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竹马养崽日常》
1. 第 1 章
西南有个下县名叫华水县。
华水县有个富裕的山村叫大黄村。
大黄村旁边有个安置流民的下等村叫山狗村。
安置流民意味着本地村民的资源减少,原本分给他们的口分田被划分一部分给流民村开荒,里正还带头组织周围村民给流民村借种子、农具帮助流民村渡过安置头年。
华水县偏远穷困也远离了战火,日子好的大黄村也就是一日两顿,浓稠的粥饭配咸菜。山狗村更加穷苦,吃不上米,都是吃的杂粮粥。洋芋出来吃洋芋,苞谷出来吃苞谷。
周围的村民怨声载道都不喜欢山狗村的人。这些流民从战乱逃来一路饥寒交迫,什么事情都干的出来。好像原本好好的日子,突然在家周边养了一只脏兮兮的恶狗。不仅抢了地,还担心时不时来偷粮偷菜偷果子,谁又知道这些流民身上是不是带着可怕的疫病。
孩子们更是自小被大人耳提面命,山狗村是吃人的怪物村,不要去那个村子也不要和那个村子的孩子玩。
好在流民村的人沉默麻木也安分守己,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不轻易出村,只在自己一亩三分地上打转。
但山狗村的孩子是关不住的,他们渴望外界,对周边其他村子充满了好奇。
孩子天性爱玩,对于不爱玩的孩子他们会觉得是异类。如果那个孩子是大人们口中的好孩子,那孩子们会觉得他是需要他们的拯救。连玩闹的胆子都没有,可不是个小可怜吗。
比如章小水就是他们需要拯救的小可怜。
春深夏初的第七年。
崇山峻岭披着青绿团簇,河滩清流响动。
三五孩子扔着脱掉的短布卦,如离弦之箭,噗通噗通入水,活脱脱冲进水里的小牛犊。
河水清浅白亮反光,浑圆的肚皮贴在河底,晒得黑红的小脸还能探出水面。一个个龇着白牙,还像鱼摆尾似的弹着脚丫子。
河里的孩子玩得鸡飞狗跳,河边上的章小水在安静地洗衣裳。
河里孩子一声声劝诱,非要把章小水拉入河里才甘心。
不论河里动静闹多大,章小水眼皮抬都没抬下,直到水花溅章小水身上。
“章小水,来玩嘛,洗什么衣服。”
“对啊,故意装模作样,这里又没大人你做什么图表现。”
章小水是村里孩子共同的恶梦。
孝顺勤劳,才六岁就开始洗衣做饭打猪草,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小大人。
同岁的孩子还在梦里尿被窝的时候,章小水已经踩着清早露水,悄悄把涨势茂盛的青草割完了。
别人家父母扯着嗓子喊孩子回家吃饭,最后还只能拿着木棍撵孩子回来;章小水已经能站在小板凳上,洗锅煮粥,端着碗伺候病床上的阿爹了。
村里的孩子听父母念叨最多的就是章小水。
关键是章小水长得还十分好看。不同村里黑黢黢的娃子,章小水脸颊微肉白白胖胖的,圆眼睛长睫毛好像刚出生的小牛犊,又大又闪水灵的很。
唇红齿白的,红绳扎着两个小揪团子,大人们总说他比年画娃娃还好看。
孩子们其实也羡慕的很,谁不喜欢和长得好看的玩啊。
但章小水嘴角总是微抿着,冷淡的看着人,好像总是瞧不起他们一般。明明他才是最可怜的孩子,连玩闹都不敢。凭什么瞧不起他们。
就像此时,一群孩子鼓起勇气邀请章小水玩,还主动朝章小水泼水。结果,章小水板着脸看着很讨厌他们。
装什么装啊。
懂事装给谁看。
一群孩子不明所以又咬牙愤愤,最后气得抓了下屁股缓解尴尬。
“来不来!”
章小水看了河里一眼。
默默点了下人头,一、二、三……然后不甘地收回了视线。
只把还未打湿的衣裳和洗衣棒放木盆里,端着木盆远远的重新找了块石头。
快到正午了,要快点洗完回家给阿爹熬药喂药。
正午太阳逐渐大了,田地里忙碌的妇人都回家躲日头。这会儿正好拿衣裳,来河边柳树下洗洗。
没一会儿,章小水身边就聚集了好几个洗衣裳的妇人。
其中还有妇人是虎仔娘。
而刚刚就是虎仔往他身上浇水。
章小水没打招呼,假装没看见,埋头干自己的活。
洗衣棒是板栗树干做的,本就实木压重,沾了水十分沉。
章小水的小胖手艰难地握着柄端,笨拙地捶了两下后,白嫩的小手腕就发红了。
于是他就脱了草鞋,将草鞋放在离河边稍远的石头上。
再把他爹沾满泥水的衣裳放在河里,高高挽起偏大洗发白的裤腿,小脚丫子踩脏衣服,企图把脏水踩走。
在河里踩着衣服,果然轻松些。
而且也顺便玩了水,不耽误时间。
章小水嘴角松快了,踩的兴奋。额头鼻尖都冒着细细的汗渍,卧蚕都浸润着一层亮亮的薄汗。
一群孩子见状觉得好玩,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也要帮着踩衣裳。
他们完全忘记了,刚刚还恼章小水不理他们的事情了。
“章小水,让我们也踩踩。”一个叫虎仔的孩子兴冲冲道。
章小水这次倒是没拒绝,看着虎仔在水里泡干净的脚,昂着下巴道,“我同意了,踩吧。”
虎仔从木盆里拿那件青绿细布衣裳,章小水忙脆脆道,“只能踩河里的!”
虎仔被吼了一通,面色不爽。
于是把气都撒在河里的脏衣服上,他吨位厚实,两腿胖成结实的小猪腿,很快就踩出污水了。
越想越气,越气越踩。
章小水搓捶半天都不掉的污泥,此时哗啦啦的全被河水冲走了。
章小水看得满意。
决定不计较虎仔浇水的事情了。
然后他从盆子里取出看着干净的衣裳继续用皂荚洗。
一旁虎仔娘看得好笑。
章小水人小小的,还分的头头是道。
知道他爹那破烂补丁的衣裳沾满泥难洗,让孩子踩也不心疼。他小爹细布料子却是肉窝窝小手慢慢仔细搓着。
只是刚开始学洗衣服,身边没大人指点,只知道憋着力气使劲儿搓揉。
那白嫩嫩的小手搓衣服十下,其中有五下搓到了手心。一通忙活下来,皂荚沫子都没搓打出来,那小手心倒是红通通的可怜。
章小水原本咬牙鼓着的腮帮子发力,但孩子太小没力,逐渐瘪着嘴有些泄气,眼底还不甘心悄悄较劲儿起来,最后委屈的起了雾气。
虎仔娘见傻儿子一开始气呼呼的踩,此时倒是玩的龇牙咧嘴笑。又见同是六岁的章小水已经人小鬼大的叹气发愁了。
可不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吗。
但她又觉得自家这憨憨儿子也挺好。
章爹据说是个脑袋摔傻不管事的,只知道莽憨憨的干活接工,却不见拿钱回来。
出门在外的散用钱还要从家里拿。
章家夫郎又是动不动就卧病在床的身子,前些日子下雨又染了风寒又倒下了。
一家日子紧巴巴的,穷的揭不开锅。
村子里人都穷,别说谁帮谁了。
再说他们村子其实是七年前战乱逃荒落脚于此的。天南地北的二十几户被官府安置成村。
再滚烫的热心肠也被逃荒路上的险恶磨灭。不是祖祖辈辈相互牵扯的互惠人情关系,没多大善心好意帮别人。
再加上,章家夫郎即使有心同村子里搞好关系,但病弱不常出门,所以他们一家和村子里关系很一般。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尤其看着勤快懂事又漂亮的小娃娃天生对几分喜欢。
三岁看老,章小水自小就比其他孩子早熟懂事。
章小水袖口都打湿了黏糊在藕节般的手肘上,红通通的小手酸乏没力气,还不放弃使劲儿搓。虎仔娘笑道,“小水,来婶儿教你。”
章小水迟疑了下,最后点头同意了。
她洗的时候,章小水盯的十分认真,那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手指是怎么搓的。
孩子清凌凌犹疑的眼底逐渐赞叹羡慕,甚至钦佩。
虎仔娘搓的也越发有劲儿了。感觉自己手里正搓着花似的。冷硬的心也短暂的适当的热络了下。
这孩子真是乖巧懂事啊。
虽然不怎么说话也不喊人。
怕生也不像是怕生,反而带着戒备的距离。
像是灾后的小树苗,探头探脑又生机勃勃的望着荒芜的土地,给人美好的希冀和未来。
虎仔娘说是教,其实就是风风火火把衣裳给人洗完了。
不过章家男人的衣服她没动,一来避嫌,二来她傻儿子也把脏水踩的差不多了。
虎仔娘把木盆都拿去河里里里外外洗干净了,把他小爹的衣裳拧干整齐的放盆子里,章小水才面色有些纠结。
但最后还是说了声,“谢谢婶儿。”
这声“谢谢”虎仔娘可听的稀奇。
村里人谁不知道这孩子性子冷倔,每次看人都冷冰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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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虎仔娘笑道,“以前怎么见到婶儿就不喊人?”
章小水面色一拉,抿嘴板着脸像是不知道要不要说。
怯意、犹豫在他水灵灵的眼里闪过,他闷闷道,“因为你说我爹的坏话……”章小水说着,面色来气了,梗着脖子道,“我爹才不是傻子!”
虎仔娘面色尴尬,这,这孩子怎么心眼这般小。
再说她也说的是事实,没想到被这孩子听见了。
章家男人是个痴傻的,十里八村的谁不知道?
还为了名声搞了个遮掩的幌子,说是以前多聪明,后来只是摔傻了。反正大家都不信,她来山狗村几年就没见人聪明过。
去别人家干活,工钱取不出来一拖再拖,同村一起去的人知道挑谷子抵债;章家男人就只知道傻乎乎要钱。
人家假模假样哭穷他还真就信了。
一年忙到头,钱是没赚到几个。
每次进城里做工的一文钱过路费,还得问章小水阿爹要。
章阿爹不能下地干活,唯一补贴家用来源就是刺绣绢帕,或者从村子里接一些裁衣秀活儿。这要是太平年间能有口饭吃,可如今这世道饭都吃不饱,谁还有功夫讲究。
所以章阿爹也没什么钱财来源,那病弱身子还离不得药罐子。
男人没脑子穷瞎忙活,有时候还倒贴钱。
夫郎孩子连带着吃苦遭罪。
这不是蠢是什么。
虎仔娘面色只僵硬一下略微不自然,但章小水毕竟是六岁孩子,身经百战的虎仔娘没当一回事。
她说的都是事实嘛,可这会儿自是把话吞了,只道,“不过歹竹出好笋,小水是真的聪明。”
什么损不损的,听着就不是好话。
至于说他聪明,章小水没觉得被夸高兴,只觉得她哄孩子把他当笨蛋耍。
他毫不客气蹙眉道,“你还说我坏话!你说我是赔钱货。还说养哥儿不如养儿子。”
他阿爹说哥儿和儿子没什么区别,叫他像男子汉顶天立地的长大,还说他比儿子强。
还说哥儿是菩萨给男人的赎罪,男人不能体会生儿育女的辛苦,菩萨便施法让一部分男人能生。所以哥儿是菩萨坐下的仙童转世,是无所不能的!
“我才不是赔钱货,我能生火烧水煮饭、洗衣割草,你生的虎仔才是赔钱货!”
