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蚺口[女帝GB]》
3. 蛇食
天确实黑了,在韩卢踏进门槛的一瞬间,雨就唰地砸下来。庙内弥散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他屏息在眼前挥了挥,半开门让屋里亮堂一点。
刚刚在门外的惊恐感还没完全散去,他仍旧觉得头皮发麻。死在那张丢失弩机下的人不计其数,血腥溅面他也只是舔舔嘴角,从来没有哪一刻他这么动摇过。
封赤练抱着衣袖下摆,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那些蒙着布的法器和蒲团,像一只刚刚踩进沼泽里还没学会保持平衡的水鸟雏儿。韩卢过去拖开那些可能绊倒她的杂物,把装弩的袋子铺在蒲团上让她坐。
直到这孩子坐下,仰起头对他露出一个笑,韩卢才猛然回过神。
他在做什么?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照顾起她来了,以往任务里不常遇到这个年纪的孩子,他也从来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惯性。
她把衣袖仔细地整理整齐,歪头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韩卢在心里低低地叹了一声,没把手伸向腰上的刀。
外面还在下雨,他想,现在动手也走不了,左不过再等一刻。
“韩卿,”少女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只乳猫蹭人的衣袖,把他的思绪叼回来,“你来。”韩卢迟疑一下,慢慢地走过去单膝跪下。压低身子方便封赤练看到自己的脸。她双手贴上他颊侧,指腹轻柔地捻过他眼下的肌肤,韩卢感觉到一点微弱的刺痛。
那里落下了一道小伤口,或许是在山崩时被碎石划的,她小心地擦去干结的血块,像抚平金箔上的一道裂口。“痛吗?”他听到她问,“你流血了。”
韩卢的呼吸一滞,垂下眼去:“不算什么伤,不要污了殿下的手。”
“是你保护我的时候伤到的,”封赤练把发丝拨开,归拢,才收回手去,“怎么能不算伤呢。你的领子都沾上血迹了。”
【要是没有韩卿的话,我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那心音从她背后漫出来,也像是少女的嗓音一样轻柔。
【我一直待在庙里,从来没有人这么照抚过我,那些人说家中有阿姊阿兄的就会这样照拂年纪小的,韩卿这样待我,就像是……】
【……我的阿兄一样。】
他猛然睁大了眼睛,起身倒退一步,封赤练好像被吓到了,茫然地举着手看他。眼前的青年无所适从地撇过头去。“殿下仁慈,”他仓促开口,“臣确实血污了领口,请殿下容臣稍事整理。”
他匆匆背过身去,起身转到帘幕后,平复了一下呼吸才敢回头看那位殿下。
封赤练傻傻地对着他离开的方向看了一阵,抱膝蜷起身,好像是累了困了。从他这个角度看她就是小小的一团,像只受了冻的兔子似的。
十年前那个大雪天,他拖着一身伤爬回院子里时,堂屋里的那些孩子们,也是这么蜷缩着等他。
他们也一见他就叫起来哭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伸手擦他身上的伤,哭着叫他阿兄。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她小声地在心里叫他阿兄时,那张稍微有些瘦,有些苍白的脸与他记忆中的面孔重叠到一起。
屋子那边的封赤练已经闭上眼睛,把头埋进手臂里,经过山崩这么一通吓唬,再加上山路奔波,她是该累了。韩卢站在神像帘幕后一刻才慢慢走过去,俯身轻轻喊了一声殿下。
她不应,果然已经睡着。
山里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外面的雨一霎功夫就变小,只是天还阴着。韩卢往外看一眼,估摸着等雨完全停,山上那群迎接皇女的人就该寻猎犬来找她了。
封赤练把额头靠在手腕上,露出黑发下半边不设防的脖颈,他慢慢地把腰上刀推出鲤口,心里暗说了一句抱歉。
你尚且年幼没错,但我的处境容不下我可怜你。你叫我一声阿兄,我就在梦里给你个痛快也好。
刀刃抵向她脖子,韩卢没来得及用力,就感到一阵冷风骤然扑向脊骨。他急回身一刀划开阴风,刀尖嗤地刺进不知道什么东西里,带起阵阵腥气。
那被砍翻的东西掉在地上,嘶叫着又昂起头来。这是条腕口粗的蛇,凝血样的灰红色,身上生着一个个金圈。
它落地敏捷地一翻,奔着韩卢的腰侧又扑上来。他闪身避开,刀绕手一转换作正手握,劈肘扎进蛇的七寸。它被这一刀钉在地上,扭动着逐渐不动了。
韩卢吐出一口气,还没来得及直起身,就突然觉得头皮一扎。
四面八方的黑暗之中骤然响起无数嘶嘶,仿佛有一阵无形的风吹动四周。
屋内的气味有些变化,原本沉钝不明的古怪气味变成了淡淡的腥气,像是血,像是水泽,像是某种在地上爬的东西。
神像隐藏在黑暗中,形体不明,面容模糊,但腥气和簌簌爬行的声音都是从那边来的——而且越来越近。
韩卢看清楚了,那是无数条花花绿绿的蛇,从房梁廊柱上蜿蜒下来,只是几息之间就把他逼迫向墙角。
“滚!”一条蛇从堆叠的杂物上跃起,缠上他右边手臂,韩卢低喝一声甩开蛇身,凌空劈下它的头颅。可就在注意力移向右侧的瞬间,又几条蛇跃上他左肩,他没来得及伸手去挡,肩上就传来被刺穿的痛感。
韩卢拽住蛇尾把它抡在地上,隐约觉得左半侧手臂有些发麻。接连死了几条同类挡不住愈发汹涌的蛇潮,手握短刀的刺客急促地呼吸着,渐渐有些左支右绌。
不知道是哪一次挥刀慢了半分,抑或者是想要抽那把更长的直刀时露了空门,一条冰冷的蛇躯骤然勒住他咽喉。
蛇的动作极快,几乎瞬间就收紧这绞环。他顾不上是否会自伤,反手捅向那条扼喉的蛇,手却在抬起前就失了力气。
当啷。这是短刀坠地的声音。青年的身形摇晃几下,最终还是无力地跪了下去。
韩卢用力吸了一口气,感觉它像几滴凉水落进燃烧的肺里。
绕在颈上的蛇缓慢地收紧,窒息感还不足以让他失去意识,但足够他放弃挣扎。原本紧抓着蛇身的手脱力垂下,立刻有新的蛇绕上手腕。他的手被反剪至身后,几乎要跪不稳栽倒下去。
“唔……”
睁开眼只能看到斑斓的花纹,那些蛇扭动着缠上他的腿,肩膀,腰,皮肤偶然接触到鳞片的冷意带来一阵寒噤。在束住他双手之后,那条勒住咽喉的蛇反而放松了些。韩卢低喘着,勉强抬起头。
视野一片昏暗,高处正对着的神像反而清晰了起来。那是个女人,玄裳赤裙,颈上琳琅交错地佩戴着黄金片与玛瑙连缀成的璎珞,衣上的彩绣在暗处也隐隐生光……
……就像蛇鳞一样。
韩卢猛然一悸,意识到她根本不是穿着赤色的衣裙。在绣着云纹的宽大衣摆下,赫然是一条赤红色的蛇尾。就在他意识到这一刻的瞬间,一条蛇无声无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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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领口滑了进去。
鳞片在皮肤上摩擦的微弱刺痛唤醒了恐惧,他猛然攥住捆缚双手的那条蛇,拧腕向侧边一折。咔嚓!指缝间传来骨头折断的脆响,手腕上的束缚松开,他拽开几乎要进到里衣里的蛇,扑向坠落在一边的刀。
叮。
在手指碰到它的前一秒,某条蛇的尾巴轻轻扫了一下刀柄,于是这把短刀就打着转又向前转了几圈——恰好在他能够到的极限之外。他听到自己胸腔里传来的一声呜咽,不知道是懊恼,抑或者只是颈上蛇收紧时被压碎的叹气。
那只伸出的手痉挛地抓着地面,终于再一次被涌上来的蛇潮覆盖。
周遭的一切都混沌不清,只有些微细小的闪光分外明晰。那是蛇隐隐生光的眼睛和鳞片,它们缓慢地向最中心涌去。
在这旋涡最中心的青年双手反缚,无意识地仰着头断续喘息,原本束得整齐的发丝已经散开,被汗水半黏在脸上。
高处的神像俯瞰着这涌动的蛇潮,被它们推向神前的他简直像是即将用于敬神的活祭。
“哈……做什么……”
韩卢无意识地挣扎了几下,因为缓缓从衣袖中钻入的那条蛇而骤然清醒过来。冰冷而光滑的蛇身缓慢蹭过皮肤,一阵冷感从脊椎升起。
他压制不住自己的战栗,不是痛苦,不是恐惧,仅仅只是寒冷就让他反射般发抖。簌簌爬行的蛇从袖口探入,领口游出,他微微侧过头去躲避蛇信。鳞片游走在皮肤上的感觉过于怪异,他在含糊中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发出什么声音。
“呃……”
那位皇女呢?她是没有醒过来,还是被蛇潮吓昏了?韩卢抽离地想着,居然有些希望她跑出去。她的死活和他无关了,反正现在——
——他死定了。
颈上的蛇身再度收紧,被固定住的双手蜷起又放开,他沉沉喘息着,只觉得最后的意识在缓慢地被剥离……
……
韩卢打了个寒噤,手中的短刀几乎脱手。眼前皇女发出一声含糊的呢喃,没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哪里有蛇群?哪里有勒住喉咙的蛇身?他现在明明还站在熟睡的封赤练身边,手中刀几乎要落在她鬓角上。
韩卢攥了攥手心,里面的冷汗不是假的,上半身衣衫已经湿透 ,风吹过来刺骨的冷。刚刚那是什么?什么魔障缠住了他,这寺庙经久不进人,生出什么精怪了不成?他重新握紧短刀,低头看向少女的脸,不能再夜长梦多了。
刀刃落下,擦过少女黑纱一样的发。她轻轻向后一仰,刀刃就顺着她的发丝滑向一边。封赤练的眼睛仍旧闭着,身体却直起来,微微把头歪向韩卢。
【为何?】他听到那个声音又响起来。
【为何不再多玩一会?你已经讨了我这么久欢心,为何这样沉不住气?收起来,好狗,把刀收起来,我还没有看见。】
这声音仍旧是少女的轻柔,如今却像是刀刃一样刺着韩卢的后背。他强行忽略那声音欺身补刀,封赤练的影子就从他面前虚闪过去,在一眨眼间坐到了神像前的供桌上。
“听话,”她说,“你不是一直在听我说话?为什么现在装作听不见?”
她缓缓抬起手,捂住双眼,在食指与中指的指缝间,一对猩红的蛇瞳露了出来。
“这可如何是好。”
“我现在看见了。”
4.生祭
风骤起,满殿的垂帘狂舞。天光落进来,一霎照亮封赤练的脸颊,也一霎照亮她背后的神像。
蛇尾彩衣的绛山神,一身袍服五色斑斓,白浪紫云上装饰着回环不断的金色花纹。但只要稍微定定神再看,就能看到那不单是衣上的刺绣。
那是无数大大小小的花蛇,正缓慢地蠕动着,变化着形状。
【汝甚狂悖,痴愚,可笑。】
从少女背后传来的声音没有停止,它逐渐改变,不复轻柔甜美,而是带上沉沉的威压。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震得砖石一同嗡鸣。
【已闻吾音,已见吾形,不叩不拜,擅意妄为。】
所有栖息在神像上的蛇都昂起头,迎合着这声音嘶嘶,而神案上端坐的封赤练仍旧眉目带笑,一脸无辜。
“快跑,跑起来,”她说,“不然你会死得很惨。”
彩色的潮水从神像上落下,蛇群争先恐后地扑向站在大殿中的那个人,韩卢倒退一步折身跑向大门,封赤练抬手,轻轻比了比他离门的距离,打了个榧子。
门在他跨过去的那一瞬间破碎,他猝然暴露在山风之中。原本空空荡荡的神庙外挤满了东西,皮毛雪白的狼与熊,生着淡色角的巨鹿,成群的狐与貉,银蓝眼睛的虎,所有能称得上祥瑞又能称得上怪异的动物都沉默地站在那里,用人一样的眼神盯着他。
来不及反应,来不及躲闪,离他最近的那头白狼压低肩膀,一声咆哮把他扑倒在地。其余动物无论大小都一哄而上,混乱中他根本看不清是什么在撕咬自己。刀捅进离自己最近的哪只动物,拔出来一点血迹也无,他甩开死死咬着他手腕的狐狸,终于勉强站起身寻到空隙挤出去。
“好了,也别真下死手。”封赤练坐在香案上,轻轻摇晃着脚踝,有金花赤底的蛇簌簌爬过来,缠上她的手指。
“让他跑吧,看看他会跑去哪里。”
……
血落在地上,啪沙作响。
韩卢拆开衣带,从怀里摸出一卷布带,缠住自己血迹斑斑的手臂和腹部。失血让他一阵一阵地发冷,被撕咬得不齐的伤口还没凝血,他闭眼勒紧,低吟出声。
好在只是咬了皮肉,没有伤到脏器。
这里是绛山下的客驿,也是不良人传递消息的地方。他拿了块不记名的白牌子,换了间房处理伤口,掌柜见了不良人的凭证,也不多问他身上的伤,收了钱就让他进去。
布带勒在腹部的伤口上,终于堪堪止住血,他咬着布条拿起桌上酒浇在伤上,忍过痛苦后自己也灌了一口。
天是真的黑了。
韩卢没点灯,就着窗边一点微弱的光换了衣服,把身上的钱物都摸出来。这次刺杀皇女的事情非同小可,他提前就做好了准备,一旦事情有变,他就立刻带着这几年攒下的钱脱身。
从十来年前他就在筹谋这件事,被他藏在京畿住宅里的那群孩子们也知道一旦阿兄发了消息,就立刻乘船往西南走,在约定好的地方汇合。
荒年多的是没人养的孩子,不论女孩还是男孩都很便宜,买去当娈童,买去当奴仆,买去当死士,遇到些有怪癖的,甚至端上桌去做一道菜。韩卢曾经也是这群孩子里的一员,有幸被人救了下来。
他叫救他的那个男人阿兄,就像现在这群孩子叫他一样。阿兄早年里替人做脏活,后来不知道是不想做了还是撞见了不该见的东西,一个人逃了出来东躲西藏,收留些或无家可归,或被贱卖的孩子。
在这些孩子里韩卢年纪最大,有十来岁,阿兄不在的时候他就替他热羊乳,喂还不会说话的婴儿,抱着根棍子守在门口,提防有野狗溜进来。
后来不知道哪一天,阿兄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于是他就成了新的阿兄,守着这一院子的姊妹兄弟。
十年,已经有十年了。当初最小的孩子也已经长得半大,大的那几个年纪快要赶上当年的他。他在外面领着一份官职,在官职底下像条狗一样替人做见不得的事,掰出那么一点散碎的银钱寄回去,安抚在家里等着他的人。
这些年他攒的钱已经够多,是该找个机会带他们离开,避免重蹈覆辙了。
风吹着窗,当啷作响,一条影子划破了投进来的月光。
韩卢抬起头,猛然瞥见暗处有一点微弱的鳞光,那是一条两指宽的赤蛇,正绕着窗棂爬到梁上去。虽然看不清晰,但他确信这条蛇在盯着自己。
韩卢拿起桌上的酒坛掂了掂,那蛇就从容地绕到梁后去。如果他身上没有伤,或许能上房梁把它拽下来拧掉脑袋,但现在他不方便动,也不应该闹出大响声,只能任由它这么看着自己。
蛇的瞳孔泛着冷光,那之中透出居高临下的,有些兴味的,欣赏猎物的眼神。
他被自己的臆想激出一个寒噤,拎起一边靠枕劈手打了过去,蛇摇一摇脑袋,就藏进黑暗中看不见了。
他没法和这条古怪东西待在一个屋子里,只要一联想他就会想起那个撞鬼一样的庙和不人不鬼的六皇女。韩卢收拾了钱物,出客房把门插上,无声无息地下了楼。
他预备天亮就动身走,在这之前得先通过这个驿站给京畿院子里传个信。不良人们都有各自的暗号,不熟悉的人根本察觉不出来。他只要通过这个驿站老板捎个口信回去,在京畿的布铺子里扯两尺青布挂在门边等人取,他的孩子们就知道该逃走了。
还没下到大堂,他猛然听到里间里有人窃窃私语。
“看准了,是他吗?”这个声音很低,一听就知道是为了掩饰在刻意压嗓子。
“是,”答话的声音韩卢倒是听出来了,是驿站的掌柜,“年前他来过几次,前几天又在这扎了一头,那张脸我认得。”
夜色浓稠如油,韩卢不自觉屏住呼吸。
“他来的时候身上带伤,”见对面没答话,那掌柜又补了一句,“不知是怎么弄的,当是挣扎不了几下。只是得担心他跑了,或别再有同党甚的。”
“跑不了。”那个压着嗓子的声音说,“已然围上了,他能有什么同党?哼,在京郊养了群小崽子罢了,料理了也就料理了。”
像一道冰水骤然从后颈打进去,韩卢打了个寒噤,只觉得耳边嗡地一声炸开。正赶上那掌柜撩开帘子往前走,他飞身从楼梯上翻下来,一肘把人砸在地上。转腕从腰上抹出短刀,楔进掌柜的脊骨里。
血顺刀飞出,一条赤色的绸子一样甩向半空,韩卢身也不起,撑住尸体平地后翻,回手一刀刺向半空。就在他刚刚跳下来结果了掌柜的瞬间,另一个还在屋里的人已经掠了出来。他回手这一刀,刚好卡在她的刀刃上。
光线昏暗,韩卢看不清脸,但一眼就能认出那人身上的衣着。那是不良人们奉命缉拿时的武装。他手下百十来号人,要说各个都能记得名字也不见得,但一眼认出是不是自己这里的绝无问题。
——她就是自己这边的!
“狗东西……”韩卢振开她换作直刀,喃喃地骂了一句。那前来追杀者不声不响,拔刀又上。不良人中没人武艺摸得到韩卢袍角,纵然身上有伤,两三回刀剑相错,他也还是把她逼到角落。
他现在不想问谁算计自己,用脚趾想想也应该是那个支使他的上家预备着灭口了。“你们把那几个孩子怎么了?”他磨着牙只问出这一句,眼前人却冷笑起来。
“韩帅,”她说,“给人当狗,家里那群崽子被抄了家剥了皮丢进锅里,又有什么稀奇? ”
韩卢一刀落下,半边手臂随着刀锋滑到地上,她矮身躲向柜子,上面的瓶瓶罐罐被一并撞下来。在丁零当啷的炸响里,韩卢感觉到有五六道气息翻进了屋里。
他喘一口气,甩干刀上血站直,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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睨向慢慢靠近的影子们。
“来。”
刀光在身侧划出锐亮的线,衣摆翻舞,浪涛上忽然就升起一轮杀人的明月。
最近处一人拔刀直逼他肩头,韩卢侧身闪过,回手对来人胸腹补上一刀。两边的人已经在这个空隙合围上来,两股罡风直向他面门后心。
他振刀而起,挑开向面前的锋刃,错身躲开背后来人,随即砍断执刀者手腕。围住他的攻势缓下来,这个带着伤连伤三人的前上司还是恐怖了些。
而韩卢的动作也慢了。
他已经快到极限,伤口又一次裂开,痛感让他有要呕吐的错觉。在最初血沸起来压过疼痛的时间过去后,剧痛让他眼前带上重影。
那几个围攻者又上前了,韩卢断续地喘息着,用余光瞥向一边的窗户。入夜门是关了,但窗还没锁,若是他从这里撞出去,大概还来得及脱身。
他不信,他不信自己照料了那么多年的孩子们一个也没有留下,就算是全身的血都流干了,他也要亲眼看一眼再闭上眼睛。
刀在手中一转,韩卢忽然转守为攻,他掀翻侧旁桌子,人向反方向撞向窗户。离他最近的人欺身想拦,他反手一刀挡开,再不顾缠上来的三人向着他来的刀剑。闭了眼直直撞出窗外。
……
落叶被血粘在一起,滚成湿漉漉的一团。
韩卢踉跄地沿山路走着,眼前的景物已经变成模糊的斑点。
他的弩丢了,上马之后没有还手的手段。吃了几记弩箭之后马死了,他只能向山林中躲。好在这里离绛山近,他躲进来他们也不敢往深里追,只是现在有没有追兵差距也不大了。
他也快死了。
坠马后缠斗受的伤很深,有一道切开了腹腔,他现在抓着伤口,能摸到自己的内脏。血一直在往外流,他包都不知道该往哪下手。在发花的视野里,他一直能看到一道红色。
是那条蛇,那条跟着他的红蛇。
韩卢慢慢地停下,慢慢地坐下去,躺下去。树叶软绵绵的,这么躺着居然有几分安心。头顶的枝叶很厚,旁边是块生满了藤萝的山石,他这么躺着一点阳光也找不到。猫啊狗啊要死的时候,挑的就是这样的地方。
好像有人在抓他的衣摆,有人在叫他阿兄,那些小小的声音哭啊喊啊的,让韩卢怎么也睡不过去。“阿兄起不来了,”他喃喃地呓语,“你们跑,你们……”
哭声变了,变成惨叫,变成哀呼,变成好像要拧出血一样的“阿兄救我”,韩卢打了个冷战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最终不过是在树叶间翻了几下。
我不想死,我不能死,不能死……
声音淡了,远了,有玉环的叮当和簌簌声靠近。他又看到了六皇女封赤练,她袖着手就在几步外看着他,脚下的影子像一条盘曲的巨蛇。韩卢捂住腹部的伤口,慢慢地爬向这个影子,血在身后拖出一条暗色的痕迹。
“救我……求您……救……”
封赤练蹲下来,伸手蹭了蹭他带血的脸颊。倚靠在她手上的男人瞳孔放大地喘息着,珀色的眼中映出少女微笑的脸。
“嗯?你想要什么?”她用拇指蹭着他嘴角干裂的血口。
手指已经抓不住她的衣袖,说出来的也只有含糊的断断续续的词:“孩子们……活……报仇……”
“好。”封赤练侧身听了一会,拍拍他的脸,“那你拿什么来求我呢?”
“——你总得献点什么,给绛山君吧?”
一个已经奄奄一息,被追杀,被背叛,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值钱的人,还能把什么送给这山脉中的神呢。
他挣扎着,努力想把话说得清楚些,但呼出血泡的杂响几乎盖过了声音。
“我……”
“……我……献给……我……”
“好。我收下了。”
5.我主
太庙偏殿里弥漫着郁金微辛的香气。
天气仍闷热,冰盆里的冰已经换过一遭,临时抽调过来的宫人们低头垂手退下,为新上任的内宫女官之首让出一条路来。
有年长的垂着头,却还是压不住瞥过去的又妒又恨的眼光。为什么偏偏是她得了好运!他们想,怎就偏生是她迎回了少帝,还得了青眼呢?
于缜于女官感觉到了这些带着暗刺的目光,她颇骄矜地一昂头,穿过垂手侍立的宫人们,一直走到垂下的白玉帘前。
“殿下,”她小声叫着,“小人入内了。”
帘内的香气更清淡些,五脚金银炉上熏的是用沉香封进苹婆果做成的香丸。在又细又甜的烟气里,座上的少女趴在一枚绣枕上,有些睡意不足的样子。
“谁呀?”封赤练闭着眼睛含糊地问,“是于嬢嬢吗?”
于缜被这一声叫得心头一酸,语气不自觉软下来,她屈膝跪在脚垫上,稍微靠近座上人:“殿下,已经在宫里了,您这样叫,是折煞小人了。”
马车坠崖之后随行的人都赶去崖下救援,可不巧立即来了场山崩,又混着猝然落下来的雨,等到他们赶到马车边上,连马的尸骨都找不见。
所有人都说这完了,一只眼睛没看住还是叫皇女遭了毒手,那时于缜坐在乱石里,只觉得心口像被涂满了沙子的手剜开了一样疼。
她心如死灰地当了这么多年差,终于有个这么好,这么像她小女儿的姑娘到了眼前来,怎么能没了呢!
可谁承想这群人收拾了现场,报了官差,正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这小殿下好端端地又冒出来了。她身边还跟了个不说话的生人,只亮了亮牌子表明是京中来的不良人,就旋身没了影子。
封赤练皮肉没伤着,但人被吓了个好歹,迷迷糊糊地说不清楚遇到了什么事。经过这一劫于缜恨不能把眼睛长在她身上,就连她缠着要叫她嬢嬢都应了,好说歹说终于把她送回京城里,悬着的一颗心才咽下去。
封赤练趴在枕头上,歪头小猫小狗一样看着于缜的脸笑。她不说话,于缜却能听到她从她背后传来的声音。
【不嘛,】那个声音像是叮叮当当地敲着玉铃铛一样清脆欢快,【我都要做皇帝了,我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唉。于缜暗叹,小殿下还不知道这皇位是什么水火窟。一般幼帝继位,总该有辅政大臣与帝师辅佐,偏先帝崩前是一个也没交代,现在满朝文武尽是豺狼虎豹,她坐在那个位置上一点仰仗也没有。
若是自己能不留在这内宫……
思路到这里就被断下,封赤练坐了起来,整理好身上衣衫。她虽然进了京,但尚未灵前继位,是以暂居于太庙,身上的衣着也是亲王的规格。
见封赤练打起精神来,于缜也收敛了表情恭敬垂首:“殿下,再过一刻便是朝会了,您若是休息足了,小人吩咐人为您备驾。”
封赤练皱皱眉,眼睛开始乱瞥,于缜知她是心慌,少不了又屈膝下来安慰两句:“殿下不必有忧,如今京中只您一位皇女,过几日您继位了便是这天下主,至尊至贵的圣人,那些做臣子的岂敢对您不恭敬呢?”
必不能先在豺狼前露了怯!她藏着这句话没说,封赤练却像是懂了一样用力点点头,连带着身后的声音都振作起来:【于嬢嬢必是知道朝臣不好相与,才要叫我振作的。如今她跟着我,我得做出个帝王样子来,才好护着身边人。】
帘子又被风撩动了,那于姓的女官退出来,寻了个没人的地方擦了擦眼睛。有好事的看过来,她就换上凌厉的眼色。
“看什么!备驾!”
封赤练看着于缜退出去,歪回垫子上抻了个懒腰,原本蜷成一团的影子缓缓展开,发出一连串骨骼摩擦的脆响。
“出来。”她眯着眼睛懒洋洋地说。
好像一片影子被裁开,一道屏风画上的门打开,忽然就有一道人影从谁也没看到的角落里出来了。韩卢没什么表情地到她倚靠着的美人塌边跪下,把头低下去。
她随意地伸手把他捞起来,修得圆润的指甲轻轻划着他左颊边一道血痂。他不住地眨眼,但并不很躲。
“一个也没活?”封赤练笑着问。
说的是他院子里那些孩子,韩卢的喉结动了一下,原本应该吐出来的答话更像是一声呜咽。她不太满意小狗哼哼,指甲在血痂上用了点力,一小片暗红色被剥了下来。
“没有,殿下。”他说,“一个……也没有。”
那道划伤上的力道没有减轻,韩卢卡了一下,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没有,主人。”他说。
她放过了那道伤,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他的头发,指尖轻轻从眼睫擦过去,到眉心,到眼角:“我确实已经很久不来你们这里了。”
“所以,好狗,解释一下,不良人是什么?”
原本的不良人是京中及京郊缉拿盗贼,肃清治安的武官,后来人员构成逐渐复杂,戴罪而有能者、犯官之后、归顺的盗贼都被塞进这里面,做的事情也变得半黑半白起来。
韩卢记得自己手下最多的时候有几百人,这里面有没有几个暗暗在为别人做事的他不知道,但他猜一定有。
在脸上轻轻划弄的手指已经到了唇角,封赤练听得仍旧漫不经心,指尖却在他唇下轻轻打着圈,韩卢僵了后背,克制自己闪开的想法。
“大概听懂了,”她说,“之前也有这样的东西,但是不叫这个名字。那,你告诉我——”
“——谁让你来杀我的?”
他一悸,下意识想要低头,下颌却被捏住了。少女柔软的手指像是玩笑般托着他的脸颊,只要他轻轻一扭身就能甩开,但韩卢清楚眼前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就像他清楚她只要动动手就能捏断他的喉咙。
“臣在做不良人之首前,就听命于上家……唔……”他努力镇定,开口说话,在唇角边的手指却抵了进去。韩卢的呼吸乱了一瞬,眼睛也不由自主地阖上。
“上家?”她的声音冷冷悬在他额头上。
那双珀色的眼睁开,有些哀求地望向她。上位者不为所动,他也只能稳住呼吸,努力避开玩弄舌尖的手指。
“呃……上家,从不露面……每次,一个穿斗篷戴帷帽的女人……咳……”
来不及吞咽的唾液顺着唇角滑落下去,垂在膝上的手不安地抓住衣摆,指节攥得微微有些青白。他没法集中注意力回答问题,她作乱的手牵拉着他全部的注意,韩卢只觉得自己像是一根绷紧了的弦,顷刻就要被拉断。
“你没有留意过她的什么线索?”
“咳……哈……蜡,用来封信的蜡里……有些银箔……”
韩卢颤抖着,不自觉仰起脸,那个作弄他的人形明明纤细得好像没有一点力气,手上也只是恶童的玩笑,却像蛇卷住了一只鼠。
他没有可能挣扎,没有可能拒绝,从垂死时说出献上的那一刻起,他就属于她了。
“这样,”封赤练点点头,“乖哦。”
“还有件事就是,你那些活下来的孩子,你藏去哪里了?”
一瞬间的分神,他不自觉咬了一下封赤练的手。意识到时她已经把手抽了出来,瞥一眼上面浅浅的印子。
“你说谎了。”
如同一道雷对着他的肩膀砸下来,韩卢顷刻间苍白了脸颊,他的肩膀晃了晃,最终无力地伏下去。
拷问,刑求,这些东西韩卢都再熟悉不过。他清楚地知道比起用痛苦让人屈服,酷刑更重要的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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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是削减人的精神,让人无力保守秘密,在他被玩得左支右绌那一瞬开始,他就注定没办法在她面前掩盖任何事情。她早就做好了拷问的准备,他甚至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封赤练把手背在他脸上擦了擦,倚靠回美人榻上。
“退下吧。”她说,“从现在到下朝,解决完所有事情,大概有两个时辰。你可以用好这段时间,想清楚自己该受什么罚。”
“坏狗。”
……
阊阖长至玉墀上,紫阁将启炉烟苍。
虽然不是寻常时刻的上朝,但百官早已齐待,那位新生的龙雏坐在高处,冕旒垂落的阴影让她的脸颊有些不明。
不时有轻柔而试探的视线从她脚下掠过,飞快向上抬一瞬又落下,带着克制的窥视。
她太年轻了,叠在膝盖上的手指还带着不健康的苍白,肩背几乎撑不住厚重的冕服。
这样年幼的,毫无根基的圣人如何坐稳这个位置?她是会飞快地为自己选择一位权臣,还是在拉扯中被分食殆尽?
