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清冷师尊》 1、旧友 杏花三月。 夜里刚下过一场细雨,清晨时山峦间笼罩着一层薄雾,浩浩濛濛,如烟如露。 重绿掩映间,一条蜿蜒曲折的山径若隐若现,尽头处的山门不知是用什么石料凿刻而成,这道山门屹立在此,经历数千年风雨,却仍未留下分毫被岁月磋磨的痕迹。 上用剑锋剜了两个字—— “昆吾。“ 剑入石深,剑锋即成笔锋,遒劲飞扬。 一名小道童正引着一行人脚步徐徐的上山。 “沈宗主,实在不巧,云真人月余前下山云游去了,眼下还未回来呢。” “无妨。”对方笑答道,“我此次前来,只是闭关多年出关,恰逢贵派大比在即,早听闻‘天下剑道出昆吾’,只是贵派十年一度大比,此前总是错过,无缘得见,如今正好赶上,所以也没来得及递拜贴,就带着门下弟子们冒昧前来叨扰了。” 小道童闻言,心下微觉奇怪,毕竟谁都知道,这位沈宗主与他们云真人是少年知交,相识千年。 修真之人无岁月,十年一度的大比,可实在谈不上什么“赶不上”。 只是,他不过是昆吾剑派知客峰的一个小小接引道童,虽然奇怪,也来不及想太多,只觉得这位沈宗主,待他一个道童尚且这般客气亲切,半点不见身为一宗之主的架子,当真叫人如沐春风,寥寥数语之下,便忍不住对他心生好感。 难怪云真人那般脾性,却独独与这位沈宗主交好了。 昆吾剑派有护山大阵,是当年剑派盛极一时时,由声名远震宇内四合的“昆吾十七剑主”设下。 飞升之下,无论修为高低,均只得由知客峰入山,无法御剑御器,腾空而行,只能一步一步的从这“问剑阶”拾级而上。 管你神仙真人、道尊剑君,统统一视同仁。 剑修脾气大抵如此,修界众人也早已见怪不怪。 沈忆寒却并不似看起来那般云淡风轻,心情畅快。 他抬起头看了看头顶望不到边的石阶尽头,心中有些着急: 也不知云燃是不是已经在云游过程中,带回那小兔崽子了? 无人知晓,沈宗主日前从闭关修行中醒来前,做了个梦。 这梦甚是古怪,甚是离奇,主角甚至并不是沈忆寒自己,而是与他相识千年的旧友—— 隔壁昆吾剑派那位素有“天下第一剑”之称的无字剑尊,云燃。 梦里他那好友收了几个徒儿,个个来头都大的吓死人: 什么背负血海深仇的天道宠儿,旁人几辈子都遇不上一次的机缘,他喝水一般寻常的一个个撞上、什么北境魔修大能夺舍重修的假身、还有看起来分明平平无奇,资质平庸,日后却会在修真界掀起血雨腥风、扮猪吃老虎的黑莲花…… 这些好徒儿,几乎没一个省油的灯,还有个共同点: 都对自己师尊心怀不轨。 天道宠儿日久生情、魔修大能馋他好友的身子、黑莲花爱而不得扭曲变态、因爱生恨……为了达成目的,他们不择手段,花样百出,最后折磨得他那位好友苦不堪言。 这梦的确称得上离奇古怪,若是旁人告诉沈忆寒,云燃将来会同自己座下弟子——而且还是男弟子,而且不止一个……纠缠不休,他是决计不会信半个字的。 偏偏这梦醒后,妙音宗门中只有掌门才能得见,秘传多年的灵宝——幻元灵璧寸寸碎成了齑粉。 沈忆寒自幼便知,这灵宝有通未来、窥天机的本事,虽然沈家人从未见过这宝物发挥作用,但还是老老实实的,一直将它供在只有掌门才能进入的静室之中。 这宝物好生生的在静室中待了数千年,如今却这么不明不白的碎了。 偏偏碎之前,沈忆寒就在它面前打坐入定,闭关修行,做了这么一个古怪的梦。 要让他相信二者之间没有关系,不太可能。 偏偏门规家训写的清楚明白,继任掌门者,倘若从灵璧中窥得天机,不能对第二人提起半个字,否则身死魂消,不入轮回。 沈忆寒当初从外祖手中接过宗主位置时,也是发过这誓的。 这个梦离奇至极,若说是“天机”,那天机也未免太恶趣味了些。 偏偏,他还无法对旁人提起这个梦的只言片语。 …… 小道童领着妙音宗一行人终于登完了问剑阶,安置他们在客舍落脚。 沈忆寒仍未收到云燃回给他的传讯玉简,越发怀疑那梦的内容是真的—— 瀛洲贺氏遇上了灭门惨祸,只余下一根独苗被人追杀,恰被出门云游的云燃撞上了。 当今修界,大小修真世家门派林立,其中最声名煊赫的,便是“两姓三宗”。 瀛洲贺氏,正是“两姓三宗”中的两姓之一。 偌大一个世家,传承数千年,子弟门生无数,如今却说被灭族便被灭族了,那场面何等惨烈,可想而知,也不知凶手是何等手眼通天。 云燃如果为了护着那个被追杀的孩子—— 也就是沈忆寒梦中,他未来的大徒儿,无瑕分神,回应他的传讯玉简,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这几日在赶来昆吾剑派的路上,沈忆寒越想越觉得,自己这梦可能真的不止是一个荒诞离谱的梦。 如果连瀛洲贺氏这样世家的覆灭,都能提前被自己因梦预知,那说他窥得了天机,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所以,他那好友……将来真的会被几个徒儿虐身虐心、弄得道心破碎、修为也大损? 沈忆寒与云燃少年相识,云燃如今的一身剑道修为,没人比他更清楚得来何等不易,如果真因为这种可笑的原因付诸流水,那天道待他未免也太过不公了. …… 小道童和沈宗主客套了几句,正要乘鹤离开知客峰,去知会掌门真人,有客到访,却又被那位沈宗主叫住了。 “小道长留步。” 道童驻了足,扭过身来。 这位沈宗主生的俊朗柔和,柳叶眼,含珠唇,眉眼仿佛天生亲和,未语先笑,虽然道童知道他已千岁有余,并不比门中那些威压极重的剑主们年轻,但看上去,沈宗主却不过是二十岁出头的青年模样,他着一身雪青色衣衫,锦带掐腰,身量挺拔修长,腰坠一块脂白玉长生结,瞧着不像是修仙者,倒像是俗世中翩翩佳公子。 小道童是个颜控,不免对他多几分耐心。 “怎么了,沈宗主?” “不知今年参加贵派门内大比的,可否有一位叫谢小风的弟子?” 小道童面露为难。 “这……我派只要年满十六,拜入门内满了五年的,都可以参加大比,我派弟子甚众,眼下大比尚未开始,轮次尚未排好,晚辈也不曾听过,有这么一位谢师兄……” 道童正说着,见沈宗主面露失望,不知怎的,竟有些不忍见他如此神情,鬼使神差竟然改了口,给自己揽了差事道:“……不过,若是沈宗主有事要寻这位谢师兄,晚辈可以替宗主去打听打听,只是要请您稍待几日。” 沈忆寒脸上云销雨霁,一派春风和煦。 “如此甚好,那便麻烦了。” 等道童离去,旁边才有个惫懒的青年声音咂舌道:“又忽悠人家替你打白工,连块灵石也不给,忒也抠门。” 沈忆寒义正辞严道:“师弟说笑了,这位小道长一看便是志趣高远之人,哪里在意一两块灵石?” 常歌笑瞥他一眼,也不拆穿他,只道:“现下也到昆吾剑派了,你总能说了吧?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一出关就要来看人家门派大比,咱们是乐修,跑大老远,瞧一群剑修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 沈忆寒道:“天下百道不分家,多看看总归没坏处,正好子徐也到了该离岛游历的年岁了,此次昆吾剑派大比算是件盛事,子徐正可借此机会,结识些同辈弟子。” 这话却是对后面跟着他们师兄弟二人的一个杏衣少年说的。 这少年名叫燕子徐,是沈忆寒唯一的弟子,生得圆脸杏目,稚嫩眉眼未脱天真。 燕子徐背负一张古琴,闻言很是乖巧,垂首道:“是,师尊。” 常歌笑道:“若要结识同辈弟子,咱们琴鸥岛上便有很多,我看子徐在师兄弟中人缘好得很,何必非要来同这些又臭又硬的剑修打交道……” 又道:“你方才找人问的那谢什么风又是谁,你要子徐结交的,可是这人,怎么先前没听你提过?” 沈忆寒闻言,面上笑意稍淡—— 谢小风,正是他梦中那个将来会拜入友人门下,夺舍重修的魔修。 此人盯上云燃的原因也很简单…… 馋他身子。 沈忆寒正要回答,忽觉身上的传讯玉简微微颤了颤,当即取出来用灵识一探。 果然是他那下山云游,不知所踪的好友终于回了话。 回的十分言简意赅。 “稍待,即归。” 2、旧友 第2章 云燃一贯寡言,即便和沈忆寒相处,也是惜字如金。 倒不是他刻意冷淡,只是所习剑道的缘故,云燃的七情六欲都要比普通人淡泊的多。 昆吾剑派,是当今修界大名鼎鼎的“两姓三宗”之一,也是天下剑修最敬仰向往的剑道大派,据传剑派立于鸿蒙初辟的上古时代,那时的修界远不是如今这样的太平安宁模样,没有正邪之分、没有仙魔之见,所有修炼之人、或者说修炼之妖、之魔,只以力量为尊。 那是一个弱肉强食、无力就是罪恶的年代。 剑修们不分师门派别,只是为了抱团求生,共同御敌,集结起来,斩杀了等阶高过自己好几个大境界的妖兽魔灵,最后艰难的从那个时代传承了下来,这便是昆吾剑派最早的雏形。 早年共同立派的十七位剑修,便是后世大名鼎鼎的“昆吾十七剑主”,能得到这十七位剑主的传承,可以说是所有剑修梦寐以求之事。 云燃之所以是如今修界公认的“天下第一剑”,便是因为他正是当初十七剑主中,剑意最为强横的“登阳剑”一脉的传人。 然而这其中却有十分曲折之处,登阳剑一脉的传承,其实早在千余年前就失传了,云燃的师父的确是十七剑主之一的传人,却和登阳剑没有半分关系。 云燃当初能得到登阳剑的传承,是另一番阴差阳错的机缘,而且和沈忆寒有关系。 当初沈忆寒是亲眼看着,或者说,是他帮助云燃取得了剑意传承。 所以他比旁人更清楚,登阳剑固然强横,然而除却天下人尽皆知的——习此剑意,必须保持童子之身,否则元阳泄,剑意散这一点外,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剑意大成后,习剑者若一朝不慎,失身于人,自身会成为对方绝佳的炉鼎,维持多年的元阳会成为对方的十全大补丹,让那人修为轻而易举便可一日千丈的进境。 只是这个秘密,一贯只有登阳剑一脉的传人知道,他们当然不会把自己的把柄公诸于世,都是对其守口如瓶的。 梦中那个伪装成少年弟子,拜入他好友门下的魔修,却明显是知道这一点的。 留着此人,对云燃是个极大的危险隐患,偏偏碍于门规,沈忆寒又无法将这事告诉好友。 看来只能由他代劳把那魔头揪出来了。 云燃说即归,果然就真的是即归,翌日沈忆寒从打坐冥想中醒转,刚一睁眼就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他起身推开门出了客舍,便见门外朝阳初升,霞光万丈穿透云层,一个高大颀长的背影正静静立在门前,听见声响,才转过身来。 是他等了多时的好友云燃。 沈忆寒近些年来修为到了瓶颈,一直滞涩不前,所以频频闭关,试图冲击,已经多年不曾再和云燃见面,如今看见好友,却发现他仍是一如记忆中的模样,几乎没有半分改变。 云燃身着黛色道袍,臂挽拂尘,背负长剑,他生了一张极为凌厉逼人的脸,两道剑眉清晰锐利,眉间一点丹砂,一双凤目瞳仁乌沉,轮廓深邃冷硬,望之不染半分邪气,正气凛然中又带了丝锐利的冷,目光流转间,看人犹如两道寒波—— 唯有对他,云燃的神色才会明显和缓些。 “你出关了?”云燃问。 沈忆寒这些年一直闭关不出,试图突破,云燃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却从未打扰,只是三不五时的命剑派弟子往琴鸥岛送天材地宝,都是有助于突破的灵物。 可惜沈忆寒这一次瓶颈得厉害,百年过去,仍是一无所进。 沈忆寒笑了笑,道:“我若没出关,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谁?” 云燃看着他,没有言语。 沈忆寒的目光,却很快落到了他身后跟着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身上。 少年低垂着眉眼,身上穿着一套明显大的有些过分的道袍,一见便知是云燃的衣裳。 沈忆寒的脑海里立刻冒出了一个名字—— 贺兰庭。 那个瀛洲贺氏唯一幸存下来的孩子。 一切都和梦中对上了,看来,他不用再怀疑什么了。 “这孩子是?”他假作不知的问。 “瀛洲贺氏家主的独子。”云燃顿了顿,“……此事说来话长。” 沈忆寒道:“不急于一时,进来坐着说吧。” 云燃点了点头。 两人进了客舍,那少年跟在他们身后,神色有些恍惚,又有些拘谨,进了门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显然很不自在。 沈忆寒念头一动,心知云燃接下来肯定要跟他提及贺氏灭门之祸,让这孩子在此听着,对他来说未免有些残忍,便道:“子徐。” 常歌笑是一贯见不着人影的,昨日落脚后,半夜里就不见了踪影,不知上哪里野去了,沈忆寒只得传音叮嘱了他几句,不许在别人家地盘上胡作非为,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 倒是燕子徐,十分乖巧,照看着妙音宗众小辈弟子们,很有大师兄的模样。 此刻听师尊叫自己,燕子徐进了门来问:“师尊,怎么了么?” 沈忆寒看了看贺兰庭。 在他的梦境中,这位天道宠儿将来长成后,与现在这刚刚背负上深仇大恨、恍惚彷徨的少年,可完完全全是两模两样,只不过在云燃的一众徒儿里,他倒还算得上是唯一多了几分真心,行事有点底线的,所以沈忆寒对他的敌意,倒是比旁的那几位少些。 何况贺兰庭现在也不过只是个孩子而已。 “子徐,这位是瀛洲贺氏的公子,你先带他去隔壁,好生招待。” 燕子徐一贯察言观色,十分聪明,见云真人也在,心知师尊这是有话和他说,才让他们这些小辈回避,于是微笑着对贺兰庭道:“原来如此,贺公子,那请随我来吧。” 贺兰庭抿了抿唇,却没动脚步,目光望着云燃。 云燃道:“去吧。” 他开了口,贺兰庭才跟着燕子徐离开了。 等两个少年走了,沈忆寒才道:“你下山云游,怎么还把瀛洲贺氏的小公子带回门派了?我见他神色颇为狼狈恍惚,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云燃接过了他斟好后递过来的茶,面色有些沉郁。 “瀛洲贺氏遭了灭门惨祸,除了那孩子,全族上下千余口人,无一幸存,我在云州地界遇上他正在被人追杀,奄奄一息,便将他救下,路上为其疗伤,所以耽搁了些时日才回来。” 沈忆寒虽然早在梦中知晓此事,亲耳听他说了,却也不免觉得十分惊骇,道:“怎会如此?贺老门主修为已臻化境,距离飞升也不过一步之遥,他家门内有能之士更是多如牛毛,是谁做的?下手竟然这样狠?可是魔修吗?” “此事颇有蹊跷。”云燃道,“贺兰庭身上被人种下了噬魂种。” 沈忆寒一怔:“噬魂种?” 噬魂种是一种魔修伎俩,被播下此种的人,每一日都会忘记一部分记忆,只需百余日,被下种之人就会变成脑袋空空、痴痴呆呆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 沈忆寒立刻明白了云燃说这事有蹊跷的原因。 如果真是魔修做的,杀了贺兰庭便是,谁都知道斩草要除根,没道理留下这么一个半大少年,还在他身上播下噬魂种,好像生怕不知道灭了贺氏全族的是魔道中人似的。 太过刻意。 贺家灭族一事,在沈忆寒的梦中,只是被草草带过,显然并不是那个梦的重点,沈忆寒只知道贺兰庭直到那个梦的最后,也没能回去报仇,反而性子越来越阴晴不定、暴虐多疑,所以也不知道灭了贺家全族的凶手是谁。 不过说实话,他其实也并不是特别关心。 沈忆寒从来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他这人说好听点,是只扫自家门前雪,哪管身后水滔天,说难听点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只护自家的短,也只关心自己在乎的人—— 比如云燃。 沈忆寒不自觉的看了看云燃眉心那点丹砂。 这丹砂是登阳剑一脉剑修,还是元阳童子之身的明证,在此前提下,剑意越精,丹砂越赤。 云燃这么个冷傲孤洁的人,若说身上有什么最违和之处,大约也就是这点丹砂了。 少年时,沈忆寒就不止一次的想过,登阳剑第一代剑主也真是位奇人…… 这一脉剑意霸道炽烈,只能由男子传承,还需要维持童子之身,不能动情、不能泄了元精,被人戏称作“孤家寡人剑”也就罢了,毕竟他们这一脉万一失身于人,那代价的确不是闹着玩的。 可就算要警醒自己的传人,给可以想见只会全是男子的传人们点守宫砂,也……也大可不必点在脑门上吧? 这万一有朝一日失身了,岂非全天下都知道了? 只不过这些促狭话,他一贯只在心里想想,并不会说出来,如今却有些庆幸起来…… 好在有这点丹砂。 起码能让他知道,好友是不是仍然守身如玉……而不是已经被哪个杀千刀的小兔崽子得逞了。 云燃见他一直不言语,顺着沈忆寒目光,发现好友正直愣愣的盯着自己的脸,他不知沈忆寒看的是他眉间那点丹砂,只道:“……怎么?我脸上可有何不妥吗?” 沈忆寒心不在焉,一时不慎,竟把心里想的脱口而出:“我见你仍然冰清玉洁,十分欣慰……” 话已出口,才惊觉不妙,然而却为时已晚。 云燃:“……” 沈忆寒:“……” 3、旧友 第3章 “我不是那个意思。”沈忆寒亡羊补牢的解释,却诡异的越描越黑,“我是说,你下山云游,没遇上什么贼人,这很好。” 云燃:“……” 他沉默了许久,沈忆寒一时有些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正准备再描补一下,云燃却道:“……你此次闭关,可有进境?” 沈忆寒一怔,回过神来,恰对上云燃目光,仍然平淡无波,然而多年为友,他当然知道这便是好友关切的表现,心中不由微暖。 他记挂着好友,好友也一样记挂着他。 “境界上并无进境。”沈忆寒笑了笑,“心境上却有颇多感悟,也不算没有收获。” 云燃看着他,目光微沉—— 二人年少相识,迄今已过了千载岁月,而沈忆寒卡在元婴后期,已有五百多年了。 修仙者之所以是修仙者,就是因为尚未得道,说起来也不过是能力比凡人大些、寿数比凡人长些的人,归根结底,还是“人”,而非“仙”。 是人,就受寿数所限,天道所束缚,没有例外。 修仙者每踏入一个境界,得到的好处都立竿见影,真元凝厚暂且不提,从寿数上看,便十分明了。 练气期弟子增寿一百,筑基增二百,金丹增三百,元婴增四百……他们的寿元看似远远超过凡人,却还是被严格限制在天道的规则法度内,只要无法突破,就终究没法越过那条界限,总会有寿竭灵尽的一天。 沈忆寒若是无法再突破,也就意味着,他可能只剩下几十载寿元了。 云燃看着他,喉结微不可察的动了动。 “……心境如何?”他问。 “我觉得还是随性些好。”沈忆寒想了想道,“大道微渺,人人都想飞升,然而万年来,真正飞升了的屈指可数,到底不过寥寥数人罢了,各人有各命,若是大家都能突破、都能踏破虚空,那修仙也不叫修仙了,兴许我的命数就是到此,与其为了触摸那一点也许我永远都触摸不到的可能,磋磨岁月时光,倒不如好好活着,做些想做之事,陪陪师兄弟、友人、徒儿……” 他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住,心道不该提徒儿,万一云燃听了他这话,起了收徒之心可怎么好? 那梦……他如今几乎可以确定,正是未来会发生之事。 或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在他寿数将近之时,幻元灵璧让他机缘巧合,窥得了天机,这份天机看似无厘头恶趣味了些,然而说到底,沈忆寒若此刻当即寿数燃尽,灯灭魂消,他在人世间所放不下的,却也唯有妙音宗和好友云燃。 他的宗门在修界中算不得大宗大派,乐修所习的也不是什么强横功法,门中亦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样让人惦记的宝物,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门派。 然而这些年他费心经营下,妙音宗也远比数百年前外祖交到他手上时繁盛兴旺,虽然他并没有道侣,也无子嗣,但却也千挑万选,收了子徐这样心性、人品、资质样样都好的弟子,将来妙音宗交到他的手里,即便那时子徐还年轻了些,也有师伯、师弟帮衬。 对宗门,沈忆寒倒是很放心。 至于云燃这个好友,他原本也是放心的。 无论少年时如何,都已经是前尘往事,如今的云燃已强过他百倍,剑道造诣越发精进,修为境界瞧着突破大乘期,也是指日可待,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至于名声,更不必说,这些年来,云燃四处云游,惩恶扶善、降妖除魔,莫说修界,连许多凡人,也都是听着那位“无字剑尊”的故事长大的。 若是沈忆寒有伽蓝寺那些佛修的本事,他毫不怀疑,恐怕此刻坐在云燃面前,他睁开眼就能看到云燃头顶闪闪发光的功德金芒。 然而,偏偏幻元灵璧叫他做了这个梦。 沈忆寒是个不爱多管旁人闲事的,但对年少相知,共同成长、共历患难、一起长大的至交,他没法子做到冷眼旁观云燃陷进一个污糟的泥淖里去。 谁知道那梦完整的模样究竟是什么样? 将来霍霍云燃的好徒儿又究竟有几个?都是什么来头?他梦到的是否有遗漏? 还是别叫云燃收徒,最为稳妥。 沈忆寒忽然在此处噤声,云燃却并未察觉到他的这点细微的异常,他显然在想别的事,剑眉几不可察的微蹙,沉默了许久。 “你已无精进之心。” 他几乎是一针见血的点出了沈忆寒的心境。 沈忆寒没有否认。 两人之间短暂的沉默了片刻。 最后沈忆寒卷了衣袖,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手臂,捧起瓷面莹润透亮的盖碗,动作漂亮的斟了一杯颜色金黄透亮的茶汤。 这茶是他自己带来的,是凡间的茶,名字叫云山翠芽,斟茶时对火候和水温、用量都有极高的要求。 凡茶不比修仙者用的灵茶,娇弱金贵,还有许多讲究,饮用起来更是只有色味之甘,而无半分灵力,对他们这样的修仙之人来说,几乎可以说是毫无用处。 正常修仙者压根不会花心思琢磨这个,独独沈忆寒醉心此道,早年云游历练,不惦记着多杀几只妖兽、除几处邪祟,却成日四处搜罗各色凡茶。 或许是乐修骨子里,多少都有些风流病,沈忆寒的凡人爱好还有很多别的……譬如书画丹青、美食美酒、评书戏曲,总之只要是对修仙之人没什么作用的,他都感兴趣的很。 于是磋磨了许多时光,分明资质不差,千年来,修为境界却蜗牛爬似的慢。 云燃是个剑痴,对这些自然不会感兴趣,却从未多言什么。 沈忆寒请他鉴赏字画文玩,他就一语不发的听着好友滔滔不绝,最后想不出夸的,半天好容易憋出一句“甚好”,那时他敛心蕴气的功夫尚不到家,有时会露出些手足无措的窘迫模样,于是便惹得沈忆寒乐不可支。 后来沈忆寒请他喝茶,发觉他倒是学乖了,喝的极慢,一口口的细细品着,叫他没法笑他不懂风雅,牛嚼牡丹,虽然喝完了后,问他如何,说的还是“甚好”二字。 就仿佛云真人的字典里,从未有过别的形容词,面色却坦然平静了许多。 沈忆寒发现自己愈发逗不动他,也就渐渐不在这上面动心思了。 云燃接了沈忆寒递过的茶杯,垂眸轻啜了一口。 千年岁月,他因好友的喜好,也多少浸润此道,饮茶时,修长白皙的手指微笼茶盏,睫羽轻垂,看不清眼神,整齐高束的道冠下,是一张雕刻般凌厉俊美的脸,端坐在外头碧色盎然的木制圆窗前,像是副静谧而禅意幽远的画。 沈忆寒靠着茶桌,撑着腮帮子看他,心觉从前倒是没特别留意,他这友人生的冷是冷了些,却也着实算得上是个冷美人。 无怪将来会引得小兔崽子们对他心怀不轨。 “我一贯是没什么精进之心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着云燃方才的话,一边思忖该如何替云燃解决未来的麻烦,“……你打算如何处置那位瀛洲贺氏的小公子?” 话题于是轻而易举的,被他从自己无心精进这事上绕开了。 “待回登阳峰,我会为他祛除体内的噬魂种,只是他灵智已损,失去了部分记忆,已无可扭转。” 云燃带着贺兰庭回到昆吾剑派,的确第一件事,便是来和好友相见,甚至未先回自己的登阳峰。 “然后呢?”沈忆寒问,“贺家既已被灭族,是你将他带回来的,他以后无处可去,你打算如何安置他?” 云燃并没有思忖太久,显然这个问题,在回程途中,他已经想过。 “若他愿意,我便收他为徒。” “不妥。”沈忆寒几乎是立刻否定道,“你多年不曾收徒,不就是因为登阳剑传人难寻?我看他年少失怙,身负血仇,心性尚且未定,根本不是修习你这剑意的材料,何况贺家只剩下这么一根独苗,你叫他继承你的衣钵,岂非是让贺氏一族绝后?” 这话沈忆寒早已在心中打好了腹稿,所以眼下说来流利自然、义正言辞,仿佛真是如此—— 其实云燃完全可以只将贺兰庭收入门下,却不传他登阳剑衣钵。 那个梦中,云燃就是这么做的。 只是他这么斩钉截铁的反对,一时却也将云燃说得沉默住了,大约是觉得沈忆寒所言的确也有合理之处。 “贺家灭门之事,待你掌门师兄得知后,通传各大门派,此事定是要详查的,他身为贺家之后,身世可怜,我看他又资质上佳,想必到时候,自会有往日与贺家有故的收留他,总比你适合得多,再说你若收了他,将来传他登阳剑,那是要贺氏一族绝后,若是不传,又何不放他去别处拜师求道?” 这番话倒是合情合理。 云燃“嗯”了一声。 这是答应了。 其实沈忆寒也是关心则乱,他解释了许多,却几乎忘了—— 这么多年来,他的请求和建议,云燃其实从未提出过反驳和异议。 他或许本不必解释这么多…… 云燃也是会答应的。 4、风邪 第4章 两人正说着,外头却传来一阵喧嚣声,有少年们争吵斥骂的声音、兵刃出鞘的声音,不知发生了什么,竟像是乱作一团。 随即沈忆寒便听到了琴弦拨动的铮鸣,空冥的琴音中带了一分慌乱仓促。 这声音他很熟悉,正是他徒儿燕子徐的配琴灵犀的声音。 二人当即不再闲谈,立刻起身。 才一出门,便见客舍门前一处小广场上,方才还拘谨沉默的贺兰庭不知怎的,竟变得双目赤红,背脊微微弓着,他神情很不正常,手里举着一把匕首,不远处另一个少年摔倒在地上,其他妙音宗弟子们则都围着那被推倒的少年,面色十分不忿。 唯有燕子徐没有上前,正怀抱灵犀,拨响琴弦。 这曲调沈忆寒当然不会听不出来,正是有清心驱邪之用的古曲《坐忘》。 然而贺兰庭听了此曲,却并未有分毫被安抚平静下来的迹象,他看着那倒在地上的少年,仍是受惊的猫一般弓着背,手中不肯松开匕首,嘴里喃喃道:“别过来……你别过来!我不走……我不走……” 沈忆寒道:“怎么回事?” 众弟子见他出来,纷纷都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宗主,这人不知发什么疯!方才柳师兄分明是好心好意问他,要不要同我们一起下山去镇子上玩,他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又是拔刀、又是推人的,真是不识好歹!” 沈忆寒闻言,心里已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贺兰庭目睹自己家遭了灭族之祸,又受噬魂种影响,若不是被云燃救下,只怕此刻也已经凶多吉少。 想必是自家门下弟子见他与众弟子们年岁相仿,原本好心邀他同游,却不知怎么刺激了他,噬魂种毕竟是魔修手段,激起他的煞性倒也并不奇怪。 云燃取下臂弯中挽着的拂尘轻描淡写的一扫,当即震得贺兰庭手中原本紧紧握着的匕首掉了出去,落在地上发出“铛啷”一声。 沈忆寒上前先去查看了一下那被推倒在地的弟子,见他身上并没有伤口,才放下心来。 转头见云燃双指成诀,将一道火焰似的朱色灵力输进贺兰庭眉心。 他很快脚下一软,眼皮子合上,软软倒了下去。 沈忆寒立刻眼疾手快的接住了他,没叫云燃动手。 “噬魂种发了凶性。”云燃道。 “我知道。”沈忆寒叹了口气,看向燕子徐,“怪我方才没提醒子徐。” 燕子徐抱着灵犀,有些茫然:“师尊,云真人,你们说什么?噬魂种?方才贺公子灵智失控,是因为噬魂种么?” 云燃闻言,微抬起了眼眸,看向燕子徐。 沈忆寒见状,心知他是觉得意外。 因为噬魂种这种东西,几乎没有任何凭借巧力的破解手段,唯一的破解之法,便是由修为高过被播种人好几个大境界的修士暴力解除。 而且这东西十分隐蔽,同境界的修士,甚至很难察觉对方身上发生异常,是因为被种下了噬魂种,往往要等到几十日后被播种人的灵智损毁的七七八八了,才能察觉。 燕子徐与贺兰庭接触也不过这么短短一会儿的功夫,却能发现贺兰庭不是情绪不对,而是灵智失控,立刻对症下药的奏了《坐忘》,虽然灵力不济,未曾奏效,但是大方向却没出错。 沈忆寒心下不免有些得意,笑道:“先前还未同你介绍,这是我新收的弟子,于音律一途上算得上是个天才,自小便对七情灵智敏感非常,所以才叫他看出了点门道。” 云燃颔首:“不错,甚好。” 妙音宗众弟子们闻言,不免都纷纷向大师兄投去了佩服又敬仰的眼神—— 被云真人亲口夸赞,将来说出去,也够大师兄在诸派同辈弟子中吹个十年八年了! 燕子徐感觉到众师兄弟目光,不由闹了个大红脸。 他生性腼腆,虽然自小拜入沈忆寒门下,早知道他这位师尊,与修界许多奉行“打击教育”的前辈们不同,不是那种吝于对小辈夸奖、生怕他们得意忘形的风格,但有时自己听着师尊对他大夸特夸,他还是不免觉得耳热。 沈宗主的教育方针一贯宽和且放飞,对自家门下弟子从来不吝于褒扬赞美之词。 就拿筑基来说,燕子徐就至今都没摸准自家师尊究竟是个什么标准。 他四岁拜入师尊门墙,十七岁筑基,师尊对他说:“十七岁筑基,和为师当年不相上下,不错不错。” 结果后来汪师兄筑基,算起来从炼气到筑基足足花了五十七年,汪师兄一直有些自卑天分不好,师尊又对汪师兄说:“不要跟旁人比,要跟自己比,七旬筑基怎么了?也还剩下两三百年寿元呢,到时候突破到金丹,不也都是一样的,你这便已经很不错了!” 说得信誓旦旦,仿佛资质平平的汪师兄真的一定能结丹一样。 再后来,一位闭关了百年,已经头发胡须花白、连比他大上好几十岁的汪师兄也没见过的“刘师兄”出关,宣布自己筑基成功,燕子徐又听见师尊拍着那位“刘师兄”的肩膀说:“刘师侄,当年我就知道,你必不可能一辈子都只在炼气,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总算筑基,这就已经打败不知多少人了,能筑基就很不错!也算是天道酬勤,如今你终于苦尽甘来,多得二百年阳寿,将来必然大有前程!” 直说得那位“刘师兄”老眼通红,十分感动,险些当着他师尊的面哭出声来。 燕子徐:“……” 所以这么些年下来,他很清楚他师尊夸人的话,实在不能全信,打个八折来听,只怕都还有些水分。 当下也不敢得意,垂首道:“云真人谬赞了,晚辈不过恰逢其会,只是不知这位贺公子身上的噬魂种,是怎么回事?” 沈忆寒道:“正好,我要和你云前辈去青霄峰见楚掌门,你常师叔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就由你跟着我去吧,一会儿便知道怎么回事了。” 几人当即便前往了青霄峰。 昆吾剑派的掌门姓楚,名叫楚玉洲,和云燃虽非师出同门,但论亲疏辈分,仍是云燃的师兄。 楚玉洲也是十七剑主中“青霄剑”的传人,楚掌门与寻常剑修不大一样,并非只醉心剑道而无心交际,他性子圆滑、八面玲珑,自少年时便在修界中声名不错、人缘颇好,所以后来剑派掌门之位继任接替时,便被其他众峰剑主一致肯定,投票踢他出来接了做掌门这件麻烦事。 楚玉洲早得了消息,知晓云燃回派,已命弟子在居所设下了茶点等他前来,看见沈忆寒与他同行,倒也不意外。 “沈宗主,昨日听知客峰弟子前来通传,说你来了,玉洲本想亲去请你来我这青霄峰上一叙,只是我派大比在即,一时有些庶务缠身,故未及脱身,不想今日宗主与云师弟一起来了,还望万勿见怪。” 楚玉洲说话一贯如此,点水不漏,甚至客气的有些过分,沈忆寒见怪不怪,只笑眯眯道:“楚掌门言重了,贵派弟子甚众,你们剑修最重比试切磋,何况还关乎诸峰剑主、真人遴选弟子,这十年一度大比,自然重要,分身乏术也是情有可原的,沈某此来只为观礼,若是耽搁了楚掌门的正事反而不美,我自来拜会便是,不碍事,不碍事。” 楚玉洲面现感动。 “沈宗主果然仍是一如从前,风姿不减,通情达理。”又转头看了看云燃,“师弟这是一回派就先去见了沈宗主?” 云燃颔首:“他从南海动身来前,便与我发了传讯玉简。” “你们俩感情还是这样好,也真算难得了。”楚玉洲一边命弟子招待他们坐下,一边正了颜色道,“闲话就先不提了,师弟,你在信中所提,说瀛洲贺氏遭逢惨祸之事,可是真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又看向了沈忆寒身后燕子徐抱扶着,已经失去了意识的贺兰庭,眉心一动:“这是……噬魂种?这孩子……难道就是贺家的……” “不错,他正是贺家家主之子。” 云燃把此行下山云游,是如何在云州遇上了被追杀的贺兰庭,又如何救下了他,为他疗伤、又从他嘴里得知贺氏被灭族之事说了一遍。 楚玉洲蹙眉道:“竟有此事……若非知道你绝不是信口雌黄之人,我真难相信这都是真的……可贺氏屹立修界数千年,老门主修为精深、德高望重,族中更是不乏元婴以上修士,如何会被如此惨烈的灭族?会不会是这孩子的记忆出了什么差错?” 沈忆寒道:“即便是这孩子的记忆出了什么问题,但云燃撞见他被人追杀,却不是作假,那伙追他之人,个个修为不低,而且他身上伤势不轻,只怕此事不会是空穴来风。” 楚玉洲站起身在堂中踱了两步,道:“……若贺氏真遭此惨祸,凶手下手如此之狠,当真叫人发指,我昆吾剑派也不能袖手旁观,只是此事还需细细查证,我先将消息放往诸玄门正宗,待诸派得知后,大家一起商量个对策,再去瀛洲考证此事。” 这处置方法倒是合适妥当的。 只是沈忆寒心知肚明,瀛洲贺氏飘在海上,并无固定位置,具体定位之法,一直只有贺家自己的直系子弟知道,若无贺氏子弟指引,就是修界道行最高的风水阵法大师去找,也是只能望洋兴叹,压根不可能寻到贺家真正位置的。 也正是因此,贺家屹立修界数千年,虽然贺氏子弟行事一贯张扬跋扈、结下了不少仇家,对方无论修为高低,却都不能奈何他们,真拿他们怎么样。 去查这贺家灭族之案的,合该是他们这些玄门大派的事,与他们妙音宗这样的小门小派无关,因此沈忆寒也没再多言什么。 与楚玉洲商定对策后,云燃与他师兄弟二人,当即便在青霄峰上布了法阵,为贺兰庭祛除识海中的噬魂种。 这法阵多一个人助力,祛除的就能越干净些,于是沈忆寒也索性帮了忙。 贺兰庭被放在法阵中央,屈膝盘坐,五心朝天。 云燃、楚玉洲、沈忆寒三人的灵力从法阵三角汇入阵中,自贺兰庭百会没入他的身体。 元婴期以上修士的灵力凝练,犹如实质,可以算作是他们灵识伸出的触角,就像身体四肢百骸一样具有五感,不同人所修的功法不同、灵力属性也不同,所以这法阵虽然对于被播下噬魂种的人来说,是最安全、彻底的祛除法门。 但对施法之人来说,自己的灵力要和旁人汇聚在一起,还要在贺兰庭这样一个修为尚浅、经脉也未曾拓宽的少年人体内小心翼翼的游走,却十分不易。 灵力接触时,有异物感是非常正常的事,甚至敏感些的人,更会不适的厉害。 然而直到祛除结束,沈忆寒也没感觉到一点不舒服。 因为他和云燃相识多年,互相为其疗伤、扩通经脉早已不是第一次,两人的灵力彼此熟悉,所以触碰时,并没有分毫不适感。 甚至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云燃好像有意无意的在用自己的灵力包裹着他,避免他和楚玉洲的灵力发生接触。 反倒是楚掌门脸色有些发白,收回灵力,便往后退着踉跄了一步。 有青霄峰的弟子见状,连忙上前要扶他,担心道:“掌门真人,您可还好么?” 楚玉洲摆了摆手,示意不必他们扶自己,闭目调息了片刻,才睁眼有些无可奈何的笑了笑道:“师弟剑意强横,灵力也是如此,炽烈灼人,倒是我修为不济,一时有些不适,让沈宗主见笑了。” 5、风邪 第5章 这话就有些太谦虚了。 楚玉洲修为在化神初期,云燃却已臻小乘巅峰,高出他整一个大境界有余,何况两人并非真正师出同门,灵力并不同源,他会觉得不适,实在太正常不过。 真正不正常的,其实是仿佛没事儿人一般的沈宗主。 沈忆寒不是傻子,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往云燃那投去一眼,却见好友看也没看自己,仿佛刚才的回护都只是他自己产生的错觉一般。 云燃一贯如此,沈忆寒倒也已经习惯,并没多想什么。 贺兰庭体内噬魂种已祛除,只是仍未醒转。 如果按照那个梦中的走向,云燃会把这少年带回自己峰上,收为弟子,但现下有了沈忆寒裹乱,离去前,他果然便并未带上贺兰庭,而是将其暂且交由了身为剑派掌门的楚玉洲照看。 楚玉洲并不觉有何不妥,毕竟虽是云燃救下贺兰庭,但云燃救了贺兰庭,便等于是昆吾剑派救了贺兰庭,他这位师弟一向性情孤僻、独来独往,又无弟子,想来并不善于照料后生晚辈,贺公子留在他的青霄峰上,也是合情合理。 倒是贺兰庭不太情愿。 他醒转后,云燃与沈忆寒正要离去,他从屋内追出来两步,在后头叫了一声:“云……云真人!” 云燃与沈忆寒闻言转身,见贺兰庭跟在他们身后,他才祛除了噬魂种,灵智还未完全恢复,身体又刚被几位前辈远强于自己的灵力游走了一圈,什么滋味可想而知,脸色十分苍白。 “云前辈……您……您不要我了么?” 沈忆寒一听这话,心中瞬时警铃大作,暗道还好他来的快拦住了,否则这还没收入门墙呢,就已经连“您不要我了”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下一步是不是就要说“求师尊疼我”了? …… 沈宗主被自己这突兀冒出来、天马行空的诡异想法弄得一阵恶寒。 都怪常歌笑成日在外鬼混,净同他讲些不正经的话本故事。 “贺公子,你留在青霄峰上,有楚掌门照看你,更加妥当,等诸门派得了消息后,自会想法子找出真凶,还你贺家一个公道。”沈忆寒道。 贺兰庭却不回话,只看向云燃,那意思明显是要等云燃亲口答话。 云燃:“贺公子好生保重。” 贺兰庭闻言,眼中原本闪着的光渐渐黯淡了下去,他嘴唇颤了颤,半晌才道:“多谢云真人搭救之恩,晚辈将来若有机会……一定报答。” 云燃只颔首,未再答话。 沈忆寒在旁看着,心内不免腹诽道:倒也不必你如何报答,只需你将来别勾结魔修,一起设计造谣构陷他,害他不得不背出师门,众叛亲离,就很不错了。 与贺兰庭道别后,云燃与沈忆寒师徒三人,一起离开青霄峰。 云燃自踏入小乘境后,已可足踏虚空,凌风而行,无需御剑。 他那本命灵剑“蘅芜”,已不知多少年未再出鞘,就连御敌也多是只用一杆拂尘,而犯不上劳动蘅芜。 倒是沈忆寒,仍在元婴后期,所以得凭借法器之力。 沈忆寒的法器,名为“鸾鸳”。 这样法器,说起来还是沈忆寒父母留给他的旧物,分为两部分,鸾为笛,是他母亲所刻;鸳为剑,是他父亲所铸。 鸾与鸳合二为一,成了一柄精致剔透的紫玉笛剑。 看似风雅别致、可引灵奏曲,内中却暗藏锋芒杀机。 沈忆寒与云燃同行,他御鸾鸳、云燃凌风,却并不显出前后、快慢之分,两人默契的保持了几乎一致的速度,在流风薄云中,并肩而行。 他们俩飞的慢悠悠,后头跟着的燕子徐倒是松了口气—— 这样他才勉强能够跟上师尊与云真人。 “我许久不曾来你门派,也多年未去拜会你师尊他老人家,去你那里之前,还是先去见见他吧。” 云燃道:“也好,师尊前阵子亦向我问起你,言语间颇为挂念。” 云燃的师父也是十七剑主之一,“慈恩剑”的传人,姓梅,单名一个今字。 只是“慈恩剑”这一脉,其剑道正如其名,讲求的是“慈恤众生,俯爱人间”。 第一代剑主悟此剑道,为的正是护佑凡人,所以少杀伐之气、反倒多了几分仁爱,论起剑意威力,在昆吾十七剑中,只排末流。 云燃分明是登阳剑传人,其佩剑却名为“蘅芜”,半分登阳剑的霸道炽烈意思也无,正是因为这剑是云燃少年,还未得登阳剑传承时,师尊梅今所赐。 “梅叔近来可还好?” “一切如旧,师尊不喜外出,总在垂秀峰上养花弄草,只是……” “还是没寻到和他老人家心意的小徒儿?”沈忆寒笑着问道,“这岂不正好?马上就是你们剑派大比了,借此机会,正可好好挑挑,我也能帮梅叔掌掌眼。” 云燃得了登阳剑传承,自立门户,梅今只得为慈恩剑重新选个传人,只是这位梅真人瞧着随和,眼光却十分挑剔,给云燃挑小师弟,足足挑了少说数百年,也没挑出个名堂来。 两人闲谈间,已经到了垂秀峰。 这一峰不算高耸,位置却好,正占了昆吾山脉中向阳、且受光最好的一处。 峰如其名,垂秀拱荫,四季常青。 梅今爱侍花弄草,眼下正是阳春,整个垂秀峰上错落有致,五步晴翠欲滴,十步姹紫嫣红,生机勃勃,叫人看了便心生欢喜。 梅今早已察觉到二人气息,见了沈忆寒与自家徒儿同来,半点不见惊讶,笑道:“还是得托你这孩子的福,你若不来,连我做师尊的,一年到头,尚且见不上我这好徒儿两面呢。” 这位梅真人相貌算不得出挑,五官样样都稀松寻常,然而组合在一起,却有种十分慈眉善目的感觉,虽然瞧着不过是凡人三十岁出头的年纪,说话语气却透着一股宽和亲切的长者意味。 燕子徐听说过这位梅真人。 这位梅真人,听说是当年师尊的外祖、沈老宗主的忘年交,沈老宗主总带着外孙前往剑派拜访友人,师尊才会与云真人少年结识。 不必说对他,即便是对师尊而言,梅真人也是毋庸置疑的长辈。 燕子徐正想着,那头他师尊与梅真人笑谈了两句,却把他拉了过去,介绍了一番,又是好一通燕子徐本人听了都脸红的溢美之词,弄得他很是害臊。 云燃在旁,看着正拉着自家徒儿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沈忆寒,眸光却有些沉。 梅真人心思细腻,看了看自家徒儿,又将目光挪回了沈忆寒与燕子徐身上,微笑道:“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只是年纪还太轻,还需得尊长好好提点照看,多多历练,将来才能经事。” “你突破不成的事,我已听燃儿说了,修行本就是逆水行舟、愈行愈难,不进则退,一次不成,也不必太过丧气,再接再厉就是了,你的天资原不算差,你正儿八经的冲击化神、寻求突破,也不过是这百多年的事,如今虽然一时不成,并不代表真的便再无机会,何必因此寒心?” 云燃道:“师尊所言不错。” 沈忆寒感觉这师徒二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中颇觉好笑,又有些无奈,摸了摸鼻子,想要解释,又觉得没必要。 他与云燃虽是好友,心性却自小不同,这些年来,云燃于攀登大道一途上越发进境惊人,他却始终是咸鱼一条。 迫于师伯、云燃、身边人的压力,他这百年闭关冲击,结果却是不尽如人意,虚耗百年光阴,他已生悔意,深觉与其在洞府中枯坐,还不如趁着这百年时间快快活活的过。 只是这种话他自己能理解,真说出来给云燃听了,只怕好友万万不能理解,得听得眉毛都拧成一团—— 更何况如今他还窥得了天机,可以预知未来之事。 那个梦中自始至终,他都并没有出现,正是因为一直在闭关的缘故,而在好友后来被设计陷害、众叛亲离时,他亦没帮上什么忙,掐指一算年份,那时多半是已经突破不成、无声无息的坐化了。 如今要他回去继续闭关,是万万不可能的。 与其悄没声息的坐化,还不如借着这最后几十载寿元帮好友一把。 直到最后,沈忆寒也未曾解释,只是笑呵呵打了个哈哈过了。 云燃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最后却也没说出来。 * 自垂秀峰回来后,沈忆寒本打算带着燕子徐去云燃的登阳峰上坐坐,然而从梅真人处离开后,两人之间氛围却不知怎的有些僵硬。 云燃一言不发,沈忆寒知道他不能理解自己为何放弃突破,他这好友是个倔性子,与其跟他分说,不如等他自己想通。 于是也不去登阳峰了,带着燕子徐便回了客舍。 两日后,便到了昆吾剑派诸峰弟子大比的日子。 这两日间,云燃并未再来见他,沈忆寒猜他多半还在为了自己“不听劝”这事别扭,以他对云燃的了解,只怕不会这么容易放弃劝说他,想必多半还有什么后手,他倒也不着急,只等着静观其变。 这件事说到底,沈忆寒并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他真正挂心的,还是那个梦。 当日,接引他们上山的那个小道童,曾跟沈忆寒揽了差事,说愿意为他寻人,昆吾剑派弟子果然言而有信,在大比前一日来见了他。 “洒扫弟子?” “是的。”小弟子点了点头,“晚辈已经去打听过了,我派今年大比的弟子名单中,只有这么一位叫谢小风的,这位谢师兄现如今正在演剑堂做洒扫弟子,还未寻得师父,听说今年大比,诸位剑主真人都要在优胜的弟子中择选传人,想必谢师兄报名,正是为此。” 昆吾剑派弟子,并无内外门之分,而只有有无师承的分别,如果没有师承,就无法在剑派执事堂中,根据各峰的份例取得修行资源。 虽然剑经阁、演剑堂、昆吾剑峡这些地方,都是对所有弟子开放的,但无法领取门派份例的修行资源,日子就难免过的紧巴巴,只能在门中寻些差事来做,以换取报酬。 何况习剑一途,即便后期大多是“修行靠个人”,但入门时,有没有“师父领进门”却还是很重要的,更何况还有剑道传承这种逆天的机缘在,众弟子们自然是削尖了脑袋,都盼望在大比上获得个好成绩的。 沈忆寒听完,没有言语,眼神却已彻底冷了下去,带上了几分警惕。 谢小风—— 到底该叫他谢小风呢,还是风燮魔君? 谁能想到,一千多年前作恶多端、只为了祭旗,便可连屠数城、杀人如麻,叫天下正道几乎都对他闻名色变的风燮魔君,夺舍重修后,竟然能忍气吞声,甘于在昆吾剑派蛰伏数年,只做个小小的洒扫弟子? 看来,以“登阳剑”传人为炉鼎,的确是对这些魔修吸引力非凡…… 他得想个法子,先跟这位会上一会。 6、风邪 第6章 很快到了剑派大比的日子。 昆吾弟子甚众,虽然声名赫赫的十七剑主,如今有不少已经失传,仍有传承的不过半数出头,但剑派立派后数千年,突破元婴,闯出名号,自立门户的,却如雨后春笋,虽然这些新秀在剑派中只被称为剑君,与最早的十七剑主有别。 但若不能拜入十七剑主传人门下,拜入这些剑君门下,亦是有俸例可领的,对弟子们也算一个不错的选择。 除了乌泱泱盼着凭借大比拜师的普通弟子们,已经有了师承的弟子也要参与大比,若是比得不好,太给自家师尊丢脸,回去了自然也是没好果子吃的。 沈忆寒一直觉得,剑修们的胜负欲,实在是没来由的很。 年轻时见到个用剑的,便忍不住技痒,要拉着人家比试,这也情有可原,毕竟人不轻狂枉少年,然而等一把年纪,都端起架子,不好拉下脸再下场,跟人打得脸红脖子粗后,还不肯罢休,要将胜负欲转而押在自家门下弟子身上,这与凡人斗蛐蛐儿,究竟有什么分别? 所以他从前对好友这师门大比,从无兴趣,自然也并不曾前来观看。 如今才是头一回观礼。 大比所在之处,是一个巨型广场,十分开阔,只要御剑到半空中一看,便可发现这广场是一座高耸着山峰的截面,远远往下看,竟像是被什么锐物硬生生削去了峰顶,于是只剩下这么一面光整平滑的截面—— 的确如此。 这演剑峰,正是当年登阳剑第一代剑主持剑削峰而成。 时过数千年,原本光秃秃的演剑峰上已经绿意盎然,草木丛生,再看不出当年那一剑而下的威势与凌厉剑意,弟子们只有御空而起时,看见这奇峻的峰形,才会禁不住赞叹,遥想神往当年那位剑主是何等风姿。 那日与云燃一起去探望了他师尊梅真人后,两人之间有些僵硬,不曾再见。 但今日大比,沈忆寒仍是早早去了登阳峰,笑吟吟的提出想和他同座,共观大比。 云燃答应了。 两人之间,又一如往昔般默契和谐,仿佛两日前的那一点僵硬龃龉,并不曾存在过一般。 沈忆寒想,大概是云燃已想通了吧。 说到底,修行毕竟是自己的事。 朋友之间关系再好,也不能替对方修行突破,他有他的道心,云燃有云燃的剑心,他们毕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云燃如果太过执念于自己突破与否,对他来说反而并非好事。 执念便是业障,业障便可演化成心魔。 云燃如今已至小乘巅峰,距离突破至大乘期,也就差戳破一层窗户纸,和沈忆寒可以预见的即将寿竭灯灭的未来不同,云燃前途大好,不该被耽误。 修行之人的友情,本来就是如此,君子之交淡如水,相逢时即使投缘,别离时亦该淡然。 至于他自己—— 他和云燃自然不同,一个连精进之心都没有的修者,何必受这些条条框框束缚。 他偏要理直气壮的执念,偏要理直气壮的护短。 沈忆寒亦从未觉得,这有甚不妥。 * 楚掌门倒是很有眼色,见沈、云二人结伴而来,不知和身边弟子吩咐了些什么,落座时,沈忆寒发现自己和妙音宗众弟子的位置,被安排得离云燃很近。 沈宗主尤嫌不够,见登阳峰那一席冷冷清清,只有好友云燃一人,索性挪了桌案,坐到了他身边。 妙音宗众弟子们,都唯宗主马首是瞻,见状自然也跟着一齐搬桌案的搬桌案、扔果子的扔果子,笑笑闹闹,往登阳峰席下挪。 妙音宗弟子虽然不多,只有十数人,却十分引人注目。 与窄袖劲装、多着深色衣裳,个个缄默不言、气场凌厉的剑派弟子们不同。 妙音宗弟子大都穿着黛紫、雪青二色法衣,广袖流裳,身姿俱都十分漂亮,一眼望去,竟找不到半个歪瓜裂枣,男弟子们锦带掐腰,发束一根白玉鸾飞簪,都是挺拔俊俏、眉目飞扬的少年郎;女弟子则梳飞仙髻,发尾用浅紫色的飘带系住,行走起来,半点不显沉坠,反倒轻灵翻飞,飘盈游动,衬着女孩们花般容貌,当真是顾盼生辉,叫人挪不开眼。 这一群妙音宗少年弟子们,笑笑闹闹,叽叽喳喳,像是一群花蝴蝶,突兀的飞进了云真人座下那本该寂寥的登阳峰席间。 活泼虽是活泼,聒噪却也十分聒噪,愣生生弄出了一百只鸭子的动静,引得剑派弟子们频频侧目。 沈宗主倒是泰然自若,半点不觉有何不妥。 他以为门派大比这种盛事,弄得热闹些很妥当,再说都是少年弟子,他们乐修本来就是要性情活泛灵动些,情感丰沛,才更能领悟曲谱中的感情和真蕴,若都像他这好友一般,越修仙越沉默寡言,只怕才是大大不妙。 沈宗主于是没事儿人一般,任由后头弟子们挪动坐席,他手里握着一柄折扇,扭过头来动作优雅漂亮的啪一声展开,摇着扇子笑吟吟的问好友道:“梅叔呢?怎么没见他人?” 那模样不像玄门正宗一派之主,倒像是个游戏人间的风流公子。 比起那一群“小蝴蝶”,沈宗主也并未沉稳多少,顶多算是一群小蝴蝶中,最招摇的那只蝴蝶头子罢了。 “师尊很快便来。” “不如让梅叔也跟咱们同座。”沈忆寒一边摇着扇子一边道,“也好方便我替他老人家相看相看小弟子。” 云燃“嗯”了一声,沈忆寒见他目光总看着自己手中的折扇,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低头道:“哦,对了,这扇子好像还是当年你送我的,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来着?” 云燃看着他:“……是你结丹后,你我一道在广陵一带游历。” 沈忆寒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是我在街边看见一个落魄书生卖扇子,画画儿画得不错,你见我多看了两眼,便买了送我的,对吧?” 云燃“嗯”了一声。 沈忆寒:“都过了这么久了,你倒是还记得挺清楚。” 云燃:“扇子上有我留下的防尘避水咒诀。” 沈忆寒一愣,前后翻转了一下那扇面,见上头的美人图仍然墨色鲜明,栩栩如生,恍然大悟道:“……难怪呢,我先前还想,这扇子也不过只是凡物,怎的几百年了,还是崭新崭新?先前还当我什么时候在上面留下了防尘咒,原来是你送我时就弄好了,还是你细心。” 云燃未再回答,只转开了目光,望向下方擂台,淡淡道:“大比要开始了。” 7、交斗 第7章 云燃忽然转移话题,不肯继续就着方才扇子的事聊下去,沈忆寒心知他这好友看似冷淡,其实却是个面皮薄的,听不得自己说些肉麻话夸他,心中暗笑,也不戳破他,只是眼珠子转了转,顺着云燃的话头道:“从前你们派中大比,你也次次都来观看么,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并未,偶尔陪同师尊共观。” “那怎么如今有空来看了?”沈忆寒笑吟吟道,“难不成是为了陪我么?” 这话说得及其坦然,丝毫不见心虚,连燕子徐在旁听了,都忍不住替他师尊暗自脸红,心道师尊真是好厚的脸皮,分明是他自己给云真人写信,说想要和人家共观剑派大比,如今却这样颠倒黑白。 云燃淡淡看他一眼,也不否认,竟然还“嗯”了一声,倒把沈忆寒“嗯”得一愣。 然而他还不及多想什么,便听云燃道:“我有心收徒。” 沈忆寒心中又霎时警铃大作,暗道果然,那梦中好友忽然一连串收了许多弟子,并不是因为开了贺兰庭这个大弟子的口子,而是他自己动了收徒的念头。 “你先前倒没跟我说过你有这打算。”沈忆寒道,“只是收徒弟得看缘分,没法急在一时。” 云燃“嗯”了一声,没再多做解释。 沈忆寒正想再说什么,忽然听得远处青霄峰一席上,传来楚玉洲声注真元,响彻了整个演剑峰的声音。 “同门大比,点到即止,各凭本事,不可伤人。” 演剑坪上参加大比的弟子们齐声洪亮的回了一句:“是,弟子谨遵掌门真人训诲。” 这便是大比正式开始了。 云燃忽然眉心一动,道:“师尊传讯,说他与长春剑君共观大比,不与我们同席了。” 长春剑君是这百年来才结婴立峰的新秀,因剑意与修习慈恩剑的梅真人相近,两人关系不错。 沈忆寒闻言,没太在意,他正忙着扫视下面几个开始比剑的擂台,寻找有无谢小风的身影。 虽然他并未真正见过谢小风,然而在那个梦中,他却已知道了这位风燮魔君夺舍后的相貌,若是谢小风出现在大比弟子当中,他肯定能一眼认出。 然而将场上几个擂台都扫了一遍后,并未发现谢小风的踪影。 沈忆寒眉心微蹙,暗想难道谢小风未在今日大比的剑派弟子中?却不知道他们昆吾剑派这大比一共分为几轮了。 除了谢小风,还有梦中云燃那个姓严的三弟子,也不得不防。 看着可怜巴巴,不声不响,心肠却最阴毒,若不是有他暗地里推波助澜,也不会让谢小风想到构陷云燃与魔修有染的阴损主意。 都不是好东西。 正自想着,却听云燃在旁忽道:“蓝衣弟子所用剑法,名为流风回雪剑,此剑法是两千年前,第十一代青霄剑主所创。” 原来云燃见他一直盯着那处擂台,以为他对两个比试的弟子所使剑法有兴趣,竟然向他解说了起来。 “此剑法飘摇灵动,看似出剑不快,步法却奇险精妙,十三式剑招与十三式步法契合,敌手无论进退,都被密不透风围在剑势之中,若再恰到好处,稍稍辅以灵力,有四两拨千斤之效,能以慢打快,以缓打急。” 沈忆寒还未说什么,倒是燕子徐在旁听的恍然大悟,道:“难怪,我见那穿褐衣的弟子,分明境界比这位蓝衣师兄高些,而且出剑又急又狠,却使不上力似得,总被这位蓝衣师兄牵着鼻子走,瞧他眼下越出剑越急,已是失了方寸了,再过几招,大约便得灵力不支,败下阵来。” 云燃颔首道:“你很聪明,若修剑道,亦会有所建树。” 燕子徐脸一红,顿时有些喏喏,不好意思起来。 众妙音宗弟子在后,见大师兄竟然得了云真人指点,都围拢过来,妙音宗弟子大多性情活泼跳脱、不拘礼节,没有座席围站成一圈,也并不觉的羞赧,反倒叽叽喳喳的主动提问起来。 云燃竟也十分好脾性,由着他们问了,便一一回答。 他虽然话不多,但却言简意赅,而且论剑道上的造诣和修习剑法的眼界,当世几乎无人能与他相比,连昆吾剑派中几位太上剑主,也从不敢轻易与他论短长,都怕失了老脸,晚节不保。 他简单解释几句,弟子们都或陷入沉思,或恍然大悟,一时各有所得。 沈忆寒从出神中回过神来,见此情景,倒有些哭笑不得。 看来好友的确是修行时日长了,也想培养培养晚辈,点拨点拨弟子,所以才会起了收徒念头。 好吧,若是仔细挑选,再让他掌掌眼,避过那几个瘟神,也不是不行。 妙音宗弟子们向云真人虚心求教片刻后,很快透露出外行看热闹的弊病来,纷纷叽叽喳喳发表起自己对场下比剑弟子的高见。 “我看这位紫衣师兄,虽然不敌那个穿青衣的,但是剑法使的轻灵漂亮,假以时日,将来必定比那个膀大腰圆穿青衣的强!” “切,人家剑修比剑,又不是选美,谁规定了好看的,就一定厉害,说不准是花花架子呢!” “那哪里又有规定,不好看的就一定比好看的厉害?咱们当中,数大师兄抚琴时最为风雅,大师兄可不就是咱们岛上小辈弟子中最强的么?什么都好,连云真人也夸师兄呢!” “大师兄风姿卓然,岂能和这些木头剑修比!” 燕子徐听得不妙,倒还记得此刻和他们宗主大人坐在一处的,正有一位“木头剑修”,赶忙干咳了两声,朝那出言的弟子使了个眼色,那弟子才终于发现自己失了言,赶忙闭嘴。 沈忆寒十分无奈,好在见云燃面色平静,应当并未觉得被冒犯到,才放下心来,解释道:“他们年纪小,都冒冒失失的,你别同他们计较。” 云燃将目光从场上比剑的弟子身上挪开,看他一眼,答非所问。 “你当年也这样叫我。” 沈忆寒一愣:“什么?” 云燃没再说话,沈忆寒想了一会,脑海里才电光火石、隐隐约约回忆起来。 当年他第一次跟随外祖到昆吾剑派拜访,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那时的云燃比他小几岁,沉闷寡言的性情却已初现端倪,被人欺负了,也不向自己师尊诉苦告状,他替云燃把那几个小王八蛋教训了一顿,听着那几人放了一通狠话,说以后要如何如何不放过他云云,笑眯眯的看着他们屁滚尿流的跑了,才把云燃从地上扒拉起来。 那时他是怎么同云燃说的第一句话来着…… “小木头,怎么被欺负了,也不吭声?” …… 沈宗主忆起旧事,有些尴尬,轻咳一声道:“……这都快一千年前的事了,你怎么还记着,我那会是同你打趣开玩笑来着。” 云燃未再答话。 * 剑派大比,一比就是七日。 第七日,演剑坪上弟子们围得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即将分出大比前三名的名次时,沈忆寒终于在演剑坪上找到了谢小风的身影。 谢小风正是要与另外两名弟子决出胜负的三名弟子之一。 沈忆寒看着场上那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细眉杏目,斯文俊秀的少年,发觉他甚至还未筑基。 堂堂风燮魔君,也曾是叱诧风云的渡劫期大能,当年十数个玄门正派同仇敌忾,一同前去围剿他,非但不成,还被他大开杀戒,将前去围剿的修士杀了近半,最后惊动得昆吾剑派、长青谷、伽蓝寺、蜀中崔氏、瀛洲贺氏,“两姓三宗”一齐出动,才真压得他不得翻身,肉身元神俱都灰飞烟灭。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沈忆寒没法确定如今的谢小风还身怀多少魔道神通,但想必三年五载,突破到金丹期,肯定是不成问题的,他却还在炼气,想必是有意压制。 为了什么,自不必说,倒也真是沉得住气,放长线钓大鱼了。 沈忆寒正想着,忽然人群中的谢小风似有所觉一般,面上带笑,抬起头朝他们这个方向看了一眼,沈忆寒心中咯噔一声,暗道是他太大意了,对方毕竟曾经是渡劫期的修士,即便夺舍换了肉身,神识的敏感也非一般人能想象,他这么盯着对方看,那边会有感觉,也不奇怪。 只是还不等他收回目光,下头演剑坪上执事堂弟子已挥旗示意比试开始,谢小风转回了头,将背在身后的长剑挽了个剑花递到身前,两指成诀,一边驱剑往前荡去,一边轻声笑道:“吴师兄,请指教。” 8、交斗 第8章 这一挽一荡,极其漂亮,如分花拂柳,飘逸灵动中却又不失迅捷,行剑流畅自然。 台下弟子们都忍不住叫起好来,各峰剑主剑君们,也不由得眼前一亮。 谢小风行剑间未带半分灵力流转,众人看他与那位吴姓弟子过了几招,才敢确定他正是有意如此。 瞧这意思,竟是打算不借分毫灵力,仅凭剑招取胜。 一时场上哗然,不少弟子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抬头朝登阳峰方向望来。 沈忆寒感觉到许多目光,忍不住问:“他们看你作甚?” 云燃顿了顿,道:“我尚未结丹时,参加门中大比,亦从不动用灵力。” 沈忆寒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这魔头果然煞费苦心,他如此效法好友曾经做法,若能漂亮取胜,自然便可吸引去云燃的目光。 届时再提出请求,想拜入门下,当然也就水到渠成,情至理至,想必那个梦中,谢小风便是这般打动云燃的。 只一会儿功夫,下面演剑坪上,谢小风已经与那吴姓弟子交了几十招。 那吴姓弟子修为已臻筑基初期,与谢小风这么个封住了灵力的炼气期弟子交手,竟然频频显出破绽,而谢小风从头至尾,只是面色含笑,一副从容不迫模样,仿佛他才是应该游刃有余的那个。 谢小风如逗一只急了的猫儿一般,分明行有余力,却偏不立刻取胜,就这么戏弄了那吴姓弟子好几十招。 等到那吴姓弟子终于灵力不支,难以为继,谢小风才又快又准的挺剑一探,在他颊边留下一道浅浅血痕,长剑一翻,架在了那弟子的颈侧。 “哎呀。”他状似愧疚道,“一时没收住手,伤了师兄的脸,还请师兄不要怪罪。” 吴姓弟子脸色十分难看,然而他也自知败的狼狈,听台下弟子们都在为对手喝彩,虽然心中憋屈,却也不好发作,只得冷哼了一声。 谢小风挽剑朝下,拱手笑道:“师兄,承让了。” 沈忆寒见此情景,并不意外,谢小风即便如今只有练气期修为,曾经却也是渡劫期的大能,听闻当年风燮魔君也颇精于剑道,不动用灵力,收拾个筑基期的弟子,对他来说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他只是担心,云燃会如同梦境中那般,因此看中谢小风,同意将他收入门下。 沈忆寒转头看了云燃一眼,果然见好友目色沉沉,正看着场上的谢小风。 “阿燃……你可是看中此人了?”沈忆寒道,“我见他方才分明早就可以取胜,却故意吊着那与他交手的弟子,最后又伤了人家的脸,此举倒是全无必要了,他却故意为之,瞧着不是个心性坦荡的,虽然资质不错,恐怕却并非良徒之选。” 云燃转目看他,道:“此人所用剑法……不知怎的,我觉得有些熟悉。” 沈忆寒一愣。 熟悉……? 谢小风一个魔头的剑法,云燃怎会觉得熟悉? 不过转念一想,谢小风既然敢在昆吾剑派大比、诸峰剑主眼皮子底下使这剑法,恐怕这剑法,也未必就真是魔修剑法,或许是谢小风换了一套玄门正宗的剑法,暂作遮掩,也不奇怪,他这好友是个剑痴,千年来,于剑道一途涉猎之广,非常人所能想象,会觉得眼熟,也完全有可能。 沈忆寒这么想,便这么开导了云燃几句,又道:“兴许是什么从前你学过的剑法,如今忘了。” 云燃摇了摇头,道:“不会,若我学过,绝不可能忘记,他的这套剑法……我并未见过。” 沈忆寒道:“剑出同源,即便没见过,可能也与你学过的其他剑法有共通之处,你觉得熟悉也不奇怪,我学新曲子时,也总觉得似曾相识的。” 又道:“对了,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话,你可没看上他吧?” 云燃目光一转:“……怎么?你似乎很不想让我收他为徒。” 沈忆寒被他道破心思,对上好友那仿佛洞悉一切的幽淡目光,不知怎的,竟有些心虚起来,他端起茶盏轻咳一声,欲盖弥彰的抿了一口。 “……哪有此事?是你说你有意收徒,我才希望你也能找到一个似子徐这般的好孩子,此人心性不佳,自然不配学你的剑。” 越说越觉理直气壮,竟还瞪了一眼过去。 “怎的?沈某好心好意替你着想,云真人难道是嫌我多管闲事?还是觉得有何不妥?” “自然并无不妥,多谢沈宗主美意。” 沈宗主得了感谢,却不承情,只扭头哼了一声,恰与好友眼底那抹一闪既逝的浅淡笑意擦肩而过。 “今日大比结束后,你随我一道回一趟登阳峰。” “怎么了?” “有件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 “去了你便知道了。” 沈忆寒正心想这倒是奇了,云燃竟也学会和他卖关子了,却听下方演剑坪上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的喝彩声,几乎响彻整个演剑峰,身后的妙音宗弟子们这两日看比时,本已开始有些昏昏欲睡,此刻却也跟着叫起好来。 他转目一望,原来最后一场比试,正在方才他与云燃交谈时,分出了胜负。 今年昆吾剑派大比的魁首,竟然是个十四五岁、才不过练气期修为的少年人。 而且最后三场比斗,胜出的这少年从头到尾未动用灵力,却打得漂亮,以弱胜强,称得上酣畅淋漓,让观比的弟子们看得目眩神迷,也过了一回眼瘾。 十年一度的大比,昆吾剑派准备给优胜者的奖励,自然是十分丰厚,更何况今年胜出的还是个年纪轻轻的炼气期弟子,真可谓是英雄出少年,筑基丹自然是不必说的,还有许多别的天材地宝,更可以不用灵石抵换,在昆吾剑峡深处,选一把合乎心意的灵剑。 只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却并未出乎沈忆寒意料的—— “弟子愿放弃所有奖励,只求拜入登阳峰云真人座下,请掌门真人、云真人成全。” “这……” 楚掌门有些为难。 虽说为各峰剑主真人择选弟子,的确是本门大比的目的之一,然而却大多是师父选徒弟,各峰剑主真人们若不主动开口,他这做掌门的,也不好硬塞。 而且拜师大多是顺道的,毕竟大比优胜者的奖励实在不薄,魁首的奖励更是丰厚,只一条:能进入昆吾剑峡深处,挑选灵剑,便能馋的天下剑修哈喇子直流。 须知,就连当年十七剑主的佩剑,只要未曾封剑的,也都埋在此间,若有缘分,能得这样的灵剑认主,真算是一件天大的机缘,这名少年弟子,却说放弃就肯放弃,拜师之心,倒实在是诚恳。 当着这么多弟子的面,小辈既已提了要求,楚掌门虽然为难,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扭头远远问道:“云师弟,你意下如何?” 沈忆寒见状,心中有些忐忑,瞧方才云燃意思,虽然似乎并无收徒之心,但也耐不住谢小风用大比魁首的名头要求,何况还有他掌门师兄亲自开口相求。 云燃却十分果断,拒绝的毫不犹豫。 “不妥,我与这弟子剑意不和。” 此话一出,立时引得场下众弟子们哗然。 此次大比前,早就传出云真人有收徒之意的消息,眼下大比魁首这般诚心,想要拜入他门下,云真人却为何又拒绝了? 难道真是因为剑意不和? 他们想起那位谢师弟方才在演剑坪上飘逸灵动的剑式,似乎的确与云真人的登阳剑,路子不大相同。 谢小风面现失望之色,道:“弟子剑意未成,愿再受真人教诲,请云真人……” 云燃的回答清楚利落,言简意赅。 “不妥。” “……” 场上一片死寂,谢小风也不再说话了。 楚玉洲轻咳一声,正觉这场面可实在有些尴尬,琢磨着该如何打圆场才好,一个温和且带着笑意的声音,却从另一处看台上传了下来。 “你的用剑路子,的确不适合登阳剑一脉,不过……倒是投了我的心意,孩子,你可愿拜入我门下?” 谢小风一听这声音,先是一愣,随即仿佛立刻反应过来什么似的,面露喜意,跪下朝着那看台的方向磕了一个头道:“弟子愿拜真人为师,谢真人垂青!” 这一切实在太快。 快到等沈忆寒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以后,那边谢小风已经磕头认过师父,被执事堂弟子引去那发声之人所在的看台了。 沈忆寒自然不会认不得那个声音—— 云燃道:“看来师尊亦看中了他。” 沈宗主:“……” 沈宗主好险没一口气噎住上不来。 谁能想到,他千防万防,防住了这魔头拜入好友门下,做好友的徒儿;却没防住他拜入好友师尊的门下,做好友的师弟! 方才那出言收下谢小风的,不是旁人,正是云燃的师尊—— 慈恩剑主梅今。 9、至交 第9章 沈忆寒心中懊悔自己大意,却也知道为时已晚。 当着昆吾剑派如此多弟子的面,梅今已把谢小风收入门墙。 ……他总不能让梅叔出尔反尔。 何况眼下谢小风并未露出什么破绽,何人来看,都只会觉得谢小风不过是个天资出众的少年弟子罢了,即便有些不是,也不过就是骄横了些,得胜不饶人,然而人不轻狂枉少年,这原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只有沈忆寒心知肚明,梅叔是为了传承那“慈恤众生,俯爱人间”的慈恩剑,才收的徒,结果却是收了个魔头,这可真是…… 他忽然发现,事情的发展已开始变得和那梦中不一样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缘故。 他知道云燃身世曲折,自小无父无母,被师尊梅今带回昆吾剑派后,亲自抚养,又授他修行法门,梅今若有什么差池……云燃视他如父,只怕也是万万安乐不了的。 ……这发展可未必比那梦中好。 果然凡人即便运气好,窥得天机,想要篡改本来既定发生之事,却也没那么简单。 * 梅真人新收了小弟子,自然要叫云燃这个大弟子过去,让师兄弟二人照个面,哪怕这师兄弟俩方才其实差点做了师徒。 沈忆寒心中忌惮谢小风,哪放心放云燃一人前去? 交代了燕子徐几句,叫他带着妙音宗众弟子先回客舍,便跟着云燃同去了。 看台上不止梅今一人,还有个青衣剑修,十分年轻,大约便是那位长春剑君了。 另几人修为有高有低,只有一人沈忆寒瞧不出境界,想必在他之上。 他从前虽然也会来剑派探望好友,然而却并不怎么与云燃的同门打交道,一时也认不出这都是谁。 他只认得那几名带着谢小风上来的弟子,穿的是昆吾剑派执事堂弟子服饰,果然那几个弟子见云燃来了,立刻行礼道:“云真人。” 梅今正满脸笑容,与谢小风说话,见云燃来了,朝他招了招手,道:“燃儿,快过来。” 云燃还未上前,那个沈忆寒看不出境界的白衣剑修便似笑非笑道:“梅师弟,你连自家徒儿捡剩下的也不嫌弃么,倒是不挑嘴,也不怕旁人笑话你这个做师尊的,没半点忌讳。” 此人一张嘴,沈忆寒倒是想起来了。 这位,似乎正是数百年前,与梅今、云燃师徒二人不对付的那位天通剑主。 云燃得了登阳剑传承,说起来与这位可是脱不了关系。 沈忆寒心道:“这老东西怎么还没坐化?” 长春剑君面含微笑道:“卢前辈此言差矣,方才云真人不是说了,不收这小弟子,只是因为剑意不和罢了,怎能说他是被‘捡剩下’的?何况方才卢前辈不也一样,有收下他的意思么?只是人家主意已定,决意拜在梅前辈门下了。” 长春剑君是近百年才结婴的新秀,虽也是一峰之主,在昆吾剑派中,地位却远不能与诸位剑主相比,楚玉洲与云燃、天通剑主与梅今之间,可以互称师兄弟,他却只能叫“前辈”。 天通剑主冷笑一声道:“这里哪有你插话的份儿?” 长春剑君闻言,也不生气,只是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梅今无奈道:“天通,你也耍够威风了吧?此处是长春峰座席,你冲来人家席上,却不许人家说话,这是什么道理?” 天通剑主还要说什么,却忽然感觉到一股剑压迎面而来,他当即面色一变,双足未动,身子却往后一弯,荡了个铁板桥。 饶是如此,仍未吃住,连连往后踉跄了几步,这才站稳身子。 云燃面色淡淡,道:“卢剑主,请回。” 沈忆寒许久不曾感受好友的剑意,虽方才只那么一下,却也叫他十分惊讶—— 云燃进益的实在太快了。 虽说百年前,他便已是修界公认的“天下第一剑”,然而这名头里,多少有几分是因为如今修界人才凋零,大乘期以上的剑修寥寥无几,而云燃却能越级挑战那几位高过他一整个大境界的剑修,论战力并不输他们。 可以想见,等他突破至大乘期后,只会更强。 然而这样只用剑压,便能叫与他差不多境界的天通剑主,像方才那样在众人面前出丑,却绝非百年前的云燃能做到的。 且莫说蘅芜,方才云燃连臂弯中那杆拂尘都未动一下。 天通剑主脸色十分难看,先看了云燃一眼,又狠狠瞪了梅今一眼、 “好!你有本事,便叫你徒弟将来也带着你飞升!” 语罢恶狠狠的转身御剑离去了。 沈忆寒看的目瞪口呆,见他气势汹汹,却是转头落荒而走,讶然道:“梅叔,就这么放他走了?” 梅今无奈:“不然呢?他也没做什么。” “你们剑修可真稀奇……”沈宗主喃喃道,“今天打生明天打死,还能坐在一起看大比……都闹成这样了,居然还是和和气气好同门。” “天通剑主一贯如此。”长春剑君微笑道,“而且他也只是逞逞嘴皮子威风,不敢真和云真人动手,他如今早不是云真人的对手了,即便吃了苦头,回头到掌门那里,也不占理。” 沈忆寒:“……” 剑修的世界当真简单,拳头大就是道理。 梅今道:“小风,叫过师兄吧。” 沈忆寒这才想起他是跟着云燃来看谢小风的。 谢小风方才只在边上看着,对“长辈”之间的龃龉一语不发,此刻得了梅今允许,才乖巧垂首道:“见过师兄。” 云燃颔首。 谢小风又仰头目露崇拜道:“师兄方才那招,好厉害!小风仰慕师兄已久,以后师兄可不可以也教教我?” 沈忆寒在旁听得肉麻,看此人演戏看得心中十分膈应,却又苦于门规所限,不能立刻便将此人是个魔头之事,当场告诉云燃。 只得在心中骂道:“魔修果然矫情!” 连自己后槽牙咬的咔咔直响也没发觉。 云燃扭头看他一眼:“……怎么了?” 沈忆寒莫名:“什么怎么了?” 梅真人却不知徒儿这边发生了什么,他方才正与长春剑君说了几句话,此刻扭头回来笑道:“燃儿,我与长春先带你师弟去敬事堂,为他刻录垂秀峰弟子名牌。你不是说今日大比过后,有东西要给小寒么?” * 云燃究竟要给他什么,沈忆寒十分好奇。 然而问了一路,直到了登阳峰,他却也没得到答案。 登阳峰自登阳剑一脉失传后,空置无人了多年,直到后来云燃成了登阳一脉传人,才从师尊的垂秀峰搬到这里独住。 登阳峰高耸笔挺,直插入云,山峰之上草木不盛,山石嶙峋,非要说算得上景色的,大概只有云燃洞府旁,有一片枫树林,到了秋天金黄灿烂。 峰上除了云燃,只有几个洒扫童子常住,却都是住在山脚,从不上山来打搅他。 云燃的住处沈忆寒来过多次,已经十分熟悉。 修行之人多住洞府,只因洞府往往比寻常居所更能汇聚灵气,登阳峰上的洞府很大,然而只有云燃一人独住,难免显得十分空旷。 沈忆寒从前来这里,嫌这洞府没有人气,搬家似的从他们琴鸥岛上搬来了不少: 什么楠木多宝阁、双面水绣屏风、专门请擅于炼器的修士打造的紫金剑架,可以保养灵剑……甚至还有驯养灵兽的金丝笼……总之有用的没用的、有灵气的没灵气的,混作一气,宝物凡物,什么都有。 其中不少是沈宗主心爱之物,他自觉是割肉般的忍痛割爱,后来才发觉,这些东西,好友似乎的确不很用得上。 多宝阁——好友压根不像他一般喜欢四处搜集小玩意,屏风——这洞府里只他一个人住着,既做不了隔断,光秃秃摆在那里也不甚好看,剑架——云真人只有蘅芜这么一把剑,还几十年也拔不出鞘一次,金丝笼——这就更抽象了,难以想象什么妖兽跟剑下无数妖魂的云真人同处一府,还能吃得下睡得着,那也的确是心挺大的猛妖了,不像是能养在金丝笼里的样子…… 沈宗主忍痛割爱的宝贝在登阳峰上成了一堆破烂,偏偏云燃还不许他将这堆破烂收回。 “给了我就是我的。”云真人如是道。 沈忆寒:“……” 于是沈宗主昔日的爱物们,便只得在这洞府中明珠蒙尘,叫他每每看了,心中都十分惋惜。 他好友这么个乾坤袋里翻来覆去,只有两套换洗衣物、几瓶疗伤丹药的人…… 沈忆寒实在很难想象,云燃能有什么东西需要如此郑重其事的给自己。 难道又是什么天材地宝? 沈忆寒进了洞府,什么也没看见。 别说新奇物件了,这里甚至一如几十年前,连摆设也没变。 “你到底要给我什么……” “坐下。” 沈忆寒低头一看,才发现云燃竟不知何时准备好了两个蒲团,就在洞府中央,眼下他们二人脚边。 云燃自己先盘坐了下去。 沈忆寒摸不着头脑,但也只得跟着他坐了下去。 随即,他便见云燃掐诀闭目不知念了句什么,一点殷红欲滴的赤色光芒,竟从云燃眉心处那点丹砂中渐渐浮出,接着便朝着沈忆寒飞了过来。 沈忆寒瞳孔紧缩,感觉到什么东西忽然从眉心进入了自己的识海—— 那是一枚小小的种子。 不过短短眨眼功夫,沈忆寒仿佛已经历了千种心境变化: 初入道的懵懂、第一次手握蘅芜的忐忑、领悟剑意的喜悦……大仇得报的畅快、以弱胜强的睥睨、面对绝境的孤勇、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豁然…… 沈忆寒的身体几乎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栗了起来,他承受的并不是记忆,而是比记忆还要更浩瀚、比记忆还要更复杂百倍的东西,他的识海从未接受过这样庞大的信息—— 这是一种冲击,更是一种折磨。 沈忆寒喉咙里发出痛哼,他控制不住的想掐诀,把那颗小小的“种子”弄出自己的识海。 云燃却紧紧攥住了他的手。 “不行。”他望着沈忆寒,“你要好好的看。” 沈忆寒在剧烈的痛苦中,撞进一双乌沉的眼睛里,终于明白了过来: 那竟是云燃的剑道种子—— 一颗沉淀千年的冷寂剑心。 10、至交 第10章 剑道种子,顾名思义,是剑修以毕生剑道造诣凝聚而成的精粹,之所以叫“种子”,自然是因为它可以传承,昆吾十七剑主,便都是通过这种手段,即便身死数千年,也能将自己因天地造化、奇缘巧合下领会的强大剑意,授之后人。 这种子毕生只能凝聚一枚,所以各峰剑主们挑选传人,赐之以剑道种子,都极为谨慎,会再三考察该名弟子,是否值得托以传承。 沈忆寒与那些年轻弟子不同,他并非白纸一张,已是元婴后期修为,也活了千载岁月,有自己的道心,正因如此,来自另一个人完全不同的“道”,带给他识海的冲击,却比那些本来白纸一张的少年人,更要剧烈百倍。 好在这枚看似只是一点朱芒的小小种子,并无融入沈忆寒识海的意思。 待沈忆寒渐渐平静下来以后,种子才飞出了他的识海,回到了云燃眉心那点丹砂之中。 沈忆寒急喘了两口气,才发觉自己出了一头的细汗。 时到此刻,他哪儿还能不明白好友的用意? 凡人修仙,本就是试图突破法则,逆天改命,若少了那分一往无前、攀登大道的进取之心,即便天资上佳,也总会有碰壁的时候,沈忆寒自己便是最好的例子。 云燃却与他相反,这几百年来,他进境神速,方才沈忆寒透过剑道种子,感知云燃这千年来修行所经的心境体悟,自然也感受到了那至关重要的一点进取之心。 或许说是“一点”,都不算贴切。 随遇而安、乐天知命如沈宗主,从前实在未曾领教过如此纯粹坚定、不含分毫杂念的向道之心。 ……话说得难听点,就是只狗来了,感受过这番心境,也会盼着早日修成人形,飞升得道,好做条仙犬。 可惜沈宗主于修炼了无兴趣,已非一日之功,如今他的心气,的确是连条狗也不如。 他天□□玩爱闹,爱游戏人间,独独不爱在洞府中冷清寂寥的独自枯坐修炼,早年因为天资好,人也聪明,稍稍用心,便可取得进境,然而等到了元婴期后,大约是天道有灵,终于发觉诸多经历千难万险、一番苦修才能结婴的修士里,居然混进了一条不甚勤奋、也不甚努力的漏网之鱼,沈忆寒进境愈发困难。 他并未迎难而上,却反倒是迎难而下了。 沈宗主贴切的贯彻了“遇到困难睡大觉”这七字真言,很是过了几百年逍遥快活日子,等到了火烧屁股,掐指一算,所余寿元已然不多,才被门中师伯逼着闭了关。 对这样一个人,又怎能期待他看了旁人有多勤奋,自己便也能生出勤奋之心呢? 古往今来,无数的故事证明了牛不喝水强按头是没用的,云燃也的确用心良苦,可惜却是对牛弹琴。 “如何?”云燃问。 沈忆寒心知他问的是自己心境上可有感悟。 大约此刻好友想听他回答的,是自己前对从虚度光阴的悔恨和不思进取的羞愧。 沈忆寒不想骗他,可此刻也终于察觉到,云燃对于他是否能够突破到化神期,似乎有些太过在意了—— 这百年来一直不间断的给琴鸥岛送天材地宝就罢了,如今竟然还不惜剖出剑道种子借他一观。 分明从前他游手好闲,云燃也从未多说过什么。 沈忆寒道:“你怎么就这样把剑道种子给我看,我又不是你们昆吾剑派的人,你这样可是违背门规了吧?就不怕……” 话说一半,又想自己若不说,这事当然不会有人知道,何况昆吾剑派中,只怕也没什么人敢责罚云燃。 便改口道:“……就不怕我把你的种子吞了?夺了你登阳剑的传承?”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到好友的目光淡淡往他腰下一扫。 “夺登阳剑传承,需元阳之身。” 沈忆寒:“……”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 他险些脱口反问,你怎知我不是元阳之身? 好在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当初年少轻狂时,似乎的确曾不止一次嘲笑好友,同情他得打一辈子光棍,做个千八百年不知人事的雏儿。 那时的沈宗主十分自信,以为自己将来与学了“孤家寡人剑”的好友不同,定会寻得一位风姿绝群的仙子,结成道侣,从此两人恩爱缠绵,比翼双飞。 万万没想到,事不如愿,千年过去,他这没得“孤家寡人剑”传承的,倒也不比云燃强多少,尽管曾经也有过那么一两段故事,最后却都鸡飞蛋打,无果而终。 此刻若承认自己也还是个老处男,岂非大大丢了面子? 好在云燃显然是随口一说,并未多提这话茬,沈忆寒自然不答,两人便就此揭了过去。 云燃道:“待你回去,仔细感受今日体会,于你突破有宜。” 沈忆寒不愿他再为自己费心,虽然仍无心思钻磨突破之事,也满口答应了。 云燃却不知是不是瞧出了他的心思,目色微沉。 他忽地开口道:“……沈濯。” 沈忆寒被他叫的吓了一跳。 沈濯是他的本名,忆寒是字,二人相处千年,云燃甚少这样连名带姓唤他大名。 “怎么了?” “你……”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沈忆寒几乎都要以为他不说了,“你可曾想过,你若坐化,我在世间……便再无友人。” * 沈忆寒回去的路上,心中滋味很是复杂。 他这友人,心中在想什么,嘴上从来不说,连他从前也只能靠猜,今日却是头回听他自己说出来。 还是那样的话。 沈忆寒心中有些酸涨,确实挺感动。 这朋友没白交,他为了一个梦千里迢迢赶来昆吾剑派,也不算枉付了。 既如此,更不能让那个梦中发生之事成为现实。 沈忆寒回了客舍,众妙音宗弟子见他回来,都围上来叽叽喳喳问:“宗主,咱们可要回南海了么?” “如今昆吾大比结束,你们也出来玩了这许多时日,是该回去了。”沈忆寒道,“我稍后便写信告知陆师伯,请他亲自来接你们回去。” “太师伯?!”众弟子闻言纷纷面色大变,“这……如何好劳动他老人家亲自来接我们,宗主,不若还是叫常师叔送咱们回去吧?” 沈忆寒目光一扫,却连常歌笑的人影也没见到,心道:“这些个小家伙一心贪玩,倒是敢说,若真叫常师弟送他们回去,师弟自己比这些小辈还要不靠谱,只怕半路上,就要七零八落、东一个西一个溜出去玩,这样等回了琴鸥岛,也不知还剩几人,如何叫我放心?” 如此想着,倒是难得露出了一宗之主的威严道:“不成,必须得你们太师伯亲自来接你们回去,否则谁也不许先走。” 燕子徐:“那师尊您呢,您不回去么?” 沈忆寒:“我还有事,得在此处留些时日,待都处理完了便回去。” 燕子徐想起那日跟随师尊前往青霄峰,听得那位贺公子家逢大变,遭了灭族之祸的事,心道师尊毕竟是他们妙音宗的宗主,恐怕也要等诸门派前来昆吾剑派,共议此事,便没再多问。 接下来的几日,沈忆寒日日都去登阳峰,从早直留到晚。 倒不是他非要赖着云燃,实在是不敢放松警惕。 或许是登阳峰云真人有意收徒的消息放出去了,敬事堂执事一连来了两三日,日日都带着数名前几日在大比上表现优秀的弟子,请云真人择选有无中意的。 沈忆寒不敢确定除了贺兰庭、谢小风、还有那个严姓三弟子外,梦中云燃是否还有别的徒儿,于是只能凭感觉判断,偏偏人的感觉是最抽象的东西—— 沈宗主放眼望去,只觉得都是些歪瓜裂枣,要么便形迹可疑。 他挑三拣四,云燃倒也肯给他面子,当着敬事堂执事的面,但凡沈忆寒说了不好的,他便都不再过问。 这么挑挑拣拣一顿,几日过去,竟没选出一个可堪教授的弟子来。 倒是那位兢兢业业的敬事堂执事,后来见了沈宗主,同他问好时,笑容十分牵强,还隐约多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沈宗主心大,只当不觉。 然后谢小风便来了。 怀里抱着一本剑谱,满脸忐忑拘谨:“师尊今日同长春剑君一齐赏花去了,留我一人在垂秀峰上,师弟愚笨,这本剑谱看得实在有些不明之处,所以冒昧来向云师兄请教。”又转头看沈忆寒一眼,面露迟疑,“沈宗主,此剑谱是师尊门下秘传,可否请您先回避一下?” 沈忆寒哪能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心内冷笑道:“好你个蜘蛛精,等你数日,可算是按捺不住来了吧?” 11、传承 第11章 沈忆寒最提防的便是此人。 那梦中贺兰庭好歹刚开始还将云燃当作师尊敬重,严姓三弟子黑化前,也没折腾出什么太大麻烦,只有谢小风,画皮底下本就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魔修,自然不会有什么底线可言,为了和“师尊”春风一度,又是布阵摄魂术,又是炼毒下蛊,真叫一个花样百出。 此人若能逮到机会和云燃独处,一张嘴——搞不好都能喷出合欢散来,沈忆寒心觉盘丝洞里的蜘蛛精恐怕也不过如此,哪能让他如愿? 谢小风装可怜,他也不慌,只坦然道:“谢师弟,这就是你刚入门不久,不大清楚了,我同你师哥相识千年,他使的什么剑法,我不曾瞧过?你师尊梅真人也是自小亲自指点过我不止一次的,我心里亦将他当师父看待,谢师弟方才所言,实在见外了,你这本剑谱,兴许我也略懂几分,不如叫我也一同瞧瞧?” 谢小风怔然片刻,大约万没想到他堂堂一宗之主,竟能面不改色,说出如此厚颜无耻之话。 沈忆寒就算与云燃再交好,毕竟也不是昆吾剑派弟子,更非师出梅今门下,按理说,谢小风既提了这剑谱是师门秘传之物,沈忆寒若讲礼识相,便该自行回避。 然而眼前这位沈宗主,不仅不回避,甚至还一口一个“谢师弟”的叫起他来,倒好像梅真人当真也有他这么一位便宜徒儿似的。 谢小风面露为难,看了一眼云燃:“师兄,这……” 心中盼望云燃能将这位不懂避嫌的沈宗主赶走。 云燃却只是目色淡淡看了沈忆寒一眼,道:“无妨。” 谢小风:“……” 沈忆寒见他脸上那副乖巧可怜模样,终于有些挂不住了,心下不由暗笑。 三人一同前往云燃洞府外的枫树林前。 云燃道:“你有何处不明?” 谢小风在四周看了一圈,从地上捡起根树枝来,道:“请师兄看剑谱的第八页。” 云燃不必去看那剑谱,也知他说的是哪里,颔首道:“你练过,我看。” 谢小风依言比划起来,动作间颇为生涩迟滞,与那日大比时他使用自己剑招的流利圆融,判若两人。 这下不必云燃发话,沈忆寒也看出了不妥来。 方才他那话并非作假,沈忆寒虽不爱修行,但自幼聪颖非常,过目不忘,这些年他与云燃相处,虽未刻意留心,云燃用过的许多剑法,他即便不明其理,却也能记住其行剑轨迹和大致使法。 谢小风的确是用错了这一式,云燃微微摇了摇头,道:“不对,剑行至左胁下,逆转而出,应自云门、中府发力,再将真元汇聚而出。” 谢小风依言又试了一遍,却不知怎的,仿佛半点没听懂云燃所言似的,仍是刚才那副笨拙模样,练毕后,见云燃不言,羞惭道:“师弟愚笨,不知可否请师兄……” 沈忆寒心知他要说什么,当即横插一脚道:“诶,这招我倒是看懂了,不如由我来教你,再让你师哥瞧瞧,我教的对不对。” 语罢不由分说,上前在谢小风错愕的目光中环住了他的肩臂,握住他的手腕道:“谢师弟,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凝神?” 谢小风:“……” 谢小风连看云燃好几眼,见他都没什么反应,只得依言凭沈忆寒摆弄,沈忆寒手把手引着他将那一招使过一遍,才松开他望向云燃,笑道:“如何,可有错处?” 云燃道:“没错。” 沈忆寒转目望向谢小风,一张俊脸上笑意吟吟:“谢师弟,可会了么?你若还不会,不如我再教你一遍?” 谢小风:“……” 等谢小风离开后,云燃道:“甚少见你如此热心。” 沈忆寒义正言辞:“谁说的,我一贯十分热心,看来你还不够了解我。” “是么?”云燃静默片刻,“那你还有何处,是我不曾了解的?” 沈忆寒摇着扇子思考了一会,道:“这自然多得很了,连我自己有时也觉得不甚了解自己,更何况是你。” 云燃忽问道:“你可是不想我收徒?” 沈忆寒被他这么冷不丁的一句,问的一愣,心道从前好友不是怪迟钝的么,怎么如今倒是忽然敏感起来了? 不过也是他最近几日做得太过,的确有些明显,云燃会多心,也情有可原。 沈忆寒心念流转,忽觉或许应该把那梦告诉云燃,毕竟他总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云燃身边,梦中那姓严的三弟子,也至今没有出现,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这只蝴蝶翅膀扇动的缘故。 然而他刚一张口,想提那梦境的内容,忽觉舌尖一痛,心底不知为何出现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来,就好像他如果真这么做了,会有极其不好的事在未来等着他。 修真之人感应天意,偶尔能够提前预知危险,由此避祸趋福,沈忆寒从前也曾产生过这种感觉,无一例外的都应验了,如今这次,却是他预感最强烈的一次。 方才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了心底有个声音在警告他,不要这么做,否则便会落得万劫不复的境地。 沈忆寒这才忽然明白了,原来门规不许妙音宗历代宗主泄露在幻元灵璧中所见之事,并非真为了维护什么秘密,而是先人为了保护他们。 ……这就是天机吗? 沈忆寒心情复杂。 他最终还是没再提那梦。 “哪有此事,我不过是替你着想,觉得弟子宁缺毋滥罢了,你看我不也只收了子徐一个徒儿吗?” 云燃道:“果真?” “千真万确。”沈宗主撒谎不眨眼道,“我何曾骗过你。” “……” 见友人不言,他才想起自己似乎的确骗过他,而且岂止是骗,少年时捉弄他都不知捉弄了多少次,得亏云燃性子虽冷,脾气却好,从来不与他生气。 干咳一声,道:“总之我做什么,自然都是为你好的,你不必太多心。” 心中却想,得快些把谢小风这个麻烦解决掉,要么抓到他就是魔修的证据,让梅叔把这个不安好心的假弟子扫地出门,要么他亲自不着痕迹的了结此人,否则麻烦无比,后患无穷。 产生了这个念头,沈忆寒这日回了客舍后,便把一缕灵识分出,前往垂秀峰,日夜观察谢小风的动向。 风燮魔君毕竟曾是渡劫期大能,虽然如今落魄,沈忆寒却也不敢轻敌,他这缕灵识及其浅淡,也不敢太过靠近谢小风,生怕被他察觉。 然而观察了数日,谢小风都并未露出马脚,只是在垂秀峰上如常生活,看书练剑,打坐吐纳,一如寻常,和师尊梅真人也相处融洽,端茶递水、十分殷切勤快,俨然是个好徒儿。 沈忆寒虽明知他有鬼,然而如果没有谢小风就是魔修的证据,他也不能主动在人家昆吾剑派的地盘上,对一个练气期的弟子做什么。 偏偏那梦中谢小风对云燃用过的许多下作魔修手段,如今竟都没用上,沈忆寒一连搅黄了数次他与云燃独处的机会,才后知后觉自己似乎打草惊蛇了。 恰好众妙音宗弟子都深惧的那位“太师伯”,收到他的信后自南海动身,沈忆寒感知到他的气息,知道他已快到昆吾山门了,索性就没再去登阳峰,只留着那缕灵识依旧跟着谢小风。 时至今日,一连数日都不见人影的常歌笑,才终于露了面。 沈忆寒道:“难得出门一趟,你又四处鬼混,一连数日不见踪影,连子徐都比你像长辈些,如今见陆师伯来了,你倒知道怕了?” 常歌笑眉眼生得稠艳美丽,不似男子,总是一副慵懒倦怠神色,闻言掏掏耳朵道:“师兄你还有脸说我?你成日往那云真人的洞府跑,知道的当你们是好友,要促膝长谈、抵足而眠,不知道的,只怕还当你们是双修道侣,百年不见小别胜新婚,才要一叙相思,干柴烈火嘞,否则干嘛总赖在人家洞府里舍不得回来?” 沈忆寒道:“胡言乱语,我与云真人相识千年,是少年好友,多见几面怎么了,倒是你一连数日不见踪影,都干什么去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压低声音道:“你……你该不会又……” 常歌笑闻言,露出一个十分可疑的笑容来,并不回答。 沈忆寒眉头竖起低声道:“……这里可是昆吾剑派地界,你要是又惹什么麻烦,仔细师伯知道后不饶你。” “师兄不说,陆师伯如何会知道?”常歌笑道,“再说我也没做什么,只是结交了一位俊俏的小弟弟,不过他年纪小,我也守礼的很,既不曾对他说什么孟浪轻薄的话,也不曾占他便宜、吃他豆腐,只听他诉苦、说了些伤心事,我见他好生可怜,便安慰安慰他而已,这可是在做善事。” 沈忆寒蹙起眉:“什么可怜的小弟弟,你把话说清楚……” 他这位常师弟,虽然惫懒不着调了些,人却算不上坏,否则当年也不会被沈忆寒母亲收为弟子,唯有一点不好,便是有个怪癖——爱扮女子模样作弄人。 常歌笑生的美,这种美不同于沈忆寒的俊朗亲和,而是靡丽稠艳,他又自小不爱和师兄弟们相处,反倒讨师姐妹们的欢喜,于是在脂粉堆里,学了一身钗妆本领,扮起女子来,真可谓毫不费力,且模样不输许多艳名在外的仙子女君,当初就曾忽悠得琴鸥岛上不少怀春少年情窦初开,对一位“红绡仙子”魂牵梦萦。 他倒不是真喜欢他们,不过是性子顽劣爱作弄人罢了,此事败露后,常歌笑可想而知的挨了门中长辈一通狠罚,其中罚他最狠的,便是二人口中那位即将到来的“陆师伯”。 沈忆寒知道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并非真戒了女装的癖好,只是不在琴鸥岛上欺骗无知少年罢了,因为出去历练时,常歌笑还是时不时爱做女子打扮。 常歌笑道:“就是字面意思,再说他也不是昆吾剑派弟子,你怕什么……” 沈忆寒:“……” 可怜的小弟弟、会诉苦,年纪小,还不是昆吾剑派弟子…… 要素过多,沈忆寒脑海里无端联想起一个人来,大觉不妙。 只是还不及追问,他们那位陆师伯却到了。 常歌笑如老鼠见了猫般瞬间闭了嘴,闪身躲到了沈忆寒身后,客舍前诸妙音宗弟子也不见先前的吵闹叽喳,都缩起脖子似一群老实的小鸡仔般小声叫了一声“太师伯”,便都齐齐不吭声了。 沈忆寒暗觉好笑,心道自己太平易近人,弄得这群小家伙对他这位宗主压根不怕,倒是唯有陆师伯这样素来严厉的,才能管的住他们。 这位陆师伯大名陆奉侠,生的便是一副不苟言笑的相貌,浓眉阔目,鼻梁高挺,嘴角天生微微向下,失之可亲,一身劲衣玄裳,配柄阔刀,半点不像个乐修。 他也的确不是乐修。 陆奉侠是琴鸥岛上唯一的刀修,他虽是沈忆寒外祖父沈老宗主的关门弟子,却偏偏不习音律。 “我看过宗主的信了。”陆奉侠在沈忆寒面前停步沉声道,“贺氏一门千余口人命,竟如此覆灭,宗主不回南海,可是要与诸玄门正宗,共商此事对策?” 沈忆寒其实对调查凶手兴趣不大,因为他知道这事注定会什么也查不出来,不了了之,但此刻他需要留在昆吾剑派一段时日,便点了点头。 陆奉侠皱眉道:“凶手如此嚣张,只怕与魔道脱不了干系,若要与诸派共同前去调查此事,绝不可只宗主一人,万一遇上危险……” 沈忆寒道:“我可没打算同他们一起去调查,所谓瀛洲贺氏仙府,飘忽海上,难定其踪,只怕没那么好找到,我留下来,不过是想听听他们究竟能商议出个什么对策罢了。” 陆奉侠道:“既如此,我亦随宗主留在昆吾,回派之事,暂且不急,等此事商议出结果,再看咱们能否助诸玄门正宗一臂之力。” 这位师伯性烈如火,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沈忆寒听他这么说,倒也不觉意外,略一思忖,便道:“也好……” 话音未落,忽然眉间一动—— 他分出去在垂秀峰上的那抹灵识,看见谢小风鬼鬼祟祟的离开了垂秀峰。 与此同时,昆吾山脉深处,不知何处传来了一声“轰隆”之声,随即是一股股极强的剑压,似波浪般一浪接一浪的从那传出声音的地方扩散出来。 昆吾山脉横纵千里、叠嶂重峦,这波浪般的剑压荡到山门处的知客峰,竟不见半分衰减—— 或者说已经衰减了,却还能有这般威势。 诸小辈弟子都脸色发白,有的更干脆嘴角鼻孔溢出血丝来,连站也站不稳了。 沈忆寒当即抽出鸾鸳吹奏起来,蕴含着他真元的音波与剑压相撞,霎时激起一阵狂风,将众弟子脚下草木都吹得直不起腰来,方才那一浪高过一浪|叫他们窒息的剑压,却果然减弱了许多。 燕子徐最先回过神来,当即掌中凝了灵力,替身边一个几乎七窍流血的弟子疗伤。 陆奉侠面色震惊,道:“这……这是剑道传承?” 12、传承 第12章 众弟子听他所言,心中都颇觉震惊。 燕子徐一边给那名口鼻流血的师弟疗伤,一边道:“这剑压……难道是如同当年云真人得了登阳剑传承那般么?早听闻十七剑主中,失传的几位并非真正失传,而是剑道传承秉承主人遗愿,未寻到满意的传人,便隐而于世罢了,如今这可是传承现世,让咱们赶上了?” 话音刚落,众人便见“嗖嗖嗖”密雨一般、数不清的一道道遁光,从远处的昆吾诸峰上,朝那剑压发出的方向射去,想来感知到传承现世的昆吾弟子们,此刻都已争先恐后的往那传承现世之地去了。 毕竟,这可是一辈子也未必碰得上一次的大机缘—— 有弟子感叹:“看来这下他们得争个头破血流了。” 沈忆寒心中却隐约觉得不对劲。 当年登阳剑的剑道传承现世,他陪着云燃九死一生、历经险难得了这机缘,登阳剑已是昆吾十七剑中,公认的最为强横霸道的一脉,传承现世时剑意波荡,却也不似刚才那股剑压一般,无差别攻击所有人,似乎隐隐含着一股戾气和杀意。 现下出现的这个传承,却不知是曾经的哪位剑主的衣钵,竟有如此大威力。 他想起那抹灵识看见谢小风离开了垂秀峰的事,心下不知怎的,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稍一凝神,便通过灵识,看见谢小风抱着个不知是什么、黑黢黢的物什,正在林中狂奔。 沈忆寒心知剑道传承现世,恐怕这昆吾山脉中,很快就要为了争夺传承大乱一场,谢小风这时候行迹鬼祟,要做的决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心念电转,当下便决定前往谢小风所在之处—— 眼下这时候,昆吾剑派乱则乱矣,说不好却是他抓住谢小风马脚、乃至直接杀了此人的最佳机会,他如今只余下几十载寿元,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可不知下次还有没有。 当即便对陆奉侠道:“师伯,我去瞧瞧是怎么回事,劳烦师伯先在此照看子徐他们。” 陆奉侠眉宇微蹙,似觉不妥道:“这……剑道传承毕竟是昆吾秘宝,宗主前去,只怕他们多心……会否不妥?” 沈忆寒道:“不妨事,我只躲远些,不靠近那传承,只看看是怎么回事,想必他们也不会多心。” 陆奉侠还想说什么,他却已转身御鸾鸳而去。 * 沈忆寒自然明白,他一个别派掌门,如今昆吾剑派剑道传承现世,他要是也出现在传承周边,十有八|九要引得误会。 只是他本就不是为那现世的剑道传承去的。 眼下传承现世,谢小风鬼鬼祟祟,不知要去做什么,想必即便不是暗害云燃,也是要趁这剑派大乱之际干坏事,那么多前去争夺传承的剑派弟子,指不定就要遭此人毒手,他去了结此人,也算是为昆吾剑派除一祸害,因此沈宗主心中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只是若被人看见纠缠,的确也没必要,沈忆寒还是稍施易容之术,改换了容貌衣着,鸾鸳也被他做了个障眼法,变成了一把精致漂亮的紫金软剑。 沈忆寒御“剑”而行,看上去俨然便是个剑派弟子了。 他循着那抹灵识而去,果然谢小风所在的方向正与那剑道传承所在的方向极近,沈忆寒飞的越近,发觉身周御剑赶向那地方的剑修越多。 他并未真的追到剑压传出的那处山峦去,而是在附近的一处密林间落下了。 谢小风便在这附近。 沈忆寒收回了那抹灵识,屏息凝气,循着谢小风的方向而去。 乐修大都并不擅长隐遁之术,不过沈忆寒对这些杂门歪道,倒都略有涉猎,他的隐遁术算不上高明,但不被一个炼气期修为的发觉,应当是绰绰有余。 尽管如此,沈忆寒却也十分警惕,毕竟不知谢小风如今究竟还剩多少魔道神通。 好在跟了一路,天色渐渐转昏,谢小风仍未察觉到有人在跟踪自己,沈忆寒心中这才稍定。 如此跟了一路,沈忆寒也看清了谢小风抱着的那黑漆漆的物什,竟是个罐子。 一见这罐子,他立时想起了梦中的内容。 这罐子里装着的,是一种极其淫|邪刁钻的蛊虫。 这蛊虫食饲养者的精血为生,不知是如何炼成,只要沾上一点,下蛊者心念一动,对方便会饱受□□煎熬之苦,与寻常催|情药物不同的是,这蛊虫会让中蛊者身置幻境,将下蛊者当成自己的心上人,不知不觉间成就好事。 那梦中好友中了此蛊,很是受了一番折磨,只是不知是云燃心志坚定之故、还是他已经冷寂寡情千年,没有什么心上人的缘故,谢小风虽用这下三滥的伎俩逼他,却始终没能得逞。 夜色渐深,月上中天,沈忆寒跟了谢小风一路,终于见他在一处山崖上落下的小瀑布旁停了下来。 这处瀑布不算大,只有几人高,但水流清冽湍急,落入下方潭中,潭面却静寂幽深,不似瀑布流水湍急。 一动一静,相映成趣。 水光映月,潭边簇簇的开着几从月季花,,沈忆寒认出其中几目“春水绿波”、“绿萼金莲”,竟然是前所未见的恣意盛放之态,心中不由微觉诧异。 暗道:“我游戏人间多年,也算见多识广,竟也从未见过开的这样好的花儿,从前有心以灵气灵土栽培,月季这样的凡花,反倒承受不住‘福气’,都被灵气溺死了,这里的花开的这样好,只怕附近有什么滋润植株的灵物。” 正想着,却见谢小风转身四下看了一圈,仿佛十分警惕似的,他连忙又更屏息了些,谢小风果然不曾察觉。 沈忆寒见他在那瀑布前转了几个弯,身形一晃,不知怎么竟然消失在了奔涌的水幕后,心下一惊,等了片刻,才从密林中出来,在方才谢小风消失的地方一看,果然此处水底并不深,水下大约几寸,便有细密排布的石块,像是刻意供人行走的。 沈忆寒施了个避水决,从那水下石径底下穿过瀑布,但觉眼前豁然一空,里头竟是个黑幽幽的洞穴。 他用灵识一探,感觉到谢小风已在前方离出很远,立刻跟了上去。 山洞里幽暗不见光线,不过沈忆寒已渡了三次雷劫,纵使乐修并不炼体,能到元婴境界,身体的强度也早非寻常人可比,不必有光,沈忆寒也能将洞中的路径看的清楚。 只是走了两步,见眼前出现了岔路,他略略辨明谢小风气息的方向,选了其中一条路,岂知越往前走,岔路越多,石壁上偶有水滴“嘀嗒嘀嗒”落下,溅起水声,四面八方的在空旷的洞中扩开,每一条岔路都有回音,听了让人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 好在沈忆寒一直牢牢锁定着谢小风气息的方向,遇见岔路,也只是稍微闭目凝神感知一会,既能选定其中一条跟上去,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谢小风的气息竟忽然消失了! 沈忆寒虽也时常在外云游,但他的云游却是真正的游山玩水,与云燃那样每出去一次,都不是为了诛这个妖、便是为了除那个魔的目的明确完全不同,对危险的感知,自然也不会那么敏锐。 他直到谢小风的气息完全消失,心中才觉出不对来,立刻握紧了手中还是紫金软剑模样的鸾鸳。 果然未进数步,便见眼前豁然开朗,竟然是一处密室,密室中有椅几、桌案床榻,居然布置的十分周全,像是有人居住在此的样子。 谢小风站在书架前,正抽了一本细细翻看着。 沈忆寒见他如此镇定,心知不好,当下也不打算跟他废话了,然而才一抬手,立刻发现自己全身灵力居然像是被什么东西锁住了,半点流转不得,顿时大惊。 身后传来吱嘎一声,却是密室的石门也在他身后合上了。 谢小风终于抬起头来,转目笑吟吟看着他道:“沈宗主,这下咱们可终于能好好说话了。” 沈忆寒面不改色,一边尝试驱使真元突破那桎梏住他全身灵力的无形力量,一边道:“什么沈宗主?我是青霄峰楚掌门座下弟子,看你鬼鬼祟祟,才跟了你一路前来,不知你在说什么,你是何人?这里又究竟是什么地方?” 谢小风哈哈笑了两声,道:“沈宗主,不必装了,这些日子你屡屡坏我好事,与我作对,还大费周折分出一抹灵识来监视我,如此盛情相待,谢某若还感觉不到,岂非蠢钝如猪了?” 说到“蠢钝如猪”四字时,眼里终于露出一抹戾气来。 沈忆寒几番催动真元,丹田紫府中的灵气都是动弹不得,暗自心惊,想道:“的确是太过轻敌了,小看了他,他眼下是练气期修为不假,却不知怎的,知道这古怪密室所在,装相引我前来,眼下中了他的套了,若不想个法子脱身,怕要殒命此处。” 好在谢小风似乎并不打算立刻杀了他的样子,走近了几步眯着眼道:“本座倒很好奇,尔不过区区一元婴小辈而已,连你那好友都没察觉出本座身份有异,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从大比那日,你就在暗中窥看本座了吧?” 沈忆寒想要去动传讯玉符,然而此刻他半分调动灵力不得,竟然连乾坤袋也打不开,心中暗自叫苦,只能和谢小风胡扯八扯,好多拖延些时间。 “什么本座不本座的?你究竟是何人?” 谢小风冷哼一声:“本座的名头,你自然是不配知道。” 沈忆寒却道:“可惜我已经知道了。” 谢小风挑眉:“哦,那你说说看。” 沈忆寒心中渐渐有了个主意。 乐修靠的是以灵御曲,谢小风就算有些鬼伎俩花把式、如今不过也只是练气期,之所以有恃无恐,无非自忖封住了他的灵力,便封住了他大半的本事,若他是个剑修,谢小风便不敢如此—— 可他的鸾鸳,不仅是笛,也同样是剑。 沈忆寒心下主意已定,微笑道:“我说了,怕你恼恨被我揭穿真面目,除非你保证,我说了你也不杀我,那我便说。” 谢小风嗤笑道:“我就是要杀你,你又能如何?” 沈忆寒道:“那我便不说了,你要杀就杀好了,悉听尊便。” 谢小风微眯起眼,沈忆寒感觉到他的杀意,立刻又道:“只不过你的身份,若被旁人知道……你如今不过练气期修为,离了这间密室,想要自保,怕也没那么容易,到时候又要在修界过上四处逃窜、人人喊打的日子了。” 谢小风道:“杀了你,自然不会有人知道。” “那可未必,你怎么觉得我不会把此事告诉旁人呢?我若死了,说不准有人找你寻仇,将你的身份公诸天下。” 谢小风冷笑道:“来便来好了,当本座很怕那些虾兵蟹将么?休再东拉西扯,本座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否则……” 沈忆寒道:“好吧,那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谢小风忍无可忍:“快说!” 沈忆寒:“你是……” 他顿了顿:“一只蜘蛛精!” 谢小风:“……” 谢小风愕然无语了片刻,他方才听沈忆寒所言,还以为此人真知道自己的身份,万万没想到沈忆寒会给出这么个答案。 就在他错愕的这一瞬间,鸾鸳其下,鸳剑出鞘—— 剑从紫玉笛身而出,发出一声金玉相击的清鸣,沈忆寒动作利落如流水,引鸳剑直向谢小风面门刺去。 旁人都只以为妙音宗沈宗主是个风流秀雅的乐修,沈忆寒一生顺风顺水,遇到危急的次数屈指可数,是以并无几人知道,鸾鸳温莹剔透的笛身下,藏了把锋芒锐利的剑,他实是个笛剑双修的,剑道修为虽不示人,却并非没有,何况还有云燃这么个“天下第一剑”的好友。 谢小风反应虽快,侧身躲过,又一拍乾坤袋,也取出一柄灵剑,和沈忆寒交起手来,但是事发毕竟突然,他迎击的多少有些狼狈匆忙。 沈忆寒却是蓄势而发,剑下招招直奔谢小风命门,使的全是杀招,他虽不能动用灵力,竟也很快占了上风。 谢小风只觉密雨似的剑风将他围拢,他万没想到这么个看起来无一是处、玩世不恭的乐修,竟能有如此凌厉的剑意,居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就在沈忆寒终于寻到了谢小风一个破绽,正要一击毙命时,忽然听得耳畔“嗖”的一声,一个小小的什么物什飞到了他颈侧的皮肤上,不待他反应,便“噗”地钻进了皮肉。 沈忆寒心中大惊,立刻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 果然那小虫子钻进他的皮肉,他全身上下顷刻间便觉酸软无力,几乎连站也站不稳,单膝跌跪在地,鸳剑也再握不稳,“当啷”一声脱手掉到了地上。 13、传承 沈忆寒捂着颈侧那处皮肤,欲催动灵力逼蛊虫出来,偏偏此刻半分调动灵力不得,只能感觉小虫在他体内越钻越深,渐渐没入紫府。 他脸色发白,谢小风见状,哈哈笑出声来,上前两步蹲下身,将落在地上的鸳剑捡起,又从已浑身无力的沈忆寒手中抽走笛身,归剑入笛,边把玩着边道:“这法器……倒是有趣,险些被你暗算了。” 沈忆寒心中厌恶此人,不欲见他碰自己父母遗物,然而此刻偏又无还击之力,只能怒目而视。 谢小风见他一双眼明亮非常、灵动非常,形如柳叶,虽是瞪着自己,却有种别样的风姿,心中不由一动。 他先前本想杀了此人,此刻却忽然改了主意—— 谢小风将鸾鸳在掌中拍了拍,笑道:“沈宗主啊沈宗主,你说你若是方才路上追本座时,便对本座动手,本座如今这具肉身经脉不畅、修为不济,在外面,倒真不是你的对手,可你非要跟了本座一路,进了我祖师婆婆的隐居之所来,岂非自寻死路?” 沈忆寒感觉身上的力气正在渐渐流失,好在这魔头似乎是个话唠,他只得将计就计,接着谢小风的话同他拖延时间。 “什么祖师婆婆?此处是昆吾山脉,修界第一玄门大派落宗之地,你一个魔修的祖师,怎会在这里?” 谢小风哼笑一声:“小辈无知。” 他杏目一转,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看着沈忆寒笑了起来,道:“也罢,今日你既犯在本座手里,本座就让你做个明白鬼,如今我祖师婆婆的传承现世,正是天道垂怜于本座,要助本座东山再起,你这小辈坏我好事多次,本该杀了你,只是眼下亟需恢复修为,倒可叫你发挥点作用。” 沈忆寒听得云里雾里,他本来是有意胡扯,好拖延时间,可谢小风满口“祖师婆婆”、“传承”,一副煞有介事模样,反倒让沈忆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正想开口追问,目光忽然停在了谢小风身后某处。 这密室封闭阴暗,本来应该并不见光,然而自沈忆寒方才进入密室,密室中便可视物,似有一种悠淡自然的光源,他本以为这光是什么照明法器发出,然而直到此刻,沈忆寒才忽然发现并非如此。 此处虽是石室,地面却仍有泥土,就在两人脚下,泥土的缝隙中开着不少细细密密的小花,这花儿有黄有白、花朵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看着极不起眼—— 可沈忆寒认得此花,自然也知道,这密室中的光线,正是此花折射而出。 这种小花通常伴随天材地宝而生,因样貌十分普通,与凡世随处可见的野菊花甚为相似,便被命名为百地菊,可其实却非随处可见的植株,有消解百毒、促进灵气循环的妙用,至今还是筑基丹中颇为昂贵的一味药材。 他方才在洞外瀑布边,见了那几簇开的争妍斗艳的月季花,便觉得奇怪,只是未曾多想,眼下见了百地菊,立刻明白,只怕是这附近有什么未出世的宝物—— 沈忆寒心下狂跳,虽不知百地菊对谢小风的蛊毒有用无用,但能试试,总比干等死要好,当即便在衣袖掩盖下,细细抓摸起地上的花儿来。 那厢谢小风还在得意洋洋,聒噪不止:“……如今本座正需一个炉鼎,重塑肉身,你自己撞上门来,可怪不得本座,你虽修为不济,远不如登阳剑传人来的滋补,不过倒也勉强还算能凑活,待本座恢复金丹修为,也算有你一份功劳,可是你的福气了。” 沈忆寒听他居然要用自己做炉鼎,顿觉一阵恶寒,边将手中采下的几朵百地菊收入掌心袖中,边道:“你可别吓唬我,我是男人,采补之术需要阴阳调和,你即便真用我当作炉鼎,也是没什么大用的。” “谁告诉你男女方能采补?此不过是粗通皮毛的庸才们自以为是罢了,采补之术精深奥妙……” 谢小风正说着,忽然顿住了。 他侧过目来,眯起眼看向沈忆寒。 “……沈宗主,你其实早便知道,你那好友的元阳之体,于突破修行,是极厉害的灵丹妙药吧?否则,你又怎会察觉本座所谋,处处提防?” 沈忆寒不答他话,装作身上无力,趴倒在地,一手落在颊边,把那几朵百地菊掩在衣袖后,囫囵塞进了嘴里,只觉入口涩后回甘,心中暗自期盼这花儿多少能起些效果。 谢小风满脸恍然大悟道:“……是了,定是如此,听闻沈宗主卡在元婴后期,修为数百余年不得寸进,如今只余下几十载寿元,你自是着了急,于是便打起你那好友的主意,可惜还未动手,便险些被本座捷足先登,你自然不愿,所以才从中百般作梗!” 沈忆寒本不愿搭理他,只想静静等百地菊发挥效用,然而不知是那蛊毒让他此刻格外难以控制住心绪,还是因为听见谢小风竟这样揣度自己对好友的用心—— 他自问与云燃结识千年,从未图谋过云燃什么,无论是他的道行修为、还是在修界的名声地位,可却被谢小风如此污蔑,一时只觉气血翻涌,忍无可忍,怒道:“你自己心思下作,便当天下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么?我与他不过是朋友之情,光明坦荡,清白干净,更从未图过他什么……我若有这心思,早便做了,又何必等到今日?” 说完又心生悔意,暗道自己何必与谢小风一个魔头解释? 难道还企盼他能懂自己与云燃千年至交的情分吗? 实在是太蠢了。 他闭了嘴,谢小风却不依不饶起来,蹲在他身前,用鸾鸳拨开沈忆寒落在颊边的发缕,挑着他的下巴道:“哦?那你既不是图他的身子,便更是图着别的了,沈宗主——” “你可不会是对你那千年至交的好友,动了什么别的心思吧?否则你怎肯这般为他打算?明知本座身份,还愿为了他涉险?” 沈忆寒闭目不言,眼睫却轻轻颤了颤—— 因为他终于感觉到,身上那酸软无力的滋味减轻了些许。 天幸,百地菊似乎真有效用。 “即便你对他没念头,难道他对你的心思,也一样吗?” 谢小风未觉有异,只看出方才沈忆寒心绪激荡,这倒正中了他的下怀—— 那蛊虫虽厉害,但毕竟眼下沈忆寒是元婴,他是炼气,对方修为整整高过他几个大境界,正因如此,沈忆寒虽然已经无力反抗,却迟迟没有被催动情|欲,陷入幻境。 要使蛊虫百分百发挥效用,则对方越心绪波荡浮躁越好。 谢小风哈哈笑了几声,有意激沈忆寒道,“他对你那般在意,沈宗主,你莫不是没见过男欢女爱之事?你且去看看,这世上有几个情郎,对自己心爱的姑娘,能比的过云真人对你的细心体贴?若非本座亲眼所见,倒也想不到,修界人人以为清冷寡情的登阳剑,竟会为了一个‘朋友’阳寿将尽、突破不成而烦心,连在静夜里打坐入定,也频频不成,你这‘朋友’的分量,可真是重得很啊!” 沈忆寒听了这话,心下却更乱了,一时想:“他故意激我,必有原因,多半不安好心,我万不可又上了他的当。” 一时却又想:“此人既能察觉我用灵识窥探他,想必他如今虽修为不济,灵识却多半比我只强不弱,他怎知道阿燃在静夜里入定不成,难道是他窥伺阿燃看见的吗?阿燃居然为我烦心至此,他为何……为何这样在意我?这岂非生了心魔?都怪我……成事不足,还让他如此担心……” 一时只觉心乱如麻,思绪激荡间,呼吸也愈发急促起来。 谢小风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微笑看着他,温声道:“别想了,看着我。” 沈忆寒忽觉后脑一阵发晕,定睛一看,眼前人的面孔居然变成了云燃的模样。 “你……你是……” 他头痛欲裂,看着眼前人,竟什么也想不起来。 “云燃”目色温柔,一手扶着他,一手握着鸾鸳递给他,道:“别害怕,我已把那魔修杀了,现下咱们安全了,你的东西——可别再被人抢去。” 沈忆寒胸膛急促起伏,接过鸾鸳,熟悉的触感让他心中稍定,对眼前人的信任也多了几分,道:“你……你何时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后脑发沉,身上不知怎么回事,渐渐热得厉害,小腹处更仿佛烧着了一团火般,让他极其难受。 “云燃”凑近了他些,语音既低且沉,揽着他低声道:“忆寒,你怎么了?可是哪里难受吗?” 说着便伸手揽上了他的腰。 然而这短短的一句话,却仿佛一道惊雷照进了沈忆寒的世界里—— 他脑海里电光火石想到:“不对……阿燃从不这么叫我,他要么不高兴了,连名带姓的叫我沈濯,要么便别别扭扭的叫我‘沈大哥’,如今也得有个千八百年,没再这样叫过我了,这人……这人不是阿燃!他是……他是……” 不及多想,“云燃”的脸已在他眼前渐渐放大,沈忆寒身上虽然仍旧热的厉害,四肢百骸的酸软无力感,却已渐渐消去,他一时顾不得多想,抓了鸳剑出鞘,“噗”一声—— 捅进了眼前人的心窝里。 谢小风双眼瞪大,万万没想到沈忆寒会在这当口忽然发难,明明方才沈忆寒已经着了他的道,进入了幻觉之中,怎么会…… 然而沈忆寒眼前,幻境溃散,谢小风已从“云燃”变回了本来面目。 沈忆寒这一剑刺得极深,谢小风无论灵识如何,如今这具肉身只有炼气修为,却是万万不假,比凡人虽强健些,却也受不得这贯心一剑,当即捂着胸口嘴角溢出血来。 沈忆寒哪里会给他喘息机会,立刻又补了一剑,等谢小风彻底趴在地上不动弹了,他才收回了鸳剑—— 虽才救了他一命,剑上却不染寸红。 沈忆寒扶着密室中的书架,感觉身上热的愈发厉害,小腹处的火焰越跳越灼烈,倒还有闲心逸致想道:“降妖除魔果然不易,今日对付这魔头,险些把清白和性命都交代在此处,若是我好好一个男子却被魔修采补,先那什么……后那什么……传出去,岂不毁我沈濯一世英名……” 脑子里一边不着调的想着,身上却再耐不住情火烧灼。 密室里眼下只有他与谢小风的尸身,再没第三个活物。 这蛊虫本来是为下蛊者操纵中蛊者而炼,现下谢小风死了,蛊虫无主,致成幻境溃散,可催|情的功效却并没有消失。 沈忆寒憋得难受,只得靠坐着书架,闭了眼自|渎起来。 一边自|渎,心里一边又十分恼火,想他自打娘胎里出来,便从没吃过今日这种亏,落得如此狼狈模样,居然一个人在黑漆漆的密室里解衣自|渎,旁边还横着一具死尸—— 真是既不风雅,也不快活。 从刚才自幻境中清醒过来后,沈忆寒便有意不去想为何方才他看见谢小风变成的人是云燃,然而此刻他终于没办法继续回避这个问题了。 眼前一片白光闪过时,沈宗主脑海里出现的不是旁人,好死不死正是好友云燃那张凌厉冷峻的脸。 他脑海里也一片空白,只剩下两个字:“坏了。” 不料还有更坏的在后面等着他。 他竟然听到了云燃的声音。 云燃的声音一如往常,低沉柔和,像是一潭幽静的冷泉,不似他的相貌那般棱角分明、锐意毕现,英俊到近乎咄咄逼人。 “沈濯?” 有那么一瞬间,沈忆寒几乎以为自己自|渎的出现了幻觉。 沈忆寒想:“……我难道真疯了不成?干这档子事,想他作甚?” 然而很快他便发现了,这并不是他的幻觉。 云燃的声音真真切切的从密室外传来,听着和他只有几步之遥。 只是此时此刻,他声音里失了往常的镇定,变得有些急促。 “沈濯……?” 这下沈忆寒终于听出来了,云燃在找人。 或者说,云燃在找他。 14、传承 第14章 沈忆寒大惊,几乎被云燃这两声沈濯叫的慌了手脚。 他现在这副模样,地上还死了个谢小风,那梦偏又无法对云燃言说,可谢小风毕竟是梅叔的徒儿,云燃的师弟…… 此时此刻,若被云燃看见密室内的情景,只怕自己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了。 偏偏这密室还十分古怪,有封印灵力的效用,他连打开乾坤袋,把谢小风的尸身藏起来都做不到。 ……啊,对了! 这密室能封印灵力! 云燃这般找他,在外头徘徊,却不曾破门而入,可见虽是循着他的气息而来,痕迹却在此处消失了,但又没有自己去往别处的线索,所以云燃才认定他仍在这附近,唤他的名字寻他。 他与云燃早年为了传音,曾互相印记过彼此的灵识,云燃才能感知到他的气息和方位。 没想到这间密室竟然连灵识印记的联系也能阻隔。 不过片刻,沈忆寒心里已转了许多念头—— 这山洞里七拐八弯,此间密室又如此隐蔽古怪,只要他不回答,云燃只怕也没那么容易能找到这密室。 沈宗主顿时更加紧张起来,生怕自己发出什么声音,被云燃察觉,做贼一般的屏息凝气,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甚至连起身穿好衣裳都不敢,模样一时更加狼狈好笑几分。 好在果然如他所料,云燃的脚步在外来回逡巡了几圈,又叫了数声他的名字,洞中却寂静无人回应。 他似乎犹疑了片刻,良久,脚步终于渐渐远去。 沈忆寒又屏听许久,都不再有声音,他这才松了口气,起身将衣衫整理好。 那蛊虫虽然厉害,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谢小风死了的缘故,这类催|情的下作之物,一贯都是要与人交|合才可缓解的,他自行纾解,倒也觉得身上灼热感消去了许多,只是一起身,四肢百骸仍有些虚软。 沈忆寒心知虽然一时解了蛊毒发作,但那蛊虫还在他体内,尽管谢小风死了,却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发作,或有什么别的影响,这总不是个办法。 他把谢小风的身子翻了过来,在他怀里摸了摸,果然很快摸出几样物什来: 一个乾坤袋,一个巴掌长的兽皮卷轴,还有两个小瓶,沈忆寒打开瞧了瞧,只见一瓶里头是十几丸拇指甲盖大小的莹白丸药,清香扑鼻,一瓶却装了半瓶玫红色的细细粉末,沈忆寒刚一打开瓶塞,立时闻到一股奇异的甜香,只恐有异,赶忙又将瓶塞按了回去。 再有就是那个乌黑的罐子,沈忆寒找了几圈,却都不曾找到,只怕这东西在谢小风的乾坤袋里。 偏偏这处密室中无法调动灵力,无论他自己还是谢小风的乾坤袋,他此时都没法打开。 沈忆寒想起方才自己一进密室,身后的石门就合上了,恐怕有什么机关。 当时谢小风在书架附近抽了本书读。 他走到方才谢小风站立的那处书架前,正想翻找一下,还未发现什么机关,却见那书架上摆着的书密密麻麻,封皮上都一片空白,并无书名,只在书脊上记了一行小字。 沈忆寒定睛一看,见上头写着的居然尽都是些人名,有的还连着道号尊号。 可这些名讳,沈宗主自问在当今修界还算人脉通达,却也都想不起是谁。 终于,他看见摆在高处的一本书脊上写的是“青冥真人云子应”几个字,顿时愣住了,心道:“这名讳好生耳熟……青冥……青冥……对了!‘三宗’之一的长青谷,开派祖师中不就有一位,如今被奉作‘青冥道祖’的,正是姓云么?而且算起来,这位云前辈……似乎还是阿燃母亲的先人,怎得他的名讳被记在这书册上?” 沈忆寒想起方才谢小风说,此处是他“祖师婆婆”隐居所在的话来,一时越想越费解,索性抽了那本“青冥真人云子应”的书册出来,翻开看了两页。 头两页还算正常,字迹隽秀婉约,似乎是个女子所写,然而翻到第三页,却吓了沈忆寒一跳: 只见书页上绘了个男子侧脸,长发高挽、剑眉入鬓,目光冷冷淡淡,居然和他那好友隐约有几分相似,俨然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而且这画像不知用了什么法术,竟然还会动—— 沈忆寒翻至此页,但见那男子似觉有异动,转过脸来看他。 栩栩如生,几欲从纸上跃出。 沈忆寒虽见过这类用在书画上的法术,然而却大都是用在些山水花鸟景物画卷,能显得更让人身临其境几分,甚少用在人像上,而且还是如此逼真的人像,连他方才看了都心中一跳,险些要以为那画中人还活着,如此逼真精致,当真前所未见。 难道这位……便是那位青冥道祖云子应? 此书,莫非是云前辈的传记? 沈忆寒想到此处,果然见画像旁写着几行小字,只是这几行小字十分叫人摸不着头脑,前两行他还能看懂: “小乘前”——这显然说的是修为境界。 “乙亥年七月生,水木相济,灵力温厚,质如青玉”——这说得似乎是青冥真人的灵力特性,只是不知道书者记录这个做什么? 后面他就开始看不懂了。 先是“长约七寸”,再是“色白玉”,然后是“时可至七日”之类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沈忆寒心中十分不解,然而翻到下一页,便被吓得险些把手里的书甩了出去—— 书上画着的竟然是一副活灵活现的春|宫图! 准确的说,是一副会动的活灵活现的春|宫图! 那男子眉眼可辩,俨然正是前一页的青冥真人,女子倒是背着身,看不清脸目,沈忆寒只望见一个漂亮的背脊剪影。 想这位青冥真人,也是如今长青谷弟子个个奉若神明的立派祖师,谁知竟然被画成如此活灵活现的春|宫图册,这般亵渎,此书若被长青谷弟子看见,只怕非得将他们气个半死不可。 沈忆寒连忙挪开目光,当即不敢再看。 心中连道:冒犯,冒犯,晚辈实非有意窥看。 这才没将书册扔出去,好容易拿稳了,不去看那画,只看见画上写了几个字,记的却是年月日和地点,沈忆寒心中一动,暗道:“此书的作者,不会就是这画中的女子吧?年月日地点……自然便是她与这位青冥真人……咳,难道这女子便是谢小风所说的祖师婆婆?” 沈忆寒将书册翻了几页,却见后面每一页都是如此页这般的动态春|宫图,只是姿势、地点不同,记载的时间也不同,他按照年月一算,其上记载的时间正在万余年前—— 与青冥真人的生卒年月恰好能对上。 沈忆寒心中暗觉这些画儿,不像是画画之人杜撰的,所载年月地点,都有迹可循,倒像是……像是这位青冥道祖当真和留下此书的女子有过这些风流韵事一般。 可青冥真人一个玄门正宗立派祖师,竟然和谢小风这样魔头的祖师婆婆——那便也是个女魔头有染? 当真匪夷所思。 沈忆寒翻到最后一页,倒是终于没有春宫图了,书页上只寥寥写了几个字: 此君近日纠缠不止,甚是无趣,腻了。 再往后翻,后半本却都空白着,再没有半点墨迹。 沈忆寒将书放回去,扫了这书架上这一排又一排密密麻麻的书册上的人名,记忆渐渐开始复苏—— 其中不少名字,似乎都是当今修界各门各派的前辈先人,数起来竟概括了修界存续至今的大半门派,有玄门正宗、也有鬼道魔门…… 当真海纳百川,应有尽有。 沈忆寒心情十分复杂,一时竟不知该感叹,这位祖师婆婆“收藏丰富”,还是该吃惊于原来那么多玄门正派先人前辈,竟然都曾拜倒在“祖师婆婆”的石榴裙下。 只是他尚未感慨完,目光却在一册书脊上停住了。 上头仍然是“祖师婆婆”的笔迹。 写的却竟然是——“登阳剑主”。 沈忆寒:“……” 沈忆寒:“?” 15、传承 第15章 沈忆寒一时简直疑心自己看错了。 “登阳剑主”? 好家伙,连登阳剑主也没逃过这位“祖师婆婆”的石榴裙下? 登阳剑一脉传承至今,剑主自然不止一位,可以这位“祖师婆婆”的品味——眼前书架上能被她特意作成书册收藏的,无不是这宗的开山祖师,就是那派的立派先人。 他毫不怀疑这位“登阳剑主”,恐怕只会是登阳剑的第一任剑主。 这就奇了。 修习登阳剑不可妄动凡心,需得保持元阳之身,这规矩便是第一任剑主自己定下的,可这位剑主怎么还与一个女魔修有过情史? 难道第一任登阳剑主传剑之时,其实已非元阳之身了? 沈忆寒心中十分好奇,此事若是真的,只怕得是修界数一数二的大八卦了。 忍不住抽了那本书册出来。 历代登阳剑主的画像,他都在登阳峰上,云燃洞府中看过,所以对这第一任登阳剑主长得如何模样,沈忆寒心里也有个底。 若是这“祖师婆婆”画的不是初代登阳剑主,他定然也能一眼看出。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翻开这本书册的第一页,却与青冥真人的那本不同,扉页并非空空荡荡,只记几句如何与其相识的来由,而是夹了一瓣浅红色月季花瓣,这花瓣上不知用了什么法术,万年过去,竟然还柔嫩如初,似刚被摘下一般,色泽鲜妍美丽,旁题了一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再往后翻了一页,竟也不是登阳剑主的的画像,而是夹着一张流金曳洒的红纸,沈忆寒定睛一看,心下更吃惊了几分—— 这……竟然是一纸婚书? 婚书上却不再是“祖师婆婆”的笔迹,似乎是个男子的,笔意端稳中又带了些遒劲,沈忆寒一见之下,只觉这笔迹十分眼熟,立刻想起来这不正与昆吾山门那石上用剑刻下“昆吾”二字者,是一样的笔锋字迹么? 婚书写的海誓山盟、情真意挚,沈忆寒一目十行,只看写的是下笔写婚书之人,愿聘一女子为妻,后面落款处两人的名字却不知怎得,被人用黑笔涂了。 墨迹晕染成一团,再看不清两个名字是谁。 沈忆寒心下大奇,又翻到下一页,这次总算是登阳剑主的画像了,只是却与记录那青冥真人相貌的简约小像不同,画像上的男子背负长剑,身形高大,一手在后拉着只女子的手,却并没转过头来,这画像正是以被拉着手的女子视角画就。 画像旁也并无小字,既没记载登阳剑主的修为境界,也没记载他的生辰、灵力属性,整页都干干净净,只有这么一幅画。 又翻了一页,这次的画像却是一男一女练剑,那男子扶着女子的肩臂,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情意缱绻,沈忆寒看到这张脸,立时认出这正是云燃洞府中挂着的初代登阳剑主画像上的模样。 他心道:“看来此‘登阳剑主’的确是彼‘登阳剑主’了,瞧着这位‘祖师婆婆’与初代登阳剑主如此情深,两人甚至连婚事也定下了,怎么却从未听说过初代登阳剑主有位道侣?” “是了……那婚书被划成那副模样,只怕是临到成婚之际,这桩婚事没成,难道是初代登阳剑主发现了这‘祖师婆婆’所习并非正道功法……咦,却也不对,都说上古时期,人族修士之中并不分正邪,鬼道魔道修士也是不会被群起而攻之,喊打喊杀的,那为何这两位前辈的婚事会……” 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又往后翻了几页。 这几页却也不是春|宫图,而是“祖师婆婆”与初代登阳剑主相处的各种场景,其中以两人一同练剑的画像最多。 那画像会动,沈忆寒于剑道一途,虽远不及云燃精深,悟性却并不差,连翻几页,渐渐看出两人所使的剑招一攻一守,一动一静。 剑意也是如此,一个霸道炽烈、一个流静如水,虽然乍看之下似乎完全不同,但偏偏却又处处相互依凭、招招彼此援赖,两人情意缱绻之下,又更似珠联璧合一般。 沈忆寒越看越觉得心惊,暗道:“先前还当这位‘祖师婆婆’只是个修习采补合欢之道的魔修,可只看这些画像中她的剑道造诣,便半点不比如今见过昆吾剑派的诸位剑主、剑君差到哪去。” “她的剑招剑意,又与初代登阳剑主如此契合,阴阳相济、琴瑟调和,倒好像两人所使之剑,都是依托彼此而生的一般,更可见这两位前辈之间情分,绝非一般。” 沈忆寒又翻了几页,每遇到书页上又是两人练剑画像,他便忍不住多看一会,实在这两人所使剑法太过精深奥妙,他只要稍看一会,便忍不住心神陷入其中,为之目眩神迷。 等翻到最后一页,终于不再是两人练剑相处的画像了,而是祖师婆婆断断续续的笔迹。 这一页下笔忽轻忽重,落笔不稳,似乎书者受了不轻的伤,却很简短,只有两句—— “好,既叫我滚,我滚便是了。” “我滚了,便再不回来。” 沈忆寒再往后翻,都是空白,脑中已出现了一番爱恨情仇,心道十有八九是这祖师婆婆的风流债,终于被爱人发觉,登阳剑主不能相容,两人之间这才恩断义绝。 沈忆寒将书册放了回去。 他吃到这么个大瓜,替这二位感慨惋惜了片刻,忽然想起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开启密室石门的机关,而不是在这品鉴万余年前修界前辈们的爱恨情仇。 他这才终于再不去看那些书册,而是仔细翻找了起来。 可惜找了半天,都没在书架上发现什么机关。 密室中除了这个书架,还有床榻桌案,梳妆台镜,那床榻四角有柱,柱上有锁链镣铐,这些东西用来做什么,自然可想而知。 沈忆寒又翻过了桌案,梳妆台,只在一个木匣子里发现了两个剑穗,其余的便再一无所获。 他只得转身回了谢小风尸身边去,琢磨起从他怀里摸出来的几样东西,乾坤袋是打不开的,一瓶丹药一瓶药粉,瞧着也和这密室无关,那么便只剩下那个兽皮卷轴了。 沈忆寒拿起那卷轴,想要展开来看,却忽然发现卷轴似被锁住了,打不开。 他一愣,将那卷轴翻转上下打量了一番,果然发觉这东西虽然看似寻常,不蕴灵力,却有被滴血认主过的痕迹,竟然是一件法器。 他低头看了看地上趴着的谢小风,顿时明白了什么。 沈忆寒略一思忖,便立刻咬破指尖,将一滴血滴到了卷轴上,果然下一刹那,卷轴轻颤几下,继而周身宝光流动—— 他感觉到灵台忽一清明,识海中忽然出现了一座微缩的洞府模型,仔细一看,果然正是身处的这座洞府。 与此同时,那禁锢全身灵力的不知名力量,也仿佛在瞬间消弭了。 沈忆寒松了口气,颇有劫后余生之感。 他心念一动,稍作尝试,果然“吱嘎”一声,那密室的石门随之缓缓打开了。 这处洞府竟然是件可以滴血认主的法宝。 此刻洞府就在沈忆寒识海之中,他才发觉原来这座洞府的机关远不止密室入口的这处石门,还有他方才进来时的那一段曲折漫长的岔道,竟然也是可以更改的。 这洞府原认了谢小风为主,谢小风现下身死,才能再被滴血认主。 此物应当是那位“祖师婆婆”曾经所有,且看其中摆设未变,犹如那位“祖师婆婆”还在其中生活一般,可见谢小风应当也是刚得到它不久。 这洞府能够隔绝灵识、封印他人灵力,嗯……果然是个将人绑进来,先这样……在那样……而对方却叫苦无门,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所在。 即便不绑人进来,“祖师婆婆”在此会情郎,想也十分安全隐蔽,不必担心被仇家追杀。 沈宗主见多识广,立刻便想到,有这种功效的炼器材料只有一种,名叫云水石髓。 这东西是极为珍贵之物,天地孕育所生,虽无灵智,却犹如活物,会自行吐纳日月精华,汇集灵气,仿佛一个天然的聚灵阵,灵识探入其中,也会被其吸纳,如长鲸吞水一般,只管叫旁人的灵力、灵识都有来无回,而且可以任意变幻形貌,融于周遭山水自然。 此物只弹珠大小的一块,便能在拍卖会上竞出天价,以此做成的储物戒指空间极大,还能隔绝旁人灵识探查,“祖师婆婆”竟然弄来了这么大一块,炼作洞府…… 若让那些炼器师得知,只怕听着都得肉疼死了。 灵力终于恢复正常,沈忆寒施了个洗涤术,将方才自己在衣裳上留下的“杰作”弄干净了,又将谢小风的尸身处置,没留下任何痕迹。 这魔头夺舍前,毕竟是渡劫期大能,鬼伎俩多得很,只怕这具身体即便没了,也未必就是真死透了,偏偏他又未结婴化神,沈忆寒即便想从根儿上灭了他的元神,也是无从下手。 为今之计,也只能万事小心了。 他在谢小风的储物袋里找到了那个黑漆漆的罐子,然而这罐子似乎却也无法将蛊虫从他身体里吸引出来,他试着催动灵力,想将其逼出,仍是无果,只得作罢,心知这蛊虫只怕还大有门道,一旦种下,不是那么容易能驱除的,否则也不会在梦中折磨云燃许久了。 谢小风说,现世的并非剑道传承,而是他“祖师婆婆”的传承,不知其中会不会有这蛊虫的解法? 他想了想,掩去了本来面目,变回方才那副剑派弟子模样,鸾鸳也重又变作一把紫金软剑。 沈忆寒出了洞府,穿过瀑布的水幕,他经历了一番生死险境,重见天日,外头恰是黎明破晓,晨光熹微,顿时觉得心情大好。 心念一动,一道宝光自瀑布后飞出,落入他掌中,却是一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小黑玉—— 正是那座洞府。 沈忆寒望向昨日传承现世,剑压传出之地,心下顿时明了—— 昨日的剑压,压根不是昆吾十七剑主留下的,而是“祖师婆婆”的剑压。 虽说上古人族修士中,并不区分正邪,但看祖师婆婆的行事做派,只怕也算不得很正派,魔道功法放纵欲望,长久修习下来,必然影响心性,心性变了,又会影响到剑意,她的剑压自然也不会如同登阳剑主的剑道传承现世时那般,刻意收敛戾气和杀意,怕伤及后人了。 这传承现世的热闹……只怕即便自己本不想凑,如今也非凑不可了。 方才云燃寻到此处,大概好友不知怎么觉察到自己遇上了危险,眼下自己脱身出来,该先给他报个平安才好。 沈忆寒正想摸出传讯玉简,却忽然眉心一动—— 似乎不用传讯玉简了。 云燃的气息……居然就在前方山林中不远处。 他正想过去,却远远感觉到一股剑意自那方向而起,激的整片山林树木颤动,无数鸟儿在林间枝头上扑簌簌飞起。 这股剑意之中,暗含杀意。 然而还未等这杀意落到实处,下一刻,沈忆寒便感觉到了另一股剑意—— 冷寂霸道。 此剑一出,生生压得先前那股剑意瞬间消弥于无形,整座山林中,似乎只剩下了这股剑意,林中的鸟儿也早已飞的一只不剩了。 沈忆寒怎能不认得? 这是云燃的剑意。 16、传承 第16章 他想起昨日云燃寻他不得的事,心里一时倒有些担心起来。 只怕别是云燃以为他遇了什么不测,同旁人起了误会,动起手了吧? 那就不好的很了。 沈忆寒当即朝那剑意发出之地赶去。 好在地方不远,很快便到了。 不大的树林中对峙着十几个弟子,两三个穿青衣的,其余都是白衣,云燃也在其中,却隐隐有护着几个青衣弟子的样子。 领头的一个白衣弟子,相貌生的还算清秀,面色却很不忿,沈忆寒不知怎得,看他十分眼熟,见这少年看云燃时,一双眼里隐约透出几分恨色来,这才恍然反应过来,他长得正与那位天通剑主,十分相似。 “云真人,论理尊师与家父也互道一声师兄弟,天通与登阳同为十七剑主,您为何却为了这几个臭小子,与晚辈过不去?” 看这样子,方才那股被云燃震散的剑意,显然便是他的了。 云燃却未答他话,他似乎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很快落到了沈忆寒身上。 沈忆寒虽乔装打扮,却只为了瞒着旁人,半点没想过要瞒他,见他认出自己来,也不局促,只阳光灿烂的朝他笑了笑。 云燃目色一凝,这才将目光转回那白衣弟子身上。 “你不该对同门动手。” 他此话一出,背后那几个青衣弟子中也有一个忍不住道:“就是!剑道传承现世,门中弟子皆有资格继承,只要能找到传承,通过试炼,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过去,这传承又不是你们天通峰的!” 这说话的弟子话没说完,便被旁边两个与他一样衣着打扮的少年频频使眼色、拉他衣襟,示意他别说了。 白衣弟子目色中透出几分阴翳,道:“我早便好言相告,我师哥发现了传承,正孤身在里面试炼,不许任何人进去搅扰,你们非不听劝,既然如此,是你们自己找死……” 巧的是他说到此处,背后也有几个白衣少年拉着他小声劝道:“大师兄,既然云真人都亲自说和,咱们就别和他们计较了吧?” “大师兄”果然住了口,只是面色却仍有些晦暗,看了云燃一眼,忽而冷笑道:“只盼云真人是真为了门规,而不是因为自家师尊与长春剑君交好,便拉偏架罢了。” 方才那出言的青衣弟子怒道:“卢榕!你什么意思!云真人向来处事公允,怎会拉偏架?分明是你们不尊门规,出手伤人,反倒怨怪起真人管教了?!” 沈忆寒本来只听着,他方才听这几名弟子争执,已猜出白衣弟子们多半是天通峰座下,那为首的恐怕就是天通剑主之子,却不知他名讳。 此刻听青衣弟子道破,先是一愣,转即不由莞尔一乐,心道:“‘鹿茸’?这倒是个好名字,怎么天通剑主那老家伙,一把年纪得子,也知道是十分不容易之事,所以才想着缺什么补什么,给自己儿子取了这么个名字么?” 心里想着,一个不留神竟然噗嗤乐出了声。 这一笑出来,沈宗主顿觉不妙。 林中十几个少年对峙,剑拔弩张,本来气氛十分紧张,四下安静极了,他这么一笑,可谓是十分刺耳,顿时引得天通峰弟子都朝这方向怒目而视。 “鹿茸”冷道:“这位师弟,不知是哪峰真人座下高徒?如此发笑是什么意思,可是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很吗?” 沈忆寒被他发问,一时倒不好再继续扯谎说自己是青霄峰楚掌门座下弟子了。 这话骗骗不了解昆吾剑派门内关系的谢小风还可以,“鹿茸”身为天通剑主老来所得之子,自然千宠万爱,想必对门中哪位剑主真人座下有哪几个弟子也十分清楚。 他不敢扯谎,只得含混道:“唔……这个……” 还没想好怎么编,那头云燃却忽然走了过来,而且正正走到了他面前。 沈忆寒半句话咽在肚子里还没说完,便与他大眼对上小眼。 “……” 他看懂了好友眼神里的意思,心知他这是疑惑自己怎么这副样子。 只是这里众多昆吾剑派弟子,他既已乔装,自然也不好回答,只得眨巴眨巴眼睛。 云燃:“……” 云燃传音道:“你昨日到哪去了?怎么这副样子?” 沈宗主正想回答,可惜那厢“鹿茸”是个急性子,见他竟敢不搭理自己,还当着众人的面与旁人眉来眼去,一时十分恼火,怒道:“喂,那边的!我问你话,你聋了吗?!” 沈忆寒还未答话,云燃已转了目光过去。 “别吵。” “鹿茸”:“……” 天通、长春两峰弟子:“……” 沈忆寒干咳一声,赶忙打圆场道:“这个……劳烦卢师兄记挂,弟子还未拜师。” 卢榕心中连长春剑君门下弟子都十分看不起,更何况是个连师门也没有的,在他眼中这些人同杂役没有半分区别。 这样的身份,竟还敢当众嘲笑自己,顿时更加恼怒。 好在他身后天通峰弟子都清楚自家大师兄脾性,他们大师兄是个被师父师娘宠坏,不知天高地厚的,他们却不是,自然知道今日云真人既已出面,便不好再生事,又将他拉住,不知说了些什么。 卢榕听了那几名弟子的话,虽然仍然脸色不善,却终于没再闹腾什么,一甩膀子冷声道:“罢了,今日算他们运气好。” 便扭头走了。 天通峰弟子一离去,几个长春剑君座下弟子也拱手道:“多谢真人今日回护之恩。” 云燃颔首道:“跟随你们师尊行动,传承现世,多有凶险之处,你们尚无自保之力,不可轻怠。” 几个长春峰弟子素知这位云真人性冷,今日被他所救,已觉得十分意外,眼下又听他如此叮嘱,不由都十分受宠若惊,连连称是。 沈忆寒倒是早知自己这好友,虽然看似冷若冰霜,其实却是个外冷内热的,当然半点不觉奇怪,笑着看那几名长春剑君座下弟子,同他拜别离去,才道:“你怎么这么快就认出我了?” 云燃看他一眼,道:“你也并未使用掩敛气息的法术。” 沈忆寒摸摸鼻子,道:“即便未曾掩敛气息,那也是掩藏了修为的,骗骗别人也够了,偏你一眼就能看出来。” 云燃道:“你昨日到哪去了?为何灵识印记消失了?” 沈忆寒心知没法将昨日的事告诉他,一则不提那个梦境,他追踪谢小风的原因便无法解释,更何况眼下谢小风已死,二则他也不想让云燃知道自己遇险,云燃这些日子本就因为他寿元将尽、突破不成而担心,若再知道昨日的事,只怕更要忧虑了。 心魔这种东西之所以可怕,便是因为一旦生出,再想消除,便千难万难。 以后无论修行、突破、渡劫,都受其影响,如始终笼罩在头顶的阴霾一般,挥之不去,古来不知多少大能纵横一生,最后却惨死于心魔之下,或走火入魔、或渡劫不成。 云燃对他突破不成,已隐现执念,沈忆寒不想让他也步这些前辈后尘。 他抬眸看了看云燃,见他也正看着自己,目光虽浅淡,却隐含关切之意,不知怎得,他忽而想起昨日,在那蛊虫的幻境之下,自己看到的竟是云燃—— 心下顿时一跳,不敢再看,飞快挪开了目光。 他并不觉得自己对好友,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甚至连在幻境中看到的是好友,他都觉得多半是因为当时谢小风一直胡言乱语,扰乱了自己心神的缘故。 然而此事过后,如今再与云燃相视,不知怎的,他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 ……说不上是心虚还是别扭。 总之,好像一切都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看着云燃的眼神,他分明知道好友断不可能对他有什么旁的心思,却又偏偏鬼使神差想起谢小风昨日的话—— 云燃……云燃……是不是的确有些太在意他了? 啊啊啊啊啊! ……真该早些杀了那姓谢的。 “没什么事,就是我也想凑凑你门派剑道传承现世的热闹,所以乔装了一下,结果……结果遇到了几人疑心我身份,纠缠不休,我便施了隐匿术,躲了一夜,叫你担心了。” 云燃道:“既会疑心你身份,想必修为不低,可是哪峰剑主剑君,你可曾受伤?” 沈忆寒摇了摇头。 云燃拉过他的手,正要驱入灵力探查,这举动往常他们之间分明已经做过百次千次,再寻常不过。 沈忆寒却如被烫着了一般,飞快缩回了手。 “不必了!我……我没事。” 17、传承 第17章 他这么一缩手,云燃的手兀自停在原处,顿时握了个空。 场面十分尴尬。 “……” 沈忆寒回过味来,心里有些后悔—— 本来没什么的事,自己倒是做贼心虚,一惊一乍的。 正想编个借口解释一下,自己不方便叫他查看,云燃却仿佛方才的尴尬并未发生过似的,缓缓收回了手。 顿了顿,道:“没事就好。” 沈忆寒望向好友,见那双眼瞳仍旧乌沉幽深,一如从前般淡漠澄明。 这双眼睛,便如他那日见过……好友的剑心。 冷寂孤洁,一心向道,却也坦荡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 沈忆寒心道:“阿燃修了千年的登阳剑,的确早已练的心清如冰,旁人只知登阳剑霸道寡情,却没想到慈恩剑讲求‘慈恤天下,俯爱人间’,阿燃即便修登阳剑,可他也总是梅叔的弟子,又怎么可能真正无情?” “他的道……是‘去小情以存大爱’,既如此,即便担心我些,也是因为我与他少年相识、共历患难的情分,又怎会是因为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瞧我不也一样,担心他被旁人耽搁不成大道么?难道我就对他有什么别的心思不成?” “我这是被那梦和姓谢的魔头误导了,才想七想八,我与阿燃千年情分,断不该为此生分了才好。” 如此想通一切,顿觉先前自己实在是庸人自扰,烦扰也一扫而空,心清意明起来。 两人并肩行在林中,沈忆寒想起千年前,登阳剑传承现世,自己也是这般站在他身侧,陪着他寻找传承,通过先人试炼。 只是那时的云燃,为了帮师尊保住慈恩剑的传承不被人所夺,又有家仇在身,急于提高修为,心境大约却远不如今日清明通达。 他忽然想起,如今自己身中蛊毒,需要找到“祖师婆婆”的传承解毒,该急的人倒是变成他了—— 一时也不知该为了那蛊毒担忧,还是该感慨物是人非。 他感知了一下周遭的灵力波动,道:“方才那个‘鹿茸’说,他师妹在这附近寻到传承,正在试炼,我怎么却没感觉到,这附近有传承?” 云燃道:“嗯,多半是虚冢。” 剑道传承现世,除了包含先主剑意的剑道种子,还会有其他宝物、或是先人留下给将来弟子的秘藏。 因此想要得到,自然绝非易事,且不提寻到真正的传承后得经历试炼,得到传承的认可,还得分辩真正的实冢与用作障眼法的虚冢,若在虚冢之中忙活半天,临到头才发现自己找错了地方,没准出来后,传承就已经归于他人了。 “鹿茸”等天通峰弟子修为尚欠,感觉不到疑似传承之地,究竟是实冢虚冢,于云燃这样真正继承过登阳剑主传承之人而言,分辩虚实冢却并非难事。 至于沈忆寒,倒不是因为经验,才发觉此处不过是个虚冢。 而是因为“祖师婆婆”的洞府。 此物认他为主,他也因此对“祖师婆婆”的剑意和灵力气息,更加敏感,这林子里虽有剑压残留的痕迹,但却极淡,附近多半不过是个虚冢。 沈忆寒想去找实冢,觉得自己该和云燃解释一下。 毕竟好友并不知道这传承,非昆吾剑修留下,而是“祖师婆婆”的,若传承是昆吾剑派私物,他还惦记,那的确不太好。 “我想去找找实冢……不过,不是我有心觊觎,只是……” 正琢磨该怎么解释,云燃却道:“也好,传承中或许有助于你突破的机缘。” 沈忆寒:“……” ……不是,这传承好歹也是他们昆吾地界上的,阿燃这也太不拿他当外人了吧? 见好友一副心安理得、理所应当的淡定模样,他反倒有些心虚起来,干咳一声,解释道:“其实……我也没有要跟你同门争夺传承的意思,就是这传承中,有件东西可能我十分需要,若是能取得这件东西,传承让给你师门中有能者,也是好的。” 云燃摇了摇头,道:“你不该如此想。” 沈忆寒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啊?” 云燃垂眸看着沈忆寒,一双眼清寂幽冷:“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修行中人,本就是与天争命,尘世中的机缘亦如此,你若不争,让出给旁人的,不是机缘,而是你的生机命数,沈濯,你便是少了这分争取之心,所以才百年无进。” 沈忆寒猝不及防被他数落一通,有些讪讪,心道看样子云燃并不是很在意自己竟然觊觎他师门传承这事…… 倒是他庸人自扰了。 沈忆寒闭目感知了一下山中“祖师婆婆”剑压最浓的方向,御鸾鸳化成的紫金软剑而起,云燃也随他腾空。 两人飞在空中,沈忆寒才想起一事,忽然问道:“对了,阿燃,你们登阳剑第一代祖师……可有道侣?” 云燃道:“没有。” 这回答虽不如何出乎沈忆寒意料,但却叫他有些失望,本来还以为身为登阳剑传人的好友,能有些内部消息来着。 只是他仍不死心,便又问了一句:“那……可有什么亲近的人?比如……差点结成道侣的情人之类的。” 云燃转目看他。 沈忆寒也知自己这问题,实在有点古怪,人人都知道登阳剑是“孤家寡人剑”,他却问初代登阳剑主有无情人,换个迂腐些的……只怕要恼恨他污蔑先人。 赶忙轻咳一声,道:“咳……我不是有意冒犯,就是听了些流言,所以有点好奇罢了。” 云燃似是想了想,最后微微摇了摇头,道:“从祖师留下的书信笔墨,并未看出他曾有道侣。” “喔……” 沈忆寒有些失望。 谁知云燃话锋一转,忽然道:“不过……若说亲近之人,祖师有一妹妹。” 沈忆寒一愣:“妹妹?” “嗯。” “怎么先前我从未听人说过此事?” “祖师留下的笔墨记载中,对此亦从未提及。”云燃道,“我也是在祖师友人留下的书信中,才得知此事,祖师有位同父异母妹妹,幼年为魔修所掳,流落在外,后来寻回,她自幼随魔修长大,已染得满身魔修习性,无法可改,祖师似乎屡次劝她不成,便与她形同陌路,再未联系,直到祖师身死后,那女子才前来昆吾门中吊唁。” 沈忆寒:“……” 他感觉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难道这二位拿的不是“你负了我我负了你”的痴男怨女剧本,而是“有情人终成兄妹”? 好家伙。 有云水石髓滋润,“祖师婆婆”的洞府周遭地形、植株,都已深受影响,看上去好似这洞府已经安置在那里,少说数千年似的,若这位妹妹真是她,那便是说……自登阳剑主死后,“祖师婆婆”前来昆吾剑派吊唁,就再未离开过。 难怪……难怪她一个魔修的传承,会在昆吾山脉中现世。 飞了一阵,终于到了剑压最为浓郁之地,沈忆寒与云燃还未落地,便见下方山林中密密麻麻全是人。 好几位元婴以上的剑主、剑君都在此不说,沈忆寒竟然还看到了一个绝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贺兰庭。 贺兰庭与他一般,易容乔装。 只是与沈忆寒不同,贺兰庭没有那么高明的障眼法,用的却是瀛洲贺氏给他留下的一件宝物,可以随意改换形貌,掩敛气息,即便大乘期的强者来了,轻易也辨别不出。 沈忆寒之所以认得,自然还是因为他在梦中见过贺兰庭易容后这张脸,可若是下次,贺兰庭不照着这副模样易容了,只怕他也得抓瞎。 他眉心突突跳了一阵,暗道的确是自己想漏了。 他怎么忘了? 这位可是天道宠儿、气运之子。 天上即便迎面砸下来一个机缘,也该是砸在他脸上的。 那梦中,并未有“祖师婆婆”传承现世一事,这事与谢小风有关,谢小风狗急跳墙,又与他有关,因他刻意想去改变未来注定发生之事,“祖师婆婆”的传承现世,而贺兰庭也没有拜入云燃门下,自然无法安心在登阳峰拜师学艺。 贺兰庭出现在这里,虽不奇怪,冥冥中却是因为自己。 沈忆寒隐隐觉得要坏事。 他得在“祖师婆婆”的传承中,找到祛除蛊虫的法子,但要和天道宠儿抢机缘…… 他怕不是嫌命太长。 云燃看他一直看着下面,迟迟不落地,目色微凝,道:“怎么了?可是昨夜追你之人在下面?” 沈忆寒没答,还在想那蛊虫若解不得,不知会有什么影响,一连被云燃唤了两声,才终于勉强收回点心思,心不在焉道:“啊,没……没在,怎么了?” 云燃看了他一会,忽道:“你可有什么事不方便告诉我?” 沈忆寒本来还有些走神,听了这话,心里忽的一惊。 没想到在云燃面前,他竟然这么快露了马脚。 ……这可不行,谢小风“失踪”之事,梅叔与阿燃尚未发现,自己若是再露出什么马脚,等此事瞒不住后,那可就…… “我能有什么事不方便告诉你?”沈宗主故作无事的笑了笑,看着下方道,“你还不知道我么?就是瞧着这么多人,我忽然有点不大想凑这热闹了罢……” 话未说完,忽然顿住了,面色大变。 这次却不是装模作样—— 这家伙怎么也在这里?? 云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下方人群中,一男一女两个少年弟子正在说话,那男弟子倒没什么,瞧着只是个十六七岁、普普通通、无甚起眼之处的少年弟子。 女子却是一身红衣烈烈、眉眼生的稠艳美丽,瞧着比身边少年大一两岁,言笑间嬉笑怒骂,颇有风情。 此刻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红衣女子掩唇直笑,少年弟子脸颊却有些微红,似是赧然,侧过头去不再看她。 云燃眼力颇好,虽未见过几面,看了一会,却也认出了那是谁,道:“……好像是你师弟。” “……” 沈宗主感觉自己的脑袋瓜子嗡嗡的。 看来他先前不妙的预感没错—— 常歌笑这个不省心的祖宗,跟谁搅和在一起不好,非要跟贺兰庭搅和上? 本来眼前的危机,还只是他自己中蛊之事,这下可好。 万一将来天道宠儿发觉被他师弟玩弄感情,上门寻仇,他们妙音宗小门小派,如何担待得起这尊大佛? 18、传承 第18章 沈忆寒的第一反应是传音,让他这惹祸精师弟从哪儿来的赶紧回哪儿去。 也不知陆师伯都来了,常歌笑是怎么从他眼皮子底下溜掉的。 然而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方才他与云燃一到此地,便感觉到在场的元婴期以上修士,少说有三四人,都是昆吾剑派的剑主剑君,只怕比他修为高的也不是没有。 他与常歌笑并未如同云燃般印记过灵识,眼下传音是有可能被比他们修为更高之人听去的。 万一那样,反倒暴露了两人不是剑派弟子,徒惹事端。 沈忆寒只得忍了,打算一会另想法子和师弟接头。 另则云燃一到这片密林上空,便引起了不少人注意。 在场沈忆寒能感觉到的元婴期修士中,三个都没落到下方地面上,一个乘坐在不远处半空中一架四面垂帘腾云轿中,微风吹动,轿子四面纱帘拂动,露出轿中人半截水色衣裙; 一个在一艘灵舟模样的飞行法器中; 另一个领着数名弟子,倒终于是好好御剑而行的了,却是两人都认得的熟人,那位长春剑君。 长春剑君先靠了过来,微笑着拱手道:“方才的事我已听涵儿说了,多谢云真人对晚辈座下弟子回护之恩。” 云燃略颔首:“举手之劳,不必多礼。” 沈忆寒感觉长春剑君眼神在自己身上略停了停。 饶是沈忆寒明知,他不太可能看得出自己有问题,然而对上长春剑君目光时,却也不免心虚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两人修为相近—— 沈宗主头一次有些后悔起自己不曾好好修炼来。 他这修为,放在外面倒还勉强够看,可惜到了昆吾剑派,任意一个剑君,都至少是元婴期,更不必说剑主了。 好在他毕竟是妙音宗一门之主,小派虽然是小派,传承数千年,毕竟也总有些家底,掩敛气息的宝物瀛洲贺氏有,他们琴鸥岛沈家自然也有。 长春剑君笑道:“真人一心问道,不染尘俗,没曾想也来凑这传承的热闹?” 云燃还未答话,那灵舟中便传来一人的嗤笑声,道:“沽名钓誉假清高罢了,平时也罢,如今见了剑道传承现世,又哪有不眼热的道理?” 这声音耳熟的很,正是天通剑主。 云燃大约是早已习惯了此人的言语挑衅,只仿佛没听见一般,压根不理天通剑主,沈忆寒跟着他正准备落地,那一直安安静静的四面垂帘腾云轿中,却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云师弟座下并无弟子,一人不能得两颗剑道种子的传承,卢师兄你并非不知,又何必当着这般多小辈的面冷嘲热讽?我倒听说,传承现世才不过一日,师兄的爱子便四处封山围林,但凡发现了疑似实冢之地,便不许旁人过去,别峰弟子若不从,动辄出手伤人,嚣张跋扈,好不厉害,难道这传承眼下连是当年哪位剑主留下的都尚且不知,便已经姓了卢了?” 她轻笑一声,继续道:“云师弟是否假清高,我倒不知,不过想来他一个出家人,的确是要比师兄峰上那样十几个姬妾,六根清净些的。” “穆师妹,你……” 灵舟中传来天通剑主恼怒的声音,然而不知为什么,他话到嘴边,最后似乎又还是憋了回去,只冷哼了一声,未继续多说什么。 竟是平白忍受了那轿中女修的冷嘲热讽。 轿中女修也不再说话了。 沈忆寒心念一动,猜出了这位替好友说话的女修身份—— 应该是碧霞剑主。 碧霞剑一脉,轻灵婉约、飘扬自在,这一脉传承多传女子,沈忆寒听闻此代碧霞剑主天资极高,如今昆吾剑派中,若只论境界,几位太上剑主之下,除了云燃便是她,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 无怪天通剑主也只能被她怼。 沈宗主对这位仗义执言的碧霞剑主心生好感,不由往那顶垂帘腾云轿的方向多看了两眼。 云燃忽然传音。 “不必看了,碧霞已有道侣。” “……” 沈宗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好友这话是什么意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传音道:“想什么呢?我不过就是觉得,这位仙子十分仗义,才多看了两眼罢了,再说我哪里就这般没有自知之明了?我一个寿元将尽的小小元婴,怎能配得上人家?” 两人传音间,下头山林间一股狂风刮过,有弟子兴奋道:“动了,动了!” 动的是树林中的阵法。 沈忆寒与云燃二人还未落地,此刻腾空在树林上方,看的格外清楚,只见树林中一片圆形地面忽然凹陷了下去,地表土石坍塌,树木倾倒,那处地方凭空出现了一个黑幽幽的大洞来,深不见底。 有人道:“这次是实冢了!” 天通剑主的灵舟内飞出几道剑光,沈忆寒定睛一看,发现却是刚才那被云燃教训的“鹿茸”,领着数名弟子御剑往地面的大洞中飞下去了。 天通剑主倒是没有下去。 他毕竟是一峰剑主,眼下小辈们争夺传承,他前来护法还可,要是也真跟着一起进去掺和,那便是坏了规矩,会被所有昆吾弟子群起而攻之。 有天通峰弟子以身作则,众弟子这才如梦初醒,尽管明知传承中多有凶险,却仍是一咬牙,紧随其后飞了进去。 沈忆寒正想和云燃告别,叫他在这里等自己。 云燃已传音道:“万事小心,不可大意,若遇危险,以灵识传音,呼唤我名。” 沈忆寒点了点头,正欲动身,云燃却又塞了个东西过来。 他一愣,低头看了看,却是个折成三角的符纸。 “这是什么?” 云燃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言简意赅。 “平安符,可助你一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沈忆寒:“……” 想了想难得也是好友一片心意,从前可没见过云燃信这种东西,如今竟也病急乱投医。 大约是真寄希望于自己能在这传承中找到突破法门,便关心则乱了吧。 他把符纸揣好,冲云燃点了点头,终于御鸾鸳飞下。 心中却叹了口气。 这次可不是他不想争了。 而是争不过啊! 他若在传承中好好的,只寻找那能解除蛊毒的法子还好,要是真为了传承和贺兰庭作对,沈忆寒毫不怀疑,等着他的马上就是:打斗中走火入魔\走在路上地面出现一个坑,掉下去里头是蛮荒凶兽\或者直接一道雷劈在他头上送他驾鹤西去。 想起那梦中贺兰庭逆天的好运气…… 沈忆寒还想多活两年。 好歹要满打满算把剩下的寿元充分利用。 进了洞口,但见脚下黑幽幽深不见底,洞中两侧岩壁上,倒是一层一层的自上往下,如树木年轮,每层都密密排列着不少石门,数来单是一层便有上百之数。 方才飞下来的弟子不少都御剑停在半空,或犹豫踟蹰,或与同行师兄弟商议,接下来该去哪里。 沈忆寒没有同行者。 他师弟倒是与贺兰庭一道,却不知有没有一起进入传承。 沈忆寒希望没有,但想也知道不可能,贺兰庭多半是必会得到传承的,他那师弟一贯是个傻大胆,又好奇心重,贪玩爱凑热闹,想必不太可能会乖乖留在地面上。 好在常歌笑虽不着调,人还算机敏,想来以他修为,自保应当尚有余力,瞧方才那样子,他与贺兰庭之间,目前也还算“和睦”,只要别作死和贺兰庭抢东西,那就还好。 沈忆寒决定先往下探探。 他御着鸾鸳朝下飞去,但见两侧石门一层一层在身周掠过,有时遇见一两个弟子在石门前犹豫不前,但越往下去,再遇到的弟子就越少,最后不知飞了多久,仍然看不见洞底情形,他才暗暗觉得心惊起来—— 怎么会这么深? “祖师婆婆”如此大费周章,难道就是为了让后世人进入传承,如没头苍蝇一般不知该进哪个石门吗? ……不对。 这是幻境。 沈忆寒仰头往上,只见头顶洞口照入的天光,已熹微不可见了,四下望去,但觉自己被密密麻麻的石门包围。 他心下有了主意,往一处石门前飞去,果然看见每处石门前都刻有字,却并非天干地支奇门玄黄之类与破阵相关的字眼,而是“神道”“天宗”“至阳”“云门”之类的穴位名称。 他顺着身处这层石门看了一圈,果然按照顺序,将这一层的石门上所写的穴位连在一起,便是一条修士常用吐纳蕴灵的经脉。 只是其中一个穴位错了。 沈忆寒似有所悟,顺着一层层往下看去,果然每一层石门上的穴位连起来都各有乾坤,却偏偏总有一门、两门出错,若按照这顺序吐纳灵气,则必然真元逆行,走火入魔。 他连续看了三十多层,才终于找到一层无一穴位出错的。 果然这一层的最后一个穴位石门中,隐隐有光,似乎前方另有乾坤。 沈忆寒精神一震,暗道弄得这么复杂,却不知这石门中放的是传承种子还是其他宝物? 饶是他已知道此处传承的主人是谁,却也半点摸不透“祖师婆婆”的心意。 行了两步,忽觉眼前洞口渐宽,前方渐有光线,虫鸣鸟语声传来,隐有花香涌入鼻腔。 再走了几步,终于豁然开朗,面前却是一处山谷,有流泉自两侧高悬的崖壁上落下,坠入谷底湖泊,一片片的月季花盛放着,簇簇沿湖岸而生,景色美不胜收。 沈忆寒心想“祖师婆婆”似乎对月季情有独钟,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月季是她与那“除去巫山不是云”的初代登阳剑主定情之花? 正想及此处,识海中却忽然传来云燃的声音。 “小心身后!” 沈忆寒一惊,当即转身,然而这一转身,看到的情景,却把他惊得头皮都发起麻来—— 19、传承 第19章 只见铺天盖地、不知是什么品种的虫群,正一缕一缕的从山谷中各处花丛里飞出,如缕缕黄烟。 “黄烟”正往一处汇集成一片巨大的“黄云”。 这些虫群若说是蜂类,如此多的数量,却丁点声息没有,如非云燃忽然传音提醒,沈忆寒恐怕还得过一会才能发觉。 不到一个呼吸的功夫,虫群已汇集成型,这次终于发出了声音,嗡嗡的虫鸣山呼海啸般叠在一起,明明是虫声,听起来却竟然像是个人在说话。 不仅像个人,还像个女子。 虫声组成的女声轻笑两声,笑声中有种说不出的温柔宁静。 “正道弟子,入我杀门。” 这声音一落,铺天盖地的虫群便朝沈忆寒涌来,他已抽了鸾鸳吹奏起来,浅紫色的音波围成一道屏障,将他护在其中。 笛音肃杀,沈忆寒这次吹的曲子,名为《七王破阵曲》。 这曲子描绘的是七位妖王被人族修士围攻,落入绝境,殊死反抗的故事,本为一名同情那七位妖王,觉得人族修士阴谋算计、以多欺少,不够光明磊落的乐修所作,所以虽叫《七王破阵曲》,那七位妖王最后却无一生还,曲名中讥讽之意可见一斑。 这曲子素来不大受玄门正宗待见,但经过数千年验证,杀伤力却毋庸置疑,沈忆寒不在乎这些,所以不暇思索,便信手拈来。 其实有些大材小用了。 不能怪沈宗主反应过度—— 他从小到大怕虫子。 偏偏方才云燃叫的突然,沈忆寒受惊之下看见这么多密密麻麻的虫子,险些吓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数不清的虫群被音浪冲击,落在地上,沈忆寒看见自己被小山似的虫尸包围,更加发毛,笛音越催越急。 等终于将虫群悉数解决,他立刻一把火将那小山似得虫尸全给烧了。 一股油焦味在静谧美丽的山谷中弥漫开来,将原本的诗情画意毁的一干二净。 云燃的声音似乎欲言又止:“……此虫是炼制丹药的上好药引。” 沈忆寒恨不得把火再烧大些:“什么丹药要用这么恶心的虫子炼?就是飞升丹我也不吃。” “……” 沈忆寒忽而想起什么。 “对了……你是怎么看见的?” 不待那头云燃回答,他心中已有了答案,把那护身符摸出来,果然发觉有些厚,展开一看,护身符底下还有一层。 沈忆寒一眼就认了出来—— 三眼符。 此符顾名思义,符纸所在之地,如同驱符者的第三只眼睛,画得越好,其所视范围就越大,于符篆一道精通的修士,甚至能画出如灵识一般、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三眼符来。 沈忆寒沉默了一会。 心中默念:阿燃只是一片好心阿燃只是一片好心阿燃只是一片好心阿燃只是一片好心…… 沈濯,你别胡想八想,自作多情! 自己给自己做完思想工作,沈宗主把符纸折吧折吧,装了回去,若无其事道:“方才那群虫子说,这里是死门。” 云燃的声音顿了片刻,从他识海里传来。 “嗯,此处传承,似乎不是我派剑主所留。” 沈忆寒道:“此处像个幻阵,我便想原路返回,恐怕也已无路可走了。” 果然回首依来路循去,再也不见那个连通着石门的洞口了。 云燃:“既已入死门,唯有死中求生,才可破死门而出。” 沈忆寒想起方才自己千挑万选,费尽心思,结果却选了个死门,那群虫子方才也说“正道弟子,入我杀门”,这显然是“祖师婆婆”有意设计的。 看来即便上古正邪不分,等到“祖师婆婆”留下传承时,人族修士却也已经分出正道魔道了。 “祖师婆婆”显然看正道弟子很不顺眼,所以特意把他们骗进来杀。 ……只能说不愧是魔修,果然随心所欲的很。 沈忆寒重新打量了一下山谷中的地形,忽然愣了愣,心道:“这冷泉自山壁上泄下,四周湖畔开花的样子……怎么同‘祖师婆婆’的那处洞府那么像?” 他往泉水落下的水幕边走去,果然看见一如那处洞府,这里的水底也有条细密排布,可供人过的石道。 沈忆寒吃了一回亏,这次便谨慎许多,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御鸾鸳往四周绝壁的山谷顶端飞去,然而不出所料,足足飞了半柱香|功夫,仍是不见崖顶。 这山谷,自然也是个幻境了,当然飞不到顶。 不仅是幻境,而且是死门、杀门之幻境。 在此类幻境中,唯有找到一线生机,也就是那唯一的生门,才能脱身出去,可这又谈何容易? 沈忆寒只得回了山谷底部,他刚想进入水幕,忽然感觉到身后一股劲风,这次他反应极快,不必云燃提醒,鸳剑出鞘,“嗖”的一声,不知把什么东西斩落,掉在了地上。 那是半截足有碗口粗、还在蠕动的植物触|手。 不过两三个呼吸的功夫,整个山谷中的植株仿佛活了一般,变大变粗,近乎诡异的飞快生长,然后朝沈忆寒攻击。 沈忆寒有了准备,这次解决起来不见慌乱,很快便脱身,进了水幕后的山洞,洞口挤进来一只巨大的植物触|手,因为太粗,只进来了半截,另外半截卡在外头。 触手在洞口着急的摆动。 云燃的声音再一次从识海中传来:“你进山洞后,灵识印记变弱了。” 沈忆寒一愣。 难道这幻境里的山洞,也和那座洞府一样有隔绝灵力的效果? 可现在除了这山洞,他已无路可走了。 往前走了两步,沈忆寒传音道:“阿燃?” 识海中传来云燃的回应。 “我在。” 沈忆寒又走了两步。 “阿燃?” “我在。” ……又走了两步。 “阿燃?” “我在。” 一连问了数次,那头的云燃都不厌其烦的给了他回应。 看来联系只是削弱了,并未隔断。 不知怎的,分明眼下云燃也只能和他说话,帮不了他什么,沈忆寒却觉得安心了许多。 可能是因为他这友人只要一张嘴,便会散发出一种可靠的气息吧。 这次在洞中,并未发现什么密室,看来幻境和现世毕竟不同,沈忆寒心里松了口气。 他方才其实产生了一些联想,有点怕万一前方真出现一个密室……密室里还有谢小风的尸体,那该如何与云燃解释? 好在没有。 山洞中出现的是几个少年的声音。 沈忆寒精神一震,寻声而去,果然走了一段,在拐角处与数名少年相遇,他看见其中一人,眼睛顿时一亮—— 贺兰庭。 既然见到这位,那幻境中就是没有生门,天道也得给他们硬造一个生门出来了。 贺兰庭既然在,沈忆寒目光一扫,果然便发现了他那好师弟。 几个少年身上十分狼狈,灰头土脸,有两人还负了伤,显然刚经过一番险境。 这几名弟子服色不一,瞧着并非同一峰座下弟子,却不知怎么走到了一起,结伴而行。 见了沈忆寒,几名少年紧张起来,一人抽剑指着他,明显有些色厉内荏道:“你是哪峰弟子?!” 沈忆寒易容而行,但此刻手中的鸾鸳却已恢复本来面貌,常歌笑见了鸾鸳,立刻瞳孔地震。 沈忆寒皮笑肉不笑,虽是在回答那弟子,眼睛却看着常歌笑。 “我是他师兄。” 几名弟子一愣,纷纷扭头去看常歌笑。 “常师姐,他是……” “他是我师兄。” 常歌笑似乎在这几名弟子里地位很高。 沈忆寒略扫一眼也明白了。 都是练气筑基,已结丹的常歌笑当然地位高。 只怕这几名弟子,能在这幻境里活到现在,便多是仰仗他师弟…… 呃,还有贺兰庭的好运气。 “既是常师姐的师兄,咱们自当结伴而行。”抽剑的弟子收回兵刃,垂剑向下拱手道,“还未请问师兄贵姓,方才不知师兄身份,多有得罪。” 沈忆寒笑道:“免贵姓沈。” 一行人又重新踏上了在石洞中摸索前行的道路。 沈忆寒发觉贺兰庭身上似乎受了伤,看了常歌笑一眼,问道:“你们怎么这样狼狈?” 众弟子见他身上衣裳完好,以为他运气好,没遇上什么危险,叹了口气道:“我等不比沈师兄好运道,这一路走来步步九死一生,若非合力御敌,只怕我们眼下已没命在了。” 有个受伤的少年哽咽道:“刘师兄,王师兄、他们便已经……” 众少年都有些默然,显然那两位的下场,已经不言而喻。 沈忆寒心中暗叹了口气。 天道安排给贺兰庭这气运之子传承,这些弟子半点不知,进来了,自然也不过只能是当炮灰罢了,运气不好便白白送了一条小命,修仙者比凡人长命的多,然而真要死起来,却也容易得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道无常,人的命运亦如此,比一朵花、一棵草,并不高贵、特别到哪里去,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修仙正是与天争命,并非人人都有贺兰庭的好运气,大多数人是不争,活不成—— 争了,也未必就活的成。 大约他是早看倦了这些,所以才对修行渐渐没了兴趣吧。 众人在山洞中走了一会,前方出现两条岔路。 不知这几个少年先前遇上了什么,见到这条岔路,纷纷都面色紧张起来,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 “这……这可怎么办?” “咱们这次走哪边?” 有个少年声音带着哭腔。 “我闻到了,左边那条路……又有那种气味,怎么办?怎么办?” “我也闻到了,是那东西……肯定又是那东西!” “走右边吧,我们走右边吧!” 沈忆寒正想问他们是什么东西,却听得一个虚弱的少年声音—— 是角落里脸色苍白的贺兰庭。 “不……不行,不能走右边。” 众少年见说话的是他,面色都愤怒起来。 “不走右边,难道再去和那东西拼命?去送死?刚才就是听了你的,我们才遇上了那东西,若不是你,刘师兄就不会死!若不是你!” 贺兰庭声音不太稳,显然身上伤重,痛得厉害,额头冒汗道:“相信我……真的,如果去右边,会有比那东西更可怕百倍的怪物……我感觉到了……相信我……请你们相信我……” 几个少年弟子显然不愿信他,其中一名提到那刘师兄,又呜呜哭起来,看着贺兰庭目中恨色更甚,显然认为是他把那“刘师兄”害死的。 “常师姐,沈师兄,让他一个人去跟那东西拼命吧,咱们走右边!” 常歌笑看了看贺兰庭,又看了看沈忆寒,显然有些犹豫,贺兰庭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哑声道:“你……你别去……会死的……你相信我。” 沈忆寒也闻到了他们说的“那种气味”—— 那是一股奇妙的异香。 谢小风留下的那半瓶红色药粉、还有那装蛊虫的黑色罐子里,都是这种气味,几乎一模一样。 才闻到这味道不过一息功夫,他尚未细想,这味道会不会和蛊虫有关,忽觉一股酥麻感自紫府扩及全身,小腹处也聚起一股熟悉的热意。 沈忆寒心里咯噔一声,险些变了脸色。 他早猜到这蛊毒,只怕不会简单放过自己,所以才急着寻找祛除之法。 谁知下一次发作竟这样快? 正在此刻,一声接一声的“咚”、“咚”声自左侧岔道远处传来,像是什么重物砸在地面。 “那东西……是那……那东西过来了……”说话的弟子已经吓得舌头都不利索了,也顾不得等众人回应,扭头就朝岔道右侧跑去。 他一跑,立刻又有几人跟了上去。 最后只剩下一人,回头看了看,见沈忆寒与常歌笑兀自不动,咬了咬牙,道:“常师姐,沈师兄,再等那东西过来,就什么都迟了!你们真不与我们走么?这小子就是个拖油瓶,别管他了!” 沈忆寒哪里是想管贺兰庭? 他是调动了全身灵力压制蛊虫,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罢了。 偏偏洞穴内光线昏暗,别说筑基炼气期弟子,连常歌笑也没察觉到他师兄的异常。 这时云燃的声音却忽然在他识海中响起。 “沈濯,你怎么了?” 20、传承 第20章 沈忆寒倒没怎么着,就是憋得厉害。 这蛊虫发作的滋味,他一日前才刚领教过,不想如此快便又有机会回味。 好在昨日不能调动灵力,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纾解,眼下这次虽然来得忽然,却还能运转周身真元强行压制。 他给云燃传音回了句“我没事”。 这句话刚出去,便发现两人的灵识印记联系居然断了,沈忆寒的那句不太诚实的“我没事”也不知有没有传达出去,只听得远处甬洞中那“咚咚”的声音,更近了几分。 方才那几名剑派弟子早就跑没影了,岔道口只剩下沈忆寒和常歌笑、瘫坐在地上的贺兰庭三人。 沈忆寒问常歌笑:“到底是什么东西?” 常歌笑回答:“虫子。” “虫子?”沈忆寒倒吸了口凉气,“……这么大?” 他真是有些想不通,“祖师婆婆”好好一个花一般的女子,怎么就非得对虫子情有独钟呢? 常歌笑点了点头,道:“你记得封闭一下嗅觉,那虫子会喷东西。” 沈忆寒来不及再问喷的是什么了,因为远处甬道中已经有一团黑影疾速靠近了他们。 黑影足有一人多高,还没看清楚形状,但也隐约可见是个十分不讨人喜欢的形容,沈忆寒觉得这么丑的妖兽,若还用鸾鸳对付,心里有点膈应。 想了想从储物袋中摸出一张锦帕状的法器,远远扔了过去,锦帕迎风便长,飞到那黑影面前时,恰好把黑影网在了里面,任由黑影如何在里头挣扎,始终破不开这帕状法器的束缚。 此物也是沈忆寒母亲沈絮当年的法宝。 沈忆寒外祖父沈老宗主纵横一世,坐化时修为已臻大乘后期,算是妙音宗开宗后最出息的一任宗主,只可惜膝下单薄,唯得沈絮一个女儿,沈絮于音律一道上天资奇高,偏偏却体弱多病,经脉残损,在修行一道上注定走不远。 沈絮的体弱与父亲有关,沈老宗主心中对这个女儿颇多愧悔怜惜,只恨不能变着法儿的补偿,将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生怕她因修为不济,在外受人欺负,于是便天南海北的搜集了不少法宝给女儿防身。 这帕子就是其中之一。 沈忆寒见那丑八怪虫子被帕子包了,看不见本来面目,心下稍安,道:“能不能直接把它闷死在里面?” 常歌笑:“……” 常歌笑:“估计不能,总得补一刀。” “那你补吧。”沈忆寒如是道,“我没刀。” 嗯,笛中剑确实不算刀。 常歌笑懒得戳穿他只是不想被虫子脏了鸾鸳的心思,从头上拔下一根碧玉簪子,掷了过去,那簪子飞得近了,通体泛出一股盈盈的碧光。 沈忆寒收了帕子,便听得暗处传来“噗嗤”一声,那一团黑影随即倒在角落里不动了,有色泽奇异的粉色液体从那边蔓延过来,一股甜香在山洞中弥漫。 沈忆寒嫌弃的从地上流过的妖兽血迹旁挪开了两步,道:“好歹也是个乐修,动起手来不是砍就是戳,弄得满地血不拉哈的。” 常歌笑懒得和师兄争辩到底是谁非让他补这一刀的,上前看了看瘫在地上的贺兰庭,道:“他好像晕过去了。” 沈忆寒道:“你知道他是谁吗,你就招惹他。” “瀛洲贺氏那个小公子呗。”常歌笑回答的轻描淡写,“咋了,他有什么不能招惹的?” 沈忆寒现在没法回答他这个问题。 迄今为止,贺兰庭好像的确也没有什么罪状,如果他说贺兰庭是个可能会喜欢上自己师尊的死断袖,搞不好还会和他师弟臭味相投。 沈忆寒道:“总之离开传承后,不要再跟他纠缠,你调戏谁都可以,这个不行。” “我才没调戏他。”常歌笑道,“我们是普通朋友。” 沈忆寒“呵”了一声,算是他对“普通朋友”四个字的回应。 常歌笑道:“要带他走吗?放他在这里留着,只怕是等死了。” 沈忆寒犹豫了片刻。 他觉得贺兰庭应该死不了,不过留着他一个人在这里,搞不好自己和师弟在前面吭哧吭哧找一路,这幻境里的生门却在贺兰庭屁股底下出现了,那便不妙得很。 “把他带上。”沈忆寒言简意赅道,“你扛着。” 常歌笑只得屈服于掌门师兄的淫威,将半昏迷的贺兰庭架了起来。 “咱们真往左边走?咦,你脸怎么那么白?” 沈忆寒要调动全身灵力压制情蛊,消耗极大,脸色差点,当然是情有可原的。 “少打听。” 他一边回答,一边从乾坤袋里摸出了丹药瓶,倒出两三丸来服下。 没什么感觉。 又倒了两三丸服下。 这才感觉疯狂消耗的灵力找补回来了一些。 沈忆寒掂了掂药瓶子,感觉带在身上的调元丹所剩不多,按他这么个吃法,估计也支撑不了太久。 不能再拖了,得赶紧找到生门。 师兄弟两人往前走去,没过几步,沈忆寒忽然感觉脚下猛地一空,身旁常歌笑也同时传来一声惊呼。 他只感觉身体失重,周遭景物骤变,想要抽出鸾鸳御行,下一刻却好像又落回了地面上。 眼前不再是那个黑漆漆的山洞了。 他身置于一处金碧辉煌的华美宫室中,似乎正半靠在一处贵妃榻上,身前俯跪着两个小婢,正一个替他捏肩,一个替他捶腿。 还有两个在旁边打扇子,十分贴心。 这宫殿里不知焚着什么香料,很是好闻,叫人昏昏欲睡,沈忆寒感觉自己身上原本灼热的情蛊似乎都消停了些,他伸出五指一看—— 五根玉葱似的纤纤细指,这分明是只女人的手。 怎么又是幻境? 这次还干脆给他变性了? 沈忆寒心下无奈,不抱希望的喊了两声“师弟”,果然四下无人回答,只有那捶腿的小婢费解的抬起头来看了他两眼,道:“女君可是要找哪位美人侍寝吗?” 女君?美人?侍寝? 沈忆寒的脑海空白了片刻。 ……这听起来好像有点了不得。 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什么美人?” 小婢道:“伺候女君的美人多如牛毛,奴婢也不知道女君今日属意哪位美人来侍寝。” 沈忆寒心里渐渐有了个猜测: 这幻境不会是“祖师婆婆”的…… 果然他分明没再张嘴,却听自己又发出了那女子的声音道:“去把前几日新来的那几个带上来。” 摇扇子的小婢应了一声:“是。” 放下扇子便出去了。 很快那小婢带了几个人回来,都是差不多身量的男子,沈忆寒看着这几人的相貌,只觉都十分眼熟,脑海里电光火石,忽然惊觉—— 这几个男子和阿燃洞府中,初代登阳剑主的画像,长得怎么那么像? 小婢给他递过来一颗水盈盈的紫葡萄,道:“女君,这已经是几位魔尊近两年从人间寻得最像的啦!您瞧瞧还看的过眼吗?” 沈忆寒听见“自己”道:“嗯,叫他们凑上来些。” 领着那几名男子进来的小婢道:“没听见女君的话么,还不上去?” 其中一个似乎犹豫了一会,颤巍巍凑上前来,沈忆寒这才发觉他脖颈上带着一个革制圈子—— 这种圈子他曾经在修界黑市拍卖会上见过,大都是魔修所用,带在人脖子上,能叫被套上圈子的人无法对他人产生爱慕之情,男子无法人道,一般都是给为人玩物的禁|脔、炉鼎用的。 那名男子刚一上前,沈忆寒见“自己”伸出手去,挑起了他的脸看了看,忽然他动作一顿,捻住了那男人的下颔,往旁边甩去,声音淡淡道:“谁叫你们给他带这东西的?” 语气很平,几个小婢站起身来,却都吓的瑟瑟发抖,跪了一地。 “都给我滚。” 宫室中的小婢、男炉鼎们,于是都应声而滚了。 沈忆寒渐渐回过了味来,他方才一瞬间失去了这具身体的掌控权,这其实是此类以记忆构筑的幻境常有的情况,若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多半就会傻傻的以为自己当真无法改变幻境,只能做个旁观者,于是便任由幻境中的事物,依照原定轨迹发展。 但其实却并非如此。 譬如沈忆寒刚才叫出的那声“师弟”,就绝非偶然。 他尝试着控制自己的身体,刚开始十分滞涩,一再尝试后,滞涩感终于渐渐消去,这具身体又变得好像自己的身体一般,圆转自如。 这自然本来就是他的身体—— 沈忆寒从方才落入幻境到现在,都能感受到蛊虫仍在他体内躁动不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自己的处境。 没想到倒要多谢它……否则自己只怕也得在幻境中愣上一会。 沈忆寒五指掐诀,闭目默念了一遍驱幻咒,再次睁眼,伸手一看,出现在眼前的果然便回了他自己手的模样。 周遭景物却没有变,仍是那明丽奢华的宫室。 “祖师婆婆”的修为远高于他,沈忆寒最多只能恢复自己的模样,想要破坏她的幻境,却万万不能。 此处幻境要破,需得找到阵眼。 而且传承说到底是“祖师婆婆”的试炼之境,无论是先前在山谷、洞穴中遇到的危险,还是眼前的幻境,都是试炼的一环,从死门中活下来后,“祖师婆婆”要考校别的。 早知道应该和贺兰庭挨近点……起码能沾沾天道宠儿的光…… 不知道他们三人是各自坠入幻境,还是他进了一处幻境,贺兰庭又与师弟一同进入另一处幻境? 只是沈忆寒现下也顾不得想那么多了。 他得先解决一个迫在眉睫的麻烦—— 体内的蛊虫压制了太久,已经快要压制不住了。 此类蛊毒、春|药,本就宜纾不宜堵,偏偏他还用真元强行压制了半天,眼下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发作起来,竟比昨日还要更厉害些。 这次还想靠昨日的法子解决,却十分不易。 他这千年来自|渎的次数屈指可数,于这上面的门道,难免不太清楚,不知该如何快速直奔正题,眼下不得其法,愈发难受,倒比憋着还要更加难捱几分。 正自急出了一额头的细汗,呼吸愈发急|促,却忽然见床榻边的空间,被一道朱红色的剑光划破,居然活生生被人撕开了一道空间裂缝来。 沈宗主看着那道剑光,只觉得眼熟的很,兀自呆愣在原地。 下一刻,便见一条修长的腿从裂缝那头迈了过来。 这条腿上装束还十分眼熟—— 玄黑的靴子一尘不染,黛色道袍,随之一起荡过来半截拂尘垂下素白柔顺的千丝万缕。 的确是条好看的腿…… 如果他不用和这条腿的主人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而且还是以眼下这种姿势,那就更好了。 沈忆寒:“…………………………………………” 云燃:“……” 21、长乐 第21章 沈忆寒本能的想捂住某处,很快又反应过来,这姿势只会让自己更加尴尬,又赶忙拉下了衣衫下摆。 云燃见他模样狼狈,一双眼略含水意,眼尾浸着薄红,满面绯意,目光微微一顿,倒是没往他身下看,道:“你中了催情之物?” 沈忆寒被抓了现行,再否认未免就有点太死鸭子嘴硬了,这般模样被好友看见,他心里既觉得羞惭又无地自容,侧过眸子去不敢看云燃,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道:“……你先转过身去。” 这话出口,又仿佛更加不妥了。 两人少年相识,从还未辟谷开始,沈忆寒便与云燃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修炼…… 什么事他们不曾一同做过? 当年沈忆寒筑基,在琴鸥岛上的寒泉之中,云燃特来为他护法,可说两人早就见过彼此一|丝|不|挂的样子,且都没觉得有什么—— 眼下他却让云燃转过身去。 沈忆寒感觉身上热的难受,仿佛四肢百骸、奇经八脉里都烧着三昧真火,那种蒸腾的热意一缕缕往头脑和下腹涌去,叫他无法思考太多,只是本能的不想被好友看见自己这副样子。 然而这次云燃却没像往常那样听他的话。 他脚步顿了顿,往前走来,撕裂的空间裂缝在他身后缓缓合上,沈忆寒仰头看着他,只觉视线有些模糊,望不清云燃的神情。 “你……” 他想问云燃要做什么,话没出口,便感觉到一只手被好友抓住,对方微凉的指腹搭在他的脉门上,轻轻按压,沈忆寒全身一僵,只觉云燃的触碰带来了一股细微过电般的酥麻感。 云燃叩脉片刻,很快有了答案,抬眸望着他道:“不是春|药,你中蛊了?” 沈忆寒没回答,抽回了手,声音有些颤抖。 “你……你别碰我。” “我替你逼出蛊虫。” “……” 沈忆寒意识越来越模糊,云燃的声音分明落在他耳里,每个字他都能听懂,组合成一句话却又好像不懂了,半天才艰难的领会了云燃的意思,强逼着自己保持清醒,缓缓道:“你……你出去……没……没用的……” 云燃这次却十分强硬,压根没有理会他的话,一手扶住沈忆寒的肩,一手指尖凝聚朱红色的灵力,往沈忆寒眉心送去。 好友的灵力,沈忆寒本来早已习惯,这次却不知怎的,方一进入他的身体,那灼热的灵流就激的他身子微微一颤,周身热意更盛几分。 待云燃的灵力抵达丹田紫府,欲要逼那蛊虫离开,蛊虫却灵活的钻入了沈忆寒的经脉之中。 人体奇经八脉、周天衍化之构造,何等复杂?那蛊虫灵活的在他身体中和云燃的灵力躲躲藏藏、两相追逐起来,一时竟然谁也奈何不了谁。 蛊虫与云燃输入他体内的那股灵力相持不下,遭殃的却是沈忆寒。 他只觉得这辈子从未如此难受过,即便是突破时渡小雷劫,天雷劈下的疼痛,也比这样漫长琐碎的折磨要好得多。 更遑论他还在受情火煎熬。 云燃看出他脸色不好,那双平日里灵动狡黠的眼睛,此刻含着一点泪意,眼神却是空洞无神的,面色苍白中又透着一层病态的浅浅殷红,如宣纸上洇开的朱墨,知道他的身子怕是不能再承受,当即收回了灵力。 “沈濯,醒一醒。” 沈忆寒意识恍惚之间感觉到有人在轻拍他的脸颊,往他嘴里塞了一粒丹药,逼着他咽下。 他浑身热的几乎要烧起来,只觉得那只手触感微凉,指尖带着薄薄的剑茧,两相触碰之下,轻微的摩挲叫他十分舒服。 沈忆寒本能的就想往上凑,然而脑海里终究还剩一缕清明。 电光火石间,他终于想起来这指尖带有剑茧的人是谁,这才强行忍住了凑上去的欲望,哑声道:“我说了……你……你先出去……” “那你怎么办?”云燃的声音清冷平静,“我观此处传承,并非我派剑修留下,反倒似魔修遗冢,幻境中多有可疑之处,幻境中人亦非真正活人,你若与之交|合,会丧失灵智清明、身堕其间。” 沈忆寒听他竟把“交|合”两个字,用那样平平淡淡的语气讲出,倒好像是在说什么与吃饭、睡觉没区别的常事一般,这倒很符合云燃一贯的性情。 即便是这种事,再他看来也是分毫不带情|欲和邪念的。 沈忆寒有些哭笑不得,这么一来,意识反倒清明了些许。 他忍了尴尬,哑声解释道:“不必担心……我不是要与这幻境中的人如何……我……我可以自己解决。” 这话说得很直白了,云燃不可能再听不懂。 云燃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站起身来道:“好。” 转身出了门去。 “祖师婆婆”的幻境十分逼真,与现实几乎分不出任何差别。 云燃出了门去,停步在宫室门前不动了,门上半透的槛窗依稀映出他的影子。 沈忆寒想如前次那般自行纾|解。 偏偏这回,无论他如何卖力,都纾|解不出来,足足半个时辰过去,没见半点成效,深刻诠释了什么叫越努力越痛苦。 这么一番不得其果的折腾下来,身上情蛊不仅未得缓解,反倒更加躁动,全身的真元都有些不稳、竟隐有逆行之兆。 沈忆寒心知不妙,然而此刻却也已束手无策,除了继续用灵力强行压制以外,似乎也别无他法。 他嘴角溢出一缕血丝来,自己却浑然不觉。 不再尝试纾|解,起身盘坐,从乾坤袋中摸了调元丹出来,正准备服下后再调动真元强行压制,宫室的门却被人从外面顶开了。 云燃的面色是沈忆寒从未见过的沉冷,他两步上前,一把夺过了沈忆寒手中的调元丹瓶子,俯视着他,一字一句冷声道:“沈濯,你要死吗?” 沈忆寒喉结滚了滚,垂眸不答。 “你强行以灵力压制此蛊,我问你,你能压制多久?可曾想过,一旦真元逆行,紫府受损,你这一身修为便毁于一旦?” “那我还能怎么办?”沈忆寒哑声道,“我知道这传承里……可能有解我身上蛊毒的法子,可我现在还没找到……你告诉我,眼下除了压制……我又还能怎么办?” 云燃道:“此类情毒,本非一人可解。” 沈忆寒一怔,好友这话……说的他心头突突直跳,几乎不敢去想云燃是不是自己猜测的那个意思。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胸膛急促起伏了几下,连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在床上微微朝后缩了缩身子,低声道:“眼下在这里……找不到女子解蛊的,何况即便真有……我与人家无亲无故,怎能……” 话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眼前正有一个与他有亲有故的人,猛地顿住了。 云燃弯下了腰,沈忆寒的脸被他修长的五指捧起,一直躲避的目光再无可藏之处,被迫与他对视。 “我可以帮你,沈濯。” 云燃道。 22. 长乐 光明磊落,问心无愧。 第22章 沈忆寒感觉自己的脑海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砰”的一声炸开了。 他就这么愣愣的看着云燃,半天才反应过来云燃的意思,嘴唇剧烈的颤了颤。 “你帮我?别开玩笑了……你要如何帮我?” 云燃的眉目仍然凌厉冷峻,然而此刻逆着光,沈忆寒仰视着他,只觉他的半边脸都陷在一层淡淡的阴影里,这让云燃本来淡漠的神情带上了一种捉摸不透的意味。 唯有眉心那一点丹砂,仍如血般殷红夺目,将这张本该清冷如雪、寂然如霜的面孔、衬出了点隐秘的旖旎意味。 云燃道:“否则,你觉得眼下还有谁能帮你?” “……” 沈忆寒答不上来。 “可你……你不能为了我……”他好容易才逼自己从情蛊所致的意乱情迷和心猿意马中挣扎出来,想要推开云燃,咬牙道,“我的修为不能毁之一旦,难道你的便可以吗?不成……我宁可死了,也绝不坏你千年修行。” 云燃听了这话,不知怎的,神色似乎微微一动,却未发一言,他垂眸盯着沈忆寒看了许久,食指轻轻在他颊侧动了动。 沈忆寒被这一点细微的摩挲激起了极大的反应,只觉得若再被云燃这么触碰,他很可能就要做下些让两人之间再也无法挽回的事了。 他伸手想拉开云燃的手,却偏偏使不上力气,云燃也很显然没打算让他拉开。 剑修指尖微|硬的剑茧,掠过他下颔的皮肤,带起一阵细微的酥痒,最后落在沈忆寒过分殷红的嘴唇上,轻轻揉了揉。 沈忆寒不可置信的抬眸看他,云燃的面色却仍然平静如水。 “不必担心,我只帮你,不是要自己破戒。” 沈忆寒有些茫然,一时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 宫室内焚着的香甜意弥漫,纱幔飘飘,除了沈忆寒偶尔难以克制的轻哼声,再无别的声息。 一炷香后。 沈忆寒头脑放空,陷入了一种很难言说的境界之中。 尽管他全程都有意回避这种愉悦和极乐,不敢直视好友的眼睛,甚至连看他的脸都不敢,但是到结束的时候,他终于不得不直面自己和云燃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是现实。 身体里的蛊虫终于平静了下来。 云燃面色如常,就仿佛方才他做的,不过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一样,收回了手,抬起看了看指尖,淡淡道:“好了?” 沈忆寒:“……” 沈忆寒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施了个洗涤术,洗的却不是自己,而是云燃的手—— 就仿佛那只手一旦沾上点什么不该沾的东西,便会让他食不知味、夜不安寝,如坐针毡一样。 云燃:“……” 云燃:“我会自己清理的。” 沈忆寒不敢想象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表情,只怕已经面红如血,他好容易才强撑出一个笑容来,道:“你……你这样帮了我,我自然该帮你弄干净才是。” 云燃不答,从乾坤袋中摸出了一块手帕,擦了擦五指上被沈忆寒施过洗涤术后留下的水渍。 分明是再平常不过的动作,沈忆寒看在眼里,却觉得头脑耳朵内都是一阵接一阵的嗡鸣。 云燃的手很好看,肤色如玉,指节分明,五指修长,握剑时尤其好看,充满力量感,却又不失矜冷的优雅,这只手该用来握剑,该用来…… 总之不该用来做方才那样的事。 云燃该仔细擦拭的,也应该是他的蘅芜,而非……而非…… 沈宗主想不下去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无法想象今日以后,自己该如何再与好友相处。 云燃却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声音与往昔无任何差别,清淡冷静道:“不必多想什么,你身中此蛊,蛊虫发作,总需纾解,你我虽然逾礼,亦是无奈之举,我不会觉得你有何不好。” 沈忆寒:“……” 云燃说的很对,他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当然知道,云燃是不想眼睁睁看着他真元逆行,一身修为毁于一旦,才会……如此帮他,对云燃而言,这或许和从前自己突破,他替自己护法;自己懈怠,他便借剑道种子给他一观—— 没有任何区别。 云燃道心坚定,一心攀登大道,视自己为挚友,便也希望自己能和他一般,有朝一日得证大道。 他的心思……自然是光明磊落的,自然是问心无愧的,可……可自己呢? 沈忆寒终于没法再自欺欺人了。 为何在谢小风给他下蛊后,他会将谢小风当成云燃? 为何昨日他自|渎时……脑海里会出现好友的模样? 又为何方才他自己分明已经卖力至极,却始终不能纾解,而云燃只是简简单单的帮他,几乎没用任何技巧,他便……他便…… 沈忆寒感觉这已经不是他只把云燃当作最好的友人看待,能解释得了的了。 他……他怎会……分明已经一千年了,他与云燃已相识一千年,之前都好好的,他从未觉得自己对云燃有那种心思,可如今却…… 沈忆寒一时心乱如麻,既不敢去看云燃,又不知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难道他竟也和那梦中的贺兰庭、谢小风等人一样,成了个断袖不成? 云燃道:“当务之急,是先破除此幻境,找到阵眼,再寻驱蛊之法。” 沈忆寒没答话,只默默地把自己身上清理干净,穿戴整齐。 “你干什么进传承来?” 沈忆寒问,语气恢复了正常,仿佛他也已将刚才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一般。 云燃目色在他身上顿了顿,答道:“此处传承,并非我派剑主留下,你我灵识印记断了联系,我担心此地有危险。” 沈忆寒道:“你进了传承来,不会坏了规矩吗?” 云燃道:“察觉此处传承有异,天通、碧霞也已进入传承,援救座下弟子。” 沈忆寒想起天通剑主,心道:“这倒是合了那老东西的意了,只怕他巴不得能名正言顺的进入传承来掺一脚呢。” 云燃道:“你为何会中此蛊?” 沈忆寒早知他会有这么一问,并不意外,沉默了一会,道:“这个……我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说……我知道这处传承中,可能会有祛除我身上蛊虫的法子,所以才进来的。” 云燃看着他,乌沉的瞳孔中,映出沈忆寒的影子。 默然良久,未再追问。 他一贯如此,懂得保留分寸,沈忆寒不想说的事,他便不刨根究底。 可从前沈忆寒事无不可对他言,却从来没有对他说过“我不能告诉你”这样的话。 两人之间,似乎还是如昔日相处,却仍是隐隐与从前不同了。 沈忆寒把杂念暂时先从脑海里抛出去,环视了一圈周遭,道:“灵识印记既然断了,你怎么找到我的?” 云燃道:“一一试过。” 沈忆寒一愣:“一一试过?” “嗯。”云燃颔首,“我已寻过传承中的数处幻境,先前在幻境中遇见了许多弟子,将他们救出,只是……” “怎么了?” “不曾见到你师弟。”云燃大约是怕他担心,解释道,“……你师弟已至金丹巅峰,在此传承中,应当有自保之力,不必太过担心。” 沈忆寒倒是不担心常歌笑。 他和贺兰庭在一起,能有什么危险? 想必比自己都安全得多。 沈忆寒叹了口气道:“这传承的主人可厉害的很,你竟能这般随意划破她的幻境,如此来去自如,只可惜我得寻找传承中的祛蛊之法,否则咱们就这样走了也好。” 正说着,外头却有小婢敲了敲门,道:“禀女君,奴婢们自作聪明,罪该万死,奴婢们已卸了诸位美人的项环了,现将他们带来伺候女君,请女君息怒。” 沈忆寒本想说自己不需要,叫她们下去,然而转念一想眼下要找这幻境的阵眼,幻境中的记忆是“祖师婆婆”的记忆,自有存在此处的道理,看看或许会有什么发现。 便道:“进来吧。”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小婢们领着数位“美人”进来,看见已恢复本来面貌的沈忆寒,却分毫不觉有异,都躬身下拜,口呼女君。 