本就多病,这倒不稀奇,只是苏甄儿也病了。
她吹不得风,整日里躺在主屋内休息,每日里都等着战场那边传过来的信件。
春去冬来,苏甄儿的病渐渐好转,天气又开始阴冷。
院子水缸里的水结了厚厚一层冰,细碎的飘雪带着雨水簌簌落下,悄悄覆满半座姑苏城。
苏甄儿趁着身子好转,去了一趟寒山寺祈福。
从前苏甄儿不懂母亲为何喜欢待在寺庙,现在她明白了。当命运袭来,无力可使的时候,唯有让心安定。
天气愈发冷了,苏甄儿想,这几日应当是姑苏城最冷的时候。
她回去的路上还在盘算着怎么将过冬的袄子给父兄寄去,其实之前就已经试过,只是战场那边的路难行,始终不达。
还没算计好,金陵那边传来消息,皇帝驾崩,留下遗诏。
远在战场的父兄来不及回一趟姑苏,又前往金陵。
各地藩王蠢蠢欲动,明里暗里追截遗诏。
今日的风冷到了骨子里,苏甄儿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都被吹开了。身体僵冷的她坐不住了,抱着汤婆子躺回床上,迷迷糊糊间,她听到有人在敲打她的窗子。
苏甄儿睁开眼,看到一只白鸽站在窗台上探头探脑。
苏甄儿一瞬起身,赤足走过去抓住那白鸽,取下它脚上绑着的书信。
书信背面印着鲜艳的芙蓉花。
正面寥寥几语,令人心颤。
英国公携子命丧江口。
苏甄儿身体虚浮地伸手扶住身侧的桌案。
雷霆雨露,皆是命运。
我命由天不由我。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榻上。
她努力呼吸,却喘不上气,双耳嗡鸣,听不见声音,直到绿眉端着水盆进来,看到面色惨白的她-
苏甄儿又病了。
她开始做梦。
她已经很久不做梦了。
在梦里,她看到了母亲,也看到了父兄。
她不愿醒来,她听到身边奶母在跟医士说话。
“小姐她从小体弱,亏得夫人细心爱护,也如寻常孩童一般长大了。夫人去世之后,小姐大病一场,旧疾复发,刚刚养好,公爷和世子却又……”
奶母说到这里,忍不住掩面哭诉。
绿眉也跟着呜呜的哭。
苏甄儿这一病,便是半月,直到前方送来了她父兄的衣冠。
什么都没有剩下,那么湍急的河流,连打捞都捞不起来,唯独河边落下一枚玉佩。
那是英国公的玉佩。
她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听说是那位鬼面流民帅捡到的。
苏甄儿躺在床上,摸着玉佩,看到替她端来汤药的奇哥儿。
她撑起身体,替奇哥儿将玉佩系上。
“阿姐,今后是不是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奇哥儿还不懂死亡的含义,他只是看到别人哭,也忍不住跟着闷声哭。
苏甄儿抬眸看向奇哥儿,伸手抚了抚他苍白的面颊,“是。”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天气太冷,苏甄儿的病始终不好,虽然她吃喝一切正常,也在学着梁氏的样子努力料府中事务,但只有绿眉知道,她家小姐有多辛苦。
屋内弥漫着厚重的药味,看到又是一夜坐到天明的小姐,绿眉伸手捂住口鼻,忍不住呜咽哭泣起来。
听到动静,苏甄儿转头看向绿眉,“绿眉,我好害怕,天又亮了。”
说完,苏甄儿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窗外。
雾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生命太长,她的痛苦像无限循环的日月,无穷无尽,她在这世间煎熬。
她知道,她必须要熬过去。
可是好难,太难了。
原来人要活着是这么难。
“咕咕……”
白色的信鸽敲击窗台,苏甄儿垂目,抬手。
窗台被打开,白鸽跳进来。
它脚上绑着密信。
苏甄儿安静看着,良久之后才抬手取下,却并不看,只是随手扔到一边,然后将白鸽放飞。
绿眉上前,照旧将这些密信处。
自公爷和世子去后,小姐就不看这些东西了。
绿眉拿起之时,上面的绑绳一松,密信舒展。
不小心看到密信内容,绿眉神色一顿,继而惊喜道:“小姐,有人在追杀肃王父子!”
苏甄儿灰败眸色之中渐渐燃起一抹颜色。
她的视线落到那密信上,声音忍不住发颤,“是谁?”
绿眉念道:“流民帅,陆麟城。”
第78章 小哥哥(小修)
姑苏春日, 杨柳垂岸,细雨刚过,青石板砖上覆着薄薄一层湿漉水渍。
沉寂许久的苏府老宅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
吴管家一大早便差人将府内上下打扫干净,准备迎接新主人。
十几辆马车从街头遥遥而来, 三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身骑高头大马, 身侧跟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
两侧护卫腰佩大刀,护佑着其中一辆华贵马车。
小小的少女伸手撩开马车帘子, 露出乌黑圆润的一双眼, 奶白的肌肤,绯红色的春衫, 扎着两个小小发髻,上面插着两支珠花,垂挂珍珠, 跟年画上的福娃娃一样可爱。
“母亲,这里就是姑苏吗?”小少女转头看向坐在自己身后的母亲。
年轻的女子小腹微微隆起,她点头道:“是的。”
姑苏房屋多低矮,白墙黑瓦,远远一看,线条干净又简洁。
来到自己熟悉的家乡, 女人连表情都柔和舒缓下来。
沿街正在售卖独属于姑苏的甜品小食, 小少女舔了舔唇,很是嘴馋。
“家中有厨娘, 惯会做姑苏甜品, 等到了宅子,母亲就让她给你做。”
梁氏如此安抚小少女,这才将垂涎不已的小少女哄劝住。可很快,小少女又被其它东西吸引住了。
街边有人在卖艺。
身姿窈窕的女人穿着舞服, 双眸覆着薄纱,赤足于大鼓上起舞,鼓声咚咚,女人翩翩起舞,如梦似幻,吸引了大部分人驻足围观叫好。只可惜她生得面黄多斑,实在算不上美人,只是舞艺实在惊人。
一旁一袭黑衣的男子生了一张普通至极的脸,正手持托盘,向围观群众讨要表演费。
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
生得却是姿容出色,隽秀非凡。
从容貌上来看不像是一家三口,可那小少年却开口喊了“父亲”。
女人在鼓上旋转,手中还拿着另外一个小鼓敲击,一时间,大鼓小鼓叮咚作响,将气氛推向高潮。
小少女看得痴了,一歪头,跟女人身后的少年郎对上视线。
两人对视片刻,小少女摘下头上的珠花,朝他扔过去。
这是她跟母亲学的,母亲看戏的时候,看到兴处,就会给台上的人扔首饰。
这是一种来自观众的赞赏和肯定。
被小小年纪的少女学会了。
梁氏看到她的动作,摇了摇头,却没阻止。
珠花落地,正巧掉在小少年脚边。
小少年弯腰把它捡起来,然后顺着人流朝马车走过来,被护卫拦住。
他抬手,将珠花还给护卫。
护卫神色疑惑地转头看向马车。
梁氏单手撩起帘子,声音温和道:“是小姐给的东西。”
护卫听罢,将珠花重新递给小少年,“是小姐的打赏。”
如此贵重的打赏还是第一次收到,也难怪小少年以为会是那小小姐不小心掉落。
小少年握着珠花,没有再还,看马车从自己面前辘辘经过,小少女被女人圈在怀里,昏昏欲睡。
马车停在不远处的深宅门口。
华衣美服的仆人们恭谨候在两旁,将角门打开,马车径直而入。
小少年歪头看过去,宅子上面写了两个字。
苏宅-
初到姑苏,苏甄儿这个小粉团子很是兴奋,缠着梁氏要出去玩。
正是元宵佳节,大街上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梁氏忙着收拾屋子,再加上身子有孕不方便,便让奶母领着苏甄儿出去玩。
“别太贪玩,早些回来。”
“知道了,母亲。”
声音还在,人却早飞出去了。
梁氏无奈摇头。
小粉团子初入姑苏夜市,看得眼睛都挪不开了。
大街上是连绵的彩灯,各式各样的兔子、螃蟹、圆形的,方形的,应有尽有。
“奶母,我要这个。”苏甄儿看中了一盏能飞的蝙蝠灯笼。
奶母牵着苏甄儿的手,正欲上前询问价格,突然感觉肚子一阵绞痛,她左右环顾一圈,低头跟苏甄儿道:“你随他待在这里,奶母去去就回来。”
除了苏甄儿和奶母,梁氏还安排了一位老宅的仆人跟着。
那仆人是姑苏本地人,熟悉姑苏地界。
苏甄儿点头,看着奶母去寻茅厕,嘴里还在念着那盏蝙蝠灯笼。
那仆人守在苏甄儿身边,视线却在左右环顾,看到人群里的某个人后,突然上前。
“小姐,可是想要这蝙蝠灯笼?”仆人弯腰询问。
苏甄儿点头。
仆人笑了一声,掏钱给苏甄儿买了,然后又问她,“小姐还要什么?”
苏甄儿摇了摇头,“不用了。”
小小的少女摆弄着手里的蝙蝠灯笼,好奇地看着它上下翻飞的翅膀,黑色的眼眸被灯光照亮,看起来纯稚至极。
仆人站起身,给钱的时候手中铜板突然散落一地。
“哎呀,谁的钱!”
这一声吆喝,瞬间让人群聚拢过来。
年纪大的推搡着使劲挤,去抢地上的铜板。
“别挤别挤,挤什么啊!”
人群骚乱起来。
仆人趁机一把捂住苏甄儿的嘴,将她带离人群。
蝙蝠灯笼掉在地上,被人踩烂了。
苏甄儿年纪虽小,但明显感觉到不对劲。
她使劲蹬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那仆人一时没想到一个小孩的力气能这么大,竟不小心被她挣扎了去。
脱离禁锢,苏甄儿立刻往人群里钻。
那仆人着急追她,却因为大街上人挤人,所以一时间居然奈何不了她。
到处都是嘈杂的人声,苏甄儿急切寻找奶母的身影,却不想迎面撞上一个人,她抬头,看到是个长相凶恶的中年妇人,正要伸手抓她。
苏甄儿一口咬住她的手,又泥鳅一般往人群里躲。
追她的人不止那个老宅仆人,还有这个中年妇人,这似乎是一场有预谋的绑架。
“是我家小姐,闹脾气呢,闹脾气呢……”中年妇人一边解释,一边来逮她。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道:“是周盛家吧?”