人群中有些因为野心而弥散起来的雾霭,但没人敢真的抬起头看一看这位龙雏的脸颊。
还有老臣记得她母亲就是在这个年纪登上了帝位,那位圣人提着带血的剑,手里拎着自己异母姊妹的头颅,湿淋淋地向高处的椅子上坐下去,微笑着用剑指着满地血泊,对被惊骇的朝臣开口。
“跪。”
臣子们怕她,怕那个仍旧萦绕在皇位上的鬼魂,当封赤练坐上去时,她居然有一瞬间也像是她的母亲。
离皇帝最近的是左右相与三省的长官,中书令杜流舸将将天命之年,眉心因为常年的蹙眉而有很淡的纹路。
她并不抬头窥视圣上,也不低头数砖缝玩,那双未因年长而浑浊的眼睛颇平静地睨向身侧群臣。在与她撞上目光后,原本有些探头探脑的人也都低下头去。
右相梁知吾高且瘦,有文官气的一张脸,脊背很直,她面无表情地正坐着,在封赤练把目光投过去之前颔首,但态度并没什么改变。
侍中连红年轻些,四十出头,圆脸,猫一样的笑唇,两边有两个很浅的梨涡。整个人有些流于轻佻的可亲感。在尚书令和尚书令这两堵墙之间,她的存在感弱了些。
从冕旒下投来的目光扫过她们每个人,轻柔地打了个回旋之后,落在了最后一人身上。日光照在他束发的冠上,微白的光线让发丝忽然失去了原本的质地。
他敛容正坐,并不试探地去看谁,也不用眼神去弹压群臣,当感到目光落在肩上的重量时,这个年轻男人微微低头。
他好像一只鹤,一只池沼边注视着自己倒影的鹤。
左相,聂云间。
四相之中冒出来个年轻男人不算什么稀罕事,毕竟先帝连自己三族都诛了一遍,乐意在举子里拎一个年龄也断崖性别也断崖地放在相位也没人敢说不合适。
他坐在这里,颇有些冷漠地游离于其他三人,在那些或意味深长或含着刺的目光交锋里置身事外。
日光微微在他颈上一动,照亮了右眼尾一颗淡青色的小痣,封赤练注视着那枚白皙肤色上的小小墨点,眯了眯眼睛。
【左相?】
【右相与中书令皆非善类,侍中一副摇摆之相,也信不得。宫人皆说左相是朝中忠臣,四相之首,今日为何一言不发?】
坐在那里的聂云间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曾微微偏一下头去寻声音的来源。封赤练盯着那张面孔,慢慢停下了声音。
是他听到了却强作镇定吗?少有人能做到这件事,或许他有那么一点她没看出来的东西?
还是说……
……他听不见那被所有人当作【心音】,实则是【神谕】的声音?
6.权佞
登基前的朝会,事情有些多,有些乱,有些发霉了的布料一样的纠缠不清。
先上奏的是祥瑞,从六皇女活着进京以来,全国各地像是敲了锣一样开始涌现出各种稀奇的事情。
某村某叟梦见神仙说“圣主将践祚,赐尔十载观太平”然后长出牙来啦,哪个地方的菊花早早就开啦,京城谁家天井里云雾缭绕生出五彩光辉啦,天上哪颗星星有什么变化啦……好像这个月份忽然成了最顺遂吉祥的月份。
考虑到出发去接皇女的马车不止一辆,活着回来的只有封赤练一个,这祥瑞里多少带了点血腥味。
太史局奏报的天象中规中矩,无非是见景星于中空,紫微光盛,只有一条吉祥话出奇些,是和绛山有关。
“监中见有五色云气出于绛山龙脉中,其上紫微星耀,云气作龙蛇之变。夫龙脉者,固龙也,鳞虫之长,逢吉时而蜕,去蛇形而化龙,正当此时。”
坐在高位上的封赤练轻轻向上奏的太史令歪了歪头,似乎很感兴趣这话。在底下等着她反应的太史令立刻前趋两步,为可能听不懂的准皇帝解释。
“绛山是龙脉,古书中有记载,山脉乃赤蛇之脊,绛山中神亦龙亦蛇。如今山升云气,是绛山神化龙的征兆,您龙潜绛山,而今将登大宝,正与此兆相合呀。”
封赤练眼前的珠串摇晃了一下,她轻笑出声。
“卿……喔,是太史令吗?这是卿观星望气所得吗?”
少女的嗓音很轻快,没什么压迫感,像是指着树上的一只玉带蝶问同行人那是什么。太史令心中一松,拱手下拜:“正是微臣所得。”
望气这门技术和观星不同,总得有一点玄妙的天赋才学得会。他并没有这种天赋,太史局中也没几个人能看得明白云气是如何变化,只有太史丞手下的一个灵台官不知为何懂得这观天之术,只是那人木讷得很,脑筋又死,平时一块石头一样缩在屋子里话都讲不利索。
这次她看到了云气,傻愣愣地报上去,他自然照单全收,说是自己看到的,反正她知道自己的功劳被强占了也没地上告不是?
“好,”封赤练轻轻拍了拍手,“我喜欢听这个,赏。”
太史令喜不自胜地退后了,朝臣们暗暗地交换着眼神。这新皇帝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冷不防被捧到高处去心中不安,想听些好话,又不懂得天威难测方是帝王之道的道理,至少现在她还好拿捏得很。
祥瑞说完,事情就杂了起来,也不中听了起来。
“殿下龙潜日久,坊间时有愚妇愚夫作流言妄语,百姓亦多不安,今践祚在即,实应大赦天下,昭告黎民,以显天家正统。”
新皇帝继位,大赦天下是固定流程,但考虑到前一句龙潜日久就有些变了味道。封赤练不是先帝下诏指定的继承人,只是诸多皇女中目前还活着且最合适的一个,说到底,她继位的可能性全来自于血缘。
可先帝认过她吗?若是认的话,怎么会把她丢在寺里这么多年问都不问一次?皇家玉牒上又怎么会连她的生父和名字都没记录?为了天下民心,她只能大赦天下,可这时候大赦天下,究竟是新帝仁慈,还是为了掩盖自己不清不楚的出身呢?
“荒唐。”杜流舸突然出声。
中书令面色一冷,眼光直戳向奏报那人,只一声荒唐就按死了所有人的低语与眼神交汇:“殿下潜居绛山,知民生艰辛,兼有圣人遗德,生大赦之心。尔等知意,照做就是,何用再提一次?市中愚妇愚夫之言,藐视圣上,尔等不加追责已是渎职,竟还要径直学来污染圣听,荒唐!”
知道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其余的闭嘴!
有十来颗脑袋低下去,满朝喏喏,杜流舸掸掸两袖,肃然起身合手向封赤练行礼:“臣身为中书省之首,御下不力,请殿下降罪。”
她一起身,剩下的三省长官只能都跟着站了起来,齐齐称罪。一时四相俯首,满朝噤声,终于有了些先帝在时的肃然。
封赤练向后靠了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杜中书令。她已经有些白发了,眼角的纹路不及眉心深,大概不怎么爱笑。
她骨相生得很好,少年时应当是线条锋利的美人,老来就多了几分高慢。此时此刻这张高慢的头颅在她面前低下,恭顺的眼睛不知道几真几假。
年轻面孔的帝王笑了起来:“卿忠正直言,何罪之有呢?”
杜流舸谢恩直身,近在侧旁的梁右相微不可查地瞥了她一眼。朝堂上没人注意到这个转瞬的细节,底下又开始磨磨唧唧地奏报。
不时有涉及到国库,六部的事情,封赤练便偏过头去看向杜流舸,眼神十足是个孺慕的学生看向保护者。
杜流舸也不再如刚刚一般出言弹压群臣,只待封赤练望向她才拱手起身代言。
阶下众臣不敢抬头,但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说是小皇帝年幼没有城府,见有一威望臣子为护着自己就依赖上去也好,是她见权臣势大,不得已低头也罢,反正她是接过了杜中书令递过去的枕头。杜家本就势大,如今三言两语便将皇帝拿捏在了手里,实在叫人心惊齿冷。
在这两三回奏答间,右相几次瞥向杜流舸,眼中已有隐隐冷色。
封赤练把手支撑在案上抵住额头 ,用余光轻轻擦过二人的脸,又落在左相聂云间身上。他仍旧不言,不动,在杜流舸开口时向她那边看也不看。她轻轻转着手指画出一个小圈,把这人圈进了圈子里。
难不成是个白玉花瓶,木头美人?那可真可惜这幅皮相啊。
收回目光,正好朝会已经要到结束,礼部的人呈了登基大典的诸服制用礼的单子上来,交由她审阅。这东西琐碎,而且一般人看不懂,也没什么好看,封赤练用手支着头翻了两下,突然停下了手。
“为什么这上面写的是‘承安鄯王嗣,依宗室礼顺位法承大统’?安鄯王是谁?”
这话一问出来,不少人的脸色都有点难看。安鄯王是先帝的一个妹妹,活到五六岁突发高烧惊厥,不治而殇。当时的皇帝特别喜爱自己这个小女儿,强为她封了王位,以藩王的礼节入葬。
后来先帝继位,把自己的姐姐妹妹都杀了干净,反而这位小亲王因为死得早还保住了清白的王位。
“启禀殿下,”礼部出来解释,“照例宫中皇储,以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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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位继,有龙潜于外,则封王以王位继,如今殿下尚无王位,玉牒无载,将承大统,故而录殿下于安鄯王一支……”
因为先帝死了,没给你封王,又没认你,所以你现在改个妈继承王位之后用宗室身份继位吧。
什么道理!
坐在高位上的少女哗啦一声把桌子上的东西扫到地上,一手掩面,肩膀微颤,从底下看过去仿佛是惊怒交加战栗不已。
谁也看不到那只手后她怒极的大笑。蛇形的影从她脚下蔓延出来,狂舞着爬上大殿穹顶,对着满朝官员露出尖牙。它嘶嘶着,身躯绞得房梁咯咯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下来把所有人碾成肉泥。
烦了!不想玩了!去死!
大地开始轻微震动,千里之外的绛山山脉上百兽皆惊,但这狂怒只维持了一瞬。封赤练闭上眼睛抹了一把脸,衔住指关节,又睨了一圈近前的相位。做到这个位置的人都长得不差,这四个人里还是聂云间生得更好些。
睫似羽,好女一样的眉,唇角的线条却有些不近人情的冷。她用眼睛描着他眼角那颗青色的小痣,要让宫殿坍塌国都地陷的怒气稍微平息了些。
群臣看到那位年轻的皇帝丢开手中奏折,以手掩面战栗不已,啮指侧目,一幅不堪忍受侮辱的样子。
细想原本正统的皇女竟要改为旁支嗣子,怎么想都是欺她年幼。不少人已经对礼部一干人怒目而视,也有心思活络的思索这事恐怕不是礼部胆大包天,背后应该有些弯弯绕。
梁知吾像是无法忍受般拍案而起,指着出来的礼部侍官骂道:“尔贼也!欲欺圣上?!”
一句话骂出来火苗立刻烧到杜流舸身上,她扭头怒目对着端坐的中书令:“今日这戏演完了不曾?杜中书令抖得好大威风,叫一干人陪你立威,可将圣上放在眼中过?你欺我等稚童,看不出你的手笔?”
杜流舸叹了口气,开口声音却温和:“审独稍安勿躁,杜某做什么了?殿下方才临朝,群臣懈怠,诸位皆不开口作壁上观,杜某说了两句,如何成了抖得好大威风?”
梁知吾,字审独,在这么一个剑拔弩张的场合被温吞地叫出来,更像是杜流舸在哄人了。右相紧紧握拳,对眼前人怒目而视,连红呼了口气,苦笑着拿眼睛瞥一边的黄门叫他赶快把被封赤练丢到地上的东西收起来。在这乱做一锅粥的场面里,封赤练突然感觉到了一束目光。
很轻,很快,几乎不可能察觉的目光。
那端坐好像一尊玉像的左相有一瞬间瞥向了她,杀意从那双眼中绽出,如鹤突然亮出喙,如锥击于冰上。
封赤练抬眼,聂云间又恢复了常态,睫羽低垂,面无表情。这一瞬间封赤练突然了悟,原来他根本不是装聋作哑的木雕泥塑。
他是一直在掩盖,掩盖那满是冷意与杀机的眼神。
封赤练扬了扬眉,脸上的怒气淡了些。左相?他为何这样看她?那样的厌憎,恨,杀机究竟是从那里来的?可真衬这张冷情的脸啊。已经许多年没有生灵敢这样看她,冒犯得几乎让她想发笑。
要是它变成氤氲的不甘,苦痛和欲//色,大概也很好看吧。
7.虚言
朝会收场得不太痛快。
还没践祚的六皇女掀了桌子拂袖而去,像是怕被人看到自己失态,留下一干不知所措的臣子。
直到停驾到了太庙,她突然放慢脚步,脸上的悲愤痛苦委屈一概不见,变作掺着些烦躁的倦意。
“如今何时?”她问。
身边的宫人被这么猛一问,面面相觑,直到回过脸来的皇女脸上逐渐失去表情,只剩下令人毛骨悚然的空白。
“我上朝多久?”
“回殿下!半个多时辰……”被问话的终于反应过来,不知为何,刚刚殿下转过脸的一瞬间,自己居然有种再不开口就要血溅当场的恐怖感。
半个多时辰。封赤练重复了一遍,表情逐渐恢复为百无聊赖。
“退下。”
她挥挥手示意身边人退下,有跟过来的黄门子犹犹豫豫,还是上前:“殿下方才说赏太史令,未曾说赏什么,奴不敢自作主张,请殿下的旨……”
他硬着头皮说这话,心里七上八下,殿下虽然年幼,但毕竟是贵人。她刚刚发过火,这时候上前问赏,难免被迁怒,可他又不得不问……
就这么七上八下地想着,他看到殿下睁大了眼睛,忽然又变成有些孩子气的少女:“呀,你不说,我都忘了。”
黄门松了口气,好在殿下气性不大,大概能顺利请了赏就走吧。
“赏他告老还乡,”她笑着说,“明天子时之前就从京中消失。”
窥探神的蠢货。
……
内室早早备下瓜果和饮子,空气中弥漫着股怡人的凉气,应该是于缜吩咐人用冰和扇子把周遭都扇凉了。
封赤练挥退要帮她更衣的宫人,寻了自己之前待的美人榻蜷上去,摘下旒冕抱在怀里,整个人团在一起。
与此同时,正在清点宫中新为皇女所制衣物的于女官,听到了小殿下的哭声。
她急急回来时封赤练在榻上缩成一团,手和脸都像是受了冻一样白。她抓着怀里的旒冕,玉珠在手上勒出一道一道的红印,紧紧闭着的眼睛下没有泪,背后却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
于缜心里咯噔一下,扭头骂站在门外的宫人:“贼奴!不知为殿下更衣吗?束着手木人似地站着,要那双爪子有什么用!”
她伸手把封赤练拉进怀里,也不管主仆尊卑了:“殿下?殿下?莫怕,莫怕,小人在呢。”怀里少女的肩膀颤着,被吓到了的猫一样把额头往她肩膀上蹭,嘴里呜呜着说不出话。
于缜看她心里哭得快接不上气,话却说不出来一句,只觉得怒气灼得心皮枯肉焦。这可是殿下!是马上就要践祚去做圣人的殿下,什么人敢这样欺辱她?
她拍拍封赤练,好说歹说地哄着要她松开了怀里的冕,又脱了已经有些皱的朝服外袍。趁着封赤练稍微冷静下来给她塞了碗饮子,自己悄悄地绕到门外去了。
“今日上朝出了何事?”一干宫人听她问话都缩起来脖子,半晌有人吞吞吐吐地答:‘奴也不知,只是听闻朝上殿下心情不好,早早就回来了……’
于缜狠狠吐了口恶气,这有什么不知?那些佩着玉戴着冠的老东西,不知道说了什么将她欺侮成这个样子。
寻常这个年岁的富贵孩子是破了皮见了血都要哭背过气去的,殿下一路上不吵不嚷,遇了刺杀都未曾落泪,怎么上了回朝就成了这样?
该杀!下贱东西,一个个欺负她的殿下的下贱东西!
她放轻了脚步折回去,封赤练已经喝完一碗紫苏蜜饮子,脸色也稍微好些了。一见于缜,她甚至抬头惨白地对她笑了笑。于缜不忍心地低下头去,到封赤练脚垫上半跪下来:“殿下,哎,殿下!他们好大的胆子!”
封赤练垂着头一言不发,于缜听到她心音没什么力气的呢喃。
【朝臣尽不听我说话,民间还说我不是母皇的孩子……】
【他们说要把我过继给安鄯王,让我以安鄯王继位,我不要……我本来就没有阿父了,连阿母也没有的话,就没人要我了……】
于缜伸出手把她搂在怀里,年轻的皇女仰着脸,乌漆的眼睛里倒映着女官燃烧着愤怒的面容。
她现在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一位多年来训练有素的女官,一个从容有度掩盖自己情绪,只知道为主人办事的侍从。有一隙火焰从她的眼睛里射出来——
——她是个被激怒的母亲。
封赤练轻轻直起身,揽住她的脖子:“于嬢嬢,你别不要我好不好。我没有阿父阿母,宫人们也不肯和我说话。路上没有你照顾我,我一定就死了,以后我会好好做皇帝,我会忍着他们,我会给你很多钱,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于缜的嘴角颤抖着,被怒火灼得焦枯的眼睛忽而蒙上一层水雾。当初是怎么回事来着?她家里的那一位死了,她的姊妹兄弟也死了,只剩下瘦得皮包骨的孩子,她把她放在板车上拖着。
小女儿怕她是要找个地方扔了自己,明明已经说不太出话,还是细细地哭,含糊地求她别不要自己。
她从夜半哭到天明,就不哭了,没气了。
她也分不清现在是谁在哭了,封赤练捧起她的脸颊。一点点地用拇指擦她眼角的泪痕,那个初见时忖度着进退,衡量着权力的女官被蛇一点点绞碎,露出本来的面目,欲望像血一样涌出来打湿她的鳞片。
她痛苦,她难以释怀,她想要回那个完全属于她的孩子。
绛山君听到了。
“嬢嬢,”封赤练附耳上去,轻轻地叫她,“你以后帮帮我,好不好?只有你能帮我了。”
“一会我会宣杜中书令来太庙,朝臣都怕她,我也得探探她的意思。就算她跋扈,我也要先忍着。嬢嬢你只让她进来就好,等她走了,梁右相可能也要来,到时候你对梁右相说我不想见人,先把她赶走,再悄悄从小门引来见我,好不好?”
于缜缓慢地眨了眨濡湿的睫毛,看眼前孩子露出一个粲然的笑。
“等我把她们都拿在手里,我和嬢嬢就都有好日子过了,是不是?”
那女官摸摸她的黑发,点了点头。
杜流舸到的时候,宫人们还没把蜡烛点起来。夕照从窗中落下,斑斑一地碎金。
封赤练坐在主位上,像是一尊小小的神像,上面沾着些剥落的金漆。
“臣杜流舸,参见殿下。”她撩起衣摆,做了个跪的姿势,封赤练没让她跪到底,立刻赐了座。
小殿下要见她,她一点也不意外。好歹封赤练身上还流着一半那一位的血,要是今天回来什么动作也没有,只是闷着头哭,她可就要轻视这位小圣人了。
“今日朝堂,实在是不像样。殿下方才归京,不知圣人龙驭宾天后这里出了多少乱子,”宫人奉上茶来,她只看一眼,又转过脸对着封赤练曼声,“惊吓了殿下,是臣的过失,殿下不治臣罪,臣该谢恩。”
主位上的皇女嘴唇紧抿,看着她一言不发。杜流舸也不急,信手拿起了茶。
这孩子还是年轻了。比她小儿子都小些,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先帝那样的怪物,她今天有胆量叫自己来,已经算是不错。
几息沉默之后,封赤练像是终于攒足勇气开口:“礼部要我承嗣安鄯王位,杜相是如何想的?”
乖孩子,一点也不知道掩饰意图,实在是缺人打磨。杜流舸一哂:“臣如何想?……他们简直一派胡言。”
她听到封赤练长长舒了一口气,肩背放松下来,随即不知何处传来少女的喃喃。
【太好了,刚刚朝上说这一切都是杜相的授意,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还好不是。】
杜流舸眉头一挑,望向封赤练,却看她并未开口。少女低头看着指甲,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声音却清晰:【若是借着杜相的手,能顺利继位就好了。】
心下一动,杜流舸微笑开口:“殿下可听到什么声音?”
“啊?”封赤练愣了愣,“并未?”
眼前文臣眸色深沉,面上笑容却柔和如师长:“那大概是臣听错了。”
刚刚那声音似乎就是来自眼前皇女,可她没有开口?奇也怪哉。
“杜相也觉得荒唐,”封赤练小心翼翼地说,“我初至,不熟悉朝中的事情,还要仰赖杜相。若是我不理礼部,这件事能就这么揭过吗?”
正与刚刚她所听相合。杜流舸面上表情没变,叮地一扣茶杯:“殿下想的话,自然什么事都能揭过。殿下是君,臣是臣子,殿下不必如此小心,便把臣当作趁手的物件用就好。”
暮光已经开始转为浓琥珀色,中书令身上的紫衣在这样的光线下显出近乎于朱的颜色,她的声音柔和下去,带着几分对年轻人的劝诱:“殿下作何打算呢?如今棘手的是玉牒上并无殿下的名字,若是径直加上,殿下生父那里能考证的已经逸散不少,先帝也没有下过与此相关的旨意,如何给殿下加这个身份,是有些为难的。”
——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您是先帝的风流债,也无从证明。
她像是一只鸟羽人面的异兽,施施然张开翅膀和爪子,引诱眼前的皇女到自己的爪间:“若是殿下必要加上,臣就去替殿下料理麻烦。还请殿下多信任臣一些,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她要帝师的位置,她要辅政的权力。如果小皇帝想要强权,就要向强权方付出代价。
【好像这样事情就解决了,但是我能这么做吗?杜相真的可信吗?除了这条路,我还有什么路可以走?】
杜流舸耐心地看着她嗫嚅,最后封赤练轻轻摇摇头:“我累了,杜相且待我歇歇吧。”
她宽容地点头:“自然,殿下初理国事,还是保重身体为上。臣时时待召……对了。”
“梁相梁知吾今日与臣起了几句龃龉,殿下不必放在心上。臣与她自幼相识,互以字称,对彼此都熟稔得很。她这个人孤直,但绝无坏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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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殿下说臣什么,臣都不在意。只是殿下该熟悉熟悉朝中再用她,她这人孤直太过了……殿下到底还是与世家共治天下的。”
封赤练似乎点头了,又似乎没有,杜流舸也不再逗留,她逆着光看向封赤练的眼神里有一点喜悦和玩味。
这孩子很听话,好拿捏——她不知为何甚至能听到她心中所想。窥测圣意不被允许,但人人都为此殚精竭虑。
权相低头第一瞬间,那个座上的孩子忽然露出了与她同样玩味的眼神。
送走杜流舸,封赤练起身去看了看银漏。
还有半个时辰,不急。
晃动的玉帘静下来没一会,于缜快步走了进来,对封赤练一点头,闪身让进来一个人。梁知吾掸了掸两袖要跪,被封赤练抬手制止。
“卿坐吧,”她说,“我刚刚饶舌了许久,倦得很,就不与卿客套了。”
于缜已经出去关上门,屋中光线昏暗,只有封赤练两侧的烛火摇曳,映得少女面颊阴晴不定。站在下首的梁知吾脊背一震,几乎忘了坐下。
“臣不敢。”她低声谢恩,寻地方坐下。
“梁相刚刚在门前被拉扯一阵才进来,心中有疑惑吗?”封赤练呷了一口茶,对她微笑。梁知吾低叹:“方才有,如今见到殿下,忽而就没有了。”
她听说殿下召见中书令,匆匆进见却被挡在屋外,几乎以为殿下已经被杜流舸拿捏在手中,谁知却被引进小门见到了她。
如今端坐的少女哪还有白日里惶惑凄楚的样子,眉宇间隐约是少年天子的压迫感。
“梁相是聪明人,不必我多解释。”封赤练慢慢地说,“欺我是山寺养大的稚童,他们是得意忘形了。
“梁相未生欺我之心,故而你我君臣以诚相待,我的心意,你明白?”
她起身俯首:“臣惶恐,殿下有言,臣敢不竭一身之力?”
梁知吾觉得自己的血有些沸,心像是裹了一层炭火。她自然是忠于先帝的,皇权与世家之间只能选一边站队,她不是世家出身,也就没有很多选择。这些年她在朝中经营党羽,广收门生,勉强能与杜流舸角力,但仍频频受制于她,如今新圣人上位,或许是个转机。
【杜流舸想窃夺皇权,不可信。梁知吾我倒是听人说过,没有那么多血脉姻亲,到这个年纪亦未成婚,倒是很好用的孤臣。】
梁知吾一怔,下意识去寻这直白的话的源头,却看封赤练并未开口,这声音是从她身后而来。
“我毕竟年幼,”她说,“有些事情有心无力。梁相今日来见我,可愿意为我分忧吗?”
梁知吾咀嚼着那段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话,再听封赤练所说,心中忽然一明:“殿下可要臣做什么?”
“一则看好礼部与御史台,不要令其再出变故。二则这段时日我会派遣人去查玉牒之事,若遇到阻拦,梁相要助我。三则么……”
“来日庭上辩礼,我认祖归宗,梁相要站在我这边。相应,朝中何人向我进梁相的谗言,我也一概不理。”
最后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臣本就是殿下的人,何有其他立足之地?”她话音刚落,封赤练就绽出笑颜,起身扶她:“有梁相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有这么一枚无所依仗的好用棋子,我就放心了。】
梁知吾轻轻呼了一口气,嘴角微扬。她的确没有成婚,没有子嗣,也没有显赫的家族。
但立足在右相这个位置上,她并不是靠忠君站稳的。满朝文武。她故吏门生遍布各处,小圣人锐气有余,计算还是差了些。
无妨,她没那么多危害圣人的恶意。如今居然能知道圣人心思。那之后在朝为官也就更好做事了。
这么想着,她感到封赤练在后背轻轻拍了拍。
“梁卿,梁卿呀……”
这声音温和澄澈,却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意。
……
天已经全黑了,四面烛光把墙上悬挂的锦幕照得流光溢彩。封赤练换了衣服,只挽一道头发,用银叉子戳着酥山上的水果。
叮当。银漏响了一声。
“两个时辰了。”她叮地丢下叉子,韩卢的影子立刻自窗边闪现,他衣摆上有些尘土,脸上也带着些疲惫的神色。
他走过去,跪下,封赤练用脚背碰碰他额头:“去安置你的那群小崽子去了?我还以为这两个时辰你会想办法跑呢。”
韩卢空咽一下,闭目:“臣是主人的人,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逃。”
封赤练被这个说法逗笑了,拾起桌上的葡萄,丢向地面。
紫色的果子咕噜噜滚着,碰到他手指方停。青年下意识伸手去拿,意识到封赤练的目光后闭眼低下头去,用牙齿衔住它仰头吞下。
“臣谢赏。”
“好。”她对他笑笑,伸出手来:“那……”
“……你想好自己该受什么罚了吗?”
8.枷笼
夜间的焚香换了。
水沉香焚出的烟气浓如牛乳,蜿蜒如白绸,缓慢地在宫室内散开。烛光在垂下的锦缎帷幕上闪动,流泻出五色的光。
一条赤红色的蛇顺着那帷幕一圈一圈绕下,轻柔地落在地毯上。
韩卢低着头,只盯着眼前的那一小片地毯。即使如此,他还是能感觉到有什么在慢慢向他游过来。杀人者的五感十倍敏锐于常人,蛇腹在地毯上滑行的嘶嘶越来越近,他呼吸不稳地空咽了一瞬,抬起头,不安地望向坐在高位上的那个人。
封赤练用手指沾着茶水在凭几上写写画画,好像没什么兴趣看他。
在他说出“臣不知如何处置,悉听主人”之后,那位披着皇女皮壳的山神就摆摆手,让他自己找个地方把自己弄干净再回来。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不理解,或许她是嫌恶他身上的尘土吧?
惩罚无非那几种,鞭笞,火炭,杖责,拶刑,再严重点断指,割舌,剜目,他不敢猜测她会给他选什么,她选什么他都得受着然后谢恩——如果他到时候还能说出话来的话。
她应该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存在,动手只能她来动,那她希望他干净点也没什么。
但是……不对。
一滴冷汗顺着鬓角落下,沿颌线滴在衣襟上,那条蛇已经游了过来,慢慢昂起颈子,向他吐出鲜红的蛇信。
韩卢的手依照封赤练的意思缚在身后,整个人几乎是不设防地将胸腹敞开,那蛇顺着他的膝爬了上去,游走的蛇身拨开一点前襟,露出之下肌肤的颜色。
不良人总在外奔波,比不得在府衙里执笔的官吏,随蛇移动袒露出的皮肤是浅浅的麦色。
有伤疤横斜其上,像用泥灰锔过的陶器。他压抑地喘了口气,侧过头去强迫自己忽视蛇鳞擦过肌肤的触感。
“中书令杜流舸,”高位上的人开口了,韩卢的指甲攥进手里,勉强分出一点精神来听她问话,“这个人,你知道什么?”
他微微颤抖着,那条蛇已经全然进了衣中,鳞片轻柔地剐蹭在背后激起一阵阵粟粟,连带着说出口的话也有些气息不稳:“杜相……是杜家主支家主,先帝在时已在朝中……嘶。”
被反缚着的手不安扭动。指甲陷入掌心,蛇已经从腰侧绕到脊背,冰冷感和越来越强的怪异感交替顺着脊骨升起。
这条赤蛇少说有两米有余,完全是将他缠了一道。
“只知道这么点吗?”他的主人看起来不怎么满意,韩卢啮住嘴唇,勉强捱过一阵后接上话:“先帝在时,杜相暗有扶植杜家旁支所出的三皇女之意,但先帝偏爱长女,是以她一直隐而不发,后二皇女宫变,率军杀入宫中,杀三皇女及其父,杜相深恨此事……啊!”
声音猛然被一声惊喘打断,他的腰下意识折下去,齿关不受控制咬在一处。
那冰冷的蛇尾圈起,忽然勒紧,一瞬间韩卢无法压抑自己的声音。不,他含糊地喊了一声,想要去抓那条衣中的蛇,却只是将双手在绳中扭动挣扎了几圈。
“不……不!”
“宫变的事情我只听了个大概,”封赤练的声音仍旧不紧不慢,“二皇女和她父亲都已伏诛,倒是给我留了个五姐姐还活着……还活着,对吧?就这么月余的工夫里,杜相没有手长到弄死她,是不是?”