只是看见云燃时,她们却愣了愣,为首的小婢壮着胆子问道:“不知这位是……” 云燃并非此幻境中人,这幻境中的小婢却能看见他…… 这说明这处幻境并不能分辩云燃是否属于幻境的一部分。 这种情况,一般除非进入幻境之人修为远高于布设幻境之人,然而“祖师婆婆”这样的上古大能,虽沈忆寒并不知道她最后是飞升还是坐化了,但连渡劫期的风燮魔君,都得恭恭敬敬称她一声“祖师婆婆”,惦记着她的传承。 想必她的修为比起云燃,绝不会低。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幻境中有与进入幻境之人相关联的人或物,使其与幻境融为一体,也并不突兀。 果然小婢话说了一半,忽然看见云燃眉心那点丹砂,一愣,脱口而出:“这是……登……” 话说一半,发觉自己失言,赶忙住口,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小婢似乎是明白了云燃身份,不再追问,十分恭敬贴心道:“恭喜女君再得佳人,不知女君要将这位美人安置在何处宫殿?” 沈忆寒心头浮上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人、什么东西驱使着他说话。 他心下一动,不做反抗,顺应了这种感觉,张口便道:“哪里也不去,今晚留他侍寝。” 这话一出,沈忆寒自己先僵住了,回眸看了一眼云燃神情,好在云燃神色淡淡,似乎并不在意。 小婢闻言十分惊讶,道:“女君的意思是……今晚只留这一位美人侍寝吗?” “嗯。” 小婢们不敢多问,连声称是,这才退下去了。 小婢们一退出去,云燃忽然张口道:“巧巧,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沈忆寒一愣,不知他忽然来这么一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巧巧”显然是个女子的名字,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刚才的那种感觉,立刻明白了—— 云燃这是……也被幻境认为是其中一环了,所以开始被幻境驱使按照幻境原本的记忆行事? 可这幻境把云燃当成了谁? 云燃分明是外来之客,幻境若将他错认,那被云燃顶替的那个原主,此刻又在何处? 沈忆寒想及此处,那种有什么东西驱使着他张口说话的感觉,又出现了,他这次亦未反抗,道:“什么解释?我难道有什么需要向哥哥解释的吗?” “倒是哥哥,如今不是做了什么昆吾十七剑之首吗,听这名头倒是厉害得紧,却这般偷偷摸摸的,混进我的神宫来,还不惜扮成一个暖床的脔|宠,难道也不嫌跌了身份?还是说哥哥如今改了主意,又肯和我……” “别再叫我哥哥!” 这句话似乎本应该说得情绪激烈些,然而从云燃口中一过,却莫名显得寡淡淡无甚起伏,分毫听不出本来的怒意。 沈忆寒看他神情十分冷淡,嘴里说的话却不是这么回事,平添几分好笑来,宛如一个被迫念经的和尚似得,不知怎的,心中竟觉得好友这副模样十分可爱。 沈忆寒想归想,嘴上还是继续道:“为何不能叫?怎么,难道咱们不是兄妹?还是哥哥又不想和我做兄妹了,所以听不得这个?” 那厢云燃继续棒读道:“你在我剑道种子中做了什么手脚?” 沈忆寒笑了笑,只是不答。 云燃又道:“你一定要如此吗,咱们分明说好过,你既不肯与我相认,你我从此便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干,你又为何要如此……” 沈忆寒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了些波澜,冷笑一声道:“相认?谁要跟你相认?我从不知我有什么哥哥,只知道对我说一辈子‘爱我怜我’,绝不与我分开的道侣,背离婚约,弃我而去,言而无信,薄情寡义。” 云燃沉默了片刻,道:“巧巧,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我是血亲的兄妹,如何能结契成婚?” “此事有悖天道人伦,咱们之间没缘分,这原是老天作弄……其实你若肯与我相认,即便你我做不了道侣……我将你当作妹妹,也是一样爱你怜你……” “妹妹?” “谁要做你妹妹?我为了你斩断前尘无数姻缘,弃我合欢大道不修,却陪你粗茶淡饭、深山老林里练了三百年什么劳什子的剑,助你悟了登阳剑道,难道我做这些,是为了做你的妹妹吗?你倒是说得轻巧,说做夫妻就做夫妻、说做兄妹便做兄妹,难道我殷巧巧是随你捏圆搓扁的面团?你想怎么样就怎样不成?” 云燃道:“……巧巧,是我对不住你,小时候没护住你,害你被桃林君掳去,平白吃了许多苦,可你自小在这等寡廉鲜耻、全无伦常之人身边长大,自然不明白有些事是注定做不得的,我与你分明是血亲兄妹……若咱们将此事弃之不顾,一意孤行结为道侣,那便是乱|伦,爹娘只有咱们两个孩子,咱们……咱们怎能如此!岂非大逆不道?” 沈忆寒听得惊讶,也渐渐明白幻境将云燃认作之人是谁了—— 不成想“祖师婆婆”与初代登阳剑主之间,居然是这样的关系,当真是曲折离奇。 听这话里意思,“祖师婆婆”是早在结识登阳剑主之前,就已风流人间了,却肯为了心上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结果两人有情人终成兄妹,“祖师婆婆”明知如此,却还要和执意自己同胞哥哥结为道侣,的确是全无道德观念,随心所欲的很了。 难怪登阳剑主不肯答应,两人之间恩断义绝。 沈忆寒道:“你不必说这些,师父是极好的人,才不是你说的那样!从小到大,不曾叫我吃过半点苦,他不过是与你们这些所谓‘正道’修习的功法不同了些,你们就对他百般诋毁,你说到底,还是不肯舍了你那‘正道魁首’的位置罢了,否则只要你肯,以咱们俩的修为,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兄妹如何?伦常又如何?咱们便是要做夫妻,谁又拦得住了?” 云燃默然片刻:“你既执迷不悟,我与你无话可说,你在我剑道种子中动了什么手脚?巧巧,你恨我可以,又何必要为难我的传人?” “哼。”沈忆寒感觉到心中有一股讥讽之意,这大概是幻境原主人的情绪,“你不是要做什么登阳剑主,叫天下正道敬仰么?倒是好清高的人品,既如此,便让你的徒儿、传人,百代千代,也同你一样,最好都做一辈子的孤家寡人,谁也别爱、谁也别碰,否则就等着为人玩弄,做人炉鼎吧!” 沈忆寒听得愈发惊讶,正要回话,门外却闯进一人,背负长剑,面含怒意,破门而入便道:“巧巧!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这话一出,沈忆寒便觉耳熟,方才云燃是不是也说过一样的话来着? 定睛去看,却见那剑修相貌正与在画像上看过的初代登阳剑主一模一样。 周遭的空间忽然肉眼可见的波动了起来,云燃见状,一把拉过沈忆寒道:“小心,寻找阵眼,幻境要溃散了!” 沈忆寒心知这位才是幻境中真正的登阳剑主,与云燃这个被幻境认错了的冒牌货一碰面,此处以记忆构筑的幻境自然便无法再自圆其说,就要溃散。 云燃拂尘一扫,一道朱色灵光朝着宫室中那鼎正袅袅冒着青烟的香炉射去,香炉被击倒在地上,香灰撒了一地。 沈忆寒闻着这味道,终于如梦初醒,心道:“方才我怎么半点没留意到这气味有异?” 香炉倒下后,未过数息功夫,两人周身景物瞬间如碎冰般片片散去,沈忆寒环视周遭,才发觉自己眼下与云燃身处之地,还是刚才坠入幻境前,所处的洞穴。 只是眼下这一截,明显比和常歌笑、贺兰庭一道时身处的那截宽阔。 洞穴中弥漫着一股红烟,气味正与先前嗅到的甜香一致,这味道也正是沈忆寒在方才幻境中闻到的焚香的气味。 沈忆寒与云燃相视一眼,见对方没事,彼此心下都稍安,两人一齐封闭了嗅觉,朝着红烟飘来的方向一看,果然头顶洞壁上附着一个巨大的虫巢,汩汩红烟正是从此而出。 沈忆寒抽了鸳剑出鞘,不等云燃出手,两道紫色剑光如流电而出,那虫巢落在地上,里头一只只爬出足有一人高的虫子。 这虫子正是先前他与常歌笑合力斩杀的那种,这虫巢里竟足足有数十只,此刻密密麻麻的爬出来,叫人看了头皮发麻。 这些虫子在此不知已经盘踞多久,喷吐出的烟雾足以让误入其中之人,一个个都陷入逼真的幻境中去,沈忆寒方才与常歌笑见到的那只,身上所蕴妖力,便已经同筑基后期的人族修士无异。 此刻虫巢落下,涌出的虫子他粗粗一感知,更觉心惊,竟然每一只都有与金丹巅峰修士真元浓厚程度不相上下的妖力。 当下不敢轻慢,手握鸾鸳,便要迎敌。 云燃却拦在了他身前道:“你方才险些真元逆行,现下还未恢复,不必动手,且先调息。” “我来。” 语声弗落,臂弯中拂尘扫过,十几道赤色剑意凝练如芒,嗖嗖嗖激射而出。 以云燃如今剑道造诣,便要使剑,也不必非要依托于剑本身,指尖灵力可化剑意、拂尘扫过罡风可化剑意。 天下万物,归于他手,无一不可为剑。 剑在他心中。 但见十几道剑芒急射去,未闻破空声,那虫巢中还在往外爬的虫子,却已接二连三的停了动作,不过片刻,便好像都成了雕塑一般,竟是死的无声无息。 沈忆寒虽早知他这百年来修为、剑意都精进的极其厉害,却不料竟然如此轻松写意间,便能灭了如此多只高阶妖兽,虽说他如今已是小乘期巅峰,换了其他同阶修士来,未必对付不了这虫巢,可却不一定能解决的如此干净利落。 云燃道:“这些虫兽与你身上蛊虫可有关系?” 沈忆寒愣了愣,半晌才道:“可能有,这虫兽所喷红烟,气味与蛊虫十分相似。” 云燃思忖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道:“此虫从前见所未见,亦未听过这种蛊毒。” 沈忆寒心道,他自然是不知道的,否则在梦中也不会着了谢小风的道了。 云燃知道好友厌恶虫子,而且还是这么大的虫子,即便这些虫子身上全是有用之物,他也未必肯多碰一下。 因此并没叫沈忆寒上前帮手,自行分离处置了虫尸,将十几枚妖丹和最有价值的虫足虫甲分离而出。 云燃道:“此妖兽内丹,或许于解除你身上蛊毒有用,先将其收起来,自传承出去后,若仍未找到驱除蛊虫之法,可携此物,寻访精于蛊术的修士。” 沈忆寒被他这么一提醒,又想起幻境中两人之间所发生的事,大感窘迫,不敢去看云燃眼睛,只接过了那个装着虫兽妖丹足甲的乾坤袋,草草收拾了。 心里却想,万一这一行找不到驱蛊之法,自己再发作起来……难道还要云燃“帮”他解决? 这么一想,顿时觉得耳热面烫。 沈忆寒不敢再想,颇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生怕被旁边的云燃看出什么。 其实他也不知他在心虚什么…… 但他知道,自己如今对好友的心思,只怕是与好友对他……已不大一样了。 23. 长乐 沈忆寒啊沈忆寒,你满脑袋都在想…… 第23章 两人继续上路,在山洞中前行。 一路上沈忆寒心情颇为复杂,一忽想:“我如今对阿燃动了这样的心思,绝不能被他发现了,否则往后岂不是连朋友也做不成?” 一忽又想:“其实我也未必就是真的想与阿燃怎么样……兴许只是因为那种事……有旁人帮自己,就是比自己来要舒服一些的,何况阿燃的手还那样好看……也是……‘天下第一剑’的手,自然是当世最灵巧的一双手……” 想及此处,忽然一惊,心里顿时又羞又愧,暗道:“沈忆寒啊沈忆寒,你满脑袋都在想些什么?人家是不忍心见你真元逆行,修为溃散,无奈之下,才出手相助,你竟然如此在心中亵渎友人,当真是不要脸得很。” 将自己唾弃谴责了一通后,他也不敢再去联想云燃的手如何了。 只边走边默背了一路《坐忘》的曲谱,当身边的云燃不存在一般,才好容易将心潮压平了些。 两人没走多久,前方又出现了两条岔道,熟悉的味道自岔道中弥漫而出,竟然又是那虫兽喷出红烟的气味。 沈、云二人对视一眼,当即选了一条岔道进入。 未走几步,这岔道山穴中愈发开阔起来,只是接下来看见的,却让两人都不由得一愣。 只见山穴中足有二三十人,这些人中,有的沈忆寒见过、有的没有见过。 其中竟有那天通剑主与其子卢榕,还有数位身着水色裙裳的女子,沈忆寒认出她们衣着,正是那位碧霞剑主座下徒儿,还有另外十数个弟子,却都不认得。 这二三十人虽在山穴中,却明显都神智不清,有的拔出兵刃互相攻击,身上已受了伤也不停止;有的神痴目愣,喃喃自语;更有的抱在一起,不论男女,竟然旁若无人的行秽|乱之事…… 连那天通剑主,也目光痴傻呆愣,手里抓着一块不知从谁身上扯下来的碎衣裳,正一会哭一会笑的喃喃自语。 二人抬头一看,果然山穴顶部,足有密密麻麻七八个虫巢附着,所喷出的红烟已在洞中浓稠似雾,沈忆寒虽早有防备,封闭了嗅觉,一时竟也觉得仍然隐约嗅到了那股甜香。 云燃反应极快,立刻双指点他眉心,沈忆寒感觉到一股灼热灵流涌入自己周身经脉,将什么东西从他手少阳三焦经一路逼了出去。 云燃这才传音道:“洞中幻雾太过浓稠,可依附身体发肤渗入,务须运转真元,时刻不停将其逼出,否则便会堕入幻境。” 沈忆寒点了点头,也暗自心惊,他虽早有准备,尚且险些着了道,这虫兽吐出的幻雾着实厉害,若是猝不及防间门,被幻雾侵蚀,的确连天通剑主这样境界的修士,都抵挡不住。 沈忆寒见那“鹿茸”不知怎的,抱了一个碧霞剑主座下女弟子,欲行非礼之事,那女弟子还懵然不觉,不知陷入了怎样的幻境中。 沈忆寒对那位碧霞剑主颇有好感,不愿见她徒儿受辱,一手放在鸾鸳笛身上,看了云燃一眼,云燃领会他的意思,稍稍颔首,道:“无妨,自有法子解释。” 沈忆寒听他这么说,放下心来,凑了鸾鸳到嘴边,呜呜的吹奏起来,曲调正是《坐忘》。 说来也巧,方才他一路上在心中默吟此曲,居然就立刻用上了。 沈忆寒将灵力注入到曲调中,他与燕子徐不同,一则修为远甚徒儿,二则已习此曲多年,对其中精要之处的理解,细到毫厘,远非徒儿可比,故所奏的虽是同一支曲子,效力却强得多。 曲音这么一响,山穴中不少弟子都渐渐自幻境中惊醒过来。 唯有天通剑主,仍是陷在幻境中,不得挣脱。 被卢榕抱住的女弟子恢复神智,察觉发生了什么,一把将他推开,反手便甩了他一耳光,又羞又怒道:“你做什么?” 卢榕也是刚自幻境中清醒,还未察觉发生了什么,先挨了一记响亮耳光。 他本能的当场就想发作,却见那女子穿着碧霞峰女弟子的裙裳,想起自己父亲见了碧霞剑主那娘们尚且不敌,是以虽然恼怒,仍未敢立刻还手。 转目正想寻找他爹,却忽然看见父亲果然在自己身前,只是背对着他,卢榕心下一喜,绕上前去,却惊得叫出声来,道:“爹,您怎么了?” 沈忆寒与云燃上前一看,只见天通剑主仍在痴痴傻笑,眼耳口鼻几窍中,却流出血来,模样甚是可怖,任由卢榕如何呼唤,仍是不醒。 卢榕一时也顾不得先前和云燃的过节了,急道:“云……云师叔,我爹这是怎么了?您快想想办法呀!” 云燃两指凝聚灵力,送入天通剑主眉心,众人皆都屏息凝气,不敢出声搅扰。 半晌,云燃收回了手,微微摇头道:“他在幻境之中沉沦,走火入魔,轻易唤醒不得。” 卢榕自打生下来,因父亲溺爱庇护,在天通峰上可说是颐指气使,无人敢违逆他的意思,就是出了天通峰,昆吾剑派之中,人人也都要给他爹爹几分面子,他一向只觉得父亲修为高深,哪曾见过他这般可怖的模样? 一时急了起来,想起自己等人方才是被云燃身边那乐修奏曲唤醒的,也顾不得去计较他身份,急道:“敢问这位前辈,可有什么办法唤醒我爹爹么?” 沈忆寒见他变脸甚快,半点不见之前的嚣张气焰,心下颇觉诧异,倒没和这么个小辈计较,思忖了片刻,道:“是有个法子,不过……” 话未说完,那头天通剑主“噗”的喷出一口血来,直把正在他面前的卢榕给喷了一脸,卢榕吓得不轻,一时去擦脸上被父亲喷出的血迹,一时又拉着父亲急问:“爹爹,爹爹?你怎么了?你快醒醒!” 转目焦急道:“请前辈快快施救吧!” 沈忆寒心中并不喜欢这父子二人,毕竟当年欲夺梅叔慈恩剑传承之事,天通剑主虽不是主谋,亦属从犯。 但这些年来云燃都没说什么,也没再和他们计较,沈忆寒便知他早不将这些旧怨放在心上了。 既然云燃都已放下,自己也不欲再和他们计较,故而卢榕眼下求他,他还是出手相帮了。 到了天通剑主、云燃这个境界,轻易不会走火入魔,可一旦走火入魔,的确也是非同小可的凶险,天通剑主不知在幻境中经历了什么,竟然变成这副模样。 沈忆寒思来想去,唯有一首古曲或可救他,但这首古曲……说来不算十分清正的曲子,若用此曲,便有些以毒攻毒的意思了。 当下无其他法子可使,也只得一试。 沈忆寒道:“劳烦诸位先避耳不听。” 方才沈忆寒、云燃与卢榕所说之话,洞中诸弟子醒来后,都已听见,知道是云真人与这位乐修前辈救下自己,纷纷围拢过来,见他要救天通剑主,自然都是点头答应。 沈忆寒这才手执鸾鸳,略一凝神,闭目吹奏起来。 这次他所奏之曲,刚吹奏了数句,天通剑主原本呆傻痴笑的表情就凝固住了,他瞳孔微缩,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一般,忽然又“噗”的喷出了一口血,这次却比上次喷的更厉害,卢榕看的肝胆欲裂,上去抱着他道:“爹,你怎么了爹?!” 转头怒视沈忆寒道:“我爹怎么了?你吹的什么曲子?” 沈忆寒放下鸾鸳,道:“你急什么?你再看看?” 卢榕一愣,转回头去,果然见他爹虽然又喷了一口血,脸上那种呆傻的表情却不见了,微微阖着眼,眼睑颤了颤,他立刻轻声唤了一声爹爹,天通剑主这才闷哼一声,睁开眼缓缓醒转。 他醒了先看见满脸是血的儿子,道:“榕儿……你怎得这副模样……是谁欺负你?” 卢榕喜极道:“没人欺负我,爹爹醒了就好,您身上可还好吗?” 天通剑主这才察觉到自己体内灵气混乱,真元已在逆行的边缘,捂住胸口闷哼一声,渐渐想起发生了什么,看了一眼云燃,又看了一眼沈忆寒,虽没说话,那眼神沈忆寒却看懂了: 约莫是在说,怎么可能是他们救下的他? 沈忆寒没兴趣和他计较,见他醒转,便转头看向云燃道:“当务之急,还是先把这些虫巢先去除。” 云燃颔首。 两人便如同先前一样,沈忆寒用鸳剑剥落洞顶的虫巢,云燃再以剑芒一一杀灭虫巢中爬出的虫兽,配合十分默契,不过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七八个虫巢就此都被解决。 洞中终于不再有虫兽喷出红烟,沈忆寒自乾坤袋中取了一个葫芦模样的法器来,取下葫芦嘴塞,顿时满山洞中幻雾,如长鲸吞水般被那葫芦吸入,众弟子顿觉空气终于清明,精神都为之一震。 方才那名在幻境中,险些被卢榕非礼的碧霞峰女弟子面色感激,盈盈一拜道:“多谢云真人、多谢这位前辈救命之恩,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沈忆寒见她修为不过炼气后期,尚且不曾筑基,自然也就不得驻颜之术,那她的样貌便是真实年纪了。 这小姑娘杏眼桃腮,一双眼忽闪忽闪,似小鹿一般,十分水灵,瞧着也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沈忆寒不由对她语气温软了许多,笑道:“姑娘不必客气,我姓沈。” 小姑娘身旁另一名碧霞峰的女弟子听了,面色一怔,似乎想起什么,惊讶道:“您姓沈……前辈这般精于音律,又姓沈……听闻数日前,妙音宗沈宗主前来我派拜访,莫非尊驾便是那位玉……” 话未说完,被旁边师妹用胳膊肘在背后猛地拐了拐,这才发觉失言,赶忙红着脸闭了嘴。 沈忆寒在修界的确还算小有名气。 只是这名气与好友那“天下第一剑”、“无字剑尊”之类的厉害名头,不大一样。 自他在琴鸥岛修行小成,被外祖允许离岛游历后,便在“修界十大美男子”,又或者“女修票选最想和他结为道侣排行榜”之类的榜目上,常年占有一席之地,前些年甚至被北境魔修中某些好色之徒,取了个花名叫“玉芙蓉”,流传甚广。 这两个小姑娘明显听过他这诨名。 沈忆寒感觉到几个碧霞峰的女弟子都在偷瞄自己,他虽早已习惯这种情况,心下却不由有些惆怅—— 若是外祖不曾坐化,他老人家知道“玉芙蓉”这名字,居然比“妙音宗宗主”的名头还要响亮些,大约会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撵着他满院跑吧。 可惜,可惜。 他老人家已坐化两三百年了。 方才那个小姑娘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只是她才刚张嘴,话未出口,云燃的声音已在沈忆寒身边响起道:“此处传承,并非我派剑修所留,内中颇多凶险,你们师尊也入了秘境寻人,只是找你们不到,眼下尔等既已脱险,且先与她报平安吧。” 几名女弟子得了云燃叮嘱,都不敢轻怠,俱十分恭敬道:“是,弟子们知道了,多谢云真人相救。” 语罢都去一边捣鼓传讯玉简了。 天通剑主打坐调息片刻,面色终于好了些,只是他在幻境中走火入魔,内伤不轻,印堂之间门仍有一股黑气。 他与云燃、碧霞剑主一同进入传承,分头行动,救援门中弟子,结果自己反倒陷入幻境,需要旁人来救,还在幻境中吃了大亏,自觉大失面子,是以虽然明知云燃将沈忆寒这个别派掌门带入传承,于门规有违,却并没多说什么,自方才醒来后,便缄默不言,也未曾找茬。 卢榕见父亲面色好转,道:“这传承既然不是我派剑主所留,爹爹又已受伤,不如咱们还是先回……” 天通剑主立刻疾声道:“不成!” 卢榕被他爹吓了一跳,喏喏小声了些道:“可爹爹方才走火入魔,内腑受了伤,若不赶紧好好闭关疗伤……”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天通剑主恼怒道:“这么点伤有什么大不了?大惊小怪,没出息的东西!” 卢榕好心关怀爹爹,自觉十分孝顺,却莫名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颇为委屈,虽不知为何父亲不肯离开这处传承,却也不敢再问。 沈忆寒道:“卢剑主,令郎所言有理,你身上的内伤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是早些回去修养比较好,以免留了心魔,落下病根,影响将来修行。” 天通剑主这才冷哼一声,道:“沈宗主,我念你入传承,是登阳请来,所为救人,便不曾对你进入传承说什么,你可别忘了,此处终究是我昆吾剑派的地界,本座是走是留,与你何干?” “天通身为昆吾十七峰剑主之一,眼下这传承虚实不明,众多我派弟子深陷其中,生死不知,本座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沈忆寒讪讪摸摸鼻子,心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虽知道这老东西为的多半不是救人,倒也懒得再劝他了。 待众弟子稍作歇息,云燃又破开一道空间门缝隙,将身上受伤和想要出去的剑派弟子送出了传承,留下天通剑主与卢榕、天通峰数名弟子,另有几个未受伤、境界较高的,也愿主动留下来协助云真人救援同门。 一行人再次往洞穴深处走去,路上又遇到几波弟子陷于虫雾幻境,却都不似方才他们那处七八个虫巢一般夸张。 足足救了四五拨人离开传承,沈忆寒仍未见到师弟与贺兰庭两人,虽然知道有贺兰庭这个天道宠儿在,二人多半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却还是有些担心。 又在山道中往前走了一两个时辰,再未遇到困于幻境的昆吾剑派弟子,周遭地势渐变,不再是光秃秃、七岔八弯的洞穴,而似乎是到了一处山峰的内腹之中。 草木渐生,低处有地下河流的水声,仰头看去,洞顶岩石上攀附生长着不少藤蔓,还有树根盘结而下,有光从里头照下,细微的尘埃在光束中漂浮着。 此处却是个极为清幽之地。 卢榕忽然道:“诶,前面那是什么?雕得可是个人么?” 众人往前一看,但见前方山穴中央地势稍高,四周流水环绕,中间门的小坡上不知什么东西,晶莹剔透,在洞顶照下的光线中折射出斑斓的彩光,远望去都显得格外夺目,其形似人。 众人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尊石像,石像不知是什么材质,似玉非玉,似琉璃非琉璃,足足几人高,竟然是以整块石料雕就,雕的是个女子。 这女子左手抱着一块长长的玉简,右手执一柄长剑,挽在身前,身上缓带轻纱,袍袖翩翩,如流风拂云,神态款款含笑,眉眼温柔妩媚,栩栩如生,当真是雕琢的巧夺天工。 修仙之人目力远胜常人,因此虽然隔着不近的距离,众人却都看清那石像女子手持的两样东西,并非是石像的一部分,而的确是一玉简、一宝剑。 那玉简背面有字,写的是“无上剑典”四个字,宝剑虽未铭刻有字,众人见到那柄剑,却都是目光极为震惊,险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卢榕喃喃道:“那剑……那柄剑……怎么与我派的神剑昆吾……如此相像?昆吾不是早已被初代登阳剑主,折损在万年前灵墟之战中了么?” 昆吾剑派,的确曾经拥有过一柄名为“昆吾”的神剑。 此剑名为昆吾,足见得它对昆吾剑派的意义。 神剑昆吾,是万年前十七剑主,取北海海底寒玉髓、昆吾山上天外铁,以一人一道各自生平所悟最强剑意,锻其形骨所得。 相传此剑剑成之时,昆吾山脉中不论妖兽鬼怪、魑魅魍魉,感其剑魂,都给吓得退避千里,纷纷逃离此地,后来护山大阵结成,妖兽便更加无法进入。 于是万年来,昆吾弟子若要历练游历,只得出山而去,因为昆吾山脉中早已寻不到几只能数得上号的妖兽影子了。 只可惜神剑如英雄,天亦妒其锋芒。 这柄剑自认得初代登阳剑主为主后,便再未有过第二个主人,后来与主人一同折损在灵墟之战中,登阳剑主的遗骸尚且被门下弟子寻回,神剑却归还天地,据说连一片残渣也没留下。 有弟子道:“‘昆吾’怎会在此?再说方才云真人不是说,这传承是魔修所留吗,魔修如何会有‘昆吾’?此剑想必是假的。” 众弟子闻言,纷纷附和。 天通剑主看着那柄剑,双目发红,呼吸却变得急促起来,他仿佛完全没听到众人的话,忽然转身拔出腰侧长剑,一道白色剑光劈出—— 这道剑光来的太快,众剑派弟子本来还在议论纷纷,转瞬间门便见一道剑光荡至自己眼前,都吓了一跳。 这剑光波及范围之大,竟是对在场所有人无差别攻击,连天通剑主的宝贝儿子卢榕也不例外。 天通剑主修为高过在场众弟子太多,即便身负伤势,这一道剑光也不是他们应付得了的。 连沈忆寒反应过来时,那道剑光也已到了他的眼前,他避无可避,只得抬起鸾鸳,便要接住硬受,却感觉眼前一花,一道赤色剑意不知何时破风而来,与那白色剑光相接。 剑意与剑光相接,不到两息功夫,那道白色剑光就被生生震散了开来,沈忆寒看出这并不是云燃轻而易举就能胜过天通剑主,而是对方压根就无心与云燃缠斗交锋。 这道剑光,也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门。 果然众弟子或受剑光所伤、或狼狈躲避之际,天通剑主已经点足而起,竟是直直朝着那尊石像飞过去了! 沈忆寒想起方才那道已经到了眼前的剑光,心有余悸,众弟子也丢纷纷惊呼出声,卢榕更是喊了一句:“爹,你做什么!” 天通剑主置若罔闻。 沈忆寒不可置信道:“他疯了吗?” 就算那石像拿着的东西再有吸引力,天通剑主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明抢不成? 云燃微微摇了摇头,道:“天通在幻境中,受心魔侵蚀已深,只怕此刻已分不清现世与虚幻。” 沈忆寒还是觉得离谱,心想:“就为了一把假剑?这老东西难道要和所有人为敌么?” 云燃似乎看透他在想什么,忽然传音道:“……并非假剑,我与天通均继承十七剑主传承,故可感知剑上十七道剑意,均非作假。” 沈忆寒一愣,随即瞳孔地震。 云燃的意思是…… 那把剑真是神剑昆吾?! 沈忆寒还没震惊太久,远处天通剑主已飞到了石像近前,他目光痴迷炽热,仿佛看到了什么朝思暮想之物一般,伸手就要去拔石像手中之剑,谁知还未碰到那剑,石像周身却爆发出一圈灵光,将天通剑主远远震飞出去。 天通剑主好歹也是小乘期修士,被这圈灵光一震,居然毫无还手之力,撞在山壁上又跌落了下去,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卢榕惊道:“爹!” 就冲上去要扶他爹,却被云燃一把拉住了。 “你父亲入魔已深,勿要靠近,他会伤你。” 卢榕哪里听得进去,偏又被云燃死死钳住,动弹不得,急的扭头大吼道:“放开我!谁要你假好心,你没看见么!那尊石像有问题,我要去救我爹!” “你若再不放开,我爹倘有个三长两短,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云燃目色微动,竟然果真放开了手。 众弟子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敢轻动,一时也无人上前阻拦这父子二人,只有几个天通峰的弟子小声叫了几句大师兄,卢榕却理也不理他们。 他疾奔上前,将倒在地上吐血的父亲扶了起来,道:“爹爹,那石像有鬼,你可伤得重么?” 又手忙脚乱的从乾坤袋中摸出丹药喂天通剑主服下。 谁知天通剑主吃了丹药,却不回答他的话,只一把紧紧将他胳膊拽住,道:“榕儿……你……你去替爹把昆吾取下来,那是昆吾……那就是昆吾……有了这柄剑……咱们父子二人便可领悟诸峰剑意之精要,从此再不必……咳咳……再不必被谁压一头啦!” 众弟子都听见了这话,震惊之余,纷纷面面相觑起来。 那剑……难道真是神剑昆吾? 天通剑主即便有了这心思,居然当着他们的面就把话说了出来,可见心智真是已经不清醒了,难道真是疯了不成? 卢榕见父亲双目血红,形似疯狂,终于感觉到面前之人十分陌生,不由有些害怕起来,嘴唇颤了颤,道:“可……可那石像似有古怪,连爹爹你也……孩儿如何取得下?” 天通剑主大怒,竟然反手就甩了他一个耳光,斥道:“没出息的东西!为父是受了伤,你又怕什么?为父养你多年,怎么现连让你取一把剑也不肯,你是废物么?” 沈忆寒心觉不妥,正想上前阻拦,那头卢榕却已经咬了咬牙,竟也转头朝石像飞去。 结果这次他连像他父亲那样,靠近石像都不能。 才刚一腾空,石像女子手中的长剑忽然射出一道剑芒,准确无误击在卢榕身上,将他从半空射落。 卢榕被那道剑芒贯胸而过,落在地上便喷出血来,众天通峰弟子纷纷惊呼出声,欲要上去救人,却又骇于石像之威,谁也不敢真的过去。 天通剑主似乎没看见儿子受伤似的,双目愈发赤红,两只眼睛里射出骇人的光来,盯着那石像目不转睛,似狂似喜,魔怔一般,念念有词道:“是‘昆吾’,这就是‘昆吾’!” “海云剑!已经失传的海云剑!此剑若不是‘昆吾’,还能是什么?!” 众弟子也看出来了,方才那道剑芒,似乎的确颇有来头。 只是他们未得传承,自然也不敢确认那道剑芒,就是失传已久的海云剑,都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忽然有弟子惊呼道:“动了!你们看!那石像动了!” 沈忆寒定睛一看,果然那尊石像的脑袋正缓缓转向他们,似是扭头来看他们。 众弟子俱都大惊,有人道:“她也要打杀咱们不成?” 一时转身的、跑的、拔剑的,乱成一团。 石像却并没有对他们出手,而是…… 张嘴说话了? 沈忆寒怀疑自己眼花看错了,然而下一刻,一个女子的声音就在宽阔空幽的巨大山穴中响起。 “长乐女君深眠于此,所留之物,非赐予尔等剑派弟子,速速离去,不得再起贪念,若尔等敢有违逆,杀无赦。” 24. 长乐 阿燃待我,的确是极好极好。…… 第24章 此话一出,众弟子都大为吃惊,沈忆寒也颇感意外—— 他方才见这石像攻击天通剑主与卢榕,本以为石像大约是祖师婆婆留下守护此间的傀儡之类,然而方才观其说话时,语气、脸上神情,却栩栩如生,几与活人无异,竟像是有了灵智一般。 众弟子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长乐女君?这是何方神圣?怎么从未听过有这么一个魔修的名号?” “这石像可有灵智?瞧着居然如同活人一样?好吓人……” “为何此处会有我派的神剑‘昆吾’?” 弟子们尚未争论出个结果,忽然山穴对面,传来一声冷笑。 “何方精怪,故弄玄虚,胆敢在此恫吓昆吾弟子?” “神剑原本便是我昆吾剑派之物,怎成了‘长乐女君所留’?你有何道理叫我派弟子退避?” 沈忆寒听得这声音浑阔苍老,虽未见其人,对方却没有掩藏声音中的威压,心知此人修为深不可测,恐怕不仅远高于自己,更高于云燃、天通剑主。 石像果然有灵,闻声将脑袋转向了另一边,看向说话之人,竟然开口答道:“此剑是昆吾剑派所铸,但已在灵墟之战中碎裂残损,女君将其寻回修复,自然便已是女君之物。” 沈忆寒顺着石像的目光看去,发现山穴对面,不知何时也进来了一行人,为首的除了碧霞剑主,竟然还有长春剑君等几个他认不得的剑修,修为都在元婴以上,想来都是进入传承寻找自家弟子的。 唯有一个白须老头,他看不出修为深浅,正是方才说话之人。 沈忆寒与云燃传音道:“这是何人?” 他本能的,便如从前与好友在外游历时一般,遇到了不解或有趣的事,第一反应就是和云燃传音讨论。 一时倒忘了先前二人之间的尴尬。 云燃答道:“应是门中某位太上剑主。” 听云燃这意思,似乎连他也没见过这白须老头。 沈忆寒凝目望去,果然发现那头几位剑主、剑君,似乎都对这老头态度十分恭敬。 昆吾上一代有数位剑主,传剑之后并未坐化,如今还活得好好的,但沈忆寒素来只听闻他们修为极高,却从未见其露面。 这老头不知是其中哪个,竟然进了传承来。 若是为了救人,当然犯不上劳动这样身份的前辈,老头出现在这里,只怕另有原因。 难道是他早就知道,神剑昆吾会在“祖师婆婆“——也就是长乐女君的传承中? 沈忆寒想及此处,却听对面的老头冷笑道:“邪魔外道,强词夺理。” 旋即一声清喝:“‘昆吾’,剑来!” 这一声喝的极有威势,众弟子都不由得精神一震,以为接下来多半会看到神剑主动飞到那前辈手中的情景,谁知石像女子握着“昆吾”,剑仍在她手中一动不动。 碧霞剑主、长春剑君等人:“……” 众弟子:“……” 白须老头:“……” 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白须老头怒道:“怎会如此?初代登阳剑主已死,‘昆吾’无主,见我十七剑主传人,‘昆吾’为何不自行认主?你们对我派神剑做了什么?” 石像女子脸上仍是那副款款含笑的妩媚眉眼,明明该是个死物,看上去却莫名带上了点嘲讽意味。 “神剑有灵,虽是你派先人所铸,却也只认强者为主,自然不肯认你。” 白须老者道:“胡说八道!‘昆吾’怎会不肯认我派剑主传人为主?分明是殷长乐这女魔头对神剑做了手脚……” 石像女子道:“你说的也不错,‘昆吾’早在万年前,重铸后便已认了我家女君为主,女君何等惊才绝艳?比你们什么‘十七剑主’,半点不输,‘昆吾’得此强主,自然再不肯别认他人,更何况是你这么个一把年纪才筑基的臭老头?” 白须老头闻言不由大怒。 他资质不佳,筑基得晚,凭借超人的毅力和机缘,才一路走到今天,生平最恨别人嘲笑他这点,眼下石像所说,正是他痛脚,还当着这么多剑派弟子,他哪能忍得,当即就要动手。 旁边一个蓝衣剑修拱手道:“师尊莫恼,且看弟子替师尊诛灭这石精便是。” 提了剑便飞身上前。 沈忆寒见那蓝衣剑修仍是看不出境界,想必又高于自己,心道昆吾不愧是大派,随便拎出一个剑主,不是化神就是小乘,连元婴都没几个,难怪长春剑君这般的新秀,在诸峰剑主面前压根抬不起头了。 这种境界的斗法,可不是平常轻易能看得见的。 沈宗主瞧热闹瞧得津津有味,几乎要忘了自己是为何而来。 忽觉手腕被人抓住,转目一看,却是云燃。 他问:“怎么了?” 云燃道:“沉秋剑主修为不低,打斗起来怕会波及旁人。” 沈忆寒心觉有理,与云燃一同跃上高处一截老树的粗壮树根上,两人一同看下方打斗。 石像女子虽手持神剑,但个头太大,动作起来难免迟缓些,那位沉秋剑主与天通剑主不同,并未走火入魔身受内伤,而且显然是有备而来。 石像女子手中剑挥出几道剑光,他都一一躲开,未曾中招。 石像女子身周又发出那种灵光,沉秋剑主却没有如同天通剑主一般被震飞,而是胸前爆发出一道金色灵光,他仍毫发无损。 石像女子身周灵光连发,沉秋剑主都如此抵挡下来。 沈忆寒咂舌道:“竟然把阴阳护心镜当作一次性用品,这么一打一打的用,真是财大气粗,不是说你们剑修都……” 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这百年来云燃送到琴鸥岛给他突破所用的天材地宝,加在一起,岂止够买好几打的阴阳护心镜? 云燃道:“生死关头,身外之物,原也无足挂惜。” 沈忆寒忽然发现方才两人飞上这截树枝,云燃拉着他,直到此刻仍未放手,大约是这截老树枝上可落足之地狭窄,他怕自己不好着力,不小心摔下去。 云燃一贯如此,虽然不动声色,但哪怕是细微之处,待他却也格外细心体贴。 沈忆寒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又想起谢小风的话来—— “沈宗主,你莫不是没见过男欢女爱之事?你且去看看,这世上有几个情郎,对自己心爱的姑娘,能比的过云真人对你的细心体贴?” 明知这话是谢小风当时为了扰乱自己心神,胡言乱语,此刻回想起来,他却仍是忍不住心头突突乱跳,暗想:“阿燃待我,的确是极好极好。” 他心思没再放在下方石像女子和沉秋剑主飞沙走石、上下翻飞的精彩斗法上,反倒忍不住挪了注意力,去留心身边的云燃。 云燃正垂眸看沉秋剑主和石像交手。 剑修纤长的眼睫在白玉似的皮肤上投下一小片浅淡的影子,从沈忆寒这个角度望去,但见他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略显冷清的侧脸。 说来也怪,这人分明生了一张冷冰冰的脸,这样低垂眉眼时,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宁静悲悯,让沈忆寒想到庙里的观音像。 沈忆寒不知不觉看得心跳加快,两人此刻并肩站在这一截老树根上,挨得极近,他难免嗅到了云燃身上的那股淡淡的枫木气味,这味道往昔早已闻过百次千次,如今却好像变了味儿似得,叫他愈闻愈觉沉醉。 云燃抓着他的那只手,指尖微凉、带着剑茧,手心却是微微温热的。 沈忆寒没法想这只手,一想就忍不住心猿意马,可云燃偏偏又紧紧地抓着他,让他不去注意这份温度都不行。 他不动声色的想把手腕从云燃修长的五指中抽出来,又不想做得太突兀明显,只能一点一点的蹭,一寸一寸的拉。 可惜云燃还是注意到了他的动作。 云燃侧目过来,问:“怎么?” 沈忆寒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根本不敢对上他的目光,假装还在看下面沉秋剑主和那石像交手,状似不经意道:“我自己站得稳,你抓的太紧了。” 云燃似乎没多想,只“嗯”了一声,道:“小心些。” 便松了手。 沈忆寒赶忙将手腕缩回了袖子里,莫名感觉刚才那处还被好友紧紧攥着的皮肤,似乎仍在隐隐发烫。 下头却已分了胜负。 沉秋剑主被石像女子看准机会挥出的一道剑光击中,从半空中直直飞了老远出去,落在地上,捂着胸口喷出一口血来。 石像女子收了剑,竟然还挽了个剑花,背在身后,她从头至尾,只用了持剑的一手与沉秋剑主相斗,另一手抱着那玉简,却从未动过,竟是让了对方一只手取胜的。 末了竟然还不忘嘲讽道:“昆吾十七剑,皆不如女君的无上长乐剑,不过浪得虚名耳。” 这话一出,在场的剑派弟子脸色难免都不太好看。 那位白须太上剑主似乎要动手,山穴中却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道:“你说昆吾十七剑,不如你家女君的剑,却用我派的神剑‘昆吾’取胜,岂非胜之不武?” 沈忆寒一听这声音,心里咯噔一声,低头看过去,果然对面人群中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褐衣少年,身上衣裳还带着血渍,脸色也不太好,像是有伤在身。 他旁边同行的还有个十八九岁的美貌红衣“少女”,眉眼昳丽,却不是沈宗主那好师弟又是谁? 少年正是贺兰庭。 石像女子动作一顿,似乎觉得他说得有理,道:“……我便不用此剑,也可胜过你等。” 贺兰庭摇了摇头,道:“那却不够。” 石像女子道:“为何不够?” “你抱剑在此多年,自然已经将‘昆吾’中剑派先人的剑意参悟详透,我们却对你家女君的‘无上长乐剑’一无所知,这能算得上公平吗?” 石像女子犹豫了片刻,道:“照你说,如何才算公平?” 又道:“女君命我在此等候传人,将‘无上长乐剑’传授与他,你虽不是剑派弟子,可也不是女君传人,我不能教你参悟‘无上长乐剑’的奥妙。” 沈忆寒心内忍不住腹诽道,这难道就是天道宠儿的光环吗?连一块石头也要和他讲道理。 那头石像女子当众点破贺兰庭并非昆吾剑派弟子,贺兰庭脸上从容神色明显一僵,忍不住看了一眼为首的那几位剑主剑君。 碧霞剑主微微蹙眉,似乎有话要问,然而那位白须太上剑主,却朝她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她见状似有所悟,看了贺兰庭一眼,也便没再说什么。 贺兰庭见诸位昆吾前辈并未朝他发难,这才安心了些,扭头对那石像女子道:“你家女君的剑,自然没有要教我的道理,要证明昆吾十七剑与‘无上长乐剑’孰高孰低,自有一个公平的法子。” “什么?” “你将神剑归还,使昆吾弟子,能持‘昆吾’神剑与你比斗,也算抹平了你已参透剑中奥秘的优势,此外,你得变作与我等人族一般大小,如此方不算失了公平,怎样,你敢比吗?” 又道:“你若不敢,便说明所谓的‘无上长乐剑’,说到底只能凭占便宜取胜,仍是不如昆吾十七剑精妙。” 石像女子一听此言,石头脸上竟然露出不忿神色,道:“有何不敢?比就比!” 语罢忽把手中握着的“昆吾”朝贺兰庭扔了过去,贺兰庭猝不及防之下,倒是也接住了“昆吾”,但却明显有些不知所措,道:“我的意思……不是我跟你比,是……是……” 石像女子道:“你放了许多狠话,大言不惭,说我家女君的‘无上长乐剑’不如你们的‘昆吾十七剑’,却要旁人来比。” “不成,既是你说的,便由你来比,你若比输了,我当场便取你性命,为‘无上长乐剑’正名,你若赢了……” 她似乎苦思冥想了片刻,想要找出一个足够分量的赌注。 “你若赢了……便叫‘昆吾’,从此认你为主!” 沈忆寒目瞪口呆—— 啊? 啊??? 还能这样??? 好家伙,天道强行把机缘安排给自己亲儿子的样子真的很离谱! 25. 长乐 没什么,是我多心了。 第25章 石像女子此言一出,洞中一片哗然。 众弟子都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有人道:“连沉秋师伯都不是这石妖的对手,此人瞧着年纪轻轻,尚且不曾筑基,怎能赢得过她?” 又有弟子道:“不过他若有神剑相助,剑中有我派先师剑意,即便他自己修为不济,或许也的确可增加些胜算。” “照我说,石妖毕竟是石头,脑子就是不好,她既已把‘昆吾’交了出来,何必真与她比?请诸位剑主真人将其伏镇,不就是了!” 这话一出,不少弟子心中都颇觉有理,但昆吾毕竟是玄门大派,如此作为,欺负一只孤单单的石妖,却又好像有些失了风度,难免叫人看不起。 贺兰庭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道:“这位石妖姑娘,请恕在下不能与你比剑,并非我怕输给你,丢了性命,只是你方才也说了,在下并非昆吾剑派弟子,自然也从未学过昆吾的剑道剑法。” “我若与你比剑,即便输了,输的也只是我,却不能证明‘昆吾十七剑’真的逊于‘无上长乐剑’,你若要比,也该寻在场真正的昆吾剑派传人,将神剑交予他,公平与他比试才是。” “请石妖姑娘将剑取回。” 语罢便双手奉剑,作势归还。 石像女子显然颇觉意外,一时竟未立刻将剑取回。 不止是她意外,贺兰庭此言一出,山穴中众人都神色各异,碧霞剑主身边几位与她同行的剑主剑君都忍不住互相传音道:“这孩子怎如此实诚?即便不与此妖比斗,也可先将我派神剑取回,总归今日都要伏镇此妖,何必还她,徒增事端。” “不错,不知这孩子是哪门哪派的弟子,怎会进入我派传承中来?” 他们正议论着,那白须老头忽沉声道:“你所言当真?如果这孩子能以昆吾剑意胜你,你真能让神剑认他为主?” 石像女子道:“怎么?你这老头不肯相信?我乃女君以命元精血点化,神剑既在万年前认女君为主,便是认我为主,如今女君已长眠于地下,自然是我叫‘昆吾’认谁为主,‘昆吾’便认谁为主,何需骗你?” 沈忆寒听到此处,心内忍不住腹诽:“这石妖若是长乐女君万年前点化,年岁岂不比这位昆吾前辈大得多了?怎么反倒看着不大聪明的样子?” 又想:“‘祖师婆婆’自己的性子,便是心直口快,想什么说什么,也难怪以她命元精血点化的石妖,性情与她相似了,这石妖分明自己早说了,剑派弟子若不肯离去,便要‘杀无赦’,现下却被忽悠的团团转,又要与昆吾剑修斗法比剑了,若再多哄几句,她莫不是要跟着人跑了?” 白须老者被石像女子一口一个老头的喊,倒不似先前那样生气。 他捋了捋胡须,道:“既如此,便叫这个孩子与你比试,他不是我昆吾弟子,那也不妨事,本座与诸峰数位剑主不都在此?现在就可教他,用昆吾剑意胜过你。” “只要你答允,与这孩子比斗,需得遵循公平,不得动用灵力,不得动用剑道以外的其他神通,他即便只学得我派剑道万分之一的奥妙之处,想要胜过什么籍籍无名的‘无上长乐剑’,又有什么难处?” 沈忆寒的担心果然不是多心。 方才石像女子已经答应将“昆吾”交出再比,又答应了贺兰庭不占体型大小优势,变作与人族一般大小,现在这位太上剑主轻飘飘一句话,又要石像女子不许动用灵力神通。 听着似乎有理,沈忆寒却立刻明白了老头打的什么主意—— 石像女子受主人点化,虽已生出灵智万年,然而一直在此守护传承。 似她这等精怪之流,没法见得天日,就没法吸纳日月精华,更进一步,虽然得天之寿,心智却只与八九岁的孩童差不多,十分单纯,更未真正化成人形,仍是石头躯体,动作间自然免不了沉滞缓慢。 方才她与沉秋剑主斗法时,对方能绕着她上下翻飞,以快打慢,便可见一斑,不过她能以“昆吾”御敌,又有许多莫测神通,加之“无上长乐剑”的确有尤其精妙之处,这才得胜。 可若真如那位太上剑主所说,不用神剑、不用灵力、不使神通、不许占体型便宜,那便是卸了大半优势,以她之短,搏人之长了。 沈宗主不由感叹—— 人修的心眼子,果然还是比妖修少说多出了八百个。 至于那位太上剑主为何肯叫贺兰庭与石像女子比斗? 贺兰庭不是剑派弟子,正因如此,由他与石像女子比试,恰如其分。 他如赢了,即便可能性渺茫,也显得昆吾诸位剑主不必上场,只需指点一个非本门所出的小小少年,即可取胜,大大找补回了先前失了的面子,至于神剑“昆吾”,这么一个少年,他们自有的是法子叫他将剑交还剑派; 他如输了,那便更加无所谓,反正死的不是昆吾的弟子,这么一个才粗粗得过一些指点的少年,败在石像女子手下,那也不能算是“昆吾十七剑”输给了“无上长乐剑”,自然损不了昆吾剑派的颜面,还正好有了石像女子伤人之由,可以更加名正言顺的动手,夺回神剑。 当真是全不亏本的买卖。 石像女子果不其然中了激将法,她对于自家女君的能耐和昆吾剑派这群剑修孰高孰低,似乎有很深的执念,立刻道:“哼!不用便不用,那又有何难?你们教他便是了,只是他若输了,我便将你们也全都杀了!” 白须太上剑主道:“自然,依你便是。” 众弟子都没想到事情居然是这么个走向,那头贺兰庭捧着“昆吾”,反倒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白须老头和碧霞剑主、几名剑主剑君将贺兰庭叫了过去,不知说了些什么,沈忆寒正自好奇,却见云燃眉心一动,道:“碧霞唤我下去。” 沈忆寒心知云燃这几位同门,多半是叫他也一起指点贺兰庭两招,便也跟着云燃一起飞身跃下枝蔓,落在了那几名剑主剑君身前。 碧霞剑主见他来了,介绍道:“云师弟,这位是沉秋峰齐师兄的师尊,上代沉秋剑主葛师伯,你从前未曾见过。” 云燃颔首,沈忆寒正要跟他一起拱手行礼,那葛老头倒是随性,摆摆手道:“不必多礼,眼下当务之急,还是教这孩子如何取胜才是。” 长春剑君笑道:“不错,若论剑道造诣,咱们当中,自是无人胜得过云真人,既要这孩子以昆吾的剑意取胜,‘登阳剑’的刚武霸道,正最为威力无伦,方才咱们能教的已都教了,眼下便请云真人也出一份力罢。” 一名剑主道:“小子,今日你能得我派诸峰剑主倾囊相授,也算是你的机缘气运了,你可万莫堕了我昆吾剑派的威名!” “正是,快过来见过云真人!” 贺兰庭抱剑上前,见了云燃,明显有些紧张,按修界规矩,他今日得诸峰剑主赐教,即便未曾拜入众剑主剑君门下,也该对其执师徒之礼,当即便跪下磕了个头。 沈忆寒见云燃瞧贺兰庭时眉心微动,心知他多半已认出了这少年是谁,倒也没说什么,只假作不知。 云燃受了贺兰庭的礼,并未点破他身份,果然教了他两式剑招,沈忆寒在旁见了那两招,心下若有所悟。 在场诸峰剑主剑君,教贺兰庭的都是破敌之剑,唯有云燃教他的,是保命的招数。 他忍不住传音道:“怎么?你觉得这孩子赢不了?” “嗯。” “为何?”沈忆寒好奇,“你瞧你那位葛师伯,可是有信心的很呢。” 云燃道:“并非有信心,不过有所权衡,故不在乎这孩子的性命罢了。” 沈忆寒一愣。 他原以为好友七情封闭,心意淡泊,自然也不屑于去琢磨那些营营苟苟的阴私算计,不想阿燃对他门中那位葛师伯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倒似乎并不是不懂。 果然贺兰庭转过身去,云燃指尖一弹,将一道细小剑芒贴在了他后颈。 沈忆寒见状既知,若贺兰庭与石像女子比斗落败,好友这道剑芒,可护住他的命门,替他挡下一击。 云燃的声音在他识海中响起。 “瀛洲贺氏全族罹难,贺老门主只余此一子,不该因我派命绝于此。” 沈忆寒先是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好友这是在向自己解释。 “你何必与我解释?”他不由有些失笑,“你觉得该救他,救便是了,你的为人,难道我还不知么?” 云燃望着他,一双乌沉的瞳仁里看不出情绪:“……你不会多心便好。” 沈忆寒一愣:“什么?” 然而好像是他的错觉似的,云燃下一刻便将视线转回了负剑走到石像女子身前的贺兰庭身上,刚才那短短的一句话,他仿佛也从未说过一般。 “……没什么。” 沈忆寒以为是自己听错,未及多想,那头贺兰庭已对石像女子拱手行了个礼,垂剑道:“请石妖姑娘赐教。” 洞中众昆吾弟子见他竟果真上场应战,并未临阵脱逃,要与这石妖以命相搏,一时真心希望他赢的也好,幸灾乐祸看热闹的也好,加油打气之声,在宽阔巨大的山穴中不住回响。 沈忆寒在这喧嚣的声潮里,恰好错过了身边友人跟在“没什么”后面的那半句话—— “……是我多心了。” 26. 长乐 大约是你洗的不大干净。 第26章 事已发展至此,沈忆寒对贺兰庭这天道宠儿的气运已经再无怀疑。 贺兰庭与石像女子比斗,若能获胜,也半点不会叫沈忆寒觉得意外了,不过好奇他会如何获胜而已。 毕竟石像女子即便变成了普通人族大小,即便不能使用灵力神通,甚至只能用旁边好事的剑派弟子丢过去的一把普通青钢长剑,与使用神剑“昆吾”的贺兰庭交手—— 好像还是占据绝对的优势。 想也知道,“祖师婆婆”既命这石像女子在此等候自己的传人,将她的“无上长乐剑”传授给后人,石像女子对于“祖师婆婆”的剑,自然已领悟的透彻,又参悟了“昆吾”中的十七道剑意,和贺兰庭这么一个根基浅薄的少年人比,简直是杀鸡焉用牛刀。 贺兰庭刚垂剑行过礼,石像女子不是人族修士,哪里耐烦跟他整这些繁文缛节,不等他收剑,便将手中青钢剑剑身一挺朝他面门刺出。 贺兰庭到底年少,又是修界世家大族出身,哪曾遇见过当众比试却如此不讲武德的对手?好险才侧过身子将将躲避,险些破了相。 这一下他便再不敢轻敌,以为对方是尊石像就一定动作迟滞,也认真了起来。 饶是如此,一人一像勉强交手七八招,连沈忆寒这么半个外行也看出来了,就是只比剑法,贺兰庭也远非动作比常人迟滞的石像女子对手,那“无上长乐剑”果然精妙无伦,即便只是这么一尊石像使来,看似招招慢了半拍,却都恰好比贺兰庭快上一步,渐渐将他带入被动局面。 不过这么几招下来,贺兰庭便面色泛红,额角出汗,呼吸明显也有些急促,大约是对手给他的压力实在太大,他练气期的肉|身也不足以负担这种压力。 沈忆寒本来只是看看热闹,瞧了几式下来,忽觉石像女子使的剑法十分眼熟,略一思忖,便恍然大悟—— 这不就是“祖师婆婆”洞府中,她和初代登阳剑主那本书册中同练的剑法么? ……还有谢小风那魔头,在昆吾剑派大比时,所使的剑招,也与这剑法有几分相似之处,但也仅仅是有相似之处而已,远不比此时此刻石像女子的剑招精妙,倒像是拙劣的模仿一般。 尽管如此,大比当日的谢小风,却也足够令人觉得亮眼了。 沈忆寒既然都能看的出来,云燃自然不可能看不出来,沈忆寒略觉有些心虚,谢小风是他杀的,可他眼下尚且没办法与云燃坦白此事。 事关梦境,云燃若问起自己是如何发现谢小风是魔修,就不可避免的要提及梦境,沈忆寒那日已起预感,他知道修士的预感可远不比凡人做个预知梦那么简单,大多都是有因果才会有预感。 这其实已经算是天道在提醒警告自己了。 他自己倒也罢了,左不过只剩下几十载寿元,肉身殒灭也好,魂飞魄散也罢,千载岁月,他已活够了,但此事牵涉因果,说起来好友正是那个因,一旦自己受天道反噬,只怕好友也不能幸免,多多少少会牵涉其中,那便大大不好。 他如今做的这些,也就都白忙活了。 要想一切不变成梦中那样,不仅要阻止事情像梦中那样发展,最好还得把更改这些事的因果,都放在自己身上,好友才能不落因果,将来即便自己遭天道反噬,他也能不受牵连。 沈忆寒也不是不能编个借口将此事糊弄过去,但云燃心细,一旦察觉有异,只怕反而更起疑心,故最好就是别让他多心,连他和谢小风联系到一起都不要,如此将来发现谢小风“失踪”时,自然也就不会怀疑他。 心中主意一定,他虽看出石像女子所使的剑法与谢小风有关联,仍似半点不觉一般。 事实证明,沈宗主实在太了解他这好友了,了解到可以未卜先知,料敌机先。 云燃下一刻,便沉吟了半晌,道:“你可觉这石像所使剑法有些熟悉?” 沈忆寒面露不解:“哦?和谁相似?” 云燃沉默片刻,转回目光,看向场上勉力支撑的贺兰庭与石像女子,道:“此处传承主人,剑意路数似乎与祖师颇有渊源。” 沈忆寒听他不曾疑心到谢小风身上,暗暗松了口气,笑了笑道:“那也正常,你可还记得咱们先前在幻境中所经历之事?” 云燃一顿,未再言语。 显然是也想起了那幻境中的“女君”与出现在幻境中自家祖师的爱恨情仇。 两人正说着,场上贺兰庭渐渐愈发不支,一个不小心,被石像女子轻飘飘的一剑划破了胳膊,“啊”的一声痛呼。 沈忆寒转目回去,这才忽然发觉不对,“咦”了一声,道:“他不是拿着‘昆吾’么,怎么不好好用,竟干巴巴的真与人家比剑,他哪里是对手?为何不用剑中剑意?” 云燃也转回目光,眸色微沉,道:“此剑似乎与当年的‘昆吾’略有不同。” “可再这样下去,他便要败了。” 沈忆寒颇觉诧异,难道天道也会在照顾儿子的时候打瞌睡不成? 身旁那位太上剑主却忽然沉声道:“孩子,刺她关元正中,玉堂斜三。” 场上贺兰庭本已稍露败迹,正苦苦支撑,听了这话,眼神一亮,果然立刻依老头所言,变招挑剑向前。 沈忆寒毕竟是个半瓶水的剑道修为,目光远不如这老头毒辣,直到看见贺兰庭将这两剑使出来,才发现此正为方才那一瞬间,石像女子全身破绽所在。 贺兰庭一剑得效,立时精神一震,颓相顿扫。 葛老头果然又继续出言指点,贺兰庭便再依他所言出剑,场上局势逆转,竟让他渐渐抵挡住了石像女子的攻势。 贺兰庭这天道宠儿倒也不愧为天道宠儿,这么又过了几招下去,他渐渐适应,葛老头只不过三言两语的指点,贺兰庭听在耳中,便能即刻领会贯通,不可说不是悟性非凡。 眼见石像女子连续被他击中破绽两次,虽然石头不会留下伤口,但她本就受这具躯体所限,动作略有迟滞,刚才凭借精妙剑法,还能游刃有余,这下露了破绽,却渐渐有些应对不暇,竟是落了下风。 方才石像女子与贺兰庭约定,只要贺兰庭连中她三剑,便算她落败,再这样下去,只怕贺兰庭要得胜,也并非不可能了。 山穴中众剑派弟子都看的眼花缭乱,惊叹之余,不免都对葛老剑主投以崇拜目光,大约都觉得他指点犀利,目光毒辣。 沈忆寒却不知怎的,心中隐隐有些替那石像女子不平,暗想:“这有什么厉害的?姓贺的小子和老头也忒不要脸,分明早说好了比斗规则,又不许这石妖姑娘用灵力、神通,又不许她以本来大小相斗,连剑也给让出,对她这般苛刻,老头自己却给姓贺的小子通风报信,哪里有同人比剑,却要靠旁人看敌手破绽、替自己决定下招使什么的?这样叫什么比剑,与耍赖又有什么分别?” 他行事一贯从心所欲,随性而至,既起了这个念头,当下眼珠转了转,立时心生一计—— 沈宗主不着痕迹的将腰侧的一个小布囊原本系紧的带子拉开了半截。 脑袋和上半身却纹丝不动,看起来分毫没有可疑之处。 那厢葛老头正在“期门两寸”“太乙上三”的报着,忽然“哎呦”了一声,哈哈嚯嚯的笑了起来。 众剑主剑君都是一愣,转头看他,碧霞剑主不解道:“葛师伯,您怎么了吗?” 葛老头一边笑一边道:“哈哈哈……什么东西……哈哈……放肆……哈哈哈……谁养的老鼠……哈哈……快从本座身上拿走……哈哈……” 沈宗主站在旁边,好险才绷住没笑出声来。 没人注意到他,都纷纷围着葛老剑主。 只云燃在旁淡淡看了他一眼,却并未说什么。 沈忆寒一直等道葛老头边笑,边囫囵说完一整句话,才如梦初醒般大惊失色道:“哎呦,可是我的鼠儿跑出去了?” 语罢作势去摸自己腰间,果然“见”腰间灵兽袋子开了口,一拍脑门、满面自责道:“坏了,真是这两只泼皮耗子,他们竟敢如此大胆,冒犯前辈!等我回去一定饿上他们半年,好生教训教训他们!” “阿金,阿银,还不快回来?” 话音一落,只见葛老头衣领、裤管中果然钻出一金一银两个孩童拳头大的毛绒绒小团子,蹭蹭的奔回了沈忆寒掌中。 赫然是两只小仓鼠。 别看这两只小仓鼠瞧着貌不惊人,其实却大有来头,当年沈忆寒的娘在琴鸥岛上病重郁郁寡欢时,沈老宗主为了逗女儿欢心,大费周折才寻来这两只小鼠—— 鼠有来头,叫做喜乐鼠,是种难得一见的灵兽,虽没什么战斗力,却有两个长处。 一是身姿矫健灵活,能将沈忆寒小时候请匠人特意给他俩定制的小木轮跑出残影来,而且三天三夜不带歇,连沈老宗主这么个大乘期的修士,每次若不小心将他们放了出去,想要重新逮住,也得费老大力气; 二是鼠有特长,除了主人与亲近之人,沾人便笑,自然了,是人笑,不是鼠笑,沈忆寒无聊时曾经研究过,似乎与他们身上的气味有关,不过未曾深究。 除此以外,人畜无害。 沈忆寒身上的这两只鼠,十分长寿,掐指一算,竟比他的年岁还要大些,他娘离世后,二鼠便一直跟着他,或许是沈忆寒自小被他俩看着长大,又经常偷偷投喂他们的缘故,阿金和阿银从不像为难沈老宗主那般,溜着沈忆寒满琴鸥岛跑,还十分听他的话。 沈忆寒让他们往东绝不往西,让他们上天绝不入地。 两只小鼠钻回沈忆寒掌中,沈忆寒将他们收回灵兽袋子,赶忙满面惶恐又是拱手又是作揖道:“请前辈恕罪,这两只鼠儿,是当年外祖寻来,陪伴先慈的灵兽,晚辈因挂念先慈,才一直将他们带在身边,近年来他俩上了年岁,脑子难免越发不清醒了,总做些胡事蠢事,不想今日竟然冒犯了前辈,真是大大不该,前辈若要怪罪,还请怪罪晚辈,看在先慈的份上,就放他们一马吧!” 葛老剑主脸色不大安乐,大约是没想到沈宗主的嘴这样快,他这被戏弄的还没开口,那头便已经噼里啪啦的又是“外祖”,又是“先慈”的把沈老宗主和沈絮都抬出来了一遍,俨然一副无心之失模样。 他毕竟没受什么损伤,既不好在众人面前和小辈计较,也不好与两只人畜无害的鼠计较,而且沈老宗主当年与他也有浅交。 他不得不给这晚辈一个面子,憋了半天气,才黑着脸道:“你这孩子,如今既已身为一宗之主,也该稳重些才是!既是令慈遗物,岂非更要好生照料?” 沈宗主满脸愧疚:“前辈教训的是,教训的是!” 这厢一个教训,一个领教,那头贺兰庭忽然没了外援指导,本来积累的胜势渐渐消弭,又陷入苦斗。 沈宗主心道,可别怪他不讲武德,放出金爷爷和银爷爷两大杀招,毕竟是贺兰庭和葛老头先耍赖的。 正自想着,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指节修长玉白的手。 沈忆寒一愣,扭头看向伸出手的云燃:“怎么了?” 云燃展开掌心,里头赫然趴着一只瑟瑟发抖的银色毛团子。 沈宗主大惊失色,赶忙打开腰侧的灵兽袋子一看,果然里头孤零零只趴着一只寂寞的金爷爷,没有银爷爷的踪影。 沈忆寒松了口气,心道好在是跑去了阿燃那里,否则要找这祖宗可不容易。 赶忙一边把好友掌中的银爷爷顺着后脖颈拎了起来,一边纳闷道:“他怎么跑去你那儿了?从前可从没走错过路的,当真老糊涂了不成?” 云燃道:“喜乐鼠嗅气识主,想必是你我身上气味驳杂,他在我身上闻到了你的味道,所以辩错了回路。” 云燃这话答得很平静,似乎只是在就事论事。 沈忆寒初时还未多想什么,下一刻才忽然反应过来—— 气味……驳杂……呃…… 沈宗主僵住了,手里拎着的银爷爷一个扑腾,又扑回了云燃掌心里去。 银爷爷宾至如归,快乐的在云燃掌心里拱着屁股,骨碌碌翻了个圈。 云燃垂眸看了它一眼,又抬眸淡淡望向沈忆寒,最后言简意赅的总结了银爷爷迷路的原因。 “大约是你洗的不大干净。” 27. 长乐 不愧是剑修门派,果然武德充沛。…… 第27章 这话说得可实在太若无其事,太云淡风轻了。 沈忆寒领悟了这话里的意思后,险些凝固在原处。 幸而他知道好友并非是个促狭爱作弄人的,想必云燃说这话,也只是无心之言,不会有什么别的意思,反而自己若表现的太尴尬僵硬,那才是将他那点不可告人的心思露了形迹。 沈宗主生怕露馅儿,好容易才绷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只装作没把云燃那句话往心里去的样子,一面飞快将银爷爷抓回来扔进了灵兽袋子,一面道:“是么,我倒不记得了。” 好在云燃只看了他一眼,便没再多说什么。 场上贺兰庭和石像女子比试,形势却愈发焦灼了起来。 经了方才一场闹剧,葛老剑主大约也觉得失了面子,没了指点小辈的兴趣,不再出言提醒场上的贺兰庭。 贺兰庭本就非石像女子的对手,这么一来,顿时又重新落于下风,只见石像女子动作虽不快,剑招却愈发圆转如意,步步紧逼,招招前袭,贺兰庭左支右绌,愈发狼狈。 忽然,石像女子一剑虚晃,引得贺兰庭收剑回挡,下一刻她却忽地变了招式,挺剑探向他颈侧,贺兰庭大惊之下,却也无瑕再次回防,侧身一个踉跄,石像女子的青钢长剑,已经牢牢地架在他颈上了。 贺兰庭面如死灰,手臂上被划破的伤口汩汩淌下血来,淅淅沥沥流到他握剑的右手五指之间。 石像女子道:“如何,你可服了?” 贺兰庭哑声道:“姑娘剑法高妙精深,在下远非敌手,心服口服。” “……只是我虽输给石妖姑娘,却仍不能算是‘昆吾十七剑’输给了你家女君的‘无上长乐剑’,昆吾剑法精妙绝伦,我学艺未深,不过初窥皮毛,远不能发挥其真正威力……” 他话未说完,石像女子已怒道:“怎么?你输了却不肯认么?好不要脸的臭小子!” 一名剑主道:“他说的有何错处,怎就不要脸了?方才这孩子只答应与你比斗,可没说是代表我派与你比斗,他更不是我派弟子,是输是赢,与我派何干?” 这位剑主话音刚落,石像女子尚未反驳,她面前的贺兰庭身上却异变陡发—— 只见他手中握着的“昆吾”,不知怎的,忽然爆发出一股耀目的灵光,不过半个呼吸的功夫,便照得整个山穴之中,亮如白昼,一股强大剑压自剑身向周遭荡开,石像女子正在贺兰庭身前,猝不及防之下,不仅被震得长剑脱手,连沉重的身子也砰得飞了出去。 贺兰庭闭着眼,却浑身都在颤抖着,仿佛正在承受什么强大力量的洗涤。 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惊道:“怎么回事?‘昆吾’这……这是要认他为主?” 山穴中昆吾剑派众人都尚在震惊中未回过神来,忽见旁边角落里一道黑影闪出,直冲向山穴中央正在与“昆吾”感应的贺兰庭—— 竟是角落里无人注意,方才一直在调息疗伤的天通剑主。 这次云燃最快回神,当即两指连弹,“噗噗”射出两道剑芒,天通剑主察觉他要阻拦自己,也不慌乱,迅速侧身避过一道,另一道却无论如何都躲闪不及,他后仰身子,仍是被那道剑芒擦着面颊而过,顿时在颊侧留下一道血痕,鲜血汩汩而下。 大约是考虑到毕竟是同门,云燃这两道剑芒只为拦阻,未下杀手,天通剑主却似乎感觉不到痛意一般,仍是飞身向前,伸手一掌便朝闭着眼面色狰狞的贺兰庭背心击去。 众人纷纷面色大变,他这一掌还未落到实处,几位剑主剑君都已感觉到这一掌中蕴含的杀意,以天通剑主的修为,一旦这一掌落下,贺兰庭绝对不可能还留有命在。 葛老剑主怒喝一声,道:“天通,你做什么?!” 这一声吼得天通剑主动作一顿,嘴角渗出一丝血迹来,然而他此刻已经双目血红,只顿了一顿,仍是继续要打出这一掌,置贺兰庭于死地。 当着这样多剑派弟子的面,天通剑主居然要出手伤人,无论贺兰庭是什么身份,诸峰剑主剑君都不可能袖手旁观,碧霞剑主、沉秋剑主反应最快,当即点足飞身向前,要阻拦天通剑主。 长春剑君没上前,只皱着眉道:“卢剑主这是怎么了?瞧着怎么倒像是……心智迷失,走火入魔了?云真人、沈宗主,你们与他一道而来,可知是怎么回事?” 云燃道:“天通先前在幻境中受内伤颇深,似是走火入魔。” 葛老剑主看着那头状似疯魔的天通剑主与碧霞、沉秋两位剑主斗作一团,冷声道:“哼,只怕不仅是走火入魔,更是痴心妄想。” 山穴中其他剑派弟子,却哪见过这场面,一时都看傻了眼。 沈忆寒也是目瞪口呆,心想天道宠儿所到之地,果然是频出事端、无处不腥风血雨。 天通剑主被碧霞、沉秋剑主拦住,虽是以一敌二,但他此刻已经红了眼,深陷心魔之中,一心一意要杀了所有阻挠他抢夺神剑“昆吾”之人,手下全无顾忌,招招皆是杀招,剑剑皆逼命门。 倒是碧霞、沉秋两位剑主,本只想出手阻拦他伤人,却没他这股凶狠劲,乍一交手之下,竟然制不住他。 加上沉秋剑主方才受过伤,动作间略有迟缓,一招不慎,竟被他射出两道剑芒从侧面偷袭,伤了左眼,立时捂着眼睛惨叫了一声。 葛老剑主毕竟是沉秋剑主的师尊,见状急道:“景儿!” 旁边几位剑主剑君心知不好再继续作壁上观了,总不好让葛老剑主上去打生打死,他们倒在旁看热闹,都道:“葛师伯莫急,我等这就去帮齐师兄。” 也都飞身上前加入战局。 一时本来宽阔幽静的山穴中飞沙走石,场面极度混乱,打成一团,这么多位剑主剑君的大混战,还是如此正义的多打一,可别说众剑派弟子,连沈宗主也没见过这种场面,尚且瞠目结舌。 不愧是剑修门派,果然武德充沛。 他忽然想起什么,传音问好友道:“你不下去帮忙么?” 云燃道:“不必,已有数峰剑主,制住天通不难,且传承中形势未明,我仍与你一道。” 沈忆寒“嗯”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事,目光在山穴中逡巡了一圈,道:“咦?方才那石妖呢?” 他足足找了两圈,也没在山穴中看到那石像女子,先前她栖身的高台上此刻早已空空如也,被贺兰庭手中“昆吾”剑压荡飞出去的那处角落,也不见她的身影。 沈忆寒与云燃发觉石像女子失踪的同时,场中碧霞剑主也与几位别峰剑主剑君制住了天通剑主,碧霞从乾坤袋里摸出了一张符篆,拍在天通剑主脑门上,他口里水牛喘气似得“嗬嗬”了两声,这才终于缓缓闭上了眼,消停了。 几位剑主将天通剑主押回了葛老剑主身前,又看了看场中还在与“昆吾”感应的贺兰庭,都有些踌躇。 碧霞剑主犹豫了片刻,终于问道:“葛师伯,可真要让‘昆吾’认他为主么?这孩子修为太弱,要与神剑建立联系,恐怕不易,眼下人剑尚在共鸣,倒还有回旋余地,只是……若咱们此刻贸然打断共鸣,恐怕会要了这孩子的性命。” 一名剑主道:“此人并非我派弟子,又不过练气修为,如何能让‘昆吾’认他为主?” 他说完后,众剑主剑君之间,便陷入沉默,连那葛老剑主也不曾出言,沈忆寒见状心知恐怕他们心中都是如这位剑主一般想的,不过不好说出口罢了。 云燃在沈忆寒身边,本来一直不曾说话,此刻却忽然出言,淡淡道:“既如此,依康师兄高见,是要为了保住‘昆吾’不认其为主,便打断共鸣,咱们一齐看着这孩子丢掉性命么?” 他这话说得极其平淡,却字字是诛心之言。 沈忆寒心中暗叹一声,不由想到:“阿燃尚不曾收那姓贺的小子为徒,只为公义……便能如此不顾忌与同门生了嫌隙,也要护着他,偌大修界,能有这般人品的师尊,却不知能有几个?也无怪那梦中姓贺的小子会心生别念了。” 那康剑主听了云燃的话,果然脸色忽青忽白,半天才憋出一句:“……云师弟何必出言讥讽,神剑遗失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寻回,何等珍贵?我这不过是为本门考虑……” 话未说完,葛老剑主道:“好了!都别说了。” “神剑有灵,不会轻易认人为主,这孩子不过炼气修为,居然有如此机遇,也算与我派有缘,眼下即便打断他与神剑共鸣,‘昆吾’也未必就肯再认主,既如此,何必白白伤了这孩子一条性命?” “况且我派身为修界玄门大宗,正道魁首,若真如此做了,与天通方才所为有何区别?此事将来传扬出去,别派又要如何看待咱们?” 沈宗主听了这话,在旁讪讪摸了摸鼻子,心道这偌大山穴之中,除了乌泱泱的昆吾弟子,只有他这么一个“别派”掌门,葛老剑主这话说给谁听的,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诸剑主剑君虽仍然各有心思,但既有葛老剑主发话,他们也不好再说什么,都齐声道:“师伯所言极是。” 葛老剑主捋了捋胡须,正要点头再说两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嗯?那石妖呢?” 众剑主一愣,也各自扭头去找,却都没找到石像女子,有人恍然道:“这精怪狡猾,定是方才见咱们内乱,‘昆吾’又不再听服于她,心知不妙,便趁机跑了。” 葛老剑主冷哼一声,道:“跑?本座倒要看看她能跑到哪里去?” 可惜放狠话收不回来,似乎是今日葛老剑主的宿命。 本来如他这般修为,灵识之强大,远非普通修士所能想象,几息之间,便能将整座传承搜索一遍,放句狠话也没什么,还能叫洞中诸弟子觉得前辈高深莫测。 可惜事与愿违。 葛老剑主闭目用灵识寻了数次,每一次睁开眼时脸色都比上次更差,显然半点没寻到那石像女子的下落。 沈忆寒本来隐隐有些担心石妖被他逮到,不知怎的,或许这两日他了解了长乐女君许多过往,这位“祖师婆婆”虽是魔修,却不怎么叫他觉得讨厌,那石像女子嘴上说的厉害,赢了比斗后,也没真取了贺兰庭性命,倒是还颇讲武德。 这么一只石妖,实在称不上穷凶极恶、活该被伏镇,只是她方才几次踩了葛老头的痛脚,听老头语气,若这石妖被他逮住,恐怕讨不了便宜。 好在此处毕竟是在“祖师婆婆”的传承中,石妖似乎自有保命手段。 葛老剑主吹了牛皮下不来台的当口,还是远处的贺兰庭给他递了个台阶。 少年手中本来灵光四溢的“昆吾”忽然发出了一声清越的剑鸣,旋即山穴内剑压骤敛,宝光俱收,仿佛方才亮若白昼的情景只是众人的幻觉。 贺兰庭睁开眼,神色有些茫然,垂目看着手中的剑,仿佛十分不知所措。 葛老剑主摆了摆手,声音慈蔼了许多,道:“孩子,过来。” 贺兰庭知道这说话的老者便是方才出言指点他的前辈,闻言犹豫了片刻,走上前来。 葛老剑主道:“本座听玉洲说了,你便是登阳带回来瀛洲贺家那孩子吧?” 贺兰庭听他道破自己身份,握着手中的“昆吾”也明白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抿了抿唇,道:“前辈,晚辈实非有意侵占贵派神剑,方才……方才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此剑忽然……” “你既与‘昆吾’有缘,它肯主动认你为主,那也算不得侵占。” “可晚辈并非贵派弟子……如何能做‘昆吾’剑的主人……” 葛老剑主忽道:“既然如此,本座问你一句,你可愿拜入本座门下,从此成为昆吾剑派弟子?” 他此言一出,山穴中昆吾剑派众人无不震惊,别说小辈弟子们都朝这边投来羡慕嫉妒的眼神—— 连几位剑君也都眼神复杂。 沉秋剑的传承虽然已经给了如今的沉秋剑主,但以葛老头的身份和在门中的地位,贺兰庭能做他的弟子,诸般好处也已足够他受用不尽,称得上是一朝飞天了。 沈忆寒旁观了全程,心里倒不是很惊讶,甚至还有些庆幸。 看来这次贺兰庭的机缘就是做这老头的徒儿,他先前已猜到因为“昆吾”神剑的原因,葛老剑主绝不会再把贺兰庭放去别派,隐约有些担心老头会把着烫手山芋硬塞给好友。 如今他自己笑纳了,那倒也好。 正自庆幸,忽听得识海中传来一个细弱轻微的声音。 “喂,看这里。” 他微微一愣,以为是好友和自己传音,然而转头却发现云燃并未瞧他,正心下纳罕,又听得一句。 “喂,我叫你看下面——” 这次有了方向提醒,沈忆寒才低头朝脚下看去。 这一低头,便看见自己干干净净的雪白鞋靴边上,一块不起眼的小小石头似乎抖了抖。 沈忆寒心下一跳,又四处看了一圈,别的小石子倒也有,却没这块可疑,无风自抖。 “别看了,就是我!” 沈忆寒犹豫了片刻,尝试着传音回去:“你是?” “你方才不是帮了我么?”那声音道,“怎么就不认识我啦?” 沈忆寒一愣,终于猜出这声音是谁了,心下一跳,回道:“你是那位石妖姑娘?” “是我。”小石子在他脚边又不着痕迹的蹭了蹭,“我方才就闻到了,你身上有我家女君传承‘钥匙’的味道,但是牛鼻子道士臭剑修实在太多了,没法和你说话。” 沈忆寒一愣:“‘钥匙’?” 小石子道:“不错,就是此间传承的钥匙,万年前女君命我等候在此,说万年后会有她的传人带着‘钥匙’来开启传承,在等到带着‘钥匙’的传人到来之前,我都不能离开。” “我等了你一万年啦!一万年!你可知道一万年有多长么?” 说到这里,小石子似乎很激动,没法再继续不着痕迹的蹭他了,竟然在沈忆寒脚边原地弹了弹,恐怕若不是担心被旁边那群她嘴里的“牛鼻子道士臭剑修”发觉,她简直恨不得能跳起来打沈忆寒的膝盖。 沈忆寒:“……” 难怪这块石头这么好忽悠……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传承里不见天日的一万年,可算是把她给憋坏了。 28. 长乐 想来想去,竟是继续由好友“帮”…… 第28章 沈忆寒转念想了想,觉得石妖说的“钥匙”,应当是那座已经对他认主的洞府。 他不着痕迹的用余光打量了一下,不远处正在行拜师之礼的贺兰庭,和满面欣慰捋胡须的葛老剑主,以及旁观的昆吾诸峰剑主剑君。 显然他们都对小石子的存在一无所觉,连云燃也不例外。 但按理来说,这样的灵识传音,如非两人印记了灵识,若周遭有修为高于传音者太多的修士,就很难不被察觉和截听到。 他与小石子的对话,却很明显没有第三人听见。 沈忆寒本来方才发觉这小石子就是那石妖姑娘,还有些担心,此刻才稍稍心安下来,忍不住问:“他们听不见咱们说话么?” 小石子的语气似乎有些得意。 “那是自然,别说是个大乘期的臭老头,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休想听咱们说悄悄话!”她叽里呱啦道,“你身上的‘传承’钥匙,与我的本体一本同源,它是云水石髓所炼,我是云水石髓的石精,得了女君点化,云水石髓灵识不侵,他们自然发现不了啦。” 沈忆寒听懂了,心道原来这石妖姑娘的本体是云水石髓之精,那也难怪葛老剑主无论如何,以灵识也寻她不到了。 他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将此事告诉石妖,道:“……其实,我可能不是你家女君的传人。” 小石子道:“可‘钥匙’已经认你为主了呀!” 沈忆寒道:“嗯……你说的如果是那座洞府,它的确是认我为主了,只是这其中另有隐情……” 说到这里顿了顿,感觉这石妖姑娘在这里等了一万年,自己若真告诉她,她家女君的传人其实已被自己杀了,那似乎多少有些残忍,而且事涉梦境,沈忆寒不知道这算不算泄露天机。 谁知小石子却好像猜出了什么似的,道:“你是不是从别人手上抢得‘钥匙’的?” 沈忆寒顿了顿,回道:“唔,算是吧。” 小石子“呼”了一声,道:“我当是什么事呢,放心吧,女君可没说过谁是她的传人,当年她老人家只告诉我,将来谁拿着这把‘钥匙’,谁就是她的传人,你若是从旁人手上抢来的,那便说明那人也太没用了,不配做女君的传人,你抢得了,你便配做女君的传人!” 沈忆寒听得默然无语片刻,道:“这……难道你家女君没有徒儿么?传人不是她的徒子徒孙?” “那是自然没有的。”小石子道,“否则女君早便把自己衣钵交给徒儿了,何必还多此一举,留此传承?” 沈忆寒道:“既如此,为何我从其手上得到‘钥匙’的那人,却管你家女君叫做祖师婆婆?” 小石子“唔”了一声,道:“这谁知道?女君风姿绝群,当年上古魔修之中,十个有八个都恨不得自荐枕席,好做她的裙下之臣,后来女君仙逝,留下‘钥匙’给他们争抢,那自然是谁争到了‘钥匙’,谁便信誓凿凿,自称他是我家女君的徒子徒孙、衣钵传人啦!其实嘛,女君在世时,可从没收过半个徒儿的。” 沈忆寒听得惊讶,心道看来这位长乐女君,万年前在魔修之中的确是个不一般的人物,不过想来也是情理之中—— 初代登阳剑主的妹妹,能与他共同参悟出登阳剑意,能修复神剑“昆吾”,能让神剑再度认他为主,甚至……篡改登阳剑主的剑道种子,而对方却也拿她无可奈何……又怎会是泛泛之辈? “那你家女君,为何笃定万年之后,才会有她的传人拿着‘钥匙’来开启传承?” 小石子道:“这个我也不清楚,女君只说她掐指算过,唯有万年后的这个传人,得了她的传承才能完成她的心愿,了了她的执念,我只管听女君的话便是,管不了其他的那许多。” 沈忆寒一愣,心道:“长乐女君希望得了她传承之人,能够完成她的心愿,了了她的执念,可她毕竟是上古魔修中的大能,总归不是正道修士,我与她正邪有别,她的心愿倘若是杀人害人,或者做别的什么坏事……我怎好替她完成?可我若拿了人家的传承,却不完成她的心愿,岂非又有负长乐女君万年所愿?” 心下犹豫片刻,终于道:“这个……我怕是没法子替你家女君完成心愿,不能继承她的传承,我恐怕并非她算准的那位传人……” “只是你家女君传承中,或许有一样东西……我实在需要得来救命,不知能否用别的法子……比如你提个条件,或者我帮你一个别的什么忙,来换那样东西?” 小石子显然不能接受,道:“那可不成!我已经等了一万年!万年来只有你一人拿着‘钥匙’进入传承,再说‘钥匙’也已认你为主,除非你死了,‘钥匙’不会再别认他人,女君她老人家料事如神,怎么可能算错呢,时间也对上了,你不是她老人家的传人谁是?” “可……”沈忆寒欲言又止,“可她的心愿若要我去杀人、害人,我是断断不能做的,这样……我岂非有负她所托?” 小石子一愣:“谁告诉你女君的心愿是杀人害人,她老人家有什么人杀不得,还要等一万年,叫你来杀?” 沈忆寒:“……” 呃,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小石子道:“你放心吧!我虽没问过她老人家,但也猜得到几分女君的心愿是什么,总之定然不是杀人害人。” “那……” 小石子急吼吼道:“别啰嗦啦!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好不好,我已在此闷了一万年了,女君说了,唯有‘钥匙’的主人,才能将我带出传承,你若不肯继承,难道要我再继续等一万年么,而且……而且说不准一万年、三万年、十万年也再等不到了,你长得这样好看,怎么能这般心狠?” 沈忆寒一愣,被她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却不想是因为长得美丑与否,一时有些失笑,思忖片刻,终于答道:“好罢,那我要如何将你带出此间传承?” 小石子听他终于松口,高兴的险些又一弹三寸高。 “那可简单的紧,你把我装进‘钥匙’里,传承的禁制就再也锁我不住啦!咱们一起出去,我便将女君的传承悉数教给你!” 沈忆寒道:“不知长乐女君的传承在何处?” 小石子声音中有些得意,道:“自然都在我的脑子里,这些牛鼻子道士臭剑修,得了把破剑就高兴的什么似的,哪里知道比起我家女君毕生所学所悟,一把剑算得了什么?” 沈忆寒正要回话,边上云燃却忽然转过头来,看了看他。 他以为云燃察觉到了小石子的存在,吓了一跳,却听云燃道:“你身上可还好?” 沈忆寒一愣,道:“什么?” 云燃道:“距昨日发作,已过十二个时辰了,蛊虫可有躁动?” 沈忆寒这才明白他问的是这个,闭目感知了一下,但觉周身真元运转如常,紫府无甚异常,就仿佛那蛊虫并未存在在他身体里一样,睁开眼道:“没有,一切如常。” 云燃颔首,道:“那便好,若有不适,立刻告诉我。” 沈忆寒:“……” 他当然知道云燃为什么叫自己有不适便告诉他,心跳没来由的快了几分,暗道:“阿燃是关心我,才这样说,只是……等出了传承,即便那蛊虫再发作,我也未必一定要他再帮我,我与阿燃毕竟是朋友,怎好……怎好总麻烦他‘帮’我做那种事,这也太奇怪了。” 他心中这样想,便没有立刻答应,云燃不知是不是从他的沉默中,察觉到了什么,看了他一眼,忽然传音道:“眼下看来,此传承中,未必有驱除你体内蛊虫之法,你中此蛊,若被旁人知晓,难免心怀不轨者趁人之危,欲藉此害你,往后行事,须得谨慎。” 沈忆寒一怔,心觉友人说的似乎也有理。 人心叵测,修界也是如此,他并无道侣,贸然找人替自己解蛊,若被对方握住弱点,难保不会心生歹念,以此威胁、或者害他。 且如今梦中云燃那姓严的三弟子还未出现,自己可万不能陷进这种麻烦里去。 想来想去,竟是继续由好友“帮”他,最为稳妥。 或者……或者长乐女君的传承中,有驱蛊之法,那便最好,可以从根由上解决这个问题。 想及此处,才发现自云燃开口,小石子就忽然一语不发、安静非常,愣了愣,用余光低头看去,但见那块石子如死物一般一动不动。 云燃道:“沈濯。” 沈忆寒被他叫的一愣,抬起头来,“啊”了一声:“怎么……怎么了?” 云燃目光沉肃,语气凝冷,显然不是在和他开玩笑。 “万不可存侥幸之心。” 沈忆寒明白他的意思,默然片刻,才道:“……嗯,我知道了。” 云燃颔首:“待离开此处传承后,我亦会替你找到驱蛊之法,倒也不必太过担忧。” 沈忆寒顿了顿,这次心里由衷地产生了一股惭意,半晌才轻声道:“……是我没用,害你替我担心了。” 云燃看着他,目光微动:“你我之间,何需言此?” 沈忆寒闻言,只觉得心下微暖,也不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目中带上笑意,点头道:“嗯。” 等云燃终于将目光转回那头正在被葛老剑主带着,一一认人的贺兰庭身上后,小石子才在他的识海里弱弱的道:“嗨?你们说完了么?” 29. 无猜 有的人啊,自己情路顺遂,却要眼…… 第29章 沈忆寒道:“说完了,你方才怎么不出声?” 小石子道:“方才和你说话的这个牛鼻子道士臭剑修,身上的剑压好吓人,他一看你,我就觉得难受得很,心里砰砰的跳,好像有种马上就会被发现的感觉,真是可怕极了。” 沈忆寒失笑:“你一块石头,哪里来的心跳?” 小石子道:“总之就是这个意思嘛!” 又道:“快快快,趁他现下没看你,放我进‘钥匙’里去!” 沈忆寒道:“好。” 语罢,衣袖下的五指一抓,将小石子从地上抓了起来,收进了乾坤袋中,他还未将其放进那块云水石髓里去,小石子便自己“嗖”地飞快钻了进去,仿佛生怕沈忆寒反悔似的。 沈忆寒心下暗暗觉得好笑。 这石妖姑娘倒也有趣,乍一瞧以为她心思单纯,与孩童无异,她偏偏又于某些地方有点狡黠的机敏,倒与原本想象中的魔修眷从不大一样。 这头一人一妖隐秘的达成了一致,那头贺兰庭的拜师礼也差不多结束,在诸峰剑主中认了一圈,终于转到了云燃面前。 贺兰庭又见云燃,显然有些紧张,抿了抿唇道:“见过云……云师兄。” 贺兰庭是被云燃救回昆吾剑派的,按理说,如今他虽拜入葛老剑主门墙,昆吾剑派中对他恩情最大的,却还是云燃,他当初本欲拜云燃为师,云燃却并无此意,哪知如今另有机缘,拜入了葛老剑主门下,辈分上反倒成了云燃的师弟,心情难免有些复杂。 云燃略点了点头,道:“既拜入葛师伯门下,也是你的缘法,往后静心学艺,勤谨修行,前路自会广阔。” 贺兰庭似想说什么,那头葛老剑主却先笑道:“好了,这下也一一见过你诸峰师兄师姐了,往后你若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必拘于沉秋一峰,也可多多请教他们,自有益处。” 贺兰庭那句没说出来的话,只得咽回了肚子里,道:“是。” 碧霞剑主在旁道:“葛师伯,既如此,传承中所有我派弟子,眼下都已寻到,虽有伤亡,好在咱们来的及时,也救下了不少,如今又寻回了‘昆吾’,也算是一桩喜事,咱们这便离开此地么?” 葛老剑主顿了顿,道:“……先不急。” 沈忆寒心中一跳,知道这老头大约是还惦记着寻找石妖,现下石妖就在他乾坤袋里的云水石髓中,尽管知道云水石髓能隔绝灵识探查,他还是忍不住隐隐捏了把汗。 而且方才听葛老头的话,显然他对此处传承和其主人,都颇有了解,兴许……初代登阳剑主和长乐女君的关系,在昆吾剑派数位太上剑主之间,并不算秘密,毕竟祖师婆婆的洞府安身在此数千年,他们总不可能一无所觉。 之所以相安无事,外头也无人知晓,有一位厉害魔修在昆吾隐居直至离世,或许是两方达成了某种协议,又或者是昆吾剑派拿祖师婆婆没有办法,毕竟连登阳剑主——这个她的亲哥哥、兼旧情人尚且拿她没有办法,剑派后人又如何能奈何得了她? 自然也只能眼不见为净,对其视而不见了。 若非如此,便很难解释,为何葛老剑主似乎对神剑昆吾就在这传承中,并不惊讶,那他自然也知道祖师婆婆是何等厉害的人物。 她的传承连渡劫期的风燮魔君尚且眼热,葛老剑主也难保不会动心,当然是不肯轻易空手而归的。 果然葛老剑主又道:“此传承既是魔修留下,在我派山门之内,总得探查清楚,处理干净,否则将来若再有弟子误入,难免徒增事端。” 碧霞剑主沉默了片刻,道:“师伯所言有理,只是……此处传承似乎是座巨大幻阵,方才晚辈一路行来,竟未寻到分毫破绽,若要仔细探查,恐怕需要破阵,这破阵之法……不知师伯可有指教?” 葛老剑主道:“破阵之法,我心中已有主意,只是需要单独施为,你等先带门中诸弟子离开,以免受阵法溃散时瘴气误伤,待我将其间探查清楚,自会毁阵出来,你们在外头等着便是。” 此话一出,诸峰剑主神情各异,似有异议的,也都有些欲言又止,唯长春剑君笑了笑,道:“葛前辈,此处即使魔修传承,这幻阵又如此厉害,我等若都出去了,万一传承中有什么危险,独留您一人,到时候岂非孤掌难鸣?” 他一开了头,后头几人也便有了胆子说话,一名剑君道:“长春说得在理,说到底,众弟子都是为了寻找剑道传承而来,死伤了这许多人,也都没见到那传承何在,如今我等虽知道这是魔修留下的传承,我派正道自不好沾惹,只是便要将其毁了,也该有个公证才好……以免弟子们心中猜测,生了谣言与疑窦……” 他话未说完,本已受了伤的沉秋剑主便冷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怀疑师尊会对这传承有何私心不成?” 那位剑君被诸峰剑主目光一扫,顿时气虚了几分,道:“齐剑主多心了……晚辈……晚辈自然不是这个意思,怎敢怀疑太上剑主,只是……” “好了。”葛老剑主沉声道,“你们各有担心,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本座身为我派四位太上剑主之一,自当护佑门中弟子,也必不会贪图魔修之物,待将此间阵破,若有什么发现,自当将其带出传承,到时由掌门、诸峰剑主公证,将其销毁,尔等以为如此可还有不妥?” 这次众人皆道:“太上剑主公允,晚辈们并无异议。” 沈忆寒在旁见了,心中不由咂舌,暗道大门大派事儿就是多,人人都道昆吾剑派为当今修界第一剑修大派,不以师承、门第、血脉为限,门中弟子虽然都是剑修,所习剑道却是海纳百川,包罗万象,所以才会有“天下剑道出昆吾”之说。 可正因如此,众口难调,即便是一群剑修,剑修之中也并不全都是他好友那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求问鼎大道的,剑修之间有了矛盾,若打起来,那比寻常修士可要难拉架多了。 要居中统协,可想而知有多难,也难怪做剑派掌门在昆吾门中不算什么抢手活儿了,楚玉洲说话那样八风不漏,想也是被这位置锻炼出的。 同样是一门之主,沈忆寒自觉他这妙音宗宗主,做得可不知比楚掌门快活到哪儿去了,顿时深深惜福起来。 他想起一事,转目在后头众剑派弟子中找了找,果然找到了师弟常歌笑,大约是担心被发觉自己也是个混进来的别派弟子,又徒增麻烦,常歌笑方才并未靠近与他搭话,眼下见师兄看向自己,他才远远朝沈忆寒使了个眼神—— 意思是有话出去再说。 葛老剑主甩出三道符纸,闭目掐诀念了一句不知什么,众人但觉身周狂风骤作,景物连连变化,不过数息功夫后,眼前光线忽明,竟已是都挪到了方才进入传承前的那处树林中。 天光明朗,算算时辰,已是第二日的晌午了。 这一行许多弟子在传承中都吃了大苦头,或者受了伤,或者相识之人就此陨落在了里头,好在有能力的也在传承中得了不少好处,眼下终于出来,重见天日,都觉得恍若隔世。 地面上那个进入传承的洞窟却已不见了。 众弟子见状,心知这传承已与自己无缘,感慨之后,也都各自离去。 沈忆寒出来后便找到了常歌笑,问了师弟几句先前在传承中,两人分别坠入幻境后的事,常歌笑果然与贺兰庭进入的是一处幻境,只是说起在幻境中经历的内容时,他却有些言辞闪烁的样子。 沈忆寒猜到,大约师弟和贺兰庭遇上了自己与云燃当时一样的情况,也许有什么不方便讲的,就没多问,只是道:“我先前在幻境中叮嘱你的,你可不要忘了。” 言语间,目光落在远处正与沉秋剑主说话的贺兰庭身上。 常歌笑顺着他目光一看,心知师兄说的是当时两人联手诛灭虫兽,沈忆寒叫他离开传承后,别再与贺兰庭有连系,犹豫了片刻,低声道:“其实我接近他……也不全是为了好玩儿。” 沈忆寒一愣,转目看他:“什么?” 常歌笑看了看边上杵着的云真人,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只道:“……回去再与师兄说。” 云燃目光微动,看了他一眼。 正此刻,远处贺兰庭似乎发现了什么,看向这边,走了过来,他先瞧见了云燃、沈忆寒,又见了旁边的常歌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轻声道:“常师姐,你其实是……” 说到这里,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 常歌笑也没点破,只笑了笑道:“怎么?怪我骗了你?我的好师弟,你不也一样不曾对我尽言么?咱们彼此彼此啦,就算扯平了,你可不许怪我。” 贺兰庭见“她”笑靥明丽,半点不见骗了人的愧疚,一双眼反倒春水般隐含柔情,里头依稀映出一个少年影子,心跳忍不住快了几分。 他明显有些紧张,半晌才道:“怎……怎会?师姐言重了,若非师姐……我早便已殒命在传承中了,如何会怪师姐?我来是想向你,还有沈……沈宗主道谢,多谢两位先前在传承中救命之恩。” 沈忆寒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不知怎的,隐约觉得有些奇怪—— 还未长大成人的这个少年贺兰庭,有时候似乎心内颇有成算,譬如在传承中,他从人群中挺身而出,要与石妖比斗时,那时贺兰庭的神情,叫他依稀间似乎看到了梦境中那个外表清风朗月,内里却颇多算计、偏执阴鸷的青年; 有时候,贺兰庭却又表现的极其单纯……甚至可以说是不谙世事的纯良,比如石妖分明都犯了傻,将神剑昆吾给了他,他却主动要将其奉还,以及比试前的许多细节…… 还有此刻眼前的这个……明显也只是个没什么心机,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贺兰庭身上似乎有种沈忆寒说不上来的割裂感。 沈忆寒想了一会,仍是找不到什么头绪,只得不想了,他仍旧没法对贺兰庭提起什么好感,只淡淡道:“贺公子多礼了,其实公子远不必感谢什么,你是身有吉相之人,即便我与师弟不曾救你,贺公子佳泽绵长,定也是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的。” 他方才见贺兰庭对自己师弟,似有动情迹象,他这师弟是个万事不上心的,兴许只是见对方年少,七情上脸,所以逗猫儿似得逗着贺兰庭玩玩儿,哪知道这位爷可不是他们妙音宗这样小门小派好轻易招惹的,干脆现在便当面捅破常歌笑的男子身份—— 也好泼贺兰庭一桶冷水,免得他心生绮思。 果然沈忆寒此话一出,常歌笑顿时面色一变,那头贺兰庭却是明显愣住了。 常歌笑转目过来朝他师兄猛使眼色,沈宗主却是不为所动。 他这师弟其实男扮女装捉弄人,早不是第一次,沈忆寒大都并不过问,不曾像现在这样当面拆他的台,这次却是无论如何万万纵不得他了。 果然贺兰庭看着常歌笑,半晌才艰声道:“师……师弟?常师姐,你……” 好在此时,那葛老剑主的身影忽然从传承中也传送了出来,沉秋剑主和师尊说了几句话后,便远远朝这头道:“小师弟,师尊叫你,你在那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贺兰庭只得离去,只是离去前看常歌笑的眼神,那可真叫一个五味陈杂、异彩纷呈。 常歌笑显然仍旧没有什么负罪感,只是目送贺兰庭回去后,才状似惆怅的仰天叹了一句:“唉,有的人啊,自己情路顺遂,却要眼睁睁看旁人心碎,又不碍他什么事,当真好狠的心。” 沈忆寒一愣,隐约觉得师弟这话似乎意有所指,对上常歌笑那似笑非笑的眼神,顿时心头一跳—— 他这师弟是当年沈忆寒母亲在世时,收下的唯一徒儿,沈絮体弱,深居简出,之所以收了这唯一的徒儿,其实是因为常歌笑天赋异禀,太过特殊。 他们乐修之中,多情感细腻丰沛之人,常歌笑的细腻丰沛,却还要远胜寻常乐修百倍千倍,他天生便对五音七情尤其敏锐,于修习音律一途上,虽得天独厚,却也因能感受到比常人浓烈百倍千倍的欢喜、悲伤、愤怒…… 所以更容易落入偏执、更容易钻牛角尖,也就更容易被心术不正之人误导。 常歌笑这种体质,在乐修之中一般称为“七情俱全之体”,极为难见,数千年来,琴鸥岛上也只出过两三个这样天分的弟子,最后不是一飞冲天,成为能在宗门岛志上留下一笔的人物,便是落入歧途,或背出师门不知所终,或下场凄惨。 沈絮当年见这孩子尚且天真懵懂,为免他将来也走了曾经那几个落入歧途弟子的老路,便将其收为弟子,亲自教养,赐他“歌笑”二字为名,与他姓氏暗合,意为愿他这一生平安喜乐,常歌常笑。 沈忆寒知道师弟的天赋,身边人有什么情绪波动、隐秘心思,大都瞒不过他,自然也就明白过来,常歌笑嘴里那“情路顺遂”的“有的人”,说的是谁了—— 这话算是戳在了他最心虚之处,一时也顾不上去想自己这“情路”究竟哪里“顺遂”了? 只本能的就想去看好友表情,生怕他听出什么不妥来,只是眼珠子转到一半,却又忽然想到:“不成,我这会偷看阿燃,万一撞上他听了师弟的话,也起疑心打量我……那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自打自招了么?” 又生生忍住了,没扭头看过去。 常歌笑大约知道说了这话,他师兄决轻饶不了他,话音落时,已御法器飞出去了老远,声音也拉的连最后几个字都快听不清了。 “咱们一日没回去了,师伯定然担心得很,我就先回去了,师兄,云真人,你们二位自便——” 沈忆寒:“……” 云燃:“……” 良久,沈忆寒才硬着头皮打破了沉默,干笑一声道:“呃……我师弟一贯活泼的紧,你也知道,不必太把他那些胡说八道挂在心上。” 云燃:“……” 沈忆寒心中把嘴上没把门的常歌笑剁成了八百段,终于再没忍住,抬眼想偷偷看好友一眼,结果好死不死,恰与一双乌沉幽深的黑眸对上。 云燃垂眸看着沈忆寒问:“……他胡说八道什么?” 30. 无猜 你笑得好……好肉麻! 第30章 “……” 沈忆寒被云燃这话问住了。 常歌笑到底是胡说八道,还是一语中的,沈宗主自己心里当然清楚得很。 他发觉自己似乎陷入了某种怪圈里去,越是不想让好友起疑,越是急于掩饰,反而越是显得刻意,露了形迹。 好在……这个人是云燃,是七情淡漠,心意冷清的云燃。 沈忆寒望进那双仍是一如往昔般浅淡幽冷,看不出分毫情绪的凤目里,忽然觉得……也许是他做贼心虚,反而太过敏感了。 连他自己尚且都是因为做了那个梦,尚且都是因为透过幻元灵璧、欲知前事,才开始发觉原来男子和男子之间,也可以产生那么多的爱恨纠葛,阿燃这样清冷寡情的人,又怎会轻易往那种方向怀疑他呢? ……是自己太过做贼心虚,才将友人的行为、话语解读出了原本不该有的意思,他这叫做杯弓蛇影,叫做草木皆兵,叫做自作多情。 沈忆寒心里忽然松了口气。 不知怎的,他竟不觉得如何失落—— 大约是即使发现自己已对友人心生绮念,他的心底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对方阐明,更没有想过要去打破这份已经维持了千年的友情吧。 他若真说了,那才是扰了好友千年剑心,才是毁了二人这份弥足珍贵的情谊。 他看着云燃,这次他望着友人这双熟悉无比的眼睛,虽然心中除了亲近熟悉之外,还多了一分这千年来从未有过的隐秘绮思,却平静了下来。 沈忆寒笑了笑,柳叶般的眼睛微微弯起,道:“你瞧我这些年,哪曾情路顺遂了?难道是连续黄了两门婚事,未婚妻一个芳心另许,别投他怀、一个临到成婚却忽然反悔,觉得我并非良配么?” 云燃闻言,默然片刻。 久到连沈忆寒都以为他已无话与自己说了以后,云燃才道:“姻缘之事,自有天定……” 顿了顿,“……强求不得。” 沈忆寒握着鸾鸳,笑道:“说得不错,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所以我也从未想过要强求,只是有些可惜罢了,从前还与你说,若我以后有了孩儿,就叫他认你做义父,这样等我坐化以后,我孩儿有个‘天下第一剑’的厉害义父,往后岂不在修界横着走?” 云燃淡淡扫他一眼,道:“你若现在去寻一位情投意合的仙子,现生两个孩儿,也未必就来不及。” 沈忆寒愣了愣,着实没想到好友竟会接茬开这样的玩笑,一时倒被他噎住了,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 好在云燃自己转移了话题,提起另一事道:“……为贺氏灭族之事,掌门师兄通传各派,昨日诸玄门正宗前来商议此事,现已陆续抵达昆吾,约莫今明两日间,便会在青霄峰共商对策,你伯父伯母也在其中。” 沈忆寒闻言一愣,这下倒有些惊讶:“什么?伯父伯母竟为此事亲自来了?” 沈宗主如今在修界的亲戚不多,细数起来,真正算得上血脉相连的,只有一对伯父伯母,正是蜀中崔氏这代的家主与家主夫人。 当年堂堂“两姓三宗”之一的崔氏,竟将幼子入赘到妙音宗这么个小门小派,可是在修界引起了好一番议论,毕竟沈崔两家结亲,论起来妙音宗算是大大高攀了,结果竟还是崔家公子入赘。 沈老宗主这位宝贝女儿,自幼体弱多病,经脉残损,也算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一重重不利因素下来,崔家肯如此结亲的原因,当然也就耐人寻味。 有人说崔家不安好心,不过是看着沈姑娘体弱,沈老宗主又已迈入大乘期多年,不曾进境,崔二公子只需等着这父女俩相继坐化后,便可美滋滋吃绝户,打得一副好算盘;有人说崔家兄弟相争,崔大公子为防止弟弟与自己争夺家主之位,才在弟弟婚事上动了手脚…… 总之众说纷纭,一个猜的比一个离奇。 其实哪有这么复杂? 沈宗主自己心里最清楚,他父亲当年顶着崔家上下的反对,执意入赘,不过是因为对母亲一见钟情,非卿不可,而外祖父又无论如何舍不得让女儿远嫁,若要他同意这桩婚事,父亲便只能入赘罢了。 他父母二人的婚事,如今想来,其中的确颇多波折,幸而好事多磨,两人成婚后,夫妻间恩爱非常,情意甚笃。 只可惜沈絮寿元不长,二人相守时日,算来也不过短短百年光阴,对修仙之人而言,这点时间,几乎可用弹指一挥来形容了。 可对沈忆寒的父亲而言,那却是他和妻子的一生。 母亲死后,他父亲便伤心欲绝,再不肯突破,只痴痴在琴鸥岛后山的古陵中,守了爱妻棺椁三百年,直至坐化。 沈忆寒后来是亲手将父亲与母亲葬在一处的。 他曾不止一次的想过,或许自己长成如今这样看似洒脱、实则万事不挂心的性子,便与旁观了父母之间,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不无关系。 佛家说,贪嗔痴慢疑为五毒心,如云障遮眼,妨碍修行,少年时沈忆寒不懂,直到后来见了父亲为母亲守灵的那三百年的模样。 慢疑且不论,贪嗔痴三字,他父亲应是占了个十成十,若非母亲临终前逼他答应了自己不许自戕,或许连那三百年,他爹在人世间也是留不住的。 沈忆寒想,娘自然是因为深爱爹爹,才会在临终前要他答应自己,好好活着,却不想反而因此叫爹爹多受了三百年的折磨,临到离世时,形销骨立,几乎不成人形。 死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 所以沈忆寒安葬父亲之时,并不如何觉得悲伤,只对情爱两字,模糊的产生了些微妙的敬而远之的心思。 或许……也并非情爱,沈忆寒只是觉得,爱恨嗔痴之中,任何一样太过浓烈,其实都不是好事。 大约正因如此,他的天资分明并不比母亲差,悟性亦十分拔群,沈老宗主听了外孙儿的琴音,却总是摇头蹙眉不语。 “你小小年纪,正是最该心思纯粹,好体悟曲中真韵的时候,为何偏偏不肯全情投入,总是有所保留?” 这毛病由来已久,一直是沈忆寒修习音律一途上最大的障碍,可惜时至今日,沈老宗主已仙逝多年,他也仍未改掉。 沈忆寒觉得自己应当永远都不会如父亲那般。 做人还是随便些好,恬淡些好,自私些好。 执念太深,终会误己。 思及此处,却恍然一愣,忽而福至心灵,暗自失笑:“如此看来,我如今会对阿燃生了杂念……或许正是为此,我不愿他如那梦境中一般受苦,这岂非正是一样的执念?由执念则生痴,由痴则生爱,其实……我也远不必为这心思觉得愧疚,只要我不曾由痴生嗔、生贪,不因此坏了他的修行,那又怎么了?” “更何况人心向好,阿燃这样好的人,我便真喜欢他……那也是人之常情,对一个人心生爱意,这又有何错处?” 这么一想,忽觉豁然开朗,原来这两日的诸般惶惑、惭愧、内疚,其实都不过是他的庸人自扰罢了。 沈忆寒一下子心中舒畅了起来,抬眸望着云燃笑道:“那好,我先回知客峰去见过师伯,等和他报过平安后,再到你那里去,过两日咱们再去你掌门师兄的青霄峰上,与诸派同道,共商贺家之事。” 云燃看了他倏然明朗的眉眼,虽不知他为何好像心情忽然变好,却不自觉的也跟着沈忆寒稍稍舒展了眉间神色,颔首道:“好。” “哦,对了。”沈忆寒忽想起一事,“蛊虫之事,我或许已找到了解法,暂先回去验证,若能行得通,再跟你说。” 云燃顿了顿,半晌才道:“……嗯。” 沈忆寒御鸾鸳回了知客峰,云燃目送他离去,两人就此分别。 沈忆寒到了客舍,先去见了师伯陆奉侠,谁知还没说话,一进了门便撞见陆奉侠满目冷色坐在上首,堂下跪了个人,垂首不语,众小辈弟子们则整整齐齐分列一旁,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跪在地上的那个,正是常歌笑。 沈忆寒见状,已经大概猜出是怎么回事,果然燕子徐见师尊回来了,虽不敢当着太师伯的面传音,却仍是努力朝他使了个眼色。 沈忆寒看懂了徒儿的眼色,但偏偏装作没看懂,瞅了地上跪着的常歌笑一眼,道:“陆师伯,怎的叫师弟跪在此处?这是怎么了?” 陆奉侠面罩寒霜,冷声道:“怎么了?宗主不妨问问他,昨日我分明三令五申,昆吾山中传承现世,只怕多有是非,不许他们任何人离开知客峰,他倒好,身为长辈,不知以身作则也就罢了,竟还弄了个障眼法,悄悄溜出去,还要挟子徐、承青他们替他撒谎遮掩!” 沈忆寒摸摸鼻子,轻咳一声,道:“师伯罚的对,的确是不像样子,是该狠罚。” 常歌笑闻言,抬眸看他一眼,眼神里满满是对他师兄居然见死不救的不可置信和控诉。 沈忆寒当作没看见,又看了看旁边那两个小的,道:“子徐、承青,你们俩又是怎么回事,为何不听太师伯的话?” 两个少年缩了缩脑袋,却是连辩解也不敢,扑通两声接连跪下,认错认得飞快道:“我们错了!愿受太师伯责罚。” 陆奉侠五指成掌在身边茶案上狠狠一拍,刀修臂力惊人,顿时激得那小小的茶盏,“蹭”的弹起半寸高,茶汤飞溅出来。 “宗主再瞧瞧他这副样子,成何体统?若叫人家看见,又该如何想我派?不男不女,叫人耻笑!” 常歌笑终于忍不住小声道:“我穿成什么样……也没有伤天害理,碍别人什么事,昆吾剑派管天管地、还管人是男是女么,师伯怪我溜出去也就罢了,怎么连这个也要说嘴……” 陆奉侠勃然怒道:“你还敢顶嘴?!” 常歌笑被他骂得脖子一缩,顿时又变回了锯嘴葫芦,不敢再继续吭声了。 沈忆寒道:“师伯,剑派传承之事也有我的不好,是我先去探看,师弟或许是担心我,才跟着溜了出去,若要怪,其实也不能全都怪他……” 陆奉侠皱眉道:“宗主对他,往日便是太过纵容,才叫这百年来,他越发不知轻重,没个样子,剑道传承于昆吾,是何等重要的秘宝?宗主有云真人同行,尚可与剑派解释,他呢?也敢去掺和,若被人家察觉,真要和咱们计较,咱们如何交代?” 沈忆寒闻言,也不好再替常歌笑求情了,毕竟他这师伯一贯较真,性烈如火,再多劝两句,搞不好陆师伯火气上来,连他这个宗主的面子也不给,一起教训了,只得讪讪道:“呃……师伯提点的是,倒是我欠考虑了。” 好在陆奉侠倒还不至于不给他这个宗主面子,放缓了些语气道:“今日听闻诸玄门正宗为贺家灭族一事,都已陆续抵达昆吾剑派,宗主既要为了正事烦心,教训弟子这等琐碎,且交给我便是,咱们还得于此继续逗留些时日,既如此,如今日一般之事,便万万不可再有。” 沈忆寒道:“师伯说的在理。” 常歌笑一听师兄要将自己交给师伯,顿时变了脸色,众小辈弟子更是面如死灰,然而事已至此,却也无法可改。 沈宗主虽瞧在眼里,却也只得在心中叹了一句,爱莫能助。 有陆师伯管教也好,省的常歌笑再和贺兰庭藕断丝连,弄出什么麻烦。 他自回了客舍,才终于取出了乾坤袋,又从乾坤袋中取出了云水石髓。 这么一层叠一层的,小石子才终于重见天日。 “你怎么才放我出来,我在里头快憋死啦,和你说话,你也听不见,还以为你被人家把‘钥匙’抢走了,或者又被那个臭老头发觉,找你麻烦,可担心死我啦,诶?这是哪里?” 小石子甫一落地,“蹭”的又变回了那副姑娘模样,大约还是这样子叫她最自在,客舍中的摆设,显然处处都叫她觉得很新奇,一边说着,一边四处张望,这里摸摸,那里看看。 沈忆寒道:“在路上耽搁了些功夫,叫姑娘担心了,先前还未请教姑娘名姓,不知如何称呼?” 石妖茫然道:“什么名姓?” 沈忆寒解释道:“就是名字。” “喔。”她道,“女君从前一直叫我小石头,你既是女君的传人,你也这样叫我就是了。” 沈忆寒听了这名字,微微一愣,脑海里却不知怎的忽而想起另一位“小木头”来—— 一个小石头,一块“小木头”,一个傻,一个呆,倒都十分贴切。 他想起好友少年时模样,不由得走了走神,小石头连唤了他两声,沈宗主才终于回过神来:“啊?怎么了?” 小石头看着他,似乎欲言又止:“你方才怎么了,笑得好……好……” 想了半天,似乎终于想到了合适的形容:“……好肉麻!” 说完还摸了摸自己的胳膊,仿佛那里真的长出了一片鸡皮疙瘩似的。 沈忆寒:“……” 小石头没有肉,当然也就不懂得什么叫肉麻,可想而知这个词应当是她从前跟长乐女君学的,时隔万年,也难为她还能重新回想起来,活学活用。 沈宗主若无其事的转移了话题,道:“我已按照咱们的约定,将你带出传承了,先前你在传承中答应了,要替我在你家女君传承中找的那样东西,你现下可以替我找了么?” 小石头道:“那是自然,别说是一样东西,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你既是女君的传人,女君的传承便都是要交给你的,你可得好好学,不堕了她老人家的威名才是,不过你要我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沈忆寒心里对继承长乐女君的传承、完成她的心愿一事,总有种隐约的预感,似乎这心愿不会是什么容易办的事,因此就有些不置可否,只绕过了此事,将自己身中那奇怪蛊虫,蛊虫又似乎与传承中喷吐幻雾的虫子有关的事说了。 “不知此蛊可是你家女君所用?她的传承中,是否有解此蛊之法?” 小石头听完想也不想,便摇头如拨浪鼓道:“你因这虫子和传承中的虫子气味相像,便认为这是女君留下的,那可是大大冤枉了她老人家!我自打被点化后,跟随她老人家多年,从未见过女君用这种手段,逼人就范的,她老人家的所有炉鼎、枕客,那可都是心甘情愿、自找上门的!她自然不需要,也不齿于用这种东西了。” 这回答大大出乎了沈忆寒的预料,他愣在原地许久,才缓缓道:“……所以,女君的传承之中,其实也并没有驱除此蛊之法?” 小石头点了点头。 31. 无猜 别再这样叫我。 第31章 大约是沈忆寒脸上的失望之情太过明显,小石头歪了歪脑袋,看着他道:“怎么了,你很急着要驱除这什么蛊虫么?既然那给你下蛊的人都死了,你又不会再陷入幻境里去,听着倒也不很打紧嘛!” “正好你要继承女君的传承,炉鼎是越多越好的,倒是随便找上十个八个炉鼎,不也就一举多得,顺便解了蛊了?” 沈忆寒听她说得离谱,愕然良久,才缓缓道:“……你家女君的传承究竟教的是什么?为何我继承了她的传承,就得找十个八个炉鼎?” 小石头道:“也没有非要十个八个啦,只要炉鼎的质量好些,三个五个也不是不行,譬如先前在你旁边那个,就……” 说到这里,她却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张石头脸上居然神情十分灵动鲜活的眼珠子一转,若有所思的转了话题道:“对了……先前在你旁边那个牛鼻子倒是臭剑修,眉心有一点朱砂的,他可是登阳剑传人?” 沈忆寒一愣:“你也知道登阳剑?” 话一出口,便想:“我这是多此一问了,长乐女君和初代登阳剑主纠葛的那般深,小石头是她的眷从,岂能不知么?” 果然小石头道:“当然知道了。” 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看了沈忆寒一眼,纠结了半天还是道:“你既是女君的传人,得了她的‘钥匙’,又经过了传承中的幻境考验,总也该知道女君和那人的关系了吧?” “当年就是因为他死了,女君才舍了神宫不住,独自跑到这什么劳什子的昆吾剑派,隐居千年,后来……又亲去灵墟,千辛万苦,一片一片寻回那把剑的碎片,将剑重新拼凑修复,女君当年距离渡劫飞升,也不过一步之遥,却将雷劫一直压制,守着那把剑……直到坐化。” 小石头说到最后,石头脸上竟隐约露出几分黯然神色来,显然对主人的结局,十分难过。 沈忆寒闻言,心下也有些感慨。 本来在那幻境之中所见后,他还以为长乐女君,对昔日爱侣已然由爱生恨—— 可她恨他,却又不杀他,而是要篡改他的剑道种子,要他的后世传人,注定都只能修那清心寡欲的“孤家寡人剑”,否则便堕入万丈深渊,这般行径,自然不过是为了出了心中的那一口恶气罢了。 她在何处伤了心,便定要于何处百倍千倍报复回来。 既疯魔,又偏执。 可若说她心中只有恨,却又能守着昔日爱侣一把故剑,直到坐化,更情愿放弃那条人人梦寐以求的登天之路。 ……世间门总多痴儿女,如他父亲,如长乐女君。 沈忆寒想及此处,心下叹了口气,倒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对了,既然神剑是女君修复,也已认她为主,姑娘当时亦在传承中说,女君离世,剑便认你为主,既如此,为何后来‘昆吾’却又主动认了旁人?” 他虽知贺兰庭有天道宠儿光环,但当时在传承之中,这事发生的却实在突然而蹊跷,因此现在想起,便忍不住问了一句。 “喔,你说这个啊。”小石头笑嘻嘻道,“哈哈,没想到吧,其实是我让‘昆吾’认那臭小子为主的!” 沈忆寒的确没想到。 他讶然道:“为何?姑娘方才不是还说,此剑是当年你家女君费尽千辛万苦,才将其修复的么,怎么便这般拱手让人了?” 小石头道:“女君神机妙算,当年坐化前,将此剑交给我,就曾吩咐过我,说将来传承现世,进入她传承的,除了拿着‘钥匙’的传人,说不准还会有昆吾剑派的牛鼻子道士臭剑修们。” “到时我若打不过他们,便将‘昆吾’当作幌子丢出去,叫他们为了剑,抢个头破血流,这样那些臭剑修们,便只会以为,我不过是个护剑的傀儡,哪里能猜得到,其实女君真正的传承都在我身上?” 小石头显然十分得意。 “不过那臭老头实在可恶得很,当时我若把剑丢出去,叫他们争抢,只怕没人抢得过他,我实在不想便宜了他,正好那个和我比剑的小子还算顺眼,又不是昆吾剑派的弟子,‘昆吾’若认了他为主,那些牛鼻子道士臭剑修们,自然要急的抓耳挠腮,着急上火,所以,嘿嘿……” “……” 沈忆寒听得无言片刻,心道自己先前竟以为这块石头没心眼,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 小石头道:“怎么,你很想要那把剑么?这也不难,咱们只需把那臭小子杀了,再将‘昆吾’抢回来就好啦!” 沈忆寒听她语气天真,却把杀人夺剑这样的事,说得轻描淡写,心下不由一凛,暗道:“长乐女君毕竟是魔修,这石妖姑娘侍奉她多年,只怕也是全无道德观念,随心所欲得很了,她又本领高强,如今出了传承,更加没了束缚,若在外头为非作歹、杀人放火,岂非是我的罪过?不成,我既将她带出传承,这石妖姑娘便是我的因果,可不能将她放任不管,任由她为祸人间门。” 当即便道:“姑娘先前不也说了,和你家女君的毕生所学所悟比起来,一把破剑算得什么?既如此,给他便给他了,咱们又何必再大张旗鼓的抢回来?” 小石头听他管昆吾的神剑叫做“一把破剑”,言语间门又十分推崇自家女君,当即恨不能将他引为知己,兴高采烈道:“不错不错,正是如此,和女君的传承相比,一把破剑有什么大不了的?既如此,你可要接受传承种子了么?” 沈忆寒道:“我若接受了传承种子,姑娘今后打算何去何从?” 小石头想也不想:“那自然是跟着你啦!” 沈忆寒心下一松:“那你可听我的话么?” 小石头一愣,虽不知他忽然问这个做什么,想了想还是答道:“自然了,只要你继承了女君的传承,做了女君真正的传人,那便是我新的主人啦,我自然听你的话。” 沈忆寒听她话中意思,显然自己若不肯继承传承,便不算她新的主人了,暗叹一声,也只得心道:“罢了,这传承虽是魔修所留,如今却也不得不继承了,总归其中若有什么不好的,我权当没看见不学不练就是了。” 小石头早看出他心里似乎并不很想继承自家女君的传承,此刻见他忽然不语,还以为他又要反悔,却听沈忆寒道:“好吧,传承种子在何处?” 小石头的本体不愧为云水石髓之精,能够隔绝一切灵识灵力的探查和感知。 在她将那颗小小的种子吐出来前,沈忆寒愣是半点没从她身上感觉到一丁点灵力波动,然而在那颗种子出现后,还未靠近,他便已隐约感觉到了这小小种子内部的另有乾坤,与其身上传来的剧烈灵力波动。 小石头双指一点,道:“去!” 种子中便剥离出一缕细细的浅光,顺着沈忆寒的眉心进入了他的识海。 沈忆寒因有上次看过云燃剑道种子的经验,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仍是被识海受到的巨大冲击震的眼睑、嘴唇颤抖,小石头已经很体贴的没让传承种子一次性全部汇入他的识海,这痛苦却也远非能轻易承受的,因为这次他可不是只要看看就好,而是要将其完全吸纳接受,长乐女君的毕生所学,只能用浩如烟海来形容—— 不知过了多久,沈忆寒才终于将那颗种子全部吸收。 再睁开眼时,只觉得眼前的整个世界,仿佛都焕然一新,心头浮上了一种极其玄妙的滋味,似乎连看客舍中的一张桌子、一个茶杯,都与从前有了完全不同的感受。 念头通达。 那本已卡了他整整一百年的瓶颈,竟然就这么轻飘飘的被冲破了—— 修为已至元婴巅峰。 原本遥不可及的化神期,似乎也只距他一步之遥。 小石头见他终于醒来,满脸得意道:“怎么样?女君的毕生所学所悟,可是厉害的很吧?只叫你先将种子汇入识海,囫囵吞枣,所得之惠,也足够帮你突破瓶颈啦,等你再将女君毕生最为得意的采补调和之法领悟一二,随便找个炉鼎,至多不过一年,也就轻轻松松能到化神了!” 沈忆寒对她前半句话很是认同,长乐女君的毕生所学所悟,的确是浩如烟海,包罗万象,无所不涉,采补调和之法、剑法、阵法、丹道符术、炼器炼尸……只有沈忆寒想不到,没有她不曾涉足的。 若非继承这传承的人就是他自己,他几乎很难想象……人寿有涯,天下间门竟真的存在这样门门涉猎、却又偏偏样样精深的全才。 小石头称自家女君一句惊才绝艳,的确没有半点言过其实。 ……也难怪长乐女君不需使什么下作手段,自有数不清的炉鼎枕客,愿意甘之如饴的做她的入幕之宾,前仆后继的自荐枕席了。 只要能得她垂青,天资平庸者哪怕毕生扑在某一门一道上,苦心孤诣的钻研,恐怕也抵不过她随意之下一句半句的指点。 至于小石头的后半句话,沈忆寒不置可否。 眼下虽只是囫囵吞枣,他也已发觉长乐女君诸多造诣中,最为精深的—— 一为采补调和之术,二才是剑道修为。 祖师婆婆的“无上长乐剑”的确奥妙精深,参悟修习一下,倒也没什么,毕竟剑无正邪之分,只看用剑的人如何使剑罢了。 但阴阳采补之法……此道无论再如何玄妙厉害,沈宗主心中终究觉得并非正道所为,而且也不是长久之计,他总不能像祖师婆婆那样,将来也召上百八十个的入幕之宾,所以并不欲钻研,直接将其略过了。 沈忆寒道:“我已将传承种子尽数吸收,为何并未在其中找到关于女君执念与心愿的只言片语?” 小石头道:“这如何可能?女君既然亲口说过,那便一定是有的,多半是你才继承传承,还不曾将其所有内容都仔细钻磨,想必哪处漏了没注意也有可能,等以后慢慢吸收,说不准就在哪里发现了。” 沈忆寒心觉她说的也有理,只是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小小一颗传承种子,内容却实在浩繁的超乎想象,要将其全部钻研吸收,不知需费去多久时日,恐怕得专门为此闭关才行,现在却是没这个时间门的。 他这才忽而想起,自己和好友约定好等与师伯报过平安后,就去找他,现下却不知已耽搁了多久了。 往窗外一看,果然外头已经日头西斜,天色昏黄,夜幕就要降临,偶尔闻得几声稀疏的虫鸣。 小石头见他站起身来,道:“诶?你要去哪儿?” 沈忆寒道:“我和朋友约好了,等回来处置完琐事后,便去见他,不能失约,你可要回到石髓洞府中,与我一同去么?” 小石头在传承中憋了一万年,好容易出来,正是对外头世界新鲜好奇的时候,听他又要把自己关进那无人搭理的洞府中去,哪里愿意,当即摇头如拨浪鼓道:“不了不了不了,那我就不跟着你去了,呃……你可是去见那个登阳剑传人么?” 沈忆寒想起她先前在传承中说的话,以为她是害怕云燃,笑了笑道:“嗯,怎么,你很怕他么?其实他只是看起来面冷了些,人却极好相处的。” 小石头欲言又止:“呃……你跟他是朋友?” 沈忆寒道:“不错,我与他少年相识,是极好的朋友。” “……” 小石头仿佛更加欲言又止了。 沈忆寒问:“怎么?” “没什么,我觉得我留在这里挺好的,还是不跟你一起去了。” 沈忆寒略一思忖,脑海里心念飞转,很快道:“……也好,只是你若不想回到洞府中去,便得答应我几件事,咱们要约法三章,否则……否则你便是出尔反尔,不遵守先前你我之间门的约定,也辜负了你与女君的承诺,我以后就再不要你跟着我了。” 小石头被他这话吓了一跳,忙道:“那可不成,咱们说好了,你既做了女君的传人,我自然是要跟着你的!你说什么,我听就是了。” 沈忆寒于是和她定了几条规矩,诸如不许作恶、不许随意杀人等等,小石头都一一答应、又依他所言,立下了神魂之誓,半点没有异议,想来这便是她从前与长乐女君相处的模式,果然是已经将沈忆寒当作了新主人对待。 沈忆寒心下略松了口气,暗道好在小石头对祖师婆婆忠心耿耿,否则还真不知该用什么借口去约束她。 她如此乖顺,沈忆寒反倒对她生出了几分歉意,想了想,从手指上取下一枚戒指,递给她道:“你带上这枚戒指,便可化作任何你想化作的人族模样,这障眼法即便是大乘期修士来,也轻易看破不得,咱们还得在昆吾剑派逗留些许时日,故先委屈委屈姑娘,稍加伪装,等回了我南海琴鸥岛,便不必如此了。” 小石头十分好奇,接过戒指带上,果然才刚一套上那戒指,她身体表面原本坚硬的浅灰色石肤,便从指尖开始,一点点向内剥落蜕变,不过几息功夫,已完全褪去了石头模样,就连身体表面原本只是浮雕的衣裳,也变得看上去与真衣裳无丝毫差异—— 缓带轻纱,雪肤红唇,小石头俨然已变成了个美貌的妙龄人族少女。 她看着自己身上的变化,惊讶的“哇”了一声,又戳了戳自己的脸颊,道:“这是什么法宝?好厉害!不过我的脸摸上去怎么还是硬硬的?” 沈忆寒笑道:“所以说,这只是个障眼法而已,姑娘看上去变成人族,其实还是石肤石体,别让旁人触碰到身子,起了疑心才好。” 小石头点头如捣蒜,显然兴奋极了。 沈忆寒本打算带着她去与妙音宗众弟子照个面,算是认识,再依约前往登阳峰见好友。 谁知刚一与小石头出了客舍,便见门外立着个熟悉的挺拔身影,夕阳下那人微低着头,似乎被几个少年弟子绊住了,不知正在听他们说什么话,此刻听见动静,才转过头来。 二人四目相对,云燃却没有看沈忆寒太久,便把目光落到了沈忆寒身后的小石头身上。 燕子徐、柳承青等几个弟子也看见他出来了,纷纷围了上来,“师尊”“宗主”的叫了一通,燕子徐才道:“正要和师尊说云真人来了呢,咦,这位姑娘是?” 沈忆寒道:“这位姑娘是我一位故人之女,她父亲有事,临时将她托我照料一段时日,这些日子,她便先与咱们一道。” 众弟子不疑有他,皆应道:“是。” 沈忆寒这才看向云燃,笑道:“我正打算去你那,你怎的就自己来了?这么一会都等不了?” 云燃道:“我有话与你说。” 沈忆寒一愣,看了他一眼。 他心念一转,几乎立刻猜到了云燃前来所为何事。 果然两人进了客舍后,云燃便道:“谢师弟不见了。” 沈忆寒坐下,正要沏茶,闻言动作顿了顿,很快又恢复正常,继续用小镊子从茶罐里捻茶,若无其事道:“小孩子玩心重,兴许是下山去镇子上玩了,子徐他们前几日,也才刚从镇子上回来。” 云燃道:“他的魂灯灭了。” 沈忆寒的动作又是一顿。 姓谢的才拜入梅叔门下多久? 怎么这就连魂灯都点上了? 昆吾剑派执事堂这办事效率……也未免太高了。 “……” 沈忆寒道:“你既这样来问我,可是心里有主意了?” 云燃没说话。 沈忆寒道:“你怎么就这样笃定,他魂灯灭了,便一定跟我有关系?” 云燃沉默片刻,终于答道:“……从大比开始,你便没来由的对他有敌意,不愿我收他为徒,后来他拜入师尊门墙,你对他便更多提防,不肯让他与我接触,进入传承前,你失踪的那一夜,恰与师尊说他离开垂秀峰的时间门吻合,昨日在传承中,你分明看出那石像所使剑法与他同源,却又故意装作不觉。” “……” 沈忆寒也沉默了。 他虽早知好友看似寡言,却并非木讷,反而十分心细,可也没想到,他竟然洞察力细致敏锐至此,自己在他眼皮子底下,居然连三日都瞒不过。 “你为何杀他?”云燃顿了顿,“……他是魔修?” 后面这半句虽是问句,语气却已经笃定。 沈忆寒心下长叹一声,只得承认道:“……嗯。” “你早就知道此人身份有问题?” “……”沈忆寒觉得不能再这么让他猜下去了,“我先前并不知道他身份有问题,只是不喜此人性情罢了,谁知入山后……恰好撞上他行迹鬼祟,这才起了疑心……” 云燃语音清冷平淡,打断了他的话:“沈濯,你在说谎。” 沈忆寒抬眸,恰对上友人那双漆黑深邃的眼,呼吸顿时一滞。 “……” “那日你回知客峰后,山中传承方才现世,以你一贯性情,既知我派传承现世,必不会再入山脉,更不会接近传承,以免招致误会,你却仍在此时入山,便是有非去不可之理,既如此,此前数日,你日日都在登阳峰上,那时为何不去?偏偏等到传承现世,等到他恰好独自离开垂秀峰,又恰好在此时,你便撞见了他鬼鬼祟祟?” “你杀他若真是意外,而非早知他身份有异,故而才起杀心,那当日你又为何非入山不可?” “……” 他越是不答话,云燃似乎越是不肯松口,一个问题接一个:“你怎知他身份有异?他又究竟是何人?你这次甫一出关,便传讯前来,可是为了此人?既早知此事,又为何不肯告诉我?” 沈忆寒沉默片刻,终于道:“你只要知道……他是个魔修,不是好人,这便够了,我杀他,并非冤了他,我身上的蛊虫,便是受他算计……” 话音未落,忽然面色微变。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喉咙眼里仿佛每一口气,都开始变得灼而烫。 ……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沈忆寒当然知道,身体的异变是怎么回事,他手中原本捧着的茶盏一个不稳,摔了下去,“当啷”一声落在案上,浅青色的茶汤顿时将原本干净的袖角泼湿了一片。 他本能的就想去抓茶桌的桌角,却并没抓到,手方到半路,便先握住了另一只微凉的手。 沈忆寒耳根热的发烫,分明知道他抓住的那只手是谁的,偏偏舍不得放开。 “我……” 他抬起眼睛,视线却又变得模糊,好像怎么也望不清对面好友的神情,张口想说什么,努力的呼吸了几下后,却仍觉得眼前一阵阵晕眩,后头的话,无论如何没法再继续下去。 好在云燃似乎明白他要说的是什么。 那只手只是任由沈忆寒用力的抓着,任由他用力到骨节都微微泛白,也并没有躲开。 “我自然知道,你不会无故杀人。”云燃道。 沈忆寒听到这句话,似乎终于松了口气。 他不必再让自己强撑着,保持全部的清醒了。 沈忆寒的意识渐渐开始陷入迷离,他本能的在记忆里开始搜寻缓解这种痛苦的方法,想要去触碰那个地方,然而还未来得及这么做,便感觉身体忽然悬空。 云燃将他抱了起来。 沈忆寒靠着好友的胸膛,又嗅到了那股浅淡的枫木气息,体内的蛊虫像是闻到了什么饵料,竟然更加兴奋了几分。 沈忆寒无从着力,只能抓着云燃的衣襟,断断续续的低声重复着喃喃道:“阿燃……我……我好难受……” 云燃垂眸望去,看不见沈忆寒的神情,只瞧见他那片原本玉白的耳后皮肤,红得像是白瓷里洇了血。 云燃把他放在了客舍内的床榻上。 昆吾剑派客舍的床榻算不得柔软。 沈忆寒大约是觉得躺在上面,似乎还不如方才靠在另一个人怀里来的舒服,意识模糊间门,索性顺从本能,选择了更舒服的地方,毕竟沈宗主的确一贯是个贪图舒服的人。 云燃任由他靠着,并未将他推开。 沈忆寒的发顶在他下颔轻微的蹭了两下,云燃听见他细若游丝般的低声喃喃道:“阿燃……” 云燃没有答话。 他只是沉默着用行动,给了沈忆寒此刻他最需要的东西。 怀里的身体轻轻颤抖之后,似乎终于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当中。 云燃望着沈忆寒半阖着的眼睫,良久才近乎低不可闻的轻声唤了一句—— “沈濯……”他顿了顿,“别再这样叫我。” 32. 无猜 你可真是太放荡太变态太不知廉耻…… 第32章 压抑许久的释放后带来的短暂失神,并没有持续太久。 沈忆寒的意识也只迷离了片刻。 他感觉脑子空空的,大约是太舒服了,身体有一种既极度紧绷却又松弛的矛盾滋味,他抓着云燃的衣襟,依稀间听到云燃似乎低低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沈忆寒这才渐渐回神,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阿燃……又帮了他。 他的视线渐渐重新清晰了起来,眼前恰好看到好友那一贯穿的严实整齐的黛色道袍,领口却被自己抓得有些凌乱。 微微松散的衣领下,隐约可见云燃肤色匀净饱满的半片胸膛。 沈忆寒呼吸一顿,不敢再看,连忙挪开目光,又望见他修长的脖颈和微微滚动的喉结。 再往上,恰对上一双漆黑的凤眼。 两人目光冷不防相遇,云燃看着他,淡淡的问:“好些了吗?” 沈忆寒虽不打算把自己的心思告诉他,但他如今既已知自己对好友动了情,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却实在没办法不心旌摇荡、满腹旖旎绮思。 云燃的目光太平静,上次也好,这次也罢,分明是“帮”他做这种事,他竟也能维持那副一贯的坦然冷静模样。 沈忆寒当然知道,好友的性情就是如此,然而不知怎的,越是如此,他看着这般清冷正经的阿燃,心里却越觉得…… 呃……有些意荡神迷…… 沈宗主察觉自己心思,先在心下暗啐了自己几口。 沈忆寒啊沈忆寒!你可真是太放荡太变态太不知廉耻了! 但是啐过以后…… 嗯……阿燃身上好香…… 大约是发觉自己已经在变态的路上越走越远,他也不打算控制自己的思想了,毕竟圣人都说凡事论迹不论心,让他想想,阿燃也不会少块肉。 沈忆寒“嗯”了一声,声音有些哑道:“……好多了。” 云燃未答话,只拉了他的手,左手两指叩在他脉门上,闭目片刻,方才睁眼道:“你是何时身中此蛊?上次发作是什么时候?” 沈忆寒想了想,既然谢小风是他所杀这事,云燃已然察觉,现下中蛊之事也没必要再对好友遮遮掩掩,而且以云燃性情,既已察觉有异,只怕自己越是遮掩,他反而越是要起疑心,索性便只隐去了那个梦境,其余的都如实答了。 云燃闻言,略一沉吟,道:“既如此,此蛊便是两日一次发作。” 沈忆寒算了算,道:“嗯……好像差不多是这个间隔。” 他终于发现自己还靠在云燃怀里,心下略觉不妥,稍微挣扎了一下,想要自己坐起身来,偏偏腰下酸软,一挣之下,力气没使够,居然未能坐起来—— 这么一动,立刻便感觉到了身上的异样,腿间尚未清理,隐约可觉仍有些粘|滑,他脸上顿时一热,心下颇觉尴尬,目光不自觉往下扫了扫,恰好望见云燃方才“帮”他的那只右手,此刻正静静的搁在他大腿处微乱的衣衫下摆上。 虽只这么一眼,沈宗主也看清了那只手的指尖上沾了什么。 难怪方才替自己切脉,阿燃用的是左手…… 沈忆寒面上更觉发热,竟有些不敢去看友人神情。 好在云燃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自己将手缩了回去,掩在衣袖下,等他再露出这只手时,那指尖上的东西已经清洗干净了。 这一串动作云燃做得自然且云淡风轻,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语气亦十分淡然平静,道:“你突破到元婴巅峰了?” 沈忆寒心知自己突破,他定是早就发觉的,先前不说,留到现在忽然提起,自然是有意帮他转移话题,免得自己尴尬,心下有些感激,亦有些感动。 他整理了一下情绪,才道:“嗯,有件事没告诉你,本想等之后,去了你洞府中,再将此事与你详说,先前机缘巧合下,我得了长乐女君的传承。” 云燃动作一顿,果然抬眸望着他道:“……当真?” 沈忆寒点了点头,道:“自然当真,此事说起来……其实也与你那‘谢师弟’有些关系,我本想去传承中,寻找驱蛊之法,不想机缘巧合下,却恰好得了这份传承。” 语罢,将自己是如何与小石头搭上线,如何将她带出了传承,又如何与她约法三章,继承了长乐女君的传承种子,一一对云燃说起。 他了解好友,心知自己得到机缘,好友只会替他高兴,不过长乐女君毕竟是魔修,阿燃替自己高兴之余,想必也不免会忧心,便宽慰他道:“……你不必替我担心,我自然知道,长乐女君是魔修,她的传承固然涉猎甚广、博大精深,我却也不会照单全收,凡是其中有损天道人和的,我必不会沾染。” 云燃颔首道:“你心中有数,那便好,魔道功法多走捷径,进益虽快于诸玄门正宗所习法门,长久修习,却不免移逆性情,终究并非正途,你要有所取舍。” 沈忆寒闻言,想起祖师婆婆那即便万年过去,也放不下的执念,却不知她的偏执是否如阿燃所说,是受了魔道功法的影响,只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两人说起传承之事,这么一打岔,尴尬的感觉倒是消去了许多。 沈忆寒感觉恢复了力气,起身欲将身上清理干净。 大约破罐子破摔,他上回整理衣衫时,还有些不好意思,现下倒是想开了,反正两人之间已然如此,驱蛊之法又还没找到,下次……下下次,兴许还得云燃“帮忙”,说到底如今心怀鬼胎的是他自己,此事占得便宜的自然是他,既如此,又何必扭扭捏捏? 沈宗主心下坦然不少,索性也不遮掩,当着好友的面施施然清洗了身上,又换了件衣裳,扭头见云燃还在看他,倒是想起一事道:“对了,女君的剑道修为,与你祖师渊源颇深,你们登阳剑一脉的炉鼎之体,也与她有关,等我闭关消化完传承后,兴许能在其中找到破解方法。” 云燃顿了顿,道:“你既已得传承,此事也不必急于一时,先祛除蛊虫,方为当务之急。” 沈忆寒点了点头,两人说了几句别的,云燃倒不再对他为何早知谢小风身份一事追问不休了,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见外头天色已然全黑,夜幕低垂,星子闪烁,沈忆寒想起前几日自己虽总在登阳峰,却并未真留在登阳峰上过夜,他与云燃倒是好久没有如同少年时一般抵足而眠,便开口留他道:“今日也晚了,你干脆别回去了,反正你那洞府中除了你,也没半个旁的活物,就留在我这儿过夜吧,正好明日咱们一同去见我伯父伯母。” “……” 沈忆寒察觉他并未立刻回话,本来正在把旁边软榻上的靠枕往床上抱,抬眸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不答话?你今日有事要回去?” 云燃道:“……没有。” 沈忆寒把枕头放好,在那靠枕上拍了拍,好容易将其拍的松软了些,这才满意,道:“你们昆吾好歹也是堂堂‘三宗’之一,总该好好招待访客,怎得连个枕头都这样硬邦邦的,客人来了睡得多难受?说起来你也好久没去琴鸥岛了,下回你睡过我家客舍的床枕,才知道什么叫做软和。” 云燃顿了顿,道:“我从前去你门中,并未睡过客舍。” 沈忆寒一愣,恍然道:“是哦,好像你每次来,咱们都是同住来着……” 又笑道:“不过我房中的床枕,只比客舍的更舒服,那也没什么差别了。” 其实床枕软不软和,对修仙之人来说哪有那么重要?不少修士筑基之后,即便不闭关,夜里也是静坐入定,或者吐纳修行,甚少再如凡人和炼气期弟子一般,不得不通过睡眠来补充精力的。 只有沈宗主自幼备受长辈呵护宠爱,他少年时,在琴鸥岛上几乎是过着与凡间王侯公子比,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金尊玉贵生活,沈老宗主对这个唯一的外孙,简直溺爱的有些过了头,给他的吃用住行,无一不精致到极处,从未叫他受过半点委屈。 正因如此,才养了他一身压根不像修仙之人的娇气富贵病出来。 其实这些年,他已然是收敛许多了。 几百年前沈老宗主尚在世、沈忆寒父母也还恩爱和睦的那段时日,还在做少宗主的沈忆寒,才是真正满身少爷毛病,那时他与云燃一起出去游历,途经凡世城镇,一间不过短短歇脚一夜的客栈,就能被沈忆寒横挑鼻子竖挑眼。 他夜里非要睡觉,不肯打坐也就罢了,还总得管床榻软硬,枕头圆扁,但凡哪里不和心意,或是将他身上咯出个指甲盖大小的红印,翌日他便能哼唧一整天。 好在云燃脾气耐性极好,从未嫌过沈少宗主事多,能由着他将全城客栈酒楼,挨个挑剔品评一遍,后来甚至渐渐练得一门绝技,两人每每新到一地,云燃总是不必仔细查看,便能快准狠的找到能入得沈少宗主法眼,让他肯纡尊降贵的落脚之处。 如此看来,沈宗主比起当年,实在已经长进了太多。 只是嫌弃嫌弃这客舍枕头硬,该睡还是照睡不误,也算不得什么了。 他连续精神紧绷了两三日,又才吸收下一颗内容浩繁如烟海的传承种子,对精力损耗极大,因此早已困意上涌,此刻铺好床铺,便除了外衫鞋袜钻了进去,一边寻了个舒服姿势躺好,也顾不得去问好友,怎么这两日分明没见他用剑,他却自方才就坐在桌边擦蘅芜,一擦便是半天了。 只眼皮子打架的拍了拍旁边,招呼好友道:“唔……我实在累的很,就先睡了,明日还要去见伯父伯母,阿燃……你也早些……早些歇……” 后头越说越小声,竟是渐渐没了声息。 云燃动作一顿,将目光从手中清光可鉴的蘅芜剑面上,倒映出自己看不出半点情绪的眉眼上挪开,转目朝床上看去,却见那人不知何时已阖上了眼,鸦羽般纤长密致的眼睫动也不动,安静漂亮—— 竟是就这么睡着了。 外头夜色里依稀响起几声虫鸣。 云燃动作极轻的将蘅芜归入鞘中,把它放回了桌上,缓步走到床边坐下,垂眸看着沈忆寒陷入浅眠的侧脸和他颊畔滑落下来的半缕发丝。 他不自觉的伸出手,想要替他将那缕柔软的头发拨回耳后,然而恰在此时,灯台上的烛火跳动了一下,发出轻轻的“噼啪”一声。 云燃伸出的手顿了顿—— 良久,又将那只 33. 嗔痴 沈大哥? 第33章 沈忆寒这一夜睡得极好。 翌日他醒来时,爬起来伸了个懒腰,这才见窗外天光微亮,暮色正在渐渐褪去,身旁的床铺却叠的整整齐齐,似乎仍是昨日他睡下时的模样。 他微微一愣,在房中四下环顾了一圈,果然见云燃坐在茶桌旁,身上衣衫未乱,手中捧着一本书册,正垂眸一页页缓缓翻着。 云燃听见动静,抬目朝这边望来,见沈忆寒正在看他,道:“醒了?” 沈忆寒穿了鞋袜,从床上蹦下来,走到他面前,拽过他手中那本书册翻回封面瞧了瞧,却见上头用极工整无趣的篆字,写着《清静经》三字,顿时抬眸不可思议道:“你昨夜没歇息,就看这玩意儿看到现在?” 云燃道:“我已打坐歇息过了。” 沈忆寒道:“那算什么歇息?” 他一边从旁边衣架上取过脱下的外衫、衣带穿戴,一边道:“从前叫你与我一起休息,你好歹还肯上床躺着,睡不睡的,倒也还罢了,这百年一过可好,我瞧着你如今是越发没人气了,难怪梅叔那日和我念叨,说你……” 他话未说完,云燃忽道:“发簪歪了。” 沈忆寒一愣,立刻抬手摸了摸头上方才整理过的发冠和玉簪子,道:“哪儿歪了?这儿?” 云燃摇了摇头。 沈忆寒又摸了摸,还是感觉没歪,但四下环顾,昆吾剑派这客舍里布设简单素净,却也没面镜子。 沈宗主连想对镜整理一下仪容,竟也不能,他正打算施个水幕诀,好友却忽然起身,走到了他面前,拉着他的肩,将他的身子扭了过去一些,道:“低头。” 沈忆寒愣了愣,半晌才“喔”了一声,稍稍低了低头,便感觉云燃修长的五指穿过他后脑的发缕,微凉的指腹贴着他的发根之间划过,动作间似是无意碰触到沈忆寒后颈的皮肤,激得他身子微微一颤。 鼻尖又嗅到了那股极其浅淡,似有若无的枫木气味。 枫木本无味,但登阳峰上云燃洞府前的那片枫林,据说是当年登阳剑主不知从何处亲手移植而来,品类不同凡枫,却是有气可循,有味可赏。 沈忆寒每每经过那片枫林,总能嗅到那股似茶香,又似木香,雨后带些微苦的气味。 与云燃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沈忆寒鼻尖嗅到这气味,却忽然猛地想起昨日,自己也正是嗅着这气味,在这此刻正在他发间穿梭游走的灵活五指之下,被掌控全部的欢愉和痛苦…… 他与云燃相识千年,年少知交,这样普普通通一个替对方正衣襟、理发冠的举动,自然早已不是第一次,可从前分明再寻常不过的行为,此刻却忽然给沈忆寒带来了与从前千年截然不同的感受—— 身边的一切仿佛都在放慢,友人手指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似乎都裹挟着尤其清晰鲜明的微妙触感。 唯一变快了的,是他渐渐加速的心跳。 他越是看不见好友的脸,越是不知道云燃现在的神情,便越是感觉自己好像被那股淡淡的枫木气味包围,他好像陷在对方的气息中,越溺越深,却不舍得抽身离开…… ……直到云燃的一句话将他惊醒。 “好了。” 沈忆寒恍然回神,才发觉云燃已帮他将发髻理好,道:“……好了么?” 他转过身,果然见云燃手指在二人面前轻轻一点,一面水幕倏忽悬空凝结而现,沈忆寒在那水幕上看见了自己被映出的一张略显呆愣的脸。 他的发冠果然已经束得整整齐齐。 云燃道:“今日既要见你长辈,也该郑重以待,这件外裳颜色太轻,有些不妥,你可还带了别的?” 沈忆寒一愣,他手里还抓着方才那半身没来得及换完的衣裳,这么被云燃一打岔,竟有些忘了片刻之前,自己还在数落他昨夜看了一晚上什么劳什子的清静经、却不好好歇息的事,愣愣道:“是么?你觉得不妥?” 云燃难得开口管他穿什么衣裳,沈忆寒意外之余,难免有些受宠若惊,果然在乾坤袋里翻了翻,又另找出两身别的衣裳,云燃看了,选了稍微深色的那套,道:“这身好些。” 于是云真人昨夜不好好陪他睡觉和看了一夜清静经的事,就这么被掠过去了。 等沈忆寒换好衣裳,与云燃一齐出了客舍,外头天色尚早,清晨山雾弥漫,小广场上尚且没几个弟子,只有个少年正坐在石桌前,手里拿着把小刀,不知在削着手里的什么东西,桌旁倚靠着个红衣青年,眉眼昳丽,不知与他正说什么。 沈忆寒见了那少年,微微一愣,道:“子徐,你这是在做什么?” 燕子徐正兀自低着脑袋削得满头是汗,抬起头来见是师尊出来,连忙手忙脚乱的把手里的东西往石桌上一放,起身行礼道:“师尊,云真人。” 常歌笑笑意吟吟道:“还不是师兄昨日带回来那位姑娘?她瞧咱们妙音宗弟子,都有可供相互传讯联络的身份木牌,独她没有,便闹着也要个一样的,你这好徒儿耳根子软,哪里受得了这般漂亮的姑娘软磨硬泡,立时便投降了,答应人家今日就给做个一样的出来,昨夜可是赶着下山,大费周章,不知从哪儿寻来了通灵木料,又点灯熬油的刻到现在,哎呀呀,我瞧他对师兄你这个师尊的心意,想必也不过如此啦。” 燕子徐听了常歌笑的话,明显十分尴尬,面色窘迫道:“师尊别听常师叔开玩笑,徒儿……徒儿只是见石姑娘年纪小,又家逢变故,昨日她提起父母遭祸,哭得十分可怜,这才……这才……” 沈忆寒一愣,心道自己昨日只是告诉了子徐他们小石头是他故人之女,瞧这样子,她倒是自己编了个完全的故事补上了。 ……也好,总归小石头已经认他为新主,将来自然也都要跟着他,回琴鸥岛上去,如今她既能与门中弟子相处融洽,那也是件好事。 沈忆寒于是并未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道:“这孩子性子天真,却有些不谙世事,若不碍事,你们便多容着她些,今日诸门派前往昆吾议事,我与云真人暂先离开知客峰,子徐,你带着师弟师妹们,留在此处,要好好听太师伯的话。” 燕子徐连忙点头道:“是,徒儿知道。” 沈忆寒想起先前师弟看破自己对阿燃心思的事,本还有些担心,自己昨夜与好友同宿一室,叫常歌笑见了,只怕又要胡说八道,好在他只是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虽然满脸的意味深长,眼神似笑非笑,却终究并没多说什么,沈忆寒这才放下心来。 昆吾剑派知客峰上,并不止有妙音宗众人落脚的这一片客舍,他们所在的这处在山腰,而山脚、山顶等处,都还有一片连一片的招待访客的屋舍云房。 沈忆寒昨日已与伯父玉简通讯过,自己今早便去见他与伯母,此刻便直接御鸾鸳与云燃并肩往山脚飞去。 不过数息功夫,两人已落在另一片小广场上,正要前行,却见前头花坛前,拱着屁股蹲了两个小孩,一男一女,那小男孩手里握着根木棍子,正聚精会神的扒拉着泥土里的一群蚂蚁。 女孩子则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的蹲在旁边看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睁得滚圆,鼻梁秀挺,嘴唇小巧红润,头上包着两个双丫髻,俨然是个美人胚子。 沈忆寒见了那小姑娘相貌,微微一怔,心觉这小姑娘眉眼似曾相识,乍然之下,一时却无论如何想不起这孩子的眉眼,究竟是与哪位故人相似。 他停下了脚步,看着那两个孩子,云燃自然也在他身边一起停了步,沈忆寒转头正想问他,觉不觉得那小姑娘瞧着眼熟,却听前方传来了一个柔婉的女子声音—— 这声音有些迟疑,似乎不敢去认眼前人,又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其中:“……沈大哥?” 沈忆寒闻声一愣,抬眸去望,果然见前方屋舍门前,正站着个鹅黄裙裳的女子,这女子生的清丽绝俗,一双桃花眼仿佛会说话般,饱含千言万语,就那么远远的望着他。 即便是在驻颜之术盛行、美女如云的修界,如她这般相貌,也可算得是极为出挑的美人了。 沈宗主自然不可能认不得她—— 逍遥山山主的掌上明珠,陆雪萍,曾经修界人称采萍仙子的…… 如今却嫁与江陵萧家,做了家主夫人。 陆雪萍,正是沈宗主那鸡飞蛋打、告吹不成的两位未婚妻之一。 他心下顿时恍然大悟,方才那小姑娘眉眼之间,究竟是与谁相似了。 果然小姑娘见陆雪萍出来,欢喜的叫了一声:“阿娘!” 便乐颠颠的朝她跑了过去,花坛便那个方才还在撅着屁股捅蚂蚁的小男孩也跟着过去,不情不愿的喊了声阿娘。 沈忆寒虽早知她已与旁人结为道侣,但真亲眼看着昔日故人,如今梳起妇人发髻,又已为人母,一时心下仍是颇为复杂。 沈忆寒道:“萍……呃……陆姑……” 他险些本能的如当年般,将陆雪萍的小字脱口而出,话未出口,便觉不妥,改口想叫陆姑娘,又想起她如今身份,似乎并也不合适,一时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叫她。 倒是云燃不知是不是瞧出了他的尴尬,竟难得的主动与人搭话,替他解了围,道:“萧夫人芳驾既临,那想必萧门主也在此处了。” 陆雪萍揽着两个孩儿,虽是答云燃的话,目光却仍定定落在沈忆寒身上,浅笑道:“不错,我与外子接到贵派掌门传讯,今早刚刚抵达昆吾,亭山说崔前辈对他有恩,所以定要先来拜会,眼下他们还在里头说话,沈大哥,好久不见,听闻你闭关突破,不知一切可否顺利?” 又道:“这些年……你可还好吗?” 沈忆寒听她一口一个“沈大哥”,叫的无比自然,竟好像几百年前,两人之间曾今的那许多龃龉,都从未发生过似的,心下隐约觉得有些不妥。 他顿了顿,正要答话,却听身边的云燃淡淡道:“夫人既已成婚,也该放下前尘,与故人以礼相待,有些称呼,尊夫若听见了,只怕很是不妥。” 陆雪萍闻言一愣,继而脸色微僵,半晌才强笑道:“这……是我疏忽了,我与沈……沈宗主多年不见,故而才一时忘形,云真人提点的是。” 34. 嗔痴 云叔叔和沈叔叔是什么? 第34章 沈忆寒见她如此神情,心下稍觉不忍,感觉云燃这话说得的确重了些,而且当着两个孩子的面,他也实在不必这般半点不给他们母亲留面子,正想传音,话到嘴边,转念却又顿住了—— 以云燃性情,别说这般主动与人搭话,明知对方会难堪,却还当面指出一个女子言语上的不是,他平素可是连旁人主动凑上前来和他搭讪,想要结交,也不大搭理的。 阿燃之所以会这么做,究其原因……恐怕还是为了自己。 万事有由。 当年……陆雪萍与沈忆寒订婚,两人家世相当,又一向都有佳名在外,自然是桩郎才女貌的好姻缘,恰好双方名讳也取得十分巧,一个“寒”,一个“雪”,修界人人都说,妙音宗与逍遥山结的正是“冰雪之好”,无不称羡。 谁知一朝女方反悔,逍遥山主连知会一声沈老宗主这准亲家都不曾,便直接在修界单方面宣布,自家与沈家的婚约作废了,旁人好奇之下,不免追问原因,逍遥山从上到下,却都是三缄其口,隐默不答。 这么一来,自然引得众说纷纭,平白生了许多猜测,人人说沈少宗主早在先前就已黄过一桩婚事,如今又告吹一桩,逍遥山山主悔婚不肯嫁女,必有原因,想必多半是这位沈少宗主自己的问题。 沈忆寒生的俊俏,从前在外的好名声,也大都是说妙音宗少宗主姿仪甚美,如浊世佳公子,此事一出,这名声就变了个说法,成了妙音宗少宗主一贯娇生惯养、总是一副纨绔作派,半点没有修仙之人的淡泊脱世之姿,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为人又品行不端,风流无度,于是才大大伤了采萍仙子的心,又惹怒了准丈人逍遥山主,叫他连与沈老宗主这个旧友的交情也不顾了,两家就此闹掰。 然而逍遥山为何悔婚,莫说沈老宗主一头雾水,连沈忆寒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成婚在即,陆雪萍忽然唱得是哪出? 沈老宗主听了外头许多流言,大约真以为自家外孙干了什么对不起人家姑娘的事,几番求见翻脸不认人的亲家不成,狠吃了闭门羹后,回家越想越觉丢人,越想越气,火冒三丈的追着沈忆寒就要收拾。 沈少宗主只觉自己真是再冤也没有了,连连对天赌咒,说他绝没在外拈花惹草,惹得陆雪萍伤心,若有半句虚言,就叫他以后打一辈子光棍。 沈老宗主毕竟也是亲眼看着外孙长大的,心知沈忆寒虽自小被他溺爱,娇气惫懒了些,底子却不坏,的确不大可能干出传言里那些缺德事,因此消气以后,祖孙两人无言相对片刻,都开始苦思冥想,这事究竟因何而起。 沈忆寒沉默良久,道:“……萍萍近来,似乎的确有心事。” 沈老宗主本来刚消了气,正在喝茶润喉,一听他这话,顿时又火大起来,“噔”得一声拍了茶盏怒道:“前几日我不是才问过你,你两个婚期在即,一切可都还好?你是怎么答的,说都好的很,还嫌我老人家管得宽了,怎么这下才说人家有心事,你早干什么去了?!” 沈忆寒讪讪道:“……女孩儿家心思细腻,有点心事那岂非再正常不过了,况且我也不是没问过萍萍,她偏不肯说,我能怎么办,只好等她自己想通了,再告诉我么,除此以外,我同萍萍的确一切都好得很啊……” 沈老宗主气道:“好的很!好的很人家能忽然悔婚?不是外公说你,你也太不上心了,人家不肯和你说,你便罢了么,你就不会想想法子,说点好听的,哄她一哄?” 沈老宗主恨铁不成钢,然而他再怎么恨铁不成钢,这门婚事闹到这步田地,也已告吹无误,绝无挽回余地了,虽心下还是觉得逍遥山只为此便悔婚,有些蹊跷,而且他与逍遥山主也是老相识,那厢竟这么半点不顾及妙音宗的颜面,心下自然也有些着恼,然而几番想要上门理论,却都被沈忆寒劝住了。 沈忆寒倒不是包子气性,任由旁人欺负。 他不过是觉得,与陆雪萍数年相处下来,两人一向万事都好,自己也是开开心心,然而她却总有心事,又不肯与自己说半个字,沈忆寒询问数次无果,也就不再刨根究底,他以为这对陆雪萍亦是一种尊重,就像自己与好友云燃一般,彼此间互相留有余地,谁都不过分越界,才能维持长达数百年的友谊。 惯性思维作祟,沈忆寒便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当是姑娘家小女儿心思罢了,任由她自己消化,谁知却是他想错了,陆雪萍并非不介怀,反而是介怀已久,甚至不惜为此悔婚,否则沈忆寒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这门婚事黄了,说到底还是因他太过想当然,反而自作聪明,惹了她难过,他与陆雪萍之间,总不过一个“不合适”罢了,人家姑娘既已打定了主意不再嫁他,以为他并非良配,那外祖父再上门缠闹,也是自找难堪,总不能叫妙音宗因此与逍遥山反目成仇,从此拔刀相向吧? 沈老宗主或许做得出来这种事,沈忆寒却觉得为了自己小小一桩婚事,实在大可不必。 此事本以为就这么翻篇过去了,谁知还没过半年,又起风波。 沈忆寒在琴鸥岛上继续要见妙音宗的少宗主,与他有私仇。 岛上弟子不明所以,又见此人衣着光鲜,修为不低,想是哪个名门大派高徒、世家大族子弟,连忙来请沈忆寒去见他。 两人方一照面,沈忆寒还没看清对面是圆是扁,迎面就见一柄寒光闪动的长剑飞在空中,朝自己袭来。 沈忆寒吓了一跳,当即侧身要躲,然而那时他虽已突破到金丹巅峰,来人修为境界并不高过他,但这飞剑术却似乎颇有渊源,使得又狠又急,不过倏忽之间便已到了眼前。 沈忆寒反应虽快,一个仰面弯身避过,额畔发丝却仍是被擦下一缕,那剑在空中调转回头,竟是十分灵活,圆转如意,又要回来攻击。 沈忆寒看出这飞剑术的来路,道:“这位公子,你是江陵萧家的高足么?既是世家出身,怎这般无礼,不分青红皂白就要伤人?想必贵家主知道了,也必不会轻纵的!” 那人冷笑道:“你管我是何人?似你这般人品败坏,玩弄旁人感情,负心寡情之辈,天下间但凡有道之士,哪个不能给你个教训!” 沈忆寒莫名其妙,道:“我何时玩弄旁人感情,负心寡情了?” 那人闻言大怒,道:“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么,还装什么装,若不是你,陆姑娘怎会郁郁寡欢、终日神伤!你既已弃她而去,不肯与她成婚,又何必送她东西,故意惹得她误会,始终没法对你绝了念头……” 沈忆寒听得更加一头雾水,道:“陆姑娘?哪位陆姑娘……你是说萍萍么?我不肯与她成婚?不是她自己……” 话未说完,那男子已气的脸红脖子粗道:“你住嘴!你有什么脸目叫她的小字?不许你这样叫她!” 沈忆寒无语,道:“……好吧,不叫就不叫吧,这位萧公子,你要不要去打听一下,我与她婚约作废,是逍遥山悔婚在前,并非我不肯与她成婚,再说我什么时候又送她东西了……” 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道:“你莫不是说她从前在琴鸥岛上做客时,留在这儿的那箱行李衣物、胭脂水粉之类的?那本来就是她的东西,我不过是叫人收拾了送还给她罢了,怎么就成了我故意惹得她误会了?” 那位萧公子怒道:“你还狡辩,那些胭脂水粉,难道不是你从前买给她的么?!” 沈忆寒被他的逻辑打败:“就算是,既已送给她,自然便都是她的东西了,何况其中还有许多她自己带来我琴鸥岛上的物件,我不过一块打包还她罢了,怎么就……” 萧公子却不听他解释,显然已经心有主意,只冷道:“花言巧语之徒,休再狡辩!陆姑娘亲口与我说,你对她从来都并非真心,一向都是敷衍了事,若非你心中有旁人,怎会如此?陆姑娘何等相貌人品,若非长辈安排,怎轮得到你来伤她的心?” 他这话一出,边上的众妙音宗弟子们已然忍无可忍,一个怒道:“少宗主还与他废话什么,此人这般不讲理,还管他是哪家的作甚,就是‘两姓三宗’来了,也没这样冲到别人家里撒野的道理,且把他抓了,叫他‘明白明白’妙音宗三个字怎么写!他才知道咱们乐修脾气虽好,却也不是任人捏圆搓扁的!” 十几个弟子一拥而上,和那萧公子打成一团。 后来的情形,沈忆寒已不太记得清,只记得萧亭山的飞剑术虽然精妙,却不是他那十好几个师兄弟们正义多打一的对手,他本来是想进去拉架,谁知一加入战局,混乱之中却也挨了几下,最后等沈老宗主闻讯而来时,两边都已是鼻青脸肿。 萧家家主大约得了儿子跑到别人家闹事的消息,匆匆赶来,却还是晚了一步,等他到了琴鸥岛,已见儿子给人打得左眼大右眼小,五彩缤纷。 然而终究是自己家理亏,他也没法跟人家计较,反而得好一番向沈老宗主赔礼道歉,又说回家定然好好管教熊孩子,这件离谱事才算罢了。 只是萧家少主与妙音宗少宗主为了采萍仙子大打出手——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此八卦传扬出去,可想而知自然是成了玄门众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又给人津津乐道了少说数百年。 连云燃这样不问世事的,那时竟然都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消息,还千里迢迢的连夜从昆吾剑派赶到了南海,见了他的面,却久久默然不语,大约是被沈少宗主乌青的眼震住了。 沈忆寒当时好像是说:“……想笑就笑吧。” 阿燃那时倒是没笑。 不过这件事给他留下的印象,兴许还是极深的,瞧他方才模样,显然是记得陆雪萍如今的夫君——那位萧家门主,正是当年和沈忆寒大打出手的那位,否则方才他也不会一反常态出言了。 沈忆寒想了想,还是道:“多谢夫人挂心,沈某一切都好。” 顿了顿,还是没忍住略有些感慨道:“令爱生得当真与夫人极像,聪明伶俐,乖巧可爱。” 这话倒的确是发自真心。 其实当年萧亭山到琴鸥岛上闹得那一场,叫沈忆寒后来也免不得胡思乱想了许多,有时几乎要以为陆雪萍当真对他还有什么了,不过后来很快就听闻她与萧家少主订婚,也就渐渐熄了这念头。 那位萧公子,虽然性子直、脾气暴了些,脑子好像也不太聪明,但沈忆寒看得出,他的确是真心爱惜陆雪萍,心思全无保留,就像当年……他父亲对待母亲。 这样浓烈炽热的感情,沈忆寒扪心自问,他是给不了陆雪萍的。 虽然不知道萧亭山这样的感情,是否是陆雪萍所需要的,但很显然,他自己能给的,却并非她想要的。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沈忆寒希望她能过得开心,能得到她真正想要的。 当年陆雪萍似乎与他说过,将来若要养育孩儿,她想要个乖巧的女孩儿。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如今她也已有了这样伶俐可爱的女儿。 沈忆寒很为她高兴。 陆雪萍不知想起什么,目光也温柔了下来,低头道:“小九,小十,这是娘从前的朋友,快叫沈叔叔。” 小姑娘倚在她腿边,有些怕生的样子,眨巴眨巴眼睛,小声叫了句:“……沈叔叔好。” 倒是那小男孩,叫完了沈忆寒,眼珠子转了转,看向旁边的云燃道:“那这个叔叔呢?” 陆雪萍微微一怔,却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她虽知道云燃与沈忆寒是好友,却与他并不相熟,也不敢在这位声名鼎鼎、不苟言笑的“无字剑尊”面前太过轻慢,犹豫了片刻,道:“这位……这位是云真人。” 沈忆寒听得笑了,转目看云燃一眼,道:“怎得?我是沈叔叔,他便是云真人?叔叔听着就不比真人厉害,好像我平白矮了他一截似得。” 云燃也垂眸看他,目光乌沉,却不言语。 “不行,你们也得叫他叔叔,小小年纪的,不叫叔叔叫什么真人?” 小女孩看着云燃缩了缩脖子,似乎觉得这位冷脸叔叔有些吓人,不太敢开口,那小男孩倒是胆子大,道:“云叔叔和沈叔叔是哥哥和弟弟么?” 沈忆寒正要说话。 云燃竟然开了口,先他一步答道:“不是。” 小男孩歪头,费解道:“那是云叔叔和沈叔叔是什么?” 云燃顿了顿,道:“……是好朋友。” 35. 嗔痴 缠念太多,执念太深,终非正道。…… 第35章 沈忆寒先愣了一下,继而有点想笑,不过还是忍住了。 平常实在很难把一向沉默少言的好友,和小孩子联系到一起,想想便觉得八竿子打不着,然而真看见云燃和一个青稚的孩子对话,他居然并不觉得违和。 ……大约是因为两方都心思简单纯粹吧。 云燃回答的语气,并没有分毫大人对孩子常有的高高在上,反倒将“好朋友”三个字,说得十分认真。 陆雪萍在旁听了这回答,水润的眸子略动了动,不着痕迹的朝云燃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沈忆寒,似有所想,却并未说什么。 小男孩似乎还要问什么,屋内却走出一名穿深蓝色箭袖长衣的男子,生得浓眉阔目,他似乎早知外头是谁,见了沈忆寒与云燃两人,半点不见意外,先拱手道:“沈宗主,云真人。” 沈忆寒见他气度神态,与几百年前那毛躁冲动的青年已然是判若两人,倒是沉稳了许多,不愧已经是一门之主,两个孩子的爹了。 沈忆寒也拱手回礼道:“萧门主,别来无恙。” 他这话本是正常寒暄,然而出口才想起有当年那事,这“别来无恙”四个字,好像有些意味深长。 果然萧亭山抿了抿唇,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只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改口道:“……沈宗主客气了,两位前辈已在此等候二位许久,萧某还要回去安置门下子弟,就先不打搅二位了,咱们改日再叙。” 语罢朝沈、云二人拱手作别。 沈忆寒、云燃也朝他拱手还礼,萧亭山这才点了点头,带着妻子孩儿离去。 沈忆寒与云燃进了客舍,果然客舍正厅中几名崔氏子弟正在忙前忙后,将此行带来的东西从乾坤袋中一件件取出摆上。 指挥他们的是个绯衣女子。 这女子肤色是蜀中姑娘特有的细白,相貌却并不如何妩媚,反倒十分锐利英气,两道长眉入鬓,一双瑞风眼细而狭,眼神颇为明亮,熠熠有神,个头高挑,背脊挺拔,手里捏一把纹饰精致的银柄软剑,虽只是简单指挥门下弟子摆放东西物件,却也隐然自有一股不言而喻的上位者威势。 这女子正是沈忆寒伯父崔颀的道侣,如今蜀中崔氏的门主夫人。 她本家姓文,名讳上敏下霞,从前未嫁崔颀时,因一柄银灵软剑使得飘逸漂亮,女修之中,潜心修剑、不另择他道者,尤其少见,她又素性泼辣爽直,快人快语,因此便得了个名号,叫作“剑霞仙子”。 如今却早已没什么人叫这名字了。 人人皆知,这代崔氏门主素性宽和,又潜心修行,向来不爱过问庶务,倒是他那位夫人,本领颇大,雷厉风行,虽是小族出身,嫁入崔家后,却将整个家族上下,管理得服服帖帖,打理家业、教养门生子弟亦很有方,如今修界各大世家中,数崔氏一族的年轻一辈,最为拔尖出挑,比起同为“两姓”的贺氏子弟的飞扬跋扈、娇惯任性来,那是好的太多了。 连带着近百年来,蜀中一带比起其他门派世家所庇护的土地,都要格外安宁太平些。 多年下来,修界敬重她,称她一声“霞夫人”,蜀中一带的百姓,更是唤其为“霞尊”,俨然一副忘了谁才是崔氏门主的模样。 崔颀娶了位厉害夫人,被妻子抢去风头,倒也不计较,反倒乐得清闲,正好拱手将不想管的一堆琐事交由霞夫人打理,夫妻俩各得其所,感情倒比外界猜测的好得多。 沈忆寒在外祖辞世后,之所以能将妙音宗经营得蒸蒸日上,其中倒有不少,都是仰仗从伯母这里取的经。 修仙之人五感敏锐,霞夫人自然早知沈忆寒、云燃二人已到,但真见他们进来,她还是眼前一亮,露出喜意,上前拉着沈忆寒看了一圈,笑道:“还当你只是说得比唱的好听,其实不过趁着这百年闭关的功夫偷偷躲懒罢了,倒是冤枉你了,既已突破到元婴巅峰,那再用点功夫,想必精进到化神,却也不难。” 沈忆寒笑道:“伯母说得好容易,难道以为谁都跟您似得三头六臂么?又能打理家业,又能修行进境,两头不耽误,侄儿能侥幸到元婴巅峰,已经走了狗屎运了,可不敢打包票定能突破的。” 霞夫人眼一瞪,手指狠狠推了他额角一下,道:“胡说八道!有什么不能的?你可好生仔细算着,你还剩下几年寿元,再不突破,难道等着下地去见你爹爹妈妈外祖父,告诉他们你是如何在元婴混吃等死了五百年的么?” 沈忆寒被她训了一通,讪讪道:“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各人有各命,修行这种事如何强求,再说我爹娘早知他们儿子是个什么天份了,我就是不争气了些,想必也在他们意料之中,他们定不会与我生气的,至于外祖父,呃……” “呃”了半天,也没想出若真在九幽黄泉下,见了他恨铁不成钢、吹胡子瞪眼的外祖父,该如何应对。 霞夫人道:“你天份哪里差了,当年也是十几岁筑基的,你伯母我二十一岁才筑基,如今不也到小乘了?这与天分有何关系?” 沈忆寒正自讪讪,无话可辩,他那盘坐在茶案前闭目入定,仿佛周遭动静都与自己没有半点关系的伯父崔颀却睁开了眼,道:“寒儿说得也并非全无道理,敏敏,天下万种人万般性子,哪里能人人都与你一样?这孩子既已努力过了,又何必苛求。” 沈忆寒听伯父替自己说话,连忙附和。 霞夫人却翻了个白眼,将沈忆寒往边上一拉道:“少听你伯父的,照他那么说,整个修界都不必潜心精进了,大家都躺着等死就是,你爹妈就你这么一个孩子,沈家也就你这么一根独苗,听伯母的不会害你,我此行动身前,已与长青谷丹宗的徐长老说好了,请他破例替你开炉,练一炉调元百纳丹,就算到时候成丹不过三枚,也足够你冲破到化神了,绝没有突破不成的道理。” 此话一出,连云燃也转目过来看着她,沈忆寒愣了愣后,却是连连摆手道:“这如何使得?不成不成……听闻徐长老已近千年不曾应许他人开炉炼丹了,伯母是如何说动他的?可答应了他们什么条件?这可万万不成!” 倒不是沈忆寒大惊小怪。 调元百纳丹是元婴以上修士突破所用之物,极其难得,一枚便可将顺利度过雷劫、进益到新境界的概率加大到八成以上,可以说是逆天改命的神丹,别说一炉了,就是只一枚,但凡在修界拍卖会上露了脸,那也能竞出叫人瞠目结舌的天价。 而且此丹难得,不止是因为珍贵,更是因为有价无市。 自长青谷数位先人在几千年间相继坐化后,如今寻遍整个修界,能练出这种神丹的,也唯有长青谷丹宗这位徐长老了。 这位徐长老也是当今修界仅存的几位渡劫期修士之一,岁数怕是做沈忆寒的老祖宗也够得,自千年前他宣布闭关悟道后,修界就再无此人消息,却不知霞夫人是如何联系上的这位前辈,竟然还说动了他开炉炼丹—— 沈忆寒用脚想也知道伯母必然耗费了大代价,甚至不知答应了对方什么难以想象的条件,哪里敢轻飘飘得就这么受了如此大的恩情? 霞夫人轻描淡写道:“没有破费什么,几条灵脉罢了,有什么值得说的?” 又放缓了些语气道:“你也不必想这许多,你虽是姓沈不假,可身上也流着你爹爹的血,也是我们崔家的孩子,更是我与你伯父如今唯一的后辈子侄,我们夫妻俩膝下单薄,一向把你当自家孩子看待,论起来,如今崔家那几个旁支的,尚且不比你与我和你伯父亲近,你娘当年与我是何等情分,你小时候更是都看在眼里的,难道以为在伯母眼里,你的性命还比不得那点死物贵重么?” “等丹炼好了,只管收着便是,不许再胡想八想,否则便是不认我这个伯母了。” 沈忆寒眼眶微酸,半晌才哽声笑道:“伯母既都这么说了,我哪有再敢不从命的道理?” 霞夫人扬眉一笑,道:“这才好。” 沈忆寒心下仍是觉得既感激又感动,非要站起身来拱手拜了才肯作罢,云燃从方才进门到现在,除了向沈忆寒的二位长辈问礼,便不曾再发一语,此刻却也随着他一同起身拜礼。 倒把霞夫人拜得一愣,心道她侄儿也就罢了,收丹的又不是这云真人,他拜个什么? 但晚辈既然肯给面子,她心里虽不解,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招呼两人坐下,沈忆寒才道:“从前不曾听说萧家与伯父伯母有交,怎么萧门主才到了昆吾,便带着夫人前来拜会,我听他夫人说伯父对萧门主有恩,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虽问的随意,霞夫人却是心知肚明,侄儿与那位“萧夫人”从前是什么关系的,瞥他一眼,但见沈忆寒神色如常,并未露出什么别样心思来,才心下稍定,道:“一些旧事罢了,你……如今可没再惦念着她了吧?” 这个“她”说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沈忆寒淡淡一笑,道:“伯母好会开玩笑,人家都是两个孩子母亲了,我还要如何‘惦念’,岂非不知好歹了?” 霞夫人和自家丈夫对视一眼,这一眼却不知是什么意思,半晌才扭头道:“……你若真这么想,那是最好,既然如此,前尘往事尽已过去,你也不该再继续碍着旁人,反倒苦了自己了,等你突破后,伯母替你物色一个好女儿,修界想与你这‘玉芙蓉’结为道侣的姑娘,那可是不知凡几,只怕到时候我话头一放出去,来问亲的世家门派也得踏破门槛了。” 沈忆寒一愣,半晌才明白伯母这是误会他这数百年不曾再寻道侣,是因为陆雪萍的缘故了,顿时有些哭笑不得,道:“伯母误会了,我……我当真不是因为她才……” 霞夫人了然的摆摆手道:“没事没事,好孩子,伯母都明白。” 沈忆寒:“……” 他知道自己这位伯母主见极强,即已如此认定,恐怕自己解释什么也都是没用的了,只得暗叹一身,心里却忽然一动,不知怎么的没忍住朝云燃看了过去。 却见友人神情平静如常,只是稍微垂了眼眸,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捻着盏盖轻拨浮末,安静淡然,分毫不见异色。 沈忆寒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知怎么又有些淡淡的失落。 他自然明白这点小心思因何而起,很快将其摒除出了脑海。 崔颀轻咳一声,道:“恰好云真人也在,方才萧门主来,与我提起一事,他还未去见贵派掌门,想是此事有些为难,不好和楚掌门直说,所以才先告诉了我。” 沈忆寒道:“喔?是什么事?” 崔颀看了妻子一眼,霞夫人便道:“你伯父虽对萧亭山有恩,他此前待我们颇为敬重,今日之前,却也没听他提起过,此事其实……与你也算有些关系。” 沈忆寒听她这么一说,更觉意外,道:“与我有关系?” 他与萧亭山,除了数百年前打过的那一架,还有什么关系? 霞夫人道:“逍遥山擅问灵占卜之术,这是他们家学渊源,此事你也知道。” 沈忆寒点了点头。 霞夫人又道:“是这样,贺家灭族之事,咱们诸玄门正派既然得知,自然要查个清楚,只是贺氏仙府所在,飘忽海上,极其难辨,听楚掌门说,那贺家的孩子受噬魂种影响,在他到昆吾剑派之前的记忆,如今都已残损不全,咱们既得寻到贺氏仙府,采萍仙子的问灵功夫,必能派上大用,因此楚掌门便在信中与萧门主提了此事。” 沈忆寒听了,略一思忖,道:“此事倒也算是仅余的几个或能行通的法子了,怎么……可是萧门主有所不便,不肯让他夫人相助么?但他夫妻二人,现下不也已经到了昆吾……” 霞夫人道:“不是不肯,而是不能。” 沈忆寒纳闷道:“不能?为何不能?” 他记得陆雪萍的问灵之术,也算是得了她父亲逍遥山主真传的,十分厉害,若说怕寻不到,辜负楚掌门所托还情有可原,说不能又是为何? 霞夫人顿了顿,道:“萧门主说,他夫人数百年前……因违背逍遥山祖训,问灵卜了不该卜问之事,遭此术反噬,受伤颇重,那之后灵力心智,皆受损伤,这几百年来他费力为夫人调养,才终于稍微有了起色,只是,以他夫人如今的情况,即便能施展问灵之术,怕也不一定可保得此法灵验了,要寻贺氏仙府不易,如今玄门各派,都对采萍仙子寄予厚望,萧门主也觉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与楚掌门开口提此事,所以便先来同我们夫妻二人说了。” 沈忆寒听完愣在原地,哑然半晌,竟不知该作何回答。 霞夫人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似乎想劝他两句什么,话到嘴边,却终究没说出来。 崔颀倒是叹了口气,道:“逍遥山问灵术虽然颇有渊源,神异无比,但此类术法,向来都是只可卜他人,不可问自身,这也是天道束缚,陆姑娘当年却执意……唉,她既如此,受了反噬,那也是自误……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缠念太多,执念太深,终非我等修行之人正道啊。” 36. 嗔痴 阿燃这关注点怎么这样怪。 第36章 沈忆寒与云燃离开了崔氏夫妇所在的客舍。 出了门后,沈忆寒许久不说话,明显有些神思不属,云燃侧目看了他一眼,忽道:“……在想什么?” 沈忆寒一愣,扭头看他,脸上却还有些恍惚,道:“没什么。” 云燃沉沉看他一眼,道:“你心中不安宁。” 沈忆寒叫他说的默然片刻,道:“……或许是有一些吧。” 云燃道:“为何?” 沈忆寒想了想,抬头看了看知客峰山腰被缭绕的云雾遮断的碧色,顿了顿,道:“我也不知,或许是听闻陆姑娘的事……就想了些有的没的。” 云燃一针见血:“你觉得她问卜己身,是因为你?” 沈忆寒:“……” 沈忆寒:“应当也不是我这么觉得,瞧方才伯父伯母的样子,他们只怕也是这么想的。” 又道:“……也或许是我自作多情了。” 云燃道:“她即便因你犯禁问卜,也并非你的过错,你何必因此心内不宁?” 沈忆寒沉默片刻,道:“我也不知……其实当年,她家忽然悔婚,又对许多传言置之不理,那时我心中也是有些不痛快的,只是后来想来想去,我终究与她相好一场,她是个姑娘家,脸皮总要薄些,倘若我真有什么不好的,她不好意思把这些事昭告天下,我也并非不能理解,总不过是几句闲言碎语罢了,我一个大男人,难道还能被这些话将脊梁骨戳碎了?” 云燃默然片刻,道:“你如此为她考虑,她却不曾也这般对你。” 云燃甚少背后说人是非,连当年他与梅今师徒俩,被昆吾剑派中一些败类处处排挤,甚至逼得险些无法继续安身,他也从未在沈忆寒面前说过那些同门一句不好。 这时候却如此明显的表达了对陆雪萍的不满,沈忆寒微微一怔,不由抬头去看他,恰对上云燃乌黑的眸。 “其实也不全是为了她。”他道,“那时……外祖父寿元将尽,已隐现天人五衰之兆,我不想让他老人家,临到离世,还得为了我的一桩婚事,去与逍遥山脸红动气、大打出手,闹得不得安宁,这又何必?” 云燃没说话。 沈忆寒当他是还在为了自己这数百年,因陆雪萍受人指摘打抱不平,笑道:“我自己都不介意,你这一贯七情淡薄、万事不管的,又何必因此置气?也犯得上么?” 云燃道:“我没有置气。” 沈忆寒分明感觉到他情绪不对,偏偏云燃又矢口否认,心下颇觉好笑,只得无奈道:“好好好,你没置气,是我多心了,我自作多情,好了吧?” 云燃又是不语。 沈忆寒开导他道:“其实方才听了伯母所说,我大概也明白了,当年,陆姑娘对与我成婚这事……心下大约总没什么底,她是个多思敏感、患得患失的性子,从前便总问我些有的没的,只是我即便答了,她也总是不信,还要再问,我叫她少想些,她便问我‘沈大哥,你是不是嫌我烦了’,我说绝无此事,她也像是没听见似的,只道‘我知道了,我以后再不问就是了’,后来便果然再不问了,我问她什么,她也再都半点不说。” 他说得无奈,叹了口气道:“外祖父当时怪我不说,可你说,这些话,究其到底也不过是些废话,我如何好与长辈说得?只怕我即便说了,外祖父也一样得与我一起束手无策。” 云燃眸色微沉,忽问:“……她问你什么有的没的?” 沈忆寒一愣,心道阿燃这关注点怎么这样怪,但他对好友一贯是无所不言,因此想了想,还是答道:“女孩子能问什么,总不过是‘沈大哥,你以后当真只爱我一人么’,或者‘沈大哥,咱们成婚后先生一个女儿,再生一个儿子,好不好’,又或者就是‘沈大哥,我与柴姑娘你更喜欢哪个’之类有的没的。” 云燃听得沉默,沈忆寒方才说时不觉得,一说完倒是忽然觉出几分尴尬来,心道:“以阿燃性子,怕是从没想过这些小儿女情思,什么爱啊不爱的,我做什么跟他说得这么仔细?” 赶忙想转移话题道:“不说这……” 话音未落,云燃却又道:“……那你是怎么答的?” 沈忆寒给他问得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心道今日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阿燃竟有闲心关心自己这些已经放馊了几百年的陈芝麻烂谷子情史。 几百年前答的话,其实如今他早已记得不很清楚了,因此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道:“这还能怎么答?当时我与她成婚在即,当然不能说叫人家不开心的话了,定然是告诉她我只心爱她一个的,至于孩子什么的,我又没什么主意,自然也是全听她的了。” 云燃又是默然片刻,才道:“……那她与柴姑娘,你更喜欢哪个?” 沈忆寒被他问乐了,道:“这还用问么,难道那时,我还能对人家说,我更喜欢柴姑娘?” 说完,越想越觉好笑,心道阿燃不愧是“孤家寡人剑”的传人,果然对谈情说爱是一窍不通。 他这水平,将来若能破了登阳剑的炉鼎之限,与别的姑娘结为道侣,日常相处,岂非要将人家气个半死? 想到此处,却是一愣。 “阿燃将来可能与另一个女子结为道侣”这种可能性,忽将他心中本因好友的蠢问题产生的那点好笑,给冲了个一干二净。 沈宗主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有点笑不出来了。 两人一齐陷入沉默。 沈忆寒莫名觉得这氛围怪怪的,道:“……你做甚么不说话了?” 云燃道:“你也没说话。” 沈忆寒一哽,道:“你问我这种蠢问题,还不许我无语一会儿么?” 云燃于是又沉默不言了。 沈忆寒感觉自己话说重了,轻咳一声,道:“我自然不是说你蠢,我的意思就是……这问题很没必要。” 云燃默然片刻,道:“……的确。” 沈忆寒一愣,正想问他什么的确,云燃却道:“已近晌午,该前往青霄峰了。” 沈忆寒不及多问,云燃已凌空而起,他只得御鸾鸳跟随,两人一起前往青霄峰。 在薄云拂风间穿梭之际,沈忆寒又想问刚才两人没说完的话,才起了个话头,却见云燃眉宇之间神情淡淡,似乎对此兴趣已然不大了。 他觉出不妥,便也没继续再问,只得将话咽了回去。 两人在青霄峰接云台落下,此地已有数名接引弟子静候,正等着将今日前来议事的诸门派世家修士引入。 一名道童见他们落地,迎上前来,见了沈、云二人同行,也并不意外,只恭敬道:“云真人,沈宗主,请随弟子来。” 沈忆寒与云燃朝他略一颔首,便随他离开接云台,步入青霄殿。 今日诸门派世家齐聚青霄殿议事,此地布置自然比先前沈忆寒随云燃来时郑重的多。 殿内多布了十几张桌椅茶案,沈忆寒与云燃到时,已有数个门派世家的修士落座,沈忆寒认出其中几位面熟的,互相微笑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才随着接引道童到了妙音宗的席次上落座。 楚掌门也已早早坐在上首,除了他,昆吾诸峰数名叫得上名号的剑主——沉秋剑主、碧霞剑主、还有云燃的师尊慈恩剑主都在,皆落座在楚掌门下首两侧。 今日这样场合,沈忆寒自是不好再与好友同座。 沈忆寒见云燃跟随那接引的小道童,在诸峰剑主当中最前一张空着的椅子前停下了,那小道童似乎与他说了些什么,云燃却摇了摇头,并未在那处落座,而是走到了后头师尊梅真人身旁坐下。 梅今看着徒儿过来,半点不觉意外,与他笑说了几句。 这空当功夫间,外头又呼啦啦进来了两波形貌、打扮各异的修士,萧亭山与陆雪萍夫妇二人也在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还是几名月白色粗布长衫的佛修,其中领头的那小和尚看着竟不过十二岁年纪,生得眉目如画,唇红齿白,两只眼瞳尤其引人注目,一边是黑瞳,另一头却是浅金色的竖瞳。 一见此人,青霄殿中众人都十分意外,竟都纷纷站起了身来,没几个敢再继续坐着,楚玉洲更是起身上前,拱手行了一礼道:“照深前辈,玉洲不知竟惊动了前辈亲临,有失远迎。” 那小和尚微微一笑,一手执禅珠缓缓拨动,一手施无畏印,本该显得妖异的异瞳面孔上,却有种说不出的安定悯和之感,温声道:“楚掌门太过客气了,敝寺一向避世,贫僧亦久不出寺,于修界实无分毫贡献,倒是楚掌门所为公义,肯为贺氏一族振臂而呼,深明大义,贫僧岂敢忝居前辈之位?还请掌门唤贫僧照深禅师便好。” 沈忆寒虽未见过此人,照深这个名字,他却不可能不知道。 想来此人就是伽蓝寺那位大名鼎鼎的“七世佛童”。 当年诸玄门正宗二度围剿风燮魔君,第一次之所以铩羽而归,死伤大半,便是因为他有一头认他为主、极为厉害的妖眷,据说那是一头修炼数千年的魔眼龙狮,此妖性尤凶残,又不知怎么曾偷食过伽蓝寺的至宝——七善莲心,这才开了灵智。 魔眼龙狮最喜食不满周岁的婴孩,风燮魔君为了得它忠心追随,教它认主,不知祸害了多少凡人婴孩,诸门派一度围剿不成后,死伤惨重,伽蓝寺这才得知妖孽与他们有因果,便惊动了佛童。 魔眼龙狮食过七善莲心后,身魂不死不灭,即便坏了它的肉身,魂灵不灭,过不了多久便又能重新凝聚出来,佛童以已身为容器,将那龙狮的妖魂封印,这才叫它再也无法作孽。 只是照深从此却得常年忍受龙狮妖魂在他体内肆虐,何等痛苦,自不必说,经此一役后,他也再未现身。 贺氏灭族一事,竟能将他惊动,可见此事紧要。 偏偏沈忆寒那梦中,却对众门派调查此事半点没提,他在梦中所见的已经是数年后的贺兰庭。 至于前情如何,则半点不知。 照深带着几名伽蓝寺佛修落座后,又陆续到了几波修士,长青谷丹宗、剑宗都各自派了人来,却是一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干的样子。 沈忆寒见了那剑宗几人,想起他们与云燃之间的恩怨,不免多看了那几人两眼。 果然见那几名剑修到了殿内,都是看了昆吾诸峰剑主中的云燃一眼,面色显然称不上多愉快,却没多说什么,只是在长青剑宗一席落座。 陆奉侠方才也在众修士中到了青霄殿,此刻坐在沈忆寒身边,传音道:“宗主与云真人一同前来,路上可没与他们起冲突吧?” 沈忆寒传音回道:“没遇上,再说阿燃与他们的恩怨,也早了结了,如今就是看不顺眼,也没有在别人家地盘上闹事的道理,何况今日诸派为的是调查贺氏灭族之事,师伯且放宽心便是。” 两人虽无灵识印记,但有妙音宗宗门玉牌秘密传音,倒也不怕被人听见。 陆奉侠闻言颔首,面色稍缓。 这时方才长青剑宗中那名领头的短须剑修扬声道:“诸派同道都已到的差不多了,此事既是贵派牵头,还请楚掌门开始吧!” 第037章 灵禁 第037章 灵禁 第37章 因云燃之故, 妙音宗虽与长青谷一向并无什么交集,沈忆寒却也对长青剑宗、丹宗两脉都十分了解。 此刻便认出了这说话的短须剑修,正是长青剑宗叶宗主的同门师弟。 楚玉洲微微一笑, 道:“还请经道友稍安勿躁,眼下尚有几个门派世家的同道,未曾到场, 此事干系重大,还是等人齐了,咱们再说也不迟。” 宁阳子听楚玉洲这样说, 只得按耐性子坐了回去。 果然片刻后, 青霄殿内又陆续进了几波人,崔颀与霞夫人领着两名门下弟子相伴而来, 又有数个沈忆寒也不太熟悉的小门小派到场。 宁阳子道:“这下人总齐了,楚掌门,可以开始了吧?” 楚玉洲却仍是道:“还请经道友稍安勿躁,还须等等。” 宁阳子面色显出不耐, 正要说话,殿外却有接引道童领着几人进来, 为首的是个白须老者, 后头跟着数名弟子,贺兰庭正在其中。 正是那已将贺兰庭收入门下的太上剑主葛老头。 沈忆寒见贺兰庭恢复了本来面貌, 又换了一身昆吾剑派弟子的靛青色练功服,头束道冠,俨然已是昆吾弟子打扮。 沈忆寒心下顿时明了。 葛老头既然将贺兰庭收入门下, 如今诸派要调查贺家灭族之事, 他身为贺兰庭的师尊,且不论他究竟是真心对小徒儿好, 还是别有所图,自然都不可能对此事不管不问,袖手旁观。 那日在传承中,瞧他做派,沈忆寒便知这老头看似清高,其实却是个极好面子的,他自忖身份,自然是要最后出场,只有诸派修士齐聚青霄殿等他,而绝无叫他等旁人的道理。 果然一阵“前辈”“师伯”的寒暄过后,葛老头才在楚玉洲身旁摆着的那张椅子上施施然坐下,楚玉洲这才道:“诸位同道,我派太上剑主葛真人,已将贺氏的遗孤收作了关门弟子,此次调查贺氏灭族一案,葛师叔也会全程相助。” 有修士道:“还未请教楚掌门,不知哪位是那位贺小公子?” 楚玉洲朝贺兰庭看了一眼,贺兰庭显然是早得了嘱咐,虽明显有些紧张,但还是从师尊身后走了出来。 宁阳子大约是嫌弃楚掌门说话慢,不等他开口,便问道:“楚掌门信中所说,瀛洲贺氏遭灭族之祸,全族只余下一个活口,便是这少年么?” 宁阳子这话问的十分直白。 饶是隔了老远,沈忆寒也看出贺兰庭闻听此言,身子明显僵了一僵,他眼中微微有些泛红,却还是忍住了,并未多说什么。 楚玉洲安抚的轻拍了拍他的肩,道:“不错,正是这孩子,云师弟下山游历,恰遇见这孩子在云州地界被人追杀,便将其救下,带回我派门中。” 宁阳子又道:“那便是说,贺掌门也并未亲眼见到贺家遭逢灭族之祸,将此事通传各派,一切也都是听登阳剑主与这孩子所说?” 楚玉洲道:“不错。” 宁阳子细不可闻的轻哼了一声,靠回了椅背上,道:“既如此,请恕在下直言,只凭这孩子与令师弟一面之词,楚掌门怎就敢肯定,贺家真如他们所说一般,是遭了灭族之祸?贺氏一族屹立数千年,如何可能就这么不明不白被人灭了全族?只怕掌门是太过轻信了吧?” 又道:“就算贺家当真遭祸,眼下连凶手是谁,尚且全无头绪,楚掌门便如此召集诸派,未免也太轻率了吧?” 楚玉洲听出他话中的质疑,眉头微蹙道:“经道友此言何意?自我派发现贺公子后,便无一隐瞒,将此事通传玄门各派同道,诸派传给贺氏的通讯玉简,无一收到回信,皆石沉大海,难道这还不够证明贺家遭了大祸么?” 又道:“经道友即便不信贺公子一个少年所言,可他被云师弟救回时,身中噬魂种,是我与云师弟、还有妙音宗的沈宗主,共同施法替他将其除去,此事千真万确,楚某绝无半点虚言,噬魂种既出现,贺氏之祸便与魔修脱不了干系,眼下咱们虽未查清凶手是谁,可正因如此,才格外不能轻怠姑息——” “试想,以贺氏堂堂‘两姓’之尊,千年积蕴,族中有能修士无数,尚且罹祸,若凶手也对别派施以狠手,我玄门各派如不早作准备,预先提防,该要怎么应对?” 他这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顿时青霄殿中不少修士都是颔首,心下颇为赞同。 长青丹宗座上一名女修道:“楚掌门一片忧心,皆为我玄门各派,谁会看不出来?” 语罢看向宁阳子,脸上稍带讥诮之意道:“经师兄,记仇也得分场合,可别为了私怨,不顾正事,叫人看你们剑宗的笑话才是。” 宁阳子当众被她讥讽,脸色十分难看,他身边另一名同门倒是朝他使了个眼色,他却半点不肯搭理,只梗着脖子继续道:“怎么,我说贺家不一定是被魔修灭了族,便是记仇报私怨了?” “这数百年来,贺氏一族行事张扬,贺家子弟在外更是嚣张跋扈,结下了多少仇家?若非他家阵法之术有些厉害,仙府难寻其踪,兴许早便被人上门寻仇了,如今又怎能肯定,此事定是魔修所为?” 这话也不是全无道理。 碧霞剑主道:“其实的确颇有疑点,我先前也有不解,这凶手既能叫贺氏全族上下,无还手之力,为何偏偏留下这孩子一个活口?还偏偏在他的身上留下噬魂种,岂不蹊跷?倒像是有意叫咱们将此事与魔修联系在一起似的。” 方才那长青丹宗出言的女修道:“便算不是魔修出手,可若只为寻仇,就能灭人满门上下,千余口性命,如此凶残,与堕了魔又有何异?此人若在我正道修士之中,那才是更加危险,谁知他会借着混在咱们之中,再做出什么丧心病狂之事?幸而楚掌门及时召集诸派同道,咱们正得赶紧商量个对策,将真凶找到才是。” 有修士道:“话虽如此,贺公子受噬魂种影响,灵智已损,不记得贺氏仙府方位,咱们何从查起?” 宁阳子看向贺兰庭道:“小子,你即便受噬魂种影响,可毕竟也没全然丧失灵智,依楚掌门传讯所说,你体内噬魂种,刚一到昆吾便已祛除,既如此,总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贺兰庭脸色不大好,道:“……请前辈恕罪,晚辈……晚辈的确除了到昆吾剑派之后的事,其他的都已经记不太清了。” 宁阳子道:“记不太清,那便不是全都忘了,多少还是记得一点的,你再好好想想,最后留下的记忆,究竟是到哪里,有没有什么凶手身份信息的蛛丝马迹?” 贺兰庭垂眸,沉默了一会,再抬起眼时,不知想到了什么,沈忆寒见他眼中密布着细细的红血丝。 “晚辈的确想不起来了。” 宁阳子明显不信,挑眉道:“贺公子,既然要叫诸门派替你家主持公道,那总得叫我们有些头绪吧?你究竟是想不起来了,还是不肯尽言?你若是真想不起来,那又怎么记得你姓贺?怎么知道你是瀛洲贺氏子弟?你既然还知道自己是谁,那即便不知凶手身份,总记得寻找你家仙府位置的法子吧?这也不能说么?” 贺兰庭看了宁阳子一眼,那眼神沉沉的,瞧不出是什么意思。 沈忆寒远远看见他的模样,却不知怎么,心头猛地一跳—— 那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又出现了。 他脑海里电光火石,忽然明白过来,方才贺兰庭的神色,恰与他梦中的那个数年后的贺兰庭,几乎如出一辙。 沈忆寒本不想掺和这事,但此刻心中却有种不妙的感觉极其强烈,他喉结滚了滚,终于还是开口道:“……宁阳子前辈,寻找贺氏仙府的法门,说到底是贺家家传之学,贺公子便真记得,想来也是不便告诉我等的,总之都要前往寻找贺氏仙府,到时只请贺公子施法就是了,又何必刨根问底?” 宁阳子一愣,朝这边看过来,大约没想到妙音宗这样一个小门小派,也敢当众岔他的话,当即脸色一沉。 只是他还未发难,一直没开口的霞夫人却忽道:“沈宗主所言不错,诸位道友,这贺家的孩子,毕竟才刚家逢大祸,也是可怜得很,咱们还是不要逼得他太紧为好。” 在场修士中,霞夫人辈分虽算不得最高,但却素有威望,而且她既开口,那便等同于蜀中崔氏开了口,不少修士都点头应和,以为有理。 一时倒无人再注意方才宁阳子说了什么。 宁阳子今日被连番拂了面子,脸色极差,正想找补,伽蓝寺那头始终只听不言的照深,却在此时开了口,缓声道:“若贺公子真能使用贺氏家传阵法之学,找到仙府所在,那也不算全无头绪,只是……贫僧与贺老门主,从前也算有些旧交,听他提起过,这定位法门虽属贺氏阵法之学,却十分耗费心神灵力,恐怕要筑基期以上才可将其掌握,贫僧观贺公子年纪轻轻,修为也仍在练气,只怕即便他仍有记忆,却也难当此任。” 楚玉洲道:“这倒不妨事,还另有个法子。” 沈忆寒心中一动,果然见楚玉洲望向江陵萧氏席上道:“萧门主,萧夫人,先前楚某在信中与二位所提的……不知贤伉俪意下如何?” 青霄殿中许多目光,顿时都落在了萧氏夫妇身上。 略一想,众人也明白了楚玉洲的意思。 贺氏既然遭的是灭族之祸,千余口人命,仙府之中只怕是怨气冲天,若能在海上,以逍遥山问灵术卜问,说不定会有奇效。 但陆老山主早已坐化,他那位夫人……又众所周知,是个脾气古怪,极难相处的,对诸玄门正宗的活动,她是向来没什么积极参与,连“两姓三宗”这样的大派与逍遥山结交,她也是不假辞色,自丈夫死后,更加变本加厉,不仅自己再不出逍遥山一步,也轻易不许门下弟子出山,整个门派如同避世隐匿了一般。 不过修界中,似逍遥山这等所擅之学是问卜未来、预知前事的门派,数千年中起起落落,已不知消失了多少个。 因为此类秘术,若心智不坚,便极易犯禁,一旦犯禁,干预了因果,遭天道反噬,后果便极其严重,轻则一人受难,重则动辄一整个门派都无声无息的消失。 因此他们神神秘秘、不肯出世,修界也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眼下众修士若想借助问灵术之力,毫无疑问逍遥山弟子是请不来的了,能指望的便只有成了江陵萧氏门主夫人的陆雪萍。 陆雪萍神情十分茫然,好像并不知道楚掌门在说什么,倒是萧亭山沉默了片刻,侧目看了妻子一眼,仍是顶着青霄殿中众多目光道:“诸位道友,实在抱歉得很,此事……只怕是不成的,请恕萧某不能从命。” 第038章 灵禁 第038章 灵禁 第38章 萧亭山话音一落, 青霄殿中众修士面面相觑。 楚玉洲为难道:“这……不知所为何故?萧门主,此事关乎我玄门诸派安危,实在非比寻常, 还请你再……” 萧亭山摇了摇头道:“此事实非我不肯叫内子相助,实在是有心无力。” 语罢,才把事情原委在众修士面前复述了一遍, 内容大致与今早崔颀、霞夫人与沈忆寒说得差不多,只是隐去了陆雪萍当年问卜的究竟所为何事这一段。 楚玉洲听完,默然片刻, 道:“竟有此事……所以, 尊夫人的灵智,是在数百年前就已经受损, 至今尚未完全恢复?此术反噬竟然如此严重?” 萧亭山顿了顿,道:“是,内子灵智受损,如今数来……已有六百余年了, 岳丈在世时,便试了无数法子, 都是见效不大, 这六百年来,我常以灵力、药材为她温养, 也是直到近两年,才稍有好转,实不相瞒, 她如今虽看着与常人无异……其实也不过是一阵好, 一阵坏罢了,有时连我也认不得是谁, 有时又好像……” 说到此处,顿了顿,却是不言了。 青霄殿中众修士听得这段原委,倒都不约而同心中一动,暗想,六百年前……那可不就是当年逍遥山悔婚,沈宗主、萧门主、采萍仙子这一段三角恋,闹得最满城风雨的时候么? 果然许多道目光都有意无意朝沈忆寒投了过来。 沈忆寒心下颇觉尴尬,摸摸鼻子,也只得假装若无其事。 好在这时那伽蓝寺的照深禅师开了口,道:“既然灵智受损,萧门主若不介怀,或许贫僧可为尊夫人瞧瞧。” 众所周知,修界三宗,昆吾剑派修剑,长青谷丹剑双修、如今却分成两脉,伽蓝寺修佛——修佛既是修心,若要问谁能够将破损的灵智、魂魄温补修复,那的确也非他们莫属。 何况这出言的人还是照深。 以他在修界和伽蓝寺的地位之高,莫说萧亭山,就算是楚玉洲这样身为三宗掌门人的,想见他一面也是极难,萧亭山从前就算想得到求助伽蓝寺,也万万见不到照深一个后脑勺,此刻自然是眼前一亮,道:“这……当真能劳烦禅师?” 那两名与照深同行的伽蓝寺佛修,倒是露出了些犹疑之色,不知与照深传音说了些什么,只说得他眉头微微一动,却是当着众人的面便开口答道:“无妨,今日既能相见,也是采萍仙子与我有缘,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众人见状,也都明白了过来。 陆雪萍因问灵术受反噬,与天道冥冥之中不许凡人窥知前事有关,这种因果,寻常修士大都敬而远之,沾也不愿沾—— 照深倒是不以为意。 萧亭山面露感激,正要扶着陆雪萍出席,照深却微笑道:“不必,请夫人坐在原处便好。” 语罢放下禅珠,双手改结了个施依印,众人但见一道金芒自照深那半边金瞳中射出,远远飞入陆雪萍眉心。 陆雪萍身子一颤,软软倒下,萧亭山赶忙扶住她,又过了一会,陆雪萍不再有异动,却昏在了丈夫怀里。 萧亭山急道:“禅师,内子这是如何了?” 照深微微一笑,颔首道:“门主一探便知。” 萧亭山闻言,立刻使了灵力伸手去探妻子灵台,果然没过多久,他便收了手,起身拱手遥遥相拜,喜道:“萧亭山替内子谢过禅师大恩!” 在场众修士见状,心下却都是十分惊讶。 玄门诸派虽一贯知道佛童厉害,却也不想照深竟能在短短瞬息功夫间,便修复了陆雪萍受损的灵智,要知道,那可是天道反噬—— 照深居然好似不费吹灰之力一般。 虽不知究竟修复到了什么程度,但看萧亭山的反应,陆雪萍的情况,显然是比从前好太多了。 楚玉洲亦十分欣慰,他本以为采萍仙子这条路是走不通了,谁知事到临头,竟又峰回路转,问道:“既如此,不知等萧夫人清醒后,可否再施展问灵之术?此术还能否奏效?其中可有什么不妥?” 照深道:“只要萧夫人不再问卜自身,正常使用问灵之术,不会于她有碍处。” 那长青丹宗的女修道:“既然如此,我看咱们也不必再商议什么了,此事总得查出个究竟,咱们这便动身,前往云州吧。” 楚玉洲颔首道:“甚好,只是萧夫人眼下还未醒转,恐怕咱们还需再等等……” 一派紫衣银冠的修士中,领头的起身道:“我派于云州亦有些庶务要处理,恐怕不便与诸位同行,不如七日后,咱们再在云州天瑕城聚首,如此可好?” 他一出此言,立时便有数个门派应和,显然都觉得分头行动更好。 沈忆寒虽没掺合,心下咂摸了一下,倒也看了出来,除了那开头的一派的确是有事要去办,才要独自行动,后头这些人却都是各怀心思,自有小九九—— 譬如长青丹剑两宗不和,虽本是一门所出,如今却势同水火,若叫他们同行,别说一起赶路了,只怕半路上就能打起来。 修仙之人寿数漫长,数百上千年的岁月中,或恩或怨,难免生出摩擦,类似两家互有旧仇私怨,或者爱恨纠葛的,那更是数也数不清,便如沈忆寒自己,若要他与萧亭山、陆雪萍夫妇二人同行,他也是难受的紧的。 此事定下,众人都再没什么异议。 出了青霄殿,陆奉侠才道:“宗主如何打算?” 沈忆寒本来先前与他说,自己没准备跟着诸门派前往云州调查,然而此一时彼一时,那会子他只打算替好友把将来几个不孝徒儿解决了,就回琴鸥岛去,如今可好,事情的发展与想的完全不同—— 那严姓三弟子就不说了,现在还没看见人影,不知何时会冒出来,谢小风倒是死了,可沈忆寒这两日心中一直有点疑惑,他体内的蛊虫既认谢小风为主,他要是真死了,这蛊虫即便不说也死去,至少也不该仍然那样生龙活虎、两日一次毫不耽搁的发作…… 要么就是他多心了,要么就是这蛊虫的确另有蹊跷。 贺兰庭也很奇怪。 沈忆寒的直觉告诉他,即便他并没有拜好友为师,也尚且没到自己能对他掉以轻心的时候。 眼下是肯定回不去南海的了。 他道:“我打算与阿燃同行,前往云州,调查此事,师伯要带子徐他们回南海去么?” 陆奉侠闻言,略一思忖,道:“既如此,不如一道前往,此行诸多玄门同道,又有葛老剑主、照深禅师等前辈同行,想必不会有什么危险,子徐、承青他们难得有这般的历练机会,若就这么回去,倒有些可惜了。” 沈忆寒笑道:“师伯想的自然周到,只怕他们知道不必回去,可得高兴坏了,就是我这宗主的话,却不比师伯管用,这一路还得劳烦师伯费心照看着他们了。” 陆奉侠道:“宗主言重了,既出门在外,照抚晚辈,自然是分内之事,何况子徐乖巧,承青虽顽皮了些,也并非不知轻重,这能有什么费心的?” 沈忆寒心道,子徐承青倒是乖巧,可惜背后还有个不消停的常师弟,只怕这一路可有的是能叫您生气的。 嘴上却没敢说。 两人商量好后,陆奉侠先行回知客峰去,知会众弟子准备动身,沈忆寒等云燃出来,正要与他说陆师伯要和他们同行的事,那长青剑宗的宁阳子也自青霄殿中出来了,见了沈、云二人,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沈忆寒看着那宁阳子离开的背影,道:“看来你当年做的,是叫他们恨毒了,瞧瞧这都多久了?