“是啊,是啊。”中年妇人笑着点头,伸手将旁边的老宅仆人,也就是自己的丈夫往前推。
那仆人穿着苏府的衣裳,笑眯眯道:“我家小姐调皮,追着玩呢。”
这两个是本地人,街里街坊的都认识,反而是苏甄儿这位初入姑苏的小姐显得脸生。
这对她很不利。
苏甄儿知道呼救无用,反而会被当成孩子玩闹。
她一溜烟跑到一处阴暗无人之地,褪下身上的斗篷扔在巷子口,然后又钻入另外一条巷子。
巷子又深又长,年幼的孩子越跑越害怕,她咬着唇,忍住哭声,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吓得往侧边堆放着的竹篮子里躲。
“还知道声东击西,却不知道那条巷子是死胡同。”追来的人怒骂一声。
“别废话了,看到往哪去了吗?一个小妮子抓得这么费劲。”这是那个中年妇人的声音。
“臭婆娘,还不是你没抓住她!”
“难道还是我的错了?如果不是你欠了那么多赌债,我们犯得着冒这么大的风险去绑架一个公府嫡女吗?”
两人莫名其妙吵了起来,苏甄儿蜷缩在竹篮子里,抖得筛漏一般。
“哎,那里有个人影。”
中年妇人发现了不对,她朝苏甄儿的方向走过来。
小少女蹲在那里,吓得捂住了自己的嘴。
“哎,小孩,看到有个女孩跑过去了吗?”中年妇人站定,朝正在往竹篮子上扔废炭的小少年询问。
小少年点了点头,抬手指向巷子深处,“那里,”顿了顿,他又问,“你们是谁?”
中年妇人露出一个和蔼的笑,眼神却精明极了,“是她父母,小孩子闹脾气呢。”说完,中年妇人捅了捅身边的男人,男人立刻点头,“是啊是啊。”
敷衍完,两人迫不及待往巷子深处跑去,一边跑,一边骂,“小东西还挺能跑的。”
两人跑远,小少年走到苏甄儿躲藏的那个竹篮子,微微弯腰,“他们走了。”
透过缝隙,苏甄儿看到小少年清亮的眼眸,像流淌的月色。
她记得他,是那个卖艺的少年郎。
“你是……那家的人,对吧?”少年郎想了想,“苏宅。”
小少女不吭声。
少年郎继续道:“他们发现不对就会回来,你现在可以选择跟我走,也可以选择自己一个人跑。”
小少女犹豫一瞬,一把掀开罩在自己身上的竹篮子,然后一把牵住了少年郎的手。
小少年一顿,反握住那只软绵绵的小手,带着粉团子开始跑。
夜色浓郁,巷外灯火通明,巷内又暗又窄,时不时还有翘起的石砖,两人跑的不是非常顺畅。
“小哥哥,我跑不动了……”刚才苏甄儿为了躲开那两个人,拔足狂奔耗尽了力气,现在实在是跑不动了。
小少年抽空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太重了,我抱不动。”
小甄儿:……
八岁的孩子,尚未褪去婴儿肥,梁氏又怕她冷,给她穿得圆滚滚的,乍看像个绯红色的粉团子。
“你没有礼貌!”小少女奶声奶气的还击。
“你让别人抱你才没有礼貌。”
小甄儿:……-
小少年十分熟悉这里的地形,他知道小少女体力有限,便改变策略,牵着她走了比较难走也更深暗的近路。
太暗太黑了。
苏甄儿死死抓住小少年的手,在他的手背上抓出四个小小的月牙印子。
“别怕,我不是坏人。”
“嗯。”
小少女仰头,在难得一片光亮下,看到小少年俊秀的面部轮廓,他的眸子一晃而过深邃的绿,像漂亮的绿宝石。
两人在巷子里一顿快走,终于在小少女实在是走不动之前,将她带到了苏宅大门口。
他们从侧边的巷子出来,正对面就是宅子大门。
距离苏甄儿不见已经有半个时辰,奶母拉完肚子出来,不见自家小小姐也不见那仆人,登时就急了。一开始她还怀揣着那仆人可能带着苏甄儿回府去了的想法,没想到回府之后却发现小小姐跟那仆人都没有回来。
随后,有人在苏府门缝里发现了一封信,一封绑架信,像是提早塞在那里的。
按照时辰,门房换班的时候打开门就会发现,时间正好。
英国公面色凝重地坐在正厅里,身旁坐着哭红了眼的梁氏。
“别急。”英国公伸手握住梁氏的手,被梁氏一把打开。
“找不到甄甄,我就跟你和离。”一向温和的梁氏急得嗓子都哑了。
英国公不敢吱声,片刻后才道:“当心身子。”
梁氏气得拧他。
拧到一把子硬肉。
更气了。
英国公继续不敢吱声。
信上不让报官,不然就撕票。
还说让公府夫人于夜半时分独自一人带着银票到望亭去赎人。
“公爷,我把门房带来了。”
这绑架信就是门房发现的。
门房颤颤巍巍跪下,“公爷,真的不关奴才的事。”
“今日你有察觉什么异样?”英国公阴沉着脸问。
“我之前好像看到周盛家的鬼鬼祟祟从门前经过……”老宅的门房跪在地上努力回忆。
奶母哭得捶胸顿足,“都怪我,怎么突然就拉肚子了,将小姐一个人……不对,当时还有一个人……那个老宅的仆人,是不是就是叫周盛!”
“周盛好像欠了很多钱,前几日还问我借钱来着,我听说他是染上了赌瘾。”门房立刻道:“难道他是为了钱绑架的小姐?”
“对了,我拉肚子前那个周盛给我递了水!我喝完就立刻觉得不舒服了。”奶母大惊,气得直拍大腿。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一对没什么经验的夫妻绑匪为了偿还赌债铤而走险,破绽百出的绑架了初到姑苏的公府嫡女。
姑苏城门于戌时五刻关闭,按照时间计算,苏甄儿应该已经被带出去了。
“煦儿,你带人隐匿在望亭附近,我亲自带你母亲出城去赎人。”
没有见识的两夫妻被赌债逼到绝望,便想放手一搏发一笔横财,却不知道这位公爷手握军权,是带着军队来姑苏的。
“是,父亲。”苏承煦冷着一张脸咬牙道:“敢动甄甄,我活剐了他们。”-
苏府大门打开,年轻的少年郎策马而出,身后跟着一支换上了便衣的军队,迅疾往城外去。
后面是装扮成马车夫的英国公带着梁氏,驾驶着马车往城外望亭而去。
“是父亲和哥哥……唔。”
“等一下。”小少年捂住苏甄儿的嘴,看苏承煦和英国公带人离开,这才松开她。
现在过去,说不定会牵连到他。
“好了,过去吧。”
小少年将小少女领到大门口。
苏甄儿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仰头看他,脸上还沾着黑漆漆的炭灰。
莫名的可爱。
小少年扯唇笑了笑,道:“敲门吧。”
小小的苏甄儿点头,走上前去敲了敲门。
大门被人打开,吴总管满面愁容的出来,一看到是自家小姐出现在门口,登时大喜,“是小姐,、小姐回来了!快去通知公爷和夫人,还有世子!小姐您是怎么回来的?”
“是小哥哥……”苏甄儿转头,却发现自己身边空无一人。
“不见了。”
第79章 脱奴籍
因为绑架一事, 所以英国公下令彻查整个苏家老宅,清除了大部分家仆,只留下签了死契的仆人和家生子,还安排了士兵一天十二个时辰跟在苏甄儿身边。
“甄姐儿说的那个小少年找到了吗?”梁氏将苏甄儿哄睡了。
她亲了亲她泛红的小脸, 替她盖好柔软的春被。
屋子里熏着淡淡暖香, 桌上还有苏甄儿没吃完的酥酪。
“找到了。”英国公点头,拨开床帘子看一眼自家甄姐儿, 见小孩睡得酣熟, 心中那块大石也跟着落了地。
可很快,小孩闭着眼开始哭, 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哭得小脸皱巴在一起,任凭梁氏怎么哄都没用。
“小哥哥……”小孩嘴里喊着这三个字。
英国公道:“难道甄姐儿是想要煦哥儿了?”
梁氏一边心疼的替苏甄儿擦掉脸蛋上的泪水, 一边摇头,“不是的,甄姐儿喊的是那个送她回来的小少年。甄姐儿不肯吃那些安神的苦药,我好不容易用酥酪混着喂了一颗安神丸,这才睡一会又开始梦魇了。我哄不好,奶母也哄不好。”
英国公头疼地抓了抓脑袋, “那怎么办?”
梁氏压低声音道:“我想着, 你请那小少年过来一趟看看甄姐儿,说不定甄姐儿这梦魇的症状便好了。”
英国公想了想, 道:“好, 反正本来我就是要去谢人家的。”
“你什么时候去?我与你一道。”
“你怀有身孕就别跟我奔波了,此事我来办。”-
英国公很快便查到了地址。
按照街坊邻居提供的线索,他在一户短租的破旧矮屋之中发现了这卖艺的一家三口。
这屋子实在是破,砖墙结构, 屋顶破了好几个洞,这几日下雨,英国公今日出门的时候天上还落着雨。
因此,真是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
屋子不大,只有一张大通铺一样的床。
偏巧那上头就有一个洞,正在滴水。
有个小少年端着盆站在大通铺旁边接水。
外头屋檐下简陋的厨房内,换下舞服的女人穿着粗布麻衣,双眸处依旧覆着薄纱,正背对着英国公蹲在简陋的灶台前摸索着做饭。
“城儿,你先出去。”
小少年看一眼英国公,再看一眼自己的父亲,临走之前把木盆子递给了自己的父亲,“要继续接,不然晚上没床睡。”
男人:……
男人单手举着木盆子走到大通铺边继续接水,抽空偏头看向英国公。
英国公的视线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极其简单的屋子,里头的家具摆设都不像新添置的,应该是原房东的,斑驳的木桌子上有女人给他端进来的热茶,他没喝。
“我查过你的身份,”英国公开口,“你和你妻子脸上带着□□吧?”
