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笼》
1. 第一章
“广阳侯世子来了!”
十月清晨,天刚微亮,春宝阁的正门还未开,便有人策马而至,一脚踹在那紧闭的大门上。
守门的叫来打手,正欲破口大骂,待看清来人,连连作揖,忙不迭开了门喊人去叫给刘妈妈传话。
按照常理,这个时辰没人会来春宝阁,顶多是留了夜的客人晨起要离开,走的也是后院侧门,可这广阳侯世子不是寻常人,自也不按常理行事。
刘妈妈忙活了一晚,被人从睡梦中推醒,正想发脾气,一听来人是广阳侯世子,那双老眼瞬间亮起,拎着罩衣就朝外跑,还不忘对身旁那小婢女喊道:“跟着我作甚,快去后院将那位给我唤起来!”
刘妈妈口中的那位,便是春宝阁所有姑娘们最艳羡的对象,宋知蕙。
此刻后院的厢房内,宋知蕙早已洗漱完,坐在桌旁点灯看书,她向来眠浅,也不贪睡,每日都是踏着鸡鸣声起床。
若是旁的姑娘,起床后第一件事便是梳妆,宋知蕙却与她们不同,她不必去前院迎客,只踏踏实实待在后院便是,因她的客人只广阳侯世子一人。
而世子每次过来前,都会托身边亲信先来春宝阁带话,宋知蕙自是有时间准备妥当来迎。
可这次,宋知蕙也不明白这位爷是怎么了。
“那传话的婢女说,世子爷气不顺,脸色沉得吓人。”岁喜搁下手中食盒,掀开珠帘快步走进内室,招呼宋知蕙梳妆。
宋知蕙柳眉微蹙,缓缓合上手中的书,起身问道:“可还说什么了?”
岁喜摇了摇头,那小婢女还急着去备水,丢下两句话就没影了。
宋知蕙见状,也不再耽搁,她刚在妆台前坐下,外间廊道便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听便知是男子的。
宋知蕙从岁喜手中接过梳子,朝她摆了摆手,岁喜意会,躬身退至珠帘外。
“咣当”一声,门被用力推开。
立在外间的岁喜,惊得不敢喘气,忙将头垂得更低。
在幽州地界,可以不惧那远在洛阳的天子,却不能不惧广阳侯。
广阳侯长年驻守幽州,据传光他手中直属兵力便足有万人,若遇急情,他可直接书信一封,甚至不必等洛阳回信,便能调遣整个北疆的四万驻军。
一想到坊间关于那位杀神侯爷的传闻,岁喜便牙齿打颤,再一想到即将进门的世子赵凌,更是后脊发凉。
倒真是虎父无犬子,这位世子爷十六那年,头一次随广阳侯出军,便一枪扎穿了敌军将领的头,那满是络腮胡的脑袋,现在还在城墙上挂着,不过经了三年的风吹日晒,早已风干,看不清容貌……
一只黑底银云靴倏然闯入视线,岁喜猛地一抖,便听男子沉声呵道:“出去。”
岁喜如蒙大赦,关上门,脚底抹油般退了下去。
人人皆惧赵凌,宋知蕙自然也惧,但她不能跑。
她深吸一口气,起身来到珠帘后,一手轻撩珠帘,一手拢在鹅黄色薄衫领处,压住心底那丝怯意,用沉静柔婉的目光朝他望去。
“世子怎地……”
宋知蕙想问问他为何今日忽然过来,又这般不愉,可话还未说完,便见那高大身影两步来到眼前,一个俯身,将后话全部堵了回去。
两月未见,还是熟悉的那般疾风骤雨。
“蕙娘……”
他呢喃出声,粗粝的掌心重重按压在她腰后。
她未施粉黛,连发髻也未来及梳,冰冷光滑的一头墨发,就这样披散在身后,与两人之间那道琉璃珠帘一同晃动。
“可曾念我?”
在她快要喘不过气时,他终是松了口,将她横腰抱起,朝床榻走去,问她。
宋知蕙敛眸,忍住唇瓣的麻意,低道:“念了。”
赵凌心头一颤,生出股莫名的痒。
他喜欢宋知蕙说话时的语调,低缓沉稳,有时还会带着几分沙哑,不似那寻常姑娘般娇滴滴,柔弱弱,听着就让人心烦。
不过比起声音,赵凌最喜欢的还是她这双眼睛。
这双眼并未含情,也生得不算惊艳,却总是在与她触目时,能将他撩拨。
赵凌也不知为何,他又不是没见过女人,偏就她宋知蕙,勾住了他。
这一勾,就是三年。
还记得三年前他出征归来,那是赵凌第一次上战场,也第一次立军功,在那个满是男人的军营里,有个不成文的习俗:只要凯旋而归,必定豪饮一番,与女人翻云覆雨,仿佛这般才能让人忘却刀下的那片血泊。
军中那群武将,得知他虽长得高大,却未经人事,后院连个通房都无,便开始起哄,也不知是饮了酒的缘故,还是战场厮杀后激起了某种冲动,他虽不情不愿,但还是被拽进了春宝阁。
那一排特地为他挑来的莺莺燕燕,各个干净又生得绝色。
他冷眼一一扫过,有惊艳的,有清冷的,有温婉的……可最终,他目光却是停在了角落处。
赵凌觉得奇怪,这些女人听了他的名号,或多或少都要惧上三分,可那女人却平静的过分,尤其那双眼睛,幽暗的看不出神色,却又好似藏着一股说不出的力量。
赵凌当即就朝她走去,拔出腰间佩刀,挑起她下巴。
她没有半分躲闪,淡定与他直视。
“就她了。”赵凌收剑,朝那一旁将心提到嗓子眼里的刘妈妈扔去一个银饼。
那是赵凌第一次经人事。
也是宋知蕙来春宝阁后的第一次。
那一夜,他竟没有在一开始就碰她,而是坐在桌旁一面喝醒酒汤,一面审起了她。
“哪里人?”
“汝南郡。”
“名字?”
“知蕙。”
“我问你真名。”
宋知蕙没有立刻回答,抬眼朝那双冷眸看去,片刻后,才低道:“刘妈妈不让说……”
是了,来春宝阁的姑娘,第一件事就是要忘了从前,这曾经的名字自然不能再被提起,往后只能用刘妈妈取的名字。
这里的姑娘,皆没有姓,而是根据各自的条件,取相应的名字。
模样清纯的叫冰心,腰身纤细的叫媚月,生得美艳的叫娇蓉……而她,让刘妈妈好一顿犯愁,这丫头哪儿里都不算出挑,还透着股说不出的劲儿。
最后,刘妈妈无奈摆了摆手,“读过书,有眼色,也算听话……那就知蕙吧。”
知书达理,蕙质兰心。
这以后就是她的名字。
“我问你,你回答,旁的不相干的,莫再多言。”
赵凌面无不悦,但宋知蕙却听出了警告意味,她自然知道他身份,若他想,明天整个春宝阁都可消失不见。
“姓宋,名心仪。”她垂眸道。
赵凌没有说话,仰头喝尽最后一滴醒酒汤,起身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若说清楚,我可保你荣华,若遮遮掩掩,幽州不是没有押人的地方。”
能来这种地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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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要么不是心甘情愿,要么就是走投无路,不巧,宋知蕙就是这走投无路的。
而走投无路的人中,有几个经得起细究?
宋知蕙眸中幽暗,说出了赵凌想听的答案,“奴是汝南郡,杨家之婢。”
“杨歙?”赵凌眉心瞬间蹙起。
杨歙之名,天下文人皆知。
他精通五经,才华横溢,门生遍布天下,被当今天子赏识,一路官至大司马。可到了最后,却因结党营私之罪,获罪满门。
“奴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许是人太多了,他们杀到最后晃了眼,麻了手,没将奴刺穿。”
说着,宋知蕙拉下衣领,露出左胸靠外那侧。
那里有一道小指粗细的褐色疤痕,若不仔细瞧,还当只是个不起眼的胎记。
原是出自名门的婢女,怪不得与那些女子不同。
赵凌信了。
因为整个大东,没有人会主动将自己和杨家牵扯到一处,这件事怕是连刘妈妈都不清楚,若她得知这些,不说将她送去官衙,也要将她撵出春宝阁。
赵凌脸上惊讶渐散,又是那冷冰冰模样,问她为何来幽州?
宋知蕙如实回答。
她醒来时,身边全是死人,她哭晕过去,待再次醒来,是被饿醒的。
她吃了鸟,吃了猫,吃了兔子,吃了虫……只要能活着离开那座荒山,她几乎什么都吃了。
等她下了山,不敢往回走,跟着流民一路来到幽州。
她无路引,也没有户籍,又身无分文,要么饿死,要么寻个人牙子,将自己卖了。
“是你主动的?”赵凌颇为讶异。
必然是自愿啊,若不然她如何熬得过那个冬日,哪怕还有路边尸首能食,怕也还得被活活冻死。
不过这番话,她没有直说,只是道:“奴不想吃苦了。”
说这番话时,她神色坦然,可赵凌不知的是,袖中的双手早已死死握紧,娘亲伏在耳旁的那声低语,又一次在脑中响起。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你是杨家唯一的后人……活下去……”
旁人皆以为,杨歙膝下只有一子,却不知他那胎为龙凤,长子午后出生,幺女直到第二日夜里,才被诞下。
娘亲说,生下来时,她面容是紫的,没有气息,是个死胎。
可娘亲不舍得,硬是要亲眼看她,亲手抱她一次,可谁知就在娘亲怀中这短短一瞬,孩子哭了起来。
算命的说,她若想日后康健,过了及笄才可入族。
经历生死,娘亲不敢不信,哪怕父亲呵责这有损大儒名声,娘亲也没有半分退让,最终,她只是一个鲜少露面,从远方投奔而来的表姑娘。
可直到及笄,她也未曾入族,而她的族人,也已经全部陨在了那座荒山。
“你不怕我说出去?”
赵凌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短暂的沉默。
宋知蕙抬眼,直视那高处的眸子,“奴说了实话,世子爷应保奴荣华。”
见赵凌不出声,宋知蕙又道:“君子不重则不威。”
赵凌轻嗤一声。
呵,她竟拿话压他,倒当真是聪明。
一个婢女罢了,掀不出风浪。
他既是先前许了诺,那便护她就是了。
此刻的赵凌已经酒醒,再看这女人,还是没觉得厌烦。
他将人横腰抱起,说了一声莫怕,从此,宋知蕙便是他的人,也只能是他的人。
2. 第二章
可男人是不会长情的。
在软香如玉的怀中,他们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可当他们餍足之后,那些山盟海誓便会烟消云散。
春宝阁里每一个姑娘都懂得这个道理,但在那旖旎之时,她们还是要装作一副受用模样,或是心花怒放,或是感激涕零,总之,刘妈妈千叮咛万嘱咐,哪怕心中再清楚,也不能在这个时刻戳破真相。
可第一晚的床帐内,赵凌没有说任何情话,只在她终是忍不住痛到连吸气都在颤抖时,缓了速度。
许久后他起身穿衣,眼角瞥见那染了血的帕子,低道了一句,“日后会轻些。”
日后?
宋知蕙忍着疼痛撑起身子,眉眼间并未流露出任何喜悦或是期待,反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其他情绪……轻蔑?
没错,是轻蔑。
赵凌没有看错。
她表面不言不语,实则根本没有信他。
不管是最初审她时,说好了会护她,还是这最后一句,往后会待她温善,她皆没有信。
赵凌不再言语,转身大步而出。
第三日,一大箱银饼被送进了春宝阁,刘妈妈喜笑颜开地拉着宋知蕙的手,说她往后一整个月,都不必理会任何人,只专心伺侯世子爷便是。
只一个月,便足以羡煞旁人。
春宝阁里不是没有长期畜养的姑娘,可那些恩客们若是不在,刘妈妈也会将人喊出来应酬一二,或是弹奏一曲,或是陪酒一杯,只要不行过分之事,还能多得些赏钱,姑娘不多嘴,恩客大多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像赵凌这般,特意嘱咐只能见他一人的,之前从未有过。
活少,恩客又是贵主,且年纪轻轻,模样俊朗,这如何能不让人羡煞。
那一个月里,赵凌一直未曾露面,刘妈妈还在想,可是贵人多忘事,这位爷将他养在春宝阁的姑娘忘了?
月末,赵凌终于出现。
姑娘们蠢蠢欲动,之前畏惧的那些,也开始壮着胆子朝赵凌使眼色。
有个模样艳丽的姑娘,佯装与赵凌擦肩而过时,不慎踩了裙摆,整个身子都朝他怀中倒去。
赵凌侧身的动作极为敏捷,几乎是眨眼的瞬间,就已避开来人。
那姑娘结结实实摔了一跤,还未来及拂袖拭泪诉出委屈,一道银光便停在她面前。
刘妈妈吓到腿软,忙朝赵凌作揖。
赵凌面露寒光,待片刻后,才缓缓收剑。
宋知蕙记得那日,赵凌进屋时脸色冷得骇人,他问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可曾念他?
宋知蕙是看到了楼廊上那一幕的,她敛眸回道:“念了。”
“是怕我,所以说了谎?”如果她怕他,那和旁的那些姑娘有何不同?赵凌不悦。
被当面戳穿的宋知蕙,却未惊慌,而是抬眼看他,用那沉缓的语调道:“不是,是刘妈妈让我多哄哄世子,说这样我才不会辛苦。”
赵凌忽地笑了。
虽不是因为害怕,但她还是说了谎。
而他是当真念了她。
赵凌还是头一次会念一个女人,他自己也很好奇,这份念想会维持多久?
半年后,他为宋知蕙在春宝阁里建了座小院子,只属于她一人的住处,而她的一应开销,皆记他赵凌的名下。
一年后,他开始不满足只与她云雨。
会闲谈一二,会对望喝茶,会小酌一盏……哪怕屋中静谧无声,他似也不觉无趣。
两年后,这屋中多了书柜,也立了桌案,赵凌伏案忙碌时,宋知蕙会静静坐在一旁做些女红。
一次,赵凌在为《吴子》做批注时,笔墨顿住许久,着实叫他难以参透内中缘由,正愁眉不展时,余光不经意间瞥到一旁的宋知蕙。
赵凌微愣,她似乎也是许久未动,而那目光正落在他的笔下,似也在深思。
“看得懂?”赵凌忽然出声。
宋知蕙恍然一愣,忙敛眸继续做起手中女红,“不太懂。”
赵凌不信,他将书册朝她面前推去,“若是懂,便告诉我,有赏。”
说罢,他拽下腰间玉佩,搁在宋知蕙面前。
赵凌与她相识已有两年,他自认已经深谙宋知蕙喜好。比起铜钱银饼那些,她更喜欢这些身上佩戴的玩意儿。
果然,宋知蕙眸子一动,明显是有了犹豫,“奴只是……只是从前在书房伺候过一段时日,听主子们聊得久了……便隐约知晓一些,算不得懂……”
她回答得相当谨慎,赵凌笑了一下,亲自帮她沾墨,又将笔提到她面前,“无妨,只管写便是。”
宋知蕙搁下手中针线,缓缓抬袖,在握笔的瞬间,眼前出现了久违的那道身影。
在那座竹林环绕的学堂中,杨歙从少女手中接过一整张笔记隽秀的批注。
他先是蹙眉深思,再是震惊到指尖微颤,到了最后,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感慨,“若吾女是男身……日后之才可在吾之上。”
“不是男身,便不可吗?”十二岁的宋知蕙偏着头问。
杨歙微顿,随后忽地笑了,抬手搭在她肩上,缓缓道:“是啊,女子亦可。”
世人皆说大儒迂腐,可在宋知蕙眼中,父亲不仅学富五车,且开明包容。
他会将自己所知一切,还无保留的教于自己的门生,所以在他讲述《伏生尚书》时,才会招来祸事。
那检举杨歙之人,正是他的得意门生。
他拿着杨歙亲笔批注的纸张,跪在圣上面前,那上面句句皆是治国之道,落在年轻的帝王眼中,再由人一通刻意阐述,如何能不激起圣怒?
母亲曾不止一次劝过父亲藏拙,可他每次都只是笑着摆手,“传道授业,岂能藏拙?身为师表,当以所学诲人,不可吝惜。”
宋知蕙紧紧握住的笔杆在颤抖着。
赵凌以为,她是不敢落笔,正想着若是实在写不出,便作罢。
他刚要出声,却见笔墨而落,那娟丽灵动的字迹,让他几乎看愣,许久后,他才缓缓抬眼,深望着身旁女子。
“不愧是声名远扬的大儒,连府中女婢都能耳濡目染到如此地步。”
听出赵凌语气不含试探,而是真切在感叹,宋知蕙暗暗松口气,将那玉佩收入袖中。
赵凌压住眸中翻涌,拿起那写满纸张的批注,细读许久后,面上更是掩不住的惊叹,虽这当中还是有些错漏,但比起侯府中那些幕僚,竟也丝毫不让,且角度之奇,赵凌从未见过。
他喝下两盏茶,待心绪稍稍平静,才指着书册上的山图道:“此处不妥,若因胆怯而不推进,便失了先机……”
父亲当初所为,宋知蕙不能轻易评之,但如今的她,必须藏拙。
宋知蕙佯装不解,凑上前去蹙眉去听,待赵凌说完,她似有片刻揣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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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试再次做出解释。
这一次,赵凌满意颔首。
这张批注最后在赵凌的修改后,重新誊抄,呈至广阳侯面前。
那日之后,赵凌再来寻宋知蕙时,看她的眼神明显有了变化,与从前那种喜爱截然不同。
从前若不能见面,赵凌约摸只是在夜深时才会想起宋知蕙,可到了后来,白日里他也会念起她,尤其身处军营,需议出坡地之策时,他竟也会第一时间想到她。
若她也在,可否给出不同的见解?
在这三年里,他与她的事几乎在整个幽州传开,世人皆道世子养了妓子在春宝阁,被迷了心窍,竟一宠就是三年之久,那被金屋藏娇的美人,该是何等容貌,才能让世子待她如此情深。
可他们不知,赵凌贪的从不只是这副容貌,他贪她整个人,从头至脚,从内到外……
晃动的绯色床帐,在一声喟叹之后,终是徐徐停歇。
巳时的天已大亮,日光穿过窗纸,将屋里也照得雪亮。
赵凌餍足,松开了宋知蕙,却是在宋知蕙起身准备挂帐子时,又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宋知蕙没有准备,重新跌进他怀中。
习武之人的胸膛,宛如铜墙铁壁,撞得她脸颊生疼,她闷哼一声,眼底生出一丝恼意,口中却什么也没说。
赵凌轻扬唇角,将她脸颊捧起,用指腹摩挲着那处碰红的地方。
他此刻动作轻柔到了极点,仿佛与半刻钟前的他判若两人,可就在他目光与她染着几分水汽的双眼相触时,怎知心头那股痒意会再度袭来。
他在她面前,总是会吃不够。
赵凌深匀一口气,逼那目光移开。
今日不能再吃,一是怕她遭不住,二也是怕时间不裕。
“我今日赶回来,是有一事与你说,待两个时辰后,我还要回营。”赵凌道。
宋知蕙听出他语气肃了几分,便撑坐起身,问道:“世子请说。”
“乌恒此番,不知寻了何军师,兵法用得极其古怪。”赵凌也缓缓坐起,又开始把玩她的手。
三年前的这双手,掌心处生了层茧,饶是来了春宝阁被尽力搭理,那也比不上旁的姑娘娇嫩。
如今这手却是又软又嫩,甚至比从前在杨府时养得还要好。
宋知蕙跪坐而起,一手撩开床帐,作势便要下床道:“奴去取笔墨。”
赵凌却不动,再次将她拉入怀中,用下巴抵在她那头墨发上,低道:“今日过来不是与你商议对策,是……”
赵凌微顿,嗓音也变得更沉,“只是念你了,念得紧。”
两月未见,应也不至于如此,又不是日后不能再见。
忽想至此,宋知蕙神情未变,心头却是一紧。
只听额上赵凌继续道:“乌恒此次突然来犯,原以为与从前一般,小打小闹而已,却没想那厮蓄谋已久……”
广阳侯从未受过乌恒如此之辱,昨日下令肃整军营,东调驻军来援。
“此番之战,绝非尔尔,快则半载,慢则……”赵凌深深吸气,将怀中之人揽得更紧。
宋知蕙明白了,今日一面,兴许会是最后一面。
光洁的肩头,一滴温热触感,宋知蕙微怔,侧眸看向身后的赵凌,却在还未看清时,便被她吻住眼睫。
人在想到生死时,是会落泪的。
总不能,是放不下她吧。
3. 第三章
这一吻,轻柔绵长。
待结束后,宋知蕙朝外间喊了一声,岁喜应声进屋,将一盆温水搁在桌上,又缩着脑袋退了出去。
赵凌常在军营,不喜旁人伺候洗漱,他很快穿好衣服,便来到外间等宋知慧。
女子衣物向来繁琐,宋知蕙知赵凌今日赶时间,也不敢太过耽搁,只简单用玉簪挽了发髻便掀帘而出。
赵凌此刻立在书柜前,手中拿的是有关《虎韬》的批注。
宋知蕙对兵法的见解相当独到,却总会因为缺少实战经验,而在一些地方有疏漏,所以几月前赵凌特地寻了此书给她,让她闲来无事时翻看一二。
却没想两月工夫,宋知蕙竟将批注都写了大半。
抬眼看到宋知蕙已经收拾妥当,赵凌合了书直接塞进怀中。
“奴还未做完呢。”宋知蕙见状忙道。
赵凌却不在意,牵住她的手便朝外走去,“无妨,只是回去应付一二。”
要知道广阳侯麾下,无人敢违抗军令,轻则军棍,重则人头落地。像赵凌这般没得军令,直接摸黑而出的,几乎从未有过。
赵凌能想象到此番回营之后,父亲会如何震怒,不管他寻什么借口,那顿军棍是免不了了。
只是到底会挨多少下,还是有机会为自己争辩一二。
如今两军交战,乌恒强势,军中正是需要集思广益之时,他摸黑外出是为了取这兵法批注,倒也能算个理由。
且他方才翻看,宋知蕙比过去一年的见解,更加透彻,没准此番真能派上用场。
十月初正值桂花盛开之时,院里满满都是桂花香。
两人从屋中出来,那守在院外的刘妈妈,听见院中传来动静,一个激灵又清醒了,满脸堆笑着朝那对儿璧人望去。
自从建了这小院,赵凌只要过来,刘妈妈不论再忙,都要放下手头事,亲自为赵凌领路,生怕有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贵人,待赵凌要离开,刘妈妈也是会亲自去送。
有时候碰到赵凌心情好,还会顺手赏她个银饼,刘妈妈自然不觉疲惫,就是等上半宿也值。
眼看两人就要出院门,赵凌忽地停了脚步,当着院中婢女与刘妈妈的面,转过身看向宋知蕙。
她发髻挽得松散,此刻一缕青丝从耳畔而落,赵凌轻柔地将发丝帮她别致耳后,又体贴地帮她拉紧衣领。
赵凌几乎从未当着人面,对宋知蕙有过亲密举动,今日这一出当真是看呆众人,原来那活阎王一样的杀神,竟当真还有怜香惜玉的一面。
迎着众人想看又不敢直视,只能偷瞧的目光,赵凌沉冷的声音竟也温了几分,“待此番爷回来,便纳你入府。”
这句话是与宋知蕙说的,却让院中的仆役都听了真切,包括站在门口的刘妈妈。
要知道“纳”字一出口,这便是给宋知蕙许了妾室的名分。
刘妈妈那双老眼几乎都要瞪出来了,那可是侯府世子的妾室啊!
原还忧心两月不见身影,该不是世子爷腻了这位,却没想到世子爷是她的活财神,竟要给人赎身,这赎身价,可不就是刘妈妈说得算的,想到平日里赵凌阔绰的出手风格,这笔买卖她肯定亏不了。
刘妈妈心里笑开了花,在迎到赵凌身侧时,甚至都少了往日的惧意,只当这是个财神爷,怎么看怎么让人心里舒坦。
宋知蕙倒是神情淡淡,就如往常一样,只站在院门旁,目送赵凌身影消失,便叫岁喜合了门,转身往屋中走去。
岁喜方才也在院中,自然也听到了赵凌的话,她脸上的惊讶不必刘妈妈少。
从前春宝阁里姑娘们的婢女大都是混用的,有的不争气的,甚至没有婢女伺候,像宋知蕙这种入了贵人眼的,才能有自己的婢女。
岁喜也是穷苦人家的,不到十岁就被卖给了人牙子,被送到春宝阁干杂货,一干就是好几年,也不曾动旁的心思,就踏踏实实做自己的活。
刘妈妈就是看重她老实本分,不会动旁门左道的心思,给世子添堵,这才让她跟在宋知蕙身边,一跟就是三年。
这三年里岁喜跟着宋知蕙学了不少东西,从前她认不得字,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到一起去。
要知道笔墨纸砚于寻常人家都是奢侈,于岁喜而言几乎从未碰触,她怕自己笨,浪费了东西不说,还耽误宋知蕙工夫。
却没想姑娘不计较,不嫌弃,还待她极为耐心,如今简单的话本子,她自己就能通读下来。
平日里做活多,难免有疏忽大意的时候,宋知蕙也从未训斥过她,只是平静地出声提醒。
听说前几日媚月在客人那里受了磋磨,明明她那婢女什么错也没犯,还是让她斥了一顿,罚了月钱不说,还跪了一个晚上。
一想到这些,岁喜忧从心来。
她是真心实意希望姑娘好,可又忍不住想,若日后姑娘去了侯府,她怎么办,刘妈妈会让她去伺候哪个,可还会有姑娘这般好脾气?
宋知蕙正在吃见岁喜将一块地板擦了十几遍,还不挪步,询问,“怎么了?”
岁喜回过神来,忙笑着道:“没、没事……奴婢是替姑娘高兴呢,以后去了侯府,姑娘便有享不尽的富贵了。”
宋知蕙眉眼微弯,似有些无奈,“你信了?”
岁喜愣住。
宋知蕙笑着摇了摇头,“那番话是说给刘妈妈听的。”
岁喜彻底迷糊了,她朝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搁下帕子起身便快步来到桌旁,“姑娘何出此言?”
若是三年前,岁喜是不会问的,因为那时的宋知蕙很少说话,也很少笑,但现在的她与之前不同了,不仅时常会笑,也会愿意和她分享很多事,岁喜很高兴她的转变,人要是总不说话,肯定会憋出病来。
宋知蕙轻呼一口气,也低了声音,“世子这一走,许是半载才归,他恐是怕我受苛待,所以……”
岁喜明白了,有了那番话,刘妈妈便知道了姑娘在世子心中的分量,哪里还敢苛待她,恨不能将她捧在手心里好生娇养。
“可奴婢看世子当时说得认真,不像唬人啊?”在岁喜的印象中,世子爷虽然让人害怕,可对姑娘是极好的,去年入冬他人不在幽州,还不忘特地书信一封,令人送了上好的沉香炭来,那一小盒炭,据说得两块金饼呢。
岁喜不信世子爷对姑娘这样好,还会骗她。
可姑娘平静的神情里看不出一丝惊喜,这也不似作假啊。
岁喜糊涂了。
宋知蕙也不肯继续解释,只朝她弯了弯唇,“去歇会儿吧。”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且此事是赵凌故意说给旁人听的,只不过半月,整个渔阳郡都传开了。
广阳候世子在春宝阁金屋藏娇了三载,终是要将人接入府中。
一个妓子出身,竟然能入侯府为妾,这可是多妙的一个人啊,多少男子心中抓挠,想一睹美人风采。
有人暗中出重金,只求见知蕙姑娘一面,不必献艺,也不必敬酒,就只是见个面而已。
刘妈妈故作为难,等人将价抬到不能再高,就让人先记下来,说回头与知蕙姑娘商量一番再做定论。
刘妈妈是做生意的,可不能坏了自己口碑,屎盆子都是往宋知蕙头上扣,等那些客人来问,她便说是宋知蕙不同意,忌惮着广阳候府的势力,那些人也不敢闹事,刘妈妈再让媚月弹个曲儿,娇蓉跳支舞,这事也就含糊揭过。
总之,经这一番折腾,百姓茶余饭后除了要笑那小小乌恒不自量力以外,又多了一桩英雄爱美人的话题。
年底,大雪漫天,乌恒趁夜偷袭,竟闯入辽东郡城外大营,据传那晚大东将士死伤一片。
消息传到渔阳郡时,刘妈妈吓得一个哆嗦,她的大财主可不能出事。
传讯那小厮连忙摆手,“侯爷和世子无事,只是不知这场战事何时才能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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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是一年春暖花开,赵凌已经半年未归,但每月的那箱银饼还是如期会有人送到春宝阁。
见到钱,刘妈妈心里就踏实了。
又过两月,桂花树旁那片茉莉开了,满院尽是幽香。
“哎呦我的姑娘啊,窗子开这样大,可莫要被风吹着了!”
刘妈妈人还未出现,声音先传入屋中。
宋知蕙正在窗后作画,被这突然一嗓子,惊得笔尖顿了一下,一滴浓墨坠在茉莉花瓣上,显得十分突兀。
她也未恼,只是微叹一声,搁下笔,转身朝刘妈妈弯唇。
岁喜倒了茶给二人。
刘妈妈喝了一口,啧啧,这上好的白茶,比她房里的不知好了多少倍。
她笑着拉住宋知蕙的手,在那白软的手背上轻轻拍着,“知蕙啊,妈妈这几年待你不薄吧?”
宋知蕙如今表面功夫已经能够做到如火纯情,她笑着点头,“妈妈待我是极好的。”
刘妈妈听到了想要的答案,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想到宋知蕙刚来春宝阁的瘦弱模样,再看如今白净丰腴之姿,可不就是她的功劳。
“日后登高望远,可莫要忘了妈妈,也莫要忘了这教养你的地方。”
刘妈妈这话也并不算错,宋知蕙在她身边也是学了许多东西的,在揣摩人性上,她的确教了她很多,所以宋知蕙明白了,大东与乌恒的这场战事已经结束,赵凌要回来了。
“自是不会忘的,若不是妈妈当初肯留下我,我还不知会被卖到何处……”宋知蕙说着眼眶微湿。
瞧着楚楚可人的模样,怎能不叫人心疼。
刘妈妈也跟着抹泪,“罢了罢了,都过去了,咱们的好日子要来了。”
说着,她垂眸呷了口茶,眉梢不由微挑,“你知道的,这半年来,刘公闹了好几次要见你,那价格说出来都吓了我一跳,可我硬是没同意,妈妈心疼你,不想你被折腾……”
刘妈妈的话宋知蕙怎会听不明白,她这是要宋知蕙提前做个准备,待赵凌真要来赎人那日,刘妈妈给出的价可能会高到令人瞠目。
宋知蕙也不问价,只满怀感激地将刘妈妈哄了一阵。
送她离开的时候,宋知蕙随口说了一句,又想吃饴香斋的松饼了。
他家松饼外皮酥脆,内里柔软,每日铺子外都要排起长龙,都是等着吃那刚出炉的,若是过了片刻再吃,外皮便会塌陷,口感就减了大半。
春宝阁的姑娘若是出门,身后至少得跟着两个护卫,倒不是怕姑娘跑了,没有路引和身契,连渔阳郡的城门都出不去,又能跑到哪里。
是因为姑娘们模样娇美,又身姿窈窕,怕贼人惦记,到时候让姑娘们吃亏。
出门一趟也是麻烦,寻常姑娘想出去,刘妈妈肯定不允,如今的宋知蕙要出门,刘妈妈定然不拦,只是要叮嘱她遮好面容,早些回来。
宋知蕙是懂规矩的,她也不给刘妈妈添麻烦,通常三两月才出去一次,每次最多一个时辰就回来。
送走刘妈妈,宋知蕙回屋合上门窗,支开岁喜,爬上床榻,掀开被褥,从最中间一块木板下,取出一盒红木盒。
那里面最下层铺了一层金饼,中间一层是银饼,最上面是五铢钱。
宋知蕙取出一串五铢钱,又将红木盒锁好,放回原处。
从她入春宝阁的第一日,她便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这里待一辈子,而赵凌也不可能纳她为妾,他若当真喜欢她,何必让她在这里待三年,才动了带她离开的心思?
刘妈妈怎么忘了,那些话还是她教给她的,男人嘴里的话,能信吗?
再者,便是赵凌当真要她入府,以她青楼的出身,在那偌大的侯府里,凭什么立足?
凭赵凌的宠爱?
呵,再是宠爱,日后他不娶妻?
能做广阳候世子正妻的人,又该是何等身份,能容她吗?
4. 第四章
宋知蕙取了一串五铢钱,将盒子重新收好,随后又来到妆台前,从妆匣里拿出一块玉佩,这是赵凌曾经戴在腰间的那块,在两年前赏给了她。
宋知蕙原也是名门出身,一眼就能识出玉的质地好坏,这一块玉佩抵她十盒银钱也不在话下。
午后日头正好的时候,宋知蕙带着岁喜从春宝阁的后门而出,两人皆以面纱遮面,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两位面露凶光的壮汉。寻常人一看便能猜出这几人身份来。
饴香斋离春宝阁不远,只有两条街的距离。
这一片向来热闹,尤其今日天气好,外出的人更多,饴香斋门口依旧排着长龙,估摸得排半个时辰。
宋知蕙拿了钱给岁喜,嘱咐她买一盒松饼,三盒红枣糕。
松饼是她要现吃的,三盒红枣糕是要带回去分的,她与岁喜还有刘妈妈各一盒,“剩下的钱你看着买吧,若出了什么新鲜东西,买些尝尝也成。”
这便是由着岁喜做主了,岁喜脸上的欣喜没有藏住,高兴地连连点头,让宋知蕙放心去休息,待她买了就去茶楼寻她。
宋知蕙每次出来买松饼都是如此,岁喜负责排队,她则在对面的茶楼等,就在那二楼最边上的包厢里喝茶听书。
两个护卫也会分开,一个跟着岁喜,一个跟着宋知蕙。
宋知蕙也不会让人干站着,她会自掏腰包,让小二在包厢外拿把椅子,再添壶茶水给那护卫。
人若是太舒坦了,就容易分心。
那护卫便是如此,此刻他端着温热的茶盏,靠在座椅上,听着堂内说书先生那些扣人心弦的故事,根本没留意与他只隔一扇门的包厢里,又多了一个身影。
那人翻窗而入,身姿敏捷,眨眼功夫稳稳落地,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宋知蕙低低地唤了一声,“兄长。”
王良朝她点头,压声问道:“你怎知我今日回来?”
宋知蕙道:“今日听刘妈妈说,战事已停,便想着出来碰碰运气。”
她很聪明,知道两人已经一年未见,待他回来以后一定会来等她,所以一得消息就来这茶楼。
“兄长等了许久吗?”看到他额上冒汗,宋知蕙有些歉疚。
“不久,也就刚到。”王良没有说实话,他已经连续半月,几乎每日都会等在外面,“别说我了,说说你吧,最近一年可还好?”
一年未见,小姑娘似乎又长高了,模样似也有了变化,王良说不清哪里变了,但若是三年前他们未曾相认,怕是看到现在的宋知蕙,王良会认不出来。
要知道他当年拜在杨歙门下时,这小姑娘还不到十岁。
王良师承杨歙七年,后被杨歙举荐入洛阳为官。
当年在杨歙被关入狱,扣上结党营私之罪,公然为他求情的人足有上千,王良便是其中之一。
龙颜震怒下,王良被革职并贬至幽州充军,恰好就入了广阳侯帐下。
能让杨歙举荐至洛阳的人,岂是无能之辈?尤其这王良,原本出自武将世家,为人品行端正,且能文能武。仅仅两年时间,便得到广阳侯的赏识,被提为参军。
两年前赵凌拿着《吴子》的批注给广阳侯时,王良就在现场,那独特的布阵法,立刻就引起了王良的注意。
他还在杨府读书时,老师曾拿出过与此法极为相似的批注,只那时的批注要比赵凌拿来的还要复杂与精妙。
王良猜测,许是赵凌得了某位谋士,而那谋士也曾师从过杨歙。
王良好奇那人到底是谁,可曾与他同窗过。
带着好奇,王良暗中跟了赵凌一段时间,却没想最后寻到的人竟是宋知蕙。
在杨府时,王良见过她,那时府中之人说,那孩子是是娘家的亲戚,与师娘有缘,便一直养在膝下。
她是恩师族中唯一还在世间的人,却不知经历了多少苦难才沦落至此。
堂堂七尺男儿,在与宋知蕙重逢那刻,眼泪控制不住地向外涌出。
他想替她赎身,但那时她已是赵凌的人,贸然插手进去只会将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他心痛不已,又暗恨自己无用,当初未能救回恩师,如今也未能替师娘护住这孩子。
宋知蕙也是没曾想到,那个总被师父夸赞的少年,会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
她哪里对王良会有怨言,她只有满心感念,感念他当初肯冒死替杨家求情,也感念如今的他还肯来帮她。
“兄长放心,我一切安好。”宋知蕙轻轻弯唇,倒了盏茶递给王良。
王良未接,他向来谨慎,宁可渴着,也不愿留下任何端倪。
他一面盯着门,一面从袖中拿出两块金饼。
这是上次见面时,宋知蕙给他的那对红玉髓耳坠换来的。
宋知蕙原本是想通过王良帮忙变卖物件,攒钱寻个机会为自己赎身,但今日听刘妈妈那意思,她如今的身价已经高到整个幽州,恐怕只有赵凌才出得起的地步,那她辛苦攒下来的银钱,便成了笑话。
宋知蕙没急着去拿,而是关切询问,“兄长此番战事可有伤到?”
两月前辽东军营被袭一事,整个幽州人尽皆知,宋知蕙当时也被惊了一身冷汗。
王良回道:“我无妨,被袭时我与侯爷皆在城中,倒是世子……”
他略微一顿,朝宋知蕙看去,“那晚侯爷亲自率兵出城支援,我并未一同前去,据说世子虽然受伤,但伤势不重,只是……”
宋知蕙头一次见王良这般吞吞吐吐,不免有些疑惑,“是有何事不便我知道吗?”
王良忙摆手道:“不是这些,是……是自那日之后,世子便被侯爷禁足,据说是因他要纳妾一事,传入了侯爷耳中……”
广阳侯觉得向来谨慎的儿子,能疏忽大意被敌军偷袭,正是因为心思不静,所以当场震怒,将赵凌禁足,哪怕如今战事已停,人还在府中拘着,不允外出。
王良知道她所求,就是个安稳,侯府那深似海一样的地方,于她而言不是一个好去处。
看到宋知蕙神情里没有半分哀愁,王良松了口气,又问:“你可有何打算?”
宋知蕙从袖中拿出那块玉佩,递到王良面前,“兄长可能帮我寻到路引和户籍?”
渔阳郡与鲜卑相近,向来在此事上查得严苛。
宋知蕙知道这个提议实属为难,但眼下她已不可能为自己赎身,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便是跑。
王良垂眸看到那块玉佩,神情又是一滞,显然也是认出了这玉佩的主人是谁。
见他还未应下,宋知蕙又从发髻中取出那根金簪递上,“这是给兄长的,与路引无关,不管事成与否,这根簪子是我的心意,这些年来……是我连累兄长了。”
宋知蕙手中的金簪,虽比不得那块玉佩,可上面镶嵌的那颗红宝石,一样价值连城,这可是她所有的发饰里,最名贵的一个。
这便是宋知蕙比起真金白银,更喜欢物件的原因,银钱虽好,但很难带出。
比如此刻,她需要求王良办事,若直接拿银钱外出,实在太过惹眼,而现在,只是一块玉佩,一根金簪,从价值的角度来说,足够了。
剩下的,便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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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良愿不愿意承担那份风险。
“好,此事我来办。”王良犹豫不是因为不想帮她,而是路引和户籍这样的东西,要想办成,只能寻找黑市,而那帮人一开口,便是漫天要价。
他只是一个参军,又曾被贬,手中的确不裕。
他长出一口气,抬手接过那玉佩,却没碰金簪,“这个足矣。”
“阿兄收了我才踏实。”宋知蕙将金簪又往前推。
王良抬眼看了她许久,最后移开目光,从她手中接过金簪。
她还是在与他客气,就像当初帮她变卖物件时那样,非要五五分账。
见他收下,宋知蕙呼了口气,道:“我没有催促之意,只是想知道大概需要多久,我好安排下次外出。”
王良道:“最快三月,最慢半载。”
“好,三月后我寻机会出来,若等不到兄长,半载后我再来。”宋知蕙弯唇道。
岁喜提着松饼过来之前,王良早已翻窗离开。
一进包厢,岁喜兴高采烈地介绍起这几日新出的酥点,“奴婢买了半盒绿豆梨酥,那掌柜的说,吃这个降火……咦?”
岁喜抬起眼道:“姑娘头发怎么乱了。”
宋知蕙打了个哈欠,朝她柔柔一笑,“方才困乏,爬了一会儿。”
岁喜不疑有他,低头将红枣糕推至她面前,“那姑娘多吃两块,补补气血。”
宋知蕙脸上笑意还在,只是看岁喜的眸光里多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探究,待许久后,她才缓缓收回目光。
回到春宝阁,刘妈妈看到那盒红枣糕,眉开眼笑地将宋知蕙又夸赞一番,倒不是说一盒枣糕买不起,而是难得她有这份孝心。
然而两个月后,再看到宋知蕙时,刘妈妈笑不出来了。
“世子爷那次离开前,可曾与你说过什么?”刘妈妈神色不愉,语气倒还算客气。
宋知蕙眉心微蹙,故作回忆道:“世子说这番离开,许久后才会回来……”
说罢,她又露出不解模样,“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常在前院接客的姑娘们,因为见得人多,消息自然也就灵通,宋知蕙不必接客,又有这座小院,很少能探听到什么消息,岁喜又是个老实的,平日里就只是在宋知蕙身边埋头干活,自也是瞪着一双眼睛,什么都不知道。
“那纳妾的事呢?”刘妈妈着急道。
宋知蕙又是一番细想,“只说让我耐心等……别的我也不敢多话,我一直记得妈妈的教诲,不该多嘴的时候不要多嘴……”
“哎呦!这样要紧的事,你多问两句无妨啊!”刘妈妈有些压不住气了,但看宋知蕙屋中这些摆设,还有那一柜子书,又强让自己平复心绪,“不是妈妈心急,你看自去年世子爷离开到现在,眼瞧着就要一年了,怎么不见人影呢?”
按道理说,赵凌正是贪吃的年纪,一年不碰荤腥,哪里受得了,除非他腻了,厌了,另寻新欢了?
刘妈妈只要一想这些,就心里发堵,恨不能寻到侯府好生问问,可侯府重地,岂是她能去的。
怪只怪她太过贪心,被那一箱一箱银钱迷了眼,真以为这世间还有男人的嘴是能说出实话的。
“罢了。”刘妈妈长出一口气,拉住宋知蕙的手,语重心长道,“甭管世子爷说的话算不算数,你都是个有福气的好姑娘,想来便是没有世子,也还会有贵客争着宠你的。”
说着,她在那白皙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妈妈就与你老实说了,若这个月银饼还未送到,你便回前院吧。”
这是要她重新接客的意思。
5. 第五章
“世子爷这三年多给刘妈妈送了多少银饼,便是给姑娘赎身都够了,如今不过耽搁两月,刘妈妈就这般心急?”
岁喜一直压着气没说话,待送走刘妈妈,回来合了门窗,这才开口替宋知蕙不平。
“要是世子爷哪日回来了,知道姑娘去过前院,那铁定是要生气了!”岁喜最害怕赵凌生气,光是想到他沉着脸的模样,就让她生寒,不由道,“姑娘你说,刘妈妈怎就不知道害怕呢?”
刘妈妈是谁,她的大半辈子都在春宝阁里,见过形形色色多少男人,她只是不愿承认这次被蒙骗,但其实早就意识到,她的美梦空了。
“因为她知道,世子不会来。”宋知蕙盯着桌上的茶盏,语气轻飘飘道。
岁喜连连摇头,“不不不,奴婢觉得世子爷肯定是有事耽搁了比如、比如……”
岁喜想了半天,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理由来,她坐在一旁的小木杌上,默了许久,最后瓮声瓮气地道了一句,“我只是觉得,世子是在意姑娘的。”
不然,怎会养她三年,怎会给她建小院,怎会天还未亮就从军营跑来寻她……
岁喜想不通,她是真的想不通,这感觉怎么比自己被骗还要难受。
“是在意的。”
久不出声的宋知蕙,忽然开口打破了屋中的沉闷,她抬眼看向岁喜,“但要分清楚,他在意的究竟是自己,还是我。”
岁喜茫然。
宋知蕙道:“如你所说,这些年他给春宝阁的钱,足以替我赎身,可为何他没有?若他在意的是我,又何必在春宝阁里建院子?”
哪怕是畏惧广阳侯,赵凌也大可先帮她赎身,再将她养在府外,做他外室便可。
可为何没有这样做?
“是因为……因为……”岁喜想要辩解一二,可她却发现无从辩驳,只怔怔地望着宋知蕙。
“你可知刘公?”宋知蕙问。
岁喜点了点头,此人年近五十,也是春宝阁多年来的贵客,没有人不知道他。
“我听闻,他家中妻妾成群,有南方瘦马,有北方胡姬,各色各样美人皆齐聚在侧,可为何他还要来春宝阁?”宋知蕙道,“是这里的姑娘比她府中的好吗?”
岁喜垂眸不语,她似乎懂了。
将姑娘带回府中,不论如何恩宠,旁人看不到;但在春宝阁的高台上,那些姑娘们像一件件精美的物件,任由恩客们来挑选,竞争。
获胜之人,会成为所有恩客们瞩目的焦点。
让刘公沉迷其中的不是这些姑娘们,而是那份众人瞩目带来的满足感。
“世子……他也是这样?”岁喜耷拉着脑袋,哪怕是已经听懂,却还是不愿相信一样,抱着最后一丝希冀。
宋知蕙看她道:“春宝阁是做什么的地方,我想每个人来时心里都清楚,世子自然也清楚。”
说至此,宋知蕙轻轻地呼了口气,“他就是来玩的,只是每个人的喜好不同,玩法也各不相同罢了。”
“姑娘。”岁喜是真的听懂了,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鼻子酸酸的,她忍住那股酸意,抬眼问道,“男人都是这样吗?万一、万一有不一样的呢?”
宋知蕙笑了,“再不一样,也是男人啊。”
岁喜彻底沉默,那双眼角似乎染了绯色,明明此事与她无关,可她总有种被人欺骗的气闷感。
许久后,她鼓足勇气问宋知蕙,“姑娘可会怨他?”
这个他是指谁,不言而喻。
宋知蕙以为小姑娘是已经想通了,没想到她还在纠结这个话题,颇有些无奈道:“我为何要恨他?”