韩卢含糊地点着头,已经分不出神来再回答什么,蛇腹的收紧舒张带走了他的全部感知,再张口除了低喘叹息就只剩下下意识的声音。
“主人……饶了……”他艰难地摇头呜咽着,无法细想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封赤练起身,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没用。”她说。
蛇身略略松开了些,蛇尾抻出一段空隙,顺腿侧绕到他的腰后。
韩卢的眼睫不住颤动,喉结紧绷,咽喉深处的哽咽像是一条被打断了腿的犬,他没有资格拒绝,她给的一切他必须全部收下,不管他想不想。
封赤练轻轻摸着他的脖颈,脊背,在掌心收缩舒张的温热肌肉很像是一匹马。
他呜咽得越来越剧烈,几乎要变成哀叫,那条听从着她意志的蛇,正用蛇尾一点点撬开。
汗水濡湿了鬓发,他小口地吸气吐气,像应对酷刑时拼命保持清醒。
那只抚摸着肩背的手拂过颤抖不止的喉结,到下颌停下。
她抬起他的脸,韩卢立刻眯起了眼睛。直到感觉到她的指甲陷入皮肤,他才不得已再次睁开。
珀色的眼睛里已经没有警惕锐利的光,水雾把眼瞳涂的朦朦胧胧,韩卢不稳地呼吸着倚靠在她手上,眼睛却不愿意向她看过去。
太过了,还是太过了……即使知道她和她的皮囊根本不是一人,被这样年轻的面孔注视着无法自已还是在折磨他的神经。
“求您,”他含糊地重复着,“饶了我……别这么看……饶了……”
指甲在咽喉上打着圈,封赤练低下头,在他耳畔低语:“狗没有资格不让主人做什么。你还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一直在呜咽的犬声音骤然拔高,瞳仁中的一点缩在一起。白皙的手指沿着锁骨向下,颇感兴趣地捏了捏指尖温暖的皮肉。
“但我可以答应。”她说。
“你不想要【我】看着,是想要我用【本来的样子】看着你吗。”
他肩膀一震,脱口而出:“不……”封赤练的手上用上了力气。
“贪心得太过头了。”
他被按住肩膀一推,失去平衡栽倒在地。被惊动的蛇爬动起来,那副身躯再次开始战栗。
韩卢用额头抵着地面,喉咙里溢出难耐的呃呃。银漏一滴一滴地漏着,在正刻时铛地击响。伏着地上的狗突然僵住绷成一张弓,然后脱力地软下去。
封赤练再次抬起他的脸,泪水和涎水混在一起,把这张线条算得上漂亮的脸弄得一塌糊涂。
他现在乖多了,乖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只有细微的战栗告诉她他还清醒着。
韩卢迷茫地看着她,五息,十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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睛里的光终于勉强聚焦。
她的手指从他的左边耳缘滑过,黑色从指上出现,他垂下眼轻轻呜呜着,并不挣扎。那黑色逐渐凝结成实体,是一幅覆盖了下半张脸的面具,外形有些像是交错的犬牙。
“我预备在附近转转,”她轻飘飘地说,“既然我有个还活着的皇姐,她父君和同胞姊势力曾经大到能发动宫变,现在总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
“说不定,她也是个有意思的人。”
“至于小狗,”她把那枚黑色的面具在他脸上比划了一下,面具后有一处凸起,当它被佩戴在脸上时,口唇恰好被堵死,“你就待在这里。”
“今晚不会有宫人进来,直到我回来之前,都好好忍着。”
面具被覆盖上去,韩卢战栗地呜呜了两声,含糊的谢赐被堵在喉咙里,变成低吟。
他蹭着她的手,眼睛里有些隐忍不发的哀求,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在回来之前,他只能忍受这条折磨他的蛇。
封赤练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松开手后退,他挪着膝盖前进两步,终于因为那条又绕上来的蛇而歪在地上。
“唔……”
……
夜色如潭。
少女的影子在宫道上掠过,无声无息地与巡逻的宫人擦肩,许多双眼睛四处望着,但谁也没有看到夜行的帝王。
出太庙后向皇城反方向走,周遭景色就越来越凄凉,巡逻的宫人也开始少了。此前封赤练听于缜说过一次,这里是囚困为帝王所厌之人的处所。
五皇女封辰钰没有立府,也没封王,如果她还活着,不是囚在原本的住处,就是已经迁至冷宫。
转转吧,就算遇不到她,在宫中阴气这样重的地方乘凉也挺好的。
月光缓慢地照上一株越过墙头的楝树,月影破碎地落了满地,在走过这影影绰绰的树下时,封赤练忽然听到墙内传来很轻的抓挠声。
像是一只掉进了桶里几天的猫,还在挣扎,但已经有气无力。她在墙边停下,听到墙里传来一个不太清晰的女声。
“外面……有人吗?”
“我好饿……”
“能不能……给我点吃的……”
这声音已经几乎不是求助,而是低吟。封赤练靠近墙,神谕应答的声音就从墙中传来。
【是谁呀?】
院子里的声音停顿了一瞬间,努力提起气来:“我是五皇女封辰钰,你是谁?是宫人吗?已经很久没有人给我送过饭食,能不能给我点吃的……”
封赤练不说话,里面的声音又弱下去,半晌她弱弱地问:“你还在吗?”
【我在呀,但是我没办法帮你拿吃的呀。】
被囚的五皇女沉默了一阵,声音更弱:“你是谁?在哪里?为什么你的声音是从墙里传出来的?”
【我呀,因为我就在墙里呀。】
【我是二十五年前修补此地时,被砌进墙里的宫女,你要是再挖墙,就要把我的骨头挖出来啦。】
9.囚鹦鹉
啪,像在空气中戳碎一个气泡,里面的寂静立刻弥散开来。
墙那边当啷响了一声,然后就没了声息。
【怎么了?昏过去了?死了?死了就只能陪我了呀?】
声音落下去,又有微弱的响动起来,好像是坐在地上的人又挣扎着站起身。
“真的吗?”封辰钰弱声弱气地问。她小心地摩挲着墙,像是想找到声音的源头。
【是啊,二十五年前,我奉命报送这院落建成所用钱物的文书,却发现文书中有几本的印痕对不上,是有人伪造了文书想要贪污。】
【我要上报,被发现了,他们就勒死了我,藏在墙里,嘻嘻。】
【你再挖一会,说不定就看到我的手了。】
窸窸窣窣的摩挲声停了,里面的人靠着墙慢慢坐下,发出一声没力气的叹息。
【不害怕吗?】
“嗯,”或许是意识到对面可能真是鬼,丧失希望后封辰钰的话开始变得又短又没力气,“……不怕,明天,没人送饭,我就和你一样了。”
【真可怜,你不是皇女吗?怎么会被人关在这个鬼地方饿死?饿死可比我还要惨啊。】
墙里的皇女苦笑了一声,笑得像是哽咽。“我好饿,”她又开始呓语,“饿得睡不着,不敢睡。”
【你不要睡,你陪我说说话嘛,我被关在这里二十多年了,什么也不知道,好不容易有你这么个活人,你就可怜可怜我?现在的圣人是哪一位呀?是你母亲吗?她真狠心,把你丢在这里。】
饥饿带来的混沌和痛苦拉扯着封辰钰的意识,以至于在听到这样轻佻的评判时她也只是皱了皱眉。母皇已经驾崩了,父君与亲姊也被赐死,现在她不知道也不关心皇帝是哪一个,哪一个都没有差别。
【我想起来了!几日前我听人议论过,这一任圣人是从宫外接回来的,比你年纪还小一点。朝臣都不放过她呢,说是要把她过继给安鄯王,不让她以皇女身继位,还没有登基就这样被人摆布,说不定再过几年就遭人药死了吧?】
墙中鬼魅的声音仿佛一片轻柔的蛛网,层叠缠绕在墙内虚弱的皇女身上。那声音忽然攀附上她的耳廓,又轻,又低,又带着莫名其妙的引诱:【你说,这世上还有没有人能帮帮这位小皇帝?】
封辰钰的睫毛颤抖着,她想睁开眼睛,眼前却只有一团柔软的光雾,胃里持续不断的痛感让她分不出神来修饰回答,脱口而出的回应带上些冷淡和尖锐。
“你要知道这些作甚,两班大臣若是欺负人,定是通过气的……找站在朝上的帮忙……根本没有人能帮。”
那绕上来的声音一点也不在意她的态度:【不找朝堂上的人,又该找谁呢?不立于阶前,不是连话都说不上?】
“……那就把不在场的拉上台,把紧紧连在一起的拆碎……”她的声音有些昏沉含糊,说出来的话却足以惊动不知情的听者,“世家……就是这样的……可是现在没有这样的人了。”
【现在没有了,或许是以前有?】
有没有这样一个人,既有对峙群臣的胆识和口才,又有足以在困局中翻盘的智谋?这样一个人如今身在何方?他本该着紫衣立于玉阶之上!
生命力突然回到了封辰钰身上,她努力抬起手,极力向前伸展指尖,像是想抓到空气中的什么东西。空旷破败的庭院忽然变了一副样子,日光穿过袅袅升起的炉烟,她身前的枯枝野草变作笔墨书卷。老师。在这幻觉里有一个熟悉的影子浮现出来,封辰钰喃喃地念着,努力想要抓住他的衣袖。
“老师?老师……”
“救救我……救救他啊……”
……
冷宫今夜略显嘈杂。
负责值守洒扫这一片的宫人夜里事情不多,除去有被厌弃的君侍受不了这里的寒冷凄清自尽之外,少有事情能把他们从铺上喊起来。
可今晚,他们整整齐齐地跪在院子里。
两位年轻女史掌灯,照亮站在院中的那位女官。她穿丹色花叶纹的外衣,带着内宫的印和文书,一看就是大人物身边出来的显赫人物。跪在地上的人头也不敢抬,只能盯着砖石的裂隙暗暗犯嘀咕。
都说贵人不踏贱地,今天是撞了哪门子邪,这样大人物身边的随侍到了这个地方来?
于缜面无表情地睥视了一圈跪着的人:“你们之中,哪些是照料五皇女那个院子的,出来。还有管事的,也一并出来。”
人群中窸窸窣窣地出来四五个人,并着个和于缜差不多年纪的嬷嬷。那嬷嬷眼睛左右转了一圈,爬起来对她露了个讨好的笑,手往袖子里一缩,像是想掏什么东西出来。
于缜冷冷瞥着她,瞥得她悻悻缩回手去,
“近几日里,给皇女送过饭的是谁?”
这话一出,站出来的几个人就开始暗暗交换眼神,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五皇女封辰钰父姊作乱赐死,她连坐囚于冷宫思过。先皇一驾崩就没人理她了,明里暗里有些外面的人带话来,暗示不用好好照顾这位皇女,按冷宫的规矩让她自生自灭就行。
今天突然有贵人来问这事,定然是这位皇女生命力太顽强碍着人眼了,说来也怪,这几日都没人给她送过吃食,她怎么还在喘气呢?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有人狠狠搡了站在边上的哪个小姑娘一把。
“我看见了!”搡她那人叫,“乔双成给皇女送了一张饼去!是她从火房偷的!”
被搡出来那小姑娘也只有十六七岁,头发有点黄,手上有不少茧子。她睁大了一双眼睛,踉跄着站稳,立刻把头低下去。
“我没偷!”
“那你也送了!我见着了!”
于缜往前走了两步,严厉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宫人:“抬头,你送了饼,是不是?”
被叫乔双成的那宫人嗫嚅了一下,扑地跪下了:“您饶了我吧!……殿下她许久没吃东西,一直在拍门,我不敢不管她……我就给了一张饼,一张饼而已!”
她身后有窃窃的笑,不知道是哪一个。刚刚推她出来那人和她有点龃龉,其他人就纯是看热闹。站在一边的嬷嬷在心里暗啐一口,不长眼神的东西!自己一条贱命,还顾得上别人了?
她碎步过来,对着于缜笑了笑:“您别动怒,这是我管得不好,叫这么个晦气玩意来碍事,我这就叫人打发了她。”
乔双成跪在地上抖着,捂住嘴不敢出声,于缜冷冷看一眼那嬷嬷,回头对着外面的侍卫:“奉六殿下的旨意,后面站着那几个渎职欺上,意图谋害皇女的,都拖出去处置了。”
笑声戛然而止,侍卫鱼贯而入,拿住人塞了嘴要拖走的时候,他们才如梦初醒地尖叫起来。
“我们都是按上面意思办事的,冤枉!”
“上面?”于缜冷笑,“天家就是最大的上面,你们惹了六殿下,就该死。”
站在一边的嬷嬷惊出一身冷汗,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还没开口,于缜的眼光就扫过来。
“这个也处置了。”她说。
“等等,住手!我是这宫里的管事!你是谁,谁给你的权力!”
于缜从袖子里拿出帕子,擦了擦可能被唾沫喷到的衣袖,一旁的侍卫立刻掰开那嬷嬷的嘴,她慢条斯理把帕子塞进去。
“我是将践祚的六皇女殿下的女官,这就是殿下的旨意。”
她把还在发愣的乔双成拉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的土,在那嬷嬷目眦欲裂的眼神里把文书给了她。
“好孩子,之后你就是这里的管事了。”
“你们都给我记好,天家子,落到泥尘里也比你们的命重百倍千倍,苛待皇女,就是不敬整个皇室!以后谁再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今天这些人就是下场!”
在外面突兀响起来的悲鸣声中,怀抱着文书的新任乔管事还在浑身发抖,不知道自己今晚到底怎么死里逃生,又怎么交了好运。
……
尖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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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飘不到屋内。
太医诊过脉,走报过后就到门外候着去了。屋里的宫人们小心翼翼地把朽了的床帐换掉,抱来柔软的被褥,好生安置上面还没醒来的五皇女。
太医说她脾胃虚弱,饥饿太久,不能仓促吃太多东西,宫人们就忙不迭先煮了蜜米油,喂她吃了半碗。
做这些事的时候,封赤练就站在他们身后看着,像是饶有兴趣看人玩耍一样。但他们知道这位准圣人一点也不像她看起来都那么人畜无害——
她刚刚下令杀了这里的管事,还有四五个宫人。
月光冷岑岑的,照在她半张脸上,肌肤像是玉一样白。这位面容柔美的小圣人眉眼弯弯,眉宇间却因为阴影而带了几分邪性的味道。
没人敢盯着她的脸看,宫人们忙不迭地收拾完,又忙不迭地领了退下的旨,逃出屋去。
屋里只剩下封赤练和床上的封辰钰了。
封赤练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低头打量着床上人的脸。她父亲大概是个惊人的美人,这张脸即使因为饥饿而面无血色,嘴唇皲裂,也还能看到明艳的影子。
这是一只在金笼里被饿得半死的鹦鹉,已经抓不住用来栖息的横木,只能蜷缩在笼底,把头埋进暗淡的羽毛中。
在她的注视里,这只鹦鹉含糊地呜咽了一阵,睁开眼睛。那双杏眼空空地盯着房梁,她颤颤伸手在空中抓了两下,又困惑地放下。
“我死了吗?”她问。
“差一点,”封赤练说,“差一点没熬到天亮。”
床上的皇女向着声音来的方向转过脸去:“是你?”
“对呀,墙里的鬼,爬出来了。”
封赤练笑嘻嘻地靠过去,封辰钰迷茫地对着说话声传来的地方,好像逐渐反应出了什么。
“……陛下?”
封赤练把手盖在她的额头上:“皇姊。”
封辰钰微微颤了颤,想开口却没发出声音,不知道想谢罪还是想起来行礼。那只手往下盖住她眼睛,她就乖乖闭上嘴。
“臣冒犯陛下……”
“皇姊宽心养着吧,”她笑微微地说,“这之后,不会有怠慢的宫人了。”
【我听到你求我救你,我就救了你。】
两个声音微妙的不同,有些地方甚至轻微重叠在一起,封辰钰迷茫地分辨着,慢慢点头。
“臣谢陛下……”
“还不是陛下,”封赤练说,“还有点麻烦事。你说的那个我或许用得上的人,是谁?”
她挪开手,床上的人睫羽微垂:“是教导臣的皇女师……许衡之。他受了牵连,臣也不知道他如今如何了。”
冷宫虽然艰难,但没人敢真的对她做什么。可在牢里不一样,一个全须全尾的人进去,能喘着气出来就已经是好运。
“老师他精于廷辩,长于论礼,陛下……”
这句话没说完,却明显带了哀求的尾调,封赤练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她散开的头发,像摸一只小动物。
封辰钰咬了咬舌头,蜷缩起来,不再说话。半晌却还是不甘心一样摸索着抓住了封赤练的衣袖:“陛下……”
“是屋中没有点灯吗?太医来过吗?为何……我眼前一片漆黑?”
那双眼中一点光泽也无,瞳仁可怜地放大着。封赤练松开玩她头发的手:“啊,因为你求我救你,我就把它拿走做交换了。你也没说不可以啊。”
封辰钰急促地抽了口气,伸手摸自己的眼眶,双眼尚在,但的确一点也看不到。是啊,是啊,她毕竟也是在玉牒上的皇女,宗法中有她继位的可能。只有一个瞎子才不可能做皇帝,才真正无害……
在想明白的瞬间,那双眼睛骤然蒙上一层水雾。她的手指弯曲着,无力地抓住额发。
“眼睛……”
“为什么……不杀了我以绝后患……”
“为什么呢?”封赤练散漫地回答。
“因为,你很可爱啊,皇姊。”
10.断翅羽
啪,一只飞蛾被灯迷了眼,撞在映着月光的墙上,跌进灰里。
当班的狱卒过去用脚尖碾了碾在地上挣扎的蛾子,往里面看了一眼。
“没动静了?”另一个狱卒探过头来问,“你进去看看,要是已经咽气了就赶快报上去,拿布裹了该怎地料理就怎地料理,莫丢在那里一晚上臭了烂了。”
“直你爷!”先前踩死蛾子的那个回头骂,“里面臭气熏天能焖倒头驴,你怎不进去,还支使起我来了!”
骂完他又向里看了一眼,心里确实也有点嘀咕。
里面那个向来是没什么动静的,不像别的人犯受了刑一晚上一晚地哀号惨呼。
只有他们得了令把他腿骨用铜锤砸碎了的那日,一直默然受着的那人突然发了狠地挣扎喊叫,用了三四个人才把他按住。
断腿骨用的是钉钉子的小锤,从脚踝到膝下,把能摸到的骨头都细细地打碎了,几个人用了两个多时辰才干完。
他先是骂,之后是喊,到了了喊伤了喉咙,只歪着头咳血沫,但仍旧睁着眼睛没昏过去。
牢里闷热潮湿,草褥上的霉花能长半指厚,四处都是虫与鼠,受了这样重的刑的人身子弱的当日就没了,就算是个武官也撑不了两天。这厮居然生撑了三天还留着气,实在是了不得。
不过再能撑,估摸着这一两日间确实也该差不多了,虽然去牢里看人死没死确实晦气,但也确实该看一眼……
那踩死蛾子的狱卒正寻思着怎么把自己的同班支过去,外面的守卫就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一个,险些撞在他身上。
“都警醒起来!来贵人了!”
仅仅用一个“贵人”形容来客并不合适,但真正该用来称呼她的那个词卡在所有人的嘴里,谁也不敢往外吐。
太荒唐了,太不可理喻了,三更半夜的也没撞鬼,为何不日就要践祚为帝的六皇女会到牢里来?
她穿了件淡色的半臂,两肩上的金线卷云纹在灯下一闪一闪地发光,像是卷了云霞抱在怀里的小神仙,真是一步也不该踏进这个脏地儿来——身边还一位侍奉的女官也没有,真是见了鬼!
仔细看看,她倒也不是一个人来的。在她右后方几步的地方站着个影子,束袖胡服,脸被半张面具遮住,只露出一双眼来。
那双眼在暗处闪着光,食人的恶犬一样。
站着的坐着的躲懒的都跪下去,踩了蛾子那狱卒膝行两步上前:“殿下,您怎地到这地方来了,这地方晦气得很,污浊得很,您就是看一看听一听都是污了眼睛耳朵呀。”
封赤练向下睨着他,目光从那张谄笑的脸上移开。
“我要带一个人走,”她说,“去,把他带出来。”
爬起来的众人面面相觑,怪事年年有,今天扎了堆了。她才回宫几天,怎么跑到押重犯的牢里要人了?
“不知殿下是要哪一个人犯……”
封赤练点点手指,空写了一个许字。
嘶。
刚刚爬起来的那位脸上的表情还没收住,眼珠子就开始转起来,牢里姓许的只有一个,就是那个被特地“关照”过的许衡之。
杜中书令的长女杜凌瑶领着吏部尚书的官职,手里攥着大大小小官员的升迁调动,她吩咐了务必不能让许衡之在牢里得个好死,他们自然不敢怠慢。
如今许衡之虽然只剩下一口气了,但这时候让六皇女把人带走,那就是违背了杜尚书的意思。
自然,这普天之下,按道理天子最大,但一则六皇女还不是天子,二则少年的天子与老练的世家对上,谁大谁小还不那么好说。
想到这里,他又换上了点笑:“殿下……此人,怕是有些麻烦。”
封赤练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沉默给了他一点胆子,这位准圣人不足二十的年纪,又长养在寺庙里,连颐指气使的话都不怎么会说,自己稍稍拦拦她,说不定也就算了。
“殿下有所不知,此前宫中逆贼作乱,此人与逆贼沆瀣一气,是先皇下旨将他收押在此,严加拷问的。若是旁人倒也罢了,此人涉及的是谋逆的案子,即使是殿下您来,也……”
先皇下旨,谋逆大案,一顶一顶的帽子扣下来,封赤练却像是根本没听见。
“把人带出来。”她只是说。
话说不通了,那狱卒咬咬牙,狠下心来。横竖两边要得罪一边,他宁可得罪没登基的小圣人也不想得罪杜家。
“殿下,您要是执意要提人,您就回去下个旨,刑部领了命到小人这里带人去给您送过去。您是一等一尊贵的人物,说什么是什么,小人就是个虫豸,只能守着职位办事,您去和小人上官说,小人听上官的给您办事。”
要是刑部真的让他放人,那他肯定放。但一则杜家肯定会插手,二则这人在牢里也活不了几时了,到时候人死了再来要也只能要到尸体,圣人要一具尸体做什么呢。
封赤练没再说话,她颇厌烦地撇过脸去,用眼睛轻轻点了点跟在她身后的影子。
刀光如雪。
韩卢振刀而出,刀锋唰地抹过狱卒喉头,一股赤色随着刀尖甩出。
那狱卒还保持着之前的表情,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惊恐地伸出手去想捂住向外飙血的喉咙,嗬嗬地倒退着栽倒在地。
而韩卢旋身,不动声色地挡住了飞向封赤练的两三点血沫。
她抬手揉揉韩卢低下来的头,看向被骇得倒退的众人。
“快点,把人带出来,还要我再说一遍?”
那个人不是被带出来的,是被拖出来的。
狱卒和守卫们仓促找了件干净些的外衣披在他身上,胡乱用清水给他擦了脸,但没能让他看着稍微像个活人点。
被敲碎了骨头的双腿自然不可能再站,他们只能在地上铺了布,拖着他的手臂向前走。
血在他身后,拖了歪歪斜斜的一道。
皇女师许衡之,打马长街的探花郎。就这么像是一只在泥地里敲碎了,用脚尖碾过几回的白胎瓶子一样,被扔在了封赤练面前。
男人低着头,被黏成几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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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发垂在脸前,挡住了大半张脸。封赤练挥退所有人,用刀扇拨开垂落的发丝,抬起他的脸。
许衡之同时睁开了眼睛。
真漂亮的一张脸。
似含情而有笑态的眼睛,适合在花下的阴影里投来一瞥,骨相却是很君子气的端方,让那双含情的眼睛没有轻佻的神态。纵使被折磨到了这个地步,这双眼睛还是清明的,像是一泓阴影里的潭。
“许卿。”封赤练笑着叫他,他慢慢把眼睛转向眼前的圣人。
脚下的影子开始变形,拉长,扭曲,仿佛有无数条没有实体的蛇从她背后爬出,簌簌地爬向眼前这个只剩下一口气的人。
那些蛇的影子绕上他的膝盖,肩膀,缠上他的咽喉,轻柔地吐着信子。许衡之缓慢地眨眼,似乎看到了这些蛇影,似乎又没有看到。
刀扇稍微用了些力气,他不得不把脸抬起来。
“真凄惨。”她说,“想活吗?”
许衡之漠然地看着她,半晌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很快带动了体内不知哪处暗伤,变成剧烈的咳喘。他伏下去,断续地向外咳血,手指无力地蜷在一处。
“臣这个样子,与死何异。”
封赤练轻轻嗯?了一声,颇感兴趣地蹲下来。
“你知道我是谁?”
他伏在地上不答,只是微微地喘息。
“你现在确实不如死了,”她撩起他的一缕头发,“你的腿废了,不可能再站起来,朝中大局已定,没有你的位置。”
“但是……也不一定?”
那些扭动的蛇影缓慢浮现出实体,它们拉着,拖拽着,支撑着许衡之的身躯,强迫他再一次起身。眼前的少女身形逐渐抽长,那张尚且稚气的面孔下浮现出艳丽和威压。
【汝身之残,汝命之堕,皆可复原。】
他抬头看着眼前消失的皇女,身着彩衣半蛇之神露出本相。那双猩红的蛇眼一眨不眨注视着他,他只是慢慢眨了眨眼睛,没有诧异,也没有恐惧。
【就这么想死吗?你就不想别的?】绛山君用蛇尾卷起他,伤口中溢出的血液给蛇鳞涂上一层暗褐色,【真可惜。】
【原本那个孩子向我许了愿,求我救你来着。】
一瞬间,好像有一股活气回到了这个男人身上,他猛然睁大眼睛,伸手想要抓住从他手腕上绕过的蛇:“五殿下!”
【她几天没吃东西,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几乎死了。】
“救她……!”他急促地开口,声音里夹杂着咳嗽,男人闭上眼睛,唇角带着星星点点的血色。
“求您……您是谁?陛下?还是什么……不管什么……求您,救她。”
蛇身的神轻轻哼笑起来。
【我娲皇后裔,龙脉之主,绛山君也。】
【汝既发愿,以何报我?】
那低沉的,威严的女声缓慢漾开,中间又浮现出少女的笑语。
“许卿呀许卿。”
“那条龙雏的命太贵了,你可要想好你拿什么来换。”
11.弹劾
绛山君用手指沾了一点许衡之嘴角的血,涂在他的嘴唇上,像一个顽童掐了凤仙花去涂石头的裂痕。许衡之的呼吸逐渐平和下去,抬头望向眼前的蛇身之神。
她的面容与人无异,血一样的珠子与黄金交错穿在一处,垂落额前,如同帝王冕旒。彩衣之下的赤色蛇尾环绕在他身周,鳞片在暗处隐隐生光
可凡人——
——与她毫无可比性。
那蛇身的神高大,几乎两倍于他,从高处投下来的注视让人喉头滞涩,脊背发冷。
她就这么看着他,像看着一只匍匐在地上断了翅膀的鸟,一块颜色漂亮的石头,带着并不十分认真的兴趣。
她没有在认真地与他谈判,她并不很在乎他给出什么东西,他计量着给出的一切对她来说都一文不值。这对她来说或许只是一种趣味,用一块糖逗虫蚁的趣味。
那块被拿来逗他的糖就是五殿下。
在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许衡之闭了闭眼睛,低声叹息。
“臣在此事上并无讨价还价的余地,您想要何物就能从臣身上拿走何物。无论您是君王,还是绛山府君,都是如此。”
她轻轻用手指点着他的颌侧,他没有睁眼,任凭对方轻轻拨弄。太美了,也太可怕了,被这样的神注视着,把玩着,如果不闭上眼睛,一定会因为恐怖和着迷而癫狂。
【你很聪明,】她说,【像你这样聪明的生灵,不至于落入惨死的境地。】
“臣不过是不入流的谋士。”他又微微咳嗽起来,刚刚回光返照的那一点生气正在散去,他的命正被她抓在手里,只要她松开手,他就会飞快死去,“一子不慎,满盘皆输。”
“臣并无什么东西能拿来交换,所留的只有这副身骨……”他喘了口气,“和浅薄的智计。您既然来找臣,要臣这副半残的骨头没有用,那就是要臣为您做什么事。”
【你想用为我做事来换那个孩子活着?】
“不,”许衡之虚弱地笑了笑,“臣本就是您所有,没有东西能与您换。五殿下也是您所有,您救她,也不需要臣用什么来换……”
抚摸着他颌侧的手指骤然收紧,他喉咙里溢出一声窒息的哽咽。呼吸顷刻间被掐断,许衡之挣扎着睁开眼睛,对上那双猩红的蛇瞳。
他知道她发怒了,君王不喜欢臣子揣摩清楚自己,神也不喜欢凡人窥探自己。
在刚刚激动带来的混乱退去后,他很快想清楚了前因后果。绛山君不会特地来找一个奄奄一息的阶下囚,他没有资格,只能是“陛下”需要他做事。
而“陛下”对他一无所知,能告诉她自己有用的人,就只剩下五殿下。这样看来她已经保住了殿下的命,没有放任她去死。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为她做什么事,不知道这件事如果不成,那块被用来逗弄他的“糖”会怎样。
两行清泪无声地落下去,许衡之在战栗中笑起来。他不能让殿下的生存和自己绑在一起,他必须把它们拆开!陛下是天下之主,她不杀五殿下是没必要损坏自己的所有物,而至于他——即使他完不成她的指令,五殿下也不会被迁怒。
即使他因为这句话触怒她,被她所杀,他也不能连累五殿下……
许衡之已经几乎不能呼吸,说出来的声音也弱得听不清。
“生、杀、夺、与……”
“您对您所有之物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臣为您做什么……都应该……”
颈上的手骤然松开,他跌落在地,因为痛苦蜷起身体。蛇神消失了,身穿锦绣云纹的小皇女眉眼弯弯。
“胆子真大,”她说,“不过,脑子不错,确实是个辩才。”
谢陛下。他喃喃着,终于慢慢放松了身体。
这一关他过了。
夜很深,夜里的很多东西都模糊不清,有一驾马车碌碌地从狱中驶出来,谁也没看清上面载着个什么人。与此同时一卷密信被飞快地送到了右相府上,梁知吾对着烛光拆开它看了半晌,扯扯嘴角丢进火里。
信写得颇为简明扼要,大意就是听梁相此前起了忠君之誓,这有口黑锅,卿就背上吧。
“小圣人啊。”她摸索着食指关节,看信在火中烧尽,转过头提笔写了张条子唤来随从。
“去接这上面的几个人来,金吾卫不许夜行就拿我的令牌。”
“谁不来……谁就不要认我这个老师了。”
天未曾转凉,太阳刚刚升起的那一阵子却有点冷,寒气凝结成薄薄一层夜露,把草尖涂成白色。有比这露水更轻盈,来得更隐秘的消息飞快流传开来,顷刻间就震动了无数听者。
——昨夜有人闯入诏狱,强行带了一个人犯走!
——好大的胆子?竟全身而退没有被格杀当场吗?
——愚不可及,你当这是画本子么?能强行带人走的,自然是有权的……
这窃窃私语逐渐发酵,逐渐膨胀为一股躁动的气氛。预备着上早朝的官员中有那么几个人以目示意,今天早朝非得有一场大弹劾不可。
但要是没有早朝呢?
等到所有人都穿戴整齐到了宫门口,才有黄门出来传旨,准圣人今天身体不适,不朝,各位贵人各回各处,各办各公去吧。
没得到消息的一头雾水,得了消息想看热闹的颇为遗憾,在佩玉琅琅和窃窃私语声中,一个身形在阶下多站了片刻,才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她着紫衣,腰佩异兽衔珠的带钩,那兽虎身人面长毛,口中珠子是俏色,刻得极逼真。它似乎更应该围在一位武将腰上,而非一位着朱紫的文臣身上。
更遑论那凶恶的兽也与她面容不衬。
这是一张十分南人相的脸,杏眼,不很高挺的鼻梁,咬着一点笑一样的唇角,久看才能自眉宇间看到一股倨傲的神气。而那一点神气只要被注意到,就顷刻如剑般斩碎了这张脸的柔和秀美。
她走到中书令身边,两张脸就隐隐约约现出几分相仿来。
杜凌瑶,字越星,杜流舸长女。
“阿母,”她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宫门,“罢朝这事出来,料想昨夜的事情就是梁相令人做的了,如之奈何?”
杜流舸笑了笑,伸手抹了一下女儿脸上紧绷的线条:“如之奈何?有何如之奈何,圣人不朝,做臣子的难道要闯宫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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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杜凌瑶不痛快地出了口气:“此前圣人请阿母过去,她就谋划着也去面了圣,不知道对圣人说了什么,如今竟把她攥在手里了。今日不先发制人,若是她从许衡之口中问出什么……啧。”
中书令与女儿一道上了马车,比起年轻人,年长者总是喜怒不惊的:“她能问出什么?这许姓子命就如此大?”