见了你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 任谁被一个论理来说,该是自己晚辈的人当众击败,而且还败得毫无还手之力,又被强逼着磕头认错,颜面扫地……大概都会对对方心存怨恨吧? 这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云燃并未答话,边上传来一个女子的哼笑道:“他自然是恨毒了的,若非云真人,他师父当年那自封的‘天下第一剑’——也不会成了如今修界的笑柄,照我看,当年真人不取他们姓命,已经是慈悯至极,经昊不过小人嘴脸罢了,何必搭理他?” 沈忆寒扭头一看,却见说话的正是方才那名长青丹宗的女修。 这女修并不似碧霞剑主、陆雪萍那般裙袂飘飘,仙姿出尘,而是一身素简青色道袍,作女冠打扮。 只要仔细看,便能发觉她眉眼间,与云燃有些相似,都是凌厉之中略带冷意,神色却比云燃更多了五分矜傲,而少了些孤冷之意。 这女修亦姓云,单名一个盈字,修界中人称玉阳子的。 论起关系,她其实算是云燃的表妹。 只是她方才话里虽明显向着云燃,此刻却并没有半分留下继续与云燃攀亲叙旧的意思,只朝着沈、云二人略一颔首,便转身带着身后数名长青丹宗的弟子飘然离去了。 沈忆寒与云燃提起了陆师伯他们要与二人同行的事,云燃并无异议,两人约好明日一早动身,沈忆寒才回了知客峰。 天色渐晚,自从传承中出来,竟然直到此刻,他才有机会开始细细的消化祖师婆婆的传承种子。 今日发觉贺兰庭有些不对劲后,沈忆寒心里那股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一向咸鱼如他,在面对着青霄殿满殿这派掌门、那家门主,也终于开始觉得,这元婴后期的修为似乎……好像不那么够用—— 数百年来,沈宗主倒还是头一回生出这种紧迫感。 好在机缘巧合下,得了祖师婆婆这枚传承种子,否则若靠自己继续硬磨,真不知要磨多久,才能有所突破。 一进入定状态,时间便过得格外快,沈忆寒捡着祖师婆婆传承种子中有关“无上长乐剑”的内容消化了一夜,饶是他悟性极好,于剑道一途也早有自己的领会,也觉得这剑意学起来并不轻松,其深妙变化万端,穷这短短一夜,尚且不能领教其精要万一。 快到天明时,沈忆寒心知不能再继续钻研了,否则一个不留神,只怕就要误了时辰,但也并未立刻出定。 祖师婆婆的传承种子像是一片深浩的星穹,沈忆寒以灵识遨游其中,时不时就能发现点前所未见、前所未想的新鲜东西,他虽一向不喜修炼钻研,可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消化着祖师婆婆传承中的内容,竟也觉得颇为有趣。 这么逛了片刻,沈忆寒便发现,传承种子中内容最丰富的那个光团,正是关于合道双修、阴阳采补之术的,他虽对此术心有抗拒,但这么学了一夜祖师婆婆的剑意后,心中对这位前辈的佩服却是越来越多。 此刻不由心道:“祖师婆婆虽是魔修,可我这一夜参悟下来,她的用剑路子却极其扎实,半分不见取巧之意,想必正是如此,她的剑道造诣才能达到那般精深的境界,有如此心境,又怎会似旁的魔修一般,以双修采补之法,吸干别人的精气生机?而且听小石头姑娘所说,她的炉鼎枕客都是自荐枕席的,真是那样,这些人也不是傻子,只怕祖师婆婆的阴阳采补之术,也是另有奥妙,与一般魔修采补不同的。” 他一产生这个念头,心下顿时更好奇了几分。 俗话说得好,好奇心害死猫。 明明距离与云燃约好的时候只差不到半个时辰了,沈忆寒忍了又忍,却终于还是没忍住,用灵识探进了传承种子中那个光团里去。 这一探,可算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虽然他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 怎会有如此淫|乱之事! 好家伙,他这辈子就没看过这么多的春|宫图。 而且,比海量春|宫图更震撼的是……他竟然还在这光团里,发现了一直没找到的,祖师婆婆的那缕执念—— 那个她在万年前留下给自己传人的心愿。 第039章 灵禁 第039章 灵禁 第39章 执念之所以是执念, 自然是无象无形。 祖师婆婆的这一颗传承种子,本就是看似微渺,却包纳乾坤, 这一缕传承种子中的执念就更是如此。 沈忆寒甫一接触到这缕执念,便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那抹灵识印入了自己的识海,本来清明无物的灵台中, 忽而凭空出现了一朵五瓣桃花,花蕊细白,花瓣透粉, 娇嫩鲜妍, 十分美丽。 这朵花瓣出现在沈忆寒灵台的同时,传承种子中那一团包含着采补合道之术的光团也随之消失了, 沈忆寒的脑海里一瞬间出现了数不清的记忆和内容—— 祖师婆婆竟把所有关于她毕生所悟、采补合道的要诀精窍,与那抹执念融为了一体。 只要有人想要接触传承中这些关于采补合道的内容,便不可避免的会被她将自己的执念与这些内容一齐印入对方的识海灵台,而灵台印记, 则会永远替她提醒自己的传人,不许将她的心愿忘记。 沈忆寒有点懵。 这次倒不是因为痛苦, 祖师婆婆这枚灵台印记, 不知是用了什么法门,甫一印入沈忆寒的识海, 他几乎没有任何痛苦、也没有任何障碍的,就轻而易举接受了那些内容。 与还需要仔细消化、修炼的传承种子不同。 这些东西好像天生就在沈忆寒的脑海里存在似的,他轻而易举的便能理解、融会贯通, 甚至……发现自己对其中的观点已经没有丝毫抵触违抗的念头了。 比如双修之事……两心相悦, 彼此情投意合,享鱼水之欢的同时, 还能精进修为、效率还远胜过独自枯坐吐纳,这岂非一件美事,何乐而不为? 他先前怎会总觉得这是取巧之术,不是正道呢? 自然而然的想到这里,沈忆寒愣了愣,忽而猛地摇了摇脑袋,心里生出一阵怪异感觉来—— 不对,他不应该是这样想的…… 这是祖师婆婆的想法,不是……不是他的。 沈忆寒急促的喘了两口气,心念飞掠,恍惚之间,竟一时有些分不清脑海里纷杂的想法,究竟哪些本就是自己的,哪些是被祖师婆婆影响了…… 自己的确太小看祖师婆婆这样一位即便在上古魔修之中,手段也称得上通天彻地的大能了,她既然笃定万年后的传人,能够实现她的心愿和执念,那自然是有法子保证的。 总不可能她一个魔修,还寄希望于传人感念她传以衣钵的恩德,就一定会对她言听计从。 既如此,祖师婆婆的灵台印记,能够无声无息间左右沈忆寒的想法念头,也是十分情理之中的事了。 若非沈忆寒事前一直对修习采补之法,报以极高的抵触程度,恐怕此刻也是感觉不到异常,已不知不觉的被灵台印记左右了念头。 沈忆寒心中后怕之余,竟连知晓了祖师婆婆的执念是什么,也没叫他觉得太过惊讶了—— “鸳盟旧誓,朝露泡影。昔年原比双飞燕,而今辞林各别离。剑亦如人……剑应如人?惜我长乐无所乐,怜你登阳亦非阳。” “后世传人,承我衣钵,知我心意,须还长乐登阳两剑本来面目,切记切记。” * 昆吾山脉距离云州算不得远,即便是凡人乘马前往,也不过半个多月的路程,若以修仙者御剑的脚程来算,即便是飞的最慢的练气期弟子,那也至多不过两三日功夫,既能赶到。 只是妙音宗这群小辈弟子头一次出门远行,叫他们御剑御器虽不成问题,长久辛苦赶路,却很成问题。 飞了大半日后,除了燕子徐、柳承青几个在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勉强还能跟上,后头的难免都有些灵力不济,稀稀拉拉的落了一路。 恰好此刻底下经过一座热闹城镇。 沈宗主心里自然门儿清,这群小崽子早不掉队、晚不掉队,偏偏挑在此刻开始叫苦连天,心里打的什么小九九—— 先前从南海前往昆吾的这一路上,他们便没少跟他来这套。 沈忆寒心下无奈,只是想到距离各派约定汇合的时间,也还有好几日,倒也不必急着赶路,就松了口,道:“那就先下去歇歇吧。” 众妙音宗弟子闻言欢欣雀跃,宗主既然松了口,他们不等太师伯再说什么,便都一个猛子扎下了云层,颇有势若流星的意思。 陆奉侠见状,无奈的摇摇头,道:“宗主就是太惯着他们了。” 沈忆寒笑笑,道:“听闻振江城繁华富庶,难得出门,此番既然路过,叫他们去看看热闹,倒也没什么大不了。” 常歌笑道:“不错,还有好几日呢,就是在这玩儿上个三四天的,有陆师伯与云真人在,倒时候就是拖也把他们拖到云州了,又何必着急?” 陆奉侠沉声道:“既是出门历练,赶路也是历练的一环,岂有叫旁人替他们代劳的道理?就是你总给他们灌输这些念头,他们才贪玩好……” 陆奉侠话音未完,常歌笑已翻了个不大不小的白眼,朝云层下“嗖”得飞了下去,那背影显然是连多听师伯一个字,也嫌要折寿的意思。 陆奉侠皱眉道:“成何体统!” 也跟着下去了。 沈忆寒看得无奈,摇了摇头,转头对云燃道:“阿燃,咱们也下去吧。” 云燃略一颔首,两人便一起在城门外落下,此刻别说妙音宗诸小派弟子了,连常歌笑与陆奉侠两人都不知去了哪儿。 天色渐昏,沈忆寒有宗门传讯玉符,可联系感知他们的位置,因此倒也并不急着去找人,两人进了城后,索性沿街逛了起来。 振江城在昆吾剑派辖界内,城中有剑派弟子在仙府中轮换驻留,因此方圆数百里之内,自然都不会有什么妖孽作祟,入夜之后,街市上不但未见寂歇,反倒愈发热闹起来。 沈忆寒一路上虽然装作若无其事,其实一直心不在焉,心里始终在琢磨祖师婆婆传承的事—— 自然也并未如平常一般与好友东拉西扯的闲聊。 但两人即便不说话,在人群中却也十分招眼。 他二人本就都生的十分出挑,虽然一个俊朗亲和,一个孤冷疏离,乍看之下,仿佛相差甚远,但并肩而行,却偏偏又有种说不出的和谐恰然,如一段枝上,花开两头,相伴相依,却有两种风姿,当真赏心悦目。 振江城中,百姓虽早已对修仙者打扮的人见怪不怪,却也仍不免被这两人惹得街上游人士女侧目纷纷。 沈忆寒仍在想祖师婆婆的那抹执念中,透露出关于初代登阳剑主悟此剑道的真正用意—— 此事别说是昆吾剑派其他剑修,就连阿燃自己……只怕也是半点不知吧? 若是真的,那就难怪登阳剑会在这万年的光阴中,渐渐断了传承了。 登阳剑霸道炽烈,常言剑意如剑心,修剑者习此剑道,本该爱恨分明、心意浓烈,可登阳剑的传人,反倒被要求封闭感识,七情淡薄。 照此修行,分明学的是“动剑”,登阳剑传人却练得是“静功”,心中感受再激烈,也只能压制按捺,长此以往,心志不坚者,破功自然是早晚的事,即便心志坚定,那也未必是好事,不过只是朝着错误的道路,越走越远罢了。 沈忆寒倒也能理解,初代登阳剑主会如此吩咐传人,不仅是因为祖师婆婆在他剑道种子里动了手脚的缘故,更因为真正的登阳剑道,已经注定无人能练成了。 他若狠心一些,就此断了这门剑道的传承,倒也不必遗祸后人,然而显而易见,这剑道是初代登阳剑主的毕生心血,或许也还有其他的重要意义,所以他自是狠不下心叫自己毕生所悟后继无人。 那便退而求其次,让后世传人只学一半的登阳剑吧。 只这么一半残缺的剑意,倒也能成为昆吾诸峰剑道之首,真不知完全的登阳剑,该是何等厉害。 如此想来,祖师婆婆为一个执念,万年无法释然,已很偏执,她那看似是非分明、郎心如铁的哥哥,又何曾谈得上洒脱呢? 这两位前辈,倒是轰轰烈烈爱了一场,痴缠一世,如今也已是前尘往事,过眼云烟,与他无关,可却偏偏因二位前辈的旧事,给自己和阿燃留下了难题—— 阿燃修习那不完整的一半登阳剑,从根本上便有悖于初代登阳剑主所悟剑意,如此自相矛盾,才会有那般多的限制,方向若不对,即便走的再远,也只是和终点背道而驰。 但无论动剑也好、静功也罢,阿燃既已习此道千年,如今却也怎么都不可能叫他一朝之间破了的…… 好友若知此事,得知千年修行,其实都将力气用错了方向,不知该受何等打击,万一心神反噬得厉害,只怕也不比将来走火入魔好多少…… 阿燃的事便很为难,至于自己……祖师婆婆那个心愿,更是难办得很。 要他还长乐、登阳两剑“本来面目”,他如今倒是知道了,长乐、登阳本来便是一对“鸳鸯剑”,是当年两位前辈在彼此情意缱绻、两心无猜之下,悟此剑道,祖师婆婆是双修采补一道的大家,自然是将这些门门道道,在两剑修习法门里“融会贯通”,甚至她自己还是主导的那个…… 若要真还两剑“本来面目”,他就得将阿燃用作炉鼎,这样那样,好生采补一通…… 这……这如何使得! 沈宗主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恰好此刻两人行到一处粘糖人的小贩铺子前,红澄澄的糖浆被那小贩在糖板上牵引自如、笔走游龙,很快沾成了只活灵活现的蝴蝶,被那小贩插在摊前,和另外一只小蝴蝶一左一右、一前一后,翩迁相依,十分漂亮。 沈宗主看着那两只缠缠绵绵的糖蝴蝶,就想起祖师婆婆与初代登阳剑主,心下十分幽怨—— 倒是半分没察觉到好友正垂眸看他。 云燃默然片刻,忽然从乾坤袋中摸出两个铜板来,放在了那小贩的铺位上。 小贩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位是要买东西,结巴道:“公……公子要……”话说一半,才注意到他的打扮,又赶忙改口道,“道长要哪个?” 云燃指了指左边那只蝴蝶,又指了指右边的—— 那意思是两个都要。 小贩赶忙将两只蝴蝶拔下来递给了他。 云燃左手一只糖蝴蝶,右手一只糖蝴蝶,转目看着沈忆寒,淡淡道:“你要哪只?” 沈忆寒呆呆看了他一会,道:“右……右边这只吧。” 于是云燃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把右边那只糖蝴蝶递给他了。 沈忆寒接过来,才想起问道:“你怎么还带着……” 话未说完,倒是想起好像每次与好友出门游历,他身上总是会记得带着凡间货币,而且还都有零有整。 ……他一贯是这样心细如发的。 沈宗主舔了一口糖蝴蝶,感觉口里随着整颗心都变得甜丝丝的,转目恰对上云燃目光,夜色里街上灯火如织,愈发衬得他一双凤目乌沉如水,静谧如湖。 友人眉心那点朱砂,此刻更是愈发显得殷红,如丹如霞,如晨曦骄阳初生海上,如皑皑白雪中盛开的一点红梅。 沈忆寒怔怔看他,忽然想起,祖师婆婆传承种子中所说的…… 登阳剑传人眉心这点丹砂,其实压根与剑意是否精深并无关系。 ——而是他们将心中七情爱恨压抑得越深,那静功锁缚得满腔热火越紧,这点丹砂……便越艳烈如火、殷红如血。 第040章 灵禁 第040章 灵禁(5000营养液加更二合一) 第40章 沈忆寒本来以为, 他已对自己暗恋好友这件事接受良好了。 甚至这些天来,他也能够维持与从前一般无二的态度和云燃相处,除了偶尔会情不自禁的想入非非外, 他并没有感觉到这点绮思给他带来了什么太大的困扰。 然而此时此刻,看着友人眉心那点丹砂,他心里却忽然产生了一点按捺不住的猜测—— 阿燃心中忍耐着的情感, 到底是什么呢? 沈忆寒自己就已经很万事不挂心,在人世间,所牵碍的也唯有宗门与好友两件事罢了, 而云燃自少年时得了登阳剑传承后, 就更是封闭七情,比他的淡泊只怕还要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什么样的情感, 能让他这千年来眉心丹砂越发殷赤呢? ……难道阿燃也有一个暗暗爱慕的人? 这念头甫一产生,下一刻便被沈忆寒排除掉了可能性。 他两个千年相交,云燃若真有位倾心爱慕之人,自己断不能不知道。 而且以云燃性情, 只怕什么东西在他心中都是比不得大道重要的,他既知道自己所习剑道不能动情, 又怎会为了小儿女情爱自毁心境? 沈忆寒也实在想象不到, 该是怎样一位魅力非凡、姿仪拔群的仙子,才能撼动友人那颗冷寂的剑心。 若不是小情小爱, 那就是别的了。 其实想想阿燃心中所怀的情感,倒也的确并不一定就非要是男女之情。 云燃身世曲折,还在襁褓中时, 父母便都离他而去, 与沈忆寒不同,俗世亲缘……他是半点没体会过的。 后来拜入梅叔门下, 梅叔虽对他悉心教导,却也是依照慈恩剑义,自幼训诲他,应当去小情而存大爱。 沈忆寒一直觉得,阿燃修的虽是登阳剑,却与传闻中那些孤独避世的历代登阳剑主,都有不同,好友看着虽是个孤冷淡漠的,却从未真正避世。 昆吾诸峰剑主剑君之中,只要结婴后,便甚少再有仍履行从前职责,到剑派辖界内各地仙府驻守、护一方平安的了。 唯云燃是个例外。 这种差事,虽时间不长,不过五年十年功夫,于修士而言,只是短短弹指一挥,然而驻留仙府期间,他们却得时时待命,不能闭关,不能修行的太过投入,而且辖界之内,可能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要找上他们,自然叫许多修士心中都很不耐烦,所以只要成为一峰之主后,大都是把这些丢给门下弟子的。 外人都以为,云真人是因为座下并无传人,所以才只能大事小情都亲力亲为,昆吾剑派执事弟子们大约也是这么想,所以才总想着早日替他挑两个合心意的徒儿,好为云真人分忧。 独沈忆寒看的清楚明白—— 好友其实从未因这些事烦心过。 俗话说耳濡目染,阿燃有梅叔这样一个师尊,千年谆谆教诲,自然也不可能对他没有半点影响。 如此想来,那丹砂虽赤……倒也有可能是因为梅叔教会阿燃的对人世间的爱吧。 这倒是很合理。 沈宗主感觉自己还是不要再因为受到祖师婆婆那枚灵台印记的影响……就想入非非为好。 他默默的把那只糖蝴蝶嘬吧嘬吧,舔了个干净,最后只剩下一支光秃秃的小木棍。 不知怎的,分明从小到大,沈宗主也是锦衣玉食、山珍海味尝遍,这么一只糖蝴蝶,对他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他却觉得这糖蝴蝶似乎比以往吃过的所有糖都更甜蜜些,吃完了竟还有些意犹未尽。 转头一看云燃正在看他,他手里那只小蝴蝶,却还一点没动,便道:“你又不爱吃甜,做什么买两只?” 语罢便要伸手去抓云燃手中的糖蝴蝶,道:“你不要便给我。” 云燃却手一收,那只糖蝴蝶就这么凭空消失不见,竟是被他收进了乾坤袋中。 云燃道:“不行。” 沈忆寒抓了个空,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今天这人是怎么了?连只糖蝴蝶都要和他抢! 云燃仿佛看穿他的想法,淡淡道:“凡间一米一粟,皆来之不易,怎能浪费?我自留着回去慢慢吃。” 沈忆寒无语片刻,正要说话,忽然眉心一动,低声道:“有妖气!” 云燃未答话,却也朝着城西方向看了过去,显是也感觉到了那缕妖煞之气。 沈忆寒立刻给妙音宗众弟子都传了音,叫他们不许出城,都到城中找陆师伯和常师叔集合,才道:“此妖气息含煞,十分凶戾,竟能距离振江城如此近,难道你门派在此驻守的弟子已经遇害?” 云燃道:“方才以灵识探查,仙府中只有两名筑基弟子。” 各派在人间城镇仙府中,派遣轮换驻守的弟子通常不会太多,都是一名金丹期以上的,并两个境界低些的弟子打下手。 仙府中只剩下两名筑基期弟子,那便是说领头的那个,说不好已经…… 两人不再多言,朝城西方向点足而去。 很快出了西边城门,白月高悬,进了一处树林,沈忆寒从乾坤袋中摸了三枚白玉符出来,嘴里微念几句,清叱一声:“去!” 三枚白玉符得了指令,顿时嗖嗖嗖的先后应声,破空而去。 沈、云二人随玉符而行,果然感觉到前方妖煞之气越发浓烈,待到树林深处时,更是凝练有如实质。 沈忆寒耳畔隐约听到人声,目色一动,道:“这林子里似有同道。” 云燃颔首,道:“先去玉符所寻之处。” 沈忆寒点头,两人便暂先不顾人声传来的方向,继续朝沈忆寒的三枚白玉符所寻之地奔去。 越往里走,这林子里便越显得幽暗诡异,渐渐地,连月色都无法穿透林梢,沈忆寒与云燃走了一会,林中雾气愈浓,他们虽目力远超常人,却也连两三丈之外的东西都看不清了。 两人很快察觉到了不对。 云燃道:“妖气太浓,此地已结成林瘴。” 沈忆寒点了点头,正要两指凝聚灵力附在眼上,忽然感觉迎面袭来一股罡风—— 这股罡风包含方才二人感觉到的那股妖煞之气,其中还多了一抹挥之不去、熏得人耳目发昏的血腥味儿,沈忆寒对危险的来临难得敏锐了一次,心知自己若是中了这一击,只怕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得了。 然而这一道罡风突如其来,既快又狠,若以沈忆寒从前的反应,只怕是断断躲不过去的,偏巧他昨夜刚参悟了一整夜祖师婆婆的无上长乐剑,长乐剑犹以步法身势,最为玄妙,虽看似慢腾腾不急不缓,内中却处处暗含乾坤,隐隐契合五行方位之理,即便只辅以一点点灵力,移动起来却能叫敌人捉摸不透。 他心知若以常理,这从林瘴中忽然冒出的一击是断无可避,危急生智之下福至心灵,倒是不知怎的,把昨夜刚学的长乐剑步法用了出来,自己心里其实也没多点底。 谁知心中暗念“玄五”“黄四”两下方位,足上附了灵力,以此诀要挪动后,却忽觉眼前一花,不知怎的,竟忽而在瞬息功夫间,便挪动到了三丈之外—— 空间瞬移法门,是大乘期以上专习此道的修士精研才可掌握的,祖师婆婆这步法居然如此神妙,虽不是真正叫他瞬移,却也在短短方圆几丈的空间之中,实现了近乎瞬移的效果。 沈忆寒看着眨眼功夫前自己还在的那处,从林瘴中伸出一只弥漫着黑气的手爪来,心下一惊,立刻疾声道:“阿燃小心!” 果然瘴气中传来一声似乎微觉意外的:“咦?” 然后那手爪便方向一转,朝旁边的云燃袭去。 云燃仰身躲过,手中拂尘一卷,柔韧的白丝立刻朝那只手爪卷去,很快嗖嗖嗖的一圈圈缠在了那只手爪上,他朝身边一拉,却并未将瘴气中攻击的东西拉过来,那手爪竟是化作一抹黑气,凭空消散了。 云燃反应飞快,见状挥动拂尘又是一扫,嗖嗖嗖三道赤红剑芒朝瘴气中疾射而去,沈忆寒隐约听得瘴气中响起一声闷哼,两人往前追去,那处却什么都没有了。 想是那出手偷袭的东西已经跑掉了。 沈忆寒的三枚白玉符失去了妖气的方向,飞回了他手中,他再次驱以灵力,三枚白玉符却都一动不动。 沈忆寒道:“此处妖瘴太浓,索妖符也感知不到方向了,如不驱散瘴气,只怕咱们会被方才那偷袭的东西牵着鼻子走。” 他正要取出鸾鸳,打算凑到唇边,云燃却以拂尘按住了他的手,道:“不必。” 沈忆寒转目看他,微微一愣,心下若有所悟。 果然下一刻,云燃一手已转握住了身后负着的蘅芜剑柄上—— 铮得一声清越剑鸣,蘅芜出鞘。 云燃将蘅芜转至面前,微一闭目,两指成诀,在蘅芜清光可鉴的剑身上轻轻抚过—— 下一刻,一道雪白剑光冲天而去。 林中瘴气,竟在顷刻间便被这道剑光照破,消弭于无形。 蘅芜归鞘,云燃道:“妖瘴太厚,只能暂时震散,至多半个时辰后,便会重新聚集,需赶快找到发出煞气的妖物。” 沈忆寒:“……” 抱歉,虽说他也知道,好友是这些年来修界公认的天下第一剑,分明无字无号,但只凭口耳相传的“无字剑尊”四字,就能骇得妖魔鬼怪闻名丧胆,然而只是数百年不曾与他外出游历,他就进境飞快,如今竟然连破瘴这种剑修分明不该擅长的事,都能凭大力出奇迹了,是否也有些太过离谱…… 若说贺兰庭将来的逆袭,凭借的是天道宠儿的离谱运气……那阿燃这简直就是不讲道理的强了。 诶……对了,方才那道剑光,瞧着也不像是登阳剑的路子啊? 沈忆寒正心下觉得古怪,忽然见前方林中走出一群人,衣着各异,却竟然都是认识的,为首的有宁阳子、萧亭山夫妇,跟随的除了长青剑宗、萧氏门下子弟外,还有十数名昆吾剑派弟子,贺兰庭也在其中。 贺兰庭看清前面的是沈忆寒、云燃两人,当即眼神一亮,喜道:“是云真人与沈宗主!” 十几个昆吾剑派弟子见了云燃,立刻都呼啦啦围了上来。 “我就知道,旁人哪有那么厉害,方才的瘴气定是云真人驱散的!” “不错,云真人既在此处,那妖物也不必担心了,定是手到擒来。” “只可惜王师兄的魂灯灭了,现下又怎么都联系不上,这林子里妖气如此厉害,只怕他如今已是遭了那妖孽的毒手……” 沈忆寒听他们叽里呱啦得头疼,心道看来昆吾剑派这些小辈子弟,遇上危难,也不比他们妙音宗弟子沉稳多少。 云燃道:“你等如何在此?” 又看向贺兰庭道:“葛师伯呢?” 贺兰庭答道:“师尊昨日吩咐,说是有所感悟,需得闭五日关,等他出关后我再随师尊前往云州,只是今日晌午,沉秋峰上驻守振江城的王……王师侄魂灯灭了,师兄叫门下弟子前来查看,我想着若能助一臂之力就好了,便跟着他们来了。” 贺兰庭说的师兄,自然是沉秋剑主,沉秋剑主座下弟子,即便已到金丹期,却也的确只是贺兰庭的师侄,难怪他叫得不大自在,沈忆寒扫他两眼,倒是察觉另外一事,有些讶然道:“你筑基了?好快。” 贺兰庭有些不好意思,道:“昨晚忽有所感,就试了试,谁知竟然运气好成功了。” 沈忆寒心道,这可真是逆了个大天了,虽说只是练气突破到筑基,然而旁人突破谁不是郑重其事,恨不得斋戒沐浴焚香,做好万般准备,这小子倒好,居然是“试了试”,然后“运气好”,于是一个不小心就突破了…… 虽然知道贺兰庭多半不是故意嘚瑟,但他这话,的确听着……气煞人也。 果然边上一个弟子语气颇有些酸溜溜道:“小师叔不愧是师祖看中的关门弟子,天份就是不比我们这些庸才,突破跟喝杯水似的容易,旁人谁学的来?” 贺兰庭听了这话,似有些手足无措,道:“沐尘,你别这么说,我……” 那弟子道:“别别别,我可当不得小师叔这么叫,您还是叫我童师侄吧!” 宁阳子在旁听他们七一嘴、八一嘴,似乎很不耐烦,又见了云燃,更是面色不善,一句招呼也没打,转身便带着门下弟子,往树林中另一个方向去了。 萧亭山与陆雪萍夫妇倒是走上前来,拱手道:“沈宗主,云真人。” 沈忆寒转目望向他们,却见陆雪萍跟在自家丈夫身后,正瞧着他,神情却有些复杂,眼神明显与先前在知客峰上二人重逢时不一样了,心下暗道:“她既恢复了灵智,想来是把当年旧事都记起了。” 目光却并未在陆雪萍身上停留太久,只拱手还礼道:“萧门主、萧夫人,二位如何也在此处?” 这林中妖气诡异,陆雪萍灵智刚刚恢复,万一遇上危险,只怕会应接不暇,想要劝他们离去,转念一想,这会子叫他们单独折返,若是遇上方才在瘴气中偷袭自己与阿燃的那东西,只怕更加不妙,便又把话咽了回去。 萧亭山道:“雪萍说想到振江城中逛逛,我们便在此歇脚,谁知还未进城,就感觉到此林中妖瘴弥漫,我夫妇二人本想来看看此处究竟是什么妖孽作祟,谁知便遇上了昆吾剑派诸位高足与宁阳子道友,便结伴而行了。” 沈忆寒心道那宁阳子眼高于顶,又记恨阿燃,自然也连带着恨上了昆吾剑派,哪会主动与他们结伴同行,只怕也是见妖瘴厉害,想着万一遇上危险,好拉个垫背的,才勉强和他们一道。 面上却没点破,只笑道:“既然宁阳子道友单独行动了,那咱们倒也不妨同行。” 他心下担忧萧亭山与陆雪萍若单独行动,如遇上那东西,恐怕应付不来,会有危险,但也知道此话不好直说,便这么若无其事的邀他们同行。 萧亭山不觉有异,他本来就与宁阳子和昆吾剑派诸弟子同行,此刻宁阳子虽走了,又遇上沈忆寒和云燃,再一起行动,也是自然而然。 云燃却在旁淡淡侧目看了沈忆寒一眼,倒是没说什么。 众人继续在林中前行,此刻瘴气消散,虽然林中夜色仍是幽暗,但视物却比方才瘴气弥漫时容易得多。 未走几步,沈忆寒便察觉有异,果然数名昆吾剑派弟子也惊呼道:“前面那是什么?!” 众人疾步上前,却见前方林中地面留下一大滩血迹,除此以外,还有几张不知什么兽类的皮毛,空荡荡留在原处,内里的血肉骨骼,却都已经不翼而飞了,仔细看下,叫人毛骨悚然。 方才那与贺兰庭说话,让他叫自己“童师侄”的弟子惊道:“这……这是剑灵狼的皮毛,怎么就只剩下一张皮了?” 剑灵狼是一种灵兽。 当年神剑昆吾铸成,昆吾山脉中许多妖兽被剑意震慑、胆寒之下纷纷逃离此地,唯有这支狼族,不知怎的竟然半点不怕,留在山中,后来剑派弟子才发现,它们已经诞生了灵智,并非作恶的凶妖,而是以昆吾剑峡中溢出的剑气为食,也是因此诞生灵智,其血肉皮毛皆受剑峡中剑气滋养,自然不怕昆吾的剑意,反倒是对其趋之若鹜。 剑灵狼不噬血肉,只爱吸食剑气,正是上苍送给昆吾弟子驭使的灵兽。 剑灵狼本不伤人,还听剑派弟子驭使,助其守护一方安宁,因此即便是凡人猎户见了,也多不会伤害这种灵兽—— 此刻他们却在这里看到了被吸干血骨的剑灵狼皮毛。 沈忆寒看了一会,忽然道:“不对。” 童沐尘道:“怎么不对,这的的确确就是剑灵狼的皮肉呀。” 沈忆寒摇了摇头,道:“这皮毛的确是剑灵狼的,但其上妖煞之气,与方才我在城中感觉到的那一抹妖气一般无二……这些剑灵狼已经不是灵兽……它们妖化了。” 众弟子闻言一惊,都纷纷上前去看,半晌过后,童沐尘道:“果然如此,剑灵狼分明不食血肉,不嗜杀生,怎会妖化?” 无人能回答。 众人又在林中转了几圈,前前后后发现了少说二三十副妖化后被吸食干净的剑灵狼皮毛。 昆吾弟子大都自小与此兽作伴长大,见到如此惨烈情形,不由都有些难过,默默然说不出话来。 童沐尘道:“死了这样多剑灵狼,不知是什么东西害他们妖化,王师兄若也经历了这些……必然不会坐视不管……眼下他的魂灯灭了,只怕也是和剑灵狼遭了同一个东西的毒手,昆吾界下……竟有妖孽胆敢如此嚣张,真当我剑派不存在了么?” 话语间颇有恨意。 贺兰庭动了动嘴唇,似是想说什么,却并未出口。 沈忆寒、云燃、萧亭山三人却想的更多—— 此行他们前往云州,本就是为了查清贺氏灭族之祸,结果路上就遇上这样的怪事,还有振江城中驻守的昆吾弟子疑似因此殒命,很难不说这其中没有联系。 正在此时,陆雪萍忽道:“不可再往前走。” 众人一愣,都扭头看她,萧亭山显然是对妻子的能力心知肚明,当即低声问道:“萍儿,你可是看见什么了吗?” 陆雪萍没答话,却是扭头看向十数名昆吾弟子,目光空幽,仿佛透过他们看见了什么别的东西,童沐尘等人都被她看的心下有些发毛,忍不住道:“前辈……怎么这样看我们?” 陆雪萍顿了顿,只是重复道:“……不可再往前走。” 沈忆寒与云燃对视一眼,那头她却又道:“否则你……你……还有你,你们都会死。” 这话是对童沐尘、还有后头跟着的许多昆吾剑派弟子说的。 “只有他能活。” 这话却是看着贺兰庭说的。 众人闻言,皆是悚然一惊,目光全落在了贺兰庭身上。 贺兰庭似乎有些茫然,怔愣了许久都没说出话来。 陆雪萍最后言简意赅的总结道:“再往前走,除了他……还有云真人,其他昆吾弟子……都会死。” 童沐尘是沉秋剑主弟子,能被师尊委以任务,来探看那灭了魂灯的王师兄和振江城发生了什么事,自然也算是他师尊座下的佼佼者了。 他当然知道江陵萧氏门主夫人家出何门,知道逍遥山问灵术,也知道陆雪萍的话绝不会是空口胡言。 童沐尘与数名剑派弟子脸色一时都有些白。 萧亭山却一时无瑕关心这头诸剑派弟子如何神色,只是抓了陆雪萍的手,急道:“萍儿,这才好了多久……你怎得又用了?万一再伤了……” 陆雪萍回握主他的手,摇了摇头道:“不妨事。” 萧亭山道:“怎会不妨事?你难受么?头还疼不疼?” 语罢便低头将额头与陆雪萍的相贴,他二人已是结契道侣,神魂有依,他竟是心急的直接以元神探入,查看妻子的情况。 萧亭山爱妻如此,自己不觉有什么,倒叫旁人看了都难免有些耳热,众弟子都侧目不好意思看他夫妻俩,沈忆寒也轻咳一声转开了目光。 正在此时,忽然感觉周身经脉一热,汩汩暖流朝下腹某个位置涌去,顿时心里咯噔一声—— 坏了,一路突发情况太多,竟然把这一茬要命的给忘了。 沈忆寒几乎是立刻便调动全身灵力压制蛊虫,尽管如此,仍是感觉到呼吸灼热,脸颊发烫,胸膛起伏也急促了起来。 好在此刻已经入夜,他又拼尽全力掩饰自己的异状,一时倒也没有什么人察觉到沈忆寒的不对。 唯有云燃见他眼尾微红,目光隐有迷离之意,传音唤了他一声,却未得回应。 沈忆寒只是垂着眼睑,闻言肩头微颤了颤,身子仍一动不动。 云燃拉过他的手,只觉入手滚烫,心下顿时了如明镜。 众人正要商议接下来该当如何,却忽听云真人道:“既如此,今日便先不贸然入林,且各自回城歇脚,明日再议。” 昆吾剑派众弟子听这话都是听得一愣,心道他们修仙之人又不必睡眠,云真人忽然说要回城歇脚是什么意思? 但想到萧夫人刚才的话,他们倒也没有异议,萧亭山亦担忧妻子情况,点头道:“如此甚好。” 云燃道:“好,速离此地,否则瘴气聚结,不易脱身。” 童沐尘刚想问云真人回了城中后,可否要去昆吾在振江城中的仙府落脚,谁知话还未出口,那头云真人已经拉着沈宗主在月色下踏风而去,倏忽之间,已然是连个背影都看不见了。 40-50 第041章 绮思 第41章 大约是蛊虫已经发作了几次, 这次发作,沈忆寒虽然也极其难受,但在早早调动灵力, 勉力压制之下,倒不似先前那样头脑昏昏,对周遭一无所觉了。 他虽身上难受, 受情火灼烧,却也知道是云燃将他带回了振江城,又寻了一家客栈落脚。 两人进了客房, 云燃扶着沈忆寒在床沿坐下, 回身将门关上,才走到沈忆寒身边也坐下, 抬手便要去解他的衣带。 沈忆寒虽然身上难受的厉害,但这次他勉强保留了清醒之后,脑海里却想了许多。 此刻忽按住了云燃的手,一边微微喘|息着, 一边抬眸看着他笑了笑,道:“先等等……我……我还没那么难受……不急。” 云燃动作果然顿住了, 却只是垂眸静静看着他, 没说什么。 沈忆寒身上无力,想要找个东西倚靠, 但此刻不知怎的,他偏偏又不想靠在云燃身上,于是只是将按住的那只好友的手改为抓握, 用力的攥着云燃微凉的手, 仿佛能从这点凉意中寻得一丝慰藉。 他低着头,乌黑柔顺的发缕顺着额畔垂下, 掩盖了他的面容神态。 云燃只看得见他胸膛起伏得厉害。 片刻之后,沈忆寒忽然笑了笑,低头哑声道:“阿燃,我这副模样……是不是可笑得很?” 云燃道:“我并未这样想。” 沈忆寒道:“果真么?咱们千年交情,如今我竟落得这般地步,还要你为我纾解这情蛊……你说,若中蛊的是你,难道也需得我这样帮你么?” 云燃喉结微动,却没答话。 沈忆寒笑了笑,道:“是我太没定力了,被一只虫子弄的丑态百出……若换作是你,只怕再难过……也是不必如我这般的。” 他这次说话的时候,却是抬起了头,额角鬓边,密布着细细的汗珠,分明陷在痛苦难耐之中,一双眼看着云燃,却是清明而盈透非常,只是含了缕无奈自嘲的浅笑—— 一缕薄发被汗湿,滑落到他眼尾。 云燃看着他,衣袖下的手指颤了颤,这次却终于还是没忍住,抬手替他拨开了那缕发丝,低声道:“你既知你我二人千年挚友……我如何帮你,自然都是心甘情愿,又何必想这些?” 沈忆寒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并未回答,只是眉眼温柔的笑了笑。 云燃看着他这副模样,却忽觉得心底某个地方一片火烫,手下竟情不自禁的用了些力,捻着他的下颔,低声道:“……还是说,是你不愿我帮你?” 沈忆寒愣了愣,似有所思,垂眸道:“或许……是有那么一点吧。” 云燃的心随着这句话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久久没再说话,许久才松开了沈忆寒的下颔,又恢复了一贯的淡漠神情,道:“那沈宗主想要谁来帮你?萧夫人?还是……柴姑娘?可惜此刻她们都已名花有主,没法子叫你如愿以偿了。” 沈忆寒已差不多快忍到了极限,方才耳畔就有些嗡鸣,此刻险些没听清云燃的话,只依稀听见“如愿以偿”四个字。 恍惚之间,却也顾不上去想云燃说的是什么了,只迷迷糊糊琢磨到:“如愿以偿?的确……姓谢的弄得这蛊虫虽然可恶得很,可若非这蛊虫……我怕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和阿燃那样,如何不是如愿以偿呢?” 他神智一旦开始迷糊,灵台里祖师婆婆的那枚印记便开始无声无息的引导他的念头。 目中水光朦胧间,沈忆寒抬目对上友人一双漆目,忽觉满腔情念再难抑制。 鬼使神差的……他竟然闭目吻了上去。 唇上传来的触感柔软而温热,沈忆寒情念涌动下,忍不住又想更进一步,要撬开那紧闭着的门扉,然而对方身体却似乎僵硬的厉害,严防死守,只是让他白费力气—— 沈忆寒无奈之下,只得放弃,松口抬眸向上看去,却看不清云燃的神色,只能瞧见他形状漂亮的薄唇上依稀留下了些许水渍。 沈宗主几乎没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他看不清,便想伸手去抓云燃的衣领,好叫他再凑近些,谁知才刚伸出手,还没用上力,却被云燃一把攥住了那只作乱的的手。 云燃五指攥的死紧,沈忆寒连挣扎都没尝试,就直接放弃了,只抬目望着他笑了笑,道:“怎么了?不肯……” 话未说完,云燃一把将他拉近,两人正要贴紧,却忽然听得隔壁传来声音。 一个男子声音道:“只得这几间房了?就没有甲字房么?” 店小二道:“哎呦,客官,今日城中来了好些仙家,早便将甲字房定完了,别说甲字房,您几位这时候才来,能余下一间乙字房已经很不容易啦,您几位就委屈委屈,且先凑活一下可好?不是小的夸口,若去了别家,便是最好的房间,这床褥软和、饭食|精致、房间宽敞,可都是样样不比我家的!” 一女子声音道:“亭山,既然如此,还是不要再费事了,咱们就在此歇脚吧。” 沈忆寒本来意识已经渐渐模糊,此刻听了二人声音,倒是身子微微一顿,低声道:“是……是雪萍……” 隔壁竟是陆雪萍、萧亭山夫妇二人。 这客栈墙壁似乎并不怎么能隔音,那头萧、陆夫妻二人进入房间后的谈话声,对寻常凡人来说或许只是时断时续,落在沈忆寒、云燃二人耳中,却简直是清晰可闻。 萧亭山、陆雪萍不知道隔壁是他们,自然也不会刻意压低声音,进入房间后萧亭山关心了妻子几句,两人便开始浅呢细语,说起体己话来,陆雪萍时而附和,时而被他逗得浅笑几声,夫妻二人显然十分恩爱。 沈忆寒这下子却更加不敢出声了。 云燃望他一眼,心知他担心什么,衣袖一挥,两人面前透明结界倏忽闪过,他才转目道:“不必担心,他们听不见了。” 沈忆寒这才敢松了紧紧咬着的牙关,喘|息了几声,再也忍不住,抓着好友的袖角低声道:“阿燃……我……实在抵不住了……你帮帮我……好不好……” 云燃没说话,只是替他解开衣带。 沈忆寒稍微得到缓解,仰头轻轻吐出一口气,神情有些迷离,然而未几,又忽然被扼住了这短暂而来的出口。 他瞳孔微微缩紧,有些不可置信的含着泪转目看向云燃,那头的神色却十分平淡缓然,只是目光无波无澜的注视着他,仿佛什么都没做一样。 “你……”沈忆寒喉咙里发出一声隐忍的低哼,“你干什么……” 云燃道:“我前日查阅古籍,此类情蛊,即便纾解,也要徐徐而发,不可操之过急,否则伤身。” 沈忆寒此刻顾不上去想他这一本正经的到底是在胡说八道,还是真有其事,只是急的额角汗珠凝的更大了些,闭目咬牙忍了忍,一下子真恨不得当即死了才好。 偏偏结界虽然已设,隔壁萧、陆夫妇二人虽听不见他们说话,这边却能将那头的声音尽收耳底。 萧亭山似乎是与陆雪萍调笑了句什么,声息渐渐暧昧起来,沈忆寒听在耳里,只觉得更加刺耳几分—— 这时那声音忽然戛然而止,似乎是云燃又改了结界,两头都互不相闻了。 沈忆寒稍微松了口气,云燃却好似捕捉到了他这点细微的反应,忽然道:“……你很怕听见她的声音么?” 沈忆寒被他捏着命门,这会子他只感觉自己快被热得烧糊了,头脑昏沉,哪里还听得清云燃在说什么,只是再也忍不住的往他身上靠去,无意识的轻轻磨蹭着。 “还是你想听见她的声音?”云燃低低道,“这会她在隔壁……即便是和萧亭山……你心里是不是也欢喜得很?” “毕竟你二人……从前可是人人称羡的‘冰雪之好’,比起柴姑娘……你始终也是更放她不下的……否则,也不会总时时刻刻,记挂她的安危。” 他一边说着,手下倒是终于没再为难沈忆寒,修长的五指圈着他全部的爱|欲和情念,脸上却是完全相反的平静淡漠,只是那么垂眸看着对方在自己怀里颤抖、无意识的流泪,看着那双慢慢睁大的、平日里总是笑眼弯弯的……柳叶似的眼睛。 沈忆寒在身体的极度欢愉中,有那么一瞬间简直辨不清自己身处何方,然而鼻尖嗅到的熟悉味道却在提醒着他—— 这蛊虫好似学会了新的折磨方式,竟然到了这境地,却还不肯放过他。 阿燃……阿燃又在这样帮他,可已经如此,自己为什么还是无法解脱,究竟要如何……难道真的和阿燃…… 混沌之中,沈忆寒因这念头悚然一惊,竟然渐渐找回了部分理智—— 是祖师婆婆的灵台印记……在蛊惑他……蛊惑他趁此机会,完成她的心愿。 可是自己真的要那么做么? 沈忆寒忍受着痛苦,不知从何而来的意志力,忽然支撑着他咬着牙,凝聚了一掌的灵力,反手便朝自己面门疾击而去。 电光石火之间,沈忆寒虽已萌生死志,云燃却怎能让他如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低声斥道:“沈濯!你做什么!” 沈忆寒怔怔转目望他,这次却不再是生理性的落泪,而是当真心中倍觉羞辱,他眼角滑下一滴滚烫的眼泪来,恰落在云燃抓着他的那只手的手背上。 “我……我出不来……”他哑声道,声音里的茫然和绝望几乎再难掩饰,“我便如此……都不能自主……何不如直接死了?” 云燃什么都没说,却一把拉过他,用几乎能将他揉碎的力道,将他紧紧揽进了怀里。 “你不能死……”他在沈忆寒耳边一字一句道,“……再忍一忍,好不好?我一定会替你找到办法祛除蛊虫。” 最后他低低补了一句:“……对不起。” 沈忆寒还没来得及去想,他究竟要对不起什么,却忽而看见云燃的眉眼在他眼前放大,纤毫毕现。 两片唇贴了上来,先在沈忆寒的嘴唇上蜻蜓点水的一掠,然后细细的又顺着他发红的鼻尖,吻到眉眼,额头。 沈忆寒从未经历过这样缱绻的一个吻,此刻还来不及去想这个吻背后意味着什么,倒是先因其体会到了一种感官上的极度刺激。 他被这一吻牵动了心神和所有的情念。 沈忆寒忍了又忍,最终却还是没忍住,一把拉下云燃的衣襟,回吻了上去。 这次云燃没有躲。 沈忆寒也在这一吻间,终于得到了解脱。 第042章 绮思 第42章 释放的那一刹那, 沈忆寒却无暇去顾及身体的刺激—— 因为灵台中的那朵五瓣桃花,骤然发生了变化。 和云燃那一吻之间,沈忆寒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 仿佛从二人交缠的唇齿间,流入了自己周身奇经八脉。 与此同时,自己身体里似乎也有一股细弱几乎不可察的气流, 离开了他的身体。 原本还未完全开放,仍有些闭拢的花瓣缓缓舒展开来,花蕊也朝外伸扬了几分, 花托下亦生长出一小截细弱的枝, 沈忆寒感觉到那一截花枝仿佛连接着他身体里的什么东西,这份连接甫一出现, 紫府中的蛊虫忽然宁静了下来,也不知究竟是因为得到了纾解,还是因为这灵台桃花的缘故。 二人一吻结束,就此松开, 沈忆寒微微喘|息了几下,终于缓缓恢复了理智。 方才情蛊发作, 他虽然意识很不清醒, 可此刻努力回想,却也依稀能记起, 自己……自己好像主动吻了阿燃,而且还在心绪激荡之下,萌生死志, 若非好友及时拦住, 只怕他现下已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了。 他活了千载岁月,一向以为人除生死无大事, 想不开寻短见——则是小儿女才会做的傻事。 岂知有朝一日,自己竟会被一只虫子逼到这境地。 忍不住心想:“那梦中阿燃亦中此蛊,却哪有人能帮他一分半分?他不还是硬生生忍下来了,又要独自对付三个孽徒,也不曾如我这般没用,竟还做出寻死这种蠢事来。” 一时心下又觉尴尬,又觉羞愧,竟没脸面去看好友神色。 沈忆寒忽然意识自己仍与好友紧紧相依,隔着薄薄衣料,他几乎能感受到云燃胸膛下心跳的力度,赶忙后退了退,脱开云燃的怀抱,道:“我……我方才并非故意轻薄你,实在是……” 他想说自己是受了蛊虫影响和那灵台印记蛊惑,这才一时没忍住,然而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么说似在狡辩,而且若提灵台印记,则必得讲明祖师婆婆的执念和长乐登阳两剑的诸般渊源与纠葛,这又是一桩大麻烦事,沈忆寒实在还没想好该如何同云燃开口,又怕此事会影响友人道心,只得先将话咽回了肚子里去。 云燃却似乎并不如何在意他的解释,只是看着清醒后的沈忆寒沉默了片刻,道:“蛊虫发作可缓解了?” 沈忆寒“嗯”了一声,踟蹰片刻,虽略觉难以启齿,却还是低声道:“……多谢……多谢你方才肯那样帮我。” “不必谢我,亦不必与我解释什么。”云燃顿了顿,良久,才继续道,“沈濯,你只要好好活着。” 沈忆寒知他说的是自己方才想不开寻短见的事,心下一时也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让你替我担心了。” 两人寥寥讲完几句,未再多言。 沈忆寒将身上清理干净,身心皆觉困倦,索性便在床内合衣躺下,闭目浅眠。 这次他没再邀请云燃与他一道,只是兀自歇下,任由云燃在身旁静坐禅定。 两人如此歇了数个时辰,翌日天不亮,外头走廊上便传来声音,有个少年敲了敲门,问道:“敢问云真人与沈宗主,可否歇脚在此处?” 云燃自静坐中睁眼,起身走到门前,打开门,外头站着的却是十数名昆吾剑派弟子。 童沐尘见到云燃,似乎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又带了些急色,道:“云真人,出事了。” 云燃道:“怎么?” 童沐尘道:“昨夜里我们回了城中仙府,今早长青剑宗的几名弟子忽然找上门来,说他们宁阳子前辈不见了。” 沈忆寒也听见了声音,自浅眠中醒来,披衣下床,走到众弟子与云燃身边,一边系衣带,一边理了理头发问道:“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会不见了?” 童沐尘正要解释,目光却无意间落到正束发系衣的沈宗主身上,忽而一怔,看得一双眼直勾勾的险些挪不开,其他剑派弟子亦是如此。 他们虽早知沈宗主是当今修界最拔群的几个美男子之一,可却也从未如今日一样,觉得他身上仿佛忽然有种叫人说不上的感觉……或者用风情来形容,更为妥当。 今日的沈宗主,与昨天亦很不一样,可他们却又偏偏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同。 众剑派弟子皆看的呆呆愣愣,还是贺兰庭最先回神,答道:“据他们说,昨夜他们与咱们分开后,也在林中发现了数具剑灵狼的尸骨皮毛,宁阳子前辈似觉有异,便要往树林深处探查,谁知又起了妖瘴,他们走着走着,不知怎的,便与宁阳子前辈走散了,想要寻找,无奈妖瘴太厚,只能在林子外围打转,无论如何不得深入,更别说找到宁阳子前辈了,好容易绕出林子,却又不敢再贸然进入,便只得回到城中找上了昆吾仙府,想要请云师兄前去探看。” 沈忆寒系好发带,心里正在想,看来宁阳子昨夜未与他们一道,是不知道阿燃震散的林中妖瘴还会重新凝聚了,否则也不会继续深入。 正要开口,转目忽见众剑派弟子都呆愣愣瞧着他,到把他看的一怔,道:“你们这样看我做什么?” 童沐尘恍然回神,道:“没……没有,就是沈宗主今日,似乎……似乎与先前有些不同。” 沈忆寒十分莫名:“不同?” 伸手摸了摸脸,还是一张嘴巴两只眼,哪里不同了? 有个女弟子有些脸红,结结巴巴的答道:“是……是有些不同的,沈前辈今日似乎……似乎特别好看……” 沈忆寒挑了挑眉,正要答话,云燃却道:“那几名长青剑宗弟子何在?” 童沐尘赶忙道:“都在楼下。” 又看向沈忆寒道:“噢,对了,沈宗主,贵派弟子与陆前辈、常前辈也在下面。” 众人下了楼,果然外头天色微凉,长街上站着几名神情惶惑焦虑不安的长青剑宗弟子,妙音宗众弟子则都跟着陆奉侠与常歌笑二人。 云燃上前细问了那几名长青剑宗弟子昨夜情形,与贺兰庭方才所复述的差不多一般无二。 很快萧亭山与陆雪萍夫妇也带着门下诸萧氏子弟,从客栈中出来了。 萧亭山得知昨夜沈云二人与他们同宿一家客栈,倒没露出什么异色,只点头朝二人打了招呼,便道:“看来昨日咱们离开那林子后,宁阳子道友却不曾离开。” 陆奉侠沉声道:“这林子甚有诡异之处,宁阳子一夜未归,又不与他宗门弟子联系,只怕不妥,当务之急,咱们还是赶紧找到他为妙。” 众人当即动身,往城外那树林赶去,却见清晨林中瘴气竟已自行散去许多,都是精神一震,几名长青剑宗弟子赶忙使了宗门玉符寻人,谁知竟半点感觉不到宁阳子的灵力痕迹,顿时都有些情急失措起来。 一名弟子惶然道:“怎会如此,连宗门玉符都感知不到师尊的方位,难道师尊已经……” 贺兰庭见状,宽慰了他几句道:“这也未必,此处树林这么大,眼下咱们也只见到外围妖瘴散去,兴许宁阳子前辈在林中深处,瘴气未散,你们宗门玉符感知不到方位,那也是情有可原,咱们再往里找找。” 那弟子闻言,这才心下稍定。 众人又往林中深入了一些,比起昨夜里的妖瘴弥漫,幽暗难见行路,今晨在这树林里探索却要容易得多,只片刻功夫,他们就到了昨夜决定折返的那处地方。 只是仍不见宁阳子的踪迹。 童沐尘一边走,一边左右环视,忽然他好像看到了什么,瞳孔微微一缩,愣在原地,片刻后失声艰涩道:“那……那是……” 众人皆朝着他的声音看去,只见前方林中又有一滩昨夜如他们发现剑灵狼尸骸痕迹那样的大片血迹,只是这次,地面上除了几具剑灵狼的尸骨皮毛,还有一件衣裳。 那衣裳的颜色形制,昆吾剑派弟子都很熟悉,正是他们日常穿着的练功服。 童沐尘几步上前,几乎有些踉跄,跌跪在那件衣裳前,半点不顾那衣裳还陷在满地血污之中,将其捡出,细细摸索翻看了起来,看着看着,眼眶渐渐变得通红,最后自衣袖内摸出一小块残余的森白指骨,终于失声痛哭道:“三师兄!” 数名沉秋峰弟子在旁,见此情形,也都难以抑制的红了眼眶。 云燃见此情景,默然片刻,取出传讯玉简,沈忆寒心知他多半要与宗门通知这个坏消息,并未打搅,只是传音对本门弟子又再度叮嘱了一遍,叫他们在林中不许乱跑,务必都跟紧自己与陆师伯、常师弟。 众妙音宗弟子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么血腥骇人的场面,都吓得不轻,自然知道厉害,纷纷答应,一个个都收起了先前野狗出笼的架势,乖的小鸡崽一般。 小石头扮作妙音宗女弟子,跟在燕子徐身边,此刻神情十分淡定,与脸色微微发白的燕子徐一比,越发显得老神在在,倒好像她才是这门中的大师姐一般。 沈忆寒正心想小石头也与子徐他们相处两日了,不知昨夜他们一道在城中何处歇脚,现下瞧着倒很融洽,那头贺兰庭在童沐尘身边蹲下,不知说了几句什么,瞧神情是在安慰诸名沉秋峰弟子,谁知童沐尘脸色忽变,却是转身一把将他搡倒在地,起身怒道:“王师兄不是你的三师兄,你自然是不痛不痒,站着说话不费劲了!” 沉秋峰数名弟子,也都面含不忿,附和道:“就是!谁要你来假惺惺!” 贺兰庭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推倒在地,摔在一大滩脏污的血迹里,沾了满头满脸,十分狼狈,却顾不得起身,见童沐尘与诸位同门发怒,有些不知所措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童沐尘抱着他那王师兄的衣裳,满面泪痕,又悲又怒道:“那你是什么意思?王师兄死了,我们连心里难过,哭一下也不成吗?他便不如你金贵,那也是我们相处了几十年的同门师兄弟,谁用得着你……” 云燃沉声斥道:“童师侄!” 童沐尘被他喝止,这才抽了抽鼻子心不甘情不愿的闭了嘴,只是仍红着眼,将头侧了过去,显然连多一个眼神也不肯给贺兰庭。 昆吾弟子自己内讧,忽然吵起来,旁人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萧亭山夫妇、陆奉侠都是缄默不言。 沈忆寒心中叹了口气,正要出言,却见身前一个红影掠过,竟是常歌笑走到了跌在地上的贺兰庭面前,一把将他拉了起来,转目望向童沐尘,笑吟吟道:“童公子,你心中有气,大可去找害了你三师兄的凶手,贺小公子拜入昆吾时日是短了些,难道不也一样是你同门么,再说他本来是一片好意,就算话说得欠妥些,你又何必如此与他动气?还是说……你本来就看不惯他,这才借机将气撒在他身上?” 第043章 绮思 第43章 “我看不惯他?我有什么好看不惯他……” 童沐尘正欲反问, 恰对上妙音宗那常前辈笑眯眯的一双眼,不知怎的,心中忽然打了个突, 竟有种被此人看透所思所想的感觉,本来到了嘴边的话,也有些说不下去了。 常歌笑优哉游哉道:“你看不惯他什么, 我又怎能知道?这就只有童公子自己心中清楚了……” 他正要再说什么,却不知怎的眉心一动,看了一眼正面沉如霜的陆奉侠。 沈忆寒见状, 心知多半是陆师伯传音, 叫他少管别派门下是非。 常歌笑果然闭口不言了,只是转目看贺兰庭一眼, 便回到了陆奉侠身后。 萧亭山见这头争执稍歇,赶忙岔开话题道:“既然贵派驻守此地的弟子已经遇难,只怕那头……宁阳子道友的情况也不妙,咱们还是赶紧找人为好。” 那几名长青剑宗弟子本就担心宁阳子安危, 方才却又不好插嘴,眼下都附和道:“萧门主说得有理, 只是这林子甚大, 里头妖瘴又似乎未散,咱们这般找下去, 也不知还要找多久,不如分头行动……” 沈忆寒想起昨日与云燃遇到的那东西,立刻摇头否定道:“不妥, 昨日我与云真人在瘴气中遇袭, 那妖物甚为厉害,只怕你们若遇上了, 应付不来。” 陆奉侠道:“竟有此事?宗主可能确定是什么妖物?” 沈忆寒略一思忖,道:“当时那东西在瘴气之中,我亦无法探查,只能确定……即便是我遇上了,独自对付那东西,恐怕也讨不了好。”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沈宗主的元婴巅峰境界,在诸门派门主宗主之中,虽算不得很高,然而此时此刻,林中众人修为能胜过他的,也不过云燃、陆奉侠两人而已。 倘若连他也对付不了那妖物,自己这些小辈弟子,谁又敢单独行动? 萧亭山道:“既然如此,咱们还是一齐行进最为妥当。” 有昆吾弟子道:“萧夫人昨日说,我们若再往里走,便都会遭遇不测……不知今日可有不妥?” 陆雪萍摇了摇头,道:“不必担心,今日已经无妨。” 十数名昆吾弟子闻言,都稍稍松了口气,众人这才动身,继续往林深处走去。 果然不出所料,这林子外围瘴气虽已散去,但越往里走,妖瘴却越浓,显然林中深处的妖瘴,并未全然散去。 云燃抽剑如昨日一般暂时震散了妖瘴,他们才继续深入。 妖瘴一散,再探查此林就容易许多,不过半柱香功夫,他们终于到了昨日未曾进入的树林深处,这次那几名长青剑宗弟子终于如愿以偿找到了宁阳子,却没一个高兴的起来—— 因为躺在地上的,已是一具尸首了。 众人发现宁阳子时,他脸色已然灰白一片,再无半点血色,左胸胸前破损,像是被剑贯穿,衣上血迹浸染开来一大片,已看不出本来颜色。 几名长青剑宗弟子惊呼一声,扑上前去探他身体,却发觉这具身体早已不剩半点生气,体内更无分毫灵力游动痕迹,都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那宁阳子的弟子更是惨嚎一声,抱着师尊的尸首哭道:“怎会如此……师尊他老人家修为精深……怎会……” 他说得也的确不错。 宁阳子修为已臻化神,别说是一处剑伤,就是左右两边胸膛都给剑捅个对穿,那也断不该就这么气绝,陆奉侠上前单膝跪在宁阳子尸身旁边,闭目凝聚灵力,抬手探他灵台。 片刻后,他才睁开了眼。 沈忆寒在旁问道:“如何?” 陆奉侠起身,脸色不大好,摇了摇头,低声道:“全无灵力运转痕迹,元婴已毁,元神亦不见其踪,想必也已溃散。” 沈、云二人,萧亭山夫妇听了此话俱是默然不语,元婴被毁元神溃散的下场他们自然心知肚明—— 那是绝无半点生还之理了。 这时一名长青剑宗弟子忽道:“沈宗主既说,昨夜您与云真人遇到的妖物是一只手爪,那为何宁阳子师伯身上的……却分明是剑伤?” 他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是一愣,均觉他所言有理,唯沈忆寒心念电转,听出这弟子言外有意,脸色微沉道:“昨夜我与云真人所遇妖物,的确是以手爪伤人不假,可我方才亦说了,那妖物藏身于瘴气之中,并未露出全貌,谁又知道它会不会使剑了?” 那弟子道:“妖类灵智有限,多习炼体之术,而不精于身外之长,用手爪伤人,那还算是情理之中,可能将剑道修习出名堂的妖类有几个?何况以我师伯剑道造诣,能用剑害他性命的人修,当世一只手便能数的过来,又何言妖类?” 他话说到这份上,只要不是真傻,自然不难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当世能胜得过宁阳子的剑修,的确一只手便能数的过来,而且巧之又巧,在场便有一个。 众昆吾弟子虽多是沉秋峰座下的,却也大都对云真人心存敬慕,童沐尘当即便冷了脸道:“你此言何意?难道是疑心杀了宁阳子前辈的并非妖物,另有他人?” 那弟子冷哼一声道:“究竟是不是,动手之人心中自然最清楚!” 童沐尘闻言怒道:“昨夜此林中煞气冲天,妖瘴弥漫,谁看不出来作祟的是妖物?再说死在这林中的,又不只有你们宁阳子前辈,怎得?你们长青剑宗死了人心中难受,难道旁人门中死了人就不难受么?” 又道:“你疑心谁,大可直说,不必如此夹枪带棒,叫人听得火大,难道你们忘了,今早是谁低声下气的求到我派仙府门下、又是谁将你们带到此处,帮你们寻到宁阳子前辈的么?当真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难怪长青谷将你们剑宗踢出门下,再不肯与你等相认!” 那弟子本来只是冷冷不言,闻听此句,却是勃然大怒,道:“你说谁被踢出门下?分明我剑宗才是长青嫡脉正支!” 童沐尘道:“我呸,什么嫡脉庶脉,修仙之人还讲这套,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掉大牙!还敢舔着脸妄称正支,什么高门正支如此不讲道理,不问青红皂白,没半点证据便血口喷人的!” 那弟子道:“怎就没半点证据了?谁不知道当年登阳剑主不顾父辈师门颜面,当众羞辱我师伯,还逼他……逼他……登阳剑主对我师伯素有仇怨,昨夜城中能动手伤了师伯的,便只有他!不是他还能有谁!” 童沐尘哈哈大笑道:“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简直狗屁不通,照你这么说,一间茅房里只有你和我,你若吃了屎,难道便一定是我屙的么?” 那弟子闻言大怒,当即便噌得一声拔剑要动手,童沐尘亦不肯示弱,也要拔剑,两人却同时被云燃弹指连射出两道剑芒,震的虎口一麻,剑柄俱脱手落地。 他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飞快,不到片刻功夫,就已经你来我往互相骂了一通,沈忆寒都听得一愣一愣,直到此刻才终于反应过来,对那长青剑宗弟子道:“此处都是诸派正道同盟,你若心有猜测,直言便是,昆吾剑派自会给你解释,何必含沙射影、言有所指?” 那长青剑宗弟子被震掉手中长剑,倒也不觉如何窘迫,只不冷不热道:“正道同盟也分里外亲疏,谁都知道沈宗主与云真人交好,你们妙音宗自然是百般替他开脱了,是非曲折,究竟如何,待我等将消息告知门中长辈,自有定夺。” 童沐尘“哈”了一声,道:“那就闭上你的狗嘴!少叭叭叭的惹人烦!” 沈忆寒:“……” 他原本以为阿燃这位师侄,只是看不惯贺兰庭,现在看来,他对贺兰庭,呃……说不好其实已很是口下留情了。 陆奉侠在旁看得眉头深蹙,终于忍不住道:“我宗宗主便是与云真人交好,却也并非是非不辨,正邪不分,妙音宗虽是小派,也是数千年玄门正道,云真人若真与此事有干,宗主自然不会袒护。” 那弟子还待再言,宁阳子那一直抱着他尸首的徒弟终于低声斥道:“好了田师弟,别说了!你还要再叫我长青剑宗更给人瞧不起么?” 那田师弟闻言,虽然面色仍有不忿,却终于是强自忍住不言了。 萧亭山道:“宁阳子道友昨夜身死于此,这林中却半点寻不到凶手气息,妖物亦不知逃去了哪里,若咱们就这么走了,只怕难保此妖不再现身,届时它若伤害振江城中百姓,那可如何是好?” 云燃道:“不必担心,我已将此事回禀门派,方才掌门师兄回信,今日傍晚,我派会有一位剑主、两位剑君抵达振江城仙府,将此事细查。” 一名剑主两名剑君? 那可的确足以见得昆吾剑派对此事的重视了。 陆奉侠颔首道:“振江城是贵派辖界,如此自然是最妥当不过,只是……我总觉得昨夜的事,多半与将贺氏灭族的凶手脱不了干系,宁阳子道友与咱们同行,不过是分开了这么一会儿,便遭杀身之祸,不知其他前往云州的道友,是否还安然无恙?” 沈忆寒心觉师伯所说有理,对云燃道:“师伯所说不错,阿燃,调查振江城妖物的事,暂先交给你同门,咱们还是赶紧前往云州,与诸派同道汇合为妙。” 云燃垂眸看他,道:“好。” 经此一事,宁阳子身死,长青剑宗弟子自然再无心思前往云州,调查什么贺氏灭族之案,只带着宁阳子的尸首,径自返回门派,临行前那宁阳子的徒儿倒是来与云燃赔礼道歉,说他师弟一贯心直嘴快、口无遮拦,请云真人不要将他那些话放在心上。 云燃自然是不会与一个小辈计较的,只是淡淡应了,倒是童沐尘不忘送了那几个长青剑宗弟子老大一个白眼。 妙音宗众弟子皆随沈忆寒一道,自然得等傍晚昆吾剑派前往振江城的一名剑主两名剑君到了,与云燃交接过后,他们再一齐动身。 萧亭山夫妇未再停留,与沈云二人道过别后,便先行前往云州。 等人的功夫里,小石头似乎有话跟他说,总算见他得空,便寻了个空隙偷偷将他拉到一边。 沈忆寒正想问她怎么了,却见小石头先看了看远处客栈大堂内,正闭目禅定的云燃,又转回来看了看自己,沈忆寒给她看的发毛,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 小石头这才问道:“……你已修了女君的功法?” 沈忆寒一愣,道:“你怎知道?” 又忽想起今早那十几个昆吾剑派弟子的神色,顿觉得小石头这欲言又止的神情里,似乎包含了什么不得了的内容。 果然小石头轻咳了一身,忽而改为传音道:“有件事忘了与你说。” 沈忆寒道:“什么?” 小石头道:“女君她老人家的功法好处多多,你修习了,那自是受益无穷的,只是采补双修之法,日久研习,会渐渐影响神态气韵……额,自然,我是觉得那没甚不好,只是你们正道修士素来事多,又多心得很,你若被旁人发现继承了她老人家的传承,只怕会有麻烦,还是稍微遮掩些为好。” 沈忆寒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这话什么意思,脸上神情险些凝固在原地,良久才道:“……我是男子,也会这样受其影响?” 小石头道:“那是自然,女子是人,男子难道便不是人么,当然会有影响了。” 她看出沈忆寒心思,又赶忙安慰道:“不过你也不用太紧张啦,虽然有影响,但却也不是就让你变得和女子一样妩媚娇娆啦,只不过在旁人眼里可能会更风情万种一点而已……” 她话没说完,沈忆寒已感觉仿佛被一道雷劈中天灵盖,缓缓道:“风情万种……用在男子身上,难道是什么好话么?” 小石头显然半点没觉察到其中的不对,闻言茫然道:“难道不是么?” 沈忆寒:“……” 好吧,小石头是祖师婆婆的眷从,祖师婆婆是上古魔修中的大能、双修采补一道的大家,对她来说,风情万种当然算不得什么坏话了。 “那要如何掩饰?” 他现在只关心这个。 他其实也没想修习祖师婆婆传承中的双修采补之法,但显然,随着那道灵台印记和祖师婆婆的执念印入,一切却已不能全然随他心意,受其影响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 小石头道:“这也不难,你只按照女君的桃源心经,一层层仔细修炼,等到心经在你紫府中产生的真元,能够强过你从前所习心法的真元,那便能收放自如了。” 沈忆寒眉头深锁。 他从前修习的心法,自然是妙音宗乐修所习正宗法门,若将祖师婆婆的心法作为主修,那他从根上……不就已经是个修习魔道功法的魔修了么? 正想问小石头有没有什么其他权宜之法,小石头却道:“喔,对了,还有一事忘记告诉你了。” 沈忆寒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咯噔一声,实在怕她又说出什么噩耗来:“还有什么?” 好在这次不是噩耗。 “你中的那个蛊虫……”小石头道,“我虽不知是什么来路,但这类操纵情欲的下三滥手段,只要修习女君的桃源心经,都能以此心法运转压制,若能练到第七层,别说是一只蛊虫,你就是把全修界能找到最厉害的春|药当糖豆子吃,那也是半点不妨事的。” 第044章 绮思 第44章 这大概是近些时日, 沈忆寒听到最好的消息了。 他精神一震,当即便道:“此话当真?你怎不早说?” 小石头道:“先前见你似乎不肯修习女君的双修之术,我便忘了嘛, 谁知道你这么快就跟你那……额……练起来了。” 沈忆寒听得一愣,终于明白过来她方才看自己,又看阿燃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了, 顿觉十分尴尬,赶忙解释道:“你误会了,我没有和阿燃……” 话到嘴边, 却没说下去, 又顿住了。 没有吗? 他现在当真还能心不虚气不急的以为,自己与阿燃之间, 仍然如之前那千年一样清清白白么? 天底下怕也没有哪两个好友,能如昨夜,自己与阿燃之间一样吧…… 其实昨日,沈忆寒当时心绪纷乱、尴尬羞愧之下虽没来得及多想什么, 入了夜后,他忽梦忽醒, 才想了许多, 思及昨夜意乱情迷间友人神态模样,总觉得有些不对, 心里隐约生出怪异感觉来,却又偏偏没法清楚的回想起当时的细节和好友说过的每一句话。 近些时日,他与阿燃之间发生的逾矩之事, 虽然好像是因为蛊虫, 但一切实在来的太快、而且也太自然而然了,尽管两人已经把话说得再清楚不过, 沈忆寒也知道昨夜自己的失控、阿燃的迁就还有那个吻,只是为了帮他解决躁动的蛊虫…… 他还是忍不住多想。 沈忆寒不知是不是因自己对好友心生爱慕,才会情者见情,才会自作多情的在阿燃的所作所为中看出旁的意思……可他却偏偏又无法克制这种念头。 因为只要稍微一想到,有这种可能存在,他便心跳的飞快。 小石头见他忽然走神,连唤了两声,沈忆寒才回过神来,“啊”了一声。 小石头道:“你既然已继承女君衣钵,自然也知道她老人家的执念和心愿是什么了,反正你将来也总要替女君完成心愿,那便是同他双修了,我瞧也没什么,这不反倒正好么,就是他看起来总冷冰冰一本正经的,怪也吓人,倒和当年那个讨厌的家伙像的很,我还当你勾引他且得费些功夫呢,没想到竟这样快,你可真是天赋异禀!” 沈忆寒听得一阵无言,小石头越说越离谱,他一时不知该纠“勾引”还是该纠正“天赋异禀”,竟然无从与她解释,心下长叹一声,心知和这石妖姑娘怕是没法说了。 只得掠过此事不谈,道:“照你方才所说,那不知我要花费多久时日,才能将桃源心经修至第七层?” 小石头道:“第七层?你想的也太远了,在你境界到大乘期以前,能修到第六层便很不错了,第七层少说也得到突破至渡劫期前后,才可考虑。” 沈忆寒闻言,心下有些失望,道:“那就是说……我还是得受蛊虫操纵……” 小石头道:“也不必非得修至第七层,你修习心经,每进一层,都能多抵御那虫子一阵,譬如一日发作一次的,你用女君的心法抵挡压制,或许便能一月两月发作一次,越往后那虫子在你体内捣乱便越不容易,待你修至第七层,循序渐进的,自然便什么情蛊、春|药都奈何你不得了。” 沈忆寒听她这样说,心中才稍觉宽慰了一点。 小石头却道:“不过你若想进境的快些,我瞧你把那个登阳剑传人好生采补一番,就是眼下最快的法子,女君的功法用旁的什么炉鼎百次千次、那也是抵不得登阳剑传人耕耘一回半回的,而且……” 沈忆寒心道,自己想要压制蛊虫发作,本来就是不欲再这么别扭下去,两日便得阿燃“帮”他一回,若照小石头所说,倒因此直接坏了阿燃千年修行、毁他元阳之身,那岂非本末倒置了? 因此不等小石头再滔滔不绝,便道:“我知道了,多谢姑娘提醒。” 小石头道:“不用总是姑娘姑娘的叫我,我如今有名字了,还是你徒儿给我起的呢!” 沈忆寒一愣,道:“子徐?他怎会想到给你取名字?” 小石头道:“先前他们总问我父母出了什么事,怎么被你带回来,我哪有父母?若非要说谁是父母,那也只有女君,可惜女君已经仙逝……我自然便告诉他们,我爹妈都已经死了,他们便都叫我节哀,后来你徒儿问我叫什么名姓,我说我叫小石头,他却不信,还很可怜似的这样看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做出了个默然同情、又有些怜惜的眼神朝沈忆寒看来,沈忆寒一见,几乎便能想象到当时子徐瞧着小石头的眼神。 小石头继续道:“他好像以为我不肯告诉他真名,我怎么解释也没用,我看他似乎是嫌弃我的名字不好听,才不肯那样叫我,便跟他说‘你觉得我的名字不好,那你给我起个名字好啦’,他又赶忙解释,说他不是嫌我的名字不好听,但我求他,他还是想来想去,给我起了个新的名字。” 沈忆寒听得好笑,朝人群中正在与师兄弟们说话的燕子徐看了一眼,谁知却恰好撞见那少年也正在往这便偷瞄。 燕子徐这一下偷瞄,哪知会被他师尊的目光撞个正着,顿时吓了一跳,赶忙将视线收了回去。 小石头却恍然不知,仍自欢喜道:“你猜他给我起了个什么名字?” 不等沈忆寒发问,她便己乐颠颠道:“若芙,石若芙,我不是很懂,但还是觉得这名字很好听呢!你说这个名字是不是很好?” 小石头大约是在传承洞穴中,不见天日的做了万年顽石,如今真正得了人修的名字,脸上是掩也掩不住的高兴。 沈忆寒见她天真模样,心中亦很为她高兴,微笑道:“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自然是好的很了。” 小石头听他认可自己的新名字,更觉欢喜,道:“听你这么说好像很厉害,你徒儿挺会取名字的,那你以后可也得叫我石若芙了!我也不叫你沈宗主,要叫你的名字才是,就叫你小寒吧!” 语罢也不再和沈忆寒多说,欢天喜地、一蹦一跳的径自回到楼下妙音宗众弟子之间去了。 沈忆寒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有些失笑。 * 傍晚时分,昆吾剑派前来振江城调查的那一位剑主、两位剑君果然到了。 云燃与他们交接后,众人正要自振江城动身,贺兰庭却忽然找上了门。 燕子徐见到他,有些讶异道:“贺公子,你不跟着你师兄弟们回去,怎么到这来了?” 贺兰庭道:“方才收到师兄传讯,说师尊闭关时气脉不畅、真元稍有逆转,受了轻伤,需得修养一阵,此行怕是没法子带我去云州了,恰好得知云师兄也在振江城,就……就叫我先与云师兄、沈宗主同行,等到了云州,再与掌门师兄、碧霞师姐汇合。” 说罢拱手朝云燃、沈忆寒二人一拜。 这些时日下来,沈忆寒虽始终对贺兰庭心存芥蒂,十分防备,但倒也不似刚开始那般紧张了,因此闻言虽然神色微动,却并未说什么。 云燃也只是稍一颔首,算是知道了。 众人就此往云州动身,有贺兰庭同行,沈忆寒御鸾鸳赶路时,特意飞到了常歌笑身边去,传音提醒他道:“你可记得,咱们此行到云州就是凑个数,贺家的事还轮不上咱们多嘴,你就是看那姓贺的小子再顺眼,最好也少操心他的事。” 常歌笑没回答,只斜过眼,看了他一眼,忽道:“师兄也发现他身上的不对了么?” 沈忆寒先是一愣,继而心中一动,转目看他道:“……你说什么不对?” 常歌笑摸了摸鼻子,道:“师兄,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对他与旁人不同些,是看上这小子了吧?” 沈忆寒心道难道不是吗? 嘴上却没说什么。 常歌笑似看穿他心中所想一般,望着他似笑非笑道:“我和师兄你可不一样,我不过是开开玩笑,又不是真的喜欢男人,他一个臭烘烘硬邦邦的毛头小子,还一身见不得人的秘密,古古怪怪,有什么值得叫我对他心动的?” 沈忆寒本能的反驳道:“谁真喜欢男人了……” 常歌笑长长的“喔”了一声,道:“是呀,是谁从前天天嚷嚷着,以后要找位姿容绝群的仙子结为道侣,双宿双飞,羡煞旁人,结果却打了一千年光棍,如今还日日对着一个同为男子的……好友?想入非非呢?” 说到最后,还不忘拉长尾音,拐了个弯儿,满是耐人寻味之意。 沈忆寒听得脸色忽红忽白,心知自己与云燃相处时的诸般情绪变化,定然都瞒不过师弟的眼睛,与他嘴硬也没什么用,干脆瞪了他一眼,道:“你最好不要和别人胡言乱语。” 常歌笑道:“自然,师兄的秘密,我这做师弟的岂不得好生替你保守,否则若是让云真人知道了……” 他顿了顿,却不继续说了,只桃花眼似笑非笑朝沈忆寒一挑,低笑了两声。 沈忆寒从他这笑里品出了点别的意思,忽然心跳的飞快,低声道:“……他若知道了,那又怎样?” “他若知道了啊……”常歌笑双手抱在胸前,似乎略想了想,忽然转目过来,望着沈忆寒挠了挠下巴道,“师兄,你近来整日对我凶巴巴的,怎么这下子倒想起问我了?我偏不说,除非师兄你开口求我喔~” 第045章 魔乱 第45章 求便求, 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沈宗主想也不想,当即便道:“好师弟,算我求你了。” 常歌笑大约是没想到他能这么干脆利落的认怂, 反倒愣了愣,道:“师兄求得倒是利落……” “不过,既然师兄都肯开口诚心诚意求我……那我大发慈悲告诉师兄, 也没什么,云真人若知道了师兄你对他的心意啊……” 他言及此处略顿了顿,转目望着沈忆寒灿然一笑:“……兴许怕是得偷着乐呢。” 沈忆寒听了这话, 脑海里空白了一会儿, 半晌才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他为何会偷着乐?你的意思是……他……他也……” 常歌笑忙摆摆手,道:“诶, 我可什么也没说,我也就是猜一猜,师兄你那云真人心深如海的,他想什么我哪儿能捉摸?不过信口胡猜一猜罢了。” 沈忆寒一时心乱如麻, 良久,才缓缓道:“常乐之……你是不是故意捉弄我来着?” 常歌笑道:“诶?师兄你自己求我告诉你, 我才说的来着, 怎么又成了我捉弄你了?可别不讲道理啊!” 语罢又道:“况且我也没说我猜的就一定对嘛,你和云真人之间的事, 我一个外人,哪里好说的准的?你既和他好得什么似的,何不直接去问他?” 沈忆寒默然片刻, 终究是没再说什么, 只道:“……你方才说贺公子不对,又是怎么回事?” 常歌笑道:“喔……这个啊, 我早就想跟师兄说来着,结果师兄你日日与云真人形影不离的,我就没插上话……” 沈忆寒道:“说重点——” 常歌笑见他面色不善,这才终于不再插科打诨了,顿了顿道:“他有两副七情。” 沈忆寒一愣,道:“两副七情……此话何解?” 常歌笑道:“七情牵动灵智,灵智连通心神,寻常人只有一念心神,自然也只有一副七情,常人的情绪过渡自然——” “譬如师兄你——见了云真人,你先是‘喜’,因为你心慕于他,或者也可说是暗喜、窃喜,总之你心里是欢喜的,再然后便忍不住生出别的念头,譬如与他更亲密些、譬如与他长相厮守、耳鬓厮磨,这时是‘欲’,再然后你又想起你二人同为男子,又是千年友人,怕若与他坦白,万一不成,便连朋友都没得做,更甚者坏了他的修行和道心,这时是‘惧’,想到此处,你已然心如死灰,自然也知道这些事你便只能在心中想想,无论如何不敢轻易付诸行动,你与他此生怕是也没有更进一步可能的,这便转化成了‘哀’……” 沈忆寒刚开始还能心平气和听他说,越听却脸色越差,到此时终于忍不住道:“所以……这和贺兰庭有什么关系?” 常歌笑道:“当然有关系,师兄你素来心淡,尚且如此,常人七情之中便更是起伏波动、过度有依有据,譬如不会从大悲忽然转到大喜,但在他身上……我感受不到这种过渡。” “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我多心或是看错了,后来与他相处、仔细观察此人,我便愈发发现这并非是我的错觉,他身上这种情况……要么便是练了什么有碍七情的功法,要么……便只能用他有两副七情来解释。” 沈忆寒默然片刻,接着常歌笑的话茬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若他身上展现的是两副七情,彼此来回切换,在旁人看来……自然便没有过渡,忽喜忽悲,乍哀乍恶?” 常歌笑点了点头,道:“不错。” 沈忆寒又道:“一念心神产生灵智,方能牵动七情,他若有两副七情,难道也有两副心神……” 也就是说,贺兰庭其实……一体双魂? 常歌笑这时却面色肃然的摇了摇头,道:“师兄,这我便无法得知了。” 确实,要确定贺兰庭身上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常歌笑现在能做到的事,就连当初自己与云燃、楚玉洲三人以灵识进入他体内,为他祛除噬魂种时,尚且都没发现任何异常之处,若真要细查,恐怕非得以元神探入不可。 可贺兰庭身上藏着的秘密甚多、法宝、奇怪功法也甚多,即便沈忆寒现下高出他两个大境界,却也不敢肯定自己一定能做到,中间不会出岔子。 常歌笑道:“我先前之所以告诉师兄,此人身上有异,一是因为发觉此事,二是因为,他对云真人的情绪,似乎与旁人很不一样。” 沈忆寒闻言,忽然想起那个梦中的内容,心头一紧,立刻追问道:“如何不同?” 常歌笑思忖了片刻,才道:“奇怪得很……有时是又敬又慕,又感激又佩服,有时不知怎的,又十分愧疚,有时却又干脆忽然成了既恨又妒,恨意之浓……仿佛恨不得让他立时身败名裂、万劫不复一般。” 沈忆寒一愣,听得有些茫然—— 贺兰庭对阿燃又恨又妒? 若说此人如那梦境中一般,对阿燃因敬生爱,因爱而不得生痴,所以才做出诸般背弃师尊、伤害师尊的事,沈忆寒尚且还能理解,可现下梦中的事一件也没有发生,贺兰庭与阿燃相处,不过是好友救回他的那寥寥数日,后来便甚少谋面,每次也不过只是点头说个只言片语,他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有什么理由妒恨阿燃? 难道贺氏灭族之祸,是阿燃…… 这念头一出,立刻被他摒除,因为实在太过荒谬了。 阿燃就是再怎么厉害,如今也不过千岁出头,小乘巅峰境界,虽然他在剑修中的确是独步当世,甚至可以越境战胜大乘境的修士,可贺家不论旁人,单一个贺老门主,就已臻渡劫期,比大乘还高一境,更别说其他贺氏修士,阿燃一人怎么可能灭贺氏一族? 那贺兰庭的恨意就来的更叫人摸不着头脑了。 沈忆寒正百思不得其解,常歌笑似乎还想说什么,谁知二人说曹操曹操到,贺兰庭本来在后头与妙音宗众小辈弟子同行,这会却不知怎的飞到了师兄弟二人身旁,似是有话要说。 瀛洲贺氏以阵法之术为长,贺兰庭拜入昆吾剑派不过寥寥数日,御剑而行,竟然十分从容,跟随他们也分毫不见吃力之色,此刻拱手道:“常前辈,沈宗主。” 常歌笑收起方才和沈忆寒传音谈话时的肃然,又变回了那副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模样,笑道:“怎么了,贺公子?” 沈忆寒却只是看着贺兰庭,沉默不言。 贺兰庭见常歌笑一瞬不错的盯着自己,对方虽已恢复了男装打扮,也不再如女装时那样钗粉齐全,但看着那一模一样的眉眼,却还是让他情不自禁想到当日那位明艳动人的“常师姐”。 他似乎颇觉紧张,舌头都忍不住有些打结,道:“我,我来……是想谢过先前在林中,常前辈帮我说话的事。” 语罢又要拱手拜礼,常歌笑手指一勾,贺兰庭便感觉到仿佛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凌空拖住了他,叫他拜不下去。 常歌笑双手抱胸,这才收起勾了勾的小手指,道:“我当什么事,不过看不过眼随口说了两句罢了,贺公子不必挂在心上,何况你如今是云真人的师弟,云真人又是我师兄的好友,那你自然也算和我同辈了,不必总前辈前辈的叫我。” 贺兰庭抿了抿唇,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道:“即便常……常公子不觉得有什么,可那时却也的确帮我解了围,我心中自然是感激的……非得前来亲口道谢不可。” 常歌笑不知想到什么,忽而眯了眯眼笑道:“说起来……你每次找我,总说是来道谢,好嘛,虽说是礼多人不怪,可你该不会道谢是假……其实不过是想借着这个由头来同我说话吧?” 贺兰庭一怔,顿时从脸颊红到了耳根,道:“不……不是的……” 常歌笑见他局促,哈哈大笑,这才道:“逗你的,回去吧,小事罢了,不必总挂在心上,我瞧你也是大族出身,怎么反倒这样小心翼翼的,如此在意旁人的想法?劝你一句,不必如此,天下各花入各眼,有的人生来就是看你不顺眼的,何必那般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你如何能讨好的了所有人?” “再说你才拜入昆吾不久,和谁相处,都总得有个过程,没有一蹴而就的,你实在不必急吼吼的去讨好你那些师兄弟们,他们性情本来算不上坏,只是你太操之过急了些,这样反倒适得其反,你只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久而久之,自会有人与你亲近,远不必强求。” 贺兰庭闻言,怔然良久。 这些日子,贺兰庭其实过得甚为恍惚。 他十几岁的年纪,忽逢灭族之祸,侥幸逃得一命,却又被不知什么身份的人一路追杀,疲于奔命,好容易被云真人救下,原对其存了雏鸟之情,谁知云真人对他也不过只是路施援手,并无收他为徒之心,贺兰庭当日被留在青霄峰上,颇觉惶然,只觉这天地广大,自己从前拥有的一切,都在一夕之间失去,竟然再无任何人、任何物可凭他依靠—— 他从前在贺家,本来过着的就是看似尊荣,其实除了闭关几年才能见得一面的父亲外、所有人都对他疏远冷淡的日子,如今落入这种处境,寄人篱下,不知所措之下,头一次笨拙的想要讨好旁人,谁知却偏偏好像都适得其反。 收他为徒的葛老剑主并非真心对他,他自然感觉得到,周遭师兄弟……或者说师侄们的和乐融融,他也无论如何融入不进去。 心底好像有个声音在隐隐的告诉他,自己与他们……本来就是不同的。 那个声音已寂然许久,如今却又开始蠢蠢欲动—— 直到今日贺兰庭听见了常歌笑这番话,才忽然觉得,仿佛在混沌之中,被人兜头浇下了一盆清凉的水。 原来他心中的惶惑、不安,并非无人察觉。 贺兰庭听得出对方话语里,对自己全然不掺杂念的善意。 他鼻头微酸,看着常歌笑,本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是声音微哑道:“是,贺兰庭多谢……多谢常大哥开导。” 常歌笑愣了半天,大约是活这么大岁数,从未听过旁人这样叫自己,半晌才回过神来,扶着腰笑得直打跌,还是沈忆寒在旁觉得不妥,用手肘拐了拐他,他才好容易止住笑。 贺兰庭亦给他笑得微觉尴尬,小声道:“怎么了,可……可是我所言有何不妥之处么?” 常歌笑才道:“哎呦……没,没有,就是我以前从没听别人叫我什么常大哥的,听你这么一叫,怎么觉得怪怪的好不得劲……” 他说着,忽然想起什么,转目望向沈忆寒道:“倒是师兄你,自打当年离岛游历后,什么这路仙子、那路女君的,见了你都是一口一个‘沈大哥’‘沈大哥’的,他若这样叫你,那倒还妥当些。” 沈忆寒无语片刻,道:“哪有此事……你少胡言乱语。” 常歌笑本来只是随口一提,听他居然嘴硬,顿时不乐意了:“怎么没有,若不是那些姑娘将你这‘沈大哥’叫的又娇又柔,你当怎么你那云真人从前这样叫你叫的好好的,忽然有一天,他就不这么叫了呢?想必他听着,也觉得肉麻得很,哈哈哈哈——” 常歌笑或许只是无心之言,沈忆寒听在耳里,却忽得愣住了。 第046章 魔乱 第46章 有了常歌笑这番搅和, 沈宗主心中再不得宁静。 他回到云燃身边,还未说话,云燃倒是先开口问他道:“和你师弟交代完了?” 沈忆寒“嗯”了一声, 他方才离开前确实告诉好友,自己有话和师弟说。 去时走的干脆,回来时却带了满腔满腹的纷杂心绪。 犹豫半刻, 忽道:“阿燃……你怎么这些年都不叫我沈大哥了?” 他这话说得突兀,云燃本目视前方,闻言微微侧目看他, 脸上神色却是淡淡, 道:“怎么,你很想听我这样叫你?” 沈忆寒:“……” 他给这人哽得无言片刻, 半晌才道:“……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忽然想起来,有点好奇罢了。” 云燃将目光转回前方,不再看他, 只道:“你若有功夫,不如多想想如何突破。” 沈忆寒:“……” 沈忆寒:“你今天说话干什么火气这样大。” 云燃道:“有吗?” 沈忆寒:“有, 你从前从来不同我说刚才那种话。” 云燃默然静思片刻, 道:“……对不起。” 沈忆寒一愣,道:“我也不是要你道歉……” 云燃转目, 淡淡道:“那你想要什么?” 沈忆寒这下真给他问住了,心道,是啊, 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是想确认师弟对他说得那些……都不是信口胡言, 而是确有其事,想确认阿燃对自己……其实也和自己对他一样—— 然后呢? 毁了他的千年修行, 坏了他的剑心,那自己所做的,和梦里阿燃那几个孽徒,又有什么区别? 这些当真是他想要的吗,到底是他想要的,还是祖师婆婆的灵台印记潜移默化的蛊惑他……所以才‘让’他想要的? 他并不匮乏与阿燃捅破这层窗户纸的勇气,可此刻话到嘴边,却忽然觉得,其实自己并没有做好说破这一切以后的准备。 何况,他又怎能有那样的自信,以为阿燃也一定和他一样呢? 沈忆寒心念飞转,其实不过片刻功夫:“……你说叫我好好活着,我自然也是一样的念头。” 他这话说的其实是云燃,但云燃听在耳里,大约只以为沈忆寒是在担心体内情蛊。 “南疆巫族修士擅蛊术,我昨日得他们族中圣使回信,说可以帮你祛除体内蛊虫,待云州事了后,我便与你同往南疆。” 虽已得知修炼祖师婆婆的桃源心经,可以抵御蛊虫发作,但若能彻底将其从体内祛除,自然比一直修习那会叫男子也变得“风情万种”的古怪功法好得多,因此沈忆寒当即便喜道:“当真?” 云燃看着他欢喜神色,道:“……嗯。” 沈忆寒又想到一事,道:“可巫族是魔修那边的……你是如何说动他们族中圣使的?” 云燃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以利诱之,自然不难。” 沈忆寒闻言,也觉有理,如今修界正邪虽不两立,但说到底大家为得都是证道飞升,你如不来惹我,我也是没工夫日日对你喊打喊杀的,魔修虽然行事百无禁忌、从心所欲,但只要好处够,他们自然也不是傻子。 心中两件大事有了着落,沈忆寒放松不少。 众人这次未在路上停留,妙音宗小辈们经了先前振江城之事,也明白这一路恐怕并不如何安全,都不再叫苦连天,一日多的功夫,他们便到了云州地界。 天瑕城靠近海边,正是当日云燃偶遇贺兰庭,将他救下的地方。 贺兰庭大约被此地勾起了些不太好的回忆,一到天瑕城,脸色便不怎么好看。 沈忆寒这会子却没工夫注意他—— 算着时间,该到蛊虫发作的时候了。 云燃显然也心知肚明,因此一入城中,便先寻了一家客栈落脚。 天色尚早,众妙音宗弟子虽对云真人和宗主这举动有些不解,但想起在振江城中的经历,又恍然大悟,以为这是在防着几日后,诸仙门世家都到了天瑕城,他们会无房可住,纷纷感叹起两位前辈真是未雨绸缪。 未雨绸缪的沈宗主一进了客房的门,便感觉到那蛊虫几乎是掐着点发作了。 果然是十分准时,如约而至。 这次他没有分毫犹豫,只想着速战速决,因此不待云燃来帮他,他已经自行解了腰带。 云燃关好门转身回来时,看到的就是闭目静静坐在床畔的沈忆寒。 若非他五指之间将那条腰带攥得死紧,连指节都在发白,沈宗主看上去……便当真是平静至极了。 他大约早已知道,自己一人即便再努力,也只是徒增折磨,因此这次干脆不再试图自行解决,只强自压抑着情|念,静静坐在那里,等着云燃过去,偏偏又不知为何闭着眼,好像无法坦然目视这一切发生似的,只是额角洇出薄汗,眼睑微微颤抖。 这样的沈宗主,颇有些任君采撷的意味。 云燃看出他的用意,脚步在床边顿了顿。 两人之间未发一语,却对彼此心意不言而明,云燃明白沈忆寒这幅模样的用意,并没有为难他,只是静静的替他引导体内难以纾解的燥热火焰。 这次沈忆寒保持了完全的清明,他闭着眼,耳畔却能听见好友均匀缓淡的呼吸,到后来身体虽然无力,却仍自僵硬着不肯依靠对方。 云燃忽而按下他的肩背,沈忆寒猝不及防间,落入他怀里,下颔搭在云燃肩窝上,鼻腔内嗅到的枫木气息更浓了几分—— 下头客栈大堂内,传来妙音宗少年弟子们的笑闹声。 其声清晰可闻、不绝于耳。 沈忆寒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比之上次更甚…… 但他竟然……并不怎么讨厌。 满身的情|火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终于没忍住睁开了眼,眼神迷离湿润,喉咙里溢出一声难以抑制的低哼。 一切终于结束了。 云燃动作顿了顿,这次竟然还十分贴心的替他施了个洗涤术,凉的沈忆寒险些打了个激灵,一把拉住他手腕,哑声道:“……我自己来就好。” 云燃转目看他一眼,没再说话,果然不再帮他。 沈忆寒一面清理干净,一面将衣衫重新整理,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自己和阿燃这行径……简直好像在秘不可宣的偷|情似的。 这念头一出,把他吓了一跳,赶忙将其摒出脑海。 两人皆清理好过后,出了客房,沈忆寒下楼便见陆奉侠正坐在大堂中一张八仙桌前,旁边围坐着数个妙音宗弟子,燕子徐、柳承青、贺兰庭都在其中。 燕子徐道:“太师伯,如何?可还有回信吗?” 陆奉侠手里握着传讯玉简,面色颇有些沉重,闻言却不答话。 沈忆寒见状,知道定然出事了,上前问道:“师伯,这是怎么了?在与谁传讯?” 陆奉侠见他与云燃下楼来,起身道:“宗主,城中所到诸派同道,不过咱们、萧门主夫妇,中州神刀门等寥寥数波人,我担心宁阳子之事,恐怕并非个例,便挨个给诸派同道传讯,问他们是否遇到危险……” 沈忆寒道:“然后呢?” 陆奉侠道:“眼下倒是已有大半都回了讯,只是……诸派同道中,有不少与咱们一样,在路上遇到妖瘴漫天,瘴气中或有妖兽灵兽、活人被吸食血肉,事发之地并非都在昆吾剑派辖界内,云州……亦有不少。” 沈忆寒立刻明白了为何师伯脸色不好。 若在昆吾辖界内,出了这样的事,还有昆吾剑派这个主宗会派出修士去管,但云州是贺家的辖界,如今贺家灭族,只余下贺兰庭这么个独苗苗,自己尚且需要旁人替他主持公道、查明真相,哪还能管的了这些妖瘴? 可若放任不管,一旦有附近凡人误入其中,那便不知又要搭进去多少人命。 沈忆寒想起那日在林中,袭击自己与云燃的那只布满黑气的手爪,转目望向云燃道:“如此看来,难道作乱的妖物并非一个,而是……一群?” 云燃道:“不是一定。” 沈忆寒看着他,顿了顿道:“你的意思是……那妖物在天阶以上?” 云燃颔首。 沈忆寒这下也不由有些变色,想起那日林中对上瘴气中的东西,他的确感觉得到,对方的修为——或者说境界远在他之上。 地阶妖兽便可拥有与人族化神期修士相匹敌的能力,可要如此短的时间内在这么多地方往来作乱,即便是地阶妖兽,恐怕也是办不到的,唯有能力几乎可与人族大乘期修士匹敌的天阶妖兽,才有可能。 ……若阿燃猜的没错,此行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 贺家灭族的事还半点没查出头绪,眼下诸门派尚未汇合,又凭空冒出一个天阶妖兽来,沈忆寒都有些后悔,带着门下这么多小辈弟子同往了。 陆奉侠听懂二人所言之意,但他那日毕竟没有与沈、云二人一起对上瘴中妖物,因此对那东西是个天阶妖兽这事,他实在没法子相信,摇了摇头道:“天阶妖兽……整个修界也不过那么几个,若有一只作乱,咱们先前不能半点不知,想必情况应当不至于如此糟糕。” 沈忆寒道:“伯父伯母可曾回信,他们现下可还安好?” 陆奉侠道:“宗主放心便是,崔门主与夫人已经到了云州左近,只是因为也遇到了妖瘴,崔门主这才耽误了些时日,在妖瘴周遭设符布阵,以防附近城中百姓误入瘴中。” 沈忆寒闻言稍觉心安。 崔家虽不擅阵法之术,但精于符篆,他伯母是剑修不假,伯父崔颀却是个造诣颇高的符修,既然能设符布阵,保护凡人,想必二位长辈与崔氏数名子弟定然无恙。 距离诸派越好在天瑕城汇合的时间还有两三日,沈忆寒心中大事欲来的预感极其强烈—— 因此这两三日的功夫,他半点没歇着,也没心思在城中闲逛,只是留在客栈内,开始修习祖师婆婆那套桃源心经。 沈忆寒本担心这心法是合道采补之法,若不与人双修,那便不能修习,谁知倒是他杞人忧天了,心法归心法,走的似乎还是那套吐纳蕴息天地灵气、化为自身真元灵力的路子,即便不与人双修,静坐吐纳,也并非不能修习,只是不如双管齐下来的效果好。 沈忆寒道不怕修的慢些,只怕不双修,这桃源心经就全无法子可修习,若真如此,那修习这功法对他来说,也就失去了本来抵御蛊虫的意义。 事到如今,已顾不得去想所学的是不是魔道功法了,沈忆寒实在不想等诸门派对上天阶妖兽时,自己却因情蛊发作,受其掣肘。 因此,当即便按照脑海中不习自得的桃源心经第一篇修炼了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他本以为这过程会很不容易,毕竟小石头曾说过,大乘期以前,他能将此法修炼到第六层,就很不易,谁知事情却比想象的顺利许多,只是效果……却与原本所想的完全不同。 沈忆寒本以为,这套心法会重新为他吸纳灵气,化为真元,谁知却并非如此,他方一按照这法门吐息,运转周身真元,便感觉到原本体内的灵力果然缓缓运转了起来,顺着手少阳三焦经,一路到了肩髎、天髎等穴,然后进入灵台,顺着那朵五瓣桃花花托下的细弱花茎,汇入其中。 那朵桃花甫一吸入灵力,便似吸纳了养分一般,更绽开了几分,花托下的花茎也长得粗了些,下头生出叶脉分支,竟然又在枝上结出了一个小小的粉色蓓|蕾。 沈忆寒能明显的感觉到,原本的灵力被这桃枝吸收,却并非在他的身体内消失了,而是转化成了另一种形态,他仍然能操控、运转他们,而且这灵力中仿佛更增加了些别的东西,他运转起来,竟更为圆融如意。 不知不觉间,沈忆寒就这么吐纳了两日两夜,灵台中的桃枝从孤单单一朵独放,到分出了三、四茎细芽,结出了两朵花苞,沈忆寒能感觉到,其中一朵距离开放,也只一线之差了。 沈忆寒自静坐修行中睁开了眼。 这两日之中,无一人前来打搅,不知是陆奉侠见自家宗主竟然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似的,如此勤奋见缝插针的修行、所以不许小辈们来搅扰…… 还是云燃亦察觉有异,替他拦下了琐事。 不过今日,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再继续了,因为已到了诸玄门正派约定好,在天瑕城中汇合的日子。 沈忆寒打开客房门,正打算去找云燃与陆师伯,谁知门前居然站了个人,吓了他一跳。 沈忆寒讶然道:“阿燃,你在这做什么?怎得不敲门?” 云燃看着他毫无异色的脸,半晌才道:“……你没事了?” 沈忆寒先是一愣,继而脑海中忽然想起什么,这才猛地发觉,今日……这个时辰,好像该是蛊虫发作的时候了。 他却没有半点感觉。 沈忆寒甚至都没有运转周身灵力真元刻意压制。 他愣怔了半晌,才抬起头看着云燃,惊喜道:“我……我好像能抑制蛊虫发作了。” 第047章 魔乱 第47章 云燃看着他道:“可是因为长乐女君传承之故?” 沈忆寒欢喜的点了点头, 终于松了口气,道:“这两日我便是为此闭关,好在总算没有白忙一场, 咦,陆师伯与师弟、子徐他们呢?” 云燃道:“天瑕城周边亦现妖瘴,这两日我们在城外封印妖瘴, 今日我算及快到你身上蛊虫发作的时辰,便先行回城。” 沈忆寒了然,问道:“不知诸派同道可都到了?” 云燃颔首, 道:“差不多都已来了, 掌门师兄与碧霞已到城中,今日午时过后, 诸派同道便一齐出城,前往海面。” 沈忆寒道:“对了,先前忘记问你,梅叔既然没来, 那谢……你师弟的事……” 云燃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道:“不必忧心, 我已与师尊将情况讲明, 师尊此行之所以不来,便是去查此人的来历了。” 沈忆寒对谢小风的来历心知肚明, 却偏偏没办法如实相告,他这些日子一直隐约觉得,谢小风大概并未死透, 此刻听云燃说, 梅叔去查此人来历了,不由有些担心, 怕梅今真查出点什么,会遇上麻烦。 正想着该如何换个法子提醒好友,楼下客栈大堂正门前却传来声音,有人道:“不知妙音宗的沈宗主可在此处?” 沈忆寒一愣,扶着栏杆往下一瞧,但见说话的是个水色裙衫的女修,杏眼桃腮,生得十分水灵,手握一柄碧色长剑,竟然是个会过面的熟人—— 正是先前在祖师婆婆的传承中,那被沈忆寒、云燃救下的小姑娘,碧霞剑主的座下弟子。 沈忆寒摇了摇手,道:“我在这,不知碧霞剑主叫姑娘亲来,所为何事?” 那姑娘见了他,似乎松了口气,赶忙噔噔噔的上了楼来,又看见旁边的云燃,似是唬了一跳,忙拱手行礼道:“弟子见过云真人。” 云燃颔首,道:“怎么了?” 那姑娘转头对沈忆寒急道:“还请沈宗主快出城去看看吧,贵派的陆前辈带着弟子在城外封印妖瘴,不知怎的,在瘴气中被妖物所伤,眼下正昏迷不醒……” 话未说完,沈忆寒已经变了脸色,道:“在哪里,我师伯伤的可重?” 小姑娘道:“就在城南,晚辈不知陆前辈伤的重不重,只是掌门师叔、师尊、还有伽蓝寺的诸位禅师,眼下都在救治陆前辈,但陆前辈一直未醒……” 沈忆寒听不下去了,扭头就走,云燃与那女修知他情急,也立刻跟上了。 沈忆寒这位陆师伯,虽然筑基得早,如今看不出年岁,但其实算起来,和他爹娘是同辈,陆奉侠是沈老宗主故人之子,父母双亡,早早便被沈望霞收入门下。 其实当年沈老宗主颇有将女儿许配给他的意思,陆奉侠亦很倾慕沈絮——此事那时在妙音宗门中,也是公开的秘密。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沈絮将陆奉侠唤作“大师兄”,便也真的只当他是师兄,后来沈絮另有所爱之人,这段姻缘自然只得无疾而终。 沈忆寒父母二人如今俱已不在世,门中长辈数得上号的,唯有陆奉侠与另一位女师叔,那位师叔已是化神期修为,陆奉侠则已到小乘中期,沈忆寒先前之所以对陆师伯那么放心,便是因为,他实在没觉得有人能伤他。 一路上他思绪纷杂,心中一时担心师伯伤的是否厉害,一时又想看来阿燃所言不虚,那妖瘴中的东西已有天阶实力,若只是地阶妖兽,如何伤得了陆师伯? 阿燃说回城之前,自己还与陆师伯他们一道,那么看来便是阿燃一走,师伯便于瘴中遇袭,这妖物不仅实力强横,灵智亦不低,知道趁阿燃走了再动手…… 这么想着,很快到了城南。 天瑕城位处海岸,城南这处妖瘴所起之地,虽然也是树林,但空气中却隐约可闻海风的咸腥气味,沈忆寒三人刚到林前,果然见前方众人围着,他拨开人群进去,便见常歌笑正抱着昏迷不醒的陆奉侠,陆奉侠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肩上衣裳破损,留下了一个深可见骨的狰狞咬痕,只要元婴期以上修士,伤口愈合速度都是极快,他那伤处却仍是血肉模糊。 楚玉洲在他身旁闭目打坐,手掌抵在陆奉侠身后,为其输送灵力,闻听得有人来了,才睁开眼。 沈忆寒这下自然知道师伯伤的重不重了,看了看常歌笑,又看了看两边围着的面色煞白,显然也受了惊吓的妙音宗众弟子,深吸一了口气,问道:“……怎么回事?” 燕子徐哑声道:“我们与太师伯在林中,本来打算按照同崔门主请教的法子,封印了最后一处起瘴点,便出林子,再等妖瘴散去,谁知林中昏暗间……太师伯不知看见了什么,脸色忽然变得极难看,口里直说‘不可能’,便飞身去追,我们追不上他,等常师叔找到太师伯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样了。” 楚玉洲道:“沈宗主,这咬伤尊师伯的妖物……实在厉害,我等已为陆道友疗伤许久,仍是不见他醒来,好在照深禅师方才看过,说此伤不损元神,尊师伯修为深厚,想必再等片刻,定能自行醒转,你也不要太过……太过担心了。” 他说着说着,也知眼下陆奉侠这情况,叫沈宗主不担心是不可能的,却也实不知该如何宽慰他。 沈忆寒道:“多谢楚掌门,多谢禅师。” 语罢蹲下身,从乾坤袋中摸出一瓶丹药,倒了一粒出来,那瓶里空荡荡只余下这么一粒,他却仍是眼也不眨的给陆奉侠喂下了,常歌笑见状,目色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果然陆奉侠吞下那粒丹药后,没过多久,便“哇”得呕出一口黑血来,眼睑微动,似要醒转,众人都是一喜,道:“醒了!” 此刻远处又奔来几人,其中一名女修道:“快将这个给他涂上!” 却是长青丹宗那位玉阳子,与崔颀、霞夫人夫妇二人。 玉阳子话音甫落,人已到众人身畔,沈忆寒自她手中接过一盏药膏,打开来只觉异香扑鼻,心知长青丹宗以丹术为长,医术却也是独步修界,心下十分感激,当即便道:“多谢道友。” 立刻将陆奉侠那处衣物扒开,将药膏涂上。 那膏体刚一触及陆奉侠皮肤,果然肉眼可见的,伤口迅速开始愈合,不过短短三五个呼吸的功夫间,已经恢复了六七分,剩下几分,却是无论如何不再好转,一动不动了。 玉阳子道:“那妖物厉害,就算用我派的青冥补玉膏,也不能全好,而且陆道友想必内伤不轻,内外伤需得一起修养将息,伤势才能好全。” 沈忆寒心知师伯性命无虞,已是长松了一口气,将心放了回去,道:“这已经很好了,沈某谢过玉阳子道友赐药之恩。” 玉阳子道:“不必客气,你既与云真人交好,那便也是与我长青丹宗交好,一点药膏而已,不妨什么事。” 众人听得此言,心下却都暗想,看来云真人虽未认归长青谷,长青丹宗的云之鹭云宗主,心中却是认这个外甥的,否则他女儿玉阳子也不会只为云真人的缘故,便对妙音宗这么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小门小派示好了。 崔颀在旁叹了一声,道:“此事说来,也怪我与敏敏前日将封印妖瘴之法,告知奉侠,封印此瘴虽然可行,却也难免冒险,不想他竟当真付诸行动,害他受了这样重的伤,倒是我夫妇二人的不是。” 沈忆寒知道伯父一贯心慈,他既这么说,必是发自内心觉得愧疚,立刻道:“此事怎能怪伯父?都是因瘴气中的妖物伤人罢了。” 有修士道:“不错,陆道友修为已至小乘,这瘴中妖物竟能伤他,却不知是什么东西,难道是天阶以上的妖兽么?” 沈忆寒与云燃早有此猜测,因此闻言并未反驳,倒是在场其他修士闻言,都觉得不太可能,与陆奉侠那日一般道:“怎会有这种事,如何可能?天阶妖兽修界中拢共只有那么几只,不是给封印、便是给镇住了,若有异动,早该传出消息,想必不是。” 碧霞剑主道:“若非妖物,诸位可还记得,当日咱们在青霄殿商议此事时,便疑心过贺氏灭族之事,是正道修士中出了败类,不过将其嫁祸给魔修妖物罢了,眼下伤陆道友者……焉知不是此人?或许他就在咱们当中。” 她此话一出,众人都有些悚然变色,有人道:“碧霞剑主所言有理,宁阳子道友那日也是这般猜测,咦?宁阳子道友呢?” 云燃从方才一直未发一言,此刻才道:“宁阳子已身死于振江城外妖瘴之中。” 此事楚玉洲、碧霞剑主、崔氏夫妇等人虽已知晓,但在场其他门派修士听了,却都有些色变,有修士不可置信道:“此话当真?怎会如此……宁阳子道友好歹也是一宗尊长,竟然这般陨落……当真……当真是……” 又道:“不知当时还有谁在场……可看清是怎么回事了么?宁阳子道友也是如陆道友这般不成?” 云燃道:“宁阳子并非受妖物所袭,是因剑伤而死,元神元婴俱都损毁不存。” 沈忆寒一听这话,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当日之事,尽管他心知肚明,宁阳子之死和阿燃绝没有半点关系,但连那几个亲历此事的长青剑宗弟子,尚且疑心,更遑论眼下在场这么多人,只能听得此事的只言片语了。 沈忆寒心知阿燃绝非真的对人心揣测一无所知,他若是稍微有些自护的心思,也该知道,眼下绝不是个把宁阳子真正死因和盘托出的好时机—— 可他却还是说了。 沈忆寒心中无奈,却也明白,他这好友是断然不会为此撒谎的,若是怕旁人揣测,便将此事或谎称或语焉不详隐过,那云燃也就不是云燃了。 果然云燃话音一落,在场一片静默,玉阳子闻言,似乎亦觉意外,不知想到什么,眼神往云燃身上一瞟,却并没说什么。 她都尚且如此,别派修士更是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云燃与长青剑宗的恩怨,或探究或怀疑的目光,一一扫来,云燃尚且没说什么,沈忆寒心中已然老大不快,沉声道:“事发当夜,云真人与我同宿一家客栈一间客房,诸位不必多心,沈某敢以性命担保,此事实在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第048章 魔乱 第48章 他此言一出, 倒把在场众人说得一愣,不过见他护友心切,此刻长青剑宗又无人在此, 旁人尽管心中有疑,却也不会这样当面说出,得罪了昆吾剑派与沈宗主, 一名紫衣银冠,手持长刀的俊俏青年道:“自然,此事怎会与云真人有关系?云真人的为人, 这千年来咱们有目共睹, 昆吾更是我玄门诸宗之魁首,真人便与宁阳子有些私怨, 也早已光明磊落的了结了,又何必行此歹事?” 紫衣青年语罢,众人或赞同或默然不语,倒是都没什么异议。 有修士道:“唉!只是此番当真出师不利, 咱们才刚到云州,宁阳子道友与陆道友便连番遭祸, 一路又是妖瘴四起, 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楚玉洲道:“妖瘴不再旁处起,偏在咱们前往云州的一路上出现, 只怕此妖与贺氏灭族之祸大有关系。” 玉阳子面色微寒,道:“我看便如碧霞道友所说,那败类兴许就在咱们当中, 或者远远窥伺着咱们行动, 这才弄出许多是非来,为得便是想吓得我等知难而退, 不再追查贺家之事,他想得也太美!贺氏就是再如何,也是我修界正道玄门大宗,如此不明不白灭族,难道咱们能视若不见、袖手旁观?” 碧霞剑主道:“不错,此人越是不敢叫咱们追查,越说明有鬼,咱们既已有伤损,更不能遂了其愿,半途而废,叫宁阳子道友白白枉死。” 霞夫人沉吟片刻,道:“既如此,事不宜迟,也快到午时了,还请楚掌门通传其他留在城中的各派同道,咱们这便动身,往东边海面去吧。” 楚玉洲颔首,当即取出玉简通传各派。 陆奉侠受了伤,肯定是不能继续参与此事了,沈忆寒想了想,索性让常歌笑带着门中诸小辈弟子们,留在天瑕城中陪伴太师伯养伤。 他倒也有些私心,隐约感觉到这趟寻找贺氏仙府之行,恐怕多半还有曲折,眼下师伯又受伤,自己门中小辈弟子们修为尚浅,到时候万一有点什么意外,他与师弟二人,未必全然护得住他们,倒不如叫他们留在城中,等此事了结。 常歌笑一贯爱凑热闹,这次听了沈忆寒的安排,竟然并没什么异议,很坦然的接受了,只道:“既然如此,师兄一人万事小心。” 沈忆寒见他面色中隐有担忧意思,宽慰他道:“也不算一人,这不是有诸玄门正宗同道一起么,想必不会有什么危险?” 常歌笑看他一眼,道:“既然如此,师兄何必不让我们跟着?” 沈忆寒一时无言,好在常歌笑并非刻意顶嘴,语罢又道:“我会好生照顾师伯与子徐他们的,师兄放心便是。” 沈忆寒颔首“嗯”了一声,这才与云燃动身,前往天瑕城外东边海面。 瀛洲贺氏的仙府有个别名,他们本家修士将其称作“贺兰仙岛”的,但其实将其叫作“贺兰群岛”,倒更为贴切一些。 贺氏仙府坐落之地,并不如妙音宗所在的南海琴鸥岛那样,只有一座地幅辽阔的主岛,而是由许多个岛屿组成,这也是因与人口简单的妙音宗不同,据说贺氏一族,光是修仙问道、练气期以上的,便有千余口人,因此族中分支众多,便如大树延展开的枝桠一般。 若都居住在一座岛上,混杂拥挤不说,各支子弟之间,也容易起摩擦纠纷,因此都是依据血脉亲缘,分岛而居。 贺氏擅阵术,数千年前,贺家先祖将仙府定在海上,或许便有这方面的考量,与陆地上一草一木,都可成参照不同,茫茫海上,即便没有迷阵,想要辨明方向,便已很不容易,这时再以阵法之术设以迷障,更叫整个贺氏仙府飘渺难寻—— 而且这一方海面上,还不知因贺家修士使了什么法宝神通,云遮雾罩、暮蔼重重,修士即便御剑御器飞行在海面上,只会比行船海上,更加辨不明方向。 贺氏仙府只能乘船而至,因此无论是离岛的贺氏子弟,还是受主人之邀前往贺兰仙岛的修士,也都是乘贺氏特制的灵舟前往。 各派修士来到海边,但见海面一望无垠,浪潮涌动,海水却微微发黑。 在凡人眼中,大概只会觉得这发黑的海水,叫整片海面看上去莫名生出一种深幽莫测,波谲云诡之感,然而在修士们眼中,却又是另一种景象了。 霞夫人蹙眉道:“好浓的怨煞之气。” 照深禅师拨动禅珠、一手执印,微微摇了摇头,口里念了句佛号,继而才道:“从前贫僧应贺老门主之邀,前往贺兰仙岛,这海面上并非如此。” 语气间颇有叹惋悲悯之意。 照深叹罢,他身旁一个佛修才道:“依照楚掌门所言,贺公子被云真人救下,带回昆吾,再到我等得知消息,赶往此地,其间不到一个月,寻常人身死后,魂魄离体七日内,便可再入轮回,枉死、冤死、横死者,则需七七四十九日……才肯再入轮回,若更久不肯离去的,便会凝聚成煞、或者尸变,瞧这海上怨气之重,非有成百上千怨魂……唉。” 说到此处,摇了摇头,口中长念一声佛号。 自从方才众人到了海边,贺兰庭脸色便极差,煞白一片,眼神亦十分空洞,他这神情落在旁人眼里,不免都以为这少年是回想起了当日家中惨状和死里逃生的凶险,都对他有些同情怜惜。 唯沈忆寒见他这模样,心中想起前日师弟的话,却是心生警惕,想了想还是转目看着云燃,与他传音道:“阿燃。” 云燃本来正在看那头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件灵舟法器,正与众修士说着什么的楚玉洲,闻言淡淡转目看他,道:“怎么?” 沈忆寒不自觉间,在衣袖下抓住了他的手道:“你千万要小心贺兰庭。” 云燃顿了顿,并未目露不解,只是看着他,传音道:“……为何?你可是知道什么。” 沈忆寒道:“师弟前日与我说,他感觉贺兰庭七情有异,疑心他可能是……总之,此人身上秘密颇多,而且对你似有恨意。” 云燃闻言,终于眉心一动,想必也微觉意外,道:“……恨意?” 他会觉得意外,也是情理之中,毕竟沈忆寒也心知肚明,无论怎么想,贺兰庭都根本没有怨恨好友的动机和原因,若他没做那个梦,听了师弟的话,可能也不会相信、只以为不过是师弟随口胡诌的罢了。 毕竟常歌笑从前说话也是总没个正形的。 可有了那个梦……不知怎得,他就是觉得,师弟的话绝不是在和他开玩笑。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现在看起来只是运气好了点、平平无奇的贺兰庭,若是不对他加以干预,按照那梦中原本的走向,将来会对好友造成怎样毁灭性的伤害…… 沈忆寒根本半点不关心此人的动机因何而起,他没那么多闲工夫去体会贺兰庭的苦衷和难言之隐,他只关心姓贺的小子将来是不是还会伤害阿燃而已。 见云燃似乎不信,沈忆寒脸上难得露出了几分急色,道:“你不必想他为什么会恨你,总之他可能对你不利,你只要心下多个防备便好,我师弟所言绝非随口胡说,你即便不信他,总该信我……” 他不知自己此刻在云燃眼中,是如何情急模样,只是语及此处,忽然发觉云燃正垂眸看着他,眸子乌沉沉的,愈发显得目意幽深。 那眼神莫名将沈忆寒看得一愣,忽觉自己不知何时竟抓住了阿燃的手,他脑子里空白了一下,耳后顿时发起热来,飞快将手收了回来。 才讪讪的继续道:“我……我绝不会害你。” 声气比起方才,却是弱了不少。 云燃道:“我自然信你。” 沈忆寒闻言,心下一松,也顾不得去想旁的了,只心道,以阿燃的本事,只要他有了防备,贺兰庭这小子是真清白也好、心怀鬼胎有什么花花肠子也罢,总归都不必再怕他搞鬼,定然害阿燃不得了。 这厢两人以灵识印记传音,无人察觉,那头楚玉洲已将灵舟法器变大,停在海上,道:“好了,请诸位同道屈步移就。” 诸派修士纷纷拱手道:“有劳楚掌门。” 这才登上灵舟。 沈忆寒与云燃同行,一上此舟,顿觉这舟上空间甚大,虽然布设称不上华美,亦很雅致。 众修士登于甲板上,半点不显逼仄,且这灵舟似乎内设阵法,众人甫一登船,立时感觉到方才海面上那股压得人十分难受的怨气淡了许多。 这件法宝倒也颇有门道,不愧是堂堂三宗掌门的手笔。 先前替云燃说话的那紫衣银冠的青年道:“我见贺公子这区区几日间,竟已筑基,当真进境惊人,既然如此,不知可否请贺公子施展寻定贺兰仙岛的阵术?咱们行船海上,才好有个方向” 贺兰庭抿了抿唇,道:“可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只能试一试,不敢保证定能奏效。” 玉阳子道:“无妨,贺公子只勉力一试便好,若是不成,咱们再请采萍仙子施以逍遥山问灵之术。” 沈忆寒听得此言,想起那日在林中陆雪萍的模样,心下虽有些担心,她现在是否真恢复得可以施展问灵术了,但见萧亭山、陆雪萍夫妇二人并未反驳,想是对此没有异议,心知萧亭山甚为爱妻,若陆雪萍的身体仍不允许施展此术,他定不会如此,这才放下心来。 云燃在旁见他目光一直落在萧、陆夫妇二人身上,目色微敛,却未言语。 贺兰庭此时从乾坤袋中掏出一副罗盘,众人都微微一愣—— 这片海上一切寻踪定位的法器俱是无效,他们方才在海边就已经试过了,再灵敏的罗盘到了此处都是指针乱转,因此见贺兰庭掏出罗盘,心下都有些不解。 不过想他是贺氏子弟、贺老门主晚年所得独子,想必他的罗盘多半和自己等人有些不同,说不定能在这面海上定位。 谁知众修士们定睛一看,贺兰庭那罗盘上指针亦是没头苍蝇一般乱转,顿时又摸不着头脑了。 贺兰庭见那罗盘乱转,倒是不慌乱,只对楚玉洲道:“掌门师兄,可否叫灵舟按照我所说方位前行?” 楚玉洲颔首道:“自然可以,你说便是。” 贺兰庭这才转回头,将目光落在那仍自乱转的罗盘上,众人只见他口里念念有词,仔细去听,只依稀听得两句什么“日月清明,五星合度,慧星不殃,风气调和”之类的话,一时都真以为他有什么门道,不敢再出言搅扰。 贺兰庭念了一阵,才盯着那罗盘看了许久,道:“乾位,西北。” 楚玉洲依言将灵舟前行方向调整。 众人本来对这么个不过十几岁、又受噬魂种影响,记忆不全的少年将信将疑,但见他行事虽然古怪,却好像也有章法,想贺家的阵法之术本就诡谲难测,似乎倒也不足为奇,便任他继续调整罗盘,时不时的对灵舟行进方向做出改换。 谁知这么走了近一个时辰后,海面上当真景色渐换,原本一望无垠、波浪万丈的平阔海平线渐不可见,灵舟似乎驶入了一片礁屿之中。 众修士极目望去,但见原本一片黑云密布的天空,云层虽然依旧厚重,其中却能依稀透下几缕浅光—— 一束束夕光在海面上的天穹中交汇,这景致像是黑暗中甫然漏入光明,叫人几乎看的失神。 有修士道:“咦,这些岛礁生得好怪,光秃秃的,也不长什么草木,难道这就是贺兰仙岛不成?” 玉阳子道:“听闻贺兰仙岛云缭雾绕、美不胜收,乃是一方人间仙境、世外桃源,怎会是这副模样?” 那修士道:“道友这么一说,瞧着确然不像。” 语罢喊了声“贺公子”,想要问问贺兰庭现下灵舟所到何处,贺兰庭却仍自抱着那罗盘念念有词,似乎还在推算方向,那修士见状也只得作罢,不去打扰他,只道:“……兴许咱们所到的,还不是贺兰仙岛,而是仙岛外围。” 这灵舟上诸多正道各门派修士,其宗门大都在内陆地域,对海上情形并不熟习,沈忆寒却是自小在琴鸥岛长大的,在海上的方向感远远强于他人—— 此刻旁人都一无所觉之际,他便已隐约发现,方才经过的一块礁石,似乎……他们已经是第三次路过了,但若说他们其实一直在同一片海域,周遭海景却又的确在变化,他们沿途经过的礁屿的确是越来越大,从感觉上……也的确是进得越来越深。 尽管如此,沈忆寒心中仍是隐约觉得不对,正想开口,谁知在场除他以外,却也有另一人觉出了不对。 照深忽道:“贺公子,灵舟所行方位似乎不大对。” 贺兰庭抬目,“啊”了一声,脸上颇有些被打断后的茫然,半晌才道:“……不知何处不对?晚辈实是按照家中所教的法子一步一步寻位的。” 照深并未回答,只是微微摇了摇头,道:“贺家家传阵法,的确是精微玄妙,公子年纪轻轻,还不能将其掌握,亦是情有可原。” 说到这里,却不继续说贺兰庭所定的方位,究竟哪里不对了,只转目对楚玉洲道:“楚掌门,还是请萧夫人施问灵之术吧。” 以照深的修为地位,此言一出,比起相信贺兰庭,楚玉洲自然不会质疑他的判断,略一沉吟,便转身看向萧亭山与陆雪萍,道:“既如此,还要仰仗采萍仙子了。” 萧亭山与妻子对视一眼,这次并未阻拦。 陆雪萍脚步一顿,走出人群,到了楚玉洲面前,才道:“海上怨气甚重,我无法直接问得,需要布坛施术。” 楚玉洲虽略觉讶然,道:“灵舟上怨气已淡,也无法问得吗?” 陆雪萍点了点头。 楚玉洲道:“不知仙子需要如何布坛施术,楚某一定配合。” 陆雪萍摇了摇头,道:“不必劳动掌门如何配合,腾一块地方,请诸位同道暂且远离即可。” 楚玉洲颔首道:“好。” 众修士也听清二人所言,见陆雪萍往前走去,都十分自觉地后退了几步。 陆雪萍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件三足鼎状的法器,口里念了几声,那小鼎迎风而长,倏忽间便长得足有半人高,陆雪萍自衣袖上撕下一块窄长的布料,咬破指尖,在上不知写了什么,将其投入鼎中,这才闭目默念,双手结印—— 她口中甫一念完,众人但见鼎中那片她以血而书的布料无火自燃,转瞬之间,众人忽觉海面上狂浪怒涛骤起,阴风呼嚎,本来便浓郁密布的天空中电闪雷鸣。 陆雪萍睁开眼来,一双杏目中却是血红一片,木然无神,转过身来,众修士见了她这副模样,俱都惊道:“采萍仙子!” 沈忆寒心下亦是一紧,他从前也见过陆雪萍施展问灵之术,却大都如那日在振江城外林中一般,轻描淡写,头一次见她这副模样,想起贺家那枉死的千余口人命,不由得有些担心,喉结微微滚了滚。 好在陆雪萍这时却开了口。 她声音微冷,话语间却分明神智清醒,并未受到分毫影响,对楚玉洲道:“请楚掌门往东南走,让灵舟速速离开此地,否则我等性命不保。” 第049章 魔乱 第49章 陆雪萍话音一落, 海面上风浪骤起,似乎是应诺她方才所言一般。 忽然一声海水拍在什么东西上的轰鸣响起,沈忆寒但觉身下船体猛烈震动摇晃了起来, 猝然无妨之下,险些被晃得有些踉跄,好在云燃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 两人对视一眼,抬头往灵舟外看去,但见海面上巨浪一层层卷来, 一浪高过一浪—— 一层海浪卷到灵舟之前, 扬到高空,又狠狠落下, 在这足足高过船体几十丈的巨浪之下,本来不小的灵舟在海面上竟显得飘零无依、摇摇欲坠。 好在灵舟设有阵法,又是以特殊材质练就,水泼不进。 沈忆寒仰头看去, 只见那层巨浪似张乌黑的大口,下一刻就要将他们吞噬一般, 然而海水撞在灵舟表面的结界上, 却触之不入,似碰到了一层透明屏障一般, 往下落去。 沈忆寒从小便知大海有静谧美丽的一面,更有吞噬一切、险不可测的一面,饶是如此, 他看见这场面, 心中尚且觉得有些骇然,更别说灵舟上其他修士了。 方才那紫衣银冠的青年面色煞白, 好容易才平静了下来,当即转头有些恼怒道:“贺公子,你带的路,此处究竟是哪里?这当真是前往贺兰仙岛之路?” 贺兰庭好像也有些吓到,面色微白,闻言连忙摇头道:“我……我也不知为何会如此,我是按照父亲所授……” 那紫衣青年怒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还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叫楚掌门按照你所指的方向行船……” 话未说完,便被霞夫人打断道:“郭少门主,且先息怒,眼下当务之急不是与贺公子计较对错,咱们赶紧离开这片海域才是——” 话音未落,又是一层巨浪落下,狠狠拍在灵舟表面的结界上。 众人虽然都知这灵舟是件厉害法器,可当真感受到脚下的震动,却还是有些担心起这灵舟还能承受几次这样的撞击来。 楚玉洲道:“我已按萧夫人方才所说,调整行船方向了,还请诸位稍安勿躁。” 虽说是请众修士稍安勿躁,但其实真正慌了神的,也就只有如那位神刀门郭少门主一般的几个低阶修士,而伽蓝寺三名佛修、崔氏夫妇、玉阳子、碧霞剑主、沈云二人等人,都不难看出这灵舟坚固,虽然略有震颤,却绝不可能毁于方才那样的海浪之下—— 但若方才再往前走,还会遇到什么,众人便都不得而知了。 小小的灵舟在发怒的大海层层逐击之下,艰难的在礁屿之间穿行,过了约莫一炷香工夫,陆雪萍又叫楚玉洲将灵舟所行方向改换了几次,渐渐地,海面上风浪渐小,又驶了一会,狂风、阴云、巨浪都彻底平息,海面又变回了他们出发时那副风平浪静的模样。 碧霞剑主道:“好在总算离开了方才那片礁屿,只是不知咱们眼下身处的海域在哪里。” 那郭少门主道:“本来咱们虽找不到贺兰仙岛,但起码还能在海上辨明方向,这下可好,走了这么一遭,如今谁知这是哪里?又何从寻起仙岛?都是这小子胡乱指路,显些害的咱们……” 他话未说完,照深已念了一句佛号,道:“郭少门主,贺公子身负灭族之仇,若说谁最想赶快找到贺氏仙府,想来也非他莫属,他不精习于阵术,此事原非他之过,何况眼下大家都安然无恙,还请郭少门主息怒。” 照深既然开口,紫衣青年虽然不忿,也只得盯着贺兰庭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楚玉洲道:“不知采萍仙子能否问得贺兰仙岛方位?” 众人这才又想起陆雪萍来,转目看她,却见她目中血红之色竟然还未完全褪去。 陆雪萍道:“可以。” 方才灵舟便是仰仗她指路,才离开了那片礁屿,眼下众修士听她回答的如此肯定,都不免精神一震,玉阳子道:“这便再好不过,也省的咱们继续在海上兜圈子了。” 唯有萧亭山看着陆雪萍的眼睛,似乎有些担心,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灵舟均按照陆雪萍所指方向在海上行进,众修士只见四面都是一样的乌云密布、黑浪翻涌,根本辨不出半点方向,罗盘之类定位法器在这片海上一概无用,实在不知陆雪萍是怎么在这海上“问”得方向,只望见她那双一片血红的眼睛,心下都不由暗道,如此奇术,当真神异,也难怪会遭到天道反噬、逍遥山弟子又总是神神秘秘、避世不出了。 大约黄昏十分,因云层实在太厚太深,灵舟驶于海上,众修士亦只能感觉到天色在渐渐昏暗下来,却半点分不清日头自哪个方向落下,前方海面上乍起一阵浓雾,陆雪萍当即便道:“驶进雾中。” 楚玉洲一怔,道:“这雾瞧着颇为古怪,当真要进去么?” 陆雪萍颔首道:“怨气最深、最重之地,就在雾后。” 众人听她这么一说,本来即将找到贺氏仙府的喜悦却都荡然无存,只感觉到几分似有若无的凉意来。 沈忆寒心下不知怎的也微觉紧张,毕竟那梦境中对于贺家灭族一事并未提及,他虽窥得天机,知道许多未来才会发生的事,偏偏对此一无所知。 旁边云燃似有所觉,垂眸看他一眼。 沈忆寒忽而一愣—— 他垂在衣袖下的手被人握住了,握住他的那只手手心温热,指尖微凉,带着一层微硬的薄薄剑茧,却是这些日子来,他极熟悉的触感。 他眉心微微一动,扭过头去,恰对上云燃沉静的目光。 云燃并没说什么,亦未传音,沈忆寒却从他的眼里看出了安抚之意,心下微暖,本能的伸出手指在那握住他的大手掌心中轻挠了挠,算是回应。 从前父母还在时,他经常如此和爹娘撒娇,几乎形成习惯,然而父母离世后,外祖父待他虽然宠爱,沈忆寒却甚少与他有这样亲昵之举,此刻不暇思索之下这样做了,半刻过后,愣了愣,才忽然发觉这小动作在两个男人之间……好像实在有些暧昧。 沈忆寒心底一热,赶忙想抽手回来,谁知刚一用力,却没能顺利抽出来,那头云燃竟攥住了他的手。 沈忆寒一抽之下不成,顿时愣了愣,抬眸去看云燃,却发现他正一瞬不错的看着自己,整齐高束的道冠下,沉冷俊美的面容分明一如往昔,沈忆寒却忽然好像从那剑眉下一双乌沉的凤眼里,看到了些从前从未留意到的东西—— 那双眼睛看似和从前一样清冷沉静,可不知怎的,沈忆寒就是觉得那乌沉的眸子里好像包含了什么以前他从未察觉到的……炽热、浓烈,几乎能将他烫伤的东西. 沈忆寒看得怔住了,回过神来,忽觉自己像是一块火山口的石头,被什么东西从头到尾烘得滚烫。 他脑海里嗡鸣一声,忽然感觉到一股燥热从脖颈到耳后蔓延开来,分明不敢再和友人对视,却又偏偏好像被对方将目光吸住了似得,让他无论如何无法将眼睛从他身上挪开。 这次身上的热意和蛊虫发作时全然不同,全身的感官好像忽然都敏锐了起来,他心知自己现在在阿燃眼中,定然已经面色有异,露出马脚了,可却再也没有心思去掩饰。 因为沈忆寒忽然明白了—— 他以为试探、患得患失、不安的人只有自己,可其实又哪里是真的只有他自己一人? 眼前这人,又何尝不是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的试探着他的心意? 沈忆寒从来没有一刻,如此刻这般明白…… 又或者说,他其实早应该明白。 可是现在也好,现在……也不晚。 他与阿燃之间,本来便该如此—— 他们之间,从不需哪怕多余的一个字。 沈忆寒便在云燃这么一个短短片刻、看似与从前分毫无差的眼神中,忽然得到了朝思暮想的答案,心中只觉拨云见日,连这海上诡异阴郁的景象,落在他眼中,都仿佛有了不同的模样。 他望着云燃,忽而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云燃望着他,乌沉的眸中产生了某种波澜,喉结微不可察的动了动。 一向沉得住气如他,竟在此刻忽然传音—— “沈濯,你笑什么?” 沈忆寒眉眼笑意仍然未散,只是抬目望他,却没有立刻回答。 前方依稀传来众修士们围在楚玉洲与陆雪萍身边的询问和交谈声,所有人都在前头,为了即将进入那片浓雾惴惴不安。 唯他们两人站在最后。 灵舟渐渐驶近,距离那片海上弥漫着的浓雾越靠越近,而在灵舟没入雾气,所有人都被那片雾吞没的瞬间—— 云燃忽然感觉到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 像是一片花瓣,落入他的世界。 一瞬间以后,灵舟驶入雾中,船上所有人眼前终于又渐渐清晰起来。 沈忆寒笑着看他,传音道:“……你说呢?” 第050章 芥子 第50章 云燃并未答话。 他眼睑微颤, 唇角亦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沈忆寒方才心绪激荡欢喜之下,一时情不自禁, 此刻见他模样,才猛地想起云燃千年来修习静功、压抑七情,自己这么一弄, 倘若害得他情绪起伏过大、气脉逆行,那却是大大不妙了。 当即回握住云燃的手,传音道:“你先调息顺气, 什么也不必说, 你要说的,我都知道。” 云燃闻言, 深深看他一眼,却果然微阖双目,不再言语。 沈忆寒抓着他手,心下百感交集, 一时欢喜难抑,一时又有些懊悔自己太过冲动, 这事什么时候说不好?何必非要像方才那样…… 越想越是担心, 握着他的手,沈忆寒若非知道, 自己修为不及云燃,眼下他又有气脉逆行的风险,自己如贸然探入灵力, 不仅可能为其所伤, 更有可能害的阿燃猝不及防之下,真元运转更加不畅, 他简直恨不能立刻将自身灵力送入对方经脉,助他调息理气了。 此刻船行雾中,众修士朝灵舟外望去,但见四面白雾缭绕,什么也看不清,更不知周遭情形,连本来海浪翻涌的声音都不再能听见。 这样的寂静更加显得雾中幽异深邃。 众人心中都有些发毛,谁知恰在此刻,雾气中忽然电闪雷鸣、落下瓢泼大雨来,海面风浪又起,灵舟微微摇晃,沈忆寒老远便听见那位郭少门主惊声道:“萧夫人,这……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此处也……” 他话音未落,陆雪萍的声音也一样响起,却是半点没搭理那郭少门主,只道:“继续走,莫停!” 灵舟于是继续在风疾雨骤的海面上航行,约莫小半盏茶工夫后,众人忽觉眼前一明,四周海雾渐淡,风停雨歇,前方海面上却忽然出现了一片连绵的群岛—— 有修士先是惊喜道:“咱们出来了!” 霞夫人却看见了前面那片群岛上隐约可见的屋舍建筑,问道:“前方可是贺氏仙府?” 照深念了一句佛号,道:“不错,此处正是贺兰仙岛。” 众修士闻言,都是长舒了一口气,虽然他们也早做好准备,要找到仙岛必然不易,却也没想到一路上会经历这么多波折,好在此刻总算是找到了贺氏仙府坐落之处,只要能登岛,届时查明岛上情形,贺氏灭族之祸,究竟是怎么回事,自然也就能水落石出。 楚玉洲道:“此处岛屿众多,却不知该从何处登岛,禅师既曾受老门主之邀登岛拜访,还请指教。” 大约是经了先前的事,楚玉洲这次并未向贺兰庭发问,问的却是照深禅师。 “正东方向那座最大的岛屿,便是主岛。” 楚玉洲闻言点头,当即加快了灵舟行驶速度。 那座众人要登的主岛越来越近之际,云燃也终于睁开了眼。 沈忆寒见他面色无异,心下稍安,却仍是忍不住传音问道:“如何,你可还好?” 云燃道:“无妨,不必担心。” 沈忆寒一直悬着的心,这才彻底放下,脚下灵舟却也于此刻靠了岸,玉阳子道:“一路甚有波折,好歹总算还是到了,诸派同道,咱们这便登岛吧。” 众修士纷纷离船登岛,沈忆寒与云燃走在最后,和他们一起等着旁人先下船的却还有贺兰庭。 船上只剩下他们三人,沈忆寒远远打量了贺兰庭一眼,却恰好撞见贺兰庭亦在抬头看自己与阿燃,贺兰庭眼神在他们身上顿了顿,才笑道:“请云师兄与沈宗主先行。” 沈忆寒没说什么,只略一颔首,便与云燃下了灵舟。 众人离船登岛的这处码头,除了他们来时所乘的灵舟外,还停着大大小小数十余艘船舟,这些船舟侧面、船帆上都画着许多大大小小密麻的咒诀符文,想必这些便都是贺氏特制、能在这片海上无人自驶、且还不迷失方向的灵舟了。 这些灵舟有的是乘人所用,有的却一眼可见是货船,众人稍想想便也明白,贺兰仙岛上贺氏的修士、凡人都众多,这么多人所穿、所用,总不可能全靠岛内自给自足,非得从外头运些物资进来,这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看着其中一艘货船,船上货物甚至都还没有全部卸完,可想而知,岛上定是忽然遭遇了什么,以至于所有人猝不及防之下,整座仙岛的运转就此戛然而停—— 但此刻码头上却又空无一人。 那位神刀门的郭少门主遣了一个随行弟子去看,未过多久,那弟子回来道:“回少门主,船上空无一人,装卸的货物也都是些低阶修士与凡人所用的物资之类,无甚特别之处。” 霞夫人略一思忖,道:“码头搬运这些事,想必大都是由贺氏门中低阶修士或者凡人负责,这码头上空无一人,想必是有什么事将他们引开了。” 有修士道:“所言有理,只是眼下仅凭猜测,也看不出什么来,咱们还是先往岛内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众人当即拔步动身。 走了约莫半柱香功夫,一路所见亭台楼阁,飞檐白瓦,雕梁画栋,无不精致,贺兰仙岛果然不负世外桃源之美名,岛上雾气缭绕,可以想象,若非发生了这样的惨祸,让这些雾气里掺染了怨气和煞气,此处原该是怎样的仙气飘飘、如瑶台玉池般美丽。 走了一会,有修士道:“此处既是贺氏仙府主岛,那想必老门主也是居住在此岛上了。” 照深轻拨禅珠,颔首道:“不错,若贫僧记得还对,再往前不远,便是老门主所住的朝天台。” 正说着,人群中却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却是个男子的声音。 “萍儿!” 众人闻言,回头去看,才发觉原来是萧门主扶着夫人,他夫人采萍仙子此刻却是面色惨白,双眼紧闭,嘴角止不住的溢出缕缕血丝来。 照深见状,口里念了一句佛号,快步上前,两指连续在她眉心一点,又以一掌凝聚灵力,众修士但见他掌中金色光芒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断的汇入陆雪萍灵台,都是半点不敢出声打扰。 半晌,等照深终于收回手掌,陆雪萍才悠悠醒转,睁开双眼,看见照深,却并不如何意外似的,抬目低声道:“陆雪萍多谢……多谢禅师,又救我一命。” 照深看着她,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阖目轻叹一声,道:“萧夫人心中明镜一般,又何须言谢?若非因为贫僧一己私愿,将你救下……你恐怕亦不会受此二度反噬。” 陆雪萍笑了笑,道:“可若非禅师两度相救,雪萍亦不能恢复灵智,我受前辈大恩,不过助您一臂之力,又何足惧之?” 照深默然片刻,忽道:“萧夫人,你已知道的太多太多,令尊所传你的问灵术,虽然神妙,但今后如再要使用,万万不可如从前这般……千万需得克制,望你切记,切记。” 他连说了两个切记,陆雪萍听得眉心微微一动,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抬目道:“前辈……您……” 他二人这番话说得云里雾里,别说其他修士,就是萧亭山也完全一副摸不着头脑的神情,众修士正自纳闷,却忽听人群后又传来了一声喝斥道:“什么人?!” 话音未落,便是惨叫一声。 众人一惊,回头看去,却见地上躺着个修士,紫衣银冠、腰佩长刀,却是和郭少门主一般的打扮,那神刀门少门主郭通本来正在陆雪萍与照深身边,见状立刻拨开人群,疾步上前,唤道:“小七!你怎么了?!” 他还为冲到自己同门面前,沈忆寒与云燃在队伍后方,这次却是看见一个白影从后头掠过,他既然都能看到,云燃自然也不可能没察觉,当即拂尘一扫,射出一道赤色剑芒,“噗”的一声破空而去,恰好打在那白影足底脚踝之处—— 白影被击中脚踝,脚下一个不稳,当即栽倒在地,又挣扎着要爬起身。 只是这下一耽误,旁人却也发现了这个白影,玉阳子口中叱了一声:“去!” 便掷出一件法器,那法器迎风见长,众人定睛一看,才发觉原来是一对银环样的手镯,两只银环转瞬之间飞到了白影头上,兜头套下,将其两手两足紧紧套住,白影再也动弹不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众人上前将其扒过来一看,却都愣在原地—— 有修士看着那幅双眼无神的惨白面孔,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这难道是……尸傀儡?” 楚玉洲看着那傀儡身上绣着精致白色云纹的锦衣,蹙眉道:“看这衣着……此人生前莫非是贺氏直系子弟?” 又有修士注意到这尸傀儡一手握剑,恍然大悟道:“便是这傀儡用剑伤人?” 恰在此刻,后头的郭少门主哭喊道:“七师弟——” 碧霞剑主转身回到郭少门主身边,低头看了看他面前躺着的那弟子,又看了看郭通,轻叹一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与他说了句什么,大约是叫他节哀,这才伸手探向那弟子灵台。 很快她便回来对楚玉洲道:“掌门师兄,郭少门主的师弟与云师弟所说宁阳子道友的死状相同,亦是被剑刺入体之时,便叫人震碎了金丹和紫府。” 楚玉洲默然片刻,道:“难道……难道宁阳子道友也是这样被尸傀儡所害?噬魂种……尸傀儡……难道是洞神宫?此事当真是魔修所为不成……这千年来,正邪两道井水不犯河水,他们如今这是何意?难道是疯了不成?” 玉阳子目含煞气,道:“楚掌门现下何必想这么多?方才就在咱们这么多玄门同道眼皮子底下,他们便敢捣鬼,动手伤人,杀害了郭少门主的师弟,这与挑衅何异?今日我等若不将这背后捣鬼之人捉出来,杀之以慰亡灵,往后岂不叫他人耻笑?” 她此言一落,众修士正要附和,却有人忽道:“咦,照深前辈呢?” 沈忆寒闻言,亦是一愣,转目扫视一圈,果然方才还在与陆雪萍说话的照深,此刻已然不知所踪,人群中仅留下那两个伽蓝寺的佛修,都是一脸茫然,显然也才发现自己门中长辈不见了。 照深是此行诸派修士中境界最高、神通最强的,可以说先前他们虽一路颇有意外,又有伤损,简直是出师不利,众人大体上却也没有慌乱,很大原因便是心有倚仗,想着此行有伽蓝寺佛童坐镇,眼下照深忽然消失,这一惊对所有人而言,都非同小可。 正在此时,异变陡生—— 他们本要前往的方向,忽然远远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兽吼。 这吼声朝四面八方扩开,连阴云密布的夜空仿佛都被这一声兽吼颤动,吼声发出之地,分明离众修士还有一段距离,那声音偏偏又仿佛就在耳畔一般清晰,吼声中饱含威压、更多的却是浓烈到根本无法忽视的妖煞之气。 这股煞气一出,众修士顿时面色剧变。 崔颀惊道:“这煞气……怎么与那妖瘴中的气息一般无二?” 一时他们也再顾不得什么尸傀儡了,更顾不得慢腾腾的用两只脚走在岛上继续寻找线索,都或御剑、或御器凌空而起,如此飞到空中,前方发生了什么,便一览无余—— 只见这座主岛中央,确实有一座临览四方的高台,台上建筑巍峨,依稀可见是座宫殿模样,想来便是那贺老门主居住的“朝天台”了。 众修士只见此刻整座朝天台上空广宽阔,唯有一人站在台中央,那人影十分单薄,远远望去渺小如蚁,然而他头顶显出的法相,却足足比身后的那座巍峨宫殿,还要大出数倍—— 一只金色巨狮四脚蹬空,吻鼻、四爪黑气缭绕,目如铜铃,两只眼却是完全不同模样,一边圆瞳黑仁,一边竖瞳中金芒如电,眼底隐有纹路流转,仔细观察,便可发现它那只眼中纹路变化似有规律可循,颇为玄妙。 有修士不自觉的盯着那狮子的金瞳,愣愣看了不过两三息功夫,还未回过神来发生了什么,下一刻口鼻、眼中便俱都涌出鲜血,心神剧震、胸口烈痛。 云燃疾声道:“勿视兽瞳!” 众修士闻言,都心知厉害,不敢再看,连忙收回目光,那空中的巨狮却忽然口吐人言,竟是低笑了一声,语带戏谑道:“小和尚,你未免太也托大——” “明知道本座这千年来饿得厉害,还敢到此岛上来,难道当真以为,以你如今这副衰朽的心魂肉身、还能困的住本座么?” “还是说……你这和尚口口声声念着普度众生,慈悲为怀,其实嘴上说的、心里想的根本不一样,你是一直惦记着,生怕本座挨饿吧?” 此言一罢,那巨狮沉默片刻,竟又换了个声音,这声音众修士却都很熟悉。 那是个清润平和的少年音色—— 竟是照深的声音。 “你要吃便快吃,何必多言。” 巨狮仰天哈哈大笑,道:“和尚啊和尚,本座就知道,你若非心知肚明,你我如今早已心神合一,唯有叫本座餍足,你的神通、境界、寿元才也能增强突破,你又何必如此煞费苦心?还为贺家的事破关而出,亲自动身前来,给本座找了这么个可以大快朵颐的好地方?你放心,待本座把这岛上数千怨魂好好享用、再笑纳了这些个正道修士过后,本座一定……一定好好的感谢你。” 50-60 第051章 芥子 第51章 沈忆寒听了这一人一狮自问自答的对话后, 心中已然猜出这狮子是什么来路了。 千余年前,玄门诸派围剿风燮魔君不成,他座下的魔眼龙狮因曾偷食过伽蓝寺的至宝——七善莲心, 开了灵智,身魂不死不灭。 若只能杀灭它的肉身、妖魂其中一样,都是奈何不了它的, 这龙狮十分棘手,有它相助,诸派死伤惨重, 铩羽而归, 被逼得不得不暂且退避,从长计议。 伽蓝寺得知此妖来历后, 心知若非他们保管莲心不善,也就没有龙狮之祸,其间因果,非得有个了结不成, 因此派出佛童前去镇压龙狮。 那时照深以已身为容器,将龙狮妖魂封印, 自己却得从此忍受龙狮妖魂在他体内肆虐的痛苦。 但也正因如此, 没了龙狮相助后,诸玄门正宗才得以将风燮魔君这个祸害彻底铲除。 照深封印此妖后, 虽一只眼也成了和那龙狮一样的魔瞳,但神志清明,千年多来都毫无异状, 修界众人只当他早已将体内龙狮妖魂镇压, 谁想这方才听他们对答,这一人一妖竟是已在千年的岁月中, 渐渐融合,心神合一了。 这对众修士而言,可真无异于晴天一记霹雳,天降一场大祸。 魔眼龙狮虽叫做龙狮,但据传言,此兽身有凶兽饕餮的一丝血脉,因此尤其贪好口腹之欲,除了未足岁的凡人婴孩是它心头之好外,枉死、屈死、冤死、且还不及往生的魂魄被他享用了,对此妖而言,更是可以增强修为的大补之物—— 也难怪到了贺兰仙岛上以后,他会按捺不住。 沈忆寒看见巨狮黑气缭绕的吻鼻和四爪,已认出当时在振江城外妖瘴中,偷袭他和阿燃的那只手爪,正是一样的模样,当时他以祖师婆婆的无上长乐剑步法躲过一击,瘴气中传来的那声“咦”,想必便是照深发出的。 而陆师伯在天瑕城外妖瘴中遇袭,肩上留下的咬痕受魔气侵蚀,无法愈合,是谁干的,当然也就不言自明。 沈忆寒听这一人一狮所言,心知等这狮子享用完了满岛怨魂、妖力大增后,下一个便该是自己等修士了,照深与龙狮既如此打算,还大喇喇的当着众正道修士的面将其说出,显然是半点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这一人一狮,倒也的确有如此托大的资本。 当年各大门派围剿风燮魔君,无论如何奈何不了这妖兽,因其僵持不下,龙狮的神通自不必多说,即便被照深压制了千年,恐怕也不是在场众修士能对付的了的,照深则更不必说了,当年前去镇压龙狮时,听说他便已是大乘巅峰境界,现下千年过去,他就是突破到了渡劫期,也完全在情理之内—— 这一人一妖合力,实在远非他们可敌。 沈忆寒心念电转间,已然明白,眼下强抗绝非智举,若不赶紧脱身,别说将龙狮如何,只怕此刻岛上诸派修士,大半都得折损在此。 只是这道理他想得通,在场其他修士自然也不都是傻子。 眨眼间功夫,已经有人御剑掉头便走,然而还未飞出多远,朝天台上的龙狮似早有预料,缓缓转头看来,魔瞳中射出一道疾如电芒的金光,瞬息已至那御剑逃离的修士身后—— 下一瞬,那飞出的修士惨叫一声,背心被金芒贯穿而过,直挺挺的从高空朝下栽落下去。 这一逃一追,不过在倏忽之间,众人见龙狮如此轻而易举的便了结了一个元婴期修士的性命,都不免色变,可有前车之鉴,他们心中无论如何骇然,却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沈忆寒心道:“此妖肉身已在千年前大战中毁去,眼下这个,想是他被封印在佛童体内的妖魂,只以魂魄之态,竟已如此厉害,杀死一个人族元婴期修士,像是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无怪千年前会逼得玄门诸派束手无策、死伤无数,可如今连佛童也被他魔念侵蚀,要助他吞噬岛上冤魂,若等其将岛上这些魂魄噬下,岂不是要再度凝聚出肉身?我们死便也死了,可今日若将这一人一妖,放离贺兰仙岛……真不知天下苍生要遭一场怎样的浩劫。” 他自己早已看淡生死,即便数日前才得了长乐女君的传承,眼看着突破在望,可当真面临绝境,心中第一时间想到的,却也不过是“死便死了”,更担心的反倒是照深与龙狮离岛后为祸人间。 只是这心念甫一掠过,他便愣了愣,忽想起自己才刚对阿燃明了心意,两人之间……甚至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句半句情话,若真就这样死去,似乎无论如何不能甘心—— 竟忽而又因此生出一股强烈的求生之志来。 只是还不等他如何想出逃生办法,那头龙狮已觉不耐,冷哼一声道:“这些小东西好生讨厌,还是先将他们都杀了,再享用岛上魂魄为好。” 语罢张开巨吻,满口尖锐的齿牙间,竟凝聚出了一团带着魔纹的金光,众修士都远远从那团金光中感觉到了一股毁灭般的威压。 霞夫人心中知道厉害,不等魔狮将那团灵力凝聚完全,已经手握剑柄,背身对丈夫崔颀疾声道:“颀哥,七十二洞玄守御阵!我护你布阵!” 崔颀知夫人心意,虽未答一语,却已取出数张符箓,两指成诀将其捻住,闭目默念了几句,睁开眼来将几张符箓激射而出,这时龙狮已将口中那团金色灵力朝众修士这边喷出,那团金色灵力飞来,却是在空中一分二、二分四、四分无数……瞬息功夫间,已化成了几十上百道如方才杀了那个要逃离的元婴修士般的金芒。 来得最快的三道金芒,似乎长了眼睛一般,在人群中准确的找到了正在布阵的崔颀,朝他射去。 霞夫人手中银柄软剑出鞘,划出一道银色剑光,剑光疾奔如浪,“锵”得一声与那第一道金芒相撞。 还不等众修士看分明剑光是否将那金芒震散,第二道金芒已在倏忽之间又到崔颀面前,霞夫人来不及以剑光相档,只能为道侣挺剑而出,以剑身格挡—— 这一挡之力,竟生生将她震得嘴角溢血,身形微颤。 第三道金芒也要到了。 只见那道金芒在空中拐了个弯,却是朝霞夫人与崔颀二人后方袭去,沈忆寒心下大急,正要拔出鸳剑相助,却见一道赤色剑芒自身旁射出,下一刻便与那道金芒相撞—— 原来是云燃出手,替霞夫人化解了这第三道金芒的攻势。 这三道剑芒袭来,又被霞夫人、云燃先后挡下,不过短短半个呼吸之间的事,待众修士回过神来,心下不免更为骇然,心知连他二人要抵挡这金芒,尚且不易,等那三道金芒后头数不清的数道金芒飞至,自己等人的下场……只怕要与先前那殒命的修士一般了。 正在此刻,得了妻子为他争取片刻时间的崔颀,却终于将符阵布成,双手结印,叱道:“御!” 但见一道青色屏障自方才飞出悬在空中的数道符箓间连起,将众修士护在其中,屏障初成,后跟着的数道金芒已然飞至,恰好未能提前穿过屏障,击在表面,“砰砰砰”的连发出数声剧响,却都无法将屏障击破。 众修士见状,正自松了口气,颇有劫后余生之感,但还没来得及高兴太久,远处的龙狮,“咦”了一声,竟又长开口吻,瞧那样子,想是觉得既然吐一团不够,那就再吐一团好了—— 正在此刻,他动作忽顿了顿,道:“小和尚,你做什么?” 这句话说罢,龙狮再张口,果然又成了照深的声音。 “何必先与他们动手?你难道不知人族修士诡计多端,万一他们打着先消耗你的妖力,再暗算你的主意怎么办?总之他们也跑不掉,你先将岛上魂魄吃了,等重新凝聚肉身后,再收拾他们,岂非更是手到擒来?” 照深语罢,龙狮似觉有理,缓缓闭上了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又狐疑道:“不过你怎么忽然这样替我着想,又肯帮我了,你这是想通了?不会是串通他们,想要害我罢?” 照深冷冷道:“我若没想通,何必将你带到此岛上,至于害你……我日日与谁相见,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你不是都桩桩件件看在眼里的么?我何曾与谁串通,谋划过要害你了?” “你也知我这副肉身,如今已到了寿元极限,心魂两衰,等我死了,你便可脱体而出,我若要害你,又何必这时让你到此处,受用这些魂魄,白白叫你实力大增?我如真要继续与你为敌,等我转世重修后,自是还要重新将你封印,我却还这般做,那岂不是自寻烦恼?你只会疑神疑鬼,怎么不想想我何必如此?” 又道:“我以为我这些日子为你做的,你都看在眼里,所以也不必多解释什么,谁知如今你见了我为你谋划的一切,却还这般想我,可知我对你这样一个没心肝的妖物付以真心,也终究是白费的,你自享用了这些魂魄,等我死后,逍遥快活去吧,从此以后我修我的慈悲道,你过你的独木桥便是,咱们再不相干。” 照深平素说话,从来是一副淡和慈悯模样,然而众人此刻听他与龙狮所言,字里话间竟颇有痴怨之意,哪还有半分青灯古佛数千年、六根清净、五蕴皆空的意味? 众修士惊讶之余,也都不免有些感慨—— 据说伽蓝寺内转世佛童,其实并非照深一个,但能经历七世尘缘变幻,始终一心向佛、修行不辍、又不破戒律、不坏功德的,却只有他一个,都说佛童若能始终如一,累得无量功德,十世过后,便可得证大果。 谁成想世事弄人,照深当年本是为了天下苍生,将龙狮封印在自己体内,如今却又偏偏因其所害,堕入魔道。 七世苦修,功亏一篑。 那两名伽蓝寺的佛修,亦是目露不可置信之色,远远看着朝天台上的照深与龙狮,似乎想说什么,张口半天,最后却还是归于默然无言。 沈忆寒却与众修士不同,他并没想这些,也没来得及替佛童惋惜。 因为方才听了照深与龙狮交谈,他心中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之余,脑海中忽然电光火石的想起了一件事—— 佛童,龙狮。 那个梦里,贺兰庭似乎有一件法宝,其名……正是叫做狮佛芥子。 第052章 芥子 第52章 沈忆寒想起此事, 忽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远处朝天台上的一人一狮。 那头龙狮听罢照深所言,不知想到了什么, 竟道:“……好吧,算我不好,不该这样猜疑你, 如今你既肯这样帮我,咱们又已心神合一,等我重聚妖身以后, 自然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 定想法子替你延续寿元。” 照深道:“我这一世的寿元、境界俱已到尽头,天道有常, 强求无用,你又能替我想到什么法子?你难道觉得我帮你,就是指望着你为我做这些么?” 他语罢,却不继续解释了, 只淡淡道:“……罢了,随你怎么想。” 岂知照深越是如此, 龙狮反倒忍不住追问道:“小和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照深不答,只道:“到子时了, 明胤,别再磨蹭。” 他话音刚落,只见原本阴云密布的夜空中, 云层剧烈的移转翻涌了起来, 重云掩叠间,依稀露出半轮白月, 照下的月光却是一片惨白,众修士忽觉四周阴风骤起,岛上雾气中依稀可闻断断续续、凄厉的女子孩童哭泣之声,十分渗人。 沈忆寒也在此时,终于将事情脉络渐渐理清,心中大概明白梦中贺兰庭的那枚狮佛芥子是从何而来的了。 这时识海中传来了云燃的声音。 “沈濯。” 沈忆寒一愣,听他唤自己,转目过去,便见云燃正垂眸看着他。 不等沈忆寒开口,云燃已道:“……待龙狮吸食魂魄,我便以蘅芜开一道裂缝,此缝最远可连通贺兰仙岛西北诸岛其中之一,你与你伯父伯母一起,我方才已传音告诉他们。” 沈忆寒愣了愣,半天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道:“……你这话是何意?我和伯父伯母一起……那你呢?” 云燃默然片刻,道:“我若也穿过裂缝,此缝隙旋即便会闭合,待掌门师兄、碧霞、诸派同道离开后,我自会跟上。” 沈忆寒险些被他气笑了,瞪了他半晌才道:“……你当我是傻瓜不成?那狮子是要吸食魂魄,又不是瞎了,他能这么眼睁睁放任你把如此多人送走,然后再自己离开?” 两人只传音短短两句话的功夫间,远处夜空中的金色巨狮已然张开大口,但见整座岛上弥漫着的微微发黑的雾气、裹挟着凄厉的嚎哭声,丝丝缕缕如烟般从各处浮空而起,又被吸入龙狮巨口之中。 整个过程很快,不过三两个呼吸的功夫,岛上缭绕的雾气已被龙狮吸食了大半,夜空中这妖兽原本只有轮廓的巨大躯体,也渐渐变得凝实了起来。 云燃见状目色微沉,再不犹豫,拔出身后蘅芜。 沈忆寒还未看清他的动作,眼前已出现了一道赤红的空间裂缝,这次的裂缝要比上回沈忆寒在祖师婆婆传承幻境中,见他划破的那道裂缝宽大许多,里头却一片漆黑,看不清通往何处—— 崔颀与霞夫人最先飞至裂缝前,却见沈忆寒并未跟上来,仍自留在云燃身边,半点没有与他们同行的意思,虽心下不知怎么回事,但想他二人是自幼相识的好友,默契无间,这么一会的功夫,或是两人商量出了什么别的主意,也未可知,因此并不多问,免得耽误后头其他修士的时间,御剑进入裂缝。 崔颀、霞夫人一走,其他修士也都反应了过来,纷纷进入了那道裂缝。 反倒是沈忆寒始终未动,云燃转目垂眸看他,嘴唇轻轻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沈忆寒不等他开口,已传音道:“ 你既决意断后,我陪着你便是了,可你如要我自己先走,那是决计不能的。” 语罢心中却想,若按照那梦中……自己猜的不错,今日诸派修士谁先走谁后走,其实也没什么分别,反正最后大家都会安然无恙,若自己猜的错了……那也不过是和阿燃死在一处罢了,等他两个变成鬼后,定将还没来得及说的情话都补上。 云燃听了他这番话,目光好像还是一如从前般平静缓然的注视着他,却抬起了手,微凉的指腹顺着沈忆寒的颊畔一点点向下轻抚,他指尖的剑茧在沈忆寒皮肤上轻轻抵擦而过,这触感既粗糙却又柔软,叫人莫名从中感受到了一种无言的克制。 云燃忽然问道:“沈濯,你愿与我死在一起吗?” 他的声音极低,沈忆寒却还是清楚的听见了,微微一愣,没想到此时此刻,阿燃问他的,却是这样一个问题。 此时此刻—— 夜色里龙狮正在长鲸吞水般吸食岛上的怨气与魂魄,重新凝聚妖身,修士们则争先恐后的进入那道空间裂缝,岛上其他还未被吞噬的魂魄,则发出凄厉而痛苦的呼嚎声。 阴风呼啸,怨灵哭嚎。 沈忆寒看着云燃,想也不想便答道:“自然是愿意的,若说世上有谁能叫我心甘情愿与他同死……那也只有你。” 他答得笃定平静,看向云燃的眼神中,却流露出分毫不加掩饰的眷恋与信任,不见半分惶惑恐惧,仿佛周遭的一切凄风苦雨、喧嚣混乱,都与二人没有关系一般。 天空中忽然响起一道闷雷声。 电光闪烁、照彻夜空之际—— 云燃道:“好。” 这一个“好”字落下,那双一贯瞧不出分毫情绪的眼睛里,竟随之缓缓落下一滴泪来。 一滴泪,似乎微不足道,只是打湿了主人的眼睫,又在那张一贯冷峻凌厉的面容上,留下了道清浅的水痕,最后无声无息落下,没入在他黛色道袍间。 云燃面色未变,仍是那副七情不动的神情,偏偏这一滴泪的出现,却像是完好瓷器上出现了裂痕,平静湖面上荡起了波澜,生生打破了从前所有的平静和淡漠。 沈忆寒怔怔的看着云燃,半晌才回过神来,千余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好友落泪,心中的震惊无可言表,一时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道:“阿燃,你……你这是怎么了?可是我说错了什么么?” 云燃摇了摇头,轻阖双目道:“……无妨,只是心绪稍有波动。” 他说的轻巧,沈忆寒冷静了些,却也渐渐明白过来—— 阿燃所习剑道压抑情绪、束缚心神,他千年来皆七情不动,便像极寒之地的水面覆着一层厚厚的坚冰,于他而言,这既可以说是禁锢,也可说是保护,只要冰面不破,阿燃感知世上诸般情绪,便始终像是隔着这一层厚冰,不会有太大的波荡。 如非冰面乍破,所习静功产生裂痕,心神剧烈波动之下,以云燃性情,自然不至于无法克制,骤然落泪。 沈忆寒正想及此处,还没说什么,夜空中却异变陡生—— 远处朝天台上龙狮终于停下了吸食的动作,方才众修士顺着云燃破出的空间裂缝离开,他明显有所察觉,却也并未停下进食动作攻击他们,直到此刻,那巨大狮身已无限接近凝实,他这才抬起头来,看向这边。 沈忆寒心下一紧,正要握紧鸾鸳,却见朝天台上,忽然射出七道冲天的金光,这金光直冲云霄,虽然先前龙狮吐出的金芒也是金色,却与这七道金光给人的观感全然不同,即便没有那个梦,沈忆寒现下看了这七道金光,却也全然可以断定—— 照深绝没有入魔。 一个入了魔的佛修,怎可能身具如此澄澈干净、圣然不可侵染的功德金光? 七道金光将龙狮围在正中,又渐渐收拢,显出禁锢之态,直到此刻,七道金光才终于显出法相来,却是一盏莲台上七瓣莲花,这巨大的金色莲台,在夜色里阴厉诡异的贺兰仙岛上,显得格外宝相庄严。 龙狮直到此刻,似乎方才终于反应了过来,一张硕大的狮脸上显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抬起一只前爪欲要挣扎,却被数道金光紧紧束缚在莲台上,当即怒吼了一声,狮啸声响彻夜空。 “照深,你敢骗我!” 朝天台上那单薄的小小人影似乎颤了颤,终于腾空飞起,到了高空中的龙狮面前,他声音虽不大,落在这头结界中还未离开的众修士耳里,却字字清晰可闻:“明胤……我不曾骗过你。” 龙狮又挣扎了一下,却反而因此被缚得更紧,连爪子都抬不起来,七片莲瓣花瓣缓缓收拢,他当即发出一声痛极的惨嚎道:“这是什么……什么古怪阵法,照深,你骗的我好苦!本座真是瞎了眼,竟信了你的鬼话……还想着等今日过后,便寻法子替你延续寿元,你却辜负本座的信任,如此对我!” 照深悬在空中,垂头看着龙狮痛苦的脸,叹道:“寻法子?什么法子,成千上万个童男童女吗?还是如你旧主那般连屠数城,飨祭邪灵?明胤,你还要造多少孽?” 那莲瓣越收越紧,龙狮的怒吼渐渐转而成了哀嚎,声音里渐起惊惧之意:“这……这破莲花到底是什么……你从何处得来的此物?分明……分明我与你日日都在一起……我怎会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宝物?这是什么……是你们伽蓝寺的先天灵宝……还是……” 照深默然片刻,道:“什么都不是,七叶花瓣……一叶一世,是我的舍利禅心。” 龙狮听得此言,似乎愣怔在原地,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两个伽蓝寺的佛修,方才因让别派修士先行,此刻还未离开,留在结界中,反倒目睹了这场变故,听了照深所言,一个和尚眼眶泛红道:“我……我就知道,小师叔是绝不可能堕入魔道,与妖物同流合污的!” 另一个却是不可置信道:“舍利禅心……小师叔他……他这是……” 贺兰庭不知怎的,也留在最后,此刻竟还未离开,闻言问道:“敢问两位禅师,舍利禅心是何物?” 一个和尚道:“舍利禅心……于我等佛修,便如贺公子你等道门修士的元神元婴一般,一世功德……修得一颗禅心,佛童之所以可携带数世轮回记忆转世重修,不坠六道,便是因有舍利禅心中的功德庇佑之故,禅心与魂魄一体,要将其取出,只能从魂魄中剥离,一经剥离……便再也无法复原,除非再世重修了。” 果然那头龙狮终于回过神,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却半晌才涩声道:“和尚……你疯了吗?就这么不惜代价……也要封印本座?这千年来,你我朝夕同处,你为本座诵经缓解痛苦,本座将神通借于你济世救人,你说……你说若我不再作恶害人,便将我当朋友相待,原来都是骗本座,你不过为了诓得我信你,才假意与我相好,待我重聚肉身,你便好彻彻底底的将我封印,是也不是?” 照深又是默然片刻,却道:“……可你还是要伤人。” 龙狮怒道:“我何曾伤人?!我吃的不都是你为我寻的妖兽、灵兽?还是昨日那个刀修?我伤他不过是因为他看见了你的样貌,我怕他若是说出去,这些人修会对你不利!” 照深道:“可你一上了贺兰仙岛,看见这满岛怨魂,不还是垂涎欲滴?你急着重新凝聚妖身,难道是为了在人间行善积德?” 龙狮哑然片刻,道:“你也说了,这岛上都是冤魂,人也不是我杀的,我不过吞噬魂魄罢了……” 照深打断道:“既如此,先前那个要逃的修士,难道是自己死的吗?” “……我如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杀我。” 照深摇了摇头,道:“冥顽不灵。” 谁知这短短四个字,却像是踩中龙狮的什么痛脚,他冷笑了一声,道:“你们人族常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怎么我们做妖的为了自己,便是‘冥顽不灵’,该死该死了?总归本座是妖、不是人,只这一点,在你眼里就是千错万错,也是……都是本座自己蠢,你堂堂德高望重、人人称颂的七世佛童,哪里齿于和我这样一个穷凶极恶的妖物交朋友?说什么为我好,我竟真信了,分明当年我已被你封印一次,如今竟不长记性,也活该落得被你再度封印的下场。” 照深却摇头道:“明胤,我不是要封印你。” 龙狮似是一愣:“……那你要做什么?” 照深道:“我说我从未骗你,就是从未骗你,我说为你好,自然也是真的为你好,你作恶多端,若入九幽地府,必得下十八层地狱,受尽痛苦,轮回之后,又入畜生道,累世不得为人,既如此,不如长留世间,只不过换个法子,再不可作恶罢了,这是不是很好?” 龙狮闻言,似又要追问,照深却不等他问,已闭了目轻拨手中禅珠,手施无畏印,口里念念有词,那朵巨大的金色莲花随之将花瓣越收越紧,将龙狮包拢在其间,又渐渐缩小,不过几个呼吸间的功夫,一人一狮竟已看不见了。 这头还未离开的众修士都全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会是这个走向,彼此间哑然相视无言,那两个伽蓝寺佛修却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一句话也不说,闷头就朝照深与龙狮消失的方向飞去。 众人见状,也顾不得通知先前那一批已经顺着空间裂缝离开的修士了,也都纷纷飞身跟上。 众修士在朝天台上落下,却见巨大的平台上空阔一片,举目不见半个人影,更别说龙狮了。 朝天台下是一片山腰上的树林,众修士又在林中寻了一番,仍是一无所获,照深与龙狮仿佛凭空蒸发了似的,贺兰庭道:“要么咱们再回台上去找一遍?” 有个伽蓝寺的佛修叹了口气,却道:“不必找了。” “小师叔既已取出七枚舍利禅心……想必是动用了我寺的不传之秘。” 沈忆寒心中叹了一声,大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问道:“照深前辈可是用了什么同归于尽的厉害封印之术?” 一个和尚道:“沈宗主猜的已然大差不差……只是并非是封印之术?” 沈忆寒道:“哦?那是什么?” 另一个和尚道:“小师叔应当是以七枚舍利禅心结成的法莲化为芥子,将自己与那魔狮封入芥子之中了。” 沈忆寒道:“既然七枚禅心可化作芥子,只将那魔狮封入芥子之中,不就好了?照深前辈为何自己也……” 和尚摇了摇头道:“沈宗主有所不知,小师叔虽说七世修行,可这最后一世,毕竟还尚未结束,说是有七枚舍利禅心,可第七枚……他此世尚未身死,如何结出?想必那第七朵花瓣,并不是什么禅心,而是小师叔自己的魂魄肉身,化芥之术非得七粒舍利禅心不可,小师叔如此作为……便与魂飞魄散、从今往后再不入轮回……无甚区别了。” 第053章 芥子 第53章 沈忆寒听罢, 心道,这就对上了。 那梦中贺兰庭虽未得云燃传授登阳剑衣钵,但修为却一日千里, 而且他明面上虽远不是云燃的对手,却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神通法宝,这才能串通谢小风数次栽赃暗算云燃。 沈忆寒本以为梦中贺兰庭进境得飞快, 一是因为此人机缘法宝实在是太多,二是因为贺兰庭的确也天分过人,譬如那梦中他的“仙魔之体”, 无论修行道门魔门功法, 都是事半功倍,而且非境界高过他许多的修士, 旁人若以寻常法宝神通,皆轻易伤他不得,即便受了伤,只要不是致命, 也是恢复的奇快无比。 仙魔之体在修界称得上万年难得一见,除了贺兰庭外, 沈忆寒有所耳闻的, 只有四千多年前金刚宗的一位法王,这宗门一听名字, 便知是以炼体为长,那位法王也的确是经历了一番苦修,千锤百炼下, 又得奇遇, 这才机缘巧合修得此体质,若如此看, 仙魔之体当是后天修成。 但梦中的贺兰庭年纪轻轻,也是仙魔之体。 若说他是生来如此,月余前沈忆寒与云燃、楚玉洲替他祛除体内噬魂种,却又清楚的感觉到,现在的贺兰庭还不是这种体制,既如此,那便一定是因为什么有炼体之效的法宝、或是功法了—— 这件法宝,几乎不做他想,唯有狮佛芥子。 沈忆寒之所以会对此物印象如此深刻,盖因梦中云燃曾吃过这东西的大亏,芥子之中自有乾坤,贺兰庭便曾设计诱骗云燃进入过这芥子,此物认他为主,他自然便可在芥子内借其中的罡风炼体修行,而不受其损伤,可旁人进去了,却不死也得脱层皮。 而且受伤还是其次,这芥子中的罡风十分厉害,长久经其磋磨,不仅会在身上沾染魔气,性情更会受其影响,戾气渐重,若意志不够坚定,就此走火入魔也完全可能。 当时沈忆寒不明这芥子中的罡风与魔气由何而来,现在算是明白了,只怕其多半与魔狮明胤有关,如此一只凶兽被镇压在内,这罡风若不厉害,才真是说不过去了。 梦中阿燃虽没在芥子中入魔,可却沾染了魔气,也正是因此,被谢小风与贺兰庭合起伙来污蔑,在宗门中告发他与洞神宫的魔修有染。 云燃只得与诸峰剑主解释,说自己是被两个徒弟陷害,又解释了贺兰庭诱他进入芥子之事,然而几位太上剑主将贺兰庭身上仔细搜了个遍,却压根没发现什么芥子,恰在此时,又跳出了十数个洞神宫的魔修,夜劫剑派刑堂,被抓到后,只招认说是奉命救出宗主安插在昆吾剑派的一位护法,这下便彻底“坐实”了云燃正道叛徒、魔修细作的身份。 至于那两个告发师尊的好徒儿,倒是成了“大义灭亲”的典范。 毕竟在旁人眼中,他们压根没有要谋害自己师尊的动机,没人会觉得两个男徒弟陷害师尊,是因为爱而不得或者馋师尊身子,他们背地里的龌龊心思,也就无人察觉。 贺兰庭甚至还因仙魔之体,被几个太上剑主一起看中,都抢着要收他为徒,其实以昆吾剑派几位太上剑主的修为和剑道造诣,即便要收徒,又哪里会这么不顾体面的非要和同门争抢,但大约这就是天道宠儿的光环,任是什么高高在上的人物,到了此人面前,都得趋之若鹜。 ……如此想来,姓贺的小子在梦中会对阿燃因爱而不得,心中生恨,那也不奇怪,毕竟不知有多少只与他见上一面,就情根深种的男男女女,其中这家少主、那家仙子、大有来头的亦不在少数,贺兰庭却偏偏只对师尊云燃一人动心,在他看来,想必已是自觉无比痴情,然而倾诉爱意后,不仅被云燃狠狠训斥一通,更是从此以后都避他不见,贺兰庭当然觉得受了天大委屈。 沈忆寒其实并没有那么重的伦常观念,譬如修界一向视师徒之恋为不伦,万年来修界中也有不少互生情愫的师徒、结为道侣的,尽管不会有人去干涉,但众人也大多觉得此事不大光彩,他却并不以为这有什么,那梦中贺兰庭对阿燃心生爱慕,沈忆寒亦完全可以理解,可他却实在没法理解贺兰庭对爱求而不得、就要将其毁掉的心态—— 至于贺兰庭以为,只要让师尊“一无所有”,对方就会迫不得已只能依赖自己—— 这种想法,沈忆寒更是完全不能理解。 他了解的云燃,是一个即便被逼到绝境,也只会忍着满身伤痛,沉默不言的向上走的人,又怎会寄希望于依附旁人? 有人爱一只鸟儿,希望它能变成苍鹰,飞的更高、看到更宽广的世界;有人爱一只鸟儿,却要折断它的翅膀,好叫它落在自己掌中,从此以后再也无法离开,再也无法振动翅膀。 …… 这个梦平素不去想还好,如今一细思,真是越想越气,肝火都旺了几分,不仅为了梦中几个孽徒对阿燃的所作所为,更因如今沈忆寒知道了芥子的由来。 佛童不惜同归于尽,化身纳芥,为此失去七世修行……失去了证果成佛的机会,才生出了这件法宝,这样光明正大之物,却被用来行阴诡害人之事,当真是…… 沈忆寒思及此处,已在心中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能叫姓贺的小子又得此物,这芥子既是照深封印龙狮所生,自然也合该让伽蓝寺两位佛修带回,好生保管。 然而两个和尚却完全是一副心灰意冷、不打算再寻找芥子的模样,沈忆寒只得道:“既然如此,那便是照深前辈的魂魄肉身化为芥子,只要芥子还在,前辈也不算是魂飞魄散,两位怎的就不找了?我看这树林子颇大,咱们不如再仔细寻一遍。” 佛修叹道:“沈宗主,芥子之所以叫作芥子,那是细如针尖、渺若尘埃的,即便以我等修行之人的眼力,芥子就在眼前,咱们恐怕也辨认不出,小师叔既做此决定,当然是已经深思熟虑,他老人家是打定了主意,等将那妖孽封入其中后,便与其同隐于尘埃,别说是再找一遍,就是把这林子翻过个来,恐怕也是一无所获的。” 又道:“沈宗主一片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还是不必叫诸位同道为我们白费力气,小师叔既如此决意,我等也该尊重他的意思……唉,只是小师叔修行七世,历经数千年尘缘,何等不易,如今为了一只妖孽,竟叫七世苦修付诸一炬,我一想到此事,心中实在难受得紧……” 这和尚看着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修为却已不低,想必天资甚佳,言语间颇有稚气之色,几度为照深红了眼眶,显然心中对这位小师叔十分尊敬仰慕。 另一个和尚年岁相较他大些,念了声佛号道:“慧圆师弟,你着相了,你难道忘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证果又如何?不证果又如何?倘若心中只想着证果,那果可还是果么?小师叔舍却七世修行,看似失果,实则才是真正证得他心中之果,我等得见,该心生无上欢喜才是,何以哭泣?” 慧圆闻言,愣在原地,似被他这位师兄所言震得忘了言语,沈忆寒在旁听了,却是不明就里,虽隐约也觉得好像有几分道理,但更在意的还是从这二人话里意思,依稀听出他两个是当真不打算再寻找那枚芥子,任由它遗落在某个角落了。 两个佛修不找,那就意味着芥子不会被他们带回伽蓝寺,意味着贺兰庭这小子搞不好又要走狗屎运天降机缘。 沈宗主头一次为旁人如此真切的恨铁不成钢起来,还不死心,绞尽脑汁的劝道:“二位禅师,话虽如此,但若是寻到芥子,还有法子将照深前辈的魂魄复原呢?前辈所行皆为天下苍生,等今日之事传出,叫修界诸派同道得知照深前辈竟为此身死魂灭,定然也觉惋惜,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咱们怎可轻易言弃?” 那年长的和尚道:“纳芥之术既成,须弥世界中日月星辰、山河大地,一草一木、一花一鸟,皆是小师叔魂魄肉身、舍利禅心之化身,如何恢复?” 又道:“沈宗主一片赤子之心,小僧与师弟谢过宗主好意,只是寻找芥子之事,实不必提了。” 沈忆寒还待再劝,却见两个和尚大的这个水泼不进、针插不透,完全油盐不进,小的那个听了他师兄方才的话,又是一副神飞天外、若有所悟的模样,心知恐怕自己再说什么也是无用,只得暗道:“……罢了,他们不找,我找便是,倒时候送还给伽蓝寺,也是一样的,他们总不会再拒绝。” 但如何在绵延千里的贺兰仙岛上找一颗小小的芥子,他心里又是全无主意,思来想去,唯有盯紧贺兰庭这小子,反正以他的运气,恐怕就算不刻意去寻,芥子也会自己掉到他脸上。 正自想着,远处天空中却御空飞来一群人,为首的正是他伯母霞夫人。 霞夫人落地看见沈忆寒与众修士无恙,似乎这才松了一口气,道:“方才是怎么回事?我们穿过裂缝后,离此岛实在太远,迟迟等你们不来,只见这头金光贯云,咦……那妖兽呢?” 沈忆寒正要解释,朝天台上却好像有修士发现了什么,惊呼一声,有修士喊道:“台下诸位同道,此处……此处……” 这人声音惊惶,仿佛看到了什么十分可怖之事一般,语及此处,却是不继续说了,只是道:“……你们快上来看!” 第054章 芥子 第54章 众人闻言, 还以为朝天台上有修士发现了芥子的痕迹,纷纷飞身而起,然而等到台上后, 却见上头仍然空空荡荡,那中州神刀门的少主郭通带着几个门下弟子,正站在朝天台上宫殿前的玉阶上, 低头看着什么。 郭通面色似乎十分震惊,脸孔发白,见众人前来, 才指着地上一处印记, 手臂抖个不停。 众修士低头一看,但见白玉阶上画着一个长长的眼睛似的古怪符号, 颜色暗红似血,瞧着便十分诡异阴邪,一望便不是正道手段,崔颀跟在霞夫人身边, 见了这符号眉头一蹙,道:“这是……” 郭通嘴唇微颤, 喃喃道:“这……这和当年杀害我父亲那个魔修留下的古怪符号……一模一样……是他……定是他回来了!贺家的人都是他杀的……一定都是他杀的!” 他一面说着, 面色愈发惊惶无状道:“他……他还没离开!七师弟……方才七师弟定也是他杀害……他要杀咱们,他是不是也要杀咱们!” 众人闻言, 面面相觑。 这位郭少门主的父亲——神刀门的上代门主郭丛云,的确在两百多年前为魔修所害,且凶手手段十分残忍, 据说郭从云死状极其凄惨, 连全尸都没留下一具。 此事当时神刀门查了许久,却都没查出凶手是谁, 几个魔道大宗也都异口同声称郭从云之死,与他们并无关系,神刀门纵然心中有疑,可毕竟门小势微,修界正邪两道已井水不犯河水千年,他们也不敢贸然去挑衅那几个魔道大宗。 郭从云死的蹊跷,成了桩无头冤案,神刀门只能抓几个魔道散修撒撒气,少门主郭通更因此事,变得有些疯疯癫癫的,成日疑神疑鬼,据说神刀门内对这个少主还能否继任门主之位,颇有疑虑,郭通头上又有数位修为高他许多的叔伯,这才直到现在都还只是个少门主。 本来郭通此次带领神刀门诸弟子应约前往昆吾,调查贺氏灭族之事,众修士见他一路如常,又颇有些独当一面的意味,还以为郭少门主这些年来已经好了,谁想此刻郭通却被一个不知来路的符号吓破了胆。 楚玉洲安抚他道:“郭少门主,当年那害了你父亲的魔修,不是早已伏诛?况且诸派同道眼下都在此处,就算真有什么妖魔鬼怪……” 他本想说就算真有什么妖魔鬼怪,有这么多同道修士在,也不必害怕,然而话到嘴边,却又想起方才众修士被魔狮与照深逼得争先恐后自云师弟斩开的空间裂缝离开,这话此刻说出,似乎也变得没那么有底气了,竟有些无法开口。 玉阳子倒是不怕尴尬,方才她跟着回来,不见照深与魔狮,心下便有疑,此刻听楚玉洲提到,索性直接问:“那魔狮与照深呢?” 沈忆寒于是将方才发生的事,原原本本与后来众修士复述了一遍,崔氏夫妇、楚玉洲、碧霞剑主、玉阳子等人闻言俱是讶然又静默良久不言。 碧霞剑主叹了口气,道:“竟是如此,难怪方才远远见那几道金光澄明,不染魔气,想必此行照深前辈出关,也是早已做好了与魔狮同归于尽的打算,事前又不便将此事透露给我等,咱们竟没帮上他什么忙……如今连芥子亦是不知所踪。” 楚玉洲道:“魔狮封印之事,咱们事前不知,的确是没帮上照深前辈什么,前辈大义,既然前辈不想让我等找到芥子,那咱们还是敬重前辈的意思为妙。” 霞夫人道:“楚掌门所言有理,眼下贺氏灭族之祸凶手未明,当务之急还是继续查清此事,听那魔狮所言,宁阳子道友倒不是为他所害,既如此,振江城外杀他之人是谁?他与郭少门主的师弟死状相同——都是身中剑伤、内腑元神皆被震碎,尸傀儡是洞神宫的伎俩,如何会使得这样精妙的剑意?” 霞夫人语罢,有个修士似乎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忍住道:“长青谷诸位道友,莫怪冒犯……其实先前在下便想说,这震碎人内腑元神的功夫,怎么瞧着和你们的长青丹剑这样相似?玉阳子道友,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么?” 玉阳子先是一愣,继而两道细眉微竖,道:“你这话何意?如今修界谁人不知,当年剑宗从我长青谷分门别立,丹剑是他们剑宗所传所习,我又怎会清楚?” 那修士见她不快,只得道:“道友莫恼,自然,在下的意思并非是此事与贵派有什么干系,只是觉得……这杀害宁阳子道友的凶手,会不会是得过贵派长青丹剑真传之人?若有个方向,咱们也好查些……” 他话未说完,玉阳子已面露愠色道:“什么贵派不贵派的?我已说了,丹剑是剑宗之学,我丹宗是丹宗、他们剑宗是剑宗,长青丹剑两宗,早已不是同门了!” 沈忆寒对云燃这位表妹颇有好感,闻言赶忙岔开话题,打圆场道:“其实修界剑修何其多?自有千种万种剑道咱们尚不曾得知,能震碎他人内腑元神的剑意,或许也不止长青丹剑一门,何况那杀害郭少门主的凶物,不是尸傀儡吗?尸傀儡是洞神宫的伎俩,总不能是有人既通洞神宫的傀儡之术、又懂得长青丹……” 说到这里,沈忆寒自己反倒忽而愣住了—— 洞神宫……洞神宫。 电光火石间,他仿佛忽然在脑海里抓住了什么。 崔颀道:“诸位道友,且先稍安勿躁,若我记得不错,这玉阶上的符号,的确与魔道有关。” 众修士闻言,注意力皆被他此言吸引过去。 有修士道:“崔门主阅历远胜我等,还请指教。” 崔颀摆手道:“指教不敢,只是我方才瞧见这符号,也觉十分眼熟,想了许久,才想起似乎在我崔氏经阁一本禁书上,看见过类似的符号,魔修最爱杀人飨祭,或祭魔门法宝、或祭妖物邪灵,此符号便是这类血祭之阵中常用、且必不可少的一种咒角画法。” 若论符术,当世怕是无人能比蜀中崔氏一门钻研的更加精深,崔颀更是此道大家,因此他一开口,无人会质疑,众人当即信了大半,细细想来,却更觉得此事惊悚,楚玉洲蹙眉道:“既然如此?难道贺氏一族是死于魔修血祭之术……先前照深前辈说朝天台上是贺老门主居处,符角却画在此处大殿阶前,这……这实在是……” 众人都明白他话中意思—— 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贺老门主修为已臻渡劫期,魔修血祭之术,大都以对修士而言,几乎是毫无反抗之力的凡人作为对象,再或者是童男童女,却从未听闻过哪个魔修敢将主意打到渡劫期修士身上……怕不是嫌命太长。 云燃道:“究竟如何,待将岛上细查过,自有分晓。” 众人均觉有理,楚玉洲道:“这大殿既是贺老门主居处,不知老门主是否……” 正说到此处,人群中的贺兰庭忽然剧烈的干呕了一声,沈忆寒一愣,扭头看他,却见他面色苍白,正怔怔抬头望着头顶的大殿。 楚玉洲见状,猜到他恐怕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和缓了几分,道:“贺师弟,你如不想进去,只留在此处……等着便好。” 贺兰庭扶着白玉阶旁的阑柱,仍是看着大殿呆呆出神,良久,才好像是回过神来,缓缓将目光转回,望着楚玉洲轻“嗯”了一声,低声道:“多谢……多谢掌门师兄体恤。” 楚玉洲一声轻叹,拍了拍他的肩,众修士这才往上走去。 沈忆寒驻足回望了阶下的贺兰庭一眼,似无意般将脚下步子放的慢了些,走在了众修士最后。 只是他这一点异动,却也瞒不过云燃。 云燃转目看他,传音道:“怎么?可有不妥?” 沈忆寒不能将梦境之事告诉他,只得若无其事的笑了笑,抬目道:“甚么不妥?怎的,我不过走慢些罢了,你急什么?” 云燃不答,只是目色稍沉。 沈忆寒见他又恢复了从前一贯的冷清淡漠模样,仿佛先前情不自禁落泪的那位,压根和他云真人没有半点关系似的。 从前沈忆寒一见云燃这副模样,就总忍不住想逗他,如今两人之间和从前关系再不相同,沈宗主心中捉弄人的那股劣致却竟然只增不减。 当即状似恍然大悟道:“噢……我知道了。” 云燃一顿,问道:“……知道什么?” 沈忆寒闻言,侧目看他一眼,面含浅笑,却并不回答,只是用眼神明晃晃的一路向下——从两人对视的眼睛,扫到云燃修长的脖颈上忍不住微微滚动的喉结。 看到此处,他才终于不将目光继续往下了,只又缓缓的抬起眼来,一双柳叶似的眸子乌亮乌亮,静静注视着云燃,似不经意般凑近了他耳边,轻笑道:“你猜呢?” 第055章 花叶 第55章 他这话问得促狭, 而且意味深长。 可惜对象是云燃。 云燃垂眸淡淡看他一眼,未答一语,只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拉着他往阶上走去,沈忆寒心道这人怎么还和从前一样,生气不说话, 尴尬不说话,不好意思还是不说话,搞得他一不说话, 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生气、尴尬还是不好意思, 嘴里“哎呦”了一声,道:“我自己会走, 我自己会走!” 他两个走在最后,虽玩笑了两句,旁人却也大多并不留意,毕竟修士们都知道沈宗主与云真人相识千年, 交情甚笃,自然不会多心。 沈忆寒却敏锐的感觉到, 身后有道目光在看自己, 立刻回头望去,却与玉阶下的贺兰庭四目相对。 贺兰庭似乎是偷偷打量, 见他忽然回头,显然吓了一跳,赶忙又低下头去, 不敢再看。 沈忆寒心下微觉奇怪—— 应该不是他的错觉。 ……自己在暗暗留意这小子的同时, 贺兰庭似乎也在观察他。 为什么?难道是他对姓贺的小子关注的太明显了? 不过贺兰庭的目光,倒也提醒了他, 就这么把这人独自留在大殿外,难保天道不会又见缝插针,趁此机会把芥子安排给他,万一如此,那可麻烦得很…… 沈忆寒留了个心眼,进入大殿前,在殿外留下了一缕灵识。 自修习祖师婆婆的桃源心经后,他明显感觉到自己对灵识的控制比从前更为灵敏了,因此这道灵识他分得极细极弱,几乎与周遭清风融为一片,若沈忆寒自己不轻动它,旁人决难察知。 他这才进入大殿。 谁知才刚转身迈过大殿门槛,迎面便险些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沈忆寒唬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眼前是个身着彩裳的少女,这少女身着齐胸襦裙、露出颈下一片雪白的皮肤,头梳双环髻,怀里抱着个空了的果盘,面上带着笑意、满目欢喜,似乎是个侍女打扮。 栩栩如生,几如活人。 或者说—— 她本就是活人,只是现在已经死去罢了。 这少女皮肤白的异常,虽然仍是吹弹可破的光滑模样,内中却毫无血色,只这一点与常人不同之处,便叫她看起来显得诡异了十分,脸上那抹笑意更是渗人得很。 这少女仍保持着迈出小腿往外走的姿势,似乎从生到死的一瞬间,她也并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沈忆寒目光往殿内望去,却见大殿中除了上首的主人席位,还设了一张长案,十数个与那门口少女一样打扮的侍女,似乎正在此处布置席面,桌上摆满了瓜果茶点,此刻茶水已冷,瓜果却与殿中的侍女们一般失去了颜色、但仍不腐坏。 众修士们将这大殿内来回打量了一圈,霞夫人扫视四周,道:“这些侍女都不是凡人,修为最低的也在筑基。” 楚玉洲道:“不错,只是她们血气离体,分明已死去多日,不知怎么还能保持这副模样?” 玉阳子道:“自然是洞神宫的手笔,他们最擅炼尸,能保得这些侍女肉身不腐,那也没什么奇怪。” 沈忆寒闻言,心下暗想,若真是洞神宫所为,那保得这些侍女肉身不腐,如此大费周折,魔修们也总该有点目的,比如为了将她们炼成尸傀儡之类的,为何却不将人带走,反倒都留在这大殿中?好像故意等着旁人来发现似的? 他虽方才因为洞神宫联想到许多,可眼下却又隐隐觉得自众人上岛后,那副莫名其妙出现伤人的尸傀儡、还有这殿中十几具侍女尸体,都好像在有意无意指向洞神宫,这似乎又有些太过刻意,反而像是有什么人在故意引着众修士把矛头指向洞神宫似的…… 沈忆寒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多心了。 那郭少门主此刻已冷静了许多,只是面色仍然十分难看,闻言恨声道:“不错,七师弟方才便是为尸傀儡所害,这岛上诸多异状,定然和他们脱不了关系,洞神宫最擅炼尸,或要将贺氏一族都练成傀儡,好为他们驱策罢了!” 他这一番言论,实在是漏洞百出,自相矛盾,沈忆寒忍不住道:“只怕也并非如此,若洞神宫真是为了炼尸害了贺氏一族,又何必动用血祭之术?而且既要炼尸,自然也该把尸身取走,他们又怎会将这殿中这些侍女全数留下?” 郭通虽知他所言的确有理,可此刻除了方才的猜测,他又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性,思及此行动身前,自己还信心满满,与门中叔伯打包票,说定叫神刀门在玄门诸派面前长脸,他心内是存了凭此行之功,回去后证明自己已足当大任,可继门主之位,才带着师兄弟们前来调查贺家之祸的。 谁知旁人都没事,却偏偏折损了自家的师弟,越想越觉心下大是烦乱,不由恼道:“沈宗主身为正道一派之主,作甚为魔修打抱不平?你这般替洞神宫开脱,是何居心!尸傀儡都已现身,谁人不知这东西是他们的手笔?难道还会有错不成么?” 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言语间戾气大增,沈忆寒给他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只觉莫名其妙,道:“我何曾为洞神宫开脱?不过只是觉得方才郭少门主所言,有些不通之处……” 语及此处,却是忽然顿住了,扭头朝大殿外看去。 郭通并未察觉到他的异状,只当沈忆寒是无话可说了,仍自忿忿道:“自然,死的也不是你们妙音宗的弟子,沈宗主当然是站着说话腰不疼……” 沈忆寒无暇与他斗嘴,连转头多看郭通一眼也不曾,片语不发,便转身疾步离殿。 众人见状,都是一愣,还以为沈宗主是因与郭少门主起了口角,心下不快,这才拂袖离殿,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正在此刻,殿中却异变陡生,那十数个侍女忽然白眼一翻,露出尖牙来,振袖而起,转身便朝身旁最近的修士伸爪袭去—— 霞夫人惊道:“不好,尸变起煞了!诸位小心!” * 沈忆寒早走一步,却不知身后大殿内发生了什么。 他甫一离殿,只见大殿外朝天台上浓云蔽月,煞气四起、几乎凝成实质、化成了一缕缕夹杂着凄厉惨嚎的黑雾,这些黑雾在朝天台上四处游荡,似在寻找猎物,贺兰庭正被十数缕黑雾夹击,显得左右支绌。 沈忆寒抽出鸾鸳,凑到唇边吹响,空灵的笛声在夜色下响起,音声如浪,朝天台上的黑雾似被什么无形的东西一荡,贺兰庭顿觉周身密不透风的攻势大为缓解,抬头看见是沈忆寒,当即目露喜色道:“沈前辈!” 沈忆寒不答他话,只是继续吹响鸾鸳,笛音清越,仿佛成了这诡谲的夜色里照入的一缕明光,朝天台上的团团黑雾窜行间渐似受到阻碍,速度越来越慢,贺兰庭渐渐有了还手之力,只是还不等他如何反击,沈忆寒已将此曲奏毕,随着一声清越笛鸣,仿佛有只无形大手将将朝天台上浓重的煞气与那几十道黑气尽数捏散—— 贺兰庭这才松了口气,方才忽然被这些黑雾袭击,显然叫他险些招架不住。 沈忆寒在殿内通过那缕灵识,看到外面发生的一切时,本以为这又是天道在变着法子的将机缘安排给姓贺的小子,他疑心这机缘就是狮佛芥子,所以才匆匆而出,此刻却发觉贺兰庭面色如常,似乎并不像是刚的了什么宝物的样子,盯着贺兰庭看了片刻,沈忆寒才略略挪开目光。 方才沈忆寒便已发觉,贺兰庭手中长剑不过是柄寻常灵剑,并非那已然认他为主的神剑昆吾,也难怪方才对上数团黑雾,贺兰庭显得手忙脚乱,问道:“贺公子,你的‘昆吾’呢?” 贺兰庭一愣,答道:“啊……师尊说……我如今还驾驭不了‘昆吾’,若贸然使用,恐怕反要为它所伤,所以让我先将昆吾留在门中。” 沈忆寒闻言无语片刻,心道这种鬼话,贺兰庭居然也信,这小子若真如师弟所说,有两幅七情、一体双魂、那他平素一贯示之以人的这一魂,倒真傻的冒泡…… 葛老头打的什么主意,沈忆寒虽不知,也猜得出那老东西多半没安好心,大约是仍未对昆吾死心,也难怪他要急着将贺兰庭收入门下了,唯有如此,他才能名正言顺的将神剑留在沉秋峰上。 沈忆寒想了想,心觉继续把贺兰庭留在大殿外,只怕不大妥当。 一来这贺兰仙岛上奇奇怪怪、毕竟数千怨魂……虽说已被龙狮吸食了大半,但剩下的这些,显然也并不安生,只他们上岛这么短短不到一夜的功夫,便又是起煞、又是忽然冒出尸傀儡,贺兰庭独自留在此,的确不太安全,二来让这小子一个人呆着,难保天道不会见缝插针、借此机会将狮佛芥子安排给他。 沈忆寒心里最担心的还是这个。 “贺公子,你一人留在此处并不安全,不如还是跟我回去与诸派同道一起行动吧。” 贺兰庭闻言犹豫了片刻,却摇了摇头,道:“多谢沈宗主关心,只是,我……我还是不要进去了……” 他似乎想起什么,脸上又变得苍白起来,抿了抿唇,不曾继续说下去。 沈忆寒观他神情,心中略觉奇怪,忍不住问道:“贺公子,你当真已将到昆吾之前的事,都忘了个干净么?先前在这岛上发生的事,你从前在贺家的经历,你是如何离开的贺兰仙岛,又是如何逃到了云州,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贺兰庭听他问起此事,默然片刻,抬眸望向沈忆寒道:“……前辈这样问,是不愿信我么?” 沈忆寒道:“并非不愿信你,只是如今诸派同道中已有死伤,害了你家的凶手,只怕大有来头,你若能想起些什么,即便只有蛛丝马迹,或许就是重要的线索,便能减去许多不必要的折损。” 贺兰庭抿了抿唇,道:“……抱歉,沈宗主,都是因为我,若不是为了贺家……郭少门主的师弟不会死,贵派的陆前辈也不会受伤。” 沈忆寒一愣,不想他如此多心,自己方才的话,实在并非是责怪他,贺兰庭却继续道:“……我也知道,前辈这一路上已对我起了疑心,沈前辈会生疑虑,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贺氏一族……如今数千口人命都死了个精光,却唯独余下我一个活口,谁看了不觉得蹊跷?” 贺兰庭语及此处,似是自嘲般笑了两声,眼圈竟然微红道:“是啊,独留下我一个活口,干什么偏偏独留下我一个活口?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想不起来,好像脑子里被人挖走一块,云师兄与前辈那日离开青霄峰,独留下我一人,可知青霄峰上的弟子,都是如何在背后议论我的?他们说……说我是贺家的丧门星,活我一个,却克死了贺氏全族……个个都恨不得离我远远的才好。” 沈忆寒沉默片刻,道:“贺公子,人活于世,谁不曾受闲言碎语指摘?可旁人怎么说,终究是旁人的事,他们误解你,你又何必往心里去。待真相查明,这些闲话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贺兰庭看着他道:“旁人误解……是么?其实有一件事,晚辈心中一直想不通,先前云师兄分明已打定主意,要将我收入门墙,为何与前辈见了一面后,他便忽然就不肯了?当真……不是前辈劝说师兄,才叫他不愿收我为徒的么?” 沈忆寒:“……” 沈忆寒:“你也说他已打定主意,那我又怎能劝动?此事我确不知情……” 贺兰庭笑了笑,道:“是么?沈前辈与云师兄相识千年,修界人尽皆知,前辈是师兄唯一的好友,除了梅真人,云师兄只听前辈一人的话,我还当只要你肯开口,莫说收徒这等小事,便是要他为了你赴死,他也是眼都不会眨一下的呢。” 沈忆寒一愣,不知他这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贺兰庭却忽然两指一捻,沈忆寒定睛一看,却见一粒小小的种子正漂浮在他两指之间。 沈忆寒简直瞳孔地震,一时没忍住惊道:“这是……芥子?怎会在……” 贺兰庭笑道:“沈宗主,你便是为了这个……才肯出来救我的吧?” 沈忆寒心念几乎如海啸般汹涌,一时想,原来这小子早不知在什么时候得到了芥子,一时又想,他既敢将此物示于自己,再听贺兰庭方才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恐怕多半没安好心—— 倏忽之间,沈忆寒已经意识到了危险,抬步便要后退,却也为时已晚,贺兰庭两指一弹,眨眼间那枚小小的芥子已然出现在沈忆寒眼前,速度之快,简直匪夷所思,他根本不及闪避,已觉眼前景物飞换,身体一阵失重,仿佛坠入巨渊幽海。 待眼前景物不再变换,却哪里还有什么贺兰仙岛、朝天台与贺兰庭的影子? 只见头顶一片漆黑,若说是天幕,却不见日月星辰,脚下似土非土,似石非石,地貌不平,嶙峋崎岖,举目望去,四方辽阔无际,不见尽头。 沈忆寒听见远处传来不太清晰的闷响,这声音有点像是巨石撞击地面,渐渐靠近,他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天地之间,隐约可见似是笼罩着一层灰影,不仔细去看,压根留意不到。 他心下已然明白自己身处何地,自然也就不难猜到那声音和灰影是什么—— 那是芥子世界中,无处不在的罡风暴。 第056章 花叶 第56章 梦中贺兰庭的厉害法宝不少, 若论最得用的,狮佛芥子或许排不上第一,但若论哪件宝物对他臂助最大, 却又非让他修得仙魔之体的狮佛芥子莫属。 可惜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狮佛芥子中的罡风凶险无比,贺兰庭能消受得了, 盖因这小子身上稀奇古怪的保命手段实在太多,饶是如此,他使用此物尚且十分克制, 每次进入都是不到数息功夫便即离开, 从不敢在其中久留。 也亏得梦中被他骗入芥子的是云燃,才能凭借一身强横剑道修为在芥子中保住性命, 换做旁人,只怕是十死无生—— 譬如此刻的沈忆寒。 他来不及想太多,远处那团灰影已在倏忽之间越卷越大,将周遭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且还在不断扩张,像是幽暗的天地间扭曲摆动着的一条巨蟒。 沈忆寒看在眼里, 自然知道厉害, 不等那风暴靠近,已足踏鸾鸳, 扭头就跑,可惜还没飞出多远,却见前方、侧面也出现了罡风暴, 他被夹在中间, 竟是四面楚歌,避无可避。 心下暗叹一声, 不由想道,修行之路,生死当真在一念之间,自己从前受外祖父庇护,他老人家仙逝后,又不思进取的过了数百年与世无争的逍遥日子,如今临到危险关头,总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今日若是葬身于这芥子之中,也实在怨不得旁人。 这么想着,周遭罡风已在倏忽之间逼近,沈忆寒身处其中,只觉四面狂风呼啸,沙石卷动,叫人几乎睁不开眼,他全凭灵识感知风从何来,一道罡风从高空朝他劈来,还未落下,沈忆寒已感受到了其中肆虐着的魔气与煞气,险险驭鸾鸳躲过,那道罡风劈了个空,落在地面上,却将地上生生凿出一道半臂深的凹痕来。 这一道罡风却只是个开始。 沈忆寒还来不及后怕,前后左右又有数道罡风从各个刁钻角度袭来,他动作十分灵活,御着鸾鸳闪转腾挪,连躲数道罡风,然而风暴之中罡风却越来越疾密,沈忆寒避无可避之间,被两道罡风连续擦破了后背、左臂,顿觉伤处一阵剧痛,那两道伤口虽算不得深,心神却仿佛因其受到了两记重击。 他后脑一沉,顿觉周身真元似乎都运转不畅起来,此刻别说是调动紫府内的灵力修复伤口了,连继续御着鸾鸳飞行,躲避罡风,也力有不支,沈忆寒半跌半坠间落到地面,扶着满是罡风肆虐痕迹的地表呕出一口血来,他听得头顶罡风呼啸,心知这次恐怕是真的避无可避了。 难道真的只剩下死路一条了么? 可他还不想死。 生死关头之际,沈忆寒脑海里忽然电光石火般想到一物,也顾不得去思考同为空间法宝,此物在芥子中能否使用了,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他将手搭到腰侧,下一刻便觉眼前一黑,待再看清一切时,周遭景物已换,不再是飞沙走石的芥子世界,而是已然身处于祖师婆婆的那座石髓洞府之中。 沈忆寒跌坐在地,胸口剧烈起伏着,一时不知该感慨自己命大,还是该感谢自上回瘴气中遇袭后,祖师婆婆竟又于冥冥之中救了他一命—— 这座洞府当日在昆吾山中得到后,除了用来装小石头离开传承,一直没派上什么用场,云水石髓不能被灵识探知,因此从外貌看来,平平无奇,压根瞧不出是件空间法器,此石触手温滑,石质又润如黑玉,沈忆寒闲暇无聊时,倒是经常摸出来将其当作转珠把玩,后来索性编了个长生结,将其挂在腰侧。 芥子空间中乾坤袋无法打开,这石髓洞府却能使用,他若没把此物坠在腰上,今日或许便要葬身于罡风之中,无心之举,居然阴差阳错救了自己一命。 既能进入石髓洞府躲避,那这罡风四起的狮佛芥子对他来说也就不再是致命的险地。 眼下当务之急是疗伤后,想法子离开芥子,若他记得没错,这芥子之内的时间流动比外界慢许多,梦中阿燃进入芥子七日,外头才过了半天,不知阿燃现在外头发现自己不见了没有? 得赶紧出去才是。 沈忆寒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全身的剧痛起身打坐,此刻乾坤袋无法使用,没有丹药可服,想要恢复伤势,只能凭借自己,然而他还是低估了这芥子中罡风的厉害—— 强自运转灵力,将其在周身经脉走了两个周天,后背、左臂两处伤势,却别说愈合,连一点恢复的迹象都不见。 反倒是灵力在经脉中游走的时时刻刻,他都会感觉到剧烈的痛苦,沈忆寒很清楚,那些罡风中掺杂着浓重的煞气与魔气,这些煞气与魔气顺着他的伤口进入周身经脉,灵力运转的同时,它们也在自己体内游走肆虐。 修士的经脉宽度往往与境界息息相关,真元有多凝厚、经脉才有多宽实,若说低阶修士运转灵力,如涓涓细流游走在小水渠之中、高阶修士运转真元便如江河川流、奔腾不休—— 简而言之,有多大本事用多大碗,如果境界没到那程度,经脉自然也不会随之拓宽。 沈忆寒本来突破在即,眼下周身经脉强度正待拓宽,可以说将将能容纳他如今元婴巅峰的真元与灵力,多一点都有负担,然而此刻游走的灵力,却岂止多了一点,多的不仅不止一点,还偏偏是煞气与魔气,运功两周天下来,游走的灵力对伤处恢复杯水车薪不说,体内还平白添出几处细小暗伤。 两周天运功结束,沈忆寒胸口闷痛,心知不能再如此疗伤,只怕非得将这些煞气魔气逼出体内不可,但却又不知该如何将其逼出,梦中阿燃离开芥子后,日日以登阳剑罡在体内游走,也足足花了两个月,才完全逼出体内魔气,眼下自己无法离开芥子,又没有疗伤丹药,该如何是好? 他尝试着默念门中心法口诀,试图逼出魔气,然而足足花了一刻功夫,指尖才凝出一丝细弱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魔气,看着那缕魔气,心下不由苦笑一声。 照这速度……岂不得几十年才能将体内杂质清理干净。 谁知正在此刻,那缕本来已然逼出的魔气,却忽而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一般,“噗”得一声顺着沈忆寒的指尖又钻回了他体内,沈忆寒心下一惊,待要阻止,已来不及—— 他着实万没想到还有这种事,只觉那缕魔气倏忽之间已如鱼游般一路上窜,进入了自己灵台。 