屋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连飘落下来的柔软春雨都带上了几分凌厉。
男人盯着英国公,单手按住自己腰间悬挂的长剑,眼神变得阴鸷。
英国公轻笑一声,继续道:“别紧张,你儿子救了我的甄姐儿,我今日是来谢你家的,至于为何查探你的身份,也是为了让我们大家都安心。”顿了顿,英国公继续,“我今日登门是来道谢的。”
“不必。”男人眼神依旧警惕,甚至腰间长剑已然出鞘半寸。
“你觉得不必,你的儿子却未必觉得不需要。”英国公朝前一步,靠近男人,“两个奴隶带着一个孩子逃亡,不容易吧?你们大人受得住,小孩受得住吗?现在你儿子还小,不解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是不正常的,等到他长大了,你依旧要让他过这种日子吗?他现在年纪还小,不会被认出来,不用戴□□,可再过两年,等他长开,他也要跟你们一样缩在这面具之下,成为阴影里的人。”
“你想说什么?”男人的脸上露出明显怒色。
“我用军功替你换三个良民身份,你觉得如何?”
男人猛地抬眸看向英国公,脸上显出不可置信,“为什么?”
“这些军功于我而言,比不上甄姐儿的一根手指头,你的儿子救了我的甄姐儿,我自然要回报。”
男人见惯了这些官宦,从无真心,对待他们这样的人,比对蝼蚁都不如,因此,并不认为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
“你想要我替你杀人?”
英国公摇头,“我只是过来报恩的,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你要还是不要?”
机会摆在面前,若错失了,那他们一家三口一辈子就只能当阴沟里的老鼠,被庸王无限追杀,并且永远无法过上正常的生活。
赌,还是不赌。
男人攥紧手中剑柄,他咬紧唇,实在是无法拒绝这样大的一个诱惑。
“要。”
英国公点头,“我明日便进金陵向陛下请旨,为你们一家三口恢复良籍。”
“真的不需要我做什么?”男人依旧不信。
英国公摇头,“不需要,我只是来报恩的。”
听到此话,男人逐渐放下戒备。
这个话题结束,英国公严肃的面容一晃,脸上挂上一点笑意,他伸手,接过男人手里的盆,替他接着雨水,“今日过来还有一件事请求。”
男人刚刚好转的面色瞬间阴沉下来,果然,这些权宦之家怎么可能如此好心。
“我家甄姐儿受了惊吓,夜间梦魇不止,时常啼哭,我想着让你儿子随我回府一趟,看看能不能替我家甄姐儿震一震这梦魇。”
“呵。”男人发出一个冷淡的耻笑音节,明显是不相信英国公这套鬼话。
“想拿我儿子要挟我?”木盆落地,雨水四溅,长剑已至英国公脖颈间。
英国公不闪不避,“不愿意就算了,我不强求。”说完,英国公不卑不亢地抬手拨开男人的剑,“你们一家三口于我而言,根本没有利用价值,你真的想多了。”
“到底是我想多了,还是你想多了。”
互相没有信任,谈话自然无法继续。
“三天,等我三天。”英国公放下最后一句话,转身出了屋子。
他从小少年身边经过,偏头看那小少年一眼。
劲瘦的身体,是个练武的好料子,天赋或许比起煦哥儿都好些。
可惜,是别人家的孩子-
“没请来?”梁氏听到英国公的话,登时瞪圆了眼。
“你不了解情况。”英国公努力狡辩。
“是,我不了解情况,就你了解,我自己去请。”梁氏从绣墩上站起来,“真是指望不上你,成日里不是练兵就是练兵,家里的事半点也不管,就连对我也是……”
话说到这里,梁氏一顿,没有再说下去。
英国公的父亲是将军,父亲的父亲也是将军,他只是按照他们的生活方式,成为一个将军,他醉心于战场,致力于保护大周百姓,却忽略了自己的小家。
“对不起,是我疏忽了你。”
经历了此次苏甄儿绑架事件,英国公突然醒悟过来,大周百姓重要,自己的家人也同样重要。
人总是看不到自己拥有的,只有在失去之后才追悔莫及。差点失去甄姐儿的经历让英国公明白,他该为自己的小家打算了。
难得这颗高高在上的榆木脑袋认错,梁氏一时间还有点懵,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英国公将梁氏扶回来,跟她透露道:“我自然也是心疼甄姐儿的,只是那家的情况你不了解,他们一家是奴籍,尤其那男人……还是一个死士。”
“死士?”梁氏忍不住惊呼。
“还是庸王训练出来的死士,比一般的死士更为凶残骇人。”英国公的面色严肃起来。
梁氏紧张道:“那,那他们不会对甄姐儿不利吧?”
“这倒不会,我调查过,他们是从庸王手里逃出来的死士,一路奔波逃亡好几年都没有被抓回去,能在庸王手里逃这么久,还真是有点本事。”英国公说着说着,脸上竟还显出几分赞赏之色。
“我已经答应他们,给他们换个良籍,算是报答他们对甄姐儿的恩情。”
听到英国公提到死士之后,梁氏就熄了去请人过来的心思。
“我让医士再给甄姐儿开些药吧,最好做成糖丸的样子。”-
因为上次苏宅内清退了太多仆人,所以吴总管亚历山大的开始招收新的仆人。
尤其是要成为护院的那一批人,身手一定要好,家世一定要清白,最好要查到祖上十八代。
吴总管先是自己面试了几百个人,然后从中挑选中最精英的几位,最后将他们带到英国公面前进行最后面试。
英国公穿着单薄的武服站在院中,却一点都不觉得冷。
他看着吴总管将一批人带进来,其中一个男人生得最高,眉眼俊美,十分惹人侧目。
当然,英国公生得也不差,不然怎么能跟梁氏生出如此好看的一双儿女,只是比起这男人来说,还是稍微差了一点俊,多了几分粗。
不止是相貌,这男人的武艺亦是十分高超。
英国公今日穿着武服站在院子里就是为了亲自来试探一番这些护卫种子选手的,没想到跟这男人打得难舍难分,势均力敌。
而英国公明显察觉到这男人还留了一手。
“身法诡谲至此,不像正道。”
“兵不厌诈。”
两人点到为止,英国公跟男人分开而站。
男人收剑,“是我赢了。”
英国公低头,看到自己胸前一个红点,再往男人那里看去,只见男人右手持剑,左手内竟还藏着一柄贴肉的小匕首,那匕首被白布绑着,上面有红色胭脂粉。
胭脂粉粘在英国公的武服上,若是这匕首没有被封起来,现在他已经丧命了。
“我可没说赢了就能当护卫。”英国公拍了拍自己胸前的胭脂。
对面男人:……
“你是谁?我看你似乎有些眼熟。”英国公对上男人视线,觉得眼熟,却不记得自己认识如此相貌出众的男子。
“三日前,我收到了你给我的脱奴文书。”
英国公恍然大悟,他再次看向男人的脸。
褪去了易容术,男人露出了那张俊美面孔,只有这样的脸才能生出那样俊秀的儿子。
“可惜,你的面试不合格。”英国公道。
男人拿着长剑,也没有生气,只是道:“歧视。”
确实是歧视,可不能讲,影响感情。
不对,他们之间有什么感情?
想起来了,报恩的感情。
对待恩人,当然不能太粗俗无礼。
幸好,此次男人也不是真心过来参加什么护院选举的,只是来道谢的。
“多谢。”
十几年的军功只换了三张脱奴文书,对于这位英国公来说是为了自家的千金,再多军功也舍得,对于他们一家三口来说,却是改变了一辈子的命运。
“还有之前对你多次猜忌,对不住。”说完,男人抬手指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另外两个参加选拔的护院,“这两个你再多查查吧。”
英国公凌厉的视线瞬间投向那两个护院人选。
这两个人知道露出了马脚,顿时慌了神,转身想跑,被英国公和男人一人一个撂倒在地。
“带下去,严加审问。”
其实不必审问,英国公也知道是太后派来的。
英国公作为皇帝一党,知道皇帝跟太后一直不和,屡次想夺取自己的兵权。一开始诱以利益,见他不为所动,此次估计是知道了甄姐儿被人绑架的消息,得到了启发,想来硬的,用家人威胁他。
“还有,我是顶了另外一个人的名额进来的,那个人跟他们是一伙的,现在被我绑在柴火房里。”
说完,男人就要离开,英国公立时上前一步拦住他,“陆兄有想去的地方吗?”
男人顿住脚步,摇头。
“我营中缺人,可感兴趣?”-
苏甄儿连续梦魇小半月,小脸都瘦了一圈。
虽然梁氏努力想要安抚她,但那夜的事情却一直困扰着她小小的脑袋。直到今日,苏甄儿在自己的院子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江南四月的天阴冷潮湿,小少年穿着新衣站在檐下,身边站着英国公。
细密的春雨从他身后斜落,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
初入豪华宅子,小少年面上不显,却下意识扯了扯自己的衣摆。
英国公已经跟梁氏商量过,将男人的妻儿接入府中照料。梁氏虽有些担忧男人从前的身份,但听说了今日护院一事后,也选择了相信。
“来,甄姐儿。这是你陆哥哥,日后他便要跟我们住在一起了。”
苏甄儿抱着怀里的梅花枝,小小的梅花落在她仰起的脸上。
小少年低头看她,粉团子瘦了一圈。
苏甄儿眨了眨眼,唤道:“小哥哥!”