从她来春宝阁的第一日就想明白的事,现在又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不抱希望,就不会失望。
于她而言,赵凌与那些人……没什么不同。
这日之后,岁喜没有再提起过赵凌,也不再问这些问题,她是真的明白了。
日子就这样一日一日飞快而逝,院里那颗桂花树在某夜忽然绽放,一觉醒来,尽是甜香。
宋知蕙坐在院中喝茶,刘妈妈跟前的婢女进到院中传话,“知蕙姑娘,妈妈喊你过去一趟,有事要与你说。”
宋知蕙搁下茶盏,唤岁喜与她前去。
两人这一路上,引来不少侧目,有窃窃私语的,有故意扬声说给她听的,还有那掩唇偷笑的,不过不管他们如何,宋知蕙全当没看见,自顾自地走路。
刘妈妈在屋中等着,看到宋知蕙的时候,也不似从前那样起身去拉她,而是坐在那里,用下巴朝她示意,“坐吧,妈妈有事与你说。”
宋知蕙落座后,婢女皆退了下去,屋中便只剩她与刘妈妈。
“今年中秋祭月,你跟着我们一起去滦河。”刘妈妈不是在询问,而是在通知她,要她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春宝阁每年会游船两次,一次是中秋祭月,一次是上元节。
刘妈妈会提前在滦河租船,带几个春宝阁里的姑娘,使出浑身解数在船上揽客,那一晚对春宝阁来说非常重要。
整个渔阳郡的烟花之地,都会租船在滦河争奇斗艳。
能被刘妈妈选中带出去的,不论琴棋书画,还是模样身条,都是阁中最出色的。
“你知道的,妈妈每次只能带那么几个人出去,而那滦河上的恩客,非富即贵,姑娘们是抢破头了也要去,若较起真来,此番你也是很难去的,可妈妈疼你啊。”刘妈妈朝宋知蕙笑。
“谢妈妈抬爱。”宋知蕙乖顺点头,似乎对此毫不意外,“那我需要提前准备什么?”
据她所知,姑娘们是要在船上展示才艺的,若比起歌舞,她真的是比不过阁中的其他人。
刘妈妈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摆手道:“什么都不必做,你只需提前记住几个恩客的脾性,不论他们谁得了你,那晚都要好生伺候,万不能惹恼他们。”
旁的姑娘卖的是样貌才艺,宋知蕙卖的是名气。
得了广阳侯世子四年恩宠的女人,只这一点就能勾起多少客人的欲望。
宋知蕙再次点头,“妈妈安心,我知道了。”
“好,那咱们先说刘公,他虽年纪大些,却是出手最阔绰的,那晚若是他得了你,你莫要什么都一口应下,要半推半就……”
刘妈妈最擅看人脸色,此刻她一边说,一边细细打量着宋知蕙。
起初宋知蕙还是一副乖巧模样认真听着,后来听到那姓赵的爱打人时,她终是没忍住,偏过脸去,垂了眉眼。
“伺候世子自然与伺候旁人不同,但做咱们这行的,什么客人都要应付,世子那样的又能有几个?”
也不能全然怪她,哪个姑娘遭了此事,心里都是要有落差的。
刘妈妈耐着性子一通宽慰。
到了最后,宋知蕙长出一口气,“妈妈说得是,我会牢记在心的,我可能是在那院中待得久了,心里闷得慌,也不知我能否出去逛逛,买点酥饼,听上会儿书……”
刘妈妈不喜她苦着张脸,怕她得罪恩客,想着出去散散心也不错,到时多叫个护卫跟着,别惹出什么事便好。
第二日午膳一过,宋知蕙如从前那般,带着岁喜出了春宝阁,今日她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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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三个护卫。
一个陪岁喜排队,两个跟她来到茶楼。
宋知蕙在包厢里坐了片刻,在堂下众人喝彩声中,王良翻窗而入,将一个竹筒递到她面前,低道:“办妥了。”
听到这三个字,宋知蕙的心头蓦地颤了一下。
她今日本是没有抱希望的,因三个月实在勉强,却没想当真让王良办成了。
宋知蕙接过竹筒,打开来看,那户籍与路引一应俱全,几乎看不出任何端倪。
“日后有何打算?”王良问道。
宋知蕙没有说话,她收好竹筒,挂在宽袖中,随后双膝落地,朝王良叩拜。
王良忙弯身去扶,她却跪着不起。
“此一拜,代杨家百人,代姑父姑母,代我自己,谢过王良兄长。”她声音虽轻,却说得字字清晰,待说完后,她缓缓抬头,朝王良露出微笑,“日后,不必相见,不必挂念,祝兄长前程似锦,万事如愿。”
说罢,她双手抵额,深深伏地而拜,待再度起身时,包厢内只剩她一人。
每年的中秋祭月,都是渔阳郡最热闹的时候,尤其今年乌恒大败而退,为了一扫晦气,便显得比往年更加热闹。
姑娘们今日一大早便开始准备,宋知蕙也是如此,且她还是刘妈妈特别关照的对象,从宋知蕙的发饰到鞋靴,都是经刘妈妈点头才选定的。
此时已是申时,距离登船还有不到两个时辰。
姑娘们大多都在泡浴,新采的花瓣再加上刘妈妈特调的香胰子,会让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气。
小院的侧房内,宋知蕙半阖着眼,也在浴中。
身后的岁喜却不知为何,忽地“咦”了一声。
“怎么了?”宋知蕙睁眼问道。
岁喜拧着一双细眉,在地上来回打量,“香胰子不见了,我明明记得放在这椅子上的,怎么没了呢?”
“可是忘到正屋了?”宋知蕙也蹙起了眉。
岁喜急得团团转,“不会啊,我明明方才拿进来了……”
宋知蕙道:“别着急,不算什么大事,你先去正屋看,若是没有,便去前院再拿一个便是,若刘妈妈问起,便说……说是我不慎弄丢的。”
岁喜也不敢再耽搁,连忙应声推门而去。
听到她远去的脚步声,宋知蕙连忙从水中而出,她用长巾将身子擦干,包住湿发,随后开始穿衣。
她拿出藏在里衣中的那根细竹管,绑在上臂内侧,到时她从船上落水以后,只需将宽袖中的那条绳子一拉,细竹管便会落在她手中,她可一路潜水至远处岸边,不必忧心呛咳。
待绑完竹管,又拿出用蜡布包好的户籍与路引,塞进亵裤中。
片刻后,岁喜拿着香胰子跑回来时,宋知蕙已经穿好衣裙,坐在椅子给自己烘发。
“那香胰子是不小心掉到了水中,我也是光顾着在外面看,忘了在桶里去寻。”宋知蕙朝她苦笑。
“寻到便好,方才真是急死我了。”岁喜顺着心口,上前帮她烘发。
今晚是宋知慧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脸,岁喜不敢有半分马虎,若是在梳妆上出了岔子,刘妈妈恐是要将她撕了。
眼看天色渐暗,就要到登船的时辰,岁喜终是长出一口气,将宋知蕙扶起身,一并朝屋外走去,哪知刚开门,便见刘妈妈着急忙慌走进小院,不住朝两人挥手,催促着,“快进屋,快进屋去!”
宋知蕙没有动,蹙眉望着刘妈妈,“为何?”
刘妈妈已是跑到她身前,喘着粗气道:“你今晚不必去了,来贵客了!”
6. 第六章
不容宋知蕙询问,也不容她拒绝,刘妈妈话音一落,便将她推进屋中。
很快,院里就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是前院的婢女送来了茶果,还有棋盘,搁在外间桌上,又立即退了出去。
“妈妈可能与我说之一二,那贵客是何身份,有何脾性?”宋知蕙不再纠结去滦河的事,很明显她的计划已经落空,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将今晚应付过去。
可刘妈妈并未回答,而是迅速将她打量一番,肃了语气压声道:“你且记住,不论如何都要将贵人伺候好了。”
刘妈妈说完,深吸一口气,握着拳转身离开房间,临走前将岁喜也扯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宋知蕙也来不及再去细想,只赶忙来到里间,准备将那细竹管与蜡布先取下来。
她刚一撩开裙摆,便听“咯吱”一声,门被推开,桌上的陶瓷油灯猛然一跳,整间屋子都在这一瞬黑了下来,一股莫名的压抑感在屋中迅速蔓延。
然只一瞬,屋中重新恢复光亮。
宋知蕙匀了一个呼吸,缓步上前,撩开珠帘。
她未曾抬眼,余光却是扫到了门后身影。
是两个人。
宋知蕙微微屈腿,语气恭敬道:“贵人安好,奴给贵人添茶。”
说罢,她转身来到桌案旁,提壶倒茶。
“你便是知蕙姑娘?”身后传来一声问话,虽未见容貌,但从他带着一丝稚嫩的声音,也可推断出是位还不到弱冠的少年。
“是奴。”宋知蕙淡道。
少年从她身旁走过,径直坐在桌旁,并未接过她递来的茶盏,而是继续问道:“可会下棋?”
宋知蕙回答:“略知一二。”
“那便与我下一盘。”少年一面说,一面抬手示意她落座,待她坐下后,他从容地从袖中取出一根金条,放在案上,“你若赢了此局,这便是你的。”
“若奴输了呢?”宋知蕙眸光从金条上缓缓移开,落在棋盘上。
“输了?”少年眉梢微挑,正欲开口,那第二道身影不动声色闯入了烛光中。
宋知蕙神情再平,眼角被那身影闯入的时候,眉心还是不受控地蹙了一下。
她原以为,少年是主,立在他身后之人是仆,就如某些达官显贵家的公子哥外出游玩,身旁总会跟着一个武艺高强的随从。
可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猜错了。
因那身影靠近的瞬间,面前少年修长的手指也跟着一紧,他在畏他。
宋知蕙也跟着生出一股莫名的惧怕,这种感觉许久都未曾有过,便是四年前头次遭赵凌审问的时候,她也没有这般恐惧。
屋内静了片刻,最后还是少年出声打破沉默,“别做他想,只管尽力便是。”
宋知蕙听得出来,这番话是带了几分警告意味。
便是在傻也看得出,这两人今晚恐怕不是为了寻欢作乐而来,
宋知蕙不敢再多言,她手执黑骑,落在盘中。
少年持白棋,紧随其后。
起初少年落子很快,几乎是不假思索就知道该落何处,可随着棋盘上的棋子变多,少年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宋知蕙不骄不躁,从头至尾垂着眼睫,没有想要打量这二人的意思,其实不必用眼镜看,光是猜想也能知道一二。
先前岁喜去寻刘妈妈拿香胰子的时候,还未听说今晚登船一事有变,也就是说,那时候这二人还未寻到刘妈妈面前。
从岁喜回来后到刘妈妈着急寻来,这中间约摸过了一个时辰,所以他们二人是在这一个时辰中,说服了刘妈妈,让她不惜得罪刘公,赵爷等一众春宝阁的常客,也要将她留下。
是给了足够多的钱,还是亮出了足以震慑刘妈妈的身份?
宋知蕙暗忖,不论是哪一种,这二人都是非富即贵的主,且在刘妈妈眼中,他们已经盖过了当年的赵凌,不然刘妈妈方才不会那般紧张,紧张到吸气时都带了几分颤抖。
“你……”
少年哑然出声,眉眼间俱是不可置信,他盯着面前女子看了好半晌,最后才缓缓移开目光,呼了一口气,将那金条推到了宋知蕙面前,“你赢了。”
听出他有几分不悦,宋知蕙忙起身朝他屈腿,“奴侥幸,是贵人怜惜。”
少年“嗯”了一声,还想再说话,一只大掌忽然落于肩头,力道不重不轻。
少年咽了口唾沫,起身让开座椅,立于桌旁,对宋知蕙道:“再来一局。”
宋知蕙自然要应下,重新坐回椅子上。
这一局,对手从少年换成了那男子,而奖励也变成了两根金条。
宋知蕙故将眸光在那金条上留了片刻,待少年轻咳提醒,她才赶忙垂眸,抬手落子。
宋知蕙全程还是没有抬眼,只盯着棋盘,但她能感觉到,对面男人却在看她,尤其是在她设局时,那目光令人有股说不出的威压,仿佛周身空气都变得稀薄,让她心口窒闷。
可不得不说,男人的棋艺远高于少年,但并非没有任何破绽,就如父亲所言,百密终有一疏。
这世间但凡是人,便会有破绽。
宋知蕙知道该从哪里着手,可以阻断男人暗中布下的陷阱,但她没有那样做,而是每落一子,便用余光去寻金条,一副浑然未曾意识到,场中局势即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终于,男人落下了那关键一子,宋知蕙极为明显的倒吸一口凉气,她怔在那里,下意识抬头想要说什么,却又连忙敛眸,唇畔微翕,最后叹了口气,低低道:“奴输了。”
说罢,她又朝那闪着金光的两根金条看去,眉眼中有懊悔,也有不舍。
“抬起头。”
男人忽然出声,他音黯气沉,却有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宋知蕙后脊顿时生出凉意,她轻呼一口气,缓缓抬头,却依旧没有抬眼。可即便如此,迎着油灯的光亮,男子的身形依旧落入了她的视线。
他一身玄衣,用黑色面罩遮着容貌,看不出神情与模样,只知与少年相比,他明显肩宽体高,俨然已是成年男子的体格。
宋知蕙眼睫微颤,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等待着他下一步指示。
可他却半晌无声,似只在盯着她看。
也不知过去多久,面罩终是传来了男子低低的嗤笑声,在那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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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他起身离开,却未将桌上那两根金条带走。
夜阑已浓,热闹非凡的渔阳郡内,也慢慢归于平静。
宋知蕙倒在床榻上,她没有洗漱宽衣,甚至连鞋袜都未褪,只躺在那里,盯着窗子看。
她许久都未曾这般疲惫,就好似身上压着重石,心口也压着重石,让她快要喘不过气。
从那两人离开之后,她便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里间,倒头就躺了下去,这一躺便是两个时辰,却迟迟未曾入睡。
错过中秋祭月,便只能等到来年的正月十五,上元节那日。
若户籍和路引没有办妥之前,她也不觉得难熬,左右熬了四年,再等三月便是。
至于所伺之人是谁,是赵凌还是刘公,又或者是赵爷……还是旁的什么人,对她而言从未有过区别。
可是,今日她做了一切准备,只差走出春宝阁登船这一步,却被那莫名奇妙的二人阻了计划。
她安能做到真正平静。
再一想到那二人,那身玄衣似又出现在了她余光中。
他到底是何身份,为何只与她下棋,又为何没有将金条拿走,莫非看出她是故意输的?
不可能,她做得那样逼真,他怎能看出?
到底还是挨不过困意,想着想着,宋知蕙沉沉合了双眼。
她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她坐在一辆牛车中,与她一起的还有几个女子,年纪都不大,模样也都算得清秀,赶车之人便是那人牙子,他将车赶得极快,说要赶在天黑前进入城中。
山路很抖,牛车又快,有个女孩呕了一路,起初还能呕些酸水出来,到了最后,腹中实在太空,只能干呕。
她的模样宋知蕙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很瘦,比那时候的自己还要瘦一圈。
待入了城中,那孩子已经没了气。
如果当时她能再撑一个时辰,也许就能活命。
撑撑吧。
梦里她对她说,也对自己说。
“那就撑住,不要管旁的事,能活着就成……”
宋知蕙鲜少有说梦话的时候,却不知怎地,睡梦中的她竟将这梦话念叨出声了。
“醒了?”
微黯的声音蓦地传入耳中,宋知蕙猛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入眼是一片黑暗,耳旁是马蹄狂奔之声。
宋知蕙到抽冷气,已是惊得说不出话。
“何处寻得户籍?”
又是那令人生寒的声音,就在她面前响起。
昏暗中闪现出一道火光,男人点亮了马车中的薄瓷油灯,挂在了车顶上,四周顿时明亮起来。
宋知蕙被光亮刺得合上了眼,片刻后缓缓睁开。
这马车极大,车内还有一张软榻,而她此刻正在软榻上躺着,那说话之人背对她而坐,一身玄衣,肩宽体大……是他。
“不说?”男人见她不回答,轻嗤一声,拉开车窗,将那户籍随手扔入风中。
“别……”
“晚了。”
男人说完,顺手拿起路引也丢了出去,随后回头看向宋知蕙。
“若孤没有出现,想来昨夜你已逃之夭夭了。”
7. 第七章
普天之下,能有几人敢自称为孤?
宋知蕙瞬间头皮发麻,满眼尽是惊惧与警惕,没了那面罩做遮掩,男人的面容清晰的出现在眼前。
果然与她之前猜测一致,有如此身量的男人,定然已过弱冠,约摸二十五六的年纪。
他浓眉似剑,眼眸深遂,高挺的鼻梁让整张脸都多了几分冷冽。
明明这该是一张俊美之颜,可男人身上那股不怒自威感太过强烈,压得人根本无法去想美丑,只在心中瞬间生出惧怕。
宋知蕙知道,这是久居高位者自带的气场,她几乎已经猜出了男人的身份,却不敢确信。
“你没猜错,孤的确是靖安王。”
晏翊神情平静,只用那眼尾低睨着她,仿佛拥有读心术,根本不必她开口,就能看出她心中所想。
宋知蕙不敢再看,赶忙垂眸从软榻上爬起,谁知她腿脚具软,再加上马车晃动,下榻时一个闪身,直接扑到在地。
她的手在晏翊鞋靴上压了一下,但很快就收了回去,却还是让晏翊蹙了下眉头。
“民女……拜见王爷。”
宋知蕙跪缩在晏翊面前,细看能发现她后脊在颤,显然是被吓到了。
晏翊垂眸问道:“可知孤为何要带你走?”
掌握生杀大权的高位者,做事何须理由。
宋知蕙伏在地上,望着眼前鞋靴,心中渐起冷意,面前之人是晏家人,他若真是靖安王晏翊,那便是当今皇上的胞弟。
正是他的亲兄长,下令灭了杨家满门。
可现在的她,若想对他做些什么,无异于是以卵击石。
宋知蕙深深吸气,迫自己合上眼,摇头颤道:“民女不知。”
晏翊拿出她的身契,丢在她手边,问道:“上面所说,你生于汝南,姓宋?”
宋知蕙“嗯”了一声。
上方传来一声嗤笑,晏翊抬起脚,踩在那身契上,“孤不喜谎话,再说一次。”
一股浓浓的压迫感再度袭来,宋知蕙宽袖中的那双手已紧紧握拳,她深深吸气,再次开口:“民女姓宋,原名心仪,入春宝阁时,被刘妈妈取名为知蕙。”
晏翊又是一声冷嗤,低睨着眼前还在假装颤抖的女人,她当真是好大胆子,当着她的面做戏不说,还满嘴废话。
当他是个好耐心之人?
晏翊抬脚,碾在那鲜红宽袖中紧握的拳上,不紧不慢地加了力道。
宋知蕙实在想不明白,堂堂靖安王为何会来刁难一个青楼女子,他先是寻她下棋,又将她赎身,最后在这马车中对她逼问。
除了想到与赵凌有关,宋知蕙想不出别的缘由了。
她忍着痛咬了咬牙根,再次开口:“民女……民女是杨家婢……”
她所言与四年前初见赵凌那晚一致,应挑不出错了。
可谁知,晏翊脚下丝毫微松,还再一次加了力道,痛到宋知蕙额上落汗,颤声又道:“民女实在不知……王爷究竟要知道何事,但凡民女知晓的,绝不隐瞒……”
晏翊冷道:“孤在于你说最后一次,孤不喜谎话,你日后可要记住了……杨氏之女。”
宋知蕙身影顿时僵住。
“杨歙待学生宽厚无私不假,但他为何会费尽心思教一个小婢女?”晏翊冷嗤,还真当他与赵凌那蠢货一样。
手背上钻心的疼痛让宋知蕙猛然回神,企图继续辩解,“奴婢在书房做事,府君宅心仁厚,见奴婢喜欢读书,才慷慨教之一二,更多是奴婢自行悟出,还望王爷明鉴。”
晏翊没有说话,只用脚下力道表示他可否相信。
“嘶……”宋知蕙疼得倒吸凉气,汗珠已是顺着脸颊滑落,颤着气息勉强开口,“杨歙为我姑父,我自幼亡母,父亲不待,是姑父姑妈念我可怜,将我养在府中,视为亲出……”
“咔哒”几声脆响。
宋知蕙彻底垂泪,伏地道:“我是……杨家女。”
晏翊缓缓抬起鞋靴,“名字。”
宋知蕙颤道:“杨心仪。”
晏翊让她抬起头来。
他见过杨歙父子,虽是在多年前,但那二人的模样依旧还在他脑中。如今再看眼前面色苍白的女子,晏翊眯起眼若有所思,片刻后,他有了定论,直接道:“你与杨昭为双生子。”
至于杨心仪为何迟迟未入族谱,其实并不难猜,双生子通常会有一个体弱,而民间若是幼子体弱,不仅会寻郎中,还会寻个方士帮忙看相,定是那方士出的主意。
晏翊不觉意外,只是觉得好笑,那大东人人皆敬的大儒,竟也是个私下里会信鬼神之辈。
杨歙的才智与谋略,是能得晏翊钦佩的,至于其他,想来也不过尔尔了。
“心仪为哪两个字?”晏翊又问。
“家父言: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故取名心仪。”宋知蕙声音很轻,腰背却在不知不觉中缓缓挺直。
“杨歙给你取此二字,便是希望你端庄稳重,就算历经风浪,也能巍然不动。”晏翊唇角微挑,露出几分讥讽,“若杨歙九泉之下,得知她女儿入了青楼,不知会作何感想。”
宋知蕙抬起眼皮,头一次毫不避讳直视他双眼,她眼眸清澈,没有怨恨,没有羞愧,也没有后悔与自责,只一字一句地轻声问他,“人想活着,有错吗?”
话落,车内一片寂然。
许久后,晏翊喊停马车,起身扔了一瓶药油在她膝旁,推门而下,上了前面那辆马车。
宴信今晚根本没有合眼,满心都是对宋知蕙的好奇。
见马车停下,他探头朝外看去,看到晏翊下车朝他走来,便赶忙起身,恭敬地推门去迎,“义父。”
待晏翊落座,宴信才敢在旁坐下,看他唇瓣微干,又极有眼色地递上水囊。
“义父,那女子可当真与杨家有关?”宴信问道。
晏翊擦了擦唇角水泽,“嗯”了一声,眼前又浮现出那双胆敢与他对视的眼睛。
“那她是杨家什么人?”晏信又问。
“女婢。”晏翊将水囊丢到他怀中。
晏信顿了一瞬,忍不住蹙眉又道:“一个婢子就这样厉害?”
晏翊没有说话,只用那微黯的眸光看他。
晏信似是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质疑晏翊,便赶忙垂眸道:“儿臣错了,儿臣只是……”
“只是觉得一个婢子不可能胜过你的棋艺?”晏翊道。
晏信头垂更低,不敢再轻易开口。
晏翊似是自嘲般冷冷笑道:“她不仅胜你,还胜了孤。”
只是晏翊当场就看了出来,晏信却毫无觉察。
明明当年在一众孩童中,他是最聪慧的那个,怎地过了数载,愈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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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笨。
晏翊收回目光,懒得在看他。
晏信却是默了片刻,壮着胆子又弱弱出声,“义父……那、那给赵凌献计之人……也是她?”
广阳侯在幽州势力愈发强大,民间传言入了圣上耳中,据说那幽州百姓只知侯爷,不知天子。
皇上震怒之下,却也忌惮幽州兵力,于是寻靖安王晏翊暗中商议此事。
去年乌恒突犯幽州,赵凌口中乌恒那兵法古怪的军师,正是受控于晏翊。
简单来说,此番之战广阳侯起初必然受挫,待他书信回洛阳时,皇帝便会立即派心腹入幽州,直入军营与广阳侯共同指挥那四万驻军,待战事结束,广阳侯还会因最初武断误军一事被问责,朝廷便也能顺理成章收回部分幽州兵力。
此计之初,极为顺利,就在皇帝打算派人入幽州之时,幽州却连连传来捷报。
晏翊不信赵凌那小儿只短短一日工夫,就能想出破敌之计,且那布阵之法,他从未见过。
广阳侯麾下自然有晏翊眼线,那眼线回报,赵凌在十月初的一日忽然离营半日,说是为取兵书,回来还被广阳侯杖责了二十军棍。
晏翊岂会相信,派人继续去查。
几番深究,最后还是查到了春宝阁。
那日赵凌在宋知蕙房中待了半日,除此之外,他谁人都未见,直接回了军营。
任谁人来看,都是那广阳侯世子赵凌贪恋美色,身在军营心在温柔乡,忍不住外出去寻了美人,因在众人眼里,一个妓子怎可能出谋划策,扭转两军局势。
可晏翊并非常人,身处帝王家,他自幼就重猜忌。
既然赵凌可不顾军法要寻那妓子,他便与她一会,看看究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还是这妓子真有古怪。
第一眼看到宋知蕙,晏翊心头便是一沉。
此女心思细密,不知二人身份时以静制动,全程未曾抬头朝他们看去一眼,这种心性岂会是个寻常女妓?
晏翊不信。
再看第一盘与晏信下棋之时,起初她全神贯注,落棋谨慎,到她摸清晏信路数之后,明显落棋时手臂上的动作明显不如之前紧绷,她那是有了十足把握将晏信赢下,只是为了顾忌男人颜面,后面故作深思,走了迂回的路数。
此举已让晏翊有了结论,即便不下第二盘棋,他也不会让她继续留在春宝阁。
可昨晚的晏翊莫名起意,他忽然想看看若是与她直接博弈,她可招架得住。
起初两人互相试探,在他以为摸清了她的路数,开始布局之时,她暗暗松了口气,那轻柔的气息就落在了晏翊的手背上,那时他正要落子,若非他天生肤敏畏触,她的那丝鼻息便不会被觉察。
面罩下晏翊蹙了眉心,幽幽地朝她看去。
原来她已是猜出他在布局,甚至等这一刻已经等了许久,那方才她频频看向金条的举动,也是为了所谓的疏忽大意来寻个合理的理由?
她能赢过他,只是不敢赢罢了。
晏翊笑了,他竟险些被她玩弄。
一个妓子,她怎敢?
他唤她抬头,她乖顺照做,却依旧不敢抬眼与他直视。
可方才在马车中,她似又不再怕他,竟敢看着他的眼睛,问他话。
晏翊忽又觉得口渴,待饮下几口冷水,那双幽暗又坚毅的眸光才从他脑中消散。
8. 第八章
晏翊离开后,宋知蕙长出一口气,整个人歪倒在软榻旁,马车的摇晃让她胃里不住翻涌,几次干呕后,她又抬手在额上试温,方知是起了低热。
怪不得昨晚身子那样困乏,想来那时就已经热了起来。
宋知蕙打开药油,在鼻尖下闻了闻,确认是红花的味道,这才开始给左手上药。
她的手骨并未断裂,只是伤了软骨,一碰就会传来钻心疼痛。
宋知蕙咬着泛白唇瓣,按摩药油时全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到药油被彻底吸收,她才松了口,长出一口气。
此时外间天色微亮,马车早已驶出渔阳郡,朝南而行。
一路上昼夜兼程,途径客栈时赶车的随从会去置办一些干粮,待回来后便继续赶路。行至第三日,终是出了幽州。
这三日里晏翊未曾再来寻她,她低热未退,整个人也是晕晕乎乎,便老实的待在车中,偶尔下车出恭时活动一下腿脚。
到了冀州某处山脚下,随从去村中采买,宋知蕙实在待得难受,看到不远处有条小溪,便拿出帕子想过去擦拭一下。
马车距小溪不过二十步,宋知蕙从车上下来,按这几日出恭时那般,与前车的随从说了一声。
随从又朝马车里传话,得了应允,宋知蕙才敢离开。
她撩起袖子,用溪水沾湿帕巾,擦完脸,又擦脖颈。
身后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咔嚓”声,宋知蕙眉宇微蹙,转头去看。
十七八的少年郎背光而站,望着蹲坐在溪旁的宋知蕙道:“你病了?”
这还是多日以来,两人头一次碰面。
之前两人从未说过话,只是偶尔宋知蕙听到外面有说话声,推开车窗露出一条缝隙朝外打量。
她听到晏信称晏翊为义父,那些随从也称他为公子,便学着模样站起身,朝他屈腿行礼,“回公子的话,许是水土不服,奴婢起了低热。”
方才刚擦过脸的缘故,宋知蕙鬓角与额前细发,都沾着水汽,那脸也白得像剥了壳的鸡蛋,让晏信不由多看了两眼,才缓声让她起身。
宋知蕙起来时身影微晃,晏信下意识便要抬手去扶,手已悬在空中,又连忙顿住,顺势在自己鼻尖上摸了一下。
其实是晏翊方才吩咐他过来问的,晏翊的原话是看看宋知蕙染了什么病,别死在车中都不知。
可看到眼前弱不禁风的姑娘,这番话晏信说不出口了,只轻咳一声道:“要紧么,可需服药?”
宋知蕙自然能感受到晏信的目光,也能从他语气中听出他与晏翊的不同,便抿唇道:“怎敢因奴婢耽误行程,奴婢只是有些头晕,撑几日无妨的……”
说着,她身影微微朝左一晃,晏信又是手臂一抬,两人快要碰触时,宋知蕙又正了身子,只那绯红薄衫的衣袖从他指尖轻轻拂过。
要说靖安王府中侍妾无数,多少美人晏信也是看在眼中的,但他是晏翊的义子,整日都跟在晏翊身侧,晏翊轻欲,身边连个婢女都无,还不允晏信有女婢。
十八岁正是欲望蓬勃之时,宋知蕙虽算不得绝世美人,但她生得五官精致,且一副杨柳扶风之姿,再加上她身上本就有的那股气质,稍一撩拨,就让晏信耳根发热。
他握住拳,将手背在身后,“那你……早些回车中休息。”
宋知蕙柔道:“车中闷,奴婢想透透气,不知公子可允。”
“允。”晏信随口就应。
宋知蕙点点头,又蹲坐在水边,用帕子在脖颈处轻轻擦着,“不知此番路程还需多久?”
晏信别过脸去不看,却也没有要回的意思,站在那里道:“约摸还得三四日,待回了王府,我让府内郎中给你瞧瞧。”
果然是要回兖州,那里是靖安王的封地,与宋知蕙所猜一致,她撩开衣袖,露出纤长手臂,十月下旬的溪水很凉,但她身上烫,并不觉得难受。
在擦到手背上红肿之处,宋知蕙吸了口气,晏信又是下意识垂眸看去。
“你……你手怎么了?”问的是手,眼睛却落在那白玉般的臂弯处。
宋知蕙赶忙将手缩回袖中,抬眼朝上方看去,微红的眼尾带着一丝湿润,“是奴婢头一日惹了王爷不愉……”
一说至此,晏信是深有感触,他原本是晏氏一族旁支之子,十岁那年忽然被拉到晏翊面前,那时的晏翊已经名声在外,二十岁的年纪,不近女色,还喜怒不定,坊间说什么的都有。
几个同龄的孩子怕他,晏信也怕,但他还是装着胆子朝晏翊看了一眼,长得可真好看,心里这年头一动,就对上了晏翊的目光。
他招手将他叫到身前考究一通,晏信家中重文,自幼就寻了名师教导,在一众孩童里,他答得最是流畅,晏翊满意颔首。
几日后,他就随晏翊去了兖州,从此就跟在他身侧,成了他的义子,两人只差了不到十岁,哪里就能真如父子,且晏翊的性子根本不会疼人,从为与他亲近过,若他哪里做得不好,晏翊冷冷不出声,只看他两眼就让晏信冒冷汗。
晏翊没有打过他,但打过旁人,晏信是亲眼见到的,手段只狠辣让他毛骨悚然。
所以看到宋知蕙红肿的手背时,他也不由心口一揪,提醒道:“你莫要忤逆他,尤其不要在他面前扯谎。”
宋知蕙乖顺地点点头,巴巴地望着晏信,“奴婢怎敢,只是奴婢不知……王爷为何这样待我……”
看到美人垂泪,晏信叹气,“你与赵凌出的那些计谋,害义父……”
话说至此,晏信回过神来,立即噤声。
宋知蕙却是心中有了推断,果然是与赵凌有关,但她未曾给赵凌出过什么计谋,顿了一瞬,宋知蕙恍然想起,莫不是那些兵法的批注?
可她若能助赵凌取胜,靖安王不是该高兴吗,为何会生出怨责?
宋知蕙一时想不明白,遂又试探道:“赵凌?那是与世子有关吗?”
晏信心知一时疏忽,说了不该说的话,不过好在没有道出什么关键点,他轻咳两声,转了话题,“赵凌要娶幽州刺史之女,你可知晓?”
宋知蕙听出他在打岔,便不继续追问,只缓缓摇头,故作失落,“不知……这些事世子不会与我说。”
晏信看她道:“你可会难过?”
宋知蕙缓缓起身,拉了拉衣领,向前走了一步,让自己处在迎风处,背对晏信,“奴婢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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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靠,原本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入了那种地方,肯有个人护着便已是幸事,哪里还敢奢求其他……”
十月寒风让她身影微颤,发丝也在颊边轻舞,越是看不清神情,便越是能够脑补出最好的画面,怎能不让人生出怜惜?
“你不怨他,一点也没有吗?”听闻赵凌在春宝阁里护了她三年多,晏信不信她就一点怨言也没有。
“世间儿郎皆薄情,若要真怨……哪里是怨得完的……”宋知蕙幽幽叹气。
晏信却在不知不觉中挺起腰背,扬了语调,“也不全然是那薄情之人,定也有人守信重诺。”
宋知蕙回眸望他,柔柔地勾起唇角,“公子说得是,只是那样好的儿郎……定然难寻吧。”
晏信微怔,转而眨眼移开视线,又换了话题,“你那晚下棋时当真是让了王爷?”
晏信还是不敢相信,有人能在棋盘上胜过晏翊。
宋知蕙道:“不是让,是一紧张就疏忽了……”
看吧,晏信觉得自己没有想错,是义父太重猜忌,便不由想多了,她就是个柔柔弱弱的姑娘,从前跟在杨歙身侧,耳濡目染下懂得多了一些罢了,没准能胜过他,都是侥幸。
待回了王府,他定是要寻她再去切磋的。
不过想到是宋知蕙在无形中让晏翊栽了跟头,依照晏翊的脾性,宋知蕙往后多半要不好受,晏信心中生了恻隐,提醒她道:“义父的心意不是你我能随意揣度的,日后你在他面前务必谨言慎行,老老实实在府中待着,没准过些日子义父便将你忘了。”
再是聪慧,也终究是个女人,与后院那些个没什么不同。
回到马车内,宋知蕙拿起水囊大口喝着,又将湿冷的帕巾叠好,放在额上,开始回忆方才与晏信聊得那些话。
晏信应当不知她真实身份,她在他面前自称奴婢时,他没有任何异样。
宋知蕙不知晏翊为何帮她隐瞒,但一想到她询问晏信缘由时,晏信那欲言又止的模样,还有最后那段明显带着提醒的话,让宋知蕙心中警铃大作。
什么叫没准把她就忘了?
若是没有忘呢?
晏翊要待她如何?
她的户籍与路引没了,连身契也被他踩得稀碎,看着手背上红肿的印痕,宋知蕙眉心越蹙越深。
晏信身为晏翊义子,提及他时都会满眼畏惧,宋知蕙不信等回了王府,她能好过得了。
她将车窗推开一条缝隙,朝外面看去。
此处已入冀州,快至太行山东麓的丘陵一代。
宋知蕙曾看过《太行山游记》,她记得那里的地势虽然较为复杂,却不算险峻,有小溪一类的充足水源,还有各种草木与小型鸟兽来果腹,至于猛兽,宋知蕙记得游记中说,在此处会鲜少出现。
将要入夜,山中寒风萧瑟。
宋知蕙脱下外衣,将薄毯裹在身上,然后将外衣罩在最上,她来到车门后,对外道要出恭。
今早她与晏信也说过,低热时需要多饮水,饮水多了自然出恭频繁。
随从很无奈,但还是停下了车。
宋知蕙连声道歉,从车上笨拙而下,快步行至茂林中。
9. 第九章
经过宋知蕙多日观察,此行晏翊身侧总共就那两个赶车随从,她是女眷,下车方便时,那两个随从也不会跟过来,只是坐在马车上远远朝这边望。
宋知蕙前几日表现得十分乖顺,每次下车都会很快就回去,次数多了以后,她会刻意拖延时间,也不会太久,就每一次都比上一次在心里多数十个数。
这次是宋知慧特意看好的地方,近处草丛皆矮,远处高丛才能遮住视线,她有充足的理由往远处去,待身影被高木遮住,她俯下身朝马车那边看去,黑暗中马车未动,似也未有人觉出异样。
宋知蕙不再停留,提起裙摆转身便朝更远更黑处跑去,身上的衣摆被两侧荆棘勾破,鞋袜上也沾满了泥土。
宋知蕙知道这样跑会留下痕迹,所以她一边跑,一边又在寻找水源,只有寻到水源,才能掩盖她的行踪。
可谁知她正跑着,忽然眼前闪过一个人影拦住了她的路。
月色下,这人戴着面罩,一身黑衣,腰间还挂着佩刀,他开口便道:“知蕙姑娘要去何处?”
来人并未表明身份,但宋知蕙一看便知,这是靖安王的人,他与那日在春宝阁的晏翊戴得是一样的面罩,且一开口就唤了她名字。
怪不得她先前还纳罕,靖安王出行怎就只带两个人,原来暗处有护卫,只是未曾在人前露面。
宋知蕙顿时心如擂鼓,脸上还是强装的镇定,“我发热,脑袋有些糊涂,便迷路了……”
也不知这黑衣男人信与不信,他手便指着她来时的方向,“烦请姑娘速往回走。”
宋知蕙是被黑衣人一路送回来的,她爬上马车后,又从车窗朝外看,那黑衣人果然去寻了晏翊,就是不知他会怎么和他说。
宋知蕙身心俱疲,这几日头一次这样疲倦,方才那一通折腾,几乎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可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她也不知晏翊要是起了疑心,会不会过来找她麻烦。
她迅速脱下裙衫,将裹在身上的那条薄毯拿了下来,正要重新穿回衣裙,马车门便被人从外推开。
宋知蕙顺手拿起薄毯挡在身前,抬眼看去。
昏暗中她看不清来人神色,只知那宽阔的身影一看便知是晏翊。
宋知蕙立即垂眼,忙从软榻而下,来不及去穿鞋袜,捂着身前薄毯,便朝那身影跪下,“王爷吉祥。”
晏翊没有说话,待他坐下,马车又开始在山中狂奔。
也不知过了多久,上首终是飘来两个字,“想逃?”
宋知蕙心头一紧,在说实话与扯谎中犹豫了一瞬,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扯谎,“没有,荒郊野岭,奴婢没有户籍与路引,能去何处呢?只是这几日身子不适,走错了路……”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嗤。
宋知蕙闭了闭眼,吸气道:“是……是害怕,因为不知道王爷为何要带我走,所以才想逃。”
“不错,懂得步步为营,一次只多了十个数。”晏翊语气中带着嘲讽。
宋知蕙头垂得更低,原来他早就觉察出了异样,却一直没有说出口,是为了看她出丑,还是为了此刻的羞辱与惩处?
宋知蕙猜不出晏翊所想,但晏翊却又一次道出她的想法。
“你是在赌孤为了赶路,不会耗时来抓你。”晏翊嗤道。
的确,宋知蕙不认为自己可以重要到那个地步,待晏翊抓她两日无果,会以为她一个弱女子,在这深山老林中无法立命,兴许就会作罢离开。
却没想不光是她的行为,连她的心理都让晏翊摸了个清楚。
宋知蕙顿觉足底生寒,未再敢有半分狡辩,忙伏地叩首,“王爷恕罪,奴婢知错了。”
宋知蕙说完,见晏翊半晌没有说话,便悄悄掀了眼皮朝上看,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大致轮廓。
晏翊似是合着眼,正揉着自己的眉心。
他向来眠浅,再加上一连数日的舟车劳顿,此刻头也是沉得厉害,静默了片刻,他挥手似是不愿再追究,只带着几分警告意味道:“孤喜欢的是聪明人,而非自作聪明之辈。”
宋知蕙忙垂眸,再度叩首,“奴婢记得了。”
晏翊缓缓睁眼,看向伏地不敢妄动的宋知蕙。
月色透过车窗照进一丝光亮,那微薄的亮度使大多数东西都看不真切,然而地上那雪白的后背与肩颈,在这一丝光亮下却显得格外清晰。
“可读过《礼记》?”晏翊望着那瑟瑟发抖的身影,问道。
宋知蕙道:“读过。”
晏翊道:“第一句。”
宋知蕙自幼便记性好,只要深度一遍,能够理解其意的情况下,基本都能背诵,她虽不知晏翊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但还是依照吩咐念了出来,“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
晏翊看着她道:“自知为婢,便做婢子该做之事。”
宋知蕙以为又是在说她胆敢逃跑的事,便恭顺应是。
见她不动,晏翊蹙了眉头,语气骤然沉冷,“别将你在春宝阁里学的那套,用在孤身上。”
宋知蕙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当她望见面前的薄毯,才恍然大悟。
若是四年前的杨心仪,会羞愧难当的与晏翊解释,可现在的宋知蕙不必开口解释什么,便是说了晏翊也不会相信。
她坐起身,将遮在胸前的薄毯撑开,盖住了后背,随后便又伏地而叩。
晏翊合了双眼,语气中隐约透着几分倦意,“背《礼记》。”
宋知蕙凭着记忆,开始从第一篇背起,也不知具体是背到何处睡着的,只知道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晏翊已经离开,她斜靠在软榻上,手中还紧紧抓着那条薄毯。
往后一连多日,宋知蕙心中都在惴惴,她有些不敢相信晏翊会这样轻飘飘将此事接过。
直到第五日,马车驶进山阳郡,也就是靖安王在兖州的封地后,她被带进王府后宅,那悬着的心才稍稍安定。
后宅管事是秦嬷嬷,年约五十岁,模样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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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凶,话也少,看人时是用下巴尖。
领宋知蕙过去的是刘福公公,在前院伺候晏翊的人,秦嬷嬷对他倒是十分客气,再看宋知蕙时,只扫一眼就蹙了眉头,问刘福,“这是从何处寻来的,怎么灰头土脸,这身打扮?”
宋知蕙这一路没有衣服换,也只简单在溪边擦洗过一次,又在那晚跑的时候刮破衣裙,脏了鞋袜,此刻不用秦嬷嬷嫌弃,她自己都觉得这身装扮难以见人。
刘福笑眯眯上前与秦嬷嬷低语一番。
得知是王爷带回来的,秦嬷嬷神情更是嫌烦,压声问那刘福,“这次又是何人送的?”
刘福摇头道:“是王爷自己带回来的,让你找个地方将她安置。”
一听这话,秦嬷嬷终于开始拿正眼瞧宋知蕙。
别说细看之下,这女子身条的确诱人,是那成年男人会喜欢的,但这五官比起后宅那些姬妾,只是有些姿色,算不得出挑。
秦嬷嬷与刘福都是府中老人,自然知道王爷的脾性,这么多年来,他从未碰过那个女子,整个前院连个婢女都寻不到,只这后宅满是姬妾,但这些姬妾也并非晏翊所喜,其中几个是圣上赏的,更多的还是旁人为了讨好晏翊,送到他府中来的。
晏翊虽不近女色,但也从未拒过,他将这些姬妾收入府中,好吃好喝将她们养着,待每年府中设宴,便会让她们出来待客。
瞧了半晌,秦嬷嬷还是没忍住再次确认,“这当真是王爷自己带回来的?”
刘福朝她点头,看到宋知蕙在寒风中打着哆嗦,不由道:“快些安排个去处,咱家还要去前院伺候呢。”
秦嬷嬷只好按下心中疑惑,领着宋知蕙上了长廊。
于秦嬷嬷而言,这女子虽说是王爷亲自领回来的,但没有多余交代,那就不用特别关照,省得回头生出什么事端。
一路上秦嬷嬷与她简单说了一些府中规矩,在说到入了后宅,想要外出必须先得秦嬷嬷应允时,宋知蕙听出了其中之意,这是想要好处的意思。
可宋知蕙如今身无细软,浑身上下只头上的两支珠钗,她索性取下一根,塞给秦嬷嬷道:“嬷嬷辛苦,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望嬷嬷不要嫌弃。”
比起旁人给的东西,宋知蕙这珠钗的确算不上贵重,但她的情况秦嬷嬷也是看在眼中,遂勉强收下,将她带到一处幽静小院。
院中有个婢女正在洒扫,看到二人下廊,赶忙搁下扫帚,小跑到跟前,甜甜唤了一声,“秦嬷嬷。”
秦嬷嬷叫她安宁,“这是宋知蕙,以后就在降雪轩里住下,你去扫个屋子给她。”
安宁看到宋知蕙,也是一惊,但她是个守规矩的,也不多话,连忙应是,笑着就拿扫帚去了西边的小屋里。
东厢房的门被推开,里面走出一个女子,那是去年晏翊尚未离开王府时,兖州长史送来的女子,名为顾若香。
“先来我这里坐坐吧。”
顾若香莞尔一笑,朝宋知蕙道。
10. 第十章
十月中旬的山阳郡,早晚温差较大,此刻正是清晨,若是要宋知蕙站在院里等,怕是会染上风寒。
顾若香明显出自好意,宋知蕙也领了这份情,道谢后与她一并进屋歇息。
后宅的侍妾每人只一个婢女,平日里跟在顾若香跟前的便是安宁,她此刻正在对面小屋打扫,屋中便只剩她们二人。
顾若香很是随和,未见半分倨傲,见宋知蕙进屋以后还在搓手,便赶忙倒了温水给她,遂又转身去柜前,挑起衣裙,“我瞧着咱们身形相当,也不知该称呼你姐姐还是妹妹?”