吸引这缕魔气的,竟是他灵台中的那枝桃花。 一缕魔气顺着花茎被桃枝吸收,数日不得养分的花枝好像终于饮得了些许雨露,花茎上本就盛开的那朵桃花舒展了些,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变化。 魔气似泥牛入海,沈忆寒没感觉到分毫痛苦。 他愣怔了一会,有些不可置信的看了看指尖,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不对,或许不该说是大胆,而是理当如此。 ……是啊,祖师婆婆本就是魔修,她的功法能吸纳魔气,哪又有什么奇怪? 沈忆寒尝试着换了运转的心法,将门内心法口诀,换成了祖师婆婆的桃源心经,灵力在他体内再度运转了起来,却发生了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变化—— 祖师婆婆的桃源心经运转法门,与妙音宗秘传心法不同,每一周天,真元都需自灵台经过,而这次运转的真元才刚一到灵台,不必沈忆寒刻意将其中掺杂的魔气逼出,桃枝已如饥似渴的将其中的魔气鲸吞虎吸。 沈忆寒先前运转桃源心经时,这桃枝也吸收灵力,可此刻看来,显然魔气要比灵力合它胃口得多,从前它没得挑,别无选择,现下有的选,这挑食的桃枝却只吸食魔气,再不愿将就一点。 灵台桃枝似一张精密的巨大滤网,沈忆寒运转的魔气、灵气、煞气驳杂而进,它吞纳后吐出的却只剩下纯净的灵气,不过短短一个周天,沈忆寒体内的魔气煞气已经被桃枝吸食了个一干二净,精光不剩。 灵台内桃枝饱餐一顿,花茎上的第二个花苞徐徐绽放,吐出嫩白的蕊来,若说先前沈忆寒还感觉不到什么,这次睁开眼,却清晰的察觉到五感都敏锐了不少,这种□□强度明显增强的滋味,沈忆寒只在突破大境界时体会到过,此刻却格外明显。 左臂上的伤口,更是愈合了大半。 身上痛感大消,周身真元好似凝练纯净了许多。 沈忆寒并不起身,索性一鼓作气,又闭目将心经运转了两个大周天。 两个周天结束后,沈忆寒再次内视全身经脉,果然体内已不剩半点魔气痕迹,方才经脉里的细小暗伤也已全数愈合,背后、左臂的伤口更是恢复如初,他低头看了一眼,只见破损的衣衫下皮肤光滑,就好像半个时辰之前,那道狰狞可怖的伤口从未存在过一般。 他站起身来,只觉全身力量充沛、灵力运转圆融—— 如果说先前对突破到化神,沈忆寒只是心下隐隐有了些预感,此刻那种离突破只一线之隔,即将冲破桎梏的感觉,却几乎要溢出胸口,呼之欲出了。 沈忆寒站起身来,看着自己掌心,愣了一会。 ……这芥子中的罡风确实厉害,也确实是于甲蜜糖,于乙砒霜。 譬如对他现下所习的功法而言,这罡风就岂止是蜜糖……简直是十全大补丹啊。 第057章 花叶(10000营养液加更二合一) 第57章 身上既然伤愈, 沈忆寒决定离开石髓洞府,回到芥子世界。 乾坤袋打不开,他只能继续穿破损了的法衣, 不过这芥子中罡风厉害,法衣即便完好,也不大能庇护肉身, 换不换的,倒也无所谓了。 这次他做好了准备,才自石髓洞府中传送而出, 刚一离开洞府, 便发现外面罡风仍旧未停,沈忆寒倒也不太意外, 按照那梦中阿燃在芥子中经历的,这一方小世界内,罡风肆虐是常态、安宁平静反而才是极少数时候。 梦中阿燃离开芥子,是贺兰庭有意为之, 但瞧着那小子方才发难时眼神中的狠意,却颇有置他于死地的意思, 沈忆寒心知多半不可能等到贺兰庭主动放自己出去, 要么便是阿燃与其他同道修士察觉有异,进来救他, 要么便是自己想法子突破小世界的桎梏,离开这方天地—— 后头这个法子明显不太现实。 狮佛芥子本就是照深用来封印魔狮明胤的,连明胤这样的大妖, 都无法离开, 更何况是他。 只是此刻一味沮丧,也已没什么用, 倒不如既来之则安之,先借罡风提升境界,或许突破过后,会有转机也说不定。 只是不知若在芥子世界中突破,会不会伴随雷劫? 倘若会……眼下乾坤袋无法使用,没有丹药、没有法宝臂助,是有些麻烦,但以灵台桃枝吸收罡风中魔气后的恢复速度,只要他不死在雷劫中,似乎也没什么可害怕的。 既打定主意,这次他没有躲闪,硬生生接了三道罡风,忍着剧痛进入石髓洞府,又依照祖师婆婆的桃源心经,运转了两个大周天,果然才刚到第二个周天,身上伤势就已经恢复了大半,疼痛骤消,灵台桃枝结出第四个花苞,又徐徐绽放。 沈忆寒感觉丹田内的真元已经凝厚到了一定程度,果然运转第三周天时,它们终于达到了某个临界点,沈忆寒感觉全身经脉原本的堤防,像是被水流冲破,却没感觉到一丝痛苦,只觉得真元充盈,气转如河—— 再度睁开眼时,已是化神初期。 他怔愣了许久,才有些回过神来,反复检视灵台紫府,终于确定自己的确已经突破,且不曾依靠任何丹药之力,这化神初期的底子,竟是打得比当年筑基时还要结实些。 数百年的瓶颈,居然就这么在一夕之间突破了。 不过……雷劫呢? 石髓洞府中一片宁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沈忆寒犹豫了片刻,还是起身再次离开了石髓洞府,芥子世界内仍是罡风肆虐,却不见半点雷劫的影子—— 看来这突破的雷劫,是进不到芥子世界的了。 沈忆寒松了一口气之余,又有些失落。 毕竟若是雷劫能穿透两个世界的桎梏,或许他就能借此机会出去。 现下突破是突破了,离开芥子的法子却还是没有头绪。 此次突破后,再度置身罡风风暴中,大约是因为五感敏锐程度上了一个台阶,他眼中罡风的速度,似乎都比先前慢了点,躲避起来也容易了不少。 尽管如此,沈忆寒也并未贪多,身上至多留下两三道伤口,他便进入石髓洞府运转桃源心经,让灵台桃枝净化体内魔气煞气,如此重复了五六次后,灵台桃枝已开出第五朵桃花,沈忆寒在罡风中穿梭躲避,渐渐变得游刃有余。 刚开始沈忆寒只是凭速度闪躲,但几次进入石髓洞府练化魔气后,却是忽然想到:“这些罡风既然于修习祖师婆婆的桃源心经大有裨益,或许对修习无上长乐剑……也是有用,长乐剑以步法为奥,祖师婆婆在传承中说,若不练好步法,修习此剑,便相当于还没学会爬就想跑,我何不试着用这些罡风来练习?那倒也有趣。” 又想:“我只以长乐剑步法躲避,不像先前那样上蹿下跳的全凭御使鸾鸳来闪躲,若躲不开,那便说明我练得还不到功夫,学艺未精,正好在此多多加练,即便受伤了,也可进入洞府,正好练化魔气,这岂非一举两得?” 这么想着,当即跃跃欲试起来。 他这些年来于修行之事上怠惰,不甚热衷,究其根底,不过还是因为觉得其索然无趣,沈忆寒自小便是万事随心,从前有外祖父管教,尚可约束他修习本门心法,沈老宗主仙逝后,他便原形毕露,学什么练什么,都全凭兴趣使然,若不喜欢,哪怕只运功一会,也觉痛苦,坚持不了半刻,可一旦觉出有趣,却立刻就能沉浸其中,不知疲倦。 他又本就心思灵活、悟性极佳,此刻只在心下默念、记诵了几句,便在心中大致有了个数,果然不再凭借本能躲避,而是足踏长乐剑步法—— 如此一试,居然不如想象中困难,接连躲过四道罡风,未受寸伤。 只是很快沈忆寒便发觉,这套步法果然精奥之极……想要将其施展自如,全凭娴熟却是远远不能,得时刻不停的在脑海内计算阵势方位,对阵法一道的造诣亦有不低要求,沈忆寒只维持了半刻功夫,很快脑子里卡起壳来。 只这么一停顿间,便接连被两道罡风击中。 沈忆寒倒也不如何沮丧,只进入石髓洞府飞速疗伤过后,便又出来继续依祖师婆婆的长乐剑步法练习,只刚才短短十几步功夫间,沈忆寒已然发现,用这法子躲避罡风,远远比自己费劲巴拉、上蹿下跳的省力得多,若能运转如意,他或许便能灵动自如的在罡风中穿梭—— 这芥子世界中不知有多大,从进入其间到现在,沈忆寒也没有移动多远,如过可以不受肆虐的罡风束缚,在芥子中飞行,或许就能找到离开这里的法子。 这么一想,顿时更加聚精会神,心无旁骛起来。 本来方才他脑海里一直在担心云燃在芥子外,会不会也被贺兰庭暗算、又或者察觉自己不见了,却找不到干着急,但他现下已明白过来,此刻急也无用,既已有自保之力,与其坐以待毙,等着阿燃来救自己,倒不如想法自救。 如此打定主意,沈忆寒心气更加平和几分,不再想七想八,只专注以长乐剑步法躲避罡风,心中默算方位。 渐渐地,他开始能在罡风中支持半柱香工夫,然后又一次比一次多一点,再多一点—— 他不知疲倦的重复着进入石髓洞府练化魔气、离开石髓洞府借肆虐的罡风练习长乐剑步法这个过程,如此周而复始,沈忆寒渐渐发现,不仅自己在罡风风暴中能坚持的时间越来越长,竟然连进入石髓洞府疗伤这个过程,也不必了。 他不必将心经运转一整个周天,只要心念一动,便能将进入体内的魔气与煞气悉数送至灵台练化,而这个过程,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伤口在他身上出现,旋即又迅速愈合。 灵台桃枝上的花苞,已结至第十一朵,沈忆寒感觉到气脉充盈,真元顺畅—— 居然快到化神中期了。 这速度说是匪夷所思也不过分,芥子世界中,无日无月,沈忆寒无法判断过去了多久,但大致估算,恐怕至多也不过三四日的功夫,如果之前有人告诉他,只需三四日,自己便能从元婴巅峰突破至化神初期圆满,沈宗主大概只会觉得对方在发癫。 沈忆寒这次御使鸾鸳飞了很远,间歇以长乐剑步法躲避罡风,从容不迫,如闲庭信步,即便不小心中了一两道,也不过忍得瞬间痛苦,几息之后便可恢复如初。 他想看看这芥子世界中到底全貌如何,但飞了许久,入目景色却还是与刚进入此间没有任何区别。 天幕暗沉、罡风肆虐,满世界寸草不生。 心下叹了口气,放慢了速度,暗想:“……也不知阿燃在外头怎样了,姓贺的小兔崽子倒是机灵,定是知道这芥子中凶险,也不进来探看,芥子中时间流速还比外面慢,难道我得在此中修炼百年千年不成?” 这念头一生,继续练习祖师婆婆的功法,好像也变得没什么意思了,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在罡风中躲避着,正有些提不起劲,耳畔却忽然好像听到了人语—— 或者说是人语,并不贴切。 因为沈忆寒仔细听了许久,发现那其实是风暴中罡风尖利的破空声。 这声音一直在,只不过先前沈忆寒忙于躲避罡风,又凝聚心神推演步法,一直没留意到,此刻凝神一听,忽然发觉那风声断断续续,几声连在一起,像是个人在嚎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哈哈哈!!吼吼吼!哈哈哈!啊啊啊!!” 沈忆寒:“……” 他这次凝神听了许久,终于确认自己没听错—— 尖利的罡风呼啸声合在一起,的确像是个人在发疯,一会叫、一会鬼嚎、一会又哈哈大笑。 沈忆寒犹豫了一会,还是扬声问道:“敢问阁下何人……?为何如此呼号?” 那声音似乎顿了顿,罡风渐歇—— 四野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沈忆寒都险些以为是自己多心,耳边居然传来了似风声又似人语的回答:“本座是哭是笑,关你屁事?你这小子,怎得还不死?” 沈忆寒:“……” 沈忆寒:“抱歉,在下向来命硬,叫尊驾失望了。” 那声音一顿,道:“……你知道本座是谁?” 沈忆寒道:“自然,尊驾难道不是明胤前辈吗?” 明胤默然片刻,道:“你怎猜到的?” 沈忆寒:“……” 他心下无语片刻,暗道就方才您这语气,还用猜么,便是一只猪,用它的猪屁股也能想到——能在此处芥子世界内自称本座的,除了你还能有谁? 这狮子显然不甚聪明,眼下好容易才在芥子中保得命在,还是不激怒他为妙。 因此只顿了顿道:“……尊驾气势逼人,不难认出。” 明胤冷哼了一声,道:“人修……油嘴滑舌。” 又道:“你命硬不命硬,关本座屁事,本座又何必失望,自作多情。” 沈忆寒:“……” 这狮子说话虽然嘴欠,但却好似对他并无攻击之意。 可方才芥子中的罡风,却又显然与他有关,沈忆寒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尊驾不杀我么?” 明胤冷冷道:“本座受那该死的和尚算计,被他封印在这不见天日之地,妖身妖魂,如今俱都荡然无存,只余下这么一抹神念,杀你,又有什么滋味?杀了如何,不杀又如何?你很了不起么?” 又道:“……不过先前,的确有个不知死活的人修,不知怎的,竟能从外头与本座说话,本座叫他进来,他却不肯,还敢命令本座,叫本座杀了你,哼,也不知什么猫三狗四、连面也不敢露的东西,竟也配对本座吆五喝六,我凭甚要听他的?” 沈忆寒:“……” 听这话里意思,那个声音不作他想,恐怕只能是贺兰庭了。 这芥子中罡风既然是因明胤而起,那梦中贺兰庭又能操纵芥子中罡风强弱,还能自由进出芥子内外……照深既已魂飞魄散,难道这一方芥子世界的意志,便是明胤的意志? 其实所谓的芥子认主……也不过是那梦中明胤认了贺兰庭为主? 沈忆寒问:“既然如此……不知尊驾何故呼号?” 明胤顿了顿,道:“……你既是后头进来,本座问你,照深可在外面?他为何不进来见我?他不敢……是不是?” 语及此处,语气忽然变得急促起来,显而易见的带上了几分暴戾和癫狂,道:“照深呢!叫那和尚进来见本座!他凭什么骗我?照深……照深!你凭甚骗我……本座这千年来,何曾有对不起你之处?你这卑鄙之徒……放本座出去!啊啊啊!放本座出去!” 明胤一咆哮起来,沈忆寒便觉周遭原本平息的罡风又再度肆虐了起来,他赶忙闪身躲避,道:“尊驾难道不知,照深前辈以魂魄肉身作一世舍利禅心、才能与其余六粒禅心合而为一,施展纳芥之术,这一方小世界既成,他便已魂消魄散、灰飞烟灭了么?” 罡风忽然停下—— 明胤的声音却许久才响起:“小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沈忆寒道:“照深前辈已经魂消魄散、灰飞烟灭了!” “……” 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明胤才喃喃道:“……和尚死了?怎么可能……他是七世佛童……就是身死,也能转世重修,如何会魂消魄散、灰飞烟灭?” 沈忆寒心下略觉奇怪,方才这狮子发疯,他本以为明胤是恨毒了照深,谁知此刻明胤得知对方死讯,却又似乎并不如何欢喜。 “七世佛童也是人,不曾成仙成佛,是人便有生老病死,有三魂六魄,照深前辈既甘愿以此为代价……”沈忆寒顿了顿,“……尊驾也可当这一方小世界的天地日月、草木花叶都是他的魂魄血肉化就。” 明胤默然良久,道:“我不信,你定是骗我的,小和尚断不可能死,他有七世功德……” 说到此处,忽然顿住,大约是自己也想起来了—— 那七世功德已然当着他的面,化作舍利禅心,合为法莲。 沈忆寒道:“在下何必骗尊驾,难道骗了尊驾,您便肯放我离开此地?” 明胤冷笑一声,道:“小子想得倒美,本座凭什么放你出去?” 沈忆寒闻言,也不觉得失望,他早猜到对方会这么说,毕竟以这魔狮性情,分明能放旁人随意进出这小世界,可自己却偏偏无法离开,只怕他气也气死了,哪里肯轻易让自己离开? 只道:“自然,尊驾不肯,在下也没办法,不过尊驾就是再怎么叫,再怎么闹,照深前辈也已魂魄不存,自然也是不可能再出现,放尊驾出去的了……” 明胤不待他说完,已经疾声打断道:“小子胡说!和尚定然没死!便是没有功德,小和尚也有许多神通……他又已修得金刚不坏之身,怎会那么容易死了?” 语罢,又发起疯来。 沈忆寒这次有了防备,四下躲避肆虐的罡风,并不慌乱,只听得风声忽疾忽厉、明胤的声音夹在其中,断断续续,他仍是一时叫、一时笑,一时鬼哭狼嚎,颠三倒四、胡言乱语,只是却没再叫唤着要照深放他出去了,只一会“你出来”,一会“和尚,你肯定也在这里是不是”。 念念有词,形似疯魔,听着却也十分渗人。 沈忆寒见他油盐不进,又被他吵得头疼,也懒得和他再多费口舌,干脆兀自回了石髓洞府中,练化这次吸纳的罡风,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才离开石髓洞府。 这次一出来,周遭罡风已歇,耳边响起了明胤的声音,阴惨惨道:“小子……你又躲到哪里去?叫本座等的好苦。” 沈忆寒现下已然确定,明胤的确如他所说,现在只剩下一抹神念,妖身妖魂俱已不存,他虽能操纵这芥子中的罡风,但对自己也只有这一种攻击手段,自己倘若进了石髓洞府,他便束手无策,因此已不太怕他,只实话实说道:“……尊驾实在吵得厉害,叫的在下耳朵疼,故而暂先躲避。” 本以为明胤闻言多半要发火,谁知那头默然片刻,却道:“……本座与和尚神魂共存千年,他从不嫌本座吵。” 沈忆寒一愣,只觉这狮子说话莫名其妙,叫人摸不着头脑,心想难道这家伙是疯了不成? 就算芥子空间比外头时间流速慢,在自己进来以前,他已独处了许久,算来芥子中过去的时间,顶多也不过七八日有余,何至于就逼得发疯了…… 明胤见他不答,道:“喂,小子,你为甚么不说话?” 沈忆寒默然片刻,道:“……我不知该说什么。” 明胤冷哼一声,道:“有何不知该说什么的?先前本座与和尚在上面时,你不是在你们人修那个古怪结界里,与你身边那个剑修眉目传情,情意绵绵、窃窃私语、怎么说也说不够的么?怎的,这会子和本座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沈忆寒一愣,没想到当时自己与阿燃传音,竟被这狮子听去,分明他二人之间已有灵识印记……这狮子当时不过是妖魂状态,居然就有如此神通,只怕他妖身损毁前,早已到达天阶巅峰。 难怪照深前辈不惜如此代价,也不敢让他脱体而出,非要将他封印了。 那时他与阿燃之间生死相许的话,居然都被这狮子听去…… 沈忆寒一时颇觉尴尬,轻咳一声道:“尊驾可知……非礼勿听,我与……我与他是未盟誓的道侣,自然话比旁人多些。” 明胤道:“你两个叭叭的说个没完,难道是本座非要听的么?” 沈忆寒:“……” 沈忆寒不是很想理他。 明胤见他不言,道:“喂,你干甚么又不说话,你是屎壳郎么?翻一下才放一个屁。” 沈忆寒受不了他的比喻,心下腹诽这么一只凶残妖兽,怎的内里却是个满嘴屁话的话唠,照深前辈能忍他千年,也的确是实属不易,只道:“尊驾既不肯放在下离开芥子,又何必说这些有的没的?” 明胤道:“你若帮我一个忙……本座也不是不能考虑。” 沈忆寒一愣,道:“什么忙?” 明胤道:“你若帮本座找到小和尚,本座自然放你离开。” 沈忆寒无语片刻,道:“在下方才已经说了,照深前辈已经魂消魄散,尊驾这个要求,实在太过强人所难,在下亦无能为力。” 明胤默然片刻,道:“你方才不是说……和尚的魂魄已经化作此间日月星辰,草叶花木?那为何本座没有感觉到他的意识存在?本座都还有一缕神念,他……” 沈忆寒道:“尊驾心念既与这小世界相连,自可翻天覆地,一寸一寸找过,在下修为浅薄,又能有什么法子?” 语罢只觉和这狮子说废话,却也没什么用,倒不如继续回到石髓洞府中修炼,大约是他脸上跑路的意思太明显,明胤忽道:“……本座不曾听那人修所言杀你,留你一命,难道不是对你有恩?你们正道修士不是一贯讲究有恩必偿,不沾因果,难道你如今不该帮本座的忙?” 沈忆寒道:“不是不帮,只是的确不可能找到……” 明胤却道:“你又还没找,怎知找不到?” 沈忆寒心觉这狮子大约是真疯了,简直不可理喻,不过一只妖兽不可理喻,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倒是自己居然试图和他理论,废话了半天,才真是闲的慌。 正自打算回到石髓洞府中去,明胤却忽然道:“……喂,小子,你可知你那相好的剑修,也已进来了?” 沈忆寒一愣,瞳孔骤缩:“……你说什么?” 明胤道:“本座说,你那相好的,眼下也在小世界中,不过他可没你那古怪法宝……也听不见本座说话,现下已是伤得厉害了,你自己不想出去,难道也不想让他出去?” 沈忆寒哑声道:“你怎不早说……他何时进来的,现在哪里?” 明胤道:“大约只比你晚一会吧,你又没问本座,本座干嘛要说?” “至于他在哪……嘿嘿,本座若不告诉你,小子,你就是在这里找上七天七夜……” 沈忆寒一时也顾不得去想这狮子做什么非要自己帮他了,他也无心听狮子卖关子,只疾声道:“我帮你便是,莫说废话,他现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 明胤似乎将信将疑,犹豫片刻才道:“当真?你先发……” 他本想叫对方以神魂起誓,不许违约,但见沈忆寒目色焦急,似乎自己在说一句废话,这小子就要不耐烦了,心下怕他反悔,只得打了住,道:“……好吧。” 沈忆寒面前出现一缕浅灰色罡风,这缕罡风明显是明胤给他带路的,他御鸾鸳跟在其后,大约飞了半个时辰功夫,仍然没见到云燃踪影,想起方才明胤说他伤了,心下越发焦急,忍不住道:“怎么还没到?” 明胤道:“我怎知道他找你找了这么远?” 沈忆寒正要答话,却远远看见前方灰色的罡风风暴中,劈出一道赤色剑光,他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立刻加速朝那处飞去。 明胤仍自念叨不停道:“先说好了,可不是我故意伤他的,这里头的风暴,我现在也没法完全控制……” 沈忆寒没心思听他废话,已经一个猛子扎进了前头的罡风之中,他飞得越近,越是看清前头那人身上已然破损、血迹斑驳的黛色道袍。 云燃似有所觉,握着蘅芜扭头朝这边望来,二人四目相对,沈忆寒望进一双目色淡淡的乌黑凤目中,忽然觉得胸膛下一颗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 他却不知此刻的自己,亦是形容狼狈,衣衫褴褛,满身血痕,落入云燃眼中,又何尝不是触目惊心? 沈忆寒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还未说出来,云燃已飞到他面前,一把将他揽进了怀里。 沈忆寒被他紧紧抱着,鼻尖嗅到他身上那股枫木气味中掺杂了一缕淡淡的血气,忽觉鼻头一酸,一时竟觉嗓子眼里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来。 云燃声音微哑,在他耳畔似喃喃般道:“沈濯……沈濯……我找到你了。” 第058章 花叶 第58章 沈忆寒被他紧紧扣在怀里, 感觉到他双臂上传来的力度。 云燃一贯是克制的,这种克制体现在方方面面,千年来, 哪怕是面对着沈忆寒,他的情绪喜悲,也从未完全释放过, 然而此刻,沈忆寒却好像从这个几乎称得上失态的怀抱中,感觉到了他的不安。 他缓缓回抱住了云燃, 一字一句, 在他耳畔答道:“我没事,你当然能找到我……永远都能找到我。” 千年来, 两人似乎是第一次这般相拥。 沈忆寒好容易才将自己从云燃怀中扒拉出来,仔细去看云燃破损道袍下的伤势,果然见他身上数道伤口狰狞未愈,心下不由狠狠一揪。 正想开口询问, 抬目却见云燃眼眸黑得惊人,正一瞬不错的看着自己。 沈忆寒微微一愣, 直到此刻, 才略觉不对,低声问道:“……阿燃, 你怎么了?” 云燃未答,只顿了顿道:“……无妨。” 这次拉过云燃的手,急探对方脉门的变成了沈忆寒。 他看过之后, 倒吸一口凉气道:“……这叫做无妨?” 云燃道:“……待离开此地, 我以剑罡冲洗经脉、涤练魔气,便可恢复, 不必太过担心。” 沈忆寒怎么可能不担心,没答他话,想了想便一手拉住他,一手去摸腰侧的云水石髓。 明胤大约从动作间看出他要做什么,声音在罡风呼啸声中断断续续响起:“喂,小子,你该不会……” 他还未说完,沈忆寒眼前景物变换,明胤的声音已在耳畔戛然而停。 沈忆寒本来担心这芥子世界内只有自己能进入石髓洞府,好在扭头一看,阿燃也出现在了他身边,显然是与他一道进来了,顿时心下松了口气。 他道:“快坐下,我替你疗伤。” 云燃道:“此处是……” 沈忆寒:“此处是长乐女君留下的洞府,算是件法宝,已认我为主,你放心,这里很安全。” 云燃目光落回他身上,顿了顿:“……你突破了?” 沈忆寒点头,将自己进入芥子后的遭遇、如何误打误撞死里逃生,躲入石髓洞府、如何发现灵台桃枝能吸收魔气、修为又是如何突飞猛进,简单和他复述了一边。 云燃听罢,道:“此功法既能练化魔气,对你身体可有影响?” 沈忆寒道:“不会,我现在好的很,你放心就是。” 又道:“倒是你的伤势,才是真不能再拖了。” 他如今已然确定,祖师婆婆的功法对自己的身体并没有负面影响,云燃却比他伤势严重得多,方才虽只以灵力粗粗一探,沈忆寒也发觉他体内魔气肆虐,十分叫人心惊,瞧云燃双目,想必心智也多多少少受了魔气侵染,好在似乎并不严重,云燃至少没有走火入魔,仍然保持着神智清明。 沈忆寒催他坐下,云燃这次没再多说什么,两人相对而坐,双掌相抵。 沈忆寒以一掌接纳云燃体内混杂着魔气的真元,默运心经游走一个周天,待灵台桃枝将魔气吸纳过后,再将其回传给云燃—— 云燃修为高过他许多,经脉强度、真元凝厚程度自然也远远胜过沈忆寒,本来接纳他的灵力真元,沈忆寒该觉得吃力,但两人灵力互相熟悉已有千年,沈忆寒的身体并不排斥来自云燃的力量,故而未觉不适,灵台桃枝更是十分喜欢这股灵力似的,好生狼吞虎咽了一番,吸纳了其中魔气之后,竟还偶然还多吸纳一口半口来自云燃的真元。 好在这桃枝近几日似乎是营养过剩、撑得慌了,便是贪嘴一两口,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杯水车薪,算不得什么,沈忆寒这才能将云燃输送过来的灵力与真元大差不差的传回给他。 两人运功一个大周天,沈忆寒已大致将云燃体内魔气清理了一遍,睁开眼道:“如何,可好些了?” 云燃手臂上伤口果然愈合了大半,道:“已恢复许多。” 近些年来,沈忆寒修为渐渐远落于他,故而总是云燃能帮他的多,自己可助云燃的却少,此刻久违的帮上了他的忙,不由得心生欢喜,抬目道:“那就好,你再……” 他本想叫云燃再运功一周天,身上伤势便大抵可以恢复,只是话还未出口,云燃的眉眼却忽然在他眼前放大,竟是低头吻了上来。 这一吻如蜻蜓点水,沈忆寒还没反应过来,更不及回应,云燃便已松开了他。 沈忆寒半天才回过神来,抿了抿唇,低声道:“……干什么,搞偷袭?” 云燃眉心动了动,轻声道:“你先前在灵舟上,难道不是如此?” 沈忆寒:“……” 沈忆寒:“怎么,云真人如今也这样记仇……睚眦必报起来了?” 云燃顿了顿,道:“……有吗?” 沈忆寒道:“怎么没有?”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沈忆寒的唇角却已情不自禁的弯起,注视着云燃的一双眼又乌又亮—— 其实如今想来,在灵舟上那头脑发热的一吻以前,沈忆寒或许并不是察觉不到两人之间的情愫,已在无声无息间、渐渐发生了变化,无论是他对阿燃、还是阿燃对他…… 沈忆寒之所以有所迟疑、有所犹豫,与其说是因为好友所修的剑道,不如说是他自己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所以才不敢轻易突破两人之间千年来都止步于友情的关系。 习惯成自然,千年的惯性更是如此,在此之前,他觉得自己几乎无法想象,不再做友人的他与阿燃,该是如何相处。 可此时此刻,沈忆寒忽然发现……他们之间的变化,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样颠覆、那样不可接受。 他与阿燃之间,仍旧默契、亲密,彼此信任,一切好像都如从前一样,两人之间似乎只是多了一点暧昧,多了一点一直存在,却总是被忽视的眷恋。 他看着云燃,忽觉得胸中情绪满溢,一个心中好奇了许久的问题,终于没忍住脱口而出:“所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问题问的很含糊,两个人却都心知肚明,沈忆寒问的是什么。 云燃垂眸看他,默然片刻,道:“……不知道。” 沈忆寒半信半疑:“真不知道?” 云燃道:“嗯。” 沈忆寒道:“……是我这次出关找你之后?” 云燃道:“不是。” 沈忆寒想了想,又问:“……那就是我百年前闭关时?” 云燃道:“不是。” 沈忆寒沉默了—— 居然这么早? 他之前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 两人之间默然许久,他深思熟虑过后,干脆直接问道:“那是在我结婴之前……还是之后?” 云燃道:“……忘了。” 前面两个时间点都记得,到这里怎么就忘了? 怎么听都很可疑好么? 阿燃不会真的在他结婴之前就……哪怕是在他结婴前后,那也是快五百年前了,这也太早了吧! 如此看来,自己前些日子心中产生的那些愧疚和负罪感,实在是大可不必,这小子也实在没比自己清白到哪去,好在他俩没有拖得更久,才知道彼此的心思。 沈忆寒想及此处,不由问道:“……所以,我那日若不在船上‘偷袭’……你就打算永远当作没这么回事?” 此话出口,顿觉自己问了句废话,阿燃当作没这回事,显然也少说已百八十年了,难道还差这一天两天的? 本以为他不会回答,然而云燃这次沉默短短片刻过后,却道:“……你若知道后躲我避我,我宁愿你永远不知。” 沈忆寒一愣,道:“我怎可能躲你避你……” 然而虽是这么说,心里却也渐渐明白过来阿燃的想法,自己前些日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其实哪里是不知道,不过是不敢承担这个风险罢了。 沈忆寒心下轻叹一声,看着他凌厉冷峻的面容,衣袖下的手指微动,终于没忍住抬了起来、顺着云燃整齐高束的鬓发额角,一寸寸向内,掠过他锐利的眉峰,掠过他微凉的皮肤,最后停在了云燃眉心那点丹砂上,指尖轻抚了抚—— 似摩挲,又似爱怜。 这点丹砂意味着什么,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云燃眸色微暗,先时没说什么,只任由他这样近乎轻薄的触碰,最后沈忆寒不知摸了多久,竟分毫没有收敛的意思,云燃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两人滚倒在蒲团上,沈忆寒趴在云燃身上,倒也不慌,只是垂目看着他笑了笑,忽然低头在他眉心那点丹砂上落下一吻,又轻如羽拭般伸出舌|尖,似有若无的舔了舔,低低道:“怎么……你很怕我碰这里么?” 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性,兔子急了也要咬人,哪怕清心寡欲如云真人,也断没有要生生忍受这等撩拨的道理—— 混乱之间,两人翻上覆下亲成一团,他二人于情|事上几乎都可说是白纸一张,彼此之间自然也毫无技巧可言,两人加在一起分明已二千岁有余,却如同毛头小子一般青涩。 短暂的上头过后,等沈忆寒渐渐开始回过味儿来,他已被好友掐着腰死死按在身下,只感觉得到对方灼热的呼吸和亲吻细密如雨般落下,这才发觉这段情|事好像和自己想象之中的不太一样。 虽说这会子再对两人谁进谁出提出异议,仿佛有点不合时宜,但这个问题的确很严肃—— 沈宗主放火之前,就已经想过,若是让自己来……那阿燃只用躺着,自然也就不必泄了元阳,虽说按照祖师婆婆的传承,他两个如要继续修习长乐、登阳两剑,双修是早晚的事,阿燃这元阳泄不泄的,倒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此刻这么直接倒过个来,却也实在是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 他好容易才抵住了云燃的肩,哑声道:“等……等一下,阿燃,我忽然想起来……你的元阳之身……咱们这样是不是急了点?” 第059章 别念 第59章 此话一出, 沈宗主自己也有点心虚。 毕竟方才撩拨放火的是他,这会子见势不妙又想打住的也是他,好像多少有点自作孽不可活的意思…… 云燃一贯束得一丝不苟的冠发微散, 稍稍散落下一缕在额边,却不显得如何狼狈,反倒衬着那张俊美凌厉的脸孔, 透出些许带着侵略感的野性来,是他身上难得一见的气质,此刻闻言自沈忆寒颈间抬起头看他, 一双漆黑凤目亮得惊人—— 沈忆寒莫名被他这样的眼神看的心头发慌, 本来到了嘴边的话竟有些说不出了,只怔怔望着他, 心中却不知怎的,回想起少年时的云燃。 云燃十六七岁、还未得登阳剑传承的那几年,沈忆寒约莫二十二三出头,这点年龄差距对修仙之人本来算不得什么, 但在彼时年纪还轻的两人之间,沈忆寒兄长的地位倒因这区区几岁显得尤为稳固。 与如今许多人以为的——妙音宗的沈宗主实在是运道好, 竟然能交得云真人这样一位厉害友人的想法完全不同, 那时的梅今虽得慈恩剑传承,但他修为不高, 在昆吾诸峰剑主中地位也不怎么高,昆吾剑派门中甚至有人打着夺了梅今传承的主意,对他屡次陷害, 连带着刚拜入他门下的徒儿云燃, 日子也过得不甚太平。 那时沈老宗主倒正是风头最劲的时候,沈忆寒沾了外祖父的光, 虽还没做少宗主,旁人见了他称一句沈公子,倒也都十分敬重,不敢轻易得罪。 沈望霞虽是乐修,性情却很有急公好义的一面,为人爱打抱不平,十分仗义,之所以在那几年频频拜会梅今,又常留在昆吾小住,当然不是没有原因,正因知道梅今给小人算计欺负,这才有心护他。 沈忆寒既知外祖父要护着梅叔,就理所当然的觉得,自己也该帮忙护着梅叔的徒儿,虽觉云燃性情沉闷,但他自娘胎里出来,便是副天生的笑模样,对旁人来说或许是热脸贴人冷屁股的事,沈忆寒却从来不以为意,他与云燃相处,多数时候总是他一个人叭叭的找话题,沈忆寒却也不觉厌烦。 人心总是肉长的,十几岁的云燃话虽少了些,却并非真是块冰坨子,渐渐也就被沈忆寒捂热,两人同饮同食、同进同出,有时沈忆寒陪着云燃去演剑堂日课、有时云燃不知从何处为沈忆寒寻得新奇曲谱,两人一齐在居所试奏到半夜,才同床共枕抵足而眠。 那时沈忆寒半夜醒来,有时对上夜色里云燃望着他的眼睛——漆黑乌亮如星子,熠熠有光浮动,那双眼倒不似如今这般,总是黑沉幽静,难见半点情绪起伏。 云燃此刻的眼神,和少年时却很像。 沈忆寒怔愣片刻,脑子里空白了一阵,不知怎的,把方才要说的话都丢到了九霄云外,鬼神神差的,他抬手将云燃额边那缕散发拨到了他耳后,道:“阿燃……你……” 云燃没有回答,只是低头吻了上来,就此堵住了沈忆寒后头要说的话。 这一次两人吻得比方才缓慢许多,不再是疾风骤雨,而像是暮春山林间绵绵不绝的细雨,氤氲如雾。 沈忆寒渐渐觉得身体发热,呼吸灼烫,两人起伏的胸膛紧紧相贴,唇|齿间柔软湿润,满是另一个人身上的淡淡枫木味。 他不自觉的揽住了云燃的后颈。 分明一开始对这个吻有抗拒之心的是沈忆寒自己,却在不知不觉间,渐渐沉溺其中。 一吻结束,两人眉眼近在咫尺,呼吸可闻,沈忆寒能清楚的看见云燃眼底暗流涌动下藏着不知名的情绪—— “……有件事未告诉你。”云燃道,“不过你既得长乐女君传承,或许也已知道,祖师之剑……剑道与剑心有违,长久修行,非问道正途,我已在百年前悟得己身剑意,如今登阳剑已非我剑道修行之基。” 沈忆寒闻言,愣了许久。 他本来还在为难,该如何将此事告诉阿燃,怕阿燃得知从前走了千年弯路,会心境动摇,谁知……原来他早就有所察觉,而且还已悟得独属于自身的剑道,这实在是…… 好像在意料之外,又仿佛应该在情理之中。 难怪……难怪那日在振江城外,妖瘴之中,他看见阿燃所用的剑意,明显与登阳剑意并不相同,只是那时没来得及多想,此刻却什么都明白了。 云燃若非将此事在这个时候告诉他,沈忆寒定是会为他悟得自身剑意高兴、甚至雀跃不已的,但云燃此刻告诉他这个,是何用意……显然不必多说……登阳剑既已不是云燃如今剑道修为之基,那这元阳之身,自然也就不必死死捍卫了—— 甚至连沈忆寒抛出长乐、登阳两剑,本就是“鸳鸯剑”这个消息都不必,难怪阿燃方才半点不像有所担心的样子。 沈忆寒心下叹了口气,暗道这也是天意,他两个现下都已滚成一团了,自己若还因谁上谁下、谁进谁出犹豫扭捏,岂不矫情得很? 现下若因此喊停,阿燃或许也会伤心…… 罢了…… 都一样! 沈忆寒一贯如此,牛角尖钻进去的快,钻出来却更快,既然想通,便不再为此纠结。 他道:“的确如此……传承中确实提到此事,不过你其实也不必将登阳剑全然弃之不修。”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沈忆寒索性将祖师婆婆传承中,有关于她与初代登阳剑主之间的纠葛、长乐登阳两剑之间的渊源……一切来龙去脉,包括两剑的修习之法,全都凝成了一枚小小的灵识种子,抬手点入云燃眉心。 他给的灵识种子,云燃自然不会抗拒,闭目受之。 半晌过后,云燃才睁开双目缓缓道:“……原来如此。” 沈忆寒道:“你既得登阳剑衣钵,又修习其千年,如今全然放弃,未免可惜,正好咱们现下得了长乐登阳两剑真正的修行法门……何不就此继续修习?也算全了两位前辈的心念与夙愿。” 他这番话说得发自肺腑,心中也的确是这样想的,如今初代登阳剑主、祖师婆婆,在沈忆寒心中,都是值得敬重的前辈,想到自己要与阿燃继承两位前辈真正衣钵,一起“修习”长乐登阳两剑,心中略微赧然之余,也十分欢喜。 他本就生得一副多情相貌,柳目珠唇,在男子中这般容貌并不多见,美则美矣,然稍有不妥,却也容易显得轻佻,从前沈忆寒身上总有种无可无不可的随性洒脱,乐修又心思细腻,擅于察言观色、体贴他人感受,于是谁与他相处,都是如沐春风,这才让旁人觉得沈宗主俊朗亲和远甚于俊俏轻佻、 然而于云燃方才纠缠一番后,此刻的沈宗主却不再是平素示之以人的样子,柳目含情、眼角薄红,他神态间多了种说不上来的风流意味,如此形容……只怕任谁看了,也不免想入非非。 云燃目光在他眉眼间顿了顿,忽道:“沈濯,你对我生情……可是因为长乐女君的传承?” 沈忆寒闻言一愣:“你怎会这样想?” 云燃未答,只道:“……是或不是?” 沈忆寒想说不是,但话到了嘴边,忽又想起得到传承之前,自己似乎的确没有认清对阿燃的心意,细思这份友情的变质,也似乎的确是发生在得到祖师婆婆的传承后—— 他好像的确没法否认的那么坚决。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答道:“……我觉得不是。” 然而只这么短短片刻的犹豫,却也落入了云燃眼里。 云燃默然片刻,忽然一语不发的将他揽进了怀里。 沈忆寒感觉到他抱得很紧,但这拥抱却不似方才两人之间的亲吻那般饱含情|念了—— 好像忽然间被降了温。 沈忆寒张了张口,想解释什么,却听云燃在他耳畔低声道:“沈濯……你可知道,我这几日总怀疑自己在做梦。” 沈忆寒一愣:“为何?” “或许是太久了……”云燃顿了顿,“我本来想……你若因长乐女君的传承,才对我生情,我便不该将错就错,可这三日……我却又后悔了,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想……只要能找到你,我便绝不放手。” 沈忆寒从未听云燃说过这样的话,更从未听过他这样的语气,窝心之余,又有些为他这话里的偏执心惊,赶忙道:“阿燃……我很肯定,我对你动情,完全是因为我自己的心意,而非什么别的原因,你不必想太多。” 云燃道:“……不是因为灵台印记吗?” 沈忆寒这才想起,方才急着告诉他传承中关于长乐登阳两剑的渊源,凝聚了那枚灵识种子,也没管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一股脑坦白了—— 这下可好,平白叫他知道了多心,赶忙否认道:“不是。” 祖师婆婆留下灵台印记,是为了让他们还长乐登阳两剑本来面目——简言之就是为了让他们双修,又不是为了让他们心意相通,自己对阿燃动心,当然和那印记无关,这点沈忆寒还是能肯定的。 云燃看了他良久,才道:“……那便好。” 他没再多说什么,只闭目清理起体内残余的魔气来,沈忆寒见状,心知双修的事大约是暂时搁置了…… 不过能先缓缓也好,思及两人若真要双修,自己还是下面那个……沈忆寒心里总不免还是有点发怵。 旁人或许难以想象七情淡薄、寡欲离尘的云真人褪去那一身黛色道袍后,该是如何模样,沈忆寒这千年来,却早已看了多回,偏偏从前从不曾想歪过,对好友的……嗯……他往往也只是发出同性友人之间单纯的欣赏和赞叹,岂知如今两人关系一变,再想起那记忆中的画面,却全然变了个味。 沈忆寒记性又一向好,正因如此,但凡一想,回忆中的画面便尤其清晰,越想越为自己生出几分切实的担忧来。 第060章 别念 第60章 云燃一入定清理残余魔气, 便是两三个时辰未醒。 他经脉内的魔气与煞气,沈忆寒替云燃疗伤时,已清理了大半, 现下等他许久,却还没出定,沈忆寒想起他方才模样, 心知阿燃多半是心神受到了魔气侵染—— 思及云燃方才模样,的确是不太对,不仅情绪起伏比平日剧烈得多, 那番话也不像是他从前会说的。 沈忆寒不敢轻易打断他入定, 想了想,反正石髓洞府中发生什么, 自己随时能知道,索性留阿燃在洞府中继续入定,自己先离开了洞府。 一离开石髓洞府,沈忆寒刚出去还没看清眼前景象, 便感觉到一股暴烈罡风迎面劈来,他吓了一跳, 好在这几日的磋磨下来, 沈忆寒如今躲这罡风也已是得心应手,自然不会为其所伤。 四野寂静, 这芥子中风暴已歇,自己刚出石髓洞府,便忽然迎面一道罡风, 沈忆寒自然猜出是谁的手笔, 当即便道:“前辈这是何意?” 罡风中果然传来一声冷笑。 “臭小子……你还知道出来?本座相信了你,替你带路, 又帮你找到了你那相好的,你便这样报答,竟敢欺瞒戏耍本座!” 沈忆寒道:“我二人只是疗伤罢了,又不是要反悔与前辈之间约定,怎么就是欺瞒戏耍了?” 明胤气道:“你两个不知躲去哪里翻云覆雨、颠鸾倒凤,却把本座独自撂在外面,这小世界中连半只会说话的蚊子也没有,你将本座当成什么了,可考虑过本座感受?这难道还不是欺瞒戏耍?” 沈忆寒:“……” 沈忆寒:“前辈实在误会了,我道侣受伤,被前辈罡风中的魔气侵染,影响了心智,在下自然心急,这才不告而别,但我们当真只是在洞府中疗伤罢了,绝非有意怠慢前辈。” 明胤将信将疑道:“当真?你两个躲在里头半天不出来……只是在疗伤?” 沈忆寒心下无语,暗道这狮子看着傻呵呵的不太聪明,谁知脑子里倒是乱七八糟、不干净得很,只好道:“在下怎敢欺瞒前辈?” 明胤见他不似说谎,似乎这才消气了些,哼了一声道:“好罢……算你还有些良心,小子,你既然还记得同本座的约定,可要履行承诺。” 沈忆寒顿了顿,他当然记得已答应过要替明胤找到照深的事,但那两个伽蓝寺佛修信誓旦旦说照深已经魂飞魄散,想必不会有误,明胤执迷不悟,这约定却不知该如何完成—— 看狮子的意思,若找不到照深,只怕他绝不肯放自己二人出去,沈忆寒只得道:“不知前辈为何如此笃定,觉得一定能找到照深前辈?照深前辈已死,这是他伽蓝寺两位同门亲口所说,想必不会出错,要找他只怕……” 明胤默然片刻,打断了他道:“小子,你或许不信,但本座与和尚心神合一、神魂共存千年,本座就是知道……他定然还没死……他肯定还活着。” 沈忆寒听他信誓旦旦,心中不知怎的忽然一动,道:“前辈,你……” 明胤语气忽然变得嫌恶了几分,道:“小子少张口闭口尊驾前辈的,本座是妖,你是人,什么前辈不前辈的,本座最讨厌你们人修这套假惺惺文绉绉的。” 沈忆寒:“……” 这狮子自己不也是满口本座本座的么?倒是嫌弃上他了……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只是还得仰仗狮子心情好了,放他与阿燃出去,沈忆寒也不敢惹他,只能顺毛捋道:“那不知该如何称呼阁下?” 明胤似乎想了想,道:“叫大王吧。” 沈忆寒:“……” 这还不如先前的呢! 明胤看出他神情微妙,语气不善道:“怎么,小子,你难道有什么意见不成?哼,可不要不识抬举,从前本座在姑妄山时,那也只有座下有名有姓的妖,才有资格见上本座一面、叫上一声大王的!” 沈忆寒听到他提起姑妄山三字,倒是心下一动—— 姑妄山是千年前明胤和风燮魔君的老巢,若不是这狮子自己提起,沈忆寒险些都要忘了他与风燮魔君的关系了。 明胤千年前认风燮魔君为主,谢小风便是夺舍重修后的风燮魔君,又为自己所杀,沈忆寒本来怀疑这魔头没死透,但看明胤反应,却好像半点不知旧主还活着似的,若说谢小风顾虑和他联系会被照深发现,可看明胤的所作所为,倒似对曾经的主人没什么牵念似的。 沈忆寒想了想,决定一会找个机会,不着痕迹的试探一下,为免引起狮子疑心,这会且先不提,只道:“不知大王可有头绪,想让在下从何处开始找起?” 明胤怒道:“本座若是知道,那还用得着你么?” 沈忆寒“呃”了一声,摸了摸鼻子,心道这话好像也有道理……可这狮子不知道,自己又哪里会知道,道:“小世界中罡风既因大王而起,大王心念想必也已与这一方世界相连,既如此,怎不自己寻找,何必非要在下帮忙?” 明胤默然了片刻,道:“你不懂……本座与小和尚相处千年,每次控制不住伤人,和尚都要同本座生气许久,十年八年的不肯搭理本座……他如此不惜代价,也要将本座关进这鬼地方,说到底还是因为心中不肯信任本座罢了,本座那日在那岛上一时情急……也的确没忍住,杀了你们一个人族修士,小和尚生了大气,只怕是再不愿搭理本座……” “这两日本座感觉到了……他没有死……小和尚一定没死……而且,他就在这方小世界中,或许此刻……便在什么地方躲着,悄悄看着本座……不过不肯出来罢了……本座找他……他不肯现身,可你是人族,你和他同为人修……” 沈忆寒觉得他这逻辑不太站得住脚,无情打断道:“若真如此,照深前辈没死,且如大王所言,正在某处躲着,那他自然知道在下是替大王找他,又还怎会现……” 话音未落,一道罡风迎头劈来,沈忆寒赶忙躲过,罡风中传来明胤恼羞成怒的声音:“小子,废话这么多做什么,本座让你找,你找便是了!” 沈忆寒道:“好好好,我找还不行么,大王别急,别急!” 屈于明胤淫|威,沈忆寒只得御鸾鸳而行,在芥子世界中灰蒙蒙的天地间凌空而起,朝前飞去,举目却只见天地之间,荒芜一片,仍是如第一日进来时般无日无月、不见山河,更别说什么活物了,这一方小世界中,压根是寸草不生。 沈忆寒当然不会觉得,真能像明胤一厢情愿以为的那样,在这芥子世界中,找到照深的一缕神念,但狮子偏执,他也只得先依狮子所言漫无目的的寻找,想必等找上几日,狮子发现不成,自然也就渐渐认清现实了。 到时候再想个法子,哄他放自己与阿燃出去。 沈忆寒想起云燃,探了探石髓洞府,发现他仍在其中闭目入定。 这么久过去,阿燃仍未醒来,他心下不免有些担心,忍不住问道:“大王……这小世界中的罡风,究竟与你有什么关系,为何这世界中什么都没有,却有这些罡风暴?” 明胤缓了缓,道:“本座也不知……那日我妖身与妖魂被小和尚一起毁去,等清醒过来,就在此间小世界之中了,本座妖魂溃散,只余下一缕神念,刚开始神智都不清明……只记得我一生气,这小世界中便罡风乱刮,后来小子你进来,本座才渐渐恢复了意识。” 沈忆寒略一思忖,想起传说中上古天地初分、混沌初开时,清气上升、浊气下落,圣人以一目为日、一目为月,气为四季风云,声为雷电,肤肉为土壤大地,血液为奔腾江河……芥子世界虽是小世界,可却也是一方世界,终有一日,这小世界中或许也会化出日月山河。 那明胤的愤怒、他心中的怨气,能变成芥子世界中肆虐的罡风,好像也不无道理…… 如此说来,明胤就是这方芥子世界中的造物神。 不…… 应该说不止明胤,已经消失的照深也是,若没有他的七世功德,也就没有舍利禅心、没有法莲,自然也就不会有这枚芥子。 照深的确还留在这方小世界中,而且多半与明胤一样,他再也无法和这个世界分割,只是却未必如明胤所愿,仍存一缕神念。 沈忆寒心下已想的明白,只是不好将实话说出,怕激怒了明胤。 …… 找了大半日,自然是什么也没找到,一无所获。 沈忆寒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正准备找个借口同明胤说说,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却忽然感觉到石髓洞府中的云燃睁开了眼—— 他眼眸立刻一亮,对明胤道:“大王,我道侣好像醒了,我先回去看看他——” 明胤道:“等……” 明胤话没说完,沈忆寒已经再次进入了石髓洞府。 算来他这次出去,已有八九个时辰,阿燃这定入了快一天,却不知道成效如何。 那梦中阿燃受魔气侵染,在未祛除体内魔气的两个月中,心智亦受其影响,但始终没有走火入魔,最后也恢复了正常,因此沈忆寒并不特别担心。 此刻云燃虽已清醒,却仍安静的盘坐在蒲团上,眼睑微垂,一动不动。 沈忆寒见状,正打算在他面前坐下,欲问他将体内魔气清理得如何了,却见云燃忽然抬目朝他望来—— 那双凤目似乎比昨日还要乌黑几分,瞳仁却失了光亮,有种说不出的幽暗深邃之感。 沈忆寒看得愣了愣,心下不知怎的略觉不对,正要开口,却忽听云燃唤道: “沈大哥。” 60-70 第061章 别念 第61章 沈忆寒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愣了半晌才道:“……你叫我什么?” 云燃看着他,果然又乖乖依言唤了句:“沈大哥。” 沈忆寒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云燃见状, 面色略露疑惑,似乎不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像装的。 沈忆寒心里咯噔一声,坐下拉过他的手腕, 探入灵力,很快发现他体内并无伤势,魔气也已淡化得几乎不剩几缕了, 原本身上几处罡风留下的伤口, 都已经愈合,瞧着似乎没有半点不妥。 但沈忆寒看着云燃的样子, 明显又不对劲,他犹疑了一下,望着云燃问道:“你为何忽然又这样叫我?” 云燃目光在他脸上顿了顿,道:“不能吗?” ……倒也不是不能。 只是上一次阿燃这样叫他, 已是八九百年前的事了,这些年两人相处, 早已如寻常平辈友人, 不分长幼,如今沈忆寒再被他这样称呼, 难免觉得有点陌生。 沈忆寒疑心云燃在逼除体内魔气的环节中,记忆出了问题,便又问道:“阿燃……你还记得这几日发生的事吗?” 云燃道:“记得。” 这回答倒出乎了沈忆寒的意料, 他愣了愣道:“真记得?那你说这是哪里?” 云燃道:“洞府。” 沈忆寒:“谁的洞府?” 云燃道:“长乐女君的洞府, 如今已认你为主。” 看样子的确记得啊…… 沈忆寒继续问:“那咱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这次云燃似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沈忆寒正想, 看来阿燃记忆出现问题的应该就是这一部分,云燃却忽然靠近,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沈忆寒猝无防备,只听得耳畔“啵”一声轻响,等回过神来后,面上不由微微一红—— 好吧……知道他记得了。 他轻咳一声,道:“那你干什么忽然这样叫我?我还当你受魔气影响……记忆有损,吓了我一跳。” 云燃静静望着他,满脸平静,似乎分毫不觉自己方才举动有何不妥。 “不知道,想叫便叫了。” 沈忆寒没再继续跟他计较这个称呼的事,道:“你体内魔气可清理干净了?还需要我帮你么?” 云燃道:“不必,已经无碍。” “那就好。”沈忆寒想起一事,“对了,先前你伤势没恢复,我就没来得及问,阿燃,你是怎的进入这芥子中的?难道也是被贺兰庭那小子暗算?” 云燃道:“……是他暗算你?” 沈忆寒点头,把当时的情景一五一十的说了。 云燃听完,沉默片刻,道:“你离开后,大殿中起了尸变,我们发现了贺老门主的尸体。” 沈忆寒讶然:“什么?贺老门主的尸体?” “不错,贺老门主尸身不全,两眼与心腑皆被人挖去,又被炼作尸傀儡,我当时本欲随你离殿,但事发突然,只得先助掌门师兄将其制住,后来察觉到你灵识印记突然消失,岛上四处起煞,灵识无法探查,便离开大殿寻你,见贺兰庭昏迷在阶下,他醒来后说与你一同发现了芥子,但你接触时不慎被卷入其中,他本想随你一同进入,却被芥子中罡风所伤……” 沈忆寒:“……” 这小兔崽子果然满嘴谎话,没一句真的。 他忍不住道:“……根本就是他操纵芥子,将我弄进来的,这芥子早不知在何时认他为主,他是故意这样告诉你……好诱你进来救我。” 又把明胤先前的话,与云燃复述了一遍,道:“狮子说的那能在小世界之外,用神念与他交流的人,多半就是姓贺的小子,他是心知肚明,这芥子之中危险,而且还特意命令狮子杀了我,若非明胤不肯听他的,我运气又好,说不准便真的葬身此间……” “只是你实在不该进来,这芥子本就是照深前辈为封印那狮子,施展神通而成,进来容易,出去却难,如今咱们虽已脱险,可那狮子疯疯癫癫的,这小世界与他心念相连,姓贺的小子不敢进来,却也绝不会放咱们出去,倘若狮子也不松口,你我岂非要在这里虚耗百年……” 语及此处,不由叹了口气。 分明两三日前,他在罡风中九死一生时,还想着云燃会不会在发觉后进来救他,可眼下当真如此,沈忆寒却又忽然后悔了,他宁愿云燃不曾进来。 云燃未答,只是垂眸静静看着他。 沈忆寒当然明白他眼中的意思……若异地处之,被困在芥子中的是云燃,自己定也是要进来找他的。 既如此,云燃又怎会对他弃之不顾? 望着云燃清寂眉眼,沈忆寒心中忽而生出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却是从前这千年都不曾体会过的。 他心底好像变得很柔软,正在朝某处沉甸甸的下坠。 分明不久之前,两人才刚刚亲密过,然而此刻一个眼神相触,却又自然而然的再度擦燃起火,云燃低下头来,沈忆寒便情不自禁的迎了上去。 两人不染情|欲的亲吻了一会,沈忆寒鼻尖嗅到云燃身上的那股枫木气息,似乎比先前浓了些。 刚开始他并未想太多,然而很快,这个吻就变了味,云燃竟然主动的、自然而然的打破了两人唇齿间那种仅凭触碰的亲密,转为主动入侵。 沈忆寒渐渐被亲的头脑发晕,他对亲吻这件事的经验本就很有限,更遑论这样被另一个人近乎掠夺的挟裹、占领。 如果说几个时辰之前的云燃,身上还多少有些克制的意思,此刻沈忆寒却能清楚的感觉到,云燃完全是在放任自己的欲|念,他整个人都释放出了一种让人心惊的热度和力量—— 这个吻并没有结束,但沈忆寒被云燃打横抱了起来,空旷的洞府中,他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格外清晰。 沈忆寒被放下到床上时,云燃的五指也顺着他衣襟微开的缝隙一路向内,带着薄薄剑茧的指尖在沈忆寒腰侧轻打了个圈,触感鲜明的让人头皮发麻。 沈忆寒喉咙里溢出一声不受控制的低哼,腹部的肌肉受惊似的缩了缩,他抓着云燃道袍后领,脑子里终于隐隐约约的意识到不对了,哑声道:“阿燃……你……你怎么……” 话未出口,随着云燃的动作,他瞳孔骤缩,嗓子眼里再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云燃的声音似轻唤又似低喃。 “沈大哥……沈大哥。” * 雨露潇潇,雾霭杳杳。 沈忆寒后来顾不得想太多了,他的脑子没有那个余裕。 疼痛是有的,而且比预想之中更加鲜明,沈忆寒本以为经历了这几日芥子世界中罡风洗礼后,自己的耐受程度已变强了许多,但那样的疼痛,还是有点超乎了他的想象和承受极限。 他原不想开口,一则因对求饶这件事本身的抵触,二则因只要想起对象是谁,求饶这个行为实施的难度,对他而言,就好像成倍放大了。 沈忆寒只能将脑袋埋在枕间,从云燃的角度,清楚的看见他后脑半松的发髻上那根玉色通透、雕琢着鸾鸟的白玉簪子—— 一晃一晃,很是惹眼。 簪子上的白鸾依稀是个引吭高歌的姿态,羽翅舒展,似乎正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挽着主人满头如云般的乌发。 云燃垂眸看着那支簪子,莫名觉得它很碍眼。 他此刻的心念、想法,似乎已完全无法被控制,脑海里一旦产生某个念头,就无论如何也要将它实现。 那根玉簪子终于还是没抵住风浪,晃晃悠悠的落了下去,滑到了主人颊畔—— 沈忆寒闭着眼,眼睫微颤,居然微微侧过头,张嘴咬住了那根簪子,两颗尖尖的虎牙伸出,抵在簪身上。 云燃垂眸看着这一切,喉结微微滚了滚,竟然十分狠心的抬手将那根簪子从沈忆寒齿间抽走了。 沈忆寒半阖的眼睛睁开了些,回眸看云燃的眼神里依稀是不满的意思,云燃勾了勾唇角,俯下身去,轻轻吻了吻他的鼻尖,在他耳边低声道:“不许咬。” 语气虽很平和,但这短短的三个字里,命令的意思却不容置疑。 沈忆寒没答应,两片唇动了动,似乎仍在寻找着力点,想咬住点什么东西,却被云燃捏住了下巴,逼着他继续和自己接吻。 沈忆寒被他亲的发晕,但这不算什么,身上还有更难耐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条锅里的煎鱼,用这一面贴着锅底——难受,用那一面贴着锅底——还是难受。 他终于能确定,阿燃就是不对劲,方才并不是他的错觉—— 但也已经为时已晚。 云燃在他耳边来来回回的叫了不知多少声沈大哥后,沈忆寒终于支撑不住失去了意识。 他好像昏昏沉沉的睡了很长一觉,再次睁开眼时,目光撞进一双黑眸。 云燃说:“……你醒了。” 沈忆寒愣了一会,脑子里好像断片了似的,记忆无法连贯成一条线—— 过了很久,他才渐渐将那些片段都拼凑了起来。 他……好像……是……被……晕过去了。 “……” 沈宗主的脑子有点懵住了。 云燃道:“抱歉,我那日受魔气所染,心智有移,并非故意……” 沈忆寒很敏锐的捕捉到了关键词——“那日”。 “那日”……那现在又是哪日? 他张了张嘴,终于说出一句囫囵话来,声音微哑:“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睡了多久?” 云燃顿了顿,道:“十二个时辰……已过四日了。” 第062章 别念 第62章 说话间, 沈忆寒脑子里已一幕幕回想起昏睡过去之前的事—— 二人初尝情|事,竟在这洞府中胡天胡地了三四日,自己还丢人至极的半道昏了过去…… 沈宗主脸上忽红忽白, 十分精彩。 他略动了动身子,立刻感觉到身后传来一阵微妙异感,面上神色当即有些僵住, 云燃似在他昏睡之际,已经替他清理过了身上,但那种奇怪的滋味……还是挥之不去。 两厢情愿的事, 他心下虽的确有些着恼, 阿燃未免也做得太过……但云燃既已道歉,又说被魔气影响, 沈忆寒想起他那日瞳仁乌黑无光的模样,心中倒更担心这个。 好在此刻云燃目色如常,眼神似已恢复了平素一贯的清明淡澈,只是望着沈忆寒的目光中, 明显多了几分歉然与不再掩饰的温柔。 沈忆寒见他眉心那点守持了千年的丹砂,此刻已然消失不见, 一想到是因为自己, 心下不由微微一烫,侧目有些不敢对上云燃目光。 这次二人双修, 沈忆寒其实全没顾得上按照祖师婆婆的桃源心经运转灵力,饶是如此,此刻内视紫府丹田, 还是发现自己境界已在无声无息间, 连续冲破了化神初、中期两道桎梏,此刻已到化神后期。 这速度用一日千里来形容也是保守了。 祖师婆婆传承中所说——“登阳剑传人失身与旁人, 虽于其有炉鼎之效,但其效亦不如失于我道传人十之二三”,如此看来,这速度似乎倒也不足为奇…… 而他灵台中那根桃枝,更是舒枝展叶,再用桃枝来形容,已然不妥,它已长成了一株桃树,或许此刻还细弱了些,只是一株小树苗,但沈忆寒能很清楚的感觉到树干之中灵力流动、生机勃勃——他的身体似乎因这株树苗发生了某种说不出的变化。 变化的不仅是他,云燃周身气韵,似乎也与先前不同了。 如果说从前的云燃似一柄收入鞘中的剑,虽锋芒不显,周身却仍有种逼人的冷锐,如今却是光华内敛,旁人从他身上几乎再察觉不到半点剑意外放—— 这种变化或许不是境界上的,因为变的是云燃的剑道之根,或者说,是他的剑心。 沈忆寒忽然想起一事,道:“坏了。” 云燃问:“怎么?” 沈忆寒道:“我答应了明胤,要替他找人,眼下咱们在洞府中待了四日……他等在外面许久,不知气成什么样子,若恼得狠了,兴许不肯再放咱们出去。” 两人离开石髓洞府,想象中的罡风却并未扑面而来,眼前入目的景象,竟是东方朝阳初升、霞光穿破层云—— 短短四日的功夫,这芥子世界中却似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天幕中不再似先前般黑压压一片无日无月,而是有了日月星辰、层云舒卷,地面上亦出现了山川湖泊的雏形,与外头的世界渐渐变得相似起来。 沈忆寒看着映入眼帘的一切,心下不由大感意外,与云燃对视一眼,二人正要并肩朝前飞去,耳畔却传来了一个凉飕飕的声音—— “哟,二位这是记得出来了?” 正是明胤。 沈忆寒知他等了四日,必是气得狠了,心下有些尴尬,赶忙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自然,在下记得与大王的约定,怎会不出来?只因要给我道侣疗伤,这才耽搁了几日……咳,不知这几日芥子世界中可是发生了什么,天地为何变成这样?” 明胤冷哼一声,竟并未再因沈、云二人在石髓洞府中数日不出多说什么,只道:“……不知道,你二人躲着不出来,本座无人说话,只好睡了一觉,醒来后,这世界中就变了个样。” 听他意思,并不知道芥子世界中日月出现的原因。 沈忆寒想了想,心中不由一动。 他虽答应了明胤,要替他寻找照深的神念与意识,但沈忆寒心中实在并不觉得真能找到,照深已魂魄不存,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偏偏狮子偏执,分明是被照深封印,才落得如今下场,却非要找到他不可—— 若要出去,必得狮子松口,既如此,何不借此机会哄他一番? 沈忆寒心下念头既定,想好说辞,面上立刻做出恍然大悟状道:“……我知道了。” 明胤果然上了钩,顿了顿,还是没忍住问道:“你知道什么了?” 沈忆寒道:“大王可曾听过,上古时天地初开、混沌初分,清气上升、浊气下落,一个世界之中,有清便有浊、有生便有死,你先前说得的确不错……照深前辈的神念意识,一定还存留在此间。” 明胤明显呼吸重了重,但大约是并未完全听懂他的意思,追问道:“你说清楚些,什么清气浊气的,这与小和尚的神念意识还存在……有什么关系?” 沈忆寒笑了笑,道:“大王试想,这芥子世界中原本什么都没有,只有罡风,而罡风中魔气肆虐、煞气满布,寻常人遇之性命不存,岂不就是‘死’?然而一方天地,有阴就有阳、有生便有死,阴影与光明,必然依托而生,大王的心念与这一方小世界相连,不是更能说明,你便是这芥子世界死之意志的化身,既如此,这世界中生的意志从何而来呢?自然只有照深前辈了。” 他一通胡说八道,信誓旦旦、言之凿凿,云燃听了眉心微动,然而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未说什么。 明胤茫然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已有些涩然,缓缓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世界中日月出现……代表着有生机,小和尚的心念意志,就是这份生机?” 沈忆寒见他上钩,赶忙趁热打铁道:“不错不错,正是此理,大王且想,你心神虽与这世界相连,可是不是只能控制此世界中的罡风、却控制不了日升月落?” “若真如此,岂不正说明,控制这些的另有他人,那自然只有照深前辈的心念意志了。” 沈忆寒这话,倒也不完全是胡说八道,信口开河。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方才已渐渐想起,梦中的狮佛芥子之中似乎也是有日月轮转的,此宝虽认了贺兰庭为主,但姓贺的小子却只能利用芥子中罡风锻体,无法改变其他的东西,罡风既是由明胤控制,那自然也便说明,明胤控制不了芥子世界中的其他东西。 果然明胤闻言,心中再无疑虑,彻底相信了沈忆寒的话—— 他这两日已经试过了,自己的确控制不了日月星云,此事那姓沈的小子,断不可能知道,他既猜到……想必所言也有几分道理。 小和尚的神念……或许真的还存留在这个世界之中。 明胤道:“那……那本座要怎么找到小和尚的神念?” 沈忆寒想了想,伸出手掌,五指张开,里头赫然躺着一枚小小的桃核,道:“在下若猜的不错,大王心念连系这小世界中死的意志,那照深前辈的心念……自然管得便是生机,我这里有一粒桃核种子,桃花是人间春日盛开之花,生机最盛,这枚种子如能发芽,当然就说明这芥子世界中有生机存在,只是……”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明胤忍不住问道:“只是什么?” 沈忆寒摇摇头:“照深前辈以魂魄、肉身化为第七枚舍利禅心,他的一念心神,能以这芥子小世界中生机的形式继续存在,已经是万幸,大王若想和照深前辈再见上一面……或是说上句话,那怕却是不能的了。” 四下静默良久,明胤没有回答。 沈忆寒心下咯噔一声,还以为这狮子脑子转过来了,却忽觉掌上一轻—— 定睛看去,只见面前灰色罡风卷成了一只狮子的虚影,那小狮子口里叼着方才躺在沈忆寒掌中的桃核,含含混混、口吐人言道:“小子,本座说到做到,倘若这枚桃核真能发芽……本座就放你们出去。” 沈忆寒闻言,心下松了口气,拱手喜道:“多谢大……” “王”还没出口,小狮子已叼着桃核飞快的转身跑了—— 沈忆寒见那狮子背影四处张望,显是正在寻找何处适合种下桃核,心下不免有些感慨,暗自叹了口气。 照深前辈与这妖狮共处千年,一人一狮心神合一,狮子显是已将他当作友人看待,前辈或许也是如此…… 可惜此妖作孽太多,杀念太重,实在不可轻信,照深前辈这才拼着魂消魄散,也要将他封印,尽管如此,他大约还是希望明胤能有改邪归正的一日吧……否则又何必非要保着狮子不入地狱呢? 毕竟以佛童神通,又耗费那样大的代价,就是真要杀了明胤,恐怕也不是做不到。 沈忆寒骗了狮子,那枚桃核其实是他灵台桃树所结,看似普普通通不过是凡物,内中却自有蓬勃生机,无论种在哪里都能发芽,与这芥子世界中是否有生机并无关系。 种树总比整日发疯好…… 希望狮子若有朝一日知道真相,不要恨他。 * 山中无岁月,芥子世界中亦无岁月。 沈忆寒本以为自己与云燃很快就能出去,岂知事情和他想的不太相同—— 那日明胤叼走桃核后,寻了一处风水宝地种下,而后日日围着那小土包不敢有片刻懈怠,又是松土、又是浇水—— 是的,短短数日间的功夫,芥子世界中又出现了山川河流。 只是尽管如此,一过数日,桃核仍没半点破土发芽的意思。 明胤镇日急得上蹿下跳,大约只恨自己如今只是一头没有实体、由罡风虚影化成的狮子,否则他拉个屎撒个尿,还能为桃核施施肥。 沈忆寒因得了云燃嘱咐,知他叫自己先别让桃核发芽,必有用意,故并不着急,先心平气和的闭关了两日,运转桃源心经,将云燃留在他体内的元阳慢慢练化。 待出关后,又与他一起在芥子世界中修炼起登阳、长乐两剑。 云燃破去静功之障后,性情似乎变化不大,但沈忆寒与他自幼相处,哪怕对方身上只有一点不同,他亦能察觉,自然发现云燃比起从前情绪稍显了些。 比如跟自己说话时,他眸中便不再如从前那般乌沉沉的幽寂一片,什么都看不出,偶尔也会透出几分柔情,叫沈忆寒看了心跳加快。 长乐、登阳不愧是鸳鸯剑,两人同练不过数日,就明显感觉到彼此心念日复一日的亲近,这种亲近不是从前那种千年友情、互相熟悉理解的亲近,而是一种两情缱绻、温柔缠绵的亲近。 这么练着练着,沈忆寒渐渐乐在其中,甚至觉得,即便真的再也出不去,若能与阿燃如此相伴余生,两人就此留在这芥子中,一生一世,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他两个不慌不忙,那头桃核数日不发芽,明胤却是急得抓耳挠腮,一连来找了沈忆寒数次,岂知次次遇到这二人正旁若无人的在练那“情意绵绵剑”—— 明胤气得一通罡风乱劈,可惜连沈忆寒云燃的头发丝也没刮到一根,只得怒道:“小子!你那桃核是不是有问题,种下去了根本就不发芽!你戏耍本座不成?!” 沈忆寒道:“大王,我骗你可有什么好处么?我自然也是希望它早些发芽的,否则你怎肯放我与我道侣离开这小世界?你说我何必骗你?” 明胤看着他,虽明知他说得有理,心中却还是莫名火大。 云燃将蘅芜轻挽了个剑花,收回鞘中,道:“种子在何处,带我去看。” 明胤喷了喷鼻子,狮脸上露出怀疑之色:“怎么,你这剑修小子还会种花种树不成?” “略通皮毛。” 明胤已无计可施,他心急数日,虽并不太信一个剑修能有什么办法让桃核发芽,但此刻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故还是将他二人带往了种下桃核之地。 此处是个小土坡,在芥子世界中也不过是处平平无奇的所在,不知怎么让他一眼看中,认定种子可以在这里生根发芽。 明胤道:“就是这儿,你两个可有什么法子?” 方才来路上,沈忆寒与云燃已传音商量好如何说辞,他二人如今身心交融、神魂亲密,以灵识印记传音,不再是明胤能够窥听的,因此狮子那厢半点不曾察觉。 沈忆寒道:“原来如此。” 明胤道:“小子别卖关子,究竟怎回事?” 沈忆寒摸摸下巴:“大王,你身上罡风中戾气太重,压制了此地的生机,种子这才不好发芽。” 又道:“不过或许也不完全因为这个,那日你不是和我说,照深前辈生了你的气,怕是不肯见你,若真如此,这芥子世界中生机与他心念相连,或许是他故意不叫这种子在你面前发芽……那也说不定。” 明胤被这话说得愣住,半晌过后,他那张狮脸上稍微显出一分黯然来,低头看了看那小土包,喃喃道:“当真如此?小和尚……你就这样不肯搭理本座?” 又伸出爪子在土包上小心翼翼的碰了碰,道:“……那本座该怎么办?” 沈忆寒道:“大王将种子给我,不由你来照看它,或许它便能发芽了。” 这话有点伤人……准确的说,是有点伤狮。 明胤默然片刻,却没回答,半晌才道:“……非要如此么?所以……小和尚是无论如何不肯搭理本座了?” 云燃道:“也并非全无办法。” 明胤立刻问:“……什么办法?” 云燃道:“罡风中的魔气与你心中魔念相连,你若能将心中魔念消除,或许他便肯给你回应。” * 沈忆寒与云燃离开了小土坡,临走前,诵留给狮子十三卷佛经。 明胤记性大约算不得十分好,而且让一头狮子对佛门那些拗口的经文,听过一次便不再忘,也实在有点强狮所难,因此后来他时不时就来问沈忆寒与云燃自己漏了或忘了的地方。 除此以外,倒没再同前几日一般发疯。 沈忆寒算了算日子,问:“差不多了吧?” 云燃道:“不急,再等等。” 于是沈忆寒依言,等到了第七日—— 第七日,芥子世界中朝阳初升之际,明胤如一阵灰色的旋风般从远处卷到了沈忆寒面前,满脸写着欢喜道:“小子快来看,种子发芽了!” 沈忆寒看着那张兴奋的狮脸,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了狮子撅着屁股、蹲在那小土包旁念经的模样,好容易才憋住了没笑出声。 沈宗主觉得,如果就这么笑出声,一定会坏了他的功德。 不过好消息是,他和阿燃应该终于能出去了。 第063章 尸阴 第63章 沈云二人与明胤一狮一齐到了那处小土坡。 坡上土包破芽, 长出了一棵小小嫩绿的芽—— 沈忆寒看到那芽的时候,却是微微一愣: 桃核种子是他灵台桃树所结的,按理来说, 这种子即便破芽,也该与他灵台中的母树意识相连,但此刻沈忆寒却发现, 这棵绿芽居然脱离了他灵台桃树的控制。 它变成了一棵真正生长在这芥子世界中的,独立的嫩芽。 这个发现让沈忆寒心中微微一跳,忽然想起, 那梦中的贺兰庭其实直到最后, 好像也并没有完全了解这芥子法宝的所有妙用—— 沈忆寒将念头按下,道:“恭喜大王, 既然如此,此界中生机着实存在,想必照深前辈的意识的确仍存在芥子世界中。” 明胤还是很兴奋,道:“我若能将这棵树种的又粗又大、或者以后它成了精, 会和我说话吗?” 他不知想到什么,满目期盼, 竟然也不再以本座自称。 这么多日下来, 沈忆寒焉能不知他在想什么,心下叹了口气, 忽然明白以狮子性情,在那梦中为何会认贺兰庭为主了—— 贪嗔痴慢疑为五毒心,确然不假, 凭你是妖是人, 一旦妄生此心,不免沦入其中, 再难自拔,贺兰庭是个心思细腻的,否则不会看出他与阿燃之间的情谊,既然如此,看出狮子对照深的执念,以此来拿捏利用明胤,对他而言自然也是手到擒来。 沈忆寒与云燃骗他这几日在桃核前念诵佛经,本来只是想把发芽这事延一延,毕竟如果此事来的太容易、太轻而易举,一则狮子可能会起疑心,二来看到种子破土时的喜悦也会淡去许多,两人相当于是卖了个关子。 然而现在想来,这芥子中比起外头,虽然只是一方小世界,但对明胤一个狮来说,也已足够广袤无垠,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将来只怕注定,要独自在此度过千年万年……心中有所充填,或许不会感觉到那么孤独,对明胤来说,也许亦是好事。 沈忆寒想了想,贺兰庭身上秘密太多,又有天道之子这光环在,此行出去,无论是要杀了此人也好、或是和诸门派揭露他身上有猫腻也好,都未必能保证顺利,他心下不太想放任明胤如那梦中一般受人利用,想了想还是道:“大王……倘若有人告诉你,能将照深前辈复活,你可会认他为主?” 此话一出,明胤立刻眼神亮了起来,道:“当真么?” 沈忆寒看他这反应,心下顿时沉了沉,暗想果然。 “当然不是真的。”沈忆寒道,“人死不能复生,唯有再入轮回,照深前辈已入不得轮回,复活当然是无稽之谈,若有人这样告诉你,一定是诓骗你、想要以此利用你,万莫信他。” 明胤顿了顿,道:“小子……你可是知道什么?” 沈忆寒道:“算不上知道,有所猜测罢了。” 他顿了顿,心知虽只不过这么短短十几日的时间,单看明胤模样,对照深或许有怨有恨,更多还是不甘心和执念,沈忆寒猜不到明胤这么想见照深究竟是为什么,但也知道跟一只妖讲大道理没什么用,若要他到时候能抵御住贺兰庭的糖衣炮弹,总也得给明胤留些念想。 因此想了想,便缓缓道:“其实……照深前辈既是佛修,他的肉身、魂魄化为此界,将来这世界中若有生灵万千,蕴息繁衍,那也算是受他恩泽庇佑,功德延化,这些于照深前辈留在此界中的一点心神,或许便是造化,大王只要参读佛经,就不难明白此中道理。” 这话说得很隐晦,但明胤难得聪明了一回,好像听懂了其中的意思,舌头舔了舔嘴唇,道:“你是说……” 沈忆寒道:“随心一言,在下也是猜的,未必是真。” 狮子默然片刻,忽道:“小子……你说的那个要骗本座的人,可是先前用神识在世界外与本座传音的?” 沈忆寒面色微微一变。 这狮子涉及到照深时,笨的离谱,此刻不知怎么,又好像忽然敏锐聪明了起来。 他可以提醒明胤,但归根结底,这些事透过梦境得知,如说得太清楚,又是泄露天机,沾惹因果,将来不知会发生什么,沈忆寒自己也落不了好。 他当然不可能肯定回答,正想着该如何含糊其辞,糊弄过去,云燃却在旁道:“事无定数,或是、或不是,阁下将来自会知晓,此刻不必细究。” 沈忆寒闻言,微微一怔。 明胤哼了一声,道:“你们这些人修,动不动就故弄玄虚。” 沈忆寒这次没反驳,毕竟当真骗了狮子,他心中也多少有些底气不足。 明胤却忽然道:“喂,剑修小子。” “看在你两个帮了本座的份上,本座好心提醒你一句。”狮子打了个响鼻,舔舔爪子,“你这小子念头太重,本座罡风中虽是有点魔气,你这修为也不该被蹭破了点皮,就能侵染心智,你最好可小心着点,否则以后……” 狮子哼哼了两声,没再说下去。 沈忆寒听这话却听得微微一愣—— 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头一次听人说……阿燃念头太重? 转目看去,却发现云燃听了这话,并没什么反应,冷锐凌厉的面孔上面色如常,只睫羽微垂,在眼下投了一小片浅浅的阴影。 明胤没再多说什么,道:“我送你们出去吧。” 沈忆寒拱手道:“多谢。” 明胤道:“咱们既然已说好了,那也不必谢本座什么。” 这狮子是个急性,半点不拖泥带水,话音刚落,沈忆寒便觉眼前一花,景物骤变,定睛再看,已置身于一处庭院堂中。 这堂内坐了十几名修士,沈忆寒多数认得,大都是各宗各派头脸人物,其中不少是先前登上灵舟、前往贺兰仙岛的修士,除此以外,也有未曾同行的,比如他师伯、常师弟以及站在他们身后的一众妙音宗小辈弟子、还有此刻似乎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葛老剑主、穿着长青剑宗衣饰、满面沉凝的数名长青剑修—— 这里不是贺氏仙府,也不再是贺兰仙岛上了。 两人这么一凭空出现在堂中,众修士都是一愣,看清是谁后,不免面露惊异。 “云真人?!” “沈宗主?!” 当然,也有面露惊喜的。 一时许多人涌上前来,将两人围在中间,各自“宗主”、“师尊”、“真人”、“师弟”……五花八门叫得乱成一片,好不热闹。 楚玉洲似松了口气,道:“云师弟,沈宗主,你们没事就好。” 沈忆寒道:“这是哪里?咱们已经离开贺兰仙岛了?” 碧霞剑主道:“岛上起煞后尸变,四处都是尸傀儡,光一座主岛,就少说数以千计,沈宗主,你与云师弟被困入芥子后,我们本想进去相救,只是这枚芥子内似有乾坤,师弟进去后,芥子就彻底封闭,我等只得将岛上尸傀儡清除,后来在岛上查而无果,贺师弟、郭少门主、玉阳子道友又都为傀儡所伤,我们也只得先行返程,将情况告知诸派同道。” “为救你与云师弟出来,方才长青丹宗的云宗主正想以青冥丹火烧开芥子,你们既然已经脱险,那倒也不必了。” 沈忆寒扭头一看,果然方才他与阿燃出来的地方,案几上摆着一盏玉灯台,灯台中燃烧着不知名的青色火焰,那枚小小的芥子便在火焰里漂浮着。 沈忆寒心思不在灯台和芥子身上,听她说贺兰庭受伤,在堂中环视一圈,果然没看到那姓贺小子的踪影。 云燃显然与他心有灵犀,目色在堂中一顿,便问道:“贺师弟在何处?” 坐在上首、一直没发话的葛老剑主道:“庭儿身中傀儡尸毒,已经由他师兄护送,暂先回门中解毒疗伤去了。” 沈忆寒心下一沉,正想开口说恐怕不能就让他这么回去,那头楚掌门却已经看着自家师弟,欲言又止了半天,此刻终于再忍不住。 “云师弟,你……你的登阳剑砂……” 其实发现云燃脸上不对的,不止楚玉洲一人。 自方才起,昆吾剑派众剑修、乃至整个堂中许多其他修士,便都有些眼神飘忽、心思不定。 有的年轻辈弟子掩不住心思的,神情更是高度统一,都是满眼怔怔、直勾勾的盯着云真人,那嘴张得险些要合不住。 登阳剑传人眉间丹砂消失,意味着什么,自是不必多说,众人看在眼里,不过碍于云真人素日积威,这才没一个人敢开口问,饶是如此,也都震惊不已,在这等八卦的冲击之下,哪还剩得下几个心思仍在正事儿上的? 沈忆寒倒是懵然不觉,他满腹心思还在琢磨贺兰庭的事:这小子既然不惜叫自己与阿燃发现他的真面目,恐怕已经笃定自己二人会死在芥子中,只是此事当真蹊跷,那梦中的贺兰庭也没疯狂到不惜丢了狮佛芥子这件宝物,也要致阿燃于死地的程度…… 如今他身中尸毒回门派,却不知是当真如此,还是已发觉他们没死的脱身权宜之计,如果是后者,他未必也太自信……难道不该彻底逃之夭夭么,居然还有胆子回昆吾剑派,这小子葫芦里卖得到底什么药? 沈宗主脑子里念头正一个接一个的过,忽然发觉满屋子人都在看自己,他先是愣了愣,等回过味来后,已然是个众目睽睽、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的处境了—— 第064章 尸阴 第64章 沈宗主被一众修士看得心下发毛, 本能觉得自己似乎应当解释点什么。 但话到嘴边,却又顿住了—— 他能解释什么? 若不撒谎,好像只能和昆吾剑派那群剑修说“不好意思, 贵派云真人攒了一千年的元阳,在下尽已笑纳了,果然滋味甚妙”。 呃, 倘若如此,只怕是会在以后踏足昆吾地盘时,被扫帚打出来的程度, 而且好像无异于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他和阿燃……沈忆寒实在还有点没做好这准备。 云燃道:“于修行无碍, 师兄不必担忧。” 这话算是解释了,但没完全解释。 楚玉洲也已意识到, 方才自己实在问得不是时候,虽听他说于修行无碍,有些将信将疑,但也不便再细究, 只看了沈忆寒一眼,掩拳轻咳一声道:“原来如此……那也好, 此事回头再说也无妨, 眼下咱们还是先谈正……” 他话音未落,旁边坐着的却有个穿着长青剑宗衣饰的剑修冷声道:“楚掌门说得不错, 既然云真人眼下已经脱险,我派宁阳子师兄之死,还望贵派给个说法!” 碧霞剑主面色微冷, 道:“蔺道友此言何意?方才我们已经解释过了, 宁阳子道友陨落,与云师弟无关, 你们这是不信么?” 那剑修道:“非我等不信,实在是事情太过蹊跷,据我派弟子所言,那日在振江城中、修为在宁阳子师兄之上的,唯有云真人一人,师兄又是死于剑伤,敢问诸位——如今修界能以剑伤害了我师兄性命的,又有几人?” 语罢又冷目道:“况且云燃与我师兄素有仇怨,修界尽人皆知,一处两处尚且可说是巧合,可此事处处与他有关,天底下焉有这样多的巧事?” 沈忆寒脑子还愣在方才的事上,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几个长青剑宗的剑修,千里迢迢赶来云州,不是为了与诸门派共商共议贺氏灭族之事,而是为当日他们门中那宁阳子之死来讨说法的。 瞧这架势,这是咬死了当日之事是阿燃做的了。 碧霞剑主“锵”得一声将手中长剑拍到了旁边案几上,笑了一声道:“好哇,原来贵宗今日千里迢迢赶来天瑕城,不是为了与大家共商正事,而是来找我派云真人报私仇的,事情如何,方才我掌门师兄早有解释,几位却是半句不听半句不信,既然如此,想必你们心中早有定论,那也不必多言了,要打要杀,不妨直来便是。” 她此言一出,那几名长青剑宗修士脸色都是极为难看,当即便有一人冷笑一声,道:“碧霞剑主好大的威风,死了人的是我长青剑宗,我等为经师兄讨个说法,难道不是天经地义?贵派倒如此咄咄逼人,好像理亏的是我们似的,你昆吾剑派厉害,我长青剑宗却也不是任人捏圆搓扁的!” 两方争执既起,堂中一时静默一片。 众派修士都心知肚明,昆吾剑派是修界剑修门派老字号,长青剑宗自长青谷分立而出,却也渊远流长、颇有厉害之处,两派都是以剑为道,这些年来,长青剑宗早有不甘居于昆吾之下的苗头,弟子们在外游历,一旦遇上,总是剑拔弩张,气氛很不和谐。 下头弟子所作所为,自然与师门长辈脱不了干系,譬如在门中听多了对方的闲话,否则也不至于两边每每见了面,就总是互相横眉冷对—— 无冤无仇时尚且如此,如今搭进去了宁阳子活生生一条性命,长青剑宗不肯善罢干休,也是意料之内,且在座的都是修界玄门各派马首鹤目,自然都心知肚明,云真人与那宁阳子的私仇……非说准确些,其实是他与长青剑宗的私仇,绝不是因宁阳子一人。 长青剑宗心中积怨已久,否则也不能连来几个门中有名有号的修士,如此阵仗兴师问罪,俗话说阎王打架、累死小鬼,这两派相争,别派修士自然都是默不作声,不会轻易多管闲事。 倒是陆奉侠看了看沈忆寒,又看了看云燃,转目望向那几名长青剑修,道:“诸位道友,还请稍安勿躁,贵派宁阳子道友身陨之日,陆某也看在眼里,此事的确并非云真人所为,且听方才楚掌门所说,宁阳子道友、还有神刀门郭少门主的师弟,都是一样的死状,他们身上虽是剑伤,但细究起来,实在不是登阳剑的路子。” “这件事还有颇多疑点,几位也不必就如此下了定论,且诸派同道齐聚一处,本是为了贺兰仙岛上异状,此行死伤不少玄门同道,眼下贺家之祸尚且未明,实在不是咱们该起内讧的时候……” 陆奉侠性情刚正禀直,在修界素来有目共睹,且他又是已故的沈老宗主关门弟子,因此在玄门诸派中说话,一向甚有分量,然而那几名长青剑修听了,却是不置可否,为首的青衣剑修淡淡道:“陆道友,难道不曾听过瓜田李下,以贵派沈宗主与云真人如今这等关系,你们妙音宗再出来替人说话,难道还当旁人会信不成?” 沈忆寒:“……” 什么“叫贵派沈宗主与云真人如今这等关系”? 虽然也算是事实,但是这位长青剑宗的大哥,吵架的时候干什么非要扯这个…… 弄得满堂中本来转移的视线又回到了他身上。 沈忆寒本还在琢磨,该如何替云燃解释,这群长青剑修才肯相信,此刻也只剩下一串省略号,心知如今他说了恐怕也不如不说了。 好在云燃自己开了口,道:“宁阳子与神刀门郭少门主的师弟,死于长青丹剑。” 他这话一处,堂中众人都是愣了愣,有面露讶异的、有早知此事眼观鼻鼻观心的,那几名长青剑修听了,却是明显不信。 “云燃,你无话可辨,便要血口喷人么?经师兄死后,我派弟子压根不曾登岛,那神刀门郭少门主师弟死在贺兰仙岛上,怎会与我派有关?” 云燃道:“宁阳子与神刀门郭少门主的师弟内腑丹田寸断,目睹其伤者,皆不难看出用剑之人身承长青丹剑之艺,当日贵派弟子既然将宁阳子尸身送回门中,难道几位不曾看出么?” 这话一问,那几名长青剑修倒是哑然无言。 云燃继续道:“我只说他们死于长青丹剑,并非意指此事为贵派所为。” 他这几句话说得语气淡淡,无甚情绪,虽只是解释,不曾有半点指责的意思,但在场众修士也立刻听出,那几名长青剑修的确有言所不尽的地方,一时对他们的说辞,也就半信半疑起来。 长青剑宗那为首的青衣剑修见局面不利于己,面色忽青忽白片刻,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难道还能是我派修士自己杀了经师兄,栽赃于你么?” 又道:“我派之所以疑心你,自然不无原因——当日振江城外的妖瘴,大家都已经知道,是那妖孽明胤所为,此妖如今被封印在芥子当中,倒也不足为惧,只是芥子中魔气肆虐、罡风煞烈,方才连几位前辈都说无法进入,敢问当日二位是如何被吸入其中,又是如何从其中脱身的?” 沈忆寒闻言无语片刻,确定自己没理解错这人的意思,道:“阁下此言何意,是说我与……我与云真人,同那魔狮明胤有勾结?” 那剑修道:“有无勾结不好说,起码总有些渊源,否则这芥子旁人触之无害,为何却偏偏将二位纳入其中?眼下你们还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此事实在太过蹊跷,还请沈宗主莫怪在下多心。” 这黑锅当真是越扣越大了。 本来受了伤、面色有些苍白,正站在父亲身后的玉阳子闻言,好像终于忍无可忍,出言道:“你们剑宗是为报私仇,失心疯了不成?修界凡世,谁人不知云真人这千年来手刃魔道妖孽无数,怎可能与妖狮明胤有染?” 此话有理,不少修士心下认同,当下便有人劝阻道:“蔺道友,如今贺氏逢难,全族上下数千余口人命被血祭,似与洞神宫有关,此事非同小可,若真属实,长青剑宗只怕也不能置身其外,还请道友以大局为重,且先放下私怨,若将来证据确凿,贵派宁阳子的确为人所害,届时你要寻个公道,大家心存公义,自然也只有赞同你的。” 这话劝得情理并重,那姓蔺的剑修却好似半点没听进去,冷笑一声道:“死的不是你们同门,你们自然不急,公义?我经师兄难道不是心存公义,才愿前往调查贺氏之祸,他正是满心公义,才不明不白为人所害,蔺某没有师兄那样身为天下的胸怀,只知我这做师弟的,师兄惨死,若不能为他九泉之下讨个说法,才是真正无颜见他,今日我长青剑宗便是要寻这个仇,谁又敢阻挠?” 他此话一出,众人都面色晦暗。 修界寻私仇的,向来不少,但他人自有他人的因果,只要事不沾身,修士们一般不管旁人,然而今日这等场合,分明有人劝阻,那姓蔺的剑修却好赖不听,仍硬要当众寻仇,这也实在有些难以令人理解—— 玉阳子道:“蔺无忧,你是疯了不成?便再有什么仇,非得现在报?真要论起仇来,难道就只有你们有仇,云真人的兄长何尝不是不明不白死在你们剑宗,还有当年,分明就是你们剑宗行事卑鄙不端,这才……” 她语及此处,却被旁边坐着的父亲不知传音说了句什么,玉阳子面色有些难看,也只得住了口,不再继续说下去。 蔺无忧闻言,半点不见心虚,只冷笑道:“云烨是自己与魔修勾结,才被逐出师门,他是咎由自取,即便死在外面,又与我长青剑宗何干?” “玉阳子师妹现下倒是义愤填膺了,当初怎么不想着出去找找,好救他一命?别不是同样都是你云家血脉,贵宗却只瞧得上名震天下的登阳剑主云真人,却瞧不上个只在我宗伏低做小、洒扫端茶的外门弟子吧?怎么如今倒想起拿此人鸡毛充作令箭了?” “我长青剑宗今日就是要寻他登阳剑主的仇,此只为私仇,也只与云燃一人有关,在座诸派同道,还请勿要干涉,长青剑宗蔺无忧,自然记得今日各位的好!” 语罢一拍身边茶案,众人但觉一股剑压迎面而来,在场为数不多的几名小乘期以上修士,几乎都是勃然色变—— 他们竟然感知不到蔺无忧的境界了。 此人定是已突破到了大乘境界! 而且不知是什么时候突破的,方才只这么轻轻一拍,便威压外露,叫在场许多修士周身真元运转滞涩困难,难怪先前他半点不忌惮昆吾剑派还有一位大乘期的太上剑主在场。 二人境界相同,姓葛的老头即便想要护着门下后辈,也得掂量掂量会不会伤了自己,似他们这般大乘、渡劫期的高阶修士,别说动手,哪怕只是小有摩擦,也多是在元神层面上,不似炼气、筑基期弟子一样,只伤个胳膊断个腿,没过多久又能恢复回来。 元神损伤,一旦留下,再无可逆—— 观那葛老剑主神情,也的确从方才到现在,都并无阻拦干涉之意。 沈忆寒万万没想到事情居然是这个发展,心中猛地沉了下去。 他心知肚明—— 若只是替阿燃说几句话,如楚玉洲、碧霞剑主这样平素与阿燃关系还不错的,或许会帮帮忙,但如果真要对上一位铁了心与他寻仇的大乘期修士……只怕谁也不敢拿自己今后的道途开玩笑。 至于那位葛老剑主……那梦中将阿燃打成洞神宫魔修奸细的,第一个就有此人,他不落井下石就很不错了,指望着他护着阿燃,更是痴人说梦。 短短数息功夫,沈忆寒手心中已经冒出一层细汗,忽觉一只手握住了自己,抬起眸来,却是云燃正在看他。 “不必担心。” 云燃和他传音说完了这句话,便将目光转回了那长青剑宗的蔺无忧身上,淡淡道:“不知蔺道友打算如何寻仇?” 蔺无忧顿了顿,道:“……当初你胜过我师尊、师兄,拢共用了三招,今日你我相比,也只用三招,三招之内,你若败于我,要么我杀了你,给经师兄抵命,要么你便随我回长青剑宗去,如同当初你逼着我师兄的那般——给经师兄的排位磕头、给师尊磕头,认罪赔礼,昭告天下,澄清你当初得胜,不过只是侥幸,以后再不许踩着师尊与长青丹剑的名头,说是什么‘天下第一剑’,你若做得到,我便饶你一命。” 云燃道:“你若败了,又如何?” 蔺无忧一愣,他压根没想过自己有败的可能,当即嗤笑一声,道:“自然任凭处置。” 在场众修士面面相觑,谁都没想到,好好的玄门各宗共商退敌之计,会发展成这么个报私仇的走向,偏偏打架的两方,一边是长青剑宗、一边是昆吾剑派,哪头都招惹不起,连想劝架的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沈忆寒倒是渐渐冷静了下来,他一旦开始思考,就本能且发自内心的认为,云燃一定不会输—— 他对云燃的信心一贯如此,来得全无道理,在当年云燃只有炼气修为,却与一群筑基、金丹弟子争夺登阳剑传承时,便是如此。 识海中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不必担心,他输不了。” 这声音脆生生很是耳熟。 沈忆寒一愣,朝人群中看了一眼,却见小石头正站在满脸忧心焦急的燕子徐身边,眨巴着眼睛望自己。 小石头是用妙音宗宗门玉牌传的音,沈忆寒于是很放心的回问道:“小……喔,若芙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小石头道:“咦,你都将他采补过了,难道没感觉到么?” 沈忆寒一愣:“感觉到什么?” 小石头道:“他的身体正在魔化呀,他魔化用的是你以女君的心经渡给他的魔气吧?那和寻常魔气可是比也不能比的,这三日之内,别说是一个大乘期的牛鼻子道士臭剑修了,便是一起上三个,那也是不成什么问题的。” 沈忆寒半晌才回过神来,哑然道:“你说什么,他的身体……正在魔化?” “是呀。”小石头道,“不过他的心智居然没有魔化,这倒是真奇怪咧,我还当你们俩打算从正道脱身,今后一起做魔修,逍遥快活啦!” 沈忆寒:“……” 他当然知道魔化意味着什么—— 当修士的身体被魔气浸染到某个程度的时候,会发生一种奇妙的变化,魔气不会再损伤经脉,而是会反之起到淬体的作用,这个过程推进的越深,修士的心智也越容易受到影响,往轻了是性情大变,或许会逐渐变得和那些北域魔修一样乖张恣睢、随心所欲,往重了就是走火入魔。 万年来心动于魔化锻体之效用,铤而走险的修士不计其数,自然也不知有多少因此坠入歧途、再也无法回头。 小石头说,阿燃的身体正在魔化,可为什么不仅是沈忆寒自己,此刻在座这么多高阶修士——其中不乏葛老头、那位长青丹宗宗主、还有蔺无忧几个境界已臻大乘、高过阿燃的,都好像半点不曾觉察他身上有魔气痕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065章 尸阴 第65章 沈忆寒本来心里还算有底, 听了小石头的话,却平白觉出几分不安来—— 今日这玄门各宗齐聚的场合,莫名让他联想到梦境中, 那场云燃被当众扣上勾结魔修黑锅的宴会。 他犹豫了一下,忽道:“且慢。” 此话一出,堂中众修士纷纷侧目看他。 蔺无忧脸色不太好, 道:“沈宗主何意?蔺某方才话已经说得很明,你这是执意要和我长青剑宗作对吗?” 沈忆寒道:“那倒不是,只是蔺道友寻仇之前, 能不能先容在下告诉诸派同道一件要紧事, 此事若说晚了,恐怕会有后患。” 语罢也不等那蔺无忧回答, 他便拱手朝堂中众派修士一礼,最后转向葛老剑主道:“葛前辈,贺公子的身份只怕有异,不能放任他返回昆吾, 最好快将他追回来。” 那白须老头自方才起便一直面色淡淡、看着云燃被长青剑宗寻麻烦,也是无可无不可, 此刻闻言, 终于神色微微一动,缓声道:“哦?此话怎讲, 还请沈宗主明言。” 葛老剑主既开口,那长青剑宗的蔺无忧也不好再打岔,只得黑着脸听着了。 沈忆寒将自己是如何被诱入芥子, 云燃又是怎么也随他进去的说了一遍, 道:“诸位同道先前之所以无法进入芥子探查,虽有因其中罡风之故, 但主因……恐怕还是此芥子已认贺兰庭为主,他若不想让诸位进去,诸位自然无法进入。” 堂中一时喧然四起,有修士讶然道:“……竟是如此?可贺公子为甚么要这么做,他与二位有什么仇怨么?” 这问题沈忆寒早已想好答案,当然不能说他是通过梦境预知前事的,道:“他的性命为云真人所救,自然并无仇怨,可即便并无仇怨,贺兰仙岛上所发生之事太过诡异,实不相瞒……我疑心贺公子身上是否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转目对葛老剑主道:“葛前辈,为防万一,最好还是请令徒回来,验过他神魂是否有异,否则倘若被魔道妖人借贺公子之身混入咱们当中,恐怕大为不妥,贵派弟子也会遭池鱼之殃。” 沈忆寒毕竟是一宗之主,妙音宗虽不大,那也是数千年玄门正派,他既开口,又说得有鼻子有眼,在场众修士都信了大半。 然而那位葛老剑主却好像并不太惊讶,平声道:“沈宗主只怕是误会了庭儿,这芥子眼下分明就在此处,怎会认了他为主?” 又道:“收下庭儿时,本座也已验看过他的神魂经脉,并无不妥之处,沈宗主多心了,芥子的事……他跟随师兄返回门派前,也已与本座说过,是与沈宗主你一道发现了芥子,然后那芥子将你卷入其中,庭儿修为浅薄,不敢轻举妄动,才有了后面的事。” 沈忆寒微微蹙眉,自然听出葛老剑主话中袒护之意,心下略觉不对,暗道这老家伙不会是已经和姓贺的小子达成了某种交易、沆瀣一气了吧? 毕竟贺兰庭身上宝贝可不少,随便拿出一两件,都是能叫渡劫期修士也眼红的东西—— 正自想着,忽然厅堂中有人惊叫了一声,道:“蔺道友,你这是做什么?” 沈忆寒一愣,扭头去看,却见那方才还气势汹汹、咄咄逼人要与云燃寻仇的蔺无忧,不知怎的,竟忽然七窍流起血来,脸上印着一个鲜红掌印,他正举着一只手掌呆愣愣看着,瞧那样子,竟像是自己给了自己面门一掌,自己将自己打成了这副眼目耳鼻流血的模样。 旁边几个长青剑宗修士都吓了一跳,道:“蔺师伯……你怎么了?” 蔺无忧扭头看他们一眼,神情却痴痴愣愣,口鼻中仍止不住的流血,呆呆道:“我怎么了?我……我居心不良,罪有应得。” 他此话一出,倒把堂中众修士说得一愣,那几个长青剑修更是面色变道:“师伯你说什么?你忘了咱们此行是来做什么的了么……” 蔺无忧仍是目光痴愣愣答道:“做什么……自然记得,师尊轻口吩咐,只要杀了姓云的小子,给他老人家出了当年的恶气,便在坐化前将长青丹剑后一十二卷传予我……谁也……谁也不能和我抢,哈哈……哈哈哈哈……” 乍闻此等秘辛,还是当事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说出来的,堂中诸派修士心下讶然之余,不免面面相觑。 云燃道:“他中了噬魂种。” 众人一怔,有修士反应过来:“云真人这么一说……确实有些像,噬魂种食人心智、记忆,被此物侵入灵台之初,无论问什么,都是‘有问必答’的,倒是和蔺道友这副形容一模一样。” 玉阳子的父亲,那位长青丹宗的云宗主起身走到蔺无忧面前,两指连点他眉心、胸前膻中两穴,闭目探过后道:“的确是噬魂种。” 蔺无忧半柱香功夫前还在蹦跶,要找云燃寻仇,谁知不过这么一会,竟就成了这样,关键他修为已臻大乘—— 这等境界,居然还会不防备之下被人种下噬魂种。 这东西从植入灵台到发作,至少也要十二个时辰,也就是说,动手的人一定在十二个时辰前就接触过蔺无忧,而且说不定还是他十分信任、全无防备之人。 云燃与沈忆寒二人才刚从芥子中脱身出来,因此虽与他不睦,倒是全无嫌疑。 那几名长青剑修感觉到堂中诸道目光落在他们身上,面色明显都有些不大挂得住,道:“诸位这么看我们做什么……蔺师伯为何会中噬魂种……我等当真全然不知!” 楚玉洲叹了口气,道:“看来,咱们之中……的确已经混入了魔道奸细,此人播下噬魂种,还当着诸位的面,叫蔺道友发作出丑,岂非观我等正道有隙,趁虚而入,公然挑衅咱们?” 有修士怒道:“正魔两道分明已经井水不犯河水千年,咱们走咱们的阳关道、他们走他们的独木桥,好好的,如今这群魔修是什么意思?!害了贺家满门也就罢了,一路上还将我等猴儿戏一般的耍弄,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此番若再不将洞神宫妖孽一网打尽,往后咱们玄门正道诸派,岂不为人耻笑?” 此言一出,不少人附和,或道“还请楚掌门、云宗主牵个章程”,或道“魔修实在不能放任”云云—— 这一场谈会结束过后,讨伐洞神宫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只等为首的几派商量好细节,一声令下。 那蔺无忧倒是被长青剑宗的几个修士灰溜溜领走了,临走时几人没再提一句要和云燃寻仇的事,显是蔺无忧当众丢丑,说了不该说的话,长青剑宗在诸门诸派面前脸面大失,他们也脸上无光,跑的那叫一个飞快。 沈忆寒心下觉出几分荒诞来,与云燃传音道:“姓蔺的已是大乘期的修为,也不知他体内的噬魂种该找谁才能祛除。” 云燃道:“长青剑宗自有主意,此人能将噬魂种无声无息播入蔺无忧体内,你我也要小心。” 沈忆寒犹豫了一会儿,道:“……我看贺家的事一团乱麻,未必真是洞神宫所为,他们要讨伐,就让他们去好了,咱们还是别再掺合为妙。” 若在从前,这种除魔卫道的事,云燃定是不会缺席的,此刻听了沈忆寒所言,却顿了顿,答道:“好。” 诸派修士就此散去,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沈忆寒自然要与陆奉侠、常歌笑一起回落脚的客栈,云燃这次却没与妙音宗众人一道,他大约是有话要和楚玉洲解释,所以得先回昆吾剑派众人落脚之处,只在临走前塞给了沈忆寒一枚珠子,道:“若想见我,便用此珠。” 沈忆寒接过那珠子,但觉入手温而滑,珠质莹白细腻,他见过的好东西不少,自然认出这是北海一种蚌妖所孕之珠,分为子母两珠,三千年才吐一对,有互相传声留影之效—— 此刻给沈忆寒的这一粒,应当就是子母两珠中的一粒。 这珠子罕见奇巧,但于修行用处却并不大,沈忆寒实没想到他何时还寻得这种东西,有些讶然的抬目道:“这珠子可难得的很……你从何处得来的?先前怎么没见过?” 云燃顿了顿,道:“机缘巧合得来,本想送予你做生辰礼。” 沈忆寒一愣道:“那你怎么不早给我,我千岁生辰都已过了……” 两人正说着,远处楚玉洲叫了一声“云师弟”。 沈忆寒知他要走了,云燃果然没再回答,只转身,但还没走,却又动作顿了顿,回眸望来。 沈忆寒也在看他,两人目光交汇,他握着手里那枚珠子,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来,眼神明亮如星,里头的意思是: 明天见。 云燃最终还是走了。 不知怎的,这千年来两人分明早已经历过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分别,眼前这次不过只是各自回到不同客店修习一夜,沈忆寒却觉得尤为不舍,在长街上看着云燃离去的方向,有些怅然出神。 常歌笑大约被他这副模样弄得牙酸,终于看不下去了,在他身边凉飕飕道:“师兄倒是生怕旁人看不出你俩怎么了啊。” 沈忆寒扭头看他一眼,道:“都这样了,我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难道如今他遮掩一下,旁人就会觉得沈宗主和云真人还是纯洁的友谊关系了么? 常歌笑挠挠下巴,咕哝道:“……这倒也是。” 妙音宗众人就此回到落脚的客栈,沈忆寒本来已经做好了被师伯盘问的心理准备,谁知陆奉侠只目色微沉的看了他一眼,又不知怎的,看了边上常歌笑一眼,竟然并没有要细问的意思。 沈忆寒心下有些讶异,但既然师伯不问,自己好像也没有立刻上赶着解释的道理。 陆奉侠道:“宗主与云真人能从芥子中安然脱身,想是师父在天之灵庇佑,今日就先回去休息吧,有什么明日再说。” 沈宗主听得这话,第一反应倒很有些心虚: 他外祖倘若真的在天有灵,最好是看不见芥子世界中发生了什么才好……否则也不知会不会气活过来。 不过……换个思路想想,自己给外祖父他老人家找的这个“孙媳妇”,除了性别不对,似乎其他的又都很不错,简直完美符合他老人家在世时,对自己将来道侣的要求—— 知根知底、性情温柔和顺、善解人意……最重要的是心里也有他,还会煞费苦心的找小珠子做生辰礼物,除了不能生孩子以外,简直就是十全十美了。 于是沈宗主顿时又没那么心虚了。 第066章 尸阴 第66章 沈忆寒回了房间, 把门带上,才在桌案前坐下。 他想了想,从乾坤袋里摸出一张符纸, 又取了丹砂朱笔—— 亏得这些年来沈忆寒爱好颇为广泛,有用的,没用的, 多少都学过一点,曾经他也对符箓之术产生过兴趣,又有伯父崔颀这个行家里手指点, 自然也就比粗通皮毛还要通那么一点。 略一闭目沉吟过后, 挥笔画就,他才放下朱笔, 捻起那张符纸吹了吹,两指掐诀,将那符纸一捏,抛往空中, 轻叱道:“去!” 小小的符纸化作一道灵光,朝窗外飞去—— 这寻踪符从前沈忆寒甚少使用, 记忆中此符搜寻三千里之内, 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不知贺兰庭昨日离去后, 现下是否已经离开云州三千里之远。 沈忆寒站在窗前,感觉到夜风迎面吹拂着自己的脸,额畔的散发随风而起, 他眼底浅红色符印闪动, 眸中看到的却不是眼前夜色,而是随着那道在云层中穿行的小小符箓, 一路飞速前行。 小小的符纸越飞越远,渐渐离开了天瑕城、离开了云州,一千里、两千里、三千里…… 这张寻踪符已超过三千里之遥,却仍未与沈忆寒失去联系,大约是他如今修为突飞猛进的缘故,这章寻踪符的效力也明显变强了。 沈忆寒并没有让它停下来,而是继续寻找了下去。 他其实也没有完全的把握,一定能凭借此符找到贺兰庭,那小子明显是察觉到事情不妙,才提前离开,姓葛的老头不知得了他什么好处,明显是铁了心要袒护,沈忆寒却不能将其放任不管,此人如今暴露出来对阿燃与他的恶意,几乎已是不加掩饰—— 以此人的机缘气运,如不趁早将这个麻烦解决,今后必然后患无穷。 正在沈忆寒以为这章符纸要无功而散时,眼前景物一变,忽然从云层中飞速降低,朝下飞去,他顿时精神一震,心知这是符纸感觉到了所寻目标的气息。 下方是个山镇。 只是从云州返回昆吾剑派,一路所经城镇无数,沈忆寒一时也认不出这镇子是哪里,符纸并没有往城中飞,而是朝城外一处山上飞去。 这山不算高,但山势奇妙,蜿蜒连绵环绕着下方那座镇子,像是将其抱在怀中。 符纸忽然顿住不飞了,远远停在这座山上一个山坡上,从这山坡恰好可以将下方城镇尽数收于眼底,山坡上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他认得,正是贺兰庭。 另一个却并非是如葛老剑主所说,是与他同行的师兄,而是个披着黑袍子、带着兜帽,看不清脸目的人。 贺兰庭站着,这黑袍人却跪在他面前,俯首贴地,姿态可以说是十足十的恭敬卑微。 沈忆寒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愣住了,他本以为透过那个梦境,他对贺兰庭了解的已经够多—— 但现在看来,只怕并非如此。 他操纵那枚寻踪符,拉近了视线,想要再看的清些,正在此时,山坡上正负手站着,听那黑袍人跪地说话的贺兰庭,却忽然似有所觉一般,扭头朝高处寻踪符所在方向看来。 沈忆寒清楚的看到了他的神情,与梦中别无二致的阴骘,又带了几分不快,俨然是个正要濒临发怒的模样。 贺兰庭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这个方向抬手一握,下一刻沈忆寒便感觉到眼前景象溃散,目之所及,又回到了天瑕城客店的窗外。 他呼吸有些急促,半晌才略略平复下来—— 寻踪符找得太远,的确本就已是勉力支撑,此符虽能搜寻数千里之远,但一旦被发现,毁掉它却很容易。 关键是贺兰庭是怎么发现的? 筑基期的修为,当真能有这么敏锐的灵识? 好在寻踪符这种符箓不算少见,但凡修习符术的修士,十个里有六个都会画用,贺兰庭即便发觉,也未必能将此事联系到他的头上。 沈忆寒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将此事告诉云燃。 本要从乾坤袋中摸出传讯玉符,目光却恰好落在了桌上那枚还未被收起的留影珠上。 他动作顿了顿,心道,这倒正好试试阿燃新送的珠子。 沈忆寒坐下将那枚珠子抓了起来,犹豫了片刻,尝试着注入了一点灵力—— 这东西很是稀罕,因此从前他虽知道,却也没真正用过。 随着灵力进入,留影珠表面亮起一层淡淡润泽的光来,这些光星星点点从珠子表面飞出,汇聚到空中,渐渐聚成三个栩栩如生的人影…… 不对,等一下……怎么是三个? “……”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 这珠子除了留影,自然也有传声的功效,然而房中却安静得可怕,落针可闻的几息功夫后,沈忆寒只得干笑了一声,道:“这么巧……楚掌门、碧霞道友也在啊。” 楚玉洲不愧是昆吾剑派这样的玄门大宗掌门,脸上分毫不见尴尬,方才见到沈忆寒出现,短暂的惊讶过后,脸上便挂上了从容得体的微笑,道:“的确是巧,沈宗主既找师弟有事,我与碧霞师妹也不搅扰了。” 起身朝云燃略点了点头。 碧霞剑主就没有她掌门师兄那样好的养气功夫了,眼神那叫一个意味深长、欲言又止。 两个人告辞过后,关上门出去了。 沈忆寒有种被人捉奸在床的感觉,半天才说出话来,道:“……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楚掌门和碧霞剑主在你房中。” 这留影珠确实神妙,此刻二人分明并未同处一室,沈忆寒看着那头的云燃,却觉得他好像就在自己眼前一样。 云燃道:“留影珠一经注入灵力,两边便音讯相通,我亦来不及告知于你。” 沈忆寒心道,好吧,反正以后也不可能有比今日更尴尬的情形了。 “你们说什么,说到这么晚?”他问,“楚掌门可是问你咱们在芥子中的事了,你都告诉他了?” 云燃颔首,道:“嗯,掌门师兄问起贺师弟之事。” 沈忆寒道:“我正也要和你说这个。” 语罢将刚才使用寻踪符,看到的一切与他说了一遍。 云燃听完,沉吟片刻,道:“……此事先不要告诉旁人。” 沈忆寒明白他的意思,葛老剑主分明对贺兰庭身份有鬼心知肚明,偏偏揣着明白装糊涂,此刻若是他们表现出对贺兰庭太明显的怀疑与敌意,指不定这老家伙要怎么给他们找麻烦。 倒不如自己二人先将事情查清楚,以后先斩后奏也好,证据确凿了再逼那老头就范也好,总比打草惊蛇来得强些。 云燃道:“你符箓被毁,可曾遭其反噬?” 沈忆寒摇摇头,道:“那倒没有,寻踪符虽能传递视野,但与心神并不相通,且我那道符本来也已快要耗尽灵力溃散了,并不妨事。” 云燃点了点头,道:“我已与掌门师兄说过,在芥子中受魔气侵染,尚需时日将其逼除,故此行诸派讨伐洞神宫,我不与同往。” 沈忆寒愣了愣,道:“……你师兄同意了?” 云燃道:“嗯。” 沈忆寒忽然想起小石头说的话,顿时坐直了身子道:“阿燃,你同我说实话,你体内魔气究竟清理干净了没有,可否受其影响?小石头怎么和我说,你的身体正在魔化?” 云燃闻言,默然片刻,举起手掌看了看掌心,半晌才道:“……我亦不知。” “在芥子中闭关疗伤后,虽已将体内魔气逼除,但与你双修时,我便察觉自己心智有异,故你昏睡之时,我又内视紫府与周身经脉数次,却并未发现魔气残留痕迹……” 沈忆寒顿了顿,道:“这么说……你并未感觉到身体正在魔化?” 云燃点了点头。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阿燃自己都没感觉到,小石头倒是言之凿凿说他身体正在魔化,情理而言,沈忆寒觉得自己似乎应该相信阿燃,但自与小石头相识,她虽天真,却从未胡说八道过…… 等等……内里在魔化、外表却分毫看不出来,这怎么有点像那梦中贺兰庭修得仙魔之体时的表现? 正想及此处,欲要说话,沈忆寒忽然感觉到身体有些发热,缕缕暖流朝着腹下涌去—— 这滋味真是既熟悉又陌生,算上芥子中的时间,好像已有十数日不曾领会了。 蛊虫又发作了。 沈忆寒努力平复了一下呼吸,不知是不是因修为大进、又修习了桃源心经的缘故,这次他神智十分清醒,并不似先前那般昏昏沉沉。 他道:“阿燃,我身上的蛊,好像又发作了。” 那头云燃呼吸明显一顿,道:“……等我片刻。” 沈忆寒本想问他,这会过来会不会有些不方便,但话未出口,留影珠映下的人影已经如烟般飘散了。 他在桌前坐了一会,感觉身上越来越热,下腹烧的难受,如今早已不是第一次,沈忆寒有了经验,自然知道这蛊虫发作,若想纾解,非得旁人“帮忙”不可,自己努力却是没用,不过徒添狼狈罢了。 他在桌前静静坐了一会,没多久便听见身后窗棂传来吱呀一声轻响,转头一看,窗边站着个熟悉的修长人影。 若换在平常,沈宗主或许有余兴嘲笑一下堂堂登阳剑主,居然偷偷摸摸翻窗进人房间,此刻却是全无这份兴致了。 沈忆寒只觉自己已经等无可等,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变得滚烫,若云燃再不来,他疑心自己就要烧着了。 两人一语未发,沈忆寒起身两步上前揽住了云燃的肩,又仰头急切的去寻他的唇。 很快寻到了,柔软的唇瓣相贴,呼吸交汇,没点灯的客房内全是粘糯的亲吻声,这个吻沉默而又灼热。 一吻结束,云燃坐在床边,沈忆寒跨在他身上,能清晰的感觉到他鲜明又蓬勃的欲望。 月光照入室内,沈忆寒捧着云燃的脸,清楚的看见那张清冷俊美的面孔上,也覆了一层暧昧的薄红,云燃的肤色很白,且是一种净冷的白,平素这张脸上不染情|欲,他总是垂目不言,像是一尊玉做的观音,此刻染了色泽,却显得尤其惊心动魄。 沈忆寒描摹着他的眉眼,嗓音有些哑,声音里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低低道:“你老实说……来这么快,是不是早盼着我发作呢?” 云燃仰目看他,一双凤眼像是月下的黑湖。 良久,他才道:“……嗯。” 沈忆寒闻言,感觉一股热流直冲天灵盖。 真是可怕,明明什么还没做,这人只要简简单单一个回答,好像就能让他舒服得头皮发麻。 【……】 * 翌日天明时,来敲门的是燕子徐。 燕子徐本是来问师尊,他们今日是与昆吾剑派一同返回,还是就此分开,径行回南海去? 这趟出来得太久,燕子徐毕竟年少,不免也有些想家了。 然而开门的却是个完全不在意料之内的人—— 云燃乌发未束,如云般垂落,身上只着一件中衣,神情淡淡。 “怎么了?” 燕子徐:“……” 前辈,您是否太过从容? 难道该问云真人怎么在这里的人……不是他吗?! 第067章 琴鸥 第67章 沈忆寒一夜里睡得都有些不踏实。 因他主动要求, 昨夜里拉着云燃尝试了祖师婆婆留下长乐登阳两剑的双修之法,他本来想得很好,纾解情蛊与双修练功两不误, 岂知弄巧成拙。 这法门双修过后,需要练化彼此供给自己的精元灵气。 沈忆寒以灵台桃树净化魔气的速度推论,本以为至多一两个周天也就足够了, 岂知远非如此,比起当日在石髓洞府中,云燃已称得上很是克制, 然而足足一个时辰, 沈忆寒还没炼化完一半,他身上实在累得厉害, 又全然是个不同于其他修士少眠多坐的习惯,累了便要睡,于是支撑不住,倒头沉沉睡去。 这么一睡着, 疲乏感虽然暂消,梦里却总觉得小腹涨涨的, 身上说不出的难受。 好在灵台桃树似乎也不全是等他练功时, 才能发挥作用,一夜都在静静消化, 那种不适感才淡去了许多。 饶是如此,醒来后仍有种睡了和没睡差不多的疲乏感,打着瞌睡穿了衣裳, 又任由云燃给他梳理发冠。 两人自少年时下山离岛共同游历起, 每每投宿凡间客店,夜里总是沈忆寒呼呼大睡, 云燃打坐吐息,有时候沈忆寒晨起迷迷糊糊,神智不清,云燃只得承担起替他束发整髻的责任,好叫沈宗主不至于形容不端,没法见人。 他做得太过自然,以至于沈忆寒从前对这份照顾并未觉出异常,也不曾多想,甚至潜意识里渐渐以为好友之间,这样的举动并无不妥,对此习以为常。 除他二人以外,这世上却没第三个人知道,云真人那双手,不仅握得声震四方的蘅芜、修得炽烈霸道的登阳剑,论起梳头冠发这样的水磨工夫,竟也灵巧十分,不逊女子。 沈忆寒道:“阿燃……” 云燃手上动作顿了顿,“嗯”了一声。 沈忆寒想了想,虽觉这话有些不好意思,但似乎还是该说的……否则往后若次次如此,总不是个办法。 “你下次……能不能少些……” 云燃道:“你受不住么?” 沈忆寒本来还担心自己说得太含混,他会不会听不懂,谁知他不仅听懂了,竟还这么大喇喇的直接问出来,面上不由微微一烫,道:“这有什么受不住的?就是我要炼化……炼化你的……呃,总之,一次并不能太多……你按照祖师婆婆留下的心法,难道不觉有碍么?” 云燃道:“并未。” 沈忆寒:“……” 好吧,人与人之间的确不一样。 但沈宗主觉得这不能完全归结于自己的承受能力不行,而是因为按照祖师婆婆留下的双修法门,他和阿燃分工不同,吃得多……克化的慢些,那不是也很合理? 正自想着,外头传来两声敲门的声音。 燕子徐小心翼翼隔门问道:“云真人……贵派的楚掌门与碧霞前辈经过客栈,叫弟子来问,您可要与他们一齐动身回门派?” 云燃道:“不必,劳你转告,我此行不与他们同行。” 燕子徐在外应了一声,脚步声渐远。 沈忆寒闻言,莫名觉得哪里不对,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问道:“……子徐怎么知道你在这?” “方才你未醒时他来过。” 沈忆寒:“……” 算了,反正有昨天那场谈会,如今他与阿燃的关系也相当于昭告天下了,子徐也好、师弟也好、陆师伯也好……总归都要知道的,早知道未必不如晚知道。 “那你不跟你掌门师兄他们回去,难道打算和我回南海?” “怎么,你不想吗?” 沈忆寒笑道:“那自然是想的,只是你怎的忽然动了这心思?” 这话出口,心里倒也猜到一些。 如今二人关系为人所知,那长青剑宗如此记恨阿燃,奈何不了他,难保不把气撒在自己身上,还有一个鬼鬼祟祟不知来路的贺兰庭—— 的确是该小心些。 * 从云州到南海,近万里之遥,来时妙音宗众人是先到昆吾剑派,再行折转,路上玩心大于赶路之心,自然很是花了些时间。 这趟回去得却颇快,连常歌笑一贯玩心甚重的,都不知怎么回事,回去路上明显有些心事重重,既没再插科打诨、顶嘴找茬,给陆奉侠添堵,也不曾找借口四处逗留、玩闹耽误。 沈忆寒之前心思都在云燃身上,倒未察觉,踏上回程路途两日后,却隐约觉出不对来,不着痕迹的叫来了燕子徐,问道:“你常师叔和太师伯是怎么回事?我怎的觉得他两个怪怪的,可是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燕子徐闻言回头看了一眼,见远处常师伯正明显有些神不守舍,蹬着那根青玉簪模样的法器慢悠悠飞在队伍最后,才松了口气似的,扭头传音道:“……师尊猜的不错,太师伯与常师叔的确大大吵了一架。” 这两个人会吵架,倒并不出乎沈忆寒的意料,或者说,这些年来陆、常二人实在没少吵过架,如今出门在外,他俩居然还有得吵,这才让沈忆寒觉得奇怪。 他蹙眉道:“他们吵什么?” 燕子徐顿了顿,道:“太师伯与常师叔具体怎么吵起来的,徒儿也不知道,总之就在师尊与诸派前辈离开天瑕城后的两日,那时陆师伯受伤,常师叔怕我们毛手毛脚,都是亲自照顾太师伯,日日守在太师伯身边,寸步不离,当时承青还说,瞧不出师叔从前对太师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如今太师伯受伤,师叔居然会这样在意。” 沈忆寒道:“那怎么还吵起来了?” 燕子徐显然很少在背后议论旁人是非,更不必说是自己师门长辈,显而易见的十分紧张,虽然是传音,还是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道:“后来一天早上,承青说他起来撒尿,听见太师伯房中‘啪’得一声,他就来叫我,我们俩一块儿出去,便见常师叔……师叔他站在太师伯客房门前,脸上老大一个巴掌印——” 沈忆寒一愣,心道,这倒奇了,陆师伯虽一贯看不惯师弟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模样,但说管教,他也真的只是对常师弟施以管教罢了,或罚跪、或依照门规罚点别的什么,从未失了身为长辈的体面。 刀道大开大合,修界习此道者也大多是不拘小节、性情豪迈的,但他这陆师伯却是个例外,虽是刀修,也的确眼里容不得沙子,随了沈忆寒外祖父急公好义的性子,可行事却颇讲规矩,甚至称得上古板,沈忆寒当真有点无法想想陆师伯气急败坏、扇人耳光的模样。 燕子徐道:“唉,其实也不怪太师伯那日动怒……我和承青当时虽只听到两句……师叔他的确也有些太过分、太放肆了,就是师叔平日再怎么被太师伯教训,心中不痛快,那也不该这样踩人痛脚的……” 常歌笑具体是如何踩人痛脚,燕子徐却又似有顾忌,看着沈忆寒欲言又止起来。 沈忆寒传音道:“你快说,不许再卖关子。” 燕子徐赶忙摇头道:“徒儿不是卖关子……就是……就是这话对师祖母不敬,还请师尊赦准,徒儿才敢说的。” 沈忆寒一愣,道:“我娘?” 陆师伯和常师弟,因为他娘……吵架? 沈忆寒再三承诺,不会因为这些话责怪燕子徐,燕子徐才道:“……常师叔在太师伯门前说,似太师伯这样无趣古板、不知好歹之人,活该一个人孤独终生……还说难怪当年师祖母看不上他,太师伯这样的人……合该打一辈子光棍,这都是他自找的……” 沈忆寒:“……他真是这么说的?” 燕子徐道:“还不止呢,常师叔还说,人死如灯灭,师祖母早已经仙去数百年了,就是她还活着,心中定也是只有和太师父夫妇二人恩爱无猜、鹣鲽情深的,常师叔还骂太师伯是痴心妄想,说……说就是这么多年过去,太师伯再自以为是的给师祖母守活寡,师祖母眼里也从没有过他,让他少自作多情……呃……” 沈忆寒听得脑门青筋直跳,心说难怪自他从芥子中出来,陆师伯这两日一直怪怪的。整日神不守舍…… 常歌笑到底是在发什么疯? 只扇了他一耳光,陆师伯也真是好脾性了。 沈忆寒忍不住道:“那师伯就没再说什么……这事儿就这么过了?” “有的,太师伯当时伤还没全好,听完了师叔的话,脸都白了,问‘你知道什么?你又不是阿絮肚子里的蛔虫’,常师叔就冷笑一声,说‘我如何不知,那是我师尊,她心中爱慕谁,除了师兄,难道还有人比我清楚,你还是少自欺欺人了’,然后……然后太师伯就噗的吐了一口血……” 燕子徐咽了口唾沫:“反正,自那日过后,太师伯与师叔就再没说过一句话,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我们也不敢劝,这样下去……只怕不是办法,等过两日回了岛上,秋师祖肯定是要过问的,您快想个办法劝劝吧!” 沈忆寒:“……” ……劝不了一点。 第068章 琴鸥(15000营养液加更二合一) 第68章 修界如今大小门派世家林立, 各家有各家在凡间的辖界,妙音宗在南海辖界虽然不大,亦不例外。 行路两天, 他们已快到了自家门中辖界边缘,依照各家不成文的规矩,每至这种两家辖界交接之处, 不管是哪门哪派的修士,都是不好继续御空而行的,需得落到临界城镇仙府之中, 先通递名号, 再自通行。 这样万一将来各家辖界中,有修士行不轨之事, 或为非作歹、戕害凡人的,各自也都好查管。 沈忆寒正打算带着众弟子落到下方城中,和自家仙府中驻留的弟子通报一声他们回来了,至于常歌笑和陆师伯的事……他倒觉得等回了门中, 让秋师叔去劝比较好。 正自想着,忽然看见不远处云层中, 一前一后两拨人追逐而行, 行在前的只有两人,一大一小, 大的那个穿着黑白二色道袍,御一柄桃木剑,小的那个约莫十五六岁年纪, 显然修为尚浅, 还不能自主御空而行,只能靠他带着—— 后头追着的则是十几个覆面的黑衣人, 个个杀气腾腾,一看便来者不善。 两拨人飞得极快,行经妙音宗辖界,却丝毫没有落去底下城镇中仙府通递名号的意思。 沈忆寒毕竟是妙音宗宗主,平日看不见也就罢了,如今亲眼瞧见有人将自家辖界上的规矩视若无睹,当然没有不管的道理,他如今修为已臻化神后期,不需乘御鸾鸳,也可凌空而行,当即握着腰侧的紫玉笛凑到唇边连吹数声—— 紫色音纹如浪般朝前涌去,那十几名追逐的黑衣修士无可躲避,只能暂缓追逐的脚步,这才堪堪躲过。 沈忆寒这几声笛音,并无伤人之意,本来只是想拦住他们,请他们按照规矩到下头城中仙府通递名号,岂知那些黑衣人见状,相互对视一眼,竟分毫不问青红皂白,便有两人忽然转身,挺剑朝沈忆寒刺来。 云燃一直在他身边,见此变故,目色微寒,不等沈忆寒躲避,已将臂弯中拂尘一挥,两道剑罡先后射出,“锵”“锵”两声,竟硬生生将那握剑袭来的两个黑衣人手中的灵剑震断了。 那十几名黑衣人修为大都在金丹之间,方才自然看不出这头境界深浅,此刻和云燃交手,才觉出厉害,一人握着手中断剑,声音嘶哑,显是用了不知名的术法掩盖本来音色:“你是……登阳剑?!” 十几个黑衣人见势不妙,倒是很有默契,扭头便要踏剑逃跑。 然而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性,沈忆寒方才本来无意伤人,只是想拦住他们,请他们照各门各派约定好的规矩办事,妙音宗虽是小门派,也没有放任别家修士到自己地盘为所欲为的道理。 岂知他们反倒凶狠,不问半句便要动手伤人,焉能轻易放他们跑了? 常歌笑显然也是同样想法,不等他师兄吩咐,已拍了拍腰侧乾坤袋,取出一把琵琶样法器来,怀抱琵琶五指连拨,顿时青色音纹如网,朝那跑在最前头的两名黑衣修士围拢而去—— 陆奉侠亦动了手。 妙音宗这头小辈弟子众多,但有燕子徐这个大师兄在,他一贯聪敏、反应极快、眼色极佳,见长辈们和人动起手来,立刻将一众师弟师妹们聚拢到自己身后。 燕子徐的判断显然没错,有几名黑衣人大约是看出这头为首的几人都是硬茬,没一个好碰,又发现有不少修为低微的少年弟子,当即调转方向,可惜为时已晚,沈忆寒与云燃已将他们同伴收拾了一大半,这几人才刚出手,便先后被沈忆寒掷出的缚仙索给捆了。 方才那被追在前的一大一小两人,见状居然并未离开,此刻凑上前来,似乎是有话要说。 沈忆寒此刻才看清那身着黑白二色道袍的修士面容,顿时一愣,讶然道:“临山?怎么是你?” 沈忆寒在修界,除了云燃还有不少朋友,虽说大都远比不得同云燃那样的交情,但大体来说,他的人缘极好,各个玄门大宗小派、也多多少少都有些相识的人。 眼前这位出身淮南风鹤观的李临山李道长,便算是这些人里和沈忆寒交情不错的。 李临山亦是讶异,道:“沈兄?我听闻诸门诸派,在云州因贺氏灭族之祸,商议讨伐洞神宫,怎么你已回来,难道不曾参与么?” 沈忆寒道:“洞神宫是魔道大宗,便要讨伐,哪里轮得上我们这样小门小派的插话?我此行本是带着门下弟子出去游历的,不料遇上这种事,他们年纪小、修为也浅,还是别去淌这浑水为妙,我便先领着回来了。” 李临山道:“倒是你一贯的性情。” 沈忆寒顿了顿,道:“你这又是怎么回事?如何被这么多人追杀,你一贯不与人结仇的,怎会惹上这等祸事?” 李临山摇了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 沈忆寒听他此言,心知他多半是有什么话不方便此刻在众人面前说的,也不强求,只笑了笑,拉过身边云燃道:“那也不妨,咱们好久没见面,等到下头落脚,喝杯茶再说不迟,这位是我与你说过的发小,昆吾剑派的云真人,临山可还记得?” 李临山拱手道:“登阳剑主鼎鼎大名,李某岂能不闻?见过云真人,在下淮南风鹤观李临山。” 云燃略一颔首,朝他拱手算是回礼。 李临山忽叹了口气,低声道:“说起来……李某此行,倒与贵派有关,岂料一路风波不停。” 众人落到下方城中,此城名叫潮风城的,在妙音宗辖界内算不得最繁华之地,但因为与别的宗门辖界接壤,一向也算热闹,仙府中驻留的弟子见来人居然是自家宗主,都是精神一震,很快替众人录过了进出的玉简。 沈忆寒本要亲自去问那十几个被缚仙索捆住的黑衣人是什么身份,却被李临山拦住,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常歌笑在旁见状,心知这李道长多半有话要和他师兄说,笑了笑便道:“好久没回潮风城了,我记得城南一家酒楼的炙章鱼很是美味,师兄你们慢慢谈,我先带着子徐他们去打打牙祭。” 常歌笑一走,陆奉侠脚步顿了顿,也转身离开,不知是不是一起跟上去了。 李临山轻轻拍了拍那与他同行的少年肩膀道:“阿柳,你先在外面等我一会,我有些事同朋友说。” 那少年生得十分秀气,柳眉细目,神情间很有几分小心翼翼的怯懦之意,肢体亦很不舒展,看着颇有些受气包意味,点了点头小声道:“……好的。” 沈忆寒看着那少年,略觉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房中只剩下沈忆寒云燃、李临山三人,李临山顿了顿,倒也没有叫云燃回避的意思,只在桌边坐下,叹了口气道:“那十几个人……是清江严氏的家臣,都是订过神魂死契的,你若问他们身份,他们不答还好,万一生了告诉你的念头,当即便会契发,死在你这仙府里。” 沈忆寒道:“清江严氏?从前并未听过,如何行事这般狠辣……你怎会招惹上他们?” 李临山倒了三杯茶,一杯给沈忆寒,一杯给云燃,最后一杯留给自己,道:“你没听过,那也不奇怪,他家一贯低调的很,又不是什么大家大族,也从不参与玄门各派的事,我也是机缘巧合,承了他家从前的家主夫人救命之恩,这才结下了因果。” 沈忆寒道:“从前的家主夫人?怎么……如今和从前的并不是同一位么?” 李临山颔首道:“不错,那位夫人因受人算计,身中勾蛇之毒,药石无医,几年前已经仙去了,独留下一个孩儿,便是与我同行的那位小公子,至于现在严氏家主续弦的这位新夫人……” 他大约觉得背后议论一个女子的是非不好,因此说到此处打了住,只略摇了摇头,道:“总之……这位夫人入主严家后,眼中一贯是容不下严公子的,数日前又不知怎的寻了个由头,竟说动了严公子的父亲,要将他送到昆吾剑派求艺,云真人,在下方才说此事与贵派有关,正是因此。” 沈忆寒听及此处,已经明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修界各个世家有大有小,虽说是家族,但只要大了,本质上与门派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有一层血缘关系罢了,论起争权夺利、勾心斗角,那是半点不比大门派中来得少的。 甚至越是庙小,妖风越大,越是池浅,王八越多,能分的东西太少了,才会急到彼此红眼打破头,故而常有听说某家某族的某某公子或者仙子,本是手足,却为了争继任家主之位闹得不可开交的。 这位严夫人看严氏家主原配的孩子不顺眼,想方设法的要将其送出去,那也不算奇怪。 沈忆寒正想及此处,忽然脑海中抓住了什么,呼吸一滞。 云燃道:“严公子骨轻神重,思绪杂多,并非适宜修习剑道的天资。” 李临山闻言,摇了摇头,道:“云真人所说,我如何看不出?诚然严公子天资是庸钝了些,性子也胆小,说起来不算多么好的材质,但以他的资质,学他们严氏家传的土遁、木遁之术,显然也比习剑合适的多的,严夫人当然不会不知,我原只以为她用心虽坏,也仅止于此,不过是怕小公子将来当真学出什么名堂,报复于她……谁知她真正目的,却比这还要狠毒百倍不止,竟是想赶尽杀绝,害了这孩子的性命!” “还好这孩子机敏,不知怎的发现了他继母暗中吩咐家中死士,要在路上将他灭口,又想起他母亲有我这么个朋友,这才传讯来求我护他前往昆吾,若非如此,只怕此刻他已然尸骨无存了。” 说着叹了口气,道:“小小年纪,也是可怜。” 沈忆寒却顿了顿,道:“临山,你方才叫严公子阿柳,那严公子的大名……可是叫做严柳?” 李临山一愣,没想他留心这个做什么,只答道:“不错,正是叫作严柳。” 沈忆寒:“……” 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梦中阿燃的三弟子,总算是出现了,难怪他方才觉得眼熟。 沈忆寒如今倒是不担心云燃还会将这位严公子收为弟子了,况且方才看云燃提起严柳,也全无惜才收徒之心,虽说那梦中阿燃收下这个三弟子,好像本来也是怜他身世可怜…… 正想及此处,外头却传来一声惨叫。 沈忆寒听出这声音正是驻留在潮风城中,一名妙音宗弟子的声音,面色顿时一变,起身推门而出,果然不远处廊下一个黑袍人正掐着个身着雪青色妙音宗弟子常服的少女的脖颈。 那女弟子憋得面色通红,掌中灵光闪动,抬手击在黑袍人面门,然而却如泥牛入海般毫无作用,那黑袍人显然半点不曾为其所伤,手上劲力反而更大了几分,掐得那名女弟子眼白直往上翻。 沈忆寒自突破到化神后,也能将长乐剑剑意汇聚成罡,虽不比云燃的登阳剑罡那般势力刚猛,只需针尖般的一点,便可穿金洞玉、无坚不摧,但用来对付化神以下、甚至与他同境界的修士,却也已绰绰有余。 两道浅紫色剑罡精准无误的打在这黑袍人掐着那女弟子的右手虎口,那人却纹丝不动,竟连晃也没晃一下—— 这种肉身强度,哪怕在专修炼体之术的高阶修士中,也是闻所未闻,也许只有传说中得了大功德、修得金刚不坏之身的佛修,才可比拟。 云燃手中那柄拂尘本是一件法器,平常看着虽与普通拂尘没什么区别,此刻乍然被他掷出,那拂尘却好似长了眼睛一般,飞至黑袍人身边,柄端白丝转瞬间已一圈圈缠住黑袍人掐着那女弟子的右手。 他口中默念了句什么,那拂尘便即往后猛地一拽,竟生生将黑袍人手拉得松了开来,被掐住得女弟子连连后退几步,剧烈的呛咳起来。 沈忆寒将鸳剑从笛身中拔出,飞身上前一剑剥落了那黑袍人的兜帽,但见眼前一张脸目上双眼不见瞳仁,只余眼白,嘴唇乌紫,皮肤下青色的血脉贲张可见—— 李临山惊道:“这不是活人,是……是洞神宫的尸傀儡,难怪他的肉身如此强悍!” 他这话倒也不算武断。 魔修之中,修习炼尸之术的不在少数,如正道修士习剑、习刀、习音律、或者符术也分许多流派一样,魔修中即便是习鬼道的,路子也各不相同,有的炼尸为了看起来与活人无异,好做些下三滥的勾当,观之肤若凝脂、艳如桃李,更胜活人;有的所炼的尸傀儡,有简单灵智,一言概之可以当做主人不知疲倦的奴隶—— 洞神宫则是尤擅激发其凶性,若尸身死者生前修为够强,怨气够重,甚至能将其炼化到肉身强悍如地阶法宝一般,水浸火烧,寻常灵刀灵剑之流,皆不可破。 有这种本事的,魔修当中也唯有洞神宫。 眼前这具尸傀儡,保守估计,生前境界只怕不会低于化神。 这样的尸傀儡,哪怕是与小乘修士,也有一战之力,甚至可以说是力压境界还未稳固的小乘修士的。 那傀儡嘶吼一声,伸爪朝沈忆寒抓来,难以想象,这傀儡看似如此沉重的身势,速度竟快如疾电,若是几个月前,只这一抓,恐怕就能轻而易举洞穿沈忆寒的心腑。 幸而他在芥子世界中,已将长乐剑的步法练得娴熟由心,几乎发自本能,脚下连点,立刻侧身避过。 云燃道:“沈濯!” 沈忆寒听出他声音中的失态,还未回答,云燃已将蘅芜振剑出鞘,飞身至他身前,沈忆寒还未看清,但见眼前一片黛色衣角拂过,下一刻那尸傀儡的一只手臂已经断落在地。 蘅芜分金断铁,斩了这傀儡的一臂,竟未发出丁点声响。 尸傀儡身体微颤,想它大概不懂疼痛,但身体骤然少了一截的感觉总归是不愉快的,一息功夫后,它口里发出一声厉叫,转身又伸出那完好的一爪,却不是朝着云燃沈忆寒、而是那被吓得呆愣在地的女弟子—— 沈忆寒不及出言提醒,足下踩着长乐剑步法,瞬间已至那女弟子身前,将她一把捞起。 尸傀儡一爪未下,头颅已着地。 沈忆寒松了一口气,看着云燃正要说话,忽然间瞳孔一紧,道:“阿燃小心!” 云燃也已察觉,仰身躲过后头刺来的一剑。 沈忆寒将那女弟子往廊外一推,道:“快走!”语罢荡剑相助云燃。 他两人从前便曾经一同练剑,沈忆寒得知长乐与登阳双剑本为一体后,更是在芥子世界中与云燃尝试修习两剑并行之法,此刻被那会用剑的尸傀儡偷袭,事发突然,却未落下风,两剑一刚一柔,一进一退,彼攻我守,竟然分毫不见生涩之感,浑若一体,不分你我。 李临山亦是剑修,自然看得出其中门道,痴然入神片刻,竟忘了上前相助,口里忍不住道:“……二位好灵俊的剑法。” 沈忆寒倒还有功夫分神开口,提醒他道:“临山,你也小心!外头不止一具尸傀儡!” 话音刚落,果然廊外便传来一声惊叫。 李临山听得此声,面色骤变,急道:“糟了!是阿柳!” 语罢也顾不得和云燃沈忆寒招呼,只纵身往院子外去了。 他一离去,沈忆寒与云燃也很快将这具使剑的尸傀儡解决,若要将尸傀儡彻底杀死,唯有斩其项首一路可行,很显然这傀儡对自己的弱点是心知肚明的,因此方才与两人交手时,一直有意以手护着脖颈,这才叫沈、云两人耽搁了些时间。 沈忆寒道:“会用剑的尸傀儡……与当日咱们在岛上所见,杀了郭少门主他师弟的那具一样,还有振江城外,应该也是此物杀了宁阳子。” 云燃道:“城中不知是否只有你门中仙府出现傀儡,你快传讯提醒你师伯师弟,好叫他们小心。” 沈忆寒也已想到,取了传讯玉简出来通知陆常二人,好在方才陆师伯与子徐他们一起去了,万一真的遇上此物,应当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只是不知这些傀儡到底有多少,城中寻常百姓若遇到,只怕要遭殃。 两人出了院门外去,迎头又连续遇上三具傀儡,都是十分诡异会用剑,不仅如此,用的还颇为娴熟,沈忆寒一边在三具傀儡之中穿身交来插去,一边道:“我怎觉得……这些傀儡的用剑路子,和长青剑宗低阶弟子一模一样?这不就是长青丹剑?” 一道赤色剑光荡过,同时斩落了两具傀儡的头,沈忆寒逆身一剑,也将后头那具傀儡解决了。 正在此刻,方才李临山离开的方向却忽然传来一声少年的惊哭。 “李大哥!” 沈忆寒听得心头一沉,也顾不得再去想多的,与云燃疾步穿廊而行,果然过了一道垂花拱门,便见李临山面临一具尸傀儡,身后护着正瑟瑟发抖的严柳,被侧面偷袭的另一具傀儡一剑洞心。 他面上仍有些怔愣,显然是还没反应过来,嘴角却止也止不住的溢出丝丝缕缕血迹。 沈忆寒与他相识也有数百年,两人见面虽然不多,但沈忆寒无心修行,李临山闲云野鹤,他二人性情倒算得上相投,见此情形,不由心口一沉,疾声叫道:“临山!” 第069章 琴鸥 第69章 等他飞身上前, 将围攻李临山、严柳二人的那两具尸傀儡解决,李临山已经撑剑跌坐在地,双目微阖, 嘴角止不住溢出殷红的血来。 严柳从后抱扶着他,眼眶通红,一面不住的替他擦着唇角的血, 一面将满脸的鼻涕眼泪擦得花作一团,哭道:“李大哥……你不要吓我……李大哥……” 长青丹剑看似剑缓不急,实则不着声色痕迹之间, 却能寸寸震碎对方丹田内腑, 宁阳子与那神刀门少主的师弟都是如此死法,沈忆寒自然知道厉害, 立刻蹲下身就去探李临山眉心。 这么一探,当下便叫他心中更沉了几分。 严柳在旁,大约是见他面色不好看,眼泪止不住如断线珠子一般啪哒啪哒往下掉, 一边努力的扶着正在他怀里不住往下滑的李临山,一边颤声道:“沈宗主……沈前辈, 求您了, 求您救救李大哥吧,我求求您了……” 说着竟是要俯下身来给他磕头。 沈忆寒吓了一跳, 连忙将他扶住道:“严公子,你不必如此,若能救临山……我和你一样想让他活, 可……” 语及此处, 心中也是难受得很。 大道无途、人寿有涯,凡人也好, 修士也罢,世上万千生灵,死生从来无常,分明几刻之前,李临山还在好生生的和他与阿燃说话,此刻却已经丹田碎裂,经脉寸断…… 李临山不知是否听见两人对话,眼睑颤了颤,似乎是用尽全力才半睁开眼来,却是看着严柳,手指微颤了颤,像是有话要说。 严柳看出他的意思,强忍着眼泪抓住了他的手道:“李大哥……我在这……你说,我听着的。” 李临山顿了顿,才道:“你娘……对我有……有救命之恩,我欠她的,无以为报……她临终前只托付我,说……说你年幼可怜,请求我若力所能及……便对……对你照拂一二……” 严柳的眼泪扑簌簌落在李临山脸上,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去,和他嘴角的血迹混成一团,声音又哑又颤道:“李大哥……我……这些我都知道的,若不是……若不是你这些年处处照拂……等不到夫人将我送去昆吾剑派,我也早就死在严家了……我求你……求你不要死好不好……你若不在了……阿柳真的不知往后该怎么活……” 李临山靠在严柳单薄的臂弯里,扯着嘴角费力的笑了笑,道:“有什么不知怎么活的?这世上难道真有谁离了谁不能活的……你可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我同我师尊的故事……你看我,不也好好活了这样久?” “你一贯心思重……我此刻跟你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哭,我一直想让你明白,人活着总是为了自己……旁人再怎么不喜欢你……待你不好,那也是旁人的事,别总为了心外之物怨天尤人……你以后修剑也好……学什么都好,不要再像以前那样……我知道你心里怨恨你爹、继母、兄弟,但是……但是……” 李临山说到此处,声息却渐渐弱了下去,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后头的话却还是已经无论如何说不出来了,他嘴角溢出的血迹里掺杂了稀碎的血肉残块,手摸了摸,将腰侧的乾坤袋拽了下来。 沈忆寒但见他将那小囊塞到了严柳手中,那上头灵光一闪,心知这是李临山将乾坤袋上的禁制解除了。 李临山看着严柳,终究没再说出什么来,目光缓缓转向沈忆寒,张了张嘴。 “沈兄……” 他似乎有话要说,然而却也只叫出“沈兄”二字,就再也没了动静,眼目似又要缓缓阖上。 云燃见状,伸指连点了他身上几处穴道,然而李临山身体只是颤了颤,好像还是无济于事。 长青丹剑的厉害,修界历来人所共知,否则长青剑宗也不会只凭这一门绝学,便能分门立派,但凡为丹剑所伤,损了丹田紫府的,几乎是药石无医,半盏茶功夫间便会毙命,阎王爷来了也救不得,连他们同门长青丹宗的那些医修、丹修也是束手无策,可以说这群长青谷修士,对自己人也是半点不留活路的。 李临山今日多半已然性命休矣。 严柳抱着他渐渐软下的身体,浑身剧烈的颤抖起来,脸上各处肌肉不住抖动,似乎想哭又无法放情大哭出声,那样子叫人看了心中也不免戚戚,忽然他好似想到了什么,道:“沈宗主……等等……我……我有办法救李大哥……我有办法救李大哥!劳你帮我扶一下他!” 沈忆寒方才见他神情悲痛欲绝,与李临山的情份丝毫不似作伪,心中已觉讶异,这会听他这样说,更加意外,还是依言扶住了李临山身体。 严柳这才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荷包,沈忆寒定睛一看,只见那荷包上用细密的针脚绣着鲤鱼戏莲的图案,东西已然磨得掉色,瞧着倒是有些年份。 严柳小心翼翼的打开荷包,顿时一股淡淡药香从这荷包里溢出,他从里头倒了倒,落在掌心一片小小的玉白色花瓣。 沈忆寒一见此物,顿时认了出来,心下不免大为意外—— 那梦里,这片花瓣的确是严柳之物。 这是天极白蕊的花瓣。 此花若以人力,无法栽植,因为花性惧人,所以只随缘生长在环境极其恶劣、极其罕为人至的地方,周围更是常常引得妖兽聚生。 天极白蕊的花瓣是一味极其珍贵的药引,可惜此花虽有九瓣,但一旦摘除一瓣,另外的八瓣也就会迅速枯萎,不能再入药,丹道偏偏又对药引用量有着极为严苛的要求和标准,不能以整花入药,这也就意味着,一株天极白蕊,通常只能得一片花瓣。 据说长青丹修能以此花炼制成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丹,天极白蕊花瓣在修界,自然也是价值连城之物。 沈忆寒之所以意外,是因为在那梦中,压根没有严柳舍花救人一事……甚至好像都没有提及他究竟是怎么到昆吾剑派的。 如按梦中的情况,严柳在拜云燃为师以前,数年中,都不过只是昆吾剑派一个普普通通的洒扫弟子,处处遭人白眼,受了不少欺侮,严柳天资平平,门派大比自然也是拿不到什么好名次的,最后忍痛舍却了这片母亲在世时留给他的花瓣,买通了昆吾剑派敬事堂的执事,这才得了被推荐到登阳峰拜师的机会。 如今他与阿燃提前遇上了严柳不说,严柳居然还舍得用此花救李临山…… 沈忆寒道:“严公子……此物珍贵,你可要想清楚了。” 严柳脸上还是眼泪鼻涕一片狼藉的模样,闻言却没有半点犹豫,只抬目看了沈忆寒一眼,便低头将那片花瓣小心翼翼送入了紧闭双目的李临山口中。 天极白蕊果然是神药—— 花瓣入口数息之后,李临山苍白的面色便肉眼可见的发生了改变,好像又渐渐出现了血色,沈忆寒扶着他发凉的手,似乎也重新有了温度。 然而……也仅止于此。 又等了数息功夫,李临山仍是没有醒转迹象,只是静静阖着眼,呼吸匀浅,像是睡着了一般。 沈忆寒叩过他脉门,又以灵力探了他眉心。 严柳立刻急急问道:“沈前辈,如何了……李大哥还好么,他的伤恢复了么?” 沈忆寒看着他面色,一时竟然有些不忍心,顿了顿才摇头道:“严公子,天极白蕊的确是神药,但临山丹田紫府寸断,此刻能被吊住性命不死,已经是福泽绵厚,要他恢复如初,恐怕……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严柳面色僵了僵,道:“那就是说……李大哥一直都会是这样子了?” 云燃道:“不会。” 严柳顿时精神一震,岂知云燃下一句话说出来,却叫他几乎面如死灰:“天极白蕊虽是奇花,但药力亦有限,若在耗尽药力之前,无法将他救活,等花瓣在他口中枯萎,他也会死。” 严柳哑然片刻,几乎是六神无主道:“那……那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他从沈忆寒怀里,一把抱回李临山的身躯,口里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又卷了衣袖一下下的擦干净了李临山下颌的血迹。 沈忆寒叫了他两声,他却置若罔闻,没有搭理半句,只是紧紧抱着怀里的李临山。 这副模样形似痴狂,倒和沈忆寒梦中……后来严柳黑化后,那副发癫的样子有些像。 不得不说,沈忆寒对那梦中云燃的所有徒弟,本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的,但眼前的严柳至多也不过十五六岁,他若是演戏装可怜,以求被云燃收留…… 这个逻辑此刻委实有些说不通,一则他实在不必舍出母亲留给他的遗物、天极白蕊这样珍贵的东西,二则从方才到现在,严柳的反应都很自然,的确不像是演得,他若真是演戏,能有这么镇定从容的心智,除非和贺兰庭一样……身体里也有另一幅不知是人是鬼的神魂。 云燃不言,垂目看着仍在念念叨叨、几乎有些疯癫的严柳,良久,才转目望向沈忆寒。 沈忆寒看着他的眼神,知他多半因这孩子,联想到了自己年少时的经历,心下不免叹了口气,猜到他要说什么,道:“我知你要说什么,只是这孩子根骨不适宜修剑,你若将他带回门派,无论是否收下他,恐怕也都是耽误了他……” 谁知他话未说完,严柳在旁听了,却忽道:“……我不要去昆吾剑派。” 云燃闻言,淡淡道:“那你要去何处?” 严柳顿了顿,道:“我……我要想法子救李大哥,他现还活着……我一定能在药力耗尽之前,找到办法救他……” 沈忆寒嘴角动了动,没说话。 云燃闻言,垂目静了半晌,道:“……是吗?” 严柳被他这两字问得一怔,没太明白意思。 云燃道:“你方才叫的沈宗主,化神后期。” 又顿了顿,道:“我,小乘巅峰,修士境界你可分得清楚?” 严柳默然片刻,道:“……清楚。” 云燃颔首,继续道:“我与沈宗主,都救不了他,你——如今刚刚炼气入体,如何救他?” 严柳嘴唇动了动,脸色忽白忽青,却终于无法在这尖锐得丝毫不做掩饰的问题里答上话来。 沈忆寒听得无奈,心知这话看似不留情面,大概已是阿燃再三斟酌过,对一个少年还算温和的说法了。 他看了云燃一眼,道:“严公子,我与你李大哥是多年好友,你若信得过,或者把他留在我妙音宗,我定想法子救治他,或者将他送回风鹤观,请他同门相救,但如今要救活他只怕甚难,成与不成,谁都不敢打包票,至于你……清江离南海很近,你若想回家,我便送你回去,或者你想按照你家中安排的那样,继续去昆吾剑派求艺……那也不是不行。” 严柳抱着李临山,默然片刻,只是哑声道:“我不要回家……求前辈别送我回家。” 沈忆寒顿了顿,道:“那你是打算继续去昆吾剑派求艺了?” 严柳仍是摇了摇头,眼里却有些茫然,道:“……我不知道,李大哥在哪,我就在哪。” 沈忆寒微微蹙了蹙眉。 严柳这些年也不知在严家遭遇了些什么……李临山素来重诺,这点沈忆寒自然是知道的,他既然答应了那位亡故的严夫人,护着她孩儿,那即便拼着得罪严家,担上干涉旁人家事的恶名,想必也不会违诺。 严柳年幼丧母,听先前李临山之言,连他亲生父亲似乎也不太待见他,倒也无怪他会对李临山如此依赖,又会长成梦中那副偏执性子。 只不过……那个梦中,显然没有发生李临山在护送严柳前往昆吾剑派的路上丧命之事,否则没有天极白蕊,严柳也就无法拜入阿燃门下…… 如今发生的事已经全然与梦中不同,煽动这一切变化的蝴蝶翅膀又究竟是什么呢? 他因窥知天机,的确改变了不少,但说起来改变最大的,也不过是谢小风与贺兰庭两人的命运,为何会左右了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严柳? 尸傀儡……洞神宫……黑袍人……对了,黑袍人! 这些尸傀儡身上所穿黑袍,岂不是和两日前,他在云州天瑕城看到,贺兰庭身边的那黑袍人所穿着的一样—— 姓贺的小子与洞神宫、与尸傀儡脱不了干系,今日出现在仙府中的这些傀儡,其实根本不是为了旁人……只怕就是冲着他与阿燃来的。 临山遭祸,实是运气不好,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正想及此处,不远处门外却传来常歌笑的声音。 “师兄,云真人,你们可没事?” 沈忆寒抬起头来,看见陆奉侠与常歌笑二人身后跟着燕子徐和小石头,这才回神道:“我们没事……子徐,你师弟妹们可都还好?” 燕子徐点头道:“师尊放心,都没事,我们在城中并未见到尸傀儡,太师伯和师叔收到师尊传信,带着我和若芙回来,才看见仙府中的傀儡,只是外围不多,一路上也只有两具,师叔说那些傀儡恐怕都是冲着您和云真人来的,我们就赶紧进来了,好在……诶?李前辈这是怎么了?” 沈忆寒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 * 妙音宗坐落在南海海外一座岛上,说是海外,其实离岸并不远,甚至不必乘坐海船,船夫撑桨而往,不过半日便可至岛上。 此岛许多年前,其实并不叫如今这个名字,只是附近海民日日听得岛上琴音悠然,又见水天一色、碧浪白沙,总能远远看到一群又一群的海鸟,在层层翻涌的浪花之上戏水翱翔,似逐琴音而飞,遂将此岛称为琴鸥岛。 此次离岛,算来不过数月,沈忆寒却颇有离家远行了许久的感觉。 他本打算将门中弟子带回,就与云燃一起去找贺兰庭的麻烦,岂知路上却撞上了李临山和严柳的事,严柳如何暂且不论,对李临山他断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既然如今李临山的性命已被严柳用天极白蕊吊住,沈忆寒也就先把人带回了琴鸥岛,再与李临山师门那边传讯知会。 岂知这一传讯,两日过去,却是杳无音讯。 淮南风鹤观,说起来算是个玄门老字号,但和妙音宗一样,都是年代虽远,人数却不多,甚至比如今的妙音宗还要寒碜得多。 李临山和他那位师尊都是性情十足闲云野鹤之人,在沈忆寒闭关之前,他们整个师门上下,似乎也就只剩下七八个人。 这会子联系不上,倒也并不算太奇怪。 严柳得知联系不上李临山师门,捧着李临山留给他那乾坤袋来见了沈忆寒一面,叫他看看可有什么派的上用场的东西,沈忆寒只拿了李临山师门通讯玉简,给他师父师弟传了讯,然而也是未得回音。 只能叫严柳先别急。 可惜严柳当然是不可能不急的—— 严柳一看便很有寄人篱下的经验,那日抱着李临山发过一场疯后,他总还是渐渐清醒了回来,大约知道自己是被人捎带的,沈宗主和云真人也并不欠他什么,一路上没提任何要求,即便得知李临山的师门联系不上,也并不曾求着要沈忆寒一定救他,只是说若沈宗主不方便,希望能让他将李临山带走,他自会想办法救人。 且不说沈忆寒对严柳想法如何,单说叫他一个十几岁不过练气初期的少年人,把李临山带走,这就绝不可能。 严柳只得暂时先跟着他们留在琴鸥岛。 燕子徐倒是偷偷告诉沈忆寒,说严公子一路上都在跟他们打听尸傀儡和洞神宫的事,问师尊要不要告诉他。 沈忆寒想了想,道:“说吧。” 冤有头债有主,严柳是个极其记仇的性子,那梦中严柳后来发迹,便一一将曾经欺负过他的弟子都报复了一遍。 不同他说,他恐怕也要煞费苦心的悄悄查,没有隐瞒的必要。 回到琴鸥岛当夜,沈忆寒倦累至极。 他住所院中有两处灵泉,一寒一暖,寒泉可协助修炼,逼除经脉中杂质,若在此突破,打下的根基也会比别处更纯净扎实,暖泉则滋养丹田紫府,疲乏时在其中休憩,效果尤其好。 沈宗主每每出门游历,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浴泉。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而且还不忘邀请了云燃,本以为云燃又要如从前那般拒绝,谁知这次他竟答应了,只是说自己稍后再来。 沈忆寒想他约莫是要和梅叔那头先打招呼,报个平安,应当不会很久,便也没催他。 谁知他在暖泉中,直泡到天昏,甚至迷迷糊糊睡着,险些滑进泉中惊醒,云燃也还是没来。 沈忆寒扶着旁边泉壁起身,觉得自己还是先出去清醒清醒为妙。 云燃走进院中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情景。 夜下月光如雾,满池清波摇荡,疏影横斜。 沈忆寒背对着他,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衣,正俯身在泉边挂衣的架子上翻找着什么,薄薄的衣料半分掩盖不住漂亮的躯体线条。 沈宗主有一身恰到好处的匀称肌肉,肩臂修长,腰腹紧窄,而且并不显得过分精瘦,此刻弯着腰,臀线微微隆起,那两条修长的大腿则绷得笔直,透出一种生机勃勃的力量感—— 它们也确实很有力量。 云燃脚步顿了顿。 沈忆寒听见动静,拨了拨散落在颊边湿润的发,才转头过来,看见是云燃倒也并不意外,只是轻叹了一声道:“阿燃,你怎的现在才来,我都快在里面睡着了。” 第070章 琴鸥 第70章 这话说得颇无奈, 倒也不是全没原因。 说起来奇怪,他这住处院中寒泉暖泉,各有益处, 当年沈忆寒在寒泉中突破,云燃也曾替他护法,该知道这两处灵泉的妙用, 然而饶是如此,沈忆寒每每相邀,叫他来试试这两处灵泉, 云燃却次次都能有原因拒绝。 如今倒是答应了, 也来得磨磨蹭蹭,好像他这两处灵泉会吃人似得。 只是此刻也没工夫同他计较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了, 沈忆寒道:“你试试我这院中的寒泉,于你逼出体内魔气有益。” 云燃看着他,“嗯”了一声,褪了身上道袍, 挂在架上,和那上头沈忆寒雪青色的外衫叠在一起。 沈忆寒告诉自己今日叫阿燃来他这住处泡寒泉, 为的是修行正事, 他不能再满脑子饱暖思淫|欲,于是好容易才控制着自己目光没朝下看—— 只是他方才在暖泉中呆了太久, 身上暖烘烘的,头脑亦有些醺醺然,只半只脚伸下去探了探水温, 便被冰的一激灵缩了回来。 沈宗主决定还是不要为难自己, 既然没法陪阿燃下去,坐在岸边同他说说话也是好的。 云燃沐在泉中, 只露出肤色如玉的宽阔肩臂,双目微阖,想必是在按照沈忆寒方才叮嘱他的那般将真元周天运转。 沈忆寒见状,也就没打扰他。 过了半晌,云燃才睁开眼来,沈忆寒等了许久,立刻问道:“怎么样?效果可还好?” 云燃道:“甚好。” 沈忆寒一听到这两个字,心下颇为无奈,心想好不好的,你是不是也只会说这两个字? 他起身走到云燃身后的岸边,指尖凝聚灵力探了探云燃眉心,这一下倒发现云燃的确并没说假话,他体内此刻的确是一丝魔气不留了。 只是不知是先前就已经涤练干净,还是寒泉帮的忙。 小石头说他的身体正在魔化,这些日子沈忆寒没少探看,却不曾发现半点端倪。 要么是小石头看走了眼,要么是阿燃如那梦中的贺兰庭一般……即将修得仙魔之体。 现世之事,如今已与梦中大不相同,说起来,这一切的变化,似乎都与他脱不开干系,沈忆寒本来不想让云燃沾染其中因果,然而这结果却又似乎无可避免,只不知是阴差阳错,还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了。 贺兰庭若不能如那梦中一般,再哄得明胤认他为主,只怕也就修不成仙魔之体,如此算来,这份机缘岂不是被阿燃取而代之了? 他窥知天机,改变前事,若将来真有天道反噬…… 沈忆寒只希望别应在云燃身上。 云燃见他出神,道:“……怎么了?” 沈忆寒这才恍然回过神来,道:“没什么……就是想起一些事。” 云燃道:“什么事?” 那个梦终究不能和他说,沈忆寒想了想,转移话题道:“就是……临山和严公子的事。” 一想到李临山,他心中倒是添了几分切实的黯然:“临山修行千年,也是诸般不易,才有今日,他一贯闲云野鹤,不爱管人闲事,又从不与人结仇,却落得这等境地,那日的尸傀儡,我想来想去,总觉得是冲着你我来的,他若不遇上咱们,也不会遭此横祸……” 云燃道:“死生无常,他与严公子的母亲结下因果,即便未与你相遇,没有尸傀儡,这一劫亦会应在别处,譬如那十几个严家死士,因果轮回,逃无可逃,他的命运并非你能左右。” 沈忆寒默然片刻,道:“我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 语及此处,没再说下去,顿了顿,转而问道:“……阿燃,你那日可是生了收留严公子的心思?” 云燃道:“他的根骨并不适宜习剑,只是……” 沈忆寒道:“只是——你看他身世可怜,于是便起了恻隐之心?” 云燃默然片刻,不曾回答。 沈忆寒正要说话,却听云燃道:“……四岁那年,父亲抱我离开长青谷,也是这般一路遭人追杀,父亲伤得厉害,御剑千里,全凭丹药吊命,不过为了将我送到师尊手中,才勉力支撑。” 沈忆寒闻言,微微一愣。 阿燃的身世……虽然从前他已从梅叔、外祖父口中,大致得知是怎么回事,但似此刻这般,听他自己亲口提起,倒还是第一回。 沈忆寒知道这些事,云燃不仅不想提,甚至是不愿去回想的,所以从不过问,对于旁人的私事,他的窥知欲也并不强,何况心知肚明,这些都是好友心中伤疤,自然更加不会主动去揭。 大概正因如此,少时云燃分明对谁都是一副漠然冷淡的模样,相处之后,却唯独愿意和他多说几句话。 “师尊以为我年纪太小,受了惊吓,所以不记得拜入昆吾之前,发生了什么,其实我并非不记得。” 云燃的语气缓而淡,既不是冷漠,也不是沉溺于回忆,只像是在将什么故事娓娓道来,他似乎只是想告诉沈忆寒这些,所以语气里剥离了情绪。 “父亲临终前将我交给师尊,对我说他心念已平,让我将来不要记恨,也不必想着报仇,他说……这些话我一时听不懂不要紧,将来长大自然会懂。” 他虽讲得笼统,沈忆寒知道当年那件事得来龙去脉,自然知道这话里报仇的对象是谁—— 是叶祁、宁阳子,或许也是整个长青剑宗。 阿燃的父亲并不姓云,姓云的是他的母亲,叫作云之雁,是当年长青丹剑两宗尚且不曾分家时,丹宗宗主的小女儿。 如今的丹宗宗主云之鹭,则是阿燃母亲的亲兄长,说起来阿燃本该叫他一声舅舅,至于阿燃的父亲——则是当年的剑宗首徒、剑宗宗主叶祁的大弟子封君同。 封君同与云之雁两人,一个是剑宗首座弟子,一个是丹宗宗主掌上明珠,在丹剑两宗尚且不曾分家时,简直称得上是金童玉女,般配得不能更般配,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当年这桩姻缘,并非长辈安排,而是两个年轻人彼此看对了眼,瞒着长辈定下终身后,才先斩后奏。 然而彼时的长青丹剑两宗,虽然看着还是一团和气,私底下却龃龉已生、暗潮涌动,丹剑两宗虽都是长青谷嫡传,然而丹宗因为掌握着各种修行资源,实质上总压着剑宗一头,谷主之位也连续两千多年都只出于丹宗一脉。 剑宗宗主之位传到叶祁手中时,他终于再咽不下这口气,打算带着门下弟子离开长青谷、分门别立,只不过背出师门,又总归不是什么占理的光彩之事,叶祁苦于一直没能找到借口发难,只能先和丹宗虚与委蛇。 等得只是一个机会。 谁知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他座下最器重的首徒,居然和丹宗宗主的女儿结成了道侣,不仅如此,还生了两个双胞胎孩儿。 封君同这个大师兄在剑宗弟子中威望甚高,云之雁这个大师姐在丹宗亦是如此,这么一来,两宗弟子关系大为缓和,都以为这桩婚事是两宗宗主决定放下旧怨,握手言和的信号。 丹宗或许真有讲和之心,可惜彼时这位剑宗的叶宗主,却是筹谋多年,全无此意,他布了许久的局一朝被不懂事的徒弟搅了,是何心情,可以想见。 或许丹剑两宗分立之乱,那时对叶宗主来说,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具体情况如何,沈忆寒如今也无法得知。 他从外祖父和梅叔嘴里听到的……只是当年阿燃的母亲,在某一个普通的午后,按照惯例,将从丹宗领回的丹药份例带回后,阿燃的父亲服下那丹药,便走火入魔,六亲不认,亲手一剑刺死了自己的发妻。 一石激起千层浪,剑宗咬定了丹宗送来的份例丹药有问题,云之雁是被他们自己人害死,丹宗却说是剑宗偷偷换了丹药、栽赃陷害、血口喷人、有意挑事,云老宗主一夕之间闻得噩耗,死了最为疼爱的小女儿,更是悲痛欲绝,不肯轻易罢休,当夜便提了剑要去剑宗讨说法—— 由此,长青丹剑两宗的矛盾,再也不可调和,直至闹到最后剑宗分门别立,两宗从此互不承认彼此原是同门。 “父亲说他心念已平,其实我知道,他不过是在撒谎,因为怕我将来不自量力,真想报仇,反而枉送性命。”云燃道,“当年那一剑之后,我娘的尸身被丹宗要走,等父亲疗伤清醒,想起发生了什么后,丹剑两宗已经势如水火,他连见一面娘的遗容也不行。” “父亲本欲自戕,但被叶祁拦住了,说他还有我与兄长两个孩儿。” “父亲终于崩溃了,质问他道‘师尊这时候倒是想起我与雁儿还有两个孩子了,做这个说一不二的叶宗主,对您来说就这么重要么’,然后便被打了两个耳光。” 云燃说这些的时候,语气没有分毫变化,与开始时一模一样,只是目光飘得有些远。 沈忆寒却有些听不下去了,道:“阿燃……不必说了,这些总归都已经过去,他们害死你父母的仇怨,你也已报了,往事已矣,多想无益,我知你是触景生情,但……” 云燃道:“可我想告诉你。” 沈忆寒一愣,对上站在寒泉池中的云燃,定定抬眸看他的一双漆黑凤目。 “你若不想听,我便不说了。”他顿了顿道,“我只是忽然想起来,所以不知怎的……很想告诉你。” 沈忆寒看着他,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鼻子忽然有点酸,他从岸上噗通一声跳进了冰冷的池水中,一把紧紧将云燃抱住道:“我现在知道……你只是想告诉我了,我不是不想听,只是不想你回忆这些事。” 云燃动作有些慢,回揽住了他的肩,半晌才道:“我想告诉你这些,并非因为伤心。” 沈忆寒一愣,道:“那是为什么?” 云燃默了默,忽道:“沈濯,倘若我和你想的……并不一样,你会不会怕我?” 70-80 第071章 琴鸥 第71章 沈忆寒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能和我想的有什么不一样?你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还能让我怕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觉得好笑,抬起头在云燃唇畔亲了一下。 云燃抓住他的手道:“我当年回去报仇……你不觉得我……” 沈忆寒失笑, 道:“觉得你什么?心思太重,六根不净?是,我是一直以为你七情封闭, 对什么都看得不重,可你又不是和尚,放不下如此大仇, 岂非是人之常情?我为什么要害怕?我只是后悔当初修为不济, 帮不上你什么忙。” 又道:“不行……这里面好冷,有什么话要说, 咱们能不能先换个地方。” 虽说修行之人不会风寒受凉,但是这一会冷、一会热的,着实不太好受,沈宗主平常也并不爱折腾自己。 他扭头便想走, 岂知却被云燃捻住了下颌,将他的脑袋扭转回来, 道:“好……那你保证, 永远都不会怕我。” 沈忆寒心下一头雾水,不知他这唱得是哪出, 但既然阿燃要求,他还是想也不想,便道:“好好好, 我保证, 绝对、永远、肯定不会怕你。” 云燃身上的某根弦,似乎随着这一句话的保证松弛了下来, 他忽然捧着沈忆寒的脸吻了上去,沈忆寒未及反应,等到被他的气息淹没包裹后,才察觉到这一吻中再也不加抑制的噬骨情意。 这一吻灼热、滚烫,欲|念涌动,一吻罢了,沈忆寒伸出指腹,擦了擦唇上留下的水渍,抬眸笑道:“干嘛……不装了?就这么馋我?” 云燃道:“嗯。” 沈忆寒看他现在已经心安理得到了一定境界,心下又是无奈又是好笑,道:“那也得换个地方,你这修习登阳剑的,四体火旺,我可嫌冷……” “冷”字还没说完,云燃两指一弹,已经射出一道火焰似得赤红剑罡,落在泉水中,沈忆寒顿觉池中水温在几息功夫间蹭蹭蹿高。 他气道:“我的灵泉!不是给你这么糟践的……唔……” 话没说完,已经被云燃掐住腰,按在岸边又亲了下去,沈忆寒感觉到他那双五指修长、指尖带着剑茧的大手在自己腰侧一顿摸|揉,呼吸登时乱了几分,也顾不得和云燃算糟蹋灵泉的账了。 【……】 等到云燃终于肯抱着他上岸,天光已经透出几分鱼肚白。 * 沈忆寒后来回想,这一晚上的确狼狈非常。 甚至比第一次在石髓洞府中还要狼狈—— 至少那次他不曾草包到流泪……活像被吓破了胆,作为男子……一个活了一千岁的男子,这无疑加倍丢人。 所以醒来后他本能的摆了一张冷脸,然而转目却见云燃躺在他身边,呼吸匀浅,竟然睡着了。 “……” 这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他拢共没睡着两个时辰,罪魁祸首这么个从来不睡觉的人,居然一反常态的睡了个好梦酣甜。 沈忆寒忍了半天,还是忍住了没动手把他弄醒。 他撑着手在旁看了看,云燃眼睑轻阖,姿态平和安静,不像睡着,倒似在闭目养神。 若非沈忆寒对他太过了解,只怕也要被他骗过去。 几乎已经千八百年没见过云燃睡着的样子,如今一见,睡着的他倒好似很安心。 沈忆寒在他眼睫上轻轻拨了拨—— 云燃睡得果然很沉,换作往日,自己一动弹,只怕他就得醒来,现在这样,居然还是并未醒转。 ……倒也是知道累的。 沈忆寒内视灵台,果不其然,那第二颗桃树昨夜吃得大饱,一夜间就分出了十几处枝桠,连开了九朵桃花。 就这还是他昨夜几乎压根没运转桃源心经,一切随心的结果。 他和阿燃每次双修,好像都顾不得把注意力放到练功上……不知当年祖师婆婆与初代登阳剑主,是否也是如此。 沈忆寒想了想,决定还是不打扰云燃难得一次的睡眠,悄悄起了身,朝外走去。 他身上应该已经被云燃清理过了,换了一套干净衣裳,想必是从住处寻的,是黛紫色,比他常穿的雪青深了些,倒和云燃道袍颜色很像。 打开房门出去,又合上了门,看见院中两处池子—— 沈宗主眼皮子跳了跳,决定赶紧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琴鸥岛很大,而且只有一座主岛,不似贺兰仙岛那般星罗棋布,分散了许多小小的群岛。 沈忆寒的住处离海岸很近,幼时他喜欢到海边捡贝壳,有时候捡得太多,就献宝似的送去给父亲母亲。 送也就罢了,一次还不送完,常常十枚贝壳恨不得分十次送,一天早中晚不间断的往爹娘住处跑,怎叫一个烦人。 沈老宗主得知自家外孙的无聊行径后,倒是将小兔崽子叫去训了一顿,让他若闲得慌就多练功,不要搅扰爹娘。 沈絮体弱,沈望霞虽然对外孙很疼爱,也的确怕小孩子不懂事,扰了女儿清养—— 还有一个原因,那些年正是沈絮和崔颖夫妻俩最为蜜里调油的时候,连沈老宗主这个亲爹尚且心知肚明,不大好去搅扰女儿女婿,自然不会放任外孙镇日捣蛋。 沈忆寒被训了一通,灰头土脸的回去了,一连数日没再捡贝壳骚扰爹妈。 沈絮倒是察觉不对,将他叫去,笑着问他:“濯儿怎么最近不给娘送小贝壳了?” 小沈忆寒蔫头耷脑:“外祖父说,我送的是没用的东西,让我没事多练功,不要烦娘和爹。” 沈絮摇摇头道:“外祖父误会了,濯儿送的贝壳,怎么会是没用的东西?你瞧。” 她取出一个漂亮的小匣子,在沈忆寒面前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的摆着一排又一排的贝壳。 沈絮说:“这些贝壳将来会变成很厉害的灵舟,说不定能载着娘和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当然不是没用的。” 沈忆寒问:“是么?为什么贝壳会变成灵舟?” 他自幼在琴鸥岛上长大,那时年纪虽小,却也已经见过仙家的灵舟。 沈絮想了想,道:“因为濯儿很喜欢爹和娘,很多很多的喜欢……装进贝壳里,所以他们就成了能载着爹和娘去很远很远地方的灵舟。” 沈忆寒说:“可我不想爹和娘去很远的地方。” 沈絮摸了摸他的头,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人总是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爹和娘会,或许将来外祖父也会。” 沈忆寒沉默了片刻,道:“……可外祖父说,修行之人寿数长久,这样难道也不行吗?” 沈絮一愣,没想到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能听出她方才的话外之音,沉默了片刻,道:“……凡人也好,修行之人也好,都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天道有常,人力是无法轻易更改的。” 沈絮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心知与一个孩子说这样的话题,未免有些太沉重无情了,他也未必能理解。 她想了想,从那匣子里取出一枚贝壳塞到小沈忆寒手里,又道:“濯儿,娘跟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一个人一生之中,或许会生出很多很多的喜欢,有喜欢的能力——这其实是很好的事,不必觉得沮丧,不必觉得没用,也不必去逃避,娘和爹都很喜欢对方,所以才有了你。” “情绪对于其他修士,可能是累赘之物,但对我们乐修来说,每一点情绪都很珍贵,喜欢更是如此,将来你若有了更多的喜欢……对朋友也好、亲人也好、同门也好、道侣也好,都要好好的把他们塞到贝壳里,送给对方,或许你们可以一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你明白吗?” 沈忆寒那时听得似懂非懂,他想他以后,应当一直都会留在琴鸥岛上,像爹娘、外祖父那样,怎么会去很远很远地方呢? 谁叫他,他都不去。 所以,那年的沈忆寒,并没有给母亲答复。 此刻走到海边,看着细浪卷走白沙,听着远处海浪声哗啦哗啦连绵不绝,他脑海里想着这短短几十天内发生的事,觉得恍如隔世之余,想起当年沈絮的话,却又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或许,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说的并不是某个具体的地点,也不是他以为的一同赴死……如同父亲对母亲那样。 这个说法若只论心,谁又能否认……在母亲离世以前,父亲已经陪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距离呢? 那距离远到除了他们二人,再无第三人能抵达。 沈忆寒想起昨日云燃的话。 说实话……他当时是惊讶于阿燃竟会因为报了父母之仇,便担心他会对阿燃有什么看法,甚至“害怕”他的。 如今想来,或许从前他们虽然亲密,其实却不过是这样沿着海岸线行走、既不敢下水,也始终不敢离岸太远的关系。 他以为的浅淡随心,或许于阿燃而言……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昨日阿燃那样问他,是不是只是发出了一个和他共同离岸,去很远很远地方的邀请? 情爱似乎并非像他从前一厢情愿的以为和恐惧的那样。 若能像娘说的……和阿燃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们不必小心翼翼的始终靠着岸,也不必生怕搁浅,因为搁浅本来就是旅行的一部分—— 那似乎也很不错。 沈忆寒忽觉心情豁然开朗,某根从前一直束缚着他的弦,好像此刻终于在他脑海中崩断了。 他取下鸾鸳,想了想,对着广袤无垠的碧蓝海面吹奏了起来。 这曲子叫作《问平生》,是当年沈老宗主所作,他一直很喜欢,可惜外祖父总说他曲意中少了几分豪迈和洒脱。 沈忆寒从前不太理解,他一向自觉最是洒脱不过,怎么会少了几分豪迈和洒脱呢? 外祖父对他一贯严厉,无论学得是什么曲子,都能从他身上挑出毛病来,于是沈忆寒后来渐渐也就对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了,毕竟他一贯是不会为难自己的。 如今吹着吹着,却好像忽然明白了那时外祖父话里的意思。 笛音如潮,一浪高过一浪,曲子写的虽是演奏之人仰天自问这一生将去往何方、几多忐忑。 其中却不似他从前以为的那样,掺杂着彷徨惘然之意,而多了三分从容,三分任他东西南北风的傲岸。 吹到最后一句,沈忆寒好像在海岸边看见了外祖父负手向海面行去的背影。 他取下鸾鸳,握着笛身,怔愣了一会,心中似有所悟—— 恰在这一刻,气海通畅,神意清明,真元冲关而出,灵台的第二株桃树彻底长成,第三株桃枝亦破土而发。 桃枝破土的那一刹那,沈忆寒感觉到整片识海仿佛和另一个世界连通了,他能清晰的感知到那个世界的日轮月出,山河奔腾,虫鸣鸟啼、草木生发,每一寸每一角,无微不至。 这种感觉实在太神奇,沈忆寒怔愣了许久,识海里却传来了一个有些耳熟的少年声音:“沈宗主,久违了。” 第072章 问情(虽然没有20000营养液但反正就是加更了二合一) 第72章 沈忆寒听见这个声音, 愣了一愣,一时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竟然是照深的声音。 他四下看了一圈,但见海岸边浪浮浪沉, 涛声依旧,却并没见到除自己以外的第二个人。 犹豫了片刻,才尝试着传音回道:“照深前辈?” 果不其然, 识海里又出现了那少年的声音。 照深笑道:“确是小僧。” 沈忆寒讶然片刻后,才道:“原来前辈还活着,这……若是伽蓝寺的众位禅师们知道, 一定高兴得很。” 顿了顿, 又道:“不过前辈不是身在芥子之中吗?为何能与我这样传音?” 照深道:“我于大世界之中灰飞烟灭,但其实本就并未身死, 只是我的意识,已化为芥子世界中的生念,因沈宗主一念之巧,你那桃核种子似乎大有来头, 能将芥子世界中的生念——也便是我的意识,与你识海相连, 照深这才能感知到沈宗主的存在, 也能借以沈宗主的桃核,与你传音说话。” 沈忆寒又是惊讶许久—— 万万没想到, 他当初胡诌来骗明胤的话,居然误打误撞的说中了。 照深又道:“不过,先前我虽感觉到意识因明胤种下那株桃树与人相连, 却也不知是沈宗主, 直到方才,才感觉到了你的神识所在, 小僧在大世界本已身死,却与宗主因这桃树结缘,你我之间,也算有缘。” 沈忆寒道:“所以……芥子世界的意志,当真是分为生念与死念?” 照深顿了顿,道:“不错,我与明胤一人,一妖,在芥子初成,混沌初分之际,便已注定了我为清,他为浊,我为生念,他为死念。纳芥之初,我本想明胤在这一方世界中千年万年,见大道衍化,能悟得自在,淡去他心中万般杀念戾气,不想沈宗主与云真人误入其中,倒是阴差阳错……先促成了此事。” 沈忆寒听他话中意思,似乎明胤如今在芥子中,已经性情变了许多,想起当日那狮子为见照深一面的疯魔模样,不由问道:“既如此……前辈可是也与明胤相见了?我们离开芥子前……他很想再见前辈一面。” 照深在他识海内默了默,良久才道:“……并未。” 沈忆寒道:“这却是为何?” 照深道:“明胤戾气太重,若要消去他的煞性,教他改邪归正,非千载万载孑然独修,使他慢慢参悟从前罪孽不可……我欲渡他,若在此刻出现,反是害他。” 又道:“何况我与他俗缘已尽,如今我为界中生念,他为死念,清浊本不相容,生死亦不两见,此为天地之理,若贸然突破,反要引得芥子中一方天地动荡,明胤如今既已知我存在,我与他……也不必定要再见。” 照深这番话说得很平静,沈忆寒听完,心下却有些说不上滋味,半晌,忽然想起贺兰庭,还有那梦中发生的事,倒是一下福至心灵,明白了过来—— 难怪那梦中贺兰庭始终不能完全掌握狮佛芥子这件超越天阶的法宝。 原来此物即便“认主”,也分两部分意识,一是照深,二是明胤,他只能哄骗得明胤认他为主,自然也只是掌握了芥子世界中的戾气与煞气,也就只能将此物用来杀人害人,却无法触及相反的“生”之一道的用途。 照深忽道:“沈宗主的这枚桃核,不知从何处得来?” 沈忆寒没想到他忽然问起这个,握着鸾鸳愣了愣,却没立刻回答。 那头照深大约以为,他有不方便尽言之处,顿了顿道:“若不便讲,那也无妨。” “小僧只是想提醒沈宗主一句,这桃核内蕴藏无限生机,此物神异有灵,无论种在何处,都能成一方霸主,桃核本源既与沈宗主识海相连,想是于你大有臂助,只是沈宗主最好也要驭物有度……万莫反受其影响。” 照深不愧是佛修中的翘楚,这番话虽然说得隐晦,沈忆寒却也听出,他恐怕已然看出桃核和自己所修的功法并非出于正道,饶是如此,照深也并未点破,只是提醒了一下。 沈忆寒道:“多谢前辈提点。” 照深道:“不必言谢,若非沈宗主这枚桃核生发而出的桃树生机骇人,小僧这缕意识,只怕飘荡于此界浩然天风中千载万载,也未必能重新恢复心神清醒,本不该搅扰清修,不过想起你我之间已有因果,沈宗主往后若有需小僧相助之处,可在识海中呼唤我名。” 沈忆寒想了想,道:“照深前辈,不打算告知师门……” 照深却道:“我与伽蓝寺缘法已尽,不必如此,他们知道,不知道,并无区别。” 他明显心意已决,沈忆寒也不好再多说,只是心下有些感慨,佛修真是好生无情……照深与伽蓝寺数千年师门之缘,如今竟能说断就断,连自己还活着的消息,都不告诉他们。 只不知狮佛芥子现下仍在伽蓝寺手中,还是在贺兰庭……甚至那姓葛的老头手中? 他想起此事,问了照深一句,道:“对了……前辈,明胤可不曾再认谁为主吧?” 照深的声音在他识海中顿了顿,道:“沈宗主说的,可是贺公子?” 他一下猜出来,沈忆寒倒也不觉得意外,只道:“嗯……先前明胤同我说,贺兰庭能在芥子之外,以神识与他传音。” 照深道:“明胤命途已改,自然不会再认贺公子为主。” 沈忆寒听得此言,心中却猛地一跳—— “命途已改”…… 什么叫“命途已改”? 照深既然这么说,是不是就意味着,他知道明胤的命途本来不该如此? 难道窥得天机,预知前事的,其实并不止他一个人? 沈忆寒呼吸微快了几分,感觉潮湿的海风轻轻从他面上拂过,心跳亦剧烈了起来,几乎是立刻传音回道:“……前辈是不是知道什么?那前辈可否知道贺公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沈忆寒早已发现他的那个梦并不完整,如今得知照深恐怕也知道些什么,忍不住就问起这件他近些时日最挂心的事。 照深笑了笑,却并未回答。 沈忆寒道:“前辈——” 照深却道:“沈宗主,你已经知道很多了,小僧不能再告诉你什么,否则便是害你,只能同你说一句,佛道两门虽各自所修所信不同,但有一点是不会变的,天道有常,因果有由,天下从来没有什么事是无因无由、无根而生,贺公子看似福缘过人,实则未必,如今应在他身上的,既是云真人的因果,更是他自己的劫数。” 沈忆寒一愣,还欲再问,识海中却归于沉寂一片。 他说了几句话,照深都不再回应。 沈忆寒敏锐的感觉到,照深的意识似乎已经从他识海中消失了。 沈忆寒闭上眼,仍能感觉到心神与另一个世界相连,那个世界中一切都是如此鲜活,草木生发在他的意识中尤为明晰,他几乎能听到每一粒种子破土而出的声音—— 他有点明白了方才照深所说,桃核无论长在何处,都能成为一方霸主的意思。 这颗种子,似乎如今已经掌握了芥子世界中一切的草木植株,如今它们都已经成了它的眼睛、它伸出的触须、它的子民。 桃核生长成桃树,它的眼睛、触须、子民,自然也无一不与沈忆寒的心神相连。 桃源心经的奥妙之处,远远不止在双修之道上,祖师婆婆的传承中对这些,却几乎只字未提。 还有他与阿燃离开芥子世界后,突破到化神期的雷劫也迟迟未来,沈忆寒至今仍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芥子世界的缘故,还是桃源心经? 沈忆寒站在海边,张开一只手掌,心念稍动,果然不过数息功夫,便有一株桃枝从他掌中生出,枝上桃花朵朵破苞而出,开得娇妍漂亮—— 在桃源心经突破到第三层之前,沈忆寒都无法让灵台的桃枝具现到体外,如今却能了。 桃枝与他灵台识海相连,沈忆寒能清晰的感觉到其中勃发涌动的生机。 他犹豫了片刻,另一只手掐了个雷灵术,朝这桃枝上劈去。 沈宗主的五行风雷咒术,没下过太大功夫钻磨,此刻那道雷灵术凝出的也不过只是小小一道细电,饶是如此,寻常植株也是耐不住这样的折腾的,但那道细雷落在他掌中桃枝上,却好像是被鲸吸细水一般,没入枝干间不见了。 细弱的电光在桃汁上闪了闪,很快消失不见,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沈宗主举着手愣了一会,感觉从前一千年的混吃等死……限制了他对祖师婆婆这套功法的想象力。 正自出神,忽然感觉到乾坤袋中的传讯玉简颤了颤。 沈忆寒心下一动,暗道难道是阿燃醒了找不到他,所以传讯找他么? 但摸出传讯玉简一看后,却是拨云城百晓亭发的消息。 拨云城地处长青谷、昆吾剑派、伽蓝寺三大宗辖界所在的交界处,算起来算是三宗共同的辖界,但究竟谁来管,数千年间却一直没个定数,因为拨云城地势高而险,城中三教九流又极其杂多,整个修界最大的黑市、货源最广的拍卖行都在此处。 拨云城虽在正道三宗交界处,其实却是个亦正亦邪之地,在这座城中,只要掏得出灵石法宝,几乎没有修士买不到的东西,连雇凶杀人都并非禁区,拨云城中的消息,自然也是整个修界数一数二的灵通。 眼下这给他传讯的百晓亭,就是靠贩卖情报和消息在拨云城中立足的。 这则讯报并不长,沈忆寒扫了一眼,便知收到讯报的定然不止他一个—— 讯报大概内容说的是:玄门诸派将于七日后讨伐洞神宫,为瀛洲贺氏千余口人命讨个说法,若有同道有心共襄盛举,可于三日后在白河城与正道同盟相聚。 这封密讯是百晓亭发出的,想必是这次兹事体大,百晓亭从前虽然没少做魔修的生意,但时逢此刻,却也不得不摆正屁股,替玄门正道居中联络,通传知会各家修士。 沈忆寒本来自云州回南海前,并不打算去淌这趟浑水,但一路上所遇之事,却让他肯定了贺兰庭一定与洞神宫有关系—— 当日出现在潮风城中那些尸傀儡,生前境界几乎都在元婴化神以上,洞神宫远在北域,与他们南海万里之遥,这些傀儡无端端出现在此处,是冲着谁来的,自不必多说。 贺兰庭看来是恨毒了他与阿燃,非要他们死不可了。 事已至此,旁人已将刀架到颈侧,他自然也没有再退避忍让的道理,此事总该有个了结。 心下主意已定,沈忆寒正打算回住处去告诉云燃,却忽然听见远处琴音裹挟着海风,断断续续传来。 他听得这熟悉的琴音,心下微微一怔,转目望去,果然前头海岸边坐着一个少年,正在抚琴,他面前一个少女衣袂翻飞,身后袖带穿动如蝶,却是在海边随着那少年的琴音舞剑。 旁边还抱膝坐着一个少年。 沈忆寒远远看了一会,心下先是微微有些惊奇,暗道他们琴鸥岛上何时有剑法这样漂亮的弟子了? 自己这做宗主的居然半点不知。 那抚琴的是子徐,他倒是一下就听出来了。 沈忆寒往前走了几步,却看清那舞剑的哪里是什么妙音宗的女弟子? 而是小石头——或许如今该叫她“石姑娘”了。 燕子徐显然很快意识到有人来了,而且来得这个不是旁人,还是自家师尊。 琴音戛然而止,他抱着灵犀起身,远远对沈忆寒躬身道:“师尊。” 沈忆寒顿了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收剑负在身后的小石头,最后看了看方才抱膝埋头坐着,此刻站起身来朝他行礼的严柳。 顿了顿,才道:“你们倒有雅兴,抚琴弄剑的,子徐……严公子怎会与你们在这里?” 燕子徐尚未回话,小石头倒是抢先答道:“严公子一路上半死不活、垂头丧气的,子徐哥哥见他心情不好,又说到了岛上,该尽地主之谊,所以要带他来看海散散心,他说琴鸥岛的海景是最好的,我也想看,所以就跟着来了。” 沈忆寒听得她那句心安理得的“子徐哥哥”,倒是愣在原地。 这一人一妖,小石头的年纪,想必做燕子徐的祖祖祖祖祖祖祖祖祖祖祖祖奶奶也够了,居然如今叫他“子徐哥哥”。 她叫得自然至极,显然半点没觉得有甚不妥,沈忆寒心下觉得好笑,不由噗嗤笑出声来。 燕子徐脸一红,显是也没想到石姑娘居然当着师尊的面这样叫他,抱着灵犀结巴道:“师……师尊,徒儿本是想带严公子散散心,又见浪涛拍岸,景色甚美,徒儿一时兴起,这才……这才……” 沈忆寒笑道:“原来如此,那倒很好,难为你有这份心,你紧张个什么?” 燕子徐又是答不上来,只是脸色微红,不知在想什么,目光忍不住偷偷望小石头那边瞥。 沈忆寒这徒儿自小一贯脸皮薄,随便说他两句,就能闹个大红脸的,因此沈忆寒见状,倒也没有多想什么,只笑了笑,便望向严柳道:“我宗弟子性子大都活泛跳脱,最好相处不过,严公子到了我琴鸥岛上,只当在家一般便可,有什么需要,便与子徐他们说,不必拘谨。” 沈忆寒对严柳,自然并非已经全无戒备之心,他说这些话,其实半是真心,半是试探。 或者说,这一路上,他其实都在试探和观察这个少年。 甚至沈忆寒私下还问过常歌笑,严柳是不是也和贺兰庭那样,情绪有异于常人之处? 好在常歌笑给了否定的回答,说严柳情绪、心念皆很正常,才叫他稍稍放下了提起的心。 若以严柳的身世来看,如今他表现出的一切,的确都很正常,并无不合逻辑之处,如果非说哪里有些出乎沈忆寒意料的,便是他对李临山……的确称得上的十分看重。 若只看那梦中发生的一切,严柳黑化之前胆小怯懦、任人欺负,甚至在拜入云燃门下后,分明与贺兰庭、谢小风两个师兄的身份并无高下之分,他还是本能的对着两人极尽讨好之能事。 那梦中严柳对云燃的表现,看似是因为严柳对师尊心生别样情愫,师尊又太过高高在上、孤天皎月,所以才刺痛了严柳那点脆弱的自尊心,叫他因爱生恨,但仔细想来,那梦中严柳若真爱云燃,沈忆寒实在无法想象什么样的爱,是处心积虑要毁了对方的一切、叫对方身败名裂? 沈忆寒本以为严柳这人的性情就是如此扭曲,所以他的爱……大约也不能被常人所理解。 然而如今看到他对李临山所做的一切后,似乎又全然不是如此。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梦中的严柳或许根本不是爱阿燃,他的感情或许真的有自惭形秽、有嫉妒、有怨恨,但不是爱。 至于他和谢小风、贺兰庭提那样的主意,倒未必全是因为想害阿燃。 在那梦中,这三个人始终并非一条心,后来云燃脱离昆吾剑派以后,便更是如此。 谢小风魔修身份暴露,也是因为严柳给他和贺兰庭支得那个主意。 严柳心胸狭隘、记仇、阴暗是真,但不可否认,他也的确很聪明。 严柳道:“……多谢沈宗主关怀。” 沈忆寒看着他低垂着的头,心念微动,忽然生出一个主意来,面上却只笑了笑,道:“严公子,不必如此拘礼,我与你李大哥,也是数百年的朋友,从前刚筑基时便认得的,你既认他做你的大哥,那我自然也将你当作自家后辈看待,你若不嫌弃,我叫你一声阿柳——不知严公子可会觉得,我这做长辈的倚老卖老、太不见外了?” 他身为一宗之主,与一个小辈,这话却说得可以说是温柔亲和、半点没端长辈架子,严柳听了,果然有些讶异,抬眸看了看沈忆寒,小声道:“沈宗……前辈客气了,晚辈蒙受前辈救命之恩,前辈想怎么叫都可以……自然是并无不妥的。” 沈忆寒走到燕子徐身边,按着一头雾水的徒儿也在海边重新又坐下,将灵犀很随意的摆到了两人腿上,指下一拨,灵犀便发出一阵清冽的清音,未有曲谱,却恰然成句,十分动听。 他拨完这一下,才仰头看向严柳笑道:“既然如此,你也坐吧,不必站着,岂不累得慌么?” 严柳抿了抿唇,依言坐下了,姿态却还是有些拘谨。 小石头见状,已凑了过来,跪坐在沈忆寒燕子徐二人面前,睁圆了眼道:“小寒,你刚才拨那一下,和子徐哥哥好不一样!” 她随性而言,沈忆寒和燕子徐这对师徒的辈分,却在她嘴里乱成了一团,燕子徐闻言显也吓了一跳,张了张嘴忙要纠正,沈忆寒却按了按燕子徐的手。 沈忆寒继续道:“严公子,我知临山如今这副模样,生死不知,你这一路上心里挂念他,所以才郁郁不欢。” 严柳没说话,只是听他提起李临山,嘴唇喏了喏,半晌低下了头,眼眶微微有些红,道:“我欠李大哥的……下辈子也还不完,若不是我写信,求他送我去昆吾剑派,李大哥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沈忆寒看了他半晌,终于能确定,严柳从当日他们相遇到此刻,他对李临山表现出来的一切,都并非佯装作伪。 既然如此,那梦中的一切也就有迹可循。 严柳对阿燃所谓的爱慕,只怕根本不是爱慕,他心中真正重视的,早已经另有其人。 沈忆寒想了想,道:“我昨日到岛上后,就已传讯给了长青丹宗,将临山的情况与他们说了,只是如今各大门派忙于讨伐围剿洞神宫之事,他们恐怕一时也顾不上回话。” 严柳听见洞神宫这三个字,明显语气一顿,道:“洞神宫……便是炼制那些尸傀儡……害了李大哥的魔修吗?” 沈忆寒点了点头,道:“子徐应当都同你说了吧。” 严柳道:“嗯。” 沈忆寒道:“我们妙音宗门小户小,先前本来并未打算参与此次围剿,但洞神宫欺人太甚,又害了临山,其中似乎甚多蹊跷之处,如今……只怕是免不得走这趟了。” 严柳闻言,忍不住问道:“洞神宫远在北域,为何尸傀儡会出现在潮风城?” 他年纪毕竟还轻,虽然能勉力控制语气如常,提到洞神宫三个字时,抓着衣袖下摆的指节却都用力得微微泛白。 沈忆寒见状,眼睑一动—— 他自然认出,这是那梦中严柳每每心中恨毒了某人、某事时,才会有的动作。 沈忆寒顿了顿,道:“沈某与洞神宫并无私仇,妙音宗与洞神宫相隔万里,自然也从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只是其中有个变故。” 他语罢,将数日前,诸门诸派前往贺兰仙岛调查,自己又与云燃如何被贺兰庭诱入芥子,离开芥子后,又是如何在众修士面前指出贺兰庭身份有异,那位葛老剑主却又是怎么不信和袒护的。 最后提到了在天瑕城时,用寻踪符看见贺兰庭与洞神宫魔修有染的事。 虽然是对严柳这么一个小辈少年,沈忆寒仍是说得详细,而且从头到尾都没有缺漏隐瞒之处。 严柳听完,默然片刻,道:“前辈的意思是,是那位贺公子……与洞神宫勾结,要害您与云真人?” 沈忆寒道:“此事复杂,我说的只是我所见和所猜测的,或许其中仍有隐情,也未可知,所以才要去查清这件事,若真是贺兰庭勾结洞神宫,要害我二人,却殃及了临山……” 他摇了摇头,道:“那即便此行诸派真能讨伐成功,剿灭了洞神宫的妖孽,却也不能放他逍遥法外。” 严柳顿了顿,道:“可……贺公子的师尊,那位太上剑主若还是不肯相信,仍执意要护着他,怎么办?” 沈忆寒默然片刻,没有回答。 严柳手指紧紧抓着袖角,好像明白了什么,哑声道:“所以……若真如此,前辈也没有办法,便只能放过他了?” 沈忆寒指尖在灵犀的琴弦上轻拨了拨,半晌才道:“你不必想太多,总之,这趟讨伐洞神宫,一切结束后,我会请长清丹宗医修回来救治临山,严公子只要在岛上等着我们回来便可。” 严柳道:“那……若是这次剿灭不成,或者长青丹宗的医修折损了,不能来救人,李大哥他……” 沈忆寒摇了摇头:“……那也是临山命数如此了。” 严柳正要再说什么,小石头却“咦”了一声,忽道:“他来找你了。” 沈忆寒闻言,心下一动,果然感觉到一抹极为熟悉的气息正在靠近。 他站起身来,转头时,已经与云燃四目相对。 云燃衣冠虽然整齐,臂中却没挽着拂尘,连蘅芜亦不见踪影,想他醒来后发觉沈忆寒不见,应是立刻就朝着灵识印记所在之处寻来,这才两手空空。 云燃目色乌沉,呼吸少见的略见急促,看到沈忆寒的那一瞬间,眼神再未转开过。 沈忆寒看出他面色不太对,上前一步,轻声道:“阿燃,你……” 后头话未说完,云燃已一把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拉过,揽进了怀里。 “……我以为你走了。” 第073章 问情 第73章 沈忆寒一愣, 道:“我为何要走?” 他一时竟有些没能理解云燃的逻辑。 云燃不答,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那头三个小辈看了两人这副亲密模样,反应倒是各不相同—— 燕子徐侧过目去, 显然并不意外,脸上却多少还是有些尴尬的模样,掩拳想要轻咳, 然而声音到了嘴边,又没敢真正出声。 严柳愣愣看着二人,不知在想什么。 小石头道:“哇哦。” 她话刚出口, 立时将旁边的燕子徐吓了一跳, 赶忙朝她使了个眼神,只可惜小石头压根没注意到。 沈忆寒听见小石头那声“哇哦”, 才想起此刻还有小辈在场,心下略觉不妥,推了推云燃的肩,分开时却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暗色魔纹。 沈忆寒霎时一惊, 道:“阿燃……你……” 云燃亦似有所觉,闭了闭目, 半晌后再睁开眼, 眼中果然已恢复如常。 沈忆寒抓着他又探了他脉门,云燃体内不见分毫异常, 魔气也无一缕,可方才那一瞬间,他却看得清清楚楚。 大约是他眼中的情绪太过明显, 云燃顿了顿, 道:“无妨,不必担心。” 沈忆寒正想说话, 那头严柳却忽道:“云真人。” 他一出声,几人都将目光转到了他身上。 严柳咽了口唾沫,似乎很是紧张,忽然站起身来,拱手长揖道:“严柳前几日在潮风城中一时糊涂,说了不该说的话……眼下已想明了,不知还能否随云真人前往昆吾学艺?” 他话音一落,且不论云燃、沈忆寒,连燕子徐都十分惊讶,当下便道:“严公子,可你不是说……无论如何都要守着李前辈么?” 严柳默然片刻,才垂眸道:“天极白蕊的药力,至多可以维持十年,沈前辈……其实你不必安慰我,我已经知道了,那些尸傀儡使得是长青丹剑,李大哥内腑寸裂,这样的伤势就是长青谷的医修自己也是束手无策的……他们救不了李大哥。” 沈忆寒闻言,唇畔微动,却还是没说什么, “我修为低微,就算真守着李大哥十年,也什么都做不了,就连害了李大哥的……”他语及此处,却顿了顿,没再说下去,“……我听人说,昆吾剑派是修界剑道大宗,剑道造诣精深、海纳百川,严柳若能拜入贵派门墙,一定潜心修行,不负沈宗主、云真人的恩情。” 沈忆寒与云燃对视一眼,才转目看他道:“可你的根骨并不适宜修剑,严公子……你继母要送你到昆吾剑派,其实……” 他话未说完,那头严柳却道:“多谢前辈提点,这些……严柳都明白,只是严柳心意已决,请沈宗主、云真人成全。” 沈忆寒心下念头转了转,暗道莫非一切的轨迹已经与那梦中不同,严柳还是会阴差阳错拜入阿燃门下不成? 虽说严柳如今看着与梦中很不一样,可若真如此,他心中还是有点不安。 只是沈忆寒还未说话,云燃却道:“你便投入昆吾门墙,以你资质,在我派之中,只怕甚难拜得明师,即便如此,你仍然执意如此?” 云燃这话说得不留情面,既点出了严柳学剑的根骨不好,又是清楚的告诉他,他并不会将其收为弟子。 沈忆寒心下稍微松了一口气之余,也着实怕阿燃这直勾勾一点弯都不拐的话叫严柳记恨。 然而严柳闻言,倒没露出什么异色,甚至好像并不觉得意外似得,只是默然片刻,道:“晚辈已想好了,愿拜入昆吾求艺,请真人允准。” 他如此心意不改、态度坚决,与数日前在潮风城中,哭着说哪里也不去、只愿守着李临山的样子,倒是判若两人。 云燃颔首道:“我本是提醒,并非不许你拜入昆吾,我派广纳天下一心求问剑道之士,来者不论出身,你既心意已决,自然可以投入昆吾门墙。” 于是此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回去路上,沈忆寒与云燃并肩而行,道:“阿燃,方才你当真没事?我总觉得自芥子中离开后,你一直有些不对。” 云燃道:“有吗?” 沈忆寒顿住脚步,道:“有,这一路上,你的性情都变得与从前不太一样……方才你眼中出现了魔纹,阿燃,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在芥子中因魔气侵体,引出心魔了?” 心魔在修士们当中,已经属于老生常谈但又实在避不开的话题—— 心魔虽被修士们叫做心魔,其实本质上来说……还是人一生之中最放不下、或者最挂念、又或者最在意的念头——本质还是执念,或者说,是佛家所提出的贪、嗔、痴三毒。 心魔几乎每个修士都有,不过因轻重程度不同,对每个修士的影响也不同,有的人不过是偶生杂念,扰乱行坐;有的人却能为此走火入魔、放弃底线,甚至堕入魔道。 比这更要命一些的,便是渡小雷劫时受心魔影响,这种事一旦发生,几乎是必死无疑。 云燃这些日子以来的不对劲…… 沈忆寒毕竟不是魔道修士,对云燃这些日子的异常,他实在是拿不准主意,也不敢去赌,阿燃到底是修成了那什么劳什子的仙魔之体?还是心魔坐大? 而他以前甚至都从未想过,似云燃这般心念坚定、意志清明的人,竟也会受心魔影响。 云燃看着他,默然片刻,才道:“嗯。” 又道:“我可以将其压制,不必太过担心。” 沈忆寒心道果然如此,拉过了他的手道:“你跟我来。” * 琴鸥岛很大,岛上穿连纵横的小山脉众多,几乎数不胜数,其中最大的那座,山上分为正山和背山两面,正山一面,便是妙音宗主要建筑和弟子们所居的屋舍坐落之处,背山也被弟子们叫作后山,是门中禁地,寻常弟子轻易不得涉足。 沈忆寒父母棺椁停放的那座古陵,便是在这后山之中。 两人一路行来,先穿过了白岩碧瓦的妙音宗主殿群,时辰未到晌午,自是正好遇见不少刚从问筝阁、停鸥馆下了日课,正抱琴三三两两往住处回的弟子们。 