正卖力拧衣裳的虎仔不亚于当头一棒。
一听见赔钱货三个字,他下意识幽怨地望向他娘。
扯了下夹屁缝的湿布料,“娘,你咋又说我?”
虎仔娘这回是真被章小水臊到了,又被自己傻儿子气到了。
她这水灵灵的嘴皮子怎就生了这个憨憨。
可如何不是赔钱货。
乱世还没结束,徭役赋税严重。
三岁到十五岁的孩子每人要缴纳二十三文的口赋。十五岁至五十六岁每人要缴纳二百三十文的算赋。十五岁以上未婚未嫁的另有三倍罚金。
人头税太重,灾荒战乱年间卖儿卖女抵税是常事。
甚至人头税太重,孩子一出生就掐死在襁褓里。大人都难以活命,把孩子生下来又何必遭罪。
多子多福是盛世的锦上添花,在战乱年间,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哥儿就不用说了,自小就要缴人头税,刚能干活就要嫁人,不是赔钱货又是什么。
话糙理不糙。
尤其过半个月又要缴纳人头税了,这青黄不接的时节,一个铜板都恨不得掰成八份用。
虎仔娘没和不懂事的孩子计较,她道,“行了,你也骂虎仔是赔钱货了,两清了。”
虎仔一脸懵。
我又做错了什么?
章小水看着他满脸同情。
从虎仔手里拿过衣裳,看着虎仔还呆呆的看着他没反应过来。
“好吧,虎仔,我决定和你玩了。”
虎仔茫然的眼睛一喜,“为什么?”
随即虎楞楞地嘿嘿,他是章小水第一个小伙伴。
章小水每次见着他们一群孩子都昂着下巴爱答不理的,没想到他竟然主动同意一起玩。
虎仔咧嘴乐乐道,“你人也挺好嘛。”
章小水抿嘴没说话,长睫毛静静仰着,眼底映着虎仔晒得发红的胖乎乎小脸。
真的好笨呐。
他娘骂他赔钱货啊。自己可怜都不知道。
他阿爹说他不是赔钱货,他是爹爹阿爹的乖水宝。
他也问过他阿爹了,绝对不会再给他生个弟弟的。
2. 第 2 章
洗完衣裳,章小水就要端着木盆回去了。
木盆是枞树打制没上油漆,用麻绳搓的盆箍发潮风化了,黑褐色的盆底边缘已有虫孔。木盆宽高约莫一尺,打湿的木盆里面还放了两套衣裳,一起约莫七八斤重。
这对章小水来说重的很。
平时一个干木盆都要双手拎着,何况现在。
章小水拧眉使劲儿下腰抱木盆,嘴里碎碎念着他是菩萨坐下童子,他无所不能。一个手臂脱力起身后坐,一屁股坐在了沙石上。
他痛的两眼懵了下,忘记了动。
定是菩萨忘记给他补充法力了。
虎仔看得哈哈大笑。
“章小水,你这样子好像拉不出屎硬憋啊。还被屎反弹了下。”
章小水屁股摔的痛,刚准备伸手摸屁股,此时见虎仔幸灾乐祸,气的眼睛要尿了。
他板着小脸气狠了,嗓音颤抖道,“我决定不和你玩了!”
虎仔不笑了。
虎仔娘见状想去搭把手,章小水家就离河小两百米的距离,送去也不耽误功夫。
但她刚被章小水说的有些臊拉不下脸,只指使她一身力气没地儿使的浑牛儿子。
“虎仔,去帮下。”
虎仔哦了声走近。章小水气未消,水雾裹着的眼睛又凶又软,“我不稀罕你帮!”
虎仔又被吼了,脾气也上来了,“我才不想帮你!”
“我看你搬都搬不动,怎么回去。”虎仔说着面上得意,双手抱胸看热闹。
除了他帮忙,章小水别无他法了。
就算哭着求他,他都不帮。一直吼他,当他虎仔没脾气吗?他可是虎仔啊,竟然敢吼他。
就连虎仔娘也觉得小水孩子气性大。明明低个头、说个好话,就都乐呵呵的事情,孩子非冷倔。
也不知道这性子是随了谁。
章小水气鼓鼓的哼了声,盯着木盆犹豫了片刻。
到底是先抱着两件衣裳回去。还是先抱着木盆回去。
最后,章小水选择了先抱衣裳,木盆还能晒会儿太阳,晒干了水汽。
东西也不担心被偷了,都有自家记号。村子里要是出了小偷,村长刚正不阿出手教训谁都顶不住,他们村子的人手脚倒是都干净。
于是章小水抱着两件衣裳飞快地朝家里走。
留原地虎仔和虎仔娘怔了下。
这孩子才六岁啊,她家虎仔要是抱不动,高低给木盆两脚,然后又抱着踢痛的脚指头哇哇找她哭。
可这章小水知道想办法,真是脑子灵活。
原本虎仔娘对儿子想找章小水玩没当回事儿。但现在虎仔娘希望傻儿子多学学章小水,万一脑子也跟着灵活了呢。
虎仔娘颇恨铁不成钢的踢了虎仔屁股一脚,“看着干什么,把木盆送去!”
虎仔嘴巴撅着老高,不情不愿地抱着木盆慢吞吞地跟去。
刚开始还好,抱着走几步后死沉死沉。
虎仔一边走一边嘟嘟囔囔,“章小水,我不给你搬了。”
章小水听见埋怨回头,这才发现虎仔怀里抱着他家的木盆跟来了。
那胖手指拧着盆边都发红了,重的虎仔下巴都发皱了。
有人搬回来章小水心里也是高兴的,刚刚那点气也没了。
“你要是把木盆搬回我家,我就继续和你玩。”
虎仔埋怨的眼睛一亮,“好!”
就这样,虎仔又熊冲冲的抱着小跑了几步。
章小水面色还没欣喜,就见虎仔跑到他身边又气吁吁的满头大汗。
“好重,我不搬了。”
眼见要把他家老态龙钟的木盆丢地上,这一摔肯定碎了。章小水忙道,“要是你怀里抱着的是西瓜,你还觉得重不重?”
“不重!再重我都抱得动。”
“嗯嗯,等我长大有钱了,让你帮我抱西瓜!”
虎仔吞了下口水,西瓜什么味道啊,但肯定好吃,吃了能浑身有力气!霎时,他又觉得手指能握千斤。
章小水又道,“但是西瓜滑不溜秋的,你先抱着木盆练习下。”
虎仔怕他反悔,叮嘱道,“你说话可要算数。”
“自然啦。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会骗你的。”
虎仔嘿嘿一笑。
难掩暗爽。
他有好多小伙伴。但是从没一个给他说,他是最好的朋友!
就这样,章小水一路哄着人,木盆才没被半路撂挑子,完好无损安全到家了。
“阿爹,我回来啦!”
屋里就传来一道轻声询问。
“水宝和哪位小伙伴来了呀。”
原本笑嘻嘻的虎仔吓得忙溜了。
非常吓人的,好像那问话带着牙齿嚼碎他耳朵。
甚至觉得,茅草屋敞开的昏暗大门像是咬他屁股的魔鬼,跑的两腿只差抡起来了。
章小水他阿爹常年生病,虎仔基本没见过一两面。
听村子里人说都快病死了,是个半死不活的人。
死亡的陌生恐惧外加茅草屋散发苦涩腐臭的药渣味儿,虎仔一下子就被吓跑了。
章小水不明所以,只把衣裳放木盆里,飞快跑进屋子里着急他阿爹。
“阿爹,你是不是渴了。”
“阿爹不渴,刚刚听见水宝和其他孩子说话,是不是水宝交到朋友了?”
章小水忙着从暖瓶里给他阿爹倒热水,嘴上含糊着算是吧。
这暖瓶外面用竹蔑做壳,腰部有竹编把手,是他们家最贵重也最紧要的物件之一。
因为章阿爹离不得热水,平常也不能碰冷水,就连冷水洗手都会发病浑身无力。
章小水将粗碗放在桌上,打开暖瓶木塞,小心翼翼地握着把手,将暖瓶底座倾斜到出热水。
暖水瓶里一次只灌一半的热水,外加章小水小心又熟练,倒水不成问题。
章小水捧着热水碗递到床边,还吹了下热气,眼里亮晶晶地道,“阿爹喝。”
李瑜不渴,但孩子就是觉得他渴。
他无奈接过碗慢慢喝着。
“水宝,去把草帘子撑起来,屋里闷阿爹透透气。”
“嗯!今天外面没风,太阳好。可以撑窗。”
小孩子麻溜地爬上木桌,再熟练地把木棒卡在窗橼凹槽里,另一端轻轻撑起草帘子。
清透明亮的阳光霎时钻入阴湿的茅屋四角,屋子里靠墙放着一个竹编大篮子充当衣笼放着被褥,剩下只一张桌子一张床。床还不是架子床,只是个木板拼凑的,夏天挂蚊帐的架子都没有。
阳光多了,阴暗退了,床上的人微微眯了下眼。
病床上躺着的哥儿十分年轻消瘦,一头暗淡青丝用布绳低低扎着垂于胸前;端着粗碗的手指几乎透明,羸弱苍白的脸庞美得暗室一亮。
他目光流连在光晕团中的儿子身上。
孩子袖口湿哒哒的黏在手腕上,屁股后还粘着湿润的泥土。孩子一身狼狈,他却连给孩子挽起袖口都不能。
他不能沾冷的东西。
李瑜低眉垂眸遮掩郁色,可一抬头,脸庞就温软一片。
章小水吧唧一口,满是孺慕抱着阿爹的脖子道,“好想阿爹呀。”
李瑜心底暖暖眼底荡开笑意,伸手摸了摸孩子发揪乱糟糟的脑袋,“真粘人。”
孩子性子孤僻不喜欢交朋友,过份懂事让孩子每天围着他转。
李瑜心底着急又心疼。
他不想他哪天走了,孩子觉得天塌了。
如果有朋友有玩伴的话,水宝会更加开朗容易走出来。
自家男人傻憨憨的不能立住门户,他也怕村里的孩子孤立欺负水宝。
每天困于阴暗屋里思虑郁结,李瑜内心也潮湿生病了。
“水宝真厉害交了朋友,你那个新伙伴是谁家的孩子呀。”李瑜死寂的目光又逐渐温柔。
章小水噘嘴,他才不想和村里孩子做朋友。
他们大人都在背后说他爹傻!
他们才傻他们全家都傻!