宋知蕙道:“我生于秋日,快至二十。”
顾若香回头朝她看去,将她细细打量一番,又将手中红裙搁进去,取了件湖蓝色的出来,“我小姐姐两岁,夏日生,刚过十八。”
说罢,她又招呼宋知蕙进里间来换衣。
“这套是今年府中新裁的,我年初的时候穿过两次,还望姐姐不要嫌弃。”顾若香道。
宋知蕙哪里会嫌弃,只是无功不受禄,她身无分文,只头顶那一支簪子还能值些银钱。
她彻底散开发髻,几日未曾梳洗过的头发就这样散在身后,她将发簪在身上擦了几下,拿给顾若香。
“姐姐这是作何,快些收拾起来了吧。”顾若香连连摆手,“我就明摆了说吧,这一年来,这小院只住了我一人,旁的院子大大小小皆有人气,唯我这里凄凄凉凉,叫人心里发闷,如今你来了,便可以与我做个伴。”
宋知蕙在春宝阁那四年里,到底也是独惯了,虽能看出顾若香态度诚恳,也并无恶意,可还是觉得两人之间隔着一层,很难像她那样热情。
“正是要互相照应,妹妹才应当收下,不然我受之有愧。”宋知蕙道。
顾若香见状,只好收了那发簪,但转身又从柜中拿出一套给她。
像宋知蕙这样进府时两手空空,连个包袱细软都没带的人,顾若香也是头一次见到,再看她这身模样,想来一路上是吃尽了苦头的,同为女子,生于这个世道,都不容易。
顾若香没有嘲笑之意,只是心中颇为怜惜,“月俸要每月底才能送来,这还有将近半月,你拿两套换洗了穿。”
宋知蕙这次也不在推拒,感激应谢。两人又回到外间坐下闲聊。
多是顾若香在说,宋知蕙在听。
这府中侍妾具体数量顾若香也不知,只知西苑这边,算上她们两个,就已经有十七个侍妾了。
“听安宁说,东苑那边有二十多个,反正满共加起来,应快至五十人了。”
顾若香望着窗外,眼神有些轻飘飘看不出在想什么,只继续道,“外头那些猜不出王爷喜好,便换着花样往里送人,最小的有十二岁,最年长的据说三十好几了,听闻有个徐州富商,将刚生过子的妇人也送了过来,说那些个汁水能养人……”
宋知蕙垂眸默不作声,这些她从前在汝南的时候就听闻过,但那时年岁小,觉得有这些癖好的应是少数,可到了春宝阁才知,什么养的人都有,明明他们家财万贯,羊乳牛乳皆能喝足,却要喝妇人的,美其名曰能养身子,实则养的是什么,他们自个心里清楚。
说至此,顾若香终是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宋知蕙,压了音量道:“有些话我本不该说的,怕姐姐觉得我有旁的心思,但我与姐姐投缘,看姐姐第一眼心中就喜欢……”
顾若香说得不假,她混迹风尘多年,头一次见到宋知蕙这样的侍妾,论容貌算只能说是上乘,算不得绝色,可她眉眼间带着股说不出的劲儿,莫名就让人想要多看她两眼。
“妹妹说吧,我不会多想。”宋知蕙也朝她弯唇。
“我也是进府将近一年,才把这些摸清楚的,皆是我的经验之谈,姐姐还需认真听着……”
顾若香看着院里,声音极低。
“王爷从不过问后宅之事,也从不唤人去身前伺候,一切都是交由秦嬷嬷做主,咱们进了王府后,过得好不好也全看和秦嬷嬷的关系……”
晏翊根本不记得后宅有多少女人,也不记得她们长着模样,有何本领,只是会在设宴前叫人通知秦嬷嬷,挑出几个姬妾送去宴席。
至于挑选何人,全凭秦嬷嬷做主。
姬妾们不知设宴招待的是哪些权贵,秦嬷嬷却是能提前知晓,若是席面上的宾客位高权重,且素有名望,她便会优先挑走那些个平日里懂得巴结的姬妾,谁不想借此机会入了贵人的眼。
“王爷不会拘着咱们,若被贵客们相中,他会直接点头将人赠予,往后兴许就飞黄腾达了,不必在这小院中熬着。”顾若香说这番话时,眼神又开始飘远。
“那若是平日里不巴结秦嬷嬷的,可是一直都不用出去待客?”宋知蕙忽然问道。
“这便不好说了,有些贵人喜好与常人不同……”说着,她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宋知蕙,“我听说……王府中就有几位幕僚,很得王爷赏识,他们便喜好与常人不同……一次席面上,西苑这里送了五人过去,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了一个……”
似是怕宋知蕙听不懂,毕竟看着她与旁的姬妾不同,举止投足中未见魅惑,反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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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有一副名门闺秀之态。
顾若香想了想,还是打算说得更清晰些,“不是送予了他们,而是……”
“没了是吗?”宋知蕙垂眸道。
似是没料到宋知蕙这么快就能明白,顾若香怔了一下,才缓缓点头,“我怕说了这些吓到姐姐,但是不说,又怕姐姐回头吃亏也不知。”
宋知蕙听懂了,就算不想待客,也要巴结好秦嬷嬷,否则她会将她们送去给那些难伺候的宾客,轻则受顿磋磨,重则便没了性命。
怪不得秦嬷嬷拿下巴看人,想必整个后宅,没有姬妾敢不孝敬她老人家。
顾若香说完,又变得犹豫起来。
宋知蕙看出她还有话想说,便先是道谢,感谢她特意的提醒,随后又让她但说无妨,提壶帮她倒水。
顾若香到底还是没有憋住,说出口来,“我进府时日尚短,这些也都是安宁告诉我的,别看她年岁不大,可是在府中待了四年的,她说之前有些个姬妾想要爬床……”
宋知蕙蹙眉,“王爷的?”
顾若香点头压声,“就在那杏园里,活活被打死,还叫着阖府上下女眷,不论是奴婢还是姬妾……全部得亲眼看着……”
想到晏翊那双眼睛,宋知蕙蓦地打了个寒颤。
“总之,那些心思万万不可动。”顾若香道。
宋知蕙明白了。
最好的法子只有一条,先与秦嬷嬷将关系搞好,不论是想跟贵客走,还是想在府中熬着,都比没了性命强。
半晌屋内无声,两人皆朝窗外看去,萧瑟的园中只有一颗光秃秃的桃树,迎着寒风轻颤着那些干枯的枝丫。
皎月西悬,安泰轩的书房中,刘福领来府内郎中向晏翊回话。
晏翊看着手中公文,问那郎中,“她如何,死得了?”
郎中躬身道:“知蕙娘子并无大碍,先前的低热已退,就是喉中还有寒症,需调理几日便可。”
“几日?”晏翊问。
这郎中也是府上老人了,待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见王爷询问后宅的事,他一时也拿不准晏翊的心态,到底是着急还是不着急,最后一想,应是着急的,不然也不会大晚上想起来让他去给人家瞧病。
捏了捏手中的汗,郎中开口道:“这……半月应可康复。”
“应?”晏翊不喜这种不确定的答复,遂合了书蹙眉朝他望去。
郎中袖中的手一哆嗦,忙道:“只要知蕙娘子按时服药,绝对能够康复。”
若没有康复,便是那小妮子没按时喝药。
11. 第十一章
晏翊近一年未曾回府,去年皇帝召他回京时,对外称是因阴太后突然疾症,甚为念他,传令让他回洛阳侍疾。
大东素来遵孝,晏翊闻令当日便带了晏信驱车赶往洛阳,这一去就是一年。
兖州刺史得知他今日归府,立即便差人送来案卷,这一年中各郡的大小事宜足有三百余件。
从清晨入府到此刻夜深,他几乎未曾停歇,连用膳时都有幕僚在旁,直至傍晚,刘福见他面色实在难看,才小心翼翼上前提醒,要他注意身子。
这一提醒,晏翊想起了宋知蕙,这才唤郎中去给她诊脉。
刘福是晏翊还是皇子时就跟在他身边的,他表面没有异样,心里却是暗将宋知蕙的分量抬了几分。
晏翊入睡前要-泡汤,刘福从书房中退出,一面派人去池房准备,一面又亲自跑了趟西苑,与那秦嬷嬷嘱咐,“这半月要将那宋知蕙看好了。”
刘福点到为止,至于半月后可是王爷要做什么,他没有再说,秦嬷嬷也不敢问,但都是府中的人精了,便是不说,秦嬷嬷也能觉出不同。
“你且放心,这半月绝不会出岔子。”秦嬷嬷拍着胸脯和他保证。
刘福回到安泰轩时,晏翊已经进了池房,如从前还是一样,晏翊沐浴时不必人伺候,侍者们皆候在门外。
他也跟着站了过去,抬眼望着月色,不由轻叹一声。
心道若是没有七岁那年的事,也许他家王爷早有子嗣承欢膝下,这偌大的王府也不会看着这般冷清了。
晏翊已是许久未曾这般放松过,他来到池边,满眼皆是氤氲水汽,这汤池中的温泉是自徂徕山处引至而来的,倒不是说劳民伤财只为享受,而是他患有肤敏之症,太医说常泡温泉水可缓解此症。
起初晏翊会信,如今二十一年已过,要说能有什么效果,除了能洁身解乏,于他的病症没有任何有用之处。
晏翊脱去衣衫,拎起酒壶缓步踏入池中。
他双手搭在池边,温热的泉水没在他胸前,那素来犀利的眸光此刻终是显出疲态。
他仰头喝尽手中美酒,将酒壶扔去一旁,带着些许昏沉,手掌缓缓沉入水下。
他是个成年男性,也有需要排遣之时,可因身患肤敏之症,不论男女,但凡有人与他肌肤相触,便会有一股窒闷的眩晕感直冲头腔。
这便是为何他美妾成群,却从不与她们碰触的原因,久而久之,他看到她们时便也没了那股年少时生出的冲动,只在少数时候,就如此刻一样,合上眼自行排解一二。
通常此时,他脑中出现的身影只是书中寥寥几笔的简易形象,并不会出现什么具体的轮廓,可今日不知怎地,脑中那模糊的身影竟变得逐渐清晰起来。
晏翊动作微顿,不可置信地睁开眼来,空荡荡的温泉池中,依旧只他一人。
他撩起水朝身后灯芯拂去,池房内瞬间漆黑一片,只月色穿过窗纸,带来几分幽兰微光。
而那微光之下,是光洁的后脊与修长白皙的脖颈。
晏翊眉心深蹙,眼神从疑惑到飘然,再到最后低沉地传来一声喟叹。
此时西苑最北侧的那座小院中,宋知蕙熄了灯,躺在床上。
屋中一切已经打理妥当,这小屋不大,与顾若香那间相似,分里外两间,东西都不算精致,但一应俱全,算不上苛待。
安宁白日里收拾好后,还与她说了安排婢女的事,秦嬷嬷说明早会带个丫头给她,日后就留在她身旁伺候。
宋知蕙早就想好好洗漱一番,可她又不想再麻烦安宁,毕竟这是顾若香的婢女,她身上也再也寻不到什么能给人的东西,只好又用那铜盆里备的凉水,简答擦拭了一下。
原是打算先凑合一夜,没想刚躺下,秦嬷嬷竟带着郎中寻来了。
又恍然记起应是晏信的缘故,那日两人在溪边说话,晏信似是说过待回府会帮她叫郎中的事。
原以为少年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是记在了心里的。
好在郎中说她无碍,只是喉咙还有一些寒症,让好好休息。
送走那郎中,宋知蕙又躺下准备睡觉,谁知迷迷瞪瞪将要睡着,秦嬷嬷又寻了过来,还端了碗药给她,亲自盯着她喝了干净才离去。
那药里不知有什么,苦得她快要将胆汁都呕了出来,这下躺在床上,是真的合不上眼了。
第二日昏昏沉沉醒过来时,天已大亮,宋知蕙开门出来的时候,看到门外站着个小丫头,那小丫头眼神怯怯地望着她道:“奴婢给娘子请安,是、是秦嬷嬷让奴婢在这里等娘子起来的。”
小姑娘看着年纪不大,晨起这般冷,也不知在这里等了多久,冻得鼻尖都是红的。
宋知蕙唤她快些进屋。
小姑娘怀里抱着一个用布袋裹着的铜壶,里面是过来之前烧好的热水,进屋后她将壶盖打开,发觉水已不太热了,赶忙又说要去柴房重新烧。
宋知蕙摆了摆手,“不必了,温着就行。”
这小姑娘还未及笄,十二岁的年纪就被卖进了府中,在府里待了两年,一直是个低等婢女,做那洒扫的活。
这一年来晏翊不在府中,府内也没有添置新人,今晨秦嬷嬷出门时正巧看她清扫廊道,查问了一番,也知不算新人,就指了她过来伺候。
“奴婢名为倩睇,第一次入宅内做事,若是哪里做得不好,娘子莫要怪罪……”小姑娘开口说话时,总是会低着头,手指也在身前来回掐,那种局促不安的感觉,落在宋知蕙眼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倩睇?”宋知蕙喝了口水,“家中给取的名字?”
小姑娘咬着唇点了点头。
这名字代表何意,身为女子的人都懂。
其实就算是权贵人家,也会盼望生个儿子,只是碍于脸面,不能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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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张胆取这样的名字。
宋知蕙咳了两声,缓缓道:“我帮你换个名字,可好?”
小姑娘头一次抬起眼来,那双眼睛水灵灵的望着宋知蕙,“可以吗?”
她回的是可以不可以,而非不愿意。
宋知蕙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为何不可以,王府不允我改你名讳吗?”
小姑娘赶忙摇头,“不不,王府没有这个规定,我今日入了娘子的屋,就是娘子的婢女,娘子当然可以改我名字。”
小姑娘说完,又垂了眼睫。
从她记事以来,爹娘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她欠了家里一个弟弟,所以叫她倩睇。
他们说都是因为她,家里才会这样苦,如今爹娘生了儿子,又将她卖进王府的钱全部都带走了,如今她应是不欠他们什么了。
想至此,那小姑娘深吸一口气道:“那就劳烦娘子,帮我重新取一个吧。”
“行云流水,舒畅自然。”宋知蕙已有了主意,“那就叫你云舒可好?”
“云舒?”小姑娘虽识字不多,却也能听出这是一个极好的名字,她不由抬眼,头一次冲宋知蕙弯了唇角,“好美的名字,是在说我要像那云朵一样吗?”
宋知蕙也笑着点头,“是啊,高高在上的云朵,想化成什么模样,就化成什么模样。”
云舒回头朝着窗外看去,待回过脸时,眸中多了丝晶莹,她跪地而拜,“谢谢娘子,那我日后就叫云舒。”
宋知蕙抬手唤她起身,让她坐到身前有话要问。
云舒不敢坏了规矩,端了个小木杌坐在宋知蕙腿边。
“云舒,你说你之前一直做洒扫的活,那对府中各处环境都比较熟悉吧?”宋知蕙问。
听到宋知蕙唤她云舒,云舒美滋滋地点头道:“王爷不在的时候,奴婢连前院都洒扫过,这府中没有一处是不了解的。”
若问旁的,她还兴许答不上来,若问府中地形环境,这是她最熟悉不过的。
“若让你画图,你可行?”宋知蕙又问。
云舒犹豫道:“奴婢不通笔墨……”
笔墨自然不能用,一旦画出来就是把柄,宋知蕙淡笑着道:“无妨,你可会用树枝在沙土上画?”
云舒道:“这个会的。”
宋知蕙长舒一口气,不在说话。
待用过早膳,她带着云舒出来散步,让云舒挑一处平日里人少的园子。
宋知蕙所住之处,本就已是西苑最北之处,两人出了院子走不了片刻,就到了一处小园子。
这园子一看就荒了许久,没有一样显眼的花草,四处光秃秃的,只园子中间立着一块山石。
“我对府中不算了解,害怕哪日不慎误入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宋知蕙折了根枯树枝,交给云舒,“你帮我在地上画画,西苑周围,可有什么禁地,或是通往府外的偏门……”
12. 第十二章
云舒拿起树枝,有模有样地在地上开始画图,最先画的就是整个王府的框架,也是按照顺序从王府正门开始,一边画,一边与宋知蕙讲解。
也不是云舒自夸,作为一个洒扫婢女,她的确对王府各处的路段都了解,但王府有许多地方是她不能进的,那些地方云舒就很难与宋知蕙描述了。
就比如前院,云舒去的次数少,只知每一处居所的大致用处,如一进府门,位于东南处的智贤轩,她只知道是王府幕僚所居之处,并没有见过内中详情。
“王爷的主院在安泰轩,也就是咱们王府最居中的地方,年初落大雪那几日,主院人手不足,奴婢就被叫去帮了一段时间的忙。”云舒脸上露出几分莫名的自豪,还有惊叹与感激。
因那王爷的主院,不是何人都能进的,如果没有得了刘福公公的允许,随意进去便是重罪。
“奴婢干活认真,也从不多事,刘福公公还夸奖过奴婢呢。”云舒说着,脸上浮出笑意,但很快又压了声音,“王爷回来后,女婢们就不能再入安泰轩了,像上次那般的情况实属少数。”
昨日顾若香提醒过宋知蕙,晏翊不近女色,宋知蕙原以为多少是带了些夸张的,如今听到云舒也是这般说,才知晏翊那院子里竟真的连个婢女都没有。
宋知蕙知道晏翊带她走不是为了女色,可到底为了什么,他却也不与她明说。
罢了,与其担惊受怕,不如早些离开,反正不管是因为什么缘由,靖安王都是个不好相处之人,万一哪日误触了他的逆鳞,恐怕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安泰轩里特别大,奴婢就没见过那么大的院子,这边是书房,这边是池房,王爷池房里可是温泉呢……”
“安泰轩后面是王爷平日练功之处,这里我们也不能进的。”
“杏园是府内最大的园子,平日里我们也是进不去的,但是杏园之后的东西两苑,我们就可以随意通行了。”
也就是说,后宅的女子若想去安泰轩,需穿过杏园和校场,但这两处对女子皆是禁地。
“那府内平日可有侍卫巡逻?”宋知蕙道。
云舒点头道:“自然是有的,尤其前院特别多,后院都是女眷,所以较少,不过每处的府门内外,都是有侍卫守着的。”
宋知蕙指着西苑旁的一处府门问,“这里距离降雪轩,大概有多远?”
云舒抬起头,用手朝北边指着,“其实就在那里,穿过这座小园子就是了,也就是百十步吧。”
宋知蕙也朝她指的方向看去,“那处平日里有几个侍卫?”
云舒道:“有时候是四个,有时候是六个。”
“你可知哪个时辰会换班?”宋知蕙又问。
云舒偏着头蹙眉想了片刻,道:“奴婢也不知,如果娘子想知道的话,奴婢可以去问问。”
宋知蕙忙摆了摆手,“不必问,只是话赶在这儿,我顺口提一下罢了。”
“那逢年过节的时候,府中可曾热闹?”想到还有两月多就该过年,宋知蕙转了话题。
云舒笑道:“热闹,尤其是前院,可热闹了,从年初一起,整个兖州的达官显贵们,都会来府中赴宴,就是过了上元,日日都还有人登门拜访。”
宋知蕙不再出声,只眉心微蹙地望着地上歪歪扭扭的图。
往后一连数日,用完早膳后,宋知蕙都会带着云舒出来散步,每一次都会来这座小园子,她让云舒给她在地上作画,讲解府中各处。
云舒知道她爱听这些,便也私下里会去问,比如去灶房烧水时,就会刻意与旁人闲聊,多多少少都能问出些她从前没有留意到的。
那灶房的人还觉得纳罕,这丫头以前瞧着不爱说话,也不爱理人,总低着头干活,没想到如今入了宅内,短短几日就变了性子。
云舒还是腼腆一笑,挠着头说,“是我们娘子好,从不苛责我,还与我说,我如今改了名字,就不该像以前那样了……”
云舒是真心实意的喜欢宋知蕙的,大道理她也不通,只知道她是她近婢,往后就是一条船上的,主子好了,她才能好。
宋知蕙这几日旁的倒还习惯,唯一难熬的就是每日那一大碗汤药,还非得是入睡前给她送来,次次都是在秦嬷嬷的注视下,一饮而尽。
有一次宋知蕙实在是被苦到胃里翻腾,当即就呕了出来,不解地问那秦嬷嬷,“我这两日已经不咳,喉咙里也不痒了,这药是不是可以停了?”
秦嬷嬷大手一挥,让人重新煎一碗再送来,“这是刘福公公特意叮嘱的,总共半月,十五碗药,务必让娘子按时服用。”
宋知蕙与那刘福无冤无仇,她实在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一出,且这药明显不对劲,她从前又不是没有染过寒疾,那些药虽苦,但也不至于苦成这副模样,且稠的好像是在喝粥。
宋知蕙当即反应过来,许是怕她半月内无法痊愈,便加大了药量。
想至此,她心中不免又觉古怪。
晏信为何着急要她好,若是出自好意,那郎中岂会不知,定要给她开的药不苦且有效,如今这一大碗汤药,哪里像是得了主子令,要好生待她的模样,完全是将她当做牛马,只要医好了就能交差。
眼看已至第十三日,还有两日便不用再喝药,宋知蕙却越来越不安,总觉得十五日一到,便有不好的事在等她,可她纵是觉出不对来,眼下也无能为力,想从这守卫森严的王府逃走,又是谈何容易。
这日她用过早膳,又与云舒出来散步。
云舒带着几分兴奋地拿起树枝蹲在地上画,“奴婢知道了,东南处的智贤轩里,住着十七位幕僚,这些幕僚有时候不从正门出,就从这里……”
云舒在智贤轩西侧,画了一扇门,“这里就有一处府门,每日都有人频繁进出,守门的每两个时辰换一次班……”
宋知蕙正耐心记着,身旁的廊道上忽然传来一阵响动,她猛然回过神来,立即用脚去抹地上图案。
云舒不知她为何怕人看见,但见宋知蕙这样,便也跟着照做,忙不迭上前帮忙。
“呦,这是在写什么呢?”
一个娇柔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云舒最先回头,见是姬妾打扮的女子,便赶忙转过身,朝来人行礼。
云舒从前不进宅内伺候,只在屋外洒扫,再加上她胆子小的缘故,很少会与这些姬妾碰面,每次见了也是垂着头行完礼,就自顾自地做事情。
她不认识柳溪,柳溪也不认识她,却是在前几日见过宋知蕙。
她绕过假山,款步上前,见方才那句话无人应答,脸上明显露出不悦,她来到云舒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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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扬起手便要朝她脸上抽。
那手臂还未彻底落下,便被人从空中稳稳截住。
“你要做什么?”宋知蕙已不知何时迎了过来,她手上力道不算重,但微冷的神情却是吓了柳溪一跳。
她将手用力抽出,朝后退了一步,一旁的婢女赶忙就护在了她身前,朝宋知蕙道:“大胆,竟敢打我们娘子?”
“是她要先打云舒,我拦了一下而已,怎就成我打人了呢?”宋知蕙语气没有半分娇柔,还带着些沉冷。
早在秦嬷嬷那日带着宋知蕙去降雪轩的路上,柳溪就看到她了,当时只觉得那张容貌与破破烂烂的穿着,兴不起什么风浪。
谁知这几日西苑都要传开了,这新来的侍妾,竟是王爷亲自带回来的,且一回来就有郎中给她瞧病。
有几个侍妾猜,王爷对此女不一般,没准日后她能进那安泰轩,可柳溪觉得不会,王爷既是上了心,怎会让她在那么个小地方住着,早就该单独划个院子给她,找人好生将她伺候着。
柳溪实在压不住心里好奇,今日豁出去了,过来寻她看一看,却没想到竟还是个不好惹的。
要说柳溪并不害怕宋知蕙,她身后是山阳郡太守,入府已有三年,又在秦嬷嬷那里打点的不错。
此刻躲在婢女身后,也只是怕宋知蕙举止粗野,让她吃了眼前亏。
“我是想来关心一下新入府的姐妹,却没想刚一见面,就见你与你这婢女拿沙土挥洒。”说着,她抬手指了云舒,“便是她,方才扬土时迷了我的眼,我教训一二有何不可?”
宋知蕙看出来者不善,定是故意来找茬的,这样的人她在刚入春宝阁那半年,也就是还未遇见赵凌之前的日子里,就已经见识过了,想来春宝阁的姑娘们可不比靖安王府的少。
“她是我屋里的人,便是当真何处做的不妥,也应当是我来教训,用不到旁人。”宋知蕙说着,抬腿向前迈了一步,彻底挡在了云舒身前,“我听秦嬷嬷说,靖安王府最重规矩,不知你这般可是逾矩了?”
“拿秦嬷嬷来压我啊?”柳溪笑了出来,“你既是知道这西苑由秦嬷嬷做主,便不该头一日进来就生事,你猜嬷嬷要是知道你与我起了争执,会信谁呢?”
“不知道啊,那不如就叫秦嬷嬷过来评评理吧。”宋知蕙说完,便吩咐云舒去请秦嬷嬷。
云舒怕只留她一人在场,会受欺负,拉着宋知蕙衣袖直摇头。
柳溪只是觉得这女人脑子不好,旁人若是生事,生怕惊扰到秦嬷嬷,惹了嬷嬷不愉,她倒是好,上赶着将嬷嬷喊来。
“好啊,那便去请嬷嬷呗。”柳溪掩唇低笑。
宋知蕙捏了捏云舒手臂,“去吧,没事的。”
云舒见她如此,一咬牙朝廊道跑去。
宋知蕙不着痕迹地扫了眼身旁假山,又是提步朝柳溪二人走去,问那婢女,“你方才说,我打了你家娘子?”
那婢女也莫名觉得有些害怕,但还是嘴硬地点头道:“对!我可是瞧得清清楚楚,你打了我家娘子的手臂!”
“哦,既然如此,便让我看看她伤到了何处?”宋知蕙抬手就去拉柳溪衣袖。
柳溪吓了一跳,慌忙抽袖躲闪,可谁知手臂刚一扬起,就见宋知蕙忽地大叫一声,整个身子重重朝那假山倒去。
13. 第十三章
宋知蕙的那声惨叫,用了十足的力气,恨不能整个西苑的人都能听见。
距离此处最近的院子当属降雪轩。
顾若香也是用了早膳后,就在院子里溜达,猛然听到一声惨叫,那声音听着又有几分熟悉,便叫上安宁,提起裙摆就朝这边走来。
等她快步赶来时,正就看柳溪与婢女又急又恼地指着宋知蕙叫嚷,而宋知蕙则倒在假山旁,唯唯诺诺地抬手遮在脸前,一副不敢与二人争执的模样。
“柳姐姐这是作何,有话直说便是,怎能动起手来?”顾若香见状,赶忙出声叫住这二人,几步跑进园里护在了宋知蕙身侧。
安宁见状,也急急挡在了她们面前。
“谁动手了?”柳溪竖眉道,“是她故意往那石头上撞,想诬陷于我!”
“对!”那婢女也跟着附和,“且还是她先动的手,我们根本没碰她!”
顾若香是见过柳溪的,也知道她背后是山阳郡太守,又同秦嬷嬷关系近,她本不该多事的,可是垂眼看到宋知蕙衣袖被划破,光洁的手臂也出现了一道血痕,心里便是一惊,还是没忍住开口道:“谁能有如此狠心,将自己摔成这个模样?”
柳溪见平日里闷不做声的顾若香敢质疑她,顿时又是气不打一处来,再次扬了语调,“你什么意思?我柳溪向来敢作敢当,这不是我做的,可别想扣到我头上!”
几人争执间,云舒已带着秦嬷嬷赶到。
柳溪见了秦嬷嬷,便收了几分脾气,迎上前就与她解释。
云舒一眼看到宋知蕙身上的伤,当即就落下眼泪,哭着道:“娘子怎地被打成了这样?”
此时顾若香已将宋知蕙扶起,又刻意撩开她衣袖将手臂伤口露出。
秦嬷嬷看见也是倒吸一口冷气,瞬间想起了刘福的嘱咐,要她这半月将宋知蕙看好了,她当时可是拍着胸脯保证的,如今这人怎么伤成了这个样子。
秦嬷嬷狠狠朝柳溪瞪去一眼,柳溪还欲解释,却被她扬声制止,“都吵什么吵?”
众人立即噤声。
秦嬷嬷在府内这么多年,深知王爷不可能对女色心动,所以也没怎么将宋知蕙当回事,只想着盯着她将药喝了,等半月后她身子康健就能交差了,毕竟若是真让王爷上心的人,怎么可能让她和这些姬妾们住在一处,还不给任何赏赐,就那样破破烂烂进府。
可到底是被嘱咐过的,秦嬷嬷看到宋知蕙身上的伤,心下难免也有些慌神。
柳溪见她面色不好,当即背过身去,挡住顾若香等人的视线,当着秦嬷嬷面卸下手上玉镯,软着声道:“嬷嬷是知道我的,我这人虽性子直,但从不会给嬷嬷添麻烦,我今日真的没有出手伤人。”
秦嬷嬷垂眼看了看那玉镯质地,干咳两声,转头对众人冷声道:“从你们进府第一日,我便与你们说过,这王府里规矩重,可不必别处,若是敢寻衅滋事,便是重罪,你二人可还记得?”
众人皆是垂头道:“嬷嬷教训的是。”
秦嬷嬷敛了几分情绪,朝宋知蕙看去,“你是忘了郎中是如何叮嘱的吗?要你这半月按时喝药,好生休息,你跑出来是作何?这秋日里的风这样寒,我看你站在那里都打哆嗦,万一晕倒或是加重病情,可如何是好?”
宋知蕙没有辩驳之意,只低着头道:“嬷嬷说的是。”
顾若香听出秦嬷嬷是要护着柳溪了,心里再愤,也不敢出声,遂也跟着低头不语。
秦嬷嬷很满意这两人态度,缓缓点了点头,又朝柳溪递了个眼色。
柳溪意会,满脸歉意地朝宋知蕙道:“都怪我,看出妹妹气色不好,也不知上前扶着点,竟真叫你给摔倒了。”
云舒下意识想反驳,却被宋知蕙再一次握了握她的手腕,便抿唇忍住不说。
宋知蕙也附和着道:“姐姐不必内疚,是我自己没站好。”
此话一出,秦嬷嬷当即拍手,“这便了了,今日之事莫要四下去传,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说罢,她又嘱咐云舒,快些带宋知蕙送回屋,将那伤口好生清理,她这就差人去取药,待会儿便送去降雪轩。
柳溪也回了自己房中,却是越想越生气,那玉镯是她心头好,这么多年都舍不得摘下,如今为了宋知蕙那个贱蹄子,白白给了那秦嬷嬷。
柳溪心里一横,左右今日都是破费了,那不如干脆做到底,她打开妆匣,从最里侧取出一支白玉发簪,这可是当年太守赠予她的,比那玉镯可一点不差。
她将玉簪装好,带着婢女又寻了秦嬷嬷。
秦嬷嬷刚叫人送了药去,看到柳溪的时候,多少也还是带着些愠气,柳溪嘴甜,上前温哄,将那发簪和玉镯一并塞进秦嬷嬷手中。
秦嬷嬷颇有些惊讶,怎么又多了一支不菲的玉簪,不由诧道:“这是……”
柳溪低道:“我这不是今日没将知蕙扶住,眼看着她摔倒,心里也是有几分自责,想到年底王爷定会设宴款待先生们,便求嬷嬷到时候能给知蕙个露脸的机会……”
柳溪口中的先生们,便是府内智贤轩里住的那些幕僚。
“我听闻洪先生,最是喜欢知蕙这般模样的,倒是定会给她不少赏赐呢。”柳溪眉眼弯弯,笑着道。
后宅姬妾人人皆知,那洪瑞是王爷面前最得脸的幕僚之一,他看着模样清俊,却在男女之事上偏好独特,从前便有几个和柳溪不对付的姬妾,最后都是殒在了洪瑞房中。
那贱蹄子不是胆子大得很,不怕伤了病了?
这不是正好合洪瑞的口味,下次便让洪瑞好好满足她吧。
降雪轩这边,宋知蕙斜靠在床头,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方才撒药时,一旁的顾若香都不敢看,她却咬着牙跟一声不吭,别说掉眼泪,连眉头都未蹙一下。
顾若香对她是又心疼,又佩服,也不忘提醒她,“姐姐以后避着点柳溪,她不是个好相处的。”
顾若香说了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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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的身份,得知她是山阳郡太守送给晏翊的人,便明白过来,为何秦嬷嬷会那般偏袒她,原她是有底气的。
想到方才园子里,顾若香明知道柳溪难惹,还是挡在她身前为她说话,宋知蕙便对顾若香又多了几分好感。
两人闲谈了片刻,顾若香回了自己房中。
云舒也补好了衣裙,拿来给宋知蕙看时,余光瞥见她手臂上的纱布,忍不住转过身去偷偷抹眼泪。
“莫哭坏了眼睛。”宋知蕙轻叹了一声,让云舒过来些,与她叮嘱道,“今日这事便就此揭过,你在外也不要与旁人说什么,尤其是柳溪院中的人,日后要是打水或是取膳的时候碰见,尽可能避开。”
云舒闷闷点头,嘴上应是,那神情显然还是没有想通。
宋知蕙原是不想说的,可又害怕云舒惹出什么事来,当时在园子里她先支走云舒,便是担心她年纪小,被人厉声呵责几句就乱了心神。
宋知蕙拍了拍床边,示意云舒过来坐,云舒低头坐下,抿着唇仿佛是她受了委屈一般,宋知蕙语重心长解释道:“西苑的主事是秦嬷嬷,此事若是当真闹开,秦嬷嬷也是要担责的,上面可以责她没有管教好姬妾,所以对于秦嬷嬷而言,最好的办法便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姑娘就白受着一遭了?”其实道理云舒也明白,就是看着宋知蕙受委屈,她心里难受。
宋知蕙笑着摇了摇头,“谁说白受了,不白受的。”
宋知蕙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让秦嬷嬷来问责柳溪的,单看柳溪那身穿衣打扮,便知不是个寻常姬妾,这样的人平日里定会打点秦嬷嬷,秦嬷嬷又怎会舍得苛责她。
宋知蕙只是想到再过两日,就是她入府正好半月的时间,她总觉得要出何事。
如果晏翊到时候将她忘了是最好的,若是没忘,她如今伤到了就可借机继续休息。
再者,万一府中设宴,她一个伤病之身,怎可去宴上侍人。
所以她今日目的已经达到,至于柳溪会不会受责,根本不重要。
两日后,秦嬷嬷盯着宋知蕙喝完了最后一碗汤药,看了看她手臂上的伤,嘱咐她好生休息,便离开了。
第十六日,无事发生。
第十七日,整个西苑风平浪静。
第十八日,秦嬷嬷一边坐在院中喝茶,一边晒着太阳,心中不免得意,她就知道王爷素了这么多年,怎可能对宋知蕙那样的上心。
宋知蕙也是这样觉得的。
刘福也是,原本到了十五那日,他还犹豫着要不要提醒一下王爷,谁知这两日江南飓风导致水患严重,晏翊忙得没日没夜在与那些幕僚商议对策。
刘福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讨嫌,心想王爷兴许早就将那女子忘了,若是没忘,依照王爷的性子,又何必他来多嘴。
却没想到,这日清晨,晏翊用早膳时,冷不丁飘来一句话,“今日已是第十八日,她那身子总该康健了吧。”
14. 第十四章
晏翊早膳过后去了前厅商议事宜,刘福这才得空带着郎中赶去西苑。
秦嬷嬷看到这两人来时,到底还是心虚,但想也不算什么大事,谁都有个不小心跌跤的时候,便压着没说。
等郎中从降雪轩出来以后,却是跟刘福说了个清楚,“宋娘子的寒疾已经痊愈,可我方才诊脉时,看她手臂有一道血痕。”
“啊,怎么还伤着了?”刘福登时惊得眼角褶子都撑开了。
秦嬷嬷也是心头一紧,却听郎中回道:“宋娘子说前几日在园里摔得。”
秦嬷嬷松了口气,忙也赔笑着道:“可不是么,我嘱咐她好生休息,她还不听,非要去园子里透气。”
刘福从前可是在宫中当差的,比起后宫那些争斗,王府这东西两苑算得了什么,他只是瞥了秦嬷嬷一眼,就觉出不对劲来。
“哦,这样啊……”刘福朝秦嬷嬷扬了扬下巴,示意二人避开郎中,去了一旁说话。
“嬷嬷与我说说,那日园子里都有谁呀?”刘福面上是带着一丝笑意的,但此话一出,秦嬷嬷立刻就明白过来,他压根没信。
秦嬷嬷忙从袖中掏出备好的金饼,要往刘福身前推。
刘福笑着摆摆手,“我与嬷嬷在府中共事多年,不必如此,只与我说说清楚就成。”
府内人人皆知刘福是在前院做事的,又是王爷从宫中带出的人,秦嬷嬷哪里敢惹恼他,只得说出个名字来。
“是那柳溪,山阳郡太守送来的人。”
秦嬷嬷故意搬出太守,又收回金饼递去玉镯,“几个娘子都是明事理的人,此番也都是无意,往后定不会再生事端。”
刘福笑着点了点头,也没有在说什么,带着郎中便离开了。
秦嬷嬷望着那两人远走的身影,再看看手里的玉镯,长出一口浊气,宽慰自己道:“不就是个小娘子,我还真不信她入得了王爷的眼……”
前院议事厅的大门已经关了足足两个时辰。
刘福也不敢贸然进去,只得与那郎中守在门外,眼看快至午膳,那门终是从里打开,七八个幕僚愁眉苦脸陆续出来。
刘福哈着腰等人都走完,与那郎中才俯身进了厅中。
晏翊坐于上首,扶额揉着眉心,晏信在他身侧而立,也是垂着眼角一副受过训的模样。
“如何了?”晏翊合着眼,语气也尽是不耐。
刘福先道:“回王爷,宋娘子的寒症已经痊愈。”
郎中朝刘福看去一眼,也是瞬间就明白了刘福这番话的含义。
他并未一上来就与晏翊说明宋知蕙受伤一事,便也是不想生事,算是卖给秦嬷嬷一个人情。
郎中也拱手附和。
晏翊揉着眉心,也不知在想什么,并未说话。
刘福这便与郎中准备退下,谁知刚要抬脚,就听上首传来沉哑的声音,“她看着如何?”
这明显是在问宋知蕙近日以来的状态。
这可是实打实的关心了,若此时再装糊涂,便是给自己惹麻烦,刘福心里一沉,上前道:“奴才没进房中瞧,却是听秦嬷嬷说,宋娘子一切安好,只那前几日,不慎摔了一跤,伤了手臂。”
晏翊手上动作一顿,眼皮倏然抬起,“王府的路什么时候这般不平坦了,好端端走着还能让人给摔了?”
想到宋知蕙当初在路上逃跑时,摸黑在山林里跑了那么长一截路,一跤都未曾摔过,来他这王府还不到半月,就摔得伤了手臂,晏翊瞬间就觉出不对劲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福知道瞒不住了,遂叹了口气,看那晏翊道:“这后宅人的女子多了,难免就多些事来……”
晏翊生于后宫,自幼也是见惯了女子相争,对这些事并不陌生,他冷冷问道:“是与谁?”
刘福回道:“据说是那山阳郡太守送进来的柳溪。”
晏翊嗤了一声,没有说话,挥手让刘福同那郎中先行退下,留了晏信在屋。
片刻后,晏信推门而出,对那门外的刘福道:“王爷要你去西苑将人叫来。”
刘福原以为此事已经告一段落,毕竟方才在屋里的时候,王爷虽然面上不愉,但终究什么都没说,想来便是那宋娘子还是没入王爷的眼,白让他心里一番紧张了。
可眼下听到要将人带来,刘福的心又不免悬了起来,若是叫柳溪过来,便是要审问的意思,若是叫宋知蕙来,便是想看她伤情。
可晏信的话说得不清不楚,叫刘福犯了难,“王爷可说了,具体叫哪个过来?”
晏信也是一愣,他被晏翊训了一早上,脑袋都是胀的,哪里想得了这么多,只想着把话带到就是。
回头看看紧闭的大门,又看看刘福,晏信没好气道:“这还不简单,将两人都带来不就好了。”
宋知蕙得了消息的时候,午膳刚摆到桌上,云舒赶紧去拿衣裙给她换,还要帮她梳妆,她却是摆了摆手,先端起碗大口吃了起来。
柳溪那边也是正要用午膳,一听要去安泰轩,搁下碗筷就跑去梳妆台前,那婢女也是没有耽搁,很快便给她梳好发髻,化了妆面,尤其眼尾那抹淡淡嫣红,看了便叫人心生怜惜。
临走前,秦嬷嬷还是不忘再次与二人嘱咐一番,宋知蕙乖顺应是,柳溪压着紧张与兴奋也连连点头。
一路上,刘福从前引路,柳溪与宋知蕙跟在后面。
三人路上一言未发,快到时,柳溪才低着头凑在宋知蕙身侧,压声道:“你可莫要耍滑,说到底那日我也什么都没做,王爷如此聪慧,定会明察秋毫。”
宋知蕙知道她还是害怕她临时变卦,在王爷面前咬她一口,便朝柳溪低低道:“安心,我不会改口的。”
两人走进安泰轩,一并跪在厅外。
刘福叩门而入,却是许久未见出来。
柳溪为了显出窈窕身形,过来时只穿了一件湖蓝薄裙,里面未敢多穿,此刻深秋寒风吹在身上,再加上她未来及用午膳,整个人都在发颤。
反观宋知蕙,她可是吃饱喝足才出来的,衣裙也穿得是冬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双腿跪得发麻,旁的倒没觉得多受罪。
屋内,晏翊正在用午膳,刘福没有多言,直到桌上餐盘撤下,他才上前一步道:“王爷,人来了,在屋外候着呢。”
晏翊慢条斯理擦着唇角,似没听见一般,完全不予理会,起身去净手,又拿起一本书看。
也不知过去多久,倏然就丢出一句话来,“去问她可知错在何处。”
是她而不是她们,刘福微愣,但还是转身就去屋外传话。
宋知蕙最先叩首出声,“回公公,奴婢不该抱恙时在外闲逛,摔了自己不说,还给府上添了麻烦。”
柳溪也顺着她话说,说自己错在没有及时拉住她。
这明显不是真话,也不是晏翊想要的答案,刘福不由上前低声提点,“王爷面前,我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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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如实相告,若不然……”
刘福没有说下去,只沉了脸色,垂眼望着这二人。
宋知蕙神色未变,柳溪的兴奋劲早就被寒风吹散了,她莫名缩了缩脖子,但还是咬唇没有改口的意思。
刘福等了片刻,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又进去传话。
这次一去,再出来时,天色已暗。
饶是做足了准备的宋知蕙,也已经跪得浑身僵硬,脸颊如冰。
更别提柳溪,早已冻得唇瓣青紫,手脚都失了知觉,她觉得自己快要死在这院中了。
“可想明白,错在何处了?”刘福的声音从二人头顶飘来。
这次不等宋知蕙开口,柳溪宛若看到救命稻草,连滚带爬来到刘福脚边,带着哭腔颤声说:“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她冲过来扯我衣袖时,我不该躲避的,哪怕被她扯倒,也不该躲避的……若、若是我不躲避,她就不会扑空撞到假山……就不会给王爷添麻烦了……”
柳溪说的是实话,可刘福明显不信,觉得她还在隐瞒,摇了摇头就要进屋,衣摆却是一沉,被那双冻僵的手紧紧抓着,哆哆嗦嗦道:“公公别走!我真的没有说谎……是、是她自己扑过来的,真的……”
刘福朝宋知蕙看去。
眼见柳溪改了口,宋知蕙也只能继续顺着话说,“是……是我那日头晕快要跌倒,心急之下就去拽柳娘子……没想惊到了她,也摔了自己,给王爷添麻烦了。”
刘福见这二人都不像说谎的样子,且都是些平日里养在宅子里的女娘,在寒风中跪上四个时辰,哪里受得了,还敢不老实交代,便耐下心又问一遍,“当真如你们所说?”
可还未等两人回答,身后的大门被缓缓拉开,一道高大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刘福赶忙甩开柳溪,躬身来到晏翊身旁,柳溪与宋知蕙也是一惊,随即又朝上方叩首。
月色下,那身影卑微地跪在他面前,一动不动,只那发丝间隐约露出一寸白皙的脖颈。
晏翊的思绪瞬间飞去了那晚摇晃的马车内,又从马车内飞去了冒着氤氲水汽的池房中,最后,慢慢被拉回到了眼前,这空旷的小院内。
从晏翊出现那刻起,他的目光便直直落在宋知蕙身上,神情晦暗不明,让人猜不出到底在想什么。
许久后,静谧的院内被一声抽泣打破,晏翊终是移开视线,用眼角看向离他更近一些的柳溪。
“不经孤允许,私闯安泰轩是何罪?”
听似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是令所有人都抽了口凉气,齐齐抬眼朝晏翊看来。
晏翊冷眸落在柳溪身上,语气依旧淡然地道:“拖去杏园,杖毙。”
柳溪身影一晃,遂猛然惊醒道:“王爷恕罪啊!妾身没有私闯,是、是秦嬷嬷让妾身过来的……还有刘公……”
不等她话说完,晏翊便冷声将她打断,“既是那秦嬷嬷之责,将她叫去一并杖毙。”
“不不不!王爷!我是张太守的人……你不能杀我……张太守救我啊!”柳溪彻底瘫软在地,口中不住哀求,可不管她说什么,晏翊都未见到一丝动容,很快,便有两个护卫赶来,左右两侧将她架住,狠狠朝那院外拖去。
她见哭求不管用,便泄愤般大骂起宋知蕙来,她骂她害人精,骂她不得好死,骂她天煞孤星……
“慢着。”晏翊缓缓掀起眼皮,又是淡淡地道了一句,“将她舌根抽了,扰得孤头疼。”
15. 第十五章
晏翊话音刚一落下,便传来一声极为痛苦的哀嚎,随后整个院子便倏然安静下,只那空气中多了丝淡淡血腥。
晏翊目光重新落在了宋知蕙身上。
她似是抖了一下,随即将头垂得更低,整个身子也几乎全部贴在地砖上。
“池房可好了?”
晏翊幽幽出声,是在问身侧刘福。
可此刻的刘福已经吓愣,比眼前还要血腥的画面他也是见过的,可从前之事皆与他无关,今日那柳溪可是他亲自带进来的。
“愣着作何?”晏翊不悦。
刘福倏然回神,意识到晏翊并未责他,也顾不得细想,赶忙上前回话,“已备好了。”
晏翊拂袖离开,刘福紧随其后,待快至池房时,刘福终是明白过来,为何王爷罚了柳溪与秦嬷嬷,唯独放过了他,王爷可不是念旧情之人,他向来赏罚分明,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件事他做对了。
若照这个方向琢磨,王爷便是故意含糊下令,为的就是寻个借口将那两人处理了?
想至此,刘福后脊更觉寒凉,那宋知蕙还当真入了王爷的眼,否则王爷怎会为了她,驳了太守的脸面,还有那秦嬷嬷,处置她更是意在敲打整个后宅众人。
这样一来,今日万般事由全部明朗。
可还有一事刘福始终没能想通,王爷既对那宋知蕙上了心,为何还要让人跪在那院中?
罢了,刘福叹了口气,王爷的心思他又如何能明白,不过经这一遭,他往后只记住一条,宋知蕙他开罪不起。
晏翊来到池房外,抬手推门而入时,手臂却是在门前顿住,也不知在想什么,悬了片刻后,吩咐刘福去将宋知蕙带来。
门外候着的几人无不惊异,要知道自这王府所建至今,晏翊在沐浴时还从未唤过人进去伺候,且这次所唤之人还是女子。
刘福却已不觉奇怪,他应声后,立即回了前厅。
片刻后,宋知蕙被带到了池房外。
这一路上,刘福态度极其和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恭敬,她因为长跪不起的缘故,腿脚皆已僵硬,站起身的时候都险些摔倒,是刘福用那拂尘帮她稳住了身形,且路上还说不急,要她慢慢走。
宋知蕙隐约猜出了什么,可一想到靖安王不近女色的传闻,还有那日马车上晏翊对她的态度,便觉得也许是她多心,晏翊那般喜怒不定,没准是要她来做旁的事。
宋知蕙暗暗握了握拳,推开了池房的门。
池房内烧着暖炉,温暖如春,屏风后是漫出的水汽,她没有直接上前,而是对着屏风恭敬道:“王爷有何吩咐?”