杜凌瑶默然不语,转过味来了。
此前她已经叫人对他用了重刑,又断了他的腿,让他再无重回朝堂的可能。人心念一断,生气就容易散,如今他就算活着,也只是个活死人罢了。
她怕的就是刑不上上大夫,他对梁相说起自己的手笔,但如今他已经等同死人,如何能说?
看女儿眉间怒气略略散了点,应当是想明白了,杜流舸用笏板敲敲她手背:“许衡之之事不必管他,趁着这一日光景去把内宫那桩事收了尾才是正经。”
母亲说的是暗令宫人饿死五皇女的事情,虽然传出风声那几个宫人都被以“玩忽职守”的罪名处死了,但检查一下有没有遗漏的线索会牵扯到杜家总是好的。
“儿知道了。”她应一声,“不过想想,还是可气,没将许衡之掩杀牢中……”
“他已经死了。”杜相打断了女儿,将笏板收进手里。
昨夜诏狱一出事,信就传到了杜流舸这里,夜闯诏狱没掀了天还能把人带走的,多半是四相之一。聂云间与许衡之是同榜,当初许下狱他也的确从中转圜过,但直接劫狱不是他的行事方式,连红就不必说了,唯一有可能的只有梁知吾。
果不其然,夜半三更,梁知吾的几个心腹门生悄然去了她府上。
虽然门生去了,但第二天的流言没压下来,说明她着力就不在遮掩上,细思许衡之上次受刑已经有两三日,就算是请名医养在府里,也十有八//九要回天乏术,那可能只有一个——
——许衡之已经是个死人了,至少救回来就已经死了。她捏着这个死人在手里想震慑自己,或是想伪造证言把刑拷上大夫的水泼向杜家。
不过尔尔,审独,不过尔尔罢了。
准圣人不适,倒也没说怎么个不适法。
不过从绛山到京中山高路远,突然来个水土不服也是有可能的,就算没有水土不服,上次让群臣气着了突然不想上朝也有可能。总之等呗,谁也不能闯进寝宫把她生拽出来。
好在没等太久,朝会罢了一天,转日就照常了。
按道理今天说的还是小陛下找妈妈的议题,但开议之前,忽然就有一位御史一撩衣摆从人群中出来了。
“微臣有奏。”
“前夜有人夜闯诏狱,劫人犯而去,藐视天威,目无国法,请殿下圣裁。”
封赤练一手撑着额头,歪头看着底下那人:“是吗?有此事吗?何人如此胆大包天啊。”
……准圣人的声音有点奇怪,但那御史没向心中去。
“梁相当夜持令牌夜聚门生,劫囚车马似为右相府中所出,臣请彻查此事。”
真奇怪,这明明是件挺严重的事情。
为什么这位准圣人用手捂着额头,好像是要笑出来了一样?
12.恐惧
大概是幻觉。
坐在高处的准圣人轻轻叹了口气,那笑意就随着这一口气呼出去,消失了。她把手放下的时候,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梁卿?”封赤练前倾身体,“这是怎么回事?”
梁知吾起身,满朝的目光就全被她牵起来,好似几十根风筝线全黏在了她肩膀上一样,所有人都等着看她怎么说。
是装傻来一句臣不知呢,还是挽起袖子就开始骂御史血口喷人呢?无非就是这两条路。
她拽着这些视线走到前面,合手一拜。
“臣请为太学博士许衡之平反。”
嚯。
风筝线被一振挣断,群臣中一片倒吸冷气声,这句话出口,是生生认下昨晚就是她让人带走了牢里的犯人,虽说当权者都有些天人异相,但她毕竟只生了一个脑袋!
站在一边侧目看着她,预备回话的御史被这一句话呛了回去,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茬。
若是梁知吾否认,自有人证在等着她,若是她怒而开口斥责,也自然有反唇相讥的话应对,但她认了?她就这么认了?
梁知吾冷冷一瞥身侧,扬起脸来。她原本就瘦,如今带着三分怒意三分凛然,自有一股叫人不敢忤视的冷峻,目光扫到的地方群臣纷纷低头。
“是我昨日接出了他,”梁知吾朗声说,“我便再晚去一刻,从牢中出来的就是一具尸首!”
“藐视天威,目无国法?我倒是想问问,我与诸位官身何人不是蒙受天恩所得,官身未去而身遭酷刑,这才是藐视天家,狂悖荒唐,到底是谁几乎把诏狱当作了自家祠堂!”
祠堂确实能罚忤逆的族人,但更多时候不是干这个的。把诏狱和祠堂放一块说,文人的嘴是真又毒又损。
梁知吾没有去看杜流舸,她没有看任何人,从胸腔中发出的声音像以重锤击鼓。
“月余时间。受杖刑二,烙刑一,鞭与拶刑不计其数,狱卒以锤碎其膝下骨,使之不能行不能立,我见其时,全身白衣皆赤,哪一条律法说,可如此待朝中五品官!”
“我不救他,来日令世人见其尸骸,将如何想圣人,如何想天家?”
口舌之争,争的不仅仅是理,还是一股凌驾他人的气势,梁知吾开口碎金裂玉一样,压得其他人插嘴都插不进去。那最先出来的御史终于稳住阵脚,在她一句话说完的空隙强插进话来:“梁相何狂悖!”
“用刑与否不论,夜入诏狱,强索人犯,你这也是藐视君上的大罪!”
不管事情在不在控制之内,只要她认了是自己带出了许衡之,那就是把命门暴露了出来。管她是不是四相之一,管她手握多少权柄,今日有杜中书令坐镇撑腰,自有人能把她的官帽打落下来!
“殿下,此人弄权干政,身为右相擅意妄为,径入诏狱携人犯而出,令京中议论纷纷,几是不把殿下放在眼里!”
“殿下,若朝中之人纷纷效仿,今日我言狱中有冤情便径直带了人出来,明日他言狱中有冤情就插手办案,如此藐视圣上,岂不是过不了几日就有人该劫法场了!”
好像谁一抬手甩了块骨头出去,引得松了缰绳的猎犬们纷纷扑咬,一时间数人出列,矛头直指梁知吾。那些官服执笏的身形下影子逐渐扭曲,对着站在其中不动的右相露出獠牙。
撕碎她!击倒她,咬断她的喉咙!她们背后是整个世家,纵然她门生故吏遍布朝中,又有谁敢在此刻为她说话?
没有一个人敢于出来,昔日里朝上看不得人说恩师一句谗言的人今天好像都哑巴了,梁相默然不语,冷眼看着所有人,显然已经被逼到了悬崖上。
几个出列的人一对眼神,最先起身弹劾的那个御史上前,不平的呼吸已经难掩将要胜利的兴奋——
“许衡之是先皇下令收押审讯,事关谋逆大案,危及天家,梁相身为臣子不奏君上便纵罪人,不忠!谋逆犯上如弑亲,你与此人为伍,不孝!夜劫诏狱,令百姓惶惶,不仁!朝上构陷同僚,反污他人,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臣等耻与同朝!”
“臣等耻与同朝!”
这齐声一片箭雨一样扑面而来,站在那里的梁知吾微微闭了眼睛,这一瞬间这张冷漠的脸上忽然浮现出古怪的表情。
一丝很淡的笑意从她嘴角渗出,再睁眼时,已经被逼到陷阱边缘的老狐消失了,猎人从箭囊中抽出了箭。
“我奉殿下旨意为此,”她笑着说,“尔等欲谤天家?”
平地惊雷。
出列的所有人都懵了,底下的所有人也懵了,杜流舸轻轻敲着面前几案的手停下,慢慢攥起。坐在高处的封赤练慢悠悠地应声:“嗯?你们刚刚说什么?”
“对呀,我让梁卿为你们讲讲怎么回事,谁说这件事……”
“是梁卿擅自所为了?”
要不是这还是朝堂上,要不是御前失仪要被治罪,在场估计不止一个人要丢下笏板扯下官帽尖叫着往地上一躺。
殿下!陛下!圣人啊!您在做什么啊!
哪位圣主说“这是怎么回事”的意思是“爱卿为大家讲讲这是怎么回事啊”,谁家明君抻到大家骂了嘲了才慢悠悠地说出来这事是自己的授意啊?
刚刚还矛头直指梁相的那几个人齐刷刷跪下了,最先出来的那个几乎是瘫在了地上。
梁相做这些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吗?对!即使不是她们也能把这个罪名安在她身上。
那准圣人做呢?
朝中没有第二个能继任的皇女,现在她已经上朝参政,实际与帝王没有任何区别,谁能说她有什么不对?谁敢说她有什么不对?纵使她今天一把火把这里点了,那也得说她有中兴改制之兆。
这时余下的人才回味过来,刚刚梁知吾全程用的是“我”而非“臣”,是她根本没有在对准圣人说话。她们以为她们背后是杜家,哪知梁相背后是圣人!
出列了的已经口哑不能言,刚刚还装聋作哑的梁相门生得了老师的暗示,骤然跳出来反唇相讥。多大的胆子敢骂圣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既然耻立朝上,这就扯了帽带丢了簪笔白身回家吧!
这话没法反口,只能一边咽着满喉咙的苦涩一边装哑巴。刚刚没说话的群臣默默擦了擦手上的汗,心中各有计较。
——前一次朝会准圣人还不言不语,一副不知如何应对的样子。如今竟计算谋划到如此地步。想来先皇也是这个年纪继位临朝,母女相肖,她必是早有安排,把圣人当作稚子应对,实在是千不该万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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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此前的懵懂不似作伪,今日朝上又是梁相把握大局,说不准这些都是梁相教给她的吧?毕竟还未登基就重审旧案,还令四相之一死心塌地救人,又在朝上设此局,怎么看都更像是老练政客的手笔。
看向梁知吾的眼神就带了几分审视和畏惧,忌惮和嫉恨。
先前小圣人几乎就落入了杜家手中,这老狐是用了什么手段从中转圜,仅仅几日间就把风向扭了过来?
满朝视线密密匝匝如网,谁也没注意到一直没什么动静的侍中低下头,用衣袖擦了擦手心。
要死,这是真要死。连红想。
还在这里斗呀?还在这里猜呀?还在这里一会拿准圣人当挡箭牌一会想着能不能通过她把握朝政呀?
一个个都是频婆树转世,膀子上结满了脑袋不成?
杜流舸杜家家主,梁知吾学子遍朝,她们两个和连红都不一样。
她是东宫旧人,陪着先皇龙潜的勋贵。
先皇的父亲并不怎么受宠爱,连带着先皇也总在皇女贵子们的边缘。那时所有人都觉得先皇与她父亲一样,沉默,柔顺,迷茫无辜,任人摆布。
与如今的小圣人如出一辙。
只有她这个幕僚清楚自己的主上是多么酷烈,多么寡情又多么心机深沉的人。宫变那日自己护着她闯入宫禁,重伤不能行,她站在那里俯瞰自己,眼神里带着一丝可怕的悲悯。
如果那时自己没有爬着过去抓住她的衣角,没有嘶声喊出那句臣还有用,大概就会死在那里,成为这次宫变的替罪羊。
此后几十年伴君如伴虎,她眼睁睁看着昔日有功的臣子一个个死得不明不白,连先君后也英年早逝。
那时起连红就明白了,她的主人是个怪物,她会让人生下一个接一个和她一样的小怪物。
就像现在坐在高处的那位小圣人一样。
曾经的主君在上位后几年的时间里,清理掉了所有不得用的旧臣,不管她们驯服与否。
那时那些还没有看清楚形势的人也是这样谋划着想要摆弄她,可最后的代价呢?
像自己这样不言不语,却没能得了新主君喜欢的人的结局呢?
她摸了摸颈子,下意识抬头看向封赤练。
小圣人看着似乎有些倦了,又用手支撑着额头斜倚在座位上,一双眼睛里却闪烁着些颇有兴味的光。当连红的眼睛望向她的一瞬,那双看着群臣的眼睛忽然一动,与她对上。
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缠住脖颈,连红震颤着,却不能移动也不能发音,她又看到了自己曾经的主君。那个手上沾满了血,像摸狗一样摸着趴在地上的自己的人。
太像了,那副神情太像了,厌倦了所有人的表演和自作聪明,对最亲近的人也毫无真心。
把所有人放在一个罐子里如同斗蛐蛐一样斗起来,再残忍地一并丢进火堆。
她与她的母亲如出一辙。
小小的圣人抬起一根手指,轻轻向着她的方向点了一下。连红从窒息和寒战里恢复过来,抓住胸口的衣服。
她注意到她了。
在这位新的圣人玩够了游戏,决定像她母亲一样大开杀戒之前,她一定得做点什么,做点让她觉得自己还能被留下的事情……
13.起死回生
最先开口的那个御史被拉了起来,阶下侍卫伸手就要抽她簪笔。
被刚刚那个“陛下亲令劫狱”的消息震出去三寸的魂魄突然附体,她挣扎着抓住拉扯她衣袖的手,求救地看向上首。
“杜相……!”
杜流舸刚刚放松,轻轻叩击桌板的手又停下了。站在吏部之首的杜凌瑶被母亲眼神一指,面色瞬间冷了下来。
主人放出去的狗,该咬就咬,该叫就叫,但要是露怯让人看出是谁放的,那打死都不可惜。
“御前失仪,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
杜凌瑶一句话出来瞬间白了那御史的脸色,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后她挣扎也不挣扎,就这么被拖着带了下去。
余下一群人挤在一边瑟瑟发抖。杜凌瑶抹了把脸,刚刚攒在眉心的怒容和冷嘲忽然就变成了笑:“殿下,容臣说两句。”
“御史台这些人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唉,朝中多有师徒相连,总觉得越来越多人无凭无据乱说话,也是老师提携后辈时走了眼吧。”
朝中学生最多的是梁知吾,杜家这个小姑娘是笑嘻嘻地拿着自家的错处凑过来,啪地打了一下她的脸。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臣总想着御史不就是做这个的?看看谁衣服没穿整齐,看看谁今天举着个胡饼到了宫门外还在吃……诏狱这么大的事,她们不出来念叨两句,那就该拖出去挨个掌嘴了。”
“殿下,你看看她们,惊慌成这个样子。殿下仁德,总不会把她们官服都剥了,赶出东门去给人笑吧?”
这么看杜凌瑶是真像一个年轻版本的杜流舸,岁月还没在她脸上留下显威严的痕迹,那双眼睛嗔与笑的转圜就在须臾间。
梁知吾太耿,耿得让人觉得她二十岁和四十岁都是这么一副冷峻的面孔,杜家这对母女却不一样,少年人的艳丽与傲慢与权臣的威压之间有一个巧妙的过渡。
殿下,饶了她们吧,她们都不懂事呀。
“谁提携的,谁今日出了宫门就寻一条好梁木投缳以全官声。”梁知吾不咸不淡怼回去,周围人看封赤练似乎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也就试探着今天能不能偃旗息鼓。跟在梁身边的那一干学生有气没撒完,还盯着杜凌瑶的方向。
杜凌瑶不管,只是笑嘻嘻看着封赤练:“殿下乏了吗,今日……”
“今日御史的事情不论,”梁知吾冷冷截下她的话,“究竟是何人在狱中刑拷士大夫,总该查一查。”
那双眼睛扫到杜凌瑶脸上:“是谁指使他们做出这种事,也该查一查。”
杜凌瑶一闪身就避过去梁知吾的眼光,往高处的圣人那里更凑近了些:“嘻,梁相何故看我,我一介书生难道能挽了袖子进诏狱,把他打上一顿不成?我自幼质弱,经不得惊吓,一会有个好歹,明日里街头巷尾便要传您欺负小辈……”
“臣有人证。”梁知吾扭过脸去不看她,对着封赤练一拱手。
“狱卒胡乱攀咬也是有的事。”杜凌瑶寸步不让,“梁相,许衡之可在你处吗?”
“你叫他上殿来啊?”
她一字一字咬得清晰,像是小刀一寸一寸划开皮肉。有没有用刑,是何人用刑,谁比得上受刑者说得清楚?
你把他叫上来对峙啊,你能吗?
给两件事收尾时她已经问得清清楚楚,许衡之身上伤口溃烂,双腿尽废,三天未进水米,呼之不应,已与死人无异。
她梁知吾是连夜跑去绛山把绛山府君请出来了,硬给许衡之把魂魄塞回去了吗?
他一个死人能回什么话,他就算没死一滩烂肉似地被拉上来又能说什么?杜家向来不会在这种事上留下纸笔证据,只要许衡之说不出来,这事情就和杜家没有关系!
她像是只咬死了名贵鸟雀的恶猫,微微抬起下颌看向梁知吾。杜流舸的声音却响起来了。
“胡闹!”
就在杜凌瑶说出“你叫他上殿来啊”的一瞬间,杜流舸察觉到了不对。梁知吾脸上的表情很淡,却在这个小辈有些张狂的挑衅时露出了一丝笑。
她确实不可能、没道理、做不到把许衡之叫到殿上,但为什么她在笑?
那一声呵斥几乎是下意识的,杜凌瑶还没反应过来,她母亲就已经起身:“殿下,若如梁右相所说,许衡之身被重刑,那确实不应当在此刻面圣,臣请此时廷下详查……”
封赤练用手指戳戳太阳穴,歪头看着杜流舸,她压低了声音,露出和缓态度轻声:“殿下,您或许未见过受刑之人,皮破血流是再正常不过,轻的或许断肢折骨就罢了,重的更是要身无人形,体无完肤。”
“殿下,您想看这样一个人吗?”
封赤练开始缓慢地眨眼,露出迟疑的表情。杜流舸盯着她的眼睛,视线像是细密的蛛网一样裹住对方。她发现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自己听不见准圣人在想什么,不过就算听不见,她也足够把这孩子恐吓回去。
“我……”
我?
迷茫的表情骤然收回,一个笑容突然从她脸上裂开。
“……我想看!”封赤练拍着手轻快地说,“宣许衡之!”
殿门大开,站在门侧的朝臣纷纷用衣袖挡住脸,恐怕被血腥味扑面。
许衡之,当年恩科的探花郎,簪花纵马游街时,他们也曾看到过他的形容。彼时还是一身少年气的如玉君子,如今就要变成鲜血淋漓的废人,心肠软一些的都忍不住闭上眼去。
可没有人把谁拖进来,他们听到拐杖点地的声音。
一个苍白的,有些清癯的影子慢慢走进来,步履艰难,脊背却很直。他身上没有着官衣,有的只是连花纹都不见的布衫,仿佛是一块投入水中的灰石,露出些水蚀的瘢痕。
站在两边的人静默地看着他,看着数月前还披着一身斑斑日影,叩卷对人讲“君子深造之以道”的经学博士,那双发丝下的眼睛没有仓皇,癫狂,崩溃,它仍旧沉沉如潭地望着所有人。
被迫害的贤良!所有人的头脑里同时出现这个词。
太像了,这副样子简直就能直接拓印下来为“忠臣遭构”做一幅图注。鲜血淋漓的惨状只能让人恐怖,这样满身伤痕却风骨不折的样子却让人同情到起了敬意。
谁会在乎这身恰到好处的白衣,这张苍白但没有淤青的脸颊是否有些修饰痕迹?就在他走出来的这一刻,中立不言者的心潮已经被牵动起来。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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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野被杜家把控太久了!不正该有一个完美无缺,饱受迫害的贤臣出来做个榜样吗?在这无言发酵的气氛中,有什么当啷落地。
杜凌瑶尝到了一丝血腥,大概是她咬破了嘴唇。
不可能,没有可能,没有可能这个人是站着进来的不是爬进来的!
他应该像是一条死狗一样蜷缩在芦席上,含糊得说不出一句话,为何现在这样一幅古之先贤的模样!
在分神之间笏板脱手坠落,满朝突然静得落针可闻,所有眼睛都齐刷刷地看过来,看向那枚掉在地上的笏板。
杜凌瑶用力抽了一口气,拾起笏板对看过来的人飞去一个眼刀,而许衡之正好在她身边站下了。
她挑起嘴角,用袖子擦擦笏板,轻声:“别来无恙?”
那双眼睛在她身上点了点,许衡之漠然转头。
“多蒙照拂,必有厚报。”他答。
一句话扔下,他不再纠缠,拖着腿艰难地走向封赤练。
“臣许衡之,参见殿下。”
封赤练打量着他,语音仍旧是孩子似的轻快:“你就是许卿呀?如他们所说的好颜色。”她像是真的欣赏了一阵这病梅一样的脸,才想起来接着向下问:“我听说你在狱中受了刑,可有冤要诉吗?”
在御史台安排的人已经被之前那一茬打成了哑巴,如今许衡之要是张口指认杜家,就只能杜凌瑶带头反驳。
可她落地的那枚笏板几乎已经印证了她与此有关。杜流舸轻轻摩挲着指关节,感到一阵微弱的头痛。
无妨,她还准备了扛下这件事的替死鬼,世家就是这样的百足之虫。
虽然事情几度失控,但终究还是在她掌控里的。
许衡之微微闭了闭眼睛,低声叹息:“谢殿下赞。臣……”
“……并无什么冤屈可诉。”
啊?
杜凌瑶捏紧了笏板,用指关节压着眉心的杜流舸睁开眼睛。
站在堂下的那个人神色从容:“臣身受刑伤,此事非假,有人欲令臣命丧诏狱,此事亦非假。然而先帝猝崩,臣为人臣子不能叩送君主,深陷泥淖而不能自证清白,已是不贤,不敢为所受诉冤。”
“况且……”他的目光暗示性地扫过杜流舸,“今殿下将践,诸事千头万绪,殿下本就为国耗费心力。臣以一己之身扰朝中清平,又是臣之过。”
用刑了吗?用了!想杀他吗?想!
那人是谁呢?
他什么都没有说,却什么都说了,他说自己遭受了迫害,他说如今朝中有权臣掣肘,逼迫他无法多言。权臣是谁?谁迫害他?不言而喻!
封赤练轻轻嗯了一声:“许卿倒是出人意料。不过今日宣你上殿,你就没有一句话想说?”
许衡之摇头:“殿下,臣在诏狱之中,本已血流将尽,气息奄奄,今日能登殿面圣,实在是有其中缘由。”
“臣于半死之时,见一赤衣冕旒仙人从天而降,以锦书授臣,言臣不当死,尚有事未竟。臣醒来得一书,今日将奏与殿下。”
什么?封赤练露出一个笑容。
“请殿下——”他从衣袖中拿出奏折,“——以先皇子嗣之名践祚登基!”
14.凶卦
“臣之性命不过秋后白茅,河上芦草,不足顾惜。然臣得此神授,若不得上达天听,臣死不足偿!”
不管是谁在这拿着一本奏折说是神仙的旨意,满朝文武都会觉得这人是失心疯了。
但当许衡之声如振玉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所有人都被震慑得来不及思考这合理不合理。
他没有爬着进来,但他的腿好像是残了,他的嘴唇干涸,领口下还能看到狰狞的伤疤。这个人一定遭受了莫大的侮辱和折磨,他放弃为自己申冤的机会,就是要把这个“神授”的疯话说出来!
难道他真的看到了神?
许衡之攥着那本奏折,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挺直脊背。梁知吾微微皱了皱眉,对以怪力乱神的由头把这件事提出来有些不满。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走过去,与他站在一处。
“臣附议。 ”
刚刚那一档子事情已经把杜家的布置打乱,剩下的御史鹌鹑一样缩在一起,谁也不敢喳喳一声,杜凌瑶看着勉强平复了下来,理了理袖子想要上前——
——然后,她被母亲的眼神逼退。
杜流舸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许衡之。她不是个高大的人,但当她起身的时候,影子就像是向前倾倒的巨石。她走过去,慢慢弯下后背,拱手对着许衡之行了一礼。
“愿闻神言。”
垂下的发丝下,那双眼睛一瞬不瞬地锁着他。许衡之最好能拿出天衣无缝的解释,来证明封赤练非得以皇女身登基,一旦他犯任何凡人会犯的错,她都会立刻反口咬向这个错处。
“其者一,”在这样的逼视下,许衡之轻轻岔开了话题,“若殿下不是先皇子嗣,诸位为何将殿下接至京中?难道是有人意图混淆皇家血脉,欺瞒先皇在天之灵?”
这不是神会给的回答,却稳准狠地把锅叩回了杜流舸处。如果她身份不明,你们为什么接她回来?既然接回来了,又为何质疑她?
杜家在朝中只手遮天已久,如果不加调查就接回来一个身世不明的孩子,岂不是怀着改朝换代的狼子野心?
杜流舸笑了一声,没接眼前这个人挖的坑。
“其者二,”他说,“纵使玉牒未曾记载殿下,按照继位便宜,要让殿下现出嗣旁支有个身份,那也应在出嗣之后重新过继给先皇,以先皇之嗣的名义登基。”
“日无二曜,宗庙亦不能供奉两位先帝,以安鄯王之女继位,如何追封,如何供奉?尔等堂皇立于朝上,事圣人而辅国事,当为万世表率,岂能让宗法不明?如何能提出让殿下以旁支继位这样荒唐的说法!”
溯源逐本,攀摩法理,哪一面都无懈可击。杜流舸轻轻点点头:“受教,只是不知这些话……”
“是博士所言,还是那位神仙所言?”
这些都是人的解释,人的论辩技巧,如果那位神仙只给了许衡之一个模糊的方向,那解读它应该是太史局的工作,他论辩得再精彩也不应该在庭上采纳,如果他说这些都是神仙教给他的——那她就要问一问,这些话是不是伪言了。
她像是一只突然从草丛中起身,耸起了双肩的兽,露出周旋的姿态。
不管这份奏报是对是错,她只需要咬着许衡之的解释来自何处。那是你的解释,那就把它交给太史局安排,那不是你的解释,我就要说你说谎!
许衡之的眉头跳了一下,他才要开口,另一个声音阻断了他。
“何须追溯这是何人所言?”
支着头看两人的封赤练放下手,一直蹙眉的梁知吾抬起头来。水边垂首的白鸟突然被风惊起振翅,不知何时,聂云间起身了。
许衡之的表情好像出现了一丝裂隙,面对这个明显是帮腔的声音,他却没什么喜色。那双眼睛飞快向聂云间的方向瞥了一眼,竟然隐隐有些劝阻的意思。
聂云间不接,走到殿前行了一礼。
“夫宗室礼 ,应为天下范。今日若令殿下以旁支之子继,他日民间亦效仿此法。凡有户主早逝之家,宗族于街上寻一稚子,收为自家义子,而充作旁家嗣子侵吞财产,或以自家成年之子,作旁家嗣子,母与父不改而财货尽得。天下之祸始于此也! ”
聂云间的腔调并不花哨,没有辩者强调内容时突然的拔高或者降低。这是一副清淡的,甚至有些冷的嗓子,霎时间刺破了廷上剑拔弩张的氛围。
“天地正气,升而为日月星辰,降而为至理之言。博士所得的这一言究竟是神仙所授,还是发自本心都并无关系,正气归于一统,何必要舍本逐末,去考据一个来源?臣请殿下以皇女之身践祚登基!”
封赤练微微俯身,看向站在下首的聂云间。
“抬头。”她说。
他睫羽微颤,慢慢抬起头来。
这双眼睛里已经没有冷冽的杀意,它平和,恭敬,却稍微带了点莫名的抽离。蛇一样的影子从皇位上爬下来,轻柔地簌簌着缠上他的手腕。
“左相一直一言不发,”封赤练盯着他的眼睛,“原来是有高见啊。”
“臣惶恐。”
蛇的影子攀上他后背,嘶嘶着露出尖牙,他不动,像是未曾察觉一样皱眉都不皱一下,封赤练就忽然放松了表情。
“诸卿有异议否?若无异议,就依照此言。”
没有人再说什么,所有人都起身颂圣。在这个不易察觉的瞬间,许衡之轻轻偏过头来,对着聂云间摇了摇头。
“多谢,”他用唇语说,“不要入局。”
朝会散了,圣人践祚的事情定下,许衡之旧案重审,因为之前的罪名他一次也没有画押,再加上圣人授意,这一次他大概是要翻案重归朝上。
一下朝就有人凑过去先套近乎,也有杜党远远站着盯住他后背嘀嘀咕咕,这一次杜家惨败,收拾起来残局不是容易事。
杜凌瑶跟着母亲回了府,一路上没再敢说一句话。她料想母亲是要把门客幕僚召集起来商讨对策,杜流舸却径直回了书房,从架子上抽出一本棋谱,自顾自开始摆。
杜凌瑶站着,站着站着就跪下去。她并不看女儿一眼,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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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黑子白子逐渐扭成一个对杀。一直到日头逐渐显现出黄色,杜流舸才把手里的黑子放回棋盒,看向跪在身边的女儿。
“来,越星。”她说,“近前来。”
杜凌瑶膝行两步近前,杜流舸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那张脸被打得歪过去,又立刻正回来。
“谢母亲教导。”
中书令轻轻叹着气,给了她一耳光那只手轻轻盖在她额头上。“你就这副样子,”她说,“以后到了阿母的位置,要丢掉性命。”
“去祠堂跪两个时辰。”
杜凌瑶低着头温顺地退出去,杜流舸把棋谱放回架子上,回头看向桌上的残棋。暮日的暖光照在棋上,忽然有那么一颗显露出黑白不明的模糊颜色。
……
阴影慢慢盖上桌上的铜钱,原本分明的细节模糊下去。
聂云间在熏笼盖上换下来的衣服,披散着濡湿的头发走到桌前,把散落的铜钱收归盒中。卜卦推演观星望气是太史局的专职,朝中其余人少有涉猎。自己能卜这件事,他几乎没和其他人提起过。
桌上的盒子里存着蓍草与铜钱,蓍草上带着焦痕,数量已经远远不够起卦。
聂云间一手挽起湿发,一手把蓍草摸出来又数了一次,大衍之数只余一半。
在六皇女被接入京那一日,他曾经用蓍草起卦,卦象未成灯台就倒了下来,点燃了桌上大半蓍草。
现在想来,那就是妖异。
皮肤上似乎还存留着似有如无的冷意,他收回手,轻轻捏了捏已经被搓洗得微红的手腕,强迫自己忘掉蛇鳞的触感。
上一次面圣之后他已经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再看到那位小圣人背后扭动的蛇影时,聂云间已经能强迫自己视而不见。
六皇女有问题,她绝不是常人。他第一次见到她就看到足以吞噬大殿的巨蛇,同僚们面色如常,只有他一个被卷在这妖异的景象里。那时蛇向他垂下头,嘶嘶地叫他左相。
他只能闭目垂首,视而不见。
桌上的铜钱还散着,是今天上朝前他为自己起的第二卦,卦象中下,是龙潜于渊,不宜擅动的解卦。
他只要一直闭嘴,一直装作自己只是朝堂上的摆件,就能平安从此劫过去。
但看到杜流舸咄咄逼人的那个瞬间,聂云间还是站了起来。
六皇女践祚已成定局,他能做的只有不让朝廷变成杜家的一言堂。这次许衡之进言,如果没有人起身帮腔他一句,这进言最终就会落给礼部或者太史局去商讨,等到它落地,没人会想起是谁最先提出了它,许衡之翻案的事情也会被搁置下来。
没有臣子希望妖孽继位,但他没得选,在既成的事实之下,他只能保住人品还算可靠的同榜重回朝堂的机会。
许衡之……大概还不知道六皇女有问题。
聂云间收拾起散落的铜钱,重新起卦,天色逐渐昏暗,他排出桌上铜钱正反,对着它出了一会神,最后叹一口气,把它收了起来。
“已成下下卦了。”
15.牺牲
大历五十九年秋,新帝践祚,改号煊明。
先帝崩后一月有余,殿上终于迎来了新一位正牌主人,这期间多少角力,多少争端民间一概不知。
拎着女儿儿子晒稻的农人们只知道头顶那个位置又有人坐了,不会因为争夺而起什么连累小民的争端。
朝堂上的波澜也随着封赤练正式被称为“陛下”而告一段落,许衡之官复五品太学博士,杜流舸廷议后称病半月,算是做了个退让的姿态,梁知吾也没有再逼她,毕竟小皇帝刚刚上位,两个重臣撕得满身是血不好收拾。
还有很多事等着她们去做。
也还有很多事等着封赤练去做。
封赤练的住处已经从太庙移至内宫,她不是寻常方式养大的皇女,属官不齐,所有事情都是交给于缜。
这位女官不太和封赤练说自己做了什么。冬天封赤练睡着醒来的时间不定,有几次早上醒的早些,能看到滴滴答答落着血的板车悄悄从宫里后门运出去。
“听说了吗?跟着陛下来的那位于女官的手毒着呢。”有年轻的女使躲在看不见板车的墙后,一边搓着手一边议论,“殿下这才刚刚移驾内宫,十日里她打发了六七个人,都叫板车拉出去填沟了!”