他才不要和傻子做朋友。
但又想起虎仔帮他了,还是把河边的事情给李瑜说了。
自然隐去了他和虎仔娘吵架的部分。
李瑜听了面色笑开,眼里都亮了些。
仔细想了又想,完全不记得虎仔和虎仔娘长什么模样,家挨着谁家的。
只记得虎仔娘嗓门大凶孩子厉害,人干练风风火火的,领着家里男人日子过的不错。
尤其是村里很多人都不热衷开荒,说开了荒到时候也要被官府收走,只年复一年的等着战乱结束,他们好重回故土。虎仔娘不一样,她勤勤恳恳开荒,目前已经是村里地最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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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了。
虎仔娘嗓门大话也凶,但看着应该是个热心的。但随即又有些愁,家里没什么可以给虎仔家的。不过这份恩情,今后叫自家男人给人帮忙搭把手就是了。
“啊,阿爹该喝药了。”章小水一拍脑袋才想起正事。
回到家里就只想和阿爹待在一块了。
他觉得他阿爹应该就是菩萨转世,不然为什么每次和阿爹待在一起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
章小水说着,连跑去灶房里。
泥炉里丢的是硬木,他出门洗衣服时加了四根。
此时,听到药罐子里还在咕咚咕咚冒泡才松了口气,没煮干。
药罐的盖子被他小时候打碎了,现在只用纱布叠几层黏糊着。但还是多费了好些柴火。
泛黄的纱布熏干了一揭就开,冒出难闻作呕的药味。
章小水闻习惯了一点不受影响,再用打湿的丝瓜囊把泥炉子上的药罐取下。
把煨好的药倒在瓷碗里,黑乎乎的刚刚小半碗。再往炉子里丢两根柴火,就着药渣掺水还继续熬晚上的药。
他用丝瓜囊捧住瓷碗,小心翼翼穿过狭窄的堂屋,径直去屋里。
药碗放桌子上后,他又想起院子里的衣服还没晾晒呢。
原本晾衣架支撑的很高,但是最近为了照顾章小水身高,李瑜叫章爹把三根木棍搭的支撑架绑低。竹竿将将横在儿子肩头处。
章小水把衣服横晾的歪歪斜斜,裤子晾在上衣前头,衣裳还挂得长短不一。
才干这活没两次,他歪头笨手笨脚地绕了一圈巡视,只觉得怪怪的不如他爹晾的好看。
但是具体哪里不好他没看出来。
李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窗户前面了。他一手撑着木桌一手拢着身上的冬衣,看着儿子摸着下巴围着衣服打转,嘴角不自觉有些笑意。
以前自己男人晾衣服也如此长短不一毫不讲究,教也教不会骂也骂不听。最后李瑜放弃教了,男人自己却开窍学会了。还拉着脸小声问他能不能别生气了。
“晾挺好的,快进来别晒了。”
听见阿爹的夸夸,章小水拧巴的眉头瞬间绽放了。
乳燕归巢似的一溜烟跑进屋里,要李瑜抱。
“我身上晒太阳是暖和的,给阿爹抱抱。”
李瑜冰凉的掌心贴着儿子软乎乎的脸颊,温暖鲜活的触感蔓延手心,好像抱着一个暖烘烘的小太阳。
他轻捏儿子鼻尖道,“木盆又忘记拿进屋了,暴晒会干裂漏水的。”
家里只这一个木盆,宝贝的很。章小水三洗都是用的这个木盆呢。
章小水又呼啦啦的跑出去,把木盆端进屋里。
跑进跑出的,他脸上泛了红有了汗渍,薄薄一层亮闪闪的。李瑜拿手绢给他擦汗,章小水像狗崽一样黏糊地往他怀里钻。
李瑜挠他咯吱窝,孩子闷在他怀里哈哈哈的笑。
“阿爹,你不会给我生弟弟吧。”章小水又想起虎仔娘说的话了。
李瑜不知道孩子怎么一直揪着这个问他。不过他身子不行,病后几年没有同房,自然是生不了的。
“不会,水宝是阿爹唯一的乖崽。”
章小水笑的更开心了。
不一会儿,汤药凉了,章小水双手端着递给李瑜。
李瑜病了五年,手腕瘦的骨头凸起,时常只觉得嘴角都是苦涩难闻的。
端着汤碗仍旧想作呕犯恶心。
好像他身上流的不是血,全是恶臭的药汁。有时候盯着药碗看,还能看见黑乎乎的汤汁里有东西在蠕动。
比如现在,又看见了。
李瑜迟疑一下。
先才还笑得开心的章小水就蹙眉眼泪汪汪的。
他小声哽咽认真道,“阿爹你先忍着,等水宝赚钱了就给阿爹买糖吃。”
“我会很快长大的。”
李瑜两眼一闭一口闷了药汁。
喉咙都是苦涩,但心里却甜滋滋的。
章小水把事先准备好的凉白开碗递给李瑜。
他眼里雾气散去满是希冀期待,“爹爹今天去镇上取工钱了,他说取到工钱就给阿爹买个新的药罐,还会买一斤白糖!”
李瑜喝了水冲淡恶心的苦味儿,心里却恼自己男人了。
到时候水宝希望落空,看他不把人赶去柴房睡。
3. 第 3 章
傍晚,日头西斜,红霞落在茅草屋上。
院子里拉下一片阴影,热闹的河边只剩波光粼粼的安静。
章小水坐在门口屋檐下,手边竹篮里堆着水芹菜、缸豆。
水芹菜是他在田边水渠摘的,那里的水芹菜没河对岸的嫩。但是河没有桥,过河得淌水,他阿爹叮嘱他不要淌河。所以他就掐了田边嫩尖儿。
豇豆这个时节涨势快,种了十几株压根吃不及,长条长条白嫩嫩的挂满了树。昨天早上看着还嫩呢,今天晚上就要剥粗茎了。
村子里的菜卖不出去,镇上的人都有田地,基本没人买菜。章小水听他阿爹的话,把地里的缸豆分批次摘完了。
他有时候犯懒,想一次性多摘点少跑几回。但是他阿爹说,年纪小搬重物压弯了腰身就长不高了。章小水还是耐着性子,像蚂蚁搬家似的一点点运回来。也不远,就是从院子边的土里搬到屋檐下。
等章小水下午干完这些活时,他坐在门口眼巴巴望着回家的路。
河边还是没有熟悉的身影。
“阿爹,爹爹怎么还没回来呀。”
在屋里躺了一天的李瑜此时也坐在了屋檐下,教儿子如何掐头去尾处理豇豆。
粮食短缺,蔬菜都金贵。豇豆焯水晒干成干豇豆,是过冬菜的主力军。
“可能有功夫耽搁了吧。要是饿了,炉边有洋芋,水宝先吃着垫垫肚子。”
“我不饿,就是想爹爹了。”
李瑜笑他黏糊虫,其实内心完全不似面色轻松。
他男人章有银,脑子大多时候确实转不过来弯。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大个子男人跟着村子里人干活,旁人都结了工钱,就他一个人取不到工钱。三番五次取被各种借口搪塞过去,章有银也傻乎乎的相信。
有一次家里实在没米下锅了,就连儿子吃的米糊糊都没办法做,水宝饿的嗷嗷哭。
结果取账回来的男人还是空手而归。
李瑜气的差点两眼昏过去。
李瑜以前娘家在江南水乡,耕读传家注重礼仪教化,并不像村里哥儿没有拘束。
但经历过逃荒战乱,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他从病床上爬起来,叫男人把他背到那家门口,在人家门前一哭二闹三上吊。
主人家看着他病气孱弱,怕死在他家门口嫌晦气,才不情不愿把账结清了。
账是讨好了,可那时候李瑜气性也傲,这口窝囊气憋在心口硬生生把病加重了。
要是回回取账都这般,他怕是吃不上年夜饭。
他对章有银下了死命令,要是下次再取不回来钱,就别回来见他。
结果章有银有次没回家,李瑜从傍晚等到深夜,最后急地举着火把出门找。
结果一开门就见到家门外的小路上,蹲着一座“小山包”。
不是章有银还是谁?
章有银见他举着火把出来,还委委屈屈的往后挪了一脚,说他没回家,只是蹲在家门口,叫他不要生气。
李瑜发誓,他以前所有的心高气傲全被这个男人磨没了。
和傻子置气,他怕是嫌命长。
这次,章有银出门做工,顺道去镇上林屠夫家里取账。他特意再三交代,林屠夫不给钱也没关系,可拿些他家里值钱的物件或者肉来抵债。
拢共给林屠夫家垒砌院墙五天,一天三十文工钱不包午饭,五天一共一百五十文。
屠夫油水肥,这笔钱对家徒四壁的李瑜来说很多,但李瑜觉得对屠夫家应该还好。不然别人家都开二十文一天,他家如何能开三十文一天?
尤其是生意人应该讲究诚信,每天开铺子卖肉,也不想他男人天天取账闹得难堪。
在李瑜想来应该很顺利的,可别人家都开始做饭了,男人还没回来。
“啊,爹爹回来了!”
李瑜正出神的想着,就见水宝漫无目的发呆的眼睛一亮,像狗崽一般蹿起身道,“爹爹回来了!”
李瑜也顺着视线看去,那高大熟悉的身影正淌水过河。河水湍急溅起白花没入他膝盖处,那双手不像往常拎着草鞋,而是双手负后……背上背着一个小孩子。
一共就没几百米,李瑜看得清楚。昏暗的山影披在那孩子身上,一双眼睛黑亮发狠似狼崽,神情戒备警惕完全没有孩子的童真。
手上还紧紧握着一把匕首大小的杀猪刀,红霞浸着发亮刀口,虚虚比划着章有银的后脖颈。
李瑜心跳空了一拍。
而恰好这时候,章有银忽的抬头大喊,“媳妇儿,我这回拿到宝贝回来啦!”
那孩子被突然吓得一跳,慌忙把小杀猪刀收进了胸口衣襟里。
章有银完全不知情,把孩子从后背放地上,然后牵着他带回来的“宝贝”急急给李瑜瞧。
“媳妇儿,你看,我听你的话拿人家贵重的东西抵债。我把人家的宝贝带回来了!”
“林屠夫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可以拿他宝贝儿子抵债。”
章有银完全没听出林屠夫说“宝贝儿子”四个字是多么咬牙切齿恨的深沉,只当人家还舍不得。
此时他面色难掩得意道,“嘿嘿,这下我们家就有两个宝贝了。”
章有银浓眉大眼五官深邃,可眉眼叫人一瞧就是个傻傻好糊弄的。
屋檐下一大一小心惊、疑惑、惊诧、不解,章有银毫无察觉,还拉着身后的林四道,“宝贝,这就是你今后的家了。”
林四早就看着屋檐下一大一小怔住了。
大的看着病秧子,脸色白的像雪,眉眼好像春风吹过,身上还有令他熟悉的药香。风一吹来,药香缓解了林四一路恨天很地的暴躁,他鼻子一酸,想起了他死去的小爹。
再看大的身边的小的,他只见过在泥地里打滚晒得黑黢黢的孩子。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白糯团子的,好像粉雕玉琢的年画娃娃。
只那眼睛瞪圆像是打量人的小猫,浑身紧绷着蹙着眉头,好像会突然给他来那么一爪子。
不会是年画娃娃成精吧。
四目相对一瞬,恰好章有银道:
“你是哥哥,要好好照顾弟弟。”
林四心思电转,盯着破败的草屋再瞧两个大人病弱痴傻,小的比他矮了半个脑袋。
危险解除了。
他瞧着软糯奶白的小孩子,一改毁天灭地的逃跑心思,对着章小水道,“弟弟你好,我是哥哥。”
章小水:??
下一刻,回过神来的章小水静默环视一周。
而后抄起立在墙边的门栓,拖着比他还高的门栓哐当哐当跑来打他。
小脸杀气腾腾又哇哇大哭,“你走,你走!你不是我哥哥,我没有哥哥,我也不要哥哥!”
林四蹙眉捏着拳头,但随即讨笑往章有银身后躲,“弟弟,别打我,我是爹爹的工钱!打坏了就没人干活了。”
“你不要脸!那是我爹爹,我不许你喊!”