屏风那头传来两个字,“过来。”
宋知蕙深吸一口气,垂首绕过屏风,来到池边。
氤氲的水雾模糊了视线,她只隐约看到六尺的地方,有一个宽阔身影,坐在水中,一丝未挂。
宋知蕙未敢细看,只余光扫了一眼,便垂首朝那身影俯身行礼。
“是故意,还是无意?”晏翊问的含糊,但宋知蕙瞬间就反应过来,他是在问她受伤一事。
宋知蕙头垂更低,宽袖中的手也随即握紧,但面上还是维持着平静回道:“那日摔倒实属无意。”
晏翊冷笑,“杨歙的女儿果然好胆识,在孤面前说谎眼睛都不眨一下。”
宋知蕙出言解释,“奴婢所言……”
“入了孤的后宅,还自称奴婢?”不等她说完,晏翊忽地沉声将她打断,“你是不想当孤的侍妾?”
宋知蕙双膝立即落地,再次跪在他面前,用那极其谦卑的语气道:“奴婢自知身份低贱,怎敢觊觎王爷。”
月色穿过薄窗,柔柔的幽兰光亮就落在她的肩上。
明明她衣着齐整,可此刻晏翊眼前莫名就出现了那日马车中的场景……在那晃动的车内,光洁又白皙的肩颈也在有节奏地颤着。
晏翊喉结微动,喉中也忽地有些发干,还生出一丝莫名的痒意,他缓缓移开视线,哑声道:“你不肯说,那孤便替你说……定是那柳溪先寻了你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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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便趁机撞了过去,故意伤了手臂,以此便有了理由不必侍人。”
她的心思再一次被晏翊猜中,想到柳溪和秦嬷嬷的下场,宋知蕙不敢再争辩。
见她默认,晏翊冷嗤,“撩开衣袖。”
宋知蕙跪坐起身,露出小臂,白皙的肌肤上,那道疤痕显得尤为突兀。
晏翊又是一声冷笑,还当真是低估她了,原以为不过是小娘子故意跌倒磕碰一下,却没想到她对自己都能这般心狠,那伤口若是不小心护理,日后必然落下一道长痕。
思及此,晏翊恍然明白过来,一双剑眉瞬间蹙起,“受伤只是一时,若能留疤,岂不是往后一劳永逸?”
一辈子都不必出来侍奉。
宋知蕙落下衣袖,彻底放弃争辩,再度叩首道:“奴婢知错了。”
“奴婢?”晏翊想到她自始至终都是以此来自称,从不肯在他面前称妾,心头那股莫名的火气更重,不由讥讽道,“也是……如此低贱之躯,怎配做孤的妾。”
原以为宋知蕙会出声争辩一二,她不是最喜欢嘴硬,却没想她默不作声,身影似还松了一下。
晏翊当即愠怒,冷声便道:“脱衣。”
宋知蕙愣住,不知晏翊是要做什么,他不是说她不配,为何又要她脱衣?
可她不敢问,也不敢违抗,便站起身脱了衣裙,只留了里衣与亵裤。
“过来。”又是那熟悉的沉冷说。
宋知蕙垂着眼走上前去,最后停在他身侧。
“跪下。”晏翊道。
宋知蕙跪在了他的手边,只要他抬手,便能触及到她。
可晏翊并没有碰她,而是抬手熄了身侧的灯,只那眼睛望着宋知蕙,片刻后哑声道:“背过身,再往远些。”
他总共调整了三次,直到幽兰的月光不偏不倚落在她白皙光嫩的肩颈上,与那日马车中的景象几乎一致,晏翊才不再出声,缓缓将手落入水中。
果然,在这一幕出现的刹那,他意动了。
16. 第十六章
宋知蕙没有看到晏翊在做什么,可这池房内外太过安静,她与晏翊之间的距离也太近,那越来越沉乱的呼吸,却是传进了她的耳中。
这声音对于宋知蕙而言,不算陌生,毕竟赵凌当初是养了她三年的。
若是旁人,宋知蕙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在做什么,可面前之人是晏翊,传闻中那个位高权重,不近女色的靖安王,她实在无法想象,晏翊在她面前会这样做,或者说,是只这样做。
她睁开眼,用眼角看向身侧水面。
水面荡漾着波纹,在有节奏的由慢至快。
宋知蕙收回目光,在心底还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她不由想起许久前刘妈妈说过的话,越是位高权重之人,兴许那癖好越是怪异,只要不伤及性命,配合一二又有何妨?
宋知蕙轻缓地长出一口气,合上眼规规矩矩地跪在那里。
许久后,随着一声沉闷的喟叹,池面也渐渐恢复了平静,整个池房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安宁。
也不知过去多久,面前忽然“咣当”一声。
宋知蕙被惊得打了个颤。
“抬眼。”晏翊声比之前又哑了几分。
宋知蕙缓缓抬头,看到一柄匕首丢在了她的面前。
“选哪个?”晏翊又丢了一个药膏过来,“是自刎,还是将你那伤口除去?”
宋知蕙几乎没有犹豫,抬手拿起了药膏。
比起伤好后被拉出来侍人,她更害怕死亡。
晏翊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若宋知蕙当真有骨气,从前的她便不会自甘堕落去那春宝阁,如今来了他的王府,倒是与她装起来了。
晏翊冷嗤道:“抹药。”
宋知蕙应是,将那药膏打开,细细涂抹在伤口处,她并没有刻意去做什么,可在这幽兰月色的衬托下,她细长指节打着圈的在伤口处缓缓划动,莫名添了一抹娇媚。
晏翊这次未将目光移开,直直地望着她,顺手拿起酒壶,一口一口饮了起来。
宋知蕙自始至终未曾抬眼望他,只低头坐自己的事,待抹完药膏,她将盖子合上,朝着晏翊的方向又是一拜,“谢王爷赐药。”
“退下。”晏翊道。
宋知蕙如蒙大赦,却不敢做得太过明显,只慢慢从地上爬起,背过身开始穿衣。
她动作不快不慢,让人挑不出错,但落在晏翊眼中,还是让他看出了她想要快些离开的念头。
就在宋知蕙穿好衣裙,退至屏风处,准备转身离开之时,晏翊忽地开了口,“明日来孤面前涂药。”
宋知蕙快要落下的心,倏地一下又悬了起来,直到这一刻,她终是理解何为伴君如伴虎。
回去时天已黑透,是刘福亲自将她送回了西苑。
出来迎她的是赵嬷嬷,宋知蕙第一次见她。
赵嬷嬷与那秦嬷嬷年岁相当,却看着便十分面善,她笑着与刘福简单说了几句,便带着宋知蕙朝降雪轩去。
“奴婢姓赵,从前在东苑做事,今日被调到了西苑,日后娘子要有何事,只管吩咐奴婢便是。”
赵嬷嬷满面笑容,说话时也点头哈腰,与从前秦嬷嬷的态度截然不同。
宋知蕙未用晚膳,又跪了许久,此刻只觉得夜风渗人,牙根都在微颤,她也回了一个微笑,朝赵嬷嬷点头道:“有劳嬷嬷了。”
赵嬷嬷赶忙摆手说不敢当,待将宋知蕙送到降雪轩,她才松了口气,转身离开。
云舒在院里盼了一天,此刻冻得正在搓手,听到院外有脚步声,赶忙就跑了出去。
听到院里的声音,顾若香也披上薄袄,跟了出来,“是知蕙回来了?”
宋知蕙知道云舒肯定还未歇下,却不知她竟傻傻一直等在院里,不知在屋中避寒,更是没想到顾若香也一直等着未睡。
这一瞬间,宋知蕙酸了鼻根,她已记不得上一次被人这般记挂,是在何时了。
是娘亲因她去花灯节归家太晚那次?
还是她在书院待了太久,忘记回屋用膳那次……
那无数个许久未敢触碰的记忆,如潮水般疯狂涌上心头,宋知蕙用力握拳,指尖的深刺让她倏然冷静下来。
见她似是有些怔愣,顾若香三两步迎上前来,握住了她的手,“怎么愣着了?快些回屋暖暖身子……呀,瞧你这手冰的呦……”
顾若香一边说,一边拉着她朝屋里走去。
院里黑,屋中点着灯,顾若香凑在灯下,才看到她面色苍白,唇瓣都是干裂的,甚至还渗出了血迹,这与顾若香所想截然不同,她以为王爷肯为她处置了那二人,必得是要恩宠于她的,不然怎会这个时间才回来。
可看到如此模样的宋知蕙,顾若香才发觉可能是她想错了。
“可……受了伤?”顾若香试探地问道。
宋知蕙摇了摇头,从云舒手中接过水杯,捧着热水喝了半杯,才缓缓开口:“只是让跪着。”
想起方才她走路的姿态,顾若香便恍然大悟,又心疼又惊讶,“跪了很久?”
宋知蕙点了点头,那边安宁敲门进屋,端来了一碗红枣姜汤。
“我不知你今日可还回来,又怕你回来后走夜路身上寒凉,就让安宁一直将这汤煨着。”顾若香道。
宋知蕙谢过后,端起碗喝了起来。
一碗汤入腹,整个人瞬间就暖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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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身筋骨似也疏松不少。
顾若香看出她已疲倦至极,也没敢多留,与她简单说了几句,便起身离开了。
回到房中,顾若香重新爬上床,安宁夏日里睡外间,天冷时便与她一道睡里间,里间除了床榻,还有一个贵妃椅,安宁就睡在那椅贵妃椅上。
今日阖府上下几乎要传疯了,王爷为了一个姬妾,杀了秦嬷嬷与太守送来的人,那简直是把宋知蕙说成了靖安王的心尖宠。
可安宁方才看到宋知蕙一脸疲惫又未见半分喜色的模样,不由觉得疑惑,小声问道:“娘子,你说宋娘子是真的入了王爷的眼吗?”
“这……”顾若香也摸不准了,王爷处置那二人是真,可让宋知蕙跪了许久似也不作假,那要是真的疼惜一个人,会让她受这份罪吗?
顾若香觉得不会,所以归根结底,王爷大概率并没有多宠着宋知蕙,至于那安泰轩里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这我也不知道。”顾若香道,“不过……不管王爷如何想,往后这西苑无人敢寻降雪轩的事了。”
安宁笑着应是,可转念又想起一事,“娘子觉得,今日那二人是宋娘子让处置的吗?”
“肯定不是。”顾若香就是再不了解晏翊,也知堂堂靖安王不可能受一姬妾的指挥,“知蕙她心善,做不出这样的事。”
若不是王爷忽然来寻,此事也就这样压下了,只能说是不巧,又或者有旁的缘故,总之,顾若香不信是宋知蕙让做的。
如此一想,顾若香又有些不放心了,她缓缓撑起身朝窗口方向看去,虽说那两人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可到底是两个活生生的人,今日那二人之死,可会让知蕙心中不舒?
宋知蕙未曾不舒,简单洗漱一番后,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日睁眼就已到了晌午,她起身更衣才知自己双膝又红又肿,每走一步都扯得疼。
她几乎一整日未曾出门,想到昨晚晏翊所说,宋知蕙用过晚膳后,让云舒帮她梳发,穿戴齐整的坐在屋中等候。
她心底是期盼着晏翊能将此事忘了,可等到天色沉下,赵嬷嬷来寻她时,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朝外走去。
今晚还是刘福亲自带路,路上见她走路迟缓,刘福依旧没有催促,还刻意放缓脚步等她。
进了安泰轩,刘福脚步未停,上廊直往后走,宋知蕙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公公,我们这是要去何处?”
刘福笑着道:“是去王爷的寝屋。”
“寝屋?”宋知蕙脚步一顿。
刘福点头,“宋娘子,这路上已经耽搁许久了,前面便到了,可莫要王爷等太久啊。”
17. 第十七章
宋知蕙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山河图屏风,在那屏风外还隔着一张矮案,案上的朱雀熏炉里冒着青烟,是龙涎香的味道。
她先是规矩行礼,被晏翊唤起身后,一如既往地垂手缓步而行,绕过屏风,余光扫到那罗汉椅上斜靠着的晏翊,便又是屈腿俯身。
晏翊今日已经洗漱过,只穿了一件玄色绸缎薄衣,腰间的红带也是松松垮垮随手系的。
他撑在眉心处,用手肘压在四方小桌上,另一手拿起药膏朝宋知蕙丢去。
宋知蕙因一直盯着脚下地毯的缘故,没来及反应,慌忙抬手去接,却反将药膏打了回去。只见那小瓶子在地上翻滚数圈,最终滚进了罗汉椅下。
晏翊未见恼意,只淡声吩咐让她上前来捡。
宋知蕙小步上前,跪坐在罗汉椅旁,那罗汉椅与地面距离太低,她弯身也看不清楚,只得将脸颊几乎贴在地毯上,才依稀看到那药膏的位置。
宋知蕙探手进去,不论从哪个角度,多么用力,都是只差三两寸才能碰到药瓶。
见她伏地半晌也没将药膏够出,晏翊调侃道:“你是打算睡在孤这房中?”
宋知蕙赶忙解释,“是奴婢够不到,能允奴婢寻个什么物件来取吗?”
晏翊睨了许久的眸光从她腰侧倏然移开,低哑的声音也跟着沉了几分,“没有,自己想办法。”
当初便是觉得她聪慧,才将她带在身边,若她连个药膏都取不出,那留她便是没必要了。
宋知蕙不知上方之人脸色已沉,但那股忽然传来的威压感,却是让她蓦地一惊。
她索性直接拔出发髻上的银簪,伸进椅子下将药膏三两下掏了出来。
宋知蕙松了口气,从地毯上爬起时,发髻忽然一松,一头青丝便这样披散开来,似有一缕从椅边搭着的手背上轻扫而过。
宋知蕙并不知道,她起身后便立即垂眼退至原位,晏翊的眉心却是在那微不可查的触碰下,微微蹙起。
宋知蕙撩开衣袖开始抹药。
晏翊则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的手背,那双剑眉越蹙越深。
记忆中是从七岁那年开始,他从围场回来后,便染了这肤敏畏触的怪病,当时太医对他做了各种尝试,连诊脉时太医的手指碰到他,都会让他头晕目眩,如同窒息。后来搁了薄纱,却也不行,只那悬丝诊脉才让他不会太过难受。
不论是相熟的宫人,还是陌生男女,甚至连父皇母妃,也碰不得他,哪怕隔着衣裳,只要让他感受到被人触碰,那窒闷感便会倏然袭来。
不论是汤药,还是各类药浴,晏翊皆试过,无一例外全是白费,后来那太医实在想不出办法,犹犹豫豫说出一个猜想,兴许是染了心疾。
毕竟那围场刀光剑影,俱是血腥,少年皇子被吓破了胆,也是极有可能的。
可这个可能对于驰骋天下的父皇而言,便是一种羞辱,要知道晏翊可是一众皇子中,最得他看重的儿子,他身形模样皆似他,且还才智过人,毫不夸张地说,便是那长大八岁的太子,与他相较都略逊一筹,可就是这样被寄予厚望的晏翊,怎能因为一场狩猎落下心疾?
要知道那年先皇是将他抱在身前,策马步入围场的,望着那四散逃窜的鸟兽,先皇抬臂便是一箭三雕。
他在他耳旁低语,“若将来吾儿能如为父般英勇,这天下便许于你。”
晏翊早慧,这番话意味为何,他当时便已经知晓,他四下看去,那声低语似是没有任何人听见。
可就在那晚,太监去帐中唤他,到底还是年岁小,又是母妃身侧之人,他并未生疑,直到觉出不对,开始询问时,那太监却是一转身没了影踪。
身后一阵淅淅索索,一条蟒蛇从林中而出,朝他扑来,晏翊立即抽出随手携带的匕首,却还是没能躲过蟒蛇的缠绕。
那滑腻冰凉的身体如铁链般紧紧缠住了他的腰身,每一次收缩都好似要将他骨头挤碎,一股窒息的压迫感与阵阵恶寒几乎让他陷入绝望。
他尝试挣扎,却没想越用力,便被缠得更紧。
晏翊记得,那时他似是快要晕厥过去,却不知何处而来的一股力量,让他倏然睁开了眼,握紧匕首,猛地刺入蛇身。
直到现在回想起那一幕,晏翊眼中依旧会渗出狠戾,那条蟒蛇在被他攻击之后,本能愈发收紧,可紧接着,又开始松弛。他抓住了这一瞬的机会,像是疯了一般,用尽浑身力气将匕首再次深深刺入。
就这样不断地拔出、刺入、拔出、再刺入……到了最后,他瘫软在地,模糊的视线中,那满天的繁星似也染成了鲜红。
那晚是刘福第一个寻到他的,他将他背回帐中时,他已起了高热,昏睡不醒,直到几日后烧退醒来,才知那晚诱他外出之人已经畏罪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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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
母妃分明知道背后之人就是那郭皇后,却让他莫要声张,便是父皇也不知到底出了何事,只知那次围猎回来,晏翊染了怪病,连他都碰触不得。
晏翊自知往后与帝位再也无缘,便一心辅佐兄长宴庄,两人一母同胞,皆是殷贵妃所出。
他帮他逼退太子,铲除异己助他称帝。他也给了他无上尊荣,与绝对的信任,这便是时至今日的大东之盛。
自然,晏翊没有将那郭氏忘了。
在郭氏被废黜后,世人皆以为她已病逝,却不知那郭氏残喘至今,就押在他这王府中,世间蛇虫鼠蚁如此多,到底曾经唤过她一声母后,知她喜欢那些,便日日送去一样孝敬。
他要她好好活着,将这世间毒物皆感受一遭,才不枉费当初她对他的那番苦心。
许久未曾念起这段往事,如今再度想起,晏翊已觉恍如隔世。
他将手背凑近鼻尖,抬眼朝认真抹药的宋知蕙看去。
跳动的灯光下,她修长柔软的指尖在伤口处一圈又一圈轻轻揉搓着。
一股淡淡花香漫进晏翊的鼻腔中,这香气是寻常发油的味道,却不知为何,与那幽兰光亮下的肩颈一样,让人心尖生出一丝痒意。
晏翊记不清当初做各种尝试时,可曾触过旁人的头发。
应是没有试过,不然方才那发丝掠过手背时他为何未觉难受。
可万一试过,只是他忘了,而这发丝触得太轻太快,所以他的身体还未来及难受?
晏翊冷眸微眯,再度陷入沉思。
宋知蕙已涂完药膏,她将盖子合上,小心翼翼捧在手中,生怕如方才那般又掉在了地上。
“王爷,奴婢涂好了。”
宋知蕙的声音打破沉默。
晏翊将手落下,敲了敲身侧的四方小桌,示意她将药瓶搁在此处。
宋知蕙垂眸上前,不敢凑他太近,只在能触及矮桌的地方停住脚步,她俯身去搁药膏,颊边青丝垂落。
晏翊忽地抬起手来。
既是不确定,试一试又有何妨。
在他握住面前那缕发丝时,两人皆是一怔。
然而很快,晏翊眼底那隐隐的一丝惊异,便被一股强行压制住的浓烈情绪所取代。
“转过身去,跪着。”
他微沉低哑的嗓音,正与那日池房中时一样。
18. 第十八章
宋知蕙看出晏翊要做什么了,她转身跪坐在地毯上,神情平静地望着身前那条威严的龙,龙头为金丝线所勾,龙神身为青红,周围环绕着祥云与莲花。
一朵,两朵,三朵……
宋知蕙在心里数着,数到一朵被压在桌下的云,她下意识想要偏头去看,但发丝的拉扯,让她回过神来,立即稳住身形,宛若定住般一动不动。
晏翊从未与女色近身,却是在许多场合看见过,那些姬妾们稍一撩拨,就会攀扯上来,从前也有那不长眼的,明知晏翊不喜,还要变着法子往他身上凑,晏翊从不惯着,杀上几个让旁人看了,往后就清闲了。
对于宋知蕙的这份规矩与乖顺,晏翊无疑是相当满意的。
清凉顺滑的墨发,将那团炙热的火焰层层包裹,这是晏翊从未有过的感觉,这一刻他似是懂了为何会有人痴迷此事。
随着那股层层递进的意动,晏翊呼吸愈发沉促,这比从前快乐许多,他让自己慢下节奏,用那沙哑的声音低道:“你的棋艺是何人教的?”
宋知蕙盯着身前最近的那朵莲花,正分析是用何针法时,猛然听到后背传来的声音,她顿了一下,才道:“是……家父。”
听到她的声音,也不知为何,那明明已是控制住的涌动,竟险些失控。
他从前未曾留意,宋知蕙的声音与旁的女子有些不同,印象中那些女子或轻柔,或娇媚,或温婉又或是灵动,总之,没有她这般低缓沉稳的,似是隐隐透着某种力量。
晏翊顿了片刻,待压住那份冲动后,才又缓慢开始,哑着声继续问:“杨歙还教你什么了?”
宋知蕙早已对这些事情麻木了,但骤然听到父亲名讳从晏翊口中道出,她还是没忍住身影微微晃动了一下。
这一下足以让晏翊警铃大作,他面色瞬间沉下,整个身子也朝后退了几分,手中的墨发也随即被猛然一拉。
宋知蕙疼得吸了口气,却也不敢再动。
“杨心仪。”晏翊冷冷念出她名字,警告道,“莫要以为这两日孤兴致好,就让你生出那不该有的心思,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自己心里清楚,孤不是非你不可。”
宋知蕙合眼道:“奴婢自知低贱之躯,从不敢心生妄念。”
晏翊冷笑道:“知道便好,若你敢脏了孤,孤不介意送你去见杨歙。”
宋知蕙宽袖中双手紧握,整个小臂都在微颤,睁开眼时,眸中微红,他明明知道父亲的名字和她的真名,都会将她刺痛,偏还要不住去提。
宋知蕙深深吸气,继续用那沉缓语调回道:“奴婢谨遵王爷教诲。”
晏翊垂眸,剑眉又一次蹙起,按理来说方才这插曲,该是让扫了他兴致才是,却未料到此刻似是又添了一把火,他重新坐定,充斥在五指间的发丝也变得更加顺滑。
“如实回答孤。”晏翊声音虽沉,尾音却带着几分微颤。
宋知蕙冷眸盯着那龙头之处,缓缓道:“琴棋书画,皆是家父所授。”
“书?”晏翊挑眉,“可是兵法?”
宋知蕙忽然想起在回山阳郡的路上,晏信与她在小溪边的那番话。
晏信那日一时失口,只说了半句便慌忙转移话题。
那半句所言,是在指她与赵凌的计谋,害苦了晏翊。
“是在盘算什么,为何不回话?”晏翊声音冷冷传来。
宋知蕙眨眼回神,“闲暇时,兵法一类的书籍,家父是略教了一二。”
“略?”晏翊冷笑,“略教一二便能让广阳候扭转局面?”
宋知蕙一直以来隐隐的猜测,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她身影未动,却是明显紧绷了一下。
晏翊似已到了兴头,他朝后微仰,下巴也随之扬起,那冷眸低垂落在宋知蕙身上,用那毫不掩饰地凌乱气息道:“猜出什么了?说。”
宋知蕙不敢开口,沉默中发丝却被倏然一拉,迫着她也扬起了头。
晏翊从身后高处,望着那白皙的轮廓,喉结用力滚动,命她开口。
宋知蕙道:“乌恒一战……王爷隐在其中。”
这个“隐”字用的极秒。
晏翊低笑起来,也不枉他千里迢迢将她带回府中,当真是聪慧过人,他哑着声问她如何猜出。
宋知蕙隐去了溪边晏信的失言,只说听闻晏翊近一年对外称在宫中侍疾,却莫名出现在了幽州,且还要将她带走,如今又提及兵法。
“自从到了幽州,奴婢从未提及任何有关兵法一事,唯独无意间看到广阳侯世子的兵法批注,才与他简单说起过一二。”宋知蕙道。
空气中的味道愈发浓烈,晏翊没有立刻说话,而是顿了顿,才挤出两个字,“继续……”
宋知蕙只得又道:“奴婢一开始猜想,乌恒起初占据上风,许是圣上暗中下令让王爷去幽州助广阳侯一臂之力,可……”
许是被这几下扯得疼了些,又许是后面的话说出后太过风险,宋知蕙停了下来,但一想到晏翊的性子,必要她全盘道出。
最终,宋知蕙还是说出了口,“广阳侯在幽州的势力太过雄厚,洛阳只会忌惮,怎能要他再立战功……”
“嗯,赵凌可与你说过什么?”晏翊问。
宋知蕙如实回答:“只道乌恒兵法独特,旁的皆未提及。”
“单从这些,便能猜出……”晏翊语速变得沉缓,发丝间却愈发得快,“看来不光是兵法,连治国之道杨歙也教于了你……”
晏翊从她身后,且还处于高位往下看,看不清她全貌,却是能看到那纤长眼睫合了许久,在他这番话音落下之时,那眼睫倏然抬起,带着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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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微颤。
他冷笑了一声,即便不用宋知蕙开口,他心中已有答案,“伏生所传《尚书》,你可学过?”
伏生乃杨歙之师,他曾将《尚书》中内容口传于杨歙,杨歙当初被问斩前,就已开始将部分内容记录下来,却在未完本前,离了人世。
宋知蕙道:“未曾学,只父亲……生前于我偶尔讲述一二。”
“哦?”晏翊身影微躬,粗沉的气息就在她额定的发丝间,“想好了再回答孤,你可知伏生所传的《尚书》内容?”
宋知蕙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晏翊,“王爷为何将我带离幽州?”
“如此才智,只两条路……”晏翊话说一半,忽地停了下来,那被压抑许久的火焰,即将冲破而出,他已彻底乱了气息,声音又闷又沉,却还在做最后隐忍。
“一条为孤所用……”他颤着吸气,“一条死于孤之手,杨心仪……你作何选择?”
“奴婢会替王爷将《尚书》著完。”
沉缓的声音在落下的刹那,晏翊松开了手中青丝。
他双手撑在身后,心口还在起伏,那沉冷的眸光在此刻竟变得虚浮。
宋知蕙依然不动,只继续道:“所著不止伏生之解,还有杨歙之解,若王爷不嫌,奴婢所解到时也可写出。”
晏翊半阖着眼,望着面前凌乱的发丝,不知在想什么,只低低“嗯”了一声。
“那若奴婢著完此书,”宋知蕙抬眼看向那山水屏风,声音竟比以往又沉了几分,“王爷可允奴婢自由?”
“嗯。”晏翊应得很快,有些出乎了宋知蕙的意料,她似是不放心,又道:“王爷一诺千金。”
“别试探孤。”晏翊长出一口气,慢慢坐直身子,将身前薄衣重新系好,起身朝里间走去,“孤既已答应允你离开,便不会反悔。”
里间传来洗手的声音,宋知蕙待那声音结束,才再次开口,“奴婢是说……自由。”
离开可以有许多种方式,一刀毙命不也是离开。
晏翊一边擦着手,一边笑着走出,“怕孤杀你?”
两个聪明人之间,装糊涂是最没有必要的事,那《尚书》内容乃治国之道,当初杨歙之死,不正是因为如此。
“王爷不会吗?”宋知蕙抬眼朝他看去。
晏翊缓步停在她身前,没有说话,只居高临下地望着与她不过咫尺距离的宋知蕙,她是个什么东西,竟敢与他直视,竟敢质疑他的话,竟敢要他的允诺?
这一瞬间,晏翊已经想了无数个可以让宋知蕙死在眼前的办法,但他却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这样直直地看着她。
许久后,他眸中闪过一丝异样,将罗汉椅上的薄毯拿起,朝宋知蕙身上扔去。
“滚。”他喉结微动,哑着声敛起眸光。
19. 第十九章
刘福守在屋外,见宋知蕙从寝屋出来时,身上裹着薄毯,连头也裹在其中,很快便反应过来,忙唤了个下人到身侧,要他先一步跑去西苑,吩咐赵嬷嬷备水。
到底是人精,只是看一眼就能猜个七八分,便是他猜错,这夜晚风寒,忙了一日备水沐浴一番暖暖身子,也是桩好事。
等宋知蕙被送回西苑的时候,那热水已经备好,赵嬷嬷看到她裹着毯子,只露出一张雪白面容,也是心里咯噔一下。
原昨日听闻宋知蕙进了王爷的池房,就已经觉得难以置信,今日又知她夜里去了安泰轩,回来时还要沐浴,更是震惊到不知说什么好,要知道她入府这般久,可是头一次见有哪个女子能连续两日进安泰轩的。
两人来了水房外,云舒已经等候多时。
赵嬷嬷询问可否留她在旁帮忙,宋知蕙谢拒了,“这么晚了,不必劳烦嬷嬷了。”
赵嬷嬷笑着摆手,“一点也不劳烦,这都是老奴分内之事。”
宋知蕙见她站在原地,还是不走,不由道:“嬷嬷若是方便,可给我屋中添两个汤婆子吗?”
这是宋知蕙入府以来,第一次提出要求,虽不算过分,可若是从前的秦嬷嬷,自然是要收些好处才肯做,如今的赵嬷嬷可是极有眼力价的,一听便立即应下,甚至还问她,“两个够吗?要不老奴送上四个过去?”
宋知蕙弯唇颔首,“那就劳嬷嬷费心了。”
赵嬷嬷笑盈盈退出屋外。
在西苑,姬妾们的小院里通常不会备水房,若只是寻常洗漱,会由婢女们来水房打水,若是想要沐浴,便需要提前与水房的管事说,有时候碰巧好几位凑在一起,便要讲个先来后到,又或是看哪个娘子肯出银子。
总归,这沐浴之事也是有规矩的,像宋知蕙今晚这样,只招呼一声就全部做好准备的,在西苑也是头一遭了。
房中只剩云舒,宋知蕙没让她近身,只叫她在屏风外等着。
屏风这边的浴桶里冒着热气,一旁的衣架上也有备好的干净衣裙。
宋知蕙终是取下薄毯,这薄毯是上好的羊毛所制,于晏翊而言,这毯子算不了什么,对于宋知蕙来说,却是冬日御寒的好东西。
既是给了她,那日后便是她的了。
宋知蕙舀了一瓢温水,浇在毯子中沾了污秽之处,用香胰子揉搓了一阵,再冲了几遍水,等彻底看不出那些污秽以后,这才将毯子与身上衣服扔进桶中,又开始用瓢将水舀出,先洗净了头发,最后才整个人才进了水桶。
桶里的水不如最开始那样热,宋知蕙唤了云舒进来添热水。
云舒虽为做过近侍,却也是知道规矩的,她进屋后没敢抬眼,害怕看到宋知蕙身上的痕迹,全程都是低着头的,待添了热水后,又垂着眼退去了屏风外。
宋知蕙也不予解释,只静静坐在水中。
她一开始的确不知晏翊为何寻到她,如今是彻底明白了,她给赵凌的那些兵法批注,助力了广阳侯与乌恒之战,晏翊应是狠她的,同时也怀疑她才智,这才会带着晏信寻她下棋。
那晚若是她棋艺不佳,兴许晏翊就将她放过了。
不对,依照晏翊多疑的性子,怕是她输了,也要将她带走,这便是宁可错过,不可放过,兴许知她无用,还会直接将她杀了。
宋知蕙合眼长出一口气。
方才她当面要个保障,他都不愿给,只应了会放她离开,却不愿给她自由,哪怕敷衍或是欺骗,都不愿开口。
是了。
她如今知道许多晏翊的事,他更加不会将她放过,往后若她无用,定是杀之灭口,才最为保险。
片刻后,宋知蕙缓缓睁眼。
那《尚书》中包含治国之策,父亲当初批注时也从未瞒她,还曾与她共同商讨,也正是因为父亲从不避讳与人探究这些,最后才落人口实,背负罪责。
宋知蕙能够想到,若洛阳知道《尚书》完本在靖安王手中,且里面所著内容还有伏生与杨歙之解,便是这兄弟二人情谊再深,依照帝王之性,也会对晏翊生疑。
所以《尚书》完本之时,便是她无用之日。
她必须要拖延,赶在完本前离开王府。
降雪轩距离北边偏门更近,但守卫森严,正常情况出不去,若是纵火之类造成混乱,她就算当场能出了王府,怕是以晏翊智商,很快就会反应过来,以她的能力,单枪匹马无人接应,根本逃不出山阳郡。
硬跑是下策。
只有寻到合理的理由外出,才会给她的逃离创造更多机会。
“云舒。”宋知蕙朝外唤道。
云舒应声垂眼进来,又帮宋知蕙添置热水,这次宋知蕙没让她出去等,而是留她说话。
宋知蕙语气轻松,好似随意闲谈般开口询问,“过几日便要入冬,待入冬后眨眼又要过年,上次你与我说过,过年时府中热闹,那府内女眷们可能参与其中?”
云舒道:“若是府中设宴,官员带了女眷来,后宅的娘子是不能露面的,如果是王爷为了犒劳府内幕僚设宴,娘子们便可去前院伺候,若有旁人设宴相邀,王爷赴宴时也会带人,但通常不会带女眷,带也是带刘公公他们……”
宋知蕙若有所思道:“那坊间可热闹?”
云舒笑着点头,“自然热闹,尤其是上元夜里,街道上满是花灯,王爷还会与兖州刺史他们一道外出巡游,就是那个,怎么说来着……”
“与民同乐是吗?”宋知蕙也弯了唇角。
云舒连连点头,“对,就是这样。”
宋知蕙又问,“你见过吗?”
云舒见过许多次了,一说起那场面,她眉眼都弯了。
那晚在尚阳郡最热闹的街道处,会搭建台子,有百戏人杂耍,还有艺人歌舞,最后还有太守散钱。
“奴婢小时候挤不到前头去,每次都捡不到几个钱,后来大一些,因着力气大,还捡过不少呢!”
宋知蕙见她笑,唇角也弯得更深,“那后宅女眷……可也能出去逛逛?”
云舒摇头,“这可不行。”
宋知蕙缓缓叹道:“你们想外出,还能乞假,我若想出去逛逛,可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么?”
便是从前在春宝阁,她请示过刘妈妈之后还能外出走动走动,如今进来王府,便形同坐牢。
云舒也跟着叹气,过了片刻,她低道:“若娘子能得了王爷应允,肯定可以吧?”
在云舒眼里,宋知蕙所提不算过分,且王爷一连两日都要她去身前,想来待过年的时候,定能允她外出。
宋知蕙笑而不语。
许久后,她开始起身穿衣,云舒帮她烘发时,她忽然压声道:“对了,王爷身边无人伺候,那信公子呢?”
云舒没有多想,只随口回道:“也没有的。”
“为何?”宋知蕙道。
云舒手上动作一顿,欲言又止道:“他们说……说……”
宋知蕙起来好奇,坐起身看她,“怎么了,与我可直说。”
云舒凑过去将声音压得极低,“传言这信公子面上是王爷收养的义子,实则……两人……”
云舒还是不敢说出口,但宋知蕙已然明白过来。
她点了点头,重新半倚在暖炉旁,继续让云舒烘发。
宋知蕙知道传言为假。
晏信当时在溪边看她的眼神就知道,他不好男风。
晏翊则更不可能了,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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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亲眼看到,但根据昨日与今日的时长来推断,在那种事情上他不是不行,且还极有兴致。
不碰她是因为嫌她卑贱,不碰旁人却不知是因为何故。
许也是觉得这些女子都配不得他?
宋知蕙唇角浮出一抹冷意,想不明白便索性不想了,又不是重要之事。
从水房出来时,赵嬷嬷已将四个烫手的汤婆子备好,回到降雪轩后,宋知蕙让云舒送去两个给了顾若香。剩下两个她留了一个,一个又给了云舒。
顾若香也是备了红枣姜汤让安宁送了过来。
喝下姜汤,宋知蕙沉沉睡下。
第二日一早,她带着云舒来到杏园。
再往前走,便是教场,没有刘福领路,门吏不会允她出去。
云舒上前递了银钱,表明来意。
“要见刘福公公啊?”门吏将银钱踹进袖中,犹豫了一下,点头应承,让她等着。
若是从前,后宅有哪个姬妾要带话,这门吏是不会答应的,可宋知蕙要见的是刘福,且这两日她风头正劲,王府内早就传开,她入了王爷的屋,进了王爷的眼,自王府所建至今,只她一人有此殊荣。
故而这门吏才会替她跑这一趟。
平日里这个时辰,若无要事,晏翊会在教场练功,今日也是如此,刘福也跟在教场中。
门吏来传,他愣了一下,与另一近侍叮嘱一二,跟着这门吏来见宋知蕙。
“娘子寻老奴,所为何事?”刘福笑着问。
宋知蕙恭敬有礼道:“昨日王爷与我有约,我怕扰了王爷清静,所以想着先寻公公询问一番。”
没有晏翊吩咐,刘福也不能做主,只得让她继续等。
王府教场极大,宴翊身骑高头骏马,在场中驰骋,扬起阵阵尘土,除了在练骑射的晏翊,西北角的沙地上,还有几人在近身搏斗,晏信便在其中。
刘福不敢上前叨扰,只得耐心等晏翊下马休息时,上前与他禀报。
听到宋知蕙突然来寻,晏翊眉心微蹙,“可说了是何事?”
刘福道:“宋娘子说是昨夜与王爷约定好的。”
晏翊想起是何事了,不由冷笑,她那般惧他,竟是着急写那《尚书》,不怕她写完了他将她灭口?
“将人带来。”晏翊说完,再度跨上马背。
不多时,教场内骤然出现女子身影,虽模样不算惹眼,但能在此处看到女人,已经令场中之人无比惊奇,但见她身侧站着刘福,便立即意识到那女子便是一连两日都近了安泰轩的宋娘子。
众人连忙压住新奇,敛眸不敢再看。
晏信这两日也听说了,起初他还不信,直到现在看见宋知蕙就站在那里,才知道那传言是真,王爷当真宠了那女人。
想起两人在溪边那光洁白皙的手臂,还有那轻轻柔柔的声音,晏信心里不知怎地忽然空了一瞬,且还有股无名火朝心头涌来。
他撩起袖子,喊了声“再来!”
随即扑上去与对面而来的武师傅扭打在了一处。
场中晏翊已经连射七箭,皆是在快马加鞭之下,正中靶心。
最后这次,他索性三箭齐发,用力拉开弓箭,朝那最远处的靶心看去时,莫名朝那青色身影看去了一眼,这一眼,却是让他瞬间沉了眸光。
那原本该老老实实低着头的宋知蕙,却在此时抬眼看着某处。
晏翊随着她目光幽幽看去。
晏信已将那武师傅摔在沙地,迎着周围几人的叫好声,晏信仰起头,在晨光下笑容灿烂。
少年人的俊逸笑容,可真是引人眸光。
晏翊调转马头,抬臂重新拉弓,在众人倒吸冷气声中,三箭齐发……
20. 第二十章
三支箭如闪电般离弦而出,直朝宋知蕙的方向而去。
她身侧站着的刘福,刹那间已是吓软了腿,朝一旁跌去。
宋知蕙也不知是吓愣了神,还是说她笃定不会中箭,竟站在原地未动,只直直望着马背上面容决然的晏翊。
三支箭带着破空的啸声,从头顶的发丝间飞速闯过,精准地扎进身后的墙壁中,入墙的瞬间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头顶银簪坠地,如瀑布般的墨色长发随之倾泻而下,迎着晨风凌乱飞扬。
方才那一瞬间,整个教场都静了下来。
此刻未见血迹,众人立即回神,继续做着各自的事。
刘福也从地上麻溜爬起,用拂尘掸了掸衣摆灰尘,硬挤出一个笑容,小跑着去迎翻身下马的晏翊。
晏翊步伐宽阔,面上不喜不怒,可越是如此,越是给人一股难以琢磨的威压感。
他将手中弓箭朝刘福扔去,从宋知蕙身侧走过的时候,只用眼角睨了她一下,脚步也未见半分停留。
刘福又将弓箭递给侍从,一边小跑跟上,一边朝宋知蕙做手势。
宋知蕙脸色已是煞白,双眼似也方才回神,她深吸一口气,握紧宽袖中的双手,垂眸不声不响跟在刘福身后。
教场内凝重的气氛,直到三人身影彻底消失,才慢慢散去。
许久后,晏信缓步上前,来到宋知蕙方才所站的位置,他垂眼望着地上那银簪,默了片刻,弯身拾起,藏于袖中。
安泰轩里,晏翊洗漱过后开始用早膳,宋知蕙与刘福皆站在屋外等候,待撤了膳,晏翊在房中休息了片刻,起身又去书房。
一炷香后,书房内终是传来沉冷的声音。
“滚进来。”
宋知蕙与刘福对视一眼,虽未指名道姓,但显然刘福听出了这话是说给谁听的,他让开路,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宋知蕙深吸一口气,垂眼推门而入。
这是宋知蕙第一次进晏翊的书房,与池房和寝屋不同,书房内没有屏风,一进门就能感受到通透与敞亮。
宋知蕙眼皮微掀,便看到了坐在左手边书案后的身影。
她小步上前,朝那人极为恭敬地俯身行礼。
晏翊抬手敲了敲书案上的纸,一开口,又是那熟悉的沉冷声音,“写吧。”
宋知蕙应是,上前取了纸笔,却又站着不动,不知该坐何处,她抬眼扫了一圈。
这书房内明显分了三个区域,正中铜鼎后的罗汉椅处,为休息之处,那上面搁着一盘果子。
右手边是藏书之处,高大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籍。
至于二人此刻所在之处,便是晏翊平日里书写的地方,此处的红木桌案极为宽大,上面除了文房四宝等书写必用的东西以外,还有一尊小巧的香炉,焚着淡淡的龙涎香。
屋内所有物件皆齐全,唯独只是一把椅子,就在晏翊身下,宋知蕙想寻个小木杌都寻不到。
“如此心急火燎要来写,拿了纸笔站着不动为哪般?”晏翊幽幽抬眼,朝宋知蕙看来,“是要孤给你挪地方?”
宋知蕙听出他话中讽意,赶忙朝后退开,“奴婢不敢。”
说罢,她索性走到书案左侧比较空的位置,屈膝而跪,撩开衣袖提笔沾墨。
写下两行字,正在思量时,便听身侧传来冷冷的讽刺声,“既是心急如焚来寻孤,想必你定是思如泉涌,那孤便给你十日写完,可够?”
宋知蕙眉心轻蹙,知道晏翊是要故意刁难她了。
她并不知道方才教场中,晏翊为何突然发难,要拿箭射她,毕竟她全程都是垂眼低头,只在晏信朗笑时朝那边看了一眼,便立即敛眸。晏翊不至于因那一眼而愤怒,能激怒他的定是旁的缘由。
因为她在试图打破他的掌控?
今晨她是主动寻来的,不是被他唤来的,所以他心中有气,觉得她在挑战他的权威?
宋知蕙只能想到这些了。
“十日……”她笔尖微顿,用那极为乖顺的语气道,“若奴婢每日有足够时间,十日可写完《尚书》,但要将伏生与杨歙的批注也道出,恐怕不够。”
“哦?”晏翊挑眉,面容含笑,“有意拖延的话,便是十年也不够。”
“并非是奴婢拖延。”宋知蕙想要解释,但她明显能感觉到晏翊是故意这般说的,便不再争辩,知低了声音道,“那粗略一些的话,十日倒也勉强可行。”
“粗略?”晏翊敛了笑意,彻底合上书,重重丢在书案上,“你是在要挟孤?”
宋知蕙赶忙搁了手中笔,俯身朝他叩首,“奴婢不敢。”
“不敢?”晏翊垂眸望着脚边倾泻而下的墨发,喉结微微滚动,“若孤催你,你便随意写来糊弄孤。”
宋知蕙摇头道:“王爷请明鉴,正是因为奴婢不敢糊弄,才会如实向王爷禀报,这十日当真是不够。”
那头柔软的墨发,跟着她说话的声音一起在靴边晃动。
晏翊顿觉口干舌燥。
他已连续两日行了那事,尤其昨晚,纵是她起身离开后,他靠在罗汉椅上,一合眼便是她跪在他身前,抬眼望向他时的画面,便由着自己又纵了一回。
在这种事情上,他向来克制的住,因也是觉得无趣,从前便很少去做,如今却是只短短两日,就行了三次,甚至在此时此刻,他竟再次意动。
晏翊气息似比方才又沉了许多,他自诩养气功夫相当厉害,安能被这宋知蕙三两下就乱了心神,他冷嗤一声,移开视线重新拿起面前的书,翻开望着上面的字。
“多跪一时,便能捱过一时,这般拖延下去,来世你再将这《尚书》给孤吧。”
额上飘来一句冷嘲热讽,宋知蕙又是慌忙起身,重新提笔开始写。
片刻过去,她动作轻缓地搁下笔,飞速朝晏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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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去一眼,见他眉心微蹙,正在认真看书,似是并未觉察到她的举动,便又立即收回视线,慢慢起身研墨。
为了尽可能降低存在感,不扰到晏翊,宋知蕙研墨时动作极其轻缓,且侧身垂眸,争取不与他视线相撞。
偏晏翊在她敛眸的刹那,就抬眼朝她看来,看她是要研墨,便收回目光,继续看书。
却又不知为何,看了两行,又斜睨过去,这次是将视线落在了她的手上。
那白皙柔嫩的手正握着一节十来寸的墨条,在砚台上朝着一个方向反复的打着圈,一圈更比一圈轻柔。
就如她前两日在手臂上涂抹药膏一样。
想到那节白皙纤细的手臂,晏翊喉结发紧,再次收回视线,扯了扯衣领,闷声道:“去将窗子开了。”
宋知蕙应是,搁了手中墨条,又去一旁开窗,待回来时,朝晏翊偷瞄了一眼,见他眉心蹙得更深,宋知蕙动作便更轻,几乎是蹑手蹑脚脚回到了桌旁。
正要跪下继续书写,便见晏翊倏地一下合了书,带着几分不耐地在茶盏旁敲了两下,示意她来添茶。
宋知蕙思绪又被打乱,眉心蹙了一下,但很快又逼自己舒展开,起提壶来给晏翊倒水。
就在她俯身之时,墨发又从身后滑落,明明与晏翊并未触碰,也还有一定距离,可还是让他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清香,那丝滑冰凉的触感,仿佛将他再度拉回昨夜。
“是在春宝阁里学的?”久忍后的晏翊,幽幽开口。
宋知蕙愣了一下,似不解他为何这样说。
晏翊端起茶盏,吹了吹浮叶,缓缓朝那墨发看去,“勾搭赵凌那套,莫要用在孤身上。”
宋知蕙终是意识过来,晏翊为何这般说她。
明明是他用箭射开了她的发髻,此刻这般说,倒是显得是她有意为之,不过宋知蕙也不打算与他争辩,挽起来便是。
宋知蕙从笔架上随手拿了根笔,见晏翊没有阻拦,便用那笔充作发簪,简单挽起一个发髻。
整个过程皆是在晏翊的注视下完成的,他脸上神色幽幽沉沉,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直到宋知蕙重新回到书案旁,提笔开始继续书写,却不知晏翊的视线再也未从她身上移开,且那蹙起的眉心愈发紧凑。
松松垮垮,似开非开……
如此还不如不系。
晏翊越看越觉得那破布条碍眼,恨不能上去一把将那破布扯掉。
也罢。
纵着便纵着,满共一年到头也不过几次,这两日不过就是图个新鲜,待他厌烦了便不会如此。
晏翊倏然起身,手里的书却未放下,他三两步来到窗前,一把合了那窗子,转身又大步走到宋知蕙身后。
宋知蕙还未来及反应,便感到一本书册从后方按在了她的头上。她猝不及防,身体向前一倾,白皙的脸颊就这样被压在了还未干透的墨迹上。
21. 第二十一章
宴翊一把扯下破布条,墨发如瀑布般再次倾泻而下。
粗粝的大掌在感受到那股丝滑与冰冷的瞬间,他撩开衣摆,久忍后的火焰眼看便要被冰凉覆盖,便听那书册下传来了宋知蕙的声音。
“若奴婢在著书时还需常行此事,还望王爷能将十日延期。”
饶是宋知蕙的语气再是轻缓,甚至还带了丝请求的意味,可此刻落在晏翊耳中,便是一种挑衅,因为从未有人敢这样与他说话。
“你在拒孤?”晏翊轻抚着手中墨发,语气却明显起了怒意。
刘妈妈曾教过,若是有求于人,便在他承兴之时开口,且还要将分寸把握得当,就是在他起兴后迫不及待的时候,只要你开口,他必定一口应下。
从前与赵凌的时候,宋知蕙尝试过这个法子,刘妈妈没有说错,赵凌毫不犹豫就能点头应下。
她知道晏翊不是寻常男子,这个法子兴许于他无用,可她还是想试一试,却没想都到了这种时刻,宴翊还能如此克制。
“奴婢不敢拒王爷,只是……”
“滚。”
晏翊扔下手中墨发,也重新系了腰带,落下衣摆。
他动作不紧不慢,语气也是平平淡淡,可越是如此,越让人后脊生寒,“你是真当孤非你不可?”