众弟子见了沈忆寒与云燃,纷纷垂首行礼,然而擦肩走过不远,便又在两人身后传出盈盈笑语声,有的年轻些的女弟子,胆子大的,还时不时的回过头来看。 修界消息传得飞快,当日在天瑕城诸门派谈会上,沈忆寒与云燃一同离开芥子、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事,本来算不得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毕竟沈宗主与云真人一贯交好,这谁都知道。 可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现,云真人眉心的登阳剑砂还不翼而飞—— 这可又是个大新闻了。 沈忆寒回来已快两日,岛上弟子们自然都已经知道自家宗主与云真人携手而回,路上碰见了两位前辈本来没什么,但能亲眼看见云真人眉心干干净净…… 这件事可着实经不起联想。 也无怪这些少年人走不出多远,便憋不住的开始窃窃私语、叽叽喳喳。 云燃一路上被一波又一波的妙音宗少年弟子们炯炯有神的目光洗礼,倒是分毫感觉不到这些目光似的。 沈忆寒本拉着他的手,刚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后来连续遇上两波下了日课的弟子,才觉得似乎有些不妥,本要松开,岂知云燃垂眸过来看他一眼,却在衣袖下一把抓住了他收回的手。 沈忆寒心头一跳,正要说话,却听云燃道:“他们总要知道的,你怕什么?” 沈忆寒轻咳一声,转了转头,凑到他耳下道:“……那倒也不是怕,只是小辈们面前,我这做宗主的,总不好太随心所欲。” 云燃道:“你一贯随心所欲,想必他们也应该习惯了。” 沈忆寒:“……” 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两人这么一番附耳贴面的交谈,反倒引得一路上弟子们头回得更勤快了。 沈忆寒这才想起,他们方才好像还可以传音…… 可惜为时已晚,此刻沈宗主也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沈忆寒道:“我门中这些孩子们素来规矩小,他们这样……你可不会生气吧?” 云燃道:“不会。” 沈忆寒虽早知他不是心胸狭隘的人,但亲耳听他这样回答,心下还是松了一口气,望着云燃双眸抿起唇笑了笑—— 不知怎的,他对云燃的了解,几乎多到可以称得上无孔不入,可自两人表明心意后,沈忆寒对他的在意却一分一分只多不减。 又穿过了屋舍俨然的山腰,渐渐进了一处绿荫掩蔽的林子,林中有山上泉水坠落,水声潺潺,两人在山径中穿行,沈忆寒走在前,云燃在后,云燃始终没有松开拉着他的手,沈忆寒便走两步,等到他跟上道自己身边,再继续往前。 约莫半盏茶功夫后,到了一处洞口前。 洞边立着一方石碑,碑上写着四个字:不得擅入。 云燃见到此碑,心知前方想必便是妙音宗门中禁地,脚步略顿了顿,看向沈忆寒。 这地方沈忆寒以前从未带他来过,云燃亦是第一次踏足。 沈忆寒笑了笑,道:“其实,过了这块碑,前头还不算我宗禁地,这块碑是立着吓唬门中弟子的。” 他语罢,拉着云燃便继续往前走。 云燃道:“……为何?” 沈忆寒道:“你们昆吾剑派弟子,个个都恪守门规,说什么就听什么,我们妙音宗却不一样,这些小崽子们当着师长的面还好,背过身去个个都是脱缰的野马,别说他们师父,就是当年外祖父那样厉害,也是管不住的。” “越知此地是门中禁地,他们越是心痒难耐,要一探究竟,所以先祖索性将后山这碑外挪了不少,如此他们溜进来,在外围转悠转悠,也解了探秘的心瘾,尝个新鲜,自然也就回去了,这样总比三不五时就抓了人,罚来罚去来得好些。” 云燃:“……” 沈忆寒笑道:“怎么,是不是觉得这法子太儿戏,哈哈,其实真正的后山禁地,他们也是进不来的,只是若离得太近,山中的东西恐会伤了他们,先祖不得已为之,才想了这么个不算办法的办法。” 正说着,两人穿过那洞口,前头豁然而开却又是一片林子,只是树木比先前更高大,林叶也比先前更繁茂,举目望去,几乎浓荫蔽日,一人长宽的巨叶随处可见。 两人行到林中,前方却已无路,沈忆寒顿住脚步,喊了一声:“芳姑姑,你可在么?” 声音在山林中回响,一下下荡远,却是无人回答。 沈忆寒叹了口气,道:“……想是睡着了。” 他打开了腰侧的灵兽口袋,一金一银两只小鼠从其中滴溜溜爬到沈忆寒掌上,他道:“金爷爷银爷爷,快去找找姑姑在哪儿。” 金爷爷捧着两只小爪子“吱”得叫了一声,便似一道金电一般,从沈忆寒掌中窜出,银爷爷紧随其后—— 两鼠没入林中,不见踪迹。 未过多久,云燃忽低声道:“……好浓的妖气。” 沈忆寒见他警觉,要去碰腰侧乾坤袋,连忙抓了他的手,道:“不必紧张,是自家长辈。” 话音刚落,树林中传来一阵窸窣之声,但见远处树枝叶脉一层层向上翻动,下方却露出一条青碧色的东西—— 那东西在树林间爬行,很快便靠得近了,竟是一条巨蛇。 这条青蛇单只是蛇头,便足有两三人高,生着一双白目,定定注视着沈忆寒、云燃二人,显有灵智,爬行间动作不急不缓,也不嘶嘶的吐信子,透出一股悠然从容的感觉。 金爷爷和银爷爷两只鼠坐在蛇头上,亦很是从容。 青蛇爬到了沈忆寒、云燃面前,支起身子,垂头看着沈忆寒,口吐人言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最近天气热,我又开始蜕皮,方才睡着了。” 说话的却是个音色成熟妩媚的女子声音。 沈忆寒笑道:“前两日回来的,我便猜到姑姑定是睡着了,所以才叫阿金和阿银去寻你。” 又对云燃道:“阿燃,这是芳姑姑,她当年与我娘结下过灵契的,后来我娘离世,芳姑姑便一直在这山中守着了。” 云燃还未说话,芳姑姑却道:“小寒,他是何人,你为何带他到此?” 沈忆寒想了想,道:“我想带他来看看陵中的问心阶,还有……姑姑,他如今是我的道侣,我想带他来看看我爹娘、还有外祖父。” 云燃听到道侣二字时,转目看了沈忆寒一眼。 沈忆寒却没看他,正仰头注视着芳姑姑,他眼中带笑,琥珀色的瞳孔从侧面看仿若透明、像是漂亮的琉璃珠子。 芳姑姑闻言,脑袋在空中来来回回的扭得快了些,先看了看沈忆寒、最后又看向云燃,又低头凑到他面前—— 一双雪白的蛇目大的骇人。 良久,芳姑姑对此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是雄的。” 沈忆寒:“……他确实是。” 芳姑姑摆了摆脑袋,像是在摇头:“那你们要怎么交尾?” 沈忆寒不想她居然直接大喇喇问出来这种问题,面上一红道:“这个……自然是有办法的。” 芳姑姑闻言,点点头道:“哦,那就还好。” 她张开了嘴,道:“进来吧。” 以一条蛇的卫生标准来看,芳姑姑的嘴里清理的非常干净,且也没有什么异味,而且场地很宽阔,足矣容纳沈忆寒与云燃两人。 沈忆寒跳进她口中,对云燃道:“进入古陵的山洞中有穿骨透肉的毒雾,寻常法器也没法隔绝的,姑姑的鳞甲可以隔绝那种毒雾,你也进来吧。” 云燃闻言,也进入了芳姑姑口中。 金银二鼠亦从蛇头上跃下,窜回了沈忆寒掌中,又回到了灵兽袋里。 蛇口这才闭合,沈忆寒掐了个照明咒,两人身下开始微微颤动,想是芳姑姑开始往前爬行了。 在芳姑姑口中,仍能听到她说话,只是比起在外面时,显得瓮声瓮气了些。 芳姑姑道:“我想起来了,小寒,你的交尾对象,是不是就是从前你和你娘说的那个剑修?” 沈忆寒无奈道:“是道侣……不是交尾对象,姑姑。” 芳姑姑一边爬一边道:“那有什么不同?你们人修的道侣,不就是为了交尾?我看无论是人是妖,只说和你好,却不同你交尾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譬如先前那个来岛上、说要和我做道侣的人修,我已经勉为其难,愿意化形同他交尾,他竟敢拒绝,还说他修的是什么清心寡欲的功法,那我做什么要同他好?不能交尾是很痛苦的,小寒,所以我就立刻让他滚了。” 沈忆寒:“……” 他觉得继续同芳姑姑讨论交尾与否,是个不太明智的选择。 谁知他还没想好如何转移,那头芳姑姑又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道:“不过,我没有见过两只雄蛇交尾的,倘若是人,以你们人族交尾的模样,是他插……” 沈忆寒听得眼皮子直跳,可万万不敢让她说下去,赶忙打断道:“姑姑,我先前闭关离岛这段日子,可有人来陵中看过吗?” 芳姑姑于是打了住,道:“没有,只有几个小弟子,都被我吓出去了。” 沈忆寒道:“他们不曾进雾吧?” 芳姑姑道:“自然没有,你放心就是了。” 芳姑姑似乎记性不好,这么一打岔,过了她便忘了先前在说什么,又开始问起沈忆寒怎么忽然修为进境了这么多来。 沈忆寒没答得很详细,只说在外这几个月,机缘巧合突破,芳姑姑便道:“这很好,那你外祖父在九泉之下,也可以放心了。” 芳姑姑的人族语言当初是沈絮教的,但她学的慢,沈絮教了两三百年,她还是没学个囫囵,于是沈絮死后,她便是自学自通,说话有时候听着颇有条理、有时候却又如方才那般全不知人族的规矩和忌讳,张口就能吓死人。 沈忆寒一路上都怕她再问云燃点什么不合适的,好在很快穿过了山洞,芳姑姑道:“我在这里等你们出来。” 语罢便张开了嘴。 沈忆寒和云燃离开蛇口,道:“劳烦姑姑了。” 此时两人一蛇所在之处,是一个巨大的山穴,从方才进来的山洞到此处台阶前的圆形豁口,像是特意给芳姑姑准备的一般,可以容她在此转身盘成一团。 芳姑姑道:“去吧,我迷瞪一会。” 沈忆寒:“……” 这口癖又是跟谁学的,岛上何时来了北域修士? 两人与芳姑姑暂先告别,转身朝阶上走去,踏过七八级石阶,但见前方山穴豁然开朗,面积大得惊人。 此处与其说是山穴,不如说是个石室,室中被修凿得十分方正,壁面光滑,触手湿润,有青苔附生,两人耳边隐约可闻地下水流的声音。 石室中央停着一具巨大的棺椁。 沈忆寒道:“这里是我爹娘。” 棺前没有香案,也没有什么铭刻的碑文之类,整座石室内只有这一具光秃秃的大棺。 沈忆寒从乾坤袋中取出两个蒲团,道:“我娘性子散,临终前说,不许在她这里布置什么香案香桌的,她不喜欢这些。” 又道:“……其实她就是怕我爹以后总守在这。” 两人在棺前跪下,一同给沈絮和崔颖磕了个头。 又往前走,却是一处长长深深的山道,一路上脚步声清晰,云燃却都不曾再听沈忆寒说话。 云燃拉住沈忆寒,将他扭转过来,果然见他眼眶不知怎么有些红。 “我没事……”沈忆寒说,“就是忽然有点……” 云燃没答话,只将他抱进了怀里。 两人在山道中又紧紧相拥了一会,沈忆寒才依在他肩窝里,带着点鼻音道:“……我娘还见过你的。” 云燃道:“嗯,我记得。” 沈忆寒从他怀里出来,感觉自己最近情感丰沛的有点不像样子,抽了抽鼻子,笑道:“走吧。” 两人这才又朝前走去。 山道的尽头又进入了一处石室—— 只是这次,石室中并无棺椁,往前走却能看到前头平整的地面下,是一面断崖,崖下是条暗河、河水滔滔而过,清冽冰凉。 河上依稀可见一条向上的玉阶。 说是玉阶,或许并不恰当,这阶似玉非玉,无依无凭,悬空而立,又有些透明,一眼望去,似有若无,好像只是一个影子。 沈忆寒道:“这条阶叫作问心阶,是我宗先祖留下的,攀登此阶,能将己身心魔,投映到河中,自然……只有你能看见,你若意念澄明,不受其影响,便可通过此阶此河减轻魔念。” “阿燃,你可以试试。” 云燃默然片刻,转目看他一眼,忽道:“……我知道自己的心魔是什么。” 沈忆寒一愣,道:“你知道……” 转念想想,似乎也不奇怪,又道:“那也可以试试,或许能减轻你心中魔念,也是好的。” 云燃顿了顿,果然抬步往阶上踏去。 他走的很轻易,不过十几步,就到了玉阶顶端,沈忆寒看得都有些讶然。 这问心阶他小时候心思念头还很简单时,就曾来爬过,尚且一步一个幻境,一步一处变化,需要花费很久才能登上顶端。 阿燃居然如此轻巧的就登上去了—— 这么看来,他的心魔想必也不似想象般严重。 正如此想着,云燃在玉阶顶部驻足,低头朝下方河中看去。 沈忆寒见他似乎出神,一时不敢打扰,然而过了足足半柱香功夫,云燃仍是伫立在那处,一动不动。 他心下略觉不对,犹豫片刻,终于尝试着轻轻唤了一声:“……阿燃?” 云燃肩头微微一动,似从梦中惊醒。 他缓缓回过头来,看向阶下的沈忆寒。 沈忆寒正要说话,却见云燃眸色乌黑,下一刻,竟然噗得喷出了一口血来。 星星点点的血迹,落在他胸前黛色的衣襟上,颜色由浅而深,渐渐连绵成一片,触目惊心。 第074章 问情 第74章 沈忆寒心下猛地一沉, 当即唤道:“阿燃!” 云燃未曾应他,只是回眸看过他后,又缓缓将目光转回脚底河中。 他又看了河面一会, 身子却忽得摇了摇,似乎下一刻,就要坠入问心阶下湍急河水之中。 沈忆寒欲要上前, 云燃已足下一点,跃回地面,动作间倒还流畅自如, 不似受了很重内伤的样子。 “不必担心。”云燃道, “心血瘀堵之处清除了而已。” 沈忆寒听得这话,半信半疑, 但见他虽吐了血,面色却的确没有太大变化,又探了他脉门,的确没发现云燃经脉受损, 这才放心了些,道:“既如此, 你先打坐调息。” 云燃点了点头, 两人当即就地而坐,他闭目调息, 沈忆寒本也凝了灵力想帮他,却被云燃抬手拦住,道:“不必。” 过了约莫盏茶功夫, 云燃终于睁开眼, 沈忆寒立刻问道:“如何。” 云燃道:“已无大碍。” 两人相交千年,从来坦然, 云燃亦从未骗过沈忆寒,因此方才他虽有些担心,但眼下两次听云燃说没事,还是将心放了下来,道:“你这心魔,瞧着像是已对心神影响的极深了,即便如今没事,将来却也说不准……你的心魔究竟是什么?难道是……当初你父母的事?” 云燃摇了摇头,默然片刻,道:“……是你。” 沈忆寒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愣在原地。 他即便想破脑袋,也没想到自己如何能成为阿燃的心魔—— 实在是从前这千年来,两人之间相处十分愉快,并无半点龃龉之处,因此十分费解道:“我?为何?” 云燃想了想,垂下眸去,这次却不曾说话。 沈忆寒这才回过神来。 心魔所存,通常是修士内心深处最幽暗不可见人之处——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将这种私隐曝于人前的,即便是云燃。 即便两人如今已是这种关系,沈忆寒也不想因此逼迫云燃对自己剖白,他一贯是以为人与人之间无论如何,都该留有分寸的,当即就有些后悔不该急着追问,唇畔动了动,道:“你若不便讲,那也无……” 话未说完,云燃却道:“沈濯,你可愿与我结成元神之印?” 元神之印,顾名思义,是刻在两人元神之上的印记,与简单能感知对方方位、传音交流的灵识印记听着相似,但论及本质,却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灵识印记会淡去,每百年都要续印一次,而且并非独有,一名修士可与不止一人留下灵识印记—— 元神印记却是一生独有一人。 化神期以上修士,才能互相结成元神之印,一旦结印,心神两通,所有记忆魂识共享,连修炼的法门亦不例外。 因此修界有些门派、或者修士收徒,但凡是学艺不外传的,大都有言在先,即便门下弟子将来有了道侣,也不许结元神之印,否则一旦将来发现,即刻逐出师门。 自然,这样的规矩,其实倒未必能束缚得住人,因为元神印记本就仅为两人共知,只要自己不蠢到出去说,师门实在未必能发现,而且化神期以上修士,在各门各派中都是翘楚,地位亦不低,真要将他们逐出师门,却绝非口头上说说那么简单。 饶是如此,愿结成元神印记的道侣,还是少之又少—— 因为前车之鉴实在是太多了。 人心是经不起考验的,当对方的每一个念头,都能被察觉时,这种完全的坦白带来的究竟是欢喜还是怨怼,实在很难去追究。 而元神印记,又不可消弭,除非魂飞魄散,否则即便一生一死,仍能在茫茫天地间准确的寻找到彼此。 云燃的意思沈忆寒懂了,两人若结成元神之印,他自然也就能知道阿燃的心魔是什么了。 但……即便不论幻元灵璧那部分的梦境,他无论如何不敢同阿燃共享,就算没有此事,沈忆寒心中对结成元神印记,也是本能抗拒的—— 太近了,他不认为两个人之间,毫无距离是件好事。 沈忆寒默然片刻,并未回答。 沉默有时是最好的答案,云燃目光在他脸上稍稍一顿,很快转了回去,闭了闭目:“是我受心魔影响,太过唐突,此事的确不妥。” 沈忆寒心下颇觉尴尬,但他的想法并未改变,也并不想妥协,因此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想了想,只能道:“我带你去见外祖父吧。” 云燃道:“好。” 两人站起身来,朝外走去,又出了沈絮、崔颖的墓室,一路无话,很快到了芳姑姑睡觉的那处阶下的圆形洞口。 芳姑姑蜷成一团,睡得仍很香,沈忆寒连叫了她两声,她才悠悠醒来,摇了摇脑袋,道:“看完了?” 沈忆寒道:“看完了。” “接下来去哪儿?” “去外祖父的墓室。” 芳姑姑晃了晃脑袋,像是想把自己从还没清醒的瞌睡中晃醒,俯下头张嘴道:“进来吧。” 沈忆寒和云燃依言进入芳姑姑口中。 巨蛇开始爬行。 不知怎的,分明来路上两人也并不曾怎么说话,芳姑姑却好像还是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那点轻微的尴尬,瓮声瓮气道:“你们俩怎么了,吵架啦?” 又道:“剑修,可是小寒哪里惹得你不高兴了?” 云燃答:“并未,他很好。” 芳姑姑“哦”了一声,边爬边道:“他要是说了什么不好的,你可别往心里去,他从小一贯是不太讨人喜欢的……想必不是故意针对你,哦,我说的是想交尾的那种喜欢……” 沈忆寒心道,这是在替他安慰人么,越说越离谱了,只得道:“姑姑——” 芳姑姑道:“怎么?我又不是说假话,说你两句你还不高兴了?” 沈忆寒正要答话,云燃却道:“我知他一贯如此,并非只对我。” 芳姑姑闻言,很是满意,瓮瓮道:“那就好,记得万事别往心里去,做道侣,眼光要看长远些,你虽是个雄的,做不了我们妙音宗的宗主夫人,但你只要乖乖的,小寒将来肯定不会亏待了你。” 言语间,俨然一副婆婆口吻。 沈忆寒心下好笑之余,目光朝云燃望去,却见他眼睑微垂,并未看自己,神色倒是平和淡漠如常,并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 沈忆寒心中这才稍稍往下放了些。 芳姑姑将两人送到了沈望霞的墓室,这次有了香案香桌,两人一起给沈老宗主上香、磕头,却仍是默默然无话可言。 等芳姑姑送他们离开古陵,从后山回到沈忆寒住处后,天色已昏。 月下庭中,波影摇荡。 云燃走在前面,沈忆寒终于忍不住,一把将他拉的转过身来,仰目看他—— 四目相对片刻,沈忆寒道:“阿燃,我不同你结元神之印,并不是……” 云燃却打断了他,道:“你不必解释,我都明白。” 沈忆寒无话可说,但看着云燃乌沉的眸子,心里却莫名有点愧疚起来: 他觉得自己好像让阿燃伤心了,即便他不说不言,甚至脸上不曾表现一点,沈忆寒也能看得出来。 他似乎应该解释,或者安慰对方。 可沈忆寒从前也的确没想过,七情淡泊如好友,一夕身涉于情爱之中,竟然会动了结元神之印的念头。 这实在有点太出乎他的意料,沈忆寒从前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以为,云燃与他性情相投,所以即便不修登阳剑,不受那丹砂束缚,有朝一日有了道侣,他与道侣相处……大概也会同他与自己相处时一般淡淡的。 他们会互相扶持、互相关怀,而这其中会有爱慕,可就像是丹青画卷上的艳色,这点夺目的色彩,会克制且恰到好处。 但如今却发现,似乎并非如此—— 阿燃的心魔是他。 他在怕什么?怕失去……还是像他刚发现自己心意时那样,怕有朝一日,他们会连朋友也做不了? 庭中灵泉的波光倒映在云燃眼中,将他原本乌黑的眸色映得游光浮动,沈忆寒忽然想起结丹那年,他在寒泉中突破,赤|身|裸|体,片衣不着,云燃为他护法,在池边打坐,却是始终闭目,不曾睁眼。 他是……不敢看他。 沈忆寒望着云燃,脑海中思绪纷杂,大约是他的眼神太复杂,云燃看着他,忽然捻住他的下颔低头吻了上来—— 这一吻很轻,像是蜻蜓点水,沈忆寒却能清晰的感觉到其中的爱意。 云燃垂眸望着他,轻声说:“沈濯……你很好,我不想改变你,亦不想你因为我改变痛苦。” 沈忆寒望着他,眼神颤动,说不出话。 片刻后,他用行动替代了语言。 云燃被他拉下衣襟,衣领撇开了一点,露出颈下一片玉白的胸膛,两人呼吸急促,从庭中一路吻到门前。 门打开,月色朦胧,房中却一片漆黑。 两个交缠的人影抵在门上,沈忆寒表现出了和先前完全不同的反应,如他这样软和的慢性子,竟也会在亲吻时好像要把对方吞吃入腹。 云燃沉默的承受了。 最后云燃被他推倒在床上,沈忆寒一把拽下了他的腰带,蒙在了云燃眼上。 那双凌厉淡漠的凤眼一被覆上,云燃脸上便只余下了挺拔的鼻梁和稍薄的唇,模样仍然是清冷至极的,却莫名显出些任人采撷的意味来—— 沈忆寒一个字一个字的在他耳边道:“不许用灵识看。” 云燃没说话,只是唇缝间溢出一丝轻微的气音。 这样完全自主的法子,沈忆寒从未试过,甚至之前连想起……他可能也会觉得一个男人对另外一个男人这样实在是有些不可想象,然而此刻真这么做了,他除了微微蹙起眉,却是意外的得心应手。 云燃并未出声,然而从头到尾略显急促的呼吸,却泄露了他并不平静的事实。 他什么都看不见。 视觉的停顿,让身体感官更为敏锐。 沈忆寒垂眸看着他修长的脖颈上喉结急促滚动,伸手轻轻抚了抚,才终于低声道:“阿燃,你想看我吗?” 室内一片静默,刚才那叫人脸红心跳的动静也消失了。 片刻后,云燃哑声道:“嗯……” “没有‘嗯’,只有想不想。” “想。” 耳边传来沈忆寒一声轻笑,下一刻,云燃眼前的那条腰带被抽开了。 沈忆寒俯下身来,在他眼皮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在他耳边低语道:“那就好好的看着我……只要你想……你永远都能看着我。” 那黑暗中的第一眼,虽只是个朦胧的影,却仍美得惊心动魄。 第075章 问情 第75章 后夜, 廊外下起了小雨,两人披衣而起,站在廊前看雨。 檐下一片宁静, 檐外小雨淅淅沥沥,雨丝落在灵泉中,荡起片片连绵的细密涟漪。 沈忆寒说:“我从前一个人时, 很喜欢在这里看雨。” 他散着发,站在云燃身畔,说这句话时, 却并没看他, 而是微微仰着头,静静望着廊外的天空。 沈忆寒的瞳色很淡, 从侧面看,愈显如此,干净而剔透,像是一眼能望到底的水面, 这样一双眼,似乎本应是纯粹天真的, 可放在他身上, 又仿佛不是那么回事—— 因为太淡了。 太淡了,所以反倒脱离了纯粹的天真和简单, 他身上总有种若有若无,好像游离于一切之外的淡漠。 这种淡漠是内隐的,和云燃那样一眼能望见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同, 甚至许多人与他相识数百年, 都不曾发觉。 修界提起妙音宗的沈宗主,总会赞他俊朗亲和, 与人为善,说他天生便会为人着想,做事说话都恰如其分,懂得处处留有余地,所以妙音宗当初在沈老宗主一个大乘期修士手中不曾传扬光大,传到他手里,反倒蒸蒸日上。 与沈宗主但凡接触过一次的,无论仙凡妖魔,三教九流,甚少能有讨厌得起他的,连魔修亦不例外,否则玄门各派美人不少,那群魔修即便好色,也不至于单单惦记一个“玉芙蓉”。 但云燃却明白,沈濯只是看起来如此。 看起来如此,内里则不然。 或许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他并不是如今这副模样,但也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里。 譬如千年前,云燃与他初遇时—— 那年冬天,垂秀峰上下了雪。 垂秀峰四季常青,本该终年不见雨雪,其实下不下雪,有无冬季,对修士来说远不比峰上灵气稀薄与否来得重要,但彼时天通剑主的道侣诞下了一名男婴,那孩子天生体弱畏寒,天通剑主爱子情切,于是便打上了垂秀峰的主意。 慈恩剑一脉在垂秀峰传承数千年,梅今自然是没有肯想让的道理。 于是那年冬天,峰上下了一场前所未见的大雪,这场雪来的突然,而且一夜过去,便埋了尺余深,冻死了梅今煞费苦心侍弄多年的一大片灵花灵草。 云燃当时拜入梅今门下不到三年,虽然年少,却也心知肚明师尊这是受人欺负。 那时的他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却已经对这些所谓的玄门大宗中的利益倾轧司空见惯,几乎称得上漠然。 长青谷如此,昆吾剑派也不例外。 修界鼎鼎大名的“两姓三宗”,比起外面,从来不是世外桃源。 梅今那时才结丹不久,慈恩剑一脉只得他一个传人,前代剑主修为仅至元婴,便即坐化,因此连愿意不承传承、拜入垂秀峰的寻常弟子都没有一个,只能叫梅今一个人孤零零顶立慈恩剑一脉门楣。 雪一连下了一个月。 梅今忍无可忍,终于去找了天通剑主理论,回来时却气得吐了血。 云燃看在眼里,于是将收在单衣下冻得通红的手指缩了缩,什么也没说。 其实也并非梅今的过错,那样的情况,一个独自修行了数百年的男子,又从不曾照顾过年幼的孩子,有所纰漏也是人之常情。 也是从那时起,云燃若冷得实在睡不下去,便起身练剑暖体御寒。 某日晨光初明的清晨,他负剑推门出去,阶前堆了厚雪,旁边立着个雪青色的背影。 背影闻声转过身来,看见他,露出讶异的表情,片刻后,试探着道:“你……是阿燃吧?” 云燃远远看着他,不曾答话。 少年的沈忆寒眉目俊秀,成年男性的特征还未显出,面容轮廓比起后来柔和许多,却也并不显得女气,只是那张白皙的脸,拢在雪青色披风领口厚厚的绒毛上,玉质金姿,十足的像个贵气逼人的人间少年公子。 没有得到回答,他好像还是很快确定了自己的猜测,走上前两步,在云燃面前蹲下,看了看他,忽然来拉他衣袖下的手。 才刚碰到,云燃便立刻将手缩了回去。 沈忆寒道:“垂秀峰上下这样大的雪,你不冷么?” 语罢解下领口前银边锦质的系带,修长的手指灵巧的穿梭其中,像是蝴蝶绕着花茎而飞。 披风落到了云燃身上,还带着另一个人的体温——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 少年的沈忆寒也是如今这双瞳色极淡、形如柳叶似的眼睛,看人时,却能一眼望见他眼底全部的情绪,他像是一汪清澈的水,阳光照进去是什么颜色,他便是什么颜色。 后来,这汪水越汇越多,越聚越深,成了湖泊,成了大海,再也无法一眼望见底了。 雨声渐渐歇了,庭中灵泉池面上涟漪消去,又变得一片平静。 沈忆寒忽道:“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 云燃方才只是和沈忆寒并肩站着,一样望着廊外的雨,换任何一个人来,都不会发现他的出神。 但沈忆寒却每每总能察觉。 ……和他太过了解他一样,他同样很了解他。 云燃道:“没什么。” 沈忆寒道:“对了,我有件东西给你。” 他语罢,转身朝廊后门中走去,云燃跟在他身后。 进了门,绕过屏风,沈忆寒从多宝阁最顶端取下来一个匣子。 这匣子很精致,即便只从外看,也觉得里面装着的东西肯定价值不凡。 然而沈忆寒打开匣子,里头却是一排整齐的小小的贝壳。 沈忆寒道:“这是我娘留下的遗物。” 云燃顿了顿,道:“很漂亮。” “……” 沈忆寒默然片刻,忽道:“……你是说匣子,还是里面的贝壳?” 云燃道:“都很漂亮。” 他的指尖落在其中一个扇形的贝壳上顿了顿,道:“这个……像一把伞。” 沈忆寒望着他,眼眸一点点明亮了起来。 他笑着道:“当年我六岁,岛上也是这样下雨,我捡了它,送给我娘,告诉她躲在贝壳里,就不会被雨淋湿了,你也觉得它像伞……” 大约是越说越高兴,竟抬起头在云燃颊畔亲了一口。 “咱们俩真是心有灵犀。” 云燃抬眸看他,目色幽沉,他虽没说话,沈忆寒却立刻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顿时吓了一跳:“不行!这才刚刚……” 虽说现在还在新鲜劲儿上,但也不能太白日宣淫了! “……” 沈忆寒赶紧转移他的注意力,道:“当年我娘跟我说,这些贝壳以后会变成灵舟,载着我和我喜欢的人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语及此处,忍不住笑了笑:“她是哄我来着……不过,我还是想把这个匣子送给你。” 顿了顿,又道:“你不会嫌没用,不肯收吧?” 云燃道:“我很喜欢。” 于是沈忆寒眉目舒展的笑了,拉着他的手道:“那你记得回去把它带上,过两日咱们便得动身了,你也好些年没来岛上,趁今天,我带你去逛逛。” 两人整理了衣衫,离开居处,往岛外去。 说是岛外,其实并非离岛,只是离开了妙音宗正山的主要建筑群和山腰山脚连成片的弟子居处,往沿海岸一带地势平整的地方而去。 许多年前,琴鸥岛上本来地广人稀,只有正山一面有人烟,还都多是宗门中修士,整座岛上,几乎不见半个凡人。 但在沈望霞离世,沈忆寒接任宗主后,这种情况却发生了改变。 从四百多年前起,妙音宗撤去了岛周幻阵,不再阻止凡人上岛,琴鸥岛距离陆地本就不远,如此一来,便渐渐地或有渔民出海捕鱼在此落脚休息,或有商贩上岛与宗中弟子做生意。 沿岸渔村小镇也就此多了起来。 这些凡人与岛上修士相处很和谐,家中孩儿若满了年岁,亦会送到妙音宗中看看有无修行资质,投入仙家门墙。 从前妙音宗弟子大都是门中修士外出游历时,七零八落捡回来的,因沈老宗主与前代数任妙音宗宗主,都笃信音律一道并非人人能修,或者天赋异禀,或者痴爱此道,寻常庸俗之辈,却非习此道的材料—— 这么想,倒也不全是高高在上,的确音修在修士之中,并不占什么特别大的优势,既不像剑修那样战斗力远超同阶修习其他法门的修士,也不像符修、医修、丹修那样别有妙用,如此一来,若习音律之心不诚,难免投师一半,就打起退堂鼓来,想要另择高门。 这种事,妙音宗从前实在发生的太多了。 投师一半,半路背出师门,另择他处,不仅说出去那三心二意的弟子会被人指摘,被其嫌弃的宗门,脸上自然也称不上多光彩。 音修心思细腻敏感,自尊心自然也极强,受不了这种闲气,择徒也就越发严苛起来。 这个道理在以前都说的通,但宗主之位传到沈忆寒这里后,却又不同了—— 沈忆寒心大。 他就从没觉得学到半路后悔,改投他道有何不对,人活在世,总得什么都试试,才知道哪里是对的、适合自己的,连找道侣尚且如此,若明知不合心意,还要勉强,好好的修行学艺,却修得心存怨气,学的心有不甘,那又是何必? 因此自他以后,不论出身来路,只要有心拜入妙音宗门下,宗中查了身世清白的,妙音宗一概广收门下,几乎是来者不拒—— 如此一来,妙音宗门下弟子人口大增,几乎辖界内凡人家孩子到了年岁,都会赶五年一次的大选,送娃来试试。 燕子徐便是这么拜入琴鸥岛的,他父母在妙音宗辖界下一座小城中做些小生意,论起来他祖上既无仙缘,也没出过什么擅于拨琴弄筝的风雅之士。 饶是如此,还是不影响燕家出了他这么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居然祖坟冒青烟的被沈宗主一眼相中,小小年纪便将他收入门墙。 燕子徐是正例,自然也有学到一半,觉得自己不是材料的,沈忆寒都放他们走了,甚至很是勤快的给不少弟子改投别宗他派居中牵线搭桥,多年下来,倒是结了不少善缘。 这些事云燃知道,但沈忆寒闭关百年,此前两人各自忙于自己的事,他也不曾见过琴鸥岛上的变化。 两人近了海岸边一座小镇,还未进入镇中,远远地便听到一阵悠扬的歌声。 沈忆寒扭头对云燃笑道:“好歹赶上了,这几天是鱼篝节,通宵不歇的,一会咱们可有口福了。” 果然走得近了,便见镇口处篝火冲天,围火处或老或少整齐的坐着不少人,火上正炙烤着一条足有两尺长的大鱼,滋啦作响,香气扑鼻。 十几个少年少女拉着手,正在篝火边唱歌,声音清亮婉转。 沈忆寒与云燃刚一靠近,那些凡人虽不认得云燃,却有人飞快的认出了沈忆寒,用稍带着些口音的嗓音喜悦的叫他“沈宗主”。 一众热情的少年少女,更是蜂拥而上,将他围在了中间,反倒将云燃遗在了外头。 沈忆寒与那群少年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又与为首的一对老夫妇说了几句,人群让出一个口子来,他远远朝着云燃招了招手,笑道:“阿燃,快过来。” 镇里的人给他们俩腾了一个很好的位置。 沈忆寒与云燃挨着并肩坐下,那十几个少年少女又牵起手,继续摇来晃去的唱起歌来。 南地的口音与昆吾剑派所在的中州很不相同,云燃也只能听懂个大概,似乎是祈愿家人同乡出海平安,丰收而归的渔歌。 “你没听过这样的歌儿吧?”沈忆寒扭头朝云燃笑了笑道,“这曲子还是子徐那群孩子替他们谱的。” 云燃道:“很好听。” 如今修界之中,修士即便不讲究离群索居,也多是对凡人保持距离的,云燃虽然无心刻意如此,但他从前不是闭关便是在外追魔杀妖,的确几乎从未听过这样极富烟火气的人声之歌。 沈忆寒望着那群唱歌的少年少女,嘴角带着笑意,本来浅淡的眸色被篝火映得明亮非常,轻声道:“阿燃……先前我已看过你的剑心,你想不想知道我的道心又是什么?” 那头一曲已经唱罢,人群中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笑语和欢呼声。 云燃道:“……是什么?” 沈忆寒侧目看他,眸光柔和明亮。 他抬起手,指尖凝聚了一个小小的光点,伸指在云燃眉间一点,那光点便飞入了他的眉心。 沈忆寒道:“我的道种可能比你的剑道种子吵一些,你可以慢慢的看。” 云燃面色微颤,闭上了目,沈忆寒知道他此刻正如当日的自己一般,在承受巨大的念识冲击,也不扰他,只静静的等他看完。 云燃的神识果然比他强韧的多,数息功夫后,他睁开了眼。 那小小的光点从他眉心飞出,回到了沈忆寒指尖,又没入了他的身体。 “看完了?” 云燃道:“……嗯。” “我的道心,是‘入世’。”沈忆寒轻声道,“这亦是数百年前,我才想明白的。” “天地浩大,人力微渺,吾辈修行问道,不过欲窥其真貌,求得长生自在,然则长生便一定自在吗?成仙便一定能窥得大道本真,天地全貌么?” “蜉蝣渺小,穹宇无垠,即便倾其寒暑昼昏,也不过穷观一隅,天地之大,仙也好、凡也罢,谁又能窥得完全?成仙如何……不成仙又如何,我心若真得有自在,入世便可观天地、看众生,而不见众生,如何见己?我若看得清明,怎么又不是长生?” 他一番话说完,云燃却是久久未言。 “阿燃,你我的道并不相同。我说这些,不是想说服你,我们只要和而不同便很好,不必全然一样,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是我的道心。” 良久,云燃方道:“你的道心……很好。” 沈忆寒望着他笑了笑,云燃感觉到他忽然抓住了自己衣袖下的手,两人相视,虽不曾言,身体却渐渐挨得近了。 那头几个少女又扬起歌喉,这次却换了首曲子,唱腔婉转,颇含情意,这次却竟是一首情歌—— 南地人情开明,歌词亦很直白,唱歌的少女们却并不觉得羞窘,脸颊虽红扑扑,神情却仍都十分大方。 歌儿唱到一半,渐渐只剩下一名领唱的少女,想必这段却是独唱,因此不似先前那样几人一唱一和。 小麦色皮肤的少女边唱边跳起舞来,露出一截紧实光滑的腰肢,脚步渐渐停在了面前坐着的沈忆寒身前,笑吟吟看着他唱道:“好哥哥,你和不和呀?” 这句里的“和”,却是取了先前歌词里的“喝”字同音,沈忆寒一愣,明白过来这少女是在邀他同歌。 第076章 恨生 第76章 难得这样的机会, 他自然不会扫兴。 沈忆寒想了想,从乾坤袋中取了一把月琴出来,才一边拨琴, 一边与那少女相和而歌。 他的嗓音沉而柔,才刚开口没两句,篝火前的人群便渐渐安静了下来, 只不知怎的,原本热情奔放的曲子,衬着沈忆寒指下月琴婉转的音色, 却显出几分欲语还休的意味来。 那少女与他相和而歌, 两人声音同响,像是天地间清扬的风托着只翩翩飞翔的黄鹂鸟。 歌声里确有缠绵的情意, 沈忆寒的目光始终没从云燃身上挪开。 一曲唱罢,人群中欢声雷动,那小麦色皮肤的少女十分敏锐,看了看旁边的云燃, 又看了看沈忆寒,忽然低声笑着对沈忆寒说了句什么。 这次她说得极快, 沈忆寒略微一怔, 才朝她也用南地的口音笑答道:“谢谢你。” 那女孩子还未说话,边上已有人送上了花冠予她带上, 她的注意力也便从沈忆寒、云燃二人身上转移,年轻又生机勃发的脸上洋溢出快乐而略带羞涩的笑意。 几个少年将她抱起,抛向空中, 又牢牢接住, 人群里爆发出欢笑声,气氛变得越发热烈起来—— 沈忆寒笑着看了一会, 才转目看向边上云燃,道:“阿燃,你可知她方才同我说什么?” 云燃顿了顿,道:“……什么?” 沈忆寒道:“她说……愿我们永远幸福,直到太阳不再升起的那天。” 云燃望着他,乌黑的眸子亦映出明亮的火光,沈忆寒与他相视一笑,道:“连十几岁的小姑娘都能看出来,咱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云燃沉默了片刻,道:“并未,这样很好。” 沈忆寒本来便是逗他,看他如此一本正经的回答,又是乐不可支的笑了半天。 鱼篝节的晚会一直热闹到天明,云中渐渐起了小雨,镇民们才各自散去,纷纷回家躲起雨来。 * 自回来路上发生那件事后,沈忆寒本想问陆师伯,他与常师弟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此事毕竟涉及到陆奉侠与他爹娘的往事,这种长辈间的私隐,他一个晚辈,似乎无论如何都不太好开口—— 不能问陆师伯,那便只能问常师弟了,可惜那头更是连忽悠带打哈哈,半句实话也不肯说。 沈忆寒心知他不愿讲,恐怕自己即便逼他也无用,又见两人那日之后虽然互相之间不再说半个字,其他倒还是一切如常,并无什么异样,想到他两个从前关系本来也算不上好,即便如今变成这样……似乎也没什么太要紧的,再有天大的矛盾和冷战,毕竟还是同门师伯师侄,兴许过段时日,他们自己也就想通了。 沈忆寒于是便也没再过问。 谁知动身离岛的前一日,陆奉侠却来见了他。 天色未明,沈忆寒却还是敏锐的发现了他眼中有血丝。 陆奉侠道:“……歌笑可在宗主这里?” 沈忆寒道:“师弟?并未。” 陆奉侠闻言,杵在原地,半晌才道:“他走了。” 沈忆寒一愣,道:“他走了……走哪里去?师伯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奉侠抿了抿唇,似乎是不知该如何解释,无言良久,才道:“昨夜……他在我那里。” 沈忆寒想了想,道:“师伯可是又教训他了?难道常师弟……又说了什么?” “……” 沈忆寒嗅到一股淡淡的、似有若无的酒气。 陆奉侠是刀修,虽然持礼守成,但骨子里有些东西却是变不了的,比如刀修对酒的热爱。 自沈忆寒有记忆以来,他这位师伯几乎过得是苦行僧一样的日子,非说有什么爱好,那就是爱酒,只不过他一贯十分克制,知道什么时候能喝,什么时候不能喝,所以从来不曾因此误事。 沈忆寒也给他送过不少佳酿,凡间美酒也好,能喝醉修士的仙酿也罢,都应有尽有。 陆奉侠昨夜喝酒了。 沈忆寒想了想,并没提这事,只是道:“那师伯可知……常师弟为何要走?” 陆奉侠沉默片刻,道:“……怪我饮酒误事。” 如何误事,却没仔细说。 沈忆寒心下想了想,恐怕多半是师伯醉酒后,同常师弟说了些不留情面的话,又或者如那日一般,打了他一记耳光或者别的……倘如此,酒后发火,恐怕手下没有轻重,那也无怪师弟负气而去—— 这二人数百年间,便是摩擦不断的。 陆奉侠其人,对人对己都是一样严苛,但凡触及他底线,几乎从不留情,不仅罚得重,说话也极其难听。 多年前,常歌笑招惹了南海附近一个并无辖界的小家族,被人找上门来,事了以后,门中对他倒是不曾重罚,然而陆奉侠知道了,却将他绑来,在宗中祠堂关了整整半年,还对沈絮说,若再不对他加以管教,等有朝一日,他给妙音宗惹来收拾不了的祸事,那便悔之晚矣。 常歌笑当时正是叛逆的年纪,从旁人耳里得知他说自己是个祸根,如何受得了这气,立刻留书出走,后来沈絮足足找了两三年,才将他找到,又不知好说歹说劝了多少,他才肯回来。 从那以后,常歌笑便是和陆奉侠话不投机半句多了,见了这位师伯,只恨不能躲八百里远。 直到沈絮死后,宗中操办她的后事,守灵过后,这两个人的关系才稍有缓和。 虽然缓和的也并不多,但好歹不至于水火不容了。 沈忆寒见陆师伯眼中血丝越来越重,没敢细问他究竟是如何饮酒误事,想了想,只道:“那师弟这次走……可留书了?或者留了别的什么?” 陆奉侠动作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只金雀簪来。 沈忆寒一见此簪,便即愣了愣—— 因为……这支簪子他认得,是沈絮的遗物。 常歌笑爱作女子打扮,精于钗妆,沈絮自小看着他长大,做师尊的当然不会不知道徒儿的癖好,她当年不仅知道,甚至还亲手教了常歌笑不少,又送给他许多东西,这支金雀簪就是其中之一。 此簪本来是沈絮用过之物,后来给了常歌笑,沈忆寒记忆中,常师弟对沈絮留赐之物,一贯极其珍爱,这支簪子更是尤甚,连他也没见常歌笑拿出来用过几回。 沈忆寒道:“他只落下了这个?” 陆奉侠未答,想是默认了。 沈忆寒心念一动,忽然电光石火间想到,师弟既会落下此物,那便是说……昨夜里他在陆师伯洞府中是女子打扮? ……这倒奇了,陆师伯不是一贯容不得常师弟扮作女子么,怎么会让他这般模样留在自己洞府? 他脑海中忽然起了一个极其离谱的念头,几乎惊得脸皮都颤了颤,抬眸看了看陆师伯……又看了看陆师伯。 两人之间忽然一片沉默。 半晌,沈忆寒才道:“……师伯也不必太担心,常师弟想必只是一时怄气,这才出去散散心,我与云真人明日离岛,前往拨云城相助各派剿灭洞神宫,等此事了结,我回来后,若师弟仍然未归,我必将他寻回。” 两日前,沈忆寒已经告诉过陆奉侠自己和云燃改变主意,打算前往拨云城参与讨伐洞神宫的事,因此陆奉侠此刻听了,倒也没有特别惊讶,只道:“好……既如此,宗主万事小心,岛上事务一切交由我与紫宸便是,不必挂心。” 沈忆寒自是应下。 陆奉侠临走前,却又顿住了脚步,似乎犹豫了半天,才道:“倘若宗主路上遇到歌笑,他如不肯回来,还请宗主替我与他说,昨夜之事……” 语及此处,接下来的话,却好像又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了。 沈忆寒心中大概有个猜测,道:“师伯有什么话,还是亲口同师弟说吧,师弟天赋异禀、心思敏锐,有些话异口而达,到他耳里,只怕便和最初不是一个意思了。” 陆奉侠动作顿了顿,抬眸望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 这次动身前往拨云城,除了沈忆寒、云燃二人之外,还带上了严柳与小石头。 之所以带上严柳,一来云燃已经答应他,许他拜入昆吾,此行正好顺路将他带回去,二来沈忆寒已将那十几个清江严氏的死士原样送回了他家—— 他并未说这些人是自己在潮风城外撞到他们追杀自家公子,而是改了个口,说洞神宫的尸傀儡出现在潮风城,这十几个死士为洞神宫所俘虏,于是恰好将他们救下罢了。 自然,真相究竟如何,这些人回去即便自己不敢说,想必也是瞒不过严氏家主与他那位夫人的,沈忆寒之所以这么说这么做,无非是给严家留个面子罢了,他如此说辞,便是在表态,会替严家将这件见不得人的家丑捂住,严家若不傻,定得承下这个情。 即使那位严夫人得知后,心中不知怎么骂妙音宗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坏了她的好事,但却也无可奈何,她自己恐怕尚且大有麻烦—— 严家家主是同意她将严柳送往昆吾剑派,用这个儿子的前途保得严夫人亲生孩子将来的家主之位,但不代表他能默许严夫人对严柳赶尽杀绝。 严家内部家事如何,自然已与沈忆寒无关,但既然如今严家人已经知道严柳在妙音宗,沈忆寒便没有将他在琴鸥岛上久留之理,否则总得给人家个说法。 此行带着严柳继续前往昆吾剑派投师,倒可顺理成章解决这个麻烦。 至于小石头,则是咬死了沈忆寒在哪,她便在哪,沈忆寒本劝她留在岛上,说自己很快就能回来,小石头却是死活不依,燕子徐亦好说歹说劝了她半天,然而都是丁点用没有。 一块石头如此倔强,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沈忆寒知她虽如今看着温和无害,不过是因为自己与她约法三章罢了,若将她惹急了,不再顾及这些,可不知以她的本事,会干出什么来。 只得答应了让她跟着。 三人一妖就此上了路,严柳虽然灵力低微,无法飞行,但有沈忆寒、云燃,一个化神,一个小乘,要捎带上他,自然也是不费吹灰之力。 数日之后,抵达中州以南地界。 沈云二人本想先将严柳送到昆吾剑派投师,再行前往拨云城,谁知还未近昆吾山脉,云燃便蹙了眉,忽道:“……门中启动了护山大阵。” 似昆吾剑派这般大派,自然都有护山结界与阵法,只是如非遇到生死存亡之际,寻常时不会轻易启动,因为哪怕只短短一个时辰,运转这样的大阵所消耗的灵石灵脉,都是远超想象的。 昆吾剑派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启动护山大阵? 沈忆寒道:“难道你门中起了什么变故……大阵既已启动,内外互不连通,只怕你门中运阵守山的弟子,不会再放咱们进去。” 云燃取出传讯玉简,片刻过后,他抬眸望向沈忆寒:“师尊传讯:门中混入了魔修,葛师伯受人暗算,方才已陨落了。” 第077章 恨生 第77章 死了一位太上剑主, 无怪昆吾剑派如临大敌。 昆吾门中四位太上剑主,修为最低都在大乘以上,据传其中更是有一位渡劫期的尊者, 葛老剑主虽是这四人当中最没神秘感、而且也可能是境界最低的那个,但依旧是昆吾的四块镇山石之一,他居然就这么死了—— 沈忆寒太阳穴跳了跳。 那梦中……姓葛的老东西可是到最后都没死的, 不一样了……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沈忆寒想了想,道:“可又是洞神宫所为?” 云燃道:“师尊讯中并未提及,只说叫我们先去拨云城与掌门师兄汇合。” 沈忆寒道:“梅叔可还安好?” “不必担心, 师尊一切无碍。”云燃顿了顿, “启动护山大阵,是门中长辈的命令, 如今山中正在逐峰排查细作,师尊说,他已对谢小风的身份大致猜出了个眉目,倘若是真, 此人即便那日死在你剑下,或许亦不是真正魂消身死, 门中的细作远不止他一个, 师尊叫我们万事小心。” 沈忆寒闻言稍放心了些,但听他说梅今猜出了谢小风身份, 还是略感惊讶—— 谢小风果然没死,这倒不太出乎他的意料,以风燮魔君的能耐, 多备一具两具可供使用的躯壳, 的确也不是难事,只是自那日后, 此人下落不明,却不知是躲到哪里去了,难免叫人心中有些不安。 沈忆寒道:“你师兄仍在拨云城……那么讨伐洞神宫的事,还是如先前各派商定那般,并不耽误?” 云燃颔首,道:“三位太上剑主皆赞同掌门师兄此举。” 沈忆寒听到此处,有些出乎意料,仔细一想,倒也不值得太奇怪。 在那梦中,昆吾四位太上剑主,属葛老剑主跳得最高,最爱插手昆吾门中事务,他天资本就远逊于其他三人,寿元又所余不多,如此做派,无非想多为自己牟取些资源和利益,也算是情有可原。 只是尽管如此,葛老剑主的行为,自然叫其他三位太上剑主,都对他有些不以为然,隐约间都是对他敬而远之、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 如今他陨落身死,昆吾剑派虽如临大敌,却也只是关起门来排查自家门中细作,并未打算因他耽误原本联合玄门诸派讨伐洞神宫的计划。 眼下这情况,沈忆寒与云燃也只得先行动身,前往拨云城。 当日百晓亭的讯报,是通知各宗门同道在白河城汇合,白河城已过当年修界正邪两道划分的南北边界白河—— 白河以南,皆算作中州地界,是正道修士的地盘,白河以北,就算是北域了。 魔道七门,都在北域。 北域的魔修散修更是不计其数,那头风土人情与中州这边全然不同,连凡人也大都不是什么善茬,杀人害命的事屡见不鲜,因此有点能力的凡人,在当年白河之界划下后,或早或晚,也都举家南迁了,如今剩下能在北域活得风生水起的,都算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了。 白河城是渡了白河之后的北域第一城。 至于拨云城,与白河城离得不远,这地方沈忆寒自然来过不止一次,云燃亦不例外,因此还未进城时,便吩咐严柳道:“拨云城鱼龙混杂,有不少乔装的魔修和北域人,一会进了城中,你记得切不可离开我二人太远。” 严柳自是点头如捣蒜的应了。 进得城中,小石头颇为感慨,四处打量,看什么都十分新鲜,道:“我都快认不出这是拨云城了。” 严柳闻言,有些讶异,道:“石姑娘来过拨云城么?” 小石头道:“自然……” 沈忆寒赶忙朝她使了个眼色,她这才反应过来,又将还没说出来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自然是没来过的,不过是听别人说起过罢了,说的和现在看到的很不一样。” 严柳道:“原来如此,我从前也曾听李大哥说过,他说拨云城有修界最大的拍卖行,等我将来筑基,无论修习什么,他只要带我来看了,定然都能挑选到趁手的法器……” 语及此处,神情略有些黯然,严柳顿住了没再说下去,前面街市上却在此刻传来一阵喧哗。 原来前方不远处,有座外形似塔似楼的七层宝阁,阁前一群人正在争吵,沈忆寒远远望去,只见那群人大致分成三拨—— 一拨有七八个,都穿着靛青色练功服,束道冠,负长剑,观其打扮,正是昆吾剑派弟子; 一拨白衣白靴,腰悬银铃,为首的是个俊俏的年轻公子,此人手拿一把折扇,生了双细长眼睛,虽是与人吵架,却始终嘴角含笑,瞧着倒很是气定神闲; 最后一拨人,说是一拨或许不大贴切,因为拢共只有三人,两男一女,为首的是个穿褐衣的女子,这女子生得不算很美,却很耐看,眉宇间有种从容平和的意味,很是能叫人心生好感。 沈忆寒见了她,微微一怔,那头褐衣女子亦看见了这边的他们,也抬目朝这头望来—— 至于昆吾剑派弟子中,领头的竟是个老熟人——当日振江城外,和贺兰庭同行的那位沉秋峰上的童沐尘童师侄。 童沐尘道:“我管你什么广平叶家还是叶平广家,这套阵图是我们昆吾剑派早就和玉微阁定下的,定金也交了,如今到了工期,他们只有一套,自然是给我派的那套,你这人忽然冒出来截胡,究竟讲不讲道理?” 那白衣公子道:“不讲道理的难道不是贵派?你们来之前,我已经问过掌柜了,贵派和玉微阁订的是三十二阵图,方才掌柜给我看的那套,分明却是一套二十四阵图,两样法宝都不是一个东西,如何就成了你们昆吾剑派和玉微阁定下的了?再说掌柜已经答应我了,我若愿出高于市价三千灵石的价格,他便将二十四阵图卖给我,我与玉微阁交易已成,阁下却忽然冒出来,非说这套阵图是给你们昆吾剑派的,究竟是谁在截胡?” 童沐尘道:“玉微阁明知这套阵图是我派订以用作讨伐魔修的,超过工期,他们拿不出三十二阵图,自然二十四阵图也好、八阵图也罢,都得先交个东西出来吧?那财迷掌柜见钱眼开,要将二十四阵图卖给你,也是他自己脑子糊涂,我这是替他悬崖勒马,怎么能算截胡?” 又道:“你若再纠缠不休,咱们这便去请各门各派的前辈来评评理,看看到底这套阵图该给谁,如今大敌临前,各派同仇敌忾,什么广平叶家,从前听也没听过的,你们不帮忙就罢了,还故意出来裹乱,你们要这阵图,能有什么用?难道比诸派共同讨魔还要紧?” 那白衣公子道:“你们昆吾剑派要讨魔,焉知我家就不是去讨魔的,这套阵图自然有用,难道我们叶家人的性命,就比不上你们昆吾剑派弟子的性命要紧?” 童沐尘道:“你少胡搅蛮缠了,谁不知道此次讨伐洞神宫是由三宗牵头,这二十四阵图我派拿去,也是此行所有讨魔的同道修士共用,又不是只给昆吾弟子用,倒是你们,买走了也不过只得这几个人受用,用得上什么二十四阵图?我看半阵图就很够了。” 两边正自吵个不休,童沐尘忽然看见了沈忆寒与云燃,眼睛顿时一亮,远远叫道:“师叔,沈宗主——” 一时满街的目光都朝二人投来,沈忆寒、云燃二人上前,朝童沐尘略一颔首,那白衣公子呵呵笑了笑,还未等他们开口,便执扇拱手道:“久仰登阳剑大名,云真人,噢,还有沈宗主——” 他勾了勾唇:“在下亦久仰‘玉芙蓉’大名,今日得见二位,真是三生有幸,广平叶氏长公子叶昭,这厢有礼了。” 童沐尘在旁瞪眼道:“谁和你这厮这厢有礼了?!你想得倒是挺美……” 他话未说完,身边师弟赶忙用手肘拐了拐他,童沐尘这才反应过来师叔还没说话,自己打岔好像的确不太好……但又实在看不惯这什么叶公子和云真人、沈宗主套近乎,于是便对二人道:“云师叔,沈前辈……” 沈忆寒道:“事情怎么回事,方才我与你云师叔已经听到了,不必再解释了。” 他抬眸笑了笑,望着那位叶家长公子道:“叶大公子,既然今日咱们有缘相见,你方才也听见了,这二十四阵图是诸派讨伐洞神宫魔修用得上的法宝,这位童师侄方才说话的确急躁了些,想必也是因为担心不好和门中师长交差,耽误了讨魔大事,不知尊驾能否忍痛割爱?” 又道:“叶公子既也是前往白河城讨魔,这二十四阵图虽在昆吾剑派手中,到时候却是诸门诸派共用的,几位自然也能受此图庇佑,实在不必另行将它买去。” 叶昭道:“诸门诸派共用?请恕叶某直言,即便是三十二阵图,到时候要同时护住这么多人,尚且力有不逮,更别说二十四阵图了,想必若真有危机,此物能护住他们三宗自家的修士,就很不错了,旁的小门小派的,当真还能顾得上?沈宗主心地倒是很好,只是未免太过想当然了些,沈宗主怕是对这炼器一道,并不熟悉吧?” 沈忆寒的确对炼器一道并不太了解,他虽知阵图一类的法宝,大都是起护法之用,但对其具体的保护范围有何区别,他所知的的确并不很清楚,当即便有些哑然。 童沐尘道:“前辈不必与他理论,他是存了心抬杠找麻烦的!” 叶昭闻言,却笑了笑道:“那也不是,不过今日来的若是旁人,这二十四阵图,叶某的确是无论如何不肯相让的,但既然是沈宗主出面劝和……” “叶某倒是有个条件,沈宗主若肯答应了,此图即便让给了他们,倒也无妨,哈哈哈哈——” 沈忆寒道:“哦?什么条件,阁下请说无妨,我若能做到,必不推辞。” 叶昭抿了抿唇,轻声说了一句。 他话音未落,云燃已眸色发寒,一道剑罡激射而出,叶昭反应也极快,侧身一躲,那道剑罡便擦着他的颊畔而过—— 饶是如此,仍是生生削掉了他一大截头发,叶昭脸颊上亦留下一道浅浅血痕。 在场众人,连昆吾剑派众弟子们都吓了一跳。 叶昭摸了摸脸,垂眸看着指尖的血迹,倒也不气恼,只笑呵呵道:“在下不过说说罢了,瞧瞧,怎的便把云真人气成这样?看来传言的确不虚啊。” 第078章 恨生 第78章 看来那日在云州天瑕城中, 诸派谈会上发生的事,早已经传遍修界,叶昭话里的“传闻”指的是什么, 自然也就不言而明了。 沈忆寒方才听见此人出言轻薄,倒也愣了愣,他虽素来有个诨名在外, 可从前却也实在没有见过如这位叶大公子一般,上来就出言调笑的—— 或许有,那也都是些魔道女修, 多是开门见山的邀他做入幕之宾的。 不知怎的, 沈忆寒倒是并未特别生气,但心里却对这叶昭略起疑心, 传音问小石头道:“你看此人可是魔修?” 沈忆寒如今修为已臻化神后期,如按照他的神识来看,叶昭身上并无一点魔气,也没有任何身为魔修的特征, 但修界易容乔装手段千变万化,花样百出, 这广平叶家忽然冒出来, 实在可疑,他也难保不会看走眼。 问问小石头, 倒是稳妥。 小石头传音道:“应该不是,我感觉不出来。” 小石头虽非人族,论起辈分, 她却也算是魔修祖宗了, 以她的眼力,叶昭若有问题, 想她不会看不出来,除非此人的境界已经高到足以蒙蔽小石头的程度。 她既这么说,沈忆寒便放了心,他其实倒不如何生气,毕竟不过是个嘴上没把门的后辈罢了,着实犯不上同他置气。 只是云燃方才既然动手,却显然是动了真火,沈忆寒正想传音劝他,不必和一个毛头小子计较,那叶昭却继续道:“云真人不会只为了一句玩笑话,便要和叶某较真吧?” 童沐尘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师叔方才若真想和你计较,你当你的项上人头此刻还能在么?” 叶昭闻言,展开扇子摇了摇,遮住口睁圆了眼状似害怕道:“昆吾剑派倒是好大的威风,一言不合就要人项上人头的,那些北域魔修怕也没有这么霸道吧?” 云燃闭了闭目,冷声道:“休再出言不逊。” 叶昭收了扇子,笑道:“好好好,算叶某不好,玩笑开得过头了,诸位昆吾剑派的高足看这样如何,那二十四阵图我不要了,就算是给云真人与沈宗主二位的赔礼怎么样?” 童沐尘冷哼一声,道:“用得着你赔礼?本来便是我们先定下的东西!” 童沐尘话虽不饶人,但见叶昭掩着扇子和身后随行的叶家修士吩咐了几句,那修士上前扬手道“请”,心知他这是当真愿意松口,同玉微阁的掌柜说明两方“商量”的结果,作出让步了,还是和身后的师弟说了几句,叫他们一同与那叶家修士入阁,付钱取阵图去了。 这时,方才那一直没说话的褐衣女子与两名同行的男修,其中一名男修开了口,显是有心打圆场道:“诸位都是玄门同道修士,此行咱们同心合力,北上讨魔,大敌当前,别伤了和气才好,方才虽有些误会,好在叶道友现下也已道了歉,又肯将阵图相让,云真人、童小友,二位就不必介怀了吧?” 他这圆场打得很是时候,方才两方吵得最厉害时,他半声不吭,现下问题已经解决,他倒是跳出来,显是方才情势不明时,不敢轻易开口,此刻见事情歇了,便又心思活泛起来,想轻飘飘的做个和事佬,卖个顺水人情,若换作旁人,可能也就遂了他的心思,承了他的情—— 然而童沐尘显然不在此类人之列,闻言不但不领情,反倒竖了眉毛道:“阁下难道不曾听说过‘劝人大度,天打雷劈’?” 他这话算是一句把天聊死了,那男修闻言,一时再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面色颇有些尴尬,半天才道:“童小友误会了,我并非这个意思……” 童沐尘不等他解释,已凉飕飕道:“哦,是么,不是这个意思?可我怎么听着柴二公子方才就是这个意思?你是站着说话腰不疼,轻飘飘的就要我云师叔不介怀,可曾想过,若今日在这被调戏的是你柴二的道侣,你难道也能一笑置之?倘若如此,这种事也能忍,倒叫我等眼界大开了,柴二公子胸襟宽阔,当真厉害,只是我师叔纵横一世,修得登阳剑也是霸道无双的路子,想必却没法如阁下一般,忍得这等鸟气。” 那位柴二公子本来自以为瞅准时机出来乖,岂料却碰了这么个好赖不收的刺猬,当即面色青白交错,一时发火也不是,不发火也不是,尴尬非常。 他却哪曾知道,童沐尘其人,在昆吾剑派便是个诸峰闻名的炮仗,只要觉得自己没错,连对着他师尊沉秋剑主,也是连珠炮般一句接着一句的犟嘴,他天姿过人,若非这性子惹得沉秋剑主和他师祖葛老剑主很是不喜,此代沉秋剑传承本来非他莫属。 数日前,沉秋剑主却将剑道种子给了个样样不如他的师弟。 童沐尘心里正不是滋味,此刻正是最恨劝人大度之人的时候,那柴二公子简直是精准无误的踩了他的痛脚,自然被他劈头盖脸一顿不着脏字的阴阳怪气和数落。 柴二公子说不出话来,沈忆寒心下叹了口气,看了看那始终不曾说话的褐衣女修,正想出来打圆场,那同行的另一个柴家男修却拱手道:“童道友勿怪,的确是我二哥说话欠考虑,他一贯如此,在下替二哥同云真人道个歉,还望诸位勿怪。” 又道:“其实方才的事,本来也并非诸位的不是,原该怪玉微阁耽误工期,那掌柜的也是糊涂,实不相瞒,我大姐在他家也订了一柄灵鞭,如今亦是迟迟不曾交货。” 说了摇了摇头,似是十分无奈。 童沐尘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冷哼一声道:“他们玉微阁就仗着背后有人撑腰,这样敷衍下去吧!他家的场子我等玄门正道不好砸,有朝一日惹了魔修,却没我们这么好说话,到时候自然便自食其果。” 叶昭笑吟吟听了半天,本来是因他惹起的纷争,他倒是置身其外,直到此刻,才看了看那三名柴家修士,又看了看沈忆寒,忽道:“对了,叶某若没记错,柴大小姐似乎从前与沈宗主颇有渊源啊,怎么,如今两位故人相见,倒好像不认得似的?” 他说的的确不错。 那名始终不曾说话的褐衣女修,正是沈宗主黄了的第一任未婚妻——稷原柴氏的大小姐,柴清嵘。 叶昭话音方落,沈忆寒还未说话,柴清嵘已淡淡道:“我何时与故人叙话,似乎同叶公子无关吧?” 叶昭笑了笑,道:“这是自然,瞧瞧叶某人这嘴,又冒犯了不是?不过在下也是一片好心,毕竟二位这样好像不认识似的,难免有人看了要多心,以为二位是欲盖弥彰,不敢在人前说话,怕惹人多心呢。” 众人听得此言,倒是一时都各有心思,无人说话。 沈忆寒心知云燃方才动气,恐怕是仍在受那心魔影响,否则若以他从前心性,绝不会如此轻易被旁人挑动情绪,此刻听了叶昭的屁话,第一反应便是朝云燃望去,果然见他眼睑微垂,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此刻,他心中才终于生出一点不快来,看了叶昭一眼,忽道:“叶公子既是玄门正派修士,难道不知稷原柴氏已由族中长女继任家主之位?你张口柴大小姐,闭口柴大小姐,可是并不将她这个家主放在眼中?” 叶昭一愣,大概是没想到他还能从这个角度找茬,童沐尘一见沈忆寒发动,立时冷笑一声,附和道:“前辈说得半点不错,人言常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似叶大公子这样出言无礼,连一寸也不曾敬人的,那也别怪旁人看不起你们什么广平叶家。” 眼看着童沐尘又要和叶昭打起嘴仗来,方才那进了玉微阁去取货的昆吾剑派弟子却和那名叶家弟子出来了,抱着一筒长长的卷轴,道:“师兄,阵图取来了。” 童沐尘这才狠狠瞪了叶昭一眼,不再搭理他,接过那卷轴展开看了看,确认过没问题后,才道:“虽不是三十二阵图,眼下也只能凑活用了。” 那抱着卷轴出来的沉秋峰弟子面色稍有忧色,道:“可是……师尊说了,必得将三十二阵图取回,如此……咱们回去了不会被责罚吧?” 童沐尘道:“又不是咱们的错,师尊干什么要责罚咱们?你放心就是了,再说事情原委,云师叔都看在眼里,等回去师尊知道了,想必不会那样不讲理责罚我等。” 语罢扭头看着云燃道:“云师叔,若师尊问起阵图之事,不知到时候能否请您替我们解释一句?” 云燃从方才起,便一直垂眸不知在想什么,此刻被童沐尘叫了一声,竟没答应,童沐尘又叫了一声云师叔,他才缓缓抬眸。 “……嗯。” 童沐尘得他答应,喜道:“多谢师叔。” 又道:“喏,有云师叔替咱们解释,这下你们总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吧?好了好了,就算师尊真要责罚,到时候也只罚在我一个人身上,和你们没有关系,这总行了吧?” 那几个弟子闻言,面面相觑,这才不再说话。 云燃道:“沉秋师兄何在?” 童沐尘道:“掌门师叔与师尊、还有其他几峰同门,此刻都在拨云城北门等咱们,正好师叔也到了,咱们便一起过去吧,要前往白河城,不可御空,又得穿谷渡河,只怕有些麻烦,人多些也安全,等到了白河城,便可与诸派同道汇合了,师叔觉得如何?” 云燃看了沈忆寒一眼,沈忆寒道:“我没什么意见,就这样很好。” 说话时,他在衣袖下抓住了云燃的手,云燃眼睫微微一颤,抬眸看了他一眼—— 方才阿燃的不对,他自然不会察觉不到。 两人四目相对,沈忆寒并未传音多说什么,只是这样静静望着他,云燃被他捉住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片刻之后,缓缓回握住了他的手。 沈忆寒感觉到他的手心很热。 他如那日在灵舟上一般,轻轻在云燃掌心挠了挠,望着他的眼角微微弯了弯。 云燃垂眸看他片刻,才扭头对童沐尘道:“甚好。” 童沐尘半点不曾察觉眼前两位前辈在衣袖下的小动作,得了云燃肯定,只是高兴道:“好的,那咱们现在就赶紧去见掌门师叔和师尊他们吧。” 众人当即动身,朝拨云城北门行去,柴清嵘与那柴二公子、柴三公子亦同行而来—— 连那叶昭一行人,不知怎的也跟在后头。 童沐尘本要发作,却被他师弟拦住,低声劝道:“师兄,好歹都是玄门诸派同道,大家一同讨魔的,先前阵图的事人家也让了,一起走就一起走吧,师兄看不惯他们,只当他们是猫儿狗儿跟在后面也就罢了,何必与他们较真呢?” 童沐尘闻言,只得作罢,强行忍了没说什么,只远远剜了那叶大公子一眼,还是让他们跟在后面了。 沈忆寒多了个心眼,虽然小石头说叶昭不是魔修,他心中却还是觉得此人怪怪的,连带着那几个叶家的修士,也有种似有若无、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他指尖一捻,数瓣细如指甲盖的粉白色桃花花瓣无声无息的飞了出去,穿过众人行走时摆动的鞋履下裳,最后无声无息的覆在了那几名叶氏修士和叶昭身上。 拨云城是一座山城,北高南低,他们要往北门去,便是越走越高,快出城门之际,街上修士渐渐变少,最后经过一条长街时,整条街上除了他们,便只有三五个行人。 沈忆寒与其中一个擦肩而过时,心中忽然冒出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他握着鸾鸳转身便朝那人背心穴位击去—— 果不其然那人闪身一躲,鸾鸳击空,沈忆寒半点不犹豫,拔了鸳剑出鞘,足尖连点,瞬息之间,已经绕到了那人身前。 一道雪青色剑光掠过,众人几乎都还没反应过来,那人首级已落。 童沐尘看清地上那人落下的头颅脖颈上青黑的血管,惊了一惊,道:“是……尸傀儡!” 他抬目望去,却见方才正在他身边的云师叔,此刻已和沈前辈一齐飞身朝街上另两个形迹可疑的人去了。 童沐尘正要说话,忽然听得身后有人道:“童师兄,小心!” “心”字未落,童沐尘转头,对上一张毫无血色,骇人至极的脸,他一时没看清,只觉得那张脸的模样有些熟悉,脑子里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瞳孔骤缩,惊声道:“……三师兄?” 第079章 恨生 第79章 沈忆寒与云燃如今两剑相合, 已是彼此心有灵犀,驾轻就熟,蘅芜不必出鞘, 两人便行云流水般解决掉了后方几具尸傀儡,而在此刻,童沐尘却险些被那陡然出现在他背后的“三师兄”一剑贯胸而过—— 童沐尘愣怔之际, 胳膊被一截长鞭层层卷住,将他往后一拉,这才将将避过了那一剑。 挥鞭的是柴清嵘。 她手中长鞭如臂使指, 灵巧非常, 拉着童沐尘躲过一剑后,便嗖嗖嗖收鞭而回, 转而缠住了那尸傀儡胸前双臂,暗红色的灵鞭上光华流动,柴清嵘叱道:“缚!” 那灵鞭循声从她手中脱手而去,层层缠住了“三师兄”, 叫他动弹不得,众弟子见状, 正松了口气, 沈忆寒远远见了,却眉头一跳, 当即便喝道:“清嵘!小心,尸傀儡水火不侵,寻常法器亦难伤他, 唯有脖颈——” 话音未落, “三师兄”已砰得一声将束在身上的灵鞭崩开,那鞭子飞回到柴清嵘手中, 虽然未被震断,鞭身上却是宝光黯去,显是法宝受了伤损。 “三师兄”口里发出一声诡异的哼声,手中剑一荡,径直朝着柴清嵘刺去。 叶昭手中折扇啪一声展开,被他掷出,那扇子嗖嗖嗖打着转迅速挟风飞去,恰好同“三师兄”快到柴清嵘面前的剑尖相撞,一声金属相撞的激鸣响起,那扇子听声音竟像是金铁所制,瞧着却是半点看不出来。 “三师兄”手中青钢长剑,硬生生被撞得荡开了半尺。 这一切发生得不过在两三息之间,云燃拂尘一扫,射出一道雪白的剑罡,那点剑罡如流芒一般,众人还未来的及看清其路径,下次睁眼时,那傀儡的眉心已经被这点剑罡洞穿,当即便举着剑矗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沈忆寒本来还打算相助,这才发现不必了,走到近前看清了那尸傀儡眉心被硬生生洞穿的一个豁口,心下一时大感诧异,转目望了望云燃。 倒不是他大惊小怪,尸傀儡的肉身强悍程度,轻易无法损坏,这种怪物全身上下唯一的弱点只在脖颈,当初在潮风城仙府中时,阿燃尚且还不能仅仅只以剑罡便诛灭它们,如今却可以了—— 云燃似知道他在想什么,看着他道:“不必一定要将其斩首,毁其灵台亦可。” 沈忆寒心道,若是一点剑罡便能洞穿这怪物的脑壳,自然是不必斩首,这不是连他的鸳剑也无法劈开尸傀儡的头颅,才不得不只能用斩首一个法子么? 大约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等到那具尸傀儡失去平衡摔落在地,发出一声轰然巨响,手中的青钢长剑亦当啷一声落了地,童沐尘似乎这才被声响惊得回过神来,他怔怔低头看着那具侧脸贴在地面,眼神木然无光的尸傀儡,嘴唇张了张,半晌才又叫出一声:“三……三师兄。” 童沐尘跪下,要将那尸傀儡抱起转过身来,众弟子见状,一时都有些惊疑不定,当即便有人道:“童师兄小心!当心他还没死透!” 童沐尘动作顿了顿,却没停下,还是单膝跪在那尸傀儡身旁,要将他翻过身来,然而尸傀儡身躯沉重,如千钧巨石,如何是他所能翻动? 严柳本来与小石头跟着昆吾剑派众人,他修为低微,方才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只是站在后面,此刻见此情景,面上神情略动,竟从人群中走出,也蹲下在童沐尘身边,帮着他将那具尸傀儡翻转了过来。 童沐尘眼眶有些红,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等看清怀中尸傀儡苍白青黑的面孔和木然睁着的眼,又翻开他胸前衣襟,看到一处森然骇人的剑伤,才终于确定了这的确就是他三师兄的肉身,被人炼做了尸傀儡—— 一片寂然,无人说话。 童沐尘扭头哑声道:“于师弟,当日我留在振江城外清理妖瘴,是你带着诸位师弟……将三师兄的尸首带回门中的,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三师兄的尸身会落到魔修手中!” 那于师弟被他吼得险些打了个激灵,立刻解释道:“师兄,你听我说,我那日当真是将三师兄的尸首交回峰上了,可后面的事又不归我管,如今咱们门中混入了魔修的细作,谁知道三师兄的尸首被盗,是不是洞神宫的细作干的……当真和我没有关……” 这名弟子话未说完,天幕中乌云骤起,狂风大作,长街上落叶与灰尘被卷得漫天而飞,众人耳边唯闻得风声呼啸,像是有个人在凄厉哀嚎。 沈忆寒道:“城中有变,不知楚掌门他们在城北是不是也遇上了什么麻烦,咱们还是不要耽搁,赶紧前往城北与他们汇合才是。” 柴清嵘道:“不错,童公子,还请节哀。” 童沐尘不能说什么,只将那具再不能动弹的尸傀儡收进了乾坤袋,几名昆吾弟子见状似乎想说什么,但见他面色不善,云真人也并未阻拦他这么做,只得不约而同又将话咽回了肚子里去。 很快到了北城门,众人一出城门,便觉城外狂风卷沙,雷鸣电闪,更胜过城内几分,数十名修士站在一个淡青色结界之中,正是以楚玉洲、沉秋剑主、碧霞剑主为首的一众昆吾剑修,还有十几个沈忆寒认不得的生面孔,却不知是哪门哪派修士。 楚玉洲肩臂有伤,此刻正盘坐着任碧霞剑主为他注入灵力疗伤,结界内虽然风停雨歇,不受外面侵扰,但气氛却明显有些凝重。 沉秋剑主见他们来了,似是松了口气,又见到云燃,略微一愣,道:“云师弟?先前听碧霞所说,我还当你并不来了。” 云燃并未过多解释,只是垂眸看了看正在疗伤的楚玉洲与碧霞剑主,道:“临时主意有变,掌门师兄这是被尸傀儡所伤?” 沉秋剑主点了点头,顿了顿,道:“师弟这么说……难道你们也在城中遇上了尸傀儡?” 沈忆寒发觉沉秋剑主臂上缠了一截白布,显然是已经知道了他师尊葛老剑主的死讯,观沉秋剑主面色,也是眼圈微微泛红,眼下隐显青黑,想必这短短半日之间发生的事,对他来说已经是足够大的打击。 云燃颔首道:“嗯。” 沈忆寒道:“乔剑主,有一事沈某不得不问,不知贺公子眼下正在何处?” 沉秋剑主转目望他一眼,道:“我昨日便已与掌门师兄动身离开昆吾,依门中传讯所言,师尊受人暗算后,尸首已经不见,贺师弟亦不知去向……只怕是被魔修掳走了,正因如此,三位太上剑主才命门中启动护山大阵,待将门中余下的其他细作揪出,再……” 沈忆寒听得蹙眉,终于忍不住道:“乔剑主,难道贵派便不觉得,这个节骨眼上,尊师陨落……贺公子便与他的尸首一起消失,有些太蹊跷了吗,焉知他便不是那个同洞神宫勾结的细作,否则何必要带走尊师的尸首?” 沉秋剑主默然片刻,道:“……贺师弟不过筑基期的修为,师弟此时消失虽然蹊跷,可他如何能害得了师尊?” 沈忆寒道:“我当日在天瑕城,便与贵派提醒过,令师弟身份有异,可惜葛老剑主不肯相信沈某的话,如今他在此时无端消失,一起消失的还有尊师的尸身,天下焉有如此巧合?” 语罢,又将当初常歌笑提醒他的话,还有在天瑕城以寻踪符看到的情景都和沉秋剑主说了一遍,最后道:“贺公子身具福缘,单沈某所知……他身上的天阶法宝,便有一柄神剑昆吾,一枚须弥芥子,还有贺家留给他的诸多宝物,天阶法宝只需一件,便可轻而易举跨阶杀人,此人还不止身负一件天阶法宝,乔剑主如何便能这般笃定,尊师被妖人所害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沉秋剑主听完这些话,哑然良久,才望向云燃道:“云师弟……沈宗主所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云燃颔首,道:“的确如此。” 沉秋剑主仍是有些不能相信,负手在原地踱了两步,才道:“可……可当初师尊将贺师弟带回峰上后,便已探看过他的经脉、资质、神魂,他除了受噬魂种影响,记忆有损之外,的确并无异状,就算他身负宝物,也不过只是区区筑基修为……怎么可能……” 沈忆寒道:“若是正面相敌,自然难上加难,可天下最难测的便是人心,此人心思阴狠,尊师毫无防备之下,未必不会中招……” 其实他还有不好说的—— 贺兰庭身上的东西,功法、机缘,随便透露给葛老剑主一点,只怕以葛老剑主如今瓶颈不前、阳寿将近的现状,都要失去理智红眼,焉知他不是自己出了什么损招……才逼得贺兰庭不得不绝境反咬一口,若是如此,那也是完全说得通的。 沉秋剑主脚步顿了顿,道:“那……‘昆吾’亦不见了,难道也是被贺师弟带走……” 童沐尘在旁听了这一番话,心绪鼓动,此刻终于忍不住道:“师尊,事情都已经摆在眼前了,这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师祖刚一陨落,这小子便凭空消失,连带着昆吾,昆吾已经认他为主,不是他将其带走了,还能有谁?” 沉秋剑主沉声道:“住嘴!长辈说话,焉有你插嘴的份?” 童沐尘被师尊喝斥,面色涨得通红,也只得生生忍了,又站回几位前辈身后。 此时本在疗伤的楚玉洲睁开眼,道:“沈宗主方才说,令师弟察觉贺兰庭神魂有异,提醒于你,常道友的意思……难道是怀疑此人一体双魂?” 沈忆寒道:“不错,只是……师弟也只是疑心,并无证据。” 沉秋剑主道:“沈宗主,令师弟的‘七情俱全之体’,乔某也略有耳闻,只是听闻这种体质只是对情绪感知敏锐异常,对神魂……恐怕却不然吧?说到底,这也只是常公子的推测。” 沈忆寒道:“但我的确以寻踪符,看见他与洞神宫打扮之人相见,这总该无法解释了?” 沉秋剑主道:“既然如此,不知沈宗主可否能以寻踪符再次找到贺师弟此时的下落?” 沈忆寒摇了摇头,道:“那日他发觉我以此符窥看后,已经警觉,想必用了什么敛息匿踪的法宝,我后来试了数次,都无法再寻到他的下落了。” 沉秋剑主不言,面色中的不置可否却不难看出。 沈忆寒心下也有些不悦,暗道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那葛老头是看似道貌岸然、实则满心算计,他这徒弟乔剑主瞧着本来还好,岂知也是个油盐不进、好赖不听的。 楚玉洲看出气氛僵硬,起身来握了握沉秋剑主的胳膊道:“乔师兄,沈宗主也是好心提醒,即便并无确凿证据,咱们多个心眼总是好的,如今洞神宫这般嚣张,在我门中便杀害了葛师伯,‘昆吾’又下落不明,即便不为贺氏之事,咱们也断不可能同他们干休,眼下当务之急,是与诸派同道一齐将洞神宫妖孽剿灭,如此既为葛师伯报了仇,一切不明之处,到时候自然也能水落石出。” 沉秋剑主默然片刻,道:“师弟不必劝我,我虽不信贺师弟就是洞神宫细作……可自然也知道轻重缓急。” 顿了顿道:“沈宗主,方才言语得罪之处,望勿见怪。” 沈忆寒自然也不会和他计较,只道:“乔剑主言重了。” 一众修士相□□头简单打过招呼,楚玉洲认得柴清嵘三人,道:“柴宗主,二公子、三公子,多谢三位肯前来相助。” 柴清嵘道:“柴家人丁单薄,不过略尽绵薄之力,楚掌门不必多礼。” 楚玉洲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看到叶昭,倒是稍稍愣了愣,大约是没认出这位是谁,他心知和云师弟只怕问不出什么,便朝与他们同行的师侄童沐尘看了看。 或许因为先前尸傀儡袭击,叶昭也出力救了他一命,童沐尘并没在此刻与叶昭斗气,只道:“回禀掌门师叔,这位自称是广平叶氏的长公子,叫作叶昭的。” 叶昭倒是自觉,闻言便笑吟吟道:“在下广平叶氏叶昭,金昭玉粹的昭,也是同来略尽绵薄之力的。” 修界名声不闻的小家族数不胜数,因此楚玉洲虽没听过什么广平叶氏的名号,却还是拱手道:“原来如此,多谢叶公子千里迢迢赶来。” 叶昭道:“讨伐洞神宫,既为的是所有修界玄门正道,自然人人有责,哪里谈得上什么谢不谢的?楚真人实在不必将一切都揽在你们三宗身上,何况在下瞧贵派为此事,也是闹得门中鸡犬不宁,何尝不是出了大力?论理该是我们这些小家小族,要好生谢过三宗才是。” 他这话说得大义凛然,与方才在云燃和童沐尘等几个小辈弟子面前满口胡沁、惹人讨厌的样子倒是判若两人,因此楚玉洲、碧霞、沉秋两位剑主听了此言,心下难免熨贴,倒是都对这位叶公子印象不错。 一名修士道:“楚掌门,既然人已到齐,咱们也可渡河了。” 沉秋剑主道:“不急,待我先验过三十二阵图,沐尘,阵图何在,可取来了?” 那几个跟随童沐尘去取图的弟子眼皮一跳,闻言都是不敢吭声,童沐尘动作顿了顿,倒是将那阵图从乾坤袋中取出,道:“回禀师尊,阵图已经取来,只是……不是三十二阵图,是二十四阵图。” 沉秋剑主眉头一蹙,看向他道:“为何?为师不是叮嘱你,务必将三十二阵图取来,这是怎么回事?” 童沐尘将玉微阁内发生的事解释了一通,又道:“弟子实在没有办法,才只能将就取了这二十四阵图……” 他话未说完,沉秋剑主已道:“将就?你一个将就,可曾想过到时候与洞神宫魔修交手,死的便是我玄门诸派的正道同修?!” 童沐尘被师尊喝斥,默然片刻,撩了衣衫跪下,垂首道:“……弟子无能,请师尊责罚。” 一名沉秋峰弟子见状,连忙硬着头皮替他求情道:“还请师尊息怒,此事童师兄的确尽力了,当时的情形,云师叔也是看在眼里的,云师叔,您说是不是?” 云燃颔首,道:“他们说的确不错。” 有他证明,沉秋剑主沉默片刻,才道:“罢了,你先起来吧。” 谁知童沐尘却不知是犯了什么轴,闻言并不起身,竟在此刻问道:“……弟子方才听了几位前辈所言,心中有疑,实在有一事还想请教师尊,此话冒犯……弟子还是问完了再起来吧。” 沉秋剑主皱眉道:“什么事非得现在问?” 童沐尘道:“此事关乎方才诸位前辈所商议的……若弟子想的没错,沈宗主说小师叔便是魔修细作,就不算没有证据了。” 他语罢,不等沉秋剑主反悔,已连珠炮般道:“方才我们在来路上遇见的尸傀儡,其中一具竟是三师兄,可当日师弟们将三师兄的尸身带回,已经停入内峰,三师兄拜入师尊门墙,他若陨落,按照惯例,是要由师尊亲自葬在内峰崖下的,于师弟他们这才不曾过问……弟子今日斗胆问一句,当初师尊到底有没有亲手将三师兄葬在崖下?若葬了,如今三师兄的尸身为何却落到了魔修手中?叫他受此凌|辱?” “若没葬,三师兄的尸身消失,师尊难道不曾察觉?若您知道,为何半句不提此事?能进入内峰的,唯有师尊、小师叔、师祖三人,若此事与您无关,便是小师叔……” 沉秋剑主怒斥道:“住嘴!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质问为师不成?” 在场众人鸦雀无声,那几个童沐尘的师弟更是吓得面色发白,半句话都不敢说,大约压根没想到他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咄咄逼人的质问师尊。 童沐尘未见惧色,只顿了顿道:“弟子不敢……只不过想要一个答案罢了,为何师尊明知小师叔有问题,方才沈宗主告诉您,他的确身份有异,您却还不肯信?您与师祖一贯看重沉秋峰的脸面,弟子倒宁愿师尊如今不信,是因为顾及脸面。若非如此,难道师尊就不曾想过?自小师叔拜入沉秋峰,师祖他老人家便不知喝了什么迷魂汤,对他言听计从、千依百顺,可以他老人家的修为,尚且为人暗算,就此陨落……” “那姓贺的小子与魔修勾结,难道不是已经摆在明面上的事实?师尊却还不肯说实话,您究竟是执迷不悟,还是也和师祖一般,喝了他的迷魂汤?您难道也打算步师祖的后尘么?师尊,与虎谋皮,终究不会有好下……” 他话未说完,沉秋剑主已忍无可忍,啪得一耳光狠狠将童沐尘扇得跌伏在地,怒道:“看来为师这些年来是对你太放纵了!才叫你竟然当着诸派同道的面,如此胡言乱语!还敢妄自揣测你师祖,你哪里还有半分为人弟子的本分?” “你师祖被魔修所害,尸骨未寒,你不曾为他伤心落半滴泪,现下却为了件全无证据之事,如此攀咬,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小师叔若是洞神宫的细作,那为师和你师祖是什么?难道我也是勾结魔修,庇护魔修的细作?整个沉秋峰在你眼里又是什么,魔修老巢么?” “还什么与虎谋皮,简直是不知所云!我知道,你自我将沉秋剑传承交由你何师弟,便一直心存不忿,可也不想你竟至如此背德负恩,在诸派同道面前这般歪曲事实,污蔑为师!” 他那一耳光打得极重,童沐尘嘴角带血,伏在地上几乎爬不起来,半天才用手肘支起身,抬眸看着自家师尊,那眼神却冷冷的,像是一只伤心透顶的小兽,半个字都不说。 沉秋剑主瞧见他神态,还欲说话,沈忆寒赶忙上前拦在童沐尘身前,道:“乔剑主还请息怒,令徒的确是心直口快了些,但我看说他刻意污蔑师尊,那也实在不至于,他或许的确是怕你也为人所害,急于提醒,言语间这才一时失了分寸。” 沈忆寒一开口,也有其他修士附和着打圆场道:“沈宗主所言不错,小辈弟子年轻气盛,说话总是不过脑子,以后他自己也就知道错了,乔剑主不必动怒。” 沉秋剑主虽然怒气未消,但有如此多人说和,他也不好再发怒,只连看也不再看地上的童沐尘,冷声道:“自己滚到后面去,别再来惹为师的眼。” 童沐尘不答,只从地上爬起来,他打了个踉跄,严柳见状赶忙上前扶了他一把。 正在此刻,天空中乌云渐消,雷电雨声停歇,一名修士举着个罗盘状的法器对着天空看了看,转目道:“楚掌门,白河已停止涨潮,眼下可以渡河了。” 楚玉洲颔首,道:“既如此,诸位同道,咱们这便动身吧。” 有名修士道:“白河虽已停潮,只是方才白河忽然涨潮,便出现了那么多的尸傀儡,其中竟然还有生前境界在小乘以上的,如今洞神宫得了消息,只怕打得便是将咱们阻隔在白河对面的心思,这趟渡河恐怕还有危险,大家都要小心才是。” 叶昭似笑非笑道:“如今满修界都知道,我等玄门正道要北上讨伐洞神宫,咱们闹出这么大的阵仗,人家若不傻,自然知道要以白河天险阻隔,不过我听说楚掌门那件灵舟法器很是厉害,想他们也翻不出什么花儿来。” 楚玉洲道:“诸派同行,即便我们不说,此事定也瞒不过魔修在拨云城中的耳目眼线,白河涨潮从来时间不定,长青两宗、伽蓝寺的照见禅师、还有其他多派同道,都已顺利渡河,大家不必太过担心。” 楚玉洲双指一掐,那淡青色结界消失。 众修士朝前走了约莫百十步,便见一条大河横亘在两边怪石嶙峋的山崖之下,崖下波翻浪沉、惊涛拍岸,白河虽已落潮,眼下看起来却仍然十分汹涌。 白河水从雁断山巅落下,据说雁断山巅有一块巨大的云水石髓,那石髓被河水冲刷,夹带了巨量的石髓碎屑,数千年来,这些石髓碎屑沉落在白河河床中,所以修士但凡靠近此河百丈之内,无论境界高低,都会感觉到灵气阻塞,通身真元难以调转。 自然也不是没人打过这河床中云水石髓的注意,毕竟此物只要一小点,拿到黑市便是天价,只可惜但凡动了这心思的,大都没命活着从河底回来。 楚玉洲从乾坤袋中取出那条灵舟,灵舟迎风便涨,落在河边,又是当日那副模样。 沈忆寒已经驾轻就熟,与云燃一同登舟,扭头找严柳和小石头时,发觉他两个正在和童沐尘说话,童沐尘脸上掌印未消,脸色黯沉,一人一妖瞧着倒像是在安慰他。 那数名沉秋峰弟子碍于师尊威严,倒都无一个敢上前同童沐尘说半句话。 沈忆寒看见童沐尘的模样,心下叹了口气,与云燃轻声道:“你说你师兄也真是,有什么火回去关起门来发不好么,何必当着这么多人面打孩子……” 语及此处,却又想到的确也是童沐尘先在众修士面前揭他师尊的短,如此看来,这小子挨打似乎倒也不冤。 沉秋剑主正在灵舟前方,不知与楚玉洲、碧霞剑主商量什么,自然是听不到后头沈忆寒这话。 叶昭在两人不远处,倒是生了副顺风耳,转目笑道:“沈宗主,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似三宗这样的名门大派,规矩大得很,与我们这些小家小族、小门小派的可不一样,何况那位乔剑主,一看就是个说一不二的,哪里容得弟子顶嘴说半个不字?” 又啧啧道:“这童公子也真是,心中记恨他师尊不肯将传承交给他,就在旁人面前胡说八道的,岂不知这天下从无公平二字可言?他师尊的剑道传承,那自然是爱给谁就给谁,人家既不喜欢他,他怎样都是无用的,人的命啊……天注定,可别不信邪,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瞧瞧,先前他数落叶某时,那时何等神气活现,眼下到了他师尊面前,不也是灰头土脸的,啧啧,小模样还怪可怜,我看了都心疼。” 沈忆寒听他所言,顿了顿道:“怎么……听叶公子所言,倒好像对三宗这样的名门大派颇有意见?” 叶昭笑吟吟道:“岂敢岂敢?叶昭何等身份,也配指摘三宗?不过是从前机缘巧合之下,稍有领会罢了。” 第080章 大梦 第80章 沈忆寒闻言, 心下微讶。 听叶昭话里话外意思,显然和三宗颇有渊源,难道从前此人曾在三宗门下求艺? 正自想着, 灵舟已经开始行驶。 白河其实算不得宽,但河水汹涌,修士们在河上又无法使用灵力, 还好楚玉洲这灵舟法器驱动时,并不是每时每刻都需要注入灵力,否则渡河便是件麻烦事。 小石头和严柳宽慰了童沐尘几句后, 大约是看那数名沉秋峰弟子都不太敢接近他, 当着沉秋剑主这个师尊的面,只能对他们这位叛逆的师兄敬而远之, 童沐尘若被孤零零落在人群中,难免有些可怜,于是便拉着他朝这边走了过来。 童沐尘走近前来,看见云燃与沈忆寒, 抿了抿唇,拱手道:“多谢沈前辈、云师叔方才替弟子说话。” 沈忆寒从前还没觉得怎么, 此刻看他过来道谢, 脸上那巴掌印还红艳艳的十分鲜明,心知多半是童沐尘不敢以灵力疗伤, 消去此印。 他倒是知道,修界不少门派中,的确都有这样的规矩—— 若被师长责打, 不允许弟子借修行之便, 以灵力迅速疗伤消去伤痕,必须得叫那伤处自己愈合了, 才算是将教训记住,一面也是弟子对师长的敬重。 沈忆寒是不能理解这样的逻辑的,他们妙音宗也从无这样的规矩。 因为自小与云燃相处,见梅叔教诲阿燃,也从不体罚,自然也有云燃的性子根本用不上梅叔体罚的原因,但他的确也因此以为昆吾剑派这样的大派并无如此腐朽的规矩,不想今日却亲眼见识了。 看来昆吾剑派不仅门中剑修所习剑意海纳百川,教导弟子的方式,也是各不相同的。 以童沐尘这样的性情,能在沉秋峰好生生的长到这么大,也算是不容易了。 沈忆寒先前并未留意,此刻仔细一看,才发觉这孩子眉眼间依稀有几分倔强,那神态……倒是有些像年少时的云燃。 他心下不由微微一软,转目先看了看旁边的云燃,云燃亦被他看的微微抬目,大约是不知他这忽如其来的注视是什么意思。 沈忆寒又将目光从他身上转开,望着童沐尘,点了点嘴边,低声道:“……疼不疼?” 童沐尘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沈前辈问他的是脸上的伤痕,一时有些局促—— 师尊打得极重,他无法用灵力疗伤,从方才在众修士面前被师尊掌掴到登舟,从头到尾除了擦擦嘴角的血迹,都不敢处理脸上的伤痕,此刻自然是火辣辣的疼。 但其实比起脸上的疼,更让他心里难过的是师尊对他、还有三师兄的态度。 童沐尘嘴唇动了动,道:“多谢前辈关怀,皮肉之伤,算不得什么,不疼的。” 沈忆寒道:“皮肉之伤也是伤。” 他摸了摸腰侧乾坤袋,从里头取出一个小瓷瓶,又对旁边的小石头道:“若芙,你往前走,挡着点。” 小石头虽不知道他叫自己挡着什么,但还是听话的往前挪了两步,道:“噢噢,好的。” 沈忆寒这才把那小瓷瓶塞给了童沐尘,又点了点脸上,道:“这药用了就不疼了,你偷着抹点,擦完了看不出来的,你师尊这会在前面,留意不到你。” 童沐尘接过药瓶子,愣了愣,大约没想到天下竟然还有这样的长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边的云燃,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云燃看了沈忆寒一眼,才将目光转到童沐尘身上,淡淡道:“用吧。” 童沐尘捏着那小药瓶,垂眸不知想了些什么,抬起头来抽了抽鼻子,一边打开了药瓶子,一边闷声道:“……多谢二位前辈。” 有小石头和严柳帮着打掩护,童沐尘很快擦完了药。 叶昭在旁用手肘撑着灵舟上的围栏,下巴拖在掌上,倒也没作梗,只是似笑非笑道:“哎呦,可真是怪感人的,我看童公子你不如改投到妙音宗门下如何呀?沈宗主这样好的心肠,岂不比你在你师尊门下受气来得……” 他话未说完,童沐尘已转眸狠瞪了他一眼,道:“你能不能闭嘴,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叶昭咂咂嘴,道:“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了。” 沈忆寒接过童沐尘递还回来的药瓶,道:“不必搭理他。” 又道:“童师侄……我这样叫你,不算冒犯吧?” 童沐尘一愣:“这……沈前辈既然与师叔是……是……” 他看了看旁边的云燃,脸色有点红,好容易才憋出来一句:“呃……是好友,那自然不算的。” 沈忆寒笑了笑,道:“那便好,童师侄,我其实有件事想问你,你那位小师叔……当日各大门派从云州返程后,他可否一直留在沉秋峰上,直到失踪?” 童沐尘略想了想,道:“师祖和师尊是这样说的,但其实自掌门师叔、碧霞师叔他们从云州回来后,我一直不曾见过他。” 沈忆寒道:“那尊师祖……可也是一直未和你们透露行迹,直到被魔修所害?” 童沐尘点头道:“确然如此。” 沈忆寒闻言,心下暗道果然如此。 难怪洞神宫对昆吾剑派众修士的行迹,几乎是了如指掌,看这群魔修近日来的所作所为,除了当日在潮风城外仙府中的那几具尸傀儡,沈忆寒很确定他们是奔着要自己与阿燃的性命而来—— 其他这些出现在路上阻挠的,却似乎只是为了拖一拖他们的脚程。 各大门派自登贺兰仙岛调查过以后,都一直认为是洞神宫修士为了炼制大批量的尸傀儡,获得最好的炼尸原材料,才对贺家下次毒手,如今看来好像也是如此,近来修界一切的风波,都与洞神宫这个魔道第一大宗脱不了干系。 可沈忆寒却还是隐约觉得,此事可能没那么简单。 他还记得贺兰仙岛上那些血符印。 伯父说,那些符印是魔修血祭之阵的咒角,洞神宫的魔修若只为了杀光贺家的修士,用以炼尸,又何必画这些咒角? 而且连贺老门主所居住的殿宇,都有这些咒角,那便说明连贺老门主堂堂渡劫期修士,竟也是魔修血祭的祭品之一…… 什么法宝能让他们这般大动干戈,不惜如此代价,不怕即便贺家事曝后,和整个修界玄门正道为敌? 他们要血祭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为何他心里总隐隐有种感觉……如今诸派大举北上,三宗齐齐号召讨伐洞神宫,这样正邪两道针锋相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事,上一次好像还是发生在千余年前各门派剿灭风燮魔君的时候…… 洞神宫为何似乎一点也不慌张? 贺兰庭又是怎么和洞神宫勾搭到一起去的?那个梦中沈忆寒并不曾看到他与魔修有染,看来梦的内容亦不完全准确,又或者是……那梦中贺兰庭所遇到的境遇,甚至都不至于让他暴露底牌。 沈忆寒心里觉得,这一切的一切,洞神宫和贺兰庭……还有贺兰仙岛上被血祭的数千人命,这些事情之间一定是有所联系的,但他现在尚且还不能找到联系起一切的那条纽带。 白河河面上风平浪静,灵舟就要抵达这条汹涌大河的彼岸了。 本以为会半路阻截他们的魔修并未出现,众修士一路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准备好的诸般不必灵力便能自保的手段也都派不上用场了。 下船时,方才渡河时路上那种如临大敌的氛围才终于淡了些。 登上此岸,便是北域地界了。 有修士笑道:“看来那些洞神宫的妖孽却也没有这般神通广大,还当他们能有什么手段,叫咱们渡不了河,原来也不过是派来几具尸傀儡,在前路上截杀罢了,有云真人、昆吾剑派诸位剑主真人在此,难道咱们还怕那些没灵智的怪物?” 楚玉洲明显面色也放松了些,还是道:“也不可轻敌,北域毕竟是他们的地盘,万事小心才好。” 碧霞剑主取出传讯玉简道:“掌门师兄,传给照见禅师、长青两宗和白河城中他派同道的消息,迟迟未得回音,咱们是先等他们通复,还是直接前往白河城?” 楚玉洲一怔,道:“怎会如此,消息已传出一个多时辰,还未有回音吗?” 碧霞剑主颔首。 沈忆寒在旁听了,心下那种“果然”的感觉,越发强烈,道:“这么长时间不曾通复,想必定有原因,稳妥起见,咱们还是不要先着急入城,否则万一白河城中有什么变故,咱们都进了城去,却被人瓮中捉鳖,还是先等得答复为好。” 沉秋剑主却蹙眉道:“正因城中有变故,咱们才应速速入城查看,否则若是诸派同修遇上危险,我等却在此处按兵不动,岂非白白耽误了时机?” 楚玉洲听他们各执一词,心下一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看向云燃道:“云师弟……你意下如何?” 云燃道:“我与沈濯心意相同。” 他此话一出,沉秋剑主脸色便不太好,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看了看沈云二人,却还是沉着脸将话憋了回去。 楚玉洲道:“好,那便听师弟与沈宗主的,咱们先等等,若天黑时还没有回音,再考虑入城。” 有修士道:“其实也不必一味等待,咱们可以先派人前往查看……” 楚玉洲摇头道:“不可,眼下城中情势不明,若遇上危险,只怕无人相助。” 众修士等了一会,眼看快到天昏,沉秋剑主终于等不住了,道:“再等下去,只怕城中同道都要死于魔修之手了!” 沈忆寒道:“若我猜的不错,此行动身前,想必照见禅师、长青两宗同道还有各门各派同修,都已为门中参与此次讨伐的弟子炼了点魂牌,既然此刻楚真人不曾发话,想必那边还并无同修伤亡吧?” 楚玉洲道:“不错,我方才已经看过,点魂牌一切如常,并无熄灭的,乔师兄不必担忧。” 沉秋剑主闻言不语,沉郁的面色却并未缓解,仍是负手走来走去,不时朝白河城方向看去。 沈忆寒余光瞥了他两眼,感觉这位乔剑主好像很着急。 着急当然没有错,因为此处离白河城不远,以化神期修士的神识,本来足够探查到了,但是方才沈忆寒试了数次,明显感觉到每次神识一靠近白河城,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了回来,显然有东西将一切探查的神识都阻隔在外—— 但若说乔剑主是因此为了城中那些同道修士担心,沈忆寒又隐隐觉得不太像。 他悄悄传音对云燃道:“你觉不觉得你这乔师兄不太对劲?” 云燃转目望他,回道:“何处不对劲?” 沈忆寒道:“唉……跟你们剑修是没法说……就是……他的情绪很不对劲,你不觉得他好像很急吗?” 云燃顿了顿,抬目扫了那正跺来跺去的沉秋剑主一眼,又将目光转回沈忆寒身上,微微摇头,道:“我并未看出。” 沈忆寒心下一愣,略觉奇怪。 从前云燃一向心思敏锐不逊于他,自己能察觉到的,他总是也能察觉到,有时候沈忆寒都觉得自己这乐修的优势在阿燃面前几乎是荡然无存的,连他自己想什么也往往在阿燃面前藏不住,怎么这会子阿燃却好像忽然迟钝了? 又或者……迟钝的不是阿燃,而是他的感知力变得更加敏锐了? 沈忆寒一产生这念头,留意同行众修士,便又忽然发现,似乎有几名修士出现了和沉秋剑主类似的模样—— 都是或起身不住的往白河城看去,或眼神飘忽不定,或明显心神有些不宁,来回踱步。 沈忆寒迟疑片片刻,终于不再质疑自己的判断,握着鸾鸳凑到唇边吹响。 笛音奏起后,众修士都愣了愣,有些不解的朝他看来,那几名方才有些不对劲的修士,闻听笛音,却是齐齐露出如梦初醒的神色来,好似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冷水,额边沁出细密的汗来。 唯独沉秋剑主好似对笛音置若罔闻—— 因为在沈忆寒吹响鸾鸳的那一瞬间,他望着白河城方向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似乎看见了什么,听见笛音时,虽然脚下顿了顿,但下一刻,还是御剑而起。 几名沉秋峰弟子先是被沈宗主忽然奏曲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见沉秋剑主忽然御剑,更是吓了一跳,纷纷惊呼道:“师尊!” 沈忆寒放下鸾鸳,疾声道:“城中有东西诱他前去,快将他拦住!” 此刻楚玉洲、碧霞剑主也看出沉秋剑主的不对劲了,都是御剑去追,然而沉秋剑主却飞快的已化作一抹遁光远去了。 碧霞剑主落地道:“看来城中必有古怪,掌门师兄,的确不能再等了,咱们还是赶紧跟上吧。” 沈忆寒心下觉得不妥,却又一时没有理由再劝阻,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众人已经都或御剑或御空而起,朝白河城方向赶去。 沈忆寒无奈之下,也只得和云燃,小石头一齐动身,小石头载着严柳,飞在沈忆寒与云燃身边道:“我方才没来得及说,自从过了河,我就觉得这里好不对劲。” 沈忆寒道:“白河城中的确有东西,一来阻挡神识无法探查,而来似乎会吸引修士靠近……” 话未说完,忽然看着小石头道:“你说什么……这里?” 小石头点了点头。 距离白河城已经近了,众修士都在从云层中往下逼近,沈忆寒忽然看见下方破败的城门口某处断墙上一个熟悉符号,愣了愣,瞳孔骤然缩紧,疾声道:“等等!不要下去!” 他话音落下,却无人回答。 沈忆寒往周身一看,哪里还有云燃与小石头、严柳的踪影? 他心下猛地沉了下去,尝试着用灵识印记和云燃传音,果不其然,也是石沉大海。 沈忆寒只能落地。 白河城站在城门往内看,是一座有些荒凉、并不繁华,甚至略显破败的城镇——和中州有各家仙府驻扎的城镇模样大不相同。 这其实都还好,诡异的是,沈忆寒站在城门口,看不见一个人。 他闭了闭眼,想以灵识印记来感知云燃的方位,却发现识海内的印记毫无反应。 看来城中那样东西能够造成幻境、能够隔绝神识探查,还能模糊灵识印记感知到的方位。 看着眼前的景象,沈忆寒心下渐渐生出一个猜测,只怕整座“白河城”,此刻都已经是一座巨大的幻阵。 他心下正在斟酌该如何破阵,却忽然看见前方城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街口掠过。 沈忆寒眼神一亮,立时便唤道:“阿燃!” 那身影却并未停顿,在转角消失不见了。 沈忆寒追了上去,但在连续追过了城中两个街口,他便很快觉出不对,前面的人脚步不停,若真是阿燃,就算方才他没听到自己叫他,此刻也总该听到了。 沈忆寒正觉不妥,却见前面的人回了头,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来。 一样凌厉俊美的五官,一样乌沉的凤眼,甚至连眉眼间的神态都几乎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这个“阿燃”,穿着的是一身浅青色的道袍,形制似乎也与沈忆寒这千年来所见云燃总穿着的那种不太一样。 沈忆寒停了脚步,莫名的有点不敢上前,只是有些迟疑的看着他道:“你……你是谁?” 那人却不回答,只这样远远地,静静的看着他,半晌,才勾唇笑了笑,他这样一笑,那种和云燃几乎一模一样的神态便尽数散去了。 他温声道:“沈宗主,你果然一眼便能看出我和他的不同,倒也无怪他满心都是你了。” 80-90 第081章 大梦 第81章 沈忆寒略迟疑了片刻, 道:“你是……” 那青衣人笑了笑,道:“沈宗主或许听说过在下的名讳,不过, 想必以你的聪明,即便我并不自报家门,也是能猜到我是谁的。” 沈忆寒看着那张和云燃一模一样的脸, 道:“你……是云烨?” 那青衣人顿了顿,语气似略有怅然:“……许久没听人叫这个名字了。” 沈忆寒脑海里念头飞转。 他并非不知阿燃有这么一位兄长,只是……当年这兄弟两人一个被父亲从长青谷带走, 后来拜入慈恩剑门下, 一个却留在长青剑宗学艺,二人走得是截然不同的路, 彼此间自然互无交集。 这千年里,云燃曾登过长青剑宗两次门,一次是尚未结丹时去见这位兄长,第二次便是寻仇了。 彼时, 长青剑宗方从长青谷分立而出不过数百年,正是最需立威扬名的时候, 从前修界大多只听闻长青丹修的声名, 却没几个知道长青剑修的。 剑修要闯出名号,最快的法子, 自然便是打架。 叶祁邀了不少修界数得上名号的剑修切磋,彼此约定不论修为,只比剑意, 又广邀天下散修前来观比, 连续二十一场比试,他皆大胜而归。 自此以后, 长青剑宗与宗主叶祁传出了名头,而在叶祁胜过一位昆吾剑主后,更加声名大噪。 叶祁春风得意,也不知是不是飘了,竟生出要与昆吾剑派那传闻中的几位太上剑主一较高下的念头来,然而发过请帖后,却并未被搭理。 他心里打得什么主意,昆吾剑派自然门儿清。 这种切磋,赢了对昆吾剑派没有什么好处,输了却要用他们万年来身为修界第一剑道大派的金字招牌替人作嫁衣,当然只有傻子才会上钩,更何况几位太上剑主向来不问庶务,连自己门中弟子都见不上几面,更遑论要他们亲自出门和人比试? 但叶祁既然敢发出邀请,倒是早早做好了准备,这头昆吾剑派不肯点头答应,那头没过几日,便有传闻,说昆吾剑派几位太上剑主爱惜羽毛,不敢同长青剑宗论短长,以他们的身份,一旦输了,只怕会败了昆吾剑派的颜面。 这话说得拐弯抹角,内里意思无非是昆吾剑派怂了。 叶宗主算盘拨得很响,原来这比试赢了也好,输了也罢,甚至无论比与不比,他们长青剑宗都是立于不败之地的—— 长青剑宗弟子听闻此事,更是得意,都觉得自家宗主已经是当世无愧的修界第一剑了。 也是在此时,云燃剑道大成,登门同长青剑宗寻仇去了。 当年如何情形,沈忆寒并不在场,这件事云燃似乎自始至终不愿告诉他,就连后来,也从不提起,沈忆寒听的亦是修界那传烂了的版本—— 云真人三招而胜,长青剑宗宗主叶祁一夕白头。 叶祁落败后,就此闭关,再不肯出,连云燃继续找他座下弟子的麻烦也不管了。 后来宁阳子被逼着向云燃父母的灵位磕头认罪、又承认当年换药之事,这些都是数百年来,修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杂闻。 只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沈忆寒听人说起此事时,总是无法将其和云燃联系在一起。 也是从那时起,沈忆寒发觉他这好友,虽看似心意封闭,七情淡泊,内里却绝非全然无情。 一切尘埃落定后,云燃寻找过那位留在剑宗的兄长,他本有心将兄长带回昆吾剑派,却得知云烨已在十数年前,因勾结魔修,被逐出剑宗门墙了。 沈忆寒想及此处,念头一顿,电光石火间,好像抓住了什么,忽然抬目望向云烨道:“……阁下既还活着,为何这数百年来杳无音讯,你为何不联系阿燃?他找了你许久,甚至以为你已死了,你与洞神宫……又是何关系?为何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云烨被他连连发问,却并未一一回答,只道:“……告诉他?我为何要告诉他?沈宗主恐怕有什么误会,我与你那云真人,除了流着一样的血以外,并没有半分多的关系,我又有什么义务要告诉他我还活着?” “至于我与洞神宫……”他顿了顿,“这可实在不好解释,沈宗主就当作是你以为的那样吧。” 沈忆寒忽从云烨身上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瞳孔微微一缩,道:“你是……叶昭?” 云烨闻言,眼神微顿,明显很是讶异,道:“咦……你是如何发现的?” 沈忆寒未答,只在下一刻,云烨身上某处忽有桃枝层层生发,如缠绕的藤蔓般,将他整个人束缚在内,不过几息之间,已成了个树枝缠成的“蛹”,全身只能露出半张脸,再也动弹不得。 沈忆寒道:“你若想出来,最好解释这城中发生的一切是怎么回事……还有,其他人在哪里?” 云烨饶有兴味道:“有意思,这是什么神通?你不是个乐修么,难道……这便是那位长乐女君的传承功法?” 沈忆寒心下一凛,不由暗道,他怎么知道女君的传承落在了自己手中? 下一刻,云烨周身荡开一层浅青色的灵力,本来盘绕在他身上的厚实树枝被层层崩断。 这些枝蔓每一根都是能炼制成地阶法宝的强韧程度,被云烨挣脱时,却似草芽般无力,沈忆寒见此情景,心下已知云烨修为恐怕远在他之上。 云烨俯身捡起一截地上断裂的桃枝,看着那桃枝在他掌中渐渐枯萎,饶有兴味道:“凭空生发居然有这般强的生机……难怪风燮魔君日日惦记你,说你夺了他的机缘……这功法的确神异,只怕修界现有的阶品,都无法评定它的等级,当真是连我也要眼红了。” 沈忆寒并未回答,只足下一点,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云烨身后,鸳剑铮然出鞘,朝着云烨后脑刺去—— 他这一剑凝聚了自身所能凝聚的最强真元,即便是小乘修士,只要受了此一剑,恐怕也绝无生还之理,而且他出现在云烨身后、拔剑,不过一息功夫之间的事,行动间快如流电,位置也极其刁钻,按理说云烨绝对避无可避,然而当剑身与云烨身体相触时,那一片的空间却好像水波一般被扭曲了。 沈忆寒分明看见剑身穿云烨后脑而过,手中却毫无实感,轻飘飘的像是什么也没碰到。 方才云烨震断桃枝时,明显身有实体,此刻被沈忆寒攻击,他却又好像和这周边的幻境融为了一体。 云烨转头道:“沈宗主,我劝你还是少费些力气吧,否则三个时辰之内,你无法破阵而出,可是会死在这里,而且死的很难看的。” 沈忆寒道:“你想要的,也不是让我死吧?否则直接动手岂不就好,何必与我说这些?” “你在拖时间,为什么拖?”他顿了顿道,“血祭之阵?” 云烨看着他,脸上露出一点欣赏道:“早听闻贵宗修士七情敏锐,聪明绝顶,果然名不虚传,沈宗主猜的不错,的确是血祭之阵,此幻阵要激发人心中最痛苦、最不能承受之事,需要很长的时间,唯有等你们完全陷入心魔泥沼,才是身上怨气最深、最重的时候,血祭大阵的效果才能越好。” “不过,在下与沈宗主见面,并非为了拖时间,只是的确想和你说几句话罢了。” 沈忆寒默然片刻,心知破阵恐怕绝不容易,云烨要和他废话,反倒是与他有利,否则云烨一旦消失,只怕他就要彻底陷入这幻境中去,如果这幻境真的和心魔有关,那可是比当日在祖师婆婆传承中、那样只与祖师婆婆记忆相关的幻境危险的多了。 于是他道:“……为何?” 云烨温声道:“为何?因为只有你,能让云燃道心破碎,你可知我找了多久,才确定你就是那个答案?沈宗主,你对我来说有多宝贵,你是不会明白的,在这世上,唯有你能让云燃如此。” “我当然要以本来面目见见你,也当然要亲眼看着你是如何痛苦的死去,看着云燃会如何为了区区一个你毁了自己。” 饶是沈忆寒早有心理准备,几句话下来,他已感觉到云烨恐怕已经步入魔道,但真的亲耳听他说这些话,还是忍不住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阿燃是你的亲弟弟。” 云烨脸上笑意淡了淡:“亲弟弟……是啊,他是我的亲弟弟,我与他同胞所出,流着一样的血,当年父亲抱走了他,送他去昆吾学艺,为他谋划后路,却将我独自留在长青谷,面对满门的仇人……” “后来我想……他们无论如何对我,毕竟不曾杀我,人人都知道斩草需得除根,他们却好歹留下了我一条命来,已经是大发慈悲了,我该感恩戴德才是,又能说些什么呢?他们不过是叫我杂种、将我当作药人、把我当成畜牲一样呼来喝去的使唤罢了……那又算得了什么?毕竟是我自己犯贱,为了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为了学到修行法门、学到长青丹剑,心甘情愿的像条狗一样讨好他们的,是不是?” 云烨忽然长长出了一口气,声音中有些无奈。 “沈宗主,你可知人的一生,其实只需要一点点偏差,通往的便是截然不同的路?” 他的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两人头顶的天空忽然照射出一种似晚霞、又似胭脂般的浅浅红光。 沈忆寒道:“贺氏全族被血祭,是不是也是你的手笔?贺兰庭跟你又是什么关系?你既要杀我,能不能让我做个明白鬼?” 酡红的霞光落在云烨脸上,他顿了顿,道:“我与他是什么关系啊……” “告诉你倒也无妨。” 云烨脸上的五官忽然毫无预兆的扭动了起来,眼耳口鼻在他那颗头颅上,像是橡皮般可以随意捏圆搓扁改换位置,这画面委实有点吓人,半晌之后,终于拼凑成了一张沈忆寒十分熟悉的脸:“如何,这样沈宗主可明白了?” 沈忆寒哑然无言,半晌才道:“所以,贺兰庭根本不存在,你就是贺兰庭?你……” “那也没有。”云烨又变回了自己的模样,笑吟吟道,“贺公子可还好好的活着呢。” 沈忆寒道:“是你夺舍占了他的肉身,贺氏全族都被血祭,只留下他一个人,也是你的决定……根本不是巧合。” 云烨道:“不错,但不是夺舍,我们只是共享这具身体罢了,我可没有强迫他,是他心甘情愿的和我做了交易,我能够帮他成为这一方天地之间气运所择之共主,只不过需要一点小小的代价,那也是理所应当的,这世上无论什么都需要代价,而舍弃这一点小小的代价之后,天道会青睐于他,世界的意志将为他扭转,他的人生不会发生任何偏差,转向错误和痛苦的道路,他应该感谢我。” 沈忆寒定定的看着他,道:“……不是他,是你们。” 云烨笑了笑,道:“你说的不错,沈宗主,是我们,所以……你的心魔为什么还没有出现?” 沈忆寒也笑了笑,道:“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因为我没有心魔?”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沈忆寒脚下忽然有一株桃枝破土而发,瞬息之间,已经将他包裹在其中,就像是方才束缚住云烨时一样,但这次这个桃枝缠成的蛹并非为了禁锢和束缚—— 植物的根系将地面生生撑开一个裂缝来,“蛹”被枝蔓们一藤接一藤的送入了地下,很快裂开的地面便又合拢,而刚才站在那里的人却已经杳然无踪了。 云烨瞳孔骤然缩紧,想要上前阻拦,在他这幻阵中即便御空而飞,也会寻找不到方向,又回到原点,又或者说,只要身处于幻阵之中,便没有准确位置的存在,一切都是随心所欲,任他操控的,但在地面之下,却并不受那件宝物的影响,一切与幻阵展开之前没有任何区别,只要一路朝同个方向走,就可以离开幻阵。 这也是这件宝物唯一的弱点—— 但这个秘密,天底下除了他本该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一个乐修又是怎么知道而且还能利用这点的,难道当真只是误打误撞? …… 沈忆寒当然知道。 因为从云烨说出“三个时辰”和“幻境”时,他就已经猜出云烨就是贺兰庭了。 三个时辰的幻境、以心魔为限。 关键词和那梦境中贺兰庭的一件宝物完全契合—— 遮天覆日伞。 巧的是这把宝伞本该无人知晓的唯一一个缺点,沈忆寒也已经从那梦中知道的一清二楚了。 第082章 大梦 第82章 沈忆寒的确没有心魔。 乐修战斗力不强, 但世上万事万物从来阴阳互生,好坏交融,有失便也必有得, 他们乐修七情丰沛,五识敏锐,大约心境足够通透, 生出心魔的概率也比旁人小得多。 沈宗主更是从小有事没事便把问心阶登着玩,即便一时半会因为某些原因生出心障,也很快能审视自身心境, 将其淡化或者消除。 这对旁人来说或许并不容易, 但沈忆寒本就是不易钻牛角尖的性子,所以倒是半点不觉困难。 因此即便在得到长乐女君的传承之前, 沈宗主还在混吃等死、遇到困难睡大觉,也是心境清明的混吃等死—— 遮天覆日伞这类由内而外,以心魔控制对方的法宝,于他而言, 即便能耽误些时间,却也没有那么致命。 但沈忆寒很清楚, 自己可以如此, 旁人却未必。 云烨如此大费周章,无非是为了使血祭之阵发挥出最大的效果, 想必当初贺兰仙岛上,他也是这么做的,贺兰庭那逆天的气运和机缘竟然是这样来的…… 在梦中他却只窥得果, 未见得因, 有一句话云烨倒是说得很对—— 这世上的一切,都不会没有代价。 桃枝结成的蛹护着他在地底一路向南, 这株破土而发的桃枝,是沈忆寒在察觉云烨和贺兰庭之间联系的那一瞬间,将十枚桃核之一的一枚投入了地面,桃枝生发的瞬间,已经在白河城地底蔓延出了巨大的根系,沈忆寒的五识也因为这些根系,与这一片地面上的植物相连。 遮天覆日伞可以对付人修,植株们却不会陷入幻境。 沈忆寒只要想,即便会花费些功夫,找到云燃也并非难事,但找到他的同时,也一定会因为重回地面幻阵,在此落入云烨的控制,那他好不容易脱身,也就变得毫无意义。 作为天阶法宝的遮天覆日伞构成的幻阵,想要破除,唯有陷在阵中的人自行堪破心魔,若以外力破坏,非但不能起到作用,而且还可能适得其反,使伞中的幻境起伏更加剧烈,一个不好,便会牵连陷入幻境中的人。 沈忆寒拿这把伞没有办法,他想了半天,此刻的破局之道,似乎只剩下一条—— 毁了血祭之阵。 这种已飨祭生灵,换取气运的邪阵,沈忆寒从前的确是闻所未闻,他即便并不精于阵法之术,但只要略动动脑子去想,也知道这阵法定然极损天和。 要使这血祭之阵成功运转,条件定然极为苛刻,云烨说必得阵中祭品陷入心魔幻境最深时,怨气最重,血祭之阵的效果才能好,便可见一斑。 术业有专攻,沈宗主对阵法之术,所知自然不过皮毛。 但他有个很强大的外援—— 长乐女君的传承种子。 这枚种子至今他都没有好好消化完,只因其中的内容实在是太过包罗百象,浩繁如烟海,沈忆寒每每试图学习一下,只要把灵识探进种子,看到长乐女君毕生所学的恐怖体量,就开始打退堂鼓—— 实在难以想象当年以她一人之力,是如何积累了这么深各家各道的秘传学艺的。 ……甚至连萧家的飞剑术都有,而且想想年头,长乐女君传承中所授的飞剑术,应当算是萧氏一门家学的祖师爷了。 阵法之学,是修界三大学——符箓、阵法、丹道之一,自然是传承种子中的一大重点。 沈忆寒只用灵识看了一眼,就知道不似当日灵台印记那么便宜,这些传承内容他若自己吸收,少则十年多则百年,恐怕也未必能咀嚼学精,好在此刻他并不求精,只是想找出女君的传承中是否有关于这种血祭之阵的布阵破阵之法。 眼下时间耽误不起,他立刻分出了数缕神念,多管齐下,飞快的搜索这种子中关于血祭大阵的内容。 沈忆寒本以为,祖师婆婆毕竟是魔修宗师,这种血祭之阵显然是魔道阵法,应该不难在她传承中找到,岂知足足过了近半个时辰,才叫他终于找到一个和此阵类似的阵法—— 此阵名叫七十二倒灵转阴阵。 阵图开篇,沈忆寒未见此阵的介绍和布阵破阵之法,耳边倒是先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女声: 德不配运,必有灾殃。 长乐传人,勿习此法。 留载只供参看之用,切莫自误,谨记,谨记。 这声音消失后,沈忆寒似从一场深梦中惊醒,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冷水那般背心发凉,他知道祖师婆婆应该是在这短短两句话中留下了极强的神念暗示,这种法门应该与灵台印记相似,她为的便是防止自己的传人今后修习这种阵法。 可见此阵必有凶险之处。 沈忆寒很快看完了整篇七十二倒灵转阴阵的内容,越看越觉得心惊—— 此阵已经足够邪门,也不过仅要求七十二个活人为祭,云烨所施展的血祭之阵,若看咒角与此阵同源,细微之处却做了改动,能够容纳阵中生灵更强的血气和怨气,倒是比这七十二倒灵转阴阵,还要邪煞、胃口也大的多。 看祖师婆婆传承中,关于此阵的记载,施阵人运行此阵成功后,可将祭品的毕生气运吸聚与己身,但因为气运所得来路不正,与正常那样顺天而为、细水长流的气运不同,这些气运来的快,去的也快,就像河水决堤,无法长久保留在自己身上—— 若要长久保留,唯有一个办法,就是不断寻找祭品,再以此阵吸聚他们的气运来补充流失的部分。 还有一个法子,便是用修仙者来做整个阵法的祭引。 修行之人,但凡能小有成就的,气运大都远胜过凡人,一个炼气期修士承载的气运,可能一人便能抵过三四个命格无病无灾、寿终正寝的凡人一生的气运,而境界越往上,这种差距就越大,到了元婴、化神,一人所承载的气运,便可抵过千万凡人。 正因如此,修士们才不敢轻易沾染因果,盖因他们之间的小吵小闹、恩怨纠纷,任何一点意外,都可能发展出难以想象的结果,一旦承受不住这种因果,等着自己的就可能是身死道消。 用修仙者当作祭引这一条,此篇中特意标注了“于因果有碍,慎之又慎”几个字。 沈忆寒看完,不得不佩服云烨的胆大包天。 难怪贺兰庭能够成为天道宠儿,整个世界的气运之子…… 上古魔修施展此类阵法,大都是要入秘境、险地,或者是知道自己即将遭遇仇家追杀,为了搏命,才施此阵,将一段时间之内自身气运增强,如此便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 云烨却是要这种气运在他和贺兰庭身上长留。 如此大的消耗,倒也无怪需要贺兰仙岛上数千个贺家修士的命来填了。 难怪洞神宫对玄门诸派修士北上讨伐一事毫不紧张,如今在云烨眼里,他们自然与主动送上门的肥肉没有区别,有了遮天覆日伞,这些正道修士一旦陷入心魔幻境,即便能堪破心魔,破阵而出,那也需要不短的时间,而且一个不好就是走火入魔。 这么长的时间下,足够血祭之阵发动了—— 时间紧迫,若等一柄柄找到阵旗,再将其毁去,肯定是来不及了,眼下最快的法子,唯有先找到阵眼与祭引,即便要再次和云烨碰上,那也别无他法。 至于谁是那个祭引? 沈忆寒觉得几乎不必多想。 * 云燃跪在一片大泽之前,手中奉剑—— 那是他的蘅芜。 大泽之上烟波浩渺,水气氤氲滕转,像是雾里人间,画中仙境。 此泽名唤沥剑泽,位于昆吾山脉深处,传说初代碧霞剑主自蓬莱洲仙山取得一泓灵泉,播于此地,昆吾后世弟子每得本命灵剑,若以此泽之水沥剑,可得一世剑心通明,不坠尘障。 虽然这说法其实并无什么依据,但梅今似乎深信于此,赐剑予云燃后,第一件事,便带他来此沥剑。 沥剑泽的水清冽幽冷,水珠顺着蘅芜清冷泛光的光滑剑身缓缓下滑,像是美人沾湿鬓发。 蘅芜清光可鉴的剑身转折成两个角度不同的面,映出云燃的左右两边面容,一面迎光,一面笼在淡淡的阴影里。 梅今说:“蘅芜已剑成,燃儿,从今往后,你要好生对待自己的剑心。” 云燃问:“师尊,何为剑心?” 梅今道:“你的心是什么,剑心便是什么,你大度,它便疏朗,你恐惧,它便瑟缩,吾辈修行,欲修仙者,必先修心,剑心不正,不开阔明朗,则剑道必然走于偏锋,渐渐便会心生尘障,坠入魔道。” 云燃又问:“如何对待我之剑心?” 梅今道:“常审常视,常内观己心,若有业障我执,尽早掐除,勿待其成患。” 云燃道:“敢问师尊,何为业障我执?若我修行,便为我执,不为长生,不问大道,如今又因修行将其掐除,岂非本末倒置?” 梅今一愣,道:“燃儿,你……” 梅今惊讶的神情并未持续太久,整个人便如流沙般一点点消散飘逝了,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烟波浩渺的沥剑泽和云燃手中的蘅芜。 云燃眉目淡淡,朝四周看去,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剩下他一人。 这已经是第四个溃散的幻境了。 周遭景物重新凝聚,这次却是在登阳峰洞府外的那片枫林里。 头顶风吹树叶沙沙的响,前方穿来脚步踩在堆积落叶上的声音,快到云燃近前时,却停住了。 云燃抬眸,对上一双柳叶似的眼睛。 他的呼吸微微顿了一顿。 沈忆寒道:“阿燃……我与柴姑娘的婚约解除了。” 第083章 大梦 第83章 两人穿过这片枫林, 到了登阳峰上一处崖边。 此崖从峰上探出半截,原本杂草丛生,人迹罕至, 沈忆寒来登阳峰上看望好友时,无意中发现了这么个去处,倒是眼前一亮, 觉得这里很是不错,于是将崖上杂草清理,又迁了几目花植, 铺了小石径, 最后摆上一方拙朴的石桌石凳,这里便成了一个坐观登阳峰下云卷云舒的好地方。 但沈忆寒却并未如同往日那般, 拉着云燃在桌前坐下。 两人并肩站在崖前,脚下万丈云海聚散浮沉。 良久,沈忆寒才道:“其实这样也好,我同清嵘自幼相识, 也是第一次见她如此决心想做一件事,她为了想要的, 放弃她不那么需要的, 这本来是人之常情。” 他说完,将目光从脚底云海转回了身边的好友脸上, 微微笑了笑。 云燃仍是默然不言,他也不以为忤,似乎本来就没指望着对方能说什么—— 沈忆寒的确也只是需要云燃听着而已。 两人自少年相识起, 大多时候, 也都是如此。 总是一个说,一个听。 云燃却道:“你很喜欢她。” 沈忆寒闻言一愣, 有些讶然,打量云燃神色,只见他目色淡淡看着自己,仿佛已经洞穿一切。 沈忆寒顿了顿,并未否认。 “清嵘很好,我的确很喜欢她……但我也知道,我与她是不同的。” “她阿娘资质不好,临到离世也不曾筑基,不过是她爹的一个侍妾,她这大小姐的名头,说着好听,背地里却不知多少人看不起,清嵘能有今日,实属不易,过得也是与我完全不同的日子……若说她像鹰,我大约便是那种只图安逸,何处入春,就往何处飞的鸟。” 沈忆寒语及此处,有些自嘲的摇头笑了笑。 “总之……我帮不了她什么,她既已决心要去争柴氏门主之位,便不可能再与我成婚,我亦不是她最好的夫婿人选。” 云燃道:“你不伤心吗?” 沈忆寒道:“或许是有一些,但也不特别厉害,清嵘来见我时,将话说得很诚恳,她已经看清什么才是对她来说最重要的,这很难得,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执着?我在拨云城请玉微阁做了一条灵鞭,送给清嵘,愿她得偿所愿,从此天高海阔,再不必为人掣肘,算是了了我与她的缘分,至于情爱小事……” 他笑了笑道:“……倒很是不必牵念。” 这番话换做旁人,或许未必出自真心。 毕竟临到婚期,哪个男子忽然被未婚妻悔婚,无论如何,也都应该或多或少有些怨怼与不甘,但换做沈忆寒来说这番话,却半点不让人觉得他是在故作坦然。 因为沈濯的确是这样的人—— 他从不钻牛角尖,他从不拘泥于无法控制的情感,对他而言,似乎这世上万事万物,无论失了哪个,都没那么重要。 这个人的颜色,就像他那双眸色浅淡、琉璃珠子似的眼睛。 云燃垂眸望着他,明知眼前一切,都不过只是镜花水月、一场幻梦,却还是没有将其打破。 或许也正因他知道,这一切都并非真实—— 云燃抬起手,修长的指背触及到沈忆寒颊畔的皮肤,细腻的触感带来一阵轻微酥麻过电似的感觉。 沈忆寒的神情明显变得有些错愕,扭头看着他道:“阿燃……你做什么?” 随着这句话,幻境中的一切,云海、枫林,还有因他的举动而惊诧的沈濯,都一点点溃散了,像是流沙飘逝,瞬息之间便已无迹可寻。 云燃的五指在沈忆寒消失的地方本能的一握—— 却抓了个空。 他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些,垂下手后,闭了闭目。 幻境再次凝聚,但这次,却不再是那些曾经让人忍耐、痛苦的回忆了。 幻境中的沈忆寒与现实一般无二,没有分毫差别,有明朗的笑容、细腻的心思、温热的皮肤。 一如现世所发生的—— 千年相交,平淡如水,一夕之间,沈濯却好像忽然变得和从前不同了。 他小心翼翼、若有所思、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偷偷打量、他目光中似有若无的柔软、似是而非的隐约爱意……一切的一切,来得忽然的像一场梦,叫人不敢轻易将这场梦惊醒。 他们互相坦白、相视时眼神明亮的露出笑容、靠近、纠缠、唇齿交融、耳鬓厮磨、透过灼热的呼吸感受到彼此清晰的体温和心跳…… 那层名为友情、横亘千年的窗户纸,被激烈的爱欲绞得粉碎。 这数个月以来的一切,像是一场真实无比的梦,在这幻境中重新上演,又一幕幕如影般飞快的逝去—— 正因为太快,反而像是庄周梦蝶,渐渐开始叫人分不清亦真亦幻。 最后流逝的时光在沈忆寒与云燃再度抵达拨云城时,慢了下来。 玉微阁前的争吵、忽然出现的尸傀儡……一切的一切都与曾经发生的并无区别。 但是这次,柴清嵘将灵鞭层层缠绕在尸傀儡身上时,云燃却很清楚的看到那条灵鞭的柄上印着一个颜色淡去很多、若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察觉的纹样—— 那是妙音宗的纹章。 玉微阁有这样的惯例,会在雇主委托炼制的法器上印制玉微阁的纹章与雇主的家徽或是门徽。 云燃的目光只在那印记上微微一顿,便很快挪开了。 童沐尘收起他那位三师兄的尸骸后,众人加快速度往北城走。 有昆吾剑派弟子道:“这些尸傀儡不知是不是也去找掌门师叔他们的麻烦了,倘若如此,咱们可得快点去帮忙。” 童沐尘道:“你怕什么?有掌门师叔、碧霞师叔、师尊、还有许多别派的前辈在,难道还能被几具尸傀儡搅出什么花来?” 那昆吾弟子道:“话虽如此,但我从前听人说,洞神宫所炼制的尸傀儡,不仅凶戾、对付起来十分麻烦,而且吐出的尸气还能污损灵器法宝,你看方才柴宗主的灵鞭,不就中了招……” 他语罢,倒是想起那条灵鞭正是被自家“三师兄”所震毁污损的,不由得心虚了几分,声音也小了下去。 柴三公子闻言,倒是叹了口气,道:“这条灵鞭跟随大姐多年,也算是姐姐最趁手爱惜的法宝,不想今日却毁在洞神宫手中,当真可惜。” 沈忆寒闻言,目色微微一动,看了看柴清嵘道:“法宝坏了,再修便是,即便修不好,重新炼制一柄也就是了。” 柴三公子忽然想起什么似得,恍然道:“对了,说起来这条灵鞭,当年好像还是当初沈宗主送……” 他话音未落,柴清嵘已经打断道:“三弟。” 柴三公子被姐姐喊住,这才忽然想起旁边还有一位云真人,脑子里忽然回过味儿来,赶忙住嘴,看了看云燃。 只是云真人面色平静淡漠,却没叫他看出什么不快的模样。 沈忆寒倒是不以为意似的,笑了笑道:“的确当初是我送给你姐姐的,只是没想到你用了这么多年,本来这鞭子的用材不是最好,玉微阁练成后,阶品也只是凑活,如今既然损坏,那换了也好。” 后半句话,却是对柴清嵘说的。 他心地磊落,即便当着众人的面,与曾今的未婚妻谈论自己故赠之物,也只是坦坦荡荡,丝毫不见忸怩心虚。 其他人的目光,却多多少少都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 与楚玉洲、沉秋剑主等人见过,登上灵舟后,沈忆寒传音对云燃道:“我与清嵘如今只是朋友之情,那条灵鞭……我记得当初也曾跟你提过,是我与她解除婚约时送给她的。” 云燃道:“甚好。” 沈忆寒看了他一眼,忽然弯了弯眉眼道:“……你不会吃醋吧?” “……” “好了好了……我只开玩笑的。”沈忆寒笑道,“我自然知道你不会,这天底下,还能有人比你更清楚我么?” 的确。 这天底下,不会有人比云燃更明白沈濯。 对他而言,柴清嵘既然已经是前尘往事,那么无论她如今是柴宗主也好、柴姑娘也罢,沈濯都不会再对她有什么旁的心思,他问心无愧,一件曾经送出的礼物,即便当着众人的面谈起,自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局促尴尬,又或者应该避讳着谁,他坦坦荡荡、磊落自然—— 爱情、亲情、友情,在沈濯心中,或许并无高下之分,他不会因为要迁就一边,便放下另一边。 云燃当然明白……也知道自己应当明白。 但有时候,应不应当与愿不愿意,却不是一定相关的。 云燃的唇微微动了动,垂眸看着沈忆寒明亮的眼睛,最终并未说什么。 也是在这一瞬间—— 白河河面上忽然浪涌滔天,整艘灵舟剧烈的摇晃了起来,所有人都几乎站不住,有修士色变道:“不好,涨潮了!” 天空中乌云夹着雷暴,大雨滂沱而下,所有人都惊慌失措,渐渐变得面目模糊起来。 云燃想要去抓沈忆寒的手,却抓了个空,举目四望,整艘灵舟上空无一人,唯余他自己。 他忽然觉得胸口闷得就要窒息,一个踉跄跌跪在了剧烈摇晃的甲板上,抬起眸来,一双凤眼里却全是细密的血丝。 一场大梦,便这样突兀的醒了—— 可沉溺在梦中的人,却很难再分辨自己究竟置身真与幻。 云燃扶着胸口,忽然噗的喷出一口血来,殷红的血丝溅的甲板上触目惊心、细细密密的连了一片,又被暴雨冲刷而过,血迹顺着水流潺潺向下。 他闭了闭目,低声道:“沈濯……” 像是回应他的这声低语,雨幕中似乎出现了一个影子,但却很朦胧,看不清模样,只能依稀瞧出是那个人的轮廓。 “阿燃,你怎么了?”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惊讶,又有些不解,“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云燃答不出话来,暴雨拍打着他的脸颊,他只感觉体内真元正在寸寸逆转,五内郁焚如火,张了张嘴,只有温热的液体混杂着冰冷的雨丝,不断地从嘴角往下流淌。 他没有回答,那个影子好像也明白了什么,远远地望着他,不言不语,良久的沉默让云燃感觉到不安,他双手撑着湿滑的甲板,往影子的方向挪了一步,却听见那个声音道: “阿燃,你竟如此自误。” “情爱小事,也值得你我如此沉坠其中?” 云燃的呼吸重了些,抬眸望向那个依稀的影子,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影子仍在说话。 “原来你我并非同类。”他的语气似有些失望,又有些怅然,“是我这千年来自作多情了,咱们之间……根本算不上知己。” 最后影子道:“罢了,阿燃……我不能误你修行,你原不该囿于情爱,都是我破了你千年持守……咱们以后还是各自安好吧……我……” 后面的话听不清了,声音渐渐模糊,影子也在雨幕中一点点淡去。 云燃双目渐渐变得一片血红,他看着那影子消失的方向,瞳孔中却渐渐铺展开细密的暗红色纹路,眉心那原本已经消失的登阳剑砂,竟又重新出现了,而且一点点加深、一点点变得殷红如血,触目惊心。 密布的魔纹从他的衣下蔓延到原本修长的脖颈,又一点点向上攀爬。 暴雨如注的天幕中,雷电连连闪烁,密集交织,像是云燃颈上那向上攀爬的魔纹。 又是一声轰鸣。 但这次,雷声响过后,接连响起的却是一个清晰的声音—— 云燃呼吸一滞,抬目望去,却与一双熟悉的眼睛四目相对。 那双眼里震惊、焦急、担忧,一切都清晰可见,不再是一个模模糊糊、似是而非的影子。 他从雨幕那端出现,面容上却没有一点雨水的痕迹,像是一朵探出水面的莲花。 沈忆寒从另一个世界,朝着云燃伸出手来—— “阿燃!跟我走。” 第084章 生随 第84章 沈忆寒看到云燃的第一眼, 是震惊的。 千年相交,他从未见过好友如此狼狈的模样,而那些狰狞可怖的魔纹, 出现在一贯清冷淡漠的云燃身上,更加显得触目惊心。 对上云燃双目的那一刻,他的心中更是立刻沉了下去。 这双眼暗红、深邃、瞳底魔纹依稀可见, 望之使人心惊,好像能吞噬一切—— 这种情况,一般只会在心魔彻底侵蚀了灵智时才会出现。 换句话说, 云燃已经入魔。 遮天覆日伞不愧为天阶法宝, 在它所构筑的幻境中,务需时刻保持清醒, 哪怕只是短短一瞬间的沉溺,怨恨愤怒也好、意乱情迷也罢,心魔都能趁虚而入,接下来等着入阵者的便是万丈深渊。 倏忽一刻, 幻境中可能就是千年万年、沧海桑田。 即便是伽蓝寺那些佛修,又有几个能承受的了心魔千年万年的拷问与折磨? 沈忆寒不知云燃已经入魔多深, 但却已别无选择, 没有时间再拖延了。 若他猜的不错,阿燃只怕便是白河城血祭大阵的祭引, 此阵一旦发动,阵中所有人都会沦为云烨与贺兰庭的祭品—— 包括他自己。 他只能赌,赌云燃还能听到、看到。 赌他的五识并未完全和外界隔断, 赌自己能进入云燃的心魔幻境深处, 赌云燃的灵台仍然保持着一缕清明—— 好在沈忆寒赌赢了。 他按照女君传承中关于七十二倒灵转阴阵布阵之法的记载,此阵虽与彼阵不同, 但所出同源,本质上是一种东西,举一反三,并非不能借鉴,沈忆寒只略试了几次,很快便找到了阵眼所在。 而将云燃从心魔幻境之中唤醒,却比想象中顺利得多。 若忽略掉云燃身上那些狰狞的魔纹、暗红的双目,他表现的简直过于冷静清醒,完全不像是已经深深陷入幻境的模样。 在沈忆寒朝他伸出手,说出那句“跟我走”之后,云燃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回握住了他的手。 而沈忆寒被他回握住的那一瞬,也看到了云燃的心魔幻境—— 暴雨、汹涌的白河、摇摇欲坠的灵舟、还有他浑身湿透的黛色道袍。 沈忆寒望着云燃,看着雨珠潺潺顺着他冷厉俊美的面庞滑下,乌黑的发被雨水打湿贴在他的额角,心中不受控制的一软,下一刻便本能的想去触碰他的面庞。 但他还是很快反应过来了—— 这里是遮天覆日伞的幻境,阿燃的确已经入魔,但没有滂沱的暴雨、没有汹涌的白河,阿燃也不该是这副模样。 他是连通陷入幻境的阿燃与现世的唯一桥梁,决不能也沉溺进去,若分不清真幻,也会一起坠入遮天覆日伞的无尽大梦之中去,再也无法醒来。 他闭了目,这次再睁开眼时,暴雨、白河、摇荡的灵舟都已经消失、云燃也不再是浑身被雨水淋得湿透的模样,只是他颈下到衣领那些密布狰狞的魔纹、还有暗红色的双目,却都说明那些幻境,并非不曾留下痕迹。 四周仍然是空无一人的白河城内长街,两旁的屋舍却无一人居住,荒凉而空空如也的城镇此刻看上去,有种莫名的诡异感觉。 沈忆寒心知留给他们离开阵眼的时间已经不多,正要拉着云燃,唤出地底桃枝时,却忽然感觉到一股凌厉的风从后颈处袭来—— 沈忆寒如今五识敏锐非常,因此那股风未靠近,他已经侧身躲过,扭头便见那攻击他的东西,竟是一柄小旗。 小旗一击不成,嗖嗖嗖的往边上飞去,沈忆寒这才发觉空中飞着的并不止这一柄小旗,起码还有与这小旗模样相似的十余柄小旗,沈忆寒认出这些旗状法器都是阵旗,刚才那袭击他的一柄,真正目的也并不是要伤他,而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拖延时间。 此刻十余柄阵旗各自飞出,找准了位置,沈忆寒便立刻感觉到与地底桃枝的神识联系,好像忽然被什么东西切断了。 他面色变了变,朝着发出这十余柄阵旗的方向看了看,看到了一个带着黑色兜帽、看不清脸目的人,那人身边还有一个人,却是许久不见的“贺兰庭”。 他倚在一处临街小楼的二楼栏杆边,朝下望着笑吟吟道:“沈宗主,我便知道,你定是要回来的。” 虽然分明是贺兰庭的声音、容貌、身形,但沈忆寒只听他开口,还是立刻分辨出了说话的人并非贺兰庭,而是云烨。 沈忆寒一颗心沉了下去,心知恐怕已经错过了离开此地的最好时机。 难道只能硬碰硬了吗? 如今整座白河城,只怕都置身于血祭之阵中,这大阵不知何时便会发动,阿燃又已经入魔…… 若云烨不曾撒谎,他与贺兰庭共用一个身体,一副身体不可能容纳两种不同的修为,云烨就算从前再厉害、法宝再多,如今的真实修为也只在筑基,这一点是变不了的。 可云烨震断桃枝那一瞬,沈忆寒却又分明从他身上感受到了远高于自己的修为。 摸不准对方的底牌,叫他不敢轻举妄动。 “贺兰庭”似乎看穿了他有所顾虑,不紧不慢、饶有兴味道:“沈宗主,倒是我小看你了,从来没有人入魔后还能从心魔幻境中脱离……你究竟用的什么法子,居然能把他唤醒?你还知道遮天蔽日伞的弱点所在,你身上究竟有多少秘密?” 沈忆寒道:“沈某身上的秘密,只怕远远比不得阁下身上的秘密多,至于脱离心魔幻境的,是阿燃不是我,我也并没有用什么特别的法子唤醒他,阁下只要对令弟稍多了解,便知以他的心性,这并不足以为怪。” “贺兰庭”闻言,面上笑容淡了淡,道:“了解?我对我这好弟弟的了解,只怕要比沈宗主以为的多得多呢,他的心性若真清明,又岂会坠入尘障?倒是沈宗主,分明亲眼看见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居然还能情人眼里出西施,真是一往情深啊。” “不过寻常修士入魔,可没有几个身上会出现魔纹的,沈宗主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哈哈……只怕你听了要吓得睡不着觉呢。” 沈忆寒淡淡道:“还能意味着什么,无非是执念深煞气重、心智被魔气侵损……那又怎么样,他就是一剑杀了我,我也心甘情愿,又有什么可怕的?” “贺兰庭”哈哈大笑三声,道:“看来沈宗主对此的确是一无所知了,你可真是傻的可爱,一剑杀了你?那倒是便宜了你,你不妨问问你的云真人,他知不知道这些魔纹意味着什么?” 沈忆寒听及此处,心下终于觉出不对来。 他转目望向云燃,低声道:“阿燃……他说的这些,你果真都知道?这些魔纹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燃一双凤目暗红而深邃,看不出分毫情绪,只字不答,只是静静的垂眸看着他。 “贺兰庭”见状,似乎是心情大好,撑着下巴笑吟吟道:“沈宗主,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他如今已经入魔,你再怎么问他,都是没用的,眼下他不曾心智失控,六亲不认大开杀戒,你就已经很该烧高香了,何况即便是从前,他肯定也是不敢告诉你,这些魔纹意味着什么的,他怕你听了,就再也不敢靠近他,怕的都生出了这样厉害的心魔,你当他难道还能开口么?” 沈忆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既然如此恨他,为何不直接杀了他,你说这么多,就不怕生出变数,血祭之阵无法发动?” “杀了他?那有什么意思,我等了这么些年,即便被你搅了局,没法再亲眼看见他声名扫地,也尝尝被所有人厌弃、众叛亲离的滋味,起码也要看看他是怎么道心尽毁、疯癫入魔的,至于变数……沈宗主,你不会以为你当真还能带着他跑掉吧?我倒是有些佩服你的天真了。” 语及此处,“贺兰庭”脸上出现了一种似陶醉又似享受的表情:“谁能想到呢?年少成名、声震天下的登阳剑主,竟然也有变成个怪物的一天,哈哈,老天爷是公平的,没有谁永远倒霉,也不会有谁永远幸运,在这世上,谁又比谁高贵呢?命数无常,命数无常啊!” 沈忆寒道:“我看你才像个怪物。” 他话音未落,鸳剑已然出鞘,一道凌厉的雪青色剑光朝那两层小楼而去,然而就在那道剑光,即将触及到小楼的瞬间,“贺兰庭”身上却忽然扩散开一股青色光幕,挡住了剑光。 沈忆寒心道:猜的没错,这伞果然在他身上。 那头“贺兰庭”兀自笑道:“很好,看来沈宗主接下来要上演的戏码,叫作垂死挣……” “扎”字尚未出口,他却忽然面色一变,腾地站起了身来,抬头朝天空看去—— 天幕中那本来一直弥漫不去、胭脂似的红光,好像正在一点点散去,夕阳的光辉从云层中射出,照破一切—— 就仿佛它们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沈忆寒笑了笑,道:“阁下似乎很喜欢看戏,这可巧了,沈某在人间游历时,也很喜欢听戏,不过沈某爱听的戏码,叫作‘功亏一篑’和‘自作聪明’。” “贺兰庭”脸色极为难看,道:“……你怎知道阵旗分布的位置?你也修习过血祭大阵?” 沈忆寒心道,惭愧,只是临时抱佛脚,现学现卖罢了。 只是这话说了,云烨也未必肯信,还暴露了女君的传承无所不包的秘密,听他之前的话,似乎与谢小风那魔头也相识,只怕这两人直到此刻还以为,女君留在传承中的,不过都是采补双修之类的法门—— 沈忆寒又不傻,当然是不会说的。 他目光未动,却又传音与云燃嘱咐了一遍刚才所说的话,末了问:“记住了么?” 阿燃此刻入魔,灵智受损,沈忆寒并不确定他能否听懂自己的话,即便听懂了,又会不会愿意照做,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岂知片刻之后,云燃竟然传音回道:“嗯。” 沈忆寒心下略觉讶然,不由得转目看了他一眼。 难道阿燃已经恢复清醒了? 正在此刻,“贺兰庭”忽然冷声道:“毁了阵眼又如何,难道我就没法换个祭引了么?” 此话一落,沈云二人便听得两声银铃轻响,“贺兰庭”身边那黑袍人忽然好似得了什么命令一般,身形一闪。 沈忆寒但觉眼前一花,下一刻那黑袍人竟然已从“贺兰庭”身边凭空消失不见—— 竟然是瞬移之术,这是大乘期以上才能修习的法门。 不待他反应,便听耳后传来“锵”的一声,两剑交击,声如凤鸣。 若云燃动作再慢哪怕一瞬,沈忆寒此刻大约也已经被一剑洞心,宁阳子、李临山都是这样中招,他自然知道厉害。 这具尸傀儡明显不同于从前他们见过的那些,不仅力大势沉,身如金刚,而且动作十分灵敏,行剑间更是隐约有罡气流动,从来闻所未闻尸傀儡竟然还能操纵剑罡剑气的,这具傀儡却都能做到。 这是一具生前境界在大乘期以上的尸傀儡,而且不仅生前境界在大乘期以上,似乎还是个剑修—— 一个剑道造诣绝不低的剑修。 沈忆寒心知云燃入魔,此刻心智尚且不清,担心他若一人应对这怪物,恐怕吃力,立时便挺剑相助。 岂知倒是他杞人忧天了。 云燃不知是不是因入魔的缘故,动起手来再不似从前那般克制,登阳剑剑路本就走的是炽烈霸道的路子,莫说那尸傀儡,就连与他合力的沈忆寒,不过三五招,还没被尸傀儡如何,倒先被云燃的剑压逼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若非沈忆寒极为清楚云燃的剑路,只怕此刻也完全无法与他共同对敌。 那尸傀儡躲过云燃一道赤色剑罡,剑罡毫无阻羁,朝着“贺兰庭”所在小楼劈去,这次他倒不敢再以遮天蔽日伞的保护应接,当即足下一点,跃下小楼—— 下一刻,那整座小楼已然“轰隆”一声碎成齑粉。 沈忆寒被夹在尸傀儡与云燃之间,第一次觉出吃力来,额上沁出细密的汗,正在此刻,忽听得远处一个清脆熟悉的女声道:“小寒!” 他转目一望,只见小石头身后跟着十数个修士,出现在了长街远处,其中不少都是熟面孔,沈忆寒心下微讶,虽不知她破坏了阵旗后,是如何将这些人从遮天蔽日伞的幻境中唤醒,但既然众修士已经脱困,毕竟总是件好事,他还是松了一口气。 “贺兰庭”见状,冷笑一声道:“好啊,这么多找死的,自己送上门来,刚好本座也觉得祭引若只有一个,很是不够,今日便用你们来开阵。” 有修士远远道:“你这魔头,还在痴心妄想?你的咒角阵旗,都已被毁去大半,别做梦了!” 沉秋剑主也在这群修士之中,看清那与沈云二人交手的黑袍人面容,却是瞳孔骤缩,失声道:“……师尊!” 第085章 生随 第85章 沉秋剑主这一声师尊叫出口, 众修士便都注意到了那黑袍人的面容,认出是葛老剑主,顿时大吃一惊。 葛老剑主正与云燃交斗间, 听得这声师尊,动作倒是微微顿了一顿,然而下一刻, “贺兰庭”手中银铃催动,那尸傀儡的攻势便又重新猛烈起来,好像方才那一瞬间的迟滞未曾出现过一般。 有修士道:“那铃铛有古怪, 不能让他再催动此铃!” 顿时各色法宝灵光齐动, 眼花缭乱,然而落到“贺兰庭”身前, 却都被那道青色灵光护住,一时半会,倒无人能拿他怎么样。 沉秋剑主见状,两指一掐, 喝道:“去!” 他声音甫落,三十多柄褐色小剑列阵急射而出, 嗖嗖嗖朝着“贺兰庭”飞去。 “贺兰庭”见状, 眉峰一挑,显是心知厉害, 立时御剑腾到半空,摇铃道:“葛玉乾,归来护我!” 话音一落, 正与云燃、沈忆寒二人交手的葛老剑主立刻收剑回身, 要去替贺兰庭招架沉秋剑主那三十多柄飞剑,尸傀儡一切但凭主人吩咐, 因此他虽与沈云二人交手时,也只略占上风,想要撤身必然会露出破绽,还是未见半分犹豫。 沈忆寒见状,立刻抓住了这一瞬间的机会,雪青色的剑光朝着葛老剑主的颈间斩去—— 这一下既准又快,不过一个眨眼间的事,眼力与迅捷缺一不可,那尸傀儡无论如何避无可避,岂知剑光落在他颈上,却只发出“锵”得一声,似金铁交撞之声,葛老剑主却是安然无恙。 这下不止众修士,沈忆寒自己也是十分惊讶,尸傀儡唯一的弱点便在脖颈,这具傀儡却连弱点,也是炼得刀兵不入,当真骇人听闻,无怪云烨仰仗着他,这般有恃无恐。 傀儡似乎半分不觉疼痛,下一瞬已替“贺兰庭”将三十多道飞剑拦在身前。 剑压既出,在场众修士们纷纷心下一惊—— 大乘期剑修的剑压,自然不是闹着玩的,从前一贯听闻魔修将人练成尸傀儡,也只是变成个全无灵智、刀剑不入的怪物,葛老剑主却明显与从前他们认识的尸傀儡不同,他能操纵剑意剑罡,甚至还能释放剑压,不夸张的说,这几乎已经相当于保留了一个剑修生前大半的剑道修为。 众修士被剑压所摄,连化神元婴修士,都不免有些脸色发白、微觉灵力运转不畅,更别提那些低阶弟子们,当场便有人站也站不住,好在边上有同门扶住了。 投鼠忌器,一时众人都有些不敢再轻举妄动起来。 “贺兰庭”见状,似觉有趣,哈哈一笑道:“怎么都不动了?不是气势汹汹,说要把洞神宫的妖孽一网打尽么?” “你们这些所谓正道同盟,名头一个比一个唬人,什么这君那君的,其实不过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罢了,仗着自己比旁人运道好些,便自命不凡,其实么……” 语及此处,笑着摇了摇头。 他如此出言挑衅,有修士忿然怒道:“贺兰庭,你这忘恩负义之徒,当初云真人将你救下,葛老剑主好心将你收入门墙,昆吾剑派对你何等大恩?你竟丧心病狂,勾结洞神宫,弑师叛门,还将自己师尊炼作傀儡,简直丧尽天良,同禽兽有何分别!” “贺兰庭”闻言,愣了片刻,随即好像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话一般,捧腹大笑。 那修士道:“你笑什么?” “贺兰庭”好容易才止住笑,道:“我笑你蠢啊,都这样了,居然还觉得我当初是被云燃救下的,哈哈哈哈哈,你该不会以为,若他不救我,我便得在云州死上八百回吧?” 语罢又是哈哈大笑起来。 此话一出,众修士也反应了过来—— 这小子不过十几岁年纪,筑基修为,即便这一个多月时间,投靠洞神宫,学了炼尸手段,如何就能将葛玉乾这样的大乘期修士练成傀儡,供他驱策? 若他真一个月就能将炼尸之道学到如此,此人简直已经不能用奇才形容了,近乎是个妖孽。 但若不是这样……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串联起来,就实在太让人思之骇然了。 碧霞剑主面色沉凝道:“所以……你们贺氏数千余口人命,根本不是什么旁人所害,而是你里应外合,勾结了洞神宫,方才石姑娘说,这白河城中布下的是血祭之阵,那些咒角与当日我们在岛上看到的,一般无二……是你,以你族人的性命,你们贺氏一族为代价,和洞神宫投诚,贺公子,我说的可对?” “贺兰庭”微笑道:“不全对,也对了一大半了,碧霞师叔冰雪聪明,果然与那些蠢货不同。” 众人心中虽都已有所猜测,但听他自己亲口承认,仍是觉得不可置信。 此事实在太过骇人听闻了—— 修界之中,年纪轻轻便误入歧途、坠入魔道的不在少数,但似贺兰庭这般,将自己全家送给魔修当投名状的,那可实在是闻所未闻,找不出第二个。 天道所缚,修行之人境界越高,越是不易生育,似贺老门主这般的大乘期修士,年轻时若不曾留下子息,一旦突破到化神、小乘后,即便侍妾多得数不过来,也鲜有几个能怀上孩子的,能顺利把孩子生下的,更是寥寥无几。 可想而知,当年贺老门主修为已臻大乘,得了贺兰庭这唯一一根独苗时,该是何等宠爱。 正因如此,即便贺氏被灭了全族,只余下一个贺兰庭,当初也无人怀疑他身上有蹊跷,不仅因为他年纪太轻,更因为无论怎么想,贺兰庭都不该有这个动机—— 有修士道:“洞神宫能给你什么,贺家给不了的?你……你当真是个怪物魔胎,连自己的族人都……” “贺兰庭”微笑道:“我是怪物魔胎?看来诸位正道高足,对什么是魔胎,果真是全无了解啊,万余年前,也是你们这些口口声声自诩正道修士的,为了掌控魔血之力,秘密与灵墟巨渊中那些远古魔族苟|合,啧啧……远古魔族是什么形态,不必我多说吧?这些人留下的遗魔血脉,如今虽已经淡的不剩什么了,但百代千代,其中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天赋异禀’的,他们万一入魔……说不定便会变成与当年灵墟之战中,被消灭的那些远古魔族一样的怪物……到那时候,诸位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魔胎。” “贺兰庭”说这番话时,目光一直落在沈忆寒与云燃身上,满面笑意,很是意味深长。 沈忆寒见状,回想起云燃身上大片大片的魔纹、先前云烨那番似是而非的话,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明白以后却是怔愣在原地,脑海里一片空白—— 遗魔血脉……他从前也有所耳闻,但都是在一些几乎已经久不可考的古书古籍之中,据说万年之前,人修之所以生存环境恶劣,便是因为要与魔族、妖族共同争夺资源,妖族暂且不论,而魔族之中,则尤以生活在灵墟巨渊中的远古魔族最为强大,这些远古魔族多为兽形,其中高阶魔以龙形、蛇形为主,低阶则多为蝎形。 当年灵墟之战,无比惨烈,陨落了不知多少上古大能,人修才得惨胜,初代登阳剑主便是战死于灵墟巨渊之底。 “贺兰庭”,或者说云烨的意思是……阿燃是遗魔血脉? 果然“贺兰庭”语罢,又笑道:“可惜长青丹宗的云宗主与玉阳子真人不在,否则你们问问他们,或许大有惊喜呢。” 为什么遗魔血脉……要问长青丹宗的云宗主? 他这话什么意思,可实在有些耐人寻味—— 谁都知道,玉阳子是丹宗宗主云之鹭的女儿,这两个人都是长青谷云氏后人…… 有修士忽然小声道:“云真人颈上那些纹路……怎么好像是……” 他话未说完,楚玉洲便打断了此人,望着“贺兰庭”沉声道:“遗魔血脉与今日之事无关,与洞神宫害我正道诸多修士性命无关,你休再顾左右而言他。” 沈忆寒也听出这话头不妙,他方才见云烨在众修士面前,仍以贺兰庭这个身份自居,便心中隐隐觉得不对,此刻听楚玉洲这么说,立时道:“诸位,莫被他骗了,此人并非贺公子,不过占了他的身体罢了,胡言乱语,定然不安好心,切莫被他挑拨。” 沈忆寒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惊,往御剑腾在空中的贺兰庭面上望去,却见他全无被揭穿的慌乱,仍是老神在在。 “贺兰庭”道:“哦?沈宗主说我不是贺兰庭,那倒说说我是谁?” 云燃与长青剑宗的恩怨,虽然修界不少人都有所耳闻,但却没几个人知道当年封君同与云之雁并不止云燃一个孩儿,他还有位同胞所出的哥哥,这倒也不奇怪—— 毕竟当年封君同抱着小儿子离开长青谷时,因为那些丹药的缘故,又痛失爱妻,已经走火入魔,心神不清,连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孩子了。 因此才只将两个孩子糊里糊涂抱走一个,却留下了另一个。 若说出云烨这个名字,只怕除了长青丹剑两宗的修士,没多少人会知道是谁。 童沐尘因被他师尊训斥,从刚才诸位前辈们说话,便一直忍着,此刻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道:“管你是谁,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就是北域魔宗那些老不死夺人舍的臭王八,诸位前辈,此人东拉西扯,定是没安好心,千万别听他的鬼话,谁知是不是故意挑拨离间、祸水东……” “贺兰庭”已笑了笑,道:“童师侄,你这张嘴可委实讨厌得很,昆吾剑派的确是玄门大派,否则也不能容着你口无遮拦到如今,可惜师侄难道不曾听过,外头世界险恶,不比师门?今日我这做师叔的,就好好替你师尊教教你。” 话音未落,众人但见他身边葛老剑主人影一闪,下一瞬已经出现在了童沐尘身前。 童沐尘被掐住脖颈,似老鹰抓小鸡一般,脚下被生生吊离地面,面色涨的紫青,离他近的都是沉秋峰弟子,一时皆是大惊,哪里有人敢上前招惹那尸傀儡? 沉秋剑主倒是抽剑出鞘,然而看着那尸傀儡熟悉的面目,却还是稍微迟疑了片刻,就是这么一瞬的犹豫,葛老剑主身上爆发出一股褐色灵光,将他远远震开,沉秋剑主连连后退,踉跄几步才勉强站住。 楚玉洲,碧霞剑主都是大惊,连忙上前护在他身前,那尸傀儡却全无继续攻击的意思,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便掐着童沐尘的脖子,拎着他回到了“贺兰庭”身边。 沈忆寒见状,心下念头飞转。 眼下白河城中咒角阵旗已经被小石头毁去大半,云烨即便有遮天覆日伞,能暂时困住他们无法离开此城,但众人如今已有防备,再要陷入心魔幻境,却没那么容易,血祭之阵已无法运转,云烨竟然不逃,反倒和他们拖了这么许久。 他虽有葛老剑主护着,但等其他修士赶来,这局势却是越拖越对他不利,云烨如此作为,唯有一个解释,对他来说,这里有比逃命和血祭之阵更重要的东西—— 云燃。 沈忆寒心下忽然一紧,果然下一刻,他身边云燃已经点足凌空而起,朝着葛老剑主而去。 云燃已经入魔,此刻行事几乎全凭本能,而依他本能,便绝不可能对童沐尘见死不救。 沈忆寒道:“阿燃!” 却已经来不及拦住他。 沈忆寒的剑伤不了那尸傀儡半分,很显然云燃的剑却并非如此,葛老剑主感觉到身后袭来的剑风,立时侧身一躲,又扬剑回挡,就这么一躲一挡的功夫,便不再能顾得手里的童沐尘。 沈忆寒飞身上前接住童沐尘,见那少年已经昏迷,便将他送回了楚玉洲、沉秋剑主身边。 恰在此刻,周遭街巷中传来脚步声,众修士都是精神一震,以为终于等来汇合的同道,岂知转目望去,街旁巷尾出现的,却都是些带着兜帽的黑袍人—— 密密麻麻乌泱泱数不清,居然都是尸傀儡。 楚玉洲面色一变,道:“不好,诸位小心!” 众修士大惊,心知这些傀儡的厉害,都是各自取出兵刃法宝,局面一时十分混乱,沈忆寒本欲回身去帮云燃,也被两个黑袍傀儡缠住,无法立刻脱身。 他心中焦急,又担心云燃的处境,将这两个傀儡干脆利落的解决后,正要抽身,岂知周围的尸傀儡却越聚越多,如潮水般一层又一层的往上涌。 这些尸傀儡生前修为虽然参差不齐,大都在元婴与元婴以下,但如此数量,看着便叫人头皮发麻—— 沈忆寒只同时招架了四、五具尸傀儡,便已经觉出吃力,虽着灵力的飞速消耗,动作也不免渐渐迟缓下来。 在场修士颇多、其中如沉秋峰众弟子、严柳这样修为只在炼气、筑基之间的,也大有人在,这些尸傀儡却好像只看得见沈忆寒一人似的。 小石头本在护着严柳与几个昆吾剑派弟子,忽然发现沈忆寒被围攻,立时急道:“小寒!” 语罢便荡剑前来相助。 那头楚玉洲也看出端倪,对身边的碧霞剑主道:“师妹,先不必管我,我的伤不碍事,快去帮沈宗主!” 碧霞剑主也没多话,立刻转身来帮已经被尸傀儡层层围住的沈忆寒与小石头。 沈忆寒这才稍有喘息余裕,正在此刻,忽然听得天空中传来一声巨响,抬目望去,便远远看见云燃与葛老剑主两剑交击,褐色剑光与赤色剑光在天幕下相撞,震得层云激荡,卷石走沙,下方白河城中屋摇瓦落。 云燃凭借小乘巅峰修为,不仅一人就拖住了被练成尸傀儡的葛老剑主,而且现在看来,这一人一傀儡,竟然难分谁占上风。 沈忆寒心下稍微松了口气,正在此刻,众人忽听得一阵琵琶声倏忽之间,已由远而近—— 这琵琶声一响起,原本还在攻击众修士的尸傀儡们,纷纷动作凝滞了下来,好像被无形的丝网层层缚住,虽然还能动弹,速度却慢了不止一点。 沈忆寒听得这琵琶声,双眸立刻亮起,又惊又喜道:“师弟!” 第086章 生随 第86章 乐修引灵奏曲, 虽能干扰活人的心念情绪,可若想以同样的法子,控制一具尸傀儡, 却近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尸傀儡是全无心神灵智的怪物,要用情绪来操控他们, 比操纵活人难上百倍千倍。 当然,既然是“近乎”,那就并非绝对, 也会有例外。 若说这世上若有谁能以曲声影响尸傀儡, 则非他师弟莫属。 沈忆寒抬目望去,果然见一抹红影乘风而来。 常歌笑怀抱一把碧玉琵琶, 五指催拨,声如疾雨,身后跟着的,却正是昆吾剑派众人苦待许久的伽蓝寺、长青两宗、崔氏修士, 还有许多熟面孔也在其中。 众修赶到,见昆吾众人正遭尸傀儡围攻, 立时也都加入战局相助, 或祭出兵刃法宝、或使出家学神通,沈忆寒周身压力顿轻, 不一会便与众修士将这些尸傀儡或斩首诛灭,或暂时压制。 他这才有余裕喘口气,道:“师弟, 你怎么也在此城之中?” 常歌笑在门中消失, 竟也是同他们一样一路北上,还渡了白河, 算着时间,弄不好还在他与阿燃之前。 大约他语气急了些,霞夫人在旁听了,还以为他是要同自家师弟兴师问罪,赶忙劝和道:“此番得亏得你师弟在,才将诸派同道、我与你伯父从幻境中唤醒,寒儿,这次就不必再怪他偷偷出来了,总归是为了襄助各派同道,也不是坏事。” 沈忆寒:“……” 他不过只是问了一句,还没说什么,伯母就已经开始替常师弟求情了,他这师弟自小在女修之中,便是不分老幼的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这本事过了多年,倒也分毫不见退步。 沈忆寒看了常歌笑一眼—— 常歌笑从前出门游历,一贯是乔装换作女子打扮,如今居然一反常态、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穿了男装,不仅如此,修为居然也已大大突破。 ……看来和陆师伯大吵一架,对他而言,倒也不是全无好处。 沈忆寒自然有话要问他,但也知道此刻还远远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他抬头看了看天幕,云燃与变成了尸傀儡的葛老剑主仍是斗得厉害,好在那姓葛的老头如今被炼成了尸傀儡,虽有剑罡,身上却不能运转半分真元灵力,否则这两个人打起来,只怕根本等不到他们分出胜负,下方的白河城便要被碾作齑粉。 饶是如此,云燃未受束缚,蘅芜剑光仍是乱扫,时不时落下划过一点,便惊得各门派的小辈弟子们脸色煞白,四处躲闪。 这种境界的比斗,即便想要掺合,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众修士虽有心相助,却也都不敢轻易上前,只能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不是贺公子么?” 楚玉洲三言两语对他们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玉阳子道:“竟然如此,可恨我等先前都被这小子骗了,恐怕他早就与洞神宫有所勾结,否则如何能调动这么多尸傀儡?只是他年纪轻轻,如何能害死了葛老剑主?还将他这般驱使……” 她虽言者无意,但听者却难免有心,这么两句话下来,沉秋剑主的脸色便极不好看,沉声道:“玉阳子道友既这么说,我等昆吾弟子也有一事不明,这些尸傀儡既然都听命于洞神宫,为何却能使用贵派的长青丹剑?此剑不是你们长青谷的不传之秘么?若非因此,也不会有那么多玄门正道同修死在尸傀儡剑下,连一点挽救的时间都没有。” 众人一听他这话茬不善,顿时心觉不妙,果然玉阳子也冷了面色,道:“长青丹剑是剑宗的不传之秘,与我丹宗又有何关系?乔真人明知丹剑两宗已经分家,何必来质问我?尊师陨落,当初沈宗主也是早早便提醒过他,那姓贺的小子有问题的,他不肯信,如今被自己收的徒儿算计了,那又能怪谁?” “你不去同姓贺的小子计较,报你师尊的仇,反来找不相干的撒气,是何道理?” 沉秋剑主大约没想到她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话如此不留情面,指着玉阳子道:“你,你……” 玉阳子亦冷笑一声,半分不让道:“你什么你?乔剑主,请恕在下直言,尊师这般修为,如今却成了洞神宫的爪牙,助纣为虐,论起来这原该是你们沉秋剑一脉的不是,你这为人弟子的,难道不该亲自收回自家师尊骸骨?此刻倒要让云真人冒着性命之险,与其相搏,无怪登阳剑为昆吾十七剑之首,而你们沉秋剑……呵。” 短短一个“呵”字,意味深长,不必多言。 这话委实太难听,沉秋剑主果然气得脸色青白交错,边上其他修士见状也不好再看戏,纷纷打起圆场来。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沈忆寒却压根无心掺合,听在耳里,反倒觉得徒增几分烦躁—— 从前他总想不通,玄门素来号称千家百宗,厉害人物不在少数,为何千年前诛灭一个风燮魔君,会搞得那么费劲? 一次不成,还要再来一次,才勉强成功,如今可算是明白了。 沈忆寒打断众修士七一嘴、八一嘴的劝和,道:“诸位,眼下不是内讧的时候,再这样拖下去,尸傀儡不会有灵力消耗,却于活人十分不利,云真人方才在幻境中,便已受魔气侵损,再让他这般消耗灵力,只怕很快会真元枯竭,若他不能取胜,这尸傀儡在场诸位谁又能应对?我等今日难道都要葬身于此?” 此话一出,顿时一片静默。 那伽蓝寺十几个佛修中,为首的一个年纪甚大,白须白发,穿一身月白色僧袍的,想必便是照深的师弟照见。 照见老态龙钟的念了一声佛号,道:“沈宗主所言不错,不过贫僧有一事不明,既然祸首是贺兰庭,何不将他擒下?尸傀儡听命主人,若能擒住他,不使他操纵葛老剑主,自然也就不必非要真人取胜不可。” 碧霞剑主摇头,道:“行不通,他有一件天阶法宝护身,方才我与师兄已经试过了,都无法近他的身,想要擒他,只怕需得先将那法宝毁去。” 沈忆寒自然知道碧霞剑主所说的法宝,就是遮天覆日伞,但贺兰庭身上的天阶法宝又何止这一件? 即便毁了遮天覆日伞,想要生擒他,也决没那么容易。 但听了照见的话,沈忆寒心里倒是忽然想到:以贺兰庭本来低微的修为,自然做不了什么,可他有那么多天阶法宝、藏着的神通必然也有,怎么只是袖手旁观,好像看戏似的,却不动手相帮葛老剑主? 脑子里一出现这念头,沈忆寒心内不安,终于忍不住想要起身,却被旁边的霞夫人一把拽住了胳膊。 霞夫人道:“站着,你急什么?送死去么?” 语罢便足下一点,抽剑凌空而去。 崔颀似已与妻子传音商量好,见她加入战局,也并不意外,只转身对众修士道:“还请诸位暂先避让。” 又看了看楚玉洲。 楚玉洲见状,心知他多半是要施展崔氏家传的符阵,点了点头,命弟子取来了那张二十四阵图,接过阵图将其展开,掐诀念了几声,注入灵力,但见那卷轴颤了颤,画卷上的几道古怪符文渐渐变了颜色,形状也发生了变化,从四面开口变成了一个环形。 那环形符文一出现,周遭的地面上竟然也出现了一样闪着青光的符文,楚玉洲道:“诸位,切勿离开阵图所护持的范围。” 崔颀见状,这才取出三张符纸,咬破指尖挥划后,捏在两指之间念了几句,便将符纸掷出。 三张符纸哗啦啦破空而去,却是朝着不同的方向,分别是葛老剑主、霞夫人、云燃三人—— 这三道符的效果,各有不同,在葛老剑主的身上,似乎并无什么影响和变化,云燃原本略渐黯淡的剑光却重新锐利明亮了起来,在霞夫人身上,则最为明显,她初入战局,方才本还有些无法插入葛老剑主的与云燃缠斗之中,符光加身后,却忽然如有神助一般,剑意剑招俱凌厉敏捷了不少,总能挑中葛老剑主来不及回护弱点之时,袭他颈项,逼得葛老剑主在她与云燃之间,渐渐显得左右支绌起来。 显然,崔颀同她这样的配合,早已经不是第一次。 “贺兰庭”御剑站在不远处,周遭笼罩着一层若隐若现的浅青色灵光,见状却是半点不惧,显然是有所倚仗。 果然葛老剑主落于下风后,他便又优哉游哉的从腰侧取了那个银铃下来。 见他又要动那诡异铃铛,众人心下都大觉不妙。 但偏偏“贺兰庭”有那件天阶法宝相助,此刻他们连近身都不得,如何阻止他摇铃? 沈忆寒心念电转,取了鸾鸳凑到唇边,道:“师弟,水云篇第十八。” 妙音宗宗门所传乐经,依照曲风意境,分为四篇,分别是飞鸾篇、奔潮篇、水云篇与雾海篇。 四篇乐经,两静两动,合起来便是“飞鸾奔潮,水云雾海”。 水云篇是静篇其一,大都是些清心明神的曲子,以修心养性为主,基本不具备什么杀伤力。 此时此刻,奏水云篇的曲子,怎么想都好像并无太大意义。 但常歌笑并未多问什么,只取了法器,便抱在怀中轻拨起琴弦,沈忆寒随后而奏,笛音穿插在清泉落响似的琵琶声中,像是流淌的水。 贺兰庭听见这交奏的曲声,大约觉得莫名,远远朝这边望了一眼。 然而他摇动银铃时,那铃声却不可避免的落入了曲声之中,原本疾而快的银铃声在这首曲子里,却像变了个味,似被稀释了一般,显得缓淡下来,葛老剑主听得铃声,动作略顿了顿,却并未像先前贺兰庭每次摇动银铃后那般立刻做出反应。 就是这么一顿的功夫间,葛老剑主已彻底落于下风。 “贺兰庭”放下了手中的银铃,远远朝着沈忆寒与常歌笑望来,忽然笑道:“倒是我小看了你,沈宗主,不想你还有这般的急智。” 沈忆寒淡淡道:“算不上什么急智,修韵改曲,不过是妙音宗弟子的基本功罢了。” “贺兰庭”闻言,勾了勾唇角,转目看向葛老剑主道:“好吧……既如此,我可也没别的法子了,只是……总得帮帮我的好师尊不是?” “取出来吧。” 他此话一落,底下众修士都是眼皮子一跳,心觉不妙,各自紧紧攥住了兵刃法器,以为他又要祭出什么法宝,纷纷准备迎敌。 然而贺兰庭却没什么动作。 有动作的是葛老剑主—— 尸傀儡一身黑袍,因此众修士先前也都并未留意到他身后黑袍中还藏着什么,此刻才见他忽然从背后抽出一把寒光闪动的长剑。 昆吾众剑修见了那剑,顿时愣在原地,半晌,才有弟子咽了口唾沫,道:“……那是不是神剑昆吾?” “贺兰庭”笑道:“不错,正是‘昆吾’。” 他似挑衅又似玩笑一般看向沉秋剑主,饶有兴味道:“师兄,你说师尊生前做梦都想着,要这把剑认他为主,如今此剑虽不能认他为主,却也供他驱策了,他是不是高兴得很呢?” 沉秋剑主哑声道:“……你这个畜生。” 语罢,便拔剑点足朝贺兰庭飞去。 楚玉洲惊道:“乔师兄,不可冲……” “动”字还未说完,“昆吾”的剑压已经随着葛老剑主挥出的一道剑罡如海浪般荡开,霞夫人动作一窒,虽勉强躲开了那道剑罡,却仍被剑压震得面色惨白,噗得喷出一口血来,脚下不稳,如断线的风筝般扑簌簌从半空中朝下落去。 崔颀急声道:“敏敏!”便朝她落下的方向飞去。 沉秋剑主却不似霞夫人那般幸运,本来就要近了“贺兰庭”的身,却猝不及防迎面而来一道剑罡,他躲避不及,竟然硬生生被那剑罡削去了半边身子,连疼痛的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朝下落去。 几个沉秋峰弟子发出一声惊呼,似想要如崔颀一般飞过去接住自己师尊,但昆吾的剑压却很快扩散开来,此剑的威压不同于寻常之剑,寻常灵剑的剑压能够释放,多是因为主人。 换言之主人所修剑意如何,灵剑便释放怎样的剑压,灵剑只是一个媒介,本身与剑压关联不大,顶多和主人心意契合的灵剑,释放出的剑压更为稠厚罢了。 但昆吾不同—— 此剑以当年十七位初代昆吾剑主,生平领悟最强的一道剑意,锻其形骨而成,十七道不同的剑意从未真正的离开“昆吾”,而是与此剑融为一体,这柄剑又跟随初代登阳剑主,在灵墟之战中诛魔无数,若说寻常灵剑的剑压不过是风、是气,“昆吾”的剑压却犹如实质,如巨浪一般,能压得人真元凝滞,窒息一样喘不过气。 不需要主人,“昆吾”自己便已经能释放寻常剑修毕生也无法拥有的剑意与剑压。 一时间与葛老剑主交手的,只剩下了云燃一个。 云燃显然也受到了剑压冲击,嘴角溢出一缕血丝,动作却并未有半分停顿。 蘅芜剑光如血,不仅未缓攻势,反倒好似更疾、更狠了几分。 沈忆寒后脑一阵眩晕,胸口闷痛,喉间腥甜,勉力调息数息后,才好容易缓和了些,看着云燃的样子,心下隐约觉得不安,他若记得不错,登阳剑剑光虽为赤色,却更偏近燃烧的火,而不该是此刻云燃剑下这样如血似的殷红。 阿燃的状态很不对—— 魔纹已经攀爬到了他的下颔。 少了霞夫人相助,昆吾的剑压巨浪般压得人喘不过气、咫尺可觉,云燃却好像愈战愈勇,不仅分毫未落下风,竟隐隐有开始压制对方的迹象。 数招过后,胜负终于分晓。 蘅芜的剑光如血色弦月,等众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后,那尸傀儡已然身首异处了。 众修士都有些回不过神,半晌,才有人半是怔愣、半是恍惚道:“云……云真人胜了?” 然而一切却还未结束。 云燃没有去管身首异处的葛老剑主,也没有去管从他手中落下的神剑昆吾,而是径自转目望向了“贺兰庭”。 血红的剑罡如切豆腐一般,将遮天覆日伞的青色宝光轻而易举的切开,原本坚不可摧的防御竟然就这样毁于一旦。 那是天阶法宝的防线,人族炼器师能触摸到的几乎最高的防线—— 别说旁人,连沈忆寒几乎也看得呆住了。 云燃一把拽住了“贺兰庭”的衣襟,暗红色满布魔纹的瞳孔在他脸上顿了顿,好像没看到他惨白的脸色、嘴角的血迹,便拎着他落回了下方白河城中的长街上,沈忆寒面前。 云燃道:“抓回来了,活的。” 他一边说着,暗红的魔纹一边顺着他线条锐利的面颊寸寸向上攀爬,离奇的是,魔纹只蔓延了云燃的半边脸颊,另外一边却是干干净净。 清冷淡漠和妖异俊美,同时呈现在这张面孔上,看起来美则美矣,却有种说不出的恐怖和诡异感,周围的修士看清云燃的模样,都是或目露震惊,或倒吸一口凉气,不约而同的往后退了几步。 唯独沈忆寒未退半步,仰目看着他,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抬手摸了摸云燃唇角的一丝血迹,哑声道:“方才我跟你说的,你听懂了?阿燃……你现在还清醒着吗?” 云燃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垂目直直的看着他,半晌,似孩子重复自己的心愿那般低声道:“你说的……我都记得。” 他一边说,脸上、颈侧一些部位,肉眼可见的缓缓生长出一层细细的玄色鳞甲,额上亦生出半寸微钝的角,那形状很容易辨认是什么,有修士惊声道:“那……那是魔鳞和龙角,他是龙形魔……遗魔血脉……他是遗魔血脉!诸位小心!” 此时此刻,被云燃捆了缚仙索,扔在地上的“贺兰庭”都变得无人过问,所有人都在往后退,楚玉洲望着云燃似乎想说什么,却被碧霞剑主一把拉住,往后拽了拽道:“掌门师兄,不要感情用事!” 他们的戒备和恐惧,倒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遗魔血脉的魔化是不可逆的。 这意味着无论他们在魔化前,是正道魁首也好、散修也罢、亦或者是丧心病狂的魔修,都没有区别,一旦魔化,恢复祖先血脉,他们便不再是人族,而永远变成了魔,变成了一个不能体会人族情感、不具有人族道德的怪物。 魔是凶残的,有着灵墟巨渊血脉的远古魔更尤甚,他们噬血、暴虐、欲壑难填、并且强大到超乎人族的想象。 渡劫期的人族修士,在成年的远古魔面前,也不过只是小猫小狗一样的存在,而人族修士各色法宝在他们面前,就像小孩子弹弓那样的玩具。 只要他们想,便可以毁了一切。 沈忆寒却没动,他仰头看着正在一点点变得陌生的云燃,顿了顿,道:“……阿燃,你还清醒着,对吗?” 云燃没有答话,那双幽深的凤目一片暗红,显得美丽而妖异。 沈忆寒想去拉他的手,却先触到了一小片冰冷尖锐的鳞。 有修士道:“沈宗主!快快过来,性命为重,且莫心软啊!” 沈忆寒望着仍对周遭所有人的恐惧和退避一无所觉的云燃,喉结滚了滚,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正在此刻,天空中忽传来一声轰隆雷鸣。 众修士抬头一看,才发觉不知何时,白河城竟已是乌云压顶。 这雷鸣实在来得太过突然,而所有修士抬头以后,都感觉到了雷云之中蕴含的威压—— 这竟是劫雷。 第087章 生随 第87章 凡人修行, 每渡一大境界,逢一次雷劫。 但凡有人渡劫,雷云降临, 修士们都能感受得到,劫雷是否冲着自己而来,然而从劫云出现到众人发现, 无一人察觉这劫雷是自己的—— 自然并非是劫雷迷了路,唯有一个可能,此刻白河城中那个渡劫之人, 已经无法分辨劫雷是否是冲着自己而来的了。 沈忆寒几乎是立刻明白了过来, 这是阿燃的劫雷。 可他……不是已然魔化了吗? 魔化以后,不再是人族修士, 居然也能引来劫雷? 顾不得想太多,那劫云已经又压低了些,其内威压骇人,众修士察觉都是色变, 崔颀揽着霞夫人,抬头看了看天, 道:“……这是大乘期的雷劫。” 不必他说, 众修士们自然也已从那劫云的威压中感觉到了厉害,都是飞快转身或御剑或御器而飞, 大乘期的雷劫可不是开玩笑的,一个不好就是灰飞烟灭、身死道消,此刻全无准备, 万一被殃及, 只怕连兵解保住元神也不得,没人会冒这个险—— 自然都是有多远躲多远, 甚至连去细究这雷劫到底是谁的也来不及。 楚玉洲似是想说什么,然而却被碧霞剑主拉住摇了摇头,他微不可闻的轻轻叹了口气,走到沈忆寒面前将三张符纸塞进他手中,便带着一众昆吾弟子转身御剑离去。 不过数息功夫,原本打得不可开交、吵得也不可开交的白河城大街上,人便已都走光了,常歌笑在沈忆寒身后道:“师兄——” 沈忆寒脚步一顿,扭头望向他,笑了笑,道:“师弟,你快走吧。” 常歌笑似有所觉,一贯嬉皮笑脸的脸上倒是难得正了色,望了望云燃、又看了沈忆寒一眼,道:“你……” 大约常歌笑本来便不是会语重心长劝人不要感情用事的那种人,一个你字,“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沈忆寒怕他再留下会受连累,无奈道:“都叫你走了,还愣什么?不快走等着一起挨雷劈?” 顿了顿,又道:“若我……总之,以后你要好生照顾子徐、承青,还有师伯、秋师叔他们,别再整日不着调,芳姑姑入了夏困乏,爱喝绿豆汤……你没事也可以去找她聊聊天。” 常歌笑看着他,眼神很复杂,哑声道:“师兄,入魔时渡劫,只有死路一条,况且……他已经是魔了,就算你留下来,也无济于事……” 沈忆寒仍是道:“你快走吧。” 常歌笑几乎是被他赶走的,临走时不住回头,倒叫沈忆寒看得心下有些微酸。 从前他一贯以为他这混账师弟万事不管,成日只在外逗猫惹狗、游手好闲,比他还要纨绔子弟,比他还要不受拘束、闲云野鹤,不想他心中倒也很是在意自己这个便宜师兄的。 看着常歌笑离开,本来像个听话一言不发小孩般静静站着的云燃,竟忽然道:“……你也要走了吗?” 沈忆寒闻言,扭头看着他道:“我不走,我既答应过你,死也和你死在一块,那便绝不会食言……阿燃,不要害怕。” 云燃垂眸看着他,一双暗红的眼仍是看不出半点情绪,沈忆寒绝明显的感觉到,他听见这话时渐渐地平静了下来,身上的不安也淡去了。 阿燃果然是听得懂他的话的,他并未真的全部丧失心智。 被缚仙索紧紧捆在地上的“贺兰庭”忽然嗬嗬笑了一声,方才众修士都各自顾着避劫逃命,一时竟无人管他,将他扔在了这里,此刻听了沈忆寒与云燃的话,他倒似觉得好笑一般。 沈忆寒目光缓缓从云燃脸上转了过去,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一把掐住了他的下颔,道:“……这便是你想看到的吗?” “贺兰庭”被他死死掐着下颌,只能费力的从下仰视着他,却还是勉强笑了两声,道:“是又如何,怎么?沈宗主好像很震惊。” 沈忆寒道:“如今修界玄门诸派,不过是一团散沙,早已不复当年,你若不如此自寻死路,或许以你的机缘气运,他们也不能真的拿你怎么样,你仍能韬光养晦、潜心修行,‘恨’对你来说,难道就这样重要吗?” “贺兰庭”嗤笑了一声,道:“你的语气真是高高在上啊,怎么,觉得我执迷不悟、不知好歹、而且还丧心病狂?沈宗主,无怪你能与我那好弟弟看对眼,你们俩可真是一样的人——样让我讨厌的人,我不能恨、不该恨么?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他什么?就是那副好像永远都漫不经心的样子。” “似你们这样的人,什么都有,自然什么都不在乎,才能漫不经心,他在昆吾剑派早早结丹的时候,我却要在长青剑宗给人当牛做马、才换来残损不全的炼气期第九、第十层的心法。” “都说天道公允,然而说这话的,却大都是受了天道优容,食利者言罢了,天道若真公允,我与他一母同胞所出,为何云燃不费寸功,便能做人人敬仰的登阳剑主,我费尽力气,当年却连长青丹剑的皮毛也学不到?” “就连我被逐出长青剑宗,九死一生,险些丧命的时候,也能忽然听闻他是如何在长青内谷大杀四方,威震天下的,哈哈,简直如雷贯耳。” “沈宗主,若换你是我,难道你能不恨?” 沈忆寒听完,顿了顿,道:“你这话里并无逻辑联系,而且,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娘便告诉过我,人若总将自己不幸的原因,归结于旁人身上,无论这种归结是否正确,都只会在泥沼里越陷越深。” 两人言语间,天空中云层间,已经是风咆电啸,雷光闪动。 修士的劫雷数量,一般依据大境界的不同逐步增多,并无具体的数字标准,从来都是境界越稳固、神通越强者,雷劫越厉害骇人,而劫云酝酿越久,也就变相的说明劫云中劫雷的数量越多。 “贺兰庭”冷笑一声,道:“站着说话腰不疼罢了,何为幸运,何为不幸?你们的不幸不过是喝水塞了牙那般的小事,落在我身上,你却又可知我这一千年是如何过得,泥淖便一定不好?我若不入泥淖,或许如今连继续活在这世上都不能,你们所谓正道修士,整日说什么修身养性、恨不得餐风饮露,到头来也不过一样是黄土一捧,又有几人能飞升,还不是和魔修一样陨落在心魔雷劫之下,灰飞烟灭?” 沈忆寒想,大约在云烨眼里,沈絮天生的经脉残碎,也是算不得不幸的,在如今的云烨眼里,又何尝不是自己的不幸才是不幸,旁人的就不算呢? 但他不打算与云烨多费口舌了,只是默然不言,冷冷的看着他。 云烨仍顶着贺兰庭的脸,似想到了什么极为快意的事一般,笑道:“都要陨落,早死晚死又有何区别?如今死了倒好,他若度过雷劫还活着,沈宗主,你猜今日过后,昆吾剑派还会不会认他这个登阳剑主?修界又还会不会认他这个云真人?哈哈哈哈……” 沈忆寒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只是一把将“贺兰庭”翻了过去,在他背后左手上摩挲了一下,果然贺兰庭左手手指看着分明干干净净,并未带任何东西,他却清楚的摸到了一枚戒指。 沈忆寒摸到这枚戒指的那一瞬间,“贺兰庭”的笑声也戛然而止了。 他剧烈的挣扎了起来,然而却无济于事,缚仙索上灵光流动,这条仙索是云燃这些年来外出除妖用的,绑他不能说是小题大做,简直是杀鸡焉用牛刀,他的挣扎自然无济于事。 沈忆寒几乎不费丝毫力气的将那枚戒指从他手上褪了下来,垂目淡淡道:“戒指是好戒指,恐怕当初连葛玉乾也没发现你身上的东西都藏在这枚戒指里吧?只可惜这戒指虽能掩人耳目,却不认主。” “没了这里面的东西,你与其关心今日过后,阿燃是何处境,不如先关心关心自己,在大乘期的雷劫下,还有命没命看到那一天?” 他话音方落,天空中一声雷鸣炸响—— 第一道劫雷落下了。 前几道劫雷的强度通常不会太过分,范围也不会太大,只能覆盖到渡劫之人一人身上,云燃似有所感,抬头承了劫雷,乌紫色的雷光没入他身上,还未触及皮肉,却先被那些细密的鳞甲消融了。 沈忆寒没再管云烨,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修界最忌讳的,就是渡劫时激发心魔,一旦运气不好碰上了,几乎是十死一生,活着度过雷劫的几乎屈指可数,云燃如今的情况,若非他恰巧魔化,恐怕连头三道劫雷都无法独自撑过。 云烨没了那戒指,再不能翻出什么花来,现下当务之急,是帮阿燃度过雷劫—— 沈忆寒张开手掌,掌心中桃枝生发,不到半刻,已经将他与云燃笼在当中。 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第二道劫雷也已经到了。 这次劫雷劈在了层层交叠的桃枝表面,沈忆寒与云燃置身其下,却是什么都没感觉到。 他心下松了一口气,暗道,还好,没出意外。 自离开芥子世界后,他便一直觉得雷劫迟迟不来,必与自己修习了长乐女君的功法有所关联,那次试过之后,亲眼看着桃枝吞吐雷电,更加肯定了这种猜测,只是本来即便如此,他也不会冒着这么大危险用旁人的雷劫来印证这个猜测。 偏偏云燃却在这种时候引来了劫雷。 以云燃从前渡雷劫时的旧例来看,那云中的劫雷起码在三十道以上,他需要构造更坚固的桃枝堡垒,才能抵抗雷劫。 事已至此,沈忆寒已顾不得去想以自己区区化神期修为,到底可不可能帮助云燃安然度过雷劫,也顾不得去想一旦替他人渡雷劫,便相当于把二人的因果从此绑到一起,再不可能解开,他只知道,不能眼睁睁看着阿燃就这么陨落。 他们才刚刚互相知道了彼此的心意,他也才刚刚决定要和阿燃一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切才刚刚开始,难道便要结束? 不行。 从前千年,沈忆寒心中从来没有生出过这样强烈的要与天道相抗的念头,此刻他却无比清晰的认清了自己的想法—— 即便是天道,想要将阿燃从他身边夺走,那也不行。 雷劫一道道的落下,桃枝也在不停的从他脚下生发而出,又往上补去,沈忆寒紫府丹田中的灵气飞速消耗着,他自入道以来,每个境界都稳扎稳打,根基稳固,真元凝厚,从未如此感觉到自己周身真元好像一个漏了水的池塘一般迅速消耗着。 云燃在他身旁垂眸看着他,细密的鳞甲已经长到了他的脸颊上,他看着面色不正常的变得潮红的沈忆寒,似乎有所察觉,忽然张开双臂将他抱进了怀里。 沈忆寒一怔,听到云燃在他耳边道:“别走……” 他的声线明显的变了,变得比从前更低更沉,还带着一点龙形妖类特有的喑哑。 沈忆寒回抱住了他,道:“我不走,你放心,我永远不走。” 桃汁仍在生发,沈忆寒渐渐感觉到它们消化那些劫雷变得困难了起来,抬目望去,巨大的枝蔓护罩的内壁上,细细的雷光密密麻麻的游动着,像是一条条紫色小虫子,蚕食着树根。 又是一道雷劫落下,沈忆寒后脑和识海同时一阵剧痛,紧接而来的是眩晕,他嘴角溢出血丝来,却没动弹,只是将云燃抱的更紧了些。 云燃的身体在变大,鳞甲也在一点点变得愈发坚硬。 沈忆寒看不清他的面目已成了什么样,只是感觉到抱着他逐渐变得吃力。 第二十九道劫雷落下时,沈忆寒的意识已经有些恍惚,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三十了……到了第三十道以后,很快就能结束了。 然而眼睛却在缓缓阖上,淅淅沥沥的血滴落在冰冷的玄色鳞片上,那抱着他的魔物这才有所察觉一般,把他从怀中推了出来。 三十一。 三十二。 沈忆寒感觉到有什么湿润的东西在舔舐他的脸颊,但是太痛了,他无论如何没办法睁开眼。 那东西发出似呜咽又似悲鸣的低哼,将他轻轻的放了下去,硬硬的角碰了碰他的脸颊。 沈忆寒的眉微微蹙了蹙。 他体内的经脉崩损的令人心惊,疼痛到近乎麻木反而好像能够习惯,若换做往常,灵台桃枝早已经开始替他疗伤,然而此刻,那数棵桃树上密布着紫色的细雷,却似乎连保全自己尚且无余裕。 他无法醒来。 耳边传来轰然的雷鸣声,那声音没了桃枝的阻挡,光是听着便叫人胆寒,然而虽之齐后响起的龙吟,却彻底将雷鸣声盖在了齐下。 如昆山震玉,芙蓉泣血。 沈忆寒昏迷之中,也再没有听到雷声。 一切似乎都停止了,耳边渐渐响起或惊恐或嘈杂的人声,他感觉到自己被小心翼翼的卷在一个柔软的所在之中,然后渐渐地,离那些声音远去了。 第088章 驭龙 第88章 沈忆寒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最开始他在琴鸥岛上的洞府之中打坐, 然后渐渐地感觉到五识流散,身体的各个器官脏腑都在迅速的朽拜下去—— 天人五衰,这是寿元竭尽, 即将坐化的征兆。 他仍在元婴后期。 没有长乐女君的传承,没有灵台桃枝,一切都自然而然, 仿佛本就应该如此。 沈忆寒一瞬之间甚至产生了一种虚幻的错觉—— 到底眼前这一切是真的,还是他脑子里的记忆是真的? 意识开始游离于身体,他渐渐无法透过那具肉身感知到任何事, 魂魄亦一点点飘离, 又渐渐飘高、飘远。 他在琴鸥岛上空,俯瞰着一整座岛屿, 只是不再以一个与天争命的修士的角度,而是一个失败者—— 一个与修界千千万万突破不成、或死于渡劫、或死于心魔,或死于险难的修士没有任何不同的失败者的视角。 琴鸥岛仍然美的叫人心醉,碧浪白沙、海鸟斜飞, 远处夕阳降下,水天一色。 他飘在云层中, 看着这处孕育了他的小道, 眷恋不舍的绕了一圈,才渐渐飘远离开。 其实要去哪里, 他也不知道,但心底似乎总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要离开这里, 或许这声音是为了让他去什么地方。 也可能这种错觉完全是一个鬼魂的臆想—— 他在万丈云霞之中漫无目的的飘荡, 像是一尾游鱼,归于海中, 不受任何束缚,却又渺小如尘埃、无根似浮萍。 天地浩大,他竟不知该去哪。 他就这样在云霞雾海之中飘啊,游啊。 不能使用灵力与罗盘,又置身于飘渺的云海之中,他几乎完全成了一个路痴,全凭本能行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飘到某处,忽然发觉四周的云层中乌云聚积,电闪雷鸣,下头暴雨倾盆。 他顺着雨落下的方向飘了下去,入目的是一座很熟悉的山脉,绵延千里,层林叠嶂,碧意盎然。 这里本该生机勃勃,但是整座山脉此刻却一片沉寂、笼罩在阴翳和死气之中,连满山的碧色都显得阴森了起来。 昆吾山脉上空,盘踞着一条通体玄黑的巨龙。 几十个剑修将他围在中间,都是一幅如临大敌、无比戒备警惕的样子,仿佛下一瞬,就要与那黑龙搏命。 剑修之中,为首的竟是个熟面孔—— 太上剑主葛玉乾。 只是此刻的葛玉乾,却不是面目青黑,脖颈青筋鼓起、血管贲张的尸傀儡,而仍是那副蓄发花白、仙风道骨的前辈高人形象。 巨龙口吐人言,道:“师尊呢?” 沈忆寒一听这声音,立马认出了他是谁,飘得又近了些,这次清楚的看见了黑龙一双沉冷漆黑的龙目。 葛玉乾张嘴说了些什么,满面正气凛然模样,然而奇怪的是,沈忆寒却听不见半个字—— 他说完后,身后的沉秋剑主也说了什么,接着是天通剑主,还有几个沈忆寒不认得的昆吾剑修,楚玉洲与碧霞剑主亦在其中,却是面色晦暗不言。 这些人在沈忆寒眼中张嘴无声的说完话以后,黑龙轻轻摆着尾巴,沉默半晌,道:“……我没有。” 葛玉乾冷笑一声,似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话一般,说了句什么,身后的一众弟子顿时铮然拔剑。 这时一直不言语的楚玉洲似乎再也看不下去了,忽然御剑飞到葛玉乾身边。 沈忆寒从楚玉洲的口型依稀看了出来,他对葛老剑主说得是:不要逼他。 然而那白须老者却好像半个字也没听到一般,没有丁点反应。 不仅对这句话置若罔闻,下一刻,他甚至挥手一声令下,几十个昆吾弟子结成剑阵,上前将黑龙团团围住。 几十道剑光汇聚成一道,往黑龙身上落下,却如同挠痒痒一般,连他身体表面的玄鳞也没划破一点。 葛老剑主见状,似乎稍有诧异,然而不等他细想什么,下一刻那黑龙已经摆了摆尾朝这头飞来,众弟子大惊,俱是连连退避,黑龙的目标却不是他们。 葛老剑主意识到危险,比这些弟子还要早几分,但也为时已晚。 他忽然变得满色赤红,脖颈青筋暴起,死命的伸手去扒拉自己的脖子,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死死的扼住那里一样,却于事无补。 那几十个结成剑阵的弟子见状大惊,顿时再次发力,想要营救葛老剑主,几十道剑光又结成一道,这次却还未等那道合力的剑光落在黑龙身上,几十个人便都被一股无形的大力震飞了出去,或昏迷不醒,或当场毙命。 黑龙变得安静了下来。 它冷冷的看着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 对他而言,一切仿佛都变得沉默下来,包括杀戮。 与此相对的,是昆吾剑修们的大惊失色、战粟、胆寒……混乱和慌张。 沈忆寒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阿燃怎么可能…… 然而就是这么一惊,他从梦中猛地被惊醒了。 或许这个梦想要他看见的并不止这些,但此刻都没有用了,他已经醒转。 胸膛剧烈的起伏了几下过后,沈忆寒才渐渐缓过神来。 昏迷之前的记忆重又一点点浮现,他不光头痛欲裂,身上经脉也都仍在隐隐作痛,但这种疼痛比起昏迷之前已经好了不少—— 有人替他医治处理过了。 沈忆寒耳边传来山洞内水声落在湿润的岩壁上,滴答滴答的声音,他用手肘撑起了腰,这才发现自己在一座玉台上。 这玉台通体漆黑,置于一片潭水的正中央,分明周围的潭水寒气逼人,这座玉台置身其中,却并不寒凉,台面温润,躺在上头更是十分暖和。 只是玉台的表面略不平整,刚才没醒时还不觉得,这会子醒了,便伸手摸了摸。 ……这触感也很有些奇怪,说坚硬算不上坚硬,说软和却又有点硌手,且石缝嶙峋,其中似乎还渗出了什么湿润粘滑的液体,沈忆寒不由心中称奇,暗道:“这是什么石头?还会流汗不成?” 抬手看了看指尖,只是洞中光线幽暗,他还没看清,鼻尖倒是先闻到了一股奇怪的似檀非檀的淡淡香味。 说是香味,因为那味道的确很好闻,但这味道里又说不出是哪里总叫他心里觉得怪怪的,正思之不解,沈忆寒忽然感觉到身下的石台震动了起来,竟然朝一面倾覆下去。 他吓了一跳,赶忙却抓,然而那石台上触手一片湿滑,却是压根什么也抓不住,这便噗通一声落入了水中。 他自幼长在海边,自然是熟习水性,因此本来有些慌乱,一落入水中反倒安定下来,游动了几下,睁眼一看,却发现幽暗的潭水之下,依稀可见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移动—— 他还要细看,却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卡住了后脖梗的衣衫提出了水面,“哗啦”一声,沈忆寒甩干了脸上的潭水,睁眼却对上了一双漆黑的龙目。 这双眼睛他刚在梦里见过,自然不会认不出来,怔然道:“阿燃?” 想到方才在水下看见那一瞬间的景象,沈忆寒才慢慢反应过来—— 那哪里是什么石台玉台、压根就是龙身的一截。 然而鳞甲坚硬,断不是先前他躺上去的感觉,方才腾出水面托着他的,应该是龙身上最柔软的那一段。 云燃,或者说此刻变成了一条黑龙的云燃,也正在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沈忆寒。 此刻的阿燃,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生之为人的痕迹了。 是阿燃将他带到了这里,此时此刻的他,显而易见,已经完全魔化了。 沈忆寒想起那些关于遗魔血脉的传言——一旦魔化再也不可逆转,他们再也不是人族,没有人族的情感、道德。 残忍和暴虐刻在魔族的骨子里,所以万年前人修们拼得鱼死网破也要将他们永远封印在灵墟巨渊之下。 杀戮对他们而言是本能,就像渴了就要喝水一样。 若真如此,他即便能帮阿燃渡过雷劫,却得到了一个变成怪物的爱人,似乎也只是白忙活一场。 可如果阿燃已经不具备身为人类的感情,又为什么会把他带到此处,从始至终又并无伤害他的意思? 沈忆寒抬手摸了摸黑龙巨大的吻部,先是喃喃道:“都没事了……” 顿了顿,又道:“……你不是怪物,你有灵智,我身上的伤势是你帮我治好的,对么,阿燃?” 黑龙仍然静静地看着他。 沈忆寒敏锐的发现,此刻的云燃明显与那梦中并不一样,他的龙角并未完全长出,龙身虽然已经很粗大,却也不似那梦中一般,已经完全是成年的形态。 换言之,若以魔族的标准来看,此刻的云燃仍然处在幼年期。 ……刚才的那个梦,他竟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光怪陆离的幻梦,还是冥冥之中与什么有关……若不是如此,为何他先前根本不曾见过阿燃魔化后的样子,在那梦中梦到阿燃的模样,却与眼前的如此相似? 沈忆寒不说话,半截身子泡在潭水之中,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托住了他,略略一愣,才明白过来,想说不必,黑龙却已经载着他往案边游去。 这山洞不知在何处,洞中灵气十分浓郁,因此即便光线幽暗,修士身处此地,却还是会觉得全身舒张,真元都运转的更流畅些。 到了岸边,云燃才松开了缠着他的尾巴,沈忆寒脚能踩到潭底,便落了下去。 水中阻力大,这么一走动起来,他便感觉到浑身隐隐作痛。 灵台桃枝仍未完全复苏,无法替他疗伤,阿燃却不知是怎么让他恢复了这么多的,饶是如此,他一个区区化神,竟然以桃枝为障,经历了大乘期的三十道雷劫,还安然无恙的活下来了,当真是匪夷所思,桃源心经不愧为长乐女君毕生所学之精要。 他也不知道此刻云燃是否能听懂,还是道:“阿燃,我要先疗伤一会儿,否则无法运转真元。” 黑龙看着他,仍是并不答话,身体却忽然缩小,渐渐收缩到只有成年男子的大腿那般粗细,沈忆寒见状一愣,还未开口,却感觉到一张龙脸在眼前一近,下一刻,脸颊上传来湿湿热热的感觉。 ……阿燃居然在舔他。 虽然变小了,黑龙舌头上却仍有细密的倒刺,接触皮肤的时候,有种细微的摩挲感。 这动作里的亲昵不言而喻。 沈忆寒心下想:“看来此刻阿燃的确已经不是人族的思维了,否则以他的性情,即便同我亲昵,断不会有这种举动。” 在兽类的世界里,舔舐这个行为,无疑是在释放信任。 沈忆寒顿了顿,摸了摸他的吻部,又到坚硬的龙角:“……那你先替我护法?” 黑龙不言,又舔了舔他。 这应该就是答应了的意思吧?沈忆寒想。 他也没有上岸去,一则这山洞中灵气浓郁,此处潭水更是如此,无怪阿燃将他带到此处疗伤; 二则……眼下阿燃这样子,他也实在很难上得岸去。 云燃龙身变小,龙尾却在水下一圈一圈的由下而上将沈忆寒缠住,沈忆寒感觉到他的尾巴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水中轻轻的晃着,似乎十分开心。 潭面荡起一圈圈波纹,沈忆寒看着那涟漪此起彼伏,心下不知怎的想道:“从前做人时,即便阿燃高兴了,脸上也从来看不出什么,不想如今入魔成了条小黑龙……倒是把一切情绪都写在脸上了。” 一产生这种念头,他却有些不忍心打断阿燃全发自本能的亲近举动了—— 这么想着,一人一龙竟真继续延续了下去这奇怪的姿势。 沈忆寒便如此闭目入了定。 第089章 驭龙 第89章 这次入定又是许久。 沈忆寒常试着运转真元, 却屡次不成,他分明感觉到丹田内灵气并未消散,但不知怎么, 它们无论如何却都不听自己使唤,好像被什么东西锁住了一样。 如此失败数次后,沈忆寒也无可奈何, 只得从入定中醒来。 已不知过了多久,这山洞中的光线幽暗,只有依稀微薄的光从山穴顶部投下, 柔和却也朦胧。 沈忆寒无法调动真元, 灵气亦不听使唤,连神识也颇受限制, 无法离体,此刻的他除了五识敏锐,肉|体强度胜过凡人些,其他却几乎都已经同凡人没什么区别了。 陡然睁开眼, 双目甚至一时没能适应黑暗的环境,眼前先是黑了一阵, 才渐渐浮现出黑暗中映着幽光摇荡的潭面, 还有清可见底的潭水下一截微微晃动的玄色龙尾。 沈忆寒略动了动,潭水轻轻的哗啦响了一声。 大约这动静引起了黑龙的注意, 那半边身体本来搁在岸上的黑龙支起了上半身。 沈忆寒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看着他一双漆黑的龙目,苦笑了一声, 道:“阿燃, 我的身体好像出了点问题……灵力、真元还有神识都无法调动了。” 黑龙静静的看着他。 摇晃的潭水荡出影绰的波光,光影浮动, 映在龙身上。 