章小水见陌生孩子往他爹身后躲,又气又伤心,干脆甩掉沉重的门栓,直接扬起拳头要追着揍人。
这是他家,他就是最厉害的!即使这个人比他高了一个脑袋,又大了一圈。
场面一度热闹的很。
最后是李瑜抱着哭成泪人的章小水哄了好久。一直说他是唯一的水宝,会把人送回去这才不哭了。
章小水哭得上气不接气,眼睛红的像兔子一般,只凶狠狠地瞪着屋檐下的林四。
林四闲散着肩膀,望天望地悠闲地打量周围环境。他身边的章有银倒是急的抓耳挠腮,不知道水宝怎么就突然哭了。
李瑜心里气有上来了,沉着脸叫章有银给水宝打马马肩,把孩子哄好。他打量林四一眼,叫人跟着他进屋聊下。
屋里,李瑜坐在椅子上,看这个浑身反骨满是戾气的孩子。
他开门见山道,“你是林家公子吧,我们家情况你也看见了,养不起你。不管你是怎么被我家男人牵回来的,你现在走我们不会阻拦。”
原本吊儿郎当的林四一听李瑜开口,半晌没回过神,只愣愣看着李瑜。
这软糯圆润的吴侬软语口音,和他小爹一模一样。
或许是他太想他小爹了,好像抓住了这世间唯一一点相似的人,也忍不住问道,“你认识李梧桐吗?你也是从江南逃难来的吗?”
李瑜清冷的神色一滞,而后仔细打量孩子眉眼,那双稚气的狭长凤眼让他想起了逃难走散的好友。
“认识,他是我弟弟。家住钱塘长安巷。”
说弟弟其实更多是一起长大的好友。
李梧桐的爹,是出了五服的族人投奔在他家的。李瑜爹是个举人,格外看中名声和亲族,对族人也多有照顾。李瑜自小和李梧桐同吃同睡,情同手足。
李瑜见孩子越发面熟,俯身凑近,“你是……他儿子?”
林四瞥过头不看李瑜,只重重点头。
一滴泪滚落在昏暗的小脸上。
“那他人呢?”
“死好几年了。”
李瑜面色茫然,心口一痛,肩膀一下子泄力靠在椅背上。
那晚的恶梦时隔几年再次清晰起来。
家乡战乱爆发,李瑜和家人走散,只和李梧桐跟着一群流民逃难。
逃难的日子越往后走,人性便越发稀薄,每个人都像是穷凶极恶的野兽。
他和李梧桐两个哥儿,没男人庇护每日都活得胆战心惊。
终于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向西走了三个月后,半夜突然被地痞流氓围堵。
他被好多男人追着围着,直到章有银拉住他的手,问他愿不愿意跟他。
若是愿意跟他,一定会护他周全。
晦暗的傍晚里充斥着畜牲的喧嚣狂欢,他隔着暗雾看着高大的男人只得点了头。
此后他被章有银紧紧护着,周围男人忌惮章有银手里的血刀,没围拢上来了。
等他回神才发现弟弟不见了,着急问了一圈,才知道他被人掳去了林子里。
不待李瑜惊惶,又一群流民暴乱,章有银也为了保护他后脑勺挨了棒子。
此前他没和章有银说过两句话,也不清楚他是什么脾性容貌,匆匆一面看着是个结实高大的庄稼猎户。
可章有银醒来后痴傻了,只记得喊他媳妇儿。万幸他一身蛮力,指哪儿打哪儿,倒是能护他平安。
他带着听话的章有银多方打听弟弟消息,而暴乱中再也没有找到弟弟的消息。
他心如死灰,也不敢单独落单,带着章有银跟着大部队来到了这里安置成村。
往事回神,李瑜万万没想到担忧惦记的弟弟竟然就在二十里路的镇子上。
而现在他的儿子还被抵债到了他家。
这其中境遇可想而知。
李瑜捂着胸口,有些头晕闭上了眼睛。
林四惯会察言观色,见李瑜面色痛苦的冒冷汗,不知道是为了博取同情还是积郁怨恨要向长辈告状,一股儿脑全说了。
无依无靠被抛弃的狼崽子无所顾忌。
“我那个死爹一共有四个女人,小爹是第五个。”
“死爹很喜欢小爹,可小爹很厌恶,小爹说他现在的一切痛苦都是死爹造成的。我小爹病死后,死爹就一天天神神叨叨说我不是他的儿子,是找他来报仇的。”
林四不懂,可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听多了,他也明白了死爹为什么说他是来报仇的。
他小爹是从江南逃难过来的,他死爹是这一带的地痞带着人去抢女人哥儿。他小爹就是这么被扛进小树林的。
李梧桐和李瑜,在一定程度上性子也类似傲气。
被地痞当着众人扛进小树林,后面还被禁足在小院子里,而他被林屠夫当成战利品向街坊邻居炫耀。
在林四四岁时,便郁郁而终含恨而死。
“小爹就葬在一个荒山里。死爹还不允许我祭拜。”
林四面无表情地说着,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孩子面容稚嫩,眼里毫无波动的水光让他看起来,像是浸在怨毒里长大的孩子。声音不是水宝奶呼呼的软糯,而是充满刀子般的冷寒。
他一边说一边看李瑜愤怒的脸色,最后抹了下眼角不存在的泪,低头哽咽道,“小爹以前经常提到舅舅,临死之前还在想舅舅怎么样了。”
李瑜喉咙一口咸腥,嘴角有丝血迹。
林四双眼霎时瞪大,眼里一片猩红,好像看到他小爹又在他面前吐血身亡。
六岁的孩子终于露出属于这个年龄的害怕和慌张,他抓着李瑜的袖口摇头大哭,满是懊悔道,“我小爹没说也没念叨,我刚刚是瞎编的。”
他甚至在刚才还在怀疑李瑜口中信息的真假。
他小爹从来没说过有任何家人,整日只呆呆望着天。时而笑时而哭,时而发疯打他,又时而抱着他哭说对不起他。
“呜呜呜,我只是想你收留我。”
李瑜掏出巾帕熟练地擦了擦嘴角,低头见孩子惊恐煞白了脸,脖子上挂着一截褪色污渍的红绳。
李瑜手指颤颤,伸去勾了下那绳子。
林四下意识捂住脖子,面色闪过一丝狠意。但见李瑜泪流满脸,他才慢慢松开了捂住的红绳,主动把藏在脖子里的玉牌取出来。
那玉牌算不上好玉,斑驳杂质,前面雕刻着“平安”二字。
李瑜把玉牌放在手心,嘴角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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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了个面,背面刻着“瑜”字。
李瑜见孩子疑惑警惕的模样,从自己脖子上也取下一块一模一样的。
前面雕着“喜乐”背后刻着“梧”字。
两块玉牌合在一起,躺在李瑜手心里,眼泪吧嗒吧嗒的打着玉牌,他哽咽不成声。
“这是,这是我和你小爹十五岁一同去寺庙求的。”
十五岁成年,天下还没乱,彼时他们都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去寺庙祈愿。
还说他们将来嫁人也要挑一对好兄弟,过门好做妯娌彼此照应。
如今玉牌还在,人却没了。
林四见李瑜眼泪大颗大颗流,好似流进了他心里,洗净他眼底的阴狠,露出脆弱悲痛的神情。
他没说话,只眷念地望着这个带着熟悉的药香熟悉的口音的陌生人。好像透过他看自己小爹。
李瑜擦了擦眼泪,将李梧桐那块刻有“喜乐”的玉牌挂在林四脖子上。
林四不明所以,李瑜眼含泪花温柔笑道,“这喜乐的牌子才是你小爹求的,我们当时交换了玉牌。现在将你小爹这块给你,你脖子上的给我。”
从现在开始,我护你喜乐。
李瑜身体本就病弱不宜情绪波动,乍然哀痛后浑身乏力头昏脑涨,只想躺在床上。
但是他知道不能躺在昏暗里,得出去呼吸。
李瑜带着林四出门,就见水宝和章有银乖乖蹲在院子里,在用瓦片去洋芋皮了。
听见动静,一大一小回头,章有银盯着李瑜的眼角热切道,“媳妇儿,你眼角红红的,好好看。”
李瑜好似没听见,只把章有银喊进屋里说。
“水宝,你先和哥哥玩会儿,阿爹等会儿给你说。”
章小水一听哥哥二字,只觉得刺耳朵。
阿爹背叛了他!
顿时气的要哭,但是他阿爹又说要陪这个人玩,他便忍着巨大的悲伤乖乖点头。
等两个大人一进门里。
章小水就凶巴巴低声道,“今天在我家吃晚饭了你就回去,我不要你,你还我白糖和药罐。”
且章小水总觉得林四很危险让人很讨厌。
比如现在阿爹都说他是哥哥了!
林四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刚刚还抱着友好笑意凑近,就被矮冬瓜贴脸警告讨厌,他也不甘示弱道,“你以为我想和你玩?你阿爹都同意留我了,我就是偏不走,你家这么穷我都还没嫌弃!”
章小水没想到这人竟然脸皮这么厚。
瞧着林四你能奈我何的猖狂得意,章小水脸颊气得鼓了又鼓,眼泪差点被气掉了。
他狠狠跺脚,最后才平静道,“对对对,你做的很好。”
林四反而疑惑了。
章小水吸着鼻子骄傲道,“狗不嫌家贫。你可不是做的很好么。”
……
李瑜出来后,见屋檐下两孩子背对着背各个撅着嘴巴,手上捏着瓦片刮洋芋皮,暗暗较劲儿上了。
“水宝,你来下。”
章小水有些不愿意,他本就比这个狗慢一个洋芋,再走就慢很多了!
但是阿爹的话他不会不听。
李瑜带着章小水进屋后,林四一边想事也刮完了洋芋。
一直在想这个陌生的舅舅。
从自己被卖抵债到如今亲戚相认,本应该峰回路转,但林四心底只微微松了口气。
一起生活六年的血脉至亲都如此对他,他对李瑜的眼泪也只留一时的动容。就像他小爹前一脚还在说心疼他,后一脚就扇他巴掌。大人的慈爱总是随意又短暂的。
穷亲戚上门打秋风最后撕破脸的故事,他从小就听街头巷尾的邻里说出千百种花样。
他无所事事地打量这个茅草屋,歪七扭八破破烂烂的好像风一刮就倒。院子里坑坑洼洼架着晾衣架,一旁地里搭着豇豆架,栽种的火葱也顶端发黄,看着和这茅草屋一样蔫儿。
灶房烟囱生了烟火,不一会儿那个痴傻的男人就出来把洋芋端走了。
林四犹豫了下,想要不要在傻子面前装乖。
他还是朝灶房走去,万一另外一个大人恰好看见他在干活了。
林四刚走近,章有银就笑呵呵把他赶出来了。
“爹爹在家的时候,不需要宝贝干活。”
林四算计阴沉的眼神一滞,默默没动了,垂着眼底不知道在想什么。
饭熟了,李瑜才带着章小水出来。
章小水红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蹲在屋檐下的人,那背影隐在红霞里有种隔绝一切的孤勇。
章小水心头莫名被击中了下,甚至觉得和那背影共情了。
他每次同一群嘻嘻闹闹的孩子背着走,应该也是这样的心情。
可他前面有阿爹等他,他是欢快的。
但是林四没有人等他,他是找不到路的。
章小水吸了吸鼻子,泪水还是流出来了。
林四听见动静回头,就见章小水扑在李瑜腰间哭。
林四面色漠然地继续蹲着。
章有银看见李瑜出来,乐呵呵道,“饭好啦。”
屋里光线暗淡,天光倒还染着红霞。
男人搬着木桌子放在院子里,又两手哐哐拎着四根靠背椅子,短褂外露的手臂上肌肉微微鼓着看着十分有力。
晚饭说是饭,但是他们家甚至这个村子都吃不起糙米饭。
晚饭就是用洋芋混着水煮的豇豆,放了一点油盐,又放了野生花椒碎叶提鲜香。芋泥的浓香混着缸豆的清香脆口,闻着也十分香。
不知道谁的肚子长咕了声。
被关柴房饿两天肚子的林四,嘴里的口水小小轻轻吞咽。
随即撇开视线只低头抿嘴。
他格格不入,馋人家饭也馋人家父母。
还被这家的小主人厌恶,想赶他走。
他确实是要成为人人喊打的流浪狗了。
章有银先拿着儿子的专属小木碗给他盛满,还按照章小水的习惯,把洋芋泥垒了个尖儿。
章小水捧着小木碗,余光偷偷瞧一旁默不作声的林四。
他面色纠结眉头都蹙成波浪线了,最后瞧了李瑜一眼,见爹爹和阿爹都没看他,章小水把自己最心爱的小木碗轻轻推到林四面前。
林四抬眼看他。
章小水别别扭扭看向别处。
就在林四准备回头也不搭理他时,章小水才挪了下身子,凑近挨着他耳边通知道:
“我允许你做我哥哥了。”
林四颓败的眼底涌现惊诧,只见一双白胖胖的小手护着热气腾腾的小木碗,推到他手边。
那带着哭腔的软糯鼻音小声道:“哥哥先吃。”
4. 第 4 章
一木钵炖菜吃的精光,两个孩子吃得碗格外干净。
章有银把碗筷放木钵里,再收拾桌椅。
章小水也双手搬着到他咯吱窝高的背靠椅子,两小短腿弯弯屈膝使劲儿,嗨呀嗨呀的往屋里挪,椅脚在地上滑动,林四见状搬起椅脚,两人合作轻轻松松。
起风了,薄暮浮动,院子边种的苞谷叶子沙沙招手摇晃,晾衣架上的衣裳也鼓动飘着。
章小水哇了声,张开手臂仰着头,在院子里追着风跑。
哐当一声,椅子撒手落地,重量全倾斜在搬着椅脚的林四手臂上。他脚步踉跄一下,在昏暗中皱眉,余光随即扫一旁的李瑜又敛下神情,继续往回搬椅子。
章小水哇啦啦的闹腾,林四不知道他哇什么,反正眼睛很亮,嘴里还嚷嚷着捉风了捉风了。
“阿爹,风挠我脖子啦。”
“阿爹,风从背后推我诶!”