第80章 芙蓉花
苏家老宅人丁不算兴旺, 自陆家三口搬进来之后,反而热闹许多。
陆家作为客人,暂住在别院荔香院中,位置清幽又有一条路直通大街, 十分方便。
梁氏作为主人, 又性格柔顺,自然是对他们多加照拂, 院子里的一草一木, 床铺衣橱,都是她提前叮嘱吴管事用的最好的。
陆家搬进来那日, 梁氏也带着苏甄儿去拜访了。
别院虽不大,但胜在小巧精致。其实按照姑苏院子来说,大部分建筑格局都不宽阔, 窄而精才是它的风格。
别院侧边有直竖起的青竹,廊下是新换的红纱笼灯,后头是一方池塘和假山,栽种着几棵山茶花树和白玉兰。正是春日,万物复苏的时候,枝头青芽可人, 树下是一套石桌石凳。
两侧是厢房, 中间是主屋,陆家夫妻住在主屋内, 陆麟城住在左边厢房里, 右边的厢房就变成了书房。
梁氏进门的时候正看到有个女人在梨花木的衣橱前衣物。
衣物虽旧,但洗的很干净。
听到身后动静,那女人转过身来。
站在梁氏面前的女子与那日里在鼓上起舞的女子相貌完全不同。
梁氏想起之前丈夫跟自己提过的易容之事,想着这女子应当与她的死士丈夫一样, 也在脸上动了手脚。
第一次看到如此神奇的易容之术,梁氏不免惊奇。
可更令她惊奇的是女人的相貌。
梁氏虽没有出过远门,但很喜欢读书,她也曾听闻异域女子与他们这里的女子不一样。她们的面部轮廓更深些,甚至还有什么蓝色的,绿色的眼睛。
眼前的女人长得很美,纤细窈窕的身段,毫无瑕疵的雪白肌肤,翡翠绿色的眼眸,更为立体的五官长相,放松下来的卷翘长发,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异邦人。
这是荆钗布衣也难掩的绝色。
“夫人。”女人上前行礼。
在大周生活的这几年中,女人已经将大周话练得十分好,甚至听不出一点口音。
这是必然的,为了活命。
“不必多礼,你是我们苏府的客人,你的孩子也是甄姐儿的救命恩人,该是我朝你行礼才是。”说着话,梁氏伸手扶住女人,两人往绣墩上坐。
“你在收拾行李?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梁氏语气温和,面容温婉。
女人摇头。
女人看起来话不多,是个比梁氏还沉闷的人。
“这是我给陆夫人挑的大丫鬟,有什么事尽可吩咐她。”
梁氏抬手指向随在自己身后的一个大丫鬟。
女人抬头看那丫鬟一眼。
丫鬟上前行礼,“奴婢玉蝶。”
梁氏喜欢梅花,身边的大丫鬟多以此命名。
那女人起身,略显局促。
“奴婢替您收拾行李。”玉蝶手脚伶俐,立刻就接手了女人手上的活。
“我叫阿雅娜。”阿雅娜显然不习惯梁氏一口一个陆夫人,她主动开口告知了自己的姓名。
“阿雅娜?”梁氏想了想,嗓音柔美,“我曾经读过一本书,里面说波斯语里面的阿雅娜是‘永恒的花朵’的意思,对不对?”
阿雅娜难得碰到能聊天的人,性子沉闷的她忍不住也跟着多话起来。
“是的。”阿雅娜点头,“我从波斯被卖过来当奴隶,遇到了我丈夫。他是死士,我是奴隶,我们从庸王那里逃出来,逃了很多年。谢谢你给我们的脱奴文书。”
这些事情已经不再是秘密,梁氏早就从自己丈夫的嘴里知道了。
“我也要谢谢你的孩子救了我的甄姐儿。”
两人相视而笑,觉得皆是缘分。
“你叫什么?”阿雅娜问。
虽然在大周生活了很多年,但阿雅娜身上不受拘束和无视森严规矩的性格并未消失。从她竭力反抗自己沦为奴隶的命运,带着丈夫和儿子一起出逃能看出来,这是一位聪明的女性。
“我叫梁芸。”
“梁芸。”阿雅娜低声叫了一句。
嫁给英国公之后,梁芸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别人叫自己这个名字了。
她是英国公府的夫人,是孩子的母亲,却好像忘记了自己。
诚然,当母亲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孩子成为了她的精神依托,也成为了她生命的延续,让她不再那么惧怕自己的消亡。可抛去这些之后,她自己的人生呢,又在哪里?
“就这样叫我,我喜欢别人叫我的名字。”梁芸握住阿雅娜的手,“我也叫你阿雅娜,好不好?”
人跟人之间的缘分就是如此奇妙,有时候仅仅只是因为几句话便能建立起奇怪而深厚且信任的友谊。
阿雅娜点头。
突然,阿雅娜反握住梁芸的手,单手搭住她的脉搏,细细双眉蹙起。
“你会医术?”梁芸好奇。
阿雅娜点头,“我从小学医,吃很多草药,因此庸王那些药物对我无效,我才能带着我的丈夫和儿子逃出来。”顿了顿,阿雅娜又道:“城儿的身体里有我一半血脉,他也对药物有抵抗性。”
“那你丈夫呢?”梁芸好奇。
阿雅娜道:“他要吃药,我给他找药草煮药,现在好多了。”
梁芸点头,看向阿雅娜的目光带上了几分羡慕。
“你会医术,可真厉害。”
“你的身体不好。”阿雅娜松开梁芸的手,“还怀有身孕。”
梁芸点头,脸上隐隐显出忧色,可又不想让苏甄儿听见,便打发她出去玩。
苏甄儿本来也对梁芸和阿雅娜之间的对话不感兴趣。
她原本站在梁芸身边,正直直盯着竹林子里刚刚冒出来的春笋尖尖,一听到梁芸让自己出去玩,便赶紧跑进了那一小片竹林里。
竹林不大,顺着竹林通到后面的小院子里。
苏甄儿蹲在地上戳竹子尖尖玩,一路戳到后面的小院,然后突然感觉头顶有什么东西。
她仰头,看到了躺在树上睡觉的小少年。
“小哥哥。”苏甄儿呢喃一声,忍不住又喊一声,“小哥哥!”
躺在树上的小少年睁开眼,阳光刺目,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
他低头,看到树下的红色团子。
梁芸喜欢给苏甄儿穿各种颜色鲜艳的衣服,她认为女孩子就是要穿这样艳丽的颜色才好看。
事实证明,梁芸的眼光很不错。
苏甄儿原本就生得粉雕玉啄,跟用最贵的白玉雕刻出来的福娃娃一样,每个见到她的人都得夸一句可爱好看,恨不能是自己生出来的。
小甄儿仰头看向树杈,伸出自己的小胖手,踮脚撒娇,“我也要上去。”
小少年垂目,看着苏甄儿伸过来的手,没。
苏甄儿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因为梁芸不拘着她,所以她什么都敢干。
见小少年不搭自己,苏甄儿就准备自己上树。
才八岁的孩子就敢爬树,也不怕将那身昂贵的春衫弄脏弄破。
她自然是爬不上去的,尝试了好几次都上不去,只能站在树下眼巴巴地盯着小少年看。
才一会,小粉团子面颊上就被蹭得脏兮兮的,她也不哭,就这么眼巴巴。
陆麟城被盯得不自在极了。
他抬头看一眼天色,一个翻身从树上跃下。
小孩还眼巴巴的看着树,显然是想上去试试。
下一刻,她的面前出现一朵粉白色的花。
冬日已过,暖春来临,巨大茂盛的树枝上,一朵一朵粉白色的重瓣花朵妖娆引人。
淡淡的幽香萦绕鼻息,小女孩伸出自己小小的手,将花捧进掌心里。
这朵花在小少年的掌心里不大,在苏甄儿的手掌心里就显得巨大无比。
陆麟城歪了歪头,显然也是觉得有趣。
“这是什么花?”苏甄儿还小,不懂花。
陆麟城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花,他随口说了一个名字,而他也只知道这一种花。
“芙蓉。”
后来苏甄儿才知道,这哪里是什么芙蓉,分明是山茶花。
可自从那日起,别人问她喜欢什么花,她总是脱口而出,“芙蓉花。”-
小甄儿宝贝那朵芙蓉花的不行,缠着梁氏要了一个漂亮的玉碗,特意装了山泉水养它,每日里还要亲自换水。
可惜,七日之后,那朵山茶花还是枯萎了。
苏甄儿为此伤心了好几日。
梁氏这边倒是没有心思来管这小东西的小心思,因为阿雅娜给她开了药,吃了药之后,她明显感觉自己身体康健不少,连带着怀孕时身体内的滞涩感都消失了。
阿雅娜在医术上极有天赋,也怪不得她能发明如此精美绝伦的易容术,还能治疗被药物侵蚀的丈夫和儿子。
因为自己吃了阿雅娜的药觉得很好,所以梁芸又将苏甄儿再次带到了阿雅娜住的别院。
“这是我的甄姐儿,她出生的时候从我胎里带了病,自小体弱,如今瞧着像是养好了,可还是想让你看看。”
阿雅娜点头,替苏甄儿把脉。
苏甄儿乖巧坐在绣墩上,小短腿不着地,也不晃悠怕踢着人,就这么乖巧垂着。婴儿肥的脸上眼睛大大的,鼻子小小的,嘴唇粉粉的。
阿雅娜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胖脸。
自从知道小少年住到苏宅之后,苏甄儿的梦魇之症就好了,这才又将之前掉的肉养了回来。
“小问题。”阿雅娜替苏甄儿看完病,执笔写了一张药方给梁芸。
梁芸看着阿雅娜的字,忍不住蹙了蹙眉,努力舒展,然后又忍不住继续蹙眉。
阿雅娜是个天赋型医者,可天才也有自己的短板。
她的字写的是真丑。
甚至还有错别字。
屋子角落的书桌边,陆麟城正在抄写三字经。
按照他这个年纪,不该只学到三字经,只是因为阿雅娜学识有限,他的父亲又是一个只知道杀人的死士(现在是跟着英国公上战场杀人了),再加上忙着逃亡也没空学习,所以陆麟城的学业就被搁置下来了。
阿雅娜知道人要读书,她也催着陆麟城学习,只是她教的实在是太差。
“你若不嫌弃,日后我来教你练字,让城儿跟煦哥儿一起去宗塾读书。”顿了顿,梁芸实在没忍住,“甄姐儿的字都比你写得好。”
两人相熟之后也就再没有那些虚伪的客气。
阿雅娜低头看向八岁的甄姐儿。
甄姐儿眨巴着眼。
阿雅娜:……-
陆麟城对杀人这种事情比较感兴趣,这可能跟他父亲的职业有关,他私心想,日后也要成为像英国公一样的大将军。
因此,对于学习这件事情他并不上心,也不知道宗塾老师是如何厉害的一种存在。
如此,第一天就被罚抄了一百遍。
“我真帮不了你,我自己还有二十遍呢。”
今日煦哥儿带陆麟城一起去宗塾读书,煦哥儿本来就是一个不喜欢读书只喜欢舞枪弄棒的人,因此学业很差。陆麟城没上过学堂,便照着煦哥儿的样子,打开了换了封皮的武侠话本子放在书桌上,在课堂上堂而皇之的看。
当然,这话本子自然也是煦哥儿给他的。好兄弟嘛,还是救了自己妹妹的好兄弟,自然是有福同享了。
只是这好兄弟未免太蠢笨了些,那老师都走到身边了还在看。
煦哥儿眼疾手快的收好自己的,还想替陆麟城收,没来得及,被老师一把抓住。一个一百遍,一个二十遍(老师没看到煦哥儿看,只看到他帮陆麟城)。
作为从犯罚抄的轻些。
“对了,让甄姐儿来帮我们。”煦哥儿想到一个好主意。
才八岁的甄姐儿在文学上表现出了跟梁芸一样的天赋,那手字写的简直令人羡慕。
煦哥儿偷偷摸摸将苏甄儿带到了别院里来。
暮色深沉,苏甄儿都准备要睡了,被自家哥哥带过来帮忙。
“妹妹,帮帮忙,哥哥明日给你买海棠糕吃。”
梁芸一向不同意苏甄儿吃外面的东西,因此,每次苏甄儿就偷偷的给煦哥儿自己的零用钱让他帮忙外带。
被一块海棠糕收买的小甄儿开始了自己的童工生涯。
三人排排坐,开始抄写。
五月的天已经开始闷热。
小甄儿抄着抄着就犯困了。
她歪了脑袋,靠在小少年身上,然后继续歪下去,歪下去,缩在了他膝盖边。
陆麟城低头看一眼,解下身上的衣服,替她盖上。
苏承煦抄的焦头烂额,眼看自家妹妹蜷缩在自己兄弟衣服里睡着了,忍不住抓头,然后再看到自家兄弟那□□爬字,更忍不住继续抓头。
“你这字明天肯定过不了老师那关!”