他有一身美丽的鳞片,触水却不沾,像某种名贵的石料经过匠人精心的雕琢。 龙的确是美丽的生物,而且拥有强大的力量,无怪传说万年前世间最后一尾真龙就要腾御飞升时,却被远古魔族设计分食。 魔族原本是没有固定形态的。 因过了太久,万年前灵墟之战后,世间再无魔族,沈忆寒虽从古书旧籍中看了不少关于魔族的记载,却也是说辞各异。 一说所有魔族,本来并无实体,其本体不过都是灵墟巨渊中的魔气分化而成,但他们一生中却有一次自主选择化形的机会,在万年前那个混沌的时代,魔族化形自然都是选择天生强大的形态,只有能力地位的低阶魔别无选择、才会化成弱小的蝎、小兽、虫类的模样,其他但凡能有余力的,无不都选择更加强大的形态,譬如龙虎蛇龟。 但魔族化形,还有一个条件,便是化形的魔族自己、或者诞育出他的母体魔、先祖魔曾经吃过即将化形的形态—— 于是那条不幸的龙,也就这么被盯上了。 说来好笑,那条龙分明是被魔族害死分食,灵墟巨渊的龙形魔们却都称它为祖龙,高阶的龙形魔们更是将其作为图腾。 第二种说辞,则是言道上古时,妖魔两族比起与人族,本就互相更为亲近,魔族眼热化形为龙的力量,龙族也对魔血垂涎欲滴,于是一拍两合,两头就此蛇鼠一窝,从此后灵墟巨渊中的高阶魔,除了龙虎龟蛇,便又多了一种模样。 自然也有人对这种说辞呲之以鼻,认为以龙族在妖类之中的地位,断不可能做出如此自甘自贱之事,也有人觉得没什么可奇怪,毕竟龙性本淫,这谁都知道,交/配一下就能为后代换来魔血的力量,他们何乐不为? 沈忆寒也不知道这两种说法哪种是真,但如果按照第二种说辞,那些远古魔是通过与龙族交/配,才为后代留下了化形为龙的能力,那么灵虚巨渊之中的龙形魔,展现出的便不该只有龙的形态,而应该也有蛇的模样。 修界所流传的龙形魔画像,也大都是往这个方向联想。 万年过去,曾经参与过灵墟之战、见过龙形魔的修士早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没有人见过真正的远古魔究竟是什么样,更别说其中最为罕有的龙形魔,所流传下来的画像也都是龙蛇混交的模样,沈忆寒曾经看过,却只觉得是丑陋狰狞的生物,一眼便觉得透着股邪恶,自然他也知道这多半是作画者有意而为—— 但那些画像,却与阿燃魔化后的样子,差出太多太多了。 云燃的龙形,反倒和正统的玄龙一族更为相像,若沈忆寒仔细回忆梦中看到他的龙身成年后的模样,更是与玄龙几乎一般无二。 若非黑气缭绕,魔雾不散,那样子说是一条玄龙,只怕也无人生疑。 沈忆寒兀自出神,黑龙却好像听懂了他方才的话,凑头过来,先是舔了舔他的颊侧、又用龙角轻轻碰了碰他,像是在安慰。 他回过神来,心下不由一软,暗想:“我同阿燃说这些做什么,只怕此刻他也未必听得懂。” 只是他虽听不懂,大约也能感觉到方才沈忆寒说自己不能调动灵力与真元时,语气中的落寞和黯然—— 阿燃一定是能感知到他的情绪的,所以才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他。 从他昏迷到醒来、又再次入定疗伤,不知已过了多久,但他却知道,阿燃定然一直都守着他、为他疗伤,等他醒来,他仍然这般安静、可靠而且沉默。 即便已然魔化,变成兽形,全凭本能行事,他也仍是那个自己熟悉的云燃。 沈忆寒望着黑龙一双漆黑的龙目,忽然觉得内疚而窝心,鼻头有点发酸,半晌凑近了些,轻轻抚摸着黑龙的吻部,声音微哑道:“不必安慰我,是我对不起你才是……我太没用了,分明什么都知道,结果还是没能阻挡住什么,让你变成这样……若那时在琴鸥岛,我不叫你陪我一起来淌这滩浑水……若不是我非要杀了贺兰庭才安心,你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 人的念头一旦产生,如果不加节制,便很容易野草一般生长,占满整个脑海,此刻沈忆寒便是如此:这种如果不怎么样、就不会怎么样的设想一旦开始,就像一个无底洞,他忍不住又想明明小石头早已经提醒过他,阿燃已在魔化,为什么那时他却不曾多想做? 还有阿燃的反常状态,如今想来,无论是心魔太重,还是遗魔血脉,他的言行其实都早有端倪,只怕他自己也早有察觉、更或甚者,他是心知肚明的。 若自己也能早些猜到,或许就不会遂了云烨的愿,也不会…… 沈忆寒想及此处,闭了闭目,还是强迫着自己停止了这种念头。 如今除了内耗,这些念头于他、于阿燃而言,都已没有任何作用,木已成舟,多思无益。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在那个预知前事的梦中,也不过只是将未来窥得冰山一角,却天真的相信自己能够改变将来。 然而因果纠缠、一切即便避过了原本的道路,还是滑向了新的未知深渊—— 有些事,或许注定便是无法更改的。 他既然已经尝试过了,做不到,也不必过分牵执。 总之幸而雷劫已过,阿燃只要还好端端活着,他也活着,无论阿燃变成什么样,他总不会离开他,也一定会护着他。 云燃是人也好,魔也罢,他都不在乎。 摇曳的波光之中,沈忆寒抬起头,亲了亲黑龙的吻,又抱住了他覆满坚硬鳞片的身体,一人一龙就此静静的在潭中依偎了一会,沈忆寒才看了看山洞中的情形,道:“……对了,这里是哪里?你怎么将我带到这里的?” 云燃如今不能说话,沈忆寒却仍是忍不住本能的与他搭话,自然这话无人应答,他也不以为忤,反正从前两人相处也一贯是他说的多、云燃说的少。 洞穴里灵气很充沛浓郁,灵气与真元虽不能运转,但是这次入定醒来后,身上的疼痛却又缓解了许多,在水中行走亦不觉得难以忍受了。 沈忆寒摸索着潭壁,终于踩到台阶,刚想要抬步,却感觉到身体被托着上了岸,他吓了一跳,忙道:“不必这样,我自己可以走的……” 黑龙却还是将他托着上了岸。 沈忆寒刚一站稳,听得后面潭水哗啦一声,似乎什么东西从水中离开,还未来得及看,便感觉有东西顺着手臂爬了上来,低头一看,却正是又变小了一大截的黑龙。 沈忆寒先是愣了愣,继而看着那正仰头望着自己的龙脑袋,忍不住噗哧一笑,伸出左手手指碰了碰他脑袋上的龙角,龙角变得很袖珍,摸起来手感却还是很好。 他笑道:“你怎么变成这样?好像一条小蛇。” 黑龙在他手臂上又往上爬了爬,沈忆寒感觉到他绕过自己的肩、颈窝,最后是脖颈,然后耳垂微微一痛—— 竟是小黑龙不轻不重的咬了他一口。 他侧头看去,恰好望见一张心安理得、从容不迫的龙脸。 嗯……或许龙本来是看不出什么表情的,但那双龙目中的眼神,却实在太过熟悉,叫沈忆寒很容易就能产生一种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某个熟悉的人的感觉—— 虽略有些失笑,沈忆寒还是温声道:“好吧,你喜欢,那就留在这里。” 他身上穿着的法衣,原本遇水不湿,遇火不燃,但经过雷劫,却还是不可避免的损坏了许多,法阵已然破损,自然也就不能再防水,成了凡衣。 这么湿答答的好几层贴在身上,反而难受,沈忆寒索性脱的只剩一层中衣,放在潭边的一块石台上,又将透湿了的头发重新草草挽了—— 无法催动灵力、使用法术,他不得不像个凡人一样行动。 想了想,沈忆寒循着山洞中细微的光,向外走去。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阿燃如今也无法告诉他,得先对周遭环境有个了解才是。 光线一点点变得强烈起来,大约走了小半刻功夫,终于从洞穴深处走到了洞口。 沈忆寒的双目一瞬间被明亮的天光刺得眯了眯,数息之后,视线才重新清晰起来。 眼前一片茂密树林高不见顶,几乎遮天蔽日,林中草木繁盛,葱葱茏茏、绿意盎然。 沈忆寒看了一会,没认出这是哪儿,又往外走了一会,感觉这片密林极其广茂,恐怕若只凭两条腿走,一时半刻却也走不到林子外围,更无法窥得这片树林的全貌。 正有些发愁该如何得知这是何处时,忽然听得前方林中传来窸窣之声,他顿时精神一震,赶忙追了上去。 谁知那声音似是察觉到身后有人追赶,跑的更快了些,不仅如此,“它”一跑,周遭原本看似寂静的灌木底下都开始耸动起来,竟是不知都是些什么,呼啦啦的都开始往外跑起来。 得亏得沈忆寒如今虽无法使用真元灵力,目力却不曾变差,才看清楚了那草叶灌木下跑动的都是些圆滚滚灰扑扑的东西,他眼疾手快一把下去抓住了一个,倒拎起来,却发现是只胖乎乎毛绒绒的灰鼠。 那胖鼠被提着脚后跟,瑟缩发抖,竟然口吐人言道:“大王饶命啊!饶命啊!我不好吃!真的不好吃!我今年已经七百九十二岁了,肉都酸啦!” 沈忆寒莫名道:“你跑什么,谁要吃你了?” 第090章 驭龙 第90章 这灰鼠自称已七百多岁, 沈忆寒听他口吐人言,却分明是个清脆的少年声音,不由有些好笑。 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 除了被他逮住拎着的这只,林子里的其他灰鼠都已经跑了个没影儿,那灰鼠只得哭丧着道:“不……不是说你, 是说大王……不要吃我呀!” 沈忆寒一愣,这才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转目看了看自己颈侧懒洋洋伏着的黑龙, 道:“……你是说他?” 他此话一出, 黑龙似有所觉,略微抬起头来, 看了沈忆寒一眼。 他不动弹时,尚且把那灰鼠吓得不轻,这么一动弹,顿时骇得灰鼠蹬了蹬腿, 然而却只是徒劳无功的让它毛绒绒的肥硕身子抖了抖,小灰鼠仍是没法从沈忆寒手里跑掉。 沈忆寒一想, 倒也大概明白了灰鼠的惧怕从何而来, 魔化后的阿燃即便在远古魔这个族群中还处于幼年期,但龙形魔身兼妖魔两族的血统, 且在彼此族群中,都是食物链顶头的存在,这灰鼠既然已经会说话, 说明也开了灵智, 身为妖族,自然能感觉到危险。 何况变小了的黑龙看起来像一条小蛇—— 蛇鼠更是天敌。 沈忆寒想了想, 道:“他不会吃你的。” 小灰鼠颤抖道:“真……真真真真的?” 沈忆寒道:“当然是真的。” 他自觉语气很是诚恳,也的确想安抚了小灰鼠后,和对方打听打听此处是哪里,谁知此话一出,小灰鼠不仅没有平和下来,反而抖得更厉害了,“吱”得尖叫了一声,绝望道:“你骗人!天下怎么可能有不吃鼠的蛇,你肯定是先哄得我不害怕了,再帮他将我红烧了!我才不会相信你们!” 沈忆寒被他振振有词的语气弄得更觉好笑,伸手戳了戳小灰鼠肥硕的肚皮,那圆溜溜的灰鼠顿时打了个激灵,道:“你你你……你做什么!” 沈忆寒道:“既然被你发现了,我就不装了,先研究一下到底把你红烧还是清蒸,更符合我家大王的胃——” “口”字还没出声,小灰鼠惊恐的吱吱叫了两声,剧烈挣扎了起来,然而皆是无济于事,沈忆寒心道这小鼠恐怕开了灵智也不过数年,否则现下他动用不了一点灵力,这小灰鼠却也没法从他手中脱身,道行浅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安抚不成,小灰鼠又戒备的如此厉害,沈忆寒索性将计就计道:“我劝你还是少费些力气,似你这样的鼠,我家大王一口能吞下八只,你猜猜如今已有多少鼠在我手上被烤成鼠肉串、做成鼠羹了?” 烤成鼠肉串、做成鼠羹这两种全新的死法,显然是小灰鼠前所未想的,在他听来,倒比被红烧和清蒸还要更可怕些,顿时抖得更厉害了,这次他总算发觉挣扎无用,认清了现实,又哭爷爷告奶奶的求饶起来,不复方才的气势。 这小鼠的确有些骨气,但是不多,滑跪起来也格外快。 沈忆寒道:“看你哭得这么可怜,可以考虑对你网开一面,只要你以后投入大王麾下,好好替大王做事……” 小灰鼠颤巍巍道:“做什么事……就算不吃我,我也不能把家里人带来给大王做鼠羹的……” 沈忆寒道:“不是要吃你的家人,只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小灰鼠道:“什……什么问题?” 沈忆寒看了看四面高耸的林木,道:“这是哪里?此处可仍在白河以北?” 小灰鼠茫然:“白河……那是什么?” 沈忆寒一愣,这才想到若小灰鼠才生出灵智不久,只怕对人族世界也知之甚少,甚至可能对这森林之外的世界都一无所知,跟他说白河,他自然是不知道的了。 一时只觉更加头疼了几分,但这方圆左近,一片人迹罕至的模样,在这里能找到个会说人话的,实属不易—— 即便只是一只会说人话的灰鼠。 他想了想,只得到:“你知道这片树林叫什么名字……或者这处山谷叫什么名字?” 小灰鼠更茫然了,倒吊着呆呆道:“什么名字?山谷不就是山谷,树林不就是树林么?” 沈忆寒无奈,只得又道:“那你在附近,可曾见过人族?就是与我长得一样的?” 这次小灰鼠倒是回答的很快,肯定道:“没有见过。” 沈忆寒又想了想,道:“方才和你一起出现那些,是你的同族?” 小灰鼠一听这话,顿时警惕了起来,道:“你……你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一边说,一双绿豆大的鼠眼还看了看伏在他身上的黑龙。 沈忆寒倒不是打大份鼠羹和鼠肉串的主意,单纯是明白这小灰鼠虽开灵智,但若没人教他说人话,妖类想要无师自通习得人语,却也不是简单的事,肯定是有他族中长辈教他—— 这也就意味着,有比这只灰鼠道行更高的灰鼠。 或许问他们,能得到此刻自己与阿燃究竟身处何方的答案。 沈忆寒道:“你放心,不是为了吃你们,我家大王其实真的从不吃鼠,只是为了找同族罢了。” 这话也没说谎,现在他无法催动灵力,也就无法打开乾坤袋,无法使用传讯玉简。 昏迷之前,他被阿燃带走,却不知诸派讨魔的后续发展如何,无论是否顺利,他们如此失踪,妙音宗上下寻自己不到,定然着急,还有梅叔那头,若听说了阿燃魔化的事,恐怕更是忧心…… 但眼下急也没用。 他周身真元灵力全无,又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即便知道了,这处山谷举目四望深不可测,以他如今这凡人之身,想要出去,怕也是千难万难。 大约找同族这个说法,灰鼠反倒很容易理解,犹豫片刻,小声道:“我可以回去帮你们问问……但是你得先放我下来。” 沈忆寒道:“你要是跑了,再不回来怎么办?” 这句话大约戳中了小灰鼠心虚之处,他吞吞吐吐道:“我……我肯定会回来的……” 沈忆寒也不戳穿他几乎写在脸上的小算盘,想了想,道:“你要是不回来,我家大王万一胃口大开,又想尝尝鼠羹的滋味,可别怪我们不留情面。” 这小灰鼠倒也有趣,同他说好话,他半句不信,这样的恐吓,他倒是立刻深信不疑了,大约妖族对强者天生的感应太过敏锐,反倒不必沈忆寒多解释什么。 小灰鼠舌头打结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我一定回来!” 沈忆寒将他放回地上,这才目送着那小小圆溜溜的灰影一个箭步蹿了出去,瞬间便在树林里没了影儿。 午后阳光渐渐强烈了起来,穿过树枝林梢星星点点撒下,沈忆寒侧头道:“瞧瞧你把人家吓得……” 话未说完,却见黑龙不知何时竟然又变小了几分,从方才那样将尾巴搭在他另一头肩侧,变成了缩在他的肩窝里,小黑龙蜷成一团,竟只不过略比巴掌大些。 沈忆寒愣了愣,感觉道他好像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将他从肩窝里扒拉了出来,抱在臂弯中摸了摸,道:“阿燃……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黑龙阖着龙目,闻言只有尾巴微微动了动,像是在回答他的话。 沈忆寒感觉到他身上鳞片似有干涸之迹,想到先前他一直泡在潭水之中,这才反应过来……恐怕阿燃所化龙身喜阴喜水,却是不喜暴露在烈日阳光之下的。 兽类在幼年期时,往往对不适宜自己生存的环境格外敏感,因为唯有这样,他们才能躲过危险、躲过半路夭折的可能,更顺利的进入成年期。 ……那个山洞,想必是阿燃好不容易寻到的,然而为了跟着他,他还是毫不犹豫的出来了。 沈忆寒看着无精打采的小龙,一时心内又窝心又有些愧疚,赶忙转身原路快步原路回去,一路走一路用另一只手替云燃遮住了日光。 等到回到洞府时,他低头去看,却见黑龙蜷缩在他臂弯里,已经一动不动了。 沈忆寒用指腹轻轻碰了碰龙脊,轻声道:“阿燃,咱们回来了,你要回水里去么?” 黑龙仍是一动不动。 沈忆寒心下顿时有些不安起来,偏偏他现在无法调动真元、也无法用灵力探视龙身,只能快步从弯弯绕绕的洞口回到了那藏着幽潭的洞穴里去。 到了洞穴之中,他顾不得别的,先把小黑龙捧着放到了潭水浅处的台阶上。 果然龙身一接触到冷冽的潭水,稍稍动了动,沈忆寒心下正微松了口气,下一刻却见小黑龙身体剧烈的翻动抽搐了起来,似是非常痛苦一般。 沈忆寒顿时大惊,抬手想要触碰它,道:“阿燃——” 然而还未碰到,黑龙已经从那台阶上游回了潭水中央,龙身渐渐长大,很快恢复了先前那样成年男子大腿粗细的程度,然后又长了些,便不再长了,比起沈忆寒刚醒来时黑龙的大小,却是差之甚远。 饶是如此,沈忆寒仍看见了云燃龙脊上细密的玄色鳞甲,正在一片一片的脱落。 蛇会蜕皮,这点沈忆寒自然知道,芳姑姑就每年都要蜕皮,而且一蜕皮就没精打采,但龙族会褪鳞,这却是闻所未闻。 从前在古书旧籍上,也从未看过。 不仅如此,修界人尽皆知龙鳞是极为珍贵的材料,用以炼器更是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龙鳞的每一片对龙族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即便剥落一点,也是莫大的伤害,因此就算在龙族尚未消失的万余年前,以龙鳞炼制的法器法宝也是极为少见,如今所存于世的,更是屈指可数。 褪鳞对龙族来说是极大的伤害,即便龙形魔严格来算,并不是纯粹的龙族,但无论灵墟巨渊中龙形魔的来历是如传闻中妖魔两族交|媾而生、还是远古魔吞噬了那最后一条玄龙、让魔族获得了化形为龙的能力—— 这种伤害都并不会因为他们不是纯粹的龙而减轻。 潭中的黑龙似是无法忍受褪鳞的痛苦,剧烈的挣扎翻腾了起来,一时潭面波翻浪涌,水声骇人。 方才明明还好好的,不过出去了一趟,晒到了一点太阳,即便不喜阳光,怎就至于如此,阿燃如何便开始褪鳞了? 黑龙低鸣了一声,似乎在痛苦的呻|吟、又似呜咽着在呼唤谁的名字。 沈忆寒听得这声音,眼见云燃痛苦,心中又如何能好过? 他一时再也忍不住,当即便两步踏下台阶游了过去,在水中一把抱住了黑龙的龙颈。 “阿燃……我在,我在呢,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找我。” 他想不到别的办法,也只能用这样近乎笨拙的法子,试图稍稍缓解云燃的痛苦。 黑龙挣扎的幅度果然小了些,但身上的鳞片却还是止不住的扑簌簌脱落,他身上龙鳞片片如玄玉,一经褪落,几乎无法漂浮在水面,便立刻沉底,倒叫沈忆寒看清了他身上那些褪去龙鳞后的部位是什么模样—— 沈忆寒愣住了。 那竟是光滑的、属于人类的皮肤…… 在褪去了近半的玄色鳞甲后,出现在沈忆寒面前的,竟赫然是人族模样的云燃。 他额头仍然生着一对龙角,脸上的龙鳞却已全部褪去了,脖颈、乃至上半身各处覆盖着的坚硬鳞甲,也已消去了大半,唯腰腹以下,仍是龙身。 沈忆寒看着那双熟悉的乌黑凤目,喉结微微动了动,几乎有些不可置信的哑声道:“阿燃,你……你怎么……” 不是说,魔化是不可逆的么? 沈忆寒甚至都已经打算平静的接受云燃已经变成了一条龙的事实,然而就在他几乎全不报期望之际,云燃的魔化居然逆转了—— 沈忆寒的目光顺着那张熟悉的面孔一路向下,又望见云燃修长的脖颈,健硕白皙的饱满胸膛,还有精瘦平窄的腰腹,若不是潭水下摇晃的半截龙身,还有云燃颈侧、身上某些部位仍然覆盖着玄色的坚硬鳞甲,他几乎要以为阿燃的魔化其实是自己的幻觉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忆寒敏锐的感觉到云燃身上的气息随着形态的改变发生了变化,魔气居然比龙形时更加浓郁了,与此同时,水底的那半截龙身也在慢慢变粗变长、渐渐长大。 他这才稍稍有些恍神的明白过来,心道,难道阿燃这是在经历幼年期到成年期的蜕变? 可重新变回人形却是怎么回事? 古书上不是都说,遗魔血脉,一经魔化,就失去了生而为人的机会,永堕魔道么?而且还不是那些主动修习魔道功法的“堕”,这是身为遗魔血脉者不可更改的宿命…… 然而等不及他细想清楚了,上半身变回人族模样的云燃竟忽然埋下了头来,舌尖在他颊畔轻轻地舔舐。 沈忆寒脑海里顿时轰的一声—— 这举动阿燃在龙形时做,他不觉得有什么,可这样变回来,还如此亲昵的舔舐,人族哪有这样的,这实在有点……有点…… 沈忆寒略推了推云燃的肩膀,哑声道:“等……等等……” 话还没说完,云燃的舌尖已经一路向下,到了他的脖颈,又到了微微滚动的喉结。 只隔着一层湿透的薄薄中衣,沈忆寒与云燃相贴的不止皮肤,也有某些地方的坚硬鳞甲,那些鳞甲硌得他很疼,沈忆寒本来就是即便睡了张硬些的床,身上都会留红印子的体质,但尽管如此,他此刻也顾不上有什么异议了。 他呼吸都费力起来,云燃入魔后舌尖变得微凉,在他脖颈上滑动时,沈忆寒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努力了半天,只发出几声支离破碎的气音。 他微微仰头,柳叶一般的双眼半开半阖,目光依稀望见洞顶被潭水映得波光摇曳、深浅不一的浮动。 脑子里昏昏沉沉,沈忆寒忽然想起来,似乎在某本书上看过这样的记载,上古时期,每条玄龙成年之际,也正是他们第一次发|情的时候。 90-100 第091章 驭龙 第91章 思及此处, 沈忆寒连呼吸都不由自主的快了些许,本能的便想去看云燃的面色,但对方埋首在他颈间, 却叫他根本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两人接触间,云燃温热的气息也在起起伏伏。 沈忆寒哑声道:“阿燃……你……你是不是……” 话到嘴边, “发情”两个字却实在难以启齿,似乎这样完全用在全无灵智、任凭本能行事的兽类身上的字眼,若放在云燃身上, 就显得格外违和。 他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或许是因为身体的一部分恢复了人身, 沈忆寒潜意识下,便觉得云燃或许能听懂自己说话了, 然而事实却证明,显然并非如此。 他话未说完,云燃似亲吻一般的舔舐已经一路向下,被那早已湿透了的中衣阻隔住时, 他表现出了非常明显的烦躁和不满,拉了两下, 大约是对怎么解开此物全无头绪, 竟然咔啦一声将它撕开了。 沈忆寒方才游过来时,担心云燃的情况, 此刻一龙一人身处潭水中央,他也无法触及这片幽潭底部,很快感觉到身体被水下粗壮的龙身一圈圈绕上缠住了, 几乎无法动弹—— 这滋味或许与那些在丛林中被巨蟒缠住的人所感受到的, 颇有异曲同工之处,然而云燃缠住他的这截龙身, 显而易见拥有着比蛇类更坚硬百倍千倍的鳞甲,也拥有着远胜过那些蟒蛇、超乎想象的恐怖力量,别说此刻的沈忆寒无法运转灵力,几乎就是一个毫无自保之力的凡人,即便以修士之身,被这样缠住,若云燃动了一丝杀心,恐怕也未必能保住性命。 好在黑龙这样将他缠住的目的,显然不是要杀了他。 洞中幽暗,龙身很长,隐在水底时,从水面上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沈忆寒望不清水下的情形,只感觉到云燃的卷住他的那半截龙身正在一点点收紧。 一人一龙贴的愈发近,云燃似在与他相触时,刻意收紧了鳞甲,沈忆寒虽被龙身紧紧缠住,却没感觉到被坚硬的龙鳞扎痛,抵擦和被硌的异物感不可避免,但为了不让他太难受,云燃无疑已经尽力温柔了。 远古魔是暴虐凶残的物种,而在其中完全处于食物链顶端的龙形魔,更是没有忍耐和克制的必要。 沈忆寒察觉到了这点克制,心中电光火石间想到,阿燃的心智果然没有完全消失。 即便他好像还是听不懂自己说话,但这样细微之处的温柔,却一定是源于曾经为人时的本能—— 他或许还留有残碎的、可能只有一两个瞬间的记忆。 沈忆寒不及继续深想,云燃的气息已经游走到了他胸前,他脑海霎时一空,本能的倒抽了一口气,再顾不得去想别的。 他有心将云燃推开,然而身体被龙尾和龙身紧紧缠住,却是压根无从使力,只能任由对方摆布。 好在云燃没有过度为难他,很快又抬起了头来,这次却按住沈忆寒的后脑吻了上来。 两人不是第一次亲吻,沈忆寒却许久才察觉到这个吻和从前的不同之处—— 云燃的舌尖变得细而长,上头还带有先前龙形时的倒刺,亲吻间很容易便能触到他的喉底,这让他有些不舒服,然而显然云燃的举动并非没有原因,下一刻,他便感觉到有什么液体从云燃的舌尖被送入了自己的嗓子眼,沈忆寒完全来不及反抗,已经将其咽了下去。 喉间传来一股淡淡的,似檀非檀、似木非木的香气。 沈忆寒本能的觉得不妙,事实证明他的预感也半点没错—— 云燃的龙身在水下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 沈忆寒面色变了变。 他本来对这种变化并不陌生,但此刻的云燃是龙身,这却又与从前完全不同,让他感觉到大为陌生了。 沈忆寒心绪纷乱间,呼吸也越来越烫,全身不知怎的忽然缓缓发起热来,他脑子空了空,忽的明白过来,这恐怕是方才阿燃用舌尖逼他咽下的……那一小股有奇香的液体在起作用。 兽类之中,常有雄性能以各种法子引得雌性也发|情,顺从雌|伏于自己的例子,然而关于玄龙一族的记载却早已在万年之中变得众说纷纭、真假难辨。 时至今日,谁也不知道哪句是真的,哪句又是假的,沈忆寒即便看过龙涎相关的记载,方才一时却也没想起来,更是全无防备,竟就这样中了招。 更糟糕的还在后面—— 两息之后,身体里忽然传来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丹田爬到了小腹,一股酥酥麻麻的热意从丹田扩开,直往上窜,很快便波及四肢百骸,这感觉有些许陌生又十分熟悉,竟是那被桃源心经压制了许久的蛊虫发作了。 龙为百虫之首,龙涎能勾动蛊虫躁动不安,从沉眠中觉醒,似乎也不足为奇。 然而沈忆寒如今全无灵力可以压制它,对发作的蛊虫,几乎变得毫无反抗之力。 他双目空茫的张了张口,本能的缩身想要逃离,却发觉自己已然退无可退,而察觉到他的退意,水底的龙身更是将他缠得愈发紧了。 沈忆寒身处水中,无从着力,终于认清现实,放弃了抵抗—— 阿燃的确在发|情,蛊虫也被勾动醒转。 如此情形下,即便此刻再不适合发生什么,抵抗恐怕也只是徒劳无功的。 沈忆寒犹豫了片刻,还是抬手缓缓揽住了云燃的脖颈,哑声道:“我……我如今无法调动真元,身上若留下伤,恐怕轻易无法恢复,阿燃,你……你……” 话说到一半,具体要让云燃如何,他却也不知该怎么开口,沈忆寒心知即便说了,此时此刻的阿燃恐怕也未必能听懂,说了也等于没说。 但云燃却似乎是听懂了的—— 也或许……只是听懂了一部分。 云燃缠着沈忆寒的那半截龙身,稍稍松开了些,沈忆寒微微愣怔,下一刻,却感觉到龙尾顺着他的足底脚踝一路向上。 龙鳞本该是冰凉坚硬,没有温度的,然而此时此刻,黑龙尾部的鳞甲内收,与沈忆寒的大腿根部接触了一小片,只这么一小片,又隔着鳞甲,沈忆寒也感觉到了那些鳞片之下覆住的温度。 他闭了闭目,面颊火烫,低声道:“……去岸边。” 云燃动作一顿,显然是听懂了,一把将他揽在怀中,朝着潭岸游去。 沈忆寒身上只剩下半件破损的中衣,虽然还顽强的贴在他身上,也已与不存在没什么区别了,沈忆寒被云燃揽着,贴着他光裸的胸膛,却听不见云燃的心跳声。 此刻的云燃,分明半是人形,却已经看不出人族的习性,反倒像个没有心跳的冷血动物。 很快到了岸边,云燃却没有上岸,也并未松开沈忆寒,显然他自己不想上去,亦不想放沈忆寒上去,玄龙喜水,魔族喜阴,在水中他自然更舒服也更自在,沈忆寒便也没有要求什么。 本来他到岸边,只是想有个地方着力扶靠,岂知云燃似乎怕他想上岸,缠住他的下半龙身又收紧了些,这次甚至缠到了他的腰部以上,沈忆寒腰部以下被他缠着,上半身又被他一双修长的手臂死死圈住,几乎没有活动的空隙。 【……】 潭影摇晃,曳乱一池轻波。 * 小灰鼠再次回到那片树林时,犹豫了很久,才钻了进去。 他二大爷跟在屁股后面,念念叨叨:“狗蛋啊,你就是整天不在家里老老实实打洞,总在外面闲逛,才会遇上些不正经的鼠,什么大王不大王的,这片树林子从你太爷爷那会,咱们就把里面探了个底朝天了,哪里有什么大王?多半是别的鼠装神弄鬼的吓唬你咧,这次也就罢了,二大爷替你把这吓唬人的坏鼠摆平了,不告诉你爹妈,以后你可不能再惹祸,得好好打洞做窝……” 小灰鼠道:“大爷,那天虎妞小黄也在,他们也都看见了,那个大王和跟着他的,真的不是鼠,如果不是他们放我回去,我现在说不好已经变成鼠羹了!” 二大爷道:“不是鼠,那还能是什么……” 正在两鼠谈论“大王”的功夫间,小灰鼠终于看到了那个洞口,鼠躯一颤,捧着爪子道:“就……就就就是这里,大爷你先进!” 二大爷嗤笑一声,道:“出息。” 语罢便拱着屁股噗噗噗的跑了进去。 小灰鼠跟在他背后,还未进洞,却听得洞内传来吱得一声二大爷的尖叫,他顿时吓得不敢再往前了。 二大爷飞快窜出来,满脸大惊失色,小灰鼠道:“怎……怎怎怎么了大爷?” 二大爷吓得直哆嗦:“有……有有有有蛇在吃人啊!” 第092章 姑妄 第92章 山中无日月, 洞里无晨昏。 后来连沈忆寒自己都不知道,他已被云燃翻来覆去的折腾了多久,龙族那方面的精力实非人族所能比拟, 更何况云燃身具魔血。 他不是不曾示弱,想要换得片刻喘息余裕,然而全没料想到的是——求饶不仅没起作用, 反倒好像激发了云燃心中的欲|念,他不开口还好,一旦开口示弱, 等着的不是停歇, 反倒是更猛烈更密集频繁的侵|犯。 醒着时不被放过也便罢了,连陷入昏睡, 竟也不能消停。 沈忆寒半昏半梦中隐约感觉到有个什么东西正有一下没一下的在他两|腿之间轻蹭,终于忍无可忍,睁开眼来,道:“不许再碰我。” 这次的语气很有些生硬冷肃。 换在从前, 他是决不忍心用这样的语气同阿燃说话的,但这几日来的经历已经叫他明白, 如今同这入了魔的阿燃说话, 实在不能再用从前和那个七情封闭、欲念几乎等同于无的云真人交流的方式—— 眼前这个半妖半魔的阿燃,行事全凭本能, 他但凡和软三分,对方便要得寸进尺一丈,半点起不到作用。 只能黑脸。 龙尾动作果然一顿, 大约是感觉到了他声音中的情绪, 竟缓缓的从沈忆寒两腿之间收回去了。 一个简简单单缩回尾巴的动作,却颇有些小心翼翼的意思, 竟叫沈忆寒一时有些不忍心。 ……但他也的确抵不住了。 再这样下去,不等阿燃的发情期渡过,恐怕自己就得先交代在这,就算修行之人体质比寻常人好些,也禁不住这么耗,更何况如今他还运转不了真元灵力。 一人一龙此刻已经从幽潭之中挪到了岸上,也不知是因这洞中灵气充沛、潭水更有聚灵的奇效,还是只要交|欢,桃源心经便能自行替他恢复伤势,他先前醒来时的伤势已经恢复了个大半,身周各处受损的经脉也已修复,再不疼了。 ……现在遭殃的成了别处。 他想坐起身来,身上却传来一种难以启齿的隐秘疼痛,动作立时顿住。 云燃见状,将他扶了起来,沈宗主现已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甫一被他触碰,立刻本能的心中警钟大作,抽手便飞快缩了回来。 这么一缩,他才发觉阿燃只是想扶他起身,似乎并无别的意思,自己实在有点反应过度了。 说来也怪,云燃此刻分明仍是魔的心智,也不能完全听懂沈忆寒说话,但却偏偏好像对他的情绪十分敏感,他面上神色未动,只那么静静看着沈忆寒,沈忆寒却好似从他脸上看到了不解、失落、还有那么一点点受伤。 他喉结动了动,本能的便想说点什么话安慰他,念头一动,却又心想不能心软,否则一个不留神又得重蹈覆辙,这样的情形这几日可不是没发生过。 顿时一语不发,站起身来。 好在他先前将外头几件衣裳脱了,否则在潭水中时,搞不好便叫阿燃一并撕了,这会子连个换的衣裳都没有,只能赤|身|裸|体在这山林中游荡,万一被子徐或是陆师伯他们找来,看见自己这幅摸样,他以后可真是不必再做这个妙音宗掌门了。 ——也是,不知道此刻师弟、子徐、陆师伯他们怎么样了,师弟可是已经回到南海去了,还是诸派讨伐洞神宫的风波仍然未定? 好在如今陆师伯、师弟、子徐他们即便联系不上自己,但他安然无恙,只要看到门中为他点燃的魂灯不熄,他们应当也知道自己并未身死。 沈忆寒寥寥将已经晒干的几件衣裳穿戴整齐,他衣上法阵虽毁,但干了后,当作凡衣穿戴,却也完全够用。 他穿戴时,只把云燃晾在一旁,好容易才逼着自己不去看他也不去理他,心中只想着虽是在山中,可总这么赤诚相见的,阿燃如今又全凭兽性本能行事,不发|情也发|情了。 穿好衣裳,总不能再不分地点的处处求|欢。 至于发|情,他感觉从上一次自己陷入昏睡后,云燃额上的龙角就明显渐渐长成了,且也并没有什么欲念得不到纾解就会失控的模样—— 他看他倒是好的很,反倒是自己,再不克制,如今这调动不了真元的小身板才怕要支撑不住。 沈宗主穿好了衣裳,才转身去看云燃,这么一看却是微微一怔,云燃跟在他身后,下半身却不再是以龙身支撑,腰部以下竟不知何时变回了人身,两条修长的大腿很是招眼。 沈忆寒猝不及防之下看了满眼,赶忙转过眼去,面色微红道:“你……你怎么变回来了?就这样跟过来,也不……” 话到嘴边,亦想起他的法衣恐怕也早在当日渡劫魔化之时毁了,哪里又有蔽体之物,赶忙脱了外衫,侧过目光去递给他道:“快穿上——” 语气几乎有些被烫着了似的狼狈。 虽说两人早已经有肌肤之亲,这几日更是胡天胡地,白日宣那什么……但是这么冷不丁亲眼看到点不该看的…… 沈宗主毕竟是个体面人,难免略觉赧然,而且也心里后怕。 云燃接过了他的外衫,握在手里并无动作,瞧这样子十有八九是不知道该怎么穿的,沈忆寒见状心下无奈,只得暂时放下尴尬,上前教他—— 说是教,但也无异于他亲自替阿燃穿了,毕竟此刻的云燃听不懂他说话,沈忆寒只能亲力亲为。 沈忆寒个头原不比云燃低多少,但肩臂却比云燃稍薄些,他的衣裳穿在云燃身上,虽不至于穿不下,也难免挤仄些,好在这件是外衫,比起贴身的要宽松一点,这才勉强替云燃套上了。 他动作时,云燃倒也很乖觉,虽不知沈忆寒把这东西套在自己身上干什么,还是乖乖的任他摆布,沈忆寒叫他抬手便抬手,叫他转身就转身。 一时沈宗主颇有些养孩子的错觉,忍不住道:“……子徐还小的时候,我都没这么伺候过他。” 他本来只是无心之言,岂料云燃听了后,目色乌沉,却忽然开口道:“不要。” 沈忆寒一愣,回过神来不免睁大了眼睛。 他又惊又喜,一把抓住了云燃问道:“你方才说什么?阿燃,你能说话了?” 云燃垂目看着他,却是答非所问,仍是一字一句重复道:“……不要。” 沈忆寒愣了愣,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要……什么不要? 他想了半天,也没太明白阿燃在说什么。 不过既然阿燃能开口说话了,就说明这些时日,他的想法并非盲目乐观,也不是错觉—— 阿燃的心智不仅没有消失,更是在飞速的进化之中,学会说人族的语言,是妖族开智的一大特征,而魔族则从来被认为凶残、强大、拥有能轻易捏死人族修士的能力,可老天爷却不会给谁同时打开所有的窗—— 魔族便不具备这种智力。 沈忆寒脑海里电光石火想了许多,似乎从一开始,阿燃的魔化便与古书旧籍上记载的遗魔血脉不同,不仅如此,他与任何从前已知、出现在旁人身上的情况都不同。 旁人入魔,遇到雷劫,十死无生,阿燃却安然无恙,虽然当时的确有自己相助,但沈忆寒醒来后还是一直没想明白,劫雷是一道强过一道的,他替阿燃挡下三十道劫雷后,自己尚且重伤,醒来后连灵力都无法调动,阿燃是独自承受了后来更强的劫雷的,看起来却没有半点受伤的迹象。 不仅没有受伤,还逆转了所有人都一直以为,遗魔血脉一经魔化,就再也无法恢复的情况。 旁人入魔六亲不认,可从当日在白河城中,他刚表现出入魔的迹象,沈忆寒就明显感觉到,阿燃似乎是仍能听懂他的话、理解他的意思的,他虽入魔,心智却未泯灭—— 阿燃是特别的。 他从前好像一直无形之间在忽视这一点,但如今想来,登阳剑失传数千年,在阿燃拜入昆吾剑派之前,昆吾剑修不知寻找了这传承多久,都是一无所获,阿燃甫一拜入昆吾门下,登阳剑传承便忽然现世,那时有心争夺这传承的昆吾剑修不知凡几。 连外头并非昆吾弟子的,得知登阳剑剑道传承现世,都忍不住要乔装易容掩敛气息混进昆吾山脉碰碰运气,那么多修为远胜过他,却偏偏被阿燃阴差阳错间拔得头筹、成了初代登阳剑主选中的传人。 可若说他也与贺兰庭一般机缘过人……阿燃这千年来一路遇到的,却无一不是生死劫,从争夺传承、再到平平稳稳的将那有问题的登阳剑修行千年也没出什么事,须知登阳剑之所以失传,就是因为在阿燃之前,那些传人没有一个不是走火入魔身死道消的,再到千年后他一场大梦醒来,谢小风、贺兰庭、云烨……这些人好像全是冲着阿燃而来。 沈忆寒想到这里,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触及了什么,可再往下想,却又没了头绪,只能先心下想到:“罢了,如今当务之急一是搞明白这是哪里,然后离开此谷,二是恢复灵力。” 两人顺着先前离开洞中幽潭的路线向外走去,等到光线渐渐强烈,终于重见天日,一切景物和谷底密林都清晰的出现在面前时,沈忆寒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道:“阿燃,这里既然是你找到的,那你可记得方位?咱们还在白河以北吗?” 瞧着此山谷之中冠高林密,草木繁茂,倒不似白河城附近一片荒凉、寸草不生的样子。 云燃方才说了那两个字后,便不再说话,此刻沈忆寒开口问他,他仍是半字不答,沈忆寒正纳闷阿燃这会到底是听得懂自己说话还是听不懂,却忽听他道:“……在动。” 沈忆寒一愣,道:“什么在动?” 云燃脚步顿了顿,走到一处灌木前,那处灌木顿时抖动起来,然而还未等底下的东西逃之夭夭,便已经被他面色淡淡的一手一个拎了出来—— 赫然是两只圆溜溜毛绒绒的肥硕灰鼠,其中一只尤其圆润些,沈忆寒看得略觉眼熟,恍然大悟道:“……是你?” 那只灰鼠抖了抖腿,却是忽然直挺挺的不动了,他旁边云燃另一手提着的那只皮毛逊色些、显不如他油光水滑的灰鼠道:“二位大……大大大大王,你们把狗蛋吓晕过去了。” 沈忆寒听他开口,赫然是个老大爷的声音,纳闷道:“你是什么人……呃,什么鼠?” 老灰鼠道:“我……我我我是他二大爷。” 沈忆寒见他被云燃倒提着一条腿,分明已经害怕到打颤,语气却仍强作镇定,倒也颇为好笑—— 没想到那日这灰鼠回去,竟然真的请来了家中长辈。 沈忆寒道:“既然如此,你侄子会说话应该也是你教的了?他不认得人族、你可认得?” 二大爷道:“自……自自自然是认得,我已经七百九十二岁了,虽然没……没在山里见过人族,可也听长辈说过的。” 沈忆寒道:“哦——既然如此,你可知此谷在人族之中,叫什么名字?” 这话显然问住了二大爷,他在云燃手下晃晃悠悠,半天却都吞吞吐吐答不出个所以然,沈忆寒心下略有些失望,正自想到:“起码也不算毫无收获,知道这山谷已经七百多年没有人修踏足,如此灵气充沛的洞天福地,必然不可能没有名号,待一一排查过近千年来少有修士踏足的各灵山灵脉,想必会有头绪。” 正如此想着,那二大爷却忽然道:“似……似乎从前听我爷爷提过,叫姑……姑什么山的。” 沈忆寒闻言一愣,道:“姑什么山……姑妄山?” 二大爷倒悬着,捧爪恍然大悟道:“对对对——就是姑妄山!” 第093章 姑妄 第93章 姑妄山这个名字, 如今修界已经少有人知,风燮魔君的名号千年前虽然叫玄门诸派正道修士听了都是痛深恶绝,但如今提起这个名字, 他们只怕也早已忘了大半。 若非因为那个梦境,和进入芥子世界后与魔狮明胤相遇,沈忆寒也不能这么快想起这个名字, 他面色变了变,道:“那……这里是在灵墟巨渊旁?” 姑妄山听着不过是一座山峰名字,然而却与昆吾山脉一样, 实则是一大片的广袤山林涧谷, 这片山林因紧邻着灵墟巨渊,万年前本是绵延数千里寸草不生的一片荒芜之地, 然而在灵墟之战后,巨渊底部被彻底封死,魔气不再外泄、魔族也再不能为祸这片土地,渐渐便长出了繁茂的林谷。 人族无论凡人还是修士, 向来对这片地域稍有涉足,最开始或许是因为灵墟之战中在那巨渊之下死伤了太多的人族天骄大能, 后来便是真的因为人迹罕至, 这片山脉之中反倒聚集了不少妖族,人修便更加不敢轻易涉足—— 明胤就是数千年后, 此地聚集的诸多妖族中的佼佼者。 沈忆寒实在不曾想到,阿燃竟然把他带到了这里,只是他素来听闻此地颇多妖族, 然而自他醒来无论是在那洞中、还是出来到了这片山谷之中, 除了这些灰鼠,却没见到其他妖族的踪迹, 这委实有些奇怪,姑妄山脉绵延千里,山高林密,只是不知他们现在哪一处山谷之中? 沈忆寒道:“早听闻姑妄山中颇多妖类,为何此谷中只见得你和……呃,他可是叫狗蛋?” 那灰鼠道:“是的,叫狗蛋。” 沈忆寒于是道:“为何此谷中,只见你与狗蛋……嗯,你们这一支妖族?” 他一边说着,一边也觉得既然要问人家,总不好再这样把“二大爷”倒拎着,这也不甚礼貌,于是便从云燃手中拎过了“二大爷”,又把它倒转个个,捧在手心。 别看这灰鼠瞧着毛绒绒的,倒也不全是皮毛支撑起来才显得虚胖,捧在手里还颇有重量,沈忆寒得两只手才能将“二大爷”托住,狗蛋比他二大爷看起来还要瓷实些,想必更是重量不轻。 二大爷被倒转回来,似乎松了口气,啃了啃爪子,才道:“好些年前,这山里倒是不止我们锦皮鼠一支生了灵智的妖族,还有不少别的——比如蛇族、熊族、虎族,这几族的妖王都是厉害人物,听我爷爷说,不少都是化了形的大妖,像我们这样的小妖小族,自然是一不小心,便会被吃掉,所以只能夹紧尾巴做鼠,我们锦皮鼠一族,最擅长打洞做穴,便是为了躲避危险的。” 沈忆寒道:“原来如此,那如今这些妖族怎么都不见了?” 二大爷叹了口气,用一种十分沧桑的语气道:“说来话长,自从千年前狮大王死了,其他妖族就都眼馋继任妖王的位置,可惜心大肚皮小,装不下——能像当年狮大王那样服众的妖,真是一个都没有,几族的大妖斗了个你死我活,后来争红了眼,居然对彼此族中的幼崽下手……这些我也是听我爷爷说的,都是千年前的事了,别处我不知道,但这山谷中如今除了我们锦皮鼠,还有彩灵雀一族——他们都在树冠上,其他留下有灵智的妖族,就几乎没有啦。” 沈忆寒听得大概明白了,这灰鼠所说的“狮大王”,应该就是明胤,而明胤千年前被封印消失,在这些姑妄山的低阶妖兽眼中,自然和死了也没什么差异。 正想及此处,却听二大爷补充道:“……不过这几百年来,山中倒是也有一些散居的妖开了灵智,只是都不成气候,所以平常也不敢轻易现身招惹我们,说起来奇怪得很,最近这些妖的气息……” 二大爷一边说,一边从沈忆寒手上跳到地下,低着脑袋鼻子一动一动的嗅了嗅地面土壤:“……都不见了。” 沈忆寒道:“……不见了?” 二大爷道:“是的,不见了,古怪得很,所以先前狗蛋说见到了一个大王,我还以为是他们当中哪个又回来了,就想着跟狗蛋来看看……” 一边说一边抬头看了一言不发的云燃一眼,小心翼翼道:“对……对了,还没请教,这位大……大大大王的本体是什么?” 沈忆寒一愣,有些尴尬道:“额……这个,是有些误会,他不是什么大王……先前我是同狗蛋开玩笑的。” 二大爷闻言,好像也很意外,困惑的用爪子抓了抓脸:“……不是大王?他这样厉害,为什么不做大王?” 沈忆寒失笑道:“我是人,他也不是妖,他若做大王,那我是什么?” 二大爷道:“大王身边不是都有个人跟着的么?” 沈忆寒一愣,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二大爷这么说,恐怕是因为当年魔狮明胤总是和风燮魔君形影不离的缘故,但听灰鼠所言,却似乎并不知道明胤与那人族是主属关系、明胤也已认他为主—— 二大爷的意思,显然以为跟在明胤背后的风燮魔君,又是给明胤送吃的又是百般讨好,才是那个鞍前马后伺候狮子的。 此刻二大爷显然是把他与阿燃当作了明胤和风燮魔君那种关系。 沈忆寒心下好笑之余,倒也没多解释什么,以灰鼠的脑容量怕是很难理解他与阿燃的关系。 他抬头看了看,山谷四面环绕着陡峭崖壁,谷中浓荫蔽日、巨木参天,不知这山谷究竟有多深,要离开此谷,恐怕非得自己恢复灵力、能够凌空飞上去不可—— 偏偏他身上伤势虽然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灵力却还是完全无法运转,滞涩不动,就连灵台那已经长成了几棵桃树上桃花也收拢了花瓣,枝上蓓|蕾都闭合成了花|苞。 他抬起手又试了试,仍是无果,心下叹了口气,只得暂且放弃,让那灰鼠晃醒了他侄子,叫两只小灰鼠自行回去了。 二大爷最开始看着胆小,其实却是个自来熟,方才与沈忆寒交谈间,大约是看出这两个谷外来客对他们并无恶意、也不像是有什么食欲的样子,因此已经不怕了,倒是狗蛋醒来、看见云燃,又吓得吱哇乱叫一顿,叫他大爷好说歹说才劝住了,这才带着他回去了。 两只鼠走前,狗蛋仍不放心,又再三确定了一次,亲耳听沈忆寒说不会找上门去,把他们一族都做成鼠羹,这才安下心来。 沈忆寒看着两鼠离开的背影,倒是忽然想起身上灵兽袋里的金爷爷和银爷爷—— 经历了这么一番波折,却不知两位老人家在灵兽袋里过得可还好? 虽说灵兽袋中他早已经给阿金阿银备好了足够啃百八十年的吃食,但许久不见,倒也十分想念,可惜无法使用灵力,他也打不开灵兽袋…… 正思及此处,沈忆寒心头却忽然一动,抬目看向云燃。 灵兽的意识往往与主人相连,所以有时灵兽的举动,也说明了主人的态度,他与阿燃亲近,金银二鼠自然也是一向待阿燃与旁人更为不同的,否则无法解释为何喜乐鼠沾了旁人,都要惹得他们笑个不停,偏偏这些年来,阿燃却能免疫—— 若阿燃运转灵力,倒说不定能打开他的灵兽袋。 沈忆寒一生出这个念头,立时付诸行动,只是他与云燃解释了半天,却几乎都是白费口舌。 云燃始终只是一语不发的垂眸望着他。 ……就仿佛他刚才开口说话不是真的。 那短短一两个瞬间似乎与从前并无差异的模样,也给了沈忆寒错觉,而真实情况……不过是云燃虽不知怎么能够化形成从前人族的模样,内里却还是那个什么都听不懂、看不懂的魔。 沈忆寒望了他一会,心下略觉失落,看这样子……方才那样能和他说话的情况,对如今的阿燃而言,也不过是偶然—— 阿燃的心智的确不曾完全消失,可也不知还存留了几分,又究竟能不能……或者要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从前的样子。 若不能恢复……难道阿燃就永远都是这样了么? 如此模样,即便离开了这山谷、离开了姑妄山,回到白河南边去……无论是玄门诸派、还是昆吾剑派自己……恐怕都无法轻易接受变成了这样的云真人,更何况那日阿燃魔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几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如今都已知道,除魔卫道千年的云真人,自己竟然就是修界人人畏惧、避之唯恐不及的遗魔血脉。 大约是他眼神中的复杂情绪又被对方感知到了,云燃本来只是静静看着他,却忽然低下头来,在他的眼皮上轻轻舔了舔。 这沉默的动作里全是亲昵安抚的意思,像是幼兽的舔舐般,完全发自本能。 从前的云燃绝不会有这样的行为,他的心思、爱意都要靠沈忆寒去猜,若不是两人相交千年,即便敏锐如沈宗主,也尝尝会错过那些不易觉察的蛛丝马迹。 可如今云燃的一切情绪念头,都几乎赤|裸|裸写在动作和神情之间,沈忆寒心下滋味却有些复杂。 他一把拉住云燃的手臂,凑上前去也吻了吻云燃的眼皮,低声道:“罢了……即便我恢复不了,你也变不回去,咱们一辈子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 两人在山谷中绕了一圈,果然四面都是绝壁,想要上去只能垂直攀登,然而却又不知崖高几何。 天色渐黑,沈忆寒只得带着云燃暂且回了那山洞之中。 他疲惫的很快,或许因为身上伤势恢复需要耗费体力,很快便睡着了,半梦半醒间,感觉到原本冰凉的身下石台被什么东西取代,自己好像被包裹在一个柔软温暖的所在之中,迷蒙着睁开眼,才发觉不知何时云燃又变回了龙形,黑龙蜷缩龙身,一圈圈将他围在中间,又将他从石台上抬起,放到了自己身体之中。 沈忆寒又闭上了眼,只抬手摸了摸他光滑的鳞片,又向上摸了摸龙吻和龙角,最后抱着凑过来的硕大龙首,沉沉陷入了梦境。 这次他睡着的很快、也很安心,大约知道自己正被阿燃保护着,他没有做什么梦。 酣眠许久,身上各处的疼痛又消解了不少,正在沈忆寒渐渐要从深眠中醒来之际,却忽然听得识海中传来了一个很遥远的声音。 “沈宗主。” 沈忆寒闻听此声,眼皮动了动,却没从深眠中醒来。 他在浩然无边的识海中四下环顾,道:“你是……照深前辈?” 沈忆寒一回应,那声音果然近了许多,道:“不错,正是小僧。” 沈忆寒讶然道:“……我的灵力、真元、神识如今都无法运转使用,前辈是怎么传音进来的?” 照深笑了笑,道:“这却不难,小僧早猜到沈宗主与云真人会有今日之难,所以早做了些小小的准备罢了。” 这话里信息量很大,沈忆寒愣了片刻,猜到:“前辈早知道我与阿燃,会有今日之难……” 他语及此处,也忽然想起当日在琴鸥岛上,第一次与照深神识相连时,听他所言,似乎对未来即将发生什么,也并非一无所知—— 能够预知前事的,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照深似乎不仅知道,还比他知道的更多。 沈忆寒道:“前辈此时出现……” 照深道:“小僧是来偿还与沈宗主、云真人之间因果的。” 沈忆寒顿了顿,道:“……前辈是来帮我们离开此地的吗?” 照深笑了笑,道:“非也,离开此地并非难事,否则你们又是怎么到这里的?这又何须有人帮?只要时机到了,该离开的,自然也就离开了,小僧今日要帮的,是另一桩麻烦,待偿了这份因果,从此以后,小僧与沈宗主、与云真人,芥子世界与芥子之外,便彻底分离,再无因果牵连。” 沈忆寒道:“前辈……您是不是知道什么?阿燃他……” 然而不等他继续问下去,便忽觉左眼一阵刺痛灼烧感传来,他闷哼一声,本能的便想去捂自己的眼睛,耳边却传来照深渐弱渐远的声音—— “照深所知之事,将来沈宗主也会知道,你与云真人命格有变,小僧本不该插手,然我于心生执念,誓必将明胤封印那一刻起,便已注定今生再不得证果……既如此,亦不必执着于此,沈宗主,从今往后,照深与你缘分已尽,临别之际,但赠你一言,望你好自珍重——” “邪魔窃运,缘机颠倒,一点波痕,荡乱春池,因果之事向来如此,所以人人畏惧、避之唯恐不及,修士行事,但求无牵无碍于因果,然则世事千丝万缕,我辈身处池中,谁又能不染涟漪?总想置身事外、何尝不是嗔痴我执?” “我目见众生,非我心见众生,我身不入红尘,我心焉得离尘?你、我、云真人、此世千千万万芸芸生灵,谁又能不沾他人因果?若无因果,何来缘法?阴阳共济,缘孽相依,眼前缘既过去缘,今生缘亦是将来缘……缘起缘灭、缘来缘去,谁又能说得清何为始,何为末?呵呵……”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沈忆寒却无瑕去想照深话中深意,只觉得左眼中如灼烧一般疼痛,他痛苦的从喉咙里溢出呻|吟声,猛地一个激灵,再也无法忍耐的从梦中惊醒了。 第094章 姑妄 第94章 猛地惊醒, 左眼的灼烧疼痛感却仍未褪去,沈忆寒捂着眼睛无法一时无法睁开眼,感觉到灼烧般的刺激疼痛让他的眼角溢出了水迹。 如今失去灵力, 又无法调动真元,这具身体对疼痛的耐受程度也下降了许多,他本能的便低声道:“阿燃……我的眼睛好痛。” 黑龙湿润温热、生着细密小小倒刺的蛇头在他脸上轻轻的舔舐—— 云燃显然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舔舐的动作十分轻柔小心。 沈忆寒虽然看不见,但顺着那方向紧紧回抱住了黑龙的头颅,如此真真切切的感觉到阿燃的存在, 才让他渐渐从方才梦中惊醒的那份不安定中平静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 眼中的灼热感渐渐消去,他稍微尝试着睁开眼, 便察觉到了眼前所见与从前的不同。 若只用右眼视物,仍与先前无甚不同,然而此刻张开左眼…… 沈忆寒首先注意到的便是正注视着他的黑龙一身玄色的鳞甲下,那层似有若无的隐隐金光。 这样的光芒沈忆寒很熟悉, 当日在贺兰仙岛上,照深化出七瓣法莲, 就是这样的光芒—— 这是功德金芒。 若非专习此道的佛修, 根本无法为常人所见,除非是像当日照深那般, 心甘情愿将七世功德一夕燃尽,才叫众修士可得一观,饶是如此, 也不过持续了短短一会儿的功夫。 现下他却能看见了—— 沈忆寒愣怔了一会, 下一刻便在黑龙一双漆黑龙目中看到了自己的投影,他的左眼瞳孔颜色竟成了浅金……这颜色亦很熟悉, 正是照深与魔狮共享身躯之后,他那只看上去十分妖异的魔瞳颜色。 难道……照深前辈说“插手”他与阿燃的命格,便是将这魔瞳给了自己? 但沈忆寒却也发现,他这只左眼,并不似当日的照深一般是竖瞳,而仍然保留着人族圆瞳的形态。 沈忆寒略一思忖,倒也不难明白这是为什么—— 当日照深前辈的竖瞳,自然是因为他体内魔狮明胤的意识仍存的缘故,那只眼其实是明胤的眼。 看起来,照深前辈似乎是将这金瞳魔眼的神通赐给了他。 但沈忆寒却敏锐的感觉到……好像也并不仅仅只是看起来这么简单,当年明胤这双魔眼的威能,真可谓叫玄门诸派众修士闻之色变,便不提旧事,只在当日贺兰仙岛上,也可一窥龙狮魔眼的杀伤力之强,可此刻这只眼睛到了他身上,沈忆寒却并未从左眼中觉出半点煞气。 不仅如此,那股灼烧感褪去之后,他竟还能凭借此眼,看见阿燃龙身下藏着的功德金芒—— 目视善缘、功德是伽蓝寺的神通,这哪里是什么魔眼……简直是佛眼,想来也是,以照深前辈那般谨慎,这神通但凡还有一点凶煞邪祟之处,他也不会将其传给自己。 沈忆寒尝试着调动灵力,丹田紫府仍像是被一把锁给牢牢锁住了,他分明能感觉到自己根基未损,却偏偏无法运转真元。 既如此,便也无法尝试着用灵力激活左眼,这金瞳除了能让他看见阿燃身上的金芒,似乎也没什么用…… 沈忆寒本觉有些失落,然而略一愣了愣,脑子里却很快捕捉到了什么东西—— 不对…… 阿燃眼下已然是魔了……而且是灵墟巨渊中最凶残、最暴虐、且处于食物链顶端的高阶魔,即便他或许还未完全进入龙形魔的成年期,但一只魔……身上怎么会有功德金芒? 难道是……从前阿燃还为人时的诸般善举留下的? 沈忆寒想了一会,心觉此事古怪,但又偏偏思之无解,也只得暂且不再细想。 他身上伤势、经脉中的那些细小破损,经过这几日的修养,已经大致恢复,只是紫府丹田真元不动,灵台桃树也仍是一副被劫雷劈过后蔫蔫的要死不活的模样,沈忆寒猜测自己无法使用灵力,或许便与桃树不曾恢复生机有关。 这种真元不动的滞涩感,倒是和梦中修为不前、一直处于瓶颈时的感觉有些像,甚至还要更糟些,好在现下他身上伤势已经恢复,这处山谷洞穴中灵气又十分浓郁,若在此潜心修行,或许也不是不能冲破桎梏。 还有个法子,应该能叫他与阿燃更快的离开此谷—— 只要阿燃能听懂他的话。 本来以云燃如今的状态,沈忆寒也没抱多大希望。 谁知黑龙听了他的话,望着他的一双漆黑龙目虽然看不出情绪变化,却似有灵般微微点了点龙首。 对黑龙而言,保持龙身显然远比化成人型舒服或节省体力,因此云燃并未重新变回人形,只是又如沈忆寒在洞中初醒那日一般,龙身缩小,缠在沈忆寒的小臂上。 沈忆寒本来不知他方才点头,到底是不是真听懂了自己的意思,但见他龙身变小,心里还是产生了几分希望,一人一龙就此起身离开洞穴。 出了山洞,此刻外头却已是黄昏时分,天色渐暗,山谷中参天的密林中显得幽暗而静谧,天色微昏。 黑龙从沈忆寒小臂上离开,飞到空中,身躯渐渐变粗变大,最后龙身变得足足有两三个成年男子腰身那样粗壮,才悬停在沈忆寒面前。 沈忆寒一面看着变大的黑龙龙身愣了愣,心道阿燃好像又长大了些…… 一面又略有迟疑,云燃似有所觉,扭过头来,巨大的龙首凑到他面前,吻部轻轻顶了顶沈忆寒的胸口,看起来十分温驯,似乎是在叫他安心骑上来便好,不必担心。 沈忆寒看懂他的意思,这才跨腿坐到了龙身上。 数息功夫过后,黑龙似是感觉到他已经坐稳,仰起龙首朝天一声低吟,沈忆寒但听得耳中龙吟如震玉击罄,尚且不曾回神,身下已经骤然腾空升高,不过眨眼之间,他已经乘着黑龙离地而起。 傍晚的山风因急速升高吹拂在他脸上,沈忆寒明显感觉到黑龙是顾忌自己仍在他身上,这才飞的缓了些,否则他几乎可以垂直向上—— 黄昏的天光还余下一点,于是在黑龙飞上谷口的那一瞬间,沈忆寒终于看见了整片山谷的全貌,本来茂密参天、浓荫蔽日的树木此刻在他们身下,已经变成一片随风摇曳的碧海。 这山谷谷底的树林植被实在太过高大茂密,以至于几乎毫无违和感的和谷口周边的林木融为一体,这谷口于是便显得十分隐蔽,即便从高处仔细去看,也几乎看不出这里有一片下凹的山谷。 沈忆寒没想到竟然真的就这样离开了山谷,只是还没来得及高兴,下一刻,天色便全然黑了下去,广袤的夜色里升起一轮圆月,但月光却不如何清澈,反倒显得惨白惨白。 正在此刻,西边山林中传出一声悠长的狼嚎—— 沈忆寒听得这声狼嚎,立时面色一变。 他虽此刻无法使用灵力,无法调动真元,却也还是立刻察觉到了那狼嚎声中浓烈的妖煞之气。 这声狼嚎一落,周遭山中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各种妖兽的嚎叫,似在回应,天空中不知何时渐渐凝聚出几团阴云,将月色挡住。 沈忆寒心觉不妙,几乎是立刻便道:“……不好,阿燃,快回去!” 云燃却比他反应的更快。 几乎是沈忆寒开口的同时,黑龙已经朝下飞去,数息功夫之间,已没入了谷口下的树林之中。 一入此林,沈忆寒更是感觉到四面八方都包围着各类妖兽的气息,他们对那声狼嚎的回应此起彼伏,唯有这片谷口只有他与阿燃一龙一人—— 云燃似是察觉到了危险,沈忆寒这才发现,他浑身上下的气息都在方才下落的空隙间尽数收敛,若沈忆寒此刻没有骑在他身上,而是在更远处,毫无疑问夜色里他也是无法察觉前方的林中竟然隐藏着一条黑龙的。 四面或传来妖兽们蹄爪奔腾之声,或传来林木被穿梭拂动而过的窸窣之声,众妖兽却都是不约而同的朝着那狼嚎声传出的方向而去。 这么黑的夜色、又有繁茂林木遮蔽,沈忆寒本不应该看得清什么,但他左瞳却在此刻发挥了效用,竟然将那些穿过身周丛林的妖兽的本体一个一个、都看的清清楚楚。 鸟兽虫蛇、无所不有,甚至还有半人半兽形态的妖。 这些妖兽的品阶,从黄阶到地阶竟然都有,须知地阶妖兽便拥有可与人族化神修士匹敌的实力—— 那呼号的头狼竟能叫这么多妖兽听他号令,恐怕实力还要在地阶以上了。 但天阶大妖何其罕有? 每出一个,都几乎是日月变色,人族修士更是无比重视,当今修界为数不多的几只天阶大妖几乎都或被镇压、或为人修驱策。 大约也正是因此,万年前灵墟之战后,魔族凋敝、远古魔被封印在灵墟巨渊之下,妖族也不再是人修敌手,人族几乎傲视天下,如今修界玄门诸派才会渐渐成了今日这副模样—— 没什么危机,自然也就不必再勉强着凝聚在一起,成了一盘散沙。 此前千年,沈忆寒都未曾听说妖族又出了新的天阶,这姑妄山中怎么会忽然冒出来一个? 好在沈忆寒如今无法运转灵力,身上没有一点灵力痕迹,否则恐怕也会被周遭山林中经过的妖兽察觉,等身边不再有妖兽经过,黑龙才终于朝着山谷下而去。 还未近谷底洞口,沈忆寒便已看见了守在洞口的几个黑乎乎的小身影—— 正是狗蛋和它二大爷,还有其他几只小灰鼠。 黑龙落了地,沈忆寒从龙身上翻身下来,低头道:“你们怎么来了?” 几只灰鼠看着龙形的云燃,显然都被这不知名的强大妖兽吓得不清,瑟瑟发抖的躲在二大爷身后。 狗蛋在这几只灰鼠里身子最胖最圆润、皮毛最油光水滑,却也是抖得最厉害的,道:“我我我……我就说大王的本体很厉害的,肯定不会有事,大爷你还非……非得过来看,现在相相相……相信了吧?” 二大爷显然也是怕的,但身为长辈,总得拿出长辈的样子来,仍是硬着头皮道:“两两……两位大王放了咱们一命,现在外头这么乱,我们怎么能忘恩负义,扔下他们不管?” 沈忆寒闻言一愣,道:“……刚才谷外发生的事,你们也知道?” 二大爷捧着爪子,先是看了看云燃,才转回一双小眼睛望向沈忆寒道:“我们也是刚刚知道,据说前阵子外头来了个人族,是狮族带回来的,他们一口咬定说这个人就是当年狮大王身边那个人族,狮大王从前认了他做主人的,所以现在整个山里所有的妖,都要认这个人族做主人……否则谁不听,就杀了谁。” 沈忆寒愣了愣,心道明胤身边的人族……那不就是谢小风吗? 他早猜到风燮魔君不会就那么死了,只怕多半还活着,却不想竟是以这种形式又与其相逢。 听那日“贺兰庭”所言,他显然也与风燮魔君相识…… 当年云烨因为勾结魔修,被逐出长青剑宗门墙,这事沈忆寒也有耳闻,毕竟那时他还曾还帮着云燃去找人,当年所有人都以为云烨是与虎谋皮、咎由自取,才在洞神宫手上丢了性命。 如今看来,与虎谋皮的却哪里是云烨……而是洞神宫自己。 沈忆寒若猜的不错,洞神宫如此为云烨所驱策,那个一直神神秘秘、无论是在现世、还是在梦中都身份成谜、不曾露面的洞神宫主,如不是已经成了云烨的傀儡,便压根就是云烨自己。 云烨与谢小风勾结,谢小风又在这关头回到姑妄山,似乎打算东山再起……洞神宫与姑妄山,这岂不是魔修与妖族要合力了? 难道那日阿燃带他离开后,失去了那么多法宝的“贺兰庭”竟还没死? 沈忆寒想了想,道:“可我听方才在外头呼唤的,不是狼么?怎么会是狮族带回了这个人?” 二大爷道:“这大王你就不知道了,狼王是新选出的妖王,只是还没坐实,西山那头仍有几族不肯认的,本来等他们狼族收拾好了那几个刺头,狼王也就坐稳妖王的位置了,谁知道这时候狮族忽然……那狼王自然不肯了,今日这样子,怕是两族就要打起来了,好在咱们谷底下清净,外头都不知道谷底还有我们锦皮鼠和彩灵雀两族……两位大王,你们这些天也别出去为好,万一被发现……那可麻烦的很。” 沈忆寒道:“原来如此,那我们暂避风头就是了。” 又看向黑龙,道:“阿燃……你觉得呢?” 他自然知道,若非因为自己,即便那狼王已经是天阶大妖,以阿燃如今的实力,就算被群妖发觉,陷入险境,未必不能冲破封锁离开姑妄山,但还有自己这么个拖油瓶……他才不得忍耐,以魔族的性情,方才在谷口时阿燃竟能立刻收敛气息隐藏起来,而不是冲上去撕碎那些妖族……倒也难为了他。 不过这也说明……阿燃绝不同于那些脑子里一团混沌、行事全凭本能的魔族,他具备思考的能力和灵智,即便此刻沈忆寒还不能完全畅通无阻的和他交流—— 这就已经够了……只要阿燃没有真的变成一个怪物,那他是人、是魔又如何? 黑龙不曾回答,只是将龙身缩小,蜷在了沈忆寒颈边,抬起小小的龙首舔了舔他的耳垂。 沈忆寒心智他这是答应了的意思,低头对二大爷道:“多谢你来提……” 话未说完,二大爷看着他却愣了愣,一双绿豆大的眼睛一瞬不错的定在了沈忆寒的左眼上,语气忽然有些不可置信道:“你的眼睛……你你你是……明胤大王?” 第095章 姑妄(前两天鸽了补更二合一) 第95章 几只鼠妖中, 二大爷上了年纪,显然听过不少千年前姑妄山狮王明胤的旧事。 千年前妖族几处聚集之地中,姑妄山因有明胤为王, 在妖族之中风头最盛,天下但凡有妖身的,大到走兽、小到飞虫, 无不听闻魔眼龙狮的名号,都不惜千里迢迢赶到姑妄山,只为在狮王座下效力, 明胤虽对外族残暴凶戾, 但对投入自己座下的小妖很不坏,姑妄山也因此沾了光, 所以时至今日,即便明胤早已身死千年,余威仍在姑妄山不散。 沈忆寒同二大爷解释了几遍,自己当真不是明胤, 那鼠妖却都是将信将疑,显然并不相信, 只问道:“那……那你的眼睛怎么会变成这样?这就是明胤大王的魔瞳, 我在太爷爷的记忆种子里看过,肯定不会认错的。” 又狐疑道:“难道你是明胤大王的……” 二大爷欲言又止, 一双鼠眼在沈忆寒身上来回打量,颇有点百思不得其解的意思,大概是看破头也没看出他的“本体”其实是个狮族的妖身。 沈忆寒哭笑不得, 只好道:“我也不是他的后人, 不过我与明胤,的确有些渊源……算得上相识吧。” 二大爷一听此话, 一双绿豆大的鼠眼顿时睁得滚圆,道:“你是说,明胤大王还没死?” 沈忆寒一愣,倒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若说明胤已死……那狮子又确实还好端端的活在芥子世界中,虽然妖身已经不复存在,但无论对修行之人、之妖而言,毫无疑问,神念、意识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一点心念仍存,便不算身死; 但若说狮子还活着,明胤却无疑再不可能离开那芥子世界。 对姑妄山的妖族们而言,他们的“明胤大王”与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二大爷满脸激动,沈忆寒看他老人家一副高兴得就要厥过去的模样,倒有些不忍心打击这鼠妖,心道妖族果然是以强者为尊,这都已经千年过去了,姑妄山中连锦皮鼠一族这样的小妖,竟然也对明胤念念不忘。 沈忆寒道:“他的确还活着,但不可能再回姑妄山来了。” 二大爷显然不是很能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 妖族没有人族的道德观,弱肉强食便是妖族生存的至理。 即便这几只灰鼠看着憨态可掬十分可爱,但显然无论二大爷、还是狗蛋,都并不觉得当初明胤以生食人族婴孩为乐有什么问题,沈忆寒没法子用因果报应和他们解释,只能囫囵说了几句,大致意思是明胤闭关修行,轻易不会再出关了。 天阶妖兽的实力可与人族修士大乘期匹敌,而天阶之中,亦有分别,天阶巅峰的妖族一样也可渡劫飞升,只是妖族所造杀孽太多,因果缠身,即便耗费数千年光阴,妖族之中偶有大妖真的触及这个境界,他们的雷劫却也往往要比人修凶险得多。 即便沈忆寒这千年来所见所闻、所阅籍册无数,却也几乎从未听说过,自万年前玄龙一族举族飞升上界后,还有哪个大妖是成功渡劫飞升了的—— 嗯,没有渡劫却飞升的,倒有一个……是只貔貅,不过那只貔貅是被伽蓝寺一位佛修伏镇,甘愿为其坐骑,后来那位佛修证果,便带着坐骑踏往上界,严格算来那貔貅不过是沾了光,这样升往上界的,听闻和真正飞升渡劫的很是不同,起码便得永生永世受主人束缚。 自然这些也不过都是传闻,毕竟上界究竟如何,万年来飞升的人族修士尚且屈指可数,更遑论妖族,流传下来的这些,或是有所积蕴的门派秘密相传,更大的可能则是下界人修妖修们凭借自己揣测杜撰的。 明胤千年前,修为便已臻天阶巅峰,即便没有追随风燮魔君后被人族玄门正道围剿,只要明胤有再进一步之心,而不甘于永远留在下界,那之后等着他的雷劫,生死便只在一线之隔。 沈忆寒如此解释,二大爷倒好像能理解了—— 几只灰鼠面面相觑了一会,不知在打什么暗语。 沈忆寒正想告诉他们,自己与阿燃打算在这山谷中停留修行一段时日,二大爷却抬起头道:“既然你们是明胤大王的朋友,那也算是我们锦皮鼠一族的朋友,好心提醒你们一句,最近狮族和狼族在争妖王的位置,外面打得厉害,很不安全的,你们可千万别出去,万一被那些狮子看到你的眼睛……说不定会很麻烦的。” 沈忆寒略做思忖,再联系起先前二大爷说的话,倒也明白了鼠妖的意思—— 听灰鼠先前所言,似乎姑妄山中那新选出的狼王还未坐稳位置,狮族这时候却带了个人回来,还打着明胤的大旗,无论那个人族是不是谢小风,显然狮族都是不甘心就这么让狼王成为姑妄山新任妖王的。 这时候再冒出一个和明胤长着一样魔瞳的人族,恐怕他即便不被狼王抓去,也要被狮族灭口。 若叫阿燃带着他冲出姑妄山,万一半路被发现围截,以他如今灵力全无的现状……阿燃却也未必能护得住他。 鼠妖的提醒自然不是没有必要的,沈忆寒自然该领这个情。 正要说话,山谷之顶却传来一阵风声,似是什么巨大的东西振翅而翔、煽动风响,二大爷一张鼠脸上的表情立刻变了。 “你们快躲起来!” 沈忆寒当然明白二大爷说得“你们”,指的是自己与阿燃,但事发忽然,他如今无法使用灵力,一时却也无处可躲,好在夜色已深,谷底林木繁茂,进入此林中哪怕只有数步,从外头看却也都是黑漆漆一团,什么也看不清。 他来不及走太远,那风声已在倏忽之间落至谷底,从林中往外看去,只见夜色里一只巨大的鸟收紧双翅,在方才他们站过的地方落足,羽翼丰满的翅膀激起一阵疾风,扇的满地落叶翻飞。 若以先前沈忆寒目力,只怕失了灵力,此时他也难以看清那落下来的巨鸟是什么模样,但此刻他的左瞳在夜色中却仿佛猫类的眼,视野比为人时清晰宽阔的多。 因此即便隔着林障,不依赖稀薄的月光,也仍是看清了那巨鸟的模样似鹰非鹰、似鹤非鹤,一双巨翅羽翼丰满,天青色中隐带一点碧。 巨鸟落在地上,收紧双翅,眨眼功夫间,已经化为人形,却是个容貌略有些阴冷的碧衣男子。 妖类能开灵智便已经很是不易,许多黄阶妖类,若不得点化、又无前辈指教,即便修至黄阶巅峰,可能也学不会开口人言,而能化形为人的妖,更是大多都在地阶以上。 倘不在地阶之上,便更说明是妖族中灵智极高、天赋极强的种族,多多少少身上都带有些大妖的血脉,不是寻常飞禽走兽。 沈忆寒屏住了呼吸,看着那林外的人影—— 若非妖族□□虽然强悍,神识却远逊于人修,这么近的距离,只怕那青鸟要发现他和阿燃的存在,也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 果然碧衣男子四顾一圈,并未走进这边林子,只是冷声道:“小耗子,本座知道你们在这谷底,若想活命,就赶紧出来。” 他话音一落,果然灌木中窸窸窣窣一阵,钻出来几只小灰鼠。 二大爷捧着爪子苦哈哈道:“青大王,什么风把您给吹……” 那碧衣男子冷哼一声道:“少跟我来这套,什么大王不大王的?这山中的大王只有一个,你们满口胡言乱语,若被狼王知道了,不肯饶过你们,可别来求本座庇佑。” 二大爷连忙道:“是是是,都是我这臭嘴胡说八道,要是没有您庇佑……” 碧衣男子摆了摆手道:“闲话少说,我来是问你们,可曾见过一条黑龙,或者黑蛇?” 二大爷似觉迷茫,道:“黑龙……什么龙?” 那青鸟化就的碧衣男子看着他一张茫然的鼠脸,嗤笑了一声,大约是心中也明白这灰鼠一族,整日蜷缩在幽深潮暗的谷底苟且偷生,肯定不曾见闻过龙的模样,于是道:“蛇呢?也没见过?” 二大爷摇摇头道:“这谷底下都不见蛇族好些年了,只有我们锦皮鼠一族,要是真有蛇,小的和这些孩儿们的日子,还能过得安稳么?” 那碧衣男子顿了顿,道:“……当真没见过?” 二大爷摇头如拨浪鼓:“没见过。” 碧衣男子望了望周边密林,却不知是不是夜色太深,他并未注意到先前沈忆寒与云燃休息的那个洞穴的洞口,反将目光幽暗的密林中来回扫视逡巡了几圈。 沈忆寒感觉到他的目光经过自己这个方向,虽然知道妖族灵识不比人修那般厉害,即便在黑夜里也可将周围视若白昼,但还是手心微微出汗,连心跳都快了几分。 听闻鸟类在黑暗中的视力也并不差,即便没有灵识,这么近的距离,也未必不会被察觉端倪—— 越担心什么,越是发生什么,那碧衣男子望着这个方向,不知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一直转来转去的目光忽然定住了,脚下略微一迈,朝这头走了一步。 他足下恰好踩中一截枯枝,当即发出“啪嚓”一声。 也是在此刻,沈忆寒忽然感觉到原本缠在他身上的黑龙无声无息的渐渐变大,黑龙顺着他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腰身,把他整个人都围在中间。 碧衣男子将目光从脚底抬起,重新望向这个方向,但这次注视了片刻后,却不曾再朝这边走进,收回了目光,对几只灰鼠道:“好,若是你们这些时日,看到什么从前没见过的可疑的妖,务必告诉本座。” 二大爷点头如捣蒜,道:“那肯定,那肯定的。” 碧衣男子不再多言,只一拂袖,又变回了那只青翅巨鸟,张开双翼朝谷顶振翅而飞,就此离开,形影匆匆,似乎还要忙着去别处查问。 足足过了半天,沈忆寒才听到那头狗蛋小心翼翼道:“走……走了么?” 二大爷道:“走了,你们出来吧。” 沈忆寒犹豫了片刻,才带着又再度缩小龙身,盘回了他颈窝上的黑龙从林中出去,道:“方才……那是谁?” 二大爷道:“那是青雀,他们这族只剩下他一个了,所以现在投靠在狮族手下做事,他一直是知道我们一族在谷底的,但是也没把这事告诉别的妖,他可能看着有点吓人,其实心肠不坏……” 话音未落,头顶却传来几个脆生生的少年声音:“你们骗青雀!你们骗青雀!” 沈忆寒一愣,抬头一看,却见树枝上停歇着几只尾羽颇长的小鸟,每一只都是羽翼如锦、五色十光,十分漂亮—— 想必这就是先前二大爷提起,栖息在山谷中树冠上的彩灵雀一族了。 二大爷呵呵笑了一声,道:“那又怎么了,你们要去告状么?” 沈忆寒见二大爷分毫不慌张,果然他此话一出,那几只彩灵雀又七一嘴八一嘴的道:“不告状!不告状!骗得好!骗得好!青雀,大笨蛋!大笨蛋!” * 后来沈忆寒与云燃在谷中落脚,才从二大爷口中得知,这姑妄山中的妖族不下千百支,即便同为鸟类鸟兽,青雀脾性孤傲、又不爱和鸟族亲近,反而心甘情愿投入狮族麾下,因此在整个姑妄山中都很不受同类待见,二大爷这才不担心彩灵雀一族将沈忆寒云燃藏在谷底的消息透露给青雀。 沈忆寒听了这回答,意外之余,又有些好笑—— 妖族和魔族、人族都不同,若说人修有自己的一套道德准绳,魔族行事全凭本能驱使,妖族则是万事由心。 比起上古时择人而噬的魔族,大多数妖族比起魔族少一分暴虐凶残,却多一点随性,沈忆寒这千年来所接触的妖族不多,但从芳姑姑身上,却也不难看出来,妖族行事没有人修的条条框框,全凭心情好恶,这点倒是隐与他的性情不谋而合。 沈忆寒与云燃就此在谷中落脚,他心知无论是留在姑妄山、还是不拖累阿燃的离开此地,都务必得尽快恢复修为。 好在这谷底灵气浓郁充沛,若在白河以南、拨云城下,如此洞府为人发现,必然叫南边的人修们争得打破头,在这白河以北的姑妄山脉中,却好似并不稀奇一般—— 这倒是和从前沈忆寒一贯听闻的北域是不毛之地的说法不太相同。 若洞神宫等魔修宗派,也是在这样的洞天福地之中修行,那也无怪这千年来他们实力大涨,忽然就让云烨有了对抗玄门诸派的底气了。 沈忆寒放平心境,即便无法运转真元,仍是按照当初年少时还未引气入体、虚想灵流的方式,引导体内气息按照桃源心经的周天游走—— 阿燃大乘期的雷劫,他也一起经历了,按理说雷劫是各人的因果,修士们最是忌惮沾染他人的因果,自然也绝不可能替人渡劫,但如今他不仅以区区化神后期的修为帮阿燃渡了劫,竟还好端端活了下来,这已经可说是福大命大。 如此情况境遇,即便经脉俱损、丹田就此废去,丢了一身修为,似乎也不奇怪。 但沈忆寒就是能感觉到,甚至可以笃定,他的真元、灵力并未从体内消失,只是暂时沉睡了而已。 他虽一时不得其法,不能将它们唤醒,但只要不放弃,一定会有办法。 连沈宗主自己都没察觉到,他这数日以来试图恢复修为,虽然看似平静,但心中却已诞生了一种从前从未有过的—— “争”的意念。 一连数日,沈忆寒在洞中打坐、吐纳、修行,黑龙便在旁边安静的陪着他。 每每醒来,他便总是发觉,黑龙不是变小了缠在他颈上,就是蜷缩在他膝弯、或挂在他手臂上睡觉—— 于是沈忆寒醒来,也不惊醒他,只是抱着小黑龙,指腹轻轻抚摸着那触感微钝的小小龙角。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也可能是近几日他忙着打坐吐纳,恢复修为,没有陪着他,阿燃似乎变得嗜睡了。 阿燃的情况,显然也不比自己值得放心,毕竟当日他魔化的时机实在太不凑巧,竟然是在大乘期的雷劫下—— 按理来说,人族度过大乘期雷劫后,便实打实的成就了大乘期神通。 大乘小乘,看似一步之遥,其中相隔却有如天堑,否则当日在云州天瑕城,那蔺无忧突破到大乘期,也不会那般有恃无恐。 旁人突破都是准备良久,恨不得备好各种保命法子,偏偏当日阿燃突破的契机来得却是那样突然,雷劫落下之时,也是他化身为龙之刻。 阿燃以妖魔之身,迎人修之劫,还平安度过了,如今若以魔族身份来看,阿燃分明已经魔化,却竟然还能化身回人形,而且可以心意自如的在龙身与人身之间转换,这实在是闻所未闻—— 若以人身来看,他却又分明是魔的心智,虽然仍有自主意识,却无法像从前为人时那样自如正常的和自己交流。 更别提阿燃此刻龙形的状态,明显还未完全成年,他的龙角还太小太稚嫩,身上的鳞甲也未彻底覆满所有弱点。 此刻的阿燃,像人、像魔、又像妖,连沈忆寒都看不出他现在究竟是个什么状态。 正如那日“贺兰庭”所说,阿燃如今这副模样,即便能回到人身,但如不能恢复心智,就算离开姑妄山,回到人修的世界……只怕也会招来诸多非议。 沈忆寒想着想着,略有些出神,恍惚之间却觉得手臂上猛地一沉,他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却见怀里的小黑龙早已不知踪迹,取而代之的是浑身赤|裸、额上顶着龙角的云燃。 云燃目光沉凝如水,正转也不转的注视着他。 沈忆寒这几日来对于这样的情况已经司空见惯,因此在目视这副一|丝|不|挂的漂亮肉|体时,已经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也不像之前那样总忍不住心猿意马了,于是很是淡定的扶着他的肩道:“你醒了?” 云燃未答,只是张开双臂将他环在中间,温热的气息喷吐在沈忆寒耳畔。 沈忆寒感觉到云燃顺着他耳后的皮肤细细密密的亲吻着,这样的亲吻毫无技巧章法可言,却很温柔,他回抱住了云燃的腰,指尖触到他后腰两处腰窝上覆盖着的鳞片。 龙的鳞甲本该坚硬冰冷,但或许是龙身尚未进入成年期,每次云燃醒来时,这两处后腰的鳞甲摸起来都是微微温热且有韧性的。 这里无疑是不会轻易给人触碰的位置。 沈忆寒的指腹稍稍用力、似抚摸又似摩挲的在那上面滑了滑,换来云燃嗓子眼里不轻不重的一声低哼。 沈忆寒感觉身上一重,天旋地转,等他反应过来后,已经被云燃整个人按倒在地面上了。 云燃目色乌沉,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沈忆寒抬手去轻轻触了触他的颊畔,低声笑了笑道:“阿燃……你现在热情的我好不习惯。” 云燃没说话,转过脸去轻轻蹭了蹭沈忆寒的指尖,然后又将其含了进去。 沈忆寒感觉到他的口腔温热湿润,目色微深,指尖在他口中动了动,道:“怎么……又想了?” 云燃还是不说话,沈忆寒却感觉到柔软的龙尾自脚踝处顺着他的皮肤一路向上环旋。 沈忆寒叹了口气,道:“好吧,那你……” 他话未说完,嘴已经被云燃低下的头堵住了。 发|情期的幼龙有着燃不尽的热情,沈忆寒自那日之后,本来已经不太敢和云燃亲密,但后来又实在抵不过他的软磨硬泡和无声的抗议。 云燃似乎发觉沈忆寒对他的人身和龙形,都有不同的眷恋之处,于是敏锐的抓住了这样的机会,总能让沈忆寒没办法拒绝。 沈忆寒的身体似乎也有着极强的适应能力,或许是修士的身体本来就比凡人强韧的多、也或许是祖师婆婆的桃源心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起了作用,第一次的疼痛过后,他竟然渐渐能适应了。 恍惚之间,他脑海里不知怎的很不着调的想到,如今这副浪|荡样子,确实已经没什么玄门正派一宗之主的体统了。 好在没人知道。 一番雨云过后,洞穴中幽潭仍然是清波微漾,沈宗主懒得动弹,便任由云燃替他清理身上。 只是云真人如今成了一条黑龙,清理的方式自然也十分原始。 他清理了一会,沈忆寒觉得再让他这么清理下去,只怕要前功尽弃,忍无可忍的抓着他的头发将他拉了上来,道:“……好了,已经很干净了,不用再……” 话未说完,便看到了云燃那张清清冷冷的面孔上沾着的痕迹。 饶是沈宗主自觉如今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猛一下看到这幅情景,脑海还是空白了一下,下一刻顿觉耳根发热。 他指尖顺着云燃后脑滑倒他颊畔,轻轻抚了抚云燃唇角,替他擦去了那不成体统的痕迹。 云燃动也不动,只是静静的任他施为。 沈忆寒看着他的模样,感觉心里好像有一泓温泉被烧的热了起来,咕嘟咕嘟冒着泡,一种无名的冲动忽然上窜,他从来不知自己竟然还有这样一面,竟捻着云燃的下颌,不由分说的将他拉过来吻了上去。 两人亲了一会,沈忆寒才撤开了唇,仰目看着他低声道:“喜欢吗?” 一边说,手指一边在他唇角又揉了揉。 云燃的唇色泽很淡,触感柔润腻指,沈忆寒从前和他只是友人时,从未想过这样近乎轻浮的抚摸这里是什么感觉,如今却体会到了。 他这次问了,云燃看着他,竟然罕见的张口回答道:“喜欢。” 沈忆寒一愣,他到现在还是没琢磨出让阿燃张嘴说话的契机到底是什么,正要问他,却忽然感觉到小腹一热。 丹田里升起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那是真元充沛、丹田无法盛纳,灵力外溢的感觉。 这滋味沈忆寒从前很熟悉,如今却是已十分久违,他内视紫府,却发现那层无形的束缚,竟然不知在何时无声无息的消失、或者说是被冲抵了。 沈忆寒尝试着调动灵力,果然也能够从丹田中将其运转出来。 巨大的喜意浮上心头,他一时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几度验证之后,虽然灵力调动运转还有些滞涩,不如先前那般自如,但也已经恢复了大半。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因为…… 他心下念头飞转,第一反应便是去看灵台的桃树。 几株桃树看起来似乎比先前那副蔫头耷脑的样子精神了些。 沈忆寒心知如今他的身体、经脉、紫府丹田都和灵台桃树有脱不开的关系,因此灵力恢复,灵台桃树复苏,倒也不太叫他意外。 叫他意外的,是几株桃树上隐隐跳动闪烁的暗紫色雷电。 沈忆寒似有所觉,心念略动,抬起手来,果然见到食指指尖跳动着细小的雷电—— 他看向远处洞穴中一处山壁,念头一转,那道紫色雷电便朝着那处山壁劈了过去。 一声轰鸣后,整个洞穴都好像颤动起来,山壁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沈忆寒看着那凹痕愣怔半天,才反应过来—— 这些是当日阿燃渡劫时的劫雷,否则只这么一点,寻常雷电不会有这样的威能。 它们没有消失,而是被灵台桃树尽数吸纳了。 不仅如此,如今通过灵台桃树,沈忆寒发现…… 自己似乎可以操纵它们。 第096章 雷木 第96章 雷系的法术, 无论是咒术、剑术、又或者符术,在修界各道之中,都有着极高的修习难度和风险, 就拿最寻常的雷灵术来说,各门各派传授此术,至少也要金丹期以上, 才敢让门中弟子接触。 雷系灵力虽然威力极大,但若一个不好失控了,哪怕只是指尖游丝一般的一点细雷, 窜入体内, 也能损及修士紫府,伤了根本, 造成难以估量的糟糕后果。 但只要操纵有章、控制有度,可以不受其所伤,哪怕只能将它发挥出三成威能,也有不容小觑的实力—— 譬如蜀中崔氏的五雷开云箓, 便是崔氏一门的立足之本、不传之秘。 五行风雷咒术,沈忆寒从前并未仔细钻研过, 此刻闭上眼, 却能感觉到那些跳动在灵台桃树枝桠表面的暗紫色雷电,就仿佛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周身经脉之中一般, 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威能,却不受其所伤—— 这些细密的劫雷,竟似已通过灵台桃树为介……与他的身体融为一体了似的。 如今灵力恢复, 沈忆寒能感觉到身体的每一处细微变化, 但祖师婆婆的桃源心经中,却也只字未提过这样的情形。 沈忆寒当初与云燃自狮佛芥子中离开, 回到现世后,雷劫未降,其实那时他便有所猜测,但还是摸不清这其中与狮佛芥子的关系更大、还是与祖师婆婆功法的关系更大。 如今却是有些眉目了—— 他的灵台桃树,显然对雷电有着超乎寻常的吸纳和消化能力。 祖师婆婆的传承中虽未记载,但道传之中,雷击木的名头,沈忆寒却是早有听闻的。 雷击木,顾名思义,是遇雷击劈过的树木。 而玄门所定义的雷击木,则还有更高的要求,不仅树木需为雷电击劈,更要遇雷而不死,经焚而不毁,非得如此,才算是质量上乘的雷击木。 在雷击木中、又以桃木能驱邪避祸、枣木为群木之使,故雷击桃木、枣木最为罕逢难得,若以雷击桃木或是枣木炼制令牌、法印、天蓬尺,或是铸雕灵剑,都往往可成就玄门至宝。 但真正意义上的雷击木往往千年难出,可遇而不可求,更不必说是雷击桃木、枣木了。 他的灵台桃树严格意义上来说,与凡木不同。 寻常树木赖以生存的环境和土壤,对灵台桃树而言却并不存在,或者说,灵台桃树赖以生存的环境和土壤,就是沈忆寒的肉身。 他当日以灵台桃树替阿燃抵挡雷劫,这数日来桃木枯萎沉眠,所以他的体内真元灵力也就随之不得运转,如今桃树复苏,他大难不死,身体才也得恢复。 按照古书籍册的标准来看,他的灵台桃树无疑已经符合了雷击木的成形条件,那他的身体…… 沈忆寒正自想着,却忽然听得洞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他微微一怔,抬起头来朝那方向看了看,才起身整了衣衫,往洞外走去。 云燃见状,并未言语,只又化为龙身,绕在了他颈侧。 沈忆寒出了洞口,果然见几只彩灵雀停在洞口一处低矮枝蔓上,旁边站着几只灰鼠,为首的正是二大爷和狗蛋叔侄俩。 沈忆寒道:“怎么了,可是那青雀发现了什么?” 几日前他闭关,便已经和锦皮鼠一族打好了招呼,若无要紧大事,不必来找他,这会二大爷却让彩灵雀叫他出来,不知为了什么。 二大爷闻言赶忙摇头道:“那倒没有,听说最近狮族和那个人修一直在找茬,玄霄大王已经忍无可忍了,不日就要与狮族找回来的那个人修比斗、一决高下,青雀也正忙着张罗,顾不上怀疑这里。” 沈忆寒闻言一怔,心道二大爷所说的“玄霄大王”,应当便是狼王,而若那狮族带回来的人修真是风燮魔君……他那谢小风的肉身尚且不过练气期的修为,如今就算又换了一副躯壳,想必也强不到哪去,否则当初便不必忍辱负重的使用那具肉身了。 既如此,这魔头怎敢与已经是天阶妖兽的狼王比斗? 此中恐怕必有蹊跷。 二大爷解释完了,才小心翼翼的看了沈忆寒一眼,问道:“呃……大王,刚才洞里……那一下是怎么回事?” 沈忆寒这才回神,心知灰鼠问的是方才他在洞中试着操纵劫雷的那一下……想必是动静有点大,惊着了这些胆小的鼠妖。 自当日看清了沈忆寒左瞳的异样后,锦皮鼠一族对他与阿燃的态度便明显的变了,不仅说话变得十分恭敬,竟还肯为了他们的存在,冒险瞒着青雀与狼狮两族。 沈忆寒虽也做好了准备,若被这姑妄山中的妖族发觉,他大不了便豁出命与阿燃闯出去,但先前他的修为毕竟尚未恢复,真的那样,必然十分凶险,因此锦皮鼠一族肯帮他们,无疑还是省却了不少麻烦的,他对这小妖自然也和善了许多,起码不会再吓唬他们了。 沈忆寒道:“没什么,只是修炼时不小心弄得动静大了些,吓到你们了,实在抱歉。” 他也知道这说辞稍微牵强了些,毕竟没哪个修士在洞府中静修能引来劫雷、闹出那种动静的,好在几只鼠妖毕竟没亲眼看见,沈忆寒自然是怎么解释都行。 二大爷听了这话,倒没质疑什么,只是一双绿豆大的鼠眼中神情似乎更恭敬和小心翼翼了几分,道:“原来是这样……其实我今天带着狗蛋他们几个孩子来,是有件事想请示一下两位大王的意思……” 灰鼠一边说,一边看了看他颈上那懒洋洋似正在打瞌睡的黑龙。 数日过去,二大爷消息灵通,他虽从未见过,却也已打听得了龙族的形貌,此刻这么一对比下来,心中更加肯定了几分。 沈忆寒道:“怎么了?是什么事?” 二大爷这才道:“我准备和狗蛋他爹,带着族中孩儿,迁到两位大王洞府附近,所以就想来请示一下二位大王,不知道可不可以……” 一边说着,两只爪子一边紧张的绞了狡。 锦皮鼠一族的栖息地与这洞府虽然都在山谷之底,却相距甚远,这会沈忆寒听二大爷说他们要搬家,虽有些意外,但回过神来,还是道:“这有什么可请示的?当然没什么不可以了。” 他却不知,在妖族之中领地意识分明,似锦皮鼠一族这样心甘情愿请求搬到旁人的居所内,又是小妖对“大妖”,这种行为就意味着投诚、甘愿为其眷从的意思。 在二大爷眼里,此刻身份神秘、身具金瞳的沈忆寒与黑龙,无疑便是那值得他们一族投诚的“大妖”了。 二大爷闻言,果然眼神顿时便亮了,欢喜道:“大王是说真的?” 沈忆寒被他的欢喜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只笑了笑,道:“这谷底本来便是你们的家,想要搬到哪里,自然都是你们的自由,倒是我与阿……” 他话到嘴边,忽然心念一动,心道还是先别把自己与阿燃的名讳如实相告为好。 毕竟从前云燃剑下也不知斩了多少妖、诛了多少魔,万一有和锦皮鼠一族沾亲带故的,那倒是不好,于是改口道:“我与……小龙儿借居宝地,还要多亏你们愿意帮忙瞒着青雀,别打扰了你们才好。” 二大爷听他此言,赶忙摇了摇小爪子道:“不打扰,不打扰。” 这灰鼠倒也聪明,大概从他话里听出了几分意思,因此顿了顿,又道:“两位大王可是打算离开么……最近外面可不太平哇,还是谨慎些好。” 沈忆寒眉峰一动,道:“不太平?你是说狼王与那个人修……” 二大爷叹了口气,道:“山里当然是不太平的,我也是这两日才听说的,说是山外头也不太平,听说人族那头也是打死打活、闹得不可开交的,死了好些人修呢……山外头现在乱的很,两位大王最近还是别轻易出去,留在我们这里倒还安全些。” 沈忆寒闻言,心下一沉,几乎立刻反应了过来,暗道:“若他此言不假,看来玄门诸派讨伐洞神宫,恐怕没那么顺利……只是不知道师伯师弟、门中小辈们可还好……阿燃那日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如今又失踪许久,梅叔那头又怎么样了?” 心下越想越觉得不安,倒也没有闲工夫与鼠妖多说什么了,二大爷还待再问,沈忆寒干脆拍了拍腰间的灵兽袋,放出一金一银两只鼠爷爷,叫二大爷有什么问他们俩就是。 金爷爷银爷爷在灵兽袋中憋闷良久,一朝重见天日,显然心情很好,在他掌中打了个转,朝着沈忆寒吱得叫了一声,才跳了下去。 二大爷与狗蛋等一众锦皮鼠,大约是从未见过两只毛色这样鲜亮好看、油光水滑的鼠,一时都有些被震住了。 金爷爷银爷爷虽不能口吐人言,但和同族沟通交流,显然是没有什么障碍的,很快一群鼠便吱吱吱的唠起家常来,沈忆寒才带着云燃回到了洞中。 他回洞中,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乾坤袋,将传讯玉简取了出来,给宗门中发回消息报平安。 果然未过多久,那头也传来了回讯,回讯的正是陆奉侠,几乎是连珠炮一般问了一堆、譬如他这些日子都到哪里去了?现在和谁在一起?有没有受伤等等等等。 沈忆寒收到他的回信,心知师伯必然也是知道当日在白河城中发生的事了,师伯问的委婉,其实问自己和谁在一起,问的就是自己是否和阿燃在一起。 陆师伯一贯是刚正不打弯绕的性子,如今竟也这样说话。 沈忆寒的心一时沉沉坠了下去,心知恐怕在诸门派中……那日阿燃魔化的情状,已经传开了。 也是从陆奉侠的传讯中,沈忆寒才知距离白河城一战,竟已经过去半年多了……他竟昏迷沉眠了那么久。 沈忆寒一一将师伯所问的回答了,最后才提起自己正与云燃在一起。 这次陆奉侠良久没有回答。 沈忆寒正准备追问,那头才终于传回消息—— 师伯问的果然是阿燃的情况。 沈忆寒想了想,还是没将云燃身上诸般异状和魔化后的情况仔细描述,只是回道:“不必担心,一切无妨。” 陆师伯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保留,倒也并未追问,片刻过后只传回一句,大概是说门中诸事如常,妙音宗众弟子平安,叫他不必担心,又问他何时回去。 沈忆寒先前不曾恢复灵力,本来想着等修为一恢复就马上动身离开姑妄山,但听了方才二大爷的话,还有从陆奉侠的传讯中透露出的信息,他此刻却并没有马上回答,反倒先问了现下外头玄门诸派讨伐洞神宫是个什么态势。 陆奉侠顿了顿,只传回几句,却很言简意赅—— “围剿未成,白河之战玄门诸派伤亡惨重,诸魔宗渡河南下,现已成正邪之战,玄修魔修两道势同水火,不死不休。” 沈忆寒默然良久。 其实事情发展到如此局面,若说意外……他倒也不很意外,云烨明显是有备而来,然而诸玄门正派看似齐心一致,实则在抵达白河城后,都仍是各怀心思、散沙一盘。 至于领头的昆吾剑派……葛老剑主身死被炼成尸傀儡,登阳剑主忽然成了遗魔血脉当众魔化,无疑是最为损失惨重的。 大约是久久不曾见他回应,知他忧心,陆奉侠又传讯说如今战火尚未波及到南海,妙音宗并未掺和进去,只是那位严柳严公子,自当日白河之战后,却没跟着小石头一齐回去,就此失踪了,不知是不是被魔修掳走。 沈忆寒看完,静思良久,还是告诉陆师伯,他暂且先不回去,请师伯好好照顾门中弟子。 如此决定,自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收起传讯玉简,沈忆寒又感知了一□□内真元—— 虽然灵台桃树刚刚复苏,身体也才能运转灵力,许久不用,还有些滞涩,但气海充盈、丹田灵力饱满,他如今的化神后期境界已经十分稳固,距离突破也只是一步之遥。 他抬头看了看颈侧正伏首沉睡的小龙,心下暗叹一声。 以阿燃如今的情况,即便平安离开姑妄山,恐怕也无法回到昆吾剑派,不仅如此,如今他若以魔身回到正道修士之中……只怕未必会为人所接受,自然自己大不了便带他回到琴鸥岛,避世而居,也不是不行,但若此事被人发觉,只怕一个不好便要给妙音宗惹去麻烦。 总之诸般掣肘之处……如今情形,谢小风似乎要争夺姑妄山妖王之位,那狼王玄霄可是天阶境界,不知他哪里来的信心和胆量,沈忆寒隐隐觉得此事必有蹊跷,此时贸然动身回去,倒不如先留在此地休整喘息。 一来他突破了小乘后再动身,一切可更有倚仗,二来在此静观其变,也是个甚为不错的选择。 念头既定,便不再犹疑。 沈忆寒又用传讯玉简给梅叔报了平安,果然梅叔得知他与阿燃安然无恙,很是松了口气。 沈忆寒见他似乎对阿燃魔化一事并不如何惊讶,倒是有些意外。 他问了问,果然梅今语气间似有叹息之意,回道:“云氏一族血脉特殊……此事我亦知晓,只是当世所存遗魔血脉不止长青丹宗云氏一支,遗魔血脉中真正返祖魔化的,更是凤毛麟角、世所罕见,我这才……唉,都怪我这做师尊的心有侥幸,明明早知燃儿因修习登阳剑之故、压制七情过甚,受心魔所扰,却也从未想过竟至如此严重,竟然激发他体内魔血,按理说万年已过,他体内魔血早该稀薄以极,却不想竟还会如此……” “我虽也想过些法子,替他淡去心魔,只是这些年来燃儿年纪渐长,我愈发难窥得他真实心境,他以往总说不碍事,我也不曾细究,说来都是我这师尊做得不称职,才酿成今日之祸。” 沈忆寒心知梅今性情和软,对旁人尚且总是心怀悲悯、感同身受,对自己徒儿又怎么不会更加心疼,只是阿燃的魔化来得忽然,连他这个在阿燃身边的尚且猝不及防,梅叔当时远在数万里之外,又能如何? 因此宽慰道:“修行中人,三灾五难,皆为己身命中该有此劫,劫数向来宜解、宜渡不宜避,这也是阿燃命中该有此劫,梅叔又何必自责?” 梅今未答,只默然片刻后,才回道:“如今燃儿魔化,即便你说他仍留有灵智,但当日众目睽睽,他又伤了不少玄门同修,才将你带走,如今只怕已为诸派所不容……小寒,你虽先前已与这孩子……” 梅今语及此处,停顿良久,似乎欲言又止,半晌才继续道:“……人魔有别,你毕竟是一宗之主,本不必……也不该受燃儿牵连,这些我自然都是理解的,只是我受旧友所托,无论这孩子成仙成魔,我都总该护他周全……不知你们现在在哪里?你将燃儿交给我就是。” 沈忆寒听了他的话,倒很一番为阿燃能有这样一位师尊感觉到窝心,他虽早知梅叔的性情人品,知道他绝不会因为徒儿入魔便置其生死于不顾,恐怕这半年更是为了阿燃的下落四处奔找。 所以他才会在恢复灵力后立刻也给梅叔报平安。 他解释了几句,梅今大约是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显然有些意外,不曾回话。 沈忆寒知道他是为自己和阿燃担心,想了想,还是坦白道:“梅叔……我已与阿燃有了道侣之实,即便他真的已经化为魔体,灵智不存,我亦不愿弃他而去,更何况如今阿燃并非真的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魔,他能认得我,也并非总是魔体龙身,偶尔亦可化回人身,我虽不知为何,但阿燃定然是与其他远古魔不同的,说不定就有机会能恢复灵智,他的心魔与我脱不开干系,若要恢复灵智,我怎能离开他?” “更何况全天下都知道您是他的师尊,这个节骨眼上,您若将他带回去,难保不被人察觉,那又何尝不是麻烦?” 梅今显然十分讶然,道:“你……你与燃儿,你们……” 大约是隔着万里之遥,不过是以传讯玉简联系,因此虽是坦白,沈忆寒却并没什么见家长的紧张感,脑中念头反而更为清楚,道:“梅叔,阿燃的心思,您也早就知道了吧?” 梅今又是静默良久,最后大约是不知该说什么了,玉简的光幕上只传过来一句短短的—— “唉。” 沈宗主摸摸鼻子,心道梅叔不知道登阳、长乐两剑的渊源奥秘,他虽温和开明,但知道自己破了他引以为傲的好徒儿修习千年的剑道,倘若不太好接受,那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那日天瑕城的事如今早在修界传的无人不知,阿燃魔化后又在众目睽睽下将他掳走,梅叔应该早也猜到了,他如今不过是亲口承认罢了。 早说晚说,总归都是要说的。 何况阿燃如今也已经魔化,连人修都不算了,那劳什子的登阳剑……破不破的倒也没什么紧要的了。 果然最后梅今只是叮嘱他们万事小心,若有必要就立刻传讯通知他,沈忆寒自然是答应下来。 等收起传讯玉简,他侧过头,才发现黑龙不知何时已经从睡梦中醒来,睁开了眼,正一动不动的静静看着他。 沈忆寒见状,心下一动,抬手轻轻摸了摸龙首,道:“是梅叔……阿燃,你还记得吗?梅叔很担心你。” 小黑龙未答话,只是转过头去,小小的舌尖温热湿润,舔了舔沈忆寒的指腹。 沈忆寒见状,心知阿燃只怕还是不曾恢复记忆,倒也没怎么气馁,只是将他从颈上拉了下来,放在臂弯里抚摸着龙脊,轻声道:“没关系……以后你一定会想起来的。” * 山中无岁月,一晃眼过去,又过了近月余。 沈忆寒日日修炼,他本以为触摸到小乘期的边界不难,但真正修习时,却才发现倒也没那么快,仍是需要一段时日的积累。 这种似是而非、欲突破而不得突破的感觉,沈宗主倒是很熟悉—— 不过便是瓶颈期罢了。 修士修行的千年百载之中,无一例外的都会遭逢瓶颈,即便是天才也不能避免,强如云燃,做人修时尚且在小乘巅峰卡了百余年,更别说从前在元婴巅峰原地踏步数百年的沈忆寒了。 好在这次的情况,显然是与先前不同的。 桃源心经本来就是以双修采补为基底的功法,沈忆寒与云燃虽早有肌肤之亲,但先前云燃还是人修时,二人之间或多或少还是不太好没羞没臊的太彻底,频率当然也就不太高,远远达不到桃源心经中“潜修”所要求的那个程度。 如今云燃魔化,行事全凭本能,从前那些隐忍、克制,早就丢了个干干净净,沈忆寒刚开始还觉得他们这么不分时间地点的随时“着火”……似乎有点不太妥当。 但谷中无人,两人再怎么放纵肆意,总归都不会为旁人所知,魔化后的云燃一旦念头起来又实在叫他没法拒绝,于是沈忆寒也就渐渐的丢了包袱。 云燃很会观察时间,在他入定吐纳之时从不打扰,但只要他一醒来,便每每都要拉着他胡天胡地一番。 沈宗主索性放弃抵抗,乐在其中。 谁知如此以后,他却忽然发现,魔化后的阿燃分明只是全依本能行事,不曾运转自己从前教给他的,双修时需要运转的法门和吐纳之诀,但自己却还是能从中获益—— 甚至……比以前效果更好了。 不仅如此,每次亲密之后,灵台桃树便能恢复一点生机,想必前些日子这桃树能那么快从枯萎焦黑蔫答答全无生气的样子里复苏,阿燃的……便在其中居功至伟。 沈忆寒心情很是复杂,倒不是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只是一个男子……一个男修,居然凭借这种方式在修行境界上突飞猛进,他实在很难不感觉到某种隐秘的羞愧。 但羞愧归羞愧,乐在其中却也还是乐在其中的。 沈宗主羞愧并乐在其中着,某日从入定中睁开眼,却忽然发现那化神巅峰的瓶颈,似乎已经被冲撞的松动了。 他垂目一望,掌中迅速的凝聚了一团雪青色的灵力,那团灵力中还跳动着细小的暗紫雷电。 此时此刻,他清晰的的感觉道,只要自己心念一动,便可冲破桎梏,突破到小乘。 但饶是如此,沈忆寒亦未真的那么做。 黑龙似有所觉,这次他醒来后,并未向他求欢,而是缩小龙身,绕在了沈忆寒小臂上。 沈忆寒轻轻抚了抚他的龙身,起身朝洞外走去。 外头夜黑风高,正是午夜时分,天幕低垂,万籁俱寂。 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如果正确,那小石头从前所说……神剑昆吾那样的法宝,若是和祖师婆婆的桃源心经相比,还不配提鞋,也不算言过其实了。 可若猜的不正确,他就得在这山谷中渡过雷劫,而且不能被其他妖族发现。 雷劫的动静之大,不说瞒过那已在天阶的狼王,即便想要不被低阶妖兽感知,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若在从前,他无疑只能离开此地,另寻他处渡劫,但如今有了“贺兰庭”那枚戒指,倒也并不算全无法子。 沈忆寒摸了摸腰侧的云水石髓,进入其中。 石髓洞府里仍然是之前的模样,并无改变,只是桌上摆着一枚小小的戒指。 沈忆寒将此物放在石髓洞府、而非乾坤袋中,自然不是毫无考量。 这其中不少法宝,都已经认了“贺兰庭”为主,高阶法宝有灵,即便主人身死,也不会轻易改认他人为主,除非新主人得到了它们的认可。 那日白河之战,云燃的雷劫来的太过突然,以至于沈忆寒尚且来不及了结此人,后来的事他确是半点不知。 听师伯传讯所言,那日雷劫过后,诸门派忙着应对魔化发疯了的阿燃,等到阿燃带着他离开后,本来被捆了个结实的“贺兰庭”却也已经不知所踪了。 他若没死,一旦沈忆寒将这些法宝取出储物戒,必然会为贺兰庭感知到方位—— 唯有云水石髓,才可阻断这种联系。 沈忆寒这会并没太大的兴趣去叫那些灵性颇足的天阶法宝改认自己为主,他要找的是一套阵旗。 这套阵旗不算法宝,只能用一次,自然也就不会认主。 在那梦中,沈忆寒曾经见过贺兰庭取出这套阵旗使用,所以才知道其中的关窍,所以也才敢留在这谷底突破。 他找了一会,果然很快找到了,手中灵光一现,出现了七柄画着符咒、锦绸所制的玄色三角阵旗。 此物即便被他取用,离开石髓洞府,亦不能为“贺兰庭”所察觉。 出了洞府,沈忆寒手执阵旗,闭目默念了几句,最后清叱道:“玄天七尊,风云石土随令,去!” 七柄阵旗闻声在他手中微微一颤,激射而出,朝着山谷谷口四面八方射去。 不多时,七柄阵旗在谷口成围合之势,沈忆寒仰头看了看确定没有问题了,才往林中走了一阵,很快到了锦皮鼠一族最近搬迁过来的新家。 金爷爷银爷爷不知是因为皮毛油净漂亮、还是因为年纪大了受鼠尊敬,不过数日,已经在众鼠之中颇得鼠缘,很有些众星拱月的意思,沈忆寒同众鼠们解释了几句,没说自己要渡劫,只是说这谷底可能会有危险,请他们暂时进入灵兽袋躲避。 锦皮鼠们本来有些疑虑,但见金爷爷银爷爷毫不犹豫的窜进了张开的灵兽袋,也还是零零碎碎一起跟进去了几个,只要有鼠带头,很快所有的锦皮鼠便都进了灵兽袋。 那几只彩灵雀在树冠上围观,却不肯进来,沈忆寒没工夫再和它们废话,只道:“阿燃。” 黑龙会意,从他颈上抬起头,张嘴不轻不重的轻吟了一声。 这声龙吟不算大,然而却饱含威压,即便是于所有妖族而言,对这种声音的恐惧几乎都是刻在骨子里的。 因此黑龙嘴还没闭上,树冠上的小鸟已经被震得晕的晕、摔的摔,不过几息功夫,已经噗噗噗的掉了一地。 沈宗主于是没费什么功夫的把它们一只只捡起来,扔进灵兽袋中,边扔边念叨道:“我要是心坏一点,就留着你们在树冠上,等天亮,说不定就能吃焦烧乳雀了。” 收拾完众小鸟后,沈忆寒最后才看向了黑龙。 他看了看黑龙,又看了看张开的灵兽袋口,意思很明显。 然而小黑龙却不为所动,意思显然也很明显。 沈忆寒轻叹了口气,知道他不肯进去,如今的阿燃……同他讲道理是没有用的,他不愿意进去就是不愿意进去。 只好安慰自己,阿燃连大乘期的雷劫也渡了,如今区区一个小乘雷劫,应当也不至于伤得了他—— 至于因果,他两个的因果如今早就搅成一团了,分不分的也早就没那么重要了。 一切完备后,沈忆寒才在林中一处石台上闭目坐下。 气盈入海,如今他的每一丝真元都如臂使指般的听话、随他调动,再不复之前灵台桃树刚刚复苏时的滞涩。 沈忆寒心念一动,果然顿觉丹田猛沉,全身真元飞速运转起来,一周天后,他周身经脉已如被江河之水冲破堤坝一般,全身每一寸皮肤都在张开吸纳着月色下、密林之中浓郁充盈的天地灵气—— 积累的足够,可谓水到渠成,突破便只在一念之间。 而那被沈忆寒严阵以待的劫云,却从始至终并未出现。 第097章 雷木 第97章 此类不可复用的阵旗, 所能维持效用的时间一般不会超过七日,沈忆寒倒也不必七日那么久,他在林中足足等了一日一夜, 期间日升月落一切如常,劫云都未出现。 他这才终于完全确定,自己已经顺利突破到了小乘初期, 而雷劫也的确不曾落下。 原来当初他突破化神时,雷劫未落,并不是因为狮佛芥子可以隔绝小世界外劫云的缘故—— 而是如今的他, 即便突破, 也已经不会引来雷劫了。 这一日一夜间,他静坐在林间, 黑龙便一直盘在沈忆寒颈侧安静的陪着他。 到第二日日出时分,沈忆寒仍不敢松懈,始终保持着精力准备迎劫。 再到第三日日出,他才终于确定这一切并不是自己的臆想。 大约是精神太过紧张, 直到此刻,他竟然才注意到, 不知何时, 灵台桃树竟然又已抽枝,如今再叫它灵台桃树, 或许已经不太妥当—— 因为此时此刻,他灵台中的桃树已经茂然成林了。 沈忆寒阖目,但觉通身有一种言语无法形容的通透清明之感, 那滋味就好像他的身体并非通过五感六识来与这个世界沟通, 而是毫无媒介与阻碍一般,他能清楚的感受到每一缕风的速度、每一株草木的生发、水流的痕迹、云卷云舒, 万物的变化都清晰分明异常。 肉身好像存在又不存在—— 他睁开眼,能感受到脚踏实地的感觉,闭上眼,却又好像成为了这天地之间的一缕游风。 这种改天换地的滋味,沈忆寒唯有在初入道时体会过。 他心里不知怎么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直觉—— 这并不仅仅是突破到小乘巅峰的结果。 桃源心经开篇便有记载,修习此经,开花则为初果,成枝则为次果,枝生为木,为三果。 初果、次果,三果对应的,分别是心经的第一层、第二层、第三层。 至于第四第五层所对应的,他却并没看到,直到此刻沈忆寒闭上眼,再去重温,却赫然发觉记忆中的心经初篇后半部分,多了一句话—— 延木成林,为第四果。 沈忆寒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过来,这后头第四、第五、乃至第六、七层的要点,只怕都被祖师婆婆以同样的法子隐藏起来了,若她的传人不能突破到这境界,便无法看到这些内容。 沈忆寒细细将记忆中多出的那部分关于第四层的心经内容看了一遍,收获颇多,不少先前想不通的问题都有了答案,比如他的劫雷—— 虽然关于第四层的心得中,长乐女君几乎只是一笔掠过的提了一嘴,但还是敏锐的被沈忆寒发现了那句最关键的“我心之木,纳容万物,我心之地,无所不留”。 再往后看,祖师婆婆却并未对这句话有更多的解释了。 沈忆寒想了想,姑且推测这桃源心经所生出的灵台桃树具有吞纳包容一些匪夷所思之物的能力,这些东西或许是根本无法想象的,譬如灵力、魔气……譬如劫雷。 这一点,在狮佛芥子中,灵台桃枝助他化险为夷,吸纳魔气时,沈忆寒便已经有所察觉,只是那时的灵台桃枝吸纳了那样多的魔气,却还是安然无恙,显然并未达到它吸纳和净化能力的上限—— 劫雷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 如今那些细密的暗紫色劫雷,还是闪动在桃树枝干表面,就像是已经完全与它融为一体了,沈忆寒尝试将其分离,但只要刚分离出一缕紫雷,枝干下便会很快浮现上新的紫色细雷。 沈忆寒试了几次,皆是如此,均无意外,就好像这劫雷已经与桃枝融为一体了一样,实在古怪得很—— 只有这一点古怪也就罢了,如今连他好端端突破到小乘期,竟也没有雷劫了,他就这样平平顺顺、安然无恙,又或者几乎可以说是轻而易举的突破到了小乘境界。 至于这一切究竟是歪打正着,让他替阿燃挡下当日的劫雷才发生的奇异变化,还是桃源心经本就如此,一时却也无法再去仔细分辨了。 这次突破后,沈忆寒愈发明白到灵台桃树、或者说桃林如今对他意味着什么,可以说灵台桃树生则他生,灵台桃树死则他也不会好过,成了雷击木的何止是那些桃树,如今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株长了腿会行走的雷击木? 他抬起手来,只要心念一动,便可看见浮跃在自己皮肤表面的紫色细雷,再一念动,那些细雷却又无声无息的隐于毛孔血肉之下,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这些暗色紫雷如今已与他的身体融为一体,无处不在。 沈忆寒想到一事,抬手微微一掠,划出一个水幕诀,心念微动,果然下一刻便见水幕上自己那颗原本浅金色的瞳孔,被致密又深邃的暗紫色覆盖,若不仔细去看,这颜色几乎与一般人的黑瞳相差不大,只是他天生眸色便淡,色若琉璃,如此一来两只眼瞳一深一浅,看着却倒比一边正常、一边浅金色更显妖异了几分。 不过饶是如此,他仍是心下一喜。 妖异了点……倒也没什么,反正这姑妄山本来便是妖族老巢,他的目的也只是不让人看到那只金瞳,联想他与明胤的关系,只要这样就很好了。 沈忆寒打开灵兽袋,将一众鼠妖和彩灵雀们放了出来,但听得呼啦啦一阵振翅之声,数十只漂亮的鸟儿铺天盖地的飞了出来,一边飞一边七一嘴、八一嘴的叽叽喳喳骂道:“可恶的人族!可恶的人族!” “可恶的龙!可恶的龙!” “我们要把你们藏在这里的事告诉青雀!告诉青雀!” 锦皮鼠一族也一个接一个的从灵兽袋中出来了,二大爷闻言赶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刚才金叔叔和银叔叔不是都跟你们解释过了吗,大王把你们关进来,肯定也是为了保护你们……” 灰鼠话未说完,已经敏锐的感觉到了沈忆寒身上气韵的变化。 妖类对于强者的感应几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或者说,对动物而言,趋利避害,适者生存,这是他们本来便有的天赋和能力。 因此即便以二大爷的道行,远远不到能看破沈忆寒修为的程度,却也能敏锐的察觉到这种变化。 他喜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具体恭贺什么,一时却也说不出来。 沈忆寒笑了笑,并未回答,只是仰头看了看谷顶,才道:“……你那日所说,狼王何日与狮族带回来的那个人修比斗?” 二大爷被他猝不及防问的一愣,这次回答的却是一只毛色比他深一些、体格也比他圆胖一些的灰鼠,那模样很是有些眼熟—— 沈忆寒在鼠群中只略略一扫,便立刻找到了在后面刚出灵兽袋的狗蛋。 两相对比之下,他几乎是立刻确定了这只灰鼠与狗蛋的父子关系。 看来这只灰鼠,就是先前二大爷提过的狗蛋他爹了。 “大概在四天以后。” 狗蛋他爹扒拉着爪子,看样子像是在数数。 沈忆寒想了想,又问:“狼王的居处在哪?狮族的又在哪?双方约好了在哪里比斗?” 这问题显然又问住了二大爷,狗蛋他爹倒是对答如流:“从山谷出去,一路往西北方向,大概走两天,就能看到有一处悬崖,悬崖上掉下来高高的水,狼王和狼族就都住在悬崖上。” 沈忆寒有些讶然,道:“你们一族不是都不离开谷底的吗?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狗蛋他爹依旧很淡定,道:“只是二哥他们从不出去而已,从谷南有一条隧道能出谷,平常都是我走,偶尔出去换点东西。” 二大爷也终于回过神来了,大约是为了掩饰自己刚才一问三不知的尴尬,举起爪子干咳了一声,道:“谷外世界很危险的,好鼠没事不要出去。” 又道:“大王你问这个干什么?” 沈忆寒笑了笑,道:“我也是时候该出去看看了。” 二大爷闻言,顿时大惊失色,赶忙噗噗噗几步上前苦口婆心道:“大王,你可别冲动啊,马上狼王就要和那个狮族的人修比斗了,万一他们看见你的眼睛……咦,你的眼睛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话未说完,沈忆寒身上已经发生了变化。 与妖族境界每往上一点,妖身和妖魂都会变得更加强悍不同,人族修士的天赋却都点在了智力上,各种法术层出不穷,化形术便是其中的一种。 此术若在小乘期以下,即便各门各派所传授的花样众多,归根究底却不过都是障眼法罢了,人修之中,只要境界高于施术者,看穿这种障眼法的猫腻并非难事,但对妖族而言,要识破人族修士的法术,却是一件大大的难事。 而人修突破到小乘境界以后,所施展的化形术更是不仅仅只限于障眼法的程度,若是功夫到家,这种化形术可以改换修士们的面貌形态,而这一切都是可以感受、触摸的,这已经不是拟真,而是的的确确成真,妖族几乎无法辨别。 化形术不是妙音宗的宗门所传之学,沈忆寒对其当然也不会有太多的心得。 但祖师婆婆的传承中,对化形术却是有浓墨重彩的一笔,从初级到进阶、从入门到精通,不难看出……祖师婆婆当年对此道不可谓不造诣精深,琢磨这化形术于旁人而言或许无甚大用,但以她的性情,只怕无论是变个模样去捉弄人、又或者玩点什么花样……那都完全是在沈忆寒意料之内、情理之中的。 此刻用得上,沈忆寒便匆匆扫了一遍,从其中化形为妖的许多篇中挑了最前面的一篇,想来应该是难度最小的。 沈宗主悟性一贯很好,只要他有心学,无论什么上其手来都是不难的。 因此数息功夫后,众鼠看着他头上冒出来的两只狐狸耳朵,还有身后出现的一条毛茸茸的雪青色大尾巴,都是齐齐怔住。 二大爷震惊道:“大……大大大大王……您不是人族吗?怎么……怎么……” 沈忆寒摸了摸自己头上的耳朵,感觉手感很是逼真,他倒的确万没想到,祖师婆婆化形术中化妖篇的第一篇竟然是狐狸……不过也无所谓了,在这姑妄山中,只要有个妖身就可以,具体是什么妖,倒也不重要。 他这么想,便笑了笑,也这么回答道:“总之你们已经认了我这个‘大王’,我是人是妖,很重要么?” 二大爷道:“那……那那那倒是不太重要,大王,您这是要离开谷底么?” 沈忆寒道:“嗯,去去就回。” 他话音一落,不等二大爷说什么,已经拍了拍颈侧的黑龙。 云燃会意,龙身在他面前即刻变大。 倏忽之间,一人一龙已经拔地而起,朝着谷口飞去,待众鼠们回过神来,抬头往天上看时,已经只看得见一个小黑点了。 二大爷傻眼了,捧着爪子念念叨叨道:“这……这这这这走的也太快了。” 狗蛋他爹亦有同感,在旁慢悠悠道:“会飞真好。” 狗蛋在旁听着他大爷和爹聊得牛头不对马嘴,急得六神无主道:“是说这个的时候么?爹,他们就这样出去,万一……万一被玄霄大王发现,那天青雀来……二大爷还撒谎骗他,咱们不是死定了?” 二大爷还没缓过神来,狗蛋他爹倒是仍然老神在在、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着,慢慢回答道:“青雀给狮族做事,玄霄大王又管不着他,你怕什么?” 狗蛋无语片刻,道:“那……那就算他们被狮族发现,不也是麻烦的很?我听说狮族带回来的那个人修,有很多奇怪的本事……” 这下二大爷终于回神,闻言叹了口气道:“那也没办法了,两位大王都已经走了……咱们又不会飞,也只能听天由命。” 一只毛皮有些发黄的灰鼠埋怨道:“什么大王,都是大爷您老惦记太爷爷传下来那些什么好妖就得认一个好大王的陈芝麻烂谷子的故事,现在连三岁的鼠都知道,咱们这山里只有一位妖王,他们的身份肯定有问题,那天青雀来找人,就该把他们交出去,这下可好,‘大王’说走就走啦,咱们指不定还得受连……” 他话没说完,已经被狗蛋伸出圆圆的爪子戳了戳:“小黄,别说了。” 二大爷恨铁不成钢道:“你们这些小娃,懂什么懂?那天我和狗蛋来,一见到那位龙大王,就觉得他身上的气势比玄霄大王还要厉害,我可活了七百九十二岁了——” “小娃子,你知道玄龙是什么吗?那可是比狼、比狮子还要强大一千倍、一万倍的妖族,传说种万余年前,玄龙一族就已经举族飞升上界了,你想想这山里几千年了,可有一个飞升的妖?那位龙大王……和传说中的玄龙长得一模一样,肯定是大有来头的,还有另一位大王,他那只眼睛我肯定不会看走眼……太爷爷说过了,像咱们这种妖,修炼个千八百年的也化不了形,所以遇到厉害的妖,投诚一定要趁早!等到以后人家成了妖王,还有咱们什么事,没门啦!” * 沈忆寒却不知道一众鼠妖正在畅想他与云燃以后做了妖王后,扬眉吐气的鼠生。 他许久不曾飞行,几乎忘了凌风而行的滋味,是以刚才从谷底上来,第一反应不是去取鸾鸳,反倒是本能的就想去骑黑龙,等飞到了一半,才想起那日青雀到谷底找人,阿燃的本体恐怕不太适合给人看见。 这才赶忙拍了拍黑龙的背,叫他只降落在谷口,不必到高空之中。 黑龙复又变小,缠回了他手臂上。 虽说云燃的龙身变小后,黑漆漆的小小一条,若不仔细看,几乎注意不到他头上的龙角,但毕竟那叫青雀的鸟妖曾经点名说要找一条黑龙,恐怕是已经有所察觉,沈忆寒还是觉得谨慎些为好,便道:“阿燃,你可能将龙角收起来?像蛇那样。” 小黑龙仰头看了他一眼,却并未有什么动作。 沈忆寒见状,看着黑龙那双乌黑的龙目,心知他应该是听得懂自己这话的意思的,只是不知是不能、还是不愿收起龙角,叹了口气,也只得道:“好吧……那如果有人来了,你就躲起来,躲到我袖子里,好不好?” 这次黑龙低下了头,继续将脑袋靠在了他的颈间。 沈忆寒见状,知道这是阿燃如今回答“知道了”的方式,心中这才终于放下了几分,在树林中朝着狗蛋他爹所说的西北方向走去。 锦皮鼠要走两天的路程,换人来走,理当快上不少,更何况沈忆寒在脚上用了一定比例的缩地术。 然而他就这么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走到东方天空都已露出微微的鱼肚白,仍是未见到狗蛋他爹所说的那个悬崖,和悬崖上落下的高高流水—— 即便距离上有些差距,以他的脚程,也早该到了,难道狗蛋他爹压根就是记错了方向? 沈忆寒正自百思不得其解,却忽然听得前方林中传来一阵窸窣之声。 黑龙反应颇快,未等那声音靠近,已经一路向下,顺着沈忆寒的袖口爬了进去。 等到面前的人影出现,小黑龙已经完全藏好在沈忆寒袖中了。 沈忆寒心下松了口气,定睛一看,眼前的却是个细眉杏目、面貌俊秀、眉眼间略带几分邪气的锦衣男子。 这男子穿得一身雪白,端的是副翩翩出尘的好相貌,然而这深山老林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富家公子打扮、孤身一人的年轻男子,沈忆寒除非是傻了,才会觉得眼前这位真的是人。 他也的确从这白衣公子身上感觉到了一股淡淡的妖气。 很淡很淡,若不仔细一点,几乎察觉不到。 那白衣男子靠在一颗老树上,侧目看着他微微一笑,露出一种寻常男子决计难有的风流情态来,道:“小家伙,你可知这一片可快要到狼族的领地了,你在这里绕来绕去,万一被他们抓住,那可落不着好果子吃。” 沈忆寒愣了愣,一时没把他嘴里的“小家伙”和自己联系起来,道:“……你是在叫我?” 白衣男子不再倚靠树干,直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边走边道:“不然呢?这里除了你,还有哪个连耳朵尾巴都还不会收起来的‘小家伙’?你是哪家的,才刚学会化形之术,就这么按捺不住跑出来想凑热闹?可是为了狼王和那个人修比斗的热闹……呵呵,我今天可是大发慈悲了,这种热闹不是你凑得起的喔,最近狼王的无名火,可是大得很呢。” 沈忆寒闻言,心中只略想了想,倒也很快明白了过来,他为什么叫自己小家伙—— 妖族化形,大都为了混淆视听,目的便是不让人看出自己的本体,因此像他这样露出耳朵尾巴的化形法,可以说是全无作用,虽使用了灵力施展化形之术,伪装的效果却半点没起到,还不如直接以本体示人,可以说完全是画蛇添足的行为。 在妖族之中,似他现在这副半人半妖形态的,显然是化形之术尚未修炼到家,而会以这种不伦不类样貌示人的,想必不少都是才学会化形之术,还新鲜着想以人族样貌示人的,也无怪这白衣男子会叫他“小家伙”。 若在从前,他即便察觉到此人是妖类而非人族,但要看出他的本体,恐怕却也不是容易之事,但如今沈忆寒只要心念一动,眼中看见的白衣男子便从人形发生了变化—— 竟然也是只狐妖……难怪他会对自己“大发慈悲”了。 沈忆寒佯作不觉,索性顺着白衣男子误会的演了下去,先是目露警惕后退了一步,又如临大敌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你是谁?” 白衣男子笑了笑,道:“我是谁……怎么,小家伙,难道你看不出咱们是同族么?至于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你跟我来看看就知道了。” 他语罢转身便朝前方树林中某个方向走去,沈忆寒犹豫了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那白衣男子走了几步,果然渐渐化作一条纯白的狐,转目看着他道:“前面这段路,得换回原型走。” 沈忆寒顿住了脚步,却没有立刻动弹。 白狐见状,看着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些许玩味,道:“怎么不变回去,该不会是不能吧?” 沈忆寒看了他一眼,不曾搭话,只也跟着摇身一变,眨眼之后,已成了一只通体雪青色的狐狸。 那白狐咂咂嘴,似乎略有些失望,道:“……还以为又是山里混进来的人修呢,你怎么还真是个‘小家伙’。” 沈忆寒:“……” 白狐道:“好了好了,我不过就是顺便试一试你罢了,干嘛一脸我骗了你的样子,要带你去看的东西可不是假的喔。” 他语罢便继续往前走去,沈忆寒跟在他身后—— 方才施术时,阿燃却是又变小了些,此刻正附在他肚子底下的皮毛之中,几乎无法被旁人察觉。 四脚着地走路的感觉有些怪,沈忆寒很少施展这么彻底的化形术,好在前面有白狐这么一个“同类”范例,他才能依样画葫芦的边走边不着痕迹的学习狐狸走路的动作,否则恐怕是还没走出几里地,就得四脚打架的摔一跤。 白狐走到前方一颗断了的巨树跟前,停下了脚步,道:“就是这里,跟我进来。” 沈忆寒仔细一看,才发觉前方山路中断,中间是一处断了的深沟,那巨树中空断落,另一头却正好搭在深沟那边。 白狐说完,便钻进了树洞,沈忆寒跟在他身后,只觉树干中传来一股潮湿腐朽的气味,他不自觉的皱了皱眉。 好在这段路不算长,很快眼前乍一开阔,两只狐狸已经出了树洞。 眼前一片青碧,山色如画。 沈忆寒抬头望去,但见一个不算太高的小山崖上,正汩汩往下落着泉水,泉水落处,水流缓缓下淌,从一个月牙型的聚水池朝着山势低处而去,那池面形似月牙,如此景致,实在是静谧美丽。 沈忆寒看到眼前画面,心下却想,这地方怎么看起来……和狗蛋他爹描述的那个狼族居住的悬崖那么像,他方才在周围绕来绕去,却压根没发现还有这么一条路—— 想想的确是人身时,自己根本不会想着要钻树洞,在鼠妖眼中,那树洞却无疑是一条可供行走的路,自然也不必多解释什么,一时心中不由有些无奈。 他顿了顿脚步,道:“这前面是狼族的领地吧……我们是不是还是不要再往前了比较好?” 白狐回头看他一眼,一双上挑的眼睛似笑非笑:“怎么,现在知道害怕了?你放心就是了,只要跟着我,不会被那群傻狼发现的。” 语罢便转身继续往前走,沈忆寒只得跟了上去,压低声音道:“我相信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话未说完,白狐却已经在前方一处灌木前停下了脚步,用吻部推开了重重叠叠的枝蔓,道:“喏,你看。” 沈忆寒朝他拱出来的那个洞口往里一看,果然看见洞的那头一处山脚下正趴伏着十几匹狼,体型有大有小,毛色各异,都在晒太阳。 沈忆寒屏住呼吸收回了目光,朝着白狐扭了扭脑袋,意思是叫他赶紧走。 白狐动了动耳朵,脸上像是在笑,在沈忆寒身边低声道:“别怕,这些都是怀孕的母狼,现在是最虚弱的时候,她们是发现不了你的。” 沈忆寒闻言,心下一动,扭头看他,也低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那白狐望着他,神情明显是在笑。 “这山里难道有什么是我们狐族不知道的事吗?”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沈忆寒心下一跳,一时几乎要以为自己的真身已经被这狐狸看穿—— 此念一出,他心下狂跳,当即本能的反应就是转身朝四面八方看去,四野却是极为安静,除了他们两只狐和灌木那头山坡下休息的母狼们,再没有第三个妖兽。 白狐看着他的动作,噗嗤笑出了声来,道:“怎么,这会才开始担心我不安好心?我要是真想害你,你可已经死了八百回了。” 这头正自说着,那头却忽然传来母狼们受惊的嚎叫声,白狐和沈忆寒都是一愣,扭过头去,却见山坡上跑下七八只棕红色的东西,连沈忆寒都还没看清楚那是什么,几只母狼已经扑上前去,和那几只东西厮打在了一起。 白狐状似惊讶道:“啊哟,这些豺是活腻了么,居然敢冒犯到狼族的领地……” 他话音未落,沈忆寒与白狐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粗嘎低沉的男声—— “是啊,重蒙,堂堂狐王,为什么会鬼鬼祟祟的带着一个小辈,出现在我狼族的领地上,难道是活腻了么?” 沈忆寒闻声,心中一沉,回过头去,却正对上一双森白的狼目。 眼前这只狼妖通体雪白中掺杂着一点灰黑,这狼妖不知是何时靠近至此,沈忆寒竟没有发现。 这是一只境界在他之上的狼妖—— 天阶。 他的脑子里几乎立刻就出现了一个名字:玄霄大王。 虽说他的确是为了这位狼王和谢小风而来,但也确实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以这种方式见到了狼王。 还不等他如何思索,那狼妖已经两步上前,抬爪一巴掌将白狐的脖颈按在地上,低头俯视着他冷声道:“重蒙,你又在搞什么鬼?” 那白狐体型不过是这狼妖二分之一还不到,此刻被他死死按在地上,却是半点没有反抗之力,饶是如此,他竟也不急,虽被按着,仍是不见慌张,优哉游哉瓮声瓮气道:“搞什么鬼,我又不是第一次上你们这溜达,以前你不是也不跟我生气么?最近火气就这么大?” 又道:“哎呦,能不能松手,上不来气了,我这有小家伙看着呢,你是不是也该给我这个狐王留点面子?” 狼妖闻言,冷哼了声,倒是真把按着白狐的那只爪子挪开了。 沈忆寒在旁边听得哑然无言片刻,他也不是傻子,自然听出这白狐便是那狼妖口中的“狐王”,他这倒真是好运气了,出来一趟见了个狼王不说,连狐王也一并被他撞见了…… 只是他虽扮作狐族,方才却半点没认出那白狐的身份。 他毕竟是第一次化形假扮妖族,岂知装什么就真的遇上了什么,不仅让他遇上一只狐妖……居然还是狐王,都说狐族生性狡诈聪明,恐怕方才在这狐王眼中,自己多多少少已经露了馅,否则,这白狐方才不会句句都是试探,显然是已经对他的身份起了疑心。 但听这两妖所言,似乎颇为相熟,那白狐却没挑明他的身份有猫腻…… 沈忆寒心下一动,朝着白狐看去,却见他也正笑着看自己。 * 狼王玄霄不愧是这姑妄山中新选出的妖王,狼族栖居之地和锦皮鼠那样的阴暗谷底压根不能比,这一片不仅山清水秀,景致宜人,灵气充沛,更兼修筑了房屋,不少化了形的狼妖在屋舍之间穿梭,看起来几乎与人族聚居之地没什么区别。 沈忆寒本来担心阿燃藏在他腹下,会不会被玄霄发现。 毕竟是天阶妖兽,整个修界掰着手指数也没几个,但岂知那巨狼却与狐王似得,半点不像是有所察觉的样子。 若说这满脸意味深长、明显别有用心的狐王可能会揣着明白装糊涂,狼王却显然没有这样的必要,玄霄看起来没发现,想必便是真的没发现。 沈忆寒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进了狼王居处,一人两妖——或者说三妖便都化成了人形。 沈忆寒还是保留了半人半妖的模样,假装自己没能力完全化人,那狼王玄霄却也没有多看他一眼,显然对他这样的小妖并不感兴趣,不过是碍于重蒙的面子,才也在房中给他留了一张椅子。 有狼族侍女进来给三人倒了几杯喝的,沈忆寒低头一看,却是些稠白的不知什么兽类的奶,闻起来除了乳|香还有些腥膻,叫他一时有些无法下嘴。 重蒙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笑眯眯道:“这山北早就是你玄霄大王一个人的地盘,豺族那样的货色,早就被打得不敢露头,如今居然又长了狗胆,敢来挑衅生事,只怕是借的别人的胆呢,哈哈。” 玄霄闻言冷面不语,这狼妖所化作的人形,魁梧高壮,即便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上去也像座小山一样,只是他面上肤色是种不带血色的灰白,又未蓄须,因此观之略显森冷。 重蒙见他不言,似乎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似的,又挑了挑眉毛,道:“怎么,这会脾气又这么好了,你只有欺负我的时候脾气大是吧?我可不信你就猜不出来这群豺背后是谁在撑腰。” 玄霄冷冷道:“猜出来怎么样,猜不出来又怎么样?哼……卑鄙无耻之举,等到比斗过后,我自然将那人族碎尸万段。” 重蒙道:“只把他碎尸万段有什么用,那个人族,不过是明璨推出来的一个傀儡罢了,你是要做姑妄山妖王的人,就这么容着他们骑在你狼族头上拉屎?” 玄霄顿了顿,道:“……明璨是明胤的弟弟,我不能杀他。” 重蒙听了这话,翻了个老大的白眼,道:“难怪你这妖王屁股蛋子还没坐热乎,就被别人惦记位置,什么明胤不明胤的?他狮族就算沾了先妖王的光,在姑妄山风光了百年千年,如今也已经是前尘旧事了,现在你是妖王,他们都这样挑衅了,你还要忍,我嘛……也就罢了,毕竟是跟你一起长大的交情,你狼王是怂是孬,我狐族也都跟着你,可其他族支呢?” “看看你如今这样,谁还愿意跟着你,连青雀这么只孤家寡人的臭鸟,也敢不把你放在眼里,公然跟你作对,再这样下去,我看也不必等什么四日后的比斗了,反正你赢不赢的,最后也都不敢拿明璨怎么样,他还是要兴风作浪、作威作福,既然如此,这山里的小妖小族心里认他这个狮王,比认你这个妖王还多些,你做不做妖王的,又有什么分别?”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诛心,果然玄霄听完了,面色黑的像是锅底,一拳砸在旁边桌上,震得那桌子砰一声巨响—— 沈忆寒本来好端端坐着,倒被这动静给吓了个够呛。 玄霄道:“那你说,怎么办?” 重蒙顿了顿,道:“怎么办?这还用我教你?从前明胤是怎么立威的,你难道不知道么?” 玄霄闭了闭目,道:“我自然知道,只是……那个人族,如果真是从前明胤大王认过主的人修,祖父说过,此人颇有神通,叫我不可轻敌,现在就找上门去,是不是有些……” 沈忆寒在旁听着,心下暗忖,看来这些姑妄山中的妖族对风燮魔君,也并不是一无所知—— 如今姑妄山外,人族正邪两道修士打破了千年来白河南北井水不犯河水的规矩,算是决裂交战了,谢小风早不夺晚不夺,非要在这个时候争姑妄山的妖王做,以沈忆寒对此人的了解,只怕也绝不是什么为了让那狮王来做姑妄山的妖王。 谢小风与“贺兰庭”如今和那梦中一样,又勾结在了一起,此事只听当日“贺兰庭”所言,倒也不难猜到……若真让他如愿以偿,把持了姑妄山上上下下数十万妖灵,只怕玄门众修士都会有大麻烦。 想及此处,他心下不由暗叹了一体口气。 若在从前,阿燃尚且不曾魔化之时……如此要紧之事,自己即便没有头绪,也没有思路,但阿燃却应对过不知多少次这样的情形,只要与他商议一番,定然也能理清思路,如今却…… 如此想着,沈忆寒不免略动了动衣袖,却忽然面色微微一变—— 阿燃仍在他袖中缠着他的手臂,可此刻却是一动不动。 他隐约觉得不对,左手抬了抬衣袖,右手不着痕迹的探入袖口,去摸袖中阿燃的龙身,触手却一片冰凉,毫无温度。 ……阿燃这是怎么了? 沈忆寒顿时再无心思听那头两妖交谈,偏偏此刻他既无法离开,又不能揽开衣袖看阿燃的情况,只能用手指拨了拨黑龙的龙尾。 这里是小龙最为敏感的地方,以往每次沈忆寒触及此处,无论云燃在干什么,都会轻轻摆一摆龙尾,柔软的尾鳍在他掌上拂过,似乎是无声的抗议。 此刻,那小小的龙尾却是任他拨弄,毫无反应。 第098章 雷木 第98章 玄霄与重蒙又说了几句, 谈的都是怎么对付狮族和那个人修的话,这两妖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商议如此要事, 竟然并不避讳沈忆寒。 沈忆寒在旁虽也大概听了一耳朵,但他此刻总归还是更担心袖中的黑龙,因此不等那头一狼一狐两妖谈完, 已经开始琢磨要怎么脱身了。 狼王玄霄境界既已在天阶之上,便可与人族大乘期修士比拟,按理说以沈忆寒如今的修为, 是感知不到他气韵强弱的, 除非狼王有意将威压外示。 但这些时日以来,沈忆寒也已经大概摸索出了该如何运用那只金瞳, 照深不知如何转移到他身上的这只魔瞳,与其说是魔瞳,倒不如说是佛瞳—— 毕竟这样能看穿化形妖类本体,而且还能无视境界看出对方道行的能力, 向来都是佛修们的神通。 玄霄的境界的确已至天阶,但恐怕这狼妖亦是才突破不久, 即便是和当初明胤在贺兰仙岛上只余妖魂的状态相比, 似乎也大有不如,难怪这姑妄山中众妖族, 对他的地位并不算心服口服。 只要沈忆寒想,要在这一狼一狐两妖眼皮底下脱身,其实不算难事, 但他想了想, 还是没有这么做。 等到天色微昏时,重蒙才终于带着沈忆寒离开了狼族的领地。 夜色渐深, 天幕中升起半轮皎白弦月,重蒙走在前面,忽然转过头来,朝沈忆寒勾唇一笑,道:“阁下既然现在还不走,那看来不是重蒙自作多情了。” 沈忆寒心知他已经认出自己并非妖类,而且恐怕是刚一照面不久,这位狐王就已认出,故此刻听其所言,倒也并不惊讶。 他顿了顿脚步,道:“狐王是故意把在下带去狼族领地,和狼王相见吧?不知是何用意?” 重蒙方才在狼族领地中和那玄霄喝了些酒,此刻脸上泛起一点潮红,眼角上挑,虽还是人形,这神态看起来却完全是狐的模样,笑了笑道:“我若说是招安,你可相信么?” 沈忆寒道:“招安?” “不错。”重蒙继续道,“你是人修……而且是个道行不低的人修,玄霄三日后就要和那个狮族带回来的人修比斗,他也需要一个帮的上忙的人族……” 沈忆寒被他逼近,后退一步,道:“既然如此,方才在狼王面前,你为何不提此事?” 重蒙笑了笑,道:“因为他不需要知道这件事,这是我跟你的交易。” * 沈忆寒回到谷底时,夜色已深,他并未惊醒山谷中的小妖们,只径自回了洞中。 这洞穴上方并未完全封死,顶部有天洞,因此入了夜,月光只要泄入一点,便可被洞穴中潭水波光扩大蔓延开来,光线并不幽暗。 沈忆寒揽起衣袖,果然见黑龙仍然缠在他手臂上,但双目却是闭合着的。 “阿燃?” 他轻唤了几声,都是意料之内的毫无反应,沈忆寒触了触那小小的龙身,也仍是一片冰凉,毫无温度。 如果不是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沈忆寒知道云燃龙形时睡着了的体温就是如此,几乎要怀疑他是否还活着了—— 阿燃近些时日的确是愈发嗜睡了。 可先前即便他睡着,只要自己一有动静,他都会立刻醒来,像如今这样叫也叫不醒的情况,更是从未发生过。 沈忆寒尝试着在指尖凝聚灵力,像探视人修丹田经脉那样想探视云燃的龙身,好知道此刻阿燃究竟怎么了,然而那些灵力进入黑龙身躯之中,却都好似石沉大海,有去无回。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这千年来虽然没少看闲书,见闻比起寻常只知闭门修行的同道已很算广博,但关于远古魔,沈忆寒所知却也甚少。 魔族毕竟早已覆灭,万年间哪怕偶有那么一两个遗魔血脉复苏魔化的,也大都还没来得及如何兴风作浪,就被人族修士齐心协力收拾了,关于其魔身的形态、是否成年,其间表现如何,这些细枝末节的信息,他却几乎从未见过有相关记载的书册。 沈忆寒对高阶魔从幼年期过渡到成年期的过程虽不了解,但阿燃如今这副模样,倒是让他联想到了冬眠时的芳姑姑。 只是阿燃既是遗魔血脉,本质上来说还是魔,所有魔族的本体,都不过是灵墟巨渊底部的魔气所化,龙形也好,蛇形也罢,也只是一种形态。 可若真如此,龙形魔只是保留了龙族的形态,并非真正变成了龙,应该也不会冬眠吧? 沈忆寒想不通,只得守着云燃。 他在潭边一处石台上盘膝而坐,闭目吐纳,却未彻底入定,始终留了一缕灵识在外,观察着阿燃的情况。 好在等了一夜,天明时,云燃总算动弹了。 沈忆寒几乎是立刻睁开了双眼,却见原本伏在他膝上的小龙不知怎得身体变大了数倍,龙身此刻足有成年男子腰身粗细—— 黑龙虽已醒来,却好像正忍受着什么难耐的痛苦一般,身体在地面上扭动着。 沈忆寒看出不对,立刻便道:“阿燃……你怎么了?” 黑龙没有回答他,竟然忽的腾空飞起。 沈忆寒心下一惊,想要阻拦也为时已晚,这洞穴中虽然空间颇大,却也容不下一条龙这样近乎疯狂的胡冲乱撞。 黑龙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辨不清方向,一声巨响之后,龙身撞在山壁上,整个洞中都好像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大大小小的山石顺是洞壁骨碌碌滚下。 黑龙也摔在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 沈忆寒立刻上前,又将真元外放,替他挡住了山壁上滚落下来的石块,他刚在似乎又昏迷过去的黑龙身边蹲下,便立刻发觉那龙首上的茸角沾满了血迹,想必都是刚才在洞壁上撞的。 这一对角,他近来已经抚摸碰触过多次,当然很熟悉,因此一眼便看出这角似乎又长出来了不少—— 沈忆寒将黑龙那无力耷拉下去的脑袋抱在自己怀里,看了看黑龙额头上的伤痕和血迹,又看了看他紧闭的双眼,低声道:“阿燃,你很不舒服……所以才故意这样撞它的,是么?” 这次终于有了回应,黑龙在他怀中低鸣了一声,这一声低鸣虽然不是人族的语言,其中的痛苦和忍耐却不难察觉。 沈忆寒感觉到他动了动,似乎想挣脱自己的怀抱,心知这龙角生长,阿燃恐怕极为痛苦,才只能通过冲撞来缓解,但这种缓解毕竟是以毒攻毒、治标不治本,而且还会伤了阿燃自己,他也只能用力死死抱住龙首,道:“再忍忍……阿燃,你再忍忍好吗?” 他也不知道此刻阿燃是否能听进去他的话,只是一遍遍的重复,其间始终没有松开抱着龙首的手,不知过了多久,黑龙才渐渐平静下去。 沈忆寒正要说话,忽然感觉怀中一轻。 他垂眸看去,却发现云燃不知怎的已经恢复了人身,只是仍然紧闭着双目,白玉一般的肤色下,愈发显得云燃额上的血迹和那对受伤的龙角触目惊心起来。 沈忆寒凝聚灵力,点入云燃眉心,他本想替阿燃疗伤,岂知指尖才刚一接触云燃皮肤,便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吸力漩涡般要将他全身的真元卷入。 不过数息功夫,丹田里的灵力竟然已被吸走了大半。 好在沈忆寒反应快,大惊之下,及时抽回了手,否则只怕再迟半刻,他就会被无底洞般吸纳灵力的阿燃抽个精干。 沈忆寒呼吸半晌才平复下来,心道阿燃的身体怎么会这么缺乏灵力? 难道真的和阿燃即将进入成年期有关? 沈忆寒想了想,从乾坤袋中取出丹砂朱笔,干脆原地在云燃身周布设了一个聚灵阵—— 这次他倒是猜的没错,最后一笔落下,聚灵阵初成,整个洞穴中忽然无风自起,肉眼可见的灵气漩涡出现在了聚灵阵上方,而从周遭吸纳过来的灵气,都百川入海一般汇入了云燃体内。 沈忆寒哪见过这阵仗,如此吸纳灵力的速度,当真是前所未见。 好在这处谷底洞穴,似乎本就是聚灵之地,否则只怕支撑不了此阵哪怕一时半刻。 饶是如此,半个时辰过后,沈忆寒还是明显感觉到洞中原本浓郁充盈的灵气变得稀薄了许多,好在这个时候,聚灵阵中的云燃终于停止了吸纳灵气,沈忆寒见他额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大半,心下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 沈忆寒就这么守了云燃整整两日一夜。 这两日内,云燃始终不曾彻底清醒,身体却不停的在人形和龙身之间变幻,这种变幻似乎并不受他控制,也无规律可言。 沈忆寒知道他此刻恐怕正在最需要灵气的时候,因此始终保持着聚灵阵结成的状态,只可惜不过一日后,整个洞中的灵气就都已被吸收到稀薄的微不可查。 好在沈忆寒乾坤袋中带着两三条灵脉,原本是以防万一、好备不时之需的,不想他自己没用上,倒是给阿燃用上了。 两日一夜后,云燃终于醒转了。 沈忆寒同他说话,虽然仍是得不到回应,但却敏锐的感觉到阿燃的反应和先前不同了,看着自己时,他竟偶尔会露出与从前十分相像的若有所思的神情。 两人少年时,云燃还不怎么会掩饰自己的眼神和情绪,那时便时常露出这样的表情。 除此以外,云燃龙身时,额上那对龙角已经长得形状完整而美丽,再不是沈忆寒初见他魔化时那样刚刚长出一半的幼龙模样—— 他也不知阿燃这算不算已经进入了成年期。 若说算,他却还是会时不时的陷入沉睡,一日大约只有两三个时辰是清醒的,若说不算,他龙身时的形貌,已经与沈忆寒认知中的成年龙族一般无二了。 与此同时,二大爷等一众鼠妖搬到这处洞穴附近生活,也有十数日了,沈忆寒本来以为这些鼠妖搬家,也不过就是换个地方打洞罢了,谁知却被展示了一番已经开过灵智的妖类,与其他普通兽类的区别—— 众鼠妖竟然在这附近寻了一块平整的土地开始垦种,虽说地方不大,但不过短短十几日的功夫,已经弄出了很是煞有介事的效果,土地一块一块被分的工工整整、桑陌俨然,竟然还有小小的水车、磨坊、灌渠等等。 沈宗主看的很是目瞪口呆,心道他可算是知道这群鼠妖是怎么孤身一族在这幽深的谷底繁衍千年的了。 二大爷对他的目瞪口呆,显然很是得意,挥了挥爪子豪气万千道:“大王,从今以后,这些都是你们的天下啦!” 二大爷如此卖力,究其原因,也不过是不想让他们离开这谷底,只可惜,沈忆寒已经答应了那狐王重蒙,他也不可能真的在这山谷之底呆一辈子,二大爷的小算盘,也注定只能落空—— 三日过后,第四日清晨,谷中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鼠妖们感觉到有危险的气息靠近,都被吓得早早躲了起来,连那些聒噪的彩灵雀也都一个不敢露头。 重蒙一改当日和沈忆寒初遇时吊儿郎当的模样,虽然还是一身白衣,周身却释放出不容小觑的威压和妖气。 地阶妖兽放眼整个修界,或许算不得什么,但在这一处小小山谷,乃至于整座姑妄山中,无疑却是能轻而易举碾死许多妖灵的存在。 重蒙化作狐身,却比那日体格大了不少,狐狸眼睛似乎天生带笑,慢悠悠道:“你如果需要,可以坐在我身上离开此地哦。” 沈忆寒袖中藏着已化作龙形的云燃,自然不会答应,只道:“多谢狐王好意,这倒是不必了。” 一人一妖就此离开谷底,过了许久,一众鼠妖才自黑暗中冒了出来。 狗蛋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震惊道:“刚才,那……那那那那是狐王?” * 姑妄山脉正中,最高的一座山峰,叫作卧狮岭。 只听这名字,便很容易能猜出此处是狮族的领地,也是数千年来姑妄山最厉害的一位妖王从前居住的地方。 今日狼王玄霄与那人族比斗的地方,也就在这卧狮岭上。 沈忆寒心道也无怪重蒙这个发小替狼王打抱不平,玄霄虽是新任妖王,被人挑衅,比斗居然还要在人家的地盘上,明胤虽已经身死,但狮族沾了他的光,在姑妄山中威势不减,倒也可见一斑。 据重蒙所说,今日这场比斗,在姑妄山中数得上名号的大妖都会前来观比。 沈忆寒到场便发觉他所言果然不虚—— 妖族不像人修那么讲排场,比斗的场地布置的很粗糙,或者说压根称不上什么布置,不过就是腾空了一处宽阔的山坡,各支观比的妖族也都没有席位,都七七八八的随便围着山坡中央分布开来,走兽在地面,飞禽则扇着翅膀停在空中远远看着。 沈忆寒心道这倒是好,万一到时候打起来,两个正主有什么控制不住误伤周围的,大家跑起来倒也方便,各扫门前雪就是。 妖群之中,沈忆寒最先看见的便是东道主狮族—— 狮群之中,四个身材魁梧、狮首人身的壮汉抬着一顶卧辇,那辇上伏卧着一只通体皮毛棕黄的巨狮,他身边站了个神情阴冷的碧衣男子,正是那日沈忆寒在谷底见过的青雀。 如此排场阵仗,想必便是狮王明璨了。 重蒙远远见了,微微眯了眯眼睛,不咸不淡的冷哼了一声。 重蒙已经恢复了人形,沈忆寒跟在他身后,仍然是那副半人半妖的模样,他这副模样,其他妖族看了大概都会以为是狐族的哪个小辈,跟在狐王后面,倒也不很稀奇,故而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 重蒙并未带他前往狐族聚集之处,而是到了与狮族相对的,狼族一族的最前方。 沈忆寒在为首的几个狼妖之中扫了一圈,他如今再要看出这些妖类的本体,只需心念一动,连将灵力覆到左瞳之上都不必。 几只狼妖想必在狼族之中都是头领,个个都是地阶以上。 但最引得沈忆寒注意的,是其中一个样貌不显的老头。 这老头正与玄霄说话,周遭几个狼妖都围在他身边,隐隐有些众星捧月的意思,玄霄伏首在他身边听着,模样很是恭敬。 这老头的本体是一头雪狼,毛色都已经斑驳的有些发灰了。 沈忆寒只略看了看,很快便将目光从那老头身上挪开了,谁知那老头却似有所感,忽然停住了对玄霄说话的动作,目光远远朝着重蒙、沈忆寒这头投来。 这老狼妖也未至天阶,五感却甚为敏锐,沈忆寒垂下眼,只装作并未注意到那边的模样。 玄霄远远看见重蒙,略点了点头,道:“你来了。” 重蒙还未回话,对面却远远传来一个男子带着些轻蔑的声音,道:“玄霄,还没跟你族中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交代完后事?你到底是话太多了说不完,还是怕了啊?” 此人话音一落,满山的妖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重蒙眉峰微微动了动,眼神冷了几分,不等玄霄答话,他却先开了口,寒声道:“明璨,玄霄答应今日这场比斗,不过是要证明他是堂堂正正、当之无愧的妖王,可不是这妖王的位置已经易主给你了,三十年前,是你自己败在了玄霄手下,我妖族以强者为尊,你再这样放肆,玄霄即便杀了你,也不算有违当年对先妖王的承诺!” 那狮王明璨似乎听到什么极为可笑的话一般,仰头哈哈大笑,道:“好啊,玄霄自己都不敢说话,你这狐狸倒是替他急上了,我今天倒要看看,他要怎么赢,怎么杀了我,我在这等着呢!要是玄霄赢不了……” 那棕毛狮子语气一沉,带出几分戾气来:“你刚才说的很对,我妖族以强者为尊,这妖王之位自然只有强者能坐,玄霄坐了三十年,也该够了。” 两妖交谈间,沈忆寒目光穿过人群,果然看到那头狮王背后走出一个相貌平平、身形略显清瘦的人族少年来—— 那少年唇角带笑,一双眼细而狭,此时正仰头与伏在卧辇上的狮王明璨说了句什么,神情间似乎很是漫不经心。 虽然这副面孔完全是陌生的,但只要看一眼,沈忆寒也能肯定的认出来,此人的确就是谢小风。 他曾经和这魔头以死相搏,哪怕只是一个眼神,沈忆寒也能分辨出来。 这魔头果真没死……如今这副躯体,却不知又是哪个无辜的人族少年遭了他的毒手。 沈忆寒心中虽然早已确定,但真的亲眼看到此人时,心绪却还是波荡难平—— 他与阿燃在这姑妄山中养伤避祸,偏偏就好死不死遇上了谢小风,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上回他太过轻敌,反倒被谢小风算计,好容易才脱身,那时却也顾不得是不是真的斩草除根了,这次却必要除了这个祸害,以免今后夜长梦多,再生是非。 如果他猜的不错,今日即便玄霄得胜,他就算真的将眼前的“谢小风”碎尸万段,此人恐怕还是有法子像上次一样金蝉脱壳—— 此人真正的魂魄,只怕也根本不在这具躯体之中。 一般意义上的夺舍,在吞噬躯体原主人的魂魄后,夺舍者的神魂也必得宿居在新的躯体肉身之中,然而上次他杀了谢小风后,并不是没有想过永绝后患,探查搜寻他的神魂,但当时那具躯壳之中,却是空空如也。 谢小风根本不将自己真正的神魂宿居在肉身之中,又或者说,他虽然通过某种办法控制了这具肉身,但若肉身损毁,他的神魂却能不受其害,不困其中。 无论是人族、妖族,只要是生灵,魂魄便不能离体太远,也就是说……无论谢小风使了什么花样,此时此刻,他真正的神魂所在,也必然距离这处山坡不远。 沈忆寒脑中念头飞转,那头狮王不知又说了些什么,玄霄应了一声,山坡两侧走出不同的妖族,都是兽首人身,众妖举起巨大的牛角号吹了起来,震耳欲聋的呜呜声连续响起三轮过后,整个山坡上的妖族都往后退了数步—— 比斗要开始了。 玄霄从人形化为狼身,正要入场,重蒙却忽道:“等等——” 那巨狼顿住脚步,低下头来,看向重蒙。 重蒙这才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巨狼点了点头,才转身朝山坡上走去。 等到一人一妖都入了场,方才那与玄霄说话的老狼妖,这次却比狮王先一步开口,扬声道:“开始吧——” 第099章 孽魂 第99章 这场比斗, 若只以双方的修为境界来看,玄霄的胜算哪怕不能说是十成十,也基本是没什么太大悬念的, 然而在场的所有妖族却都对这看似羸弱、平平无奇的人修少年有能力和他们的妖王一战并不感到奇怪—— 来的路上,沈忆寒早已听重蒙说这人修少年颇有神通,此刻亲眼见了, 才知道妖族们所说的神通到底是什么。 一人一妖入场,玄霄的妖身足足比谢小风高了数倍,他倒也半点不见畏惧之色, 只微微一笑, 伸手一握,掌中便出现了一柄悬挂着青旗的长幡。 青幡一挥, 整片卧狮岭的上空瞬间狂风大作,数息之后,数不清的青黑色雾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众妖但闻得耳中传来各种人族、兽类此起彼伏的凄惨哀嚎恫哭之声, 原本天光明朗的卧狮岭,亦在倏忽之间变得鬼气森森。 沈忆寒一见此物, 当即认出了这青幡是何物—— 千年前风燮魔君连屠数城, 只为给一件即将练成的法宝饮血祭旗,那件法宝名叫青司幡, 想必便是眼前此物了。 据传只要催动此幡,无论引幡者修为高低,都能够轻而易举号令方圆千里之内所有不得往生的人间幽魂为己所用, 且还能大大激发其凶煞之性。 当初玄门诸派围剿之战, 便很是吃了此物的苦头,众修与风燮魔君交手, 即便一时占据上风,但随着时间的拉长,人族这边不敌陨落的修士渐渐变多,魂魄却竟然为敌人所用,反叫那魔头愈战愈强,愈战愈勇。 这法宝的厉害程度,自然可见一斑。 此幡算是这魔头的看家本领,连当初沈忆寒毁了他潜入昆吾剑派那具肉身时,亦未见他动用此物,眼下却拿出来了,可见谢小风也是对这场比斗十分重视,势在必得。 玄霄仰天一声长嚎,生生将几个正在空中朝他撕扑而下的怨魂震开,下一瞬却又有更多数不清的青黑色雾气密密麻麻的朝他涌去,如江潮浪海一般,密不透风,望之令人头皮发麻。 沈忆寒只看了片刻,便将目光转开,绕着周遭围观的妖众环视了一圈—— 那鬼幡确然厉害不假,但谢小风如今这具肉身,修为低微的甚至还不如当初被他毁了的那具,虽能催动青司幡不假,但若要发挥其十成十的威力,怕是有些难度。 且似青司幡这类魔道法宝,煞性太重,一个运用不当,主人便极易受其反噬。 有了这层掣肘,谢小风就算手中有如此厉害一件法宝,但真想伤了玄霄,恐怕却也不太容易。 又或者……这魔头真不惧反噬的风险,便更说明他有恃无恐。 沈忆寒已经吃了他一次亏,自然知道谢小风深谙狡兔三窟之理,恐怕即便眼前这个“谢小风”死了,还会有别的谢小风死而复生,他的神魂根本不再肉身之中,想要真的杀了此人,恐怕非得找到谢小风——或者说风燮魔君真正的神魂所在不可。 他不动声色的将神识分出来了一缕,绕着整个卧狮岭寻找起蛛丝马迹来。 沈忆寒如今突破,修为已初入小乘。 修界之中人人皆知,踏过元婴到化神这道门槛,修士才算元神初成,修成元神,神魂便不必再被缚死在元婴之中;而踏过化神到小乘这道门槛,元神便不再受肉身束缚,可以离体而出,甚至可以将其分化为千丝万缕,融于心识神念。 这也是为何只有高阶修士的神识能称之为神识,小乘乃至化神以下却只能被称之为灵识的缘故。 神识之中,蕴含着的是修士命门所托、元神的力量,其所能察觉、感知到的、敏锐程度都要远远胜过灵识。 即便如此,沈忆寒却仍未能察觉谢小风真正的神魂所在。 他又尝试了一遍,仍是并无收获。 沈忆寒心里倒没觉得太意外—— 毕竟那魔头既能凭借此法保住性命这么久,当然也总有些厉害之处,恐怕不是轻易能为人察觉破解的。 若想他露出马脚,只怕需得魔头如今这具少年肉身死亡。 但这谢小风如今既与狮王勾结,敢于以区区弱小之身,挑衅身为天阶妖兽的狼王,想必也定然有所倚仗……总不能是分明心知不敌,还来送死的吧? 虽说他有法子保命脱身,可这么做总也得有个原因。 思及此处,沈忆寒忽然愣了愣,心下念头猛地一突,忽然反映了过来什么—— 他倏然抬起目光,便见场中一人一妖正在缠斗,谢小风果然是有所倚仗,使得却不知是一套什么移身法门,那青司幡鬼气森然,召来众阴魂凶魄,将玄霄层层束缚在内,玄霄欲要动身挣扎,四肢脖颈上青光却缠的越紧,巨狼口中发出一声怒吼,这才将那些束缚着他的青影震碎,谢小风的身影却分作了好几个,环绕着玄霄,忽明忽暗,辨不清哪个是幻影、哪个又是真身。 玄霄伸爪朝着其中一个影子抓去,却不出沈忆寒所料的抓了个空。 又往另外一个影子击去,这次那影子微微一闪,却倏忽之间消失,下一刻竟又分化出了三五个虚影,朝着四面八方散去。 几次被戏弄后,玄霄大约是被这样的小把戏弄得心有不耐,又偏偏无法立刻找出对方的真身,巨狼口中发出一声低吼,眼中也泛起一点淡淡的血红色。 沈忆寒微微一愣,扬起头来,却见不知怎的,天色居然渐渐昏暗,乌云聚拢,卧狮岭上一时如陷黑夜。 众妖都感觉到了天幕和四野的变化。 玄霄发怒,浓烈的妖气和威压从场中的巨狼身上朝着四面八方扩散而开,如浓雾般无法穿透,将整座山岭没入其中,众妖一时几乎都有些喘不过气来,甚至连那些亲近狮王、本来还在看热闹时不时发出嘘声的妖族都变了脸色,被这股强大的妖气逼得后退了数步。 狐王重蒙见此情形,似乎心有所忧,低声喊了一句“玄霄——”,巨狼大概是听见了这声呼唤,动作微微一顿。 沈忆寒这才感觉到周遭妖压淡了些许。 饶是如此,整座卧狮岭上原本被青司幡召来的阴魂却都已经在这数息功夫之间不见踪影,谢小风那几个难辨真伪的幻影也在倏忽之间溃散,只余下一个真身,抓着一柄青色长幡,单膝跌跪在地上,无法站起身来—— 谢小风低着头,背部也随着胸膛轻微的起伏着,似乎正被狼王妖压所迫,连直起身也不能。 玄霄不知是被方才重蒙的那声低唤驱散了怒意,还是将局面重新扭转到有利于自己的情况后胸有成竹,此刻不再露出着急神态,反倒是不疾不徐的缓缓抬步走到了那人族少年面前,低头看着他,口吐人言道:“人修,你如果就此认输,认我为妖王,不再为明璨效力,我可以看在明胤的份上,不杀你。” 那被谢小风夺舍的少年似乎仍是站不起身来,却未回话,只是低头笑了笑,忽然身上青光闪动,便要有所动作—— 只是这变故发生得快,玄霄的反应却更快,未等他真的做什么,已经狠狠抬爪挥过,将他按在地上。 狼王下手并未留情,众妖都清楚的听到了某种血肉被碾碎的闷响和骨骼断裂的噼啪声。 血腥味从巨狼爪子底下渐渐扩散开来。 玄霄挪开了狼爪,道:“他死了。” 兽类对血腥味尤其敏感。 狮王明璨显然也闻到了那股意味着死亡的血腥味,一改原本漫不经心的慵懒伏卧姿势,从卧辇上缓缓支起了身,瞪圆了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看着了无生气的趴在地上的“谢小风”,显然十分惊讶—— 甚至有些不可置信。 沈忆寒也很惊讶……谢小风死了?就这么死了?这场人妖之战,狮族造势颇大,明璨显然对谢小风十分有信心,他居然就这样败了? 可从比斗开始,他的神识一直笼罩着整座卧狮岭,半点没感觉到那魔头神魂外逃的痕迹,以他如今神识的敏锐程度,如果谢小风真的金蝉脱壳,他绝不可能发现不了。 难道……真的是他想的错了?是那魔头太过自不量力,又把玄霄这样一个天阶妖兽的实力,想的太过弱小了?还是他有什么神通根本没来得及施展出来? 沈忆寒心里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可还不及等他多想,那头玄霄已经又往前走了两步,看着还在卧辇上没下来的狮王沉声道:“明璨——这个人修已经败了,他死了,你胆敢鼓动山中妖族反叛姑妄山的妖王,是不是也该付出代价?” 如此情形,显然出乎明璨的意料,那狮妖脸上神色有些阴沉,却没有马上回话,而是先看了看旁边的青雀。 青雀会意,化为妖身振翅飞往空中,倏忽之间已经落在“谢小风”的尸身边,探看了一番,才飞回明璨身边又变回人身,开口低声说了几句。 明璨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又追问了一句,这两妖交谈并未使用传音之法,因此沈忆寒倒也听清了他问的是“幡呢”。 沈忆寒微微一愣,心下暗道,那青雀和明璨说谢小风已经身死,明璨第一反应却是问他“幡呢”? 什么幡……青司幡? 他忽然回过神来,转头朝场中谢小风已经血肉模糊的尸身望去,果然没见到那柄青色鬼幡。 那幡竟是不翼而飞了。 也是在此刻,玄霄似乎终于没了耐心,再不打算等待狮王的回答了。 巨狼仰天长嚎一声,众狼妖今日跟随自家狼王到这卧狮岭赴鸿门宴,显然对于可能发生什么,并不是毫无准备,此刻但听狼王一声令下,便纷纷显出狼族原身,朝着那头的狮妖们扑去。 重蒙率领狐族,亦在其中。 沈忆寒着实没想到事情居然是这么个发展,一时竟不知是该上去帮忙,还是作壁上观,却见那狮王明璨不知是猝不及防,还是本就远非玄霄对手,只这么几息功夫,竟已被玄霄在身上抓出数道血淋淋的伤口,显出不敌之态。 很快巨狼便将明璨按在爪下,却并未如同杀了谢小风那般马上要了这狮子的性命—— 在旁人的眼中,狼王只是低头冷冷的看着匍匐在身下的狮王,像是在品味已经等待了许久的胜利,看着老对头在自己爪下奄奄一息,对妖族而言,或许也是一种享受。 然而在沈忆寒眼中,这幅画面却完全不同。 照深赠予他那只“魔瞳”,此时此刻,竟看见了旁人看不见的东西…… 狮王明璨的头顶正冒出丝丝缕缕的黑气,而低着头的玄霄,居然在将那些黑气吞入自己口中—— 随着那从明璨体内逸出的黑气渐渐变得稀薄,被按在玄霄脚下的狮子身体痉挛了几下,挣扎的幅度却越来越小了。 那股黑气……似乎不是妖气,也不是灵气,而是……明璨的妖魂。 怎么回事……妖族修的并非鬼道,也不以食人精魄为助益,玄霄却在吸食明璨的妖魂? 玄霄却在此刻松开了按着明璨的爪子。 巨狼抬头冷冷环视了一圈卧狮岭上其他并未加入战局的妖类,寒声道:“明璨已死——” “从今往后,姑妄山只有一个妖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第100章 孽魂 第100章 沈忆寒很快便意识到了那股黑气是什么—— 无论人修也好, 妖修也罢,魂魄在常人眼中,都是不能外显的, 只有一些离渡劫不过一步之差的妖修,这些妖类大都习的是身魂合一、强化妖魂的法门。 他们的妖魂在旁人眼中才能像当初明胤那样显形。 明璨虽是明胤的弟弟,这两只狮妖的实力却差距颇大, 可以说是云泥之别。 不过明璨若能有他兄长七八分实力,倒也不必在明胤离开姑妄山千余年后,仍需蒙其余荫了。 这狮妖虽不比他哥哥, 道行远没到能够妖魂外显的地步, 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归还是这姑妄山中一族妖主, 能活到今日,不知手上已沾染了多少杀孽恶业,而这些杀孽恶业……却不会轻易消散,却都是如影随形的覆在他的魂魄之上—— 人族也好、妖魔也罢, 善恶有业,因果不散, 只不过常人都无法直观的看到他们罢了。 这是佛修的神通—— 沈忆寒如今却能看的清清楚楚。 眼前的这个“玄霄”, 正因如此,才敢大大咧咧在众妖面前吸食明璨的妖魂——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玄霄。 谢小风大费周折, 原来打的却是这个算盘,舍了一个资质平平修为低微的人族少年肉身,却换来一个天阶妖兽。 而且还是姑妄山的妖王, 自然是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至于那狮王明璨, 只怕在谢小风心中,此妖也不过只是他夺了玄霄身体后的第一顿大补而已。 明璨替人做了嫁衣而不自知, 这一点上,他的脑子倒和他哥哥的确是亲生兄弟无误。 沈忆寒心中已明了眼前的狼王玄霄,恐怕已经被占据了肉身。 与此同时,卧狮岭上一众妖族却在“玄霄”、重蒙的带领下,与那头本来跟着明璨的妖类乱战成一团,场面愈发混乱,妖族不似人修有那样多的灵宝法术,修得大都是炼体之术,打斗起来更是全凭血脉中的兽性支撑,血肉横飞的,十分触目惊心。 沈忆寒不知谢小风是如何做到这么不着痕迹、甚至在连与玄霄一同长大的狐王重蒙面前,都不被察觉的掌控了他的身体—— 身为天阶妖兽的玄霄按理来说有着整个修界最为强韧的魂魄,本不该这么快被一个人修吞噬。 短短数息之间,沈忆寒脑海里已经掠过了无数个念头,他若此刻在众妖面前揭穿玄霄被人夺舍,只怕这些妖族无法立刻相信,倒给了那魔头发觉他身份有异、杀了自己的机会。 天阶妖兽的实力,即便是如今他已突破小乘,却也不敢轻易招惹。 本以为今日前来,助玄霄干干净净杀了谢小风就好,万万没想到,此事却越来越棘手了。 狼狮两族相争已久,方才众妖眼见狼王大获全胜,一众狼妖们自然是士气大涨,狮族那边却是全然相反的情况,谢小风也就罢了,明璨居然在玄霄手下连三招也没挺过,就这样死了,显然连青雀也措手不及,那头很快便节节败退,狮妖们死的死被俘的俘,青雀亦被生擒。 大约往日青雀在姑妄山中积威甚重,虽被缚妖索绑了个结实,但他与那领头的几个狼妖说了些什么后,几只狼妖却颇为踟蹰,似是不敢擅作主张杀了他,将他押到了“玄霄”与重蒙面前。 沈忆寒跟在重蒙身后,心中却在想着该怎么把眼前的“玄霄”已经不再是本来的玄霄这件事告诉重蒙。 那捆来青雀的狼妖道:“大王,这臭鸟捉来了,他往日素来总帮着明璨那厮与大王作对,今日可算落在咱们手里了,大王要杀了他么?” 青雀被缚妖索结结实实缠了几圈,缚妖索有禁锢妖力之用,按理说,寻常妖族如被这样捆缚,早已气力不支,现出原形,他却竟能继续维持人身,仍是那面目阴郁的碧衣男子模样,并未显出原型,只是冷冷的看着玄霄与重蒙。 “玄霄”似乎想了想,道:“……先不忙,且将他押回去,我再处置。” 此话一出,重蒙先觉意外,侧目讶然道:“什么?你不杀他?可他已与明璨妖魂盟誓,以后不能再效力与你,今日你杀了明璨,他不替明璨报仇,便会被盟誓反噬,魂飞魄散,你又何必留着他?” 说着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皱起眉头道:“难道你还顾念着当年的……是他自己背信弃义,不顾咱们小时候的情分,投入狮族麾下,如今他对咱们不过是个祸患,你还要心软么?” 重蒙语罢,那头青雀已冷笑道:“不错,今日你们若不杀了我,来日我必杀你们,替明璨报仇。” 重蒙听得此言,眼神一寒,扭头看去,下一刻青雀的脸便涨的通红、然后变得青紫,他的脖颈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这下却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重蒙道:“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语罢青雀的脸色更加青紫了几分,“玄霄”见状,似要阻拦,重蒙却好像早猜到了他会这么做似的,倏的转目看着他道:“怎么,你要拦我?” “玄霄”道:“妖魂盟誓并非不能破解,明璨的事他知道不少,留着他未必无用,何必非要现在杀了他?” 顿了顿,又道:“何况……当初咱们也是一同……” 不等他开口,重蒙已道:“罢了,不必说了,你是姑妄山的妖王,你既不想杀他,我又能如何?” 语罢松开了青雀的咽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将那碧衣男子狠狠往地上一攘,重蒙便转身要走。 那跟着玄霄的老狼妖见状,忙道:“狐王莫气,莫气,大王留着青雀,自然是有用的,并非只因心软……总归今日咱们大获全胜,明璨已死,眼下何必闹得不快?该好好庆祝才是。” 重蒙哼了一声,道:“你们狼族自然该好好庆祝,和我狐族又有什么关系?我还是不打扰狼王的好。” 沈忆寒在旁,先是听的一头雾水,后来才渐渐明白过来,这狼王、狐王两妖曾经似乎还与那青雀有些渊源,不仅如此,重蒙显然看那只鸟妖很不顺眼。 重蒙要走,他只略一思忖,回头看了看那头正与老狼妖说话的“玄霄”,便转头继续跟了上去。 谢小风所图的,不仅仅只是玄霄这天阶的妖身,恐怕更是能够号令姑妄山中数十万妖灵的身份,放着他在这,倒也不怕他跑了。 眼下要紧的是把“玄霄”已被掉包这事告诉重蒙—— 沈忆寒心知肚明,如今除了重蒙,旁的妖……尤其是那些狼妖,怕是绝不会相信自己。 谢小风夺舍的功夫的确是炉火纯青,方才就在数千妖族的眼皮子底下,他不知用的什么法门,竟然就这般无声无息的鸠占鹊巢,玄霄连表现出一点挣扎和抗拒都没有。 与其相信一个忽然冒出来的异族,狼妖们当然只会相信刚刚手刃狮王、大获全胜的“玄霄”,更何况他的身份本来就有猫腻,一个伪装的人修,若被那些妖族发现,不被捉去送给狼王邀功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被他说服? 天色渐暗,重蒙走在前面,后头除了沈忆寒还跟着一众狐妖,狐妖们都知道自家大王心情很不好,均是默不作声,然而只是他们踩在林间落叶上的的沙沙声,似乎也叫重蒙心绪烦躁,他扭头怒道:“都跟着我做什么,烦死了!” 语罢却显出狐狸原身,朝着林间奔去。 狐妖们面面相觑,一时跟也不是、走也不是,踟躇许久后,终归不敢违逆狐王的命令,三三两两的各自散去。 沈忆寒却又变成了那副狐狸模样,跟了上去。 他如今神识敏锐,因此哪怕重蒙已经不见踪迹,沈忆寒仍旧能在夜色中循着重蒙留下的浅淡妖气寻去,很快找到了正蹲在一条在山石上蔓延而过的小溪边喝水的重蒙。 白狐显然有所察觉,抬头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声音中仍然郁气未散,冷道:“是你,做什么?” 沈忆寒开门见山:“‘玄霄’不是玄霄,方才怕引得他动手,我不好直接揭穿他。” 这话显然大大出乎了重蒙的意料,那白狐愣在原地片刻,才道:“……你说什么?” “玄霄不是玄霄……那他是谁?” 沈忆寒言简意赅的解释道:“他被人夺舍了。你不觉得自杀了明璨后,他就有点不对劲吗?” 其实这话说得很不对,凭心而论,方才的“玄霄”并未表现出什么破绽,只看重蒙与一众狼妖都毫无所觉便可见一斑,但沈忆寒也是凭借照深赠他的那只魔眼才看出端倪,这只眼睛与明胤渊源颇深,却不好直接告诉重蒙其中由来,他也只能这么说。 谁知重蒙听了这话,却似乎想起什么,猛地抬起头来,看着沈忆寒道:“……夺舍?” 夺舍是魔修才用的下作法子,正道修士哪怕兵解重修,另寻肉身,也都会在即将身死、或者阳寿已尽之人身上,不仅如此,还需的取得肉身主人应允,免缠因果—— 总之限制颇多,并不是随心所欲想换谁的肉身就换谁的肉身的。 重蒙虽是妖族,但能成为一族妖王,当然也修行了不短时日,对夺舍也有所耳闻,却只听闻是人修之间的事,人族自恃为万物灵长,要夺舍自然也都是寻找资质上乘的人族,却从未听闻过有人修会自降身价,把魂魄屈居于妖类体内的。 沈忆寒道:“我说的是真是假,狐王回去一试便知,只是那夺舍之人——就是先前狮王请来那个人修,他的确便是当年与你们姑妄山的妖王明胤勾结的人族魔修,风燮魔君,方才他假死不过是诈脱,至于他为何忽然现身,又答应明璨与狼王比斗,恐怕也是早有预谋,不过为了正大光明的接近玄霄,因为以他如今的肉身修为,要在玄霄面前施展开来那柄幡,本来是绝不可能的——” “那柄青幡……我若没猜错,应当是件极厉害的鬼道法宝,从前为了给此宝引血祭旗,他与明胤不知杀了多少人修妖修,那幡叫作青司幡,除了号令阴鬼,更能摄取生灵魂魄,此刻真正玄霄的魂魄……若不在他体内,恐怕便在此幡之内了。” 或许是沈忆寒话中信息量太大,重蒙沉默许久,才道:“……你与半年前,白河城那个魔化了的人族剑修是什么关系?” 沈忆寒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心道这狐王果然早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他笑了笑,道:“他是我的道侣。” 100-110 第101章 故梦 重蒙闻言, 眉目略动了动,神情却似并不意外,只道:“……果然是你们。” 沈忆寒见他这副模样, 自然也已明白过来,这狡猾的狐王只怕早已猜出自己身份。 奇怪之处,却是除了方才刚提到玄霄被夺舍时, 他那片刻的惊讶后,重蒙对玄霄的安危……似乎并不如沈忆寒原本以为的那般挂心。 他从来于察言观色上有着天生的敏锐,这一点绝非是沈忆寒的错觉—— 这难免让他有些意外。 “狐王似乎对夺舍一事……并不意外?” 重蒙未答他的话, 只在月色下渐渐从狐形化回人身, 走到沈忆寒身前,问道:“玄霄可有性命之忧?” 沈忆寒想了想, 答道:“狼王修行已臻天阶,妖魂强韧,沈某虽不知魔头用的什么法门夺舍妖身,但想来一时半刻他却无论如何也奈何不得狼王的妖魄元神, 只是……” “只是?” “只是那青司幡毕竟是件极厉害的法宝,狼王妖魂若长久被拘在其中, 不知会有什么影响, 只怕不是好事,当务之急, 还是先将他救出才是。” 重蒙听完他的话,沉默片刻,似在思索, 半晌, 却忽然莞尔一笑。 “沈宗主,你可是个人修——怎么如今, 倒比我这狐妖,还急得要救下姑妄山的妖王了?” 沈忆寒听他出言调侃,话里颇有些讥讽意味,倒也并不着恼,只笑道:“这话,狐王倒是将在下问得不明白了,前日提出要与沈某交易的,不正是狐王么?” 重蒙道:“不错,但当日你并未应下。” 沈忆寒道:“我今日应下了。” 重蒙“喔”了一声,却不问他为何今日又应下了、想要的交易筹码又是什么,只忽然话锋一转,道:“可惜今时不同往日,那时你不曾应下,如今你再要答应,我要沈宗主相助的,可不是当初那件事了。” 当初,重蒙要的是他帮助玄霄。 沈忆寒心下一动,看向重蒙背影,轻声道:“既如此,难不成狐王心意有变,如今不愿再辅佐玄霄,也不愿再救他了?” 沈忆寒要的,无非是姑妄山不能成为谢小风的爪牙,更不能成为或许还活着的云烨与贺兰庭为非作歹的工具。 至于重蒙心中真正想要的,究竟是玄霄为王,还是他自己为王,对沈忆寒而言,倒并没那么重要。 “不,我仍要救他。” 重蒙在月色下转过身来,静静望着沈忆寒,说的话却很是出乎沈忆寒意料。 “沈宗主,我知道你想和我……或者想和姑妄山交易什么,实不相瞒,重蒙在此已等候多年了。” * 一人一妖顺利达成交易,沈忆寒很快就知道了为什么重蒙对玄霄的安危似乎并不那么挂心。 重蒙带着他去了狐族的领地。 姑妄山是北域这一片数座山脉的统称,而群山之内又有峰群峡岭数以万计,绵延数千里,比昆吾剑派所坐落之昆吾山脉更为广袤—— 而狐族领地,正在其中一处尤其山灵水秀之地。 重蒙虽已知沈忆寒是人非妖,仍要求他以化形之术又变成了那副雪青色狐身样子,说是要带他去看一件东西。 若说在今日以前,沈忆寒本来还对这狐妖留有些防备,但在河畔交谈之后,他却明显感觉到了,重蒙对他并无恶意。 乐修七情敏锐,即便面对的是妖族,重蒙的善意与恶意与他而言也极好辨别,绝不可能出错。 因此沈忆寒依他所言化形为狐,也仍带着还在沉睡黑龙形态的云燃,并未将云燃送回谷中洞穴。 然而出乎沈忆寒预料的,过了两三座茂密山岭,与数不清道行或高或低的狐妖擦肩而过后,重蒙要带他所到之处竟然在一片大泽之中。 水汽氤氲,清澈却不冰冷的水泽渐渐摸过前足,沈忆寒不知为何心生奇异感觉,似乎这大泽之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正在吸引着他前进。 他的心神,也渐渐被这种奇妙的感觉搅乱的迷朦起来—— 温柔的水波渐渐没至了狐身前胸,柔软的绒毛也被浸湿了一整片。 而走在前方的重蒙,整个身体却都已经没入大泽。 沈忆寒丝毫未觉有异,然而此刻本附在他狐身腹下的黑龙却忽然动了一动。 他这几日始终留神注意着云燃的动静,因此此刻哪怕腹下的小黑龙只是那轻微的一下,仍是倏忽之间,便将沈忆寒从方才的那种迷朦感觉中猛地惊醒。 但意识清醒的这一刻,清澈的水波荡漾着,已然没过了他的头顶。 祖师婆婆这化形术无疑与寻常修仙世家门派所传授子弟后辈的大有不同,要高明的多,严格来讲已并非幻术,而是真正的化形之术。 而使用这化形之术,此时此刻沈忆寒的形貌、五感,也真正被狐的形貌、五感取代。 但泽水没过头顶的那一刻,沈忆寒体会到的,却绝不该是一只狐狸溺水时的感受—— 他眼前景物骤变,竟已不再是那广袤静谧、波光粼粼的大泽、也不是碧绿幽深的水底,而是倏忽间落足到了柔软的落叶残红堆上。 此处是一山谷。 两侧山崖上斜生这数不清的花树草木,漫天芳菲、落红如雨。 重蒙正在前方驻足回头,显然是在等他。 黑龙却似在他腹下更为不安了—— 云燃竟然醒了。 是这里有什么动静将他唤醒,或者说……惊醒了? 沈忆寒此刻神志恢复清醒,自然回过神来—— 此处是个幻境,不仅是个幻境,更是个极为高明的幻境。 方才那片大泽,不过是此处对外的障眼法罢了,可能让他这样心志的人修都受其迷惑,此地幻术何等高明,却是寻常修士绝难想象的。 旁人或许不明白这样的幻术有多可怕,沈忆寒却心知肚明。 他没有心魔,连遮天覆日伞的心魔幻境都拿他没有半点办法,沈忆寒一向自知他对于这类择人心智七情软弱之处攻击的法门抵御能力颇强,可方才竟毫无觉察的陷入其中—— 而此刻目之所及的一切,包括谷中落下的花瓣,轻轻飘在他身上,触感竟也如此真实,以至于沈忆寒一时都又有些无法肯定,究竟此刻眼前的一切才是幻境,还是刚才那片大泽才是幻境了。 孰真孰幻,似真似假,竟然全然无法辨认。 ……竟从未听说过,妖族有这等厉害幻阵。 他走到重蒙身边,终于问道:“这是何处?” 重蒙对沈忆寒的震惊似乎全在意料之中,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转头往山谷深处看了一眼,那张狐面上竟然显出一种他化人时也未有的虔诚神态来。 “跟我来。” 重蒙明显不愿解释,沈忆寒看出即便再三追问他也不会多说一句,只得跟在白狐身后,往此处山谷深处走去。 越往深处走,沈忆寒便越感觉到妖气越发浓郁,行至最后,已经不是妖气了,而是一股沈忆寒生平从未感受过的,强大到连当日贺兰仙岛上明胤都远远不及的妖压。 黑龙已然完全苏醒,蜷在他肩上,那双漆黑的龙目竟显现出沈忆寒梦中才见过的……他与师门反目后,对着那葛老剑主时的才有的沉冷警惕,一霎不错的望着前方。 重蒙被这忽然冒出来的黑龙吓了一跳,但他毕竟是高阶妖兽,与锦皮鼠那样的小妖不同,这些日子云燃神志似乎渐渐时有清明,醒时已经开始有意收敛妖压,因此重蒙只多看了两眼黑龙,倒也并没再多说什么,只继续领着他们前行。 越行到深处,重蒙脸上虔诚之色越甚。 沈忆寒从他神色间隐约明白了什么,果然快走到尽头时,山中雾气渐散,再也无法遮挡住那庞然大物的模样—— 重蒙驻足,垂头匍匐,恭敬又小心翼翼的声音在山谷中回响开来。 “阿祖,我把那个人带来了。” 沈忆寒虽已有心理准备,但真正亲眼看见眼前的一切,还是不免目瞪口呆,他惊讶的看着眼前那小山似的、巨大的、美丽的、伏卧着的绯色妖狐在他们面前渐渐睁眼,抬起头来望向他们。 这才终于知道为什么云燃会被惊醒,又一路如临大敌的警惕了。 眼前的—— 竟然是一头九尾狐。 那是传说之中,早已在万年前绝迹、强大到能与玄龙一族相提并论、而且在灵墟之战中协助人族封印巨渊底部的万兽之主。 无怪重蒙一路如此虔诚,又如此小心翼翼了。 ……也无怪此地幻境如此厉害,因为这压根就不是幻阵,并非阵术,而是幻术。 传说之中的祖狐呼气成泽,其气氤氲,内中幻术可使一切世间生灵沉堕其中,永世难以挣脱清醒。 对祖狐而言,使用幻术的确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对于这样的上古神兽而言,普通妖族的境界几乎全无意义,因为他们的能力早已经超越了境界。 这姑妄山中,竟然还有一只九尾狐,无怪重蒙和姑妄山狐族如此遮饰伪装,它的存在若被修界知道,不知又该要牵起何等腥风血雨。 亲眼看见如此强大的存在,沈忆寒心中难免惊涛骇浪,但一时又觉千头万绪,诸般念头在心头闪过。 听重蒙所言,他自然猜到九尾狐早知自己的存在,可却也实在想不出,为何这样的强大妖兽,竟好似已在此等待自己一个小小人修多年了一般。 谷中响起一个苍老的女声。 “好孩子,你做的很好,回去吧,我有话要和故人说。” 匍匐在巨狐脚下的重蒙闻言一怔,仰头看着它道:“阿祖,您要留下他?可……” 那女声却不待他继续说下去,只是重复道:“回去吧。” 重蒙终归不敢违拗,只好站起身来,又扭头看了一眼沈忆寒,终于还是转身往谷外奔去了,身影也渐渐消失在山雾之中。 重蒙离去,那声音才继续道:“长乐后人,我虽还剩下半缕魂魄在此,但自当初巨渊之战至如今,万年之长,便是我的魂魄,如今也已要散尽了,你我今日在此相见,若被外人察觉,只怕要为你惹来麻烦,我亦无法护得你长久,不得不出此下策,望你不要见怪。” 第102章 故梦 九尾狐是数万年来妖族传说中, 唯一可以神通与妖力与玄龙媲美着。 更因为其性情狡猾聪明,在上古时期比玄龙一族更为亲近人族,当年灵墟巨渊一战之后, 人族修士死伤惨重,能够将渊口彻底封印,传闻便有九尾狐一族相助的缘故—— 但具体是如何相助, 又为何相助,如今却也早已没人知道了。 如此大妖,听方才她与重蒙所言, 竟然煞费苦心的要在这里和自己单独相见, 沈忆寒回过神后,心中除惊讶之余, 难免起了些戒备之心,但忽听她言语间居然十分客气有礼,这副做派倒全不似妖族,更不像那传闻中呼风唤雨的上古大妖。 因此他反倒愣了愣, 有点摸不着头脑。 九尾狐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轻轻的笑声在山谷中回荡, 这声音辨不清方向, 不像是面前那巨大的狐妖发出的,倒像从四面八方而来。 沈忆寒心下一动, 忽然明白了什么,抬头去看那巨狐,果然它也正低头看着自己, 那双纯白色的眸子妖异而美丽, 有种莫名的力量,让人看了情不自己便心旌摇荡, 意乱神迷。 尽管沈忆寒早有防备,并未被那双眼睛影响,肩上的黑龙却仍是张口发出一声低低龙吟,声音中明显带着防备。 沈忆寒本想问方才巨狐为何说留下自己是为了与故人叙话? 他与这九尾狐并不相识。 但还未出言,却听狐妖悠悠道:“人修之中,我甚少见你这样心性纯粹之辈,竟然并不受我妖瞳影响,长乐选中的后人,果然不是泛泛之辈。” 沈忆寒方才便听她提起“长乐后人”这话,但并不敢确认是否是自己以为的意思,此刻听得此言,倒是确定了几分—— 他虽然与九尾狐从未相识,但听巨狐所言,她所说的故人……似乎正是当年的长乐女君。 果然狐妖话未说完,又继续问道:“……你是巧巧的什么人?徒子徒孙么?还是她的后人?” 若在从前,沈忆寒或许还会犹豫,毕竟祖师婆婆终归是魔修,正邪之别——他虽远远没有其他修界玄门同道那样在意,但也不敢轻易逾越雷池,自认为一个魔修的门徒。 但时至今日,自己与阿燃遭逢大变,若非当日侥幸得了祖师婆婆的传承,只怕此刻早已死了千次万次,若还矢口否认是承了她的道业,未免也太过虚伪。 因此沈忆寒还是道:“长乐女君,正是晚辈先师。” 那狐妖闻言,似乎并不怎么惊讶,只抬起头来似神游般出神愣怔了片刻,道:“……也对,我想她该是留不下自己后人的。” 沈忆寒不知狐妖为什么这么说,但想必它既与当年的祖师婆婆相识,便也该知道她与初代登阳剑主之间的种种纠葛,倒也并不奇怪。 “前辈让狐王将晚辈引到这里,不知可有什么指教?” 或因性情,或因自小在琴鸥岛得芳姑姑相伴长大,沈忆寒本就不似寻常修士那样对妖修戒备敌意,再加之得知眼前的九尾狐当年与祖师婆婆竟是旧交…… 他言语之间,也不免多了分敬重。 九尾狐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可知道当初封印灵墟巨渊出口的是谁?” 沈忆寒不想她忽然问这个,略怔愣片刻,如实答道:“晚辈不知,此事在修界也并无定论,只说是诸派祖师合力而为,也有传闻说……是得了前辈一族相助。” 九尾狐沉默许久,问道:“……合力而为?” 沈忆寒颔首:“不错。” “……” “呵。” 片刻过后,一声轻嗤在山谷中回荡开来。 “我知道他们无耻得很,只不曾想到,竟然这般无耻,居然将你师尊当年所做的一切尽皆抹去,连半个字也不曾给她留下。” “不错,万年前的确是我帮助人族封印了灵墟渊口,可我不是为了旁人,不过是不忍心看巧巧燃尽真元,伤损元神,不得再入轮回罢了,至于旁的那些人修……合力而为?合力在边上看戏么?” 沈忆寒十分惊讶,一时顾不得九尾狐话中的讥讽之意:“前辈是说……当年封印巨渊出口的,是先师?” “不错。”九尾狐道,“万年前,灵墟渊下之战,大大小小不下千场,长达数百年,可你知道为何此处会渐渐成为魔族肆乱之地?世间清浊二气,本来平衡通达,有清气充盈山灵水秀之处,自然也就有戾瘴横生山恶水险之处,此本为理法自然,但人修自以为万物灵长,总想将自己看不顺眼的改成他们喜欢的样子。” “清气会散逸,魔气自然也如此,本来各地总有些地裂弥散魔气,纵然偶成一二小魔,也不会造成大乱,但你们人修偏将那些地裂全数填堵,魔气不得散疏,自然全部汇在一处,终于从灵墟之底蓬勃而出,成就当年此地群魔乱舞的结果,灵墟渊中魔族实力日渐强横,又为祸北域境内一切生灵,死了数不清的妖,数不清的人……” “你们人修试图封印灵墟,数次不成死伤惨重,那些什么正道修士面上挂不住,竟然又开始说都是妖族与魔族□□苟合,才诞生了那样多形态诡异的魔族,将妖与魔共而论之,分明他们心知肚明,魔族本就是浊气所化,性情暴戾残虐,巨渊魔偏又衍化出灵智,自然无恶不作,那些雌兽,难道是自己甘愿的吗?若是这样,那些人族女修,难道也是自己甘愿的?” 九尾狐心中怨气显然已经积郁万年,此刻终于有了倾诉的对象,一番连珠炮似的话说完,听得沈忆寒一时被它话中巨大的信息量冲的有些发晕。 大概是自己也知道方才失态,扯得实在有些远了,九尾狐平复了许久,才话归正题道:“你师尊和那个剑修的事,你是知道的吧?” 沈忆寒心知它说的定是初代登阳剑主,不免转头看了看仍然十分警惕的黑龙,才道:“是,略知一二。” 九尾狐顿了顿,道:“……那剑修倒也是个厉害人修,若没他镇在灵墟数百年,只怕当年北域早已天翻地覆,也无怪巧巧钟情于他。” “剑修死后,巧巧不信,执意要去寻他的尸身,却被剑修同门抢在前头,她只寻得那剑修崩损的残剑余骸,这才信他果然死了,直到见得那半柄残剑,她才真正伤心欲绝。” 沈忆寒略想了想,倒也立刻明白,昆吾既已认初代登阳剑主为主,他若身死,剑未必毁,但若连昆吾那等神剑都已经崩损毁坏,他自然也是决活不成的了—— 当日传承中幻境所见,祖师婆婆对待初代登阳剑主,嗔笑怒骂,似乎早已不存什么情念。 只是假话骗的了自己,做的事却骗不了旁人,连不通情爱的九尾狐,也是看得出她见得那残剑,其实是伤心欲绝的。 后面的事,其实不许九尾狐如何说,沈忆寒也大致能猜出一二了。 初代登阳剑主是被群魔围攻而死的,据说他死的惨烈,当时同行的还有许多昆吾门下年轻弟子,他却连一句遗言也不曾来得及留给他们,只拼着最后一口气护住了同行的年轻弟子们。 以祖师婆婆性情,只怕万万不肯放过那些杀了他的魔族。 然而报仇又谈何容易,灵墟渊下魔族何止千万。 这才会有之后的封印一事—— 但当年封印灵墟巨渊,背后若还有这样一段往事,着实是与那时修界流传下来的“诸派祖师竭尽全力,合力将巨渊出口封印”的说法大相径庭,而且在得到祖师婆婆的传承之前,以沈忆寒从前在修界什么都略知一二的见闻之广,竟然也从未听说过她的名号。 他转念一想,这内中原因倒也并不难猜。 或许……只因为她是个魔修,封印灵墟这样一件关乎修界万年气运的大事里,也实在容不下一个魔修的名字—— 何况在他们看来,她心中也并不曾揣着天下苍生,只是为了一段私情,自然就更不值挂齿。 沈忆寒心中一时滋味有些复杂,或许因为他心中早已变了对祖师婆婆的态度,也或许因他本来也是狐妖口中那些虚伪人修其中的一员…… “多谢前辈当年愿意帮助先师。” 沈忆寒道。 九尾狐仍是垂着巨大美丽的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我和巧巧,是世间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一定会帮她,无论她想做什么。” 沈忆寒微微一愣,却听九尾狐继续道:“人修之中,也不全是可恶之辈,她便很好。” 说这话时,九尾狐的语气与先前判若两人—— 或者说,判若两狐。 “只可惜我们妖族天性纵情肆意,生时虽然快活,念头却不免也随了这一点纵情肆意,因这一点放纵,非黑即白,看不清天地大道,阴阳至理,所以及至骨销泥烂,总也难得解脱。” “是巧巧点化了我。” 沈忆寒听得怔愣,不知怎得,竟觉心中隐约似有所悟。 “我知道你会来。”九尾狐道,“我在此处等你已数千年,也是因为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你,也唯有托付给你。” 说这话时,不知是不是沈忆寒的错觉,巨狐的眼睛竟然看向了黑龙—— 但它很快转回了目光。 沈忆寒想了想,还是道:“……不知前辈有何吩咐?” 九尾狐道:“灵墟巨渊底部的封印快要失效了。” 沈忆寒一惊,这一惊却非同小可,修界这万年来风平浪静,以至于人族修士都能闲得自我内部勾心勾角,互相攻讦,至于为什么能风平浪静,他当然心知肚明—— 听当日重蒙所言,此刻外头的南境玄修和北域魔修因当日剿灭洞神宫一事,已经打得不可开交,若这时候灵墟巨渊的封印失效…… 后果几乎无法预想。 “是当初的封印松动了吗?” 若封印松动,应该早有端倪,为何先前半点不曾听闻风声? 九尾狐道:“不是封印松动,是有人要解除封印了。” 第103章 恶果 有人要解除封印?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 沈忆寒第一个念头想到的便是云烨与贺兰庭—— 当日阿燃的雷劫落下,白河城中所有修士都远遁躲避,唯有正在魔化走不了的阿燃和自己……还有云烨留在劫云之下。 他被缚妖索捆绑, 动弹不得,沈忆寒又取走了那枚世上除了云烨和他……大概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其存在的戒指,他虽来不及在那时取了云烨性命, 也本以为劫雷之下,云烨定然再无活命之理。 但是也正因为那枚不会认主的储物戒指,其中的数件法宝这些日子来, 灵光丝毫未散, 更说明了云烨仍然活着—— 或者说,贺兰庭也仍然活着。 沈忆寒虽因为那个梦, 知道一些将来之事,然而大多是与云燃相关的,那个梦境的主角毫无疑问正是云燃,可正因如此, 脱离开梦境,修界将来究竟会怎么样, 沈忆寒知道的并不比旁人多半点。 若一切未曾按照那个梦境的走向发展, 云烨不能害阿燃,便要做更大的孽, 害死更多的人,这一切岂非全因自己这只蝴蝶扇动了翅膀? 沈忆寒心绪正有些动荡,却听九尾狐道:“你只是想救自己在乎的人, 这是人之常情, 更是冥冥之中天意如此,宇内四合之下, 既然清气已泛滥成灾,便缺一点杀来降,此为必然之理,即便没有你,也会有旁人,并非因你而起,不必因此起障。” “但九为极数,仍存有一,我今日在这里候你,也正因如此。” “将此事托付给你,成就这最后一分修行,我便可安心去往上界。” 沈忆寒沉默片刻,道:“前辈为何觉得可以将这样的大事托付给我?沈某只是一介闲散修士,虽然忝居一门之主,但修行不精,课业稀松,也并无胸怀苍生的志向,只怕前辈所托非人。” 九尾狐摇了摇头道:“不,你得了长乐的传承,也救了他,你可知这天地之中,多久才出得一个殷长乐,又多久才出得一个他?” 它话里这个“他”字,虽未言明是谁,但此时此刻,沈忆寒自然一听便明白了。 祖师婆婆是何等惊才绝艳,沈忆寒自然早已明白,说她是人修之中万年一见的奇才,半点没有言过其实。 云燃在修士之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若无当日白河城之劫和魔化一事,沈忆寒毫不怀疑阿燃同样也是能在修界万余年后留下姓名的天才。 可他自己……他却自问无论如何无法与这二人相提并论。 他沉默片刻,语气中终于少了几分置身事外的漠然,道:“前辈似乎知道一切,可如今阿燃成了这副样子,沈濯修为平平,即便能杀了那解除封印之人,但一旦封印被毁,恐怕我却也无法重新将巨渊封印。” 九尾狐笑了笑,道:“你怎知你不能?” 沈忆寒正要再说,忽然周遭空气如波浪般一震,巨大的绯色妖狐在他们面前化成人形,俨然是个眉目稠丽秾致的绯衣女子,沈忆寒发觉自己竟然也在倏忽之间换回了人形。 九尾狐走近两步,似乎有话要说,黑龙却在这时身体猛然变大数倍,挡在沈忆寒面前,眼中露出威胁攻击之意。 沈忆寒一怔,明白云燃这是不许九尾狐靠近自己,唤了一声“阿燃”,正想安抚,那绯衣女子却抬手一指,灵光从她指尖弹出,没入黑龙额头。 “不必担心,我只是让他先睡一觉,他这些日子也该多休息才是。” 沈忆寒:“……” 九尾狐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掩唇薄嗔似的一笑,媚骨天成的眉目间似喜非喜,道:“你可知,九尾狐并非天生成就神通灵体,我们修行一世,诸行圆满,才得一尾,我修行九世,才得今日一切,若非差了这一点,我早已飞升上届,虽然此地只余我一缕妖魂,可也不是如今的你能够轻易抵挡的,所以很不必觉得自己没用。” 沈忆寒:“……” 这位前辈妖身之时,看着倒还颇为沉稳,化成人形,却是嬉笑怒骂露了性情,她这样的妖……能与祖师婆婆成了好友,似乎也全无奇怪之处。 九尾狐道:“你不是不明白,我为什么选你?” “因为你就是那把钥匙。” 沈忆寒:“……钥匙?” 九尾狐颔首一笑,却不再多解释,只是将纤细漂亮的五指一张,掌中出现一物,道:“你可还认得此物?” 沈忆寒一惊未平又起一惊:“幻元灵璧?怎么会在前辈这里?此物不是已经……” “你的那块,确实已经毁了,只不过它原有两块,当初我送给你家祖上那块,观的是未来,留在我手中的这一块,看的却是过去。” “拿着它,或许将来能帮上你的忙。” 九尾狐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有些踟躇,但片刻之后还是继续道:“这东西……虽已炼化为法宝,但本是自然天成一块灵璧,因此颇有几分倔性,你的那块,探未来事,只有一次,且不可主动问它,它给你看,你才能看,我这一块观过去事,倒没有那么娇弱,只是年岁久远,其内之灵成了几分古怪脾气,它犯病时,只怕未必常试常灵,若是不灵,也不必以为它坏了,只等它自己消了气就是,切记莫打摔。” 沈忆寒听得云里雾里,一时十分摸不着头脑—— 这位前辈如此笃定自己能够修补即将被毁的封印,然而送给他帮忙的法宝,却是一块有古怪脾气的璧? “……” 或许它也有些别的用途,只是这位狐妖前辈还没提起罢了。 沈忆寒因此虚心求教道:“还请前辈指教,不知这法宝怎么使用?可还有什么别的用途?” 绯衣女子很平静的摇了摇头:“没有了。” 沈忆寒:“……” “若要用它,便将东西喂给它,但要记得,必得是有灵之物,它便能观此物之过去,器物人魂均可。” 沈忆寒初时还有些没想通,倏忽便明白过来那句“器物人魂均可”是什么意思,有些变色道:“人魂……这岂不是搜魂之术?” 搜魂术由来已久,能够通过此术了解修士生前记忆,但一旦搜魂,这修士的魂魄元神也就毁了,故而通常只为魔修干杀人夺宝之类丧尽天良之事而用,正道修士向来深以为恶。 九尾狐淡淡道:“倒也不完全一样,你们人修的搜魂术用完,还剩下一个破破烂烂的魂魄,这块灵璧将魂魄吃下,却再也不会吐出来,用起来要干净方便得多,而且你喂的越多,它吃的饱了,自然也就更听你的话。” 沈忆寒:“……” 大概看出他神色中的欲言又止,九尾狐又继续描补道:“这灵璧内中所观过去事,更不似搜魂术只能看一次,而且还因为施术者的施术之法高明与否,看到的东西未必全、未必没有错漏,但灵璧不会,它绝不会出错。” 沈忆寒:“……” 所以这东西的确没有其他作用了。 九尾狐大约是看出方才找补的效果并不很好,沈忆寒也对接下她想要托付的这件事兴趣缺缺,看了看变小后被沈忆寒抱起来在臂弯中的黑龙,终于扔出了最后一个让沈忆寒无法拒绝的筹码。 “他的修行——亦在此事之中,若灵墟能够重新封印,他亦可成大道。” 沈忆寒一愣,本来正垂眸看这怀里沉沉睡去的黑龙,闻言忽抬起头看着绯衣女子道:“可成大道?” “不错。” “可是……” 九尾狐摇了摇头,道::“我知你在想什么,我已要飞升上界,不会也不必用此事骗你,因我的修行与你是否成功重新封印并无关系,在我将此事告诉你时,我已大道成就,此事信或不信,全部在你。” “……” 这大概是沈忆寒这些日子以来听到最好的消息。 “所以,前辈是说,封印以后……阿燃能恢复从前的样子?” 毕竟大道可成——自然不能是现在这副忽人忽龙,意识混沌的模样,否则如何成就大道? 九尾狐摇了摇头,道:“那倒不必等那样久,而且……他也不会恢复从前的样子了,只是,倒也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说完这句,九尾狐身形变浅,周遭空气如烟雾被风吹散般摇荡碎裂开来。 沈忆寒知道她要离去,可又实在心有不甘,还想继续追问,急声道:“前辈还请留步,我还有一事不明,阿燃他……” 可周遭却已经再没半个人影,只从远处隐隐传来一声浅笑—— “他自有他的道。” 沈忆寒举目四望,方才的山谷、漫天芳菲、落红如雨、绯衣女子,却都已经消失不见了,就好像它们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他身处的还是那片大泽,但波光摇曳,阳光落在水面上,却清澈明朗,再不复来时氤氲迷蒙的神秘模样。 他怔愣了片刻,手里还握着方才九尾狐递给他那小半块灵璧。 青色的璧身润泽沉重,上头雕刻着精致的水波卷浪纹样—— 除了漂亮,此物看起来竟没什么别的特别之处,倒像是一件普通摆饰。 也在此刻,黑龙在他臂弯里醒转。 沈忆寒正想问他可有什么不舒服之处没有,远处却传来四足奔行落在水面上的声音,他抬头一看,正是刚才离开了幻境的重蒙。 沈忆寒张了张口,心中有些不知若他问起……该如何同他解释幻境中发生之时,重蒙却在身前停下,口吐人言飞快道:“沈宗主,玄霄从外面带回了十几个人修,我看其中好像有你门下弟子。” 第104章 祭礼 与此同时, 姑妄山中某处山谷。 十几个少年修士被结结实实捆了手脚,扔在一座模样古怪的乌金笼子内。 这十几个人修少年,看装束打扮各不相同, 大都是玄门弟子,其中八九个着靛青色练功服、头束道冠的—— 若沈忆寒与云燃此刻在此,一眼便能认出这正是昆吾剑派门下弟子打扮。 这些昆吾弟子, 往日总是剑不离身,如今被捉来,落得这副狼狈模样, 剑便也被缴去, 不知所踪了。 