风吹起章小水额前的茸茸碎发,天边红霞像水面似的荡起涟漪,还有一只小白羊哒哒地在泛蓝的天空里跑。
“阿爹,快看,又有小羊在天上跑!”
“我们今后也要养小羊,然后把它赶在草地里是,让它吃饱饱,我们也可以吃饱饱了。”
林四从堂屋出来看见章小水嘴角流出一丝可疑的水亮。他还没看清时,章小水背着他滋溜一声,呼啦啦绕着院子跑起来了。
好幼稚。
章小水还拉开被风吹膨胀的袖口,露出肉嘟嘟的小手腕,说是风在给他洗手。脑袋上本就松散的发髻吹散了,软踏踏的头发糊了他一脸,两手兴奋的在风里颤颤地左右晃悠。
好像个没脑子的小水鬼。
风还挺大,眼见晾衣架上的衣裳要被吹掉了,章小水还在和风纠缠呢。屋檐下的大……大人也没见去收。
林四犹豫了下,朝晾衣架走去。
他只是想抢了章小水的活,图个表现。
至于章小水哭不哭的他不会在意。
章小水见他在收衣服,霎时后脚跟发力冲来了。
那势如破风的冲劲儿让林四浑身戒备好像又要打架。但章小水两眼亮亮道,“哥哥你真有哥哥的样子!就是比我懂事些!”
林四暗暗松了紧绷的手臂。
他不懂小孩子的脑子,没出声,只默不作声地收衣服。
章小水丝毫没受挫折,他阿爹说了要多包容哥哥多夸夸哥哥。而且哥哥真的好像受伤的小狗,看谁都龇牙咧嘴的想咬一口。
包容他会啊,而且他还做的很好呢。
就像刚捉回来的小猪仔一样,他每天都会割新鲜的猪草,一日三餐都换干净的水,还会趴在猪栏边,轻言细语地哄它快快吃赶紧长大。
效果非常好,一开始小猪仔到陌生的环境不适应,看着他吓得往角落里钻。但现在他一去猪圈,小猪仔摇着打卷的尾巴哼哼凑来呢。
哥哥怎么都要比小猪仔聪明吧。
他一定可以的!
章小水干劲儿满满的眼睛,下一刻就被风吹落的衣裳捂住了脑袋。
章有银的衣裳宽大的很,像个袍子罩在章小水脑袋上。小脑袋在衣裳下拱动沽涌,小手扯的衣裳晃来晃去就是没扯动。当然扯不动,因为衣裳一角卡着晾衣架的木缝里。
林四背着屋檐下的李瑜,神色冷漠地瞧着被衣裳吃了的小孩子。
见小孩子在衣裳下抗争蠕动,嘴里还逐渐不耐烦地哎呀哎呀的,他心里有些诡异地喜悦。
但下一刻,林四沉着脸压下嘴角弧度。
这一家都是小白羊,他不能表现得太危险了。
衣裳下的小脑袋左右歪着绷着布料使劲儿挣脱,林四把卡在衣架缝隙里的衣角取下,章小水惯性前倾,一下子就撞到了林四身上。
林四被撞的后退几步,正想骂人,衣裳下钻出红通通冒汗的章小水。他喘了口气道,“哥哥你真好,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要被裹多久呢。”
林四嘴角抽了下,抿嘴没说话。
他上面有四个哥哥,底下还有三个弟弟妹妹。他可从来没听过他们任何人喊出“哥哥”两字。
兄弟姐妹不是亲人,是仇人。
章小水还看他脸色,喋喋不休又善解人意道,“哥哥没关系的,我知道你现在心情很乱很不安,我家小猪仔……”
“水宝。过来下。”屋檐下一直没出声的李瑜打断了儿子。
一听阿爹喊他,高兴地冲到屋檐下,但嘴边话卡一半难受的很。他在心里默默补全:我家小猪仔夸夸后都会咧嘴嗷嗷叫的!
他一边冲一边想,虽然他想扑进阿爹的怀里,可阿爹看着很没力气的样子。章小水只半蹲在李瑜膝边。
“阿爹要什么?喝水还是有蚊虫还是冷了?”
李瑜笑摸他脑袋上的汗渍,“没,今晚是和哥哥睡还是和我睡。”
林四有些紧张了。他想睡地铺。一个人。
村子里没什么男女哥儿大防之说。外面还在战乱都是逃难落脚来的,饭都吃不上没人讲究这些。
不过李瑜还是问章小水意见。
“水宝可以和我睡,阿爹和哥哥睡。”
和阿爹睡!章小水很心动。
他五岁时,他的小床就搬出了阿爹屋子。
那时候他哭了好久,不哭一顿就睡不着。不过后来他半梦半醒,知道爹爹会来看他,而且他害怕的时候,爹爹说蟋蟀都会给他唱歌,听着虫鸣他也就不怕一个人睡了。
他下意识扭头看灶屋里,只见他人高马大的爹爹扒拉着门框,脸躲在暗处紧张兮兮地望着他。
章小水想了想道,“爹爹还是和阿爹睡,阿爹晚上喝水起夜点灯,爹爹都可以照顾好。”
他说完扭头,只见他阿爹苦巴巴的眉眼绽放了。
章小水心里看着高兴,说话的语调也更加轻快喜悦了,只听他甜甜道:
“我和哥哥睡,我喜欢哥哥。”
抱着衣服的林四蹙着眉头,胳膊上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
你明明骂我是狗。
比我还会装。
林四暗暗琢磨心思时,章有银在得知还能继续和媳妇儿睡后,拿着扁担和水桶去河边的水井挑水去了。
打一口井水要不少钱和人工,全村二十四户,连村长家都没水井。
村民一起出力在河边寻了山泉打了一口井,吃水用水都是从井水里挑。
白天在外面忙短工或者忙地里庄稼,村民都是晚上趁着月光挑水。
晚上的水井也很宝贝,井底的冒水口只小碗大小,出水量也不稳定。去迟了落人后头,要等水井水位回升才能继续打水。所以一到晚上,水井边是最热闹的。有时候村民避开人多,深夜挑水也很常见。
此时饭点后人正多,章有银还在路上碰见了白日一起出工的村民。
章有银最开始能有工做,多亏了这些村民带着,当然开始时他拿的钱也会少一些。后面他成熟手了,村民里的工头倒是没扣他钱了。
现在也是一样,有活了也会叫章有银。
只是有些又苦又累的抠搜烂活,或者主人家爱拖欠工钱的,工头不好直接拒绝就会让章有银去。林屠夫家的活就是这样来的。
看着三十文的钱好像很大方,但工头知道林屠夫尿性,才安排傻子去。
不管处于好意还是私心,对章有银来说他只要接到活就很开心。
他每天等李瑜发两文钱,然后就扛着褡裢,怀里揣里个薄饼早早去村口等着,和村民一起出门做工。
就是眼里只有活没有钱,只有乐没有苦。
村民们都在愁半月后的人头税,章有银就浑然不察。
虽然战乱逃荒老人和孩子死的多,但村子里每户人家基本都是四五人口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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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这一下子就要缴六七百文,家家户户都在愁。
此时章有银的乐呵呵显得格格不入,村民还以为他把林屠夫家的工钱取到了。
“章憨包,啥事儿这么高兴?取到钱了?”
章有银本走在后面的,前面三个人听见身后欢快的脚步声就知道是傻子来了。
此时都回头站在原地问他。
甚至有个人还嫌弃扁担重,直接立在了地上等章有银话头。
章有银单手扶着肩膀上的扁担,一手摸脑袋嘿嘿笑,“对啊,家里多了个宝贝。”
宝贝?
林屠夫是出了名的霸道铁公鸡。每次买肥肉能把筒子骨藏在肉里卖出去。砍五花肉有一半都是排骨。也别说去旁的肉摊子买了,这个镇上就他一家屠夫。别人哪敢和他地痞抢生意。
“什么宝贝?”
章有银张嘴准备说,但随即皱眉紧紧抿住了嘴巴。
“诶,这憨包今天怎么不答了?往常可是有问必答的。”
章有银可没功夫回答他,挑着水桶从三人面前过去了。
他越不回答,人家就觉得反常越发好奇。
究竟是什么宝贝,傻子也学会遮遮掩掩了。
身后三人还没发觉不对,只跟着他身后不停追问他。
于是章有银埋着头第一个到水井了。
水井呈一个口字,上面用大石块盖着,村民舀完水习惯把瓜瓢放上面,也经常忘记拿回去。井口略高,六岁的孩子是够不到的。一是防止小孩子好奇掉井水里,二是不懂事泼皮往井里撒尿。
章有银放下水桶,将扁担靠在井边石壁上,拿木瓢哐哐把两大桶灌满,井水水位线下降了三分之二。
章有银力气大,水桶也比别人家大一圈。别人家的单个木桶装水四十多斤,他的水桶能装六十斤。他装满了水,后面的三个就只能干等两刻钟,等水位线回升高位,不然夜晚看不见舀的水多砂石浑浊。
那三人脑袋长满了蚊子包,也没明白章有银到底得了什么宝贝。
“傻子到底得了什么宝贝?”