“那怎么办?”兄弟不解。
苏承煦是个有义气的好兄弟,他知道今日之事因他而起。
谁能想到他这位兄弟居然没上过学堂,不知道学堂规矩呢!
苏承煦咬牙,“我替你抄。”
“哦,”陆麟城点头,“那我睡了。”
苏承煦:……【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83
第81章 初长成
春去冬来, 秋过夏至,一年四季。一晃眼,豆蔻少女初长成,身子开始抽条, 像春日的嫩芽一样。
梁芸的身体也在阿雅娜的照顾下好了很多, 甚至还能跟苏甄儿一起下场打马球。
马场上刚刚冒出新嫩的芽尖,还没长结实。豆蔻少女一袭绯红骑装, 骑着一匹血色宝马于马场之上驰骋。
“母亲!”苏甄儿将球传给梁芸。
梁芸一抬手, 弯曲如月牙的球杆高高扬起,进球。
周边响起众人的喝彩声。
一连打了半个时辰, 两人都有些力竭,赢了彩头之后尽兴下场。
彩头是一支女子用的珠钗,虽不十分名贵, 但胜在是苏甄儿喜欢的芙蓉花款式。三朵粉色小芙蓉簇拥在一处,下坠三片翡翠绿的小叶子,看起来明艳娇妍,最是适合她这个年纪爱俏的小女孩。
“母亲,给我戴上。”
一场马球赛结束,苏甄儿和梁芸一起下场休息。
两人坐在棚中, 苏甄儿将手中的簪子递给梁芸。
梁芸替她戴上。
“好看吗?”苏甄儿晃了晃, 那三片叶子也跟着她一起晃了晃。
“好看。”梁芸伸手刮了刮苏甄儿的小鼻子。
苏甄儿歪头腻在梁芸肩膀上,然后突然听到一阵欢呼声, 其中夹杂着女子大胆的爱慕之声, 甚至还有人还往马球场中扔帕子和鲜花。
苏甄儿伸长脖子,看到新下场的队伍。
方才是女子局,现在是男子局。说是男子,其实上场的也不过都是十几岁的少年郎。
其中两人最是显眼, 一是身骑与苏甄儿同样式色系枣红色红鬃马的苏承煦,十八岁的他身型结实,俊朗帅气,脸上带笑,举手投足间放荡不羁,多了几分痞味。
二是身骑珍珠色白马,只额前一点红的俊美少年郎,比起苏承煦的帅,他更多了几分冷涩的美。
大概是因为尚在少年时期,所以这份美还带上了几许雌雄莫辨。
比起苏承煦春风般微笑的脸,这位少年则显得高冷许多。
对此,苏承煦早已习惯。他这个兄弟本来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也只有在自家妹妹面前才会展露不一样的一面。两人虽差了几岁,但一起长大,一起练武读书,一起挨罚,情如亲兄弟。
两人年纪虽小,但其实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
苏承煦是公府世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陆麟城的身份虽差些,但他父亲在战场上跟着英国公摸爬滚打,也得了个将军封号,如今已经是个三品大将,虽比不上英国公府的门第,但身份地位也不算太低。
因此,为了抢夺这两位佳婿,苏宅的门都要被踏破了。
苏承煦推说自己尚有功业还没完成,陆麟城则表示自己年纪还小,不考虑这种事情。
让姑苏城内的待嫁女儿们抓心挠肝的痒。
男子组马球赛的彩头是一件直领对襟的双面苏绣披风,正反都可以穿。
苏绣昂贵,听说这披风是绣娘们花费数年才制作而成。
作为武将之后,苏承煦和陆麟城这两个人跟不学无术的少年郎们对打,那真的是碾压式比赛。
因此,比赛才开始没多久,陆麟城和苏承煦就获胜了。
苏承煦享受着众人的喝彩声,低头看了一眼那披风,觉得颜色不衬自己,直接甩给了陆麟城。
“我记得你喜欢黑色,给你了。”
黑色的披风搭配双面苏绣,隐隐透出一股贵气。
陆麟城拿着披风回到棚下。
此次出行,是梁芸带着三个孩子出来的。
英国公和陆麟城的父母已经去往前线战场,短期内是回不来了。
按照年岁,苏承煦今年就该去了,陆麟城再过几年也该去了。
原本梁芸是想着让苏承煦走文官路子,好好读书,日后参加科举考试。
只可惜,苏承煦不是个读书的料子。
陆麟城倒是个读书的好料子,可惜,他喜欢研读军事书籍,在武学上的天赋亦是极佳,也想走武将的路。
如此,梁芸虽担心战场上刀剑无眼,但也无法阻挡两位少年郎的拳拳中二之心。
幸而前线战场之上,他们的父亲都在,还有阿雅娜这个神医。
“甄姐儿呢?”苏承煦拿起桌子上的茶碗就喝了起来。
“她去更衣了,怎么还没回来?”梁芸偏头朝某处看了一眼。
苏承煦忙着要去打下一场,“闻严,你去看看。”说完,苏承煦举着杆子在其他兄弟的召唤下又下场了。
“你刚刚打完球,休息一会,我去寻甄姐儿。”梁芸站起来。
“天热,伯母休息,我去。”陆麟城做了一个缉,转身出了棚子。
梁芸欣慰地坐回去-
苏甄儿站在檐下发愣。
十二岁的少女褪去了儿时的肥软,透出几许少女的青涩懵懂,初显出姑苏第一美人的颜色。
她贴墙站着,时不时踮脚看看。
虽然之前母亲就跟自己说过这种事情,但苏甄儿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来。
现下大部分人都在前面看马球,这里的更衣室内只有她一个人。
苏甄儿想的是,母亲不见她回来自是要来寻她的。
因此,她安静站在这里等着母亲过来,就算母亲不过来,也会有其他女孩子过来。
可苏甄儿没想到,她等来的人居然是陆麟城。
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因为生活条件良好,所以提前发育成长,比同龄的孩子更高些,也更好看。
他穿着黑色的衣裳站在那里,宽长的腰带勒出劲瘦的身段,头上梳着高高的马尾,黑眸印在阳光下,隐隐透出淡色的绿,让人想到安静的春水湖面。
“小哥哥。”苏甄儿呢喃叫了一声。
陆麟城上前,走到她面前。
“伯母让我来找你。”
“那你,让我母亲过来一趟。”苏甄儿扯着薄纱裙摆,声音更蔫了。
“有事?”少年歪头看她,上半身微微朝她倾斜过去,不是很明显的动作,却莫名显出一股亲近的亲昵感来,与对拒其他女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完全不一样。
“就是,就是……”苏甄儿嗫嚅着,雪白的面颊慢慢泛起绯红,“女孩子的那些事情。”
少年愣了愣,他不懂。
“我去替你找伯母过来。”
陆麟城回到马球场,却不见梁氏身影。
一问才知道,梁芸跟同行的夫人一起去泛舟了。
显然,梁芸觉得将苏甄儿交给陆麟城很放心。
一向沉稳的少年脸上难得显出焦色。
他疾步回到苏甄儿所在之地,少女眼巴巴地看着他。
“可以跟我说吗?伯母去泛舟了,我没找到她。”
少女低着头,偷偷看他,“……是月事。”
陆麟城虽是男子,但也知道月事是什么。毕竟他曾同阿雅娜生活过一段时间,看到阿雅娜每月都会换下带血的月事带,有时候蹭到了衣物上,父亲还会帮忙清洗。
“我知道了。”少年沉稳地点头,他上前一步,伸手摸了摸苏甄儿的头顶,指尖触到柔软的发丝,“等我一会。”
苏甄儿乖乖站在这里等陆麟城。
少年办事很快,他寻到年纪稍大些的丫鬟,要了月事带和干净的衣物,也将苏甄儿的身量和体重说的很清楚,避免衣物过大。
“绯色的衣物最好。”就连颜色喜好也说了。
丫鬟认识这位少年郎,看他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出女子用的月事带,脸上忍不住露出惊讶神色。
“劳烦快些。”少年皱了皱眉。
丫鬟赶忙去准备,很快就寻到了月事带和衣物。
陆麟城带着东西回到苏甄儿身边,身边还跟着那个丫鬟。
丫鬟有经验,很快就替苏甄儿处好了。
少女整个人看起来蔫蔫的,她从屋子里出来,抬眸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陆麟城。
“小哥哥。”
苏甄儿是初潮,虽然之前梁芸有跟她讲过这种事情,但第一次碰到,她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面对少女,少年的脸色明显柔和许多,连语调也跟着温柔了起来,“肚子疼不疼?”
苏甄儿摇头。
“头呢?腰?”