“宫里久不打理,谁知道之前叫人塞进来什么探子!”另一个探着头嘁嘁喳喳地回,“横竖咱们俩是干净的,做事小心些别叫人寻着错处就行,老虎吃人还拣个胖瘦吃呢,轮不到咱们头上来!”
封赤练无声无息地从墙边过去,绕到最先说话的那人背后,她还在那里长吁短叹:“你怎的知道轮不到咱们头上来,今早隔壁院子里我熟识的一个忽地就没了,我看她是不像什么眼线的……圣上毕竟年纪小,身边也没个人,只能听女官的话。要是和先太女一样身边属官都齐,就……”
她眨眨眼睛,迟疑地停下来,看着同伴已经变得煞白的脸色。一只光滑冰凉的手忽然从身后搭在肩膀上,指尖点点她的肩胛骨。
“继续说嘛,”封赤练说,“先太女怎么了?”
先太女封晟苏,出于先君后沈珂膝下,无病骤薨,时年二十六岁。
那场消耗掉了这个王朝所有成年皇女的宫变事件,就是以太女的死亡为引子。
两个年轻女使都趴在地上,抖得像是快要被风撕碎的黄叶子。封赤练蹲下来,伸手摸小动物一样漫不经心地摸刚刚说话那个人的头顶:“你看,刚刚朕没让你们说,你们一直在说。”
“现在朕叫你说,你不说不是抗旨了吗?”
被摸头的那个只会咕咕呜呜地哭,旁边跪着的像是壮起胆子,勉强开口:“陛下!……陛下恕罪,小人正要去洒扫东宫,就,就说了两句先太女,绝无不敬之言!……秋天风大,迷了小人的眼睛,没见到陛下来……”
要不是这张嘴还在说话,她几乎要把嘴唇咬破。先太女的事情在先皇未崩时就是禁忌,君后早逝,先皇几乎将所有心力都放在这位嫡长女身上。
她的死成了压垮那位帝王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了她最后时日里碰也碰不得的逆鳞。
如今新皇登基了,她们神经松了些,说话间没注意就带出来几句,怎么忘了圣人是不是长养在宫中的皇女?
此前朝堂上就为了圣人名字不在玉牒上闹了一通,想来她现在连寻常皇女贵子的事情也不想听到。更不要说她们居然昏了头,把当初差点继承皇位的那个人和圣人放在一起说。
要是圣人心里有点不痛快,她们一个两个怕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这么想着,那回话女使的眼眶也红了。
封赤练满不在意地站起来擦了擦手:“东宫啊,自朕登基以来还没有去看过。”
“带路吧,朕想去看看。”
咕呜呜的那个还没爬起来,红了眼眶那个却一个激灵直起身来。封赤练袖着手,好像先太女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一点也没有为她们的议论动怒的意思。
那女使赶忙拽了同伴爬起来,悄悄抬了眼去觑封赤练的神色,心下了然。
陛下毕竟是陛下呀……就算养在寺庙里,就算和她们差不多的年纪,她的气魄也和凡人不同。
现在皇位已经归属于她,再优秀的前继承者都已经归于黄土,帝王何必在乎一个死人呢?
那女使心下一震,不敢再看那张少女的面孔,又把头低下去了。
封赤练确实没在想那位先太女,或者说她没在想“封晟苏”这个人。
东宫有小半年无人居住,虽然时时洒扫,还是显露出萧条的死气来。
风卷着四周树木的黄叶落在地上,好像有人趿拉着鞋子满园乱转。
封赤练挥退两个女使,踱着步走到庭中最大的一棵柏树下,捡了块石头铛地就敲了上去。
铛!铛!铛!
那树木极硬,不像是在敲木头,反而像是敲铁,敲了三下过后院中风骤起,卷缠着落叶聚集到一处,突然就凝聚出个人形来。
“别敲了别敲了!”祂抱住头尖叫,“神君别敲了!我是星星不是砧板!”
封赤练把石头一抛,祂悄悄叹了口气松开手。
这个小人儿看着是个十来岁的小童,面容看不出是女孩还是男孩,身穿秋色镶白花撒金的道袍,一头头发随意披在肩上,发尾变作银子一样的羽毛。
“神君叫我好等。”祂小声地抱怨,“这都两月有余了。”
封赤练不应祂的抱怨,踱过去伸手捏祂发尾的羽毛,吓得祂急忙缩脖子。
“你是鹑……”封赤练搓搓手指上残留的银色羽粉,“鹑什么?我不记你们的名字。”
那小人儿又叹一口气,正色了:“吾为十二星次之九,星官鹑尾,奉紫微帝君之命,在此等候绛山君。”
封赤练眨眨眼:“小鸟尾巴。”
鹑尾努力直了直后背:“星官鹑尾!……好吧呜呜呜呜反正您也管鹑首鹑火叫小鸟脑袋和小鸟着火呜呜呜呜……”
她呜呜着,看封赤练又要拽她羽毛,赶快闭嘴。
“没工夫听你哭,”封赤练说,“这满朝上下讨厌得很,我已经多年没有这么不痛快了。如今我已经登基为帝,事情是不是做完了?”
鹑尾卡了一下,闭上嘴转了一会眼睛才继续说:“先前紫微帝君莫名归位,请您来填补这个空缺,说的是您登帝位而化龙,事情就算完了。但是如今您只登了帝位,还没化龙……”
封赤练脚下的影子忽然就变作蛇形,嘶嘶地绕住鹑尾的脚踝。
“娲皇后裔本就是龙,”那蛇露出尖牙,“我用不着化。”
要命!鹑尾闭上眼睛,在心里拼命召唤小鸟脑袋和小鸟着火。当初守护帝君时,三颗星星是一起当值,今天把自己丢在这里应对这么个太岁算什么事嘛!
历朝国运未颓,却显示出中绝之兆,紫微帝君为免天下大乱,降为皇太女封晟苏。
原本只要帝君平平安安活到继位就万事大吉,谁知道封晟苏为什么会莫名其妙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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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嘛!
祂和其他十二宫明明四班倒地守护在她身边,不要说毒药匕首,就是一百个甲士对着她开弓乱箭,帝君都擦不破一层皮。想秃她的小鸟尾巴也想不清楚帝君这凡间身究竟是怎么罹难的。
要是封晟苏不死,就不用把绛山龙脉请出来了。
“嗯嗯,您肯定是龙,肯定是龙。”祂扭来扭去地挣脱那条蛇影,“但是天下人不知道您是龙,就不算化龙成功,所以嘛……您还得在这里待一阵子。”
这话肯定糊弄不过去,鹑尾眼看着封赤练的眼睛眯起来,就知道她又有点生气了。
上古时地生巨蛇,脊背横贯山峦,吞吐江海,腹生地上诸生灵,被称为“娲皇”。各部族的女首领都以“娲皇裔”自称,在那个年代,蛇和龙是同一种生物,女人和领袖、家长天生绑定。
但那个年代已经过去很久了,久到生于大地的古神们纷纷凋零,龙与蛇分离,星宿生出了新的神。娲皇的遗骸中育出新的龙脉,绛山君就是在那之后诞生的。
她和她的母亲一样有生和杀的力量,同时又是接受血祭的上古神,脾气个性和祂们这些星星全然不同。
要不是这次紫微帝君突然归位留下一个大娄子,祂们说什么也不想和她打交道。
她的力量太野蛮,太强大也太混沌,和她的性格一样。
“您不出山已经很久了!啾!”蛇影开始觊觎祂的羽毛,吓得鹑尾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出来什么声音了,祂可不确定绛山君吃不吃星星,“人间的帝王不是女性也已经很久了!五代之前大历开国才有了女帝,百姓一时想不起来龙蛇同源也……啾!可以理解。”
快来人啊龙脉真要吃星星了啊!
似乎作弄够了她,那蛇慢慢退回封赤练身上,鹑尾也松了口气。封赤练看着她炸毛鹌鹑一样的样子,心情好了些。
“所以,我非得让他们觉得我是龙才行?”
鹑尾晃着祂的小鸟尾巴拼命点头:“其实说来也简单,您只要勤政爱民,巩固疆土,做个明君……”
“听不懂。”她干脆地打断了祂,“别消耗我的耐心,重新说。”
鹑首眨眨眼,又沉默了。仁君、爱民、英明、贤德……这些根本不是绛山君所掌管的帝王特性,它们属于紫薇帝君,她是天下百姓对贤君的想象。而至于绛山君……
祂注视着她背后压迫感的影子。
她是生杀的原始权力和皇权带来的欲望。
只是被这么注视着,鹑首就觉得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在祂身上,让祂不得不调整措辞。
“神君!令天下认可您为龙无外乎文治武功,朝中权臣当政,收归皇权,令百姓安居乐业,这是文治,西边尚有外敌犯边,守土开疆,永熄战乱,这是武功。”
祂像是只一翘一翘尾巴叫起来的鸟儿:“您做这些就行了!但是您可别变成蛇……变成龙把他们都吃了,这可不算数。”
封赤练摩挲着手指关节,不很积极地听祂喳喳,于是鹑尾又换上了一副轻柔的嗓子。
“除此之外,您想找什么乐子就找什么乐子。”祂呢喃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被您选中的那些人,就按照上古的规矩来。”
……反正,天下都太平了,人献给神一点祭品怎么了?这星官的眉宇间露出一丝阴郁。
神灵在乎的从来都是整个天下是否平宁,一个两个人的痛苦祂们不放在眼里。
那些倒霉的生灵,就算是为天下牺牲了吧。
16.缠身厄
秋天是吃鱼的季节。
鲥鱼是不易得的,只有那些腰系玉钩身披紫金的人能命家奴驾船,千里迢迢地走水道用罐子运来满腹鱼卵的活鱼,以酒略酿后上锅蒸熟,再挑剔地用筷子翻开鱼皮,露出洁白的鱼肉。
没那么有权势的人就吃江鲈,酒家早早就挂出了鲈鱼脍的牌子,等着轻裘肥马的富家子呼朋唤友地进来,拿手指一指牌子,笑骂一句“呈鲜鱼上来!若是不新鲜,仔细片了你!”。
酒馆一整季的收入,多半都是靠鲜鱼。
这个时候进来不点鱼肉,就要茶水点心上二楼包厢看光景的人,多少就显得有些可恶了。
堂倌为屋里那位倒了茶,出门扭头就垮下脸来。这位郎君生得文雅俊秀,穿得也整齐,腰上也佩玉,怎地来就不点几道大菜呢,嫌煳羊肉八宝肘子不文雅,片一碟子牡丹脍也行啊,要不是今天这不是饭点,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占一个二楼的包厢。
这么想着,有笃笃的拐杖声从楼下上来,堂倌一闪身,却看那人向屋里去了。
许衡之进来的时候,聂云间正在手里转着一方小印。
印非金非玉,黑地上有一点红色,是磨过的顽石琢出来的。当初许衡之还没有进诏狱的时候见过几次聂云间的桌子,上面放了不少奇形怪状,不甚名贵的石头,先皇似乎还以此嘲过他是衔石筑巢的“鹤相公”。
只不过今天他似乎心绪不好,只是在手里解烦地转着那方小印,有人进来也没有察觉。
“……”许衡之把手杖在一边靠了,预备着行礼,聂云间突然反应过来把印往袖子里一揣:“子让来了。”
一张嘴叫字就把他的“见过左相”卡在喉咙里,许衡之睁着眼睛看他,半晌苦笑了出来。
两个人是同榜,他长聂云间两岁,原本不很显。此番在生死关上走了一遭再看,昔日同榜还是意气风发,自己却残了一条腿,半边命也沉在地里,实在恍如隔世。
聂云间把他让到桌边坐下,先他叹了口气。
“子让对我有怨气应当,”他说,“这事情我到底没帮上什么。”
许衡之摆摆手:“朝上论辩已经帮我甚多,再之前,有命出来已是天恩了。左……羽客不沾此事是好事。那时先帝正在气头上,为我说项只会被拖累。”
这么说着,他笑着指了指桌子:“要说怨气,许某人对这一桌子的粗茶淡饭怨气更大。”
聂云间从桌下拿了封起来的药材递过去。“伤未愈仔细些吧,待你伤好再宴不迟。”
许衡之下狱之前家产已经被查抄过,如今圣人只复了他的官职,没再做别的赏赐,聂云间觑着他脸色就知道这人手里的钱治伤已经勉强,更不要说补气血。
接药的人想道谢,给药的已经把话题转开。
“所以,此次究竟是怎么回事?”聂云间问。
“你伤成如此形容是谁做的,我已经明晰。可圣人是如何知道你的?若此事是梁知吾引圣人去做的,她大有更保险的安排。若是圣人做的,你与她可曾说了什么吗?”
说到“圣人”时,聂云间的语速有些急,好像不愿这个词在舌上停留。许衡之垂眼默然半晌:“圣人……”
话哽在喉中,他又把它咽回去。
“圣人她自有她的办法,”他有些冷淡地答,“此事不是我能知晓的。我只是被梁相救出,才发觉这后面有圣人的安排。”
那一日蛇瞳中寒冷的注视似乎还在眼前,许衡之闭了闭眼睛,觉得喉咙里泛起一阵苦意。
他该说明白,该警告聂云间圣人并非凡人。他不知道她是否真是绛山君——那副样子与庙中供奉的神像大相径庭,但他知道五殿下在她手中。
他努力把自己与她拆开,却也明白圣人不是幼童,不会被他三言两语哄骗。一步行差踏错,他粉身碎骨也就碎了,殿下该怎么办?
闭目再睁眼,余下的就只有默然,许衡之扭头去看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突然冒出来一句:“此事不提吧。”
坐在一侧的左相颔首,察觉到友人似乎有什么难以开口的事情,他不再追问。“如今柳执琮已死,他的势力也衰败了,除去五皇女还在宫禁中,其余已经不剩下什么,接下来子让如何安排?”
柳执琮是二皇女封辰珠与五皇女封辰钰生父,君后之下四人,执璧,执琮,执璜,执环,他以美貌冠于四人之首。还得势时他就暗地里为二皇女谋划党羽,资助举子,许衡之就是那时和他们拉扯上的关系。
要是没有这一茬,他也不至于废一条腿。
“得此性命于圣人,就悉听圣人安排。”这话说的是实话,命都卖给了她,他也没法自己做主。可聂云间听到这话却微微蹙眉,低了声音。
“子让!……圣人没有不妥么?”
许衡之一愣抬眼,隐隐在聂云间眼中看到劝告的意味,他站起来了,咬着牙似乎就要把什么话说出来。一块冰从许衡之的喉咙里沉下去,顷刻间就让他的胸腔凉了半截。
不妥?什么不妥?哪里不妥?圣人的事情羽客已经察觉到了?若是他察觉到了,又如何敢这么直接问出来?若是没有,他再向前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坐在那里的太学博士又闭了闭眼睛,胸口已经冷得快要觉不出来心跳。他是念经典长成,教经典栖身的,如今在这里装聋作哑难道是君子所为吗?可如果羽客有分寸呢?如果事情还没那么糟……
“五殿下的近况,羽客知道吗?”许衡之硬是掰开了话题,聂云间被卡了一下,低叹着坐回去:“不甚清晰,但听说圣人赐了衣食。”
“她如今这样,尽是我的过错。”许衡之自顾自说下去,“我这条性命赔给她都是不够的,以往我不知道做了多少混账事,把我好高骛远的心往她身上堆了多少……我已经无法补救了,只想她平安。”
这一遭话没头没脑,难听出来在说什么。在宫变那事之前,许衡之是五皇女的皇女师,当年授课时她一句“夫子好颜色”的无心玩笑,让朝野上下待许衡之这个探花郎有些难说的暧昧。
柳执琮担心这句话引起圣人注意,真把许衡之纳进宫里,于是时时敲打他做好这个夫子,不要得陇望蜀。圣人有些他或为执琮做事的芥蒂,并不十分看重他。他自己不想给人当刀,也一直在太学中藏锋。唯一能寄托这颗几乎被压灭的从政野心的,就只有五皇女。
聂云间知道他在栽培五皇女,但知道得不详细,如今这个“尽是我的过错”是什么意思他也抿不出来。只是隐隐感觉他这时候提五皇女,语气中带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掣肘。
“罢了,罢了。”左相只能摇头,“不说便不说。你若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来寻我就是。”
两边都问不出话,就只能潦草地谈几句时局。日色西斜,聂云间起身送许衡之,将要下楼时。许衡之忽然一把拽住了他。
“羽客,你手腕是……?”
他抬起手看自己的手腕,上面还依稀有些红痕,是上次看到怪异情景后沐浴搓洗留下的。一想到那个蛇缠腕的幻觉,聂云间用力摇了摇头:“沾上了些脏东西,清洗不慎,没有大事。”
许衡之却没有松手,他定定盯着他,突然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切勿入局啊,羽客,切勿入局……”
聂云间把衣袖收回,忖度一瞬,面色逐渐凛然:“我不知子让在说何局。”
“但若涉及江山社稷,是局是火海,某自得一闯。”
那只伸出的手垂下去,许衡之不再说任何话。他就眼睁睁地看着缠在聂云间手腕上的蛇影露出头颅,对着自己投来冷冷的一瞥。
自己或许还是说错话了。
……
聂云间从床头取灯点起,照了照自己的手腕。
白日里有许多事要忙,忙起来就会忽略细节。若不是今日许衡之提及,他根本不会发觉自己腕上的红痕。
距离那次沐浴已经过去很久,但它清晰得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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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留下的,上面的痕迹已经不太像是搓洗产生,反而像是什么东西造成的勒痕。
他肤色白皙,灯光这么一照,那红痕就分外清楚。
是起了风疹?还是什么隔着衣袖蹭伤了手腕?他寻了点膏脂涂上去,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感觉。天色已晚,这时候叫府医没有必要。聂云间收起药膏,预备着先睡下,明日还不好就唤府医来看。
……或许是天气转凉了有些风寒,今天他觉得格外累,身上也格外的沉。
夜色昏昏。
聂云间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没有睡着,头沉得厉害,好像是在低烧。
他闭着眼摸索床架想起身,摸到的只有冰凉而柔软的床褥。耳边有什么东西拂过的嘶嘶,不像是鼠,像是别的什么……
冷,很冷,虽然是秋夜,但被褥不该凉到这个地步。他又用了些力气,终于勉强坐起一半,还没有来得及睁开眼睛,手腕与脚踝就骤然被束住。
“唔!”
脊背失去平衡摔回床褥,脸上隐约传来纱质的触感。现在他能睁开眼睛了,看到的却只有黑暗和一点苍白的月光。
目不能视,头脑却在一瞬清醒。聂云间挣扎着想要缩手,只觉得手腕和脚踝都被什么制住。
“来人!”喊出去的声音弥散在黑暗里,另一种声音却逐渐清晰。
那种古怪的嘶嘶声。
挣扎无果,力气已经用掉大半。聂云间不得已暂时停下,蹙眉歪过头去调息。
他身上着的还是夏季穿的竹布单衫,在他停下来的瞬间,隔着衣衫轻柔游走的触感就明晰起来。那冰冷的,柔软而有鳞的东西顺着他的腰盘缠而上,一直到胸口。
“……什么东西!放开!”
黑暗如同一泓深潭,尽数吞没呵斥,那冰冷的东西根本不管他的挣扎,从衣领的间隙滑了进去。鳞片划过锁骨激起一阵细密的粟粟,他在一瞬间意识到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妖孽……”
隔着竹布模糊的触感逐渐清晰,聂云间下意识攥紧了手,一片床帐在掌心攥得几乎开裂。
他不住地摇头,想要甩开垂落在脸颊上的帐纱,它却戏弄他一样总是在他额上荡来荡去。
“滚!”
衣带松开,皮肤感到一点秋夜的寒意,他用力支起肩膀,再度无力地落下去。
鳞片擦过皮肤的触感过于微妙也过于毛骨悚然,仅仅只是集中注意力想挣脱手腕也难以做到。
床帐半垂,月色如水,在散开的黑发上镀了一点银。发丝的主人被帐盖住大半张脸,不时咬紧的牙关中偶尔传来骂詈。好像一只被蟒缠住的鹤,翅羽已经折了大半,低垂的头颅还传来鸣叫。
“究竟想怎样……”聂云间也不知道自己骂了多久,只觉得胸腔中的一口气都快要用完。那条游走不止的蛇忽然放过他似地停下了,他还没来得及喘息一口,脖颈忽然被绕住。
“唔!……咳,咳咳……”
呼吸被掐断大半,他下意识开口喘息,口唇触到反常的冷意。一截蛇尾撬开齿关,黑暗中聂云间的双眼瞳孔骤缩。
“混账……咳……”
没办法咬下,没力气屏息,手指握紧又张开,泪水不自觉顺着眼尾落下。一点冰凉点在眼尾,蛇用信子舔掉了那颗泪水。
“放开我……放开。”
紧抓着帐帘的手逐渐脱力,缓慢地垂下去。
……
铛。
聂云间猛然坐起来,手边是床头上被打翻的茶盏。天还没亮,地上的月色朦朦胧胧,他擦了一把脸站起来环顾四周,一片安静,没有任何不妥。只有身上汗湿的衣衫告诉他,他做了场怪异的噩梦。
“……”
聂云间捡起地上的杯子,对着它出了一会神,低头叹自己怕不是得了什么心病。在拿着杯子去桌边倒茶的同时,他下意识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腕。
那红痕更明显了,仿佛刚刚还被勒过一样。
17.充实后宫
朝会开得有点空。
中书令告病,她平素跳得很的女儿这一阵子总是装哑巴,谁去刺她都不出声。
据说以往杜凌瑶会趁着下朝的机会把朝上弹劾她的人按在巷子里朝脸痛殴三拳,最近也没听说有这回事。
今晨左相也告了风寒,朝堂四相就只剩下梁知吾和连红。梁知吾之前刚胜了一场,现在朝上几乎都是梁党在说话,封赤练把脊背向后靠过去,抬起一只手用食指和拇指比量着梁知吾的背影。
她也有点烦了。
朝堂上的人像是挤在一起的羊,穿紫穿朱穿碧的都一齐露出吃草动物的呆相。偶尔有几只山猫,几只猞猁跳出来,这群羊就要么咩咩地向后躲,要么抻着脖子呆呆地看它们相互撕咬。
她们的欲望都太明显,皇帝就像是个赶羊的人,手里拿着竹杖把臣子抽得满地乱跑。这种事对她来说太容易,所以一点乐趣也没有。
那个让她有点兴趣的人,下次会不会来上朝呢……
这么想着,封赤练忽然感觉有人的目光试探地向自己这里触了触,是侍中连红。她对封赤练笑笑,笑得过于小心,导致这个笑里谄笑的比例大了点,封赤练把捏捏梁知吾的手移过去,对着连红隔空捏了一下。
她立刻不笑了,好玩。
……
连红觉得自己像是吞了一块石头,快要被哽死。
上次朝上下定决心要让小圣人对她产生些兴趣,好站稳这个侍中的位置,谁承想许衡之突然诈尸打乱了她的节奏。
梁杜两人掐起来就算了,聂云间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东西突然开口,这一片混乱里她当廷说什么也别想圣人注意到她。
如今一晃眼圣人已经践祚,梁党当朝,留给她的时间实在是不多,再不去见一见圣人,汤她都舔不到一口。
御书房外的女官四十来岁,是个生面孔。
连红自然不认为她的官阶能高于她,笑话,外朝之中四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一个内女官能高过侍中吗?
但站在这里,连红不得不对她挤出个客气的笑脸来。
那女官像是条守宝的蛟一样盯着她看了一会,才道“侍中且待”进去通传,留下她在门前揉僵了的脸。
奇也怪哉,此前她往小圣人身边塞了那么多宫人,边边角角哪里都有,怎么现在一个都不见了?以至今天进个门都不好进?
曾经她就是靠这些侍奉先帝的宫人揣摩圣人心意,把握她喜好,才稳稳做着先帝的鹰犬。如今换了小圣人,宫里倒密不透风起来了……
一阵秋风吹过,连红自己被自己惊出一身冷汗来。万一这是小圣人察觉了,那可就完了菜了,揣摩帝王心意不被发现是项绝招,被发现就是个死罪,要是是小圣人着意清理了他们,那她……
“侍中且进。”
那女官声音只小锤般敲了她一下,连红回过神来,空咽了下走进去。
屋里点着熏炉,炉中的焚香有股温暖干燥的香气。封赤练靠在铺毛褥的椅子上,歪头睥着刚刚进来的连红。
那眼神真是像极了她母亲。在先帝龙潜时,连红不止一次看到过这样的目光。没有喜怒,只透出股漫不经心地打量来。这时候最好闭嘴等圣人先说,以免一不小心触个大霉头。
陷在温暖毛皮里的小圣人打量了她一会才慢慢开口。
“连卿来得好慢。”
咯噔。
先帝崩后散漫了不少的心提起来了,连红屏着呼吸思索这是什么意思——兴许是说她进来得慢了,也兴许是说四相之中她来得慢了。
梁知吾和杜流舸两人都来面见过圣人,这事她是知道的,难道聂云间也先动了?平日里看他一抨雪一样不食人间烟火的劲,怎么现在突然长出脑子了?
“臣想着陛下新登大宝,国事纷繁,”她仰起头露出一个笑脸,“没有要事不敢来打搅圣听。”
她飞快伸脚对同事们各踩一脚,然后扭过头继续摇尾巴。封赤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说话,连红就提着一口气继续往下说。
“陛下,快要是秋狝的时候了。”
每到秋天差不多的时候,这群王公贵族就要架鹰的架鹰,牵猞猁的牵猞猁,等着陛下主持行围狩猎。猎中所获最多,射术骑术最好的可得陛下赏赐,金银财货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声名和官位。
参与狩猎的护卫与仆役们也警醒起来,一则是猎场混乱,自家主人尊上出点什么事,这些人就要掉一批脑袋;二则是护卫中特别出挑的要是被圣人看中了,也有一朝鱼跃龙门的机会。
先君后的姐姐就是在秋猎中被尚是皇女的先帝看中要走,一朝得势的。
不过连红突然提秋狝,目的和前面那些事都无关。
自女主当国以来,秋狝就成了另一件事的代名词——
为圣人选侍,充实后宫。
虽说刚没了阿母就纳色这件事放在民间是大不孝,但宫里绝对没人会拿这个指摘圣人。
先帝就是因为子嗣单薄,最后才闹出这么大动静,不得不接了寺里的六皇女回来继位,这时候给六皇女充实后宫怎么能说不孝呢?那时大孝顺,烧给先帝先帝都不会有意见的那种孝顺!
“臣是侍中,是陛下的随驾内臣,朝上的事情或许不如左右相明白,陛下近况臣总是记挂在心里的,”连红压低了肩膀,脸上的表情柔婉得像是只蹭主人脚踝的猫,“陛下新践祚,诸事繁杂,案牍劳形。臣想着陛下趁着秋狝出去赏玩风光,略微歇息歇息——”
她转了个声调:“诸家好儿郎也尽在猎场,陛下选选有没有可心的也好。”
杜流舸有儿子,还不止一个,这次秋狝她定然是要往圣人后宫里塞人,梁知吾倒没有婚配也没有子嗣,但架不住她手里的学生多,拎一两个周正的出来联姻也有可能。
想抢占先机只有提前准备,但准备也得圣人承情呀,若是她对美人没什么兴致,倒不如找点好玩意送了。
封赤练伸出手,连红膝行上前,她的食指在她额头上点了两下。
“连卿是有什么人选,想送到朕这里?”
又是送命的问法!
连红僵着脸上的笑,觉得一溜冷汗从脖子直到腰椎。圣人果然是觉察出什么来了,若是这一句话答得不好,她还能有命在吗?她悄悄抬眼觑着封赤练的脸,越看越觉得她和先帝简直一般无二,回话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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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觉更小心了点。
“陛下说笑,臣家中只有个十岁的幼子,被臣娇纵得不成样子……”
封赤练点着她额头的手指重了两下,放开了,连红慢慢呼出一口气来:“臣是觉得,此事也不必太急,再开恩科的时候,陛下着意着些举子也行……”
轻轻点着她头发的手停下,封赤练被恩科这个词吸引了些注意力。一见有门,连红赶快把话续上:“说来陛下前些日子下旨复职的许衡之,当年得这个探花的位置,也是沾了他好颜色的光。当年在太学中做皇女傅,是哪一位殿下夸他,还在朝中引为美谈。”
是五皇女,这事情连红知道,但没必要说出来。当年那也不是什么美谈,一句无心的话几乎断送了他大半前程,不过长得好看的太学博士嘛,又不是什么大官,想赏玩他的人觉得是美谈,那就是美谈了。
“原本他出身寒微,不知道怎么得了提携,因为柳庶人的事情下狱,又得左右相与陛下青眼……哎呀哎呀,真是好运气,臣想来就羡慕得不得了。”
“话说回来,许衡之如今也没有婚配……”
稍微年长点了,连红想,眼看就要而立的人了,这阖宫上下都是花一样的孩子,他皮相清俊也撑不了几年。寻常这种人她是不会往圣人身边推的。但说不准圣人就喜欢这样的呢?圣人养在寺里,身边也没有长辈照顾,想吃个年长些的也不是没可能……
她揣摩着封赤练的表情,竟真发现她走神了那么一阵子。“连卿这是拿朕玩笑。”她说,但看起来心绪倒是不怎么坏。
“岂敢岂敢,臣脑子不好,想到身边便说什么,陛下瞧着臣可怜,不要怪罪臣才好。”那谄媚的猫又蹭上去,连红心里有底了。
她也不是真的要把许衡之送到小圣人榻上去——那厮主意大着呢!背后如今又不知道是谁,岂是好掌握的?