“哎呀!”一人一巴掌拍死脸上吸满血的蚊子,懊恼道,“什么什么宝贝,我们被傻子耍了,好好的第一名被他后面的抢先了。”
“他娘的,这井水回水太慢了,等到什么时候去。回去晚了婆娘又吼。”
“那你们得让老弟我先来,毕竟我脚先下井边。”
“别和我抢,我的桶先前就放在井水边排着嘞。”
……
月亮在章有银水桶里轻轻晃荡,他也不敢多瞧,挑着水稳稳当当地回到家里。
李瑜本以为他落在后面,不会这么快排到打水的,没想到回来这么快。
“这么快?”李瑜问道。
“因为我记得阿瑜说路上不要闲聊,要闷头挑水重要。”
章有银紧闭的嘴巴终于放松了。
一路来可憋死他了。
他还有些得意道,“我听阿瑜的话,我就是第一名啦。”
李瑜也没忍住笑了下,章小水也很高兴觉得他爹爹就十分厉害聪明。
不然后去还能先回来?
明明是他们傻!
章小水欢呼了下,见林四木木的还神游天外,于是拉起他的手腕高举嗷呜,在风里甩甩的。
章小水热烘烘的手心贴着他手腕,林四不习惯这般,抗拒的抽手。
章小水立马松手,然后一脸期待的把手心递给林四,开心道,“哇,哥哥真好,哥哥会主动牵弟弟的手了。”
小猪仔也是这样,第一天拘谨怕生,第三天就会主动拿粉粉的鼻头拱他手心了。
林四看着他清澈亮亮的眼睛,不情不愿握住了面前的小手心。
章小水立马欣喜,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道,“哥哥果然比较聪明些。”
只要半天呢。
5. 第 5 章
第二天,天边鱼肚微白。
章小水的屋里也没什么摆设。与大人那间不同的是,桌子上多了小孩子的小玩意儿。小弹弓、草编织的蚂蚱、晒干的蜻蜓和知了壳子。
小床上,章小水睡在床中央躺得四仰八叉唯我独尊。林四弓着身子紧锁着眉头缩在一角,被子不知道被谁踢翻在了地上。
光线悄悄在屋檐边探头,一缕光落在章小水卷曲弯弯的睫毛上,那恬淡乖巧的眉眼一动,章小水霎时睁开眼。
他下意识抹了把嘴角,飞快起身。
他的猪草!
章小水两腿挪到床边准备跳下床时,才发现对面床角还有个人。
好像睡前他们都在同一头来着?他这是晚上把人踢到对面去了?
章小水低头看看自己的小短腿,没想到真的腿短力量大。不枉费他晚上躲在被子里踢飞腿。总想着村子里孩子欺负他时,一脚就把人踢飞。
只是先踢了哥哥……有些心虚,轻手轻脚捡起地上的薄褥子,盖在哥哥圆滚滚的肚皮上。
然后他火速穿好衣服,轻开轻关上了门。
章小水出来时,章有银正在灶屋里烧火煮粥。洋芋里加些米煮,再炒一碗腌制的酸豇豆就是早饭了。
章有银刚瞧见一个小脑袋路过门口,他刚准备喊水宝,章小水就背着小背篓拿着他的小镰刀说出门割猪草去了。
“那水宝快点回来,早饭要熟了。”
“嗷!”
章小水敷衍应了声,顶着全面飞逃的发尖儿风风火火跑出门了。
昨天下午,他在水田后边看到一丛水芹菜,只掐了嫩尖儿做菜。
剩下的老叶茎秆完全可以割了喂猪,但他当时没带镰刀和竹背出来,也不放心阿爹一个人在家里,就想今早来割。
早上起晚了,生怕被别人割了去。
章小水每次走路都很快,他偷偷看过虎仔一群孩子练“功夫”,他坚信自己的无影腿比他们任何人都要好。
昨晚起风倒是没露水,脚底草鞋也就不打滑了。他小腿势如破竹地踩着齐腰高的草丛,全都唰唰地倒在他小短腿下,气派又厉害。
到了地方还是绿油油一片,没人抢先割走。
章小水终于松了绷着的神情,开心的割草。
这水田背阴处的野芹菜其实也不好找。水田背后是一丈多高的缓坡,坡上种了好些橘子树,再上面就是一栋茅草屋。这水田也是这栋茅草屋的。
这茅草屋的主人姓周,家里也只两亩薄田并未继续开荒,靠着卖豆腐为生。
这时代豆腐还没广泛流行,只世家大族的家仆知道如何制作。周家以前便是世家家仆,趁着战乱逃在这里安居。
这附近十里八村连镇子上都只周家卖豆腐。周家看着还是茅草屋,但村子里人都猜测人家是闷声发大财。尤其是村里人都不敢生孩子,周家婆娘又大着肚子了。
周家男人叫周圆,此时正端着洗豆子的水要往橘子树里泼。不巧,看见树下水田边有个毛躁躁的小脑袋在吭哧吭哧割野芹菜。
“哟,水宝啊,这么早就来割猪草了。”
章小水一路担心怕被别人抢先了,此时蹲在比他人还高的野芹菜里割的入迷。
人声一喊,被吓得肩膀一抖,他紧张抿着嘴,慢慢抬头道,“我很小心,没踩到你家稻谷。”
而且,他也不喜欢外人叫他水宝。
在他看来全村的大人都在背后说他爹爹傻,对此他更加厌恶别人喊的亲昵。
隔着橘子树,章小水胆子大的很,直接反驳道,“水宝只能我爹爹和阿爹叫。”
这种小倔脾气鲜活生气,带着不知愁苦的纯真,就如孩子本来的面貌。逃难过来的周圆反而觉得孩子着实可爱。
一个痴傻的爹,离不得药罐子的阿爹,这个六岁的小崽子早就用行动试着撑起家了。
章有银虽然痴傻但一身蛮力,又听夫郎安排,要是太平年间也能过上好日子。
可如今外边战乱,徭役严重。其他大村子都征了男丁上战场,因为他们山狗村本就是流民安置,家中多只一个成年男丁,不符合征兵条件。
可免除兵役,县里隔三差五就征徭役,今儿个修补城墙,明儿个挖个水渠,再后天修个粮仓,用的都是中听的名头,但实际上就是公器私用。
村民既要忙庄稼,又要对付徭役,农闲时还得见缝插针接个短工活计,日子才紧巴巴过着。
但章有银家那药罐子就是无底洞,不说最便宜的药都吃不起,就每日烧的柴火都要比别家多,这村里就数他进山最勤。
章有银再高壮一身蛮力,全家重活都落在他肩上,又没油水补身体,铁打的人也吃不消。
都是逃荒过来的,人的心肠本就冷硬些。换做旁人怕早就让病秧子自生自灭了。但是章有银恰好是个傻的,只想多做工买药治病。
全村人都灰扑扑的,就属他俩眼睛最亮。
一家子怕是村子里最穷的,可也不耽误傻子孩子整天乐呵呵的。
这样的人家,即使在这个村民普遍交情冷淡的村子,村民或多或少都会有天然的好感。
周圆逗弄道,“小水,你下面野草多都封路了,小心蛇虫啊。我昨晚上就见一条青蛇沿着橘树下去了。”
他那和章小水同岁的哥儿,别说蛇了就看见一只毛毛虫都要吓的哭。
那深深后田野草里,谁知道有多少蛇虫,他一个大男人都不敢下去。
章小水只怔了下,而后满眼期待扬着水亮的镰刀,“在哪儿?”
他阿爹说每次割草都要打草惊蛇,他乖乖照做,以至于他的镰刀和腿法至今都毫无用武之地。
甚至,他怀疑蛇也知道他是不好惹的。
每次他刚看见一条蛇在草丛里,还没等他走近蛇就吓跑了。
看着蛇这么聪明识时务的份上,章小水每次都放过它们,没有追上去打杀。
章小水还拿着镰刀翻了下草丛,什么都没看到,有些失望又无奈道,“蛇都怕我。”
屋上的周圆看得无语了。
这孩子胆子忒大了。
恰好这时,周圆的小儿子周小溪出来了。
周圆是个溺爱孩子的,小哥儿养的几分娇气任性。宁愿自己和婆娘苦一点,都要满足孩子吃零嘴的嗜好。
周小溪很讨厌章小水,因为刚刚就是他娘把他从被窝里翻起来。说他是懒虫还睡,章小水都割半天猪草了。
而且,平时村子里同龄的孩子都想找章小水玩,但章小水还甩脸瞧不起人,周小溪更加讨厌章小水了。
他看着章小水瞪着迷糊不清的睡眼,叉腰道,“谁要你割我家的草!”
章小水被问懵了,倒是从来没人说不能割啊。
他忙把手里的野芹菜丢地上,有些无措。
周圆道,“小溪这就是你不对了,你不让他割,那你去割。”
周小溪立马捂着手臂,浑身冒鸡皮疙瘩似的恶心。
谁知道里面有没有蛇虫啊。
但是他爹竟然帮章小水说话,他生气道,“章小水,你可真辛苦,一大早头发都不梳就出来割草。”他说着,悄悄觑了眼橘子树林,然后拿小手指偷偷抠了下眼角的眼屎。
嚯,好大一坨。难怪他刚刚怎么都睁不开眼,小手指悄悄弹了下。
底下章小水没看见,听见可以割他才松口气,随即道,“这怎么叫辛苦?那可是我的猪仔!”
周小溪不甘示弱道,“我家也有,还有两头!”
章小水摇头,“你没懂我的意思,我说是我的猪仔。是我爹爹专门买给我的。你家的猪仔可不是你一个人的。”
章有银时常在外做工,有时候去远了隔几天才回来。外加喂猪也需要粮食,家里几乎很少养猪。今年是章小水自己求李瑜说要买小猪仔,他长大了能喂猪了。
章小水对自己的小猪仔十分上心,想养的胖胖的,冬天出栏多炸点油水给他阿爹补补身体。
所以章小水很理直气壮地把猪仔划归到他的头上,成了他自己的所有物。
周小溪不理解,但也知道家里的猪仔不是他的,是全家的。顿时就吵着周圆要给他单独买一头猪仔。
周圆只当他是孩子闹脾气,家里两头猪都喂不及了,哪能还买一头。
但经不住儿子磨他,只能答应了。
周小溪得了应许,还美滋滋朝章小水炫耀,“我也有小猪仔了。我不仅有小猪仔我还有哥哥!我哥哥还会给我扎头发!”
往常拌嘴周小溪都以这句话结尾,再以章小水不屑一顾转身冷哼结束。
周小溪嘴角都得意笑起来了,就听章小水大声道,“我也有哥哥了!”
有哥哥了不起,他也有了。
可他家有三头猪仔了。
章小水背着松松垮垮的猪草回去,就见章有银在屋檐下给李瑜梳头发。头发太长了,李瑜身体太差手臂抬起都乏力。
李瑜见儿子远远撅着嘴,气哼哼地拿木棍打路上的野草撒气。孩子一抬头看到他就欢欢喜喜的跑来,背后的野芹菜和他脑袋上的碎发都一甩甩的。
眼睛霎时亮晶晶的,像个快乐奔来的小狗崽。
“阿爹,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睡够了,快去洗手刚好吃早饭。”
章小水应下,把新鲜的野芹菜先丢后屋的猪圈。小猪仔一听到章小水轻快的脚步声,就激动的爬起来。小猪蹄急的歪七扭八的打滑,嘴里热情哼哼的叫。
章小水很高兴,夸了小猪仔几句,小猪仔吃的更起劲儿了。
在小猪仔这里收获的成就和开心,让章小水内心干劲儿满满。只要他方法对,哥哥肯定会做的比小猪仔更好。
章小水摸了摸小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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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的脑袋,然后回到屋檐下的木盆里洗手。
“哥哥呢?”
“难道还没起来?”