说罢,他将宋知蕙头上的书取下,抬手便朝炭盆中扔去,就好像与她肌肤相触后,那书便变得肮脏不堪。
“杨心仪。”他念着她名讳,一把将她面前的纸抽出,随意看了一眼,便又扔进火中,“这世间,还无人能拿捏孤,至于这东西,孤不介意它失传。”
不等宋知蕙开口,他扬声唤来刘福,“日后不得孤的传见,她若敢自行寻来,先责二十棍。”
二十棍落下,能折半条人命。
刘福听出晏翊这是真的恼了,赶忙应声,将宋知蕙带了出去。
他也不知这二人之间到底怎么了,按理来说,一连三日都允宋知蕙近身,说明这人是入了王爷眼的,怎就好端端下了这样的令。
两人正朝院外走,正好碰到寻来的晏信。
宋知蕙脸上墨迹未擦,头发也是散乱在身后,她垂首行礼时,轻柔的嗓音听着有些沙哑,且那眼尾似还有些发红。
晏信很想问问她怎么了,可碍于刘福在身旁,只拦了他道:“公公是要去何处?”
刘福俯身行礼,笑着回道:“老奴送宋娘子回西苑。”
晏信颔首道:“先代我进去通传,我有事要向父王禀报。”
这安泰轩也不是没有旁人能进去通传,可晏信既是开了口,点名要他进去,刘福自然不好拒绝,正打算唤个人来送宋知蕙,便听晏信有些不耐地蹙眉道:“让她在此等着便是,你还不快去。”
“这……诶,是,奴才这就去。”刘福让宋知蕙莫要乱走,随后转身一甩拂尘又跨进院里。
“你怎么了?”晏信屏退身侧侍从,压了声问宋知蕙。
“奴婢无事的。”宋知蕙眼尾愈发红了,洁白的贝齿轻咬着红唇,一副不敢诉说的模样。
奴婢?晏信不解,她已是府内姬妾,怎么还以奴婢自称,且不是传言她被义父恩宠了两日,怎瞧着一副受了磋磨的模样?
再想起早晨教场那一幕,晏信心中疑惑更深,实在想问个清楚,“你与……”
可话才刚出口,便看到刘福迈着小碎步朝他走来,晏信长出一口气,只好移开视线,将话重新憋回肚子里。
但宋知蕙散着发髻,垂眸红眼的模样,却在晏信脑中久久不散,他站在书房外,匀了几个呼吸,逼自己平复心绪,随后推门而入。
到底是做了多年父子,晏信一进门就能觉出晏翊情绪不对,那神情看似平静,却含着一股怒意。
他小心翼翼上前行礼,一抬眼看到凌乱的书案,又看到地上那撕破的青色布条,瞬间又想起了宋知蕙。
“何事?”晏翊沉冷的声音打乱了晏信的思绪。
晏信立即敛眸,咽了口唾沫,“儿臣……儿臣想到修建大坝一事,若国库不盈,可下方至地方,以各处封地往年税收为参照,定额收贡。”
“有何益处?”晏翊问。
晏信分析道:“先前所提全国提高税收一事,恐会引起民怨,若朝廷根据各方情况定额,再由各方自行想办法补齐额度,便不会让百姓怨至朝廷,至于地方是用何手段敛财的,便是后话,至少先解决了眼下江南灾情一事。”
“依你所说,是要将朝廷压力,转移至地方?”晏翊抬眼看他,“你可知地方急于上贡,势必会欺压百姓?”
晏信上前道:“若是何处的百姓生怨,便让朝廷派人去平息,对那地方官员或是罢免,或是贬职,总之,此计一出,百姓只会怪至地方,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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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上头。”
说着,晏信朝着洛阳的方位拱了拱手,“且还会感恩上面,替百姓平怨。”
“谁与你出的主意?”晏翊唇角含笑,让人猜不出他是喜是怒。
晏信犹豫道:“是……是儿臣自己……”
晏翊低低笑道:“这计谋若是智贤轩里任何一个人提出的,孤今日定是要剁了他脑袋。”
晏信小腿一软,将头垂得更低,“儿臣……”
不等他开口,晏翊便冷声将他打断,“若四处皆生民怨,你晏信可是打算将大东地方官员全部撤换一遍?”
“儿臣知错,儿臣只是……”
“单说这兖州若是惹了民怨,到时候是杀了你平息民怨,还是杀了孤?”
“儿……”
“滚。”
晏翊彻底不愿再听下去,他实在不明白,少时聪慧的男孩,如今怎地笨至如此程度。
晏信被骂的脸颊通红,整个人都跪在地上。
这可是他想了许久才想到的法子,也是问过自己院中门客,确认无误后才鼓起勇气寻了晏翊。
却没想还是被贬得一文不值。
见他跪在地上窝窝囊囊,半分血气也无,晏翊心中更是来气,顺手操起砚台就朝晏信砸去,“还不滚?”
连躲闪都不敢,如何能做他靖安王的儿子?
宴翊眸中怒意更甚。
左肩挨了重重一下的晏信,却不敢出声,他蹙眉起身,恭敬行礼后,这才转身离开。
出了书房,在院中侍从的注视下,晏信逐渐挺直了腰背,面对晏翊的羞辱,他早已习以为常,旁人更是见怪不怪。
他提步朝外走去,余光扫见肩头的墨迹,恍然间又想起了宋知蕙方才见他时,红着眼尾,咬唇不敢直言的模样。
是她害了义父失了幽州大计,义父自是恨她都来不及,怎会恩宠于她?
且义父还用弓箭射她,那般远的距离,三箭齐发,先不提义父会不会失手,万一忽然掀起一阵风,她也会当即毙命。
宠爱一个人会对她行如此危险之径?
晏信不信。
这般想来,义父只是将她叫至身前折磨吧?
定是如此。
这般一个柔弱女娘,怎么能受得了?
晏信一边琢磨,一边走,不知怎地,一抬眼便来到了西苑。
22. 第二十二章
此刻的宋知蕙已经回了降雪轩。
与昨晚不同,今日她没有薄毯做遮掩,一路上许多人都看到了她的狼狈。
有些整日无事,好凑热闹的姬妾,便会打发婢女故意到降雪轩外闲逛,想探些消息回去,只可惜这院里的没有一个肯开口。
云舒自不必提,那嘴紧得比铁桶都严实。
有人实在好奇,拦住了安宁,小嘴甜滋滋地唤她姐姐,还塞银子给她,想知道宋知蕙今日在安泰轩到底出了何事。
安宁没收那银子,笑盈盈地摇头道:“人家是主子,哪里会与我说。”
再说她也是真的不知道。
不过安宁向来机灵,害怕旁人看人下菜,以为宋知蕙失宠,便看低降雪轩,以后她提水取膳都要不便,于是又故作叹气道:“再说了,王爷的性子岂是咱们能琢磨透的,总归宋娘子每次回来,都是那个样子……”
安宁又没有说错,打从她第一次见到宋知蕙的时候,不就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这几次从安泰轩回来,也都大差不差,这些人又不是没看到。
经她这般一说,那几个小婢女都觉得很有道理,许是王爷癖好独特,而非这宋娘子失宠了。
有个小婢女就压着嗓子道,“若当真是出了什么事,王爷还能留她活命?”
想想多年前那些个爬床的姬妾,再想想前几日的柳溪与秦嬷嬷,安泰轩里的那个可从来不是个仁慈的主。
到了夜里,那院外终是消停。
宋知蕙却是在房中坐立难安,不知该穿衣等候,还是宽衣入睡。
白日在书房时,她惹恼了晏翊,按理来说,晏翊应当不会叫她再去跟前涂药,可晏翊的性子那般阴晴不定,谁能摸透?
万一他忽然想起此事,唤她过去,她要是穿衣梳妆慢了些,他又要指责她有意拖延,若是着急忙慌梳妆过去,他又该说她是蓄意勾引,总之,只要他气不顺,总能挑出错来。
眼看亥时已过,宋知蕙实在有些熬不动了,她选择放弃,起身开始宽衣,却听院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是那赵嬷嬷前来唤她。
云舒闻声去开门,宋知蕙又穿了衣裳,来到外间。
“宋娘子还未睡呢?”赵嬷嬷一脸歉意,“老奴还怕扰了你睡觉,这下正好。”
说着,她将手中东西递给云舒,“这可是上好的玉露消痕膏,娘子记得按时抹药,好生养伤。”
宋知蕙上前道谢,“有劳嬷嬷跑这一趟。”
赵嬷嬷笑着摆了摆手,满眼疲惫的离开了。
想到这是晏翊不打算让她再去身前抹药了,宋知蕙松了口气,却是在接过药瓶的时候,微蹙了眉宇。
之前那药瓶与手中这个这药瓶模样不同。
宋知蕙打开盖子,这药膏还未被人用过,上面膏体平整,却隐约被压出了一个小字。
宋知蕙将药膏拿到灯下细看,那上面清晰地刻着一个“信”字。
今晨晏信在西苑外驻足了片刻,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转身回了自己院中,他以为只是一时失神,却没想到一整日宋知蕙时不时就崩进他脑袋里。
有她在溪边擦洗的模样,有她与他说话时那柔柔弱弱的模样,还有她在安泰轩里受了苦,垂眸不敢与他诉说的模样……
到了最后,晏信终是没忍住,派人送来了这玉露消痕膏。
送的人是晏信身边的近侍,赵嬷嬷是认得的,但那近侍只是说这药是给降雪轩的,没提宋知蕙,也没提晏信。
在王府做事多年的,哪个不是人精,且出了秦嬷嬷那一事,赵嬷嬷只会更谨慎,她心领神会,将药膏送来给宋知蕙时,便故意没说是何人送的,索性宋知蕙也没问。
此刻看到那整齐的小字,宋知蕙合上了盖子。
怕是只有这般未经人事的少年,才会有如此心性。
一连三日,宋知蕙未出过西苑,刘福未寻,她也不敢再去。
私底下议论声还是有的,却是只敢在院子外面转悠,一想到柳溪的下场,谁还敢往宋知蕙身前凑。
倒是赵嬷嬷这边,非但没有冷落她,还变得更殷勤起来。
昨日叫人端了十来盆花草摆在降雪轩里,今日又来给她添窗纸,据说明日还要再加个炭盆给她。
连顾若香都觉出不对劲来,这些东西已经超了寻常姬妾的份例,赵嬷嬷定然不敢做主,那便是背后有人授意。
顾若香想着定是王爷吩咐的,宋知蕙笑而不语,总之赵嬷嬷不提是谁,她便也一直不问。
直到立冬这日,那背后的正主终是露面了。
午膳过后,宋知蕙照往常一样,带着云舒去院外散步。
一出降雪轩,便碰到了赵嬷嬷。
“娘子来府邸也有两月多了,许多地方都还不熟吧?”赵嬷嬷提议要带她去西苑外逛逛,当饭后消食。
宋知蕙自是应好,这便跟着赵嬷嬷出了西苑,一路上她与宋知蕙边走边介绍,最后越走越偏,偏到云舒都有些认不得路了。
直至赵嬷嬷将她领至一处园子外,才终是停了脚步。
“哎呦!”赵嬷嬷拍了一下脑门,“你瞧我这脑子,还有要事去做,怎就同娘子走了这般远。”
宋知蕙很配合地道:“那嬷嬷快些去忙吧。”
赵嬷嬷抬眼朝园里看,笑着与宋知蕙道:“好,这附近景色不错,娘子随意逛逛,那老奴就先回去了。”
赵嬷嬷走后,宋知蕙故意在园外候了片刻,才提步往里走。
石子小路旁,种着两排冬青,这抹淡雅的鹅黄迎着正午日光款步朝园中而行。
这小园里风景还算雅致,园中立着一处石亭。
石亭中坐着的人,在那抹鹅黄出现的瞬间,就已站起身朝这边望来。
比起刚及笄的小姑娘,十八九岁的女娘正当年华,那一颦一笑皆能拨动少年人的心弦。
看到亭中晏信,云舒讶然止步,宋知蕙未见惊色,只低声与云舒吩咐,让她守在路口,随后继续点着步子朝石亭而去。
宋知蕙未上台阶,站在亭外朝晏信屈腿行礼,“奴婢见过信公子。”
软软的声音,就如此刻正午的日光一样,让人心中生出一股暖意。
晏信抬手唤她起身,又要她入亭落座,那石凳上还贴心的放着软垫。
宋知蕙抿唇,一副受惊模样不敢落座。
“怎么不坐?”晏信疑惑。
宋知蕙低低道:“奴婢……奴婢低贱,怎敢与公子坐在一处……”
晏信顿时蹙眉,“谁说你低贱了?”
宋知蕙抿唇朝园口方向看了一眼,眼睫垂得更低,“在安泰轩时……从来都是让奴婢跪着的……”
不必她直接点明,晏信也听出来了,是父王说她低贱。
晏信下巴微抬,端着一副肃然模样,“不必在意其他,此处只你我,只管踏实坐下。”
宋知蕙感激抬眼看向晏信,与他眸光刚一相撞,作了一瞬的失神装,便仓皇移开视线,缓缓落座。
“为何见我时未曾惊讶?”晏信以为,是那赵嬷嬷多了嘴。
宋知蕙微微扬起唇角,“奴婢猜到了会是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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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晏信好奇,“你是如何猜出的?”
宋知蕙看了他一眼,语气比方才更低更软,“这靖安王府中,只公子会待我如此好……”
晏信可不止是少年,还是个被晏翊一指拴着,未经人事的少年,听到面前娇娥如此说,他瞬间红了耳垂。
意识到自己失神,晏信干咳一声,垂眼指着桌上棋盘道:“我今日来寻你,实则是想与你切磋棋艺。”
父王不是说她棋艺高绝,那他来与她切磋学习,合情合理。
宋知蕙点头应声,用那兰花指捏起一颗黑子,鲜红的蔻丹在这棋盘中尤为惹眼,晏信想不多看都不行。
他棋艺不是宋知蕙的对手,但宋知蕙并未一开始就让他陷入困境,就与两人在春宝阁那晚一样,她让着他,只在最后关头险胜便是。
棋盘上子已落了大半,宋知蕙明显能感觉到,晏信今日的心思根本未在下棋上。
“那药膏可管用?”到底是耐不住性子了,晏信落下一子,似随意开口般询问道。
宋知蕙就知他会提这个,从袖中取出那药瓶,捧在手中,“奴婢没有用。”
晏信抬眼,诧异道:“为何不用?”
宋知蕙将盖子小心翼翼打开,捧在掌中给晏信看,“这上面的字……奴婢若是抹了,这字便不在了……”
看到她像是捧着宝贝一样的动作,少年的心口像是长了绒毛,痒痒的,软软的。
“用吧,这是我专门给你的。”晏信望着面前女子染了绯色的面颊,许久都未曾移眼。
“那公子怎知,我受伤了?”宋知蕙一面问,一面撩开衣袖,当着晏信的面,开始抹药。
与那时在晏翊面前截然不同,那时的她只是正常给伤口涂药,今日的她则是特地提前染了粉色蔻丹,在抹药时用那指尖轻柔地沿着伤口位置,由上至下,缓缓抹了一遍,随后又画着圈的来回慢揉。
晏信视线从她面容缓缓移至那白皙的手臂上,看着他亲手在药膏上写下的字,入了她的肌肤。
那心底生出的绒毛似是又痒了一分。
“那日义父唤你们去安泰轩的时候,我在场,便听到了。”晏信缓缓移开视线,又朝宋知蕙面上看去,“我早就想给你送药了,但那几日……义父总唤你去过去,我想着许是他已经给了你药膏,便不必多此一举了。”
宋知蕙打圈的指尖微微一顿,也朝晏信看去,“王爷……王爷怎会给奴婢药呢?”
他不过是让她用了两日,谈不上是给她药,如晏信这般的,才是正常人做出来的事。
晏信抿了口早已放凉的茶水,又一副无意间想起来,随口一提的语气道:“外间都传义父宠你,我便也这般以为,却没想那日见到你时,竟会如此狼狈。”
晏信以往从不敢私下里打听晏翊的事,可心里的好奇实在压不住了,便试探地询问一二。
且他只是在关心宋知蕙,而非是在探究义父的行径,这应当是合乎情理的。
宋知蕙自然听出他到底想问的是什么了,也不在为难他,直接说了出来。
她垂眸盯着鞋尖,低低道:“奴婢低贱之身,王爷避之还来不及,怎敢奢求宠之……”
晏信倏然抬起眼来,望着她。
只见宋知蕙抽出绣帕,点着泛红眼尾道:“每每去安泰轩,奴婢便觉惶恐……”
“为何?义父都对你……”晏信恍觉失言,赶忙改口,“你、你都做了什么?”
宋知蕙低低道:“奴婢只是跪着听训,王爷……在做自己的事。”
23. 第二十三章
晏信觉得他果然没有猜错,义父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见过,就连圣上都说,只要他看中的,但凡开口,便立即赐婚于他,可他从来都是摆手不愿,那般一个不近女色之人,定然不会去碰宋知蕙了。
至于那散乱的墨发,教场那命悬一线的场景,他是看在眼中的。
还有那脸颊上的墨迹,想到晏翊朝他扔来的砚台,他也能猜想出来,定是晏翊训着训着,一怒之下也朝她扔了东西。
想到这些,晏信沉默下来。
世人都以为他成了靖安王的义子,当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却不知这些年来他到底是如何度过的。
宋知蕙说得不假,义父那张嘴一动,便叫人心中生惧,他自幼是在族人的夸赞中长大的,可自从来了义父膝下,每日便是数不尽的贬低与羞辱。
片刻后,晏信长出一口气,提醒道:“王爷严苛,日后你在他身旁做事,定要谨慎。”
宋知蕙尴尬道:“想来……应当也没有日后了,奴婢这般低贱,惹了王爷不悦,已被下令日后不允奴婢再去安泰轩了。”
想到时隔多日,的确未见义父在寻过宋知蕙,晏信心里那根弦又松几分,缓声宽慰她道:“不必妄自菲薄,个人的出身,又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说着,他又看向棋盘,“我还从未见过这般聪慧的女娘,日后与你下棋时,你莫要让我,我可是真心实意来请教的,待日后我与洪瑞那厮下棋时,看他如何再目中无人。”
仗着义父赏识他才智,那洪瑞连他都不放在眼里。
想到这些晏信便来气。
晏信口中的“日后”二字,可绝非随口一说,往后一连多日,他都用这法子将宋知蕙引到此处,与他下棋闲谈。
也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同宋知蕙在一起时,心情会极为舒畅,她又聪慧,又貌美,还总是用那钦佩的眸光看他,哪怕他下棋输了,她神色中也未见半分鄙夷,而是笑盈盈夸他进步飞速,只是稍微大意了些。
“公子要专心,定是很快就能赢我。”宋知蕙在他面前,已经不提那奴婢二字,这是晏信要求的。
晏信点头,朝那眉眼弯弯的眸子看去。
“公子又分心了……”宋知蕙说得声音极低,就像用羽毛在耳朵里撩了一下。
晏信垂眸吸气,将今晨叫人去买的栗子糕提到宋知蕙面前,这是山阳郡的特产,她前日说从未在山阳郡逛过,他便买了特产给她。
宋知蕙双手去接,鲜红的指尖从他手背轻轻划过。
这不经意的触碰,让少年的脸颊瞬间就起了薄红。
宋知蕙一副不知的模样,还在那里看着手中糕点,一双明眸中是兴奋与感激,也有一丝隐隐期待。
“我听云舒说,每年到了上元节,街上便极为热闹,还有花灯会,还有那百戏人……”宋知蕙越说声越小,眼中期待变成了失落。
晏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脱口而出道:“我带你去。”
宋知蕙按下心喜,不可置信抬眼望她,“可我只是府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姬妾,未得王爷允许,我如何出得去?”
“姬妾……”
晏信没有着急开口,却是在此刻给心底埋下了一颗种子。
是啊,她不过是个姬妾罢了。
智贤轩的那些人凭什么可随意挑选,他身为府中公子,却连个女眷都未曾有过,凭什么他不可以?
义父不近女色,他难道也要与他一样,忍受着旁人私下里的那些话,一辈子都不碰女人吗?
晏信愈发下定主意,挺着笔直的后脊,向宋知蕙保证道:“蕙娘你放心,我既是开口承诺于你,便不会作假。”
“好,我信公子。”宋知蕙朝他柔柔弯唇,那红色的朱唇也不知为何,在日光下闪着亮光,晏信也不似最初那般不敢直视,而是看了许久,才缓缓收回视线。
宋知蕙知道少年心弦已动,却不知待他真正寻到机会还需多久,索性就加快了节奏。
那日之后,赵嬷嬷再来寻她时,她并未与他见面。
因她染了风寒,病倒在床榻上。
情最浓时,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晏信吩咐下去,抓了最好的药给她,钱财都不是事,只要能将她快些医好,才是最要紧的。
那种盼着与她相见,却见不到的日子,让晏信太过难捱,也在这份煎熬中,心底的那颗种子正疯狂的成长着。
另一边的晏翊,明明两月未与宋知蕙见面,却从某种角度来讲,他时常都能见到她。
最初那次,便是盛怒之下将她赶走的那个晚上。
他在池房的温泉中,喝下一壶酒,半阖着眼休息时,却见那幽兰月色下,宋知蕙只着一件里衣跪在池边。
那白皙肩颈落在眼中,他不由意动。
可就在他将手放入水中之时,那宋知蕙竟忽然起身,走入池中。
她竟敢不遵从他的旨意。
晏翊瞬间沉了脸色,正要斥责出声,却见宋知蕙已来到他身前,用那令他一听便厌烦的沉缓语气问道:“王爷这般辛苦,便让奴婢帮王爷吧?”
话落,她从水中推开了他的手,握住的刹那,一股强烈窒闷的眩晕感袭来,晏翊瞬间睁眼。
看到面前薄帐,晏翊长出一口气,原是着了梦魇。
好在是个梦,若是真的,那宋知蕙便没命活了,他必是先将她那只爪子砍掉,想到梦中那白皙修长的手……
晏翊阴鸷的眉眼微垂,才意识到不知何时,那亵裤湿了。
类似这样的梦,还不止一次出现。
就在那罗汉椅前,宋知蕙跪在地上,请求于他,望那《尚书》著完以后,他能允诺许她自由。
他眸色阴沉,望着身前那胆敢与她直视的眉眼。
可就在此时,宋知蕙忽地落了眸光,望向他身前松松垮垮系着的腰带,眉梢微挑,“若奴婢知道王爷那晚这样难受,奴婢便不走了……留下来帮王爷便是。”
说着,她竟抬手扯了那腰带,身前的丝绸薄衫彻底敞开。
他在梦中叫她滚,她却是一脸挑衅地越凑越近,直到唇瓣相触的瞬间,晏翊再度猛然睁眼。
晏翊揉了揉眉心。
比起最初骤然清醒时的窒闷感,这两月梦的多了,似是有了几分缓解,没有那般难受了。
屋外夜色正浓,淡黄的薄帐内,晏翊坐起身来。
亵裤再次湿透,喉咙如冒火般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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涩到有些发痛。
“来人。”他哑声朝外喊道。
很快便有侍从提灯而入,“王爷有何吩咐?”
想到宋知蕙那带着挑衅的眼神,还有书案旁胆敢拒他的那番话,晏翊便想直接将她杖毙。
可不知为何,话到嘴边,最后又给生生咽了回去。
就这样过了两月,某日一早,晏翊在教场练习骑射。
口干时在一旁饮水,晏信寻到他面前,明明这二人日日都要见面,晏翊却恍然间发觉晏信高了许多。
“这几日看你有所长进。”晏翊缓缓颔首,少见地夸赞了两句,还示意他坐下喝水。
晏信未坐,似有话要说。
晏翊挥退身侧侍从,抬眼看他,“说。”
晏信道:“父王,儿臣已近弱冠,院中……尚无女眷。”
晏信不提,晏翊倒是从未意识到这一点,一个是他自己在女色之事上向来克制,与晏信一起时,很难往这些方面去想;还有一个便是在他眼中,他一直将晏信当做孩童。
想到当初十岁的孩子才及他腰侧高,如今已经快要与他平视,晏翊心中也生出怅然。
“男女之事,人之常情,你这年纪是该添置了。”晏翊点头道。
这是晏信第一次与晏翊开口,他已经做好了会被训斥的准备,却没想晏翊竟会答应。
“但行此事,必要克制。”晏翊提醒他道,“若克制不住,日后必然生乱。”
晏信点头应是。
晏翊抬眼看他,“是看中了何人,可需孤去替你做主?”
见晏信似在犹豫,晏翊又道:“只管开口,只要是大东之内,纵是洛阳城中的天之骄女,但凡你看中,孤都能为你做主。”
晏信相信晏翊有这个能力,可此话一出,便让他更加难以开口。
晏翊明显对他寄予厚望,可若是听了他的答案,怕是会当场动怒,又要责骂他不争气。
晏信不想挨骂,也不想听见那些羞辱蕙娘的话。
他握了握拳,低道:“儿臣尚未立业,暂还不想成家,只是想平日稍作消遣。”
“好。”还算是个有抱负的,晏翊搁下水杯,点头道:“东西两苑,随你。”
临了,他还不忘又提醒道:“切莫放纵,当心伤了根基,迷了心智。”
想他能够走到今日,正是因为克己。
晏信离开之时,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这是晏翊从未见过的。
晏翊不免有几分怔神,待片刻后,他起身回了安泰轩。
用早膳时,晏翊又想起方才教场上的事来,也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他唤来刘福,问道:“晏信去了何处?”
刘福忙差人去查,片刻后回来禀报,“回王爷,信公子去了西苑。”
这个时间人在西苑,那便是未曾用过早膳。
他才刚刚应允,晏信就这般迫不及待,如此沉不住气,往后岂不是要被女色牵着走?
想到诸多王孙贵子家中的那些个只知吃喝玩乐的混账们,晏翊便沉了脸色。
他搁下碗筷,不紧不慢擦着唇角,“去西苑,孤倒要看看,他是着了何人的道。”
24. 第二十四章
晏信在教场得了晏翊的应允后,少年激动的心再也安耐不住,直接就寻到了西苑,抬手就是两个金饼赏给了赵嬷嬷。
“蕙娘的风寒如何了?”晏信还是想亲自将这好消息说于她听。
赵嬷嬷道:“老奴日日都去看,这两日宋娘子明显是好多了。”
“那便好,我还在亭中等她,让她多穿些,莫要着急。”一提到宋知蕙,晏信眉眼中尽是暖意。
宋知蕙这风寒本就是她故意为之,算不得重,再加上晏信送来的各式药材,早就好了七七八八,她是故意熬着不去见他,为的就是激这少年一把。
如今似是有了效果,不然他也不会这般早,便着急忙慌来寻她,且听赵嬷嬷说,他直接来了西苑正门,能够如此明目张胆,以晏信的性子,事情应当是稳妥了。
窝在这王府后宅里,她根本逃不出去,只有去了晏信身侧,她才能寻机会离开,只是没想到,事情会进展的如此顺利。
宋知蕙等这一日已经许久,她坐在梳妆台前,细细查了指尖上的蔻丹,又清了口齿,将唇脂在唇瓣上薄薄点了一层,待快干透时,又添了一层她特地调制的蜜油,这蜜油不仅吃起来香甜,在日光下还透着晶莹的亮光。
她从柜中挑选了两人头一次在石亭见面时的那件衣裙。
淡淡的鹅黄色,虽说有些单薄,可越是单薄,才能越是激发男子的保护欲。
宋知蕙穿上衣裙,梳好发髻,深吸一口气,带着云舒朝外走去。
石亭内,晏信已是坐不住了,不住朝那园口的方向张望。
直至那抹鹅黄出现,他终是忍不住头一次快步迎了过去。
看到来人的瞬间,宋知蕙红了眼尾,“公子……”
晏信一阵心疼,忙问她,“怎么了蕙娘?”
宋知蕙摇了摇头,那双勾人心弦的眼睛直勾勾望着晏信,“我只是许久未见公子,心里惦念……”
她声音越说越小,耳垂也在寒风中愈发红润。
晏信又是何曾不想,不过想到接下来的话,他扬起了唇角,与宋知蕙一道并肩而行,朝那亭中走去。
“我今日有一喜事。”晏信道。
宋知蕙惊讶问他,“何事?”
晏信故作神秘,只笑道:“先与我下棋,若你能赢,我便告诉你。”
第一盘宋知蕙故意输给了晏信。
她笑盈盈望他道:“公子好厉害啊,我都招架不住了。”
晏信何曾被人这般夸赞过,且还是如此娇滴滴一女娘,他那后脊不由又挺直了几分。
要说他近日来棋艺的确得了长进,前两日与那洪瑞下时,逼得洪瑞都失了脸色。
第二盘晏信又赢了。
宋知蕙一副没心思再下的模样,将晏信逗笑,指着棋盘道,“蕙娘今日不够专注,总是看我作何?”
宋知蕙红着脸颊,轻咳两声。
直到现在晏信才反应过来,宋知蕙今日穿得太过单薄,赶忙起身脱下最外面那层裘衣,要给宋知蕙穿。
“这可使不得,我若穿了,你可怎么办?”宋知蕙连连摆手,自责道,“都怨我,一想到要见公子,便着急出来,忘记添衣了……”
晏信一听这话,心都要酥了,哪里还会怪她,干脆直接起身过去将衣服披在了她的身上。
两人靠近之时,一股好闻的甜香扑入鼻腔,晏信心绪骤然凌乱,恨不能当即便揽她入怀。
“听话,穿上。”晏信语气轻缓,双手隔着那裘衣,按在她肩上,“你刚病愈,不能再沾了寒气。”
宋知蕙缓缓点头,终是接受了这番好意。
晏信望着面前那红润晶莹的朱唇,喉结抽动,慢慢朝她靠近。
宋知蕙慌忙垂首与他避开,不管晏信现在说得多天花乱坠,不到她离开西苑的那一刻,她是不能轻易让他触碰的,否则男人那性子,轻易得到便不再珍惜,没准过两日就又寻了旁人,她岂不是白费一番力气。
宋知蕙作势羞涩,朝那园口方向的云舒和侍从看去一眼,“下完这盘棋,公子该与我说到底是何喜事了。”
晏信深吸一口气,也慢慢恢复了理智,他将她松开,又坐回了原处。
这第三盘棋,眼看宋知蕙又一次处于劣势,晏信彻底安耐不住,他这养气功夫到底还是略逊一筹。
他落下一子,抬起眼目不转睛望着宋知蕙,“今晨父王与我说,东西两苑,随我挑。”
宋知蕙讶然抬眼,“挑什么啊?”
晏信含笑看她。
宋知蕙怔了一瞬,一副此刻才反应过来的模样。
她唇瓣微张,不可置信地望着晏信,“王爷允了?”
这当中的惊讶也不全是作假,毕竟她的确没想到,晏翊会将她这般轻松放过,不过仔细想来,晏翊那般性情不定之人,做出什么都不算稀奇。
晏信眉眼柔情地朝她点头,“蕙娘,日后我定不再让你受苦了,今日就从那西苑搬出来吧。”
虽说之前已经猜出几分,可如今切切实实听到这番话,宋知蕙深吸了一口气,遂又缓缓呼出,那激动的神情溢于言表。
“日后……便有公子护我了。”
她与他眸光相视,那双水一样的眸子里,泛着晶莹,
“蕙娘……”晏信缓缓抬手,一面要帮她拂去那眼尾的泪珠,一面想对她诉说情愫,可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她面容之时,一道熟悉的沉冷声音忽然传来。
“怪不得洪瑞说你棋艺渐长,原是在躲在此处偷学了。”
亭中二人皆是一惊,朝那园口看去。
是晏翊。
晏信知道晏翊不喜宋知蕙,下意识便立即收回了手,可转念一想,他已得了晏翊应允,便正了正神,起身去迎。
宋知蕙只是扫了一眼,便赶忙垂首,跟在晏信身后,随他一道上前。
晏翊弯着唇角,似笑非笑,又是一副辨不出喜怒之色,只三五下,便阔步来到亭外。
身后的晨光将他身影照得极长,再加上他原就体格宽阔,此时竟如同一团阴云笼罩在这二人身前。
“父王。”晏信朝他行礼。
“王爷吉祥。”宋知蕙屈腿,尽可能将自己隐在晏信身后。
晏翊没有说话,神情也不辨喜怒,只静静打量着身前这两人。
他的目光最先落在宋知蕙身上,看到她今日一身明亮的鹅黄衣裙,眉心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之前几次去安泰轩时,她皆身着冬衣,将自己裹得厚厚实实,哪里能如此刻一般凸显出玲珑身姿,再看她肩上搭的裘衣……
晏翊眸光沉了沉,提步朝亭中走去,“来,孤看你们下棋。”
在他走过宋知蕙身侧时,宋知蕙莫名感到一阵寒意,她又朝晏信身侧缩去。
晏信朝她做了一个唇语:别怕。
宋知蕙缓缓点头。
与三人初次在春宝阁见面的那晚一样,晏信与宋知蕙下棋,晏翊站在二人身旁观看。
只是与那时相比,此刻晏翊带给宋知蕙的威压感,似乎更加强烈,对面的晏信却浑然不觉,当真开始与她认真下棋。
晏翊垂眸的瞬间,就被那白花花的指尖上那抹鲜红所吸引。
呵,还特地染了蔻丹。
晏翊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握拳,“可选了人?”
听似平静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晏信脸颊腾地一下便红了,下意识抬眼看向宋知蕙,想到晏翊对她的不喜,遂还是先将话咽了回去,“儿臣正、正在选……”
“哦?”晏翊语气依旧淡然,“孤听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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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直接从教场寻过来的?”
宋知蕙早已心中敲鼓,晏信似还未听出异样,红着那张脸道:“是。”
“未曾用膳,不饿?”晏翊问。
晏信落下一子道:“不饿。”
好一个不饿,想必是此处的美色就能将他喂饱了。
晏翊不再开口,从身上取出那双黑色手套,慢条斯理地戴了起来,“这两月多,你日日会来?”
宋知蕙余光扫到他动作,那股不安感更加强烈,她怕晏信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便抢先道:“公子与奴婢只是偶尔会……”
“放肆。”晏翊语气倏然沉冷,“孤何曾问你?”
宋知蕙当即搁下手中棋子,起身跪地。
晏信也是一惊,可看到宋知蕙如此惊惧的模样,便顾不得其他,立即护在了她的身前。
看到这一幕,晏翊忽地嗤笑一声,那声音令人心尖也跟着颤了一下,“你想要之人,是她?”
说罢,一双冷眸落在晏信身上,“想好了再回孤。”
晏信此刻已然意识到了不对,但一想到身后之人是他的蕙娘,便握紧双拳,肯定道:“是,儿臣想要之人正是宋知蕙。”
“不可。”晏翊冷道。
晏信也不知从何处来的勇气,竟开口反问,“为何?父王不是说了,随儿臣挑?”
晏翊没有回答,只含着那抹冷笑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宋知蕙。
好一副柔弱不堪,惧怕到极致的模样。
他记得在安泰轩时,她可比现在的胆子大多了。
晏翊眸中更冷,嘴上还噙着那抹冷笑,开口问道:“你呢?你可愿意?”
宋知蕙颤声回道:“奴婢卑贱,不敢做主,全凭公子……”
“自知卑贱,还敢觊觎孤的儿子?”晏翊沉声将她打断,那不怒自威的神色,连晏信都被吓得朝后退了一步。
可垂眼看见猛地瑟缩了一下的宋知蕙,晏信又顿时心疼不已,想到他已是男人,而非一个孩童,便再度鼓起勇气。
“不关蕙娘的事!”晏信抬起眼来,生平第一次出言反驳晏翊,“是儿臣心悦蕙娘在先。”
蕙娘?
晏翊没有说话,缓缓朝两人身前走去,晏信这才发现晏翊戴了手套,蓦地心口一沉,定定地站在那里不敢再动。
“府内姬妾无数,孤要你挑,你便挑了一个妓子出来?”晏翊脚步停在了宋知蕙身旁,居高临下地低睨着道,“便是随意拉个婢子过来,也比她干净。”
晏信着急反驳,“不,蕙娘不脏,她……”
“晏信。”晏翊幽幽朝他看去,“一个妓子就勾得你方寸大乱,若日后上了战场,去了朝堂,你何如立身?”
单听看这番说词,便如同一个苦口婆心的慈父,在教导儿子。
可这话从晏翊口中道出,那诡异的平静感却让人感受不到半分慈爱,反而愈发觉得胆颤。
“蕙娘没有勾引儿臣,是儿臣……”晏信这次开口,气势已明显不如方才。
未曾勾引?
他从前以为她在他身侧那番举动是在蓄意勾引,如今看到她与晏信在一处的模样,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处心积虑。
晏翊面色已是沉得可怕,他抬脚踩在宋知蕙鹅黄的衣袖上,“如此天寒地冻,她与你见面只着单衣,不正是要你宽衣给她?”
被当面戳破戏码,宋知蕙将头垂得更低,却听身前又传来晏信的声音,“父王真的错怪蕙娘了,这裘衣是我硬要给她的。”
晏翊忽地笑了。
那沉沉的低笑声仿若是从地底而出,令人毛骨悚然。
片刻后,“咣当”一声,一柄匕首落在两人身前。
“是你杀了她,还是孤亲自动手,将你二人一并了结?”
第六十五章 .
晏翊从水中而出,撞上了宋知蕙那冷冽的眸光。
他口中还是她的味道,她却是用这般眼神看他,晏翊见过太多想要杀他之人,这样的眼神代表何意,他怎会不知。也冷嗤一声,将宋知蕙手中丝带夺走,几乎毫不费力那丝带便在手中断裂,“想用这东西勒死孤?"爱翊将丝带扔去身后,上前垂首咬在她耳珠上,“孤实在未曾想到,只是杀了一个王良,竟让你将孤恨到如此地步,那孤此生做的最对的一件事,便是杀了他。未知藏拾手便要将他推开,他却是将她两只手放在她身后,一只掌便钳住两只手院,带着几分愠怒道:“狐已经忍你一个多月了,这一月中对你百般忍让,讨你欢心,事事皆不与你计较,杨心怡,人该知足才是!
宋知蕙将脸别去一旁,也含着怒意道:"一个王良?晏翊,你是怎么说得出口的?"“难道不是?”晏翊抬手将她脸颊掰到面前,迫她与他直视,“若非是他,你如今已是孤的王妃。宋知蕙直直望着面前之人,“晏翊,你实在太可笑了,你莫不是忘了晏信?从前你是如何嗤笑于他,笑他识人不清,那你呢?"
“杨心仪。”他似是警告般念了她名讳。
朱知蕙却是没有理会,继续风道:"便是没有王良,我也会想尽一切办法从你身边逃离,那所谓与你今生相伴,皆是虚与委蛇,我以为你该会存疑,却没曾想,堂堂靖安王竟当了真?被一个青楼女妓玩弄与鼓掌中了?
“杨心仪!”晏翊仿若彻底怒极,掐着她下巴的手明显加了力道。
他这是怒了,怒了好啊,从前她便是太怕他怒,才会万般讨好乖顺,让他享受其中,如今,该是他怒的时候了。
晏翊越怒,宋知脸上笑意越深,继续道:“从前我给终想不明白,你为何这般对我,为何不愿将我放过,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我到底何处做错?我已是尽可能去讨好同候,可你为何还不满足?
“你是大东位高权重的王爷,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贵胃,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为何偏要纠缠与我?
“如今,我想明白了,”宋知蕙朝晏翊嗤笑一声,“"一个疯子的想法不重要,错的人是你,而非我,我要做的不是逃避,而是解决。
“赵凌已死,王良已死,杨心仪,还有谁能将你带走?”晏翊虽怒,但还是松了几分力道,“纵是还有谁,来一个孤杀一个便是。
宋知蕙又是一声冷嗤,“我自己啊。
“你?" 晏翊松开了她身后的手,随意抓起一只软弱无骨的手,放在鼻尖下细细嗅着,“哦,孤忘了,你还有那游水的本事,那你觉得孤日后可还会中你的计?"宋知蕙笑了笑,抬起另一只手,从他唇瓣缓缓往下,指尖划过他脖颈,喉结,最后停至心口处。“你忘了,我如今不逃了,我是要杀了你的。”她说着,用指尖在那心口处不重不轻地点了一下。晏翊眸中泛起一股沉沉寒意,那久违的压迫感充斥在整座池房内,他一把握住身前的手,“这世间没有孤驯服不了的,若无法驯服,那孤便将其杀之说着,他冷冷弯唇,“是你杨心仪走运,孤舍不得杀你,那便唯有将你驯服,若一年不够,便两年,三年,十年,二十年,或是三十年.….孤有的是时间与耐性。宋知蕙脸上未有半分惧意,也冷冷勾起唇角,“你能活到那时在说吧。
此话一出,晏翊又是一只大掌便将她双手紧紧钳在身后。两人不再言语,只那水面上的波纹在不住晃动,到哪即将登顶的至极之时,哼咛了许久的宋知蕙,忽然低颤着唤了一声,“轻点.…世子.…”晏翊脑中瞬间嗡了一声,所有的动作都在此刻停住,那怒意只刹那间便填满了胸腔。迎着他盛怒的眸光,宋知蕙那微红又迷离的双眸中,带着几分嘲弄的笑。她自然知道说什么能刺痛他。那怒火中烧的晏翊,却是忽然勾起了唇角,“这般激怒孤,看来是你今日想要得厉害了?"宋知蕙唇瓣勾着,细眉却是故意蹙了一下,“从前忧心王爷怒极将我伤了,如今我已不再畏惧,索性就说些实话吧,你不如赵凌的。“是么?”晏翊狠狠又一下,“孤记得你二人初次时,他不过是个十六七的毛头小子,那小鸡崽子一样的身板,怎能与孤相比?再者,晏京所送的书,他已全部阅完,他不信那赵凌能强过他。宋知蕙吸了口气,那双眼更加迷离。见她如此,晏翊脸上笑意更浓,心中便更加笃定宋知蕙所言只是为了气他,“孤若当真不行,你会泛滥至如此地步?“杨心仪。"他敛起笑意,又是一撞,“收了你这些心思,若你下次再在此时提他,孤便亲自将他刨出鞭尸,或是直接放你床畔,让他与你同眠如何?说完,他将她车行地翻过身去,他们之间太过熟悉,熟悉到他的每一个举动,都能让她沉沦其中,而他也沉沦在了这一圈又一圈的水波中。入秋后,宋知蕙身体渐渐康复,如今不必人来搀扶也可自行走路。越是如此,晏翊将她看得越紧,宋知蕙自然还是不肯乖顺配合,不论当着何人的面,她只要想起来了,便扬声骂他。从最初听到畜生时心头会怒,到现在一连听了数月,晏翊仿佛已经习惯一般,只淡淡看她一眼,神情没有半分异样。
有时候她见他如此,便会故意一连叫上好几声,
晏翊见她怒骂时急红了脸颊,反而还会弯唇轻笑,甚至有一次当着刘福面,宋知蕙骂他时,他还饶有兴致地回应她,
“好啊,孤是公畜生,你是母畜生,你我刚好凑成一对,再生个小畜生,不是更好?
这话听得刘福落下汗来,赶忙就退了下去。
末知薰也是一愣,没想到暑翊脸皮竟已经如此厚了。
入冬那日,晏翊在书房处理公事,待回寝屋时天色已沉,刚一掀开帘子,脚步还未彻底迈进,便见宋知蕙立在桌旁,拿起手中水杯朝他身前直直砸去,
晏翊眼疾于快,抬手便将那水杯握在掌中。
宋知蕙又拿起一个砸他,他再次用手抓住。
随后又是花瓶,晏翊稍微侧身就能躲闪开来。
她仿若还不死心,看到什么便扔什么,所有东西都是朝着他心口处而来。砸到最后,屋里实在没有什么顺手的物件能再砸他。晏翊忽然笑了,朝外唤来安宁与云舒,让这二人收拾残局,他则上前将宋知蕙横抱身前,放上了床榻“将她们二人换了。”宋知蕙垂眼望着云舒与安宁,“我不喜欢她们在我身前伺候。”“哦?”晏翊挑眉,“是怕孤杀了她们,所以想要将她们支走?"宋知菓冷冷道:“别装了,她们两个死活与我何干,她们如今不都是听从你的命令,你若不在我身侧,我的一言一行,不还是会由她们于你转达?正在洒扫的安宁与云舒,身影皆是一晃,云舒已是落下泪来,却不敢与宋知蕙解释,也不敢抬眼朝床榻那边去看,只强忍着泪,忙着手中的活“换了她们。”宋知蕙垂眸道,“我不喜欢这样的婢女。”“不喜欢?”晏翊忽地沉下声来,“那还不简单,直接杀了便是,让主子不喜欢的奴婢,还有何用?安宁与云舒立即双膝落地。
宋知蕙骤然抬眼,朝着身侧的要翊骂道,“爱翊,你真是个畜生!晏翊朝她看来,“既然想要杀孤,要做那狠人,她们两个你便不该在乎,当你有了软肋,有了在乎之人,你便做不成那真正的狠人。’“如你这般?”宋知蕙道。
晏翊“嗯”
“很人?"宋知葸嘴道,“你是畜生,可不是人,这世道正是因为如你一样技着人皮的畜生太多了,以至于让那些畜生傲慢的以为,它们才是人,是那人上人,但其实….它们只是畜生罢了,掌权的畜生而已。晏翊没有说话,待安宁与云舒退下,他才江南宋知蕙直接按在床头,“愈发的伶牙俐齿了。”“我看你如今很喜欢我这般骂啊?”宋知蕙故作无辜。
"是。”晏翊笑了,“孤喜欢,再骂两句听听。宋知蕙用力推他不动,便一面挣扎一面叫骂,“爱翊,狂悖失心,丧尽天良,禽兽不如!她如今力气全然恢复,但还是拦不住他,他如高山压得她喘不过气,还是用那一只手就能随意将她错住,且不论她如何咒骂,她也不为所动,哪怕喊出越凌,他似也浑不在意了。甚至还会一边用力,一边问她,“赵凌是么?这般想念赵凌,当初你不再春宝阁老老实实等他去纳了你,动那逃跑的心思作何?"她越是提赵凌,他越是要将她狠狠折腾,有时候直接折腾到天亮,仿若是要换着法子来证明那赵凌会的不如他多。宋知薰明白了,用赵凌刺他已是无用。她索性又想到了别的法子,她忽然软了语调对他道:“晏翊,我可怜你。果然,爱翊倏地一下抬了眼,动作也略微顿住"我知道你为何非我不可,哪怕我屡要挑鲜你,你还是非我不可。"宋知蕙朝他叹了口气,摇头道,“因为你可怜,这世间没有人真正的在乎你,你自己心里也清楚。你那兄长,父母….他们皆不是真的在意于你。“闭嘴。”晏翊沉怒低斥。宋知蕙见他反应,自然要继续说下去,“你父亲因你得了心症而将你放弃,你母亲表面心疼你,可明知是那郭氏所为,为了讨一个贤惠之名,还是要你生生忍下,还有那晏庄宋知蕙长出一口气道:“能坐于高位之人,有哪个是蠢的,他年长你那般多,哄哄年幼的你岂不是轻而易举,他哪里是会相信术士之言的人,可他还是头一个站出来,说要续命给你。"只有你当了直,不过你不当真又能如何?"宋知黄替他惋惜,“你父亲将你弃了,你又能如何,你只能去做要庄手中的剑,将仁君之名给他,而你却遗臭万年!"