只要她知道圣人得意什么类型,自然就能挑拣出好的送上去。且让杜家那傻儿子和梁家的酸学生争吧,她已经占了先机了。
连红又逗了几句趣,说了几句昏话,问出封赤练秋狝想去怎样的猎场之后恭敬告退了。封赤练靠在垫子上看这个走到门口都不敢转过身去的弄臣,有些想笑。
她很好玩,好玩就好玩在同样是满腹欲望和野心,有的人喜欢把皇帝当作蠢材愚弄,她自己会装蠢材。
在人这种东西里,她算是聪明又谨小慎微的了。
刚刚她确实在想许衡之,但想的事情是什么,连红大概猜不到。一条赤蛇从封赤练的衣袖中钻出来,她点点它的脑袋:“来人。”
“传旨宣许衡之。”
秋天天变得快,只是半个时辰的功夫,已经有细密的雨落下来。书房中掌起了灯,天光与火光同样昏黄不定。许衡之把手杖交予宫人,就算他的腿不便,他也只能忍着拖到圣人面前一跪。
桌上盘曲的蛇好像刚吃了一只毛羽漂亮的鸟儿,正懒洋洋地向封赤练手臂上缠过去。她单手撑腮,打断许衡之还没说完的那句“臣参见陛下”。
“许卿,许卿,”封赤练笑着说,“你与聂云间见过面了?”
“你说你啊……话是不是说得太不知死活了些。”
18.自戕
跪姿压到了那条残腿。
许衡之的后背有些摇晃,不因为恐惧,只因为痛苦。
封赤练没让他起来,他只能用手支撑着半身保持平衡。一点汗水从额角落下来,慢慢地沾湿了领口。
封赤练俯瞰着他从额前垂落的黑发,有些好奇接下来许衡之会说什么。他不会蠢到想站起来反抗她的,会求饶吗?会说谎吗?那张在牢狱中染着血丝的嘴会吐出什么来?
“臣惶恐。”他说。
“臣的性命是您的,是生是死,臣不敢妄自揣度……”
他的声音很稳,只在尾音稍微有些颤抖,是压抑不住的痛。封赤练从椅上下来,走过去,捏住他的下颌。忍受着的男人闭了闭眼睛,顺从地抬起头来。
“你要是再说这种花哨的兜圈子话,就真杀了你。”封赤练说。
“……”许衡之眼神闪烁一下,恢复到恭顺的垂眼,“臣哪句话触怒了您?”
封赤练被这个反问闪了一下,捏着他下颌的手换成指甲轻划。
“你对左相说的‘不要入局’是什么意思?”
“噢,”许衡之长吸了一口气,“那是因为臣畏惧您。”
“聂云间刚直,不知道揣度圣心。因为臣畏惧您,所以害怕他触怒您,于是告诫他不要深究朝上事,以免直犯天颜,连累了臣。 ”
说完这话,许衡之又闭上嘴归于沉默。圣人的视线像是悬在他额上的一柄剑,不时用锋刃轻轻点点他的皮肉。 他保持着那副“您怎样我我都不敢有怨言”的表情,直到她有些厌倦地松开手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封赤练并不生气,只不过是连红提了一句,于是就把他叫来逗一下,和走过廊边时伸手逗一下停在架子上的鹦鹉没什么区别。
他太周详了,不讨厌,但无聊得有点烦人。
在她转身走回座位的这么几步里,封赤练忽然有了个新的想法。
“你怎么能怕我呢?许卿?”她抬了抬手指,来,起来吧。”
跪久了的腿一时直不起来,他抓着身边的椅子,勉强支起身,脸上还维持着无表情。
“臣谢陛下。”
“不要怕我,臣子——是不该怕好皇帝的,”她轻飘飘地拖长了嗓音,“你在廷辩上有功,我应该奖赏你,许卿想要什么?”
他只是摇头:“臣留此一命,还能官复原职,已经是恩典,不敢作他想……”
封赤练打断了他:“你们文人喜欢让别人猜的习惯很坏,我不耐烦猜,所以你直接说。你说了,我就赏给你。”
御书房内突然安静,香炉上颤抖的白烟收束成一条细线,许衡之僵在那里,仿佛在和一个什么无形的东西角抵。十息,二十息,他推开了那东西,发出声音来。
“臣……臣想见一面五殿下……”
这声音轻得仿佛呓语,许衡之说完这句话立刻向回找补:“臣想谢谢五殿下的引荐之恩,若无他,臣也难蒙陛下之恩。”
封赤练饶有兴致地听他说完,忽然问:“你就想要这个?”
“真的,我怎么想都觉得你该恨她才对。”
“你说是她引荐了你,你才能逃过一劫,可要是没有她父亲的事情,你根本就不会在牢里。”她说,“至于你,年纪轻轻的探花郎,好姿容,善言辞,做事也有分寸,困在太学博士这个没有钱没有权的位置上这么久,不也是因为当初她夸了你一句‘夫子好颜色’吗?”
“许卿呀,你怎么不恨她呢。”
炉烟轻柔地散开,变成一片薄薄的雾。许衡之摇头:“臣不恨。臣入狱是咎由自取,臣困居此位是才疏智浅,和五殿下没有关系。”
坐在上首的圣人笑了:“那不恨她,就是爱她了?”
“……!”
他扶住的椅子传来吱吱声,许衡之趔趄了一步,勉强稳住后背。他惶然地空咽了一口,攥住椅子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变得青白。
“不!……臣不敢。”
那张平静的,任杀任剐的脸有片刻崩盘,他的呼吸乱了,好像个被拿住了手腕的贼。在桌上吃了鸟的蛇游下来,嘶嘶地靠近他,带来封赤练的声音。
“皇女傅,身为她师长的人,她父亲的幕僚……”
“原来你爱她呀?”
那条蛇没有缠上他,他许衡之变成了被蛇逼到笼角的鸟,除了溺水一样急促无力的呼吸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封赤练欣赏了一会他这副可怜的样子,终于拍拍手:“起来吧,跟我来。”
“我也确实有一阵子没去看我的‘皇姊’了。”
因为一时还没来得及赦免她,所以封辰钰没搬出冷宫。从御书房到内宫再到冷宫偏角,这条路不算短。
到宫门外远远能看到有不少人挤在那里,之前晋升的管事乔双成从人群里挤出来,险些一头撞上御驾。
她好像受惊的兔子噫地一声跪下了:“陛下!”
“陛下!五殿下她吞金了!”
手杖在地面划出嘶的一声,许衡之僵了片刻,突然冲向被人堵着的门。一双手拉住了他,十双手拉住了他,有人呵斥他胆大包天,居然欲闯宫门。
“让开……让开!是陛下带我来的!”
里面有太医在救治,这时候他本就进不去。这事情他知道,但他不想知道。许衡之用力推开了谁,于是他们抓住了他的冠,扯住了他的领子,那条走路不便的腿挨了一脚,他被压跪在地上。模糊不清的视野里许衡之看到封赤练匆匆走了进去,挣扎着对她伸出手。
“陛下!让臣进去!陛下……陛下!”
求你,让我进去,让我看她一眼。
我明明机关算尽了,我连自己的命都押上就是为了保住她,为什么……为什么啊!
嘈杂和混乱里爆发出一声悲怆的嘶号,又无力地落下去,被踩进土里消失。
……
屋里垂着纱帐子,太医已经离开了。
原本几个太医都束手无策,五皇女的死志太坚决,她把自己的一个小金钿攥成了金团吞下去,捱了大半天才被发现,按道理应该是救不回来了。
谁知道圣人一进屋,把所有人都轰出去,过了没小半炷香,封辰钰居然莫名其妙把金子又吐出来了。
一块金子圆咕隆咚,连点血都没沾,实在是大运气。
看圣人脸色似乎不好,几个太医赶快告退,留下一干宫人战战兢兢跪在外面,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封赤练掩了门,放下垂帘,把刚刚吐出金块还没擦干眼泪的封辰钰从地上拎起来,拖到屋角。
“你好大的胆子。”她说,“居然敢戏弄我。”
那声音压得很低,已经没有少女的腔调,几乎是蛇嘶。刚刚被拎着腿倒出金块的封辰钰大睁着无神的眼睛,抱着手臂蜷缩成一团。
“我没有……”她有气无力地说。眼前这应该是她的妹妹,已经登基为帝的封赤练,可她为什么觉得这声音不对,这气息也不对?
“你有!你已经是我的了,居然敢寻死?”
从来没人敢对着绛山君玩这种花招,献给她的东西从没有谁能反悔拿回。她拿走她的眼睛,实际上是要得到目不能视的她,她怎么敢在履行了绛山君的交易之后自戕?
好大的胆子!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听到那句“是我的”之后蜷缩得更厉害了,“为什么要活着?”
封赤练觉得自己来人世间这一趟脾气真的好了一倍不止,现在居然还有耐心和她说下去:“你被关这里的时候有什么?你连吃的都没有!那时候是你求我救你!”
封辰钰抽了抽鼻子:“是啊,那时候可能我还觉得我有希望也有尊严……”
“您说得对,我应该早点死。”
圣人的身形消融,赤色的蛇尾露出,一圈一圈缠上封辰钰。她的呢喃忽然停下了,被缠住的鸟儿发出一声细细的尖叫。
“什么东西!蛇……”
她看不到,手却能摸到光滑的鳞片,封辰钰挣扎起来,尖叫逐渐变成呜咽:“有蛇……陛下,有蛇……”
绛山君从愤怒中稍微冷静了一点,封辰钰被赤色的蛇尾卷着,不住地发抖,说出来的话却像是胡话。当然有蛇,在她面前的神本就是蛇?她俯下身,用食指蘸了蘸封辰钰的眼泪。
“你不知道我是谁?”
盲皇女睁着眼睛摇头:“有蛇……啊?您是陛下。”
在这一瞬间,绛山君微妙地意识到了件有些好笑的事情。
这个拿眼睛和她换了性命的小东西,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交易,也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怒气平息下去,她抱起她,把她放在自己的尾巴上。封辰钰仍旧抖得厉害。手指抓着她的手臂。
“说得对,我是这里的皇帝,”绛山君在她耳边耳语,“不过我不是那个叫封赤练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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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在了我的山上,于是我吃了她,用她的名字来了这。”
说到吃的时候,封辰钰又抖了一下:“您是……”
“我是绛山龙脉,娲皇后裔,绛山君。”
一阵索索的颤抖之后,封辰钰安静了很多,像是只小猫小狗一样被抱着不动。“所以你不可以自戕,”绛山君说,“你已经被我选中了。”
“绛山山民中我喜欢的孩子,我会拿走他们的眼睛和声音,这样他们就不会因为看神的形容太久而发疯,复述神说的话太多而夭折。你很可爱,我很喜欢你,所以我拿走了你的眼睛——”
“——你是我的神使了。”
五皇女小声呜咽了一声,不知道在说什么。绛山君不在意地把她翻了个个,让她的脸对着自己。
“你不可以说自己没有尊严,”她说,“你比那些凡人有千倍百倍的尊严。我怎么对你了?我明明对你很好。”
比对外面那群咩咩叫的蠢货好多了。
封辰钰低头看了一会地面,慢吞吞地回应:“我不知道您是谁,我以为……”
“……我以为您说我可爱,是要让我当豢宠。我到底还是皇女,我不能被自己的血亲……当做那种东西。”
这话蠢得可爱,让蛇身的神真的盯着她的脸思考了一会,直到封辰钰又开始瑟缩才作罢。“忘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吧,”她说,“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
“世上所有人都会死,帝王死的时候也又衰弱又痛苦。可我能给你长生,能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她用手捂住怀中人的盲眼,封辰钰突然看到一丝光亮。她看到披满赤色红叶的绛山山脉,看到连寰的边城,看到城下精兵盔甲上的寒光,看到巨大的珊瑚树和成堆的黄金,看到被美人簇拥着面容不清的帝王。
“喜欢吗?”绛山君柔和地问,“选一个你想要的,我赐给你吧。”
封辰钰呆呆地看了一会,直到那些画面从眼前熄灭。“我不知道。”她茫然地说。
“你想不想要你的那个,”蛇神想起那个没能进来的人,“那个老师?”
“你现在还是宗室,他随时能变回罪人,要不要我免了他的官职,把他充成奴隶来侍奉你?”
封辰钰迷茫地啊了一声,绛山君歪头:“哦?你不喜欢他吗。”
第二声啊比第一声更迷茫一点,绛山君挪了挪尾巴:“我知道了,漂亮的东西都有点傻,你也一样。”
“我不明白,”只会啊的小鹦鹉终于回过神来,“我不明白您说把他赐给我,说我喜不喜欢他是什么意思,他怎么能被赐给我……”
又有一束光在封辰钰眼前亮起来,它变成一枚闪闪发光的宝珠。
“就像这颗珠子,我说我把它赐给你,你不说想要,那自然就是不喜欢它。那个男人也一样,既然你不说想要他,大概就是不喜欢他。”
封辰钰用力摇头,伸手想挥散珠子的幻影:“不!不是的,老师他是人!他不能被赐来赐去,他有想法,有志向,他不是一颗死的珠子!”
……他曾经也是打马看花的探花郎啊。
绛山君嗤笑一声,攥住封辰钰伸出来的手:“你不需要在乎这种事,只要你觉得他没有,他就没有。”
“你是皇女,只要我想,你也可以是亲王。你不用考虑一个下等的臣子在想什么,他没有资格让你考虑他。”
封辰钰被她攥着手,呆呆地半晌才小声跟上一句。
“你真的很适合做陛下……”
蠢话,十足的蠢话,这世上当然没有比龙脉更适合做帝王的。绛山君因为这句蠢话而微笑,抱紧了她:“皇帝对我来说,微不足道。”
“你想要这样微不足道的东西吗?这个位置?它的欲望,权力?你想尝一口吗?”
怀里的小人儿开始摇头,拼命摇头。不要,她喃喃着,声音逐渐变大,变得像是尖叫。“我不要这个位置,它把他们都吃掉了,把我所有亲人都吃掉了……我不要……”
她吓得比摸到蛇还厉害,绛山君只能变回封赤练。那鹦鹉蜷着身被她抱回床上,看起来好像在哭。
“好吧,容后再议。”封赤练说,“但是——你不许再自戕。”
封辰钰点了点头,或者只是缩了一下。封赤练松开她的手,捂住她的眼睛。
没有人不喜欢皇权。她想。
总有一天,她会用权力喂饱她。
19.玉郎君
秋狝在即,杜府养的绣工开始忙活了,外面订的衣服不能直接送到府里贵人们手上,还得等经他们一番检查修饰。侍弄好了才由专人用螺钿漆盘托着,送去堂前给家里的女娘郎君挑选。
新制的胡服猎装摆在桌子上,一瞥就能看到中间那套最惹眼。
那件胡服是缇色洒金,有松石色的翻领,领上绣着双色线的宝相花,一条金银狮子首的蹀躞带叠在上面。
以往这样的衣裳都是专供杜家长女的,但今天杜凌瑶拿起腰带,对身后招了招手。
“阿焕,来长姊这看看新衣服。”
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人脚步轻快地过来,伸手接了那蹀躞带在腰上一围,抬头对她露出个笑脸:“阿姊疼我!……这回可不会和旁的人撞了吧?”
“你阿姊向来疼你,”杜凌瑶抱臂含笑,伸手戳了他额头一下,“岂止这一次?小白眼狼。上次略略和人撞了肩上的绣花,你就记你阿姊这么久。”
少年人嬉笑着把头靠在杜凌瑶手臂上:“岂敢呢,千错万错都是那群贱奴的错,肯定不是姊的错。”
他一双尾端微挑的眼睛,笑起来颊旁浅浅两个梨涡,带着年轻人的天真气,但眉宇间杜家人的轮廓又让这天真气和懵懂软弱沾不上边,反而露出几分骄傲的锋锐来。
“换了衣服去给阿母和你耶看看吧。”杜凌瑶把托盘递给他,没说什么,袖着手看他心满意足地带着衣服从堂中出去,才转过身来看她和杜焕郎说话时进屋的人。
“走路没声没息,直似个鬼一样,”她说,“想吓死你姊?”
这话也不严厉,但和与杜焕郎说话不是一个语气。
被斥了一句的那人也不还口,只是看着杜焕郎远去的背影,又把目光移动到桌上剩下的衣服上:“你与母亲想好了,真要送阿焕进宫?”
杜凌瑶哼笑了一声:“不然呢?送你进去?杜玉颇,你这话就不该问。”
被叫杜玉颇的青年年长杜焕郎一些,他是家中二子,与杜凌瑶同父。与刚刚那个明艳的少年人相比,他的色调淡很多,柳眉,微垂的眼角,生得很端方清俊的面容,有些君子如竹的味道。
他低低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总得去个人,”杜凌瑶从桌上捡起一块玉佩,在杜玉颇身上比划了比划,“梁知吾那边肯定也有动作,不知道这次秋狩圣人的后宫要怎么变动。进宫不是容易事,一辈子就交代在那了,有他替你去跳这个火坑,你不庆幸就罢了,还心疼上他了?”
“我没。”杜玉颇别了别脸,“只是觉得阿焕年纪还小,宫中凶险,有些事他把握不来。你忘了,舅父的事情还在眼前。”
先帝三皇女是杜家旁支所出,其父不擅宫中争斗,后死于宫变。杜家私底下时常有些议论,若是当时他警醒些,说不定三皇女不会死,后来这位置上的……也难说是谁。
“今时不同往日,再说遇到什么事总还是看家里帮衬不帮衬得了的,少操那心吧,”杜凌瑶随手把玉佩往桌上一扔,突然想起什么一样蹙起眉来,“杜玉颇,你别跟我说你对圣人起了什么心思。”
她转身向着他逼过来:“你少府少卿的位置不是那么容易得的,你要是想自毁前程,不用母亲动手,我自断了你的两条腿。”
杜玉颇闭上眼睛,有几息没有说话,再睁眼时他自然而然地错开视线,不看杜凌瑶:“我没有,我不过是可怜阿焕罢了。”
“你最好没有。”
杜凌瑶威胁似地戳了他肩膀一下,转身离开,只留他一人默默然站在原地。杜玉颇慢慢松开紧攥的手,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几个白色的月牙痕迹。他面无表情地翻过手掌,看着手心的印记,苦笑起来。
“我可怜他?……谁来可怜我呢。”
秋风瑟瑟,华盖葳蕤,纵鹞鹰,牵尨也,当是时。
各家的女娘郎君都打扮上了,翻出家中最好的猎装,牵出提前喂足了豆料的健马,有平日里不对付的,见面难免互相比量比量,暗地里挑衅几句,等着上了猎场或马球场再真刀真枪地比试。
封赤练秋狝的车驾已经安排下去,这次她特地带上了封辰钰。这位五皇女自上次吞金之后就被赦免,以宗室的身份接到内宫调养,连带着冷宫那个叫乔双成的管事也一并升了进来。
说是调养,其实更像是圣人多了个内臣玩伴,平日里时时带在身边。
“皇姊?朕这一身好看吗?”
宫中为封赤练备下新制的猎装,黑底赤龙纹,日光照在上面有五色的宝光,是寻了孔雀颈上的羽毛掺在金银线里绣出来的。她换上衣服,展开手臂给封辰钰看,那双盲的眼睛看不到任何东西,封辰钰只能默默地伸手去摸。
“臣不知道,”她说,“或许是好看的 。”
跟在封辰钰身边的乔双成就捏一把冷汗,自家主子蔫乎乎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圣人总把她带在身边。
虽然朝中大多觉得圣人是被世家学阀把控着的质弱少主,但冷宫这几件事情下来,她已经看清楚了,圣人是个手段很硬又有些恶劣趣味的人。五殿下这样半死不活的好话也不会说几句,连着她也总跟着提心吊胆 。
不过圣人真的很好看!乔双成又想,而且隐隐约约总觉得她和之前不太一样了。之前圣人第一次来冷宫的时候,还是有些孩气的样子,眉眼间也有些先天不足的怯弱,可如今再看,已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那位少女帝王微卷的发丝下是一双颇威严的眼睛,眉眼艳丽,却让人不敢长久注视,佩上天子剑,隐隐有几分英武在……
封赤练眨了眨眼睛,目光转向封辰钰旁边那只一边怕到咿咿呜呜一边吸溜口水的兔子。
“皇姊看不见。”她笑笑,“那你来说说,朕好看吗?”
乔双成噫了一声,和站在身边的主人一样,傻傻地呆住了。
……
秋狝第一天是围猎,由侍卫仆从把猎场中的大小猎物都赶出来供贵人们开弓猎杀,再挑拣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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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中珍奇的拿来炫耀或者献上。
狩猎一般是祭司指挥信徒去干的活,封赤练作为山神对此兴趣缺缺,看出圣人不怎么想骑马狩猎,侍臣们也很有用眼力劲地提前设好了遮阳的锦帐,把歌舞餐食安排下去。
一会工夫,出去兜了第一圈的少女少男们就开始骑马折返,箭术好的马背上已经挂了大大小小的猎物,旁边的猎犬口角也余着血迹。
箭术不好的也有家奴捕来的兔子山鸡充数,只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难免被哂笑两句。
在这群吵吵嚷嚷,互相炫耀的人里,封赤练看到一个空着手的男人。
他穿着冰裂纹梅的外衫,戴青玉冠,在日光下好像白得要融了一样。身边的马也是淡色,像是一头鹿一样温顺地垂着头。
她把目光投向他,他却浑然不觉,只是静静注视着自己的掌心。好像手中托着什么极珍贵的东西。
一息,两息,十息,那青年突然抬起头,好像才意识到圣人正注视着自己。他向前几步跪下,双手并拢举过额前。
“臣少府少卿,杜玉颇,参见陛下。”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层垂落的纱一样柔和,在并拢的掌心中窝着一只白鸟,翅膀上隐隐有些血迹。
“卿免礼,”封赤练抬抬手,杜玉颇就站起来,小心地用衣袖盖住那只鸟,对封赤练有些惭愧地笑笑:“臣在树下拾得这只鸟儿,想来是被放出的鹞鹰所伤。臣不知它巢在何处,又见它已不能飞,只好护在手中,未想被陛下看到臣这副徘徊的样子。”
“卿是因为拾得了一只鸟儿不便骑马,所以没有去狩猎吗?错过盛事岂不可惜?”
杜玉颇浅浅笑了一下:“臣弓马生疏,纵使上场也不过白白让人哂笑,就这样在猎场外看看也是好的,何况……”
他弯了弯手指,用拇指轻轻蹭过鸟儿颤抖的喙:“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见其生不忍见其死……臣见毛羽鲜血,总是心有戚戚,故而不喜打猎。家中妹妹弟弟知道臣这副样子,总笑臣不像是兄长。 ”
他说完这话,凝神看着鸟儿,又稍稍抬眼仰望封赤练,日光照在睫羽上,细细一层银色的光。封赤练瞟了一眼身边的随侍,侍从会意,找了个垫着锦缎的小盒,杜玉颇将那鸟儿放进去,轻轻舒了一口气。
“陛下仁德,定会好好待它。鸟儿不过是凡鸟,今日却能晋于陛前,为陛下所见。这样想来,即使是被鹞鹰所伤,也该甘心了。”
“它遇到卿这样的至纯君子获救才是幸事,”封赤练眯了眯眼睛,语气有些不明,“来,上前一步。”
杜玉颇依言起身,缓缓走向封赤练,却被另一道影子打断。那个身穿缇色外衫,像是一尾皮毛光亮的赤狐一样的少年从马上跳下来,带着一头白鹿走过来:“臣中书令之子杜焕郎,参见陛下。”
他这么说着,有点嗔怪有点莫名其妙地瞥了一眼杜玉颇。
“兄长,你怎么在这,阿母到处找你呢……”
20.杂念
杜焕郎手里紧紧攥着手里呼鹰的玉哨,眉尖蹙着望向杜玉颇。
今日母亲安排了他来见陛下,献猎获拔头筹,怎么自家兄长已经在这里了?
杜玉颇眸光深垂,不看身边的庶弟,只是对封赤练淡淡苦笑了一下:“陛下,臣的母亲在呼臣了,那臣便……告退。”
少年人盯着自家兄长缓缓退去的身影,不自觉咬住嘴唇。怪死了!他在这里干什么啊,虽说自己一来他就走了,但感觉更奇怪了!
但转瞬这轻微的不痛快就被压了下去,杜焕郎转过脸来,眼睛亮晶晶地望向封赤练。
“陛下,臣在林中猎获了一头白鹿,想要献给……”
“献给……您……”
秋风拨弄着树叶,日光如碎金般片片坠落,挑在圣人柔软的黑发上。他的眼睛一瞬被那碎光刺伤,忽然就看不清楚她的形容了。
那位少女帝王好像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成为一座宝光湛湛的神像。他吃惊地望着这神像,看到她的脸颊从光相中浮现,对他微笑。
“你就是小杜郎君呀?”她笑着说,“快来,到我这里来。”
原本应该说的话在舌头上打结,脑袋里想的东西忽然变成一片空白,杜焕郎怔怔地走过去,望着她向他伸出的那只手。
有那么几息他突然好希望自己变成一只毛皮漂亮的小兽,能把头颅伸到她的手下,让她抚摸自己趴平的耳朵。
这就是圣人啊……
封赤练的手没有落在他身上,她轻轻点着身边侍者奉上的赐物,没有拿,反而很孩子气地从果盘中拿了一枚楂子抛给他。杜焕郎接住楂子,迷茫地看着它,半晌才珍而重之地把它放进衣袖里谢恩:“臣谢陛下……?”
“只是谢陛下吗?” 封赤练笑着问,“小杜郎君只愿意拿鹿给我,却不愿意拿玉来换吗?”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的瞬间,杜焕郎感觉自己好像接住了一枚炭火,它烧着了他的手,一路烧进骨髓里,烧得他的心口灼灼的疼。
玉?他应该是带了玉佩的,可那样的玉佩配得上圣人吗?
封赤练看着眼前局促打转的少年,那双神情很柔和的眼睛眯了起来。
“没关系。”她说,“那小杜郎君就先欠着我吧。”
那双被秋日日光照得金粲的眼睛望着圣人,他讷讷着,再说不出一句话。
梁知吾的几个学生在林间徘徊,她们马上挂着猎物,但明显意不在狩猎,其中一个纵马出去跑了一圈,又气喘吁吁地折回来。
“啧,怪事,商安时呢?老师叫他不要离锦帐太远,他怎么一头扎进猎场里就没影子了?”
“快去找吧。”另一个说,“杜家那小子已经直往圣人面前凑了,他要是一会马球也耽搁了,那这次就什么也白瞎了。”
她们低声议论着,骑上马向林子另一边走过去,而远处的树荫随之动了一动。
商安时把马系在树上,从马背上解下挂着猎物的绳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叹了口气。
他有一张颇书生气的脸,眼角微微有些垂,显得那张脸总有些愁绪一样。如今手里拎着猎物躲在林间踌躇,明眼人只要一看就知道这是个为情所困的少年郎。
在距离这里不到五十步的地方,正有一队满载的人马往回走,不时有阵阵笑语被林间的风捎过来。他看不到,但他的耳朵能清楚地分辨出每一个声音,在那些声音中,有一个人像是宣纸上坠了一滴朱墨,顷刻间就盖过其他所有。
越星。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字,感觉喉咙里要泛起血腥的甜意。
“越星……!”
当年拜入恩师门下,宫中举行的宴上他匆匆一瞥,正望见人群中的杜家长女杜凌瑶。
那时她刚刚入仕,身上还不是紫袍,头上簪几朵红梅,像是刀刃甩出去的血珠子一样艳。他看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在哪里,在做什么,她意识到他的目光,也瞥回来,带着可爱的傲岸。
那一刻,商安时就知道自己完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母,他这个可耻的学生却喜欢上老师政敌的女儿。有好几次商安时几乎是自暴自弃地凑上去,语无伦次地与她搭话,或是手忙脚乱地把一盏新得的彩灯送给她。
他希望得她的冷眼,被她嘲笑,呵斥,叫一盆冷水浇灭他这胸中燃烧的火。可杜凌瑶总是挑起眼角,笑眯眯地从他手里接过东西。
“哎呀,难为你有好东西都想着我呢。”她说,“咱们也算是亲近的朋友了吧?”
“家母和右相年轻时也是好友呢,现在朝堂上拌两句嘴是形势所迫,总得做个样子给圣人看呀?咱们这些小辈就不要往心里去了。”
她一直没有结亲,虽然身边总是有漂亮的少年郎,但哪一个都没长长久久地留下。于是他心里的火就总是不熄,不时从喉咙里窜出来灼得他生疼。
今年秋狝,恩师叫他在马球场上好好表现,事情结束了她会带他去见圣人,商安时就知道一切已经了了。
老师没有儿子,但需要一个可靠的助力待在宫中,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学生里偏偏是他被选中,但他没有忤逆老师的勇气。
他只能带着今秋最好的猎获,在所爱不远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地徘徊。
那些骏马从他面前过去了,他清楚地看到杜凌瑶就在最先。她今天穿着一身赭色的翻领胡服,领子却是很亮的姜黄色,上面有鲜艳的花纹,秋天的日光一照,她简直耀眼得让人看不见别的什么东西。
商安时愣愣地向前几步,那些马匹的声音就放缓了,跟在杜凌瑶身边的人停下,一时间几道微妙的目光砸在他身上。
杜凌瑶也勒了马,含笑低头看他。
“越星!……好巧,好巧。”他讷讷地说着,举起手给她看自己手里的猎物,“好巧和你遇到了,呃……那个,我打到了几只毛皮还不错的貂,想……想……”
舌灿莲花的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他好像在几息之间变作了一个稚童。杜凌瑶心情很好地伸手出来拨弄了一下他手里的貂儿,却没有接。
“再说吧!”她说,“今天午后有马球,等打完了一场,你那时给我也不迟。”
她笑着看他:“等那时见。”
马匹匆匆而过,卷起满地扬尘,商安时捂着胸口,只觉得那扬尘纷纷扬扬地砸在了他一颗心上。她是什么意思?她是在等着他马球场上的表现吗?青年拎着貂儿魂不守舍地向马走去,全然没看到草丛里游过一条赤色的蛇影。
午后校场被清理了出来,侍卫们以挂着彩绶的旗子为标,圈出一片跑马的空地。刚刚从猎场回来的少年们略微歇了口气,又牵出预备下的好马,拿起月杖,预备在马球场上一较高下。
杜焕郎把两侧的头发结成小辫梳拢上去,额前戴了一条艳色的抹额,他一手牵着骏马一手拎着画杖走向场中,蓦然回首望见封赤练正看着他,旋即露出一个带梨涡的笑容。
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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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时有两颗尖尖的虎牙,看着真像什么吃肉的小动物。
另一边刚刚回来的商安时有些心不在焉,旁人递给他画杖他愣了一阵才想起接过来。
“师弟,师弟?”有同门在旁边叫他,“你可是被暑气侵了?要是不舒服,你就去歇歇吧。”
商安时回过头来,用力摇摇头:“我没事!不必担心。”
他没有被暑气侵扰,也不能这时候下场,就算是为了越星,他也要嬴下这一局——
商安时抬起头来,一时找不到杜凌瑶在哪里。
杜凌瑶在圣人身边。
马球还没开始时她就蹭了过来,言笑晏晏地说自己让太阳晒着了,来陛下身边均一点天恩。不穿官服的杜凌瑶和朝上一点也不一样,那张面孔上的艳丽和风流被这一身猎装衬出来,叫人怎么也挪不开眼睛。
封赤练在手中玩着吃冰果子的银叉,笑眯眯地问她:“小杜卿不去打马球吗?”