章小水自言自语说着,洗完手就起身进灶屋。他无意一扫,就见门缝里躲着一双乌黑的眼睛。
安安静静藏匿着阴冷的黑光,也不知道躲在门后多久了。
章小水吓一跳,而后眼睛也贴着外面的门缝趴着,瞪大圆眼企图和里面阴沉沉的眼睛打招呼。
“哥哥早呀。”
他一笑连亮亮的卧蚕都弯了弯。
门里阴暗处的眼睛像是被太阳刺眼似的,后退避开了。
“哥哥怕生哦。”
章小水讪讪一笑,心里却以为林四生气呢。他晚上睡觉把人踢到床对角是不对,有些心虚又有些别扭。
但他看着林四眼底的乌青,还是道,“对不起哥哥,我不是故意把你踢到床对角的。我睡着了不知道。”
林四低头看他那小短腿,眼里出现不屑的情绪。
明明是他自己挪过去的。
当呼呼大睡的章小水那手臂打在他脸上三次后。
陌生的环境未知的前景,心里乱糟糟的林四也一夜都没怎么睡好。直到早上村里鸡叫后才昏昏睡去。
早上是被一阵香味勾醒的,他一醒来屋里没人。然后悄悄穿了衣服溜了出去。
屋里都没人,只看到屋檐下病秧子……舅舅,嗯他昨晚做梦,梦里他小爹说这个人是可以信任的。还说这真是他舅舅。
他看到男人正在给舅舅梳头发,迷惑奇怪地多看了几眼,这世上还有男人伺候哥儿的?正当李瑜看去时,他下意识躲在了门后。他们这家真的好不同,好像做梦一样。他昨天睡不着,想着在林家被打骂呵斥的日子,甚至在想他是不是被丢弃荒野,被这家山野精怪哄骗了。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你还生气吗?”
章小水的声音把林四拉回神,林四道,“没有。”
章小水凑近他歪头笑道,“那哥哥早上要多喝一碗粥哦。”
林四不懂,也不问,只撇过头。
早上洋芋米粥配酸缸豆,很是开胃。
李瑜似乎精神气也好很多,早上多吃了一碗粥。饭间还盯着章小水炸毛蓬松的脑袋笑。
吃完早饭,章有银收拾好后给章小水梳头发。
章小水头发细软枯黄,章有银手又大又糙的,每次儿子的细发像鱼儿似的滑不溜秋。他大幅度弯腰弓着手臂不自觉抓得紧,章小水头皮疼的厉害,皱眉哎呀哎呀地叫。
李瑜瞧着章有银,好像蹲在河岸边徒手捞鱼的熊瞎子。
孩子头发本就不多,看着面前掉下的几缕,章小水心疼死了。
章有银忙松开手,可一松手,好不容易抓在手心的头发又从大手中溜了出去。
章有银还心虚偷偷瞧李瑜,见李瑜没发话,才继续翘着手指头一缕缕地把儿子的头发攥在手里。
这样来来回回折腾,章有银手心出了汗,章小水脑袋上终于出现了两个红绳小揪揪。
“来,另一个宝贝过来。”章有银松了口气,搓了下手心的汗道。
林四看着章小水疼的都要哭了,他忙摇头,“我自己能梳。”
他俩手一抓做梳,缠在右手手腕上的布绳像蛇一般灵活的绑了个低马尾。
等他抬头时,就见章有银和章小水一大一小的眼睛都亮闪闪的看着他。
满是敬佩地打量他脑袋。
……
今天章有银没活儿,在家里侍弄田地。
李瑜叫章有银带着林四去村长那里报备下,修改户籍。章有银带着林四去找村长,村长去里正家集会去了,事情就没办成。
林四知道改了户籍就是章家给他出人头税了,而且章小水之前也说因为他,没了白糖和新药罐。这无疑是一大笔钱。
林四目前无处可去,经过一天一夜观察,两个大人对他都非常好。舅舅身上好像有他小爹的感觉,他也不想走了。
可心里又有一个想法反驳他,真的会对他好吗?想着饭桌上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林四觉得自己好像阴沟里的老鼠,格格不入。
但无论如何,留下来是最好的选择。留下来就得努力赚钱,累赘在哪里都讨人嫌。从小就在杀猪桶、肉铺摊子边摸爬打滚的六岁林四深谙这点。
现在,就是如何应对这个在大人面前一口一个“哥哥”,实际,晚上装睡报复他的小骗子。
对,就是装睡。
他可没见谁家孩子打呼噜这么大声的,听着十分刻意的很。
那手臂一下下地往他脸上、胳膊上甩。
还翻来复去,手舞足蹈的踢。
还会偷偷得意的笑,林四磨牙,捏着胸前的玉牌忍了一夜。
只要是装的,只他们两人在的时候,他一定会露出原本凶巴巴的真面目。
6. 第 6 章
章有银在家,那么家里熬药洗衣扫地,都不用章小水干。
泥炉子添了根柴火,慢慢熬着。泥炉子虽然自己糊的糙,但章有银特别满意。因为李瑜还夸他聪明了,而且水宝也夸他厉害了。
泥炉子外缘特意做了一道外圈,不同的时节可以烤不同的东西。秋冬野板栗、橘子、土豆、红薯、花生等。
比如现在章有银放了四个洋芋慢慢烤着。家里人饿了还可以先垫垫肚子。
收拾好家里,章有银就走到屋檐下,问媳妇儿今天要干啥活计。
李瑜叫章有银把地里的苞谷起拢除草,地不远,就在家里两道田埂附近。
章有银扛着锄头和靠椅走前面,李瑜慢慢跟着,他单薄的身形在高壮的章有银后显得越发病弱。章有银只要在家里种地,都会把他带在田间。大夫也说不能长时间躺在屋里,需要多晒晒太阳。
李瑜坐在田梗上,一边指点章有银干活,一边回头看河边。林四背着儿子的小竹背,两人好像边走在边说什么,水宝那笑声在外面从没这么开心过。
“哥哥,真的吗,你说那个草真的能卖钱?”
章小水望着林四,眼里充满闪闪的希冀。
林四说能卖钱的草其实就是夏枯草。只是因为消息闭塞,只少部分人知道药摊子收着卖钱的。林四知道,是因为他家隔壁巷子就是收药草的摊子。
这药草摊子也不是药材贩子,他们也不会炮制或者种植药材。只是在镇上偏屋支个小铺子,收集乡间百姓卖的橘子皮、晒干的鱼腥草、夏枯草、积雪草等常见好处理的草药。
草药摊子的药材不会直接卖城里药铺,而是积少成多转手卖给路过的商队。太平年间,这样比卖给药铺价格高上三四成。
但如今到处战乱,没了商队来往,镇上的药材铺子对外收的药草渐渐少了。甚至不开摊子收陌生人的。导致附近十里八乡的村民以为不能卖钱了。乡间里采摘的自然也就没了。
所以林四说这种路上随处可见的草可以摘着卖钱,章小水才那么震惊。
这路上其实到处都撒的金子?只是他不认识!
章小水看着河边一片片开正旺盛的夏枯草,心头激动的不行。以前只觉得它好像小宝塔还开着蓝紫色的小花比较漂亮。现在看,果真是能赚钱的小宝塔啊。
林四看见随地都是也有些热切,双手挥得快左一个右一个的摘了起来。
两人摘的入迷,小背篓很快就满了半背篓了。章小水的小背篓本身就很小,装一把掐根的红苕藤都够呛。装稻谷也就五六斤。章小水也才三十斤出头。
指尖掐着夏枯草的发出砰砰的小脆声,章小水是掐一个丢一个,看起来忙的手舞足蹈的。
林四都是掐着挤在手心里,一次摘四五个后再丢背篓里。那一丢潇洒酣畅的很,簌簌声好像铜板碰撞的声音。
章小水也有学他,只是他手掌小,一次摘三个后就得往背篓里丢了。
“喂,章小水,你在摘什么?”
虎仔和小伙伴一来河边就看到两人摘的一脸兴奋。那架势好像饿肚子的老鼠钻进了米缸,大吃狂吃,头都不抬一下的。
章小水没功夫搭理他,头也不抬道,“夏枯草啊。”
“这可以干什么?到处都是嘛,看你那样子像是捡金子似的。”虎仔嘀咕道。
章小水想也没想道,“就是能……”
林四扯了他手腕一下,章小水没反应过来疑惑望他。只见林四沉着脸对虎仔说道,“天气热我舅舅身体不好,摘这些熬汤喝了能凉快些。”
章小水眨了下眼睛,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他连声附和道,“是啊是啊。”
虎仔对两人说的话没有存疑,毕竟李瑜身体不好大家都知道。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也是自己搞土方子,寻摸些草药熬水喝。
而且,虎仔心里还有愧疚。昨天他被恶臭的药味熏吓跑掉,回头就告诉他娘章小水家里好臭好黑。
他娘可爱背后说这些了。
只是村子里大人好像一年四季都忙农活,不爱串门说闲话。晚上乘凉都只在自己家。
他娘嘴巴憋不住,就爱在家里叨叨,虎仔说完还等他娘附和呢。
可他娘听了只叹气,还说他做的不对。
叮嘱他以后不要在章小水面前说这些。
虎仔不懂,他娘一下子就揪着他耳朵说要是她半死不活躺在床上,你这榆木脑壳就懂了。
虎仔从未想过他娘会生病,毕竟他娘一吼,隔壁大村都能听见他又挨骂了。
但一想到他娘要是这样病了,虎仔顿时心里难受害怕得不行。
昨晚还给他娘倒了次洗脚水,结果一脚踩滑差点把木盆摔坏了。
他娘只骂骂咧咧心疼地捡起木盆,完全不在乎他摔的四脚朝天,倒是家里的狗跑过来叼着他袖口拉他起来。
虎仔当时就说娘不如狗,又遭一顿打。他娘还说你可知足吧,你看李瑜想打孩子还动不了。
此时,虎仔有些同情地摸了摸自己昨晚挨打的屁股,又有些心虚地看着章小水。
于是他也撅着碎成两瓣的屁股,弯腰摘夏枯草。
林四一直警觉他,“干什么,谁要你摘了?”
虎仔把手里两朵夏枯草往章小水脚边的竹背里丢,扬着浑圆的下巴道,“你谁啊,我是章小水最好的朋友,我就是摘怎么了?”
林四见他把夏枯草往背篓了丢,没再盯他,只弯腰继续摘。
但虎仔不乐意了,推搡这个比他还高壮些的林四,略有敌意道,“你谁啊。”
林四一把揪断脑袋似的扯断一颗夏枯草,章小水见状忙拦在两人中间,“虎仔,这是我哥哥。哥哥,这是我朋友虎仔。”
虎仔气焰下去了点,补充道,“是最好的朋友!”
章小水嗯嗯点头。
林四看了章小水一眼,见他被虎仔抓着问是他哪家亲戚的哥哥,一心像是和他比个高低远近似的。十足的蠢货。
“他是你什么亲戚家的哥哥?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们家还有亲戚啊,真神奇。”
他们村子里可没谁家有亲戚。倒是有家人在附近大村子给自己找了个亲戚。虎仔家也没亲戚,他还是独子,所以一听到亲戚家的哥哥就很好奇。
“我小叔家的儿子,我表哥。”
“啊,你们家还真有亲戚啊。家在哪啊。”
章小水被虎仔问的话缠的晕,太阳又逐渐大了起来,他惦记着这片夏枯草懒得回答。
虎仔这下还挺上道的,一边扯一边问,章小水这才搭话头。
“以前家在哪我不知道,但今后我家就是他家了。”
“啊,那这真是表哥?”