苏甄儿继续摇头。
她都不疼。
身上被披了一件苏绣斗篷,苏甄人嗅到少年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
少年不喜欢用香,最常用普通的皂角香气,苏甄儿嗅到之后却莫名觉得安心。
“我送你回去。”陆麟城替她喜好颈带,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苏甄儿点头,跟在陆麟城身后出了园子,坐上马车,跟他先行回府。
逼仄的马车内透着淡淡的芙蓉香,苏甄儿没坐一会就困了。来月事的少女就是容易犯困,这个毛病梁芸也有。
珠帘轻轻晃动,她歪着靠在软枕上,很快就睡着了。
少年微微偏头朝小少女看过去。
她脸上沾着细碎的长发,发髻被压弯了,双手合十垫在面颊下面,睡得不算特别安稳。
陆麟城褪下身上外衫,隔着斗篷披在她身上。
苏甄儿这一觉睡得很长,等她醒过来的时候率先看到的是马车帘子,上面按照她的喜好串了五颜六色的珠子,马车行动的时候珠子乱撞,声音清脆悦耳。
她眨了眨眼,歪头,看到了坐在自己身边闭目养神的陆麟城,也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没睡。
苏甄儿悄悄掀开马车帘子看上一眼,他们已经在苏宅内部,夕阳落下,宅子里亮起了灯色,从马场到苏宅不过半个时辰的车程,也不至于天黑到这种程度。
那么就是陆麟城没喊她,而是一直在这里等她睡醒。
马车内安静极了,外面也没有仆从吵闹的声音。
苏甄儿摆回刚才的姿势,从她的角度能看到少年白皙的肌肤和俊美的五官。
苏甄儿轻轻伸出手,点了点陆麟城的手指。
下一刻,少年睁眼。
苏甄儿用斗篷遮住自己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昏暗的马车厢内偷偷看他。
第82章 鬼面将
次年, 各地骚乱频发,英国公一封信件自前方寄来,苏承煦与陆麟城带上装备战甲,准备一同随父上战场。
梁芸抱着奇哥儿前来相送。
苏甄儿站在梁芸身边, 仰头看向苏承煦。
“乖甄姐儿, 等哥哥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苏甄儿被苏承煦掐了一把脸。
她蹙眉拍开苏承煦的手,微微转头看向一旁的陆麟城, 眼睛黑乌乌地盯着他看。
少年目光沉稳地看向她, 道:“我会回来的。”
“我也会回来的。”苏承煦复制答案。
“战场上刀剑无眼,不可逞强。”梁芸叮嘱。
苏承煦和陆麟城纷纷点头。
苏甄儿看着两人, 忍不住红了眼眶。
小姑娘才十三岁,正是爱哭的年纪。
“好了,乖乖。”苏承煦扬起自己的胳膊, “你看,你给我的续命缕我都戴着呢,一定长命百岁的回来。”说完,苏承煦抓起陆麟城的手,“你看,你小哥哥也戴着呢。”
陆麟城伸手, 抚了抚苏甄儿的头顶。
“时辰不早, 去吧。”梁芸忍痛开口。
两人作揖,纵马而去。
看着两位哥哥的背影, 忍不住偏头将脸埋进了梁芸怀里, “我讨厌战争。”
梁芸伸手安抚地拍了拍苏甄儿的肩膀,“当秩序崩坏的时候,便只能重新组合新的秩序,这是没有选择的一件事。”
苏甄儿似懂非懂地点头, 泪眼婆娑地望向消失在街头的两个少年郎-
一晃三年,战火虽不熄,但也因为大周将领们的努力,所以大部分大周百姓才能勉强安居。
只是现任皇帝好大喜功,大周表面看似祥和,实际内部早已分崩离析,再加上各地灾患频发,朝廷却不顾民生还在横征暴敛,坚持以武镇压,扰得民怨四起,匪患丛生。
姑苏城外聚集了数百流民,各地藩王也在伺机而动。
梁芸心地善良,一方面在寒山寺为战场之上的战士们祈福,另外一方面也掏出公府家产安置流民。她甚至还与姑苏豪绅官宦们详谈流民安置问题,只是这些人吃饱了拿好了,却一根毛都不肯拔。
幸好因为英国公常年征战,所以获得赏赐很多,家底殷实,撑得起这些流民们的开支。
“甄姐儿,过来用膳了。”梁芸坐在桌前催促苏甄儿。
苏甄儿拿着毛笔正在发呆,没有听到梁芸唤她。
“甄姐儿。”梁芸又唤一声。
苏甄儿回神,搁下毛笔,坐到梁芸身边。
“发什么呆呢?”梁芸给她舀了一碗珍珠米。
“父亲和叔叔,姨母,还有哥哥和小哥哥什么时候回来?”苏甄儿数着人头,又数了日子。
自去年春,这五人去往彭城之前给他们来了一封信之后,便再没有了消息。
“前几日不是来信说,今年定会回来参加你的及笄礼?”
苏甄儿今年已经十六,按照规矩,她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应该举办自己的及笄礼,只是去年战事紧急,她的父兄没来得及回来,便延迟到了今年。
及笄礼是女子一生中极其重要的一件事,像苏甄儿这样的身份,自然是要大办的,到时候半个姑苏城的达官显贵都会过来。
苏甄儿托腮,吃了几口便不用了,她拿起桌子上的把镜,细细欣赏自己的美貌。
少女初长成,苏甄儿对自己的容貌十分在意。也收敛了从前玩闹的性子,最喜欢拿着美人扇安安静静穿着绸制的长裙坐在亭子里成为一幅漂亮的美人图,听别人的赞赏。
外界传言,英国公府嫡女苏甄儿姿容绝色,才华横溢,称得上姑苏第一美人。
作为姑苏城内有名的美人,苏甄儿不止在姑苏城内受欢迎,在金陵城里也有些名声,虽不大,但已足够。去年她那位舅母便托了人来说媒,想给她与她儿子牵线,也就是她那位大表哥梁玉。
对于这位大表哥,苏甄儿倒也有所耳闻,听闻其在金陵城内有才子之名,家中虽只是区区五品小官,还是托她父亲的福气才有这样的门第,但大表哥争气,书读得极好,日后入翰林不是问题。
去年他们没有得到苏甄儿的准信儿,今年腆着脸儿又来了。
“甄姐儿觉得如何?”梁芸询问苏甄儿的意见。
苏甄儿戳着面前的珍珠米,懒洋洋道:“不如何。”
梁芸笑了笑,“到底如何优秀的郎君才能配得上我家甄姐儿。”
苏甄儿的脑中浮现出一个少年身影,可她与他已经多年未见,她甚至有些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也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什么样子,若是长得太丑,她接受不了怎么办?
可看陆麟城父亲与母亲的模样,他应该长得不会太难看吧?
“对了,今年替河南水患筹措善款的事情就交给甄姐儿你去办吧。”梁芸还要负责难民的事,实在是脱不开身。
近几年河南水患频发,梁芸已经处过很多次了,苏甄儿每次都跟在梁芸身边,也早就学会了。
十六岁的年纪,也该学着自己处事情了。
一直闷在寺庙内的苏甄儿正觉得无趣,听到有事情办便赶紧点头,“我去。”
苏甄儿每年都会陪梁芸去牙行,因此牙行的管事已经认识她了。
提前为她安排好二楼包厢,还准备了点心和茶水。
苏甄儿嘴刁,府中厨娘都是有特殊手艺的,因此并未碰包厢内的点心。
绿眉将手中食盒置在桌上,取出从府内带出的点心和奶茶。
苏甄儿褪下帷帽,隔着轻薄的帘子看向一楼。
前头拍卖的都是些旁人捐赠的物件,拍下的价格也都跟实际市场价格差不多,直到苏甄儿给的那支红玛瑙珠花上场,瞬间便引起了骚动。
英国公府嫡女,姑苏第一美人才女,这两个头衔放在一块,整个姑苏城里的适龄郎君哪个不梦?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红玛瑙珠花的价格喊到了五百两,还在继续往上涨。
牙人笑得脸都烂了。
苏甄儿端端正正坐在二楼,手中美人扇遮面,有些意兴阑珊。
平日里她参加的雅集诗会也挺多,这些郎君们看到她也素来捧着,只是苏甄儿都看不上眼。
苏甄儿已经算计着要走了,回寒山寺的路上还能去买份酥酪吃。只是她最近贪嘴,有些胖了,腰都多了一寸,是不是还是节制些的好,可是她正在长身体呢。
突然,一道男声压着一众嘈杂传出,“一千两。”
男人嗓音低哑,却并不难听,反而带着一股冷玉凝声般的珠玉之感,因此格外突出,让人一耳朵就听到了。
苏甄儿下意识侧目从二楼望过去,只见一楼大堂最后面那排阴影之地正坐着一个男人。
秋日风寒,他身上披了件黑色披风,宽大的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面具轮廓。
“鬼面……”有人惊呼一声,随后意识到什么,立刻噤声。
苏甄儿也不由自主跟着睁大了一双眼
应该……不可能吧?
他不是在彭城吗?
英国公奉旨在外征战多年,身上军功无数,身旁还有陆家父子相助,听闻那陆家之子陆麟城用兵如神,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简直就像是天生为战场而生的。
又听闻其面如好女,恐威慑力不足便喜戴鬼面上场,今年更是凭借自己的能力组建了一支鬼面军,所到之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敌人闻其铁骑之声便已害怕的不战而降。
当然,也有传言说他是长得太丑,才戴鬼面具。
“这位客人出一千两,还有比一千两更高的吗?”
周围宾客无人敢出声。
“一千两一次,一千两两次,一千两三次,成交!”
苏甄儿的红玛瑙珠花被这位神秘的鬼面客人买走。
按照规矩,苏甄儿作为此次慈善活动的主办人,应该当面与他见面答谢。
苏甄儿戴上帷帽,起身走了出去。
一楼大堂内众人的视线遥遥往上,看到美人提裙下楼,虽隔了一层帷帽,但依旧能想象到其美貌。
“请客人至园中茶室。”牙人上前,邀请鬼面男人。
男人看似气质冷肃,却意外很好说话,直接便跟着牙人往茶室去了。
牙人按照苏甄儿的吩咐,带人绕了远路。
苏甄儿则绕小路提前到达茶室。
茶室不大,角落里绿眉点起苏甄儿最喜欢的芙蓉香饼。白烟袅袅而起,女子坐在轻薄的屏风后,拿着把镜左照右照,一会儿觉得发髻有些乱,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的口脂花了一个角。
刚才她就不应该用糕点的,弄得现在口脂都花了。
幸好,出门在外,为了时刻保持自己的美貌,苏甄儿会随身带一个木制的小妆奁盒子。也不大,就装了些螺子黛、口脂、胭脂备用珠钗耳环之类的东西。
刚刚补好口脂,那边就传来了敲门声。
“小姐,客人到了。”
苏甄儿立刻匆匆忙忙盖好妆奁盒子,往桌子下一藏。
“绿眉。”苏甄儿示意绿眉去开门。
屋门被打开,秋日阳光肆意,男人从阴暗处走来,身上的黑色披风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味道,银制的鬼面具张牙舞爪的戴在他脸上,仅仅露出一双黑色眼眸。
苏甄儿隔着屏风看过去,下意识忍不住紧张起来。
男人抬脚,步入茶室,隔着一座屏风坐下。
牙人站在一侧,欲言又止。
“小姐。”牙人开口。
苏甄儿收回心神,问,“怎么了?”