“臣不去了,”杜凌瑶轻快地说,“臣连着两三年都夺魁,今年再去,他们要背后骂臣欺负人了。”
她说这话的声音又轻快又甜,带着些不太庄重但称不上冒犯的亲昵,好像与圣人是同龄的玩伴一般。说话间杜凌瑶抬手在校场边缘指了指:“臣为陛下备了些礼物,一会叫人牵来给陛下看。”
那里放了四五个笼子,都用布盖着。“猎场里的猎物生猛可爱,但总归不够稀奇,臣从魁朔的商人那里买了一头银花豹子,三只金雕,几只银狐啊雪狼啊之类的,不知道哪个能得陛下青眼。”
封赤练托着腮看她:“小杜卿送朕的,哪个都好。”
她意有所指地用目光轻轻点点场上,杜凌瑶一哂,并不接茬。
场上尘土飞扬,一匹蜜棕色的马直穿人群而过,马上少年身形微俯,挟着彩球连越两人。结在两鬓的发辫垂下了几条,编在其中的彩线在日光下熠熠生光。“当心了!”杜焕郎笑着一杖挥出,彩球直直被投入对面门中。
场上欢声雷动,与杜焕郎同队的少年人们驱马跑过来,和他轻轻碰了碰拳。待在一边的商安时用帕子擦了擦汗,心绪有些乱。
他到底是文人底子,马术不如旁人,今日在球场上虽然尽了力,但离夺魁还远。
随即他自嘲地笑起来,老师已经安排了他去圣人身边,纵使今日夺魁又怎样?就算他能出了这个风头,难道还能向着越星求亲不成?
这么一晃神之间,忽然有一股奇怪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唉,虽说梁相不知道要选哪个学生与我相看,但我心中已经有属意的人了。】
这声音有些耳熟,商安时细细思索一瞬,突然悚然,这不是圣人的声音吗?
他抬头去看,却看到圣人远远坐在观席上,并没有开口说话。
【杜家的郎君就不错,但是梁相的面子也不好回绝呀……要是她选中的那个人有属意的对象,我就能顺理成章地不选他了。】
商安时用力揉了揉耳朵,恐怕自己是疯了出了错觉,可那声音仍旧清晰,仿佛是从心底生发出来的。
【反正我就在心里想想,怎么想这事可能也不现实吧……】
好像一道闪电击中了他,这是圣人的想法吗?他何以听到圣上所思?
那声音还在继续:【若是那个人真有喜欢的人,只要他当面说出来,那我顺理成章为他们赐婚也好。】
青年眼中的一点突然缩小。
“赐婚……”
21.薄情子
中场休息后,两边又驱马上场。
一面红旗被插在场边,宣告杜焕郎所在那队先夺一分。马球是竖三旗者胜,拔得头筹的队伍在气势上已经胜过对手一截。
杜焕郎换了一匹新马,把结成小辫的发丝披散在肩膀上。随着骑马俯身的动作,那些缠着彩色丝线的发辫一甩一甩,挥出一片鸟儿尾羽一样的残影。
队友拖住拦截者,他骑赤金马执画杖越过数骑,直奔对方球门。呼哨和欢呼里少年人扬起脸颊,颇为闲适地抬起拇指,比量了一下自己与球门的距离。
未承想旁边突然杀出匹青白花马。一道人影飞快从他面前掠过,画杖与他手中那杆砰的打在一起,险些把他的球杖打脱手。
“嘁!”
彩球被这一击勾走,杜焕郎恨恨吐出一口气,抬头看向来人,却只看到一个靛青的背影。
商安时用画杖勾了球便脱身,趁着杜焕郎的同队没反应过来,催马穿插过中场。
他的马比杜焕郎差些,体力也不如他好,但胜在技巧还不错。商安时躲闪着上来拦截的人,一杖挥出,彩球直直飞进门内,炸起一片欢呼。场边校官举旗示意得分,把红旗插在校场另一边。
杜焕郎勒住马,用袖子擦擦额头,不痛快地看着这个突然亮相的书生。第一场时他还像是霜夜里的鹌鹑一样缩手缩脚,怎么现在突然来了狗精神?
然后,他看到商安时抬起头,望向观赛席的方向。
他不笑,不呼喊,不炫耀,只是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席上的某个人,仿佛有一根绳索勒住了他的咽喉,快要把他整个人都向那边拖过去。
席上坐着的正是圣人,杜家长女陪在她旁边,言笑晏晏地不知道在说什么。封赤练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忽然被喝彩声吸引,扭过头来望向场中,对刚刚进球的商安时露出一个笑来。
“哼……”
杜焕郎用力咽一口唾沫,压下心上闷闷的痛意。圣人对他笑了!刚刚圣人对自己笑过吗?那时身边的和欢呼太刺耳,自己太志得意满,居然没有留心看向圣人……他站在那里与圣人对视,一看就是有情的样子,他也喜欢上了她吗?
那痛烧得更厉害了,让他有点拿不稳马缰。他知道的,他知道这次秋狝肯定不止一家儿郎会走到圣人面前去,等她赐下一瞥,这其中也总会有那么几个讨得圣人欢心。
可是圣人对自己说话时眼神那样专注,那样温柔,好像除了自己再也看不见其他东西了一样。那枚楂子还被他揣在怀里,除了他,难道圣人还向第二个人“投木桃”了吗?
这个书生也会和自己一样被她垂怜地轻抚着,唤一声卿吗?
他才不要!
商安时感觉不到背后带着妒火的目光,只一心一意地望着席上。杜凌瑶正附耳过去对圣人不知道说什么,日光照在她额间,点出一隙明亮的花黄。
有几秒钟他的脑袋被轻飘飘的幻觉充满,他好像看到自己伸出手,那一隙日光就变成金色的蝴蝶落在他指腹。杜凌瑶被蝴蝶振翅的姿态惊动,伸手握住他停着日光的指尖。
颠倒幻想须臾破灭,商安时却看到她真的把目光转向他了。杜凌瑶有些吃惊地看向场边竖起来的旗子,随即望向他,弯了弯眼睛。
她看到了,她看到了自己的胜利……
如果这一场马球他赢下来,他能正大光明地走到圣人面前,为自己求一个与她相守的恩典吗?
商安时用力搓搓脸,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一扭头却看到一个丹衣少年正对自己怒目而视。他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自己刚刚夺球的对手,杜家子杜焕郎。这少年紧紧攥着画杖,怎么看怎么像是要策马上来给他一下。
稍微一想,商安时就明白了缘由,自己毕竟是梁知吾的学生,杜家人不喜欢自己也正常。刚刚望向杜凌瑶的眼神或许没掩饰住,提前被她弟弟看出了端倪。可那又如何?他心匪石,不可转也!
就算今天在这场上丢一条胳膊一条腿,他也要把自己的心意传递出去!
杜焕郎眼看着商安时盯着自己,一副毫不动摇的样子,心下也知道这小子是和自己对上了,捏住画杖的手又紧了几分。
你不是想在圣人面前出风头吗?小爷今天不打断你的腿,就不是杜家的儿郎!
双方上马,校场的气氛骤然焦灼起来。不多时杜焕郎率三两同伴破阵,又进一球,商安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追平分数。两边都立起来两面红旗,马球就到了决胜局。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杜家子在和梁相的学生较劲,虽然不知道个中缘由,但谁也不想上去触霉头。彩球被高高抛起,赤金马随即疾电一般闪出,杜焕郎截下球直奔球门,余光瞥见那道青色的影子缠了上来。
青花马自前方斜插,逼迫杜焕郎急转马头,彩球落空一瞬,又被商安时夺去。两人的马挤在一起,画杖交错,尘土翻卷,有几次险些撞到一起。
“疯了吗!”杜焕郎低喝,“你这条命要是不要!”
商安时的汗水已经浸透了后背,拿画杆的手也有些颤抖,听到这话他猛然抬头,一字一句地回答:“为今日之事,不要有何不可!”
那青年眼中的决绝是真的,爱意也是真的,苦痛和怒火在杜焕郎喉咙里翻涌不去。
“那我倒看看你有几条命!”
他猛然催马,撞向商安时。这匹赤金马是西北寒魁那里来的马种,骨架高,下盘稳,撞向中原马就像巨石摧木。那匹青花马被撞得一个趔趄,连同商安时也失了平衡向一边落下去。
杜焕郎没想真伤他,只是一撞就迅速勒马避开。马球场上落马就只能下场,没了他这场比赛的输赢就定下、谁知那匹青花马虽惊,一边的画杖却未掉落。
商安时一手死死拽着马缰挂在侧边。咬牙抓紧画杖翻身跃回马上。
马缰嵌进他手掌,鲜血滴落在马背上,绽开片片红色。他咬牙抬头怒视杜焕郎,血逐渐染了半个衣袖。
“我今天就算死在这,也要嬴!”
杜焕郎愣住,眼看着他挟彩球而去,身中燃烧的妒火突然变成酸苦与不甘。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才刚刚爱上了谁……就有这样不顾性命的人来抢呢……
……
一赛终了,商安时率队夺魁。
这个衣服占了尘土,一只手还在滴血的青年被同伴簇拥到陛前,一向对马球赛没什么兴致的梁知吾也罕见地对他点了点头。
“有志而烈,是吾徒也。”
杜焕郎拆了发辫重新梳过头,站在一边有些怨恨有些悲伤地看着他,又悄悄抬眼看向圣人。
“我没有嬴,”他在心里小声说,“您不要为此对我失望啊……”
这小小的心声没有传到谁耳朵里,封赤练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慢慢走到陛前跪下的商安时。
“商卿在马球场上勇毅有谋,风骨卓然,此番夺魁,可想要什么奖赏吗?”
梁知吾身边的学生交换着眼神,杜焕郎痛苦地闭上眼睛,他们都知道这个魁首会说什么。自然不要什么奖赏,自然要将这胜利献与陛下,因为他倾心……
“臣,斗胆想向陛下求取一份恩典。”
商安时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一点:“臣,想请陛下赐婚,允臣与杜家长女杜凌瑶结秦晋之好。”
哗啦。空气中好像有什么被打碎的声音,一瞬间四周静寂得落针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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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
商安时忐忑不安地等了五息,十息,终于迷茫地抬起头来。座上的圣人并没有像她心声那样欣然询问两人感情,而是露出了错愕和被冒犯的表情。
封赤练看向一边的梁知吾,眉头微蹙,欲言又止。而坐在那里的梁知吾站了起来,在和圣人目光对上之后又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勉强坐回去。
“朕……确实没料想到卿要求这个。”封赤练的表情不太好看,底下已经起了低低的议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梁知吾事先和陛下说好了,要向她引荐学生,这学生却没长眼地向别人求亲了。
求谁不好,居然求的还是杜家女!荒唐!可笑!岂不是把他老师的脸面在地上踩?
封赤练用指关节轻轻按着眉心:“罢了,今天卿是魁首,听卿的,只是此事还得问问朕的尚书怎么想。”
她转向杜凌瑶:“小杜尚书呀,你看。朕都不知道你还有个情郎在这里。”
杜凌瑶笑了一笑,起身对封赤练行礼,目光落在商安时身上,却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臣也不知道呢。”
“真是可笑,臣不同意。”
铛!仿佛有一把锤子敲在商安时后颈上,他向前踉跄了一下,几乎栽倒在地,抬起头时眼尾已经泛红:“越星……?”
“为什么,我以为……你我?可是……”
我以为你待我是有些情谊的?一起饮酒达旦时是你送我回去,抱怨朝臣时是你将额头靠在我肩上,你说你不喜欢身边那些莺莺燕燕,你说你我之间有一条不可渡的河。我问你渡河后是什么,你反问我能否凫水。
我今日渡河而来了,为什么?就算你拒绝我,你为什么要用这种嘲弄的眼神看着我?
“我与你有什么?”杜凌瑶冷笑,“你与几个同僚弹劾污蔑我母亲,难道我不知道?我为人子女,与你这样的人说一句话都是不孝!你与我有什么干系,引得你今日狂悖到在圣人面前说这样的昏话来羞辱我?商安时,若是你照着原本的路走,我倒敬你有骨气!”
这一句话给所有人揭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商安时是梁知吾的学生,他这样贸然向老师政敌的女儿求亲,先是把杜凌瑶置于不知何地。求其女而谤其母,几乎是要给杜凌瑶泼不孝的脏水。当众求亲让师长难堪,他也称得上一句忤逆不孝,此后再说起这事来,难免有人会指着梁知吾的脊梁说一句教徒无方。
可是,可是,可是啊……他从来没有弹劾过杜流舸啊。
或许今天他是赌上了前途,可他从来没有想让她难做。在老师那里他没有跟着别人落井下石杜家,在她遇到事情的时候他权衡着在不伤老师的前提下帮忙遮掩,她说过两边的纷争本就是为了不让圣上起疑心,她说过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袖子湿漉漉的,血好像要流干一样,商安时看着那张冷酷的脸,那上面金色的蝴蝶霎时间湮没在阴影里。他明白了,他全都明白了,哈哈,哈哈……
那个跪在陛前的青年闭上眼睛倒下去,杜凌瑶侧过脸去不看他。就在底下爆发出惊呼,七手八脚地去拉人时,杜凌瑶却瞥见圣人脸上露出一个颇有兴味的微笑。
她翻过手对着空气捏了捏,好像捏死一只飞虫。
还没等杜凌瑶确定自己是否看错,忽然有一个侍卫上前挡住了她的视线。那侍卫身形陌生,脸戴面甲,俯首低低对圣人说了什么。圣人一颔首,他就退后消失不见了。
封赤练拿起桌上的酒抿了一口,看底下乱七八糟的滑稽相。看梁党自乱阵脚固然好玩,但好玩的事情好像不止这个。
……刚刚韩卢上前,秘密奏报了一件事。
“主人,猎场混进了来历不明的人。”
22.惊变
韩卢有些不太确定来者的行踪。
不良人们都是成队出动,好像撒了绳子一齐扑出去的猎犬。如今他成了一条落了单的狗,没有同伴,没有支援,只能孤身靠鼻子去嗅,爪子去刨,勉强从乱石丛草中刨出一点痕迹。
“主人,韩卢无能,未追到那人,”他说,“您是否要下令搜索猎场?”
虽然他已经从封赤练身边退开,但她仍旧能听到他的声音。一条赤色的蛇从他领口爬出。在他肩膀上绕了个弯。
“小狗觉得有这个必要吗?”蛇嘶嘶着,吐气声逐渐融合成女声,“难道有谁能对我做什么?”
“哎呀,不过,”它轻轻触了触他的颌侧,“这是担心主人啊。”
“好狗。”
现在韩卢已经很习惯这个称呼。比起侮辱,他更倾向于她觉得他就是一条狗。
或许这满朝玉带牙笏的官员在她眼里也和猫猫狗狗没什么区别,当他喘息着把脸埋在她的掌心里,下意识咬着她的手指呜咽时,韩卢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
当条狗挺好的,他原本还不如狗。
“是,主人觉得不用的话,韩卢就继续去盯着。”他温顺地低头,蛇昂起颈子想了一刻。
“不用,”她说,“你看着就行。人来都来了,不闹出点动静来,他们怎么甘心呢。”
“乖。”
席前已经打扫干净,商安时被扶了下去,顷刻间闹剧就收了幕,好像从来没有一个傻小子站起来,满手是血地说过几句昏话一样。
梁知吾面色沉沉,有学生担忧地上前,又因为老师的脸色而不敢说话。
半晌,她叹息一声,站起来走到陛前,对上首的圣人跪了下去。
“臣管束无方,门生御前失仪,其罪在臣。”
即使是说这些话时,她的脊背还是很直,声音里却透出些许疲惫。席间有轻微的议论声升起来,细霜一样淋在她的肩膀上。
——梁相怎么站起来了?
——这不是往自己身上揽……
原本站在她身边的门生有些错愕地对视,陪侍圣人的杜凌瑶挑起眼角,落下轻飘飘的一瞥。
这种时候不是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装作门下从来没有这么一个愣头青弟子吗?圣人都未出言发难,梁知吾这个浸淫官场已久的右相何必出来凑这个霉头?
她沉默着,任由肩头这无形的霜越落越多,不曾再抬头说一个字。封赤练一手支着额头,用眼光轻轻描着已经不年轻的臣子的脸。
她是真的在请罪。
虽然没有明说,但今天的秋狝是来给圣人选妃的这件事,人人心知肚明。而杜梁两党各自会出人选,也是心照不宣的事实。如今商安时临场求赐婚杜凌瑶,无异于选妃现场突然闹着要嫁给太医,这不仅仅是在打他老师的脸,更是在打圣人的脸。
圣人能怎么样呢?朝中两大权臣,梁方得势,她能为了这一点小小的不快处置了商安时吗?——是的,她能,但她没有。不管是宽宏大量还是忌惮着梁党,她都忍下了这个冒犯。
但梁知吾忍不下。
她忍不下是自己的门生干了这种蠢事,忍不下是自己折损了圣上的颜面。
她站出来,明明白白地把这个罪过揽到自己身上,明明白白地请求圣人惩罚自己来树立威严,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真是个奇怪的人啊,她会收门生,结党羽,把控朝政,会暗暗地探听皇帝的心思,揣度如何利用她。可她同时又心甘情愿地匍匐在这皇位下,忍受不了任何冒犯它尊严的事情。
封赤练注视着她俯下去的脊背,席间已经有人坐不住想起身求情。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连串交替的猎哨声。
出猎的队伍都已经回来,是哪一队如此迟返,连马球赛都错过了?
通传声和猎队下马的喧嚣声混在一起,领队的那人已经踩着这一片乱七八糟的声音走进来,他站定,很诧异地扫了一圈眼前肃杀的众人,抬手拍了拍后脑。
“哎呀,坏了,”他说,“我这是赶了个什么时候回来啊。”
这么说着,这人含笑向前两步,单膝跪下:“臣隐山郡理封莫渊,参见陛下。”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臣游猎来迟,先请罪了,陛下可别重罚臣啊。”
大历王朝,凡女帝膝下诸女,皆称皇女,膝下诸子,悉称贵子。诸女成年后,得封者或封亲王,或封郡王。诸子多封郡理,以郡为食邑。
虽然先帝血洗了同辈的宗室,但毕竟没有杀得干干净净。封莫渊作为没有姊妹的贵子逃过一命,侥幸活到现在。按照辈分,封赤练得喊他一声皇舅。
这个男人看着而立刚过,脸上有些皇室血脉的痕迹。他发丝微卷,发下是一双上挑的桃花眼,即使肃然不笑,眼里也有些笑的神态,脸颊的轮廓倒柔和,稍微有些女相的艳丽。
他穿黑地描金的束袖胡服,外面披了件金琥外披,虽说跪着口中请罪,但脸上的表情却轻快。
封赤练不耐烦背皇室里的人,这人也是于缜提前给她提过一嘴她才有印象。封莫渊没有实职,是个吟风弄月的风流郡理,平日里不上朝,是以封赤练今天才看着自己这位皇舅。
“皇舅请起吧,”封赤练示意,“不知是遇到了什么凶猛猎物,绊住皇舅的脚如此久?”
“哪有什么凶猛猎物,臣骑的那匹马没驯好,险些给臣掀进了山谷里。要不是臣还有些骑术底子,怕是要瘸着腿来见陛下……哎,右相在这里做什么呢?”
他站起来一边拍着衣袖一边抱怨,抬头瞥见梁知吾,旋即对封赤练露出一个笑脸来。
“真是,这么好的日子,怎么能让陛下动怒呢,是臣的错,臣早来两步帮着说和说和也好……不对,要说还是那马最可恨,臣回去就把它送去拉木材。”
封赤练一哂,示意梁知吾起身:“梁相罢了,今日是狩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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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无禁忌,再说小商卿也没什么失礼的地方,你且归座吧。”
梁知吾谢恩起身,封莫渊脱了架鹰的手套丢给侍从,也去席上坐下。刚刚那一茬终于翻篇,除了坐在席上的杜焕郎好像还没回过神来,傻傻地望着高处的圣人。
他好像刚刚被人抽了一耳光,顺便从口中夺了肉的小动物,龇牙咧嘴半晌,只能用尾巴盖着鼻尖呜呜。
忽然肉回来了,有谁把他抱起来,顺着他的脖颈轻轻理毛,他还没有从失而复得中回过神,就被巨大的幸福感浸泡得快要融化。
没有人跟他抢了,没有那一个咬紧牙关要分走他应得爱意的人了。
一点很小的同情和莫名其妙的愧怍刚刚发芽,就被暖乎乎的喜悦淹没,消弭。
马球后原本应该是宴饮歌舞,马球夺魁的队伍敬酒献艺,但因为队长出了这么大一个岔子,整个队伍都识趣地变成了哑巴。
歌舞没什么新意,酒喝过一巡封莫渊就嚷嚷着没劲。
“陛下,”他站起来,“臣是坐不住了,正巧最近新得了一套有意思的宝物,想要献给陛下,也算抛砖引玉。”
秋狝献物也是传统,除去猎物,各式精巧玩物,宝马异兽都能当作献给圣人的供奉。
封莫渊献上的是一套十二枚金银花丝制的亭台楼阁,螺钿做顶,珊瑚作柱,不过两指大小却精巧无匹。用水晶镜细看还能看到里面人物栩栩如生的表情,不知道靡费几何。
他的宝物端上来,其他备了东西的也纷纷起身。送金玉珠宝的在这金银楼台前落了下乘,没得圣人多少青眼,送珍奇异兽的也比不上杜凌瑶,她那头豹子通身雪白,斑点如溅银,盖住了其他所有人的风头。
直到有人献了十匹寒魁良马上来,才稍稍打破这两个人平分秋色的局面。
寒魁崇凤凰,所育良马皆称“凤凰种”,马贩极少能贩未阉割的种马到中原。这十匹寒魁马都是未阉的年轻雄马,肩膀与人头齐高,面对着笼中的豺狼虎豹毫无惧色,引得围观人啧啧称奇。
没有阉割就能配出马驹,过不了两年皇家御马苑里就能有一批“凤凰种”的后代,若是这些后代不输亲代,甚至能铺展开来用作骑兵配马。
这不仅是个好礼物,还有功于社稷 。献礼的那人也知道这点,在一片赞叹声里露出颇为自得的表情。
“陛下请看,寒魁马色如融金而生赤斑,据传是凤卵孵出,故生凤凰羽色,可日行千里而不倦。”
封赤练歪头听着这献宝人介绍,真起身走下来,走到那几匹马旁边,像是想要看清楚它们的毛色。
——而就在这个瞬间,戴着辔头被牢牢牵着的马匹突然躁动起来。
最边缘的那匹马猛然抬蹄砸倒一个全无防备的卫士,挣脱辔头冲向人群。
其余九匹随之惊动,嘶鸣着挣脱束缚。它们踏过惊慌的驯马人,直直向着被人群簇拥的封赤练冲过来。
“护驾!”
23.金发少年
被惊动的寒魁马像崩裂的山石一样冲过来。
早有人拿着套马索和火把上前去,然而这些高过人头的巨兽根本不为所动。它们掀翻冲在前面的人,沉重地喷着气,直直撞向人群。
一秒,谁的衣袖拢住封赤练,旋身间带起清淡微苦的气息。
一秒,忽有白影穿过人群,砰然与惊马撞在一起。
尖叫的人群散开,封赤练仍旧站在原地。她平淡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白影撞倒惊马,驱散马群,直到那衣袖拢住她时才微微闭了闭眼睛。
她用蛇喝止了韩卢现身,这个冲上来把她挡向一侧的不是他。
睁开眼睛,那护住她的手已经松开。
聂云间后退半步,理好袖子低头,在她看向他之前就断绝了所有眼神接触。刚刚挡住她的手还抓着衣袖 ,好像不得已要去摸炭火一样。
是他啊。
马群被驱向另一个方向,护卫们顾不得受伤的同僚,先结结实实在封赤练和官员们周围围出了一圈保护圈,这时吓得三魂出窍二魂半的众人才缓过神来,想起去看看是什么挡住了惊马。
那也是一匹马,一匹白马。
与林间任何一只白色动物都不同,它的毛色笼罩着一层银辉,双眼的颜色也淡,好像一对瓷珠子嵌在叠起来的绫里。
那匹白马抖了抖鬃毛,缓步走向围得严严实实的侍卫。他们犹豫地举起手里武器,不知道应不应该驱赶这匹神异的动物。
它全然不惧,走进人群中,谁也没敢真把矛往它身上扎。白马一直穿过盔甲与刀兵,走到封赤练面前。
它慢慢地跪下,低下那颗没有一点杂色的头颅,似身披白衣的仙人自山野走出,匍匐在年轻的帝王脚下。
周遭突然安静了,静得能听到还未被制服的寒魁马嘶鸣。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最谄媚的臣子这时候也舌头打结。
一匹白马,一匹神仙一样祥瑞一样的白马救下了圣人,又如此恭顺而有灵性地臣服于她。而年轻的圣人从惊马起就没有露出过一丝慌张与惊恐,她伸手抚摸白马的额头,而后抬头望向众臣子。
——天命之子!
这个词同时出现在所有人脑袋里,什么样的人能在未足冠年便处变不惊,面对着嘶鸣的马群面不改色?是什么人能被从天而降的异兽所救,这其中几乎不可能有人为的手笔?
子不语怪力乱神,那是子没看到怪力乱神!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啊啊地大喊出来。他没想好词,但知道这时候应该有个人先出声,随即有人替他补上了词:“白泽出于山,献瑞于圣人!”
白泽!什么白马,这就是活脱脱一只白泽!谁家白马能这么通人性,谁家白马能毫发无伤地撞开发狂的烈马?
史官搔秃了头发也编不出来的圣君之兆就在眼前,不编点词出来都对不起这些年喝的墨水!
就算是梁知吾这样不喜欢谈论鬼神之说的人也变了脸色,其余所有人都向着圣人涌过去,跪下去,在这一片杂乱中只有两个人有些跟不上步调。连红咬着嘴唇东张西望。不住地抽着冷气。
这事谁安排的?这不能真是天降异象吧?这大历朝怎么出了一个比自己还佞还会讨陛下欢心的人?
她就这么站着,东看西看着,一眼瞥到同样神色不对的聂云间。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匹白马,露出一个近乎冷嘲的表情。
……?这人有病吧。
……
虽然有祥瑞,但惊马的事情不能轻轻放过。
献寒魁马的倒霉蛋在一刻之间从国之功臣变成午门待定,护卫把在场的官员和家眷赶回帐篷与车里,以防再出变故。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倒不用回去,直接袖子一撸开始加班,誓要查出这事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
随行太医刚刚从封赤练的帐篷里出来,圣人身体无恙,甚至没怎么受惊吓,只说自己被太阳照得有点晕,想要休息一会。
他取了安神的香,留下几个解暑的方子就后退,惊马没伤着圣人,但伤着了不少武官,吓着了不少年轻人,医生们都还有得忙。
封赤练躺在帐篷里,听外面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忙且乱,侍卫们也绷紧了神经怕出现骚乱,本应该是护卫最严的时候。
但人毕竟只长了一颗脑袋,两只眼睛,在场面上神经绷得紧了,细节里就难免出错。
她闭着眼,手盖在腹上那条织花毯子上假寐,听轻微的脚步声从帐篷一侧传来。
走走——停停,然后是猛然一击和轻轻的呃声,那个脚步声的主人无声无息放倒了一个守卫,擦着其他人的视觉盲区进了帐子。
这里没有侍者,也没有其他随臣,只有遇到意外后心神不宁的圣人躺在榻上休息。封赤练听着来人用前脚掌走路,猫一样靠近她,然后猛然睁开眼睛。
一把弯刀在同时抵上了她的颈子。
“不要叫。”弯刀的主人说。
出乎意料,这声音还很清澈,像是变声期结束没多久。封赤练用手肘支着后背,半起不起地盯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刺客,发觉他居然被盯得有些不自在。
“你怎么看着年纪这么小,”他咕哝了一句,“你真是皇帝?……别乱动!”
他官话说得不坏,是“生来不说官话”那种人标准下的不坏,有几个发音有些生硬,不像北方任何一个地区的口音。
“你要做什么?”封赤练歪了歪头,“你要杀皇帝吗?”
弯刀的主人沉默了几秒。“你起来。”他说,“我手里有刀,你要是喊,我们就一命换一命。”
她坐起来,他也跟着转了个方向,烛光照亮刺客的身形。他身上披着黑色的风帽,黑纱遮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摇曳的烛火在这双眼里跳跃,泛出碧玉一般奇异的绿色。
封赤练坐直了,面色如常地看着他,绿眼睛的刺客小小地叹了一口气。
“皇帝。”他说,“我要用你换一个人。”
“嗯,”封赤练对他笑笑,“你要换谁?预备怎么换?外面至少有千数甲士,你想过怎么脱身吗?”
“没想过,”他说,“反正我肯定是要死的。把她换出来就好了。”
“那你应该想想,”少女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意,“如果你今天在这里杀了我,不论下一个继承这个位置的是谁,她都会为我报仇来证明自己的正统。你和你要换的那个人都会死。”
“如果你不杀我,那你觉得我作为皇帝——会忍受这种冒犯而不追究吗?”
她听到他发出一声被惹恼的气音,那把刀向着她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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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画了一下。
“你们找不到她!”他气势汹汹地开口,尾音有些心虚地沉下去,“……肯定找不到。”
“好,就算这样,”封赤练说,“那总得告诉我吧,你冒天下之大不韪是要救谁?”
刺客沉默的时间比之前更久。“我干娘,”他说,“她再在牢里待,就要死了。”
说完这话他伸手去抓她的肩膀,想挟住封赤练把她推出帐篷,她突然从他手下抽身,蛇一样绕向他身侧。
“韩卢,出来。”
刺客的反应不慢,在韩卢箭步出来把他按倒在地之前,他飞快翻身躲过了这一击。弯刀在室内并不好用,绕在他手里却像是一轮滚动的光环。
这刺客大概是练过软骨之术,缠斗时滑得像一条泥鳅。可惜对上在不良人里干了十来年的老江湖,他还是差了两分经验,被擒住手踹跪在地。
他戴的风帽已经在打斗里松开,露出的头发是暖洋洋的棕金色,发丝打着羔羊毛一样的卷,因为没好好梳理而有些乱糟糟的。
那张脸明显不是中原人,甚至和寒魁人都沾不上边,这一头卷发,眼睛碧绿的少年有瓷一样白的皮肤,即使在幽暗的烛火下也生出光来。
韩卢抽出绳子捆住他的手,他很不老实地扭动着想把大拇指绕出绳子。
“老实点。”韩卢说,“会缩骨的我见多了,别逼我把你膀子卸下来。”
少年扭头咬他,韩卢立刻拽住他左肩往下一按,伴随着骨头错位的咔嚓声,那颗毛茸茸金灿灿的头颅低下去呜咽出声。
“所以不要冒冒失失做事,不然就会是这个结果。”封赤练踱过去蹲下,和他的视线齐平。脱臼的疼痛让那双眼睛蒙了些水雾,他咬着嘴唇别过头去,不看她。
“你刚刚的话还没有回答完。你干娘是谁?”封赤练问,“到了劫持皇帝去换她的地步,她现在大概押在京城吧。”
绿眼睛的小卷毛飞快瞥了她一眼,又把眼睛移开。
“你不说也没关系,干娘……是女人。我把京中京畿所有女犯让人审一次,谁养过不是本国的人,谁就是你干娘。等我找到她,我就……”
“你别!嘶……”他挣扎了一下,随即痛呼出声,“我让你抓了,是我运气不好!不关她的事!你……”
“……有事冲我来。”
“好,”封赤练站起来,“行刺皇帝,视同谋逆,三族连坐皆斩。”
“你杀去吧,”他咕哝了一声,“反正就我一个人。”
“也对,”封赤练说,“没有家人是不怕这个,那我也不能拿你怎样。”
“不过谋逆首恶,怙恶不悛者,凌迟。”
她掰着手指,很少女态地对他数:“一百二十刀,一炷香能割三十刀,也就一个时辰便割完了,到时候天还没有黑。韩卿,你有做这种事的刀吗?”