这些少年,有的身上伤势不重, 还有力气动弹、或者露出些绝望神色;有的却不知经历了什么,一身法衣破损褴褛、浑身触目惊心伤痕,或低着头坐在笼中一动不动,或者干脆就被尸体一般扔在地上, 若不是胸膛隐隐还有起伏,几乎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有两个看不出死活的少年弟子, 俱是穿着一身雪青色法衣。 这身雪青色法衣, 在此处地界,本该少有人识得。 毕竟妙音宗在修界百宗之中, 本算不得什么大派,顶多只是中流,门下弟子数量也并不多, 修界真正和他们打过交道的, 亦是少数,自然就不似昆吾剑派、长青谷、还有几大世家那样单凭打扮就能让人一眼辨出他们的师门传承。 但此刻在这里的十几个少年修士中, 恰恰便有能认出这身法衣的人—— “这位师兄,你是说,那边的两位同道……是妙音宗弟子?这怎可能?且不说他们宗门远在南海,与北域万里之遥,就是先前诸派同道集结时,也未曾听闻此次妙音宗参与了除魔之战呀?而且他们沈宗主不是……” 这压低声音说话的弟子,看衣着正是昆吾弟子,只是他言及此处,不知想起什么,却不敢继续说下去,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就算真的是他们。”旁边一个少年叹气道,“你没看见也都成了那副样子了么?如今别说他们那位沈宗主早已失踪,也救不得他们,就是咱们……在这古怪笼子里,也半点运转真元不得,若这几日门中再不来相救,只怕我等的性命,也是要送在这些妖族手中了。” “真是晦气!”另一个弟子啐了一声骂道,“往日都说此地山中虽然有妖,但早已数千年不与人修过不去,连那些魔修那样作恶多端凶神恶煞的,都能跟它们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偏偏咱们这么倒霉,只不过是凑巧路过,便被那些狼妖捉来,真是墙倒众人推,如今魔修作乱,连妖修也来掺一脚,他们就不怕若真动了咱们,被师尊与诸位前辈知道了,扒了他们的皮?” 话虽说的威风,但形势比人强,众少年被关在此处已有数日,却也都心知肚明,他们既然已被抓来,无论师门得知后会如何同那些妖修算账,自己等人若真在此丢了小命,死了也就是死了,却没有任何挽回余地。 有个年纪稍小些、并非昆吾弟子打扮的少年哑声道:“可……若是诸位前辈们不曾察觉,或者察觉晚了……咱们会不会真的死在这里?” 这次他的话没人回答。 日头西下,夜幕渐渐笼罩了天空,一阵山风吹过,只从不远处同在笼子里地上几个生死不知的少年弟子身上吹过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那小弟子似乎渐渐从众位师兄的反应中明白了什么,恐惧之意愈发涌上心头,抽了抽鼻子,终于再忍不住带着哭腔崩溃道:“可是我不想死……” 童沐尘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若在从前,听见旁人哭的这般吵人,而且哭得完全于事无补,只会徒增众人心中不安,只怕他早已忍不住不耐烦,要出言讥讽几句。 但今时今日,物过人非,他也早不再是当初沉秋峰座下,那个恣意跳脱、说话不过脑子的二弟子了。 “你不会死的。” 那小弟子和其他少年闻言都是一愣,抬起头来见说话的是他,其他门派弟子倒罢了,昆吾剑派一众弟子们却都露出些古怪神色来。 那小弟子不觉有异,只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转头看着他问道:“真的吗,师尊……诸位前辈,他们会来救咱们吗?” 童沐尘无视了那头其他师兄弟的怪异眼神,垂眸看着小弟子泪光盈盈的眼睛,沉默片刻,答非所问道:“将我们抓来此地的人,不会轻易杀我们,至少现在不会。” 或者说,不会轻易把他们都杀了。 这话倒是让众弟子都颇为意外,有人追问道:“你怎么知道?” 童沐尘看了看那个追问的昆吾弟子,嘴角终于还是没忍住露出了点似嘲非嘲的笑意,道:“难道你们现在还没发现,这些妖修将我们抓来此地,是为什么吗?” 那弟子道:“还能为什么,无非见如今咱们人修正魔两道针锋相对,他们好来掺一脚,杀人害命,抢夺咱们的法宝……” 话说了一半,倒也想起自己等人被关进来时,乾坤袋等一应法宝便早被收走,于是剩下的话便卡住说不下去了。 有个别派少年弟子道:“这位师兄言之有理,此事我也有些好奇,若为了夺宝,咱们的灵剑宝囊都早已被他们拿走,如今留着我们却不动手,定然有别的目的。” 方才那昆吾弟子道:“难道是用咱们的性命去和师门要挟,好谈条件、换好处?” 童沐尘闻言,嗤笑一声,那昆吾弟子见状,不由怒道:“有话直说便是了,你阴阳怪气的笑什么?怪道乔师伯不喜欢你,非将你……” 他话未说完,却被身边师兄弟拉住了。 童沐尘脸色稍冷了些,却仍未露出怒色,只是漠然的看了他一眼,道:“方才你们既然也认出,那边的两位同道朋友,是妙音宗弟子,还猜不出此地主人把我等一众昆吾弟子和妙音宗弟子一同绑来,是为了要引谁来吗?” 这话其他门派弟子听了还有些不明所以,那几个昆吾剑派弟子,闻言一愣过后,却都是有些神色复杂的面面相觑起来。 正此刻,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一众少年弟子们,被关在此处数日,那乌金笼子不知是件什么法宝,刻有厉害阵法,关了进去便叫他们无法调动真元,几乎被锁住一身灵力修为,神经都十分紧张,听见动静便立刻转头去看,却见来者是个眉眼冷鸷的碧衣男子。 虽说是个人形,却妖气逼人,一见便知必不是人修—— 两只看守的狼妖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瞌睡,忽被惊醒,睁眼看见是他,赶忙点头哈腰问好,那碧衣男子却不耐烦与他们应付,只冷声命令道:“把笼子打开,大王命我从今日开始,每日来提一人。” 这话并不曾避着笼子里的众弟子们,一众少年闻言,不免都有些变了脸色。 童沐尘见到这副情状,心中却不知怎的未觉害怕。 他果然没猜错—— 沈宗主和云真人一定还活着。 这些妖修肯定也发现了什么,否则不会如此煞费苦心的要引他们现身。 狼妖找来了一大把哗啦啦作响的钥匙,带着碧衣男子走到笼边,笼子“咔吧”一声打开,众弟子便正正对上了那碧衣男子站在笼门外冷冷的看着他们的眼神。 他的目光在这些人修少年众逡巡了一圈,很快将目光落到了那个明显最为害怕,且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弟子身上,嘴角勾出一点皮笑肉不笑的笑意,指了指他道:“你……出来。” 小弟子呆呆的看着他,眼神痴愣愣的,一张满是稚气的脸上渐渐褪去了血色,嘴唇也微微颤抖起来。 这十几个少年弟子里,大都有同行,不是孤身一人被抓来,唯有这名小弟子,年纪不仅是最小的,更不知怎的是独一个被逮到这里来的,身边没有一个同门师兄弟。 大概也正因此,他方才才会显得格外害怕。 见他一动不动,碧衣男子淡淡重复了一遍:“我在叫你,你没听见?” 他的语气虽然仍旧很平稳,但不知怎么,却有一种叫人背后发凉的森冷感觉。 那小弟子却仍是呆若木鸡般一动不动。 碧衣男子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了。 童沐尘忽在此刻道:“我替他去。” 他此话一出,不仅碧衣男子微微一怔,转目看他,数名昆吾弟子更是用一种近乎于“你疯了”的眼神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碧衣男子道:“你说什么?” 童沐尘却未躲避他的眼神,只直勾勾迎视道:“我说,我替他去,不可以吗?如果你们只是想杀人,杀了他和杀了我,也并没有多大区别吧?等我死了,明天你们还是可以杀了他。” 碧衣男子盯着他看了一会,笑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换成你吧。” 童沐尘于是抬步走了出去。 笼中众人看着他,不知怎么竟都不自觉的给他让出了一条道来,他经过那小弟子时,脚步顿了顿,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道:“别怕。” 出了乌金笼子,身上虽然还捆着缚妖索,童沐尘却还是感觉到那种压在他周身奇经八脉、重逾千斤的无形力量消失了—— 果然是那笼子的古怪。 碧衣男子见他似乎颇为自觉,倒也没有叫旁边两个狼妖上来架他,只让他跟在自己身后。 童沐尘于是也就听话的跟在他身后,出了这个阴暗不见天日的小山谷,又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最后到了一处广场上。 小广场上有个祭台,台上堆满了花果、还有堆成山的看不清是什么动物的血淋淋的肉—— 他于是看懂了,这些妖修似乎是在庆祝什么。 而那祭台上最中间的位置,就是他们留给自己的位置。 ……这死法竟然比他预想中安详得多,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尽管如此,如果能活,他当然还是想活的。 大约是自恃修为,那个碧衣男子放他出乌金笼子后,从头至尾,都不曾再往童沐尘身上多加什么别的枷锁。 他的真元也在四肢百骸中渐渐运转开来。 小广场上挤满了妖修,不止是狼妖,也有狐妖、狮妖、虎妖、鸟妖……有的妖首人身,有的人首妖身,还有半身为人,半身为妖的……总之奇形怪状不胜枚举。 童沐尘心想,还好来的是自己,若是方才那小崽子,到这里看了这些妖怪,岂不是要吓得嚎啕大哭。 万一把这些妖怪哭烦了,只怕想做个安详的祭品,也不能了。 然而他似乎还是高估了自己,虽然一路试图挣脱那缚妖索,到踏上祭台的前一刻,这东西仍然没有半点松动迹象。 算了,还是死吧。 他十分安详的想。 然而正在他刚要抬脚踏上祭台的时候,反绑着他的缚妖索却忽然松了—— 童沐尘先是愣了一愣,心道,莫非是水滴石穿,功夫不负有心人? 再下一刻,却忽听得身边的碧衣男子闷哼一声,他转头去看,却被溅了一脸温热的血。 童沐尘擦了擦脸上的血,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眼前之人不知何时出现,就那么站在青雀身后,那张凌厉冷峻的面孔他倒是十分熟悉—— 童沐尘呆呆道:“……云真人?” 然后一样物什被凌空抛来,落在他怀里。 “接着,你的剑。” 第105章 祭礼 沈忆寒本来并没有打算在这场庆祝祭典上对谢小风动手的。 诚然这魔头他是一定要杀的, 真正的玄霄也是一定要救的,即便不为了重蒙,他心中也觉得这片属于妖族的土地该归属于它真正的王。 更何况那日师伯和他通讯时, 分明说过已不许门下弟子们在这段时日轻易外出,妙音宗亦不曾参与近日的除魔之战,这万里外的两个弟子究竟是如何被姑妄山的妖修们抓到的? 重蒙说, 这些弟子都被关在一处,如果沈忆寒想去救人,他可以帮忙—— 说这话时, 狐王似乎察觉到了自己族中禁地——这片他带着沈忆寒到来的大泽似有变化, 但不知怎的,他似乎并不感觉到意外。 沈忆寒想既然重蒙把他带到这里, 那位祖狐前辈想必也对他早有解释,就并没多说什么,只道:“你方才说……其中还有昆吾剑派的弟子?” 重蒙点了点头,道:“有近一半都是。” 沈忆寒想了想, 道:“既有这么多剑派弟子,那他们的本命灵剑……可是都被缴了?” 重蒙一愣, 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 但还是回答道:“这……我倒不曾留心,但听方才来报信的说……似乎那些弟子都被关在一个笼子里, 身上并未带兵刃法宝。” 他自己说到这里,也觉出哪里古怪,眉宇略锁道:“……玄霄以前并不与谷外的人修过不去, 就是山中领地偶有不长眼的人修闯入, 他也只是将他们打晕捆了原样送出去,从不曾如这次这样……听说是为了庆祝杀了明璨的祭典。” 沈忆寒平静道:“现在狐王该相信, 那不是玄霄了吧?” 重蒙沉默片刻,道:“阿祖要见的人既然是你,我自然信你,只是……你说玄霄的妖魂在那柄幡中,那若救得他的魂魄,不知可还能救得他的肉身?” 沈忆寒摇了摇头,并未直接回答,他无法对此做出保证,只是问道:“狐王可能带我找到那些弟子被缴纳的法宝和灵剑在哪里?” 重蒙道:“可以。” 这次他回答的很笃定。 听方才重蒙所言,将那些人族修士捉来和看押的都是狼妖,关着他们的地方自然也在狼族妖修领地内,这倒是有些出乎沈忆寒的预料—— 看来重蒙对于狼族领地内的庶务也十分清楚。 于是他跟着重蒙,前往了狼妖的领地。 一路上所见狼妖三五成群,或搬运食物,或布置祭典会场。 这些能在领地内居住的狼妖大多都已化形或生出灵智,虽已能通人语,却仍是用狼的方式交流,沈忆寒虽听不懂这些狼妖呜呜嗷嗷的在说什么,也能感觉到氛围十分热烈—— 看来所有狼妖都已知道,在昨日那场与狮王明璨的争王之战中,玄霄大获全胜。 从今往后,姑妄山名正言顺的妖王,只有玄霄一个了。 到了一处树屋前,门口看守的却是只老狼妖,沈忆寒看见他心下不由一跳。 ……竟然正是前日看见的那头毛色发灰的老狼妖。 重蒙看见他,明显也略略一怔,显然不曾想到看守这些缴纳来的东西的竟然是他。 沈忆寒想也明白,处理寻常狼妖,和处理这头明显在狼族之中威望甚重且似乎还与玄霄颇有渊源的老狼妖的麻烦程度全然不同。 这只雪狼虽然已经衰老,但却似乎有极为敏锐的感知,那日只一个眼神,便带给他了如同被人族高阶修士用神识打量的不适感。 他心下微沉,暗想,只怕要动手了。 身上化形术虽未解除,却已做好了随时恢复人身战斗的准备。 谁知那头衰老的雪狼伏卧在门前,察觉到他们来了,竟然只是抬起头来,淡淡的瞥了沈忆寒一眼,便将目光转回到了重蒙身上。 重蒙有些踟躇,一时不知究竟该动手还是该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但没等重蒙踟躇多久,那老狼却忽然先主动开口道:“进去吧,老夫只当什么也没看到过。” 这下不仅重蒙愣住,沈忆寒也大觉意外,盯着那皮毛已然斑驳发灰的老狼妖看了半晌,心中暗道,看来当时的感觉并非有误,这头老狼心思颇深,恐怕当日重蒙带着自己,他便已经察觉自己身份有异了。 倘若如此,玄霄身上的变化,这老狼想必也定然有所觉察。 眼下虽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起码是并不与自己为敌的。 和聪明人,或者说聪明妖打交道的好处就在于,虽然他与重蒙并没有印记灵识传音,但对视一眼,沈忆寒便立刻明白自己方才想到的,重蒙显然也想到了。 于是一人一妖不曾停留,越过了闭目小憩的老狼进了树屋。 屋中果然乱七八糟堆着数十把灵剑,除此以外,还有不少乾坤袋和其他法宝,有的已然灵光黯淡,想必是在打斗中损伤了。 若是本命灵剑,剑必有灵。 虽然不同剑修的本命灵剑根据温养程度不同,剑的灵性也不同,但剑修念头一动,要它们顷刻之间回到自己身边,也应该是易如反掌的。 此刻这些灵剑却华光不现,像是被囚禁一般,老老实实的留在这里,不去寻自己主人,答案就只有一个—— 他们的主人因为某些原因,此刻无法运转真元和灵力。 沈忆寒想起方才重蒙提到那个乌金笼子,心中便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种锁人灵力的法宝炼制不易,修界之中并不多见,至于妖修一贯以炼体为要,就更不该有这样的东西。 重蒙说玄霄从前连人族修士都不大得罪,他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重蒙能想到这些,那明显是玄霄长辈的老狼妖,自然也能想到—— 该说谢小风是不拘小节,还是太过自信傲慢呢? 沈忆寒将屋内的各式灵剑法宝都看了一遍,确信自己并未发现他们妙音宗门下弟子会用的法宝,心下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他们妙音宗的确是小门小派,小到每一个新入宗门的弟子,几乎都会过沈忆寒这个宗主的眼,所有弟子都是他曾经有所接触和了解的,炼气期下弟子修习音律,一律从琴、箫二艺而起,法器由宗门统一发放; 至于炼气期以上弟子,筑了基后选用本命法器,更是由授业恩师和宗主两人为他们共同挑选,每个人的法器上都有妙音宗的徽记,沈忆寒不敢说能将每一个弟子的法器如数家珍般记得,但至少不可能摆在他眼前,他还不认得。 若真有他们妙音宗弟子的法琴在此,他一定一眼就能认出。 谢小风无中生有的抓来两个“妙音宗弟子”,打得什么主意自然不必多说—— 这魔头多半是听闻了当日白河城之战发生了什么,并且疑心他与云燃失踪后就躲藏在姑妄山中。 的确,白河城距离姑妄山很近,而且按照师伯与梅叔信中所说,昆吾剑派已派弟子在北域底朝天般的寻了他们一遍,然而毫无收获,整个北域,昆吾弟子不曾翻过的就只有灵墟巨渊一带和毗邻的姑妄山。 谢小风若不笨,略想一想,能猜到到也不奇怪。 但他为什么还笃定自己与阿燃一定活着呢? 沈忆寒心下略沉,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了那只在他体内已经沉寂了许久的蛊虫。 …… 谢小风必须要死,而且马上要死,他一日也等不得了。 正此刻,沈忆寒忽觉身上一轻—— 原本缠在他腰上的小黑龙竟离开了他,飞到那一堆灵剑的上空停下了。 沈忆寒心下一惊,褪了化形术变回人身,疾步上前观察云燃模样,却见黑龙目光沉沉,正低着头若有所思的盯着下头那一堆灵剑一动不动。 重蒙虽然早知道这位沈宗主身上藏了个不得了的东西,但亲眼看见那条黑龙从他身上飞离,盘旋在空中,还是有些呆住了—— 自在幻境中被九尾狐催眠又醒来后,云燃保持着龙形藏在他身上,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沈忆寒知道他是清醒的,阿燃现在的安静,也正是现在他所需要的。 麻烦迫在眉睫,在杀了谢小风之前,他实在没有更多的时间精力能够消耗在安抚阿燃身上了。 直到方才,黑龙忽有所觉的飞到了这堆灵剑上方。 沈忆寒正要开口,忽觉眼前一花,云燃竟也褪去龙形,变回人身。 而且这一次,他的模样比从前几次变化的更加干净彻底,身上不再有鳞甲鳞片,甚至还穿着一件简单的玄色法衣。 沈忆寒一怔,却见云燃伸手从那堆灵剑里握住一把剑的剑柄,略一用力,将其抽了出来,然后一瞬不错的盯着那雪亮干净、倒映着他脸孔的长剑一动不动。 沈忆寒不知怎的,看着这幅画面,心跳却忽然快了起来,声音有些干涩,缓缓问道:“阿燃……你想起什么了吗?” 云燃闻言,转头看向他,乌沉沉的黑色眸子里映出沈忆寒的影子。 “不是它。” “但这把剑……我好像认得。” “他在向我求救。” 第106章 祭礼 再次听到他的声音, 一时竟然以为自己置身梦境。 沈忆寒看着那双漆黑眸子,看着云燃那双与从前无数个他以为只是寻常的瞬间别无二致的沉静安定的眼睛,忽然感觉到喉咙口一阵干涩。 从雷劫那日, 直到今天,不过短短半年有余,却让人觉得好像漫长得超过从前近千年平和静好的岁月。 他担忧、等待、恐惧、后悔、期盼, 他想过不止一次如果……如果他能做得更好,如果他能够变得更强,如果他能早点发现阿燃的心魔…… 如果, 他们还能再度相逢。 沈忆寒以为自己会有千言万语想要说给云燃听。 可真到了这一刻, 千个万个念头在心头来回沉浮,他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一个箭步上前将眼前的人紧紧抱进了怀里。 云燃的身体被这个忽然冲上来的拥抱撞得微微往后一倾, 他感受到了这个怀抱的力度,感受到了抱着他的人微微发抖的背脊和手臂,贴着他下颔的柔软发丝带着某种让他感觉到安心且喜欢的温度和气味。 他垂下眼睫,右手握着那把剑, 垂在身侧,衣袖下的左手却不暇思索的抬了起来, 将眼前人也揽进了自己的怀抱之中。 沈忆寒感觉到他的回应, 也敏锐的察觉到云燃的体温变得很低,他皮肤的温度与从前全然不同, 不复往昔那种热得近乎叫人觉得有些发烫的触感。 虽并不寒凉,却仍是微冷的。 这种触感让沈忆寒想到了当日自己在洞中醒来,云燃还是黑龙之身时, 枕在他身下的鳞甲触感—— 于是他心中似乎明白过来了什么, 也终于想起来此刻不是情绪倾泄的时机,推开云燃看着他定定问道:“你都想起来了?” 云燃回望进他琥珀色的眸子, 眼睑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回答:“没有全都想起来。” 沈忆寒道:“那……你记得你是谁吗?我又是谁?” 云燃道:“不记得。” 沈忆寒正觉稍稍有些失望,又听他继续道:“你是沈濯。” 他闻言一愣,回过神来,竟有些失笑,道:“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却记得我是谁?” 云燃没有答话,只是垂眸静静的看着他。 那双漆黑的眼眸沉静通透,像是块通体无瑕的黑玉,又像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似乎脱去了所有人间烟火之气,干净得几乎不染纤尘。 沈忆寒的影子倒映在他瞳孔中,竟成了其中唯一灵动的生机。 他愣了一愣,半晌才道:“那你……还记得什么?” 云燃目光在他身上顿了顿,又缓缓转到了手中的那柄剑上,他盯着那剑身上刻着的繁复精致的花纹看了半晌,才道:“……剑。” 他回答了这短短一个字以后,沈忆寒只听得“铮”的一声轻鸣,金震玉响,那柄灵剑竟然被云燃轻而易举的抽鞘而出。 虽然这柄剑并不是他的剑,但云燃五指微拢,握在那剑柄上,这个动作却仿佛浑然天成般自然。 他似乎不需要思考和尝试,就能轻易的掌握驾驭任何一柄剑的方法。 它们已经刻在他的骨血之中。 沈忆寒先是怔然,继而瞳孔微微放大,露出了惊讶神色—— 这绝不是他大惊小怪,而是眼前看到的一幕的确有些太过于匪夷所思: 本命灵剑之所以是本命灵剑,就是因为剑已有灵,剑灵认主,除了自己主人,不愿为其他任何人所用,旁人想要拔剑而出是绝不可能的,即便剑崩铁损,也绝不可能。 若非如此,天下剑修也不会都执念于耗尽心血温养自己的本命灵剑了。 可云燃却这样轻而易举的抽出了一把已经认主的灵剑。 沈忆寒应当没有看错……那柄剑即便是方才,在众灵剑之中,也是最为灵华自蕴,宝光内敛的。 主人一定还活着。 云燃却还是那样轻而易举的将它抽了出来,那剑在他手中,竟然听话无比,如臂使指。 云燃定定看了这柄剑许久,最后道:“这不是我的剑,但……” 他眉宇微蹙,似乎心中有什么不解之处。 沈忆寒正想说这的确不是你的剑,旁边从方才到现在始终不曾打断他们的重蒙却大约实在是等不得了,低声道:“沈宗主,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咱们不能在此久留,我若料得不错,‘玄霄’应该今晚就会提人去祭典,你可想好了吗,究竟要不要救他们?” 沈忆寒沉默片刻,道:“要救。” 重蒙神色一紧,道:“你当真想好了?若要救人,那今晚……只怕就要……” 沈忆寒看他神色,自然知道重蒙在忧虑什么,以自己如今境界,想要对付‘玄霄’,或许看起来力有不逮,甚至有些自不量力,但在沈忆寒看来,眼下这个节点,谢小风一定还在尝试适应玄霄的身体,而真正玄霄的妖魂,无论是还留在肉身之中与谢小风撕咬挣扎,还是被收进那柄鬼幡之中,都拖不得太久。 多拖一日,玄霄就更虚弱一分,倘若玄霄死了,姑妄山必将再次陷入群妖争王之乱,到那时候新的妖王可不知道会是什么牛鬼蛇神,焉知九尾狐所说的灵墟巨渊出口被人打开,是不是就与此事有关—— 沈忆寒从心底觉得,与其等着巨渊打开,再想办法将封印修补,不如提前预防,从根源上就不让这场祸乱发生。 姑妄山离灵墟巨渊太近了,他不能容许这样的危险继续滋长。 或许连沈忆寒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迎接这场即将到来的恶斗,而非回避,已在隐约之间成为了他的第一反应。 他仍旧有很多顾虑。 宗门、亲朋、看重的弟子、刚刚失而复得的爱人、大千世界,繁华人间,他似乎还是如从前一样,六心不净,留恋红尘,他的牵绊总是比旁人多太多,更半点也不比从前少。 但再次面对未知的前路和即将到来的危险,沈忆寒却不再觉得恐惧了。 * 云燃一剑稳准狠的将青雀的妖丹刺了个对穿的时候,祭台前方不远处,玄霄王座下的土地里,一株桃汁破土而出,吐露花苞,又在疏忽之中长到足足有两三人合抱那样大—— 本该美丽娇嫩的花朵,因为体积的变化,张开花苞时却像是某种噬人的猛兽张开齿喙。 “玄霄”或者说谢小风反应很快,也在倏忽之间便从座位上飞离,那朵半张的桃花于是将王座吞入肚内,外头的花瓣轻轻抖动了几下,再次长开|苞口,吐出一捧几乎碎成齑粉的木料。 于此同时,祭台那头押送祭品的青雀应声倒地,一个黑衣人影揽着那本来要躺上祭台的少年凌空而去,谢小风抬头看清那黑衣人背影,只觉十分眼熟,很快心中便想起了这是谁,瞳孔紧缩,抬臂便要把什么东西掷出去。 然而他欲阻拦远处的云燃,自己身边却还有近敌,那朵巨大的花苞一次袭击不成,竟又调转方向,在此朝他张口袭来。 谢小风见状心知不妙,不得不疾闪躲避,他袖中原本掷出的那道青光也歪了两寸,众妖还未待看清那青光是什么,那东西就似有灵一般又掉转头回到了他手中。 花苞扑了个空,一张嘴倒把谢小风脚下土地刨了个大坑,于是又直起花枝,吐出嘴里的土,霎时漫天扬尘,有些躲避不及的狼妖被撒了满头满脸,几乎迷了眼睛。 一众狼妖显然不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究竟从何而来,有的惊逃,有的躲避,有的欲要保护他们的狼王,想要攻击,却不知该对眼前这朵巨大的怪花从何攻起。 那头也有狼妖看见云燃要带走祭品,追扑拦他,却很快被云燃一点雪白的剑罡洞穿妖丹,当场便倒在地上死了个透。 那被杀了的狼妖在狼族众妖中已算修为中上着,居然一个照面连衣角也没摸到就这样死了,众妖目睹,皆觉骇然,于是都不敢再靠近那个剑修一步,只能凭他将“祭品”带走—— 童沐尘刚才听见破空声,转头一看正看到那只要攻击他们的狼妖飞扑刚到半空,这画面骤然让他想起当日与众师兄弟被擒来时,那场忽如起来让他们死伤惨重的偷袭,还有几个死状颇为凄惨毙命在狼妖手中的同门。 然而下一刻,狼妖便被剑罡洞穿了头骨,那双满是杀意戾气的凶狠眼睛,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临死前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童沐尘惊魂甫定,他被云真人拎着,虽能感受到对方只是衣袍微动、鬓发不乱,足下稍点,应当只是使用了最简单也最基础的缩地之术,他却仍是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这样待到几息之后,两人竟已在数十里以外。 方才的广场、祭台,狼妖都已不见踪影,童沐尘正想说话,却见前方出现岔路,只听云真人问他道:“同门都被关在何处,方向可还记得?” 童沐尘晃了晃脑袋,看清那岔路口,努力辨认半晌,才哑声道:“中间……中间这条路。” 他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再此看清眼前的一切,已经到了那关他们的乌金笼子面前。 这两人出现的太快,云燃虽只用的是最简单的缩地之术,身法也不为这些小辈弟子所能看清,众人只觉得周遭空气一震,面前就出现了两个大活人,看清其中一个是童沐尘,更是大为惊讶,都没想到他竟能活着回来。 不对,或者该说,他怎么会回来? 这时终于有弟子认出了云燃,震惊道:“云……云真人?” 云燃看了那出言的少年一眼,敏锐的感觉到那少年声音里比起惊讶,惊骇和恐惧竟似更多一些。 但他并不曾在这少年身上多停留目光,很快挪开视线,放下童沐尘,略打量了一下面前这座巨大的乌金笼子,蹙了蹙眉。 直到这时,笼子里的少年们才看出眼前的云真人,似乎是来救他们的。 尽管当日白河城发生之事,如今的修界几乎已经无人不知,尽管甫一见面时他们心中也颇多惊骇疑虑,但看到了安然无恙的童沐尘后,众少年定下神来,本能的还是无法把面前这个与往日的登阳剑主看起来几乎并无任何不同的云真人,和那个传闻中的远古遗魔划上等号。 那是云真人—— 旁人也就算了,但对于昆吾弟子而言,看见他站在这里,他们能从云真人的出现这件事上接受到的信息,就只有“得救了”三个字。 “还要再借你的剑一用。”云燃道。 童沐尘一怔,只觉怀中一轻,然后听得咔吧一声,笼门便整个被削掉,“砰”的一声沉重巨响,笼门落在地面上,激的灰土飞扬。 “照顾好你师弟们。” 云燃道,然后转头眨眼之间,就消失在了众少年视线当中。 童沐尘怀里抱着自己被还回来的本命灵剑,呆愣片刻,一时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第107章 祭礼 云燃拎着童沐尘离开不到数息功夫, “玄霄”已与那朵巨大的桃花花苞来回过了数招。 说来也怪,这花苞分明生得巨大,偏偏行动起来却如活物一般, 丝毫不显迟滞笨拙,更似长了眼睛似得,追着玄霄扑咬攻击, 那副灵动模样,看起来居然略显诡异。 “玄霄”方才远远看见云燃将那个昆吾弟子带走,却无人能拦, 自不欲轻易放走他们, 想要起身去追,偏偏又被那朵巨大的怪花围追堵截。 只这么拉扯了片刻功夫, 那边的云燃和本要做今晚祭品的昆吾弟子早已不见踪影了。 “玄霄”脸色阴沉下来,回过头去,正好对上那朵再次朝着自己扑过来的怪花花苞,顿时心头火起, 再不迟疑,仰天一啸, 现出妖身。 只见巨狼足下一蹬, 快如闪电般倏忽间扑到还在快速移动的花苞面前,抬爪便按住了那前一刻还在闪转腾挪的花苞, 张口怒吼一声。 下一刻,已将爪下的花苞撕了个粉碎。 这一撕,才发觉爪下的花苞触手软绵绵的, 他轻易的一用力, 便将其搓灰扬尘,原来这怪花只是看起来声势骇人, 其实并无什么杀伤力,却不知方才怎么弄出那样大的动静,想必是用了什么障眼法虚张声势,自己警惕之下竟被唬住,和它周旋了半天—— 狼王玄霄或许不聪明,然而此刻占着他身体的风燮魔君却不傻,只略一思忖,便立刻明白对方这是故意耍自己玩,逗狗一般连个面都不露的看他的洋相。 他目光阴沉的在场群妖之中环顾,似要找出那个胆敢在背后捣鬼,戏弄于他的罪魁祸首。 沈忆寒的确正在众妖之中。 只是此时此刻,他换了个化形模样,没有再扮作狐妖,而是伪装成了一头狼妖——一头普普通通、皮毛乌黑驳杂、扔在一众狼妖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特点可言的狼妖。 他心知肚明,谢小风此刻大概正恨不得掘地三尺找出他在哪里,下一刻,便忽然听到脑海中传来一个声音:“姓沈的,本座知道是你,你今日既敢现身,又何必躲躲藏藏,你以为用这些小伎俩,本座就找不到你了吗?” 沈忆寒听得脑海中这声音,心下一惊,顿时明白过来这正是谢小风的声音—— 可他并未与谢小风灵识印记过,为何他竟能传音给自己? 沈忆寒心内念头电转,很快明白过来恐怕只有一个原因—— 就是那条蛊虫,那条因为自己休息了桃源心经,已经再不能操纵他的身体和欲|望的蛊虫。 当日他便曾疑惑过,为何自己分明已经杀了谢小风,这条虫子还是在他体内存活,无法将其逼出,也无法将其杀死。 现在看来,当时死的不过是谢小风的那具肉身,这魔头于夺舍上的造诣远远超出常人想象,只怕留有不止一条后路,他既还活着,这蛊虫不曾死去也就合情合理了。 不仅如此,这条虫子只怕还有其他古怪。 谢小风之所以设局引他现身,恐怕就是因为这条虫子让他知道了自己还活着,他不曾与对方印记灵识,方才的传音,也只会是因为那虫子。 但……这蛊虫虽然厉害,此刻他们距离不过百十尺有余,谢小风却似乎并不能凭借这东西察觉到自己的方向和位置,说明蛊虫虽能传音,却不似灵识印记那样能起定位之用。 沈忆寒心内电光石火想通了这一层关窍,微松了一口气—— 果然下一刻,识海之中又传来了谢小风的声音,这次那个声音中的戾气再难掩饰:“你再不现身,若被本座找到,就叫你生不如死。” 这次沈忆寒听在耳里,却半点未露异色。 天阶妖兽的肉身确实厉害,若是要他与真正的玄霄拼命、一决胜负,就是以沈忆寒如今的底牌,他的把握也至多不过三成。 可惜此刻占着这具肉身的,却不是与它身魂合一的原主玄霄,而是谢小风。 谢小风是个魔修—— 一个修行数千年,几经沉浮的老魔头。 今日这场祭典是狼族为了庆祝狼王杀死明璨,真正坐稳姑妄山狼王位置的祭典,因此在场的除狼族中稍有修行的妖修几乎来了个遍外,姑妄山中其他妖族首领也来了大半。 方才狼王遇袭,这些各族妖王们说是谨慎自保也好,看热闹观望也罢,总之无人出手相助。 此刻见玄霄把那朵怪花撕得粉碎,才有个相貌娇媚、红衣红裙的女子娇笑一声道:“最近外面人修打得厉害,连带着咱们这儿也不太平,如今什么狮王虎王,都已成了大王的手下败将,魂归西天了,这山里难道还有不服大王这个姑妄山妖主的不成?” 此言一出,在场几个别族首领也都跟着附和奉承起“玄霄”来。 沈忆寒看在眼里,心中却不由暗道:“原以为妖族心智单纯不晓世事,并不似人修那般处处算计、勾心斗角,如今看来也不尽然,人妖纵然有别,想必也是在他们开了灵智以前,或者像二大爷狗蛋那样的小妖,勉强还有些天真可言,可到了如这几位一族首领的大妖身上,争权夺利、虚伪逢迎,却又与我那些整日营营苟苟、见风使舵的玄门同修们无甚不同了。” 他心里如此想着,那头“玄霄”却对各族妖王的马屁只字不理,只是不冷不热的看了他们一眼。 那几位大约是被他看的发毛,除了方才说话的红衣女子,脸上几乎都有些挂不住了,“玄霄”目光在他们之中逡巡一圈,忽然道:“狐王呢?” 此话一出,在场妖修们都是一怔,这才发觉一向与狼王要好的狐王重蒙,此刻竟不见踪影。 不仅如此,今日祭典刚开始时捧场的那些狐族妖修,竟也都不知什么时候,全都静悄悄的消失了。 “玄霄”身后一直沉默的那头老狼妖忽然开口道:“既然如此……恐怕祭品都被方才那个剑修劫走了,今日是庆祝大王成为姑妄山真正妖主的日子,祭典不能轻易中断,那些捣乱的人修……想必只是来救人的,待祭典结束,大王再派人去追他们就是。” “玄霄”不知在想什么,换回人形后半晌不言,良久脸上才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道:“祭典自然不能结束,没了那些祭品,总还有别的祭品,今日到这里参加过祭典的……祭典结束之前,一率不许离开,否则别怪本座不讲情面。” 沈忆寒听得这话,更确定自己若不现身,就是有那只蛊虫,谢小风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找出他。 计划完全可以继续下去—— 他隐藏在一众狼妖之中,不动声色的操控着早已落入脚下土地的桃核在地表下抽枝发芽。 “噗”得一声,一株桃枝从“玄霄”身侧的地面上破土而出,倏忽间长出两三人合抱大的花苞。 故技重施,沈忆寒更加熟练得心应手,这次他操纵着那朵花苞突袭谢小风,甚至还能一心二用,同时观察他的神情。 再次看到这古怪花苞,“玄霄”眼中的怒色一闪而过,那张原本苍白的脸孔在数息功夫间,竟因怒意有些泛红,他一边躲过花苞的突袭,一边伸出一只手虚握住那朵正在朝他扑去、张牙舞爪的花苞。 这次“砰”的一声,花苞就在离他数尺之远的地方化为齑粉了。 沈忆寒瞳孔一缩,顿时明白,这是谢小风正在和玄霄的肉身快速融合。 他渐渐开始知道该怎么发挥身体的力量了。 数不清的桃枝接二连三的破土而出,花苞足足开出七八朵,这些花苞虚虚实实,依沈忆寒心头一念而动,其中有的如方才最初那朵花苞一样,不过是个近乎于幻影的障眼法,有的却真正是他的灵台桃树吐出桃核所结—— 障眼法和真正的花苞混在一起,难辨虚实。 “玄霄”大概以为这些花苞和方才那最开始的那朵一样,都不过是为了戏弄自己的把戏,所以花苞的围攻从四面八方而来,让他几乎躲无可躲后,他也就干脆不再躲藏,只一朵一朵的将他们捏散。 但他很快就发现,即便他能将这些花苞捏散,不过一个眨眼,可能是他脚下的任何一寸土地,就会破土而出更多—— 一个躲避不及间,终于被一朵花苞扑中,然而那朵花苞却不是想象之中的幻影,谢小风只觉得半边身体一阵剧痛,剧痛之中又隐约夹杂着些许麻痹,回过神来左臂已然被那朵花苞整条截断、生吞下肚了。 在场一众妖修,见状俱是骇然,只看见那朵粉嫩水灵的花苞外围的花瓣颤了颤,似乎正在咀嚼吞咽,品味刚才入口的食物一样。 那小花苞的确是在品味。 不仅在品味,还通过识海的灵台桃树,告诉了沈忆寒这个饲养员,狼王的半边胳膊究竟有多美味。 沈忆寒:“……” 天阶妖兽的肉身十分强韧,寻常刀兵法宝难破,但众所周知,妖修一旦化形成人,他们原身形态的神通是不能十成十发挥的,所以大多数妖修即便能够化形成人,战斗时也多以兽态示人。 但谢小风是个人修,他本能的就想以人身战斗,这也正是谢小风还未全部熟悉玄霄身体的缘故。 沈忆寒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尝试着激怒谢小风的同时,他也想着能不能借此机会试试在当日白河城云燃雷劫后,淬了劫雷理论上已经是雷击木的灵台桃树,是不是真如传说中那样能够削金断铁,锋锐无比。 结果很惊人。 因为即便能够削金断铁的神兵,也未必能伤害的了一个天阶妖修的肉身。 而且,灵台桃树下嘴的部位是它最柔软的花瓣。 但天阶毕竟是天阶,不过两三息功夫,“玄霄”那条血淋淋的断臂竟然就以肉眼可见十分骇人的速度飞快重新生长愈合了。 他很快就又长出了一条完好无损的手臂。 “你以为这样就能伤得了我?你以为你今日还能离得开这里?”识海里传来谢小风的声音,他冷笑着说,“沈宗主,你我虽有杀身之仇,但本来你若沉得住气不现身,本座如今有大事在身,一时半刻倒也没功夫寻你的晦气,可你活得不耐烦,非要自己撞上来找死,那便别怪谢某记仇了。” 沈忆寒想了想,尝试像灵识传音那样在心中答道:“如此甚好,其实在下也十分记仇。” 其他在场的妖修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玄霄”脚下忽一顿,险些又被一朵花苞击中。 包围着“玄霄”的花苞越开越多,枝蔓越生越密,逐渐围成一片花海,且有往周围蔓延的迹象。 这时终于有在场的妖修觉得事情不妙,拔腿就想离开祭典现场,然而变故陡生—— 那些妖修刚一到广场边缘,天空中便亮起一道青色结界,结界上隐约闪烁着咒符,将那些想要离开的小妖撞了回来。 那几个小妖被撞得发昏,跑得最快的那个更是被震的吐出一口血来,当场毙命。 几个出言奉承的别族妖王,见此情状,都有些变色。 “这是怎么回事?” “大王,你这是何意?这些结界是人修的阵法,为何会在这……” 谢小风大约是忍无可忍不想再演下去了,左手一展取出一柄青幡,却并不回答方才那妖修的话,只冷笑道:“为何?本座方才说了,今日参加祭典的,一个都不许走,你们没听见吗?” 沈忆寒看到那柄青幡,眼皮猛地一跳,心道:“终于逼得他把此物拿出来了。” 青幡迎风便长,很快长到一人多高,谢小风握幡迎风一挥,瞬时整个天空被阴云覆盖,狂风大作,数不清的青黑色灵体从那柄被狂风吹动烈烈飞舞的鬼幡中奔涌而出。 这些被放出的灵体不知有什么古怪,一被放出,整个广场上结界之内,所有妖修,或者说所有活物,顿觉周遭空气变得污浊不堪,原本空气中丝丝缕缕的灵气也都仿佛被什么东西吸走了,再不剩下一点。 鼻尖留下的唯有一股刺鼻的血腥气。 所有植物都在倏忽之间枯萎,就连原本还在飞速生发、破土而出的桃枝也不再生长了。 及至此刻,沈忆寒为了逼谢小风取出这件鬼道法宝,已经消耗了近半真元。 他识海里传来谢小风得意的声音:“你是不是以为,本座找不到你就奈何不了你?今日你若能活着从我的噬灵阵里出去,本座算你厉害。” 沈忆寒感觉到周身真元运转开始变得沉滞,他虽然封闭了五感,但空气中的浊臭还是无孔不入的往他的身体里钻。 这是秽气,秽气之于鬼道法宝,便如灵气之于玄门法宝。 但灵气需要经年累月的温养,心急也吃不了热豆腐,秽气却可以通过吸食血气、飨祭生灵来快速增长。 噬灵阵是鬼道修士之中最常见的让法宝吸食秽气、增加威力的淬炼之法,并不是什么稀奇法门,甚至在最开始,修士们只是用噬灵阵让法宝吸纳天然灵气,并不曾想到用这阵法来让法宝吸食血秽之气。 阵法本无正邪,一切因果来处只是人心。 比起当日在白河城中云烨使用的七十二倒灵转阴阵,噬灵阵远不算稀奇,沈忆寒就算不从祖师婆婆的传承中查找,也知道这种阵法的大致使用方法。 噬灵阵如今在玄门正派看来,虽已属鬼道,但寻常而言,杀伤力却只是平平,远远不算鬼道法门中最骇人听闻和最凶残的。 此阵并不难施展,只要有一点阵法天赋的修士,看过一遍阵法书,随便找件寻常法宝,都能使用这种阵法,若是件从未沾染过秽气的法宝,就是吸干一只兔子身上的血气,指不定也得费上个一天一夜。 但越是凶性重的法宝,这阵法的杀伤力也就越大,因施阵者和所用法宝的不同,不同人与不同人用不同法宝施展的噬灵阵之间的差别,堪比云泥。 当年风燮魔君到底杀了多少修士、多少凡人,那青司幡里系着多少冤魂恶债,如今恐怕只有谢小风自己知道。 他忍着恶心和头晕目眩,好容易摸到了鸾鸳,一把将其抽出,正要送到唇边,忽然耳畔传来一声巨响—— 沈忆寒抬头一看,周遭的空气都在肉眼可见的震荡,天幕上隐约可见的青色结界上,蔓延出一道裂纹。 下一刻,雪白的剑光从天幕那头落下。 整个结界被拦腰斩断,一分为二。 第108章 鬼门 剑光落下之时, 结界一分为二。 整座结界顺着那条被斩开的裂纹寸寸龟裂,隐有碎裂之势,“玄霄”仿佛被什么东西重击, 方才还得意洋洋的脸上,倏忽之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望着天幕结界,口中疾念咒诀。 那结界上的裂痕竟然神奇的停止了蔓延, 开始修复弥补起来。 沈忆寒躲在群妖之中,却从始至终都一直在观察他的神情,哪怕噬魂阵起, 他也受其冲击, 仍是瞬间之内就捕捉到了谢小风神情细微的变化。 机会稍纵即逝,生死亦是如此。 他没有犹豫分毫, 在剑光落下的眨眼功夫之后,心神反而自方才那倏忽之间的迷失后,迅速恢复了清醒,这次他牢牢抓住鸾鸳, 送到唇边—— 紫玉笛呜咽一声,音色清灵空明, 如泣如诉, 在密不透风的浊重秽气之中,荡开波纹似的音浪。 数个急促的音符逸出之后, 很快落成曲调。 鸾鸳一出,沈忆寒几乎在瞬息功夫之间,便涤清了自己心头一切杂念。 哪怕他上一刻还在担心云燃如何、重蒙如何、那些被捉来的少年弟子们如何, 此时此刻, 却也将这些全数忘却,只以全部的心神驱动周身真元运转, 抵御阵中秽气侵入奇经八脉,一面则将剩余的灵力徐徐注入笛音之中。 这次鸾鸳的笛音却并未如同它的音色那般,一直清越空灵下去、 这曲子不知是谁所作,竞在开篇短暂的一唱一叹之中,已然显出些许煞气,曲调乍听之下宛若泣诉,声声如杜鹃啼泪,但再听之下,才会发现并非如此,哀婉只是其表,愤怒才为其心。 数声笛音,走走停停,整个噬灵阵中的青黑色灵体动作一顿,竟然在这短短几息功夫之中,已有受笛音影响之意。 谢小风当然也听见了这笛音。 他的第一反应先是惊喜,对方终于现身了; 然后是愤怒,或许是愤怒方才自己被人面也不露的提线木偶一般的耍着玩、或许是愤怒今日分明是自己设局引对方出现,方才却折损了他最为倚仗的两件法器的其中之一、又或许是在愤怒别的…… 他脑海里不知怎的,竟清楚的回忆起了当日在长乐女君传承洞府之中,在那具这些年他寻到的最满意的肉身之中—— 自己被人一剑洞心的剧痛,他清楚的想起了自己倒在血泊里,看到对方那双材质精良考究的雪青色的鞋靴一点点靠近,却再无还手之力,只能被他补上一剑,然后失去所有意识的滋味。 他甚至再也看不到对方的脸,看不到这个杀了他的人,在了结他的性命时,脸上时何种神情…… 他抢了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长乐女君的洞府,抢了本该属于自己的长乐女君的传承,还抢了云燃——那个绝顶好用的炉鼎、本该属于自己的十全大补丹。 他本来算计好了一切,有十足十的信心,哪怕遭逢绝境,也能东山再起,重回昔日巅峰,可一切却都被那个姓沈的——这个忽然出现的变数毁了。 他夺走了自己的一切,若非如此……今时今日,他堂堂号令北域千万魔修的风燮魔君,何至于落到要龟缩在一个畜生体内苟延残喘的地步? 若非如此,又怎轮得到云烨那黄毛小子对他指手画脚、呼喝拿捏? 或许,连谢小风自己都没察觉到,几个眨眼间的功夫,他脸上的神情却突兀的变得扭曲狰狞了起来。 笛音催得愈发急了,仿似三军阵前擂鼓。 谢小风已顾不得去在意和留心噬灵阵中万千被他所驱使灵体的异状了。 他瞳孔发红,此时此刻,心中只余下杀了发出这笛音之人的念头。 他眸子由白转红、由红转青,整个噬灵阵中数不清的灵体仿佛收到了什么命令和驱策一般,哀嚎嘶吼起来,可怖的嚎叫声像是想要盖过鸾鸳的笛音—— 可那笛音却始终并不曾消失,仍然在谢小风耳畔环旋。 再下一刻,七八个灵体便自乌泱泱的鬼海之中抽身,青黑色的影子隐约现出本来面目,朝着沈忆寒袭来。 首当其冲的是一个穿着破损法衣的女修,这女修束着极为漂亮的飞仙髻,手持一把细细的紫金软剑,看着本该相貌姣好的一张脸上、双目的位置却赫然留下两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她嘴角挂血、唇色乌青,虽然只是个影子,却清晰的寸丝可辨。 女修挺剑而来,虽是灵体,这一剑却竟然有破空之音,其中又夹杂些许秽风啸叫之声。 沈忆寒看清她衣着样貌,心下却是微微一怔—— 这女修相貌,居然……居然七分相似他那位伯母霞夫人,再瞧这衣着打扮,使的还是一柄软剑……眼前这位姑娘,恐怕正是与霞夫人血脉相连的蜀中文氏子弟。 沈忆寒看出她来历,心下虽然惊骇,却分毫不敢轻视,这鬼影剑气袭来间、给他的压迫感竟并不逊于霞夫人。 幸而他早有准备,仍举笛吹奏之间,脚底却已经踩着长乐剑步法灵活躲开,身影只倏忽一闪,便出现在了女修背后数丈之处。 谢小风见此情景,却不知想到什么,面上愈显恨色,怒极道:“杀了他!杀了他!将他碎尸万段!” 于是文氏女修剑锋一转,又朝着沈忆寒转身袭来,沈忆寒敏锐的感觉到那裹挟着她剑身虚影的青黑色秽气中,竟然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剑意,心下很快明白过来—— 这位文氏姑娘,只怕魂魄虽已被谢小风练化驱使,被拘在青司幡中不得往生,无法反抗、不得不助纣为虐,可却仍存有些微灵智和清醒。 因为剑修的元神不止在元神之内,更在剑意之中。 这次与文氏女修一同攻击沈忆寒的,又多了数个衣着各异的修士,沈忆寒一猜也知他们必是曾经死在他手下的修士亡魂。 若在从前,被这般合围而攻,即便沈忆寒有心躲逃,却也无路可走,但今时不同往日,祖师婆婆的长乐剑,他虽未尽习得精髓,只学懂了冰山一角,可这一角之中他学的最好的,却大抵也正是这步法一节。 因而此时此刻,被数个青黑鬼影夹击,才能还有腾挪余裕。 不仅如此,闪转之间,笛音也未停分毫。 曲行渐至高潮,鸾鸳笛音终于渐渐泄出这曲子全部的煞性,曲调变得诡怪而压抑、内里又隐约有些许疯狂—— 谢小风听至此处,双目暴涨鼓出、脖颈额际青筋狰狞毕露,他的整张脸都在颤抖,眼里青黑和血红交错变幻,手里虽然还握着那柄青司幡,此时此刻,却连动弹一下都仿佛要耗尽全身的气力。 沈忆寒始终留心着他的样子,见此情状,只将笛音越催越急。 如黑云压城,愈降愈低。 谢小风大约是直到此刻,方才终于发觉这笛音的可怖之处,心知不能再让他吹下去了,他瞳孔中一瞬青黑压过血红,口中默念了几句。 沈忆寒身前的数个修士影子,却都不约而同的在此时惨叫一声,面上全都鼓胀出一种碎瓷片般的裂纹。 文氏女修尖唳一声,两只眼睛所在位置的血窟窿里留下黑色的泪水来,仿佛发狂一般朝着沈忆寒发起攻击。 她如此,其他几个修士只有更甚。 沈忆寒顿觉压力倍增,躲避吹奏之间,额角沁出细密的汗水来。 越是在此刻,他的头脑却越是清明起来—— 他必须把这首曲子吹到结尾,不能误奏任何一个音节,这是首凶性极重的曲子,不仅对谢小风、更对此刻场上所有还活着的妖修、甚至那些仍然在青司幡中苟延残喘的修士魂魄。 他在噬灵阵中奏此曲,倘若有分毫错乱,只怕今日的姑妄山,就要成为人间鬼门。 他的真元已经所剩无多,此曲消耗真元之快,远非寻常音修所能想象。 此时此刻,若要奏完此曲,只能将丹田里余下不多的真元留给它。 但这样一来,他脚下的步法,却也就无法再发挥出十成十的速度、维持得毫无破绽了。 这被青司幡练化的七八个修士魂魄,沈忆寒此刻虽只与他们短暂照面交手,也能感觉的到,若他们今时今日还活着,只怕个个都是修界叫得出名号的人物—— 厉害的远不止那个文氏女修。 有持一件钟状法器的,谢小风也不知如何做到,此人身死器损,但那灵钟想必是他本命法宝,故而变成青司幡中鬼魂以后,虽然灵钟不见,器灵去居然能够脱离法器本身,依附于他的魂魄之内。 沈忆寒险些被他扣下巨钟罩入其内,只觉如泰山压顶般,还未落下,便将他周身真元压得更加难以运转。 他勉强躲过,却又被那文氏女修与一个盘须大汉样的刀修围攻,一时闪避不得,肩上传来一阵剧痛,虽然仍勉力维持着笛音不断,喉间仍然溢出一缕闷哼。 也是在此刻,上空那方才被谢小风修复了一半,就顾不得再继续修复的结界又传来一声巨响,这次沈忆寒清楚的听到了一声剑鸣—— 那是蘅芜出鞘的剑鸣声。 又一道雪白剑光落下,勉强支撑的结界再也无法维系,分崩离析。 沈忆寒看着剑光落下的方向,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他肩上的法衣已然被血染红,嘴角也溢出血丝,鸾鸳笛声却始终未停—— 和方才不同的是,现在除了进攻,笛音中更多了一分指引的意思。 结界碎裂之时,谢小风惨嚎一声,仿佛感受到了极大的痛苦,捧着脸,面目变得更加扭曲,竟然不由自主的去掐自己的喉咙,嗓子眼里发出可怖的嘶吼声。 沈忆寒毫不怀疑,此时此刻,谢小风眼里看见的正是他这一生、数千年来最不愿看见的东西—— 他的心魔。 魔修的心魔,可要比玄门正道修士,凶险千倍万倍。 天幕中玄色人影凌风而来,云燃看清沈忆寒模样,眸色微沉,一剑洞穿从他背后正要劈刀而下的盘须刀修。 剑影如风,剑罡如虹,震散了青黑色的鬼影。 沈忆寒见他到来,对上他的眼神,心知自己总算能够安心将此曲奏完,他只深深看了云燃一眼,便闭目继续吹奏,随着曲音在诡谲之中走向尾声,他面上神情却愈发安宁平静起来。 沈忆寒将整副心神都沉入到了这首曲子里,与鸾鸳合二为一,耳畔云燃的剑风破空之声,似乎也在渐渐离他远去。 谢小风跪倒在地,巨大的青色结界碎裂后,灵光破碎汇聚到他周身,又重新拼合成一小方结界天地,将他护在其中。 然而尽管如此,他仍有心自保,却无法从鸾鸳的曲调里挣脱出来。 谢小风一只手紧紧扼着自己的喉咙,另一只手却努力的想要将它拽开,然而自己左右互搏许久,始终只是徒劳。 他被自己那只手掐得面色紫黑,嘴角溢出一大滩一大滩的乌血,情状愈发可怖。 忽然笛音戛然而止,本来还在攻击沈云二人的七八个鬼影身形一滞—— 那个方才被云燃一剑洞心,却在消散后又重新凝聚了灵体的刀修扭转过头,本来如行尸走肉一般毫无表情的脸上居然现出刻骨的恨意,扭头看向正趴跪在青色结界里的谢小风。 再下一刻,七八个鬼影掉转过头,却是朝着谢小风而去。 头顶落下一片阴影,沈忆寒奏完最后一个音节,将鸾鸳放下,仰头望去,却见那阴影正是成千上万、凝聚成云的青黑色鬼影灵体汇聚形成。 它们如汹涌的浪涛一般,朝着这个方向奔腾而来—— 或者说,朝着那个小小的青色结界之中的谢小风。 谢小风的心魔,终于在此刻彻底失控了。 第109章 鬼门 月悬中天, 夜静如雾。 那团青云越聚越浓,愈积愈厚,渐渐遮天蔽月。 护着谢小风的小小青色结界被一浪又一浪涌过去的重重青黑色灵体包裹、分噬, 逐渐看不见内里情形。 重蒙带着几只狐妖在一片混乱中自远处奔来,一路上大约也看见了那团遮天蔽月的青云,到了沈云二人面前, 一时几乎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望着那团仿佛有血肉般,仍在不停膨胀、涌动着的青云, 惊得睁大了眼睛道:“这是……” 沈忆寒奏完那一曲, 几乎透支了全身的灵力,他身上又受了伤, 此刻却无力回答重蒙的问题,只能暂先闭目调汇真元。 然而这一动用奇经八脉,顿觉五脏六腑之中传来一阵闷痛,他眼前发黑, 喉头腥甜,好容易才忍住了吐血的冲动, 险些要站不住—— 云燃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沈忆寒感受到手腕上传来的熟悉力度, 嘴角虽仍挂着血迹,模样狼狈, 却睁开眼露出笑意,望着他道:“你……你都想起了,是不是?” 云燃亦看着他, 一双黑眸乌沉乌沉, 喉结在修长的脖颈上轻轻滚动了一下:“你先疗伤……我的事之后再提不迟。” 沈忆寒还待再说话,却不及张口, 便感觉自己脉门给云燃扣住,熟悉的温热灵力从他们接触的皮肤进入了他的身体,替他修复起周身经脉中各处细小的伤口。 若说方才他还不确定云燃是不是真的全都想起来了,此刻却什么都明白了—— 这天底下,拥有如此霸道炽烈、灼烫逼人的灵力,却会在替他疗伤时控制自己、小心翼翼的生怕伤了他,又能如此细心的发现他体内每一处伤口的…… 只有一人。 沈忆寒不再有分毫疑议,只敞开脉门,任由对方的灵力进入他的身体为他疗伤。 重蒙在旁将一切看在眼中,只觉这两人虽并没怎么说话,但奇怪的是……他就是找不到机会插话提问,见二人开始替沈忆寒疗伤,他也不敢打扰,只能一面等着,一面有些紧张的看着远处已经被青黑色鬼影团团包裹,不知已是什么情形的谢小风。 沈忆寒模样看起来狼狈,但其实伤势并不严重,究其原因,不过是过度透支真元导致经脉受损,他方才紫府灵台枯竭,无法调转真元替自己修复疗伤,此刻有云燃相助,恢复起来却不过是一会儿的事。 不知是不是二人早已双修多次、灵肉合一的缘故,云燃真元经过灵台之时,本来蔫巴巴的桃树仿佛被甘露浇盖过一般,在倏忽之间便重新焕发了生机。 云燃却不知沈忆寒如今所习功法奥妙之处,只感觉自己的真元在经过沈忆寒丹田的一瞬间便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尽数吸走。 抬目去看沈濯,却发现他仍然闭着目,脸色却终于不似方才那样惨白了。 云燃略想一想,又重新凝聚真元,自沈忆寒脉门送入。 果然行到灵台,他的真元又被吸走,再观对方面色,果然又恢复了血色几分,于是便不再有疑虑,只繁复凝聚真元送入沈忆寒体内,供他灵台吸纳疗伤之用。 几次以后,沈忆寒才仿佛自梦中惊醒一般,募地睁开眼看着他,轻|喘了一口气,拉开了他的手低声道:“不……不必了,我已没事了。” 云燃看他面色红润中双眸氤氲似有水意,顿了顿,半晌才道:“你……” 沈忆寒生怕被他看出自己异样,哪里敢真让他问出什么,只转头看向重蒙道:“我交给狐王那些阵旗,可都布置好了?” 重蒙方才望着这两人,一张狐狸脸上露出些若有所思的神色,此刻被沈忆寒唤回注意力,才回神答道:“已经都按你所说布置好了,只是‘玄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现下这样……我们当真不用管吗?” 重蒙问的“究竟怎么回事”,却说的是那头正被青影吞噬的谢小风。 沈忆寒自盘坐中站起身来,顺着重蒙的目光看去,望着那头越来越凶悍饥狂的鬼影们,沉默片刻,答道:“先不必管,青司幡是当今世间第一鬼器,虽认风燮魔君为主,但若谢小风一昔身死,此物落到旁人手中,必然惹起天大的麻烦。” 重蒙化作人形,听完沈忆寒的话,有些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是要毁了这个什么幡?” 沈忆寒摇了摇头,道:“自然不是,我纵然有此心,但青司幡中拘了百万生灵,就算毁了幡,却灭不了如此多的魂魄,何况他们也是被谢小风杀害祭幡,才会被留在幡中,即便手中染血,却也并非祸首,要将他们都挫魂扬魄……实在太过残忍。” 重蒙即便在妖族之中,已经是极通人性的聪明,但他毕竟并非人族,自然不懂沈忆寒短短片语之中的许多犹豫和不忍。 “既然如此,你不毁了它,那你是要收下这东西了?” 沈忆寒有些失笑道:“我并非鬼道修士,要此物何用?我自然不是要收下此物,只是……” 他语及此处,略顿了顿。 云燃目光落在他身上,却好像看穿他心中念头,忽道:“你要超度其中魂魄?” 沈忆寒一怔,转目看向云燃。 云燃微微蹙眉,道:“此物业力深重,要超度千万冤魂怨魄绝非易事,若有一个不好,便会连累自身,你并非佛修,如何超度?即便将此物送往伽蓝寺,他们亦未必敢揽下差事。” 沈忆寒与他对视片刻,二人俱是不言,却心知肚明—— 其实云燃这番话说得都还太轻了。 佛修虽然能超度亡魂,但历来超度之数,也不过至多几十几百,若有上千之数的,对佛修而言,便已经是极为凶险的课业修行。 但青司幡中却有千万冤魂。 不是艺高人胆大、又当真能知行合一舍身为果的,谁敢应承下这样的差事? 若如今的伽蓝寺仍有佛童,或者以其大神通、以其灵心慧性、慈悲渡世,会应下这苦差事,但照深已经离去,他们即便有心,只怕却也没有这样的能力。 空气静默良久。 云燃道:“以杀才能止杀。” 沈忆寒看着他的眼睛,心中却不知怎的想起九尾狐的话—— “你可知这天地之中,多久才出得一个他?” “因为你就是那把钥匙。” 冥冥之中,沈忆寒似有所悟。 ……阿燃醒了,不早不晚,纵然自己早就希望他能醒来,但他却恰恰醒在这青司幡中百万魂灵的命运即将被决定的前夕。 他似乎是为了自己的等待醒来,他似乎是为了救下昆吾弟子醒来,他似乎是为了童沐尘的剑求救醒来—— 但其实或许都不是。 细数往昔千载岁月,从阿燃握得蘅芜剑柄的第一日开始,似乎总在“醒来”: 少年时和梅叔被昆吾剑派之中的败类逼到绝路,几无安身之所,绝境之中得到了登阳剑的传承,于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筑基之后,被天下剑修质疑不配承习登阳剑衣钵,为了守住剑道传承,短短三十载便从筑基冲击至结丹初期,破关而出时,恰逢南越沼海恶蛟作乱,他携蘅芜而去,将那恶蛟斩足抽筋,剥得皮甲,高悬于该地辖界仙府门前,骇得南越灵蛟一族再也不敢于昆吾辖界之中放肆,方才立下门楣; 此后光阴如梭,他似乎总能在恰如其分的时候醒来—— 或者于困境中醒来,或者于绝境中醒来,或者……如这次一般,于天道需要他的前夕醒来。 沈忆寒忽然敏锐的感觉到了九尾狐话中的深意—— 这上下两边天地之中,若真有那叫天道的东西……或许它真的需要阿燃这样一个人。 而他自己,则是那把连接他们的钥匙。 沈忆寒心中念头一个个略过,那双琥珀色瞳孔静静注视着云燃,最后面上神色渐渐淡去,只道:“这是百万千万条生灵……以杀止杀,其中业债,谁来承担?” 云燃似乎想说什么,然而看着沈忆寒面孔,他唇角微动,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沈忆寒却好像知道他想说什么,摇了摇头,道:“你也承担不起。” 话音甫落,原本被一浪盖过一浪的青黑色鬼影团团包裹的地方,忽然突破众多灵体,冲出一小团乌黑的东西。 沈忆寒目光沉凝,手掌一翻,掌心出现一柄小小的阵旗,口中迅速的默念几句,清叱一声道:“缚!” 三角阵旗脱手飞出,牵动数不清密密麻麻的白色网状灵力从地面蔓延而出,又腾空而起,在那个小小的乌黑光团周围收束—— 那是谢小风的元神。 他要舍弃玄霄的肉身逃命了。 云燃目光也随那光团一动,沈忆寒心知他要动手,及时出言阻拦道:“不要杀他,先留他一命,我还有用处。” 语罢白光收束,那乌黑光团里传出一声惨叫,渐渐的被包成一个白色光茧,只微微颤动,却再也挣脱不得了。 沈忆寒五指一抓,阵旗与光茧俱飞回他掌中。 那头浓云一般的青黑色灵体没了攻击目标,没头苍蝇似的朝着四面八方散去,仿佛在找什么东西,然而在它们即将飘远时,却又被一道白色光幕罩在这方天幕之下。 说来也怪,这些青影方才何等凶狠,此时却全不复方才模样,竟然并不攻击沈云重蒙等人,连广场上其他本来被噬灵阵吸去近半血气昏迷不醒的妖修们也并不搭理,只是窜来窜去的寻找着什么—— 沈忆寒凌风而去,在昏迷的玄霄身旁蹲下,并未立刻去捡落在旁边的那柄青幡。 他伸指扣在玄霄脉门上感知了片刻,才睁眼对重蒙道:“玄霄的魂魄不在其中,想必……应在幡中。” 两人一妖目光应此言落在那柄幡上,沈忆寒道:“此物凶性甚重,倘若不曾获知操纵它的法门,只怕不能轻动。” 重蒙看到那些灵体的惨状,自然也明白魂魄被收进那诡异的青幡中会落得什么下场,听得沈忆寒此言,立刻明白他为何要留下那个魔修的元神,急道:“既然如此,搜魂术唯有你们人修才会施展,沈宗主,还请你快救玄霄出来!” 沈忆寒点头,转目看向云燃,道:“阿燃,还需劳你为我护法。” 云燃却道:“你要施展搜魂之术?” 沈忆寒见他目色沉沉,微微一怔,这才想起九尾狐交给自己灵璧之时,他睡着了,并不知其中的来去缘故。 想必阿燃是真的以为自己要如魔修一般,使用搜魂术那种有损阴德的旁门左道了。 沈忆寒本想和他解释,但不知怎的,云燃醒来后两人从前留下的灵识印记似乎不生效了,却传音不得,他只好当着重蒙的面轻声道:“此事我之后再与你解释,只是并不是搜魂术那样的邪术,你放心就是,眼下救人要紧。” 他既如此说,云燃自然知他不会在这种大事上玩笑,也就只是深深看他一眼,不再追问。 有他护法,沈忆寒才敢施为,取出九尾狐给他的那半边灵璧,将包裹着谢小风元神的白色光茧一推,送入璧中。 光茧甫一靠近,但见那本来粗糙的璧身忽然神奇的亮起荧光,璧面竟渐渐变得光滑起来,数息功夫之间,已然光可鉴人。 再下一刻,光茧落入璧面,如石子落入水面。 沈忆寒心知只怕接下来并不轻松,深吸一口气,分了一缕神识,按照九尾狐所教授给他的那般,也触入镜面似的璧身。 在云燃、重蒙看来,沈忆寒只是闭了目睫羽微颤,数息之后,他便睁开了眼。 整个过程很短。 云燃见他面色微微发白,握住他的手腕探他体内情况,见他六脉调和,并无伤处,这才稍稍放心。 重蒙按捺不住,问道:“怎么样,可找到法子了?” 沈忆寒没有答话,只是点了点头,面色却仍不曾缓和,额头亦渗出细汗。 云燃见他这副模样,想起方才为他疗伤时他的反应,凝聚一缕真元送入沈忆寒体内。 数息之后,沈忆寒面色果然稍缓。 沈忆寒顾不得与云燃仔细解释,他在短短几息功夫中看完了谢小风数千年的记忆,对精神有所冲击,亦是难免之事。 但正因此,他也知道玄霄的魂魄在那幡中却再拖不得一刻了。 他将青司幡捡起,默念几句咒诀,握住那幡柄,将幡一挥,道:“魂兮归来——” 第110章 极情(一更) 话音一落, 原本在天幕之中乱窜那数不清的青黑色的灵体,仿佛被什么束缚收紧般猛地一颤,不过两三息后, 便都乖乖的如游鱼般调转过头,往沈忆寒手中的青司幡里钻。 沈忆寒从灵璧中谢小风的记忆得知了驭使这柄鬼幡的法门,自然也已完全知道这幡的来龙去脉, 此幡确实是件凶性甚重的法宝,连谢小风自己使用,尚且小心翼翼。 因此沈忆寒此刻催动它, 亦分毫不敢大意。 饶是如此, 他仍然觉得在念动咒诀、自己的真元与其产生灵力联系的那一瞬间,被一种极其沉重怨恨的力量冲击到了元神深处。 数不清的青黑色灵体飞回青司幡中的短短瞬息功夫, 沈忆寒眼中如千灯过夜、万树穿舟一般掠过无数画面—— 他的意识亦在其中穿梭。 这些画面明显是不同人的记忆,有的是修士的、有的是凡人的:他一忽而在灵山秀水之畔悟剑观花、一忽而在数不清的狰狞妖兽围攻下搏杀,一忽而是站在水岸边与情人分别的少女、一忽而又成了寒窗苦读的书生…… 然后或者垂髫玩耍的孩童、或者寒衾冷枕孤独半生的老妪…… 倏忽一瞬,仿佛穿越了数不清的人生、被数不清的心情冲刷着他的元神和心智。 这些记忆、感情, 哪怕只在一瞬间,但那短暂瞬间的感情之强烈, 沈忆寒丝毫不怀疑都是那些被青司幡吞噬的魂魄一生之中最无法割舍的回忆。 他看到最后, 比起被这些记忆与感受冲击的痛苦和恶心,更多的却是目眩神迷。 他自己不知, 旁边的云燃与重蒙一人一妖,却将他短暂失神的神情看的分明—— 那双本来琥珀色的眸子,其中一只因为变成深紫色, 更显几分妖异, 此时此刻更能清晰的看见其中跳动的细小紫色雷纹,仿佛正昭示着主人心境的兴奋与不宁。 “沈濯。” 沈忆寒仿似被从梦中惊醒一般, 面色一顿,扭头去看,才发现云燃正眉头轻蹙看着自己。 他看见云燃,便本能的松弛了些神情,带了些安抚意味的去抚他抓住自己手腕的五指,笑道:“……我没事,你放心。” 短短几句话间,夜色下所有游荡在外的灵体,都已被收入青司幡内。 沈忆寒想了想,将青司幡放在昏迷不醒的玄霄肉身旁边,掐诀默念了句什么,下一刻那青幡就微微颤动起来。 不一会,其中一个灰白色的光团灵体破幡而出,又由玄霄头顶百会进入他的身体。 重蒙早已跪在友人身边等待,见那光团进入玄霄身体后,玄霄果然身躯一震,立时将玄霄从地上扶了起来,揽住他的肩头枕在自己腿上。 沈忆寒道:“魂魄已重回肉身,至多一日之内,他该当能醒来,只是青司幡对他妖魂损伤不轻,好在元魄无损,恢复些时日倒也无……” 他本来想说倒也无妨,但语及此处,却忽然觉得眼前发黑,脚下一软。 好在有云燃在他身边,这才眼疾手快的一把将他扶住。 沈忆寒心知自己是真元消耗太甚,必得立刻休息,也不再拖延,只和重蒙交代了几句,便告辞去了,将打扫战场和余下的琐事交给妖修自己。 重蒙听完,本欲留他去狐族领地中修养,沈忆寒略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比起狐族领地,他更想回到那个和云燃醒来的谷底洞府之中。 云燃听他婉拒重蒙,却并没问起他二人如今居处在哪里,也不问那个山谷,看起来他虽然恢复了从前的记忆,但对这半年魔化后发生的事,也多少保留着记忆。 动身之际,沈忆寒正想催动真元,却被云燃拦住,道:“你真元枯竭,不宜再催动,我来。” 语罢递过手停在沈忆寒身前。 沈忆寒见状,微微一怔,片刻之后回过神来,抬眼看着云燃一笑,温声道:“……好,倒是好久没有这样借过你的便宜了。” 这话的确不假。 少年时两人在外游历,他或者真的受伤、灵力不济,又或者只是单纯懒得自己动用灵力御鸾鸳飞行,便没少这般借云燃的便宜躲懒过。 但随着两人修为境界的差距一日大过一日,渐渐云燃能去诛的妖除的魔,沈忆寒若跟着,只会成了累赘,二人便不再一同游历了。 从前的形影不离、同修同住,也渐渐成了书信联系、偶然见面浅酌闲聊两句,情分虽然不淡,但终究与少年时的亲密无间不同。 更勿论后来那百年的闭关,他们又是百年不见。 诚然人在少年时的感情总是一生中最热烈最纯粹的时候,即便是修行中人,亦不例外,但…… 但若没有幻元灵璧之梦,他们大约是注定了只会越走越远的吧。 如今想来,若阿燃早已对他有情,心魔产生……也着实不算无迹可寻。 沈忆寒将五指搭上云燃手背,任由云燃化作遁光包裹了自己。 两人回到谷底,一路行动轻浅,甚至没有惊动就住在不远处的锦皮鼠妖们。 进了洞府,熟悉的灵气充沛的阴凉感包裹了沈忆寒,终于叫他今晚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松弛下来。 云燃亦环视了一圈洞府内的情形,看见那洞中那方波光幽暗的幽潭时,他不知想起什么,目光微微一顿,很快又若无其事的挪开了。 沈忆寒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目光也在那潭面上停顿了片刻,忽轻声道:“阿燃……这半年多来发生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云燃垂眸看着他,半晌才道:“……都记得。” 沈忆寒抬头对上他目光,不曾躲避,只是直直望进他乌黑的眸子里,又问:“那……从前的事呢……也都想起来了?是在今日看到你师侄的那柄剑时想起来的吗?” 云燃“嗯”了一声,道:“那时不曾全想起来,后来就都记起了。” 沈忆寒默然片刻,并不曾回答什么,只是仰头看着他,忽然抬手,修长的五指轻轻落在云燃侧脸。 云燃感觉到他指尖轻颤,这份触感竟然显得如此小心翼翼—— 在夜色里洞中并不明亮的光线下,他仍然看清了对方眼眸中藏着的万语千言。 两人皆未再言语。 沈忆寒感觉到自己抚摸云燃侧脸的那只手忽被他按住,然后顺着他侧脸的线条一路滑至下颔、再到脖颈、到肩膀、胸膛,最后停在他饱满的胸部肌肉上。 敏锐的五指触觉下,沈忆寒感觉到一颗正在有力跳动的心脏。 他眼睫微微颤了颤,立刻明白了云燃的意思,抬眸望他、动了动唇角本想说什么,云燃却在这时低下了头。 沈忆寒唇上传来熟悉触感,微微怔愣片刻后,并不曾推拒,索性就势扶住了他的肩膀,闭目感受这个久违的吻。 洞中安安静静,二人交缠的身影投在波光明澈的水面上。 待沉静的结束这一吻后,云燃才道:“你真元透支过甚,先疗伤休息为要,我来帮你。” 沈忆寒道:“好。” 两人在潭边相对盘膝而坐,沈忆寒不再多想,抛却心头诸般杂念,安然入定。 他这次的伤势虽然确实不重,但与谢小风交手,的确让他几乎耗尽了真元与心力,他全身从思维到血肉无一不感到疲惫,需要很长的时间恢复。 他不再催动真元,转而起念运行起桃源心经,吸纳洞中灵力,重新温养蔫头耷脑、绿意枯涸的灵台桃树。 这个过程极慢,像是天地重新孕育一片土地的生机,好在其中始终有源源不断的真元从脉门处汇入他的身体。 沈忆寒自然知道那是谁的真元,也就坦而受之。 大约是因为这半年来两人双修次数变多,沈忆寒灵台桃树对云燃的真元已然完全熟悉,这狡猾的桃树大抵是发现云燃的真元已经是它能摄取到最好的养料,也就日渐的对这份养料熟门熟路也垂涎欲滴起来。 这桃树毕竟植根于沈忆寒灵台之中,说白了如今他和这桃树早已经密不可分,灵台桃树是他,他也是灵台桃树,桃树倘若垂涎欲滴,他自然也不免意动情移。 好在这种感觉也有不少是因为沈忆寒对云燃心中有情,于是也就更多是发自他心头念间,是他情与欲的具象化,他对此有完全的掌控和了解,并不会被其操纵、影响心智,和谢小风那下作的蛊虫相比,便全然不是一回事。 灵台桃树要死不活间,得到渴望许久的食物,立刻精神起来,兴致勃勃的开始进食。 …… 沈忆寒再次醒转时,已在三日三夜以后。 他醒来第一刻并未睁眼,先是内视紫府,确定周身经脉调和、灵力充盈,伤势已全部恢复,这才睁开眼。 一睁开眼,便看见坐在他对面的云燃也在同时睁开了眼。 云燃道:“你如今的经脉凝实,比之从前,已有天壤之别。” 沈忆寒笑了笑,道:“是,短短半年如此进境,也算是诸般机缘巧合、造化弄人,其实侥幸之至。” 他言语间,见云燃盯着自己一瞬不错,微微一顿,转了话头道:“怎么这样看着我,可是觉得短短半年不见,我变化甚大?” 这话带了些轻松的玩笑意味,沈忆寒本来是不欲让云燃因为这半年发生的一切产生太重的负面情绪,才这样打趣,岂知云燃听了这话,却仍是静静望着自己,并不搭茬。 沈忆寒摸摸鼻子,颇觉讪讪,正想再说点什么找补,却听云燃忽道:“……并未半年不见。” 沈忆寒一怔,想起三日前入定时云燃的话—— 对了……阿燃说,这半年多来的事,他都记得。 所以,这半年多来,自己的迷茫、犹豫、等待、恐惧,他都知道。 沈忆寒有些无法故作轻快了,空气又静默良久。 这次仍是云燃打破了沉默。 “你一直在等我想起来……我很高兴。” 沈忆寒本来感受有些复杂,听见这句话却微微一怔,抬目看云燃,对上他一双乌沉沉的眸子。 他不知怎的,从其中看到了些小心翼翼的意味。 他与云燃相识的这千年,一贯知他话少寡语,也不爱和人扎堆凑热闹,各种修界盛事总是能不去的便不去,非露面不可的,点头既走,别人皆以为登阳剑主心冷性冷,这才不屑于与人闲话攀谈—— 只沈忆寒知道,他只是的确很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受。 他们相熟千年,在沈忆寒面前时,比起在旁人面前,云燃话已很不算少,饶是如此,他对沈忆寒所说的话,也大多数都是平静的叙述事实,顶多涉及些许对沈忆寒感受的询问。 对自己的情绪的感受,云燃大多数时候,却都是只字不提的。 他甚少,或者……是从未这样毫不遮掩的说“我很高兴”。 沈忆寒顿了顿,轻声道:“阿燃,你也变了很多。” “能告诉我吗……你身上的变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觉得你对当日白河城……还有后来魔化这些事,似乎并不惊讶,也并不意外……” “你如今……到底算是人修,还是魔族?又或者……妖族?” 110-120 第111章 极情(二更) 云燃抬起手掌, 注视着自己掌心看了一会儿,沉默半晌才道:“抱歉,我并非有意隐瞒于你, 我的确对入魔一事……并不意外,因为心魔演化增强,其实是我有意放纵为之, 但后来失控入魔……乃至魔化,的确出乎原本预料。” 沈忆寒听得此言,怔然良久才回过神来, 大感意外:“你说什么……心魔是你放纵为之?” 云燃略一颔首, 继续道:“你可还记得,我曾经与你提过, 祖师之剑,剑道与剑心有违,长久修行,非问道正途。” 沈忆寒听他所说, 也想起当日云燃的话,那时他本来还想究竟该如何将从长乐女君传承中所了解登阳剑意的真相告诉云燃, 又怕他受打击太大, 冲击道种剑心,好在云燃主动与自己提起他早有察觉, 这才让他放下了心。 那时他便隐约觉得云燃欲言又止,似乎有未曾尽言之处。 沈忆寒道:“记得,你当时还与我说, 登阳剑已非你剑道修行之基, 你亦已在百年前悟得己身剑道。” 云燃道:“不错。” 沈忆寒似乎明白了什么:“所以,放纵心魔……与你己身剑道有关?” 云燃顿了顿, 答:“可以这么说,但不完全对。” “我虽在百年前悟得己身剑意,愿以此为基,问鼎大道,但从前千年,登阳剑已与我的道密不可分,便是我的剑意,亦是受其启惠,脱胎而出,我无法不受其影响,也无法轻易将其从我的剑道之中剔出。” “登阳剑以动心极情驭剑,但我所悟得己身之剑,却是静心无情之剑,两剑要义,如阴阳两极、日月之分,背道而驰。” 沈忆寒听得哑然,却想起许久之前,在振江城中,他便已经第一次见云燃使出那样雪白色的、洁净无瑕的剑光,再到后来,不远的三日前……他斩断谢小风那邪门的结界法宝,也用的是这样如雪似的无瑕剑光。 与烈烈如火、殷红如血的登阳剑相比,阿燃自己的剑意,外显为这样的形态,的确一个是“动心极情”、一个是“静心无情”。 全然不同。 云燃继续道:“我意识到……两剑要义不同,欲成就己身之剑,必得剥离出登阳剑意,使我可不再依赖与祖师之剑领悟己身剑道,摆脱其于我剑道之影响,也唯有如此,才可得纯粹剑心,可在我之剑道上更进一步,以得极意。” “故而……我有意将所领悟剑道,一分为二,一为祖师之剑,一为己身之剑,又将我千年来诸般凡情凡心,投入祖师之剑中,如此一来,登阳剑道即为我万种尘缘牵念之根,也为我心魔之影,心魔日渐滋蔓,我亦并不对其压制,只待有朝一日,它彻底产生自我意识,便会与我自己心神,一分为二。” “待心魔长成之日,会有于我自己心中剑中一场诛魔之战,届时只要诛灭心魔,我便可剔出登阳剑意留在我剑道之中所有痕迹,亦可斩断尘缘,剑道大成。” 沈忆寒听得怔然,他心头百种滋味陈杂,半晌才道:“……所以,你对我……你对我产生感情,渐渐失控,也是因为你放任了自己的……自己的凡心凡情?” 云燃这次沉默了许久,始终未答。 沈忆寒觉得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他一时想,是了,他从前便觉得阿燃那样满心大道的度过千年,无一日不在为精进剑意努力的人,忽然对他表露出爱意,本就蹊跷,这样解释下来,才是合情合理……一时又想……可他呢?难道他就是那亟需被他连带着登阳剑一齐斩去的凡心凡情? 若在从前,听得云燃说这样话,他大概不会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因为他太能理解他的追求和他的大道。 但时至今日,他听完云燃这样冷静的剖白、分析、解释以后,他竟然有一种莫名被对方抛弃和隐瞒的愤怒感。 愤怒……是的,竟然是愤怒。 他直觉的动了动唇角,感觉自己似乎应该说点说什么,若依从前他的性子,他大概既会表达自己的理解,但同时也半开玩笑半遗憾的告诉云燃: 你倒是斩断尘缘得证大道了,平白留我一人在尘世间望洋兴叹。 然而他自己也会心知肚明,这其中并无真正的怨怼—— 因为他们是朋友,虽然心意相通、虽然相识千年,有着一份珍贵无比的友情,但是仍然是朋友。 朋友之间,相逢是缘、分离也是缘,没有谁离不开谁。 可尽管如此,现在发生的一切却与他设想中的情形完全不同,那些他似乎“应该”说的话,他也没办法说半个字出来。 直到此刻,沈忆寒才恍然惊觉,原来他竟然变了这么多。 他确信无比,倘若他们已经纠缠至如今,自己真的成了被云燃挥剑斩断的所谓“尘缘”—— 他一定会……一定会…… 会恨他吗? 他好像也不知道。 沈忆寒自己都没发觉,听完这番话以后,不过短短数息功夫,他的心境竟微有动摇。 忽然听见云燃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声音里不知怎的有些无措,他抬眼去看云燃神情,却发现眼前略微模糊,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流泪了。 他有些看不清云燃神情,只感觉到面上湿润,对方伸手来握自己的手,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的,他却本能的把手缩了回来。 云燃见他这样,已然知道自己惹他伤心,虽早有预料,今日这些话说了,对方必然怨他无情…… 但终竟不想瞒他。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面对沈濯知道自己之前的打算后的愤怒,但真正伸出手去,却没有得到熟悉的触感,真正握了个空时,他竟然还是感觉到了…… 茫然……和久违的痛苦。 是的,痛苦。 云燃已经很久没有品味过痛苦的滋味,因为他的痛苦大都是与茫然相伴而生,他是个只要有方向,便不会对世俗定义下的痛苦感觉到真正精神上痛苦的人,唯有这种茫然,才能真正使他痛苦。 但自少年时期过去后,他就已经很少茫然了。 如今,却又一次体会到了这种滋味。 云燃抿了抿唇,本能的想去擦拭沈忆寒的眼泪,但却被对方轻轻一侧脸避开了。 于是他的手停在半空,有些茫然无措。 沈忆寒深吸了一口气,自己拭去了脸上泪痕,抬起头来,虽然眼圈仍有些微红,但却恢复了一贯的温和神情,道:“抱歉,我有些失态了,你继续说,我在听着。” 云燃看着他仍然在湿润的眼眶,却更加手足无措起来,他对这种滋味感觉到全然的陌生。 沈忆寒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云燃沉默了许久,却答非所问道“……你生气了。” 沈忆寒眼睫颤了颤,并不否认,只道:“我不能生气吗?” 云燃两道剑眉拧成了他自己大概从未尝试过的纠结模样,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对不起。” 沈忆寒却笑了笑,一对眸子水光潋滟:“好了,生气其实没那么多,伤心倒是要多一些。”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分明是宽慰他的,云燃很清楚的能从他的话里辨明沈忆寒的意图,但这句话真落进耳里,他却只觉得心口发堵。 以前……功体未破时,他不是没有过情绪,但却都被护在那层坚冰之下,云燃感受着那些千变万化的情绪,像是隔了一道纱帘在观察旁人,自己却高高在上。 然而这次,却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情绪。 好……好…… 好痛。 沈忆寒不再失态,收拾了自己的情绪,将所有思绪放到云燃魔化一事上,见他不继续说,索性便自己思索提问起来。 “所以……那日在白河城,你变成那副模样,是因为心魔失控?当时事出突然,云烨和贺兰庭突出阴招,牵动了你的心魔,你猝不及防,也并未做好在那时诛灭心魔的准备,该是这样?” 云燃又是沉默许久,道:“是。” 沈忆寒了然的点点头,道:“既如此,便不奇怪了,我已听梅叔提起,长青谷云氏一族血脉,的确是遗魔血脉,只是祖上的事,后辈毕竟无法改变也无法置喙,何况已传承万年,此事本也少有人知,想来你该是早就知道,只不过以你性情,纵然明白一旦入魔,以你云氏血脉,必然魔化,但又相信自己能够控制得住,是吗?” 云燃本想解释,但不知怎的,看着沈忆寒神情,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嗯,是我太过托大。” 他不是完全觉得自己一定能控制住,只是觉得,倘若不成,终竟不过一死—— 在百年前,沈濯闭关又出关的那百年前,他的确是这样想的。 死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件小事。 ……但这些话,一定不是他想听的。 沈忆寒并不知他的心绪,又想了想,道:“这些我已无疑虑,的确也都能说得通,但为何当日忽然引发你渡劫的劫雷,你以魔身渡劫,仍能突破到大乘?还有……如今你竟能恢复人身,闻所未闻如此之事,你今后到底算是人修……还是魔族?还能以人修之道修行吗?” 云燃看着他不带半分掩饰,的确真真切切正在为自己担心的琥珀色眼眸,顿了顿,答道:“……此事的确蹊跷,不过我亦有些猜测,我之所以敢将心魔压制在登阳剑道之内,正因祖师之剑,最为霸道刚武,可以压制魔性,心魔在剑道之内虽会生长壮大,却不可能挣脱剑道束缚,反过操纵我的心智神念。” “当日魔化……体内血脉觉醒,恰在心魔苏醒之际,因此魔族血脉,大多觉醒在心魔与登阳剑道一体之内,而不在我己身剑道心意之内,我彻底苏醒,想起前事的由头,似乎也正是因为可以切换两幅功体,心魔与魔血皆被锁在登阳剑功体之内了。” 沈忆寒听得怔然,十分惊讶,良久才道:“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当真闻所未闻,那……你现在是哪副功体,如今可能随心意切换功体?” 云燃道:“是我本心剑意。” 沈忆寒听了这话,却更觉奇怪,讶然问道:“可方才,你不是说……你本心剑修的是静心无情,为何……为何……” 说到这里,他有些卡壳,但两人却都心知肚明,沈忆寒疑惑的是什么—— 若是静心无情之功体,为何看云燃表现、所作所为,分明仍然对他有情? 第112章 坦诚 这次云燃的缄默维持了更久。 久到沈忆寒几乎都要以为他不能、或者不愿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 云燃才道:“我做不到。” 沈忆寒微微一怔—— “做不到”? 凡人非神非圣, 人世间总有难为之事,这三个字对旁人来说,或许再稀松平常不过, 但出现在云燃口中,却让沈忆寒感觉到意外。 从前沈忆寒所认识的云燃,似乎从未从他嘴里听过“做不到”三个字。 再做不到的事, 他或许舍出命去、或许以旁人决难想象的办法,即便过程脱几层皮,最后却也总是能做成—— 只要他想。 沈忆寒抬眼去看, 却见云燃眼睑微垂, 因看不清他眼神,那张隽冷锐利的脸半掩半藏在洞中幽暗的光线下, 更让人难以猜度他此刻的心情。 “……祖师之剑,霸道无极,只要留存在我剑道之中,必然主导我心念所向, 时日一久,必将冲破心神桎梏, 滋生魔障, 我压制或不压制,终不过或早或迟。” “我原想将此事告知师尊与你, 但思及将来若寻他法无门,仍只余此一路可走,届时……师尊与你即便知晓, 亦并无补益, 只会徒增忧虑,当时你在闭关前夕, 我……” 言及此处,云燃话音忽停,似乎有些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那时的顾虑。 沈忆寒听及此处,心下却终于明白,为什么百年前自己闭关前夕,云燃分明并未下山游历、或者镇守仙府,又一连让门下弟子送来许多天材地宝,助他修行,却并不上门来,与自己见那闭关前的最后一面—— 当时他本以为是阿燃已经想明,他突破不成是大概率事件,又或者自己坐化在琴鸥岛上,那二人见此一面,便是死别。 倘若见面只是徒增伤怀,似乎的确不如不见。 但直到今日,沈忆寒才明白,那时云燃大约只是怕若真相见,他会在他面前说漏了嘴……或被看出端倪吧。 原来如此…… 那时的他正在闭关前夕,可说是存了死志,发觉自己只余一条绝路可走的阿燃,大约也是一样存了死志…… 冥冥之中,当年的他们走上的竟是相同的路。 “所以……你当时便打算,自己去试这从未听闻有谁成功过的分离道心、自诛魔障的法子?” “倘若不成,便也只是不告而别、悄悄陨落?” “……” 沈忆寒难得如此语出锐利,偏偏云燃无法否认。 显而易见,他一语中的了。 “当初是祖师留下传承……方才救我于沉沦之中。”云燃道,“既蒙祖师恩授,承他衣钵,即便如此于我而言是一条死路,我亦该担其因果。” 沈忆寒道:“既如此,你心意已决,为何还会做不到?” 他想了想,猜测道:“难道是不能分离你祖师所授剑道?登阳剑意,的确刚烈无比,是极情之剑,牵一发而动全心,动心虽易,忍性却难,倘若如此,的确……” 话未说完,却被云燃否认。 “并非如此。”他顿了顿,“将祖师之剑从我剑道之中剥离……的确艰难,但并非无路可循,虽费些周折,我仍将两副功体顺利分离,只是……再想继续,将心头痴念剔除,却无论如何,始终不成。” “后来尝试数十载,总是心念不净,心魔滋长迅速,却已蔚然成势,我无法再拖,只能囫囵将其投入登阳剑功体之中。” “所以……你虽看似成功,分离出了两副功体,也将心魔束缚在了登阳剑道之中,但却并未将你最初所说……凡情凡心,自本心剑道之中剔除?” 云燃道:“嗯。” 沈忆寒怔愣许久,方道:“若如此……岂非功亏一篑?” 不……何止功亏一篑,阿燃所走这条路的关键,就在于心魔滋长壮大后,独立于他原本的心神意志,唯有如此,才能借诛魔之由,彻底将其根除,倘若心魔并不独立出阿燃原本的心神,那前面所做的一切不仅功亏一篑,反而导致更大的隐患—— 首先便是两副功体,心魔与本心意志存在于不同功体之间,长此以往,近乎相当于一人肉身中两个元神打架,于两边都是损耗,或者心魔将云燃本心剑道那头吞噬,或者云燃以登阳剑功体将心魔压制—— 但也只能压制,因为即使一时诛灭那心魔……心魔起念却仍在本心剑道功体之中,与他本心意志密不可分,并不曾被剔除,诛灭旧的心魔,迟早还会滋生新的心魔,这么循环往复,新滋生的心魔却指不定会比从前的更厉害更凶险…… 岂止功亏一篑,简直后患无穷。 事实也证明了……阿燃后来果然也在白河城中魔化了。 本来沈忆寒就很怀疑阿燃如今的情况,能否还可以人修论之,再有这交战不休的两副功体……简直是个死结,别说成就大道,只怕哪一日忽然发作起来走火入魔也是寻常…… 如此还要如何继续修行下去? 云燃似乎看出他在忧虑什么,顿了顿道:“不必担心,那日我恢复记忆后,已经确认过体内情形,虽不知为何……但魔化后,登阳剑功体并未破裂,我的心魔仍被束缚在其中。” 沈忆寒听出他话里明显安抚的意思,不知怎的心里却冷不丁的冒出一个念头,他愣了一愣,先是出于本能立刻否认了这个念头,但却鬼使神差的始终不能将这念头从脑海里抹除—— 云燃似乎正要继续说什么,沈忆寒却在此刻抬眸,忽然答非所问道:“阿燃,你……当真只是不能吗?” 不能和不想,一字之差,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云泥之别。 云燃呼吸轻微一顿,这细微的反应本该难以察觉,沈忆寒却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 他对心里刚刚冒出的那个猜测,一时更加怀疑,也更加肯定,看着云燃一瞬不错道:“不对……你方才在骗我。” “我出关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你,后来咱们相处足足大半年,又互通心意,你若真想告诉我,就是不知该怎么开口,给我看看你的记忆种子,也早就说了,你不曾将此事告诉我,不是因为你怕我担心忧虑,而是因为你不想让我知道——” “你不是做不到,也不是剔除不了那些念头,你只是不想那么做,也不想告诉我,现在因为魔化、终于瞒不住我,才不得不与我解释是怎么回事,所以……干脆假装只是做不到,是不是?” 沈忆寒一边问,一边看着他,云燃亦在此时垂眸看他,二人目光相遇,云燃方才那清楚的能映出他影子的乌黑瞳孔,此刻其中仍然只有他的倒影,但沈忆寒不知怎的,忽然福至心灵般,终于觉出了哪里不对来—— 这双眼睛里太干净了,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人。 从前阿燃的眼里也有他,但却从不会如此刻一般……只有他,这么纯粹,又这么寂静。 这双眼睛太黑,也太干净了,干净到极处,反而显出不正常来。 沈忆寒终于察觉到异常,本能的想往后退,却忽然被云燃一把抓住了肩膀,那布满剑茧的修长五指只是微微用力,却分毫不费力气的禁锢住了他,不允许他有一丝一毫的退逃。 云燃垂目看着他,神态很是沉静,缓缓道:“沈濯,我不想骗你,可是……你看,就像现在——你知道了,就会想逃,我知道你会想逃的,所以我也宁愿你一直……一直以为我只是从前的我。” 沈忆寒的肩膀被他攥的生疼,感觉到眼前的云燃似乎只在眨眼之间就像变了一个人,他虽然方才察觉到云燃似乎在骗自己,但压根没想到他被自己戳穿后会变成现在这样,有些不可置信的哑声道:“不对——你……你不是他,你的确……说了一部分真话,但是你不是他,你是……你是那个心魔?” 云燃下颔上如当日他在白河城中魔化一般,一寸寸爬上暗红色的魔纹,渐渐遍布了半边面庞。 他微微低下头,更逼近沈忆寒数寸:“‘那个心魔’?你为什么这样形容我,好像我们是两个人,若没有他的念头,便不会有我,我就是他,他就是我,连他自己也不会认为我不是他。” “而且,他其实也是不想让你察觉的,他比我更怕你会逃,否则为什么三日前劈开结界的还是他……甚至刚才在这里和你说话的还是他,但发觉瞒不住了以后,现在就变成了我呢?” “沈濯,只有我能面对想要离开的你,他做不到,所以才会有我存在,你明白吗?” 沈忆寒这时已顾不得震惊了,他感觉到灼热的灵力正顺着肩头被云燃攥住的那处,汩汩不绝的涌入自己周身经脉,他想要运转真元抵抗,却被锁住了脉门般半点调动不得,顿时变了脸色,道:“你干什么……?你先松开我!” 云燃看了他一会,低声道:“……你不会这样和他说话的,为什么却这样凶我,我也是他,你不承认么?还是我的魔纹吓到了你,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不让他们出现在你眼前,不要这样对我说话……” “……我会难过,也会害怕。” 云燃一边说着,那本来爬满了他半张脸的魔纹竟然果然一寸寸缩了回去,最后消失在衣领之下,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沈忆寒目瞪口呆,脑子一时有些宕机了,饶是他想了千种万种等阿燃醒来,两人重逢后可能发生的场面,也实在不曾预料到眼前这种…… 但更不妙的还在后头—— 随着云燃灵力源源不断的顺着周身经脉进入他的紫府丹田,又被灵台桃树所吞食,沈忆寒的身体渐渐开始发热。 云燃垂下头,温热的呼吸洒在沈忆寒耳垂下的皮肤上,他的声音也很清晰的在沈忆寒耳畔响起:“别怕,沈濯,我只是知道你需要什么,那些你想知道,但他不敢告诉你的,我愿意都让你知道,没有一点保留的让你知道,因为我不怕你想要离开……你不会离开的。” 沈忆寒听得一头雾水,心下难免腹诽,什么知道不知道的,怎么阿燃的心魔这样话唠,果然是从前憋坏了,心魔才呈现出完全相反的样子—— 等一下,他方才说什么来着? 知道……毫无保留的知道…… 不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沈忆寒双眼不自觉的睁大,下一刻,整个人已经被云燃打横抱起,洞中幽潭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似得,潭水竟然无风无浪自行卷起,朝两侧退去,为云燃将行之处让出路来。 第113章 坦诚(双更合一) 沈忆寒被放在了一处石台上。 他想要运转真元, 但被云燃抱起这一路上,尝试数次,都半点挣扎不得, 这种被锁住紫府灵力的感觉,又明显与从前被祖师婆婆的云水石髓洞府、或者半年前灵台桃树枯竭时,他几乎与未修行的凡人无异的感觉不同—— 沈忆寒能清楚的感觉到, 经脉之中灵力充盈,灵台桃树甚至因为终于得了想念许久、源源不断的喂食而欢欣不已。 他的身体并未受到任何损伤,只是被暂时锁住……或者说禁锢住了—— 禁锢住他周身真元和灵力的, 不是别的, 正是自方才起悄无声息进入了他周身经脉的……云燃的真元。 沈忆寒从未听说过有这种法门,只要往对方经脉中注入真元, 就能将修士形同禁锢,封锁其紫府丹田,倘若真的有,想必在修界中也早成为让人闻风丧胆的法术。 倘若真的有…… 便是同门师兄弟, 往后谁还敢让旁人为自己疗伤? 时至此刻,沈忆寒忽然发现…… 是他自己, 因这半年来云燃的变化, 因自己始终处于照顾他的位置上,甚至更早……早在当初幻元灵璧之中那一场大梦, 他便总想着要将阿燃从那梦中的糟糕境地之中拯救出来。 从那时开始,他就在本能之中……潜意识里将阿燃当作了一个需要他时时看顾、没有任何侵略和攻击性的客体。 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云燃接受了自己对他的一切照顾、干涉、管束,只是因为他对他的感情, 并不意味着他真的对沈忆寒的一切意志都无法反抗。 即便不是现在……即便是从前的云燃, 只要他想……锁住沈忆寒周身真元灵力,难道不也是易如反掌吗? 沈忆寒呼吸急促起来, 又勉力平复下去,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心里告诉自己,即便是阿燃的心魔,也绝不会伤害他。 他不必害怕什么。 目前看来,阿燃的意志在两副功体之间切换,似乎并不完全受他本心意志控制,显而易见……阿燃的心魔只在他失控时才会出现,甚至这心魔理应已存在多年,可直到今日,心魔才第一次出现在沈忆寒面前。 沈忆寒闭了闭目,想清了这其中的缘由,低声道:“好……若你真的是他,你想告诉我什么,大可亲口告诉我,不要……不要冲动,不要这样,否则……他一定会后悔的,你比我清楚,对不对,他若后悔……难道你便不会后悔?” 云燃的脚步顿了顿,沈忆寒感觉到他玄色法衣下的胸膛轻轻震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笑。 他并没有回答沈忆寒。 沈忆寒的心跳越来越快,即便他并不害怕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但阿燃的失控仍然让他手心里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同眼前的这个阿燃打交道。 心魔形态下的阿燃,明显比本心意志下的云燃情绪外露,但不知怎的,沈忆寒却更难看透、也更难猜到他究竟在想什么。 云燃的确仍保留着这半年来的记忆,至少这洞中幽潭底部的地形,连沈忆寒也并不清楚—— 他甚至不知潭底有自己现在置身的这样一处石台。 身体无法抵抗,念头也纷杂无序,沈忆寒只能被动的接受云燃要对他做的一切,他闭了闭目,但想象中的侵犯却并没有发生。 敏锐的感知让他察觉到云燃灼热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脸上,沈忆寒眼睫颤了颤,还是又重新睁开了眼。 云燃果然正看着他,他不再掩饰以后,那双凤目之中,乌黑的瞳仁更显得深邃,但却不再那样澄澈到近乎反常了。 此时此刻,他的眼神便复杂的让沈忆寒看不明白。 沈忆寒对上云燃这样的眼神,呼吸微微一滞,下一刻便听云燃用那种一贯沉静无澜的语气道:“沈濯……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你觉得他永不会对你做那样的事,可我却会……所以你害怕我,躲避我……若他变成了我,你便也会害怕他,躲避他,对吗?” 沈忆寒看着这样的云燃,心头却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他的本能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对现在的云燃……甚至那个正在沉睡之中的云燃,都很重要。 “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阿燃。”他顿了顿道,“我永远不会害怕你,也不会躲避你。 这话显然有些出乎了云燃的意料,他望着沈忆寒的眼神微微一沉,不自觉的抬手覆上了沈忆寒的侧脸。 沈忆寒感觉到他带着剑茧、略有些粗糙的指尖轻轻摩挲过自己的唇角,但身体却不曾躲避,眼神也平静的接受了云燃的触摸。 云燃道:“是吗……即便是我,你也不会躲吗?” 沈忆寒肯定、笃定的回答他:“是的,我不会。” 云燃动作停了下来,半晌之后,拉住了沈忆寒的手,覆在了自己眉心之间、上丹田处,道:“调动神识,聚至此处。” 沈忆寒微微一怔,有些不明白他这是什么用意。 但犹豫片刻后,还是依他所言调动神识,方才那无形的禁锢果然在此刻短暂的消弭了,他的神识和真元都运转如常—— 一缕神识游走至指尖,沈忆寒忽觉一股力量自云燃眉心上丹田所在之处,将他的神识猛地吸了进去。 他猝不及防,万万没想到只动用了这一缕神识,那股力量却能借此为门,将他全部的心神都拉了进去。 他只觉周围世界忽明忽暗,几番天旋地转的变化之后,眼前的景物终于停止了改变。 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画卷—— 或者说一副染了星星点点血迹的画卷。 这幅双子舞剑图,沈忆寒几乎在第一眼看到时就认了出来,原因无他…… 这是他的画,准确的说,这是他曾经送给云燃的无数闲时无趣所作画卷之中的一幅。 他很快便对周遭的环境有了迅速的认知—— 此处……是云燃在登阳峰上的洞府。 眼前修长的五指顿了顿,在画卷那染血之处落下,轻轻触摸过后,刚才还浸润着画卷的殷红血迹一寸寸被洗涤术清理干净,画卷又恢复了本来模样,一如初时。 沈忆寒听见了一个声音,语气看似平静,就像云燃平常说话的语气,但尽管如此,他仍从这声音中听出了些许细小的、和真正云燃说话时的差异—— 这声音似乎带着些嘲讽的意味:“再不将登阳剑自功体之中分离,你真元逆行,经脉寸断,只在朝夕之间。” “你会死。”他道。 这个声音很奇妙,似乎并不是从他耳里传来,而是从心里传来,沈忆寒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这是他……是他自己在说话? 但产生了片刻的迷茫之后,他迅速反映了过来—— 不,这不是他。 这是阿燃……或者说,是阿燃的心魔,在他的意识之中说话。 “我若会死,你也会死。” 这个声音,沈忆寒立刻听了出来——这是真正的阿燃。 “你要将这数百年来日日夜夜的苦功……毁于一旦吗?”心魔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分恼羞成怒,“我不明白你究竟在执着什么。” “真奇怪……”云燃淡淡道,“分明我若行此路,有朝一日,第一个消失的就是你,你却半点不觉害怕,还日日催促我分离功体。” “你就有如此自信,觉得即便将来你我交战,我一定会被你吞噬?” 心魔冷冷道:“我为什么要害怕?我依托于你的意志而生,你尚且从不害怕什么,却觉得我会害怕,我死也好,你死也罢,总归我便是你,你便是我,无论谁赢了,都是我们赢了,总好过如今你我日日夜夜的交战折磨,你心知肚明,即便并不分离功体,我也已经产生意志,你无法诛灭我,若要有个了结,你只有那一路可走。” 这次云燃久久不曾答话,只将手下那副画卷小心翼翼的一寸寸收拾卷起。 “你为什么不回答?你愿意死,我还想活,你为什么如今变成了这样,从前你立得剑道时发下誓言,此生必将问鼎大道,证得功果,你忘了吗?” 或许是心魔一寸不肯相让,咄咄相迫的逼问,终于让云燃无法忽视他的骚扰,他顿了顿,道:“你说你不会害怕,何尝不是自欺欺人,若不是我心有恐惧,便不会有你,你本就是依托于我的恐惧而生,怎么可能不会害怕?” 心魔呵气一声,道:“怕又如何,惧又如何,若要不惧,唯有灭了源头,你比我更清楚这个道理,怎么,将你的情念投身于我,你自己便变得软弱了吗?我若是你,不会让所惧怕之事真正发生,只要如此,又何惧之有?” 云燃摇了摇头,道:“你只懂嗔爱,却不知节制,世上不是一切事……都尽在人掌握之中的。” 心魔显然并不认同他的观点,嘲笑道:“我本觉得,无论你灭了我也好,我胜了你也罢,总归有个结果,如今看来,你其实不能没了我,你自己也心知肚明,是不是?有些事,你心里其实想做的很,不过迈不过那道坎,可有了我……就能让你免却这些挣扎烦恼,你看似坚定,其实软弱得很,否则如何会有我?” 沈忆寒感觉到眼前的视线摇晃了下,似乎是云燃正在剧烈的喘息,他扶住桌檐,在识海之中一字一顿的对心魔道:“你……住嘴。” 剧烈的疼痛从相连的感知之中传入沈忆寒的神识,他险些被这种忽如其来经脉寸断般、如蚁噬似得疼痛击的心神摇荡,好在眼前的一切和那种剧烈的疼痛,都在下一瞬如潮水退去般消散了。 这次眼前视线再度清晰,却是一处山谷之中,投入眼帘的是没入不知名妖兽充满绒毛表皮的蘅芜剑身—— “嗤”的一声,蘅芜自那妖兽体内拔出,喷洒出深蓝色的血液,沈忆寒这才看清楚,这妖兽居然是一只巨大的蝴蝶。 一道剑光划过,水蓝色的蝴蝶褐色的腹部被整齐切开,里头滑出一个裹满黏液的粘糊糊的东西。 云燃御剑上前几步,沈忆寒也随着他的视线看清了,那竟然是一具已经死去多时的尸体。 看他身上所穿的练功服,竟然是个昆吾弟子—— 想必这大概就是云燃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了。 沈忆寒清晰的感知到了此刻云燃的念头:“来迟一步,莫师侄还是死了,其他几个只怕也被此处的蝶群袭击,需得立刻告诉掌门师兄。” 他正要自储物袋中取出传讯玉简,识海中另一个声音却也在此刻响起:“已在此地六日六夜不眠不休了,再不休息,下一个死的不必刻意去寻,直接让掌门师兄来替你我收尸便是。” 云燃动作顿了顿,并未搭理心魔,只继续将传讯送了出去,通知楚玉洲。 心魔似乎被他的忽视激怒,冷声道:“现在你我需要的不是游历除妖,是回去分离功体,便是杀再多的幻形蝶,救得了旁人,救不了自己,你究竟还要用这些麻痹自己到什么时候?” 云燃顿了顿,抚了抚自己腰侧,沈忆寒这才随着他的触觉感受到了那处的温热湿润……还有疼痛—— 那里竟是一处足有七八寸长的伤口。 云燃顿了顿,在心中道:“我并没有打算麻痹自己,只是闭关之前……总该把应做之事做完。” “强词夺理。”心魔道,“你在想什么,世上没人比我更清楚,你只是单单想拖着罢了,你怕什么?不是都念头已定了吗,既然这样放不下,就去见他一面,那又怎么了?” 沈忆寒听得心魔这句,心头微微一动,敏锐的明白了过来,他话中那个“他”——说的是谁。 “不行。”云燃拒绝的平静而肯定,“他要闭关了,不能心存杂念。” 心魔几乎有些气急败坏道:“他要闭关,难道你就不闭关?你现在如此念头不净,功体分离之后,如何剔除杂念?若不做个了结,你根本不可能静得下心。” “不行。”云燃只是重复,“我说不行……便是不行。” 他话音刚落,沈忆寒眼前景物又是一换,这次却又回到了登阳峰上,只不在洞府之中,而是在那片枫林之前。 脚下万丈云海,云卷云舒,尘起尘落。 这次没了心魔的声音,沈忆寒感觉到自己的心神几乎与此时此刻云燃的心神合二为一,他清晰的能感知到云燃正在做什么—— 他正在一个一个的……把数不清的念头从识海之中分离出去。 沈忆寒能清楚的感知到那些念头具体的内容,十个之中七八个与他有关,余下两三个、或者与梅今、或者与登阳剑派、父母之仇有关。 云燃闭目屏息静气在自己识海万团念头之中寻找着它们,然后用无形的神识触手抓住他们,送入体内正静静运转的登阳剑道功体之内。 一连抓了两三个后,到大约第四个念头,沈忆寒能很清楚感觉到那个念头的内容—— “沈濯提过长青谷山南辖界下秋林城中,有一家好喝的槐花茶……想要一同去喝。” 这个念头的内容,比起其他的,实在是平平无奇,也实在是毫无波澜新意,但在云燃的神识即将抓住它时,神识触手的动作却顿了一顿,于是那个念头就这样如一条游鱼般滑溜溜的逃走了。 这念头并入识海万千心念之中,再难寻得踪迹。 心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话音中无波无澜,半点不见情绪,似乎已将这些话说烦了。 “你已第三次将这一念放走。” 云燃顿了顿,这次竟并未忽视心魔的骚扰,道:“……是吗?” “我以为你心知肚明。”心魔冷道,“你不是抓不到它,你是故意把它放走的。” “只是饮茶,无关情爱,这一念即便放了,无甚大碍。” 心魔大约是被他气笑了,终于无法维持本来的平静口吻:“无甚大碍?你骗我可以,别把自己骗了才好。” 云燃又是不答。 心魔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沈忆寒因神识的链接敏锐的能感知到心魔的情绪,此时此刻他的情绪很复杂,夹杂了一点无奈的愤怒,又似乎是对早有预料之事果然毫不意外的发生感觉到无力。 但不等心魔开口,云燃便道:“这些天来,我总是在想……” “若没了这些念头……我不想和沈濯饮茶、观花、游城、练剑,甚至……我不想再和他相见,确然全无牵念,我仍与他相识,他也当作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可倘若如此……我还算与他相识过吗?” “我……还是从前的我吗?” 这话无疑将本来火冒三丈的心魔也问得哑然无言了片刻。 半晌过后,心魔才道:“算又如何,不算又如何?你既然已决定斩弃尘念,这些便都已经离你而去了。” “是吗……?” “总之你现在无法消灭这些念头,把他们给我,我可以替你保存这些念头,等到你将所有情念剥离,自然也就能决绝下心抛却一切了。” “万事开头难,就像习剑一般,你再清楚不过,不是吗?” 云燃竟在此刻笑了笑。 他居然是在对心魔笑,沈忆寒从他的笑声中听出了些许挑衅的意味,不由得大感意外—— 阿燃自己的本心意志,竟然也会产生挑衅……这样的情绪。 “我若不想给你呢?” “不给便不给。”心魔冷冷道,“你整日防我如同防贼一般,看来也早忘了我正是因你而生,倒与我吃起飞醋,师尊说的欲修其剑,先修其心,你这心如今修得如此斑驳、自相矛盾,师尊如此千年谆谆教导,却是都教到了狗肚子里去了。” “左不过这条路走不通,你我一起死。” …… 记忆不停变幻,沈忆寒也随之在数不清的记忆片段之间穿梭、跨过时间长河。 等他自这漫长的记忆之中醒来,已不知过去了多久。 他睁开眼,感觉到心中传来一种奇妙感受—— 是等待、是欢喜、是忐忑、是悲伤和难过……复杂无比。 这不是他的情绪,不是他的念头,这是……怎么回事? 他抚住胸口,微微蹙了蹙眉—— 睁开眼后,对上一双熟悉的乌黑眼眸。 “你……”他张了张口,却又蹙起眉来,抬目望向云燃道,“这是……元神印记?” “是……也不是。”云燃顿了顿,回答道,“是你对我的元神标记……我说会毫无保留的给你看,便不会骗你,方才……你都看到了。” “元神标记?”沈忆寒讶然,闻所未闻元神印记竟然还能单向,这种……这种对另一个人毫无保留的坦诚、情绪、念头、想法都不再只属于自己,居然能够是单方面的? 可元神印记之所以在修界虽被众多门派明令禁止,还是在万年传承之中恒久流长,正因为他链接的是双方的坦诚和毫无保留,这是一种互相信任的、无私的爱,若非得到了对方的,谁又敢单方面的奉出自己这样的信任和爱? 可印记变成了标记,双向的坦诚就变成了单方面的忠诚…… 云燃……或者说心魔,还是这样做了。 沈忆寒有些说不出话来,一时脑海思绪纷杂,他沉默的时间越久,从对方那边感觉到的不安就越浓,终于开口道:“你……原不必如此。” 云燃却看着他,忽然答非所问道:“你都看到了,现在……你知道我和他的区别了,刚才那个问题,我想听你再回答一遍——” “即便是我,你也不会躲吗?” 沈忆寒抬眸看向他乌黑的眸子,意识到眼前占据着云燃体内意识主导的—— 仍是心魔。 但他还是毫不犹豫的、肯定的、笃定的回答:“是的,我不会。” 云燃望着他的眉眼微动,忽然低下头来。 沈忆寒感觉到他气息,虽不曾躲避,仍是被这个半分不容拒绝、也不容质疑的吻堵的有些透不过气。 一吻结束,唇齿相离,云燃垂目看着他,眸色变深,修长手指捧着沈忆寒下颔,指尖力度小心翼翼,像在描摹记忆他的轮廓。 沈忆寒一愣,不知怎的,从他温存的动作和神情之中品味到了几分告别的意味,心下一动—— 果然下一刻,云燃动作微微一顿,呼吸急促了几分。 他本来停留在沈忆寒下颔的手指往下滑去,一把将他抱进了怀里。 沈忆寒在他耳畔轻声道:“阿燃……是你回来了,你没有那么害怕了……对吗?” 一滴温热的液体“啪嗒”落在他耳后的皮肤上,又没入衣领下。 沈忆寒听见云燃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对不起。” 第114章 坦诚 从洞顶投下的幽微光线中, 数不清的尘埃在空气里静静飘浮盘旋着—— 沈云二人之间的安静持续了很久。 沈忆寒不曾挣扎,因为通过链接的元神标记,他很清晰的能感觉到云燃的情绪、需求…… 云燃对这个拥抱是如此渴望。 他的不安, 每一分每一毫都准确无误的传达到了沈忆寒这里,同样被他感知到。 沈忆寒心下想,心魔的确是阿燃所有情绪和欲望的极处, 原本的阿燃最害怕什么,心魔就把这些阿燃自以为最丑陋、可怜……不愿意被旁人——或者说不愿意被他所在意的自己发现的幽暗的心意,全都剖开给他看。 心魔并不确定沈忆寒看到了这些情绪以后, 仍然会接受他……或者他们, 但是他还是这么做了。 从那漫长的记忆长河之中,沈忆寒也能察觉—— 他宁愿痛彻心扉的立刻失去一切, 也不愿意再忍受长久的折磨和不安。 所以,被本心意志主导的阿燃,还会选择询问他是否缔结元神印记,心魔却选择了标记—— 这样近似于自我献祭的方式。 …… 如今, 他已经没什么不明白……或者心绪难平之处了,他已经完全明白了阿燃的所思所想、明白了他的每一丝每一毫的感知和情绪。 太清晰了……这样的毫无保留, 的确也让沈忆寒略微觉得有些猝不及防。 沈忆寒心念飞转, 云燃却不知怎的,似乎也隐约感觉到了他情绪的轻微浮动, 松开了他,道:“你若觉得有所负担……元神标记的链接可以暂时切断。” 沈忆寒一怔,第一反应倒不是如他所说去尝试切断那标记的链接, 而是道:“你……都知道?” 云燃垂目, 显而易见,他知道沈忆寒在问什么。 “嗯。”他道, “他与我……并不是两个人,虽然看起来,我们的确不同,但他占据上风时,我仍是我,只是本心意志暂时沉下识海,一切的发生……我仍然能够感知到,他的决定……亦是我的决定。” 有些出乎沈忆寒的意料,云燃竟然完全没有要与他那看似与自己性情迥异的心魔切割的意思,也完全没有把心魔形态下的自己做出的事的责任,推到心魔身上的意思—— 他坦诚的承认了,他们看似分离,却仍为一体。 沈忆寒道:“所以……他不曾从你的意志分离,对你也不会有攻击欲,你自然无法像诛灭敌人那样诛灭他,你们现在……是共存的。” 云燃轻轻点了点头,道:“是,其实在我将他投入祖师剑道之前,还不是如此,那时我与他彼此之间的磨损更为严重,但不知为何……自功体分离之后,他的煞性……似乎不如从前那般重了。” 云燃的情况,在古今修士之中,实在难以找到可以参考的前人例子,沈忆寒苦思冥想片刻,道:“这的确奇怪……难道是因为……登阳剑炽烈刚正,有压制魔念煞性的作用,所以你的心魔才会被他影响了?” 他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这一个可能。 云燃没有否认,显然他对自己的情况,早有和沈忆寒现在类似的猜测,只继续道:“不过有一事,似乎与从前略有不同,魔化以前,他甚少胜过我,占据识海上风,但一旦他胜了,我很难干涉他的行为,但现在……我似乎渐渐能够影响他……” 沈忆寒从云燃的描述中感觉到一点奇妙,讶然道:“你若能够影响他,那岂不是说明,你们……又融合了。” “不,不是融合。”云燃很快否认道,“我只是觉得……在他占据意识上风时,我仍是我,他亦是我,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也能够控制他,不完全放纵他的欲念。” 沈忆寒想起方才在记忆之中,听到云燃对心魔所说的那句—— “你只懂嗔爱,却不知节制。” 他怔然许久,心中却想,倘若如此,如今阿燃的心魔岂不是变得不再是曾经这句话说的那样了—— 真是奇妙。 本该动心极情的登阳剑功体,如今因阿燃本心意志的影响,竟多了一分节制;本该静心无情的本心剑意,却因阿燃的……一念不净,保留了对他的感情。 这两幅功体,在云燃魔化后,居然如太极鱼图般……在他体内平和共存了—— 而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心魔不是一味放纵,本心也并未完全无情。 黑中仍存了一分白,白中仍留了一点黑。 居然让沈忆寒觉得,如此……自然? 他被自己这忽然冒出的念头弄得一怔,然而诡异的是,这想法竟然越琢磨越觉合理。 云燃道:“你对我的元神标记,是与另一副功体标记,也就是心魔,标记传达的也是我之所欲、所念、所嗔、所贪、所惧,是我的七情。” 沈忆寒听他此言,心中竟觉得更加合理了—— 若元神印记链接的是阿燃本心意志……说不定会平和的几乎难以让他感知到。 自然也就如同没有被链接一般。 沈忆寒犹豫了片刻,尝试着如云燃所说,用神识去隔断那一重链接,果然心念一动,那头传来的一切情绪感知如同河流被堤坝拦住一般,瞬间停止了向他识海之间的流动。 云燃感觉到了他的切断,目色微微沉了沉,道:“我的心魔……毕竟是心魔,若当真每时每刻,都能为你所知,你难免受其搅扰,如果不想听见、看见,暂且切断便好。” 沈忆寒又停止了神识的阻断,果然云燃那头的情绪念头又如堤坝开闸般涌了过来,他再次感受到了阿燃的不安,不免微微一怔—— 是的,不安。 此时此刻的阿燃,看起来如此的平和沉静,就与从前的千载岁月一般无二,是他原本认识之中,那个静默少言的挚友,可他心底的情绪,竟然是如此的复杂…… 被不安主导,被恐惧失去占据。 可这些情绪,还是被他的理智所统治。 沈忆寒出神了片刻,脑海里不知怎么过了许多念头,忽然抬目看向云燃道:“阿燃,谢谢你……方才……就是方才的一瞬间,我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云燃明显也有些意外,垂眸问道:“什么?” 沈忆寒抬眸看向他,一双眼亮如星子,抿了抿唇,微微一笑道:“从前,我以为真正爱慕,是如我父母那般,生死相随,一个若死去,另一个也绝不独活,世上没有什么事摆在对方之前,哪怕是大道,哪怕是长生。” “所以,在我认清自己对你的心意之后,听到你竟然曾经打算……切断我们之间的联系,我感觉到伤心……也有一点动摇,哪怕那只是在我们互明心意以前,哪怕当初我们之间只是友人,哪怕你最后没有那么做,可你竟然产生了这样的念头,我为此感觉到一点被抛弃的伤心,还有一点怀疑,觉得我们之间……并非如我父母那样的海誓山盟、不容分毫动摇的感情。” 云燃唇畔微微动了动,道:“……对不起。” 沈忆寒却笑着摇了摇头,道:“不,你不要道歉,也不需要道歉,我之所以说我想明白了,就是因为方才那一刻,我忽然发现……或许不是如此,或者说,不该如此……再更准确一些,不一定如此。” “世间万物,不该非黑即白,不该只有是或者非,不该只被一种形态束缚,我对你的感情、我对你的爱,亦然如此。” 云燃微微怔愣,定定的看着此刻眼神明亮的沈忆寒,并不曾打断,而是安静的听他说了下去。 “能够长久存留的,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正如清浊相伴,阴阳互生,从前我总是怕如我爹那般,落进情爱之中,便像是一朵极致开败的花,失去生的意志,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只是害怕,现在我终于懂了,其实我不是畏惧去爱,畏惧去感受,我只是有生的意志,或者是短暂的生——如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或者是长久的生——如日之升、月之轮、云之换。” “生的意志一定就要与爱和感受相悖吗?并非如此。” 沈忆寒笑着摇头道。 “我只是因为我爹,才自然而然以为如此,然而这其中本来并无联系,自然也不该互斥,生也可以爱,爱也可以生,人该向生,不该向死——” “修士求长生,正是向生到极处的表现。” “生与爱若要分先后,生理当应先于爱,因为无生则无爱——于你而言,大道和你对我的感情,亦然如此,阿燃。” “对修士而言,生与爱之间的平衡,人欲与天道之间的平衡,正如阴阳、清浊之间的平衡,我辈修士修道、修心,岂非正修得是这其中的平衡?” “我想,我有些知道我的道……清晰的道,究竟是什么了。” “谢谢你,阿燃,” 他说到这里,心中感觉到一种无言的融洽和欢喜,抬眸看见云燃仍看着自己一瞬不移,倒是忽然回神,心下暗道,这些话与阿燃说,只怕他此刻未必明白,反倒要惹他多心,以为自己又要害怕逃跑,不免有些后悔,于是立刻解释:“你……不要多心,阿燃。” “我的意思……并不是不再心悦于你,也不是不看重你,只是……你与我想求的东西,我对你的感情,它们并不矛盾,也并不互斥,这个道理……我希望你也有一日能明白,你若懂我的意思,就知道我不会走,不会怕你……也不会躲避。” 云燃似乎是想了一会,半晌才道:“我似乎有一些理解你的意思,但又并未完全理解……其实,我不敢肯定剑道与你之间,于我而言……究竟孰轻孰重,或许……我……” 他语及此处,长眉微蹙,似乎心内也正有千个万个念头天人交战。 沈忆寒道:“不必非得想个究竟,世上的事,哪里样样都有确切答案,或者你这一刻肯为了我放弃剑道,下一刻又觉得始终无法割舍你的剑,你总是样样事都想分个清楚明白,如此岂不累的慌?既然此刻想不明白,不如慢慢去想,总会有明白的那天。” 云燃看着他良久,忽道:“沈濯……你变了很多。” 沈忆寒笑了笑,也看着他道:“因为爱让人变化,恨却让人恒久不变,我不想永远留在一个地方,生是如此美好,我有很多想和你一起看的风景,长生的意义其不正在于此?” 云燃于是又看了他很久。 沈忆寒道:“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我从前以为自己很了解你……沈濯。”云燃道,“可现在好像又重新认识了一遍。” 沈忆寒正要回答,云燃却忽然又轻声补了一句:“但……我觉得很高兴,他似乎也很高兴。” 正在此刻,外头忽远远传来三声叩击。 沈忆寒微微一怔,识海在此刻感觉到了波动—— 有人来了。 他站起身来,抬目往洞外望道:“……是重蒙来了。” 算算日子,也的确已经三日三夜,想必玄霄亦已醒转了。 第115章 妖王 重蒙是一个人来的。 看见恢复如初的沈忆寒, 他明显松了一口气,道:“我知道可能打扰你疗伤,但是……玄霄的情况, 实在有些……” 他眉宇紧蹙,显然是有些不知该如何解释。 “不妨事。”沈忆寒道,“我的伤势本来也不严重, 只是真元枯竭,不得不温养了几日,现在都已经好了, 玄霄怎么了?” “……你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沈忆寒想了想, 道:“好。” 重蒙得他应允,明显松了口气, 也不知是三日前那一战中看到了沈云二人展现出的实力、还是确定沈忆寒正是祖狐等待之人的缘故,他对沈忆寒的态度明显与数日之前不太相同。 小心恭敬了很多。 “那……” 沈忆寒正要请他带路,却见重蒙先是看了一眼自己,又看了一眼他身旁的云燃, 似乎有些踌躇。 他心下了然,猜到重蒙大概是有些不知该如何与恢复了心智的阿燃相处, 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便与这一人一妖做了个引荐,道:“阿燃, 这位是姑妄山中狐族的首领,狐王重蒙,三日前那一战, 多亏有他相助。” 云燃其实什么都记得, 但还是很给面子的略一颔首,道:“多谢。” 沈忆寒又对重蒙道:“你既早知我的身份和当日白河城中发生之事, 想必也该猜到了,他便是那个魔化的登阳剑主,也是我的道侣。” 重蒙虽然早就心知肚明,甚至看过云燃的另一副形态,但真正听沈忆寒亲口介绍,想起三日前劈碎谢小风那天阶结界法宝的两剑,不免还是不敢露出丝毫轻怠模样,正色道:“我虽是妖修,也久仰尊驾之名,云真人不必言谢,本来也是多亏二位愿意相助,否则凭我狐族一族之力,恐怕根本不是那个人族鬼修的对手,也无法救得玄霄,只是玄霄如今情形……” 沈忆寒道:“咱们这便去看看吧。” 两人一妖于是不再多言,即刻动身。 到了狼族领地,见到玄霄,沈忆寒便立刻明白了重蒙方才的为难和欲言又止是为什么。 玄霄的确醒了—— 但并没有维持人身,不知怎的恢复了原型,此刻的他看上去只是一只体型稍大的雪狼,正安静的伏卧在狼族领地中一处山崖边的巨石上。 听得有声音转来,巨狼转头看向他们,眼中露出警惕威胁的光芒,嗓子眼里传出一声低吼。 不远处的是几个踌躇不前的狼妖长老,其中一位,正是当日那个给他们开了方便之门的老狼妖。 沈忆寒道:“他这是……失忆了?” 重蒙无奈的点头,道:“似乎是的,现在玄霄不允许任何妖族靠近,只有我勉强能近他的身,但他也很警惕,总像是疑心我们要攻击他。” 沈忆寒与云燃对视一眼,通过元神标记得知云燃所想与自己一样,两人心意不言自明。 重蒙见他两个不说话,只是对视,不解其意,难免更急了几分:“那日过后,前来参加祭典的其他几族妖王各有伤损,现在正闹着要见玄霄问个说法,他若一直这样,恐怕无法交代,到底如何是好?” 沈忆寒想了想,道:“如何交代?事已至此,唯有实话实说,难道咱们还要为风燮魔君的所作所为担责?何况当日玄霄模样,那几位妖王都看在眼里,不解释清楚,想必他们定然是不肯干休的。” 重蒙皱眉道:“可若实话实说,以玄霄如今样子,怎么继续做姑妄山的王?只怕要山中大乱了。” 云燃道:“既如此,就换个人为王。” 沈忆寒一听之下,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人不约而同看向重蒙,重蒙被他二人看得发毛,不由后退一步道:“……你们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沈忆寒言简意赅道:“不如……暂且先换狐王来做姑妄山的妖王。” 重蒙大惊,道:“什么?我?这……这如何可能?我在诸妖王之中,境界并非最高,战力更非最强,倘若是我……不是玄霄,如何镇得住那些……” 他说到此处,心里也转过弯来,明白了沈忆寒云燃的意思,猛地抬目:“你们是要帮我……” 沈忆寒笑了笑,道:“不想……倒是我看错狐王了,我本以为你早有此心,才在当时邀我合作,现在看来……难道你是当真全心全意为玄霄打算?” 重蒙被他这话堵得无言以对,脸色忽红又忽青,像是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欲言又止了半天,他才道:“我……我的确有求于沈宗主,但也不是为着做什么妖王,我从无这念头……” 沈忆寒“哦”了一声,道:“那狐王对狼王一片真心,倒是拳拳可表了,只不知狐王对沈某,有什么相求之处?你如此说,倒让我有些好奇了。” 重蒙又是欲言又止片刻,才小声道:“此事……还是以后再说吧,现在咱们先商量玄霄这边该怎么办为妙……总之,我是不可能做妖王的,就算你们肯帮我,我也不想,做这姑妄山的妖王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沈忆寒心下暗忖,重蒙不愧是狐妖,果然天性聪明,他是摸准了自己与阿燃就算帮他一时,登上姑妄山妖王宝座,也不可能永远留在此地,今后他们一旦离开,他镇不住场子,便后患无穷。 一个妖修,竟能出此理性考量,对那姑妄山每个妖修都垂涎欲滴的妖王宝座按捺渴望,敬而远之…… 果然是个聪明妖。 “我之所以帮你,原因你早就清楚。”沈忆寒开门见山道,“我需要可信可靠的人……或者说可信可靠的妖修,来坐这个位置,若不能是你,狐王可还有什么推荐的人选?” 重蒙听了他这话,心中已经明白沈忆寒并不认为玄霄的情况能很快好转,但还是不死心的问了句:“玄霄现在这样,短期之内是恢复不了了吗?” “想必一时半会是不能了,起码无法在你们姑妄山中其他几个妖王闹出乱子之前恢复。”沈忆寒道,“我若感觉的没错,他的魂魄并无缺残,但可能在青司幡中仍然受到了些许磨损,这才失去记忆,需要时间慢慢恢复,具体是什么时候,我就说不准了。” 沈忆寒毕竟是乐修,于七情敏锐,对魂魄的探知,自然也远强于寻常修士,虽然不比师弟常歌笑那般的天赋,但一旦看定,也十有八九不会出错。 重蒙听出他语气没半分保留,默然片刻,道:“……好吧。” “先解决眼前的麻烦。”沈忆寒道,“你可以告诉我那几个可能揭竿而起的妖王之中,哪个实力最强,行事处世又如何?能够被我们信任吗?” 重蒙听出他话中深意,心下腹诽道,就是行事处世再良善,毕竟也是一族妖修首领,听这位沈宗主的意思,却显然只是抓人家来顶缸,要人家乖乖听话,或者过一阵子玄霄恢复,就要把妖王的位置拱手还回去,这谁能愿意? 但他那日见识了这两个人修的实力,却也当真不敢把心里话和盘托出,只能委婉道:“除玄霄以外,山中其他妖王最强的是蟒王赤蟠,只是她的性子……并不安生,若得知玄霄如今的情况,必然会闹事,要她乖乖听话,只怕是难的很……” 沈忆寒想了想,道:“是三日前,祭礼上穿红衣的那个女修?” 重蒙颔首,道:“她的本体,是一条金底红纹巨蟒,你别看她化人后样子年轻,其实已经快两千多岁了,如今境界大约在地阶中期,虽然境界不算很高,但是其他几族妖王都很听她的话,她若作乱,只怕他们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沈忆寒点了点头,想起那位蟒王赤蟠的样子,的确是个心思极其灵活的妖修。 本来重蒙身为狐王,该是这姑妄山中心思最灵活的,但他因为心里揣了个玄霄,又对妖王之位毫无念想,看起来倒是不如那位蟒王八面玲珑。 重蒙心里揣着话,忍了半天终于没再忍住,道:“你若要扶持她做妖王,只怕麻烦更大……倒还不如真的让我来。” 起码……他肯在玄霄恢复后,干净利索的把妖王之位还回去。 方才重蒙才刚拒绝,却这么快又改了口,沈忆寒不知他其实仍是为了玄霄才反口,有些惊讶,道:“这样……自然最好,你可想好了吗?” 重蒙似乎下了下决心,抬眸道:“嗯,反正也不是长久,只是先替玄霄顶一段日子。” 沈忆寒道:“好,既如此,就通知那几位妖王吧。” * 不出所料,姑妄山中其他几族妖王在得了重蒙的说法后——主要还是得知了妖王就这么单方面通知一下,就从狼王换成了狐王,都并不服气,要当面来问个清楚。 沈忆寒早知他们定然不服,并未与云燃离开狼族领地,干脆留在原地,等那几位妖王来闹事。 等待之中,他略想了想,三日前那场大战,阿燃救下了十几个被谢小风抓来的少年修士,这些孩子离开姑妄山,想必此刻也早已经返回了师门—— 所以,阿燃和自己活着、而且从妖修手中救了他们的事,应该已经被这些年轻修士的师门知道了。 其他门派暂且不提……却不知如今的昆吾剑派,打算如何对待阿燃。 阿燃……还能被师门接纳……回去继续做他的登阳剑主吗? 沈忆寒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此事提起,问了问云燃的意思,道:“阿燃……你如今是什么打算?若昆吾剑派……” “若师门仍允我回到昆吾,自然一切如前。”云燃顿了顿道,“如若不允……他们亦有难处,我并非不能理解,只是总要继续修行,不过换个地方罢了。” 沈忆寒听他如此回答,在元神标记的链接下,感受到了云燃心绪的稳定。 云燃的平静并非只是装出来宽慰自己的—— 他这才放心下来,笑了笑,在衣袖下握住云燃的手,温声道:“好,只要你心意已定,无论在哪,总有我陪着你。” 第116章 妖王(二更) 重蒙请几位妖王来见面之处, 正在狼族领地一厅中。 只是坐在上首那个位置上的,从玄霄换成了重蒙,几个妖王先后到来, 在厅中落座,皆面色沉郁,却没人先开口说话。 沈云二人并未露面, 只是留在了一帘之隔的厅后—— 这细论起来,毕竟是姑妄山妖修的家事,他们即便要干涉, 也不好张扬, 若重蒙能自己摆平一切,自然最好, 倘若不能,他们再相助不迟。 因此此刻沈云二人皆施敛息之术,从外头厅中并不能探查到他们气息。 重蒙等到山中几个妖族首领都到了,顿了顿, 把那日来龙去脉和玄霄的现状解释了一遍,末了才话锋一转—— 他表达的很委婉, 并没有说玄霄恢复前这段日子, 自己便替代他成为新任妖王,只是说由他“代为处置妖王应做之事”。 这话稍稍打了点机锋, 但在座几位妖王毕竟也都是千年的妖怪百年的精,自然一听就知道他什么意思。 有个发须皆白的长胡子老头慢悠悠开口:“既然如此,那日祭典上, 设下古怪法术、天罗地网吸食我等修为道行的, 依狐王所说,便不是玄霄了?” 重蒙道:“自然不是, 玄霄也是受人所害,若非明璨和那个魔修勾结,便不会自己被算计死了还不算、又牵累了玄霄,好在现下那魔头已死,玄霄只是稍有不适,很快便会恢复的。” 白胡子老头道:“若的确如此,当日是狐王救了我们几个,自然该当这般,但……” 重蒙见他一副欲言又止模样,微微蹙眉道:“白蓟,你要说什么,直说就是,不必拐弯抹角。” 老头轻咳一声,掩拳道:“那魔修可是当初与明胤大王同道的人修,既然连玄霄也不是他的对手……咳,我倒没什么别的意思,单单可惜罢了……可惜老朽道行不济,也在那厉害阵法中失去了意识,不曾见到狐王当日是如何大显神威、只希望玄霄大王真正只是受了伤,没被……才好。” 重蒙冷声道:“你有话不直说,倒遮遮掩掩、含沙射影,是什么意思?莫非觉得我弄鬼,害了玄霄不成?” 沈忆寒听到此处,心下暗道看来是免不了要起冲突了,与云燃对视一眼,正将手按在了鸾鸳笛身上,外头那白胡子老头还欲再说什么,正在此时,几位妖王之中,那红衣女子却忽然声音含笑,语气慵懒道:“白蓟,你老糊涂了么?整个姑妄山中,谁都可能害玄霄……但的确唯狐王不可能。” 她说话之间,狭长的金色竖瞳扬起,似有意若无意的往帘后沈忆寒云燃二人所在方向扫了一眼。 这短暂的眼神在座其他几位妖王不曾留意到,沈忆寒却十分敏感,心下微微一动—— 莫非这位蟒王赤蟠,察觉到帘后有人了? 赤蟠一开口,竟然向着重蒙,其他几位妖王似乎都颇觉意外,本来要附和那白胡子老头找重蒙茬的,面面相觑片刻,一时也都有些摸不准赤蟠心意,有些不敢轻举妄动起来。 名叫白蓟的老头原身是只白鹤,大约是没想到赤蟠竟然并不与他统一口径,此刻自己成了几个妖王里唯一一个反对重蒙的,有些下不来台,只好梗着脖子继续道:“纵然如此——总要让我们亲眼见了玄霄果真没事、只是受伤,再有狼族几位长老证明你说的不假……” 他话音未落,一个声音却从门口响起。 “狐王说的的确不假,几位狼族长老倒是没在——他们不比诸位大王道行精深、恢复的那样快,所以今日不能替狐王作证,不知我一个够不够?” 众妖一愣,转目去看,却见厅门口站着的,竟是那个被玄霄称作叔父的老狼妖。 显而易见,这头老狼妖和玄霄的关系,几位妖王都知道—— 他竟然愿意为重蒙这样一个外族证明。 老狼妖又道:“大王受了伤,现下不许任何妖近身,几位大王如果要看他,可以随老朽来。” 厅中一时十分安静,却没哪位妖王真的站起身来要随老狼妖去看的,赤蟠忽然笑了一声,站起身来道:“既然如此,我看我就不必去看了,如今明璨死了,外头人修又打得厉害,姑妄山总得有个领头的,不能群龙无首,我看由狐王来担这担子,没什么不妥,蟒族并无异议,赤蟠就先告辞了。” 语罢飘飘然离去了。 她一离去,那几个妖王又是面面相觑,于是不到半刻,也都说自己没什么异议,陆陆续续离去了—— 只余一个大失面子的白鹤老头,面如土色的狠狠瞪了重蒙一眼,终于也走了。 这发展很是出乎沈忆寒所料,心下暗道,居然连自己两人都不需露面,看来当日听锦皮鼠所说,姑妄山中如今厉害大妖早已不比数千年前,的确不是假话。 他正要开口,却见云燃面色有异,微微一怔。 云燃感觉到他的视线,抬眸看沈忆寒,下一刻心念便自元神标记的链接传递了过来—— 沈忆寒眉心也微微一跳。 方才那位蟒王,离去前竟然以妖识,同阿燃打了个招呼? 她果然发现了帘后的自己二人。 云燃顿了顿,看着沈忆寒,传音道:“她似乎以为,我才是重蒙身后之人。” 沈忆寒:“……” “罢了。”他道,“她这么以为,倒也没什么错处,总归是我是你,并无两样,只要她不拆重蒙的台,也少咱们一桩麻烦。” 心内却不由暗忖,若在阿燃魔化之前,以他多年游历四方积累下来的敛息功夫,别说蟒王这样的地阶中期,只怕就是如玄霄那样的天阶妖修,也不可能发现阿燃的气息—— 赤蟠却发觉了修为更高、敛息术更精深的阿燃,而不是他,只怕这其中与阿燃的魔化必然大有关系。 赤蟠……赤蟠,蟒修千载而为蟠,蟠修万载可成龙,阿燃魔化之后的另一副形态,正为玄龙,与她也算是同族,难道是因为这个……那位蟒王感觉到了同类之中……强者的气息,所以误以为藏在重蒙背后的,另有一位大妖? 若真如此,这倒是个天大的误会了。 重蒙走到厅后,也满脸纳闷道:“赤蟠居然就这么轻易的承认我了,她不会还揣着什么坏水吧……可我怎么觉得,倒也不太像?” 沈忆寒道:“总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他们今日都已经承认了你,往后若他们再生事端,你要还手自然也就名正言顺,你也不必怕什么,只安心等玄霄恢复就是。” 重蒙听完,沉默片刻,忽道:“沈宗主,虽然你我人妖有别,但你就是那个祖狐等了多年的人,我知道……你一定不是坏人,起码不会害我们,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肯这样帮我和玄霄,或者是为了别的什么……又或者是为了祖狐,但我还是想谢谢你。” 沈忆寒笑了笑,道:“不必言谢,说起来我与阿燃,和姑妄山也算十分有缘,并非起于今日,沈某帮了狐王,狐王岂不是也一样帮了沈某?咱们各取所需,缘分一场罢了。” 重蒙似有所感,看向他与云燃,道:“你们……这是要走了?” 沈忆寒略一颔首,道:“该是时候要走了,说起来,此事亦与你那位祖狐前辈的提点有些关系……你们姑妄山距灵墟巨渊……实在太近,若非如此,沈某原不该干涉姑妄山妖族内务。” 重蒙微微一怔,回过神来似反应过来他话中意思,面色一紧道:“沈宗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灵墟巨渊……” 沈忆寒摇了摇头,没有仔细回答他,只道:“我与阿燃离开姑妄山后,一时半会应当还在北域……也不会距离姑妄山太远,你若有麻烦,可用此玉简传讯告知我们。” 语罢,从储物袋取出一物递给重蒙。 重蒙接过那玉简,却仍是看着沈忆寒,踟躇片刻道:“据我所知……如今山外人修互相残杀,正打得厉害,而且只怕云真人此刻出去……处境不似从前,你们可要小心。” 沈忆寒听出他话里的委婉,自然也感觉得到重蒙的好意,微笑道:“自然,我与阿燃会小心,狐王放心就是,就算旁人不尽是善意,我们也有自保之力,倒是姑妄山……” 重蒙呼吸一滞,道:“姑妄山怎么了?” 其实重蒙很想问一问那日祖狐究竟和他们说了什么,但因祖狐早有吩咐留给他,不许他打听,话到嘴边,又只得勉强忍了回去。 沈忆寒顿了顿,道:“要进入灵墟巨渊,共有两条路,山阳在南,山阴在北,一般若要进入巨渊,大都取路山阳,便不自与姑妄山相连的山阴一面走,因为此路崎岖凶险,但若巨渊之口打开,其中魔物涌出,却更喜行幽暗潮湿的山阴一面回到地面,若有朝一日……渊口封印瓦解,巨渊下魔族涌出,只怕首当其冲的便是山阴的妖族。” 这话基本是明说了,重蒙并不笨,自然听懂了其中意思,哑声道:“你是说,灵虚巨渊早晚会……可那里不是已封印万年……” “我不知道,或许会,或许不会。”沈忆寒顿了顿,“只是修界太平太久了,阴极生阳,静极生动,倘若有所变化,也是天道循环,狐王早做准备吧……总不会有错。” 重蒙道:“好,多谢你提醒。” 沈忆寒本想告诉他或在今明两日之间,自己与阿燃就会离开,忽然想起一事,于是改了话头道:“对了,狐王之前提过,有事相求于我,不知究竟是什么?若沈某力所能及,尽量早些帮你。” 重蒙似乎不曾想到他会忽然问起这个,脸色莫名微微一红,有些讷讷道:“这个……不如还是改日再说……” 他越这样,沈忆寒越觉得好奇起来,看着破天荒竟然脸红的狐王,奇道:“到底是什么事?” 重蒙仍是不肯说,目光扫过旁边的云燃。 沈忆寒见状了悟,看了看仍一动不动杵在自己身边的云燃,道:“阿燃,狐王想必有话要单独同我说,你先回去等我,准备一下,咱们今日稍晚些时候,便离开姑妄山。” 云燃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仍然莫名其妙红着脸的狐王,顿了顿,道:“……好。” 第117章 灵墟 沈忆寒回到谷底时, 正看见云燃在洞口树林前,被一群叽叽喳喳的鼠妖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 云燃被围在其中,左边肩膀上站着居高临下的金爷爷, 右边肩膀上趴着慵懒惬意的银爷爷,眉头轻蹙,似乎很不知该如何与这些弱小的鼠妖打交道。 沈忆寒看见他的模样, 略微怔愣一瞬,很快明白了过来哪里不对。 若是本心意志下的云燃,只怕即便被这么围着, 也仍然面色淡漠看不出情绪起伏, 眼前这个心绪外露的他…… 是心魔。 或者说……是登阳剑功体之下的他。 沈忆寒落到众鼠妖和云燃面前,锦皮鼠们看见他回来, 更加鼠头攒动了起来,先前他见过的还只二大爷、狗蛋几只鼠,眼下却不停的从四面八方涌来沈忆寒见过或者没见过的小鼠妖。 “大王回来啦!”这个气壮山河的声音是二大爷。 于是所有的鼠妖都异口同声的兴奋喊道: “大王回来啦!大王回来啦!” 兴奋地吱吱声中,夹杂了狗蛋困惑的疑问:“大爷, 你不是说这个是大王吗,到底哪个才是大王?” 二大爷不暇思索:“都是大王!” 于是所有的鼠妖又异口同声的兴奋喊道: “都是大王!都是大王!” 沈忆寒被他们闹得脑子嗡嗡直响, 看着被围在鼠群之中动弹不得的云燃, 又莫名觉出几分好笑来—— 这些小鼠妖实在活泼,阿燃素性喜静, 从前不曾清醒时还好,如今恢复了记忆……想必这幅场面,实在颇叫他苦恼。 鼠妖们已经知道数日前姑妄山中发生了一场大战, 但他们都胆小的很, 没有鼠敢出去看,又一连几日没见过沈忆寒云燃二人踪影, 二大爷便头一个担心得很。 沈忆寒想及自己二人很快就要离开山谷,这些小鼠妖也算是跟他们一场缘分,若在从前,或许他会把这谷底的几十只鼠妖捎带走,回琴鸥岛同阿金阿银做个伴…… 但这次,他们动身离开后,马上要去的却是灵墟巨渊。 若带着这些小妖,只怕有什么不测,反而连累了他们性命。 好容易解释清楚,才打发走了鼠妖们,又将逍遥了数日的金爷爷银爷爷心不甘情不愿的收回了灵兽袋。 云燃将他诸般举动看在眼里,心魔形态下本来浮动的情绪竟不知为何,渐渐安定了下来,回到洞府,沈忆寒便转目问他:“你是不是想问我,重蒙到底要求我什么?” 云燃看着他,一字不言。 沈忆寒又读懂了他在想什么,继续笑道:“现在是不是还想问我,怎么知道你要问什么?” 他琥珀色的眼眸明亮逼人,望着云燃时透出一点点狡黠的得意:“怎么?觉得我用元神标记作弊了?那你不妨看看我有没有连接标记?我可没讨巧,就是没有那个标记,我看你一眼,也知道你在想什……唔!你干什么……” 这次话未说完,便被云燃一把拉过去亲了个结结实实。 沈宗主叭叭个不停的嘴巴于是终于被迫老实了—— 心魔形态下的云燃,抓着他腰侧的五指似乎也比平常用力些。 沈忆寒被按在石台上,感觉到云燃修长的五指正顺着他腰侧法衣的缝隙往里钻,他一边看着云燃,一边带着笑意微微喘|息着,断断续续问道:“怎么……你……你恼羞成怒了?我可……我可不光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还知道……知道你为什么又没管住心魔……把……把他放出来……你是不是以为……重蒙要求我什么……” 话没说完,两片开合不停的唇瓣,便被云燃修长的食指按住了。 那微凉的指尖带着粗硬的剑茧,在他柔软的唇瓣上略微摩挲了一下,沈忆寒“唔唔”了两声,依稀是在抱怨云燃为什么不让他说话。 但下一刻,云燃的食指便更探进了他唇缝之间。 沈忆寒瞪他一眼,恼羞成怒的牙齿咬了咬云燃的指尖,像是在无声的示威。 云燃被他咬了一口,却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垂眸看着他,颈上喉结略滚了滚,手指却继续用力,掰开了沈忆寒的下唇。 沈忆寒被他强行撑开口腔,不得不“啊”了两声以示反抗,一双漂亮的柳叶眼瞪云燃瞪得更用力了几分,眼尾都染上了薄薄的红意,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 他想说什么,却还没来得及说,又被云燃低头吻了上去。 他一感受到云燃气息,本来坚定抵抗的意志不一会便土崩瓦解,迷迷糊糊之中,不知怎么又揽上了云燃后颈。 许久许久,云燃大概终于满意,才结束了这绵长的一吻,神态亦恢复了冷静—— 仿佛刚才那个兽性大发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沈忆寒看出他神态变化,抓着他肩臂哑声问:“他……回去了?” 这话问的是心魔。 云燃闻言,动作微微一顿,却并不回答这个问题, 安静的洞中忽传来一阵衣料摩挲声,沈忆寒呼吸于是又快了几分。 云燃语气平稳,一字一顿,低声问道:“为什么要问他……沈濯,你不想我吗?” “难道,这么久以来……你不想我吗?” 他一边问着,肩臂线条却十分平稳,看起来就好像什么也没做。 多年习剑的功夫累积下来,让云燃小臂到指尖这一段的发力又准又稳,即便动作,也分毫不会带动上半身。 沈忆寒唇齿间透出几缕按捺不住的低低气音,琉璃珠子似的眼眸里全是水雾,渐渐无法聚焦,也说不出话来。 云燃却仍不肯放过他,继续低声问道:“沈濯……你还没有回答,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 这么一问,手下动作也停了。 就仿佛沈忆寒若不给个回答,他便不肯干休一般。 沈宗主的意识正在天上飞着,忽然失了依托,摔到地面落了个结实,目光愣怔片刻,总算反应过来旁边这人不好好讨好自己,倒是在一心二用、咄咄逼人的问个什么,泛红的眉眼之间露出几分薄怒—— 这人分明在胡搅蛮缠。 这半年来的记忆,云燃又不是丢了,自己想不想,他难道不是心知肚明? 沈忆寒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臂,怒气溢于言表,纤长的手指抓住云燃衣襟拉近瞪着他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多废话,难道这会儿还是心魔不成?” “赶紧进来——” 这句话毫无疑问是命令。 脾气温和的沈宗主,实在甚少这样不容置喙的命令人…… 云燃从他的火冒三丈里终于得了答案,心满意足,喉咙里传出一声轻笑,低头温柔的亲了亲沈忆寒眉心,道:“好。” 潭影浮动,清波摇荡。 * 重蒙求沈忆寒的这件事,的确很出乎意料,事后沈忆寒同云燃提起,他亦很觉意外。 “九尾狐?”云燃道,“……如何修成?” 沈忆寒一边系衣带,一边道:“这我暂时也不知,只是他们族中那位九尾狐前辈给他留下话来,说我是能助他修成九尾妖身之人,你道重蒙为何那么别扭?” “九尾狐……只有雌性,若他修成九尾妖身,也就意味着要变成雌狐。” 云燃看着他穿衣整发,目光始终未动,半晌方道:“……的确凡有记载以来,所有九尾狐皆是雌性。” 沈忆寒道:“他别别扭扭,我还以为怎么,原来为着这个,我倒觉得没什么,只要能修成大道,是雌是雄又有什么分别,雌性还好看些呢,只是他一口咬定他那位祖狐前辈说我能帮他,可我也委实不知究竟该要怎么帮他……” 一边说着,一边努力去够落在后颈的长发。 云燃站起身,取过梳子,替他挽发,沈忆寒感觉到他在帮自己,也就心安理得的站着让他伺候,继续道:“重蒙这忙,还是等将来机缘到了,我知道怎么帮他再帮不迟,眼下要紧的,还是赶紧去看看灵墟巨渊的封印是怎么回事,若那封印真的失效,后果不堪设想,一旦渊中魔族失了封印禁锢,只怕到时候天下大乱,即便我们琴鸥岛远在南海,也不能独善其身了。” 云燃一边细细的梳理他乌黑如瀑的长发,一边轻声道:“你从前从不爱管这些事……是因为我吗?” 沈忆寒顿了顿,他已经给云燃看了自己的记忆种子,自然知道他问的是在那狐族大泽幻境之中,九尾狐提过若能修复灵虚巨渊封印,云燃便能修成大道—— 以那位九尾狐前辈已经飞升的经历来看,这话即便没那么可信,但又很难让人完全不信。 沈忆寒从前的确从不爱掺和什么斩妖除魔、匡正惩恶之类修界玄门正宗热衷的闲事,如今却愿意承了如此苦差,难免云燃认为他是为了九尾狐的这一句看似承诺的话。 但沈忆寒沉默片刻,却道:“不是。” 云燃将白玉簪插|入到沈忆寒发髻之中,闻言动作顿了顿,道:“那是……为了什么?” “从前我不愿意管这些闲事,是因为有多大能力拿多大碗,从前我只是一个小门小派闲散修士,境界说高不高,这种麻烦自然不掺和为妙,但自得了祖师婆婆传承之后,我之修行一日千里,不可不谓天道垂爱。” “而且,自修得桃源心经,我两次突破,雷劫都不翼而飞,我至今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祖师婆婆传承种子中亦对此只字不提,你能想象吗,阿燃,世间竟有修士突破不必渡雷劫……我都不知这究竟是福是祸。” 他轻叹了一声:“其实,你的修行前路不知要怎么走,我又何尝不是前路茫茫?我只怕自己没了雷劫,劫数却会应在旁的地方,既然如此……倒不如承担起一些责任——一些得到了力量的人,该对这个世间承担的责任,与其不明不白的应劫陨落,倒不如死得其所。”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愈发平静,也愈发坚定。 云燃束好了他的发髻,沈忆寒转头,二人眼神相对。 云燃道:“你不会死的。” 他的语气很笃定,就仿佛自己能看到未来一般。 沈忆寒笑了笑,贴过脸去,感受着他落在自己颊畔的温暖掌心,道:“怎么,你舍不得我吗?” “嗯。” 这次云燃回答得毫不犹豫。 沈忆寒眼睫垂了垂:“其实,我想了很久。” “那日九尾狐前辈告诉我巨渊封印松动后,我心里便有个隐约的感觉,她并不是无缘无故找上我的,万年前……是祖师婆婆封印了巨渊,万年后,我得了她的传承……冥冥之中,必有因果,这一定是我不能推卸的责任,阿燃……这件事甚至与你无关,这是我的修行。” 云燃顿了顿,道:“与你有关,便一定与我有关。” 沈忆寒看着他,笑道:“你说得对……我不是一个人,就像你也不是一个人。” “对了,我已经写信回门派给了师叔师伯、师弟和子徐,倘若此事了结,我没有回去,就让紫宸师叔暂代妙音宗宗主之位,等将来子徐长成,再将妙音宗交托给他,若我回去了……或者我们妙音宗以后便要多个宗主夫人了。” 云燃道:“宗主夫人……可以是男子吗?” 沈忆寒一怔,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正经的问出这种问题,不由失笑。 两人整理完毕,不再多言,出了洞府,凌风行至山谷上空。 沈忆寒回头看了一眼,广袤连绵的山脉在夜色里安眠于他们脚下,而不远处浅紫色的天际线下,便是曾经让整个修界为之色变的沉睡之地—— 灵墟巨渊。 “阿燃,我们走吧。” 他道。 第118章 灵墟 灵墟巨渊之所以叫作灵墟巨渊, 自然因为其面积之广、渊下之深,远超常人想象,单一个渊口便绵延近千里, 渊下究竟有多大,时至今日早已无人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毕竟万年过去,曾经真正深入过这里的修士, 都早已经陨落了。 沈忆寒与云燃凌风全速前行直到天亮,才算离开了姑妄山脉,到达了两地交接毗邻之处。 正要继续前行, 云燃却忽眉头一蹙, 拉住沈忆寒道:“等等。” 沈忆寒一怔,扭头看他, 道:“怎么了?” 云燃未答,只是闭目。 沈忆寒见状,知他多年来行走修界各处,对于妖瘴魔气之类危险的感知敏锐程度, 远胜过自己,大约是察觉到了什么, 便也不出言打搅他, 只是静静等着。 果然半刻之后,云燃睁开眼来, 道:“先勿前行。” 沈忆寒心下咯噔一声,暗道灵墟巨渊果然有变,又继续追问:“可是你感觉到巨渊封印松动了?难道封印已经……” 云燃却摇了摇头:“此地魔气浓度一如从前, 封印并未有变, 只是,我心中不知为何……略觉不安。” 沈忆寒听他说封印此刻并无松动, 心底这才略松了口气,但想及云燃的预感一贯不会空穴来风,他既感觉到不安…… 这渊中必有不对之处。 沈忆寒踟躇片刻,还是道:“既然如此……咱们还是小心谨慎为上,虽然你我如今实力不同从前,但此地毕竟是灵墟……咱们还是要慎之又慎。” 云燃颔首,道:“此地不远之处,有座小城,三百年前我曾经此,虽为魔修宗门所辖,仍算繁盛,城中多为修士,凡人甚少,可先去此地探听消息。” 沈忆寒从前从未涉足过北域魔修所在之地,因此离开了姑妄山,对这里除了知道大致方位,譬如灵墟巨渊在南、姑妄山在北这样极其笼统的位置,其余基本是两眼一抹黑—— 云燃却明显曾经来过这里,知道哪里有城镇、也知道城中归何门派所辖。 云燃既然提议,沈忆寒自然并无异议,于是二人略施化形易容之术,改变形貌,伪装成过路北域寻常魔修,便往那处小城降落飞去。 自修界正邪分立、南北割离之后,南境北域不同之处,渐渐越来越大,在南境玄门正派所辖范围内,行到各处都有各处不同的规矩,更有那些不成文却都约定俗成的…… 譬如到了一处新地便要向辖界门派投递名号、如此才算是无攻击意图的经过,两边见了面能友善互称同道,而非是冒犯无礼的窜探。 北域这边就完全不同,魔修之间压根不讲这许多的繁文缛节,到了一处新地,只管蒙头经过,或进城各干各的,魔修宗门再对这城中有所管辖,也只是进了城后,若有什么不识好歹闹事抢夺、杀人夺宝的,给他们巡管弟子逮到吃不了好罢了—— 自然,这个吃不了好,可和南境先礼后兵的玄门正派们不同。 一个不好,或者在人家手底下魂飞魄散、或者成了别人炉鼎、法宝器灵,那也无可怪人,除非后头有更大的靠山来寻仇…… 自然,那也是后话了。 具体谁经过、做什么……他们倒是一概不问。 这无疑很合沈忆寒心意,否则他和云燃身份还得编瞎话糊弄一番,很是麻烦。 此处小城外围城垣与白河城那样的破损失修不同 ,明显有人维护,且沈忆寒一看之下,便觉察到这城垣外围一周都布设有阵法,而且还是颇为厉害的阵法。 看来管辖此城的魔修宗门对它颇为重视—— 自然,这里毕竟是距离灵墟巨渊最近的人族城镇,即便巨渊已经封印万年,但这一代魔气浓郁、又毗邻姑妄山妖族领地,魔物妖物众多,不少北域修士都在此一带猎卖换取资源。 城门口坐着两个穿黑袍带着兜帽的修士,正举着一块玉牌记录什么,后头排着乌压压一长串人头。 沈忆寒见此情状,呼吸略微一滞,转目与云燃相视。 “……洞神宫?这里从前是归他们管辖?” 云燃摇了摇头。 沈忆寒默然片刻—— 看来北域魔修之中,这段时日里,势力局面也大大洗牌,与从前不同了。 前头那两个登记进城修士的洞神宫弟子动作很快,没多久就到了沈忆寒云燃二人,举着玉牌的弟子抬眸看了两人一眼,无甚耐心的问道:“何门何派,什么由头,进城做什么?” 沈忆寒于是也很言简意赅的回答道:“无门无派,散修,受了些小伤,所以进城采买丹药歇脚。” 那弟子听得散修二字,本来没精打采耷拉下去的眼皮又缓缓抬了起来,看着他道:“散修……?” 看他表情,似乎正在疑惑,散修现在来这里做什么? 沈忆寒心下咯噔一声,心道果然,洞神宫接管此城定然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们一定是要在这里做什么…… 所以才忽然一改常态,加强了对进城修士的筛查。 那弟子见他不曾立刻答话,更觉狐疑,正要再问,旁边的云燃却忽自腰侧抽出一柄长刀—— 这长刀材质似金非金、似铁非铁,刀刃锋利可见寒芒、形貌古拙质朴,本该显得正气凛然,但在云燃覆手翻转后,这刀的另一面,竟密麻麻遍布暗红色纹路,所有纹路行处,都笼罩着一股淡淡魔气,蒸腾其上。 密布的纹理中,似有一股莫名力量,让人越看越觉头晕目眩、后脑沉沉,心神都仿佛被吸入其中。 记录的洞神宫弟子不自觉的怔愣盯着看了半晌,直到云燃开口,他才被倏然惊醒。 “为此刀开锋,故在附近受了些小伤,可有什么不妥?” “或者你需再仔细看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长刀倒悬,提着刀柄递了过去。 那洞神宫弟子却摆手道:“不……不必了,二位登记一下名姓,便可以进城了。” 沈忆寒没想到这弟子居然这么快改了态度,但既然他松了口,自然与云燃登记了个假名,二人便飞快在那两个弟子视线中,消失在了进城的人潮里。 “那柄刀好生古怪,你方才怎不接过来仔细看看?” 另一个登记的弟子一边与后头进城的修士说话,一边传音问方才盘问沈忆寒云燃二人的弟子道。 “开什么玩笑?”被问话的弟子后怕道,“方才那柄刀,我不过多看了一眼,险些心神失守,若真敢接过来,只怕下一个给那刀开刃的就是我了,方才那两人肯定不是善茬,也不知是哪路老魔……想必多半是得了宫主消息,趁这次机会来浑水摸鱼的,咱们不过两个打杂的喽啰,何必惹事?” “左右要打要杀,让城里巡管那些人去就是了,与咱们无干。” * 被认成老魔的沈忆寒此刻却还不知云燃刚刚是如何把那个登记的洞神宫弟子吓住的,直到再也看不见城门,方才传音纳闷道:“你方才给他看的是蘅芜?怎么把他吓成那副样子?” 云燃“嗯”了一声,道:“是蘅芜,只是略施障眼法,示作刀形。” 至于怎么把那弟子吓成那副模样,却没仔细解释,单单补了一句:“与魔修打交道,不必太讲道理。” 云燃对于如何与魔修打交道这件事上,显然比他老练得多。 但沈忆寒还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到底如何不讲道理? 正自纳闷间,两人经过一间客栈,沈忆寒目光却忽然一顿—— 前头街口处,站着十几个熟悉的黑袍兜帽打扮的洞神宫弟子,每个腰侧皆挂有一副铜铃,为首的那个似乎正在吩咐什么,片刻之后,这十几个人便分作几批往不同方向各自去了。 街上行经的北域修士,见了他们都是不约而同的退避三舍,个个恨不得离这些洞神宫弟子三丈开外。 沈忆寒拉着云燃进了街边一家灵材铺子,一边假意浏览店面中陈设的货物,一边仍用余光打量着留下来的那个为首的弟子和他身边停留的另两个黑袍人。 “方才那些人,想必就是洞神宫在此城中的巡管弟子了。” 云燃驻足在他身边,也装作在看柜中的一块巴掌大的精金石髓,传音回答道:“嗯,看起来似乎在找什么人。” 沈忆寒一怔—— 找人?自己与阿燃的消息若经由童沐尘等弟子传回昆吾剑派和那日被擒住门下弟子的几个玄门宗派中,想必消息多半封锁不住,会传入魔修耳中。 不会是在找他们吧? 云燃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传音道:“不是在找我们。” 沈忆寒正想问他如何知道,洞神宫不是在找他们? 毕竟此城在姑妄山附近,若有心要找他们,这里应该也是重点搜寻范围。 正在此刻,余光却瞥见不远处街口那三名余下的洞神宫弟子,其中一人略略侧身,露出了兜帽下被掩盖住的半张脸。 沈忆寒目光瞬间凝固在那弟子脸上—— 回过神来,心中几乎掀起惊涛骇浪。 云燃察觉到他身体的骤然僵硬,也将目光顺着他的视线投了过去,看清楚了那弟子的面孔。 “怎么会是……严柳?” “陆师伯说他失踪了,我以为那日白河城中变乱,他已遭了不测,或被魔修掳走,怎么他却在这里?难道……他是被洞神宫捉去了?” 可方才所见,严柳在这十几个洞神宫巡管黑袍弟子之中,显然地位颇高,能够跟那个领头的黑袍人一起指挥安排余下的十几人,却又无论如何不像是一个俘虏的待遇—— 更何况,能到仙府中巡管的弟子,无论北域魔宗,还是南境玄门,毫无疑问都是宗门里的精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忆寒呼吸急促了几分,但下一刻,他便感觉到了从云燃元神标记那边传递过来的情绪,微微一怔,转目看他。 云燃知道他发觉自己念头,唇畔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出口。 沈忆寒道:“阿燃,此事与你无关,答应临山的是我,不是你,是我自顾不暇……” 这话在识海中还未说完,他却忽然想到什么一般顿住了。 “不对……”他缓缓道,“严柳当日对临山的感情,并非作伪,即便为了临山,他也绝不会真心为洞神宫驱策。” 云燃听懂他话中意思:“你是说……” “我答应过临山,要替他照顾这孩子……必须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街角那边的严柳和另外两个弟子忽然举起玉简看了一眼,似乎得到了什么消息,都疾步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二人对视一眼,不再多言,只离开了街角这间店铺,进入了街上行人之中,无声无息的跟了上去。 第119章 灵墟 连带着严柳的三名洞神宫弟子身法颇为诡异, 几下人影闪动后,便在消失在了原本位置。 三人如阴影之中穿梭的幽灵一般,很快进入了城中蛛网一般密麻交织的小巷。 这一路沈忆寒越跟越觉心惊, 严柳资质平平,这一点无论在那个梦境中还是现实都早有印证,然而短短半年不见, 如今的严柳竟然已经筑基,这速度比起当日的贺兰庭也已不遑多让。 三个黑袍人身形诡谲,若非沈忆寒与云燃二人修为远高于他们, 只怕半路上也会跟丢。 很快到了一处巷口, 那三人身影一闪,如鬼魅般没入巷口。 沈忆寒正要跟上, 手腕却被云燃拉住,转头便见云燃目色微沉,朝自己微微摇了摇头,他略一愣, 随即便领会了阿燃意思,二人一道在阴影中隐去了身形气韵, 这才悄无声息跟了上去。 果然转过巷口, 便见幽暗的巷道中已聚集了十几个黑袍人,正是方才城中分头行动的那些洞神宫巡管弟子。 十几个黑袍人里, 围着三个寻常北域魔修打扮的修士,沈忆寒定睛一看,便见这几 人身上俱被缚仙索捆了个结实, 修为虽都在金丹期上下, 此刻却任人鱼肉,半分灵力也调动不得。 十几个黑袍人中为首的见了严柳三人赶来, 赶忙上前行礼,恭敬道:“两位少令主,人都抓到了,果然是玄门的细作,只是他们嘴有些硬,都不肯交代。” 严柳身旁与他同行的一个黑袍人哼笑一声道:“嘴硬?难道咱们还缺了撬开他们嘴巴的法子不成?” 又斥道:“为何还不搜魂,你们在等什么?” “搜魂”二字一出,那几个被抓住的修士俱都面色一惊,张口想说什么,却又碍于此时捆缚他们的那缚仙索上的禁制,无法发声,只涨得面色通红,对一众黑袍人怒目而视。 沈忆寒听这发号施令的“少令主”声音似乎十分年轻,竟还是个少年人。 此人修为,虽只在筑基后期,却对那十几个修为远高过他的黑袍人颐指气使,态度十分倨傲,显然在洞神宫中地位很不一般。 更让他惊讶的是严柳与此人一道,莫非便是那黑袍人口中的另一位“少令主”? 黑袍人得了这这少年吩咐,手上却并无要行动的意思,只是埋着头,声音有些为难道:“这……可宫主吩咐过,若咱们抓到玄门弟子,不许伤其性命,要带回去给宫主自处置……” 那“少令主”不耐道:“宫主神通广大,若要练傀儡,自然多得是胚子,哪里非要这几个了?眼下再不搜魂,问出他们同伙在哪里,万一这次的事被玄门察觉,惹出麻烦,误了宫主与爹爹的大事,你有几条命来担待?” 他这一顶帽子扣下来,黑袍人踟躇片刻,果然不敢再违逆,挪了一步朝旁边让去,眼睛却看向了旁边的严柳。 沈云二人始终隐匿在阴影之中,这些洞神宫弟子里修为最高的也只到金丹巅峰,以如今二人的实力,他们自然察觉不了。 眼见那被抓住的三个玄门修士就要被施展搜魂术,他二人虽本不欲打草惊蛇,但事已至此,却也无法袖手旁观了,千钧一发正要现身之际,却听见那头巷口传来一个久违的……略有些阴柔的少年声音—— “慢着,不可对他们动用搜魂术。” 竟是严柳。 严柳挡在那几个修士面前,虽未摘下兜帽,黑袍下的身形看不清轮廓,但沈忆寒听着这个声音,也能再次肯定,刚才在城中街口那一眼,他绝没有看错……这就是严柳…… 半年前还被清江严氏追杀、不得不向李临山寻求庇护的那个无依无靠的少年,短短半年,也不知他身上发生了何等际遇,不仅混入了洞神宫,竟然还似乎在这群魔修之中已经颇有话语权。 果然……那梦中阿燃的三个徒儿,没有一个是泛泛之辈,身上都藏着秘密。 严柳出面阻拦,不知怎的,方才那位对旁人还张扬跋扈的“少令主”,对他的态度倒似比旁人要忌惮些,意义不明的上下打量了严柳一遍后,似笑非笑道:“喔?不知师弟有何高见,为何不能对他们动用搜魂术?” 严柳语气柔和,并不像在找茬,反倒似在与对方讲道理:“这些玄门弟子既然已经混入城中,可见咱们所谋,已经露了端倪,玄门已有所防备,这才派弟子混入城中调查,据我所知,玄门弟子在门中大都点有魂灯,倘若对他们动了搜魂术,必将损其元神魂魄,他们在门中魂灯熄灭,岂不更加引起玄门对灵墟城的注意?倘若打草惊蛇,才真是误了宫主大计。” 那“少令主”沉默半晌,道:“既然如此,依师弟所见,现在怎么办,城中细作不止这三人,若抓不出其他奸细,你我如何交差?” 严柳沉吟道:“不如就依宫主吩咐,将这些弟子送回门中,如何处置,自有宫主定夺,至于城中其余细作的下落,我今早已吩咐四处城门戒严,现在城中宽入严出,仔细盘查进出者来历,若有玄门细作出城的,咱们必能发觉端倪,不愁抓不出尖细。” “既然如此,是你说没问题,那就听你的,如果出了差错,宫主问罪下来,我可不担干系。” 严柳闻言垂眸道:“……自该如此。” 他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就这样把那被擒住的三名修士的命运定了下来,其余洞神宫巡管弟子虽然看在眼里,却都不敢对这二人的争执多言半字。 黑袍少年冷冷看了严柳一眼:“既然你一力承担,那你们左令的人就自己把这些人送回去吧,和我右令可没干系。” 语罢便带着乌泱泱一众洞神宫弟子拂袖而去,看也没再多看身后的严柳一眼。 他一走,余下除了严柳只剩下三个黑袍修士,其中一个方才便跟严柳和那少年一路的黑袍人低声问道:“少令主,现在咱们这边人手都在各城门盘查,余下人手不多,是要把人叫回来押送他们回宫,还是……” 严柳方才面上的柔和神色此时已经消失,面无表情道:“不必,就由你押送回宫,其他左令弟子,按照我先前的吩咐继续盘查四处城门,不可出差错。” “可这样,您身边就只剩……” “不必担心,你快去快回就是。” 黑袍人打量了一眼严柳面色,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低头应了声是,便领着另外一名洞神宫修士将还被缚仙索捆着的三个玄门弟子抓了起来,转身离开小巷。 幽暗的巷道中一时只剩下严柳和最后一个跟着他的黑袍弟子,不知怎的,他却不曾立刻离开,而是顿住脚步,回头看了看某个方向。 黑袍弟子道:“少令主,怎么了?可有何不妥吗。” 严柳转回头,声音中听不出情绪:“没什么,走吧。” …… 沈忆寒本想现身,但脑海中念头过了几次,最终还是按捺住了脚步—— 这城中的十数名洞神宫巡管弟子,眼下自然不是他与阿燃对手,但救人固然要紧,搞清楚祖狐告诉他的灵墟巨渊即将打开这件事……和洞神宫,和严柳等人口中那位宫主究竟有什么关系,也同样重要。 贺兰庭那枚储物戒指里的法宝时至今日也没有恢复无主状态,这说明他们的主人还活着…… 倘若如此,洞神宫修士们嘴里的“宫主”,多半就是贺兰庭……或者说云烨无疑。 这人果然命硬,天道之子……就连在大乘期的雷劫下都能逃出生天,如今又要打开灵墟巨渊的封印,难怪祖狐前辈说这是阿燃与他的因果,如果阿燃真像那个梦中一样落入云烨手中被他磋磨,此人得偿所愿,只怕未必会这么疯魔,如今却…… 这都是因他而起,如果不是自己想改变阿燃梦中既定的命途,就不会…… 正在此刻,灵台中却忽然传来云燃声音。 “沈濯,定心。” 沈忆寒听见他的声音,微觉一惊,这才回过神来,察觉自己方才不知怎的,竟然心绪动荡,那些念头就好像凭空出现一般要印入他的脑海,好在云燃发觉的快,将他唤回神来,否则那些念头一旦印入潜意识,只怕就会成为自己将来心魔的根由。 他迅速澄清神念,一时也顾不得向阿燃道谢了,远处巷口里那个“少令主”离去,严柳正在吩咐剩下的洞神宫弟子将被抓到的三名玄门修士带走。 沈忆寒想了想,略一凝神,不着痕迹用神识附上严柳衣摆,传音对云燃道:“我已在他身上留下标记,回头再来找他,咱们去救人。” 云燃垂目看着他点了点头,二人就此离开暗巷。 那两个黑袍修士拽着缚仙索一头,那头如捆猪狗一般将三名被抓住的玄门修士牢牢捆得结实,走了条小路避过城中人柳最多的主道,很快到了一处城门,守城弟子见到他们和那被捆着的三名玄修,似乎早已见怪不怪,并没多问什么,只上前和负责押运的黑袍人汇报了两句,显然此人是这些守城弟子的上级。 进城时沈忆寒便已经发觉这座小城四周城垣皆布有阵法,这种阵法他在古书上曾经看过,能够将整座城池如结界般密不透风的扣下,除了几处开口的阵眼,就是一只蚊虫也无法飞进去,除非将这守城阵法彻底摧毁,几乎无计可破。 这阵法是万年前的崔氏先人,如今被尊为玄天道祖的一位崔氏前辈所创,然而崔家如今擅符术,阵法之道无人钻研,却早已没落,只怕他们自己都未必施展的出来,却被洞神宫学了去用上了。 此事倒不难猜到其中缘由,若果贺兰庭……或者说云烨就是他们口中那位“宫主”,贺家灭族之前,正是修界流传万年唯一主研阵法的世家,贺老门主更是其中大家—— 贺兰庭是他的儿子,能接触到这种失传古阵,当然也不是稀奇事。 若在从前,即便沈宗主博览群书,能认得出这阵法,也只能拿它束手无策,然而今时今日……阵法大家,不巧他这里也有一位。 沈忆寒在识海种子里寻找了一番,果然祖师婆婆留下关于阵法的传承里也记载有这种阵法的使用之道和布置关窍。 知道了这阵法的弱点和漏洞所在,想要绕过守城弟子混出城去,自然也就不难了。 此处城门并不是外来修士出入城门的主门,显然仅供洞神宫修士往来进出使用,守城弟子特意为黑袍人将结界打开,那两个黑袍人押着三名玄门修士前脚刚出,他们便立刻将结界又关闭了。 正要将阵旗复位,一个守城弟子却看着沙盘上的阵旗咦了一声。 “怎么了?” “这一柄……先前是不是不在这里?” * 守城修士纳闷之际,沈忆寒、云燃二人已离城数百里。 北域地阔人稀,因灵气稀薄魔气肆虐之故,环境天气十分恶劣,靠近姑妄山的地界还能见到些绿意,再往南一些,却渐渐黄烟卷天,风沙遮目。 想要御空而行,风沙之中时有魔气罡风穿梭,速度极快,若不是专攻炼体的低阶修士,一不小心便可能被扎个对穿。 两个黑袍人明显已经多次经过此地,很有经验,并未御空而行,而是从储物袋中取了件沙舟样的法器。 这沙舟穿梭的极快,不出半柱香|功夫,已到了沙漠边缘,二人押着那三名玄门弟子,正要离舟御风而行,为首的黑袍人却听见旁边传来闷闷的“噗嗤”一声。 他转过头去,便见同伴动作虽仍看着前方,印堂却被一点火焰般的赤色剑罡穿透,留下一个深邃殷红的血洞。 同伴转过头看向自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却已经再也发不出声音,砰一声倒了下去。 黑袍人骇然,正要转头,却又听得耳畔“噗嗤”一声,这次轮到他自己感觉到眉心传来一股剧痛,便再来不及转头去看那道剑罡的主人究竟是谁了。 三个被捆缚的玄门弟子忽逢此变,俱是大惊,转头却见漫天的黄沙之中现出两个身影,看清来人,他们更是愣在原地。 云燃双指一弹,射出三点雪白剑芒,精准无误的洞穿了那三名弟子身上的缚仙索。 不等沈忆寒开口,其中一个已看着云燃震惊道:“云……云真人,是您?” 二人现身,并未乔装。 尽管如此,这弟子能够一个照面便将云燃认出,显然从前是见过他的—— 云燃略一颔首,道:“你们……是昆吾弟子?” 半年前白河城中发生之事,早已经在修界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名鼎鼎的无字剑尊,登阳剑主云燃竟是遗魔血脉,在白河城当着各派修士的面、众目睽睽之下魔化成龙,又引来雷劫,伤了数不清的正魔两道修士,还掳走了南海妙音宗的沈宗主。 昆吾剑派不得已不对外澄清,己派对此事一无所知,又再三申明云燃魔化引来劫雷伤及诸派修士,也并非他们所愿,碍于昆吾剑派在修界多年声望,如今又濒临南北仙魔交战的紧要关头,这才勉强将此事盖过,饶是如此,仍是遭受一番非议,被要求明令将云燃逐出师门。 至于与云燃同出一脉的长青丹宗云氏一族,更是声名扫地,长青谷丹剑两宗本是丹宗更占鳌头,经此一事,却是在修界失去了话语权,声势逐渐被剑宗盖过。 此事修界人人皆知,更遑论首当其冲的昆吾弟子。 那三个弟子面面相觑一番,又看向云燃,见他形容与从前无半分差异,哪里和那传闻中可怕的魔龙有半分联系? 一时都有些犹疑,但毕竟是沈云二人救了他们,“登阳剑主云燃”这个名字千年来在昆吾弟子心中积累的声誉也实在不是半年的翻天覆日,便能一夕改变的,被云真人所救时的安心感觉就骗不了他们自己—— 一名女弟子迟疑道:“云真人,您……您没有……” 话到嘴边,似乎仍是不太敢问出口。 沈忆寒心下暗叹一声,取出一块令牌,道:“你们可认得此物?” 那玉牌通体呈雪青色,盈润剔透,四角雕刻着展翅向天的鸥鸟纹样,中间刻着一个隽秀清晰的“沈”字。 这是修界各家家主名证身份的玉牌,琴鸥岛沈家的这块,自然在他这个光棍家主身上。 三人既是昆吾剑派金丹期的精锐弟子,想必不会认不出来此物。 “您是……沈宗主?” 沈忆寒点头,温声道:“云真人若真的堕入魔道六亲不认,我又如何全须全尾出现在这里和你们说话?我们二人又何必随行一路,费力救下你们?” 此话的确不假,也或许是昆吾弟子骨子里本能对云真人的信任和依赖终于占据了上风,连日以来精神紧绷、命悬一线的压力让人实在无法再去多想这半年来修界相传的关于云真人的一切—— 方才说话的三人之中唯一一个女弟子,也是年纪最小的那个,吸了吸鼻子,忽然转头看向两个同伴低声道:“两位师兄,若不是云师叔和沈宗主救了咱们,现在咱们已经被那些魔修送到洞神宫手里炼成尸傀儡了,咱们不信救命恩人,难道还要信那些信口雌黄的外人吗!” 语罢也不等两个同伴回答,上前扑通一声跪在沈忆寒云燃面前,拱手行了个大礼道:“弟子碧霞峰座下应喜鸢,谢过云师叔、沈前辈救命之恩。” 第120章 灵墟(二更) 沈忆寒赶紧将这小姑娘扶了起来, 道:“既是昆吾弟子,你云师叔救下你们,也是分内之事, 姑娘多礼了。” 心下又道,这小姑娘竟是碧霞剑主座下弟子,难怪快人快语, 原来是随了其师风范。 应喜鸢虽听沈忆寒如此说,但还是等看到了云真人朝自己颔首,算是领受了自己的谢意, 这才肯站起身来, 她见真人面貌与往日无差,那传闻中的魔纹……也未曾在他身上见到半分踪影, 心中对那些传闻更加疑惑起来。 这姑娘本就是活泼性子,见二人并无架子,又温和可亲,也就放大了胆子, 问道:“不知二位前辈怎么会在灵墟城?” 她似乎想到什么,眉头轻蹙:“这些日子……魔修行事颇为古怪, 恐怕又要搞鬼, 灵墟城现在很不安全。” 沈忆寒笑道:“确实不安全,否则你们怎么会被抓了去?你既知道提醒我们, 你三人自己怎么不小心些?” 应喜鸢这才想起,狼狈的被救下的是自己,脸上不由微微一红, 小声道:“是晚辈们学艺不精, 叫师门蒙羞……” 另两个弟子闻言,也面露羞惭。 沈忆寒:“……” 他本是看这三个孩子精神紧张, 这才有意打趣,想叫他们放松些,谁知严于律己的昆吾剑派高徒们竟然三句话离不开反省,赶忙干咳一声道:“魔修诡计多端,况且整个灵墟城里又都是他们的人……这原也怪不得你们,此处风沙太大,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换一处歇脚,你们现在可能动用灵力?” 三人这才起身,挣掉断裂的缚仙索,活动周身被禁锢多时的真元,点头道:“可以。” 沈云二人护着他们往前行了数百里,停在一处小村落前茶摊上,三个弟子这才终于喝上连日以来第一口水。 沈忆寒心中虽有颇多话要问他们,但见三人死里逃生,都有些后怕,一时倒也并不催促他们,只与云燃相视一眼,便笑吟吟的等三人放下茶杯,才温声道:“你们潜入灵墟城,是受门中所托?” 这次答话的总算不再是那个姓应的小姑娘,三名弟子中看起来最年长的、也是境界最高的男修道:“不错,我等俱是奉门中刑堂之命行事,乔装潜入灵墟城,探查消息。” 云燃听到刑司堂三字,目色一动:“你们是刑堂弟子?” 那男修颔首,不知想到什么,看向云燃的目光似有些犹豫,然而片刻之后,还是站起身来拱手道:“弟子青霄峰座下楚问、与同门师弟翁玉翰,方才一时脱险,惊魂未定,不曾谢过云师叔救命之恩,还请师叔恕罪。” 语罢,他身后那个男弟子也赶忙站起身来揖礼。 沈忆寒看出这楚问虽满面络腮胡子,却是并非是他真实面貌,而是经了一番乔装改扮,此刻才知道他们原来是楚玉洲的弟子,既能得掌门青眼收入门下,想必也是少年英才,心中不免微微沉了下去—— 如今玄魔修士势同水火,南北交战,竟然已经到了连昆吾剑派掌门座下弟子,都要冒死潜入险地的境地了吗? 云燃默然片刻,道:“你们是近半年刚刚加入刑堂的弟子?” 楚问点头道:“是,师叔这半年来……不在门中,有所不知,如今魔修闹着要废除以雁断山白河为界,分割玄魔两道修士的旧约,诸派前辈不肯答允,便打得越发不可开交了。” “现如今除了洞神宫,其他魔道宗门——合欢岭、青司羽楼、还有数个北域世家,都已公然向玄门宣战,数月前,诸派便往北域各魔宗辖城中都派了暗线,以备将来战时所需,不仅灵墟城,别处也是一样的。” “此事由刑堂负责,因人手不够,三个月前,门中又紧急选了一批,我们三人便都是这次入选刑堂,被派出执行任务的,所以师叔从前不曾在刑堂见过我们。” 云燃道:“如今刑堂是谁负责?” “自师叔半年前……不在门中后,现刑堂一切事务,皆由碧霞师叔照管。” 云燃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顿了顿,垂眸道:“当日我离开白河城后,修界必然非议不止,掌门师兄可曾对外言明过……要如何处置于我?” 楚问三人自方才起,言语中便对云燃这半年离开剑派和白河城中发生之事小心避免提及,,却不想云师叔竟忽然主动提起,一时都有些措手不及。 沈忆寒心下却有些怅然。 他知道,无论阿燃面上看起来多么云淡风轻,好像即便昆吾剑派于他而言再也回不去了,也能淡然处之……昆吾剑派,却也毕竟是他的师门。 若师门对阿燃而言,真的不重要,在那梦中,他也不会因为被师门误解除名而痛苦挣扎了。 昆吾剑派始终是他的师门,是收留了那个失去父母、家人,不知何处是归乡的小云燃的地方,对他而言,绝非仅仅是一个容身之所。 四下一片寂然,显然这个问题让楚问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云燃却似并不肯罢休,目光在三人身上逡巡了一圈,道:“不必瞒我,实言相告便是。” 楚问沉默片刻,终于还是道:“师尊……并未对外言明要处置云师叔,只是澄清门中对师叔受魔血所扰并不知情,且云师叔当日虽然在白河城中魔化,却并未似魔修那般做过伤天害理之事,门中几位剑主剑君要求师尊以我昆吾名义将师叔除名,但师尊却都将其按下并未同意。” 沈忆寒闻言,怔然片刻,颇觉意外,毕竟在那梦中楚玉洲被旁人唆摆几句,便对阿燃勾结魔修之事信以为真,似乎全然忘了他这位云师弟从前是个怎样的人,也全然不顾千年来阿燃为门派立下的许多功劳,铁了心将他从昆吾剑派除名逐出…… 为何这次他分明亲眼看见阿燃魔化成龙,却肯相信阿燃即便受魔血所绕,也一定不会堕入魔道,甚至力排众议也不肯将他逐出师门? 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那叫应喜鸢的小姑娘从方才起便一直欲言又止,此刻终于再忍不住,忽道:“云师叔……外面那些传闻,不是真的对不对?您才不是什么魔龙,也绝没有堕入魔道,否则便不会出手救下我们了!掌门师叔也心知肚明,所以才不肯依了他们,将您从门中除名……” 她一边说着,望向云燃的目光希冀期盼,带着一个昆吾弟子对那位所有剑派弟子……都望之如明月的无字剑尊的依赖和崇拜,似乎想等他给自己一个坚定的回答。 云燃道:“倘若是真的呢?” 这话把小姑娘说得一愣,不吭声了。 沈忆寒心下叹了口气,不得不出言拯救这变得尴尬而沉默的气氛,转移话题道:“应姑娘,现在灵墟城中还有多少昆吾弟子?” 应喜鸢愣愣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明白沈宗主在问自己什么,楚问见状,只好替她答道:“昆吾弟子只我们三人,只是城中还有其他玄门弟子,今日我们与其他在城中的玄门暗线打了个照面,不想他们那边却早已被魔修察觉,特意做了个圈套引我们自投罗网,我三人这才不慎被俘。” “原来如此,方才应姑娘提及……灵墟城现在有危险,可是你们发现了什么?” 楚问道:“灵墟城原属合欢岭,三日前,不知怎么城中巡管魔修忽然从合欢岭弟子全部换成了洞神宫的人,他们对外却只字不提此事,我们疑心其中有鬼,便要将此事传讯送回师门,但灵墟城周遭不知何时竟被布了一套阵法,不仅封锁了城中所有出口,玉简通讯也都无法送出,四处城门又加强戒严,但凡离城必遭盘问,我三人用的是假身份混入城中,若在盘查时被发觉有异,只怕更会落入险地。” 沈忆寒道:“所以,你们为求稳妥,便觉得最好先与城中其他玄门暗线联系,寻求送出消息的办法?” 楚问道:“不错。” 沈忆寒心下已有大致猜测,也不再多问,只道:“既然如此,当务之急是先把此事传讯告知贵派。” 翁玉翰从储物袋中取出传讯玉简,道:“前辈所言甚是,我正打算……” 话音未落,天空中忽然一声惊雷乍起—— 随即狂风骤作,暴雨倾盆落下,原本还算明亮的天光被乌云遮蔽,层云浓黑如墨。 沈忆寒变了神色,忽然疾声道:“不好!” 他留在严柳衣摆上的那枚花瓣印记,竟然在此刻忽然失去了感应。 那片花瓣之中留下了他的神识,还有灵台桃树的意识,以沈忆寒如今神识强度,就算严柳一夕之间到数千里之外,他也能准确的感知到其方位。 可现在,花瓣的位置却在他识海之中……凭空消失了? 云燃似乎亦有所感,站起身来看了一眼灵墟城的方向,转身对三个弟子道:“不必用玉简了,你们现在便启程回派,将城中情况一五一十告诉掌门师兄,另外告诉他,魔修欲解除灵墟巨渊之封印,开启渊口,请掌门师兄早作准备。” 三人一愣,随即被云燃三言两语之间的消息惊得变色,然而还不等他们多问,云燃已自袖中抽出拂尘。 应喜鸢感觉身上被什么柔软的东西一裹,不过一眨眼功夫,她与两位师兄已经离开茶摊,被三道剑意载至层云之上。 耳边传来云师叔声音—— “此三道剑意,会护送你们回到昆吾,灵墟城危险,再要前往,务必慎之又慎。” 应喜鸢直到此刻才终于回神,微微红了眼眶,转头望去,却只见云浪翻涌,层峦远去,哪里还见得沈前辈与云师叔的踪迹? 她眼眶微红,也不知道云师叔是否能够听见,仍是喊道:“云师叔——师尊和掌门师伯,还有门中许多师兄师姐都很担心您……若是他们知道您没事,一定会很高兴的,您以后,还会回到昆吾吗?” 飘渺云海里,可惜无人答她。 * 沈忆寒与云燃赶回灵墟城,路上察觉他情绪有些低落。 换在从前,沈忆寒虽知道他不高兴,但看着那张总是面不改色古井无波的脸,他有时却也会被这人笃定的“我没事”弄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多心了。 然而现在,元神标记的连接却清晰的将主人的心绪毫无遮掩的袒露给了另一个人。 沈忆寒感受着他的一切心绪,没有说什么,只是在衣袖下紧紧握住了云燃的手。 云燃侧目看他,亦未言语,修长温暖的手指带着剑茧的磨砺,回扣住了他的。 快要离开那片沙漠,再次临近灵墟城附近,云燃忽然传音道:“我本想让他们转告掌门师兄,如今该对外言明,将我从昆吾除名,只要我今后不再回到昆吾,掌门师兄便不必因此为难。” 沈忆寒顿了顿,传音回道:“那为什么……又没有让他们转告呢?” 云燃沉默片刻,修长的睫羽微微垂下,道:“在贺兰仙岛,你告诉我你亦心慕于我,那时我曾想过……让整个昆吾都见证你我的结契大典。” 沈忆寒微微一怔:“……结契大典?” 云燃道:“是,我想让师尊、掌门师兄、碧霞……诸峰弟子、所有昆吾弟子都看到——” “我与你是结契道侣。”他言及此处,忽然顿了顿,微微蹙了蹙眉,似乎想解释什么,“……我知你并不在意这种事,只是……我想。” 沈忆寒看着他,忽然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不在意?” 云燃沉默片刻,并未回答。 可惜他心中的念头却瞒不过沈忆寒—— “你从来不是在意这些虚礼之人。” “我是不在乎虚礼,但什么是虚礼?”沈忆寒的目光如水波一般温柔的追逐着对方的眼睛,“虚礼是本来没有,但却要靠这些礼节虚张声势哄骗别人,也哄骗自己,可如今是我最在意心慕的爱侣,希望告诉他的师尊、同门,他与我是彼此最重要的人,我们从今往后只认彼此一人,他想要自己一直守护、也最亲近看重之人的祝福,这怎么能算虚礼?” 沈忆寒一向以为自己并非肉麻之人,然而现在在漫天黄沙之中,他们要赶着去做非做不可之事,这样并不太合适谈情说爱的场合,他竟然能半点不觉害羞的将这些话宣之于口,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诉阿燃。 云燃沉默了许久,久到沈忆寒都要疑心他是不是没听清自己说了什么时,才听见云燃的声音。 “沈濯……你很好。” 沈宗主很得意,心道阿燃这会一定害羞惨了,正想好好欣赏一下此刻他的模样,扭头看清云燃眉眼,却是一惊。 这一惊委实非比寻常—— “这东西怎么回来了?”沈宗主大惊失色。 他那曾今的好友、如今心慕的爱侣,此时一张冷峻的帅脸上,眉心处竟然依稀浮现出一点丹砂,然后越发清晰,越发殷红。 120-130 第121章 羽楼 云燃眸光深邃, 静静看着他,似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不是,阿燃……你的……你眉心的丹砂, 在……芥子中……之后,不是就消失了么?” 沈忆寒震惊的舌头都险些打了结,半天才把一句话捋顺—— “它怎么又出来了?!” 他却不知, 自己方才那番话,引得云燃心绪激荡,他所说一字一句, 本心剑意之中的云燃听得见, 登阳剑功体压制下的心魔“云燃”,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 而心魔“云燃”, 在方才元神交战中占得上风,重新掌握控制权后,第一句听到的就是沈忆寒方才那句—— “它怎么又出来了?!” “……” “我不能出来吗?” 沈忆寒一愣,立刻察觉这句话语气有异, 却见云燃虽然神情未变,那点丹砂出现在他眉心, 此刻给人的感觉, 却和从前也同样带着这点丹砂的阿燃截然相反—— 那点丹砂越来越鲜艳,不似压抑住了主人所有心念欲望的禁锢, 却反倒是他心念意志的外显。 像是一滴落在白雪里洇不开的朱墨,又像是一点即将燃起燎原火海的火苗。 “怎么是你?”沈忆寒立刻明白了眼前的是谁,“你……怎么出来了?” 这话似乎……不, 这话显然不是欢迎的意思。 “……” 倘若原本的云燃会磨牙, 心魔现在一定在磨牙了,可惜云燃不会, 他的心魔自然也就不会。 沈忆寒:“……”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阿燃的情绪便经历了从方才十分的欢喜到十分的不欢喜,如此大的跨度,叫沈宗主不得不反思了三遍,自己刚才说错什么了么…… 可惜苦思无果。 他只好小心道:“这……自然是可以……只是方才我在严柳身上留下的标记消失了,咱们现在要去做正事。” 心魔:“……” 言下之意,他是那个不能做正事的,所以该回去,换那另一半出来? “我知道。” “你和他说的话,我能听见,我也知道现在要做什么,我和你一起去,跟他和你一起去并无差别。” 沈忆寒:“……” 他摸了摸鼻子,心道罢了,看来阿燃体内两副功体又在打架了,那丹砂忽然再次出现,多半与此有关,不过好在看起来倒没什么大碍,这会他还是不要多问,省得又触了阿燃这莫名其妙就不高兴的心魔的霉头。 二人几句话间,已经到了灵墟城外。 沈忆寒感知了一下那枚他留在严柳身上的印记,自方才凭空消失后,他便再也感受不到标记的方位和存在了,甚至连半点灵力痕迹都没留下。 离开那片沙漠,北域的天空中仍是乌云压顶,狂风大作,暴雨如注。 云燃的避雨咒为两人开辟出了一方另外的小天地,雨水被无形的壁障隔绝在两人身侧,哗啦啦的落下。 沈忆寒还在纳闷:“就算印记中我的神识被人除去,也不该毫无痛觉,而且花瓣里亦有灵台桃树的意识……为什么也一起消失了,难道严柳离开了印记的范围?” 可从他们跟着那两个魔修离开灵墟城,救了三名昆吾弟子,再折返回来,拢共不过一个时辰,这么短的时间里,严柳还能到万里之外不成? 云燃轻轻蹙了蹙眉,忽道:“……灵墟巨渊之中,魔物在暴动。” 沈忆寒讶然:“你怎么知道?” 云燃抬目道:“我能感觉的到。” 此话一出,沈忆寒一愣,心道,是啊,阿燃经过魔化,却仍能回到人形,保持神志清明,这种情况是万年来修界前所未闻的,无论是仙门哪家留下的籍典之中,遗魔血脉一旦魔化……便已经只能被称为魔物,而不是人修了—— 也就是说,如果依照这种观点,阿燃现在是魔物……他能感觉到灵墟之中的魔物暴动,似乎也不足为奇。 深渊魔物暴动,沈忆寒在古籍上也曾经读到过,多数魔物,尤其是低阶魔,并不具有清晰的自主意识,离开巨渊攻击人族,大多靠着魔潮暴动,一旦暴动开始,他们便会受到煽动,潮水一般涌出渊口。 在铺天盖地的魔潮之中,即便是拥有自主意识的高阶魔物,也会受到影响,魔潮会侵蚀他们的意志,也让他们变得更凶狠嗜血,更好斗。 阿燃既然能感觉到暴动,那他……沈忆寒呼吸一滞,抬眼去看他。 云燃察觉到他目光:“我没事,不必担心。” 他眉心丹砂仍然十分殷红,目光却是澄明的,与在谷底时的混沌不同,沈忆寒稍定下心来:“那便好……若觉得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他正说着,脑海里忽然电光石火闪过了什么,话头便也猛地顿住了。 云燃道:“怎么?” 沈忆寒喃喃道:“我知道了……” 云燃并不催促,只由他思索,半晌沈忆寒才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他道:“阿燃,我知道了……为什么我的神识标记会消失,它不是消失,是严柳带着他进入了师父当年布下的封印阵法中。” 云燃眸色微动,道:“长乐女君?” 沈忆寒道:“不错,祖狐前辈说过,当年封印灵墟渊口的正是师父,她一生所学阵术,并无敝帚藏私之处,都留在了传承中,我虽只是囫囵吞枣,稍有了解,但若说其中有什么阵法,能够封印住灵墟渊口那样的地方,还要镇住渊下魔物万年……恐怕唯有七绝五灭阵。” “此阵共有七处阵角,六处阵眼,连接起来,足可覆盖千里,每处阵眼之中,自成一番天地,七绝顾名思义绝的是人间七情,六欲即为红尘六欲,阵眼之中隔绝一切与外界联系,不必说是我的神识……即便是元神印记,也无法穿透。” 云燃道:“既如此,为何是五灭,而非六灭?” 沈忆寒思忖片刻,道:“如果真的是此阵,它能牢牢封印住灵墟巨渊万年,足可见其强横,这样厉害的阵法,倘若存世,我从前断不会从未听闻,而且此阵唯有封印之用,恐怕多半是师父专为镇压灵墟巨渊所创,以她性情,本非信奉断绝心欲之人,即便以此设阵,也一定不会设下一个天衣无缝、水泄不通的死阵,这亦与她的道心相违。”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必存一个生门,正如她的传承一般,所以……只能是五灭,而非六灭。” “此阵唯一解阵之法,就是找到六处阵眼之中,那个唯一的生眼,只要摧毁此处阵眼……或者说也只能摧毁此处阵眼,整个大阵才会摧枯拉朽般崩塌,但如果没有找到这个阵眼,对其他阵脚阵眼再怎么破坏,也是无法使阵法松动的。” “灵墟城是距离渊口最近之地,必然有阵眼临近,严柳身上的印记在这里消失,不会是巧合,只是,竟然这么快……” 云燃忽道:“灵墟城中已有魔气散逸。” 沈忆寒闻言一惊,闭目感知一番,却察觉不出周遭有散逸的魔气。 云燃如今对魔气的感知必然比他敏感千百倍,沈忆寒也并未过分执着,睁开眼道:“我倒是察觉不到,阿燃,你可能感觉到魔气是从何处散逸?若有方位,或许咱们便能找到阵眼。” 云燃想了想,道:“可以,只是此魔气并非来源于巨渊之中,方才在灵墟城中时,我便隐有所感,散逸魔气十分细微,如果不是你受其影响,我本以为是多心。” 沈忆寒一怔,道:“你是说,先前我在城中,忽然被杂念所绕,是因为这些魔气……” 云燃道:“不错,整座灵墟城,都被覆盖在散逸的魔气之中,你是心念澄明之人,若非受那些魔气所诱导,本不会轻易被杂念侵扰心神。” 又道:“稍待片刻。” 他语罢阖上双目,眉心那点丹砂竟然缓缓亮起细微的赤芒,呼吸一般轻轻闪动着,如同有了生命似的。 沈忆寒心下讶然,难道这是阿燃魔化后新领会的什么法门? 天色渐渐暗下,北域的天空中难见星斗,他们站在山上,远处山下的灵墟城中各色灵灯亮起,风貌却与南境仙城入了夜后的灯火辉煌不同,各色灵灯愈发映得这座小城远远看去光怪陆离—— 就像他们现在眼前的局势一般。 沈忆寒本非爱管闲事之人,换做从前,要他保住灵墟巨渊的封印、还要与洞神宫这样的魔道大宗为敌,竟然要担起如此麻烦事,他只怕早已敲起退堂鼓。 但如今看着阿燃合上双眼后安静的面容,他心中竟然并无半分退缩之意。 红尘纷纷,从前穿花拂叶而过,他虽觉赏心悦目,却并未真正产生什么留恋。 如今,这尘世却似忽然对他产生了引力。 云燃睁开眼来,本欲说什么,目光落在正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沈忆寒脸上,忽然顿住了。 两人对视良久,最终以云燃败下阵来告终。 剑修耳后一小片冷白色的皮肤下隐约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红,纤长的睫羽却掩盖了他眼眸里的情绪。 沈忆寒恍然回神,对自己方才在眼神交汇中获得了胜利一事恍然未觉:“如何?可有方向么?” 云燃喉结微动,道:“嗯……很近,在西南方向,距离此地七十余里。” 两人于是动身朝着云燃所说的方向行去。 一路上果然魔气渐重,沈忆寒不由心下暗道,看来无论是哪个阿燃,都是一样靠谱的,原以为心魔状态下的阿燃干不了什么正事,看来还是自己先入为主,冤枉了他。 毕竟心魔归根结底还是主人的一部分,他们本来便是一个人。 一个靠谱的阿燃,自然也有一个靠谱的心魔。 靠谱的“心魔云燃”,却并不知道自己被身边人在心里编排了一番,忽然驻足,不再向前。 沈忆寒不等他说,也已察觉到周遭空气中忽然变得凝厚的有如实质的魔气—— “不对,这好像不是魔气……” 或者说,不全是魔气。 数不清的丝丝缕缕的紫黑色魔气,夹杂着起起伏伏的说话声,将他们二人密不透风的包裹在了中间。 这些说话的声音各不相同,有老人,有孩童,有喜有悲,有泣有诉,有怒吼嘶嚎,也有凄厉哀叫,似乎都在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一点念头呼号。 千人万人,千声万声。 沈忆寒感觉到轻微的晕眩之后,识海逐渐清明,瞬间明白过来,裹挟着魔气萦绕在他们耳畔的这些是什么—— 这是“欲”。 不知是什么人,竟然以神通或者法器,在这一番小小天地里,束缚了数不清的欲|念……不同的人一生中最强烈、也最难以放下的欲|念。 这一方天地,倘若心志不坚者骤然进入,只怕不消半刻就会神魂受损,七窍流血,更甚灵智尽失,沈忆寒却只是晕眩了一瞬间,便恢复自主。 他一恢复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扭头去看身侧的云燃—— 云燃也正在看他。 沈忆寒见他不受影响,先是安心下来,又有些惊讶:“阿燃,你没事么?” 云燃眉心那点仍旧十分殷红,甚至不知是不是沈忆寒的错觉,它似乎更加鲜艳了。 “嗯。” 沈忆寒这才放下心来,思索道:“此处聚拢这些欲|念的法门,只怕多半有伤天和,并非师父在传承记载中的七绝阵布设之法,倒像是什么魔门阵法。” 云燃尚未回答,两人却都忽然顿住,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的神识都察觉到了另外几个在雾气般浓重的欲|念里出现的气息。 难怪他们方才一路行来,没在这方圆百里之内发现半个活人,原来是因为这片古怪的欲|念雾海。 若不进入这片雾海,神识也无法进入其中。 那头传来几人说话声音,其中一个竟是严柳—— “此处阵眼如何了?” “回少令主,仍然看不出什么端倪,这都好几天了,那青司羽楼不会是哄骗咱们的吧?这鬼阵法真能破阵么?” 第122章 封印 “能否破阵, 宫主心中自有定夺,不必你我操心。”严柳说,“半个时辰后, 右令会依宫主之命前来突查,你们好生准备,别被寻到错处。” 那弟子闻言, 先是感谢了一番严柳的事先提醒,又有些不忿道:“又是突查,就算那姓经的老子是右令主, 这短短半个月好几次, 他们如此存心找茬,也太刻意了些吧!说白了咱们左右二令, 不过奉宫主大人之命各行其是,谁也不比谁高贵,他们若觉得咱们做事不稳妥,怎不自己来, 还是少令主您脾气太好了些,那经流飞才蹬鼻子上……” 严柳声音听不出情绪, 不等他说完已道:“这些话心里知道便罢了, 发牢骚亦无用,等他来了, 别叫他看出我来过。” 那弟子道:“是,少令主。” 沈忆寒心下微觉讶异,严柳言下之意, 竟像是洞神宫已知道了破阵之法。 可连他这个得了长乐女君传承的弟子, 也只是模糊的知道寻到整个大阵的生门所在,是破阵的关键, 但究竟如何寻到、又要如何破坏那个关键,他也并没有清晰思路,既然如此,这些魔修又是如何知道的? 正思及此处,云燃的声音在识海响起:“是青司羽楼。” 沈忆寒闻言,也想起方才严柳与那弟子几人话中“羽楼”,传音对云燃道:“看来多半是青司羽楼了,先前听你们昆吾那几个孩子说,我还有些难以相信,青司羽楼虽是魔宗,一贯却隐世少出,并不与玄门交恶结仇,这次竟然也掺和进来,他们专擅阵法,想必云……贺兰庭正是从他们口中得知破阵关键的。” 云燃:“白河之界将魔修困于北域多年,修界灵气日渐稀薄,已数千年无人飞升,即便是青司羽楼,亦无法置身事外。” 沈忆寒道:“只是纵使要争夺南境洞天灵地,也不该以摧毁灵墟封印为代价,巨渊万年未开,一旦封印解除,渊下魔物潮涌而出,后果不堪设想。” 到时候修界会面临怎样的冲击,暂且不提,首当其冲的便是北域的凡人。 云燃道:“云烨作孽,本起于我,不可继续放任,先将此处破阵之法毁去。” 沈忆寒听他直呼云烨名讳,心中却不由微微一动—— 从前提起这个不知下落的哥哥,阿燃都会称一声兄长。 两人正要现身,却忽然听见神识那边传来一声骨骼断裂的闷响,紧接着又一声响,然后是方才那名洞神宫弟子脖颈似被什么扼住,无法大声说话的沙哑嗓音。 “少令主……你……” 他声音中全是惊骇之意。 本来已经在方才离去的严柳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竟然在倏忽间的偷袭中一击毙命,将他身边的两名洞神宫弟子都无声无息的解决掉了。 