牙人看向鬼面男子。
男人端起面前的茶盏,触到自己的面具,这才想起来自己脸上还戴着面具。
他放下茶盏,指腹擦过茶沿,代替牙人开口,“我忘记带钱了,你替我垫垫。”
苏甄儿:???
第83章 是我的
茶室内陷入古怪的寂静。
牙人透过屏风看看坐在后面的苏甄儿, 又低头看看坐在自己身侧的鬼面男人,正在犹豫要不要报官的时候,苏甄儿开口了。
“没钱来牙行?”少女单手抚过面前茶盏,“还拍了东西?”
男人低头, 单手搭在桌案上, “回来的急,有个重要的人要过生辰礼, 怕赶不及。”
“哦?”苏甄儿抬眸看他, “很重要吗?”
“嗯,很重要。”
苏甄儿摇起美人扇, 唇角也忍不住勾了起来。
她转头朝牙人道:“记我账上。”
牙人神色疑惑地看一眼这位鬼面男人,可因为苏甄儿发话了,所以并没有开口, 只躬身出去了。
茶室内剩下苏甄儿和男子,还有站在一旁的绿眉。
苏甄儿起身,绕过屏风,坐到男子对面。
她已经确认面前之人的身份。
苏甄儿看着眼前张扬诡异的鬼面,放下手中美人扇,微微倾身过去, 双手托住面具下面, 然后往上一抬。
鬼面褪去,露出男人俊美无俦的面容。
这是一张极漂亮的脸, 能看出少年时期的轮廓线条, 褪去了那份稚气的青涩,更多了几分冷冽杀气。
可分明是这样裹满杀气的一个人,在垂目看向面前的少女时,眉眼意外的柔软。
“让我猜猜, 这位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鬼面将军?”
把玩着手里的鬼面具,苏甄儿单手托腮看向男子,心里想着,幸好是没有长残。
“嗯,是将军了。”男人点头,一点都不谦虚。
大周最年轻的骠骑将军,比他父亲的职位还要高。这两人在军营里,一般各论各的。
“我父兄呢?还有叔叔和姨母。”苏甄儿将鬼面还给陆麟城,然后拿起桌上的美人扇遮住自己半张脸。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男人的脸后再与他对视,她竟然莫名其妙有些害羞。
“他们后日到,我骑马快,提前回来了。”男人视线下移,落到那柄美人扇上。
芙蓉锦绣,花团锦簇的美人扇,却不及面前女子的三分风华。
“看什么?”苏甄儿不自在地捏紧了扇柄。
“好看。”
少女心头一跳,“什么好看?”
陆麟城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唇角微扬,“扇子。”
苏甄儿:……
苏甄儿将手里的扇子往陆麟城怀里一扔。
看你的扇子去吧!
“绿眉,回府。”
“是,小姐。”
绿眉打开茶室大门,苏甄儿戴上帷帽出门,男人起身跟在她身后,刚刚迈出几步就听前面的苏甄儿与牙人道:“这位客人说要自己付账。”
陆麟城:???
牙人立刻侧身拦住男人。
果然是要赖账!
“客人预备怎么付账?”
陆麟城:……
“我给你写个欠条……”
“来人呐,报官!”-
苏宅内还留着给陆家人的别院,平日里一个月打扫一次,因为长久没有人居住,所以显得有些半旧。
陆麟城从官府处完事情回来,路过苏甄儿的院子,再往别院里去,推开门,看到窗前新放的芙蓉花,粉白色泽,新鲜垂露,用上等的白玉瓶装着。
男人忍不住笑了一声,身后传来吴总管的声音,“城哥儿回来了。”
陆麟城转身,看到提着灯笼的吴总管。
“吴伯。”陆麟城拱手作揖。
不过几年,比起这些磅礴新生的生命,吴总管看起来一瞬老了许多。
可他依旧慈爱良善,“甄姐儿说你回来了,让丫鬟替你打扫了屋子,还让厨房给你准备了爱吃的菜,又亲自去园子里给你摘了芙蓉花。”
陆麟城眸光轻闪,“嗯,我知道。”-
梁芸还在寒山寺里没回来,苏甄儿提前回府之后差人给梁芸去了信。
梁芸差人过来说,等她将这里安顿好便回来。
因此,今日晚间只有苏甄儿和陆麟城两人一道用膳。
桌子上摆着陆麟城爱吃的菜,比起苏甄儿精细的口味,陆麟城的口味更重一些。因为常年行军在外,所以身体需要的能量更大,才会贪食一些口味重的东西。
“听说那牙人报官了?”苏甄儿坐在陆麟城身边,说话的时候忍不住发笑。
陆麟城偏头看她一眼,“甄甄消息很灵通。”
那当然了,她有芙蓉馆。
“你怎么回来的?”
“写了欠条。”
陆麟城夹起一块樱桃肉放进嘴里,酸甜的口感化开味蕾,柔软的汤汁浸着肉,入口即化。
“噗。”苏甄儿忍不住笑了出来。
陆麟城凉凉看她一眼,“我要跟伯母说这件事。”
“不行。”苏甄儿立刻收敛笑容。
要是陆麟城把这件事告诉梁芸,她一定会挨批评,最重要的是会被扣零花钱!
“哦,那你求求我。”
苏甄儿:……
“吃饱了,听说伯母在寒山寺。”陆麟城站起来,刚刚转身,就感觉自己腰间一紧。
他低头,苏甄儿扯着他的腰带,可怜巴巴,“小哥哥,我错了。”
他走时,少女才十三岁,豆蔻年岁,还没长开,如今十六,虽只短短三年,但身段却拔高不少,眉眼如画,鬓发如云,打扮的恍若仙子人物,若非身上那股熟悉的特殊芙蓉香,他一时间倒还真不敢认。
“你不能这样对我,我还给你摘了芙蓉花呢,那是我养在园子里,最喜欢的一种。”
少女眨巴着眼,继续可怜巴巴。
“小姐,夫人回来了。”绿眉从外面进来通风报信。
苏甄儿立刻攥紧了陆麟城的腰带。
梁芸听说陆麟城提前回来了,便赶紧处完寒山寺的事情后坐马车回了姑苏城。
“城哥儿。”梁芸提裙进来,身后还跟着年纪尚小的奇哥儿。
陆麟城出门前,奇哥儿还是个胖墩子,如今已经七岁,抽条长高不少,若非是站在梁芸身边,他在路上遇到都不敢认。听闻其在读书方面非常有天赋,小小年纪已经能做诗词歌赋,教授他的老师也频频称赞其天资聪颖,日后必成大器。
对比大儿子苏承煦这个走武将路子的,奇哥儿这个明显走文人路子的种子选手让她安心不少,起码不会有生命危险。
“伯母。”陆麟城拱手行礼。
梁芸上前伸手虚扶一把,“我怎么听说你进衙门了?”
苏甄儿瞬间感觉不好了。
她站在陆麟城身后,不敢露脸,一味扯他。
“没事,去衙门处点事情。”
“处好了吗?有需要伯母帮忙的地方可千万不要客气。”
陆麟城点头,“已经处好了,伯母用膳了吗?”
“回来的急,还没用呢。如果不是听说你进了衙门,我明日才回呢。”说完,梁芸牵着身后的奇哥儿,“这是你陆哥哥。”
奇哥儿乖巧道:“陆哥哥。”
陆麟城点头,“奇哥儿一下长这么大了。”
“是啊,一晃眼都长大了。”梁芸忍不住叹息一声,随后又赶紧让大家落座,“快坐下吃饭,饭菜都要凉了。”
四人落座,丫鬟上前添了碗筷,梁芸又让小厨房多做了几个菜。
陆麟城虽话少,但梁芸问什么,他答什么,看起来十分乖巧。
“对了,方才我回来的路上遇见周夫人,她家女儿周小姐如今十八,比你小几岁,想让我做个媒,城哥儿可有意?”
苏甄儿手里的筷子敲到碗,发出清脆声响。
梁芸看她一眼,又道:“金陵那边你舅舅家又来信了,还给你送来了你大表哥的画像,我放在马车里呢,过会儿让吴总管给你取来。”
饭桌上,两人都没有说话。
苏甄儿咬着唇,低头戳饭。
一顿饭,除了梁芸,苏甄儿和陆麟城都成了闷嘴葫芦。
梁芸一路奔波回来也累了,用了没几口便回屋歇息去了。
饭桌撤下,丫鬟送来茶水,苏甄儿端起轻抿一口,看一眼坐在自己身旁的陆麟城,率先开口,“周家那位小姐我也认识,容貌才情确实不错。”
陆麟城端起茶盏,吃上一口,“金陵那位我虽不认识,但听闻其书读得很好,日后入翰林进内阁不在话下。”
“哦?那小哥哥是觉得我大表哥很好了?”
陆麟城放下茶盏,“甄甄也觉得那位周家小姐很好?”