冷着脸站在他身后不动的韩卢微颔首,真从腰上的蹀躞带解下一卷皮卷子,十几把小刀被卷在里面,每一把的形态都稍有不同。
那少年刺客抬头看了一眼,又把头低下去。封赤练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脸,这次他很乖地没有咬人。
“你有什么话吗?”她问。
漫长的几息后,她听到他有点含糊的声音。
“……一刀行吗。”
24.缇骑
蒙在那双蓝绿色眼睛上的雾气更重了点,他说完那句话就紧紧抿起嘴唇,显然自己也不信封赤练会对他网开一面。
“嗯,可以。”封赤练屈起手指,轻轻地敲他的肩膀。
“一百二十刀,我问你一个问题减十刀,你自己来定。”
他空咽了一下,努力让声音显得稳定些:“你问我干娘是谁我也不会说的!”
敲他肩膀的手骤然停下:“韩卢。”
韩卢应声从那卷皮子里摸出第一把刀,被捆着的少年睫毛颤颤,咬紧了嘴唇一言不发。直到刀锋快要抵在他脸上,他的喉咙里才溢出一点被捏住后颈的小动物一样的哀鸣。
就算这样,他还是没开口。
“等等,”封赤练示意韩卢,“那就换个问题。”
“你叫什么?”
他掀起眼睫,飞快瞥了一眼封赤练,好像不信她这么一个问题就放过去他十刀。
“阿迦。”
“这不是中原名字,你只有这一个名字?”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声来,封赤练了然点头:“你还有个名字,还随你干娘姓。”
名叫阿迦的少年立刻耷拉下看不见的耳朵,蔫了不少。
“你多大年纪?”
金毛绿眼睛的少年很狡猾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很不狡猾地给了个回答。
“八岁。”
“……”封赤练抬手压压眉心,“韩卢,动手!”
他立刻挣扎起来,偏过头去躲韩卢:“十八岁!”韩卢冷着脸盯着他,盯得他把呲出来的牙又收回去。
“你十八岁,”封赤练说,“中原话说成这样,应该不是在这里出生的。九族只有你一个人,看来你是流落到这里。愿意为你干娘送死,说明她已经养了你很长一段日子。看样子,你是十岁出头的时候来的这里。很巧,从敖火、桫桫那边贩奴的人,也喜欢买卖十一二岁的孩子。”
“另外,你身上的功夫是她教你的,猎场偏远,你独自一人来也应该会骑马……”
在阿迦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里,封赤练敲定最后一句。
“她是个武官,七八年前收养了一个异族孩子,现在关在京中或京畿。”
范围缩小到这个份上,很容易就能知道是谁了。
绿眼睛的刺客不说话了,他盯着地面,忽然深深吐出一口气:“我不说了。”
“你让他剐了我吧。”
他的声音带了点鼻音,有强压下去的哽咽。阿迦现在是真的在后悔,他不后悔投身到这个险境里,但是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再小心一点,没有把功夫练得再好一点。
要是再努力一些,是不是就能救出她了呢?
“你说不说没什么分别。”封赤练的语气冷了下来,不再是那种逗弄小犬一样的姿态。
她走向他,阴影在他额上落下一层暗色。
“你今天到这里来,就是一把刀,不是用来杀我,而是用来杀你想救的那个人。”
她的声音在改变,不复少女的轻佻甜美,那样沉重的威压随着阴影落下,让其余两人都呼吸一滞。
“刚刚惊马的事情你已经看到,就是因为惊马后人群混乱,你才能混进来。”
阿迦愣了愣,下意识点头。虽然他摸到了猎场,但皇帝身边的侍卫太多,要不是突发意外,他根本进不来这个帐篷。
“那——”封赤练问,“为什么这么巧,你恰好遇到这个空当?”
他没有同伙,孤身行刺,看时间惊马这件事和他没什么关系,为什么那几匹寒魁马会突然发狂,恰好留给他潜入的时机?
“今天有人想行刺,如果我真的被那寒魁马踏伤踏死,那就用不着你了。既然我没事,那惊马就只是为了给你一个潜入的机会。但你孤身一人,又不全是为了刺杀而来,我未必会死于你手——不如说,我不可能死于你。”
“好好想想,不要放任自己这么蠢,虽然你快死了,但做个聪明人去死也好过做个蠢货。”
如果这次刺杀失败,结果会是怎样?皇帝不可能忍受这样的冒犯,他肯定会丢掉性命,他想救的那个人也同样。
封赤练刚刚登基,正是需要威慑宵小,树立皇家尊严魏延的时候。他和她很可能会被以残酷的方式公开处死,以儆效尤。
可他本来就是来赴死的,他想救的那个人在牢里也九死一生,根本不需要一个阴谋来送他们一起上路。那可能性只有一个,那个策划惊马又把他放进来的人,要的是他们“被公开处死”这个结果。
阿迦突然哆嗦了一下,好像意识到什么。封赤练仍旧俯瞰着他。
“明白了?”她说,“那个人想让‘某些人’听到你干娘的死讯。”
“那个‘某些人’是谁,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现在我问你,你要救的那个人姓甚名谁,是做什么的?”
他的嘴角颤抖着,声音里渐渐没了生气。
“我干娘……是缇骑尉,谢泠,她被关起来已经有几个月了……”
话音未落,韩卢突然呛咳了一声,他像是看到鬼一样看向跪在那里的阿迦。
“谢听弦年纪比我还小一岁……她养了个你这么大的儿子?”
缇骑尉,统管诸缇骑,护卫陛前,入宫门不问。封赤练没有见过这个谢泠谢听弦,因为她早在先帝驾崩之前就下了狱。
下狱理由和许衡之有点相似,都是受二皇女宫变那件事的牵扯。据说当天缇骑进宫护驾,她却授意属下在宫中纵火,为反贼遮掩。事后被一并拿了投入诏狱中。
“干娘不会干这种事……”阿迦含糊地说,“她从来不参与宫中皇女的事情,也不结交什么人。那天出事的时候我就在她旁边,眼看着她得到消息仓促带人进宫,她根本就不知道宫变的事情,也来不及安排纵火。”
封赤练拍拍手,对这些陈年旧事没发表评价。“她还有旧部在外面吗?”
阿迦点头:“干娘的亲信在此时过后能逃走的悉数逃走了,不然大概也会被下狱。”
事情就明了了,有人想拉拢这些旧主身陷囹圄的缇骑,就从谢泠的养子身上下手。阿迦只知道自己是探听到了皇帝出猎的消息,不知道这是有人暗中喂给他的。
惊马只是一次尝试,不为弑君,只为给他的潜入制造机会。等到他被拿下牵扯出谢泠,二人被一并处死,这些逃亡的缇骑就很容易被收拢过去。
“我险些害死干娘……是吗。”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是呜咽了,封赤练伸手,拨开阿迦挡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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睛的卷发,他的脖子弯下去,像是要折断一样垂在封赤练掌心里。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她问。
他没有动,很轻地呼吸着,半晌才发出声音:“干娘真的是冤枉的……能不能放过她?”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阿迦补上后半句:“不要碰我的脸好不好,求您了。”
“干娘身边的人死了,她都会去收殓。手掉了就把手缝上,肚子破了就把肚子缝上,但脸就缝不回去了。干娘要是来收敛我,看到我这个样子,她会难过的。”
没有人回答他,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任由封赤练托着他的脸颊,直到她略微抬手把他的脸扶正,少年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满脸泪痕。
“我饶过你了。”封赤练说。
“你今天可以活着从这里走出去,但我不会宽恕谢泠。如果你想救她,就把她逃走的旧部带来,通过韩卢见我。”
她用食指绕着他的发丝,漫不经心地揩掉他脸上的泪:“怎么说服他们交给你决定,你也可以就这么跑掉,假装一切都没发生。”
那双雾气朦胧的眼睛望着她,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封赤练眼神示意韩卢解开他,把他脱臼的手臂接了回去。疼痛终于把他的魂魄拉回身体,他的眼睛又开始雾蒙蒙起来。
阿迦迷迷糊糊地站起身,回头看帐篷门,看韩卢,又把目光落在封赤练身上。光芒在那双绿眼睛里一闪一闪的,他嗫嚅着,攥紧手指,好像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我会回来的!”他说,“我会回来,把他们都带回来……谢谢您!陛下!”
他低下头,用额头碰了碰封赤练的手,然后飞快地从韩卢手里扯过兜帽。消失在帐篷门口。
“你曾经的部下有多少可用的?”封赤练看着这飞走的金毛小狗,突然问韩卢。
“约莫三分之一是可信的,不良人随时在补充,韩卢可以再募集人。”他温顺地回答,然后一瞬间意识到封赤练为什么这么发问。
缇骑与不良人都是拱卫京城的队伍,一个四面游走,消息灵通,一个上通宫禁,能绝对忠于帝王。
她放走阿迦,询问自己,是想把这两股力量都握在手里,不动声色地让它们成为天威的一部分。
好像有什么在他胸口轻轻敲了一下,韩卢感到一点微弱的震动。
在那匹白马现身时,他就认出了那与自己在绛山上遇到的白兽一样,都是绛山君的随从,但他没有想到在她作为神明漫不经心临场应对的同时,也在作为一位凡人的帝王思索筹谋。
神本不需要这样的筹谋。
他第一次看到她时,她露出非人的傲慢和轻蔑,漫不经心地捕获了他。侍奉神的感觉如此虚无,他原本以为这种虚无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今天,他发觉这种虚无消散了一些。
他已经做了很多年的狗,虽然厌烦但也习惯了这个位置。韩卢觉得自己是一条并不亲人的老狗,虽然不怎么摇尾巴,但还是习惯性地去给自己寻一个主人,找一个屋檐。
就在今天的这一瞬间,“主人”的影子忽然明晰起来。
韩卢抬头,瞥了一眼阿迦离开的方向。
也是在这一瞬间,这个注定会回来的孩子,莫名让他觉得心里有点不痛快。
25.白马
陛下回宫了。
杜家一时没有收到圣人宣召谁入宫的旨意,也默契地没催这事。毕竟就算封赤练面不改色祥瑞护体,那也是结结实实被惊马吓了一气的,这个时候上去催她“您什么时候娶我们家儿子呀”,多少有点不当臣子,也不当人子了。
虽说没宣人入宫,但圣人也不是全无表示。杜焕郎原先在翰林院领着虚职,有饷无官。她给他授了一个右补阙,虽然也是个滥发的无权官,但至少向杜家散播出“把他放进朝堂,我想多看看他”的意思。
先君后在入宫前做过四相之一,历代女帝的四执也有先养在朝堂上的例子,这个官一授下去,以后他入宫的位置就不会低于四执了。
杜家很满意,杜流舸也终于从缠绵了半个多月的病榻上爬起来开始办公。
至于梁知吾,在她的一再要求下,封赤练勉强罚了她三个月的俸,并把俸禄又用赏赐的形式补了回去。她的学生们大多只是骂骂商安时这个眼皮子又浅又临场崩弦的,别的倒没什么。
喜欢谁不好,偏喜欢杜家女,啐!活该!
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极端聪明又极端谨小慎微的局外人,脑袋里会忽然冒出奇怪的念头:圣人仿佛是把梁杜两家一家打了一耳光,又塞了一颗甜枣安抚她们。
那位年轻的圣人看似是谁都依靠了,但实际谁都没依靠,她把两个权臣拎起来,啪地摔在地上,又扫扫碎片丁零当啷地再倒回桌上来。
但随即他们就否决了自己这个念头,许衡之的复官是梁知吾在背后安排 ,杜家如今扳回一局是梁知吾的弟子自己没心眼,那怎么可能是圣人在背后操纵呢?
谁也不愿意承认这心安理得的结论后面,有那么一两个被忽略的寒噤。
若那真是圣人在背后操纵,该是多可怕的事情啊……
救驾的那匹“祥瑞白泽”也有了安排,它没有被养在兽园里,圣人特地恩赐它放养在内宫偏殿的花园,正好和封辰钰做伴。
宫人对此有些轻微的议论,虽然那匹白马是神异的祥瑞,但说“让它与五皇女住在一起”而不是“把它赐给五皇女”,怎么看怎么像是拿五皇女和它一样当个动物养。
乔双成痛恨这些议论,虽然她年龄还没到“姑姑”的地步,但已经能很熟稔地摆出“姑姑”的架子,拎着那些嘴碎的宫人出来,让他们吃掌嘴或者板子。
“那是五皇女,岂是你们能议论的?再有一次我就叫人打发了你们用板车拖出去!”
虽然吓唬人的时候很凶,但一扭头她就会开始掉眼泪,一边掉一边还要亦步亦趋地跟着封辰钰,害怕她四处走的时候被什么东西绊倒,又害怕她撞见哪个不长眼的宫人议论。
封辰钰不在乎这些。
瞎了之后有一阵子她闭门不出,不让任何人照顾,宁可摔得青一块紫一块也要自己做事,在乔双成像是压断了腿的兔子一样在门前哭了一天一夜之后她妥协了,愿意出门去,但仍旧不太喜欢让人跟着她。她宁可拄着系着铃铛的拐杖慢慢走。
快要入冬,园子里的花没剩下几种,梅花还没开,菊花已经开得过了。
封辰钰把乔双成赶开,自己一个人拄着拐杖在半死的花丛中乱走。她小时候来这里玩过几次,现在已经不记得花园里的路,走几圈就失了方向,开始在花圃之间打转。
“妹儿小心些,”在转过一块石头时,封辰钰猛然听到身侧传来很轻的咕哝,“你再往旁边点就要磕到咯。”
那声音听着像个年轻女人,离她不远,是柔柔沙沙的低音。
“你让她摔,”另一个声音响起来,“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变成人的时候你也看不见我也看不见,那时候没见神君还特地找人守着。”
这声音是个男人的了,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
“什么人在那里?”
封辰钰站定,双手抓住手里的拐杖,眼盲之后她的听力比过去好了很多,很容易就能判断出这两个声音根本不是宫人。
“你看,肯定是你吓着我妹儿了。”那个女声说,男声很不痛快地哼了一下,随即响起一连串扑簌簌振翅的声音。
有蹄声靠过来,封辰钰感觉它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头发。“你真漂亮,”那女声说,“神君还是那么会选人嘛。”
来人的影子完全罩住了她,她伸手去摸,摸到的是温暖的皮毛。
封辰钰睁大看不见的眼睛,站在那里不动了。她意识到自己在摸什么,那是一匹马的马鬃,那匹被放养在花园里的白马就在自己面前。
“妹儿别怕,”她说,“是神君把我们安排在这里的,我——还有树上那只傻鸟。”
封辰钰眼前忽然就亮起来一道光,那不是眼睛复明,是两团白光突然从她黑暗的视野里绽开。一匹银白的马就在她面前,不远处的树上落着一只海东青,也没有一点杂毛,青澄澄的眼睛,好像一座玉雕。
“我们是神君的神使,”马在她旁边轻柔地绕着圈子,姿态一点也不像是大动物,反而像是衣袖裙摆飞扬的什么人,“和你一样。 ”
“神君觉得最近不太平,就让我们陪着你,以免……”
“以免你干出什么蠢事,打扰了神君。”东海青落在白马身上,冷冷跟上后半截。马立刻后退一步撂了个蹶子,把它从身上抖下来:“就你嘴坏! ”
那东海青拍着翅膀,找了块石头落了,虽然是鸟,但封辰钰觉得它好像人一样虎着脸。
“哎呀。妹儿莫听他乱说,他脑袋不好。神使之间都认得,我们也算先认得了。我是……哎你就喊我白马好咯,这里就我一匹马,他是鹰十七。等以后妹儿你来了绛山上,我请你喝酒啊。”
白马低下头蹭蹭她,好像完全没考虑一匹马怎么和人喝酒。封辰钰有点迷茫地应着,扶住马的脖子。马立刻从花丛中咬下一朵未败的花塞在封辰钰手里。
“你再和别人勾勾搭搭的,我就去告诉神君,”鹰十七往旁边闪了闪,“让她把你丢去转世,省得你到处开屏。”
“我是个马开个什么屏哦!你个白毛鸡!”
在两只白色动物咬起来之前,封辰钰努力打断了他们:“你们是陛下的神使……是绛山上的动物神吗?”
她其实对这一切还有点迷茫,包括这个突然变成了绛山神君的妹妹。
皇家是知道绛山神君的,但知道的只是庙里那个描金绘彩的神像,封辰钰一天也没有想过神君会突然到庙堂上来,还要做这里的皇帝。
“嗯,我们是神使,和妹儿你一样,”马轻快地答,“现在也算动物神,但以前不是。我是司火部的,他是司言部的,我被‘用’了十五年了,他是八年前被‘用’的。”
“被‘用’是什么?”
两只白色动物忽然安静下来,鹰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白马歪头像是忖度过,才低头解释:“‘用’就是‘用’,山上的紫花泡了酒喝下去,就不知道痛也不知道怕,再醒过来就见到神君了。”
“神君一年有半数时候在睡,只有春天老了到秋天没冷的时候醒着,正赶上神君睡觉时有话要对神君说,就只能找人出来‘用’。”
“被‘用’了的人与神君说完话,神君要是不怎么喜欢这个人呢,就把这个人的魂魄放回部族里,就又生出来了。要是喜欢呢,就变成动物留在身边,我就是这么来的嘛。”
封辰钰打了个激灵,她想起来年幼时不知哪节课上,哪个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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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过“用”这个字原来是说是把人切开放血以祭天地。
白马说得语焉不详,但怎么看怎么像是说被灌了曼陀罗酒的人祭,她伸手去摸她温暖的脖子,讷讷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
马没作声。鹰却愤怒地扑腾起来:“你对不起什么!你这个没礼貌的山下人,你居然可怜我们?被献给神君是恩赐,是比什么都光荣的事情,你和以前那个山下人一样不知好歹,我要去告诉神君,噗唔!”
马用尾巴快准狠给了这只鹰一下,他噗地掉下岩石,狼狈地抖落羽毛上的灰土。
“他脑袋不好,”马说,“当初就是因为在司言部里没什么人缘才被用掉的。”
鹰抖掉羽毛上的灰,想反唇相讥,封辰钰却放下拐杖,摸索着走过去。
“抱歉,”她说,“我不懂规矩,陛下救了我,也赦免了我,但我还算是半个罪人。你们和我不一样,我没有资格可怜你们。”
那只鹰一口气闷在喉咙里没吐出来,扭过身真像是走地鸡一样歪歪斜斜地跑远了,白马过来半真半假地咬他的头发:“妹儿别管他,他嘴坏着呢,但人不坏。”
封辰钰借着白马的指引找到手杖:“你们做神使,也是向陛下求了什么吗?”
“求了,”白马说,“我自己没什么好求的,就是那年山上忽然起了山火嘛,族里想把神君叫醒扑灭大火,我也没有亲故,想想这事不坏,就上祭台求神君醒来咯。”
“那个傻子,”她说,“其实不是人缘不好,是那年的春末庆祝神君苏醒,神君她化作人形悄悄出现在了火边。可巧那么多人里就他看到了神君,从那之后他人也不想做了,命也不想活了,只想到神君身边去。他还是司言祭的儿子呢,硬要被‘用’,害他妈妈哭了好久。”
那鹰背对着两个人,又抖抖羽毛,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
“但做动物神也很好嘛,等到你死了,你要变成什么?神君特别喜爱你,从来没有哪个人活着还能做神使呢。”
“有,”鹰十七恶狠狠地扭过头来,“当年那个不长眼的山下人!神君不仅想让他做神使,还想让他做神妃!混账秃子,没礼貌的和尚!那可是神君!”
白马露出一个他吃味了的表情,对封辰钰解释:“很久之前,有一个云游的僧人在绛山附近待过,神君喜爱他,要他做绛山妃,他不答应。后来山下发洪水,他不知道怎么就答应了,但答应的第二天,洪水一停他就死了。神君很生气,她说是他骗了她。”
“这只傻鸟就替神君生了好久的气,他连那个僧人的面都没见过呢。”
白马轻轻抖抖鬃毛:“不过都是陈年往事了,咱们不理那只傻鸟。现在神君这么喜欢妹儿你,这是很好很好的事情。”
它弯下膝盖:“你要也不要用拐杖了,让我驮着你在院子里走走吧,我和寻常马不一样,你不会从我后背掉下来的。”
虽然封辰钰一再推阻,白马还是把她拱到了自己的后背上。
东海青往马脑门上停了几次,都被她甩耳朵赶开。宫人们垂手退避,给这白马让出一条道路,封辰钰目盲后第一次走这么远,几乎走到了宫道上。
远处有行人的声音,宫人通传着走近,白马停下来:“咦。”
“是陛下召见谁进宫吧,”封辰钰说,“我们走得太远了,送我回去吧。”
那匹白马站着不动,没听封辰钰的话,反而悄悄和鹰十七咬了咬耳朵。脚步声靠近又过去,封辰钰看不到,只能听两个动物神说。
“你看刚刚过去那个穿着紫衣服的人,你看他的脸。”白马小声嘟囔。
“他的眼角,是不是和传言里从前那个和尚一样,有一颗痣?”
26.欺鹤
日色西斜,宫墙上影影幢幢。
聂云间向着远处瞥了一眼,收回目光。
那里仿佛有一个白影立着,不像人,像是匹马。宫道上出现不戴辔头不上鞍具,随意行走的马匹实在是荒唐,但这宫中荒唐事何止一件,有匹马又怎样呢?
再看过去,那匹马就不见了。
宫人们在前面引着,虽然天还没暗,但走在最前面的已经掌起了灯。两团灯火晃来晃去,照得人镀上层铜色,大墓前悬灯的童子像一样。
聂云间抬头看向重重深掩的宫门,只觉得它像是无光的兽窟,他再向前走一步,就会有什么从阴影里跃出来,猛地叼住他咽喉。
没什么犹豫,左相直起后背,从容地一直向前去了。
秋狝此事,安排好了梁杜,提点好了刑部细查,甚至安置好了救驾的祥瑞,怎么能忘了同样救驾的左相呢,难道左相没长白毛没带神光,就不算个祥瑞了吗?
……可能确实不算,但于情于理肯定要赏。
御书房点着灯火,不知为何却有些暗,陈设垂帘的影子模糊不清,好像化在了什么里面。两旁金炉烟雾袅袅,烟气沿着炉上金银花纹流淌下来,活物一样缠着他的衣摆。
聂云间跪下,漠然地平视着,不去看上首的圣人。他看着恭谨,沉默,好像又变成了最初在朝堂上的那尊玉像,既没露出一点对赏赐的期待,也没有什么厌恶与抗拒。
封赤练屏退周围的人,自上首走了下来。
年轻的圣人没着冕服,身上的衣服是深绛,绣着淡淡的银色纹路,衬得那张脸过分白皙,甚至有些不该出现在一国至尊身上的病气。她慢慢地走到聂云间身前,注视着他弯下去的肩背,聂云间抿紧嘴唇不言不动,仿佛不是等赏,是等一个宣判。
啪,窗边的烛火爆出一个火花,圣人的声音也落下来。
“你为什么救我?”她问。
奇也怪哉,这话不像是圣人对一个臣子说的,倒像是两个同龄人之间传出来的。被救的那个好像还有点怨恨,不知道的恐怕会以为聂云间拦了哪个一心求死的灰心人。聂云间的眉头微微蹙起来,他抬头,望向封赤练。
他看到的是一张苍白的,有些神经质的,牙关紧咬的脸。它一点都看不出朝堂上的慵懒和玩味,倒是十足像一个无权的小皇帝了。
“你为什么救我?”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根本不想救我!你何必……你何必伸出那只手去?”
这是什么意思,那妖孽又换了什么新手段来试探他?聂云间神色不变,回一句没有错处的话:“为人臣者见陛下陷于险境,无不护驾之理。”
封赤练很轻很急地抽了一口气,好像被这个答案吓到一样。她忽然也跪坐下来,双手抓住他的肩膀,脸上带着点落水者看到浮木的希冀:“你不想救我,但还是救了,是你也能看到对不对?你也能看到……那个东西。”
冰塑雪雕的玉像没被放在肩膀上的手捂化,他和她目光一碰,就移开垂落。
“请陛下明示。”
抓着他肩膀的手微微战栗,那颤抖从她的指尖一直传到他的肩胛,敲得他的心脏微微有些缩起来。封赤练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慢慢收回手去,露出一个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表情。那张脸更白了,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她不是手在发抖,她是整个人都在轻轻战栗。
“你们都一样,都拿一样的话糊弄我,都装傻充愣装作看不到,根本没有一个人能帮我,愿意帮我……”
她用力抽了一口气,仿佛被逼到角落里的什么小动物爆发出怒气,“我还以为你发现了!我还以为你能救我呢……哈哈,哈哈,我在想什么啊……”
“根本没人能把朕从那个东西手里救出来……!”
这声音太尖锐,带着要撕破喉咙一样的崩溃,霎时间就在聂云间缩起来的心脏上割开一道口子。就在这不到十息的时间里,那颗能殿试夺魁的头颅飞快地运转起来,撞翻脑袋里所有冷漠的搪塞,踢开所有压抑的厌恶和不得已的掩饰。
她这是怎么回事?聂云间一字一句地问自己,难道不是什么把戏,什么蛊惑人心的话术?
他像是一个举着长牌的盾手,谨慎地等着对方拔出刀或者枪来,但封赤练既没出刀也没出枪,她噔噔噔跑回桌后,抄起笔来龙飞凤舞地写了什么,啪地就扔给聂云间,自己蜷缩在座位上不动了。
不用伸手去翻这是什么,就凭他一目十行的本事,扫一眼就能看出来上面写的是他护驾有功赏赐给他的东西。可能是金玉布匹云云,也可能是要给他加个什么名号。然而这一瞬间,在那卷写这东西的谕旨丢下来的一瞬间,聂云间的注意力忽然就全都飞到了封赤练身上。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一个极大的错误——
她身上的蛇影没有了。
那些包裹着她,时而散作千百不断扭动的细蛇,时而合成一个巨大蛇形的黑影消失了,露出一个虚弱且被折磨得神思不稳,却十足像活人的圣人。
那时自己救她时她的影子是什么样的?聂云间忽然记不清了,他震悚地抬起头看向封赤练,忽然有一个念头从他脑海中升起来。
圣人果真是妖孽吗?
还是说……圣人只是被妖孽所挟制?
一瞬间过去无数奇怪的细节好像连在了一起,她时而不知所措地听信身边人,时而又露出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的表情,明明看起来有兴风作浪的力量,却被梁杜两党推来搡去无所适从。
难道圣人一直是同一个人吗?那妖物难道就这么轻易地篡夺了皇位,冒充了天家后嗣而没有一个人认出来?王朝的气运何以衰败到这种程度!
若是圣人只是被妖邪所缠,他却视而不见,任凭她夭折……
那他就算是自悬梁上,也难赎其罪了。
封赤练蜷缩着,不动,和所有发过脾气之后筋疲力尽的年轻孩子没什么两样。聂云间纠结着,终于还是往前一步,再往前一步。
“陛下?”他轻声唤,“陛下?”
她不理他,怄气似的把脸扭到一边,周围烛火不明,两个人都好像没在阴影里。聂云间扶着她手边的桌案单膝跪下。
“陛下,臣也不知所措。”
封赤练转了一下眼睛,只是往他脸上瞥了一眼就转开。“你领旨退了吧,”她闷闷地说,“朕不必你做什么了。”
聂云间当然没有退,他望着封赤练,脸上的表情逐渐认真:“陛下,臣不过是肉骨凡胎,恬居此位四年,朝中党羽林立,先帝猝崩,臣人事掣肘,天命……亦难窥知。”
“但是。”
“臣自布衣起,蒙皇恩而居庙堂,先帝之恩,百死不足报。陛下是先帝子嗣,臣此心此命,亦当忠于陛下。”
聂云间半跪立着,把声音尽可能放得轻缓,这个要么面无表情,要么露出因憎恶而锋利的眼神的男人,忽然小心翼翼地收起了身上的棱角,像一只把喙掩盖在翅膀下的鹤:“请听臣说。”
“臣不知陛下所遇何事,也不知臣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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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见是真是假。”
“但臣要试一次。”
封赤练转过脸,这一次聂云间没有移开目光。“陛下,”他问,“臣能相信您吗?”
那双眼睛澄澈,平静,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毅。它映照的那位圣人好像愣了愣,然后轻轻点头。
“臣,能看见陛下背后有如蛇的影子。”在得到答复的同时,聂云间沉声。
气氛在这一刻改变了,说出来的瞬间他甚至做好了就此血溅当场的准备。或许圣人会突然变成一条蛇,勒住他的咽喉,扭断他的骨头。即使如此死去,他也能称得上问心无愧。
圣人的确扑了过来。
聂云间闭上眼睛,只觉得肩膀被撞了一下。封赤练趴在他肩膀上,终于哭出声来。
“终于有人看到了。”她哭着说,“那条蛇纠缠了我半年,我以为……我以为……”
聂云间张着手臂,任由她这么抱着他,眼泪落在衣领上,很快就把它濡湿。痛苦随着这湿意渗进去,激起一层一层的懊悔。
他之前在做什么!他那样冷漠,甚至于不敬地对待她,对她所陷的险境置若罔闻,朝中权臣各怀心思地操纵,摆弄,利用她的时候,他甚至想同友人诋毁她是妖孽。
聂云间,你何能为人臣!
封赤练只是哭了一小会,她慢慢直起身,眉心微蹙地看着他。
“我尚在绛山时,有一条赤蛇于雷雨夜躲在我床下,我哀怜它躲避雷劫,没有把它赶出去。”
“之后我梦见它对我说,我是龙雏,不受雷劫之苦,既然心怀慈悲同情它,何不把这身骨赠与它,我自然不从,但它却缠上了我。”
“从绛山离开这数月里,我时常浑浑噩噩,不知自己做了什么,醒来时看朝野众人也茫然。梁、杜两人皆心机深重,我不敢把事情据实以告,连红谄媚,我也放心不下。那时你看我如见仇雠,我害怕你,也不敢召见。那日在马蹄下,我想死也就死了,和这妖孽同归于尽并不坏,你却救了我。”
苦涩从舌根漫上,聂云间想起她面不改色面对惊马的样子,那时他只以为一切都是妖孽安排,岂知她是心如死灰才面无惧色。
“那匹白马……?”他试探地问,封赤练轻轻摇摇头,“我不知道白马从何而来,但它气息清正,不像是蛇妖所为,我暂且把它放在园中,若它真是祥瑞,那也能限制妖魔,若它就是妖魔的诡戏,就让它冲着我来吧,我到底是天下之主,应代天下受劫。”
少年圣人羸弱,苍白,却在说那句话时爆发出勃勃的英气。聂云间心一沉,抓住她的衣袖:“陛下不可自轻!”
“尚有臣在,纵使有劫难,也该臣先受之。”
他腕上衣袖随着这个动作滑下来,封赤练看到红痕,咦了一声:“左相手腕上这是……”
聂云间拉回衣袖,踌躇一下还是据实以告:“臣那一日上朝之后,腕上莫名就多出了这痕迹,在那之后夜中时有怪梦,故而惊弓之鸟了些。”
她的嘴角颤抖了一下:“可恨!那妖魔纠缠朕一个还不够,居然连左相也……”
仿佛下定什么决心,封赤练忽而将发上固定发冠的簪抽了下来抵在自己手腕上。
“朕虽幼弱,尚是天子!那妖魔半年来纠缠日甚,却不敢真夺舍,是朕尚有一身天家血脉护佑。今日朕以血染衣带与卿,妖魔再近,卿当以朕血震慑!”
一道艳色映入他的眼睛,聂云间箭步上前,抓住封赤练握着簪子的那只手。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