“杨心仪你给孤闭嘴!”晏翊剑眉微红,沉哑的声音再次斥道。宋知蕙朝他挑眉,“你无人疼爱,你便寄希望于我身上,可当你发现我对你毫无情意之时,你便难以接受,你要拼尽一切想要证明,你晏翊不孤单,你要翊是有人疼爱的.….啊“啊
“晏翊啊."
“你实在太可怜了。”
66、第六十六章
那晚的晏翊出奇的沉默 他从未想过他将那些伤疤揭给她看,到头来却成了她刺向他心口的毒箭
他从床榻起身,冷冷望着已是瘫软在床榻上的那道身影,就这般静静望了许久,最后转身而出.
自这以后,晏翊有半月都未曾来寻宋知蕙,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靖安王终是将那成日里发疯的宋娘子放弃时,除夕那晚,晏翊忽然叫人备了马车,将她从寝屋拉出。
他用那特质的软绳,将她手脚牢牢捆住, 抱入马车上,又强塞了药入她口中,待片刻后,宋知蕙说不出话来,他才吩咐侍从驾马去了府外。
除夕这晚极其热闹, 街道上灯火通明。
晏翊将她揽在身前,掀开车帘与她共赏繁华。
他买了许多东西给她,皆是那些女娘们平日里喜欢之物,将偌大的马车填了大半。
宋知蕙却是面无表情,不论看到如何景象,眼神里都好似没有生出半分光彩。
“此药无毒,只是让你失语片刻。”晏翊帮她捋着额前碎发,自言自语道,“孤记得你说过,对兖州的除夕很是好奇,孤便带你来看。
晏翊说着,抬手指向车窗外,与她介绍起兖州的风土人情。
这次之后,回府休息了两日,晏翊又带她去了别处。
他说他记得宋知蕙与他深切交谈那晚的每一句话,“你说你童年便有了游历山河的梦想,那孤便带你去。
先是从兖州开始游历,但每次需去人多之处,他还是会先将她住,再喂那药给她。
若是那人烟稀少之处,他也会将那软绳解开,紧紧着她的手,与她一道觉那秀美景。
她自然还是要给他添堵的,什么话难听便寻什么来说,但随着时间慢慢流逝,仿若什么话都再也伤不到他,哪怕说他是晏庄的狗,他也只是朝她轻嗤一笑,“那你便是母狗。
兖州游览之后,他不顾禁令直接带着她出了封地。
宋知蕙想让晏翊死不假,可她自己还不想死,“我要回王府,我不想与你游历山河!
晏翊将她看穿,那手在她后脊摩挲着道:“放宽心,广阳侯上月已是病逝,其他人还不足为惧。
宋知蕙骤然听了此话,沉默着望着脚下,许久没有言语。
广阳候年死,他管经察下之人还是有那忠心之士来刺关要切,但就如蛋朗所说,到京也是没了主心骨,成不了什么气候,只是头一年里来势油的,到了第二年,也只是二两个喊人前来,甚至都不必要的动手,就能将其轻而易举拿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带着她游览山河,迎着那叫写与打闹还要同她欢好,有时在山间,有时在楼台,那法子与花样也是层出不穷,他仿佛从那个人人畏惧的靖安王,便成了一个他从前最是瞧不起的那些只知游山玩水,沉迷女色的权势子弟
马车停在牂牁郡的一处山谷中,周围是湿润的气息,还伴随着潺潺流水的声音。
这两年来,他已是不再将她捆绑,也不会给她吃那药。
她不会四处乱跑,也不会大声叫嚷,只是还是会推拒他的靠近,时不时骂两句,再拿顺手的东西砸他.
晏翊将她扶下马车,下车时她刻意用脚重重踩在他鞋靴上,他似也不觉疼痛,将她紧紧锢在怀中,指着那面前瀑布,“如何,可是比那书中所记还要壮观?
她抬眼赏着美景,口中却是不冷不淡对晏翊道:“畜生。晏翊笑着垂首在她唇瓣飞快落下一吻,她如今也还是会咬人,晏翊心中腹诽,也不知谁才是那畜生。宋知蕙嫌恶般擦着唇瓣,“可悲,可笑,可怜,可恨。”晏翊笑着点头,“还有呢?"“不说了。”宋知蕙瞪他一眼,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花丛中。晏翊将她松开,她走过去蹲在那片花丛中,觉得颇为稀奇,这花的模样她从未见过。晏翊缓步来到她身后,抬手松了她发带,墨发如瀑布般在身后披散,他喉结微动,拿起一缕在掌中把玩宋知蕙转身便斥,“晏翊你”“杨心仪。”他缓声将她话音打断,“三年了,你的那些话孤已是背过了,若是还能被你激怒,那孤便不是靖安王了。宋知蕙不再说下去,拿起面前石块,转身便朝晏翊心口处直直砸去,晏翊如无数次那样又一次将石块握紧了掌中。只这一次,他眉心蹙了一下,这一下落在了宋知蕙眼中。“不错。”晏翊夸赞道,“力道比从前强了不少。说罢,他似是冷笑了一下,将手中石块扔进了水中,“再练个两百年,兴许真能将孤砸死。"宋知蕙没有理会他,转过身垂眼赏花之时,却是将目光落在了自己掌中,那道依旧醒目的疤痕上晏翊上前一步,俯身握住了她的手掌,用他的那道疤痕将她的盖住,“还要去何处,孤带你去,游尽这大东山河。“我那是骗你的。”宋知蕙道。“孤知道。”晏翊将她拉起身,从背后将她环在身前,将下巴抵在她发间,与她一道望着眼前美景,“无妨,孤不在意,孤只看眼前,你在孤身边便是。他闻着那股只属于她的淡淡香气,慢慢垂首又寻去那耳珠,“与孤说,还想去何处?”宋知蕙没有说话,直到那身后意动已是快要压抑不住,她方回过神道:“日出,你还欠我一次日出。
晏翊那幽冷多年的眸光中,似在这一刻闪过了一丝光亮。
“好。
他一口应下,将她抱进马车中,直到入夜,那马车的摇晃才慢慢停下。
第二日天还未亮,他带着她便往山顶而去,与那年在洛阳时一样,她上到一半便走不动了。
这一次晏翊没有将她抛下,而是笑着将她抱入怀中,怕这山中寒气沾了她身子,又将披风,脱下将她紧紧包住。
许是昨晚他欢喜之下让她太过疲倦,她很快便在他怀中沉沉睡去,便是到了山顶,她也还未醒来。
晏翊没有将她叫醒,寻了块石头坐下,在她额上,鼻尖,轻轻一路吻下,最后落在了她唇瓣上,
见她未醒,他便撬开贝齿,与那温湿不住缠绵,直到她呼吸微乱,他知她已是醒来,却还是没有松开的意思.
三年多了,她头一次没有咬他,而是怔愣了片刻后,一点一点地给了他回应。
晏翊将她后脊的那只手,用力地朝前按着,似是要将她镶进体内。
她最后实在喘不过气,含糊中不住叫停,他才依依不舍地让这一吻结束。
东边的那片墨蓝中,渐渐露出一丝白线.
她靠在他宽阔的肩头上,朝着那白线看去。
晏翊唇角已是不知扬了多久,看到金光慢慢溢出,他与她十指紧握,“杨心仪,纵然你不承认,孤也还是要说…你是在意孤的。
宋知薰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脸上是淡淡笑意,“我问你一事,你可敢坦然回我?"
晏翊道:
“说
宋知蕙问:
“杨家一事,你可曾参与其中?"
晏翊沉默
宋知蕙从前为求自保,从不敢在晏翊面前去触这个话题,但如今不同,她知道翊绝不会伤她分毫了。
她语气平缓,没有悲愤与责问,只是平静地开口,“你向来敢作敢当,为何不回答于我?"
晏翊紧了紧她的手,声音有些微沉,“这世间若聪明人太多,皇权该如何压制?
朱知萧没与他争辩,还是那淡资语气,“从前我觉得父亲错了,他错在不知面拙,竟想将毕生所学数于天下,如今我才终是明了,父亲无错,总有人要站出来去做,他便是敢于姑出来的那个人,那个真正的大智大勇之士。“不管扣何等罪名给他,谋逆也好,受贿也罢,一切的一切皆不重要,他所没的万千学子已经给出了答案,他们跪求开思之时,每个人都已将他格记,历史也会将他铭记,你们杀得尽杨家,却杀不尽天下千千万万之人。她声音与这清晨山间第一缕日光一般清冷,没有那炙阳般刺目,却是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力量。“而晏庄还有你,你们所作所为,皆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无妨,孤只在意眼前。” 要你也没有气恼,还拾手帮地拉了拉身后被风,随后治服与她一道看着远处金军,沉缓说道,“%物0的确照慧过人,可便是再聪慧,也没有那级能,历史如何,不是你我能书写的,除非你杀了现,在去洛阳杀了皇帝,还要杀尽文武百官,再去自行执笔修那史书。“我自认渺小,做不到你上述所说,我的确无法改变史书,也没有能力杀尽那般多人,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只蝼蚁虽不足为惧,但成千上万的蝼蚁呢?宋知薰眉眼中还是淡然笑意,但那幽暗的眼眸已被逐渐升起的金光一点点填满。“那日出之时,沉睡之人便会一个一个醒来,人们总会意识到的,随着历史的长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归会清醒,这个世道,也总归会变的。“好。”晏翊应道,“那孤等着看,看这群蝼蚁如何让世道扭转。宋知蕙拾眼看向那群从后飞起朝着光芒中展翅的鸟儿,弯唇道:“你等不到的,我也等不到,但终有一日,这天会来到。要翊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忽然问道:“你可知孤对你的心意萌于何时?宋知蕙思忖了片刻,开口道:“洛阳靖王府,书案上那次?"那是二人头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融合,他口中最是嫌她脏,却因知道越凌与她床第之事而恼着成怒,将她强按在书案上,与她行了一次。晏翊自然记得那次,他的头一次如何会记不得,只是宋知黄猜错了,“孤记得你那时在晕厥前,朝孤笑了,可是因为你知我已沉沦,所以才有了之后一次又一次挑衅?"宋知蕙疑惑,“不是么?"
晏翊道:“再想想,你这般聪慧,如何猜不出来?”
宋知蕙又是沉吟片刻,回道:“奔去幽州寻我那次?"
晏翊深吸一口气,“没有这般晚,是很早之时便有了。"
宋知蕙不再开口。
晏翊缓缓说道:“孤未曾见过哪个女子,能再孤面前处乱不惊,张弛有度…要钢回想起那一晚,宋知集垂除盯着俱盘,明明不知他与要信身份,却不见半分逾矩,她智谋无双,不管是他还是要信与她下棋,那得盘上每一处都是她的布置,她自始至终掌湿全局,输豪只是她的念想,与他们二人已无关系。她甚至还能一面下棋,一面故意去看金饼,来让他误以为她所谓的聪明只是痴迷金银。直到现在,晏翊都清晰的记得那日在灼灼橙光中,她坐于他对面,智慧,恬静,果决,审视有度的每一个画面“那时孤初见你,分辨不出此处莫名那微颤代表何意,"晏翊说着,拾手指在他心口处,而如今的他却是再清楚不过,那一刻的他便已经被她牵动。
ZM(4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女子。宋知蕙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目光还是落在那片金芒上。晏翊却是慢慢收回视线,将脸颊朝她靠去,“杨心仪,往后与我共度此生吧?"此刻,日光已经洒满大地,那轮鹅黄彻底跃出,柔和而明亮的光芒瞬间弥漫在大地万物之中。宋知蕙终是收回了日光,她平静地看向晏翊,将手掌抬起,露出那道刺目的疤痕,“还了这个,你我两清,过往不究。“杨心仪。”他念着她名字,端坐在她身前,那轮金芒就在两人之间。他将匕首拿出,压在她掌中,却为松开,他看她的眼神里,有着隐隐的卑微与祈求,“还了这次.…待我们归家后,可生个孩子于我?"宋知蕙“嗯”了一声。晏翊唇角轻轻勾起,却仿若没有任何喜色,"心仪,自今之后….可愿教我,何为倾心相待,何为深情不负,我从前不懂…也不会…无人与我说过这些宋知蕙又是“嗯”了一声。
晏翊唇角弧度更深,却依旧不见一丝欢喜,他缓缓抬起了手,将那匕首彻底交给了她。
宋知蕙应了一声,抽出匕首。
她一手拿着匕首,一手拉着他的手掌,望着那掌心正中的位置,高高举起手臂。
这一瞬间,耳旁仿佛有人与她在说,身体的力道自然要比腕力重
道银光从两人之间闪过。
三年了,她练了三年,在这一刻鲜血喷溅而出,在金芒的照耀下,血点飞溅在了她的眼中,
纵然最后这一时刻,他意识到了不对,抬手护在了心口处,可那强劲的力道,还是穿过了他的掌心,直直扎进了他的胸前。
他宽阔的脊背依旧端立,那树林中人影晃动,疾朝此处而来时,却见他用着最后的力气抬起了手,将那些身影挥退。
他望着她,在那喉中涌出的鲜血中,含糊出声,
“为何…不肯教我我学得会的.一定学得会
她在那片血泊中,慢慢站起身来,她望着朝阳,望着鸟群,望着山水,望着花草树木。
“我教不会你的眼泪与飞溅的血水一并溢出眸框“因为我也不会啊"她的心也早已死在了那年的荒山中。
【后记】
大东靖安王晏翊,权倾一时,行迹谲诡,号为“疯王”早岁曾欲与东疆王暗结图谋不轨,然东疆王将其状告,事发遭谴,令居充州,禁其出入。然晏翊数犯天威,私离封土,民间相传其逆心未泯,更有甚者,传他频繁深入偏远深山,遍访隐居术士,沉迷炼丹以觊觎长生。然究其实,长生之说,殆为空谷传响。晏翊之所愿,实乃再世为人。因其生平多有憾事,惧殁后坠入地府,遂祈来世重临,以偿宿愿,求得心安纵诸般传说纷纭,唯“疯王”之名,炳于青史,举国上下,莫不闻其名。靖安王离世后,大东明帝晏庄八年后病逝,大东江山历经动荡,六朝更替,如同急流中扁舟,时而颠簸,时而平缓,但每一次政权变更,百姓皆苦
如今圣上晏保,为人勤勉国政,纪纲四方,天下获安。
豫州领制用阳理具,早在五十多年前,便有一名女学者在此的立书流。起初,不过是一间菜舍、一处小院,男女皆绍。然因那学者为女子,时人多有信见,男子安能所女子设课?是以天男子前来,久而久之,唯有女子愿意来此求学,于是,书院该
渐成为女子教育之所。
然随着时间推移,书院中涌现出不少才华横溢的女子,其名声远近间名。这些才女不仅精通诗书礼乐,更以其智慧和停行赢得了大东各界的尊重与赞营,书院之声名渐起,终有男子慕名而来,愿拜于女学者门下,学习经史子集
竹林的学堂外,年迈的老人手持蒲扇,她那头墨发早已花白,见不到一丝墨色,她半阖着眼,那眼角已是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听到身旁有脚步声,她缓缓拾起头,朝着那身影看去。
她年过八旬,双眼早已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大致轮廓,却识不得那信上的字,只缓缓出声道:“是你师兄来的信吗?念于我听吧。
身前那学子打开信件,开始慢慢念起,“师兄说,洛阳此番重新复了察举制,又着重推行孝科……"
万的
面上没有
67、番外一 ...
“杨心仪,可还想去何处?
晏翊将面前之人紧紧拦在怀中,用那下巴抵在她脖颈处,鼻尖也埋进了她的发丝间,他双目微阖,细细闻着独属于她的那股淡雅的清香.
“我累了,想回兖州了。”迎着朝霞,宋知蕙平静开口。
“好,今日便启程。”晏翊说完,缓缓睁开了眼,那晨起后的金芒将半边天色染得赤红。他微怔了一瞬,随即敛眸含住了那耳珠,又从耳珠寻到了她的脸颊,再到那有些冰冷的薄唇与那方才她睡醒时一样,没有咬他,也没有推拒,却也没有回应,只任由他从一点一点的试探,到最后疯狂地不住索取.场心收.…”他合糊出声,直接扯下了搭在她身上的披风 手臂场,那完大的技风便将两人军在其中,他动作明明天比经柔,仿若的怀中之人如同某个精致管器,稍一用力便会破本,可到了那最舒意时,他又恨不能将地技进自己身体里,与他此生共存,不会再有片刻分离。结束之后,他在披风内帮她擦净,又整理好了衣衫,这才掀开披风而出,她眼睫沾着水汽,眼尾也染了薄红,看着他时,眸中没有与他一般的炙热与浓烈,依旧是那股平静又淡漠的神情他知道她此刻定然没有力气往山下去,便将她横抱在身前,让她细长柔软的胳膊揽在了他的脖颈上,从牂牁那到兖州,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与从前不同,这一次回程的路上,晏翊没有对她有半分拘束,可她仿若兴致缺缺,何外都不愿意去,只想与他在一外独外回靖安王府的那一日,晏翊唤来郞中给她诊脉,还是体寒之症导致月事不稳,再加上早年在春宝阁时一碗碗汤药灌下,才导致她无法再育子嗣。还是开了之前的那副药方来给她调养身子,短则半年,长则三四年才可能调理妥当。
“怪孤了,那时不该让你受寒。"是那年上元夜里,他罚她跪在雪地数个时辰,才让她本就体寒的身子雪上加霜宋知蕙将手中汤药喝下,那苦涩的味道让她蹙了眉头,待放下药碗,她长出一口气,朝他淡道:“过去之事不必再提了。"他越是如此说,他心里越揪得难受,上前含住她双唇,将那苦涩一并下。“可还是会怨孤?”他哑声问她。“说了不必再提从前了。”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缓缓起身坐在他怀中,手臂缠在了他脖颈上,那还夹杂着淡淡药草味的唇齿,轻咬在了他的耳垂上。心,在意眼前才是最重要的.
“王爷之前说得很对,过去之事已是发生,何必总惦记,那未来的事也无人能说得准,又何故忧
晏翊有一瞬的怔楞。自王良死后,这是她头一次在他面前主动,也是她头一次唤他王爷。可他为何没有觉得欣喜他当是欣喜才对。“王爷?”她微呯的声音传入耳中,晏翊的思绪被骤然拉回,那身上的意动让他不再去想,一手紧紧揽住了她的腰间,一手将那桌案上的东西全部推开伴随着叮呤咣啷的破碎声,她坐于书案,双手撑在身后,而他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到了累极时,她索性朝身后躺下,他则一点一点又回到了她的视野里可他却立在一旁末动,那双锋利的剑眉深蹙,冷冷地望着眼前之人。''干爷?”她轻轻唤他,终不是那淡漠的语气了。
可他还是不言不语,那双眉且蹙得更深。
"仲辉?”她再度轻柔出声,缓缓拾起手臂去用手指勾住了他的腰带。
晏翊垂眸望着面前白皙的手臂,他忽然弯唇笑了一声,那深整的剑眉缓缓舒展,他握住了她的手,合眼闻着她的气味,将那手指放入口中,一路轻吻而上。
这三年来,他头一次榄她入睡后,不会被她的叫骂声扰醒,也不会在睡梦中被如猛然推开,甚至不必他用力将她模入怀中,她也会主动朝他靠来,整个身子缩着与他贴在一处,仿若只有靠在他怀中才能让她安稳入服
沉睡中,耳旁隐隐传来了说话声,晏翊睁开了眼,眼前是一片赤红,他仿佛还在那山顶上,迎着那轮金芒,端坐在她的面前。
她站起身来,用那漠然的眼神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脸上满是飞溅的血点。
阵钻心的疼痛让晏翊猛然睁眼,入眼是安泰轩寝屋的床帐。
他额上已是渗出一层冷汗,手臂已被宋知蕙压得酸麻,他深出一口气,拂开她额前碎发,压上一个吻,再度合眼睡去。
第二日一早,她又要喝药,她嫌那药苦,他便哄着她喝,待喝完后,又压唇而上,与她一并咽下那药的苦涩。
这一年转跟即逝,到了第二年的此时,宋知董身子已经调理妥当,每次来月事时已经不再那服容痛,且日子也较为)生时,得了能中点头后,那些事情上要场更络外卖力,只是时不时,他不是会在午夜惊醒,但只要看见如在身侧,那重梦带来的恐修
便会在顷刻间散去。
宋知蕙调理身子的药已是停了,可他还是会闻到屋里有股药汁的苦味,要不喜那味道,时常叫人进屋酒扫,可不管如何,那药味还是时不时钻入他鼻腔,熏那龙涎香也遮盖不住
最后也不知刘福是寻了什么香来,点在那桌案上,那股扰人的药味才被遮住。
"王爷?"
宋知蕙轻柔的声音隔着水面传来,水中的要翊不知自己为何会愣住,他猛然回过神来,那池水已是入了鼻腔,室息感随即扑面而来,他立即从水中站起,猛烈地哈咳让他口鼻中皆是池水那池水朝外涌出,他抬手去擦,却见手上满是刺目的鲜红。他摇晃着扶在池畔边,用力地合上双眼,随着一次又一次深深吸气,四周一切仿若再次恢复如常,他缓缓睁开了眼。眼前的宋知蕙朝他弯了弯唇,细长手臂再次环绕在他的脖颈上。他回了她一个温笑,垂首再次吻上了那冰冷的薄唇。今年的冬日无比漫长,也无比寒凉,晏翊生平头一次起了倦怠,他只想躺在榻上揽她入睡,已是记不得他多久未曾去那教场习武
入冬的第一场雪,下了三日。他与她立在窗前,望着院中雪景,她手中持笔作画,他在一旁念道:“红梅压银枝,岁岁雪相似。正在认真作画的宋知蕙,口中跟着轻念,“是啊,这年年岁岁的雪,明明一般无异…晏翊心头莫名传来了一瞬的疼痛,但只是一瞬,那疼痛便消失的没了踪影
他敛眸朝案上画卷看去。
她沾了红色的墨汁,正在染那梅瓣,起初还是正常的在作画,可随着那鲜红的梅瓣越来越多,从树枝到树干,甚至连那皑皑白雪中也满是鲜红时,晏翊终是蹙眉出声,“够了。
宋知蕙却并未停笔,宛如入魔般还在不住地画那梅瓣。
"不要画了!”晏翊开口之时,一大口鲜血落在画卷上,那口中的窒息感与心口的疼痛再次袭来,她未曾停笔,还在那边弯唇作画而他一手扶在桌案上,一手紧紧捂住心口,垂眸朝身前看去,一把匕首穿过了他的手掌,正赫然立在他胸前,"杨心"鲜血从他喉中涌出,他沉哑含糊出声,抬眼朝她看时,她脸上又是那飞溅的血点和泪水,她没有上前来关切他,而是慢慢转过身朝远处走去他想将她拉住,可剧痛让他动弹不得,甚至连开口说话都已令糊不清,断新续续。"杨心仪…心仪孤能学会的,…一定能别走。别扔下孤那触目惊心的鲜血染红了一切。晏翊已是分辨不清到底是胸前的伤口在痛,还是心里那巨大的悔意与不舍让他疼痛,又或者两者皆有耳后是暗卫仓促而来的脚步声。眼前那片鲜红慢慢变为了黑暗。
“王爷王爷?"
刘福的声音传入耳中,晏翊沉沉地掀起眼皮。从前那威武宽阔的身影,如今已是瘦如枯稿,他看了眼刘福手中的汤药,缓缓撑坐起身。喝药时,刘福再次不怕死地恳切劝说,“王爷,郑太医干叮咛万嘱咐,那五石散不可再吃了起初晏翊被救回时,那五石散是为了让他止痛,毕竟那匕首与心脏处只差分童,便是能将血止住,那剧痛也是能要了人的性命,故而才会让他先用那五石散来止痛可如今一年已过,依照郑太医所言,他一早便该停了那五石散,可他这一年中却是一次比一次服用得多,任由谁也劝阻不住。晏翊喝完手中汤药,冷冷道:“无妨,孤心里有数。刘福跪伏在地,哭出声来,“王爷!不可再吃了…"晏翊带着白嘲地嗤笑了一声,他没再说话,摸到那枕边的五石散,再度服下。昏沉中,他拉住了宋知蕙的衣袖,那是她留在府中的衣服,自他回来之后,日日便会抱着入睡。
“王爷?"
宋知蕙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正在望着窗外愣神的晏翊,收回了日光,垂眸落在画卷上。她已将是画完,在那幅画旁边还记下了他所念的诗句。他赞许地点了点头,慢慢走到了她的身后,将她从后环抱在身前,他的大掌轻抚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在感受到腹中忽然动了一下之后,晏翊倏然愣住,但随即便笑出声来,转瞬便是来年夏日。
她在寝屋中痛叫出声。
他不顾那产婆阻拦,冲入房中守在她身侧,这一刻的要翊是后悔的,若知生子这般疼痛,这般凶险,他绝不会让她生子。
“孤后悔了…”晏翊紧紧攥着她的手,待那孩子的啼哭声传来,他也未曾将她的手松开,口中还是一遍又一遍地低低念道,“杨心仪….孤后悔了真的后悔了他未曾看到孩子的模样,也未曾等她与他回应,却是在一阵刺骨的疼痛中,睁开了眼。
“她如今在何处?"
晏翊唤来暗卫询问。那暗卫回道:“豫州颍川郡。晏翊合眼不语,待片刻后,缓缓道:“莫要去扰她,也莫要让她看出…若有一日,孤死了.你们也需如此。挥退暗卫,晏翊虚弱起身,刘福被唤入屋,推着那特制的轮椅,将他推去了寝屋旁的那处房间.推开房门,昏暗的房间内弥漫着浓浓的香气,是沉香与香混合的味道,晏翊从前最不喜闻这些,如今却已是习惯这房间的墙上挂着各种符箓,一位术士端坐在中央,面前的青铜鼎炉中升腾着白色烟雾。那术士见到晏翊进屋,起身恭敬地朝他拱手,“王爷可是想好了?"晏翊抬手挥退身后刘福,朝那术士点了点头。要翊自己也记不清这是他寻的第几位术士了,甚至连这术士的名字都不记得,只知他说此法若是要施,必会使他折寿,且在那重生之后,不管历经何事,一旦寿尽,便会再无转世为人之机。
坊间说他寻那天下术士所求长生,只他自己知道,他所求乃是来世。
此生她不会原谅于他,那他便为他求个来世。
从前他不信,便是此时此刻他还是不信,可万一呢?
哪怕有一丝的可能,他也要去试上一试,不试试又如何得知?
“区区一个杨歙,竟能叫这般多人为他求情,朕就不信,朕拿他没有办法!"
晏庄的声音陡然在耳旁响起,晏翊猛然睁开了眼,眼前是那洛阳皇宫的御书房内。
晏翊还未从怔愣中回神,便听那身前的晏庄继续忍着怒意道:
“干脆如你所言,坐实他谋逆之罪,堵了这些人的嘴,再将他杨家一个不留,斩草除根!
68、番外二
脑中嗡了一声,晏翊猛地抬起了眼,那向来沉冷的嗓音里,竟在此刻加了一丝隐隐颤意,
“不可。
晏庄觉出异样,眯眼朝他看来,“你说什么?"
晏翊没有回答,而是再次垂眼看向手中玉盖,他手掌用力,那玉盖内的茶水出现了阵阵波纹,随着他力气不断加大,玉蒸终是承受不住,生生碎在了他的掌中。
“仲辉!你、你.你这是?”晏庄彻底惊住, 只觉心里骇然,便是他要恼杨歙,也不该拿自己撒气。
晏庄正欲出声传唤太医,却又见晏翊望着他那鲜血淋漓的手掌,竟沉沉地笑出声来,
“晏翊?”晏庄没叫他的字,而是直呼他姓名,
“你这到底是在作何?"
晏翊还是没有回答,而是合上眼,深深吸气屋内的龙涎香充斥进了他的鼻腔,这当中未曾夹杂一丝汤药的苦涩,那掌心的伤口也还在传来阵阵疼痛。晏翊终是可以全然确定,此刻周身一切,并非是因服用了五石散产生的幻象,而是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的。心中一旦有了断定,晏翊便倏然睁开了眼,朝晏庄看去,那眉眼中的冷漠明明未曾消散,却莫名让人觉得此时的他与片刻前仿若换了个人一般。“杨歙不可杀,杨家不可碰。”他拿出帕子按在掌中的伤口处,语气不容半分质疑。晏庄蹙眉看他,脸上满是疑惑,“你不是说,太过仁厚,威严不立,便会朝纲不稳,皇权遭疑?晏翊没有回答,而是忽地站起身来,久违的康健让他极为明显的,感受到身体里那不住涌动的气血,他定了定神,再次冷冷出声,“"皇兄不必忧心,此事全权交由我来做便是。
话落,晏翊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
书案后的晏庄,想要出声将他叫住,却在刚一动唇时,看到已是走出门外的爱,回头朝他看了一眼。
只那一眼,却是让晏庄蓦地愣住。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明明已是见惯了他沉冷的模样,可眼前的要翊却让他生出了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诡异感
晏庄敛眸看向地上破碎的玉盏,想了许久都不知到底是何处出了岔子。
前世晏翊只是在此事上帮了晏庄筹谋,但具体实施时他未曾干涉,如今他离开了御书房,却是直奔那廷尉大牢而去。
杨歙已被押了半月之久,廷尉正的手段晏翊是知道的,他未有片刻耽误,直接将整个廷尉府的官员全部叫至身侧。
他翻阅了那审理的卷宗,指着当中一人的名字,问道:“他所在何处?"
晏翊口中的他,便是那入京状告杨歙之人,照理来说,此人为此案最为关键的告讦者,廷尉府应护以他周全,可身侧之人乃是那大名鼎鼎的靖安王。
世人皆知他喜怒无常,且杀伐果决,哪里有人敢得罪于他。
廷尉府这几位官员没有人头一个出声回答,只短暂地用眼神来交流。
可眼看周身那冷冽的威压愈发令人生寒,那廷尉正擦了擦额上冷汗,到底还是开了口:“此人就在在廷尉府内。
“带孤前去。”晏翊沉冷的声音道出,这几人又是心头一紧。
“这、这恐怕是……不合…”廷尉监刚一开口,便被爱翊一个冷眸扫来,“孤要亲自审他。
说着,他将手中令牌扔在了桌案上。
那御赐的令牌让众人垂眼不再做声。
没有人知道那日晏翊进了那告讦者的房子时,在里面做了何事,只知半个时辰后,告讦者畏罪自尽,亲手写下了一封认罪书.他承认是因为杨歙推举旁人入京为官,他自认才学不输,便觉杨歙不公,心生妒忌与怨气,这才恼怒之下入京告讦,如今见到师长蒙受不白之冤,终日惶惶不安,心中实在愧疚难当,如今唯有以死谢罪,恳请陛下明鉴,恳请师长宽恕晏翊擦了擦面上血迹,将这沾着血的认罪书给了那廷尉正几人当下便开始核査,经验证书中笔迹无误,且那人当初所呈罪证,也被他自己——列举否认,皆为故意扭曲事实所为。那廷尉监欲先将此事禀于圣上,再来盖棺定论,晏翊却是一刻都等不及,直接提步便去牢中寻到了杨。狱丞不敢放人,却也不敢拦他,眼睁睁看着晏翊身侧侍从,将那已是昏迷不醒的杨带出了牢房。
“有事去靖安王府寻孤。
临走时,晏翊只冷冷丢下了这句话。
杨歙醒来已是夜深,他一睁眼看到那干净的床帐,恍惚中还以为自己只是经了一场噩梦,可身上的疼痛与身体的虚弱,还是在提醒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榻边的晏翊见他睁眼,便刻意放缓了语调,尽可能不让自己声音太过沉冷地开口道:“大子感觉如何?杨歙蹙眉朝身侧看去,他这半月皆在狱中,那狱中光线昏暗,再加之刑罚,让他视线变得十分模糊眯眼看了半响,杨歙才认出了晏翊,“靖.靖安王?”他嗓音沙哑,脸颊凹陷,颊边已是层层白发。
这一刻,晏翊想到了她,若她看到自己的父亲是眼前模样,定会伤心痛哭
晏翊深吸一口气,朝那床榻继续用平缓的语调道:“是孤,夫子身上的伤可还疼痛?"
杨歙与晏翊极少见面,印象中只不过三两次而已,实在是因为晏翊这宽阔的身形与凛然的气场让人印象深刻,否则他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便能将他一眼认出。
整个大东,几乎无人不知靖安王的行事作风,杨敏也不例外,可他也不是那种只信旁人之言的性子,万事还需自己来体会,就究,世人省道靖安工要心很手辣,性格乘良,可他明羽待他苏敬,那面容看起来,也比们象中和缓不少
杨歙缓缓摇了摇头,“谢王爷关切,臣身上这伤
他说着,便是一阵急咳,晏翊赶忙出声唤人进屋,侍从倒了水递去床榻,将杨慢慢扶起。
喝了半杯温水,杨歙声音虽还是沙哑,但多少已是舒缓过来,他目光打量四周,愈发觉得困惑.
晏翊便将今日发生的事与他简单讲出。
杨歙如何猜不出缘由?他默然不语,沉沉合上双眼。许久之后,才哑声道:“其才学确不输,然
他顿了顿,缓缓睁眼,那语气中带着遗憾与自责,“然我觉察出他颇为急功近利,便想借这两年磨砺其性,未曾料到,他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说至此,杨歙双眸骤然眯起,再次看向晏翊,
能将女儿生养的那般聪慧,杨歙又岂会是愚钝之人,晏翊没想瞒他,直接便道:“他不肯认罪,孤便稍加惩处。
说罢,他又缓了语调,“夫子安心,此案已结,日后不会再生任何事端。
杨歙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了心中疑惑,
,“不知….王爷为何帮臣?"
晏翊心中念的是她,可眼下却是端着一副恭敬模样,特还起身朝着床机领首,“夫子博学多识,其品行天下皆知,孤从前便有幸读过夫子文章,更觉其文采斐然,见识超群,自是深信乃忠良之.士.….
他夸了杨歙文采,又夸他品行,到了最后,他大手一挥,扬声道:“夫子品格令人钦佩,孤自愿尽这绵薄之力,助夫子洗清冤屈,以慰天下儒子之心。
席话说得杨歙红了眼眶,他也未曾想到,此番受难,会有诸多学子冒死替他求情,甚至连那声名摄人的靖安王,也愿与他相助
可杨歙还是隐隐觉得何处不对,但此刻他身体尚未恢复,时不时还会觉得晕沉,便也顾不得深思,只拱手谢了晏翊恩情,便喝下一碗汤药睡去
杨歙在靖安王府里休养了足足两月,这两月期间,无人敢入府搅扰,直到他伤病彻底愈,晏庄才下令传他入宫面圣。
按照晏翊的谋划,晏庄先是宽慰杨歙,温和的语气里满是关切,
“卿受此冤,实在令人痛心。”
说着,晏庄疼惜地上前,亲手将杨歙搀扶起身,甚至垂下泪来,“今日得见爱卿无恙,朕心中大石总算落地。
杨歙怎敢有半分怨怪,自是用那仁君之名将晏庄盛赞一番,到了最后,听到晏庄要将他从汝南太守之位,官升至大司徒时,杨敛心头猛然跳了一下。
晏庄温声朝他笑道:“朕允你归乡三月,待三月之后,再来京复命。
自晏翊将杨歙接出廷尉狱后,晏庄便心头不愉,他最初的确对此案是有过怀疑的,但一看那万千学子来替杨歙求情,便不愿再将其放过。
晏庄忌惮他在文人中的威望,也忌惮他所传道受业时的不知遮掩.
晏翊便出此一计,将杨歙官升大司徒,留京任职,将人放在眼皮底下,看似委以重任,实则官职越高,身上担子越重,何来工夫再去传道解惑?
晏庄深觉在理,遂应允了此事。
离开皇宫回到了靖安王府,汝南那边来了回信-
月前杨歙手上的伤有了好转,可提笔书写时,便写信去了汝南,信中只道一切平安,对身上伤势以及案情一事,很少笔墨,
如今接到回信,杨歙将信件拆开来看,身旁的晏翊并未回避,而是翻着茶盖,故作无意看他,实则那眸子一直落在杨歙面容上,观他神情,
见他先是松了口气,后又蹙起眉头,便出声询问,“可是府中出了何事?"◎ 复制成功杨歙叹了口气,强挤出一丝笑意,“无妨,是家中晚辈此番受了惊吓,也跟着病了一场,估摸休养一段时口使可经前" 复制成功◎ 复制成功
晚辈?晏翊冷眸骤然蹙起,便是想要缓那神色,此刻也有些压不住了。“是何人?”他声音隐隐透了一丝寒意,“可是杨昭?"杨歙摇头道:“并非是犬子,是臣那拙荆家中的晚辈。见晏翊脸上神情莫测,不知在想何事,杨歙将信收进袖中。
晏翊虽不似传闻中那般冷绝,却还是能让人觉出疏离感与那股隐隐的威压,杨歙上前朝他恭敬行礼,“臣谢过王爷这两月的相助与照拂,如今家中盼望归乡,便想于明日启程回汝南。晏翊敛眸,缓缓领首,“的确,想来家中定是惦念,还是早些归家才能安心。"说罢,他抬眼又朝杨歙看来,“孤亲自送夫子回去。杨歙又是一怔,“这这未免太过劳烦…
晏翊弯唇轻笑,“孤对那典籍还有众多不解之处,若能得大了解惑,实乃荣幸,怎能是劳烦?杨歙原本还欲推拍,想用他三月后归京再与爱场论学,谁知还不等他开口,爱翊紧接着又道:“再说,路途颇远,孤也忧心夫子身体,此行便让那太医跟着,若是回了汝南,也正好能替你府中晚辈诊治一二,"
想到信中所写,女儿已是昏沉半月未见清醒,杨自是盼着能有这医术高绝的太医一并回府,这便不再推拒,又是行礼谢。
69、番外三
从洛阳到汝南郡这一路,晏翊带着侍从亲自护送,且给杨歙安排的马车,规格与他的一致,这半月路程里,他是半分也未曾亏待杨歙。
连杨歙自己都觉受宠若惊,也觉十分纳罕,照理来说,他与靖安王之间应当没有任何交情,饶是他学子遍布大东,也未曾听闻过有谁与靖安王有私交
最让杨歙惊奇的还不止于此,某日途中休息时,要翊来寻他论起《尚书》,杨歙此备被扣罪名,便是他那学子故意曲解他所著《尚书》中的批注,所以作然听到要翊谈及这些,他自是警惕,半响不语,只听晏翊在说.
可听着听着,杨歙心中警惕便逐渐被疑惑所取代。
“王爷这些观点,皆是从何处得来?”杨歙忍不住开口询问。
晏翊眉眼未见半分异样,只轻咳一声,道:“皆乃孤自己所参,因不知对错与否,这才特来寻夫子请教,
杨歙凝视晏翊良久,方才压下心底的那股惊涛骇浪,他缓缓领首,恭敬道:“臣实不敢轻易置评王爷之见,然则事有凑巧,王爷方才所论,竟与臣之所思颇有契合之处。
岂止是“颇有契合”,简直与他不谋而合。
杨歙怎能不惊,晏翊方才口中那段论述,有些的确是他从前讲学时所提及过的,被人知晓便不算稀奇
可令他惊诧的是,晏翊所述中还有一部分见解,竟与他记录于私册的注释极为相似,因那些尚未注完,杨歙便一直未曾公诸于世,这般看来,唯有巧合才能解释得通,
痒意脑中浮现了宋知蕙伏在案前书写的模样,那沉冷的眉眼中,不知不觉对了一抹温度,他敛眸道:“能与夫子所见契合,实乃孤的荣幸。
杨敏松了芥蒂,这便当真与要饿论起《尚书》,要原也只是为了与他多近些关系,才主动寻来说这些,却没管想两人促膝长谈番后,他当真收获颇多,心里对杨歙也多少起了数意,难怪杨敏入独后,天下儒土皆要于他清求。
马车来到汝南郡外,还未入城,便已见到城中学子出来相迎,还有那汝南郡的各处官员,以及杨家里里外外二十余人。
晏翊掀开车帘,朝那黑压压一片的人影看去,未见到那个身影,眉心的冷沉便然加重。
马车来到城门外,杨昭虽说刚满十五,年纪尚轻,却是恪守礼数,饶是心里再惦记父亲,也还是先与众人一道向晏翊行礼。
待得了晏翊应允,他才起身朝杨歙的马车疾步而去。
杨家父子两相见,皆垂下泪来,学子们忌惮晏翊不敢上前,等杨歙从马车出来,看到师长安然无恙,这才在唏嘘中松了口气,又与师长行了一礼。
晏翊心里还装着事,没那个耐性再在此处耗着,只给了半盏茶的工夫,便借口让杨歙回府休息,叫那侍从速速驾马车朝城中而去。
此刻杨府的梧悦居内,陈华坐在榻边,一手紧紧着女儿的手,一手压在紧皱的眉心处轻轻揉捏。
院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在进屋后,刻意放缓了脚步。
婢女掀帘而入,脸上带着几分喜色地走上前来,俯身在陈华耳旁道:“夫人,家君归府了。
陈华立即睁开了眼,先是朝榻上的杨心仪看去一眼,遂缓缓转过身去,压身询问,“他看着如何,此刻在何处,可要过来?"
女婢蹲在她腿边,小声道:“家君一切无恙,此番一路由靖安王护送,身侧还伴着太医,此刻人在前厅嘱咐事宜,应当很快便会带着太医过来。
陈华合眼长出了一口气,片刻后再睁开时,那双眼已是落下泪来。
不到半个时辰,杨歙便带着太医来到了梧悦居。
夫妻二人已是几月未见,如今重逢时,却是在女儿的病床前。
从前的杨歙温文尔雅,神采变奕,经历那一遭廷尉狱,虽已在靖安王府好生调养了两月余,可到底不如从前。
陈华看到他时,那眼泪便再也止不住,倾泻而下。
杨歙颤着唤了一声“夫人”,随即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将她虚揽身前,但两人只是这片刻的相聚,便又齐齐将目光落在了床榻上,
杨歙将陈华拉去一旁,引了太医上前帮杨心仪诊脉。
陈华也不敢再哭,只伏在杨肩头,默声花须臾,太医诊完脉象,三人掀帘而出,来到外间“请问夫人,小娘子是何时昏迷的,且昏迷当日,可有何明显症状?”太医低声询问。这半月来,杨府将汝南郡里有名望的郎中皆请进过府中,便是那术士也请了几位,每次陈华都要复述一遍,次数多了,便不假思索就能道出,每一处细节都未有错漏。这还要从杨歙入狱开始说起。
那是四个多月前,当时杨家上下无不忧心,杨被带走那日,陈华便病倒了,一病就是一整月。
那一月中,杨家的担子便落在了杨昭与杨心仪身上。
两个孩子还不到十五的年纪,却表现的既沉稳又坚强。
杨昭丝毫不畏,日日都在书信上表,且也叫人将信件送去各州书院,联合众学子来为杨求情。
杨心仪一边细心照顾病倒的陈华,一边还不望帮杨昭出谋划策。
陈华此刻与太医说时,自是隐去了这一部分,只道她日日伴在病前,不仅没有半句怨言,还时时宽慰于她。
待陈华身子彻底康健之后,没过多久洛阳便传了好消息来,杨歙被无罪释放。
阖府皆是一片欣喜,眼看不剩几日便是要到杨心仪及并之礼,小姑娘还特地与母亲说,想将及笄礼推后,待父亲归家之后再办。
陈华欣然应允,想着正好等杨歙回来后,在及笄礼上直接让孩子认祖归宗,将她记回杨家族谱。
却没曾想,一月前杨心仪刚与陈华用过午膳,便说头晕难受,打算回屋午想,刚起身走了两步,便摇着朝下倒去。
用的是寻常菜式,都是她从前最喜吃的东西。”陈华回忆道,“那几日也未曾听她说过有何不适。"
人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的晕厥过去。
目这一晕就是将近一月,这一月中,她偶尔会迷迷糊糊醒来,仿佛着了梦魇般,哭哭啼啼,任她去唤,也不回应,很快就又晕沉睡去。
陈华在太医面前没有提那术士的话,只道之前郎中说她体虚,要多补气息,日日都灌药进去,可就是不见人醒来。
太医思忖着道:“小娘子的确体虚,脉象呈弦细之状,兼有涩意,此乃肝气郁结之象。
陈华着急道:“此为何意?"
太医神情颇为严肃,“依老夫来看,小娘子这般年纪,所谓沉稳并非代表她当真心里无忧,只是未将忧虑所现,长久积压于心里,这便会久郁成疾。
“啊?”陈华从未想过,如此坚强的女儿实则是在强撑,而她心里早已被压得透不过气来,想至此,她眼泪再次涌出,“这该如何是好,太医救救我女儿吧!
太医署之人何事未曾见过,也向来知道什么该知,什么不该知,身为医者,只管医病,其余一概与他们无关。
至于杨歙,知道夫人关心则乱,却也不打算再去掩饰,总归这次是要将孩子认回族中的。
他也心急道:“太医可有法子?"