两人对视,各怀心思。
苏甄儿朝陆麟城伸手,“还我。”
陆麟城从怀里掏出她的美人扇。
苏甄儿抬手接过美人扇,用力扇了扇,很不小心地扇在了男人脸上。
陆麟城:……-
秋日燥热,连带着苏甄儿的心情也跟着起伏不定。
她伏在书桌前,拉开抽屉,里面装着她跟陆麟城这几年的信件。
虽都是些平常问候之语,但却被苏甄儿小心珍藏。
少女情动,不知何时起,却在今日看到男人的瞬间越发萌动。
“小姐。”绿眉替苏甄儿端了奶茶进来,然后忍不住兴奋道:“没想到陆将军长得这么好看,看来外界传言说其因为丑陋,所以戴鬼面的说法是假的,这些传谣的人一定是嫉妒将军的美貌。”
苏甄儿歪头看向绿眉。
绿眉继续道:“那位周夫人真是好眼光啊。”
苏甄儿扬头,“眼光确实不错,可他是我的。”
下一刻,苏甄儿身侧的窗子被推开,露出男人那张美到过分的脸,“我是谁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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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我爱你【完……
四周骤然安静, 苏甄儿的话梗在喉咙里,她捏了捏扇柄,偏过头,伸手抚了抚发髻一角, “我没说话, 你听错了。”
主打一个死不承认。
陆麟城也没有刨根究底,他将手里的画像隔着窗子递给苏甄儿, “伯母让我给你送画像。”
什么画像?苏甄儿愣了愣, 然后才想起来今日晚膳时梁芸说过金陵那边送来了梁玉的画像。
她单手握住画像,拿……没拿过来。
苏甄儿神色疑惑的朝陆麟城看过去, 男人才松开手。
奇奇怪怪的。
拿过画像,苏甄儿解开上面的系带。
画像展开,绿眉也忍不住跟着凑上来。
屋内灯色明亮, 画像上的男子容貌一清二楚。
少女脸上的表情扭曲一瞬,随后恢复平静。
“天呐,这表公子怎么长得这么丑?”绿眉没忍住,下意识惊呼出声,“不是说这位大公子在金陵城内是有名的俊秀才子吗?金陵城的人品味这么差的吗?”
画像之上的男人穿了件青色袍子,手持书卷, 明显是在摆动作让画师作画。身姿确实不错, 只是这脸上……一脸的麻子和胡须,还有熊猫眼。
苏甄儿微微抬眸朝窗后的陆麟城看过去。
画像上笔墨新旧都不一样, 很明显这幅被人动过手脚了。
至于这动手脚的人是谁嘛……苏甄儿视线往下, 看到男人指尖处还没来得及擦干的墨水。
陆麟城偏头避开苏甄儿的视线,顺便将手往身后藏了藏。
“小姐,这金陵城来的媒婆也太胡言乱语了,将那表公子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绿眉生气, “这样的哪里配得上小姐你嘛。”
“噗。”苏甄儿没忍住,笑了一声。
绿眉:……
“小姐,你都不生气的吗?”绿眉叉腰。
苏甄儿笑着道:“生气呀。”
绿眉:……小姐这是气疯了吧?
“小姐,我这是几根手指呀?”绿眉朝苏甄儿伸出了三根手指试探。
苏甄儿:……
苏甄儿伸出一根手指点住绿眉的额头将人送开。
“城哥儿。”突然,一道声音自房廊拐角处响起。
原本早就该休息的梁芸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苏甄儿的院子里,手里还拿着另外一幅画轴。
“那位周夫人半刻都等不得,方才送了自家女儿的画像来,偏要我即刻给城哥儿。”说着话,梁芸已经走到陆麟城面前,然后将手里的画像递给他。
陆麟城双手接过,脸上神色淡漠,看不到情绪。
梁芸朝窗内看了一眼,苏甄儿下意识抬手合上被陆麟城恶作剧的画像,替他遮掩。
“哟,怎么还不让看呢?”梁芸打趣,“难道是看上了?”
握着画轴的陆麟城神色一紧。
苏甄儿不答,反问道:“母亲不是去休息了吗?”
“这不是那位周夫人太急了嘛,你瞧瞧,城哥儿也急,我说明日再将画像替你拿来也没事,他今日就替你拿来了。怎么样,觉得如何?”
梁芸再次询问苏甄儿的意见。
苏甄儿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陆麟城。
男人摩挲着手里的画轴,垂目与她对上视线,随后又迅速避开。
梁芸看看苏甄儿,又看看陆麟城,暗自笑一下,“行了,我累了,你们明日再给我答复吧。绿眉,外头黑,你拿甄姐儿那个绣球灯送送我,那个亮堂。”
“是,夫人。”
梁芸笑盈盈去了,绿眉随在她身侧,替她照路,一时间,窗前屋内只剩下苏甄儿和陆麟城两人。
秋日晚间温度明显比白日里低了许多。
“怎么不看?”苏甄儿示意陆麟城看那位周小姐的画像。
陆麟城抬手,在苏甄儿看似不在意实则紧张的视线中,没有打开,反而是将画像随手抛进了院子里的水缸中。
水缸被砸出一捧水花,惊得里面的鱼儿四处逃窜。水波潋滟,碗莲也跟着随波晃动。
“你怎么扔了?”苏甄儿下意识站起来。
陆麟城突然上前一步,朝窗内探进身子。
这是一个极其冒犯的动作,可苏甄儿却并不觉得讨厌。
她没有闪躲,任凭陆麟城的袖摆擦着她的美人扇,抓起桌案上的画轴,然后直起身,抛进水缸之中。
尚未平息的水缸再次泛起涟漪,两幅画像起起伏伏后被水吃透,沉入缸底。
苏甄儿站在那里,似乎还能嗅到陆麟城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
“小哥哥这是什么意思?”苏甄儿手中美人扇半遮面,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眸。
陆麟城安静地看着她,道:“好看。”
苏甄儿:……又说美人扇好看!
可还不等她发作,男人又道:“你很好看。”
风卷起秋日凉风,送来淡淡的桂花香气。
九月秋凉,桂花漫天漫地的开,到处都是这股浓郁的味道。只有苏甄儿的院子里栽满了芙蓉,可惜芙蓉香浅,都被桂花香遮盖住了。原本苏甄儿是不高兴的,可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这桂花香气也并没有那么难闻和腻味了。
甚至还……挺好闻的-
可他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苏甄儿翻来覆去,一夜都没有睡好,翌日一早,顶着青色的眼袋拉开芙蓉帐子。
昨夜陆麟城说完那句话后就离开了,留苏甄儿一个人纠结。
“小姐,夫人让奴婢唤您过去,说有媒人上门说亲了。”
自从去年苏甄儿十五之后,便陆陆续续一直有媒人上门说亲。
“不去。”苏甄儿歪头又趴回去,“让母亲拒了吧。”
绿眉上前,跟苏甄儿说剩下的话,“夫人说了,一定要让小姐过去,不然就要算昨日小姐让陆公子进衙门的事了。”
苏甄儿:……
苏甄儿磨磨蹭蹭起身,虽然她对外头的媒婆不感兴趣,但她素来对自己要求很高,绝对不会让人看到自己蓬头垢面没有上妆的样子。当然,她没有上妆的时候也很好看。
苏甄儿来到花厅的时候,梁芸正与那媒婆说话。
那媒婆一眼看到苏甄儿,便立刻将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苏甄儿微笑颔首,落座饮茶不语,端的高贵优雅。
媒婆也不尴尬,她又继续夸自己做媒的这个男人,“家中亦是武将之家,虽说其父品阶没有公爷这么高,但人家郎君自个儿争气,得了一个骠骑大将军的名号……”
等一下,骠骑大将军?
原本还神色懒散,觉得应付应付就算了的苏甄儿突然神魂归位。
“如今二十岁的年纪,已是这个位置,再过几年定然更加飞黄腾达。最重要的是,那人生得呀,跟天上下凡的神祇一般,若是我年轻个二十个岁……”
“咳。”苏甄儿轻咳一声。
那媒婆也自知失言,赶紧打住,“我瞧着呀,那位郎君与小姐是天生一对,站在一处金男玉女,佳偶天成。”
梁芸坐在主位,但笑不语。
苏甄儿忍不住了,她问,“是谁家的郎君?”
媒婆笑道:“是陆家的。”
苏甄儿心头一跳。
媒婆继续将手中画像递给苏甄儿,“这是他的画像,小姐请看。”
苏甄儿矜持接过,指尖紧张到颤抖的打开。
画卷之上,男人垂目站在那里,一袭黑色长袍,身型颀长,眉眼俊美,大概是画师的画工太过高超,苏甄儿还能从中看出几许男人的窘迫。
连上战场都不怕的一个人,居然怕画像。
苏甄儿唇角的笑怎么都压不住,她合上画卷,低眉垂目,乖巧道:“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女儿没有意见。”
梁芸没忍住,横了自家矫揉造作的女儿一眼。
看中了就是父母做主,没看中就是让她出面当坏人。
不过今日陆麟城前来提亲,梁芸心中也难掩欣慰。
这两个一个是她的女儿,一个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两人从小相识,感情深厚,可谓青梅竹马,分隔异地期间亦是书信往来不断。
两人的情意她看在眼中,陆麟城也曾私下寻过她,与她说明了对甄姐儿的感情,并且言明定会先建功立业再上门提亲。而他也按照约定,坐到了骠骑大将军的位置。
两情相悦,她为何要阻拦呢?-
亲事就这样定下来了,姑苏城内多了两批伤心的单身男女。
雨后园内房廊下,苏甄儿坐在美人靠上,看着陆麟城送来的聘礼单子,面露惊讶。
“这么多东西,你是从哪里拿到的?”
“我攒的。”
皇帝好战,对于武将的赏赐也不吝啬。
苏甄儿歪头看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陆麟城,单手托腮,调戏道:“不会又要我代付吧?”
陆麟城:……
“不会。”他面露窘迫,伸手握住苏甄儿搭在美人靠上的手。
少女面色微红,任凭他牵着自己。
“甄甄,我爱你。”
苏甄儿羞红了脸,语气很轻,“我也爱你,陆麟城。”
三日后,英国公一行人回来,听说了苏甄儿和陆麟城定亲一事,高兴的直拍陆麟城的肩膀,“我早就看好这小子了,想着让甄姐儿考虑考虑,没想到这小子先下手为强,早看上我们甄姐儿了。”
“兄弟,没看出来啊,我这妹妹……虽然是长得挺好看的,但你到底看上她哪了?”
陆麟城道:“好看。”
苏承煦点头,“确实好看。”
陆麟城继续,“除了好看,哪里都好。”
苏承煦:……情人眼里出西施这种事情原来不是古人瞎掰的。
苏甄儿迟到的及笄礼在十二月正式举办完毕。
翌年,金陵传来皇帝驾崩的消息,英国公携苏承煦与陆麟城一道进金陵取了继位诏书,送往藩地。
听闻期间肃王父子百般阻挠,最终不敌鬼面军,于长江口岸被斩杀,身体扔进江里喂了鱼。
此后,英国公父子与陆家父子追随新帝周玄祈平定乱世。
次年,乱局结束,新帝继位,分封赏赐。
作为出力最多的年轻鬼将陆麟城,被周玄祈封为大周唯一一位异姓王。
同年,陆麟城与苏甄儿在众人的见证下完婚,有情人终成眷侣。【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