等他反应过来,命门已经掌握在了对方手中。 “阵盘在哪里?” …… 这一番变故发生的极快,快到隐匿在这头雾海之中的沈忆寒和云燃几乎都没发觉严柳去而复返,倒也难怪那三名洞神宫弟子来不及反应。 只是这个发展,的确出乎了沈忆寒的意料。 他与云燃对视一眼,没有立刻出面阻止严柳,那头严柳已经将被他制住的黑袍弟子储物袋禁制破开,从中翻出一块黄铜色的小小八角阵盘。 “令主视你如亲子……你……咳咳……你竟然……” 严柳翻了翻那块黄铜阵盘,听见黑袍修士质问,却只从嗓子眼里溢出极轻一声哼笑,连半个字也不曾回答他,手下稍一用力,了结了对方性命。 这几个弟子境界虽不高,只在炼气后期与筑基之间,然而在同为筑基期修士的严柳手中却好像没有分毫抵抗之力似的。 沈忆寒看在眼里,对严柳的下手狠辣不知为何竟然并不特别意外,心中滋味却十分复杂—— 临山把这孩子交给他,他原想着既然已经改变了那梦中一切发生的轨迹,能把严柳校回正道,倒也不必一定要杀了他。 然而如今看来,这小子实在是有些……天赋异禀。 好在现在看来,严柳加入洞神宫,并非真心真心实意做了他们的伥鬼,他显然有自己打算,沈忆寒略略一猜,也大概猜到了缘由。 他心念稍动,五指略一用力,那黄铜阵盘便被一道雪青色灵力从严柳手中夺过,又呼的一声没入了环绕在严柳身遭的无边雾海之中。 严柳一惊,他几乎没有分毫反抗之力,手中铜镜已被夺走,有人进来了—— 可自己在雾海之外留下的那道禁制,却又分明没有发出半点预警。 短暂的惊疑不定后,他手心涔涔的冒出了一层冷汗,但仍然强迫自己努力恢复了冷静口吻,低声道,“不知何方前辈?若要此物……严某愿意献出,前辈既然并未动手,可见咱们是敌非友,不知严某可否有幸……一睹前辈真容?” 严柳这话语罢,似乎又觉不妥,赶忙拱手道:“前辈若有不便之处,严某不敢强求相见,自会离去。” 沈忆寒听得都有些佩服他了。 如此情形之下,这小子居然还能面色不改的计算利弊得失,倒也难怪能在短短半年之内,便混进洞神宫取得了对方的信任,又有贵人青眼相加了。 他按住了云燃,未叫他现身,只自己一个自雾海中走出,现了身形,看着严柳道:“从前的确是敌非友,你如今所作所为,却叫我不知到底该将你当成洞神宫妖人,还是故友托付给我的晚辈了。” 严柳闻听此言,瞳孔骤缩,他在城中暗巷时,便已隐约有似乎在被人窥伺的感觉,但灵墟城如今在洞神宫掌控下守戒森严,本来还以为是自己多心,此刻看见眼前之人,却无论如何没想到出现的会是他—— 严柳哑声道:“沈前辈……是您?您……您还活着?” 出现在眼前的是沈忆寒,这仿佛大大乱了他的阵脚,严柳方才的临危不乱和镇定竟然都有些难以为继了。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沈前辈目光里那一点细微的失望,本能的便抿了抿唇想解释什么,然而此情此景说什么似乎都显得苍白,话到嘴边数次,却也只憋出来一句:“我……我知道前辈难以理解我如今的所作所为,但我的确……的确……” 沈忆寒道:“你的确该庆幸,我还活着,你不过如此微末修为,便敢在一群魔修之中搅弄风雨,可知今日出现在这里、看到你所作所为的若不是我,你就是再多处十条性命,也不够交代的。” “我……”严柳无法反驳,垂目片刻,却又好像忽然意识到什么,抬眸看向沈忆寒哑声道,“沈前辈,您……您不怪我吗……” 沈忆寒闭了闭目,道:“我有眼睛,也有脑子,难道猜不出你为何冒险混入洞神宫?” 又顿了顿道:“你若真心为他们做事,也不会在方才有心放那三个弟子一条生路……我说的可对?” 严柳听着他的话,默然片刻,却没回答。 沈忆寒道:“这半年来,我遇上一些变故,自顾不暇,是我辜负了临山所托,放任你将自己置入险地,但既然如今我已脱身,当初临山将你托付给我,我无论如何不能不管,严柳,你是自己跟我回去,还是要我动手,将你带回去?” 严柳嘴唇颤了颤,听见“临山”这个名字时,神情终于似乎有了些波动,只是却不知为何似乎不敢对上沈忆寒目光,自始至终,只垂眸轻声道:“前辈,当日在南海的照拂之恩,严柳铭感五内,只是如今……我不能跟您回去,李大哥命悬一线,解铃还需系铃人,只有洞神宫有救他之法,还请前辈成全。” 沈忆寒蹙眉道:“你李大哥含着的天极白蕊,只有十年功效,此事我自然记得,只是即便解铃还须系铃人,临山被长青丹剑所伤,解铃也该找长青谷,你跟我回去,我即刻递拜贴,亲自动身去长青丹宗请他们前来相救,这也不行吗?” 严柳摇了摇头道:“前辈,不必再多此一事了,我已经弄清楚,李大哥如今的情形,长青谷亦救不了他,那剑震碎了他的内腑元神、丹田经络,并非药石可医,就是请长青丹宗宗主亲至,也不能叫李大哥起死回生,只有……” 他说到此处,却忽然顿住了,忽然膝下一弯跪地叩道:“沈前辈,您肯为李大哥去请长青丹宗,严柳已经十分感激,只是生死有命,若要救救不得的人,难免是逆天而行,这种事情……哪有要求旁人的道理?严柳只求前辈……不要拦我。” 沈忆寒正要说话,神情却忽然一动,神识感觉到十几道气息进入了雾海,严柳还不及反应,已经被沈忆寒提了后领没入雾海之中,隐去身形。 不到熟悉功夫,果然方才二人所在之地出现了一行黑袍洞神宫修士,为首的正是那名年少的右令少令主。 一众黑袍人直到走近,才看清地上三人尸体。 立刻有黑袍人疾步上前,蹲下身探了气息后抬头大惊道:“少令主,人已经死了,这……这是谁干的?难道是玄门那边发现了?” 那少令主斥道:“慌什么,先看阵盘还在不在!” 又窸窸窣窣去翻三具尸体身上的储物袋,很快找到了那个被严柳破了禁制的,又是惊道:“坏了,这禁制被人毁了,定是已经被他们将阵盘夺走了!” “不是还有两个吗,再找,仔细找!” 那头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沈忆寒提着严柳后领,迅速与他交换了一个灵识标记,传音问他道:“此人是你方才提起那个经流飞?” 严柳被他抓进雾海中,还没来得及回答沈忆寒的话,却忽然看见隐匿在其中的竟然还有一个云真人,顿时又是瞳孔地震。 “是,他……他是右令主经穆的独子,一贯……一贯与我不对付。” 那头没找到阵盘,经流飞一脚揣在一个下属心窝,正在骂人。 沈忆寒看在眼中,心下将方才与严柳所说的话飞快有过了一遍,渐渐定了主意,传音道:“我若不出现,你原本打算如何?可是有办法对付他们?” 严柳道:“是,我原打算……将此事嫁祸给经流飞,他是个没脑子的蠢货……” 沈忆寒不等他说完,直接忽略了后半句道:“那就先仍然依你原本打算行事,但是那个阵盘……不能还给你。” 严柳本来便并不在意灵墟大阵到底能不能真的被破去,听出沈前辈话中似乎对方才不许他留在洞神宫一事有些松动,顿时一喜道:“好。” 沈忆寒方一松开严柳,便见他自袖下取出一柄匕首,想也不想的在自己小臂扎下,登时血流如注。 沈忆寒见状一惊,又立刻明白过来他既如此,必然有自己打算,果然不出半刻雾海外又奔进来七八人,见到那右少令主经流飞等一众洞神宫右令修士脚下的尸体,俱大惊失色—— “经流飞!这……这是怎么回事?三个师弟一炷香前还好好的同我等交接,你们右令一进来,怎么就出了事?!” 第123章 封印 严柳说这位经少令主是个没脑子的蠢货, 的确没有冤枉他。 三言两语之间,沈忆寒已经猜出严柳打的什么主意,坐山观虎斗固然好, 怕只是怕虎未必肯斗起来—— 好在有这位经少令主。 经流飞道:“什么怎么回事,我们刚到就见他们三人横尸于此,与我又有何干?” 已有动作麻利的左令黑袍弟子上前查看了三人的尸体, 抬头又惊又怒道:“人才死了不到半柱香|功夫,我等将阵眼守得铁桶一般,只放了你们进来, 若不是你们, 还能有谁?” 这话其实很值得商榷,起码沈忆寒与云燃来时, 压根没瞧见过什么洞神宫守卫弟子,可见这铁桶一般的守卫颇有水分,经流飞哪怕只抓住这点据理力争一下,证明也有可能是玄门修士混了进来, 那几个左令修士以此为据攀扯上他,便站不住脚了。 但经流飞偏不, 只冷了脸, 眉毛一横道:“你们左令奉命设阵破阵,自己搞砸了差事, 倒来问我,我怎么知道他们怎么死的?兴许是自己想死的也未可知,我又有什么办法?” 此言一出, 那几名左令洞神宫修士登时大怒。 “经流飞, 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就是欺了又如何,难道你们还敢动手?”他冷笑一声, “左令办事不力,将阵盘弄丢,焉知是不是勾结了玄门的走狗里通外敌?我看此事很有细查必要,你们最好搞清楚,现在你们是有罪之身,即便我先斩后奏,替宫主清理门户,也没什么过……” 他话音未落,紫黑色茫茫雾海之中,却在此刻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打断了经流飞还未说完的话:“不必与他多言,经流飞勾结玄门内应,放走了尖细,将他拿下!” 众黑袍人闻言一怔,转头去看,却见来人竟是他们少令主。 严柳捂着仍在涔涔流血的小臂,形容狼狈,似乎刚刚和什么人缠斗过。 数名左令修士惊道:“少令主,你的手怎么……” 经流飞亦莫名其妙,蹙眉道:“严柳,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也疯了不成?” 严柳不言,只从袖中乾坤袋里取出一样东西,看向他淡淡道:“究竟是我疯了还是令尊疯了,等宫主看过此物后,再行定论不迟。” 他手上是一方小小的青玉简,样貌平平无奇,经流飞却不知为何在见到此物后瞳孔骤缩,似乎十分震惊。 “你……你怎么会有……” “师兄可是奇怪,这东西怎么会在我手上?”严柳看着他轻轻一笑,“自然是在那跑了的玄门细作身上发现的。” 他不再多言,只喝道:“拿下经流飞!” 经流飞似乎还待再问,然而对面数名左令修士已经朝他面门攻去,他不得不将腰间那银铃样的法器取出应对。 一时雾海中打得乱成一团,沈忆寒与云燃在另一头看戏:“我原以为需要咱们出手相助,眼下看来,他倒像是早有准备。” 云燃并未回答,目光却停在经流飞身后那群黑袍人身上。 沈忆寒察觉他神情有异,道:“怎么了?” 云燃转目看他:“尸傀儡似乎受了什么影响,快要失控了。” 沈忆寒闻言一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经流飞身后那十数个黑袍人行动与常人无异—— 这些人本就是洞神宫弟子,尸傀儡于他们而言就如玄门修士的灵剑法宝一般,将几个混入黑袍弟子之中,带在身边,倒也不足为奇。 但这几个尸傀儡,却似乎又与先前他们在潮风城交手的那些有所不同,不似那般僵硬,行动举止与常人基本无异。 倒与被贺兰庭炼化后的葛老剑主……有些相似。 沈忆寒稍稍一想,也大致猜到缘由。 大批量使用的傀儡,不过是耗材,就是毁了也不心疼,但如葛老剑主、这几个傀儡一般被洞神宫弟子带在身边的,想必炼化时却和那些被洞神宫用来做人海战术的傀儡不大相同,自然也要更为灵动、像活人一些。 只是即便再像活人,尸傀儡终究也只是死物,他从这些傀儡身上察觉不到半点元神波动——也就是七情流动的痕迹。 正思及此处,他忽然察觉到什么,却微微一愣,抬头看向身遭仍在穿梭浮动、被紫黑色雾气包裹住的、丝丝缕缕的“欲|念”。 这些欲|念拿云燃和沈忆寒无可奈何,似乎也拿那些洞神宫弟子没办法,自方才这洞神宫修士进入雾海,沈忆寒便发觉欲|念每每一靠近这些黑袍人,就会被一道无形屏障阻挡,不得再近身,似乎他们身上有什么护体的符咒法器,才敢如此在阵眼中来去自如。 但此刻,沈忆寒忽然发觉,这些欲|念不知为何,竟隐隐有变得活跃的迹象。 欲本无形,却因被阵法困于此处,又被阵盘中的魔气包裹,因而变得可见,它们交织缠绕,无孔不入的想要钻入任何能钻入的地方。 无人留心到,几缕欲|念顺着那数个尸傀儡兜帽下的眉心,无声无息的钻入了他们的身体。 傀儡身体微微一僵,手中剑势也随之一顿。 与他交手的左令洞神宫修士不觉有异,仍在猛攻,严柳手下数位左令修士境界俱在筑基后期以上,其中甚至还有一两个刚刚结丹的,大约也正因此,他才笃定能胜,敢对经流飞动手。 没人比洞神宫弟子更清楚尸傀儡的弱点所在,若是旁人对上这些怪物,或许难免惊惧非常,这些左令修士却十分镇定。 然而变故陡生,几个黑袍弟子只听噗嗤一声,转头去看,却见那名左令洞神宫弟子已被一剑穿胸而过,此人还未结丹,自然也就当场毙命。 那伤了他的尸傀儡露在衣袖下握剑的手浮起密密麻麻的青纹,一众洞神宫弟子连带那位经少令主见状都惊的不轻。 “是尸变,怎会忽然……” 那一具尸傀儡,正是经流飞的。 经流飞感觉到众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也不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得握住掌中银铃道:“你们看我做什么,我也不知怎会忽然尸变,我可没有……” 他身边一人却道:“少令主,还同他们废话做什么,这阵中有古怪,咱们得赶紧出去!” 然而还不等他们说完,那死去的左令修士倒在地上,身上血液汩汩渗入众人脚下土地—— 也是在此刻,雾海之中异风骤起,几个尸傀儡怒吼一声,撕下了身上罩着的黑袍。 …… 千里之外,一处洞府之中。 原本闭目打坐的少年骤然睁开眼,露出一双青黑色的眼瞳。 “找到了。” “哦?宫主可是找到那个阵眼了?” 说话的中年男人坐在下首,此人方面阔耳,身材魁梧,偏偏生了一双吊梢三白眼,虽然浓眉入鬓,却冲不淡那双眼睛之中的算计—— 若是沈忆寒在此,便不难认出,这在场的两个人中,一个不是旁人,正是他在找的贺兰庭,另一个却与那位与严柳不对付的经少令主七分相似,八成就是严柳提过的经流飞的父亲,那位洞神宫的右令主经穆。 “看来青司羽楼的确不敢蒙骗宫主。”经穆如此说着,眼神却落在贺兰庭那双青黑色的瞳孔上,笑容不知为何略显牵强,“先前是属下多疑了。” 贺兰庭眼睑微垂,嘴角亦牵起一丝笑意:“你的确是多疑了,只是倒未必疑心的是青司羽楼吧?” 此言一出,经穆脸上笑意更加僵了僵。 贺兰庭没有给他解释辨白的机会,从蒲团上站起身来,动作从容的整了整衣摆,语气淡淡道:“先前在白河城中,本座的确受了些伤,所以这些日子一直寂于识海修养,叫那贺家小子暂时料理琐事,不想短短数月不曾现身,倒是惹得人心惶惶。” 这番话从始至终不曾责怪过经穆,却又似乎句句暗含机锋,意有所指。 “其实一切计划,你我早已敲定,就是本座不慎陨落,宫中也实在不必慌乱,有你取而代之,不耽误夺回南境,我洞神宫也照样是魔道第一大宗,经穆,你说本座说得对不对?” 经穆听得冷汗直冒,赶忙站起身来拱手道:“宫主言重了,经穆绝无此心,何况宫主气运加身,将来必将一统北域六宗,问鼎大道,怎么会……” “好了,这些话不必多说。”贺兰庭看着他笑了笑,“你我心中自有成算即可,若无成算,洞神宫不会有今天,你经穆也不会从一个平常的北域渔夫得了机缘,做到我洞神宫的右令令主,你说对不对?” “……宫主说得是。” “既然已经寻到阵眼,便按照先前我们打算好的去做吧。”贺兰庭将目光转回到身前案几上一卷书册上,将其翻了一页,“玄门各宗也该有些真正的麻烦了。” 经穆离去之后,静室之中只余下一人。 贺兰庭放下掌中书卷,闭了闭目,眸中青色渐渐褪去,露出少年人一双略显疲惫的黑眸来。 他强忍着又屏息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定经穆已经走远,才扶住案几边缘,呕出一口乌血来。 “你以为杀了我,你就能独活吗?” 贺兰庭脚步略有些踉跄的走到多宝架前,取下一瓶丹药,倒了一粒飞快咽下,惨白的脸色才稍有缓和。 他对身体里的另一个声音似乎听不见般置若罔闻,那声音被他忽视,倒是渐渐显出几分恼怒来。 他挑衅了半天,贺兰庭坐下闭目调息,始终并不搭理,直到两个时辰过去,他再次睁开眼醒来,那个声音才又幽幽的响起:“你这小子……当初便不该选你。” 这次贺兰庭终于回应了他。 “云烨,快要死的人是你,不是我。” 云烨在他识海中沉默半晌,忽然阴森的笑了笑:“贺家小子,你可知道两年前你我交易之时,你求本座的是什么?” 贺兰庭呼吸略顿。 云烨却话锋一转,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如今觉得是本座当年骗了你,然而万事皆有代价,当初本座给过你选择的权利,可你自己这么选了,既如此,如今便没有回头路可言,就算你杀了本座去和玄门投诚,难道你以为他们就会心甘情愿的接纳你?” “你是天道宠儿,可也是个怪物……咱们都是怪物。”云烨喃喃道,“倒灵转阴阵……骗的是天道,但若非天道不公,你我又何必非要如此逆天而行?你以为……欺瞒天道,一旦被天道察觉,本座活不下去,你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贺兰庭,你最好不要后悔。” 静室中落针可闻,寂然良久。 “我没有后悔,只是不想继续为人掣肘。”静室中的少年在识海里对自己身体内另一个灵魂平静的说,“杀了你,若有反噬,我自会承担。” 第124章 幽梦 阵眼中异变陡生, 尸傀儡们似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忽然暴起,连伤数个洞神宫弟子, 而且不分敌我,其中不乏本该驱使他们的右令弟子。 沈忆寒本以为这番变故也在严柳算计之内,然而很快他便发觉了并不是那么回事。 严柳显然也没预料到事情会忽然发展成如此场面, 那几个狂暴了的尸傀儡将本来距离他们最近的右令弟子撕碎后,又开始转而攻向严柳这头。 不过倏忽之间,已有数人接连毙命, 那少令主经流飞倒是颇为乖觉, 见势不妙,竟然躲至左令诸人身边。 数个洞神宫左令弟子在发了狂的尸傀儡围攻之下渐渐左支右绌, 一时倒也顾不得他。 沈忆寒心知再拖下去只怕严柳也要性命难保,与云燃终于不再匿于雾海之中隐藏踪迹,两人皆自现身。 那数名洞神宫弟子但闻得一阵悠悠笛响,裹着灵力的音浪将数名尸傀儡疾风骤雨般攻势震得一缓, 终于叫他们得了半刻喘息机会。 严柳听得笛声,知是沈云二位前辈相助, 心下暗自松一口气。 然而只这一刻心神稍怠, 颈侧却冷不防从一个他绝难想到的角度送来一剑,等他骇然觉察, 已然躲避不及,几乎顷刻间便要被削去半个脑袋。 一时严柳心中千万个念头闪过,最后却停在还含着那一瓣天极白蕊昏迷不醒的李大哥身上, 心知自己即便不甘, 此刻却也只得眼睁睁受剑领死,却忽听得噗嗤一声自耳后穿过, 继而便是尸傀儡倒在地上的沉重闷响。 这一瞬间太快,快得严柳都没来得及看清那道救了他的,是怎样一道剑罡。 几个洞神宫弟子不待反应,数息之间,那七八具尸傀儡已经如土鸡瓦狗般倒了一地,连带着他们手中长剑砰然坠地。 严柳本来担心两位前辈会把他身边活下来的数名左令修士也连带着那些尸傀儡一并解决了,但即便他想要阻拦,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岂知等到终于能看清二位前辈身形之后,那些左令弟子却也只是呆呆的立在原地,似被定格、如遭人夺了魂般一动不动,亦对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沈前辈和云真人视而不见。 “你可以当作他们睡着了,等到需要他们醒来的时候,他们自会醒来。”沈前辈语气温和,神情亦十分和煦,但严柳却察觉到,他望着自己的笑意未达眼底,“我不杀他们的原因,是想着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严柳看着他,默然不语片刻之后,终于低下了头。 …… “所以,你如今做的这一切,你以为能救活临山的依凭——就是继续替那位左令主做事,好博取他的信任,从他手中得到救人的办法?” 大概这一番言辞太过直白,近乎于将他的心迹剖于人前,反倒在三言两语之间,显现出了这种打算的天真可笑之处。 严柳哑声道:“前辈,我已经成功了一半,洞神宫的左令主将我收入门墙,如今我是他唯一倚重的弟子,我已得到了他们的信任,只要……” 沈忆寒道:“严柳,你究竟打算以何种办法‘救活’临山,我并非猜不到。” 此言一出,严柳肩膀忽然微微颤了颤。 “我不想与你多说正邪殊途之类道理,只想问你一句,如此办法,临山倘若真的醒来,发觉自己变成了一具尸傀儡,你觉得他能否接受?” “……” “如此办法,临山倘若真的醒来,发觉你为了救他,堕入魔道,面目全非,又要如何面对你,面对他自己?” “我不在乎!”严柳似乎终于按捺不住一般,抬起头来看着他,双目通红道,“我只要他活过来!” “被炼成尸傀儡,也是‘活’过来?” 沈忆寒知道,或许此刻自己的的语气在严柳听来不啻于残忍,但他还是说了下去。 “我与临山相交虽浅,却也知道自他十三岁拜入淮南风鹤观周老观主门下,虽是一向梅心鹤骨,不爱多问世俗,却也时时以除恶扶弱为己道,他是个古道热肠之人,生平最恨恃强凌弱、枉伤人命的败类,每闻此事,总是不辞烦劳拔剑相助。” “他若不是如此性情,也不会因你母亲的一段恩义铭感于心,不远万里到清江护你前往昆吾剑派拜师学艺,如今他为洞神宫魔修所伤,你却要为了把他炼制成一副尸傀儡,投入洞神宫麾下,你可知道洞神宫都做了些什么?” “严柳,可不可笑?” 严柳唇角微微颤了颤:“尸傀儡并非都是一个样子,也有能维持住生前灵智的,沈前辈,你不明白其中的关窍,为剑傀所伤……这是唯一让李大哥活下去的办法。” “而且……留在洞神宫,即便我不能将李大哥救活,也……” 他话音未落,却忽然吃痛的闷哼一声,眼白一翻后昏了过去,身子还未倒下,已经被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云燃一把捞住。 沈忆寒:“……” 云燃道:“他疯了,无法以理晓之,此阵之中魔气有变,先离开此地。” 沈忆寒见他眉心之中丹砂熠然,这才忽然想起,此刻主导他的还是登阳剑之中的心魔—— 阿燃行动神态一应如常,叫他险些忘了这点。 想起阿燃这心魔在那元神标记中的所言所行,他会直接把严柳打晕带走,似乎也不足为奇。 的确应该离开了,这阵眼中似乎正在……或者说仍在发生什么异变。 沈忆寒想了想,又抓上了洞神宫那位经少令主,和云燃一人提着一个,就此离开这处阵眼。 方一离开那处,沈忆寒转目看去,才发觉紫黑色的魔气裹挟着丝丝缕缕的欲|,念,竟然已经在阵眼之中形成了一个漩涡,那漩涡越卷越急、越卷越快,此起彼伏、魔音灌耳般的呓语声则从那些被裹挟着的欲|念中散逸而出,让人听了便觉得头痛欲裂。 沈忆寒面色微变,忽然想起什么,自袖中掏出了那块阵盘,果然原本平静的阵盘上指针正在剧烈的颤动,原本古铜色的镜面,此刻却似被浸了血般,正寸寸变得殷红。 云燃不知沈忆寒从那阵盘的变化之中发现了什么,只是看出他脸色忽然变得极差。 沈忆寒道:“阿燃,遭了……好像不太巧,这个阵眼大概就是生门。” 云燃目光微沉,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先走。” 两人凌风行出数百里,直到再也看不见灵墟城,才终于停在一处山崖下。 沈忆寒看着那个已经彻底变得血红一片的阵盘道:“此物想必就是青司羽楼用来寻找生门的关窍,他们用那种古怪阵法,将方圆百里生魂的欲|念吸附至阵眼中,七绝五灭阵绝五欲七情,若非生门所在,则诸念不入,但若是生门所在,便总有一念可入阵中,这法子倒是刁钻,不知是何人想出。” 云燃道:“此法非知七绝阵至深不能想出,既为长乐女君不传之秘,青司羽楼为何知晓其中关窍?” 沈忆寒纳闷道:“我方才也想不通这点,难道她老人家在世时其实还有……” 语及此处,心中却忽然想起石髓洞府之中,祖师婆婆那一排一排又一排的收藏…… 其中不会有这青司羽楼万年前的先人吧? 云燃却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见他忽然面色有些古怪,便问道:“可是长乐女君曾将此阵传授过其他弟子?” 沈忆寒:“……” 其他弟子未必有,男宠倒是有的,只是这等有伤风华之事,还是别叫阿燃知道为妙…… 他干咳一声,正欲转移话题,那头云燃面色却微微一动。 沈忆寒察觉他心绪有变,道:“怎么了?” 云燃抬眸道:“掌门师兄传讯,欲与你我相见。” “何时……何地?” “一日后,白河城。” * 楚玉洲会把见面地点约在白河城,的确叫人意外。 毕竟半年多前,那一番风波就是发生在这里,不必说云燃,就是沈忆寒故地重游,也不免想起当日之事。 但到了白河城,看到此地如今的景象后,沈忆寒倒也不奇怪楚玉洲为何将见面之地选在此处了。 比起半年多前白河城的一片寂然和死气沉沉,现在的白河城因已属玄门管辖,热闹繁华了不止一点。 如今的白河城,虽与灵墟城一样几乎不见凡人踪迹,连往来叫卖行脚商贩也至少是练气低阶的修士,但因玄魔两道修士南北交战之后,这里反倒因是北域南境联通必经之道,吸纳了不少人气。 昆吾剑派接管城中仙府后,更是将拨云城中不少商贩也吸引到这边开上了分号。 这座小城短短半年多的时间,便面目一新,修缮得几乎看不出曾经经过当日洞神宫与玄门一战那场浩劫的痕迹。 守城的昆吾剑派弟子似乎早得了消息,见了沈忆寒、云燃二人时,虽然神情有些复杂——尤其看向他们云真人时的神情,格外复杂,但却并无惊讶之色,在玉简上记录过后,便将沈忆寒和云燃二人的身份玉牌还了回来。 这弟子仍处于“云真人竟然还活着,掌门真人也竟然允准他回来了”的复杂心绪之中,旁边与他一同的另一个守城弟子却用手肘拐了拐他。 “怎么了?” 对方面色略带困惑:“你方才……就没发现什么不对么?” “什么?”他不解。 “云真人额头上那个砂……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说两位前辈早已……” …… 后头小辈们的八卦,沈忆寒自然不知。 虽然他也十分纳闷,楚玉洲到底对这些昆吾弟子说了什么,这些弟子才能在明知阿燃曾经在白河城魔化为龙的情况下,仍然对他分毫没有惧意? 但他一时倒也来不及去细究了。 因为直到再次触摸到那样干净松软的床褥,他才忽然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已经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比起身体的疲倦,沈宗主觉得更难抵御的是这样温暖的被窝天然对自己具有的吸引力。 但想起石髓洞府中还有两个大活人得管,又不得不愁云惨雾的将自己从床上拔了起来。 拔了一半,便被按了回去。 “睡吧。”云燃按住他的肩膀,“你先休息一日,至于严柳,不必担心。” 沈忆寒裹着被褥,眨巴眨巴眼睛看他。 他不说话,目光却毫不遮掩的在对方身上流连—— 一模一样冷峻凌厉的侧脸,一模一样总是微微垂着看不清神情的眼睑,一模一样显得十分寡情冷淡的薄薄唇峰……唯一不同的,似乎只是那一点早该被他消融在无边春风里的殷红丹砂。 嗯……其实心魔状态下的阿燃,实在也没什么可怕的,到现在为止,他看起来都很正常,和从前没什么区…… 沈忆寒刚刚想及此处,忽觉身上一重,然后便被连人带着裹成一团的被褥,仰面推倒在床上。 “我不是他。” “你这样看我,便不会安全了。” 第125章 幽梦 沈忆寒很快就知道了“不会安全”是什么意思。 若换做本心剑意下的云燃, 见他已只脱得只剩下一身中衣,钻进被褥里,就是真有什么绮念, 也一定不会为难他。 但是眼前这位显然并不这般讲武德,竟然打算硬生生如剥洋葱般将他从被褥里一层层剥出来。 他本来无心相抗,但见云燃眉心那点去而复返的丹砂, 忽然生出一个好奇促狭念头。 于是忽然拽住被子,他有心不许对方如愿,云燃自然也察觉到他在反抗, 动作略顿了顿, 乌黑的眸子俯视着他:“……你不肯?” “……”沈忆寒绞尽脑汁胡诌出一个借口,“明日还要见你掌门师兄, 咱们现在……不妥。” “明日是明日,今日有何不妥。” 这话虽然是问句,但沈忆寒还是从他眼里发现了一闪而逝的困惑。 这心魔果然比本体七情浓烈的多,换做本心剑意的阿燃, 困惑这种浅层的情绪断断是不会不加防备的表达出来、叫他察觉的。 既然叫他察觉,就说明不是忽悠不住。 沈忆寒赶忙道:“明日的事虽是明日的事, 但你掌门师兄忽然要见咱们, 他的态度就是昆吾剑派的态度,恐怕明日在场的不止他一个, 还有你诸位师兄弟师姐妹,对了,你们门中不是还有两位前辈……说不定也在, 咱们今天应该好好休息, 不能白日宣|淫。” 大约是白日宣淫这四个字太有冲击力,云燃从前千年应当也不曾想到过, 这四个字有朝一日会有用在自己身上的一天,沉默片刻,侧目看了看客栈窗外的天光,才终于道:“再有半个时辰,便是日落。” 沈忆寒:“半个时辰也是时辰,既然还没有日落,就不能纵……”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云燃神色,果然见对方眉心那点殷红的丹砂似乎也能听见自己说的话一般,他这头多蹦出去一个字,那边丹砂就更红一分—— 这点丹砂果然和从前不同,如今似与阿燃的心绪息息相关。 云燃这次却没等他胡说八道完,忽道:“你不肯与我共枕,是想为他守身如玉吗?” 沈忆寒还在心中琢磨这丹砂去而复返和阿燃那两套功体的关系,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一时半会竟没反应过来,半天才愣道:“你……你说什么?” 云燃却显然不打算和他再解释一遍了。 他竟然趁虚而入,沈忆寒还在震惊他方才那句话,已经被云燃抱着在床上翻了两翻,一层又一层的被褥被剥开散落在两边,露出他里面略显单薄的中衣。 不等沈忆寒看清他神色,他已埋首在沈忆寒颈侧,锐利的犬齿从颈侧皮肤上划过,又在那处轻轻咬了咬,显然主人心绪不平。 沈忆寒忽在此刻想起那枚元神标记,想要知道自己到底将他惹得有几分生气,却发现方才不知何时,云燃竟自己把标记那头的联系暂时切断了。 沈忆寒被他的咬的轻轻痛哼一声,终于抬手抱住云燃肩膀,告饶似的道:“哎呦,我方才与你玩笑的,不是真的不肯,只是想看你那……” 话未说完,忽然感觉到云燃的手顺着中衣间隙一路向内,握|住了某个地方。 任何一个男子这种时候都没办法继续顺当的把原本的话说下去,沈忆寒也不例外。 云燃有心叫闭嘴时,自然不是好相与的。 自他魔化后,两人之间虽有亲昵,但受云燃那时龙身形态的影响,也大多是疾风骤雨一般,云燃许久不曾如当日在祖师婆婆传承之中,第一次撞破沈忆寒自|渎时那样不计自身感受的讨好他。 现在忽又如此,他竟还能清楚地记得沈忆寒的每一个弱点。 被这么撩拨一阵,沈忆寒脑子渐渐断了片,有点忘了方才自己在说什么。 “阿燃……你别……” 人所周知,爱侣之间,这种话只是客套,越是说不要,真正的意思就越是想要。 然而也不知是这种常识并不在云燃的认知范围以内,还是他有心要叫沈忆寒煎熬,竟然真随着他的话停了下来。 沈忆寒眼神涣散片刻,转目看他,却见云燃眸色越发乌黑,叫人看不清在想什么。 偏偏这会他从腰到腿都酸软无力,竟然连骂也没法骂得中气十足,只能低声道:“我都说了……我没有不肯……” 这样一来,便像在投降了。 云燃问:“是吗……真的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但究竟是如何没有,没有不肯与他同眠,还是没有打算为那另一个“云燃”守身如玉,却只字未提。 云燃见他被自己逼出一点泪意来,忽然想起在振江城中那个夜晚—— 沈濯也曾这样看他。 不知怎么,原本的打算竟在此刻因为忽如其来的一点心软放弃了。 他低下头去,微凉的唇瓣在沈忆寒湿润的眼角停顿片刻,便一路往下去了。 …… 等他终于回来,沈忆寒也终于消了气,见云燃发髻微乱,唇角还留了些痕迹,便抬手用指尖替他擦去。 云燃仍是看着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道:“既没有……就同我证明。” 沈忆寒:“……” 他觉得今夜之后,很有必要同阿燃说道说道,明明只有他们二人,却莫名其妙的形成了这吃飞醋的闭环是怎么回事。 他非要与自己较劲也就罢了,还殃及池鱼是不是就过分了些? 沈忆寒越想越气,思及方才还莫名其妙又吃一回苦头,越发觉得没有自己一头吃亏的道理,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翻了个身到上方怒道:“证明什么证明!你还来劲了是不是?” 云燃:“……”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灯火摇晃之间,沈忆寒却在朦胧中忽见云燃眉心那点丹砂竟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但灼热的海浪尚未褪去,他一边被那海浪一层层拍击着,一边狐疑的在断断续续之间叫了一声:“阿燃?” 虽然他也知道这种时候打断很不应景,但他的确很好奇,现在到底是哪个阿燃? “……” 回应他的是沉默和更汹涌的海潮。 沈忆寒在恍惚失神中,忽然发觉阿燃似乎又生气了,但这次生气的又不是刚刚那个—— 怎么回事…… 不是说本心剑意已经剥离了七情么,为何还会生气? …… 这一夜最后是在一浪接一浪的海潮和沈宗主一茬接一茬的困惑之中过去的。 到最后,他已完全分辨不出生气的究竟是哪个阿燃,只能自暴自弃的想,算了,总归都是一个人…… 他高兴就好。 * 翌日沈忆寒是被自己玉简之中传来的消息吵醒的。 他半寐半醒间在柔软的床榻间翻了几个身,终于无法忽视那玉简中一个接一个的问题,爬起来大略用神识探了探玉简内到底是谁一大清早就来扰人清梦。 这么一探之下,睡意倒是散去大半。 这位没眼力见扰人清梦的不是旁人,竟然是他那好师弟常歌笑。 【师兄,你没事?怎么也不给我递个消息?】 【你在白河城?云真人和你也在一起?】 【我来见你了。】 【你和云真人在哪家客栈落脚的?】 【师兄,已经辰时末了!!!】 “……” 玉简传讯能闻其声,沈忆寒被最后一句震得脑仁都有点疼,赶忙回了常歌笑一个地址,便把玉简扔回了乾坤袋。 云燃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正捧着一本书卷坐在案几边翻过一页,桌上放着的是已经擦拭过的蘅芜。 “是你师门的消息?” “嗯,是我师弟,他急着见我,此刻已到城中,估计一会儿便该找上门了。”他叹了一口气,“这半年多,他想必倒也为我担心了。” 身|下这张床,委实是这几年出门在外,沈忆寒遇见过最合心意的一张床,可惜今日还有正事,赖床是万万不行的。 他卯足了一百二十分的力气,终于让自己从床上拔地而起,起身穿戴。 饶是如此,束发时仍有些睁不开眼,只好又让云燃代劳了。 一应整齐后,沈忆寒回过头去,才发觉云燃眉间那点丹砂不见了。 他愣了一愣,正要说话,云燃看着他,却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今日与掌门师兄相见,不宜以心魔在外。” 沈忆寒心想也是,要是阿燃的心魔在楚掌门面前口出狂言就不妙了,忽然想到什么一愣,抬目道:“阿燃,你如今能随意切换功体了么?” 云燃顿了顿,半晌颔首道:“嗯……昨夜之后,机缘巧合下,似乎领悟了关窍。” 沈忆寒:“……” 昨夜发生了什么,两人俱是心知肚明,到底如何机缘巧合,沈忆寒竟然好像能猜到些许…… 难道是因为昨夜他们双|修时,一会儿是这个阿燃,一会儿是那个阿燃? 这到底是哪门子的关窍…… 沈忆寒无语片刻,正要说话,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沈忆寒自然能听出这脚步声是谁,眉峰一动,不等对方敲门便走到客房门边打开了门—— 常歌笑正抬着手,一副将要拍下来的形容。 两人大眼瞪小眼,沈忆寒看着他这副架势,毫不怀疑要是自己晚再开门半刻,他师弟只怕就要让这拍门的动静响彻整间客栈。 沈忆寒道:“进来吧。” 常歌笑进了门,将整个客舍打量了一遍,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又有些忿忿道:“师兄,你就是在这么间破客栈栖身,既然转危为安,为何也不给我个消息,你可知道这半年……” 常歌笑语及此处,忽然顿住,皱了皱鼻子。 沈忆寒心知他这师弟五感敏锐非凡,远胜常人,暗道不妙,然而却已来不及遮掩。 常歌笑下一刻就看到了那张凌乱的大床。 他愣怔片刻后,表情转为恍然大悟,目光蹭的一下转到他师兄身上,又蹭的一下转到了那头坐着的云真人身上,最后转为一点不易察觉的僵硬和尴尬。 沈忆寒:“……” 常歌笑:“……” 沈忆寒假装什么都没察觉,若无其事道:“我给门中报过平安了,陆师伯难道没有告诉你么?” 这次沉默的轮到了常歌笑。 沈忆寒和他又一次大眼瞪小眼后,从他眼里得到了答案。 沈忆寒:“……” 不是……陆师伯还真的没有告诉你啊?? 第126章 幽梦 沈忆寒脑海里电光石火, 猛然想起先前子徐同他提起师弟与陆师伯吵架的事,这些日子变故太多,若不是这一茬, 他险些都要忘了。 “你和师伯还在……”沈忆寒顿了顿,想起当日陆师伯的样子,似乎说这两人是在吵架也不甚贴切, 便又斟酌改了措辞道,“你当日在岛上,和师伯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 现在还在和师伯生气?” 常歌笑声如蚊讷小声说了一句:“哪里是我同他生气……” 沈忆寒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还在继续劝和道:“那日岛上的事……我也听他提起几句,不是我说你, 未免太过分了些,师伯虽严厉,往日待你也是好的,你即便不喜他的性情, 也不必总是戳他的肺管子,师伯看着你我长大, 情分不同外人, 你们实在有什么不痛快的,若是拉不下脸来便叫我传话, 只要能说通,别真伤了……咦?你方才说什么?” 常歌笑:“……” 常歌笑:“师兄,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我听说今日楚掌门要见你与云真人?” 沈忆寒一听他提起此事, 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讶异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常歌笑道:“你和云真人昨日如此招摇进城, 谁能认不出,别说我知道,现在半个修界都知道了。” 沈忆寒:“……” 好像也是,一路行来他们都不曾易容,被人认出自然也不足为奇。 常歌笑继续道:“白河城如今是昆吾剑派管辖,守城弟子就这么放了你们进城,你可不知昨夜里就有不少各派修士和散修在城中仙府前聚集,要求给个说法呢。” 沈忆寒对此虽不算全无预料,还是不免微微蹙眉道:“给什么说法?昆吾剑派既还不曾将阿燃除名,他就还是昆吾弟子、登阳剑主,放自己人进城还要给他们说法?” 常歌笑道:“道理虽是如此,但师兄你可不知,你们失踪这半年,流言传成什么样了,这些人心有疑虑,自然非要个解释。” 流言传成什么样,沈忆寒倒也不是完全猜不出来。 无风还会起浪三尺,何况当日白河城中众目睽睽,阿燃魔化前仅凭小乘境,便已独步一隅,白河之战后,偌大修界之中,更是除了自己,再无人得知他的深浅。 登阳剑主或者陨落,或者魔化——变成一个全无神志的强大怪物,或许对大多数修士而言并无区别,这都意味着他会从此消失在玄门修士之中。 但他竟然回来了,全须全尾的、和从前无数次的身涉险境后一样毫发无损的回来了,这却全然不同。 他们不知他如今是人是魔,是仙是妖,玄魔两道,他又到底襄助哪边,从前无字剑尊总是玄门诸派之中公认的、属于他们的最锐利的那柄剑,可一旦此云燃非彼云燃,哪怕只有一点他或许不再站在他们这边的可能…… 与其说没有人能承受这样的结果,不如说如今的修界承受不了这样的结果。 常歌笑踌躇片刻,终于还是道:“师兄,你们此去与楚掌门相见,我只怕……在场的可能不止有昆吾剑修,若是云真人如今的情况,无法令诸派相信,倒不如……现在就离开白河城。” “以你们如今之力,现在离开……还不是难事。” 沈忆寒听出他话中深意,微微一惊:“你是说…… 今日这场是鸿门宴?” 自他师兄弟二人重逢,云燃在旁只是听着,一直沉默不言,此刻却道:“……掌门师兄不是那样的人。” 常歌笑看他一眼,摇了摇头:“云真人,楚掌门或许不是那样的人,你能打他的包票,可能打整个昆吾剑派的包票?若今日真的只有楚掌门要见你与师兄,这消息又是如何传出来,被我知道的?” 常歌笑寥寥数语之间,沈忆寒脑海中那个本已淡去许多的梦,却如惊鸿掠影般再次浮现—— 鸿门宴……那个梦里也曾有过这样一场,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昆吾数位太上剑主的见证之下,梦里的阿燃被认定就是勾结了洞神宫的尖细,也正是从这一日开始,登阳剑主光华璀璨的人生对那个梦中的云燃而言,彻底成为了往日旧影中的一潭幽梦,从那往后,留给他的只有被沉重的锁灵枷压在冰冷水牢之中无法挣脱的一副残躯。 沈忆寒从梦境的回忆之中猛然清醒回来,几个箭步冲到云燃面前,气息隐隐有些不稳:“阿燃……既然是鸿门宴,我们不去了好不好?” 云燃察觉他神情有异,握住沈忆寒的手,立刻发现他手心已经如水洗过一般,几乎全被冷汗浸湿。 “怎么了?” 沈忆寒摇了摇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却听云燃道:“不必担心,即便真是鸿门宴,我有自保之力。” 他说这话时,握着沈忆寒的大手温暖干燥,五指收拢,一道莹润的白色灵光拂过,带走了那些湿涔涔的汗水。 沈忆寒愣怔片刻,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隽冷面容,这才渐渐冷静了下来,心道:“是了……我是被那该死的梦吓怕了,如今是现实,不是梦,就算是鸿门宴,我与阿燃如今也有自保之力,葛老头已经自食其果,就算昆吾剑派还有两个太上剑主,难道我便不能和他们拼命?这次,阿燃不会被锁在水牢,也绝不会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心下既已安定,便回握住了云燃的手。 常歌笑本以为自己劝动了师兄,正准备等他师兄再劝动云真人,岂知这两人话锋一转,莫名其妙就摸起了手 ,而且大有一摸到底,摸个没完没了的阵仗,只好道:“师兄、云真人,你们不再考虑一下……” “不必了。” “不是自然最好,若真是鸿门宴,那便让我看看,东主究竟是谁。” * 常歌笑苦劝无果,最后只能跟他们一同前去。 多个人也好,他们妙音宗虽然只是小派,但总归也是那玄门诸派的其中之一,况且若真的到了要拼哪边嘴多的地步,他这缺德师弟指不定就能一个顶俩。 大约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等到了白河城中昆吾剑派仙府,看见堂中只坐了八九人,他心里竟然还隐隐松了一口气,暗想也就不过如此。 但看清楚这些人是谁后,那口气又隐隐提了上来—— 楚玉洲、碧霞、沉秋剑主都在自不必说,还有几个沈忆寒不熟悉的剑主剑君,譬如那位长春剑君,除此之外…… 梅叔竟然也在其中,远远看着他们,目光之中满是忧色。 但满堂之中,除了昆吾剑修,的确再无旁人。 引路弟子将他们带进了门,楚玉洲率先站了起来,微笑道:“云师弟,你来了。” 尽管他笑容温煦,若无其事的就好像只是同门之间一次寻常会面,这半年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然而在场其他剑修,却显然没打算维护他们这位掌门苦心营造的温馨氛围。 接引弟子刚带他们坐下,还未来得及斟茶,沈忆寒忽觉迎面凭空而起一股凌厉剑风,直朝他面门袭来。 这风来得极快,顷刻间与他已只余咫尺之距,偏又角度刁钻无比,但沈忆寒毕竟曾在芥子空间中经过那样的一番磨练,如今他最不怕的就是这个,正要侧身躲过,却忽然见那股剑风在他身前数寸之地,与一道赤红剑罡相撞,眨眼功夫过后,两道剑风便都如水波一般无声无息的消散了。 这点动静其实不大,但在场除了沈忆寒师兄弟二人,便俱是剑修,哪能看不出其中的厉害,一时镇定如楚玉洲,都不免有些露了震惊之色。 “好。”上首的两名修士之一的络腮胡中年剑修道,“好小子。” 他只说好,但多的话却半句再没有,语音刚落,方才的罡风重新凝聚,化作了一道更凝实的青色剑罡,这次却没有带上沈忆寒和常歌笑,只是目标明确的朝着云燃面门袭去。 云燃面色仍未变化,青赤二色剑罡却在他面前交撞,发出铮然之声。 两剑交撞过后,立刻分开,皆无消散之像,剑罡反倒灵动的如被人操控一般,又与对方交起手来。 刚开始是青色那道剑罡追,赤色剑罡应对,但短短数招过后,赤色剑罡却忽然剑势一转,转为攻势,青色剑罡应对不及,竟被对方穿膛而过。 也是在此刻,方才上首说话的那名青面络腮胡的中年修士面色倏忽间一白。 沈忆寒方才进来就察觉到了,满堂修士之中只有这上首二人,自己看不出境界深浅,多半就是昆吾剑派那两位几乎从不露面的太上剑主了。 赤色剑罡短短数招之内得胜,却并未乘胜追击,反而无声无息消散在了堂中。 云燃起身拱手道:“晚辈轻狂,得罪了。” 那青面络腮胡脸色虽白,却并无愠怒之色:“既是切磋,有胜有败,何来得罪之说?” 楚玉洲见此情形,反倒是在场剑修之中最不惊讶之人,有些无奈对云燃道:“云师弟,虽未见过,你大约也猜到了,这两位……皆是我派如今隐于剑阁坐镇的太上剑主,这位是穆师祖,这位是季师祖。” 沈忆寒听了,心中却更加惊讶几分,当日那葛老头虽也是太上剑主的,但楚玉洲也只叫他一声师伯,眼前这两位却是师祖。 师祖……也不知究竟是从哪一代传下剑后,便隐世的老妖怪了。 但现在的重点不应该是这个,这场鸿门宴似乎也并不似他与师弟预料的那般…… 楚玉洲显然也记得还有任务,但此刻无人敢出言打扰穆师祖的雅兴,便唯有由他硬着头皮来:“师祖,既然云师弟到了,切磋先不提,咱们是不是该言归正传,先前两位师祖说……” 那位络腮胡却道:“先前说的,从方才开始,可以不作数了。” “登阳剑最是炽烈霸道,刚武无伦,这小子既能将此剑修得如此纯粹强横,又收放自如,不受所扰,足见心智清明,怎么可能会是什么魔物?”语及此处,脸色却微微沉郁下来几分,忽然一掌拍在案几上,激得桌案上的茶盏都跟着“砰”一声跳了几跳。 “传言无稽,污我昆吾传人!你等怎可尽信?” 楚玉洲:“……” 第127章 幽梦 这络腮胡子一怒, 沈忆寒和常歌笑这两个外人倒不要紧,满堂剑主剑君被他怪责,都不敢轻慢, 立时哗啦啦起身一片,竟是请罪的阵仗,把本来坐在沈忆寒身边看热闹的常歌笑唬了一跳, 险些没抓住手中啃了一半的蛋黄酥。 师祖问责,楚玉洲这个做掌门的自然首当其冲。 “是弟子处置不当,请师祖息怒。” 沈忆寒一边用灵力不着痕迹的兜住了那头师弟不小心掉下的点心, 省得他这好师弟又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他们妙音宗出洋相, 一边打量着那络腮胡穆师祖的神情,琢磨昆吾剑派的态度, 在心中纳罕道: “真是奇也怪哉,本以为在他们剑派之中这等身份地位的前辈,必是老练之人,岂知这位穆前辈的心性……怎么瞧着竟比阿燃还要稚拙淳朴些……” 不能怪他腹诽, 实在是此刻这位穆师祖的脸上,有些太藏不住心思了。 他似乎不曾想到自己随口两句话, 便拜了一堂的徒子徒孙, 明显也吓了一跳。 络腮胡没说话,旁边另一个方才楚玉洲介绍过的“季师祖”方道:“好了, 师弟,昨夜的情形你不是未曾看见,玉洲身为掌门, 在不清情形前, 他也只得谨慎行事,何况先前的决定, 你我亦知晓且同意,又何必责怪于他呢?” 又道:“你们都起来吧,不必介怀。” 一众剑修这才起身坐了回去。 这位季师祖言语十分和气,眉眼间却自有一股沉定威严,那神色令沈忆寒想到已经仙去许久的外祖父,心中不免对他生出三分亲近感。 安抚完了后辈,这位季师祖的目光方落在云燃身上…… 或许这么说不太恰当,因为从方才他们一进门,他的目光就几乎一直落在云燃身上。 “我与穆师弟常年闭关,你们这辈弟子之中,连玉洲也只我当年经他师尊引荐,见得一面,还算认得,不想数千年过去,风过云迁,门中竟出了你这样的晚辈,登阳剑一脉有你相承……殷师伯若泉下有知,也该十分欣慰了。” 此话一出,在场数位剑主剑君皆面露异色。 他们不是小辈,自然不会听不出季师祖这话中说的是谁—— 师祖提起那位“殷师伯”,难道就是初代登阳剑剑主? 要知道十七位初代剑主都已经是修界万余年前惊才绝艳的人物,这位季师祖既然管殷剑主叫师伯,那他老人家……如今贵庚了? 沈忆寒不知其中内情,只看出身边的几位昆吾剑主神情都变得有些诡异,正纳闷之际,却忽然听那位季剑主在上首问道:“孩子,魔化虽由血脉牵动,但也需入魔这个引子,当日在白河城中,你因何入魔?” 这话一出,满堂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朝着云燃看去。 沈忆寒心下咯噔一声,他虽早知昆吾剑派这两位前辈今日见了阿燃势必要问此事,或者说他们就是冲着这个来的,但真听这位季前辈如此毫不掩饰、开门见山的问起,他心里还是不免替阿燃打起了鼓。 这样在所有人注目下被盘问的情景,实在很难不让沈忆寒联想到那梦境之中无数个与此相似的画面。 但很快,沈忆寒就发现了眼前这一切和那个梦境的不同。 云燃不曾立刻答话,他微垂着眼睑,一贯冷淡的面容上,此刻看不出半点情绪,即便在座的诸位剑修大都与他多年同门,也仍旧看不出面对这样的问题,他究竟是不想回答……还是需要更多思考的时间。 未知往往引来猜测、而猜测的结果,又不免导向恐惧。 沈忆寒在那个梦境中,就深刻的领略了这个道理。 见云燃不说话,他不免有些心急,正在他忍不住要开口为阿燃辩解时—— 那位季剑主望向堂下年轻晚辈的眼神,却多了一分悲悯,忽然轻叹了一声,问道:“你不肯说,可是顾及你师祖的声誉?” 云燃眼睑微微一颤,抬目看向上首的季剑主,沉默了半晌,才道:“季师祖,莫非您知道登阳剑……” 语及此处,却又顿住了。 他二人这般半说半停、云山雾罩,别说一众昆吾剑派的剑主剑君们听得一头雾水,就连沈忆寒这知道内情的,也反应了一会,才听出他们打得机锋似乎是关于登阳剑传承必会使传人入魔一事……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季剑主便不会因为阿燃没有回答,就以为他是因顾及先师声誉,不愿将这桩登阳剑一脉的家务事诉于人前了—— 不对,等等……重点不是这个。沈忆寒忽然心想。 这个走向,这番对话是不是不太对劲?这位季剑主……或者说昆吾剑派的诸位太上剑主们,是这么信任门下弟子、愿意好说话的人吗? 虽然沈忆寒沉浸在那个梦中时,也曾觉得如果传承万年、身为修界玄门之首的昆吾剑派,如果连门中的太上剑主都那样容易受小人蒙蔽,实在是有些不太合乎常理,可那梦中的事实就是……这几位太上剑主,经贺兰亭一骗就信、一激便怒,那位葛老头就是其中的典型。 若非如此,事情最后也不会发展成那样。 可他们现在却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 就好像……那个梦中一直有一层没道理的、蒙在阿燃身上的名为恶意的纱幔,如今却终于被揭开了,于是一切都变得正常了,连带着被那层纱幔蒙蔽了双眼的人,也好像恢复了理智似的。 沈忆寒被自己这个忽然冒出来的想法,弄得微微一怔。 季剑主道:“我的确猜到一些,但长久以来,并无切实的证据,殷师伯一生秉行正直、嫉恶若仇,他当年是战死在灵墟战场的……我实在无法相信,这样一个人会一时糊涂,为了心中执念,便宁肯害了后世登阳一脉所有传人……唉。” 此话一出,连那位络腮胡子的穆剑主也疑惑道:“师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季剑主道:“师弟,你可知为何昨日他派找上门来,要我昆吾剑派给出一个交代,闹着要今日一同审问这孩子,我始终不曾同意?” 穆剑主道:“不是因为这小子的师尊求情……?再说,这小子既还是我昆吾弟子,有何过失,自然都是我昆吾剑派家务事,合该我派关起门来处置,怎轮到旁人置喙?至于一同审问,昆吾剑派一脉剑主,也轮得到他们审问!这等荒谬之言,师兄自然该当他们只是放屁。” 季剑主:“……” 季剑主道:“此言固然有理,但我不愿别派修士插手,倒不是因为这些。” “那是为什么?” 季剑主:“云燃,你可是因心障难制,故而入魔?” 云燃道:“……是。” 季剑主却没有继续问他,他似是对他那位师弟,又似是对在场所有人道:“当年师弟闭关不出,所以对此不知,我却看在眼里,自殷师伯羽化后,登阳一脉连续数代,几乎每一个传人,皆因心障难制而入魔,若非他们太过珍视剑道传承,大都早早在失去灵智前寻好了传人,或许今日登阳剑便早已经真正的失传了……” 季剑主说到这里,诸峰剑主听出他话中深意,皆面露讶色。 碧霞剑主忍不住问:“季师祖,您方才话中之意是……自初代以后,登阳一脉每代传人皆会入魔……与初代剑主有关么?” 季剑主摇了摇头,看着她道:“这一点,我亦无答案,但至少殷师伯作为留下剑道种子之人,此剑有缺……他不会不知。” “那日玉洲对我提起,入魔的是登阳一脉传人,我便已经大致猜到其中原委。” “云燃,你既得登阳剑传承,又偏偏是云氏子孙,这也是你命中劫数,无法可避,此事论到底,总是我昆吾剑派误人子弟,即便清理门户,我亦不打算假他派任何修士之手。” “我本想,若你已被魔血侵蚀,灵智不存,我与师弟便将你带回剑阁,设法留住你的三魂七魄,助你兵解重修,但如今见了你,我倒不能完全看透你如今的境界和道体……” “师弟也是如此,才以剑会你。” 他说到此处,停顿片刻,不知在想什么。 诸位昆吾剑修听他说无法看透云燃的境界和道体,初时还以为这位前辈在开玩笑—— 然而很快却也意识到,今日这又怎么是玩笑的场合? 众人皆是面色复杂,堂中一片沉默,连一直在吃点心的常歌笑也察觉气氛不对,不敢再发出什么动静,小心翼翼的放下了蛋黄酥。 终于有人问道:“那……不知以两位太上剑主所见,如今该要如何处置燃儿?” 说话的却是梅今。 季剑主方才似乎沉浸在什么思绪中,出神良久,此刻方被唤回神来,意识到梅今问的是什么后,先是失笑,才道:“今日之前,外人质疑,不过质疑他是否还是从前的云燃,既然方才穆师弟以剑会友,已有结论,那么师弟的结论,便是剑阁的结论。” * “鸿门宴”以预想之中的样子来,却并非以预想之中的样子结束的。 沈忆寒来前如临大敌,甚至连真打起来以后,要如何带着阿燃从这仙府跑路的路线都想过了,却实在没想到这几乎是梦中云燃死劫的一关,就如此简单的过去了。 他恍惚了一会儿,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又觉得不对—— 这真实发生的一切,比梦可美多了。 沈宗主神游天外,自然也就不曾听清那头云燃和两位太上剑主、 梅今、楚掌门等一干昆吾剑修是如何解释这半年发生什么的,于是就全然没留意到这些剑修看他的眼神正在变得越来越诡异。 直到云燃把该说的都和师门交代完了,天色渐昏,仙府议事堂中昆吾剑派诸峰剑主走了一半,他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时至今日,一切似乎都已彻底和那幻元灵璧带来的梦中再不相同了。 那个可怕的梦像雨后的乌云被阳光穿透一般,正在渐渐消散,渐渐远离他们的世界,他改变了阿燃的命运,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或许还改变了其他很多人的。 现在,梦境的幽影只剩下最后一抹阴霾了。 沈忆寒正自出神想着,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人一把抓住了,他怔怔的抬起头来,就看到了不知何时到了他面前、神情十分感动的梅叔。 “傻孩子,先前只看你信中寥寥数语,尚不知此中凶险,今日听燃儿一一说了,才知你待他这份心意……哎,可惜你外祖父如今已不在了,不然他若知道,一定欢喜,如此……也算了结他的一桩心事。” 梅今一边说着,一边将旁边站着的云燃的手拉了过来,叹了口气道:“只是有一点不好,修士得子本来不易,如今你两个这样高的境界,还都是男子,子嗣上就实在无法可想,除非能找到那蓬莱洲的养荣枝,只是不知是否真如传闻中那样神异,若不奏效……” 沈忆寒:“……” 常歌笑在旁边看着如遭雷击的自家师兄,心中充满了同情—— 一看他师兄刚才就没认真听云真人和那群剑修说了什么。 从前年少时,师兄整日看他上课走神被逮到的乐子,还幸灾乐祸,如今风水轮流转,终于也轮到他了! 第128章 大战 梅今语不惊人死不休, 常歌笑乐得看戏,云燃一言不发,只站在自家师尊身边, 任由师尊抓着他的手覆在沈忆寒手上,最后只留下一个微微石化的沈宗主—— 不是……他刚才到底漏了什么没听见?? 然而还未等他表达出疑惑,那头不知何时已然又靠过来一个人。 “实在抱歉, 打搅诸位了。”楚掌门很有眼色的假装没听见刚才过来时,不小心听到的那一耳朵梅真人关于沈宗主和云真人将来子嗣的畅想,只面带微笑道, “只是方才云师弟所说, 关于洞神宫欲解除灵墟封印一事,实在事关重大, 我与两位师祖都以为,此事不可放任不管,只是需要劳动云师弟与沈宗主将巨细告知,才好定下对策。” “本为分内之事。”云燃道, “我与沈濯回到白河城时,洞神宫已找到破阵生门所在, 此事宜应从速。” 二人三言两语, 很快定下于今夜重商剿魔之计。 沈忆寒心觉在楚掌门面前,他与阿燃这幅形容似有不妥, 刚想将被梅叔抓过去那只手自云燃手中抽回来。 岂知甫一用力,云燃察觉,竟然未放, 反倒牢牢抓住了他。 沈忆寒不好在这时候提出异议, 只好凭他在楚掌门面前,继续这样扣着自己, 勉强面露微笑,假装若无其事—— 算了,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好容易等楚玉洲走了,沈忆寒正欲动弹,那两位太上剑主不知怎的竟还未离开,好巧不巧也在此刻走了过来,停在他们面前。 “小子,我方才回味,你那剑意虽看似与登阳剑相同,可其实并不相同,这是怎么回事?”这位是穆剑主。 云燃道:“师祖敏锐,弟子的确在先师剑意之上,稍作改动,以求圆恰,将来修习此剑者,便不必抑制七情五感,此当为登阳剑本来模样。” “哦?当真可以如此……我本想登阳剑传到你这一辈,或许便是尽头,此剑虽有缺,的确不该再传剑下去贻害子弟,只是当真失传,又实在可惜。”季剑主叹道,“你若真能另辟蹊径,将这一脉剑意传承于世,倒也是功德一件,只是是否真能如你所说……” 那头于是又热火朝天讨论起如何将登阳剑剑意圆融改造一番,连梅今听闻徒儿如今在剑道上竟有如此突破进境也十分高兴,亦加入其中。 云燃仍是不曾放开他。 沈忆寒只得被他抓着,留在这群剑修身边老实听着。 好在那两位前辈,一个全副心神都在了解云燃如何改进登阳剑上,半点没留心到这边,另一个也只是多看了他们两眼,并未说什么。 等他们论了个尽兴,天色已近黄昏,因要接着商议剿魔的事,昆吾一众剑修便将云燃留在了仙府中。 沈忆寒想了想,没跟着一起留下,和常歌笑一同回了城中客栈—— 大战在即,他也有些事该处理了。 常歌笑见他掏出留影珠,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何物,那头客房中一片闪着辉光的细小尘埃已经自珠中飞出,渐渐汇集成了一个他们都很熟悉的人影。 人影身着中衣,一头乌发散下,这珠子所留影像太过逼真,连他头发上散出的水汽也能看得分明,陆奉侠双手交至脑后,似乎正要束发,看见二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明显也愣了一愣。 “宗主?” 沈忆寒自然看出陆师伯这大约是刚刚沐浴完,心道他怎么就忘了,阿燃送的这留影珠,连通起两边的时候,可是不打招呼的—— 偏巧师伯竟还将它随身带着,想是他担心自己在外会遇上什么不测,所以才贴身收着这珠子以防自己联系…… 呃,还好师伯这会已经沐浴完了,否则才真要尴尬。 看来以后每次使用此物,还得先传讯告诉师伯才是,他一边在心内如此打算一边道:“看来我找师伯的不是时候,师伯现在可否方便说话?” 陆奉侠很干脆利落的将半湿的头发束起,似乎此时也才注意到了沈忆寒身边的常歌笑,眼神只略微顿了顿,便将目光转回了沈忆寒身上道:“不碍事……宗主这些日子可还平安?此时找我,可是有什么要事?” 沈忆寒道:“的确有要事,灵墟巨渊渊口封印有失,玄魔两道之间,怕是很快要有一场大战了。 ” 他三言两语、很快言简意赅的把将要发生之事告诉了陆奉侠,最后道:“如今魔修将主意打到放出灵墟巨渊渊下魔物身上,一旦他们事成,南海也不能置身事外成为桃源,此战我亦会参与其中,至于门中事务,这些日子还要劳烦师伯费心。” 陆奉侠听完,沉吟片刻道:“原来如此,宗主既已决意,我亦该同往。” 沈忆寒一怔,道:“这……如何妥当,门中离了师伯……” 陆奉侠摇了摇头,道:“宗主,这半年多来,门中一切事务,其实都是子徐料理的,我并未插手,这孩子做得很好,没有辜负宗主这些年来对他的悉心教诲,宗主也该相信他,何况还有紫宸和石姑娘。” “但此战危险……” “既然危险,我更不能不随宗主同往,否则将来九泉之下面对师父,我实难安心。” 沈忆寒听他这么说,心知他已打定主意,他这位师伯打定主意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便也不再多劝。 陆奉侠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天明时我便动身,对了,宗主可要见一面子徐?这孩子这些日子以来,颇为挂念宗主。” 沈忆寒想了想道:“也好,那就烦请师伯带他过来了。” 陆奉侠点了点头,披了一件外裳离开了留影珠的笼罩范围。 他一走了,沈忆寒才转眸看了看师弟,道:“你就没什么话要对师伯说么?” 常歌笑自方才起便似锯嘴葫芦一般沉默,陆奉侠那头也好似没看见这个师侄一般,两人倒是很有默契。 常歌笑:“……” 于是沈忆寒也看着他,好一会没说话,直看得常歌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才道:“师兄你看什么?” “看你好像有点心虚。” 他话音刚落,留影珠那头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心虚什么?” ——竟是小石头。 沈忆寒面色微微一动,下一刻投影珠已将三人身影映在房中,首先出现的是燕子徐有些紧张的脸,这孩子虽明显在努力克制,似乎想表现的稳重些,但看见自家师尊果真全须全尾地出现在眼前时,还是忍不住露了欢喜情态道:“师尊,我就知道您肯定平安无事……” 他还没说完,小石头已经在旁道:“那是自然,我都告诉你了小寒一定没事,子徐哥哥还总是担心来担心去的。” 她说着便要来捞沈忆寒的手,却意料之外的捞了个空,纳罕道:“咦?怎么什么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陆奉侠这才笑道:“方才叫你们,来时匆忙,忘记告诉你们,宗主仍在北域,这是留影珠所生之像,自然是摸不到的了。” 他语及此处,又把自己即将动身,离开琴鸥岛的事告诉了二人。 燕子徐听罢,这才明白:“原来如此,师尊放心就是,我会照顾好门中一切的,只是灵墟巨渊封印有失,此事听上去就十分危险,师尊、太师伯,你们一定要万事小心才是……” 常歌笑听到此处,终于不满道:“只有你师尊和太师伯要小心,我修为不及他们,难道就不用小心了?” 燕子徐看向他无奈笑道:“自然,常师叔也要小心。” 常歌笑瞪他一眼道:“往日真是白疼你了,臭小子!” 沈忆寒本还有些担心自己不在妙音宗这半年,门中可有不妥,眼下亲眼见一切稳妥,这才心下稍宽,忽想起一事,便问道:“小……若芙,没做什么不妥之事吧?” 他是担心,没了自己看管,小石头难免忘了当初和他约定好的那些,才有此一问,小石头听了却眼一瞪道:“什么叫不妥之事?我整日跟着子徐哥哥,能做什么不妥之事,你可不要冤枉我!” 沈忆寒道:“当真?” 燕子徐耳根微红:“是,师尊……石姑娘这半年来也帮了门中很多忙,多亏有她……” 沈忆寒这才稍稍放下些心来,他这徒儿不是会帮着撒谎的性子,小石头既然总跟着他,若要干点什么坏事,子徐一定不会放任。 “那便好。”沈忆寒道,“既然如此,门中的一切和若芙,为师就交给你了,等到北域一切尘埃落定,回了琴鸥岛,再考校你的功课。” * 当日夜中,昆吾剑派派出一支精锐弟子,由碧霞剑主领头,突发奇袭,一夜之间从洞神宫手中夺过了灵墟城。 那十几个巡管弟子失踪,洞神宫显然已经察觉,也加强了灵墟城的守备,然而千防万防,没防住他们自认为固若金汤的守城大阵,竟在敌人那边如同不存在一般,丝毫没起到阻隔之用。 论起单打独斗,洞神宫弟子本就不可能是剑修对手,他们虽有城中尸傀儡为赖,但事发突然,对方亦是有备而来,一时不察,灵墟城就此失守。 “如今夺得灵墟城,起码可以暂时保住灵墟封印的生门,不为他们所坏。”楚玉洲道,“只是尽管如此,仍然不是长久之计,北域六宗如今被洞神宫纠集一处,他们虽要求解除当年约定,越过白河,但根据近些时日门中弟子探报,其他五宗,未必得知他们打算打开巨渊封印,倘若如此,此事的症结便在那位宫主身上。” 长春剑君沉吟道:“这位宫主,也算是我派的老熟人了,只是此人一体双魂,先时才以贺家子身份,骗过葛剑主,拜入我派门下,葛剑主亦因此中了算计,这才陨落,他身上恐怕颇有些秘密。” 座上一名紫衣青年怒道:“管他有什么秘密,事已至此,洞神宫欠下无数血债,如今也该偿还了!” 正是那神刀门少门主郭通。 “郭少门主此言不差。” “只是要除此僚,为今最大的问题是……我们尚不知晓洞神宫主舵所在,前些日子门中探路弟子回报,从前的那处,只怕不过是他们的幌子。” “贺氏子精于布设阵法,如今他又有那青司羽楼为助,要找如今他们的主舵所在,恐怕需要诸派同修群策群力。” “若是为此,倒不是难事。” 此言一出,在座玄修皆朝发声之人看去,都有些惊讶。 楚玉洲见到是他,目色微微一动,却似并不惊讶,只道:“沈宗主莫非已有眉目?” “是。”沈忆寒道,“我已知贺兰庭身在何处,他所在之处,想必也正是洞神宫主舵所在之处。” “好。”楚玉洲道,“既然如此,便万事俱备了。” 大约是感觉到众玄修眼神疑惑,楚玉洲转眸看了他们一眼,微微一笑,解释道:“先前忘记告诉诸位,碧霞师妹能大破灵墟城,便是仰仗沈宗主交给了我们破阵之法,他既有办法,那想必一定是真的,诸位不必心存疑虑。” 他如此一说,众玄修倒是更心存疑虑了—— 沈宗主什么时候精通阵术的,也没听说过啊? 第129章 大战 沈忆寒从灵台桃核之中取了一枚。 小小的桃核破土钻入, 抽枝发芽,顷刻之间便长得郁郁参天。 植物的根系在看不见的土壤之下延伸攀爬,渐渐将他的神识与地面下数不清的、各种形貌各异的植物根系连接。 他的意识通过它们的根系, 得以向上攀爬,又破出泥土,触摸到此间天地千万缕细雨晨风。 沈忆寒闭上眼, 自云水石髓中取出了那枚小小的储物戒指—— 这枚戒指,自当日在白河城中于贺兰庭身上取下,其中几件法宝, 时至今日仍然保持着已经认主的状态, 只是因沈忆寒始终将其置于云水石髓之中,它们这才无法穿透石髓与数千里外的主人重新建立联系。 此刻戒指甫一取出, 几件天阶法宝立刻在其中焕发出宝光,它们似乎终于在许久的沉寂之后,重新找到了方向。 灵力传导的痕迹微弱至极,以人修的五感, 哪怕修为再高,也几乎无法察觉, 但在没有人族七情五感的植物眼中, 却有不同的答案。 沈忆寒的神识在地脉之中,顺着无数的植物根系——就仿佛他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顺着“它们”告诉的方向,顷刻间已经穿梭到千里之外。 最后的神识停在一株细弱的灵草根植上,随其破土而出, 对上了一双浅青色的眼瞳。 那双眼睛看着他, 下一刻,沈忆寒便感觉分离在外的神识一痛—— 那株灵草在下一刻, 就被什么人挫骨扬灰了。 他的神识回到体内,仍然感觉到识海内传来一股阴冷的疼痛。 但是不重要…… 找到他了。 * 楚玉洲传讯玄门各派,大约是知道此战的重要性,与昆吾剑派交好的盟友自不必说,就连往日有些过节的,也各都派来了门中数得上头脸的人物。 剿灭一个洞神宫,修界玄门几乎到了大半。 就连和云烨干系匪浅的长青丹剑两宗,也未曾缺席。 只是不知是因为这次长青剑宗所来修士,明显换了一批,还是丹宗修士有了宗主云之鹭领头,两边竟少见没在众人面前生出什么口角。 众修士凌风停在一处海面上,脚下黑浪拍岸,乱石穿空,抬眼望去,远处是看不见尽头,浓黑如墨的海面—— 再往前一些,就是北域尽头,传说中通往上界的必由之路,无边无际的幽冥海。 谁也不曾想到,洞神宫如今真正的主舵,竟然会在这种地方。 脚下无门,眼前无路。 众修士望着海面,正各自略感茫然之际,却见云真人与沈宗主对视一眼,二人自楚玉洲身后而出。 沈忆寒闭目默念了几句,海面忽然激起喧天巨浪—— 漆黑的海水无风自动,竟然卷起数百丈高。 浓云密布的阴沉天幕下,巨浪凶狠的像是要将他吞噬。 也是在此刻,云燃抽剑出鞘。 蘅芜在天幕下划出一道剑影,那剑影如白虹贯日,击雪穿云,将袭向两人的海浪在他们脚下一分为二。 汹涌的浪潮被剑影破开,咆哮奔腾着更向两边卷起千丈,海啸声如鸣雷般响彻云霄,将修士们包围在海天之间。 天穹云浪翻滚,脚下黑海沉浮,人如其中蚁兽。 云之鹭想起什么,神情微微一变,忽道:“这莫非……就是贺氏所传那套海上幻阵?” 玉阳子听见父亲所说,讶然道:“幻阵?您是说,这些都是假的?这怎么可……” 她话音刚落,那头云燃手中蘅芜却已再次出剑—— 赤色剑影如烈焰般贯海而过,这次却并非只对准掀起的海潮,而是将脚下海面一分为二。 黑浪卷起千丈高,浪涛在最高点处一顿,忽然如齑粉般消散,众人但觉眼前景物一换,却哪里还有什么海浪黑云? 脚下原本的海面,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处山谷入口,而包围着他们的千丈黑浪,此刻定睛一看,却原来是黑压压数不清的尸傀儡! 有修士骇道:“是幻境,诸位小心!” 沈忆寒虽知这海面景致,不过只是惑人幻境,甚至他们刚才一路寻来,路上所见的一切也都是幻境,贺家不愧为传承万年的修界阵法大宗,这幻阵所成幻境,逼真到此行连同云燃在内的几个大乘期修士也无法察觉有异。 若非那几件天阶法宝的灵力流动,始终朝着海面以下,沈忆寒也无法察觉此为幻阵,又让云燃常试以力破之。 他甚至怀疑,他们方才被这幻境迷惑,以为自己到了幽冥海入口,也是假象。 沈忆寒思及此处,便将神识分出一抹,腾至上空,立刻面色一变—— 这里距离灵墟渊口,实在太近了,甚至不过数百里之遥。 与此同时,数十万计的尸傀儡黑压压的,如蚂蚁般向众修士潮涌而来,饶是众玄修早已对此战做好了心里准备,但真的面对此情此景,还是不免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洞神宫到底是从哪里找来了这么多死去的修士,竟然炼制了这么多尸傀儡? 但很快他们便有了答案。 这些尸傀儡中,不少衣着熟悉的,更有在场玄修认得面貌的。 它们之中,曾经有人是天之骄子,也有人默默无闻,它们是他们的同道,或者是他们的同门,他们曾经并肩而战,又或者只有一面之缘,今日却这样重逢了。 它们再不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而是“它们”了。 碧霞剑主看清不远处一个影子的面容,忽然目露震惊之色,失声道:“……师姐?” …… 沈忆寒握着鸾鸳,渐渐心中觉出不对,传音道:“阿燃,我们得赶紧找到贺兰庭,似乎有些不对。” 贺兰庭就算没有预料到自己能通过那些法宝的灵力波动,找出他的藏身之所,但戒指自云水石髓取出,他便应该已有所觉,既然如此,怎么毫无动作? 甚至此时此刻,那几件法宝扩散出的灵力流向,仍然一动不动的指向山谷底部—— 他为什么既不现身,也不逃走,还是说,他亦笃定这次赢的会是他自己? 又或者……他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不能离开? 他来不及再多想,云燃已答道:“好。” 蘅芜剑出,周遭数百个尸傀儡顷刻间人头落地,密不透风的包围圈瞬间被破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旁边十几个小世家玄修也因此得以稍微舒展了一口气。 那些修士正想道谢,却见云真人与沈宗主二人身影飞快,已经又没入了密密麻麻的尸潮之中,消失在山谷入口。 * 沈忆寒云燃二人向下行了数百米,尸傀儡越聚越多。 但在云燃一赤一白、两道交替的锋锐剑罡下,这些尸傀儡却与豆腐没什么分别,因此尸傀儡数量上虽然越来越多,两人一路向下,却通行无阻。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谷底,入目的却是一处地宫模样的建筑,中间数百层青阶拾级而上,两扇玄黑色大门扣着兽环紧紧闭着,长长的青阶两侧,却是一左一右两道小门,黑压压的尸傀儡正是从这洞开的两道门中涌出。 尸傀儡们对那道横亘在两扇门中间的百级青阶视而不见,只是木然无觉的向前行去。 沈忆寒与云燃对视一眼,一起御风行至青阶上,果然没有尸傀儡再跟着他们上来了,都仿佛看不见他们了似的。 两人疾步走到那足有数人高的地宫门前,沈忆寒不出意外的发现门从内锁上了,不仅如此,这门似是一件法器,能阻隔神识朝内探查。 沈忆寒看向云燃,还未说话,那头已经一剑落下,原本黑漆漆不知什么坚硬材质的巨门上,于是就此留下了一个整齐一人高的豁口。 沈忆寒:“……” 他本来是想说,开个门就行的,阿燃这…… 云燃道:“怎么……可是何处不妥?” 沈忆寒道:“没……没有。” 两人自那豁口而入,地宫中情形便映入眼帘—— 入目的是一条两侧点着铜灯的长廊,整条长廊空无一人,地上横着几具尸体。 沈忆寒低头看了看那几具尸体,发觉他们脸上皆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腰侧那洞神宫弟子标志性的银铃却不翼而飞了。 云燃道:“似乎有异,一切小心。” 沈忆寒点了点头,两人于是又朝前走去,不多远,便在长廊之侧一间偏室内,又发现了几具洞神宫弟子的尸体,这几人也和长廊入口处的那几具尸体一样,面露震惊之色,腰侧银铃消失。 沈忆寒道:“据严柳所言,洞神宫弟子以银铃驱策尸傀儡,只要在铃中束有修士一魄,便可在傀儡练成后使其听凭驱策,只是每个弟子根据修行境界差异,铃中所能束缚傀儡魂魄的数量不同,这些人的银铃皆被人取走,难道……是内讧了?” 云燃道:“若有人要取走银铃,所为何事?” 沈忆寒立刻想起地宫外数不清被放出去的尸傀儡,道:“我先前便觉得……尸傀儡炼制不易,他们这样不讲方法、不计成本的倾巢出动,实在有点奇怪,好像不为取胜,只为了拖住我们一样,如此看来,难道洞神宫中有人不愿如此,两方这才起了内讧?” 只是早不内讧,晚不内讧,如今玄修打上门来,洞神宫忽然就内讧了,这也实在有些蹊跷,叫人不得不防其中有诈。 总之,当务之急是找到贺兰庭。 只要找到他,一切自然就有答案了。 * 与此同时,静室之中。 贺兰庭一身青衣,盘膝闭目,坐在静室中央,面门被人横剑指着,十几个黑袍修士严阵以待,将他团团围在中间。 “经穆死了?”他眼也没睁,淡淡道,“虽然知道他并非你的敌手,但这个废物……竟然一点防备也没有,真是蠢得可笑。” 那横剑指着他的瘦高黑袍修士死死盯着他云淡风轻的脸,哑声道:“你知道……对不对?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知道什么?” 贺兰庭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三分轻快的笑意。 “你知道我要动手,那为何不提醒经穆……你为何不肯救他一命?起码他是真心效力于你,他死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我为什么要救他?”贺兰庭嗤笑道,“他与你唯一的区别,就是他够蠢,连装也不会装罢了,钟左令主,你把这个蠢货说的忠心耿耿,道德高尚,难道就能衬得我是个尤为寡情无义之人,所以你背叛我,也就合情合理?都已经做了魔修,你倒是魔修之中,第一等有原则底线之人呢。” “云烨!”钟雁白额角青筋微起,“你不必明讥暗讽,说我假仁假义,至少我是一心为了洞神宫打算,若说虚伪,当初你口口声声不负老宫主,这才骗得宫主之位,可你如今是怎么做的?洞神宫三千年来不以活人炼尸之禁,因你一句话,说废便废了,如今你又将洞神宫置于风口浪尖下,非要解开灵墟封印,成为众矢之的,现在玄门打上门来,我派倾覆只在旦夕,你当年答应老宫主的,究竟有哪一点做到?” 贺兰庭道:“钟左令,不要颠倒黑白了,如今我派危在旦夕,不是因为我不曾好好经营洞神宫,洞神宫现在还是北域六宗之首,是你自作聪明,以为我死了,如今这具躯体之中,只剩下那姓贺的小子,你想着只要杀了经穆,自然便可叫姓贺的小子乖乖听命与你,说不定还能将他交出去,和那些玄修换一条生路,我说的可对?” “可惜你挑的时间不好,才刚杀了经穆,玄修便杀上门来,偏偏我还没死,你就是取了右令银铃,也驱策不了傀儡,这岂不是忙来忙去一场空了?” “我那好弟弟已经进了地宫,最多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他就能找到这里,到时候你可怎么办呢,没了尸傀儡,也不知钟左令可否接得住登阳剑主三招哇?” 钟雁白目色狠戾:“我即便不是登阳剑之敌,将你这疯子的性命交出去,也总有个说……” 他“法”字尚未脱口,静室中但闻“噗噗”几声闷响,连带钟雁白在内的十几个洞神宫修士皆双目圆睁,砰的一声倒了下去。 钟雁白胸口元婴所在处,被一把小小的飞剑洞穿,那其余十几个洞神宫修士,皆是一样的死法,殷红血液流入地面的凹槽之中,汇集成一个古怪的符号。 贺兰庭或者说云烨笑了笑,道:“如今这最后一欲,倒也终于周全了。” 云燃和沈忆寒赶到此处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静室地面的凹槽之中,殷红的血液汇集成一个巨大的古怪符号,血液不知为什么正在渐渐变成幽蓝色,那个不知道究竟是贺兰庭还是云烨的少年,正站在这阵符中央。 他似乎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意外,反而扬起一个微笑,看向沈忆寒与云燃。 “这不是我的好弟弟和沈宗主么,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第130章 归离 大约曾经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 因此哪怕只要一眼,沈忆寒也能看出,此刻顶着贺兰庭本体这张少年面孔的, 是云烨。 “的确别来无恙。”沈忆寒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真挚的遗憾,“虽然早就知道你还活着,但是真的亲眼看到的时候, 还是很败坏我今天的心情。” 虽然早知道这位身承天道气运,但居然连大乘期的雷劫都劈不死他……这位大舅哥未免也太过坚强了。 云烨笑容淡了些,似乎想起什么, 眼睛微微眯起:“还未谢过当日沈宗主白河城一战把我留在劫雷下的恩情呢……若不是……” 若不是这姓沈的小子, 他如今又怎么会落得要看贺家小子脸色的地步? 沈忆寒见他神情不善,第一反应便是去握腰侧的鸾鸳, 云燃动作比他更快,两指轻弹,一点剑罡激射而出,直朝云烨面门扑去。 这一点剑罡, 只要是了解云燃的人看了,都知他并未下死手, 比起要了云烨的性命, 此刻他更想的一定是生擒这位离散多年的兄长。 但尽管如此,云烨额角仍是被那点剑罡斜贴着擦过, 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豁口,血流如注而下。 沈忆寒见状,微微一怔, 心下暗道:“奇怪, 他为何站在那一动不动,躲也不躲?” 正思及此处, 静室地面上那古怪的符号忽然大放光芒,丝丝缕缕的幽蓝色血液自云烨脚下飞起,汇入他掌中,凝聚成一块晶莹剔透的幽蓝色石头。 沈忆寒从那琉璃般的石头里,感受到一股让人极为不舒服的情绪,他还来不及多想什么,脚下那已经渐渐黯淡下去的古怪符号下,又是数道阵符亮起—— 沈忆寒看着那些阵符,脑海中零星的记忆片段闪过,终于微微变色道:“这是……上古传送阵?” 没有人回答,地上法阵飞快的旋转起来,整间静室华光大作,地面也轰隆微微颤抖。 耀目的光包围了他们,周遭景物骤变,天旋地转,一片混乱中,沈忆寒只感觉到云燃的手抓住了他。 传送只持续了短短数息功夫,沈忆寒却觉得好像过了几天那么长,再次双脚落地,他们却已经不再置身于那地宫中的静室内。 脚底地面并非泥土,质感坚硬,像是某种金属。 沈忆寒低头一看,果然脚下是一块刻印着复杂符文的黄铜巨石,或者说他是巨石也不妥当,因为这块巨石绵延百丈,少说有小半个昆吾剑派的演剑台那么大。 这里虽然没了那片欲念织成的雾海,但沈忆寒还是认了出来—— 这是灵墟城外那处阵眼。 前日他们来时,地面还没有出现这块巨石,这应该是灵墟封印大阵,置于此处阵眼中的阵石。 阵石,顾名思义,只要是规模较大的法阵,都需要阵石压阵,阵石既是为法阵提供灵力的灵力源头,同时也是法阵的一部分,不必说昆吾剑派的护山大阵,即便是他们琴鸥岛的岛阵,也是由三十六块高阶灵脉中最为灵气充沛的部分雕刻制成的。 沈忆寒道:“阿燃,我们是一起从那地宫中传送过来的……那云烨呢?” 云燃摇了摇头:“这里无法使用神识。” 沈忆寒也发现了,他们数日前第一次进入这处阵眼,这阵眼就好像有一层结界似的,能隔绝内外神识探查,那日离开后,沈忆寒便将从洞神宫弟子手中得到的阵盘毁了,但现在看来,那阵盘明显只是用来汇集周围凡人修士的欲念,好验证这阵眼究竟是不是生门……限制神识的却不是它。 今日这阵眼中,却不止是无法将神识探到阵眼外—— 沈忆寒很快就发现了,别说神识,他连通身灵力的调动,都变得迟缓非常。 “难道是这块阵石的缘故……”他狐疑的看向脚下光可鉴人,铜镜似的地面道,“我怎么觉得这块阵石看起来……好像有点眼熟……” 忽然沈忆寒脑海里闪过什么,从袖中乾坤袋里摸出一物,比对了一下,面色渐渐震惊起来—— 怎么这块阵石……和姑妄山中祖狐前辈在幻境中给他的那半块幻元灵璧……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简直就是它的放大版。 沈忆寒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其中的关系,云燃忽道:“是云烨。” 沈忆寒一愣,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果然远处依稀可见一个蹲下身的人影,竟是不知何时也脱离了传送阵到达此处的云烨。 也是在此刻,自离开姑妄山后,便一直沉寂似死物的幻元灵璧,忽在他手中轻轻颤动了一下。 一点细微的蓝光如同涟漪,在镜面上扩散开来,小小的灵璧在他手中越颤越剧烈。 沈忆寒心头浮起一点不妙的预感:“不对……快去拦住他!” 偏偏此刻他全身灵流迟缓,难以施展缩地术。 云燃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点足穿行,几息间已到了那头的云烨面前,但也是在这一瞬间,幽蓝色的灵光如同水幕一般在他们脚底的地面上荡开,眨眼就扩散到了整个阵石上的所有角落—— 脚下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那本来坚硬的地面流沙一般软陷下去,要将沈忆寒往下拽去。 云烨是最先被拽入镜中的,他面上本是狂喜神色,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短暂的僵了僵,继而是不可置信,喃喃道:“不对……阵眼未坏,这是怎么回事……这……” 可惜等不到他琢磨出个结果,已经惊呼,被脚下阵石的镜面彻底拉入其中。 然后是快到他身前的云燃。 最后才是沈忆寒—— 沈忆寒感觉自己如同落进了深海一般,周遭幽暗而深邃,什么也看不清,他费力的想要抓住点什么,但却只是徒劳,耳边传来一个幽远的声音: “既欲改变此界平衡,那么……你等可有答案?” 沈忆寒有些茫然,听不懂这声音在跟自己说什么:“什么平衡……?” 答案又是什么?他们不是被灵墟大阵的阵石拉到了另一个空间里去么,难道这里便是那阵石的内部? 阵石既是长乐女君当年寻来,此石能封印灵墟万年而灵力不竭,内有空间并不奇怪,也许是比云水石髓还要珍贵罕见的存在。 沈忆寒想到小石头,心道这也不无可能,于是礼貌的问:“不知阁下何人?难道是方才我们脚下的阵石石中之灵吗?” 那个声音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吾非石灵,只是暂借其身行事,向你等问一个答案。” 沈忆寒:“什么答案?为什么要问我?” 那声音道:“答案,即为天与人道,仙与魔道,昌繁枯荣,覆灭滋长的答案,向吾证明,你是可以给出答案之人,你的答案便会成为此界的答案,否则,再入轮回。” 沈忆寒:“……”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这快石灵不是脑子有问题那么简单…… 他试图理解对方的意思,心道:“云烨那厮要解除封印,才导致这块阵石忽然将我们吸了进来,他所说的妄动平衡……应该就是解除封印,但什么答案不答案的……却实在听不懂,还有再入轮回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这里是祖师婆婆留下的幻境?” “这里可是幻境?” 那声音道:“不可将此中视为幻境。” 沈忆寒听他语气很严肃,不似玩笑,又问:“好吧,那可是长乐女君让你留在这里的?” 那声音道:“长乐女君……她是曾经给出过答案之人,所以她的答案构筑了此界的平衡,若要打破她的平衡,你等需给出新的答案。” “既无答案,可入轮回。” 沈忆寒本还想再问几句,但还来不及张嘴,那声音已经不容置疑的抛下一句话后就消失了,然后他便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似乎置身于深海中的状态。 他似乎睡着了,像在做梦,又好像没有。 周围的世界光怪陆离,然后是一声啼哭响起,五感回到了这具身体里,沈忆寒发觉那啼哭声似乎不巧就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 耳边是接生姑姑欣喜的声音:“姑娘,姑爷,是位白嫩的小公子呢!快去告诉老宗主,他老人家知道了一定欢喜!” 沈忆寒:“……” 这个“再入轮回”,原来真的是字面意思上的再入轮回吗? 不对,这肯定是幻境。 沈忆寒转着眼睛把周围看了一眼,试图找出破除这个幻境的办法,然而入目所及一切,不仅几乎毫无破绽,而且……还无比熟悉。 说是再入轮回,其实也不太贴切,因为这里好像还是琴鸥岛……他也还是沈忆寒,只不过是重回娘胎版罢了。 他在这个幻境里又见到了自己离世多年的爹和娘,还有外祖父,这个梦中琴鸥岛上的一切,一如当年记忆中的模样,半点没有区别。 但他很快就发现了这个幻境不同寻常的地方……他似乎控制不了自己,只能以第一视角旁观这个梦中的一切发生。 与其说是进入了幻境,不如说是入梦—— 这个梦与从前在幻元灵璧前做的那个梦倒是很像,他什么都能看见,但却什么都改变不了。 梦里春秋,弹指一挥。 眨眼间梦里的奶团子已经长成一个翩翩美少年,也是这一年,沈望霞带着外孙儿前往昆吾剑派拜访友人。 大雪封山,有客远来,梅今不胜欢欣,亲自带着徒儿在垂秀峰山门迎接。 那孩子跟在梅今身后,有几分胆怯的样子,模样倒是与沈忆寒记忆中年幼的云燃无半分差异,但他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 那不是阿燃。 果然下一刻,梅今便拉着孩子的手笑道:“还未介绍,这是我三年前新收的徒儿,论起来也是友人之子,姓云,单名一个烨字,叫他烨儿便好。” 130-136 第131章 归离 沈忆寒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云烨……怎么会是云烨? 被梅叔收为弟子的既是云烨, 那云燃此刻又该在哪里? 梦里的一切还在继续。 少年沈忆寒笑着和云烨打了招呼,没有半分生分和拘谨,就好像他们并非第一次见面一样, 云烨大约从未见过如沈少主这般自来熟的同龄人,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怎的,始终只是怯生生的, 偶尔偷偷看他两眼,却并不特别亲近。 后来留在垂秀峰上的时日里,沈忆寒也只和他见过两面, 云烨仍是如先前那样, 礼貌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戒备和疏离,沈少宗主也就很有眼色不再继续靠近了。 只有一次发现云烨目光在他娘给他打的那长命锁上停了许久, 这东西远是样储物法器,里头空间虽不大,也和一般乾坤袋相当了,沈少宗主把它摘下来送给了对方, 然后没过几日,就跟着沈望霞回了琴鸥岛。 沈忆寒其实倒不太意外少年的自己没有和云烨发展出什么友情, 他虽不如师弟敏锐, 但对旁人对自己究竟有没有好感还是很清楚,一般也不会用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 他担心的是梦境中的阿燃现在在哪里。 如果阿燃和云烨同他一样, 在此梦中只是入梦旁观,无法自主,那一切的发展都应该与现实无异, 为什么被带到昆吾剑派拜师的会换了个人? 这起码说明, 即使阿燃和云烨不一定在梦中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梦境的走向并未完全被束缚住。 那怎么偏偏只有自己只能旁观? 这样下去, 他要怎么找到梦境的破绽,离开这里,又或者……如那个如梦前的声音告诉他的一样,找到什么答案? 什么天与人道、仙与魔道的平衡……他在真实世界中活了千岁,连自己身上那点事都未必尽然想清,何谈什么天人仙魔之间的平衡,这能是在一个梦中想清楚搞明白的吗? “你怎么还不明白。”一个懒洋洋的小孩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这不是梦啊。” 沈忆寒吓了一跳。 “谁?” 那声音无视了他的问题,只是在他脑海里继续道:“你首先要把自己当作梦里的自己,而不是只来看戏的过客,若不全情投入,怎么能入世?” “可是……”自入梦之后,梦中十几年虽只是弹指一挥,但也已经很久没人和他说过话了,沈忆寒放弃了和这个声音计较对方的身份,反正他最近已经什么怪事都见过了,“这里本来就是假的啊,我若迷失在幻境之中,岂不丧失心智,再也出不去了?” “你要是打算一直这么干看着,才是真准备过个八百辈子,也出不去。”那小孩道,“放心吧,此间天地只要一点本心仍存,你就算沉入其中,也不会迷失的,何况还有我帮你。” “那么问题来了。”沈忆寒在识海中说,“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因为我答应了小狐狸,能帮你就帮你,何况我之前早就帮过你,而且……能和天道对着干,我就高兴。” 沈忆寒听他所言猜测道:“你……莫非是幻元灵璧?” “还算有救。”那小孩哼哼道,“没有笨的出汁,也不枉费我从前费心帮你。” 沈忆寒犹豫了一会,究竟要不要相信他的话,然而那小孩似乎发觉了他的踌躇,在他脑子里怒道:“你难道还怀疑我会害你不成?要不是我把天道准备干什么告诉你,你怎么可能跟你那相好的双宿双飞,真是忘恩负义!” 沈忆寒:“……” 他说先前帮过自己,原来是这件事……如果此璧即为彼璧,那幻元灵璧的确没有害他的必要,毕竟只要当初不给他托梦,他自己就会寿竭坐化了。 “好吧。”沈忆寒说,“不过,我能问一句吗,真的有天道存在?不会就是先前入梦时和我说话的那个吧?” 小孩道:“当然有,天道不仅存在,而且还会老糊涂,会被蒙骗,会因为世界的污浊而磨损,那只是他的千万个化身之一——” 沈忆寒“喔”了一声,冷不丁道:“那你和天道又是什么关系?” “大概是我那糊涂的爹……”小孩先是飞快回答,又很快不满的嘟嘟哝哝,“问这么多干什么!知道的太多对你没好处。” 沈忆寒感觉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但为今当务之急,好像的确应该是先找到“答案”,离开这梦境。 接下来数日之中,他按照幻元灵璧所说的,尽量在脑海中摒弃了那种只是到此一游的想法,催眠自己就是这个梦里的沈忆寒。 果然没多久,沈忆寒就渐渐感觉到了变化—— 这个世界好像在他眼中变得清晰鲜活了起来,从能自己控制着转转眼珠,到走路、抚琴,再到终于完全掌握了梦中这具身体的自主权。 一晃似乎又在梦中过去数年。 “好了,现在你可以去找他了。”幻元灵璧在他脑海中道,“先跟你打个招呼,入梦的四个人中,只有你还有从前的记忆,他们都是没有的。” 沈忆寒一惊:“你不怎么不早说?那我见阿燃还有什么用,也没办法和他商量怎么出去……” 幻元灵璧嗤笑道:“就算他还有外面的记忆,你们俩商量出花来,也商量不出去。” “……”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是看你饱受相思之苦,这才好心帮你,要不是有我,你也不可能还保留外头的记忆。” 沈忆寒本来想跟他杠两句,忽然意识到什么:“等一下,你刚才说入梦的有四个人?” 幻元灵璧:“……” 它说了吗……? 怎么就管不住这嘴呢! “所以,贺兰庭也在梦中?” “都说了知道的太多没好处。”幻元灵璧无奈道,“让天道发现我在捣鬼,我也会倒霉的。” 沈忆寒道:“你再多偷偷告诉我一点,我保证不让他发现,” 幻元灵璧:“……” 无论沈忆寒怎么软磨硬泡,幻元灵璧这次果然都像蚌壳一样闭上了嘴,不再多吐露了。 沈忆寒只得怀着复杂的心情前往了长青剑宗。 他一个南海小宗的少主前来拜访,虽说长青剑宗肯定要接待,但还是不免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听到云燃的名字是,那些剑宗弟子的表情就更复杂了。 “他早就已经不在我们剑宗门中了。” 沈忆寒闻言,心下不免咯噔了一声,难道梦中的阿燃也和云烨一样……离开长青剑宗,投入了洞神宫? ……不可能。 沈忆寒在心里自己否定了这个答案—— 绝对不可能。 沈忆寒很快就在几个长青剑宗外门洒扫弟子口中知道了云燃的下落。 “云师弟啊,你问那些内门弟子他的下落,他们肯定是没脸说的呀。”收了他十块灵石的洒扫弟子一边喜滋滋把灵石揣进怀里,一边压低声音道,“毕竟欺负了人家十年,换着花样的折辱,连基础的炼气口诀都不教给云师弟,结果在前年大比时,这一届内门弟子连筑基期以上的,都没一个胜过云师弟的,就这样还要污蔑师弟偷了剑谱,罚在山门前跪了三天三夜,云师弟还没筑基,要不是丹宗的鹭真人来了,只怕腿也要跪废了。” “鹭真人同经师兄、蔺师兄他们吵了一架后,后来就把云师弟领走了。” 洒扫弟子最后抱着扫帚道:“这些内门,镇日趾高气扬的,前年大比云师弟真是给我们外门弟子也狠狠出了一口气,只是也不知他是怎么只凭在广场上看师兄们早课,就学会咱们剑宗绝学的……又没有剑谱,那得看多久呀,得亏鹭真人是他的亲舅舅,才能为云师弟查明真相……” 洒扫弟子最后溜溜达达的走了,沈忆寒留在雪地里,半天没挪动步子。 长青丹宗与剑宗距离很近,他索性在剑宗递了拜贴,很快就得了回应。 这次来的巧也不巧,老宗主刚刚过世,云之鹭正在父亲操办白事,以为这位沈少宗主是前来吊唁父亲的,倒是对他颇为和颜悦色。 沈忆寒在云老宗主灵柩前拜香时,在回礼的云之鹭身后看到了和表妹并肩而立,一身孝服的少年云燃—— 虽此时只不过十六七岁,他眉眼间却已落成几分清肃的冷意,甚至比沈忆寒记忆中那个在昆吾剑派学艺的云燃还要更冷些,没了那点丹砂,越发衬得少年整张脸明净如雪原一般,更失了本就为数不多的一点温度。 云之鹭见他盯着云燃呆呆看了许久,微笑着为两人引荐道:“沈公子,难道是见过小侄?” 沈忆寒这才回神,道:“不……不曾,只是今日乍见之下,十分面善。” 此话一出,不仅云之鹭愣了愣,连旁边的云盈也面露古怪之色,朝这位沈少宗主投来目光—— 说她表哥看着面善的,这位少宗主倒是第一人。 云之鹭很快就收起了那一点不易察觉的讶色,转头对云燃说了句什么,云燃方才抬起眼睫,乌黑的眼瞳在沈忆寒身上淡淡一扫。 “幸会。” 第132章 归离 虽然早就从幻元灵璧那里知道, 阿燃不似他一般,带着幻境外的记忆,但真的被云燃用那种完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待的时候…… 沈忆寒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是滋味。 肯定不是他的错觉…… 梦境里这个阿燃, 似乎比当年的阿燃,还要不好接近。 沈忆寒在丹宗小住了近半月,见他不过两三回, 几乎都是他处心积虑谋划的“偶遇”,对方偏偏还都冷淡无比的点头既走,大概是觉得这样就算打过招呼了, 叫他想要找点话题混个脸熟也难。 就连所有丹宗年轻一辈弟子都会参加的早课, 他蹲守了数日,也没见云燃来过一次。 走投无路, 他只得和阿燃那位看起来还算好说话的表妹打听消息。 “早课?”那位将来在修界不大好惹的玉阳子真人,这会儿还只是个眉眼中尚有几分稚气跳脱的少女,“表哥身子不好,现在入了冬了, 咱们山南虽然没雪,可清早也难免露重霜寒, 他一贯是不来的。” 沈忆寒闻言, 怔然了一会儿,实在没想到居然是这种原因—— 他认识的阿燃, 少年时在昆吾剑派的早课,一贯是寒暑不辍,从不耽误的, 别说长青丹宗所在的谷口山南常年绿郁葱翠, 就是雪积半身的昆吾剑派,天冷这种原因也不可能成为云燃练功的阻碍…… 他的身子究竟是不好到了哪种地步? 云盈看出了他的疑惑, 想起了什么,两道剑眉倒竖,叉着腰恨恨道:“你也想不到表哥这般年纪,为甚么那样怕冷吧?都怪剑宗那些王八蛋!就算他们记恨姑姑姑父,不肯好好对他,那又为什么不早些把他送回来,我们丹宗又不是养不起他!” 她骂了半天,沈忆寒才终于找到了个间隙,问了云燃的住处。 “咦,你要拜访他么?”云盈有些讶然,但又很快想到什么,看着他欲言又止,“倒不是不能跟你说,只是……表哥从来不喜欢旁人去他那里,沈公子,你若是想与他结交,最好还是想想别的办法。” 她不说还好,既这么说了,沈忆寒反倒好奇为什么,更想去看看了。 * 云燃的住处,在远离丹宗主建筑群的一处瀑布边上,小院子看起来朴素的有点过了头,竹篱瓦舍,掩映在重重绿意之间,甚至都不太像修士居所。 沈忆寒本来是想光明正大拜访的,但真看到那座小院的时候,又忽然心中主意一变,从袖中乾坤袋里摸了张符纸出来。 明黄色的符纸被他夹在两指之中,随着几声念诵,无火而燃,化为青烟。 沈忆寒的身躯渐渐完全透明了下去,这才往前面那院子去了。 他进了小院,很负责任的又把院门关上,这才转过目光,打量起院中的情景—— 不大的院落里开垦了几方小小的药圃,里头整齐的种着些沈忆寒叫不出名字的灵草花植,旁边叠着几层晾药的架子,明显常有人照顾的样子,整整齐齐的分门别类均匀的铺着草绿色的灵草根系。 一股清新微苦的药草味弥漫在这院子里,进了院中那唯一的一间主屋后,这药味更加重了几分。 沈忆寒越看越觉得惊讶—— 这竟然是阿燃的房间。 屋中只有一张竹床,简单铺着被褥,除此以外就是整整占了两面墙的书架,上头密密麻麻都是医书,竹制书桌上还摊着几本药草图鉴,浅黄宣纸上画过几笔,虽然落笔甚少,沈忆寒一眼之下,却也可透过那寥寥数笔看出一棵秀挺的不知名红蕊灵草的模样。 这个主屋干干净净,除了这些多到能将人淹没的医书之外,似乎再无他物,连几件换洗衣物也难见,大约是被主人收在了贴身的乾坤袋里。 沈忆寒的目光在整个房间里逡巡了数圈,忽然在床底看到了一小片阴影。 他心下稍动,蹲下身去看,却见那是个长长的木匣子。 匣子上并没有锁,只有一个结扣,“吧嗒”一声打开,里头躺着柄青钢长剑—— 这柄剑平平无奇,既无雕刻的符文,也没有附着什么厉害禁制法术,看上去就是各门各派给入门的新弟子练功批量分发的那种,甚至这样的材质与凡人武师所用刀剑都没什么分别,连剑灵都不可能孕育。 这柄剑,甚至还不如装它的红木匣子像样些…… 但……这是一柄剑,这却是小院里沈忆寒能发现的和真实的云燃唯一有点联系的东西。 屋外传来“吱呀”一声。 沈忆寒从怔愣里回神,将那匣子飞快的合上,推了回去。 好在来人没有立刻进主屋来,他的脚步似乎在院中顿了顿,过了一会,才打开了门。 沈忆寒躲在门边一个角落里,看着一身孝衣的少年云燃进了门来。 云燃脸上罩着一层寒霜似的冷气,连眉峰眼睫上好像都有一层淡淡的、若隐若现的白雾,他进了门后,脚步飞快地走到书架前,从其中某层深处摸出了一个小瓷瓶,打开瓶塞倒了一丸丹药塞进嘴里,速度快到沈忆寒几乎没看清那丹药长什么样。 服下这丸药后,那层笼罩在他面上的寒气才渐渐褪去了。 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坐下,研了一会儿墨,将案上的图鉴翻了几页,提起笔继续在纸上描摹那株灵草的样子。 那株红蕊灵草在他笔下越发鲜艳动人,最后栩栩如生,仿佛上头结着的珠串似的小小果子也随时会透过纸页掉出来似的。 云燃垂着眸,捻笔蘸了墨,在旁边开始落下细密的字迹,渐渐铺满了一整页,又一整页。 天色渐渐黑下去时,云燃已经写了十几页,他搁笔整理了一下那十几页纸稿,最后走到房中蒲团前盘膝坐下,开始闭目运起功来。 沈忆寒就这么一动不动的默默站着看了两个时辰。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本来早知道眼前的一切不过只是梦境,眼前的这个人即使没有幻境外的记忆,也还是阿燃,所以才这样大喇喇的进了他的居所。 可看了这么久,他忽然发现这个阿燃和他的阿燃是一个人,可也不是一个人,他们有不同的记忆,不同的人生经历,他实在不该这样鬼鬼祟祟潜入人家家中,又偷偷窥伺许久,这行为简直就…… 既然一时半会还出不去,也许他应该在梦里……先和梦里这个阿燃重新认识一下。 沈忆寒按捺住心中那做贼一般的负罪感,正想着寻个机会离开此处,忽然不远处蒲团上的云燃眉间又浮现出了那团白雾一般的霜气,他面色变得惨白一片,忽然“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 沈忆寒一惊,本能的足尖一动—— 他差点就要冲上去了,还好临了猛然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赶忙又停住了脚。 云燃胸膛急促的起伏了一下,雪白的孝服衣襟前被染红了一片,他却浑然不顾,抬起头看向沈忆寒的方向。 沈忆寒心下一沉,暗叫不妙,要是现在让梦境中的阿燃发现了自己,只怕什么好好结识都只能是做梦了。 梦境中的他这会已经筑基几年了,而云燃不过炼气七八层的样子,按理说……他应该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发现自己的。 他屏住了呼吸,仍然一动不动,假装自己也是一个书架。 果然云燃顿了顿后,片刻后就又低下了头,双手结印吐纳运功起来,似乎在疗伤。 然而情况似乎不太乐观,大约半柱香后,云燃睁开眼来,脸色仍然惨白如纸,那笼罩着他面门的白雾也并未散去。 他扶了扶桌角,似乎是想站起身来,却踉跄了一下,忽然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沈忆寒这次再没法假装自己只是一个书架了,他只踟躇了片刻,最后还是两步上前,把云燃扶了起来,放到了床上。 他探了探云燃的呼吸,被他吐出来冰寒刺骨的气息激的几乎打了个激灵—— 这样冷,怎么能是一个活人的呼吸?他身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年睫羽紧闭,白气笼罩着他的面庞,把他衬得像是一尊雪雕,沈忆寒发现他的牙关在轻轻地打战,手脚也在微微发抖。 他是在冷吗? 沈忆寒动作飞快的把旁边原本叠的整整齐齐的被褥扯散,他本来纳闷如今的阿燃、一个修士——而且不是自己这样贪懒爱睡的修士,为什么房里会有被褥?现在却忽然好像有了答案。 他把被褥盖在阿燃身上,却没有觉得他有好些,心急如焚间,忽然想起方才那瓶丹药,站起身来在书柜前刚才阿燃取药那一层翻了翻,果然找到了它,倒了一粒出来回到床前喂云燃服下。 这一粒药服下,果然见效,云燃面上笼罩的寒气立时褪去了些,但仍不曾尽数褪完,沈忆寒感觉到他不再打战了,心下这才稍稍放下。 似乎药力不够……但是否需要再吃一丸,他却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就他所见,云燃一日之间已经用药两次,是药三分毒,这药也不知道吃多了有没有什么害处。 沈忆寒想来想去,觉得唯有一个法子,最为稳妥。 既然是冷的,那让真元灵力在他周身经脉运转起来,或许就能暖和些。 沈忆寒坐在床边,拉起云燃的手,正打算注入真元,然而才一触及到云燃脉门,自己真元遭遇的那内腑触感,却险些将他冻的跳了起来。 沈忆寒猛地收回了手,他猝无防备,这会梦中的修为也不过筑基中期前后,一下子没反映过来,半天才从那种彻骨的冰寒浸透识海般的冷里抽离。 第二次有了防备,他准备了许久,才握着云燃的手将真元汇入他的脉门—— 饶是如此,他也几乎耗尽了全部的忍耐力,才没将那一点真元收回来。 真元在云燃周身经脉中运转一周后,终于汇抵丹田,却在接触的那一刻,沈忆寒感觉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至阴至寒的侵蚀,那种冷是难以想象的,像是最锐利的冰峰剖开后刺入还在流血的伤口,寒冷与疼痛交织,叫人分不清究竟哪个更难忍耐。 他被刺伤一般迅速收回了真元,心中却是惊涛骇浪,阿燃的丹田……怎么会是这样? 榻上的云燃却仍然那样安静的闭着眼,流动的白雾衬得他的眉眼如雪峰白峦般美丽。 不……这一定不仅仅是从小到大,总被在雪中罚跪那么简单。 沈忆寒闭目定了定神,暂时将杂念从脑海中抛出,又一次握住了少年的脉门,渡入真元。 …… 一夜无风无雨。 云燃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榻上,身上的被褥盖的不太整齐,但却有人很细心的把每一个可能进风的口都替他掖上了。 房中陈设几乎一切如常,就好像这里仍然如从前的许多个日日夜夜一般,除了他,再没有别人来过。 他坐起身来,目光垂下,在身上穿着的中衣上顿了顿,然后侧目看见了枕边那件叠好的孝服—— 上面的血迹已经不见了。 第133章 归离 接下来在丹宗客居的小半年里, 沈忆寒都没有再刻意接近过云燃。 除了云盈之外,没人对此觉得奇怪,毕竟在长青谷丹宗弟子们眼里, 云燃只是云氏族中一位性情孤僻的表公子,像沈少宗主这样人品样貌家世无一不拔尖的同辈,多得是人想和他交朋友, 他实在不必非要从中挑一块最难啃的骨头。 而且看起来,沈少宗主确实也和他们盈儿师姐更亲近—— “就只是寒症,没有别的毛病?” 云盈被他再三的确认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见沈忆寒神色认真, 一时也踟躇了几分,道:“是呀, 没听说表哥还有什么毛病,寒症是他在剑宗那边总是跪雪,自小里落下的,父亲说等到筑基以后洗经伐髓就能好了, 怎么,沈公子, 你可是觉得表哥的身体有什么不妥吗?” 沈忆寒默然片刻, 道:“没什么,只是听闻两年前剑宗大比时, 表公子是剑宗年轻一辈的魁首,如今看他来了丹宗以后,从不用剑……所以有些好奇, 以为他身体有什么不妥。” 云盈似乎愣了愣, 思忖片刻道:“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 只是我也不知为什么,原先表哥刚来时,偶尔还在早课上与我们一同练剑,后来他的寒症越发严重,既不来上早课,也不见他使剑,不过父亲对我说,表哥在丹道上亦很有天分,兴许他是觉得学我们丹宗的技艺也没什么不好吧。” 这倒也说得过去,沈忆寒得到了想知道的答案,也就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云盈却看着他,眼神里有些探究而又促狭的意味深长:“沈公子,你既然对表哥这样上心,怎么不自己去问他?” 沈忆寒正在心中想,看来云盈和她父亲的确对阿燃身体的情况并不知晓,阿燃不喜别人到他的住处,应该也是为了对舅舅隐瞒此事,为什么要隐瞒呢? 还是说,阿燃认为这件事若让他舅舅知道了,会有什么麻烦?若是他猜的那样……那么他继续留在长青丹宗,也查不出什么了,只是,如果现在就走,他却又担心—— “沈公子?” 沈忆寒被唤回神,抬头看向云盈:“盈儿姑娘,怎么了?” 云盈眨巴眨巴眼睛,打量了他一会,道:“你可真奇怪。” 沈忆寒倒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奇怪,虽说妙音宗与长青丹宗从前不是没有书面交情,但是自己一个小辈,从前从没和云老宗主有什么交集的,忽然上门吊唁,一住就是几个月,虽然修士四处漂泊、天地为家是常事……但是他的行为确实很难不让人纳闷。 沈忆寒刚开始只是觉得这不过是个幻境,做事自然也就随心所欲,直到近来才渐渐有了几分偶尔会把这梦境错当成真实的恍惚感。 “冒昧来贵宗叨扰多日,的确是打扰的有些久了。”他拱手抱拳,“明日沈某便会启程回南海去,承蒙这些日子云姑娘与贵宗招待,我稍晚些就去和云宗主辞别。” 云盈一愣道:“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等下,你怎么就要走了,你不是还没……” …… 不远处,抱着两卷书册的少年从药堂出来,恰好看到那头绿兰花藤下的俊美青年和少女。 他身后跟着一个小师弟,见他驻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瞧见了那头郎才女貌的一男一女。 “师兄可是也觉得,那位沈少宗主和盈儿师姐十分般配?”小师弟凑近了狗狗祟祟的小声道,“这些日子门中可传遍啦,都说沈少宗主是看上了咱们师姐才赖着不走呢,听说夫人看他也很满意,照我说,这丈母娘看女婿,可不就……” 他话没说完,前面的师兄已经收回目光,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走吧。” 小师弟撇了撇嘴,还以为云师兄忽然转性,也沾了些人气,对这些八卦感兴趣了呢。 “唉!师兄你等等我!” …… 辞别过后,沈忆寒直接回了南海,挑了几件趁手的法器,又带了一捆杀伤力够强的高阶符咒,以最快的速度又杀回了长青谷。 只是这次是剑宗,不是丹宗。 蔺无忧觉得自己最近喝凉水都塞牙,要不怎么他只是下山采买个物资,也能遇上魔修。 南境太平已久,魔修都被隔绝在北域,偶尔出现个小猫两三只,通常也都还没怎么扑腾起来就被闻讯赶来的玄门弟子们按死在了摇篮里,南境的玄修和魔修完全处在一种僧多肉少的境地里,想要斩妖除魔闯出一番名号,也得看轮不轮得到自己。 蔺无忧迄今为止遇上过最丧心病狂的魔修,也只是能吓唬吓唬凡人这种程度的,从没想过在这样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遇一个会这样对待他的魔修—— “你师尊难道没教过你,魔修也好,魔物也好,都不会专门等到你理好剑穗以后再动手吗?” 那魔修声音极其温和好听,脸上带着面纱,而且还是那种能够隔绝灵识探查的面纱,言语间已经啪的把一张咒符贴在他脑门上。 蔺无忧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痛瞬间贯穿全身,他惨叫一声,手脚同时痉挛起来,倒在地面上,模样像一只扭曲的虫。 “接下来我问你什么,你最好立刻实话实说,否则就多吃一刻苦头,如果你敢骗我……” “你可以试试,我能不能发现,如果我发现了,你又有没有好果子吃。”魔修轻轻一笑,“未来是未知的,一切都可以尝试,但我的耐心很有限。” “啊……呃……你问……你问……” “你们在云燃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蔺无忧抬起头来,在剧痛之间仍然露出了一种震惊的眼神看着他—— 但他很快就被钻心的疼痛又击溃了。 “是……穿……穿雪髓……” “穿雪髓……”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咀嚼着这三个字,“从哪里来的这东西,有什么影响,怎么解除?” “是……是经程弄来的,不……不会有什么……影响,只是他的丹田……经脉被寒气侵蚀……运转真元……就会……就会加重,解除……有药方……” “药方在哪?” 蔺无忧惨叫一声,痛晕了过去。 沈忆寒在他脑门上又补了一张符纸,双倍的疼痛立刻让这位长青剑宗的高徒又惨叫着醒来了。 沈忆寒重复:“给我药方。” “我没有……没有药方……只有……只有经……经程有……” “这我可不管,你要么找来药方,要么继续贴着。”他把蔺无忧乾坤袋里的传讯玉简扔在他被按在地上的脸颊旁边,“想办法吧,蔺公子。” …… 沈忆寒拿着药方,把被洗掉了记忆的蔺无忧随地一扔后,脑海里传来了幻元灵璧惆怅的声音。 “我本来以为你会需要我帮忙……你确定你真的还没找到答案么?我怎么觉得,你现在很像会毫不犹豫的把屁股放在魔修那边的样子。” “方式只是一种达成目的的手段。”沈忆寒面不改色的在那张药方上飞快的扫过,“不代表我的任何选择和想法……而且你选我,不就是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能搅局的人吗?” “……” 幻元灵璧识相的沉默了。 他发现他当初就不该露面,这人实在太敏锐,不过梦境中二十几年时间,就能把他的意图和想法摸得透透的。 “二十几年对人而言,已经是很长的时间尺度了。” 幻元灵璧:“……” “我又没说话,你为什么又能猜到我在想什么!”他恼羞成怒的说,“我可是真正的天道之子,你不能这样拿捏我。” 沈忆寒冷笑一声:“你顶多是天道逆子。” 幻元灵璧:“……” 竟然没有办法反驳是怎么回事…… “这上面的灵草灵植,我有一大半都没见过。”沈忆寒思索道,“接下来一段时间有的忙了。” 幻元灵璧哼道:“跟我说干什么,我这个天道逆子也帮不了你什么。” 沈忆寒:“……我只是顺便想跟你说,你刚才那个说法可能不对,关于‘答案’,我觉得你爹想要的不是天或人,仙或魔……这样非黑即白的答案,平衡在人的世界里,是个很复杂的概念,没有那样简单。” 幻元灵璧似乎想了一会,最后放弃的一叹道:“你们人修真是麻烦,偏偏做一个好天道,又不得不学会平衡人与其他族类的关系。” 沈忆寒道:“慢慢来嘛,谁也不是一开始就会的,你看你爹,从前会,现在不是也一样又老糊涂了。” “有道理哦!”幻元灵璧又高兴了起来,“难怪每一界的天道都要选出使者,从你们身上,确实能学到很多。” 沈忆寒感觉又从他这漏勺似的嘴里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假装没听到,径自回了琴鸥岛。 接下来这段日子里,他白天满南境乱飞找灵草,入了夜就回到长青丹宗。 “其实我不明白你这样做的意义。” 幻元灵璧说,“虽然一开始是我告诉你要入世才能找到答案的,但你现在好像有点太投入了,这只是一个幻境而已。” “意义就是我不想。”沈忆寒一边第不知道多少次引导着真元在陷入沉睡的云燃经脉中轮转过一个周天,一边在识海里和这小屁孩闲扯,“我不想他痛苦,是梦也好,幻境也好,我都不想,反正现在也没有答案的线索,我当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这倒也是。”幻元灵璧说,“我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如果讲了的话,又有点在梦境里帮你作弊的嫌疑……所以我有一些犹豫。” “你难道没有打算帮我作弊吗?” “……” 正在此刻,夜色里幽暗的房间中,风声一动。 沈忆寒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一把攥住,他吓了一跳,垂目就对上了一双倒映着窗外皎白月光的乌黑眸子。 “我是想说……”幻元灵璧在他脑海里道,“其实他一直醒着。” 沈忆寒:“……” 你就不能早说吗?? 第134章 归离 云燃什么也看不见。 他知道这个人发现了自己的秘密, 知道他每到入夜,就会悄悄潜入自己房中,帮他度过那些原本彻骨冰寒的夜晚, 他知道他对自己没有恶意,也能感觉到那些进入他身体的真元有多么小心翼翼—— 初时,他在脑海中默默把所有门中可能的人选过了一遍, 终于找到一个十分可疑的人选,但在心中出现那人模样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一定是弄错了。 他们不过是点头之交, 从前更是素昧谋面…… 他为什么要这样? 后来他远远看见那人和表妹说话时, 那样脉脉含情的、浅笑着的眉眼,更觉得自己是弄错了。 若是对表妹, 沈少宗主的行径似乎还有迹可循,可若是他……何必如此? 后来那位沈少宗主离开了长青谷,可那个人入了夜,还是每天都来。 他从一开始的困惑, 到后来的渐渐习惯,再到后来……每到入夜, 等着他的不再是对即将到来的折磨和痛苦的疲惫, 而是一些连他自己也不能清晰察觉到的细微感情。 那人似乎不厌其烦,不知疲倦的整夜整夜运转真元为他驱寒。 他在夜里渐渐不会痛苦的整宿整宿都昏迷着失去感知了, 偶尔有时,也能浅眠半晌。 再到后来,无边无尽漫漫长夜里……他的梦境中, 似乎都是那个人指尖的温度。 他开始渐渐不再满足于这样的距离了, 那个人总是坐在床边,只是指尖扣着他的脉门…… 很远很远。 他身上的气息总是只似有若无的拂过一瞬, 若他想要捕捉住它们,偏偏又消散无踪。 …… 他渐渐能在夜里不为穿雪髓控制了,但在偶尔月霞半洒清辉照入窗槛时,云燃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分明他就坐在那里—— 隐身咒。 他几乎是立刻就在心里猜到了答案。 为什么……? 既然不想被自己知道身份,又为什么要救他、接近他? “为什么?”少年人的声音有一点微哑,穿透了黑暗中原本的寂静,“为什么救我……你是谁?” 沈忆寒脑海空白了几秒,本能的就想抽回手,少年苍白却又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却死死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分明他应该什么也看不见,幽暗的月色里他望着自己的目光却那么灼热,一瞬不错,仿佛清晰的捕捉到了他的轮廓。 居然要这样……见第一面吗? 沈忆寒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垂眸道被他抓住的手腕上,半天才吐出一个字:“你……抓痛我了。” 云燃动作微微一顿,半晌之后,他五指下的力度松了一些。 沈忆寒也在这一瞬间,立刻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把手从他掌心里拽了出去。 屋门“吱呀”一声,然后就被人什么落荒而逃似的重重合上了。 * “虽然知道你是因为还没准备好这么见他。”幻元灵璧在他脑海里幽幽道,“但是我觉得你这么干,还挺气人的。” 沈忆寒:“……” 他刚才跑了以后,其实也短暂的后悔了一下下,但怂都怂完了,再后悔也没用了—— 说来也真奇怪……分明经历不同,几乎可以说是两个人了,而且幻境中这个分明才十几岁,刚才抓住他的那一瞬间,给人的压迫感居然和外面那个差不多。 “比起做为一个日日偷偷溜进他家的不速之客被他认识,我觉得还是以后等别的机会再熟悉更好。”沈忆寒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醒的。” 幻元灵璧诡异的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他已经清醒了快一个月了。” “……” 这次会读心的轮到了幻元灵璧,大约是察觉到沈忆寒的沉默十分不妙,赶忙在他脑海里解释道:“虽然我真的很想帮你,但是你入梦是来寻找答案的,如果什么都作弊,还怎么找到答案呢!” 沈忆寒道:“那你主要是起到一个和我闲聊的作用吗?” “……” “你非要这么想也不是不行……”幻元灵璧道,“和我闲聊也是你在此间体悟的一部分呢,说不定聊着聊着,你就……” 沈忆寒懒得再理它,御剑飞回了南海。 梦境之中时光如梭,弹指一过又是三年。 这三年他寻遍南境,除了寻找那张药方上的十几味灵草外,还了解到了关于那种在阿燃身上的穿雪髓,到底是什么—— 这东西意如其名,和噬魂种一样,都是魔修琢磨出来害人的,只是一个吞噬的是修士灵智,一个伤害的的却是修士的丹田经脉,且比起发作起来几乎无知无觉的噬魂种,穿雪髓的折磨细碎漫长,更难以忍受,每到入夜或是被植入此物者运转灵力时,它便会发动。 穿雪髓发动时,遍体经络如遭霜蚀,阴极寒极,天明日出后又会好转。 这东西与其说是为了毁了一个修士而生,不如说它是为了折磨人而生,除了发作的时候,平日看起来几乎与寻常修士无异。 短期来看,似乎无损根基,但时日一旦长久,就说不准会怎么样了。 这倒是很符合沈忆寒对长青剑宗那些人的认识,他们不敢真的毁了云燃,却又能想出这种阴损办法折磨他,虽然看起来不会伤及根基,但是一旦动用灵力就会发作,自然也就无法修炼、无法练剑,长此下来,修为进境自然也就一落千丈。 云宗主若是知道这事,只怕免不了丹剑两宗又要大大闹上一场,但即便闹了,亦于事无补,想要祛除这穿雪髓,仍然千难万难。 单单那张药方上的十六味灵草,要弄到其中任何一味,就都不是易事。 他花了三年,才找齐前十五味,其中最后一味,沈忆寒翻书找到它的时候,发现正是当日在云燃房间中,见他画在纸上的那一株。 看来阿燃多半也已知道,自己身上的寒症如何可解了。 这一味灵草,叫作业火香君,只长在妖兽业火麒麟巢穴之中。 业火麒麟这种妖兽,沈忆寒早闻其名,却从没真正见过,回忆了许久,才想起在幻境之外,大概两百多岁的时候,似乎听人提起,说曾见它在东海出没。 按照时间算来,那只麒麟现在应该刚刚出生不多久。 这种等级的妖兽,即便只是幼年体,也不是一个筑基期修士能轻易对付的,但此刻的沈忆寒,毕竟并不真的是幻境中原来那个、二十多岁如假包换的沈少宗主,他受了些小伤,但最后还是把那株鲜艳的火红色灵草带回来了。 沈忆寒将十六味灵草一起装在了乾坤袋里。 既然阿燃不愿意他舅舅知道这件事,他也就不必经云宗主之手转交此物给他。 沈忆寒干脆故技重施,趁夜去了一趟长青丹宗。 进门前,他先停步在窗前,仔细听了一下屋里的呼吸,确认那呼吸声均匀浅淡,的确睡着了,才进了门去,动作极轻的把那个小小的袋子留在了桌上。 临走时,他还是没忍住,低头就着月光,看了看床上那人陷入沉睡后的安静眉眼。 三年过去,云燃眉眼间已脱去少年稚气,与沈忆寒记忆中本来的他更重合了几分,但却又仍有些细微的不同—— 他筑基了,虽然体内穿雪髓未除……竟仍是筑基了,大约也正是因此,洗经伐髓虽然对穿雪髓无用,但只要身体里的真元凝厚起来,总还是能对寒气抵御一二。 沈忆寒脚下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忍住,又在他床前停步,两指轻叩在云燃脉门上,汇入真元,直到笼罩在他面门的那层白雾渐渐淡去,这才将手收回衣袖中,悄没声息的合上门离开了。 房门关上,屋中幽暗一片。 只剩下一个人的心跳声—— 仍然无法平复下去。 * 梦境之中时光飞逝。 这几年间发生的事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沈忆寒后来在某次下山游历时,遇上一处村落为妖兽所害,大约是机缘巧合,他在除妖时与云燃巧遇,两人一道退敌,颇经险境,虽先前他们二人便早已在丹宗有过照面,但这次方才算是真正结识为友。 与此同时,昆吾山脉之中,登阳剑传承现世,震动修界,不仅引得数以万记剑派弟子抢破头相争,连南境其他剑修,也不免有心思浮动者,想着乔装易容,混进去碰碰运气。 人人都好奇这传承最后花落谁家,结果却叫人大跌眼镜—— 天通峰卢剑主膝下公子卢榕。 沈忆寒听得这个消息时,倒不太意外,因为他记忆之中当年若没有阿燃,卢榕背后有其父相助,这传承便是他的,只是如今幻境之中,没有阿燃,也有云烨,难道他不曾去争么? 他既然留意,便去打听了一下,若不打听还好,这么一打听下来,才知原来在传承中卢榕与云烨相争,那卢榕仗着身上有许多父亲赐下的法宝,竟然将云烨伤得不轻。 梅今为此事和天通峰颇理论了一番,但形势比人强,最后也没理论出个什么结果,反倒吃了一鼻子灰。 沈忆寒虽知这一切不过只是幻境,但听闻梅今正在为了膝下弟子四处筹寻丹药时,终究还是不忍心,叫门中弟子以沈老宗主的名义送了不少药过去。 他本以为这件事发展到这里便也告终了,毕竟云烨虽不得登阳剑传承,继续继承慈恩剑衣钵,也无甚不好,比起旁的普通执事、洒扫弟子们,他已经是师出有门,将来成为十七剑中一剑传人,即便不是登阳剑,原也不算辱没。 岂知数年之后,此事竟又有变。 修界玄门数宗,每十年一度在瀚海秘境举办一场大比,各派炼气七层以上弟子皆能参加,各凭本事在秘境之中获取灵筹,最后以筹数为据,选出当年大比魁首。 当年这场大比,沈忆寒因惫懒,自然是没去,但这次是在梦境中,既要寻找答案,难免要经历些与从前不同之事,考虑到这点,他这次便去了,恰好云燃、云盈兄妹俩也并不缺席,沈忆寒与云盈一拍即合,干脆就三人结伴而行。 云燃身上穿雪髓如今已经祛除了,此事除了天知地知云燃知,大概也就只有沈忆寒还知,但他面上当然是什么也不可能知道的—— 没了穿雪髓,云燃修为可用突飞猛进形容,此时已经逼近筑基后期,云盈亦是不差,也已筑基,三人结伴而行,两个有说有笑,一个闷不做声杵在旁边,虽模样古怪了些,也俱是俊男靓女,十分养眼。 偶尔遇上几个不长眼的妖物,也大都被沈忆寒漫不经心的随手收拾了,甚至都轮不上云燃云盈兄妹二人动手,比起旁的进入秘境后如临大敌的弟子,这三人倒似是来郊游的。 沈忆寒丝毫未觉这样参加秘境大比有何不妥,云盈目光却愈发崇拜,进入秘境后短短数日间,称呼已经从“沈少宗主”“沈公子”飞速进化到了“沈大哥”。 她叽叽喳喳东问一嘴,西问一嘴,没个停歇时候,沈忆寒也并未露出不耐之色,始终只是笑着回答。 大约是终于察觉云燃已经近半日一句话没说,上次开口还是从一处成精的妖藤中穿过,叫他们“小心”的时候,云盈看了看云燃,纳闷道:“表哥,我听父亲说,你和沈大哥自上次在宛庄除妖遇到后,这些时日来私交甚好,怎么这一路上,你半句都不搭理沈大哥?” 她话音才落,前头林中忽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凄厉惨叫。 沈忆寒听见这个声音,不知怎的略觉耳熟,却又实在想不起是谁。 云燃道:“是昆吾剑派的弟子。” 第135章 归离 那发出惨叫声的少年, 说巧不巧—— 正是在几年前才刚得到了登阳剑传承的天通剑主之子卢榕。 当日在秘境中发生的事,基本可以概括为,结伴而行的一众昆吾弟子走了霉运, 不知怎么居然遇上了整个秘境中最难缠的妖兽食妹灵…… 且不是一只,是一群。 这种妖兽形貌上头似虎,身似狼, 足似豺,有雌而无雄,孤雌即可繁殖, 幼体通常双生而出, 先出生的若能将后出生的吃掉,则可成活, 否则便会夭折在幼体时,故而得名食妹。 一头成年食妹灵,实力便可与筑基后期的人族修士相当,这群昆吾弟子, 却不知怎么竟在秘境中遇上了一群。 卢榕信心满满,要在师弟师妹们面前出个风头, 但也知道此兽凶残, 所以打算先用迷沸散迷晕几个,然后再逐个击破。 他想的很好, 可惜计划出了问题,他带在身上的迷沸散竟然失了药力,没有奏效。 卢榕被一群凶残的食妹灵群起而攻之, 几乎被撕碎, 就这么成了它们的盘中餐,不明不白的丢了小命。 那几个昆吾剑派弟子, 好在遇见了沈忆寒、云燃、云盈三人,否则可以想见也是和卢榕一样的下场。 此事一出,瀚海秘境大比,彻底宣告中途紧急结束。 死了的这个,不仅是昆吾剑派一位剑主膝下独子,更是大名鼎鼎的登阳剑一脉的传人 事情发展到这里,本来已经很出乎沈忆寒意料,谁知后续竟然更加离奇。 天通剑主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咬死害死他儿子的,除了那些检察瀚海秘境妖兽密度的修士外,还另有其人。 他找上的是垂秀峰,要梅今交出云烨,给儿子偿命。 这事连远在长青丹宗的云之鹭都惊动了,千里迢迢赶去给云烨求情,最后以昆吾剑派将云烨罚入思过崖禁闭三年告终。 沈忆寒事后仔细一想,以他对云烨的了解,几年前卢榕夺走登阳剑传承,又那般重伤于他,以幻境外那个云烨的性情,一定是记恨在心睚眦必报的;但幻境里这个云烨,又自小拜入垂秀峰门下,得了梅叔教导,心性按理来说该当不同,可昆吾剑派既然将他关了禁闭…… 那便是说,这处置梅叔最后也认可了,可见并非没有凭据。 他心下一动,在识海中对幻元灵璧道:“入梦的既有四人,那最后找到答案的也有可能是云烨……甚至贺兰庭,如果那样……我和阿燃会怎么样?” 幻元灵璧似乎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这个问题,沉默了许久,才道:“我也不知道,这也是我第一次经历一界‘道’之更替,或许你们会活着,或许你们会被与自己‘答案’相反的道所吞噬,湮灭于此梦之中。” 沈忆寒对这个答案,倒是不太意外。 他思忖了一会儿问:“你说的吞噬和湮灭,能再具体一点吗?究竟是什么意思?” “……”识海中安静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又响起那个小孩的声音,“你还记得一开始,我和‘他’都告诉过你,不要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当作是梦吗?” 沈忆寒道:“记得……但我知道,这就是梦。” 幻元灵璧没有反驳他,只是继续道:“无论它是不是梦,但这里发生的一切,和现实一样,都会磨损你……也就是说,你会被这个梦所损耗,我说的吞噬和湮灭就是这个意思——一旦你在这个梦中被损耗太过,遗失本心,就永远不可能找到答案了,因为……你要记得,答案一定是与你的本心相——” 识海中幻元灵璧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沈忆寒愣了愣,在识海中道:“你怎么不继续说了?” 没有人回答他。 “喂……逆子?” 还是没有。 沈忆寒心里浮现出一丝不妙的预感,从袖中掏出了那一面铜镜似的小小灵璧,却发现原本光滑的璧身上,此刻已经寸寸皲裂…… 一如当初琴鸥岛静室中,那半块给他带来未来之梦的灵璧。 逆子这是……消失了? 沈忆寒在心中比对这次和那次的相同共通之处。 已知逆子是天道之中分裂出的一部分……那么,天道假借阵石之身,将他们拖入此梦之中,逆子作为天道的一部分,应该也并没有具体的形貌躯体,这两块幻元灵璧,就是它借以和自己建立联系的媒介。 逆子曾经提过,在幻境之中不能够太肆意的帮他作弊,理由是可能被天道发现……是不是也正因此,方才逆子想要告诉自己什么,才被天道发现了? 他的指腹在碎裂的璧身上轻轻抚过,最后轻叹了一口气。 也罢……看来接下来的这个梦中的答案,要他自己寻找了。 * 梦里天地,眨眼又去三十载。 这日沈忆寒在居室之中练功,沈老宗主忽然神色沉重的从门外疾步而来。 “你收拾一番,与我前往昆吾剑派。” 沈忆寒见他这样,心下一沉,知道外祖父如此必有要事。 的确有要事—— 梅今死了。 准确的说,是梦境之中的梅今死了。 沈家祖孙二人赶到时,垂秀峰上一片狼藉。 主持大局的是昆吾剑派上一代的莫掌门,此时尚且还不是楚玉洲。 莫掌门见他们到来,神色沉重的拱手问礼后,立刻捧来一物,递给给沈老宗主看过,却是半截断剑。 他面色惭愧:“此事原是本门家丑,论理不该叨扰沈老宗主,只是老宗主与梅师弟是至交好友,想来应该了解师弟身边之物,我与诸位同门都不认得这半柄断剑,但此物的确是师弟罹难时,身边留下最可疑之物,凶手或许正与此物相关,这才想起请老宗主前来看一看,是否认得?” 沈望霞看了看那断剑,面色冷沉如水,道:“阿今那徒弟呢?” 其实不止沈老宗主看见那半柄断剑时神情不妙—— 沈忆寒也好不到哪去。 那半柄材质上佳、纹样简雅秀致的断剑,和幻境外……阿燃的蘅芜一模一样。 但它不是蘅芜。 或许今日此剑崩断于此,也正是因为,它不是蘅芜。 莫掌门道:“云烨那孩子十几日前就下山去了,怎么,老宗主可是看出有什么不妥吗?” “下山?那这柄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沈望霞沉声道,“此剑铸剑材料极为难得,阿今寻了数百年,才得这么一块,收得云烨为徒后,耗费十数年,为他铸作本命灵剑,数月前方才出炉,此剑既断于此,阿今身死,他必脱不了干系!” 众修士闻言,俱十分震惊。 “可……可他为何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阿今半年前曾在信中与我提起,云烨性情与慈恩剑义不合,他有意再择一徒,以继慈恩剑传承。”沈老宗主言及此处,神色终于从几分憎愤逐渐转为黯然,最后长叹了一声,“想必正是因此,此子方动了杀心,莫掌门若是想验证我所言是否有假,只看阿今眉心之中剑种是否还在,便可知道了。” 莫掌门闻言,果然立刻进了垂秀峰主居去查验—— 结果没有办法意外,梅今尸身仍在,剑道种子却不翼而飞。 云烨弑师叛门,夺走剑道种子,昆吾剑派又断一脉传承,一时震动修界。 若在刚刚进入梦境不久时,沈忆寒或许不会管此事,但自当日幻元灵璧告诉他那番话便消失后,他才真正开始彻底不再将此界当作梦境。 若他不知道云烨去了哪里也罢,既然他知道,便不会再置身事外。 沈忆寒动身前,去了一趟长青丹宗,将此事对云燃和盘托出。 “我此行前往北域,会诛杀云烨。”他顿了顿,“他毕竟是你的同胞兄长,你我既是好友,我想……此事或许该叫你知道。” 云燃沉默了片刻,道:“他背弃师门,弑灭恩师,你要杀他,并无不妥。” 确实,以云烨所作所为,即便是手足至亲,也无法替他辨白。 沈忆寒于是起身道:“好,既然如此,我即刻便动身。” 他来去匆匆,不待云燃再说什么,已经转身离去,背影消失在了门外。 * 白河之北。 自杀了梅今逃离昆吾剑派后,云烨心知在南境仙府中必然贴满了昆吾剑派通缉自己的布告,若他一朝不慎露出真容被人认出,只怕就会万劫不复。 对他而言,最安全的地方,已经只有北域了。 至于抵达北域后,究竟以后要怎么样,刚开始云烨心中并无明确的方向,但他也心知肚明,一旦跨过白河,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即便慈恩剑的剑道传承如今已经在他的识海之中,他也不可能再成为将来的慈恩剑主了。 但他不在乎。 没有名头又怎么样,他要的只是其中剑道绝学的奥妙。 无论将来是仙是魔,他只是坚信自己能走出自己的路。 至于那些曾经欺辱、轻蔑过他的人,都会为此一一付出代价。 云烨在灵墟附近的一座小城中安顿了下来,以猎杀妖兽换取资源,短短数月之间,已对北域六宗的形势,有了大致的了解。 如今的六宗中,为首的是以阵法堪舆之术作为镇派绝学的青司羽楼,其次是以炼尸为学的洞神宫,采补之道为学的合欢岭,然后是北域三大世家。 青司羽楼看似实力最高,但羽楼虽为魔道大宗,本质却和南境一些小宗门无异,门中大权皆掌握在创立了羽楼的司氏一族手中,加入其中,即便能在普通弟子中拔得头筹,将来无论如何却也终要低司氏族人一头,更何况这一代青司羽楼出了个少年天才,将来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轮到一个外人掌权的。 洞神宫则不然。 那位老宫主虽然当初也是从父亲手中继承了宫主之位,但他膝下无子无女,收得几个徒弟,也没听见什么特别出众的,若是能拜他为师,云烨有自信一定能成为其中最让他青睐的那个。 即生此意,他在城中售卖妖兽内丹,一来二去,很快搭上了个为洞神宫外门采买的渔夫。 他颇费一番力气,终于走通了此人的门路,央他在三日后将自己引荐给洞神宫外门一位堂主。 就在云烨觉得一切都在变好,正绞尽脑汁的琢磨怎么在三日后让那位堂主将自己收入外门的时候。 他人生之中真正的厄运,好像终于到来了。 厄运起始于那日黄昏之后荒野中的一声幽远笛音。 这笛音出现在妖兽百出的姑妄山和灵墟交界地上,如此凶险的地方,他的笛音中却干干净净,不带分毫灵力。 这般反常,更让云烨意识到来者不善。 他几乎是立刻提起了十二分的戒备,但饶是如此,仍找不到那笛音传来的方向。 这诡异的笛声仿佛是从天上传来,却又仿佛就在他的耳边。 云烨徒劳的握着剑想抵抗什么,却可笑的连分辨敌人究竟在哪里也做不到,七窍之中汩汩不断的流下血来,心神大乱间,依稀看见面前忽然出现了敌人的身影。 他如猛释赦般,死死盯着那个身影,一剑刺出,却觉得下手处软绵一片,那个身影竟然以记忆中熟悉的样子,如同从前千次百次一般,躲过了他的剑锋。 人影的轮廓渐渐清晰,连面目也可辨—— 梅今两指夹住他的剑刃,轻轻一弹便将其拨开,望着他温柔笑道:“烨儿,慈恩剑可不是这样使的。” 云烨不可置信,双目之中满是赤红细密的血丝:“师……师尊,你怎么……” 然而话刚出口,又意识到了什么,盯着那头的梅今,哑声道:“不……不对,你不是他,你……” 梅今却仿若未闻般,还在对他喋喋不休:“烨儿,你这些日子剑心不宁,师尊都看在眼里,我知你因与登阳剑传承擦肩而过难过,但事情既已过去,登阳剑与你无缘,咱们也该看开一些,至于那卢榕在传承之中故意伤你之事,你放心……师尊一定为你讨个公道。” 云烨死死的盯着他,喉结滚动,半晌却恨声道:“……你骗人。” 你根本奈何不了那对父子,你也没办法替我讨回公道。 眼前的梅今仍是如同听不见他的话一般,还在滔滔不绝。 云烨不愿再听,愤起一剑又穿中那人影的左肩,这次那个“梅今”果然吃痛的闷哼一声,捂着流血不止的肩膀看向他,眼中全是震惊、不解……还有浓浓的失望。 “烨儿,便是有再多的恩怨,当年也都已了结了,事情过去这样多年,你何至于如此算计,非要他的性命?从前你们年少气盛在传承中起了争执不假,可他当时亦无取你性命的意思,你怎么能这般狠毒……以你如此心性,怎能修习得了我慈恩剑?” 云烨似发狂般,又是一剑刺在梅今胸中,怒吼道:“那是因为我命大!若不是我命大,如何活的到离开传承,若不是我命大,如何活到今天,你是我的师尊,不是他的!你不帮我报仇便罢,反替外人说话,天下可有你这样做师尊的?!” 他一连数剑刺进梅今胸膛,看着梅今又一次倒在自己剑下,云烨只觉得胸中快意无比,他顶着流血的七窍望着剑峰下软绵绵的梅今,先是哈哈大笑,但笑着笑着,又忽然由笑转之为泣。 他当啷一声将手中剑扔到了地下,在梅今尸身边跪下,将他的肩膀转过,将那张曾经无数次在寒夜里哄着自己入睡的面庞转了过来。 云烨望着那张紧闭双眼的脸,怔然片刻,他停止了哭泣,血液混杂着泪水干涸在他的脸上,他神情茫然的喃喃道:“师尊……你醒过来,不要吓我……我不想这样……我不想你死……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不会有比我更合适的传人,是你说要让我做你的传人的,是你说我是你见过最有天赋的弟子,你怎么能不要我……” 他一边喃喃说着,一边觉得五脏六腑传来闷痛,喉间的腥甜按也按不住的往外涌。 他想把手中那仍然温热的尸身抱入自己怀中,怀里的梅今却忽然化为一抹青烟,就此消散了。 “噗嗤”一声。 云烨低头看去,只见锐利的剑尖自他的心口贯穿而出。 那柄剑很快就从他的身体里抽了出去,就好像让它在这里多待一会儿,都是一种玷污一般。 云烨倒在地上,眼中被污血侵染,他努力的眨了眨眼,想要看清楚那个居高临下的人影究竟是谁,却怎么也看不清,只能感觉到四肢百骸的力量在渐渐流逝。 “你还真是一点也没变。”那人说到这里,顿了顿,“还好,他没有你这样的徒儿。” 第136章 归离 沈忆寒将云烨的尸身带回了昆吾剑派, 莫掌门得知此事后,亲自赶来了知客峰,看到云烨七窍流血的死不瞑目的尸身时, 仍是惊了一惊,有些不可置信道:“这……我派在南境各处仙府中都张贴了布告,仍未寻到此贼下落, 不知沈少宗主是在哪里找到他的?” “北域。”沈忆寒并没解释自己是怎么杀了云烨的,“本该是贵派家事,晚辈机缘巧合下遇见此人, 这才越俎代庖, 如今将尸身带回昆吾剑派,也算对贵派有个交代。” “这……”莫掌门讶然失语片刻, 又见他只身一人,风尘仆仆,“沈少宗主是独自前往北域的?” 他一时都不知道该先惊讶还是先道谢,半晌才长叹一声:“昆吾剑派谢过沈少宗主这番相助, 如此……也免慈恩剑落于此贼之手,却要被他用来为祸人间了。” 沈忆寒道:“莫掌门不必言谢, 慈恩剑剑道种子如今还在云烨眉心之中, 半日之内,应当便会溃散, 想必莫掌门自会为慈恩剑寻到一个真正合格的传人,沈某只有一个请求……希望贵派不要将云烨尸身留在垂秀峰,以免扰了梅叔泉下清净。” “这是自然。” “既然如此。”沈忆寒拱手道, “沈某就告辞了。” 语罢便自知客峰前的广场上御剑离去。 莫掌门看着那道身影化作雪青色遁光消失在天幕之中, 抱掌在身前摇了摇头叹道。 “沈望霞可真算是得了个好孙儿。” * 时光飞逝。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刚开始沈忆寒觉得这里的时间流逝速度, 似乎和外面没什么区别,后来他开始把这一切当作真实,又觉得它实在太快。 快到他还没做好准备,即便已经一次又一次的想办法延长了母亲、爹爹的寿数,还是要面对和接受他们的离开,还是要眼睁睁看着外祖父步入天人五衰之境。 即便只是梦中,生死之数,亦非人力所能左右。 沈忆寒又一次,如记忆中那样,一个一个的送走了他们,最后跪在灵前,茫然的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这里真的是梦吗? 倘若是真的梦……娘亲、爹爹、外祖父,为什么在梦中……你们也不能多陪陪我呢? 入梦数百年,他终于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点疲惫。 这次他没有再勉力维持清醒,干脆放任自己在沈望霞灵柩前喝得大醉一场。 “光阴百代……过路人……忘却……忘却我是梦中身……” 他斜倚在桌脚旁,迷糊了一会儿,本能的伸手想要去捞方才放下的酒坛,却捞了个空。 沈忆寒不死心的又捞了一次,这次酒坛没捞到,却抓住一只剑茧分明五指修长的大手。 “沈濯,你醉了。” 沈忆寒眯了眯眼,努力看清眼前的人,半晌才将他认了出来,微红的俊朗面容上露出笑意来,松开了方才抓住云燃手腕的那只手,两手一起捧住他的脸,凑近上来—— 那双柳叶似的弯弯眼睛此刻眼角带着一点薄红,像是透了水雾的桃花瓣,正在一瞬不错的看着他。 那眼神云燃从未在他身上见过——那样带着恋慕的、亲昵的、充满脉脉情意的。 他的声音轻柔的像是一片云朵,忽然被风吹过,拂过他的耳畔。 “阿燃,你来啦。” 云燃喉结微动,在触及他的眼神时,却被烫着一般飞快的侧过了双眸。 “沈濯,你醉了……” 似乎强调什么一般,他又重复了一遍。 沈忆寒眨了眨眼睛,虽然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但还是继续那样看着他,那眼神缱绻至极,就仿佛只是这样静静的看着眼前人,于他而言,便已感到满足。 他可以就这样看着他,然后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若他肯将这样的眼神当作风月场上的武器,不知要坏了多少仙子女君的修行道行。 云燃觉得自己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沈忆寒捧着他脸的那两只手掰开:“这里是你外祖父的灵堂,你喝醉了,现在该回去休息。” “好,那你抱我回去。” 沈忆寒笑吟吟的看着他说。 于是那两只刚被掰开的手,又顺理成章的缠上了云燃的颈侧。 “……” 云燃只能任他这样揽住脖子,把沈忆寒打横抱了起来,回了住处。 刚一进了那院子,沈忆寒又道:“我想沐浴……” 云燃脚步顿了顿,最终却还是没有在院落里两泓灵泉前停留,径自进了房中。 沈忆寒被他忽视,不满道:“我说……我想沐浴,你为什么不理我。” 云燃把他放在床上,弯下腰替他脱鞋。 “等你睡醒,醒了酒再沐浴不迟。” “不沐浴怎么睡觉……”那醉鬼如是道,“而且……你不是在么……” 他语及此处,一把抓住云燃衣襟,把他扯近—— 云燃没料到他会忽然来这么一下,猝不及防之下,险些失去平衡跌在沈忆寒身上,还好他反应足够快,这才险险伸手撑在了沈忆寒颈侧。 两张脸近在咫尺,近到云燃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温热气流——一下一下小扇子似的朝他扑了过来,那呼吸中夹杂着醇厚的酒香、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浅香,那香气似乎是某种花的气味…… 究竟是什么花,云燃却无法分辨。 沈忆寒又开始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了,但这次……云燃似乎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强迫自己从这满是沈忆寒气息的柔软床帏之中离开。 他放弃似的任由沈忆寒将他拉入软红之中,又抽掉了他后脑的乌木簪子。 两人躯体交缠着,一如沈忆寒最熟悉的那样,他搂着云燃的脖子,绯红的脸上笑意吟吟:“还是说……你不想帮我沐浴,是想做别的事……” 云燃看着他,声音低低的,却答非所问。 “你……在看谁?” 沈忆寒闻言怔愣了片刻,一团浆糊似的只会依据本能行事的脑子此刻因这短短一句话有些宕机。 这样的反应让云燃更加印证了心中那个猜测—— 是啊,他们只是朋友,沈濯怎么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从前百年,他从未如此,若不是将他错认他人……他怎会如此? 他们只是朋友……只是朋友,这数百年来……他不是未曾泄露过心意,沈濯或许察觉了……或许没有,但这都不重要……因为他只愿意和自己是朋友,他又如何感觉不到? 因为沈濯只愿意和自己是朋友,所以不愿被他认出就是当年月夜里那个人,所以总是极有分寸感的从不越界……也从不许他越界。 云燃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这一切,即便他猜得到沈濯之所以待他不同旁人有所原因,即便他早已认清自己或许只能和他做一辈子的“朋友”,可却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他在沈忆寒的眼中,清晰的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也卑劣的因为那个影子,分到了一些本不属于自己的爱意。 那只手已经顺着衣襟的缝隙钻了进来,云燃轻|喘一声,那句想说的话在唇齿间千回百转,却还是没有说出去—— 你看看,我是谁。 他想,或许今日喝醉的不是沈濯,而是自己,酒的确是好东西,无论什么时候,自暴自弃的最快途径,总是放任自己醉一场。 但是世事何其弄人。 沈忆寒意识朦胧中,感觉身上那人柔软如缎的黑发散落在自己颈侧,他被挠的脖颈有些痒,心里却在这时有一个念头飞快闪过。 不对……阿燃从不将发髻散下,即便是他们欢|好时也是如此……这不是他。 这是在梦里,他喝醉了,竟将梦中的阿燃认成了梦境之外的……他的阿燃。 他的瞳孔缩了缩,一把将帐中人推开,呼吸急促的顿住,哑声道:“等……等一下……” 云燃被他猝不及防推开,半晌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缓缓抬眸,恰对上沈忆寒明显已经恢复了清明,却又夹杂着些愧疚无措的眼睛。 于是梦醒了,酒也醒了。 云燃闭了闭目,强迫自己平复呼吸,缓缓自帐中起身。 “你既酒醒,我先回去了。” 沈忆寒怔怔看着那抹青色衣角飞快消失在门外,到最后也没出言留下他。 * 后来梦中发生的一切,似乎和从前沈忆寒经历过的并无太大不同,他还是沈宗主,云燃也还是云真人。 沈忆寒修行的比梦境外勤勉些,突破的快些,不再受寿数之限所扰,也不再是游历时云燃的拖累—— 他们仍旧是好友,同行千年,历经险劫,诛灭妖魔无数,成了齐名修界的琴剑双尊,人无不敬。 梦中的修界玄魔修士之间,仍是爆发了大小数次冲突,只是这次却不曾有贺氏灭门之祸,也没有玄门诸派合剿洞神宫了。 饶是如此,沈忆寒和云燃每每参与其中,玄门各派便大胜而归,他们二人也就声名更盛。 十数次下来后,梦里的修界渐渐不再有南北界域之分,因为无论哪里都很难再见到魔物魔修踪迹,一时九州太平,四海清宴。 玄修们终于到了无魔物可除,也无魔修可讨的境地,于是都各自琢磨起新的人生命题,沉迷旁门闲道的沉迷,热衷勾心斗角的便勾心斗角,修界逐渐呈现出了新的气象。 但沈忆寒却并不关心。 他仍旧每一天都在找那个“答案”,又好像每天都没找到什么答案,他的修为越来越高,高到身边的人几乎都在一个个的离开他,先是陆师伯,后来是常师弟、子徐……门中他认得认不得的后辈弟子。 这梦中早已没了云烨,没了洞神宫,没了魔修,什么都没有。 几千年实在太长,他成了旁人口中的沈老前辈,似乎距离飞升也只有一步之遥,但从前的记忆却渐渐变得模糊。 他有时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镜中人停留在少年时的模样,确觉得其实这副骸骨中的自己,早已经垂垂老矣。 从前的一切,好像真的只是一场梦—— 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他有片刻的恍惚,心下想,从前的一切……从前的一切,那是什么? 为什么忽然一下子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即便飞升不了,如此度过一生,历经数千载沧海桑田变更,似乎亦没什么不好。 但也是在这一年,梦中的一切忽然变了。 灵墟巨渊的封印崩裂了,渊下数以千万计的魔物奔涌而出,刚开始还只是北域,后来渐渐到了南境,再后来满世界都是魔物,各种各样可怖的、狂喜的、咯咯怪笑的、凶残的、强大的魔物,连南海也不例外。 生灵涂炭。 各门各派的修士都在南逃,云燃亦带着一众云氏后人、丹宗弟子前往南海。 如今修界最强的两大战力聚集在琴鸥岛,合力保护幸存的修士和凡人,琴鸥岛渐渐成了这一方辽阔天地之间对人族而言唯一安全的地方。 但尽管如此,日复一日的望着海面上冒出无边无际的各种水行魔物,沈忆寒还是渐渐开始感觉到力不从心了。 保护自己很容易,但是要保护这整座岛上所有的人族却很难,战线拉的太久,沈忆寒开始担心自己寿数将至的那一天,这岛上无数的修士、凡人,孩子、对那些海潮一般无边无尽的魔物毫无抵抗之力的人,他们应该怎么办? 魔物仍在狂热的朝着琴鸥岛海岸上涌来。 这次攻上海岸的高阶魔格外难缠,其中有一条龙形魔,遍体青鳞,虽然那只是一双龙的眼睛,沈忆寒却觉得它看自己的眼神充满了浓烈的恨意——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它。 就是这么一瞬间的恍神,鸾鸳笛音稍缓,青龙喷出卷天的龙炎,怒吼着朝他冲来。 即便他已经第一时间躲避,仍被那龙炎波及,半边手臂顷刻间化为无有,连灰烬也不剩。 生死只在一限,天地之间却忽在此刻响起了第二条龙的龙吟声。 那是一条黑龙,沈忆寒看着又觉得很眼熟,除了眼熟之外,不知怎么的,他的鼻头居然有一点发酸。 究竟为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青一黑两条玄龙,竟然就在海岸边斗起法来,海潮冲天而起,天幕下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数不清的水行魔物在这间隙间趁机又爬上了海岸,沈忆寒无法再继续想下去,为了不让黑龙被围攻,他需要以最快的速度聚集灵力,让那被龙炎吞噬的半边手臂再生。 不知为什么,几乎想也没想,他竟本能将那条黑龙认作了盟友—— 他不能让黑龙这时还要分心,应对这些水行魔物的围攻。 黑龙跃上海岸,长吻吐焰,和那条青龙在海岸边越斗越凶。 渐渐地,那条青龙落了下风,所吐出的龙炎也不如刚开始那般灼烈了,黑龙在层云之间一个摆尾,直直将没来得及防备的青龙抽的落入海中,掀起喧天的巨浪。 两条玄龙一条落入海面,一条钻入海面,不多久后,黑龙叼着已经彻底软下去不能动弹的半截龙尸自海面上破浪而出。 沈忆寒心中猛地松了一口气,疾步冲到岸边。 那条黑龙将青龙的尸身抛至岸边,似乎已经用尽全部的力气—— 玄龙地撼山摇般落在原本洁白的沙滩上,他身上数不清的大小伤口,却将海水和砂砾都染得血红一片。 沈忆寒全身真元耗尽,双腿无力的朝着它奔去,却跌在卷着血色细沙的海浪中,最后膝行过去,抱着那无力垂下的巨大龙吻,哑着嗓子嘶声叫道:“阿燃——” 阿燃……阿燃,他知道那是阿燃。 龙吻之中不断喷出血来,最后乌光一闪,留在他怀里的只有遍体鳞伤的云燃。 一朵七瓣玄莲的幻影,若隐若现出现在云燃面前,沈忆寒认得这个,因为外祖父天人五衰离世在他面前时,也是如此。 沈忆寒抖着手从袖中取出一瓶丹药,往嘴里倒豆子一般倒下去,他现在通体真元枯竭,要为云燃疗伤,首先得恢复灵力…… 没错,他得保持冷静,恢复灵力,才能救阿燃。 但云燃却伸出手,拽住了他的手腕,拦住了他的动作。 “沈濯……不必了。”云燃满面污血,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只有那双凤目费力的撑起,正静静的看着他,“即便没有今日,你我的寿数也已将近……我其实很高兴,能在你之前离开……” 沈忆寒甩开他的手,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眼眶里豆大的泪珠一串一串落下,怒道:“你说什么!你不会死,我有办法救你,我说了我有……我有……” ……可他知道,他没有。 沈忆寒揽着云燃的肩,失声痛哭。 “对不起……”云燃还在说话,声音很低,可却很坚定,仿佛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他,“魔化的事……没有告诉你,我有一点怕……怕吓到你……也怕你不喜欢……觉得我是个怪物。” 沈忆寒抱着他不住的摇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现在我知道了……”他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你不会怕我,真好……沈濯,这样就够了………” “不,不……不够!不够!不够!” 沈忆寒一连说了三个不够,可是看着眼前的云燃,他又说不出,究竟怎样才算是够。 云燃拉住他的手,把他反抱回了自己怀里,云燃像是要把他揉到自己身体里一样,这个怀抱紧到沈忆寒都感觉到疼痛,他却还是更紧更紧的回应了他。 “我知道……我其实知道……”云燃在他耳边轻声道,温热的呼吸拍打着他耳后柔软的皮肤,“我其实知道,那个人就是你……就算你不愿意承认,你不愿意告诉我……可我就是知道……我也知道……你对我不同,你不肯接受我……也是因为他……” “其实我恨过他……可后来又觉得……也许我应该感谢他,若没有他,你便不会……” 沈忆寒听在耳里,却觉得茫然—— 阿燃在说什么……为什么他说的每个字自己都听得懂,可组合在一起,却又好像不懂了? 阿燃说……他不肯接受他,是因为“他”…… 哪个“他”? 对啊,他为什么一直没有接受阿燃呢? 数千年来,他分明知道,他分明感觉得到阿燃对他的爱意,可他为什么没有接受呢? 这念头甫一出现,一个模糊的影子,也随之出现了。 这个影子一出现,就立刻被沈忆寒抓住—— 他想起来了……他不能接受阿燃,是因为他有一个真正的爱人……这个阿燃不是他……他们毕竟是不同的…… 他为什么会有阿燃之外的爱人?这怎么可能…… 脑海里乱成一团,这纷杂而来,乱麻似的思绪,似乎根本无法拼凑成一个整体,一个清晰了然的事实。 “沈濯……你记不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生与爱……若要分先后,生理当先于爱……因为无生则无爱……”云燃的声音越来越小,纤长的睫羽渐渐缓慢的阖上,“我其实……一直……一直记得你的话,只是……从前我没有明白……现在……我好像明白了……从前我总是恨……恨你心里那个人不是我……恨自己不能爱你……” “但是现在我忽然发现……原来长生……即为爱人……这样看着你数千年……怎么不算爱你……你没有心魔……不似我会这么……这么快……天人五衰……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生……理当先于爱……” 沈忆寒却好像被一道晴空之下的鸣雷击中,他呆呆的看着云燃,脑海里浮现出当年某个时刻自己曾经理所应当、心生欢喜、脱口而出的话—— [能够长久存留的,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清浊相伴,阴阳互生。] [世间万物,不该非黑即白,不该只有是或非,不该只被一种形态束缚,我对你的感情、我对你的爱,同样如此。] [生的意志一定就要与爱和感受相悖吗?并非如此。] [我只是因为我爹,才自然而然以为是这样,然而这其中本来并无联系,自然不该互斥,生也可以爱,爱也可以生,人该向生,不该向死。] [生与爱若要分先后,生理当应先于爱,因为无生则无爱——于你而言,大道和你对我的感情,亦然如此。] [修士求长生,正是向生到极处的表现。] [爱让人变化,恨却让人恒久不变。] [对修士而言,生与爱之间的平衡,人欲与天道之间的平衡,正如阴阳、清浊之间的平衡,我辈修士修道、修心,岂非正修得是这其中的平衡?] …… 这些,一字一字,本是他曾经向阿燃剖开的道心,可这数千年来,他却竟然险些将他们遗失在岁月长河之间。 其实寻找答案,根本不必耗费数千年—— 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是带着自己的答案进入此界之中的。 但……梦中的阿燃,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连他自己……尚且已经几乎忘却,可他却一字一字,记得清清楚楚。 一直寻找答案的又何止自己一个人,是他们一起找到了答案。 云燃已经闭上了双眼,他仍在喃喃自语,声音既轻又浅,像是一个一触即溃的梦境。 “沈濯……我现在好像比从前……又多了解了你一点。” 沈忆寒本来应该干涸的双眼竟然还是没有办法停止分泌泪水,但他却浑然不顾,只是颤抖着把两片唇贴在云燃额头上,一字一字对他低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竟然以为你不是他……我竟然这么蠢……” “你就是他……你从来都是他,你就是我唯一的那个阿燃。” 第137章 终章(上) 第137章 终章(上) 整片海岸线都被血色浸透了。 数不清的水行魔物尸体叠在海岸线上, 一个个的“砰”一声爆炸后,便化为黑气,消散无迹, 最后连那条青龙亦不例外—— 魔物的身体是由最凝练的魔气构成,就算是高阶的龙形魔,也不例外, 一旦死亡,魔气消散,“他们”也就重归天地。 几个修士似乎犹豫许久, 还是从远处靠了过来, 为首的那个青年红着眼睛道:“太宗主,云前辈他已经……就算您一直守着他, 他也会……也会……” 沈忆寒缓缓抬头看着他,一对琥珀色的眸子里无悲无喜,看不出一点情绪。 青年看着他的眼睛,那未出口的半句话, 却卡在了嗓子眼里,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两位前辈, 虽然多年来彼此间始终待之以礼, 但他们之间……那样的情份,那样的牵绊, 却是每一个长眼睛的人,都不可能看不出来的。 云前辈溘然长逝,太宗主怎么可能不痛?这种时候, 难道要他对太宗主说节哀保重, 否则若他也有个什么闪失,这岛上的数百万生灵便也要无枝可依了么? 未免太过残忍。他想。 沈忆寒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是想告诉我,就算我守在这里,不肯放手,阿燃也会化为魔气,重归天地,是不是?” “可他不是魔物。” 他的语气很笃定,笃定到几个后辈修士闻言,俱是眼中露出困惑之色,心生不解。 但沈忆寒没有解释,他只是看了看那个为首的青年—— 这数千年间,妙音宗宗主已经换了太多个,他其实不太记得这孩子的名字,但却从他眉眼间看出了几分当初子徐的影子。 “你是个心软的好孩子。”他轻声道,“但想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要学会的还有很多。” 青年微微一怔,抬起头来,却见太宗主的目光已从他身上离开,此刻正一个个的扫过他们之中的每个人。 眼前这些面孔之中,有不少也曾是少年天骄,也曾惊才绝艳,风光人前;此刻,却都满身血污、狼狈不堪,半点看不出从前的样子。 他们之中,有昆吾剑派、长青谷、南北各宗、各大世家的子弟后人,也有他认不出来的新起之秀、或是散修之中的佼佼者。 “修界太平万余年,各大门派安闲太久,怠而不觉,早已忘了求生原是一件多么艰难不易的事……会有今日的劫难,其实早见端倪。”他闭了闭目,“人修之中,能留下你们,也算留下了一线生机,岛上数以百万的修士、凡人,是生是灭,将来皆要仰仗你们。” 修士们闻言,先是怔愣片刻,才渐渐有人反应过来沈前辈这话中的深意。 有人急道:“前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等年轻,修为浅薄,如何担得起这等重任?这些年,若非您与云前辈一力承担,只怕我们早就死在魔潮之中……” “你说的不错,若非我与阿燃一力承担,琴鸥岛不会成为现今对人族而言唯一安全的地方。”沈忆寒打断了他,“但如今没了阿燃,难道你们就甘于让琴鸥岛沦陷?就甘于让这岛上数百万人族星火,覆灭于一夕之间?” “……” “可是,即便云前辈不在了……只要仍有太宗主您主持大局,我们心中总能有个安定……” “活下去,难道仅靠的是心中的安定吗?” “需要仰仗他人,寄于外物,这样的安定就如同掌中握沙,早晚会消散殆尽,那不是真正的安定。” “不要去求、去等、去靠。”他看着那孩子道,“对我也好、阿燃也好,把你们曾经交付出的依赖、仰仗收回去,从今以后,也不要再依赖、仰仗任何人、任何物,人族星火相承万余年,靠得从来不是这些,而是困境中从不泯灭的向生之心。” 众修士们怔怔看着他,鸦雀无声,沈忆寒却没等他们回神,已抱着云燃起身,化作一道遁光,飞向琴鸥岛后山禁地之中,声音渐渐远去。 “今夜过后,我会在岛上留下一道结界,有此结界,十年之内,魔物无法上岛,至于十年之后……琴鸥岛是生是灭,便寄于诸君一身。” 当日夜里,琴鸥岛上落下了一场桃花雨。 接天蔽日的桃花纷纷扬扬,飘散而下,温柔的笼罩了整座海岛,也零落成泥,覆盖了那被血色浸染的海岸。 这一场花雨,数日不散。 自此以后,那些从前每日都要发疯一般,对海岸发起侵袭的魔物们,竟然真的都好像迫于什么威慑,远远的退于琴鸥岛海岸百里之外了。 等到众修士心急如焚,终于将后山的禁制破除,闯入那间静室时,静室之中已经空无一人—— 香案上唯余一柄长剑、玉笛,静静交叠相依。 * 沈忆寒对引他入梦的天道,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天与人道,仙与魔道,昌繁枯荣,覆灭滋长的答案—— 不在孰枯孰荣,孰生孰灭,而在阴阳并济,明暗相依。 有仙而无魔,则仙将不仙,有魔而无仙,则魔亦不魔,一界的法度自当如此,每当这二者失衡时,也既是失控来临的前夕。 所以无论是梦境中还是梦境外,灵虚巨渊封印的松动,都是必然发生的。 只是在梦境中,因为他和阿燃的存在,仙魔之间的天平更加完全的倒向了一边,于是天平彻底崩溃时,失控的也就更加彻底。 但失控也是一种重构,唯有崩溃后的失控,才能迎来新的秩序,不破不立,若琴鸥岛上幸存的人修永远站在那摇摇欲坠的天平上,虽可保朝夕安稳,梦中世界新的秩序却也永远不会到来。 朦胧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深海,入梦前的那个声音,再次在他耳畔响起。 “你认为你给出的答案,是正确的吗?” “如果我的答案不正确,元神寂灭之后,我就应该回不到这里了,对吗?” “……”那个声音沉默了。 “我的答案是否正确,你掌控此界秩序数万年,难道无法判断吗?”沈忆寒反问它,“还是我可以认为,你其实并不愿意承认这个答案才是正确的,否则又何必在梦境中试图误导我、吞噬我?” “……”又是长久的沉默之后,那个声音才道,“我被欺骗了,你并不是该被选中之人,你的入梦只是一场意外。” “我的使者该是人族之中的佼佼者,而你并不是他们之中最具天分,最为勤勉,也最有极致气运的,你的答案即便能延续平行世界的荣祚,也并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平行世界……”沈忆寒喃喃道,即便他从前并未听过这个概念,可却也还是在第一时间领悟了其中的含义,“所以……这的确并不是梦。”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抬起头看向周围无边无际的黑暗。 “你没有办法,否认我的答案是正确的——” “正如我给出的答案,平衡不仅存在于仙与魔道之中,也存在于天与人道之间,当身为天道的你,开始干预人道时,你遭到的反噬、失控,也是必然发生的。” “但反噬我的并不是你们。”那个声音冷漠的说,“我只是失去了对‘我’的一部分控制,让它钻了空子。” “那么,你为什么会失控呢?”沈忆寒一字一顿的再次反问那个声音,“你不承认你的失控,这种行为就好像人修不肯承认当年强行将此界所有魔物汇集在灵墟巨渊下,一并封印,才招致了后来的失控一样掩耳盗铃。” “如果在你的秩序下,万物都非黑既白,非此既彼,仙道也好,魔道也罢,都对彼此水火不容,连人也在作为天道的你影响之下,爱不成便要恨,得不到便毁灭,你难道认为,这是一个正常的世界吗?” “正是因为你连你自己的‘一部分’,都不肯承认它的存在是合理的,它才会从你的规则之中分裂出去,脱离你的控制。” “我的秩序是你曾经的恩师给出的,它维持了万年的太平,你从她的传承中获益匪浅,现在却要否认她给出的答案,不觉得可笑吗?” 沈忆寒愣了愣:“你是说……祖师婆婆?” 天道静静的回答:“她是人族之中真正的佼佼者,给出的答案绝不会有错。” “……” “你也无法反驳,对吗?”那个声音的语气虽然没有一丝情绪起伏,仍然那么幽远空灵,高高在上,但沈忆寒却能感觉得到,它在嘲笑自己。 “你的确一点也不了解人族。”沈忆寒静静地说,“我的确从长乐女君的传承中获益匪浅,但是非对错,在人的世界里,从来并非盖棺而论,祖师婆婆惊才绝艳,可也并不说明她的一切都是绝对正确的,人的一生中会有行差踏错之时,再正常不过,正因为她也有错误的时候,才会被你引导在错误的路上愈行愈远。” “我原本疑惑她那样的绝代天骄,为甚么最后甘于作茧自缚,郁郁而终,原来是你……”沈忆寒笑了笑,“你说是她给出了答案,其实并不尽然吧?与其说是她给出了答案,不如说是你引导着她给出了你想要的答案,你的那‘一部分’曾经告诉过我,每万年世界便会经历一次‘道’的更替,可见你们的世界也并非全无规则可言,可以为所欲为。” “你身为天道,却有所偏私,难道是符合你们世界规则的吗?” “……” “你就像我的那‘另一部分’一样可恶,简直毫无秩序可言。”那个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像是乌云之下按捺着暴风雨,“云燃、云烨……他们本来都可以成为我的践行者,给出完美的答案,现在却都被你毁了。” “你说——‘可恶’?”沈忆寒道,“你看,你是不是又一次失控了?” 这次他话音甫落,周围那无边无际,深海一般的漆黑,忽然剧烈的涌动了起来,它们如浓云般翻滚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扑过来,将沈忆寒的意识吞噬。 然而也恰在这一刻,一道白光忽然从浓黑如墨的世界之外穿透进来,照彻黑暗,与那些包裹着他的黑暗交缠在了一起。 黑与白激烈的在这片深海般的空间里撕扯着,再顾不得同样容身于这片空间的沈忆寒。 沈忆寒没有去看周遭那正在剧烈交缠融合的黑白,而是在其中飞快的穿梭起来,常试着寻找那个出口—— 一定不会没有出口。 果然终于在某一刻,他忽然感觉眼前华光大作,身体里传来一股巨大的推力。 沈忆寒倏地睁开眼来,便感觉到五感似乎在一瞬间回到了身体之中。 眼前视野渐渐清晰,入目的是另一人胸前黛色道袍的前襟,熟悉的枫木气息,几乎在瞬间就盈满了他的鼻腔。 云燃抱着他,正在疾奔。 他们脚下那块巨大的阵石,此刻正在颤抖着,寸寸碎裂,阵石之中射|出耀目遮天的光芒,华光之中,黑与白激烈交缠,不停的流动变化,这块阵石仿佛下一刻就要因为承受不住这样巨大的压力,碎成齑粉了。 他们终于离开了那阵石的范围,云燃刚一放下沈忆寒,二人一句话也没说,便紧紧相拥。 历经数千载,他们自一场大梦之中醒来—— 又终于在无声的相拥里重逢。 * 常歌笑跟着诸派修士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 他师兄会和云真人抱在一起,本来倒也没什么值得稀奇的,只是……这个抱在一起的时机,是不是值得商榷一下? 毕竟二人不远处那块巨大的阵石,好像随时就要崩碎了。 这种时候总不能等别派的人出言提醒他师兄,常歌笑只好走上前去,掩拳不大不小的干咳了一声,道:“师兄,此地方才华光冲天,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块巨石是……” 他话音未落,身后众修士中的季剑主已经面色难看道:“这……似乎是灵墟大阵的阵石,此石一旦碎裂……” 话音未落,众人只闻轰然一声巨响,那块阵石已经片片崩碎,其中华光迸射,直照天幕数刻不散,最后汇入云穹。 众修士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除了各自飞身躲避阵石碎裂荡出的灵流冲击,竟然什么也没来得及做。 沈忆寒从云燃怀中离开,对此倒是并不意外,他没有多看那碎成齑粉的阵石一眼,也顾不得回答师弟,而是将目光飞快的在周遭扫视了一圈—— 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常歌笑顺着他师兄的目光看过去,微微一怔。 不远处入目的是个动作奇怪,正俯身半跪着,双手撑在地面的黑袍人,他背部剧烈起伏,似乎正在急促的喘|息着。 黑袍人明显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缓缓抬起头来,兜帽自头上滑落,露出一张众修士都十分熟悉的脸来—— 贺兰庭。 第138章 终章(中) 第138章 终章(中) 贺兰庭做了一个梦。 虽然是梦, 他似乎不应该有任何记忆,但即便回到襁褓之中,心头也始终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在涌动, 始终挥之不去—— 他不能再选错一次。 有一个选择似乎在将来的不远处等着他,而他只要选错,就会悔恨终生, 万劫不复。 于是他小心翼翼的长大,等待着那个不知究竟是什么的选择到来,却始终没有等到。 这个梦中, 他仍是贺兰仙岛上身份最为贵重的少年郎, 是所有贺氏子弟羡慕嫉妒的对象。 修士得子不易,贺老门主修为已臻大乘, 却仍然生下了他,当然视之如宝,这份贵重似乎也是理所应当的。 因为他的降生,贺家几条旁支彻底没了等有朝一日贺老门主羽化登仙后, 在贺兰仙岛上分一杯羹的指望,倒是都对他恨之入骨—— 这些其实没什么, 他好像早已经对别人的怨恨、嫉妒、疏远习以为常, 因为他是一个太过幸运的孩子,生来便拥有一切, 所以难免被那些不幸的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贺兰庭习以为常的同时,有时候也不免为自己的平静感到一些奇怪,就好像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些了一样。 但他全部的平静, 最后都终止在了十五岁那年的夏天。 贺老门主对这个老来独子十分宠溺, 几乎称得上有求必应,唯有一件事, 不是只需他开口恳求,便能应允的。 他想见母亲。 一个孩子对母亲的孺慕之情几乎是天性,尤其是在被其他孩子嘲笑是个没娘的可怜虫时,他总是本能的想寻找曾经将幼年的他抱在怀中温柔呢喃的那个港湾。 他知道他有娘,幼年时那个红衣女子明朗的笑容、掌心抚摸在他发顶的触感……即便只是一些残存在记忆之中的片段,也总在梦中徘徊不去。 “娘”这个字,对贺兰庭而言,渐渐变成了一个美好的符号,一个象征着这世界上并非没有人爱他的精神寄托。 十五岁那年生辰,父亲终于出关,他便立刻抓住机会,恳求着再见母亲一面。 “不是爹不肯依你……”贺老门主听他提起此事,神情不知为何,有些微妙的复杂,但很快那种难以捉摸的情绪,便在他眼底一闪而逝,“几年前你娘便已经因为身子不好走了,那时你还太小,爹不忍心告诉你。” 贺兰庭呆呆的从殿中出来,等回了居处,他仍然无法将刚刚从父亲口中听到的话咀嚼下咽。 “公子……”一直跟着他的仙侍面露不忍,似乎犹豫再三,终于低声道,“您真的那么想见夫人么?或许……或许现在不像您当年见过时那样,您也依然……” “你知道我娘在哪里?”贺兰庭的眼睛骤然迸发出光亮,站起身来死死的拽住了那个从小伴着他长大的小仙侍,“她没死……她没死对不对?我要见她,求求你了云枝,我一定不会让父亲发现的。” 小仙侍咬了咬牙,抬目看着他良久,终于答应了他。 “好吧,公子,云枝的命当初是你救的,既然公子想好了,我就带您去见夫人,只是公子……您一定要做好准备,夫人她现在……可能……” 云枝带他去了一处偏远的小岛上,这样的小岛在主岛外的群岛之中,有千个万个,若不是有人引路,这座平平无奇的小岛根本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打开房门的时候,贺兰庭看到一个满头枯槁白发的背影。 那个背影听到房门打开的吱呀声响,也没有动弹一下—— 贺兰庭渐渐走近,看见她那形销骨立的肩膀,勉强将一件褪色到几乎看不出本来模样的暗红罗裙支撑了起来。 饶是如此,他喉咙干涩,心下满是不可置信,却仍然无法说服自己和眼前的女人相认。 那人终于缓缓转过脸来,却是一张眼窝深陷、鸡皮鹤发的干枯面容,直到她也同样看清他的模样时,浑浊的双眼终于渐渐恢复了一线清明—— “我道是谁……”女人嗬嗬怪笑几声,“原来是你这个孽种。” 她发疯一般扑了过来,将这个被自己孕育出来的孩子掐着脖子,死死按在地上,其实她的力气并不大,贺兰庭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挣脱…… 但他没有。 他睁着眼睛,努力的看着她,想要辨认那双眼白早已浑浊不堪的眼睛里正在释放的情绪—— 没有温柔慈爱,晏晏笑语,只有刻骨的恨意。 “孽种……孽种……”她一边掐着他的脖子,一边极尽恶毒的咒骂着,“你们会遭报应的!你们会众叛亲离……你们会不得好死……下十八层地狱……” 云枝努力把她拉开,这才扶着贺兰庭踉跄着站起身来。 他并没有伤害那个女人,但尽管如此,那女人仍然好像失了所有的力气似的,再也爬不起来,只是伏在地面上,一忽而怪笑,一忽而咒骂,没再追上来。 房门又一次合上了,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来过一般。 “修士之间难以孕育子息,当年,门主为了留下血脉,自各岛寻来了很多天资上佳,却从未修行过的女子,但天意弄人,最后怀上公子的不是她们,而是夫人……”云枝的声音低低的,“夫人是贺氏旁支送上来服侍门主的仙侍,天资卓绝,门主本来有意收她为徒,但不知怎么的……夫人竟然怀上了公子您,她那时已经有筑基修为,门主为保公子平安出生,只能将夫人的修为一层一层拔除,又用各种天材地宝,灵力温养她的经脉,使她能以凡人之身诞育子息……” “你在跟我开玩笑么?”贺兰庭哑声道,“贺家是玄门正统……如此行径与魔修何异?父亲……父亲他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云枝垂头,默然不语。 贺兰庭衣袖下的拳头紧了紧,最后又终于颓然无力的松开了。 他闭了闭目:“就算……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父亲难道就这样把她留在这里便算了?既然当初能用灵力温养她的经脉,为什么不能一直温养下去,要让她变成现在这样……” “她已是凡人,寿数天定,哪有能以外物长久延寿的道理?”云枝摇头,“门主不想见她……留下她的性命,已是念在她生下了公子的情份上了……” 贺兰庭脚步有些不稳,但还是离开了那座小岛。 回了居处,还没进门,他便扶着门框吐了个昏天暗地。 随着那个美丽的符号一起轰然崩塌的,还有对脚下这片土地为数不多的那点归属感—— 现在这里的每一粒沙瓤,都让他觉得恶心至极。 他忽然想,那个选择……那个选择呢? 如果现在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一定还是会……毫不犹豫的毁了这里,毁了这片恶心的地方,然后他要把这一切都忘了……连带着那个曾经在他梦中流连的、属于所谓“母亲”的温柔旧影……那个彻头彻尾为了欺骗他而生的谎言。 但预料之中的选择,始终没有到来。 他日复一日的等着,那个选择却不肯来拯救他…… 他被抛弃了。 麻木的沉沦和清醒的痛苦之中,他竟然只能被迫选择后者。 他既无法挑战父亲的权威,质问他当年发生的一切,也无法改变脚下这片土地的过去、现在、将来。 午夜梦回之中,纠缠着他的还是那个红衣身影,有时温柔明媚,叫他沉醉,有时歇斯底里,让他恐惧。 他死在心魔丛生的雷劫下,再次醒来时,一切恍如隔世,身体里有两个声音在叫嚣。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云烨曾经帮他忘记的一切,他想逃避的一切,在那场大梦之中,全都无所遁形。 云烨似乎疯了。 这个掌控着他身体一半控制权的人,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贺兰庭能感受到他的那另一半意识之中,全是失控的憎恨和毁灭的欲望。 他努力的控制着云烨,可却抵抗不了被他的念头影响。 少年人的脸上一分为二,左边是痛苦挣扎的人面,右边的却露出青鳞和獠牙,那右眼之中只剩下混沌,半边脸彻底扭曲成诡异的模样。 他喉中一会儿发出似兽类一般的低吼,一会儿又零碎的痛苦絮语起来。 有修士道:“他这是……魔化了还是疯了?” 那少年抬起眼,两只赫然不同的眼睛在人群之中看见了熟悉的影子,右眼之中瞬间迸发出滔天的恨意。 几乎来不及看清,下一刻那少年已经瞬间移动身形,出现在人群中央。 修士们俱是面色大惊,各自去摸自己的灵剑法器:“诸位小心!” 但自始至终,那少年都只是冲着一个方向去的。 常歌笑看出他的目标似乎正是自己师兄和云真人,一时来不及多想,已经凝聚灵力在掌心,竭尽全力的击出一掌—— 他这一掌原本只是为了延缓对方攻势,岂知那人影分明看见他闪身出掌,却竟然分毫没有躲闪,就那么不偏不倚的迎了上来,将这一掌吃了个结结实实,被生生震飞出数十丈开外。 贺兰庭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黑血,却还是缓缓扭头,看向了远处那个在他视野中已经有些模糊的人影…… 那一袭红衣,那么张扬明朗,就像他梦中才会出现的那个影子。 他想要努力看清对方的面容,可只有一边还仍能勉强视物的眼睛,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他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使视线重新聚焦。 只是这么一刹那的恍神,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就被另外一个人的意识彻底夺走,那个身影,也成了贺兰庭不知究竟是短暂还是漫长的人生之中,所看到的最后一幕。 常歌笑仍是惊的不轻,他这一掌打得仓促,根本没来得及竭尽全力,何况先前的贺兰庭与云烨连他师兄和云真人都要勉力应付,怎么会被自己这一掌打成这样? 震惊之间,远处地上那少年的面容,已经彻底被他右脸的那种可怖模样蔓延,他嗓子眼里发出一声低吼—— 然而还未等他的身上真的发生那种沈忆寒和云燃都十分熟悉的变化,云燃指尖一点,一道赤白二色交织的锋锐剑罡已经激射而出,瞬间便洞穿了云烨的眉心。 于是云烨身上即将发生的异变,也就随之戛然而止,身体砰然倒地。 那位神刀门的郭少门主也在人群之中,此刻无人敢轻举妄动,他倒胆大,竟然两步冲上前去,探了探地上的云烨,随即便起身又惊又喜道:“这贼厮当真死了!” 沈忆寒面色复杂,半晌才道:“他本来……便已是强弩之末。” 众修士听闻此言,皆不疑有它,都理所当然的以为是沈宗主和云真人此前将这魔头斗得只剩强弩之末。 楚玉洲叹道:“此贼作恶多端,如今终于算是有个了结了,只是这处本是灵墟大阵一处阵眼,如今这里的阵石碎裂,即便我等将其修补,灵墟的封印也不可能再似从前那般固若金汤了。” 自然是不可能再似从前那样固若金汤的,毕竟知道如何将七绝五灭阵恢复如初的,在场的只有一个沈忆寒。 但他看了看此刻已经乌云消散,万丈霞光重新穿透层云的天空,却什么也没说。 这个世界已经迎来了新的答案—— 他想,这既是逆子的答案,也是他的答案。 第139章 终章(下) 第139章 终章(下) 这一战之后, 洞神宫就此覆灭不复存在,北域六宗如今只剩下了五宗,其他五宗以青司羽楼为首, 在得知洞神宫已经死的一个不剩后,立刻向以昆吾剑派为首的玄门联盟递上了休战书。 这封休战书言辞恳切,措辞真挚的表示, 其实之前他们都是迫于洞神宫的淫威,不得已才对玄门宣战,过过太平日子没什么不好, 至于解开灵虚巨渊封印的事, 他们更是半点不知,都是云烨那厮一人的主意。 这话无论玄门信也好, 不信也罢,总之最后两边是达成了休战的共识,原因很简单—— 那块阵石碎裂之后,虽经各派修补, 灵墟的封印仍是不再稳固,产生了裂痕, 而且这裂隙并不只是集中在北域一处, 因地脉相连之故,魔气逸散到了地脉之中各处, 又从地脉中散逸而出,不少低阶魔物都混在这散逸的魔气之中,重新回到了地面。 这些裂隙遍布各地, 如今的南境北域无一可称完全太平之处, 玄门也好,魔修也罢, 都忙着加固自家护山大阵,提点弟子,应对可能自裂隙中出现的魔物。 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些裂隙会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日复一日的扩大,又会不会有高阶魔物从里头冒出来,这种时候谁猝无防备,谁大约就会第一个死在前头。 迅速的将战场打扫过后,各门各派也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沈忆寒觉得自己身为妙音宗宗主,似乎也应该在这个时候回到南海,对他们妙音宗那群野惯了的小崽子耳提面命、厉兵秣马一番。 但是还没等他这个什么都慢半拍的宗主理出个究竟要如何厉兵秣马的章程,陆奉侠就已经先于他整理出了一本砖头厚的册子……喔,或许不应该叫它册子。 应该将其称之为陆师伯的心血巨著。 他目瞪口呆的将那册子翻了几页,觉得光是目录都快比他的命还长了,抬头震惊道:“就这么几日,师伯竟然就理出了如此详尽的章程,真是……额……真是……” 陆奉侠摇了摇头,道:“不是这几日,其实从前,我便已经有这个想法了,只是怕宗主不忍心对他们严苛,但如今不比从前,地脉裂隙遍布各地,咱们虽是小派,也不可掉以轻心。” “师伯说的是。” 沈忆寒思忖半晌,有句话在齿缝里欲言又止,不知当不当讲。 谁知陆奉侠好似一眼看穿他要说什么,斩钉截铁道:“妙音宗是沈氏一族千年家业所依,即便宗主如今不愿与女子成婚绵延后嗣,宗主还在世时,也不能将宗主之位假手他人。” 沈忆寒:“……” 师伯何时竟也学会读心了……不对,重点不是这个,这话的槽点不止一个吧—— 什么叫他还在世时? 什么又叫不愿与女子成婚? 沈忆寒想狡辩几句,然而陆师伯定定看着他,那眼神却好像在说,难道不是吗? “……” 陆奉侠料定他无话可狡辩,谁知沈忆寒盯了他一会儿,忽然话锋一转,道:“那师伯呢?不知师伯可愿寻一位温柔美丽的师伯母,也为妙音宗绵延一下香火,若是您和将来师伯母的孩子,我一定也视如己出。” 陆奉侠:“……?” 这次一言不发,略显尴尬的将视线转开的变成了陆师伯。 “宗主,我并无成亲之意,我已有……” 沈忆寒敏锐的捕捉到了他话中的重点,眨巴眨巴眼睛准备等他说下去,谁知道陆奉侠却好像忽然惊觉什么,话到嘴边,竟又猛地住口了。 “已有什么?”沈忆寒盯着他悠悠道,“师伯怎么不继续说了?” “……” “宗主若没别的事,我就按照着章程和子徐核对以后门中弟子每月离岛历练的事了。” 他话音刚落,便好像生怕沈忆寒再多说什么似的,几乎是火烧屁股一般的落荒而逃了。 沈忆寒:“……” 至于吓成这样吗? 他只是想说,若是将来那位师伯母是他们相熟之人,自己其实也不是不能接受而已…… 不过想想那两人的别扭劲儿,沈忆寒觉得这红线自己还是别乱牵为好,且不知两位祖宗什么时候才开窍,只随他们去,也就罢了。 正思及此处,门外远远传来一个脚步声。 燕子徐手执一封曳金小笺,神情似梦游一般,在他门前顿住了脚步,又敲了敲门。 沈忆寒打量着他这呆徒儿的傻样,一边将案上的琴谱翻了一页,一边笑道:“咱们代宗主这又是怎么了,怎么也魂不守舍的?” 他心下一动,忽然想到一事—— 难道子徐已经知道小石头的真正身份了? 燕子徐进了门来,坐在他师尊对面。 “师尊,有件事徒儿不知该如何裁决,还是您自己看吧。”他一脸郑重的把手中那方曳金小笺推了过来,“这是云真人……啊不,是昆吾剑派刚刚命弟子送来的。” “跟着一起送来的还有好多……呃……好多……” 他努力再三,竟然还是有点没办法把那两个字说出来……主要是没办法把那两个字用在自家师尊身上。 “阿燃?” 沈忆寒微微一怔,自北域那一战后,云燃陪他回了琴鸥岛来,他们二人虽温存了几日,但阿燃说在梦境中体悟得了关于他本心剑意和登阳剑意两幅功体融合的关键所在,需要闭关一些时日,他虽不舍,但也并未阻拦。 眼下这才数月,阿燃就已经出关了么? 他出关了怎么也没和自己说? 待沈忆寒将目光移到那封曳金小笺上的时候,才彻底愣住了—— 燕子徐不安的扭了扭屁股,掩唇干咳了一声道:“师尊……这个……这封婚书,弟子不敢擅专,不知道您意下如何,究竟是许还是不许呢……” 沈忆寒怔愣片刻,把那婚书翻开看了看,长得几乎可以和陆师伯方才的鸡娃小计划一较高下—— 哪有人这么自报家门似的把从两人认识相识以来的桩桩件件,全部写在婚书上的? 燕子徐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话,心道他问得是不是不太对,毕竟这桩婚事……师尊怎么可能不许呢?他是不是应该换个问法? 正自纠结尴尬间,却见他师尊捏着那方小笺,长睫微垂,不知想到什么,轻声道:“……呆子。” 燕子徐挠了挠鼻子,心下有些困惑—— 师尊这到底骂的是云真人,还是他?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请求师尊给个明示。 “徒儿愚钝,那……那昆吾剑派送来的……呃……那些聘礼,咱们可要收下么?” 这样问得总该很委婉也很合体了吧? 沈忆寒将目光从那方曳金小笺转到他身上,一双柳目弯弯,终于举着笺掩唇扑哧一笑。 “你也是个小呆子。” * 婚期定在半年后。 结契大典共分两场,一场在琴鸥岛,一场在昆吾剑派。 大典之前,沈忆寒陪着云燃回了一趟长青丹宗,云燃和云之鹭甥舅两人单独叙了一番话,出来时云之鹭眼眶微红,然后便和他们一起去了一趟琴鸥岛。 打开冰棺,云之鹭看见李临山口中的那片天极白蕊时,也颇为惊讶,继而叹道:“李道友真是福大命大,此花难求,若不是有它保得李道友经脉不断、身躯不坏,即便今日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了他。” 沈忆寒道:“那现在……不知云宗主可能救得了临山?” 云之鹭道:“虽要费一番周折,但既然是自家人相求,我自当尽力而为。” 三日之后,云之鹭打开房门,面色是肉眼可见的疲惫,但见了等在门外的一干人等忐忑不安的面色后,还是笑着拱手道:“教诸位久等了,在下幸不辱命。” 严柳第一个冲了进去,看清房中榻上已经离开冰棺,面上却仍有血色的李临山后,一再确认了的吐息脉搏,才终于小心翼翼的悄声退出了房去。 沈忆寒道:“这下你可放心了,知道我和阿燃不曾骗你?” 严柳一言不答,只是扑通一声跪下,先向云之鹭叩了一首,又向沈忆寒云燃二人叩了一首。 云之鹭有些惊讶,看了沈忆寒云燃一眼,道:“这位小公子是……” “算是临山的弟弟吧。”沈忆寒目光落在严柳身上,“你既认临山为兄长,我虽知你当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他,但等他醒来后,我也会原原本本的把你所做之事告诉他,届时他要如何管教你,都是你们兄弟之间的事,我亦不会替你求情。” 他说这些话时,始终观察着严柳的神情—— 只要严柳露出分毫异色,沈忆寒就不会再让他接近李临山,但严柳只是惭愧的点了点头:“这是自然……严柳并无异议。” 又满面欢喜道:“李大哥要如何管教我,自然都是该当的。” 沈忆寒:“……” 看来好像……似乎……的确是他多心了。 他正思及此处,身边的云燃忽然自袖中取出传讯玉简沉入灵识看了一眼。 沈忆寒道:“怎么了?” 云燃转目,缓缓道:“师尊说……他新收了一位弟子。” 沈忆寒闻言,眼皮立刻跳了一跳,倒不是他太敏感,只是梅叔的小弟子这个身份……实在是妖孽百出。 他想也没想,就决定跟着阿燃一起回到垂秀峰上,去看看这位梅叔新收的小弟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然后就在垂秀峰主居之中,看到了明显十分紧张,正战战兢兢给梅今奉茶的…… 童沐尘??? 沈忆寒:“……” 他神情有些一言难尽的看着满脸高兴的梅叔,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道:“梅叔,您信中说找到了可堪将来传承慈恩剑一脉的弟子,就是童公子么?” 究竟是他哪里搞错了,还是梅叔哪里搞错了? 梅今仿佛早猜到沈忆寒会有此反应,站起身来揽着童沐尘的肩笑道:“没错,就是沐尘,这孩子的心性,我已观察许久,错不了。” 沈忆寒沉默片刻,看了看正一副受宠若惊模样的童沐尘,又看了看笑呵呵的梅叔。 好吧……起码这孩子只是嘴欠了些,心术上的确并不坏。 梅今还在滔滔不绝替小弟子说话:“我知道你们从前对沐尘有些误解,但他当初既能在姑妄山挺身而出,保护师弟师妹们,可见是个好孩子,沉秋如今不在了,与其叫这孩子被人欺负,我与他也算投了眼缘,所以就想着不如将他收入门墙,呵呵,以后还要你们两个也替我多照拂他才是。” 云燃道:“这是自然。” 沈忆寒还没想好该说什么,岂知童沐尘偷偷打量他面色,还以为沈宗主这是对他成为慈恩剑传人仍不满意—— 今后云真人便是他的师兄,沈宗主既是师兄的道侣……那若是他不喜欢自己,岂不是吹一吹枕头风,师兄和师尊便也有可能不喜欢自己? 童沐尘觉得自己总要有所表示,于是鼓起勇气看着沈忆寒道:“师……师嫂,我知道我从前有些不稳重……但如今真的已经改了!我……” 沈忆寒:“……” 沈忆寒:“你刚刚叫我什么?” 童沐尘:“师……” 沈忆寒:“打住!以后不许这么叫!” 童沐尘:“那……那叫什么……” 他小脑袋瓜里灵光一闪,恍然大悟道:“那……那我就叫您沈大哥……” 岂知这次话音未落,他那威名赫赫的师兄却又骤然打断道—— “不行。” 沈忆寒、梅今、童沐尘:“……” 最后直到离开垂秀峰,未来的小师弟究竟叫沈忆寒什么,也仍旧没个定论,回了登阳峰后,沈忆寒打量着云燃面色,倒是若无其事的笑吟吟问道:“其实我觉得你师弟叫我沈大哥也没什么不好的嘛,你干什么反对的那么快?” “怎么,只许你自己叫,不许别人……唔……你做什么!” 半件雪青色外袍被从沈宗主自己搬来登阳峰洞府中的那张大床的床帏里扔了出来—— 究竟许不许旁人叫沈大哥,二人当夜便进行了一场深入的讨论。 讨论的结果暂且不论,总之后来在两场结契大典上,云燃那位小师弟都不曾缺席,而且还极有眼色的学会了灵活变通。 他师兄不在时,童沐尘张口便叫沈大哥,他师兄一出现,立刻便又改口成了师嫂。 云燃是直到第二场在琴鸥岛举办的大典上,才发现这件事的。 童沐尘被沈忆寒邀请着一起爬到整座琴鸥岛最高处那株灵音树上看风景时,很是卖力的对沈忆寒表达了一番他认为琴鸥岛实在是个好地方的赞美之情,然后便发觉穿着婚服的未来师嫂坐在他身边,表情不知为何有些微妙。 很有眼色的童师弟立刻贴心的问道:“沈大哥,怎么了?” 童沐尘顺着沈忆寒的目光向下一看,便发现树下不知何时正站着个黑了脸的云师兄。 童沐尘:“……” 等童师弟落荒而逃后,便只留下一个坐在树上笑的打跌的沈宗主。 云燃看着那人从树上垂下的半截大红喜服衣摆,足下一点,跃上树梢,落在了沈忆寒身边。 “马上就要行大典了。” 沈忆寒见他跃了上来,索性没骨头似的把本来靠着的树干换成了云燃,头偏过倚在他肩上,悠哉悠哉道:“急什么,还有半个多时辰呢,又没请多少外人,都是自己人,犯不着一直在主阁接待客人,忙里偷闲一会儿又怎么了?” 反正如今的修界,又不必非要有什么一力承担的琴剑双尊,他们愿意坐在这里看多久风景,就坐在这里看多久风景—— 现在的他们,不过只是一对普通的爱侣。 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