太医所言留了几分余地,“老大先开几副药方,来帮小娘子调解气血,至于这昏迷之症,若二人信得过老夫,可让老夫施针,刺激穴位之后,兴许能将人唤醒。
杨歙自是一口应下,陈华却是一听要施针,便心里害怕,犹豫道:“这孩子打小体弱,可能受得了这些?
太医颔首道:“老夫方才诊脉时,已是发觉小娘子根底颇弱,但应当不至于受不了这针灸之术。
见太医这般说,陈华虽还是不安,但终究点了头。
太医提着药箱再次进屋,
那一根根细长的银针扎在杨心仪头顶上,每一个针都让陈华揪心。
不过多久,那榻上之人眼睫开始颤动,很快便在针灸的刺激下,睁开了眼.
久未醒来的杨心仪,骤然看到屋中光亮,她立即感眉又合上了眼。
只听到耳旁似是母亲在抽泣,还有太医与她道:“小娘子初醒过来,视线会受阻,头脑也会昏沉困乏,这些皆为常理,待几日后随着症状消退,会慢慢恢复如初。
杨歙拱手谢过。
认出是父亲的声音,杨心仪再度睁开了眼,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那身影极为模糊,可她还是一眼就将父亲认出。
“父亲.”枕上之人颤着唇哭出声来,那嘶哑的声音让人听着便心头揪起,“父亲父亲
她一连唤了三声。
杨歙原是打算先送太医离开,可听到这声音,他哪里还挪得了步子,转身便回到榻边,握住了女儿的手“心仪,为父回来了,回来了。”杨歙也红了眼眶,“吾儿莫要再忧心了,一切皆已安好,皆已安好。可杨心仪脸上神情却未松弛半分,带着惊惧与不安,还有那心口被撕扯的疼痛,她未再开口,只颤着唇不住落泪.模糊中,双亲的模样愈发清晰。这与那噩梦中截然不同。
在那冗长又破碎的噩梦中,她看到父亲在洛阳被斩首,杨府上下被拉至荒山全部殒命,唯有她一人活了下来那梦境实在真实,真实到让她觉得此刻眼前的一切才是梦境,她的父母已死,杨家也不复存在。太医在一旁整理着药箱,并未多言,直到他收拾妥当,才温声在旁提醒,“小娘子方才初醒,情绪不已太过波动,最好还是需要多休养才是。言毕,杨歙拾袖拭了眼泪,缓缓领首,轻拍着女儿手臂,说要先送太医离开,待他将前厅事宜安排妥当,再回来看她
杨心仪哽咽着点了点头。
杨歙带着太医离开了梧悦居,陈华将杨心仪从榻上慢慢扶起,喂了些清水给她“怎会有太医来府中呢?”杨心仪方才便想问,但碍于太医就在屋中,便没有开口陈华道:“你这一月晕沉,还不知晓你父亲已是从太守官升至了大司马,圣上给了三个月归乡时间,待三月已过,便要举家去洛阳任职。“大司马?”杨心仪细眉蹙起,“我不是记得.….父亲在被带去洛阳前,久已得了圣上赏识,官升至大司马.…可尚未任职,便出了那被构陷的罪名?“啊?”陈华顿觉惊诧,“这是什么话,你父亲一直都是咱们汝南郡的太守啊,这大司马一职是半月前才定下的事。"杨心仪不再说话,缓缓抬起了自己的手,将那手掌拿到眼前,眯眼仔细瞧着。
成功
她皙白柔软的小手上,未见任何伤痕。她又朝自己左胸靠外那一侧探去,依旧光滑细腻,没有任何疤痕。杨心仪紧蹙的眉宇终是缓缓平展开来。当真是一个梦,一个令人惊惧万分的噩梦。她长出一口气,缓缓朝娘亲怀中靠去,疲惫的双眼也轻轻合上。陈华终是盼醒了女儿,这一时忍不住就想与她多说几句,这便开口又道:“总,我们场家过了此劫,日后定会平安顺遂,蒸器日上,你是不知,你父亲之前部信中所说,多亏了这请交王,才将他救于水义,此番也是他亲自护供你父亲回的
南。
"谁?”杨心仪倏然睁开了眼。
“靖安王啊,便是与圣上皆是阴太后所出的那位王爷。”陈华未曾听出异样,只管与她道,
“王爷此刻就在咱们府中,也不知可是要小住几若是当真住下咱们可万万不能亏待了王爷也不知你父亲会作何安排”
70、番外四
杨歙带着太医前去梧悦居的这一个多时辰里,晏翊一直就在前厅喝茶,杨昭伴在他身侧。看到杨昭,晏翊便倏然想起了晏信。那小子只比杨昭小了一岁,在他膝下也才刚养了四年,这次他回洛阳与晏庄商议杨飲一案,看他年发尚小,便没有带在身前,此刻的晏信还在兖州。十多岁的晏信是何模样,晏翊似乎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个头与眼前的杨昭差不多高,但好似身形化杨昭完了一些,毕竟这四年里日日也在习武,自是比一直从文的杨昭强壮不少。杨昭听过晏翊的声名,可以说整个大东无人不知这位靖安王,他杀伐狠绝,传闻中便是当今圣上也要畏他三分。杨昭记得几年前他跟在父亲身边,似乎见过靖安王,那时的靖安王高大威武,神情中是满满的肃杀与冷绝,小小年纪的杨昭,何曾看过这样的人物,吓得当即就垂下头来,不敢再朝晏翊多看一眼。直到现在杨昭似还记得那一幕,所以此刻与翊共处一室,哪怕两人身侧皆有侍从,杨昭还是会控制不住地心里打鼓依照礼数,他合该与晏翊闲谈几句,可每每当他鼓起勇气,想要开口时,看到那宽阔的身影,口中的话便又被倏然压下异常安静的厅内,率先打破沉默的人是晏翊。他搁下手中茶盏,抬眼幽幽地朝杨昭看去,“可曾习武?
杨昭心头莫名一紧,赶忙将手中的杯盖放下,这边刚起身要回话,却见上首的晏翊朝他压了压手,示意他坐着回话便是
杨昭颇为局促地坐了下去,到底还是年岁小,没敢抬眼与晏翊直视,但模样还是端着不卑不亢的姿态,开口道:
“家中素重文墨,鲜有习武之人,是以自幼未曾习过武。
晏翊不冷不淡地笑了一下。
才这般小的年纪,一开口竟已是如此文绉绉了。
杨昭不明所以,朝上看了一眼,却见晏翊忽然从腰间取下一柄匕首,朝他身前扔了过来。
“接住。
还不等杨昭反应,低沉的嗓音便再度响起,杨昭手忙脚乱将那匕首接在了身前,一脸茫然地望向晏翊。
看到那瘦胳膊瘦腿的身板,要翊虽不耐,但从杨昭的眉眼中,看到了与那人相似的眉眼时,多少还是缓了语调道:“尚文固好,然还需有刀剑之能,紧要时刻放能护己.….也能护及所重之人。
杨昭愣了一瞬,连忙站起身来,朝着晏翊拱手谢恩。
杨歙恰逢此时回了前厅,见杨昭手中拿着匕首,心头也是跟着莫名一慌,
生怕父亲误会,杨昭赶忙与杨歙解释,得知此为晏翊所赠,杨自是很快便悟出了晏翊想要传达的意思。
杨歙再次上前谢过,也不望将梧悦居内的事简单道出,“此番多亏王爷体恤微臣,才让家中子女得以安然醒来。
说罢,他又再次谢了那太医,夸他医术高绝,妙手回春。
几人在厅内客简单客套了一番,杨歙开始谨慎试探起晏翊来,“秋浓正值汝南赏菊之时,也不知王爷过几日可有雅兴游赏一番?"
若晏翊点头,便是要小住一阵的意思,若他否了,那就是没工夫在汝南耗着,打算离开的意思。
不管是哪一种,杨歙皆是要做安排。“不急。”晏翊不紧不慢呷了口茶,抬眼看向太医,“她醒来后状态如何?"太医上前一步,如实道:“小娘子已无大碍,后续只需喝药调理慢慢,便可恢复如前。“孤记得在洛阳收到那信件时,便已说昏迷了半月,如今算下来,可是已有月余啊。”晏翊整眉,神情里带着几分明显的关切,“即便醒来,怕也是不能下地?太医回道:“的确如此。“晏翊语气微沉,那股强按了许久的威压感,似是逐渐又升起,"孤记得你最擅长针灸之术,若是由你日日施针,可否能让她身子快些恢复?太医眼神微顿了一下,但很快便能意会,他连忙拱手道:“若能让臣来施针,的确更利于其身子恢复更加康健。
说至此,太医忽然顿了顿,拾眼朝要说看去,在言里当差的人,没有不会看人眼色的,太医心下顿时更加了然,接着便道,“"最好是能让臣每日早晚名施一次,不仅利于恢复,且还能面合药方补足气血,长久下来,那小娘子的身子日后定会
身为兄长的杨昭,忽听太医所言,自是不胜欣喜。
杨歙白也希望女儿能亲得太医来调理,可一想到这日日都要施针,且早晚皆要,岂不是意味着要让太医留在府邸?
上首的晏翊未等杨歙开口,便沉声说道:“既是夫子家人,务必小心谨慎。从今往后,那小娘子的病就交由你了。
"那孤……”晏翊微顿,似是带了几分无可奈何,“那孤所幸便在杨府多留些时日,待小娘子身体痊愈了,再回兖州。
“这”杨歙这边刚一出声,晏翊那已是克制后的目光便幽幽投来。“夫子放心,随意给孤安排个住处便是,家人的身子最是要紧,且孤正好还想与夫子讨教学问。”说罢,他重新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喝了起来.此事传到梧悦居时,杨心仪正在喝药,听到那靖安王非但没有离开,反而直接要在府中住下,她眉心瞬间再度蹙起,口中那苦涩的汤药仿佛也顷刻间失了味道陈华虽说惊讶,可一听这婢女说,靖安王愿意住在杨府的原因,便觉得心里踏实不少,“那太医医术这般高明,有他为你调理身子,的确是最好不过了。陈华一面说着,一面又舀一勺汤药递去了杨心仪唇边,见她半响不张嘴,这才意识到女儿的脸色有多差。
“怎么了?”陈华轻声问道。杨心仪细眉紧拧,声音低哑道:“王爷身份如此贵重,怎能屈居于杨府中,万一照顾不周,岂不是又要落人口舌?杨心仪所忧,自也是杨歙所忧,所以方才在前厅,他才犹犹豫豫不敢接话,谁知要翊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他这才不得不揽下此事“你说得在理。”这些道理陈华不是不懂,可眼下事情不是这么办的,她摇头轻叹,“你父亲在靖安王府里可是养了两月之久,如今人家来了咱们汝南,在府耶小住一阵也是应当的,且这有缘由还是为了你,咱们若是推绝怠慢,便是不识好
杨心仪盯着眼前那模糊的褐色汤药,心里又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惧.那噩梦里的画面总是时断时续,很难顺利链接,她甚至觉得有些事得顺序也是前后颠倒的,就好似有人撞坏了脑袋,记忆发生了错乱一样。但在这片混乱中,让她印象最深刻也最痛的画面,便是父亲被斩首,杨家全族死在荒山上,只她一人浑身是血的站在那片尸首之上。再下来,便是她穿着破破烂烂,手中高举着满是鲜血与肉泥的石块,走进了人群中。后来,她听见有人唤她蕙娘,她记不得那人模样,只记得她们似是痴缠在床帐中,可一转眼,一个人头便落在了脚边.个沉冷到令人胆颤的声音在问她,“可要下去陪他?"而她朝着那人求饶时,竟白称为妾,她向他求饶,还白认错处。梦里不觉异样,可醒来后她在回想起此处,心里便不由冷,她才不会与人当妾,便是此生不嫁也无妨。再说那阴沉之人,面对她的苦苦哀求,似乎不为所动,声音依旧冰冷的问她,“是何人的妾?"梦中她回道:“是王爷的。“
王爷?
杨心仪喝下唇边汤药,又在恍然间想起了一个画面。
在某处山林里,一身影高大的男人紧握着她的手臂不放,她又急又惧地朝那人喊,“你护不住我!我此生跟定靖安王了,只有王爷才能护我!
王爷?靖安王?
最后那一口苦涩的药汁含在口中,杨心仪迟迟难以下咽。
难道砍了那人头颅,且扬言要她去陪之人,正是这请安士?
可若是他这般可恶,在林中她为何又要说靖安王才能护她的这般言论?
杨心仪只觉头痛,且不知为何,一想到靖安王这三字,内心便会涌出一阵恐惧。
正在出神之时,陈华拿了蜜饯塞进了她的口中,望着女儿消瘦的脸颊,忍不住又红了眼,“别想那般多了,万事有我与你父亲呢,好孩子.…,你先将身子养好才是要事。
口中的甜蜜让她思绪瞬间抽回,她朝母亲笑着点了点头。
陈华这一月以来,也一直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如今女儿已是醒来,后续还有太医在府中帮忙调理身体,她总算是能安下心来。
待天色沉下,她才离开了梧悦居,回到了主院。
大妻俩终是有了单独相外的时间,陈华那眼如决堤洪水,不住朝外涌出,杨敛将她楼在怀中,两人坐在那爆边,许久都未曾说话,只有陈华的痛哭声,还有时不时杨歙带着几分哽咽的吸气声
入夜,杨歙宽衣时,陈华一面掩住那发颤的唇瓣,一面用手轻抚着那后背上已是结痂的道道伤痕。
陈华不敢将圣上说出,只抽泣道:“这这未免也太狠绝了.
汤歙长出一口气,转身握住了陈华的手,朝她低声道:“旁人皆贺我官升大司马一职,日后入了洛阳便是圣上左膀右臂,可
他俯身在陈华耳旁,声音压得更低,“伴君如伴虎,圣上并非当真赏识于我,而是将我按在京中.”
后话不言而喻,陈华顿时瞪大了眼,“这、这可能推拒?”
他们杨家不求富贵,只求一个安稳,陈华心里已是再也经不起风浪了。
杨歙摇头低道:“圣上前脚下令,我后脚若是辞官,便是在驳天子脸面,这安能可行?"
“那杨家可如何是好啊?”陈华说着,又要落泪。
杨歙将她抱住,摩挲着妻子的后背,怅然道:“公道自在人心,杨家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
两口子直到后半夜才入睡。
与他们一样的还有杨心仪,许是沉睡了太久,她今日醒来之后,身子虽说无力,却不曾觉得困倦。
她躺在床榻上,不住地劝说自己莫要再想那噩梦。
梦便是梦,是假的,做不得数。
杨心仪迫自己合上眼,口中喃喃地背起礼记,可背着背着,她又将眼皮撩开,她记得在那噩梦中,似有人也勒令她跪在地上背礼记?
那人是谁?
杨心仪用力闭眼,摇头白语,“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要再想了…….踏实睡觉便是.…”
杨心仪不知这般反复多少次,终是在天亮前沉沉睡去。
静谧的小屋里,轻薄的纱帐微微晃动,高大的身影隔着那层薄纱借着幽兰月光朝她望去。
他没有再朝她靠近,也没有掀开那床帐,只静静地站在那里。
杨心仪。
他动了动唇,并未出声。
可床榻上的人还是忽然蹙了蹙眉,她哼咛了一声,抬起眼朝帐外看去。
幽暗的房间里,
空无一人,只不知是何处来的微风,让那纱帐在轻轻晃动。
她怔了怔神,又合眼睡了过去。
往后这段日子,晨起天一亮,卢太医便会来到梧悦居帮杨心仪施针,到了晚膳之后,他还是会再来一趟。
为了方便太医随时过来诊治,晏翊被安排在了梧悦居附近的一处院子里。
这还是他主动与杨歙提出的,杨歙除了感激,自是说不出旁的话来。
杨心仪得知时,心头又是莫名一颤,但她已是学会在父母面前掩住情绪,毕竟在他们眼中,靖安王不是坏人,是那救杨家于水火的恩人。
就连杨昭如今提及靖安王时,眼里都已看不出半分防备与警惕,而是一脸钦佩与艳羡。
“你不知道,那靖安王只是看着有些阴沉可怖,实则他并非如传闻中那般乖戾。”
几日过后,杨心仪已是能够自行坐起身来,可腿脚还是无力,下不得地。
她听杨昭这般夸赞靖安王,便觉得心头发堵。
见她垂着眼不说话,杨昭便继续与她道,这些时日他与靖安王一处时发生了何事
晨起天还未亮,晏翊便会起身在院中习武,头一日便差人去寻杨昭,想到父亲的叮嘱,杨昭便连忙起身来到了晏翊面前。
“你也知道的,我何时会舞刀弄剑,光是匕首我挥动几下都会觉得手酸,更别提王爷给我的剑,我拎起来便会歪歪扭扭一直晃悠!
头一次时,杨昭会害怕,怕那靖安王训斥他,嫌他蠢笨无力,可那日的靖安王面色虽沉,却并未呵斥他,反而待他还极为耐心,反复提醒他该如何发力。
“要用身上的力道,而非腕力。”杨心仪脱口而出。
杨昭愣了一下,问她,“你如何知道的?"
杨心仪也蓦地愣住,她眉心越蹙越深,最后深吸一口气道:“我也忘了是从哪本书上翻看到的。
杨昭没有在意,与她继续道:“卢太医说,你这身子月底前定能下地走路,父亲得知后,与母亲商议,待下月初九补办你的及笄礼,到时会直接将你认祖归宗。
知道场心仪真实身份的人不多,不过那日一旦被认回味营,哪治不详细说明,旁人心里也会清楚,如杨家这样的事,其实不算稀奇,许多人家孩子生下来时若体弱多病,都会择这法子,男子会到用冠在入族着,女子便是过了及并再入,所以
需过多解释,提前与族中长辈知会便是。
“哦对了。”杨昭又想起一事,“圣上只给了父亲归乡三月的时间,算着也是要在年底便要启程往洛阳去,估摸咱们今年是要在京城过年了。
“这般仓促吗?”久不出声的杨心仪,终是抬起了眼问道。
杨昭从前心中是有抱负的,可杨家经此一事,再议起洛阳,他也显得有些沉闷,“皇命难违啊
兄妹俩齐齐地呼了口气,可很快,便又传来杨昭带着几分莫名兴奋的声音,“咱们杨家在京中的府宅,就与靖安王府相离不远,听说还是王爷亲自安排的。
“什么?”杨心仪再度惊诧,比得知晏翊亲自教杨昭习武时神情更是异样。杨昭道:“你莫要着急,王爷也是一番好心,有他靖安王府护着,想来咱们在京中做起事来也会顺利许多。“靖安王的名声如何,你不是不清楚,若当真我们入了京城之后与他来往过密,让人误以为我们背靠王府,兴许更会惹出旁的事端。杨心仪又急又忧。“日我始终觉得古怪,咱们杨家与靖安王何时这般熟络了,他作何这样尽心尽力地帮衬,难道你与父亲当真不觉得事有蹊跷吗?"“这你又不知了。”杨明朝她地摇头,“"靖安王读过父亲的书,他赏识父亲文采,这几日他景起教我习武,午后便会亲自去那竹园,与父亲探究学问,有一次我从旁听他们二人论述,说来你未必相信,他们的许多观点简直如出一辙,杨心仪蓦地愣住了神。
个回面在她脑海中倏然蹦。
她跪在书案前,提笔正在写着什么,身后的发髻被人一把抽开,那墨发如瀑布殷倾泻而下,她似乎还未来及反应,便被人大堂用力按在了书案上,脸颊沾着还未干诱的墨迹
那画面里,她脸是侧着压在书案上的,眼角的余光能看到身后之人的半边身影,却是看不清他的面容。
杨心仪合上眼,逼自己去回忆那人身形与模样。
可不管如何去想,皆只是能看到他阔阔的半边身影,与那十分结实强壮的一只手臂。
他衣摆已是撩开,将她的墨发紧紧握在掌中。
“心仪,你怎么了?"
杨昭的声音猛然在耳旁响起。
杨心仪恍然睁开了眼,脸颊从耳根不知何时已是红到烫手。
“是起了高热吗?可要我将卢太医请来?”杨昭一面关切询问,一面抬手要在她额上试温。
杨心仪慌忙朝后躲去,
“不不不,不必,我….就是有些闷,你.你去忙的你,不必陪着我了
71、番外五
杨歙原本正在与晏翊在竹林议事,得知杨心仪已能下地走路,当即便欣喜的要来看女儿。
结果他刚从廊上下来,还未走进院子,就听到女儿朝他喊了一声“畜生”。
杨歙瞬间停住脚步,整个人都是一副愣住模样,“你.你说什么?"
杨心仪想要解释,她方才那两个字并非是对父亲说的,可余光扫到父亲身后那高大的身影时,她便意识到这样的话更不能说.
陈华也以为自己听错,可看了杨歙的神情,又感觉到手中那纤细的小臂顿时一沉,陈华这便知道是自己没有听错。
瞬的沉默后,杨心仪抬起头朝着天空看去,口中念道:“初初升晓日穿云涛
半隐在杨歙身后的妟翊,那沉冷的眉宇倏地松开,唇角也扬起了一抹淡淡的弧度。
她的反应还是这般快,这般机智。
“万缕金芒耀九尘。
沉冷的声音从院外缓缓传来,杨歙又是一愣,这才想起来要翊还在他身后,赶忙朝一旁退开,回过头来。
靖安王彻底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杨心仪知道他就站在那里,只要她稍稍抬眼就能将他看清,可不知为何心底那没来由的恐惧却是让她不敢去看,然而年少的杨心仪又会不免好奇,靖安王可当真是那噩梦中的男人。
杨心仪这边还在纠结着,杨歙那边已经开始欣赏这二人方才所作诗句
“初升晓日穿云涛,万缕金芒耀九尘。”杨歙念了一遍,赞许地点了点头,却又上前与杨心仪道,“"这个穿字只从前半句来看,用算作合理,可若与后半句的“耀字来配,便是得略微单薄了一些。
杨心仪只是随口作了一句,哪里想到靖安王竟会将这后半句补齐,且二人身份与性子截然不同,自然如父亲所说,爱翊的诗词显得更有张力与气魄,她的的确显得弱了几分。
“那便换成……破?”杨心仪看着父亲道。
“初升晓日破云涛,万缕金芒耀九尘。”杨满意领首,“如此甚好。
“既是令媛先作了前句,孤来作了下句,便不该让令媛来改字,要改也是孤来
“杨家人的才气果直名不虚传。"晏翊一面说着,一面又朝前迈了一步,可他步子实在太大,只一步便似平直接就要来到杨心仪身前,目光却是落在了杨歙身上,
他的声音与噩梦中那男人的很像,沉冷到让人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可仔细去辨,还是有不同之处的,比如此刻,他说这番话时,语气明显不如梦里的那般强硬
晏翊略微沉吟,再度沉缓出声,“初升晓日穿云涛,万缕金芒映九尘。夫子觉得这般如何?"
“妙哉,妙哉。”杨歙自然又是一番夸赞。
这几月以来,他已经彻底不信那传闻所言,陈华一开始也有担忧,但几日相处下来,也慢慢觉得这靖安王看似冰冷,实则并无唐突之举
这不,权倾朝野的靖安王,肯自降身份与杨家的女儿作诗,又为了她改了自己的诗句,性子明明这般随和,哪里狠绝,又哪里乖戾了?
就连院内的婢女也觉得,这般俊美的容貌,再加上手中权势与那尊贵的身份,怕不是旁人美慕嫉妒之下,才会故意传出那般惊悚的谣言来
唯独只有杨心仪,始终不敢朝晏翊看去一眼。
“臣妇见过王爷。”陈华扶着杨心仪,垂眸朝晏翊屈腿行礼,
杨心仪也是随着母亲一道行礼,“臣女见过王爷。”
“不必多礼。”晏翊朝着二人虚虚抬手,这才光明正大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不似夜里透过床帐看她那般,此刻的她就端立在他眼前,与前世的那道身影相似,却又不完全一致
他们头次相遇时,她已是十九的年华,比此刻刚至及笄的杨心仪年长了几岁,那时的她比现在高一些,身子骨已是彻底张开。
且还有这眉宇间的神色,也是有着极为明显的不同。
想她那时哪怕再是端着一副小意温存的模样,神色中的那股坚毅与冷然也是无法尽数掩盖,
“身子可好多了?”他看似随意般轻声询问。
杨心仪心头又是莫名一紧,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头那翻涌的惧意,故作镇定地朝面前之人福了福身,语气平淡道:“回王爷,臣女已无大碍。
晏翊领首,目光从她身上缓缓移开,又对杨道:“既如此,孤便先回去了,明日再去竹林寻夫子。”
院内之人皆俯下身垂首,待晏翊走出院子,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廊道那头,众人才起身松了口气。
三人回到屋中,陈华先责怪起杨歙来,说他不该将王爷带到梧悦居。
杨歙与妻子解释,一得了女儿能走路的消息,他便心急地寻来看望,“王爷当时也在场,并没有要跟着过来,只是顺道回他院里休息罢.了
晏翊的院子就在梧悦居旁边,每次都会从廊道上路过院口,方才便是如此,只是没想到杨心仪那陡然说出的“畜生”二字,让晏翊顿住了脚步。
夫妻两人说话时,杨心仪始终没有出声,她坐在椅子上,朝着窗外看去,思绪时而飘去梦境,时而又会回。
也不知过去多久,杨歙终是意识到女儿不大对劲,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心仪?这是怎么了?"
杨心仪回过神来,看向身侧的父亲,“无事。
“怎就无事呢?”从前的女儿总是喜欢寻他说过,几乎日日都泡在竹林里,如今自她醒来之后,便时常这般不言不语,“可是又在想那噩梦的事?"
杨歙知道杨心仪之前昏沉之时会做噩梦,却不知到底梦到了何事。
杨心仪犹豫片刻,还是不欲去说,她摇了摇头,岔开话题,“父亲可帮我想好了字?
在举行及笄礼的那日,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家族通常会给女儿赐字,杨家自然也会如此。
“无忧。”杨歙笑着望向女儿,“这二字如何,可喜欢?”简单明了,一听便能知晓这其中的期盼。无忧无虑渡过此生,如何能不满意?杨心仪点了点头,弯唇道:“女儿喜欢,谢谢父亲。“该是谢王爷才是。”杨歙捋着胡须道,“那日我邀王爷参你及笄礼时,他特意询问可曾帮你取好了字,我说还未定下,他便提了这二字。从前杨歙最是在意为人的品行,可也不知怎地,经了那一番牢狱之灾,如今的他愈发觉得,任何事都比不得安稳无忧。杨心仪喜欢这字不假,可一想起方才立在她面前的那高大身影,便还是会觉得心口发慌。她闷闷地“嗯”了一声,又朝窗外看去。陈华轻咳一声,朝杨歙眨了眨眼,忽然扬了几分语调道:“王良可是过几日会回汝南?昨日床头前夫妻二人已是对过一遍词了,杨歙立即心领神会道:“我回来那日,就收到了他寄来的信,那孩子做事妥帖,又心思细腻,此番是特地告假,要回来探望我的。在洛阳时,王良便想去看望杨歙,可那时杨歙住在靖安王府,到底多有不便,只得先等他回了汝南再来探望。陈华拉了拉女儿衣袖,探着头看她神色,“你可还记得他?"“记得。”杨心仪对王良是有印象的,他曾是杨的得意门生,于一年前被举荐至洛阳为官。脑中想起王良身影的时候,心口又是莫名一紧,鼻腔内似也泛出了隐隐酸意,这又是为何?杨心仪眉心微微蹙起。陈华见她如此神情,还以为她是有所觉察,或是心中不算喜欢,赶忙故意又问杨,“那孩子在洛阳做了什么官职?"杨歙带着几分白豪道:“他入了尚书台,只一年时间便已官至尚书郎。"“那尚书台可不是寻常地方,王良那孩子日后定然前途无量吧?”陈华又问。杨歙笑道:“这是自然,那孩子出身武将世家,又拜于我门下从文七载,可谓是文武兼备,自是不可多得之才啊。夫妻俩一唱一和,杨心仪一开始还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听到后来,母亲连王良家中父母年岁,兄弟姐妹共有几人都问了出来,她要是再猜不出,便是故意了。“她如何回的?"梧悦居西侧的松韵轩内,晏翊手中杯盏正要拿起,却是听到此处时,又将那杯落在了桌案上便是他此刻语气听不出喜怒,面前那暗卫也心中清楚,梧悦居里的小娘子,对他家王爷而言是何等重要“杨小娘子说…” 那暗卫朝上首看了一眼,撞到晏翊阴沉的眼神后,迅速敛眸道,“一切全凭父母做主。
粗粝的手掌骤然握紧,手中杯盖被那力道握得直颤,似是顷刻间便会粉碎。
“将那王良解决了。"
他几乎没有片刻犹豫,直接下了指令。
仿佛隐忍多日的那位看似温文尔雅的王爷是另一个人,而眼前说出这般狠戾之话的才是真正的靖安王
暗卫未曾迟疑,立即拱手领命,却是在他转身正要离开时,晏翊忽然合眼深吸一口气道:“慢着。
他将手中杯益用力握住,又缓缓松开,再握,再松…如此反复数次,他终是合上了眼,在这幽暗中轻嗤了一声,“不必理会了。
那暗卫愣了一下,仿若觉得听错,他略微等了片刻,见晏翊并木改口,这才躬身退下。
待屋内重新恢复安静,晏翊才缓缓将眼睛睁开,他将杯盏中的水一饮而尽。
自来了汝南,他便派了暗卫在梧悦居,杨心仪的言行举止皆会传入他耳中。
他知道她自从醒来后,便开始畏惧他,起初要翊以为她与他一样,带着前世的记忆重活了一次,可后来爱翊渐渐发现,前世的种种于她而言不过只是昏沉一月时的梦境,那些梦境极为凌乱,她自己也辨不清真假
晏翊悬着的心算是彻底安定下来,既是如此,那一切都还来得及,这一世他许她安稳,给她尊重,他要将她明媒正娶,任谁也伤不得她半分。
不仅是她,还有杨家,这杨家上上下下哪怕是后院那管事养的狼犬,他也要让其寿终正寝。
晏翊搁下手中杯盏,从袖中掏出一根精致的玉簪,这玉簮是由他亲自打磨而出的。
若是在及笄礼那日,他提出要给她簪笄,便是无人敢拒,也会将杨氏族人吓坏,且她也会更加厌他吧?
晏翊想到杨心仪垂着眼,明明害怕,还要装作镇定的模样,便又弯了唇角
这般怕他作何,他这次不会再做糊涂事了。
至于这玉簪,还是寻个机会赠予她吧。
这般一想,晏翊又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他又派侍从去将卢太医请来。
“以孤的经验来看,她如今已能下地走路,若想彻底康复,每日可是需要多加练习?”晏翊问道.
卢太医点头应是。
晏翊又道:“那梧悦居的院子不够大,里面的植被也不算多,可是换个地方更好?”
太医署的太医如何听不懂这暗示,又是点头应道:
“王爷顾虑周全,的确换个地方更加合适,只是卑职不知这杨府何处的园子花草繁茂,适合锻炼腿脚?
晏翊道:“竹园如何?那里幽静又宽敞,还有竹林环绕。
卢太医自然觉得此地极好,正好片刻后他便要去梧悦居与杨心仪施针,便在施针时与她道出此事
杨心仪自是不曾怀疑,正好她这段时间在屋里也是闷坏了,那竹林从前也是她最喜欢去的地方,那里有父亲的书房,还有看不完的书册,她早就心里痒痒想过去了。
第二日一早,杨心仪用完早膳,便被婢女扶着来到了竹林,
走了一路,她腿有些发软,便寻了亭子坐在里面休息。
然不等片刻,便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也不知孤这病症,可还有机会治好?
“王爷古人自有天相,定能有痊愈的一日。
在杨府内能这般自称之人,定是那靖安王
亭中的杨心仪当即倒吸一口冷气,拾眼朝着那婢女看去,女站在亭口,似是没有听到她身后传来的谈话声。
杨心仪做说松了口气,她不是个爱听墙很的性子,可骤然听到情安王患了某种疾症,还是忍不住好奇,且又会杭心这病症可会传染,快速净扎一番,她还是没有离开,稳除坐在亭中,屏气继续听,可不知为何,等了半的还不见他们继续开口
“何人在此?"
晏翊沉冷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杨心仪吓得一个激灵,猛地站起身来,谁知那发软的腿没有站稳,整个身子便顺着朝一侧倒去。
晏翊三两步飞跨到了她的身侧,他可以拉住她的衣袖,甚至还来记得用手中匕首来帮她站稳,可他选了另一个法子,他拾手揽住她腰身,与她一并摔下了亭中
声闷哼,晏翊的后背重重砸在了石子路上,怀中的杨心仪毫发未损。
72、番外六
晏翊紧紧将杨心仪揽在身前,结实的双臂如铁锁般环在她腰间,那纤细的腰身,仿佛只要再添几分力道,便会被他生生折断.这一瞬间,杨心仪忘却了恐惧,忘却了惊慌,甚至连男女之间这般贴近的碰触也不曾顾忌。因她脑中赫然闪出了一个画面。在一张看似极为精致又奢华的床福上,一个宽阔身影将她按在他身前,两人未着任何衣衫,肌肤就如此刻般案紧贴在一处,近得几乎寻不到一丝维院,她的用Q浑园,就低在他那两点之上,似是紧得她快要透不过气来杨心仪不知那画面中的自己是何情绪,只看到她忽然抬起眼,去含他喉结。“哎呀.…”杨心仪耳根滚烫,脸颊也红得骇人,她惊呼了一声,使劲闭了闭眼,那画面很快消散,她的思绪被瞬间拉回了现实身后是男人痛苦的闷哼,还有那沉重的呼吸声就在她耳旁,而亭口处的婢女,已是听见身后动静,回头未见她身影,连忙出声唤她,且一边唤,一边朝这边提步赶来
“快快松开我!”杨心仪情急之下,赶忙去派晏翊的手。
她的手还是那般细软,微凉。
晏翊将她松开。杨心仪提着裙摆便站起身来,只回头朝他看了一眼,便见那少女清澈纯净的眉眼里,除了惊惧以外,还有一股颇为熟悉的坚定与冷然.她还是她,即便没有经过那些惨痛,骨子里的性子依旧还在她没有上前关切,没有喊人来帮,而是与他眸光相撞了一瞬后,立即回头朝外跑去,拦住了快要出现的女婢。
“娘子这是怎么了?”婢女看到杨心仪衣裙上的尘土,还有颇有些凌乱的发丝,不由疑惑问道。杨心仪镇定地笑着回道:“我见那边树上有个未曾见过的鸟雀,心里好奇,就站在那扶拦处张望,不小心从上面滑下来了。“啊?”那婢女大惊失色,“娘子这身子刚恢复,可莫要在伤到了,可有何处不舒服?"
杨心仪摇了摇头,“没事,就是吓了一跳罢了。”
那婢女拍着胸口松了口气,拉着她便要离去。
杨心仪却是抬手道:“你去拿把梳过来,我头发乱了,这般回去一路上让人看到有失仪态。
婢女应了一声,转身就朝远处跑去。
杨心仪也慢慢走了回来,却看到方才晏翊所趟之处除了一片被压得凌乱的杂草以外,已是没了任何影踪。
既是能起身离开,便应当没有大碍吧?
回梧悦居这一路上,杨心仪并未彻底放下心来,到底她还是理亏一些,靖安王是何等身份,被她偷听了谈话,还要上前救她,结果她未曾关切一句,当着他的面就那般跑开了。
虽说她是为了先将婢女支开,可在王爷眼中,她的确是跑了,因她回来的时候他也没看到。
想到梦中那疑似靖安王的男人,那般狠绝可怖,杨心仪又不免再想,万一靖安王真的是那般心性,如今在杨家所做一切皆是另有目的,那他此番可是会在心里记恨上她?
想着想着,杨心仪不知为何又想起他从身后抱住她时,她脑中出现的场景。
真是要她命了,她一个闺阁女子,做什么总有这样的画面崩到她脑中。
这一整日杨心仪心口都在发闷,整个人也蔫蔫的,那小脸一会儿眉头紧锁煞白骇人,一会儿又脸颊与耳根通红,似羞得不愿睁眼。
总算熬到天色渐晚,按照往常,这个时辰卢太医便要来给她施针。
可今日杨心仪多等了一个时辰,天色已经彻底暗下,也未见到卢太医身影。
杨心仪心里又在打鼓,忙差人去松韵轩问问,可是今日卢太医有何事耽搁了不能来
两处只一墙之隔,婢女很快就回来道:“娘子,卢太医在王爷屋中,待了一下午都没出来。
“啊?”杨心仪连忙问,“可是王爷病了,又或是…伤了?”
婢女抿了抿唇,“奴婢没敢问
也是,王爷房里的事她又如何能打听,而此刻天色已晚,她更是不能寻去松韵轩,还是得等到明日询问父亲母亲。
晏翊今日回到松韵轩,便立即传了卢太医入屋诊治,听闻他是从摔了后脊,卢太医当即就生了一层冷汗,正要帮晏翊悬丝诊脉,便听晏翊道:“孤无妨,只是略微擦碰。
卢太医的医术由郑太医亲传,此番晏翊带他外出前,他已是知道了晏翊肤敏畏触一事,这是知道了就会掉脑袋的事,且他阔家上下皆在洛阳,卢太医自不会向外透露一个字。
他收回丝线,松了口气。
又听晏翊沉冷出声,“若常人从高处坠楼,摔伤后脊,需多久才能康复,又会有何症状,与孤细细说来。
杨家人得知靖安王受伤一事,已是第二日清晨。
杨歙带着陈华还有杨昭,三人闻讯齐齐赶到了松韵轩来探望。陈华在外间等候,杨歙与杨昭二人进了屋中,关切了一番后,又不敢过分搅扰,便又匆匆离开。杨昭这边刚上廊道,就看到杨心仪的婢女探出头来朝他张望,他瞬间就能猜出这是妹妹想要寻他杨昭借口顺道去梧悦居看看妹妹,便没与父母一道回去。杨心仪已是志忑了一整夜,几乎只要合眼就能想到那旖旎的画面,还有晏翊倒在地上,她弃他而去的场景“王爷他、他怎么了?”杨心仪压住心虚,只是带着关切地询问出声,杨昭道:“昨日在竹林伤了后脊,卢太医说,估摸最快也要三个来月才能康复。“这么久?”杨心仪脱口而出。
“部说是伤了后等,让你平日里也看着医书,你信制得看这些,后香你可知晓,就是此处…”杨昭说着,们过身指着自己后脊给她比划,还可以压低志道,“此处尤为关键,率好这次伤的还不算太过严重,你可知若是再严重些,后半生瘫在末榻都是极有可能!“杨心仪当即倒吸一口冷气,半晌都没回过神来。杨昭只以为妹妹是被吓到,宽慰她道:“你也不必太忧心,卢太医最擅施针,王爷此番不会落下病根,好生休养便是。说着,他也是长出一口气来,“王爷君子,未曾苛责怪罪咱们,且若不是我晨起未见侍从来寻我去练功,觉得奇怪多问了一句,王爷根本就不愿提及此事。’晏翊说,这般伤痛从前也不是未曾有过,将养着就是,不必兴师动众,再让杨或是陈华自责忧心“要知道此番王爷受伤,虽不是咱们杨家所为,可出事的地方是杨府,要当真追究下来,杨家又要遭难。”杨昭又是缓缓出了一口气。杨心仪怎会不知这事情的严重性,她默了片刻,又问杨昭,“王爷可说了,他是因何伤?"说是看到一只鸟雀,那乌雀模样极美,他从未见过。“”说及此处,杨昭也觉得纺军,爱冒道,“王爷说那鸟雀美则美矣,却不知为何缩着头,一副心虚模样,他当时心觉奇怪,打量起来颇为失神,这便脚下不稳摔倒了。杨心仪此刻神情极为复杂,她没想到晏翊不仅没有追究她偷听一事,也未曾怪责她弃他不顾,反而还替她圆了过去,且用的理由与她敷行婢女的一样。这不也正是说明,他听到了她们的谈话,他知道她不想让人知道他与她在一处,所以他才忍着后脊伤痛慌忙离开?杨心仪顿觉自己更不是人了。
杨昭见到她默不作声,一副拧眉暗忖的模样,便想到这个妹妹自幼脑子就活,聪明到让他都有些望尘莫及,便不由低声提醒道:“不管这番话合不合理,总之王爷这样说,咱们就这样信,你莫要去找什么漏洞,人家不追究咱们的过错已是幸事
杨心仪知杨昭会错意,也并未解释,只闷闷地点了点头道:“那我明日随你一道去看望王爷。
她合该去的,不然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杨昭却道:“还明日呢,母亲说一会儿熬了参鸡汤便要我送去一趟,卢太医这般对你上心,不也还是王爷吩咐的,你应该一会儿就随我去探望王爷。
杨心仪连连点头应是。
杨昭也是因这屋中没有旁人,只有自家妹妹,他这才敢开口低叹,“我好不容易掌握了一些使刀要领,还说这段时间趁王爷在府里,让王爷对我指点一番,这下倒是好了,王爷伤了,我只得自己练了。
杨心仪也是随口搭了句话,“寻个武师傅教你便是,为何非要寻王爷?"
杨昭扬了语调,“这你就不知了,王爷那身手岂是旁人能比的,我这十五年来,还从未见过哪个男人能如王爷一般英武,别说刀剑招式,便是赤手接那十丈以外的箭矢也不在话下!"
杨心仪表面在与杨昭聊天,思绪却是又飘去甚远,她始终还是觉得靖安工很奇怪,许是受了梦境干扰,也许他当真古怪,可不管如何,这次的事她做得不妥,的确要去探望王爷,日还要诚心一些。
她一边思忖要怎么表达诚意,是送个什么物件过去,还是如母亲一样做点吃食,一边随口又应付杨昭,“啊,这么厉害吗?"
可不是么,也就是因为咱们府内没有教场,没法让干爷施展,不然的话,王爷的骑术也是一绝,据说两匹马狂奔之下,他可直接一跃而起,跳至另一匹上!
杨昭一夸赞起来,便有些收不住,他将晏翊说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且那轻功也是极其了得,那般高的地方一跃而下也未有丝毫损伤。起初杨心仪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可到了最后,她那细眉越越深,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我问你啊,以你对王爷的了解,若个花瓶在桌案上,眼看就要落地,王爷与那桌案有不到两丈的距离,他可否能将花瓶接住?”杨心仪问道,肯定能接住!”杨昭毫不犹豫回她道,“于王爷而言,不过就是两步之遥,以他的身手与反应,单手便能将花瓶稳稳扶住!"
"单手么?”杨心仪眉宇微沉,“若是你在马上,眼看就要摔下马来,王爷可也能轻松将你扶住?
杨昭只觉妹妹是不了解靖安王的实力,他可是亲眼所见,便继续道:“王爷那臂力,扶我也是轻而易举。"
“轻而易举啊….杨心仪若有所思,不再询问杨昭,因心底已是有了答案。昨日在竹林,靖安王应来得及将她扶住,可他并未那般做,而是要将她抱在怀中,与她一并倒地
他抱得她那般紧,双手就按在她腰间。若不是她拍他手,他当时似也没有要立即将她松开的意思。杨心仪脸颊再次泛红,这次不光是因那旖旎之事,更多的是对晏翊此举的愠怒原当真不是她因梦境而多虑,一个仗着自己王爷的身份的男人,来欺负一个女子,能是什么好人?当真是心思不轨,枉她还自责,以为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如今她算是彻底明白了,怕他不是连所谓伤了后脊,也是装模作样吧?
杨心仪彻底沉下心来,
也还未彻底恢复完全,送参汤的时候不必来找我了,我不去了,你自己去看望王爷吧。
“我眼脚不便
73、番外七
暗卫夜里来报,晏翊才知杨心仪今日与杨昭在屋中的谈话
听到杨昭所言时,晏翊唇角不自觉向上微扬,那小子在习武方面资质其实平庸,但胜在刻苦,也胜在眼明心亮,也不枉费他耐下心来教他这么多日。在听到杨心仪与杨昭说好要来看他,可最后又改口时,晏翊先是蹙了眉头,可随即便反应过来,他又低估了她。以她那聪明劲儿,又听杨昭这番夸赞,自然是能觉出不妥来“她可是生气了?”晏翊问。暗卫道:“卑职辨其语气,应是有些恼意。晏翊挥退暗卫,起身在房中踱步,他脸上神情时而带了一丝温笑,时而又变得沉冷冷。
连数日,晏翊未曾踏出松韵轩。
陈华因是女眷不宜总来探望,便会让每日过来的杨歙或是杨昭带些东西过来,以表心意阖府上下,未有杨心仪迟迟未曾露面,只象征性让婢女送来一盘糕点,说是她腿脚不便, 便不来叨扰王爷,。晏翊对梅花糕实则无感,但那一盘六块,他只是片刻便一气吃完,立即差了侍从送空碟去梧悦居,且还带话给杨心仪,王爷夸赞了这糕点。但凡不是蠢笨之人,皆知此为何意,她那般聪慧,岂会不知。然第二日,晏翊从晨起便开始等,一直等到入夜都未见到再有东西从梧悦居里送来当真是不喜他,且还要故意避他。论冷绝,她也不比他差多少,便是那日他不该揽她,可到底也是因她图地,且还是她愉听在先,虽这偷听也是他故意说给她听,但最后总归他还是救了她,否则他完全可以袖手旁观,冷冷看她摔在地上。见杨心仪是铁了心不愿与他接近,私下里也是待他不闻不问,有时杨昭寻她时与她谈及爱翊,她也会没有任何兴致,岔开话题谈及旁的事情。他想见她,有的是法子,只要随口朝杨歙提一两句,或是让卢太医说,她如今身子已经彻底康健,她必然是要来探望他。可晏翊不想她被逼,或者以她的聪慧程度,万一觉出是因他出了手,日后只会与她越来越远。最终,在王良回到杨府这日,虽翊还是又一次败给了她,败给了十五岁年华时的杨心仪,纵然是没有经历过那些苦难,她依旧还是那个骨子里佩到极致的女子
半分面子也不肯给他,哪怕他是杨家的救命恩人,哪怕他是高高早上的靖安王。
爱翊没有恼,只是带着几分无奈地笑,不住摇头叹息,
他叫人寻了轮椅过来,既是要装病,便要装得像,晏翊坐在那轮椅上亲自寻去了竹园。
他知道王良在今晨回了汝南,自是被杨歙邀在府中小住,杨心仪也在每日清晨会去竹园散步,这二人定会在竹园碰面
他岂能不管?
清晨幽静的竹林小路上,林影绰绰,晏翊一眼便认出了亭中那二人。
几乎与那时在江陵山间的小院一样,他们二人立在不远处,她依旧没有看他,而他的眼神却是落在她的面容上
果然,从一开始他待她便心思不纯。
当初没将他白杀了。
晏翊脸上的沉郁变得骇人,他大掌已是在不知不觉中隐入袖中,只需稍一拾起手臂,便可再次将他除去.
然等了许久,等到那二人说完话,齐齐离开了亭子,身影消失在了视线中,晏翊那袖中的短箭都未曾射出。
他合眼长出了一口气,大掌从袖中而出,对身后侍从道:“去正堂。
片刻前,杨心仪看到王良进了堂中,便说要出去透透气,带着婢女前脚刚走,杨便抬眼朝王良所坐的方位看去了一眼。
“去与她说一声,给她也煮了茶汤,让她莫要直接离去,待会儿过来一道喝些。
杨歙这番话,没有点任何人的名字,这屋中除了他与王良,还有两人各自的随从。
杨歙身彦随从并未回话,王良的人不得他吩咐,自也是垂首默不作声。
到底在杨歙门下学习七载,王良几乎瞬间便能意会其中含义,其实早在此番回汝南之前,看到杨歙给他的回信里,特意写明了家中晚辈及笄礼的日期时,王良便已是猜出几分来
此刻杨歙已是敛眸,继续煮着面前茶汤,屋内只有炭火噼啪作响之声。
若王良没有回应,这便只是想与他做师生,若他应声起身而出,往后二人之间便并非只是师徒。
王良并未让杨歙久等,只是略微顿了一瞬,便站起身拱手,带着随从一道离开。
竹园内有长辈坐镇,双方身侧也都跟着人,不算孤男寡女,便是相谈不欢,往后再生变故也不会坏了各白名声。
王良很快就寻到了杨心仪,从前两人只是打过照面,并未如今日这般站在一起说话。
杨心仪自幼体弱鲜少出门,便不善交际,看到王良寻到,也知是父亲意思,她脸上是淡淡温笑,很少主动开口,只站在一旁静静听着王良说话。
很奇怪。
杨心仪不知为何,听到身侧王良的声音时,心头又泛起了那股酸意,那酸意从心底蔓延至鼻腔,她很想落泪,很想哭。
她眼眶有些控制不住地变得湿润,她不敢抬头,怕吓到王良,便一直垂着眼盯着地面。
王良只以为是女儿家羞怯,怕自己冒失或是唐突了她,便不动声色退开了半步。
两人满共也只聊了一盏茶的工夫。
多是王良在说,杨心仪在听,直到王良问她身子可好些时,目光朝她面容上落去,杨心仪才恍然拾起了眼,朝林中一片阴影处看去
那一瞬间,她心头莫名一紧,仿佛被人狠狠捏了一把,先是慌,再是痛,最后是惧。
“我….我好多了。”她收回视线,带着几分仓促道,“起风了,咱们回去吧?"
王良愣了愣,虽未感到风凉,但还是笑着与她温声道:
“好,我们回去。
两人刚进正堂,杨歙便立即抬眼朝两人面容上打量。
自是先看白家女儿。
女儿神情淡淡,眉眼间似藏着心事,有些辨不出喜恶。
弟子脸上的那抹不同于以往的温笑,却是已能道明心意。
杨歙笑着轻轻摇头,女儿家的心思他怕是摸不准,还得让夫人私下里去问。
“你们回来得正好,这茶汤此时品来最为合适。”杨含笑着给二人各舀了一碗茶汤。
王良先取一碗放到杨心仪面前,这第二碗才给了自己。
见女儿并未与王良推拒,而是客客气气点头接住,杨脸上笑意又深几分。
却在这时,屋外起了一阵寒风,吹得窗纸都跟着咚咚作响。
杨心仪眼皮莫名跳了几下。
很快,随从掀开帘子进屋传话,是靖安王来了竹园拜访。
屋内三人皆是一愣,随即起身朝外迎去。
这是杨心仪第三次见晏翊。
头一次是在梧悦居,她的那句“畜生”将他引到院中。
第二次是在竹园的亭子外,她险些摔倒,被他抱在身前一并倒地。
这是第三次,她依旧对他还有畏惧与不喜,始终未曾抬眼看他,只乖顺地站在杨身后,规规矩矩地朝他行了一礼。
晏翊抬手让众人起身。
杨心仪起身后却是又欠了欠身,借口不扰他们议事,要先行告退。
晏翊却是忽地将她叫住,“杨心仪。
他直接唤她名字。
那微沉的嗓音,让杨心仪心头又是咯噔一下,哪怕他再是刻意舒缓语调,可这声音与那噩梦中男人的还是太像,可谓是一般无二。
见她忽地面色有些发白,晏翊让自己尽可能再度将语调温缓起来,“孤想听你见解。
院里氛围一时有些诡异,谁人能想到,堂堂靖安王竟要听一个臣子之女的见解。
王良眼皮微掀,眸光在这二人身上飞速扫过。
杨歙心中微觉异样,但面上极为平静,还带着几分笑意地回过身来,似是为了安抚女儿,拾手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两下道:“之前与王爷议事之时,为父曾将你从前所批注拿出来给王爷阅过。
言下之意,靖安王并非迂腐之人,是因那些批注才赏她才华,留她一道议事
可纵然这般解释,杨心仪心口悬着的石头还是未曾落地,然晏翊已是开了口,以她身份没有拒绝的道理,便只得领首应是,跟在杨歙身后再次回到堂中。
屋内侍从皆已挥退,杨歙又倒一碗茶汤给了妟翊。他接过茶汤,吹了吹上面浮沫,轻呷一口后,让几人围炉落座,“有几日未曾来寻夫子,对夫子这煮茶的手艺倒是颇为想念。”晏翊语气平缓地与杨歙客套了几句。片刻后,他才将目光落在杨心仪身上,“那日夫子将你所记批注拿出时,当场便让孤连连夸赞,孤还从未见过如此绝妙的见解。杨心仪垂眸道:“王爷谬赞。
晏翊沉冷的目光中,一旦有了她的身影,便会瞬间生出几分柔和,“不是谬赞,是当真赏你才华。
此刻他也不必避讳,迎着杨歙与王良的目光,就这样直直望着她道:“孤断你他日定能继承夫子才华,做出自己的一番天地。
屋内三人皆被此话所惊。
可这世道于女子而言太过艰难,便是男子才华却无权势,也难以谋得一番出路,更何况是女子?
晏翊此话说得未免太过笃定。
片刻的沉默后,杨歙最先出声,他捋着胡须笑着领首,“臣亦盼子女成才,既蒙王爷吉言,愿以此为勉。
杨心仪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她起身朝晏翊行了一礼,顺着父亲的话与晏翊道谢。
晏翊又是凝望了她许久,才淡淡收回视线,看向了王良,“入京一年,便至尚书郞,可谓前途无量,怪不得大子时常在孤面前称赞于你。
这是王良第一次见到晏翊,尽管他面容看似和缓,但那股强大的气场与威压感还是难以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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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先前王良也知,师长此番能够得救,正是因为靖安王肯出手,否则此事整个杨家怕是都难以善终。
王良虽还有几分忌惮,但心底已是对这位王爷生出敬意,他站起身来,恭敬拱手言谢。
“孤知你乃王奎之子,原也是武将世家出身,是不可多得的能文能武之才。”晏翊一面夸赞王良,一面还能将他对兵法的见解道出。
王良没想到靖安王会对他这般关注,表面镇定,心头情绪却是不住翻涌,一时难辨究竟是好是坏。
两人聊了半晌后,爱翊忽然话锋一转,问他,“可想去幽州?"
“幽州?”王良当即愣住。晏翊看他道:“男儿志在四方,你这一身文武皆备的本事,若留你在洛阳,才是真正的屈才。尚书台那样的地方,勾心斗角必不可少。王良在里面待了一年,自是心中知晓。目此番杨歙入狱,尚书令得知他要奏表求情时,当着众人面将他厉声责骂,让他莫要拖累整个尚书台。然最后王良还是力排众议,不顾同僚劝阻与冷嗤,依旧要替杨求情。若非当时靖安王忽然横插一脚,只用了不到一日时间就帮杨歙翻案,恐怕不光是杨家,连王良也要难逃追究,轻则将他撤职或是贬官,重则会直接天去性命看到王良眉眼间情绪的变化,要翊便知此策可行,他未着急寻王良要答案,而是继续缓缓道:“塑州边境常年遭乌恒冒犯,广阳候年事渐高,世子赵凌虽是承他一身武艺,但到底年少缺乏历练。三人皆是眉宇蹙起,认真分析晏翊所言。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杨歙,他恍然大悟,明白为何晏会在今日寻来。
这两年幽州兵力愈发强大,没有哪个帝王不会忌手握重兵之臣。
杨歙不好直接言明,便只试探性问道:“王良资历尚浅,若入了幽州又要作何打算?"
晏翊道:“此事孤已与陛下有过商议,自是要给如此才华的忠良之士施展拳脚的余地。
说罢,晏翊抬眼朝王良看去,“幽州刺史如何?"
刺史二字一出,面前三人又是一惊。
王良甚至已是骇然。
他不过刚至弱冠的年纪,从尚书郎直接跳至一州刺史,可谓前所未有,但他亦是很快反应过来,要翊并非是要让他直接越级而升,否则将他送去幽州也只会成为幽州的活靶子。
王良端立起身,先是朝着洛阳的方向拱手,再朝面前晏翊拱手道:
“谢陛下与王爷赏识,只是卑职人微言轻
要翊表面是在对王良说话,实则在用余光朝一直闷不做声的杨心仪扫去,“屋内皆不是外人,孤索性与你直言,此番若你愿去出州,便先以尚书郎身份而入,奉诏巡察幽州诸那县吏治,核其施政功过。
王良瞬间明白过来,他表面领旨在幽州考核官吏,实则是给了他摸清整个幽州官僚体系的机会。慢则三五年,快至一两年就能将门路摸清。
杨歙缓缓颔首,也觉此法才为稳妥。
看似区区一个尚书郎,实则在考核期间握有重权,那些幽州的大小官吏,恐怕都会设法结交王良,谁不想让他回洛阳后为自己美言几句?如此往来,王良便能在幽州迅速建立自己的人脉网。
可在此期间,若稍有不慎让人觉出他意在幽州刺史之位,便会打草惊蛇,以广阳侯的手段,安能将他轻易放过。
杨歙也为弟子忧心,不免蹙眉轻叹,又听晏翊平静道:“待从幽州回京复命之后,可再差你暂任幽州太守事。
毕竟这一年中,没有谁比王良更了解幽州官场,让他任命太守事也完全合乎常理。
这一阶段,只要他能领上功绩,想要跃上刺史之位,便不再是难事。
王良听全此,
情绪煎发难以平复,他肩心紧锁,
邦脸究也大内心心啊流挂而
逐渐没起组光
他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到,他才刚刚涉足官场一年,便被圣上与靖安王看重,还要对他委以重任,且每一条路皆已为他铺好,
要知那可是幽州,是坐拥数万兵力的幽州,是连皇上都忌惮的幽州。
此番重任中的凶险王良自也能够想到,然他在意的并非是此,而是另有其事
王良拾眼朝杨心仪看去。
若他一旦去了幽州,便是少则六七载,多则十年之久,甚至终身都要留于幽州。
意识到王良在看杨心仪时眸光中隐含了一股炙热,爱翊手心又开始发痒,他将茶碗咪当一声落在桌上,那眉眼间的冷沉不知不觉重了几分,但那唇角还是挤出了一丝笑意
"这数月以来,孤与夫子相谈甚欢,夫子赏识之人,孤也自然安心,你可莫要让陛下,让孤,让夫子失望啊。
4汗丰而且对工白客义原胡
空则落在工自耳中
土几台发赤车
天A1
让上仙瞬问冷静下丈
74、番外八
杨昭一连几日练刀,在没有晏翊从旁指导的情况下,拉伤了手臂,整个上臂的肌肉仿佛被火烧似的灼热。杨府里是有郎中的,且他也知道是因何而伤,算不得严重,抹点药油稍加按摩一番,养上几日就能好,就没敢去劳烦卢太医今晨杨昭刚一睡醒,就听到下人来报,是王良回了杨府。比起杨心仪,杨昭与王良很是相熟,两人都是儿郎,王良在师从杨歙这七年中,对杨昭也是极为照顾,就像他兄长一般,得知王良归来 杨昭自是欣喜,但想着他定然要先去与父亲见面,两人通常一见面便有说不完的话,杨昭便较下激动,待用了早腾推了药油后,这才往竹林而去,结果走到半路,便听下人又来报,王良已是离了竹林,去主院见母亲。杨昭又跟着寻去主院,刚看到主院的门,便与陈华碰个正着。"什么?”杨昭简直不敢相信,“怎么就走了呢,这连顿饭都没吃,什么事也不至于这般急啊?陈华已是看开,摆手道:“那孩子的心性咱们都知道,若非情不得已,不会如此的。杨昭并不知竹林里到底出了何事,只知王良明明说了回府后要参加妹妹及算礼,且父母也暗示过他,此番或许就会将两人婚事定下,却没想到他前脚过来,后脚便走了。母子俩正屋中说话,杨歙已是回到院中,推门而入
事关幽州,杨歙也不好开口,只简单与二人道,王良去竹园时碰到了靖安王,几人坐在一起商议事宜,随后得知京中有要事,王良才赶着回去杨昭听出父亲似有隐瞒,再想到靖安王当时也在场,便明白应当是真的事出有因,多少心里能舒服一些。可随即他又想起一事来,问道:“我记得心仪这几日晨起会去竹园,可曾与王良兄长碰过面?"
看到父亲,杨昭立即起身走了过去,询问到底是出了何事
陈华一听,这也才反应过来,赶忙抬眼朝杨歙看去。
杨歙也没有隐瞒,神色淡然地点了点头。
这便是见过面了。
王良见了白家妹妹,却还是立即要走,
杨昭没再说话,但脸色明显不好。离开主院后,杨昭去了梧悦居。
杨心仪此刻也才刚回来不久,正在堂间看书,抬眼看到杨昭进来,她翻了一页书,随口问道:“出何事了?"
杨昭坐在罗汉椅另一侧,一面给自己倒水,一面没好气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在来的路上,杨昭便差自己跟前的人去了一趟竹园,杨歙被押送洛阳那段时间,杨昭便管着府内,便是如今杨歙回来了,下人们见到他还是有问必答
“什么事?”杨心仪蹙眉,缓缓合上书册。
屋外还有洒扫的下人,杨昭不好让人听见,便低道:“你们在亭中的事。
杨心仪脑子里都是方才书册里的内容,乍然一听,不免有些晃神,“我和谁?"
这便轮到杨昭感眉了,“还能有谁,王良啊,你们两个今晨不是在竹园亭中待了片刻么?"
杨心仪恍然大悟,“哦…对,是王良。”杨昭却是捕捉到了某个重要信息,他疑惑道:“除了王良,你还与谁在亭中见过?“没谁,我就是没回过神。”杨心仪颇有些心虚,作势又拿起书来看,却被杨昭拾手直接将书抽了过去,“心仪,你瞒我作甚啊?"原本就是亲兄妹,又是双生子,杨心仪自幼身子不好,做兄长的对妹妹也是万分疼惜,可不知为何,杨昭总觉得自打她这次昏迷醒来后,整个人都有些说不出的古怪杨心仪撑着下巴,看着杨昭岔开话题,“可是没有与你的王良兄长见到面,心情不好?”
杨心仪与王良不熟,只见过几面,但从杨昭嘴里没少听到过他,
杨昭似被戳中了心思,当即移开视线,垂眼去看杨心仪的书册,“倒也不全是为了这个.….我是怕他.…怕他欺负了你。
若此事传出去,得知你们两个在议亲事,结果他前得来与你见了一面,后脚立刻回京,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闲话来。“杨旺的坑心不无道理,尤其过两日杨心收及算礼上,她会被认回读者,免不了背后会被人说三道四,若是再将与王良议亲的
事传出去,那闲言碎语只会更多。
也正是因此,杨歙才会觉得可惜,陈华才会长叹一口气,杨昭才会沉下脸来。
杨心仪却未见忧心,反而有些失笑,“原是因此事啊,我还以为兄长是因扭伤了心情不佳呢?
杨昭愣道:“你…你怎么知道我伤了?"
杨心仪笑道:
“这般重的药油味,我想不知道也难。
杨昭有些红脸,“我无妨的,就是拉伤罢了,倒是你,往后婚事可如何是好?
杨心仪笑着冲白家兄长摇头道:“我不在意这些,随意传吧,便是最后不能嫁人,与我也是无妨。
杨昭道:“怎能不成家呢?"
杨心仪看向杨昭,一字一句皆是认真,“与你们在一处,才是家。
杨昭没有说话,只那股隐隐的酸意逐渐在鼻腔中延开来。
他凝视着眼前的妹妹,心中五味杂陈。
他自然希望妹妹能找到一个疼她爱她之人,相濡以沫,共度此生,就如他们父母那般。
可直到此刻,杨昭才忽然意识到所谓谈婚论嫁,于妹妹而言是何等残忍,他的妹妹这样优异,便是父亲没有说过,他也能觉察出,妹妹的文采在他之上,若不是世俗眼光,她日后自会有一番作为。
杨昭垂眸看向手中《六韬》,他摇头轻笑,“你没有说错。
他顿了一下,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那湿润的眼睫落下泪来,“是我太过执着世俗眼光,却忽略了你的想法。
杨昭深深吸气,朝杨心仪弯唇道:“只要我们一家人能在一起,只要你平安喜乐,便是没有嫁人又如何?杨家才是你的家,永远都是。
杨昭抬起手,在杨心仪头顶轻轻拍了两下。
可紧接着,便听他疼得吸气,左手扶住右手手臂,双眉紧拧地直叫,“哎呦….我这根筋啊
杨心仪忍不住噗嗤一笑。
杨昭胳膊虽疼,但还是与妹妹一道笑了。
第二日,杨心仪一早便醒来,洗漱过后,简单吃了些早膳,就准备去竹园散步。
刚出院门,便看到廊道上那道身影,杨心仪怔了一下,随后便立即移开视线,佯装没有看到般,转身便要往回走。
“杨心仪。"
廊道上传来晏翊沉缓的声音。
这下不能再装作不知了。杨心仪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带着几分客套的笑意走到晏翊身前,行了一礼。他如昨日一样,坐着特制的轮椅,身后只跟着一个侍从。“为何躲孤?"晏翊语气不似责怪,仿佛只是好奇。“是臣女失礼,引工然误会了”杨心心带着几分歉育地福了福自"臣女方才并未看到干参只是刚一出院咸到有此主)才忽然想起忘角军来子首“给。”晏翊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的手炉,朝杨心仪面前递去。杨心仪哪里敢接,她朝后退去一步,赶忙摆手道:“王爷之物贵重无比,臣女安能受之?"“是杨昭昨日送来的,本就是你们府上的东西。”晏翊又将于炉朝上抬了抬,“过来拿着吧。虽晏翊不是在下达命令,那语气仿佛还有几分温哄,可到底这手也没有一丝收回的意思。眼见至此,杨心仪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将手炉接到了手中。手炉很是温热,有碳丝的温度,似也有来自他身上的温度。
“可是要去竹园?”晏翊问道。
杨心仪点头“嗯”了一声,看似恭敬,实则晏翊一眼便知,她在敷衍他。
很明显,她还是不喜欢他,也还是畏惧他。
没心肝,连句日常问候都舍不得说两句。
晏翊眸光微黯,冷了几分声音道:“孤还有一事想与你说。
说完,他抬于挥退侍从与婢女。
整个长廊上便只剩他们二人。
晏翊假装沉眸问她,“那日在亭中,都听到了什么?”
杨心仪用知蛋场的心思,只以为他当真要队后算账,心里自是又案张又害怕,她不取随意糊弄要朗,便强装镇定地开口道:“日臣女只听到物有人在不远处说话,却没大听清楚具体说了什么,想要细听之时,就不慎摔留!了
“哦?”晏翊挑眉,“不是孤出声时,将你吓得朝后跌去的?"
“臣女那日受了惊,已是记不清了。”杨心仪道.
晏翊又将语调沉冷几分,“说实话。"
杨心仪不由握紧了手,晏翊虽待父亲恭敬,可那般多的传言末必是假,再加上她的那些噩梦,让她一时间竟支支吾吾起来,“"就.…就听到…王爷患病了.…但、但我并不知.…
晏翊故作没了耐心,不等扬心仪说完,便让自己一不小心说出了实情,“你知道的,孤是王爷,雷霆手段之下,得罪过许多人。若让旁人知道孤患了肤敏思触之症,定会给孤添上不少麻烦。
“嗯?"杨心仪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病症,她下意识便拾起眼来,与要翊眸光相交的照间,她愣了一下,随即赶忙又垂下眼来,“臣女.….其实那日没有听到这些,对此症也全然不了解.….!
“哦?”晏翊感眉做出懊恼模样,默了片刻后,冷冷道,“可现在你知道了。”
杨心仪连连向他保证,“臣女绝对不会和旁人说,包括至亲也不会告之,王爷请放心。
晏翊语气依旧带着警惕,“此症不可与人碰触,一旦碰触便会让孤头晕目眩,难以自控。
杨心仪只想让晏翊不要再说,她不想听他的秘密了,只要不是那传染人的病症便好,没有必要说得这般详细,万一日后有人从别处知晓,他来问她的罪岂不是冤枉死了。
可这靖安王也不知为何,非要说,她又不能转身离开,便垂着头在这里继续听下去,却没想到他竟连这病症是如何得的也要说予她听。
原是当初年幼时,遭歹人陷害,被那蟒蛇缠身险些失了性命所致。
怪不得她曾听说,幼时的靖安王极得圣心,却不知为何后来会与帝位无缘,有人说他性格乖戾,太过狠辣所致,如今晏翊亲口说出这样的病情,仿佛就能说通了
可她还是觉得哪里古怪,既是这般要紧的事,应当慎之又慎,怎会就在竹园与人说起,更不该直接与她道出才对
晏翊见杨心仪眉心紧锁,便知以她的聪慧,定是觉出了异样,“怎么了,可是不信孤所言?"
杨心仪哪里敢质疑晏翊,白是得顺着他话说,
“臣女不是不信,只是想起王爷既是得了这样的病症,为何那日还要来救臣女…
“能如何呢,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摔下去?"晏翊颇为懊恼道,“原本只是伸手就能将你护住,却因这病症,头晕目眩之下才让你我一并跌倒
说着,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杨心仪还是觉得有些古怪,也觉得晏翊口中不似实话,但又一时猜不出靖安王为何要来骗她,这于他而言有何好处?
恍惚间,杨欣怡又想起那些梦境。
在梦里男人似乎很喜欢用她的墨发,她记得有一次,他们二人在池水中时,他冷着声警告她,若是她何处碰到他,便要削去她何处。
他这样警告她,莫非也是因为肤敏畏触?
想到梦中她垂眼望着水面下男人的那一处,还用发带缠来绕去…
啊,天呐。
她怎么又想起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了。
杨心仪脸颊涨红,尤其那双耳珠,红得简直骇人
可她还是不由想到,若那梦境为真,梦里的男人岂不正是靖安王!
而靖安王此刻就在她面前!
杨心仪心口猛然一紧,连忙朝后退开两步
晏翊如何看不出她的异样,可以说她每一个细微的神情他都能看的明白,包括那时她眼中对他的杀意,他也是看得出的.….
“杨心仪。"晏翊淡淡收回目光,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沉冷,仿佛顷刻间又成了那位看似肃冷,实则温雅的靖安王了。他没有拆穿她的惧怕,混装不知地拿出那根玉簪,温道:“到底那日是我唐突了,以此来赔罪吧。杨心仪垂着头,慢慢将眼皮朝上抬,待看到那根玉簪时,心下又是一惊。男子赠女子发簪,素有白头偕老之意,此可作为定情信物的东西,她怎么可以收下?杨心仪敛眸,定了定心神后,开口道:“王爷为救我,不惜跌倒,这怎能是王爷的过错,合该是我来表达歉意才是。晏翊知她会拒,脸上没有半分冷意,继续温声道:“好,我向来事事分明,这是我唐突的歉礼,你先收下,至于我救你的回礼,待过两日你记得送来松韵轩便是。“9?“杨心仪街底天语,没想到学学干爷竟然脸皮如此之厚,只好又寻借口,“这.,这是上好的羊脂玉,做工又如此精细,臣女实在受之有愧,若王爷实在觉得亏欠臣女,不如…不如答应臣女一事?“晏翊纳罕,她竟有事要求他,“何事?"
杨心仪道:“家兄一直钦慕王爷武艺,还望王爷得空能指点他一二,如此臣女便已是万分感激。
好一个以进为退。
晏翊弯唇,“好,孤答应你。"
说罢,他终是将那抬了许久的手臂落下。
杨心仪这边月松了口气,却听曼场忽然又道:“从前未营腊人首饰,今日还是头一次,却未能得了你的政喜,想来还是因为不够了解你所致吧,那狐正好一会儿去竹园问问夫子,知女莫若女,想必夫子应当知道,到京送间样的物件,才能让你
、
“不,不必麻烦家父。”杨心仪赶忙将手伸出,“臣女对这些首饰向来也分不出喜好,只是单纯觉得无功不受禄,不敢轻易去接而已。
晏翊失笑。
到底她还是年岁小些,若再年长几岁,怕是这样的说词也无法将她拿捏。
“无妨,不用想太多。”晏翊抬眼看她,“杨心仪,过来。
也不知为何,每次他叫她名字时,她心里都有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
杨心仪硬着头皮上前两步,重新回到了他的身前,她恭敬地将双手举起去接那玉簪,
晏翊却未将玉簪放在她手中,而是忽然站起身来,抬手直接将玉簮插入她墨发中。
两人离得极近,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
她身上还是那股熟悉的淡雅味道,哪怕蒙住双眼,单从这股淡香他也认得出她来,
75、番外九
笄礼这日,杨府门前热闹非凡。
杨歙与陈华在府门前迎客,两人也是未曾料到,这次所投出的帖子几乎全部都有回应。两人也是忙得不可开交,陈华的脸快要笑僵,腿也站得开始发酸,她心中虽喜,却也隐隐忧心,想到一会儿还要给女儿插藝,怕在众目睽睽下失了礼数,她便小声与杨敏耳语,“我先去准备一下,免得待会儿手忙脚。“你先回去吧,这里我来应付,若是…”杨歙这边话还未说完,便看到豫州刺史带着妻女朝杨府门前走来。陈华暗暗叫苦,却不得不又与杨歙一道上前去迎。今日宾客大多都是冲着杨歙之名而来,却也还有不少是奔着靖安王来的。晏翊心中清楚,应当说自杨府递出帖子之时,他已是派人暗中查清今日到府都有何人,也是将这些人的底细全部摸清,所以晏翊并不意外。晏翊带人一早就来到了正堂,见管事的已是忙得晕头转向,便差遣自己的侍从上去帮忙。管家见到来者是靖安王身边的人,心中一,哪里敢使唤?然而,他很快发现王爷并非客套,而是真心实意地要来相助。晏翊的手下个个极有眼色,处理事宜条理清晰,不过片刻功夫,就将方才的混乱,整理得井并有条晏翊坐在正堂喝茶,时不时用眼神吩咐侍从做事,若是有个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一幕,还以为他也是杨家之人,特地来正堂坐镇,一壶茶饮尽,晏翊起身朝外走去。直接来到杨府门外,这一路上凡是见他之人,皆被他一身冷冽所惊,饶是他已是尽可能去收敛,但那不怒自威的压迫感还是难以隐藏.晏翊的出现,总算是给了杨歙大妻喘气的机会.宾客一见到靖安王,哪里敢当着他的面和杨歙大妻二人攀谈叙旧,连忙行礼后就被杨昭引进了府内。杨心仪此刻已是换好了衣裳,正在梳妆。听闻今日宾客众多,她一开始倒是没太大反应,依旧平静如常,可那前厅的喧闹声越来越大,甚至都已传进了梧悦居来,杨心仪到底还是有些紧张。终是熬到了时辰,陈华捶着肩膀寻到了梧悦居。看到亭亭玉立的女儿站在眼前,陈华鼻头倏然一酸,什么还未做,就已是红了眼来杨心仪原是觉得自己不会掉泪的,却是在看到母亲的瞬间,一股浓浓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提起裙摆就扑入了母亲怀中。两人接触的瞬间,她仿佛听到她在她耳旁,用尽最后力气说出的那番话。活下去,活下去杨心仪从垂泪到失声痛哭,陈华也不知为何,那鼻腔酸意愈发浓厚,到最后便成了母女俩站在院中一起抱头痛哭正堂的杨昭等来等去没见两人身影,这又赶忙寻了过来,看到二人在哭,鼻子也跟着一酸。
莫名就想哭,但还是忍住了。杨昭过来劝慰了母亲和妹妹,又陪着二人补妆,等一切就绪,三人来到了正堂。向来幽静的杨府,何曾这般热闹。整个正堂内坐满了宾客,为首最尊贵的位置上所坐之人自是靖安王晏翊。他今日一身靛蓝色长袍,上用金线所绣四爪蟒纹,他只身一人坐在主位,那股不容忽视的威压与尊贵,使得他与周围的喧需仿若自动隔绝了一般。而姗姗来迟的杨心仪,今日则一身明艳的鹅黄长裙,用那银蓝两线绣着朵朵祥云这一刻,这二人一个在下,一个在上,他一眼看到了她,她也不知为何,众多人中抬眼便撞到了他的目光.这一次她未曾躲避,也没有立即移开,而是就立在台下怔地与他对视。她听到父亲站在台上与众人道谢,也听到他唤了她的名字,可她莫名觉得所有的一切,都距离她十分遥远似是梦境,又似是现实。让她一时恍惚到怔住了神。直到杨昭来到她身前,唤了两遍她名字,杨心仪才倏然回过神来“王爷虽然模样俊美,待咱们杨家也和善,可那到底是靖安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倒是收敛一点啊,怎么这般不知矜持,一直盯着人家看作何?杨昭背身挡住杨心仪面前,这番话说得声音极低,只二人才听得清楚。他知道妹妹头次当着众人面出现,心里定是紧张,故意与她开了玩笑。杨心仪脸颊倏地红了几分,也知他挡在身前旁人很难看到,便抬手去拧杨昭,“你乱说什么胡话呢?"杨昭笑着立即闪开,杨心仪悬在半空的手微僵了一下,随后很自然地去撩耳旁发丝。表面含笑朝杨昭颔首,实则是在用眼睛瞪他。杨昭带着几分得意地挑了挑眉,用唇语道:“好生应对。“别说,被杨昭这样一闹,杨心仪方才心头的慌乱情绪倒是缓了大半。台上,杨歙说到动情之处时,眼中也泛起了泪光,他扬声唤出女儿,“心仪,上来吧。
杨心仪深吸一口气,轻轻提着裙子,稳步迈上台阶。在众人瞩目之下,她跪于母亲陈华身前,
陈华温柔地注视着女儿,手中握着那支精心准备的发簪,轻轻地插入了杨心仪的发髻之中。
这一刻,杨心仪感到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仿佛将整个身子紧紧包裹,她原以为自己会落泪,但当她拾眼看到母亲那充满慈爱的目光,父亲那坚定而欣惠的服神,以及兄长鼓励的微笑时,泪水竟被温暖的笑容所取代
她站起身来,朝着众人俯身谢礼。
再次抬头,她脸上是明媚的笑意。
台下的晏翊静静注视着这一切,他看到了她的朝气,看到了她的活泼,看到了她笑时脸上的无忧无虑
这些他从未见过,从未。
晏翊喉中泛起咸腥,鼻腔也在此刻生出了一丝酸意
他想要敛眸不再看她,可目光早已不受控制,还在直直地,毫无掩饰也毫不避讳地落在她的身上。
她会同兄长打闹玩笑,会掩唇偷笑,会在被父亲看到时故作镇定,也会因人多而紧张地不住呼气…
原来不经苦难前的杨心仪是这般模样。
心口似被人狠狠捏了一把,那种痛到极致的感觉让晏翊彻底红了双眼,视线也渐渐变得模糊。
杨心仪你离孤明明这般近,可又好似相隔数万里那般遥远
这眼前之人是你,却又…….不是你。
晏翊垂眸,一盏接着一盏的饮下面前的酒。
笄宴刚才开始,晏翊桌上的酒就已是空了,堂内有眼尖之人,早已安耐不住,壮着胆子提酒走上前来。
来人是汝南那丞,为汝南那太守杨做的副手,皇上提拔杨敏入京,太守一职尚未定下,这那丞旁的不说,在汝南也算兢赫业业,自是想往上提一提,所以一早就想来拜访要翊,却因他名声实在骇人而迟迟不敢,。
几次三番寻到杨歙,听他所言靖安王并非传闻那般狠戾,这那丞今日才敢斗胆一试。
结果刚一上前,还未报出姓名官职,就见晏翊那沉冷眸光斜睨过来,“汝南郡丞,寻孤何事?"
这郡丞惊得后背顿时冒出冷汗,手腕也跟着一颤,险些将酒洒在地上,“卑、卑职.…无事,就是想.…
不等他说完,晏翊已是冷冷收回目光,“你府内可有位顾姓女子?"
郡丞又是一惊,忙又回话道:“啊,有、有的,王爷问的可是顾.…顾什么来着着”
他蹙眉想了许久,都未曾想起那为姬妾的名字,只知她歌声动人,腰身纤细,是位不可多得的妙人。
“顾若香。”晏翊冷冷道。
“对对对,就是她。”郡永恍然记起,讪笑着带着几分讨好,压低声道,“王爷若喜欢,卑职明日便将她送来。
“不必。”晏翊道,“今日自会有人去府中接她。”郡丞连连应声。待笄宴一散,郡丞还未回到府中,府门前便已有晏翊的侍从在此等候。那丞喝得晕晕乎乎,一听是靖安王的人,一个激灵就吓醒了,赶紧将顾若香寻了过来,身契户籍一应俱全,全部交到了侍从手中。顾若香只以为是自己又被郡丞送给了靖安王,想到传闻种种,她心里又惊又怕,面上却还端着一副温柔的笑。却没想侍从直接将她领至一处客栈,将户籍身契全部归还于她不说,还给了她一块令牌,那上面刻着靖安王府。“王爷特地嘱咐,若顾娘子今后所遇任何险要之事,皆可用此令寻各处官吏来护。"侍从说罢,恭恭敬敬俯身离开。顾若香茫然地看着手中令牌,想要问些什么,可再度抬眼时,已看不到那侍从身影。她走进屋中,才又看到那床榻旁放着一个木箱,而那木箱中皆是金饼。及笄宴后的第三日,便是杨府为靖安王晏翊举办的答谢宴尽管没有大肆铺张,但这场答谢宴阖府上下皆是万分上心,府内人人皆知,若非靖安王肯出手相助,此番劫难杨家实在难逃答谢宴设在府邸南苑的水榭上,除了杨家人外,未请其他宾客,不远处还搭了戏台,请的是汝南最出名的戏班子。那武生在台上连连翻了数个跟头,看得杨心仪目不转睛,而晏翊虽说表面在与杨歙说话,但那目光却时不时落在了杨心仪身上。最后是杨昭,凑到杨心仪耳旁低道:“让你前两日盯着人家王爷直看,现在到人家瞧你了。杨心仪神情未变,目光也还在戏台上,桌下的手却是寻到了杨昭的腿,狠狠捏了一把。杨昭用力吸气,脸上的笑顿时僵住。
这般没有遮掩的行径,自然也是落在了杨敏眼中,就连陈华也看出其意,只杨心仪不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当真没有意识到,全程除了最开始的敬酒以外,几乎没有与晏翊有过任问服神交流。
晏翊垂眸弯了唇角,她从不是一个肯吃亏的性子。答谢宴散了之后,杨歙差人将杨心仪叫去了竹园。他一面煮茶汤,一面问女儿,“从前可曾与靖安王见过面?杨心仪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却是摇头道:“没有。杨歙原本也以为是他想多了,女儿连杨府的大门都很少迈出,又怎会和这般叱咤风云的人物见过面,可看到女儿方才下意识的反应,又觉得可能真如他所想。“与为父,可道出实情。”杨歙语气慈爱,没有半分想要问责之意。杨心仪垂着眼,一双手在袖中攥了又攥,最后长出一口气,抬眼问道:“在我昏迷那一月中,我做了许多噩梦,除了杨家蒙受不白之冤,我还.…梦到了靖安王杨心仪并未将梦境全然说出,毕竟有些场景她实在无法开口,所以只是简单说出了一些要翊所作的骇人行径.“我也一直在劝慰自己,梦便是梦,哪里做得了真,毕竟杨家无恙,靖安王似也不曾在我面前有过.……”杨心仪微微一顿,接着道,“那般的狠戾行径,可、可.…!杨心仪不知该怎么表达她见到晏翊时的感受,不是她不愿告诉父亲,而是她也实在无法形容,说到最后,她深吸一口气,问道:“父亲可信前世今生?"杨歙几乎不假思索,直接回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杨心仪知道父亲不会相信,可有一事也在她心中闷了许久,“若父亲不信,为何当初生下我时,会听信术士所言,不让我进族谱呢?杨歙道:“我敬的并非是那术士,而是你娘。”“我娘?”杨心仪有些怔愣。“不问前世,只顾今生,至于那未来.”杨歙舀了一勺茶汤到碗中,缓缓摇头道,“也不未可知。杨心仪双手接住茶汤,细细思忖着父亲的话。活在当下,眼前才最为要紧。重其行,轻其言。至于那梦中如何,已不重要。温热的茶汤慢慢入喉,杨心仪顿觉自己被一股暖意紧紧包裹着。回梧悦居这一路,杨心仪脚步轻快,眉宇间未见半分郁色,她哼着那曲调,仿佛许久都未曾这般怡然过到了房中,见还未到晚膳时间,她又差人去备食材,亲自做了一盘糕点,带去了松韵轩。院外有侍从守在,看到杨心仪时,那向来面大表情的侍从眼中,仿佛闪过一道光亮,并没有先去通传,而是直接恭敬地将她请进院中。“孤以为你当时只是敷衍,早已将此事忘了。”晏翊说着,起身去净手,回来后拿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杨心仪干笑两声,“怎么会,我一直记得还欠王爷一次歉礼,这糕点便是我的心意,还望王爷不嫌。”这糕点味道的确不算好,但罢翊想吃,吃完一块又拿起一块,“怎地忽然来寻孤,不避着孤了?"连多日的清晨,晏翊都候在院外长廊,想与她“巧遇”,可她却是铁了心躲他,自那日之后,便一直未在晨起后再去竹园。杨心仪又是两声干笑,“臣女没有躲避王爷,只是因王爷身份贵重,不敢贸然打扰而已。“说谎。”晏翊用茶送下口中的干噎,“孤看得出来,你怕孤。“啊,是.是敬畏,不是害怕。”杨心仪认真与晏翊解释。晏翊没再说话,只慢慢吃着那盘糕点直到咽下最后一块,用帕子擦完唇角后,要翊才忽然抬眼朝她看来,“可看过日出?"“没有。”杨心仪道。“孤带你去。”晏翊道。“啊?”杨心仪愣了一下,摇头道,“不必了,怎敢劳烦王爷。“不喜欢?”晏翊问完,没有给杨心仪口是心非的机会,直接又道,“孤在竹园读过你的诗词,你明明向往已久。杨心仪又是一愣,忙又道:“那是两年前的诗,那时我想去,现在已是年岁渐长,便没了那般兴致。“那孤想去,你陪着孤。”晏翊明明已是让自己语气尽可能温缓下来,可不知为何还是会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杨心仪抿唇道:“这.这臣女身子还未康复…怕是到时会扰了王爷兴致…”“可卢太医说,你这身子骨早已康复,如今该是多锻炼才是。”晏翊继续让声音温和。杨心仪吸了口气,“那王爷的身子,也得多注意。"
杨散接着又道:“物娘从前也不信这些,但有时候,人在陷入绝境时,心里便会生出期盼,这些期盼可以是梦,也可以是对神明的托村,不管是哪一种,只要能让这里安心——“他轻轻指了指杨心仪的心口,“便也是一种慰籍。
晏翊道:“孤与你一样,需多锻炼。杨心仪垂眸暗忖,片刻后鼓起勇气道:“男女有别,臣女不便陪同王爷,不如让杨昭“你说得对。”晏翊没给她反应的机会,直接吩咐侍从道,“立即去寻杨昭,与他说孤明日要去看日出,让他辰时起身。“啊我还没.…”杨心仪的答应二字还未说出口,那侍从已是消失在了视线中。"有杨昭在侧,你若还是不能安心,孤再让人与你父母传话,如何?”晏弯看她。想到辰时摸黑便要出发,到了山下还要爬山,且这还是在深冬,杨心仪哪里肯让父母陪着过去,自然是要摆手道:“不必不必,臣女与家兄陪着便是。话一出口,杨心仪才惊觉这话说出了勉强的意思,她赶忙去看晏翊脸色,却是见他并未有任何不悦,相反那脸上的笑意似又温和了几分。看来父亲说得没错,梦便是梦,做不得真。想到靖安王对杨家的帮扶,杨心仪舒了口气,眸中的紧张也渐渐散去。这一夜她睡得极为踏实,应当说许久都未曾这般踏实过。辰时一到,靖安王的马车便停在了杨府门前。向来踩着点才会露面的晏翊,今日是头一个到的,不出所料,第二个是杨心仪,他知道她谨慎,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出差错,只会早,不会晚两人先上了马车,他将早已备好的手炉递给了她,似是害怕她拒绝,晏翊不等她来接,直接放在了她的身侧,“还暖着,莫要放凉了。
“臣女这次带了手炉的。”杨心仪将袖中手炉拿出来给他看。晏翊“嗯”了一声,“两个更暖和。是这个理。杨心仪将手炉拿起,抱在怀中。晏翊唇角再次扬起。哪里有人深冬跑去山上看日出,可奈何唤他之人是靖安王,不说身份贵重杨昭实在不想起床,单说对杨家的恩情,可不知怎地,说来也奇怪,昨日身子还好好的,今日一睁眼,脖子莫名其妙开始发酸,就好像睡着以后被人生生劈了一掌-上马车,杨昭就开始揉他的脖颈,晏翊关切询问,“杨公子这是怎么了?"杨昭有些不好意思道:“应是昨晚落枕了。"晏翊道:“是那枕头不合适么?待回头去了洛阳,孤叫人替你制枕,量身定做的最为舒适。杨昭感激应谢。马车缓缓而行,不到半个时辰便来到了嵖岈山下。杨心仪鲜少外出,她对日出的期待也是真的,想到今日终是寻得机会,可以亲眼看那日出从天际而升,又能赏到山中美景,她便浑身是劲,恨不能一步登顶。身侧婢女都快要追不上她,她竟是这几人中步伐最快的那个。最慢的是杨昭,他脖子实在难受,上了不到一刻钟,便直摆手,“不行了不行了,若我再爬下去,定是会滚下山去的晏翊也未强迫,叮嘱身侧侍从不必再跟他,将杨昭护好。杨昭疼得呲牙咧嘴,哪里顾得了其他,只连连感激,便被侍从扶下山去。待杨昭身影渐远,晏翊这边一甩衣摆,大步而上,只片刻功夫就追上了杨心仪。杨心仪还以为杨昭就在后面跟着,且此刻她与晏翊身侧也还有侍从和女,便没有觉得有何异样''王良这一走,你的婚事作何打算?”晏翊的声音从身侧响起。“王爷怎知”怎知她与王良议亲之事。
杨昭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莫不是父亲连此事都会与王爷说?
杨心仪虽说不悦,可今日心情出奇的好,也并未气恼,只疑惑朝看去。
晏翊道:“小瞧孤了是么?"
也是,圣上的皇子那般多,也不是各个能活到最后,更不是每个都能位高权重,他自然有的是手段与法子。
杨心仪淡然道:“走了就走了呗,又不是一定非要同他成婚,且.子就必须成婚么?"
说完,她抬眼笑道,“我觉得与家人一起,才最为安心。”“那.….今后也不想成婚了?”晏翊问她。杨心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我听闻从前娘未出阁时,素有才女之称,多少好儿郎上门求娶,是她自己择了我父亲为夫婿,她诗词歌赋样样俱佳,我的诗词有许多也是经她提点。杨心仪说至此,眸中闪过一丝复杂,“可到了现在,在族谱中,她没有名字,只那一行:“杨歙之妻陈氏。’而已。晏翊知道了,便是未经那些苦难,骨子里的性子也还是没有改变。“日后开个学堂如何?”晏翊问道。杨心仪脚步倏然一顿,又是抬眼朝他看来,火光照在她的脸上,那明媚的面上写满惊讶。“你父亲日后要在洛阳为官,无暇再去教书。若由你来授业解惑,承继其志,可好?”他低缓的声音在面前响起.没有一丝质疑,也没有一丝玩笑。“我?”杨心仪垂下眼睫,声音比方才却是低了不少,“我不成吧为何不成?"要观V在她身前,认真道失时自作口“父亲为何入狱,又为何会去洛阳为官?”杨心仪释然一笑,抬眼又看晏翊,“王爷,我安能不知藏拙,走父亲先前老路?她应明哲保身,不将自己置于险地才是。晏翊懂了,她是害怕再被人抓到把柄,招来祸事。“你父亲无错。”晏翊肯定地说道,“总有人要站出来去做,他便是敢于站出的那个人,真正的大智大勇之士。“不管旁人扣何罪名给他,谋逆也好,受贿也罢,一切的一切皆不重要,他所授的万千学子已是给出了答案。“我知道一人之力何其渺小,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待那日出之时,沉睡之人便会一个个醒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归会清醒,这个世道也总归会变。晏翊在这山中说出的每一个字,皆如洪钟撞击着杨心仪的心灵。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男人绝不是那梦中之人,那般恶劣行径之人是无法说出这番话的。杨心仪忽地弯唇朝他笑了,眼角却是缓缓落下泪来.“有我在,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无需害怕,便是没有我,你也可以做得很好。”晏翊低哑出声杨心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撼,继续朝着山顶迈步。“可我还是怕,我怕去了洛阳会不习惯。”“阖府上下皆去,连那个狼犬也随着一道,你安心便是,孤不会让你不习惯的。“这么多人吗?这太兴师动众了,不知会花费多少银子”“孤来。“这怎么行,我不是这个意思,王爷莫要“孤在汝南待了这般久,皆是杨家在细心招待,区区小事以表孤的心意,若是不愿,孤才会心寒。“王爷.…”“说。“你为何为何对我如此呢?还将自己的事情都说予我听,不怕我将你病症一事泄露吗?"“不怕。”“可我怕,万一有人知道了,王爷以为是我说的,我该怎么办?"东边的那篇墨蓝中,渐渐露出一丝白线。“杨心仪。”他念着她的名字,与她一道立在山顶上,字字清晰道,“在我面前,永远不必害怕,也不必畏惧,整个大东,你无需再怕任何人。话落,他取出匕首,一道银光在两人之间闪过。晏翊掌中出现一道血痕。“天地为鉴。”他攥紧掌心,将鲜血洒在大地,“我晏翊愿用此生,来护杨氏一族周全。“我在,杨氏一族在。”“你、你这样做我该如何、如何做才能“你想做何便做何,不想做便什么也不必做,我今生所求并非是你。“那你所求为何?"晏翊宽阔的背影挺立在天间的金芒之中。他望着朝阳,望着鸟群,望着山水,望着花草树木。用那沉哑的声音低道:“我所求是一个原谅。
杨心仪,若当初如此,你可会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