“虎仔,你还下河去不去?”
一旁三个孩子催虎仔下河玩,虎仔想听章小水说哥哥的事情不想去。
其中一个叫山子的孩子道,“亲戚有什么好的,每次去隔壁村走亲戚,那些哥哥们都嫌弃我,他们来到我家什么都抢我的,我的弹弓都被抢去了,我爹还说我小气耍脾气。我才不要什么哥哥。”
山子他爹在隔壁村找了个干爹要他来当孙子。
干爹家五六个孩子,每次来山子家,山子就感觉在遭难。原本他在家里是独子山大王,那些所谓的哥哥来后,他变成了丫鬟奴仆似的伺候人。
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紧着别人,一言不合还挨打挨骂。
他不懂他爹为什么要认个干爹,村子里就他家有讨厌的亲戚。他爹明明是威风的工头,村里人的活计多半都是他爹牵头的。
“有了哥哥,原本属于自己的都变成了别人的,他们都会抢你东西欺负你!”山子愤愤道。
山子说完,虎仔震惊了。
虎仔呐呐道,“啊,那我不要做这样讨人厌的哥哥。”
他娘有身孕了,他明年就要做哥哥了。
山狗村二十四户都是逃难过来的,每家只分两亩薄田。虽然可自行开荒,但开了六年的山地荒地难养肥。至今也只种了点豆子和苞谷,没什么产量。
外加上外面还在打仗,征收粮食、人头税严重。大人都勒着裤腰带吃不饱,谁都不敢生孩子作孽。
村子里大多孩子都是独子。
也就这两年,手脚勤快有盘算的村民存了些家底,想把根扎深才打算继续要孩子。
虎仔家就是这样,他爹娘都是种地一把好手,三年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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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十亩地还把生地熬熟了,日子稍稍宽裕些。
“章小水,那你可怎么办?你哥哥要欺负你了,你给我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虎仔很义气道。
山子明显比较有经验多了,从实际问出最关切的问题,“你那哥哥在你家住多久?”
章小水也是头一次听到原来有哥哥这么可怕。
他拧着眉头没说话了,只手里还在摘夏枯草。
山子以为他没摘夏枯草,章小水就不回答他的话,于是也跟着摘了起来。
终于,小竹背快装满夏枯草时,山子和虎仔都忍不住催促了。
“说啊,难不成你是怕你哥哥了?”虎仔问道。
山子见平时冷酷的章小水此时满脸混乱摸不着北的样子,霎时有些幸灾乐祸道,“你不会被你阿爹哄着了吧。我告诉你,我爹也这样说我好好照顾哥哥,他就给我买糖吃!结果我受了好几年气了,一块糖都没有!”
说到最后,竟然委屈的起了泪花。
章小水被吼了一顿,他可不受这气,原本混沌迷茫的脑子也清醒了。
他道,“那是你爹,我阿爹绝对不会让我受哥哥的气!而且你说的那是你哥哥吗?那是大人口中的祖宗吧。你爹自己不供着反而让你跪着当孙子。你真可怜。”
虎仔长大嘴巴,惊讶地看着章小水那水灵灵的小嘴巴。
这骂人的话咋就和他娘这么像呢。
章小水被盯的眼珠子转溜不看虎仔,虽然就是听虎仔娘背后蛐蛐这样骂人的。
章小水转头一看山子,山子眼里的泪花爆满了,盯着章小水又怒又气又委屈。
山子越想越伤心,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了。
谁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他哭一次挨打一次,他现在都不敢在家里哭了。
章小水没哄哭的经验,他家的猪仔也不会哭。
于是不知所措的章小水只默默看着山子哭。
山子哭了片刻,见章小水一脸冷漠的看着他,恼羞成怒道,“就你成熟了不起,你有本事今后别哭!”
章小水茫然,这关他什么事情啊。
他才不会在外人面前哭鼻子,真丢人。
章小水准备背着小竹背回去,望着四周这才意识到了什么。
他抬眼一看,不见林四踪影。
这边河滩都是沙子灌木和遍地的夏枯草,河滩前有一排柳树,章小水扫了一眼还是不见人影。
他心里有些急了,连忙背起小竹背往家里跑。
一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背篓里的夏枯草颠簸撒了一路。他也没注意,一心想着要在家里看见哥哥。
是不是哥哥听见他们说话生气了。
他一定要好好哄哄哥哥,让哥哥不要担心。
可他慌里慌张跑回家里,家门锁着没有人,章小水彻底慌了。小竹背胡乱丢地上又朝河边撒腿跑去。
越跑心越乱,太阳晒得他眼睛看不清,睫毛交织黏糊着,眼前明晃晃一片出了水雾光斑。
他明明答应阿爹要好好照顾哥哥的。
结果他把哥哥气跑了。
跑到河边,只虎仔山子等人在河里玩水。
汗水侵入睫毛后流到眼睛里有些咬着痛,他抹了把脸,急吼吼担忧大喊道,“哥哥!”
“哥哥你在哪儿!”
一遍遍空荡的回音,一片片刺眼的阳光,让章小水心跳加快。
章小水抖着稚嫩的嗓音,太阳下他脸又红又白,砂石地里泛着热热的白光,他着急地在夏枯草旁边跑来跑去找。
章小水一边喊一边朝灌木里跑,噗通一声,脚底被石头绊倒,手掌摔着撑地,手心擦破火辣辣的疼。
章小水眼底的泪花终于忍不住了,坐在发烫的沙石子上嚎啕大哭。
原本在河里玩耍打闹的虎仔和山子都摸上了岸,跑来问章小水。
“你咋了?”虎仔担心问道。
山子也就默默看着他哭。
章小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道,“我,我,我把哥哥弄丢了。呜呜呜……”
章小水双手撑地慢慢爬起来,也顾不得手心灼痛,呜呜咽咽道,“都是我不好,哥哥才不见了。”
7. 第 7 章
阿爹说哥哥这么小,要是离开他家就没地方去。在外面跑是要被欺负被人贩子卖的。
他满是害怕惊恐不安,起身要继续找。
泪水糊着眼,走路也坑坑洼洼的,越擦哭的越伤心。
脸也被沾满泥沙的手糊的脏兮兮的。
章小水自三四岁后就很少哭了,因为他一哭他阿爹就会心疼要抱他但是又没力气抱不动,只蹙着眉头忧虑自责。
他阿爹一难受叹气,爹爹也会跟着他哭,章小水就舍不得哭了。
再后来,他阿爹教他有比哭更好的解决办法,凡事只能靠自己,双亲会永远支持相信他。
但这会儿,巨大的惶恐和害怕压的章小水喘不过气来,他望着四周,第一次觉得熟悉的小地方天大地大,哪里都看不到哥哥的身影。
章小水哭着要回家找爹帮忙。
山子忙拦住,以过来人的惨痛经验道,“你现在回去说,你阿爹肯定会打断你的腿,叫你把哥哥看丢了。”
虎仔疑惑道,“那怎么办?”
山子挠头认真想了下,“我们一起哭吧,人多力量大。”
虎仔道,“可是那会把大人引来啊。”还是在河边,大人怕是以为孩子掉河里淹死了。
两人商量着左不行右不行,章小水哭得更伤心了。
林四从一块大石头背后走出来,就见章小水像个哭花的小脏猫。
林四紧抿着嘴站在章小水身后,见他还要跌跌撞撞往灌木里跑,出声道,“我没丢。”
章小水听见声音不可置信顿了下,而后看到他面前太阳底下有三个身影,湿漉漉的眼睛霎时惊喜睁大,转身跑去。
“哥哥!”
章小水像一颗紧实的肉弹扑向林四,林四下意识后退脚踩砂石有些滑得趔趄,但章小水紧紧抓着林四的后背衣裳,脸埋在林四小肩膀上哇哇哭得更惨了。
咸涩的泪水湿了林四脖子,他浑身一僵,眉头蹙着。
章小水紧紧抓着他的袖口,白白的小手被泪水打得湿脏兮兮的,原本干净粉粉嫩嫩的指甲里戳满了泥沙。
林四手心渐渐捏起,眼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哥哥你不要走,是我不好。”章小水还在哭。
林四道,“不哭了,没走。”
“真的?”
章小水哭得太伤心了,此时猛然停下来,肩膀还一抽抽的,鼻头还一直在翕动呜咽。只直勾勾盯着林四看。
林四偏过头不看他,余光中,瞥见一条急促的沙痕,那是章小水脚滑出来的。他眉头有些心烦意乱的蹙着。
“真的?”章小水追问道。
“嗯。”
“那哥哥怎么不见了。”
那清澈童真的泪眼偏头追来望着林四,林四只觉得自己想往阴暗的角落里缩。
两人四目相对,章小水还噙着泪水等回答,林四视线闪躲。
“那还不是因为你哥哥在林子里拉屎呗。”虎仔了如指掌经验丰富道。
山子道,“可是哭着喊了几声,他哥哥怎么不回答啊。”
虎仔道,“你拉野屎的时候,别人喊你你会回答吗?”
山子忙捂住脆弱的屁股。
谁敢回答啊,正是毫无招架之力的时候。
可山子又嘀咕道,“会不会他哥哥故意躲起来的,就想看看章小水在背后和我们说什么。”
毕竟他就干过,然后听到他那些“哥哥们”在他爹娘面前如何夸他,在背后却是如何骂他贬低他的。
虎仔一想还真有这可能,心里顿时有些生气。
明明那么冷倔的章小水都哭得那么伤心,他就躲在林子里静静看着?
他哭了,他家的狗都会跑来装模作样嗅两圈呢!因为他娘一喊,狗就夹着尾巴跑了……
他转头看章小水,后者已经被林四牵着袖口朝河边走去了。
这逃避的意味很明显了,虎仔后知后觉大声喊道,“章小水,他就是故意躲你的,想看你在背后怎么说他!”
林四肩膀紧绷,想冲回去把虎仔打一顿。
尤其是章小水停下脚步,红着眼睛问他是不是的时候。
他才注意到,章小水的眼睛格外清澈,映着他慌乱无措的神情。
林四张张嘴,道歉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你打我吧,我不会跑也不会还手。”
章小水愣了下,没出声了,空着眼底望着人半晌没说话,只有他时不时吸鼻子的动静。
等林四额头都出大汗了,章小水好像才想明白,泪渍干涸的唇角动了下。
他认真道,“那你以后还会不会躲了?”
一滴汗滑过林四眉间浸润眼角,他坚定摇头。
章小水又问,“那你现在把我当弟弟了吗?”
林四没回答。
章小水低头,眼里难掩失望。
阿爹教的任务第一次失败,他受挫的很。
对方不想当哥哥,他还不想当弟弟呢!
林四简直比猪仔还难带。
他没这么蠢笨的哥哥。
章小水越想越气,最后又要气的大哭了。
还没哭出来,鼻涕先吹出了个泡泡。
章小水霎时脸都羞恼红了,眼泪决堤拔腿就要跑了。
他后脖颈衣领被拽住了,然后一只手犹犹豫豫伸来,一把抹了下他鼻尖下的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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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一抹黏腻抹去,章小水鼻子都轻松呼吸了,他不可置信低头,瞧着林四拇指尖透明厚重的鼻涕。
章小水脸唰地就烧红了。
林四面不改色,“不算脏,我还掏过猪粪。”
章小水眼睛怔圆了,而后飞快朝河边跑去。
林四说完见人更生气了,原本别别扭扭的心思有些懊恼了。
他也跑去河边,见章小水盯着右手擦破皮的手心又要哭了。
林四先在河里洗了下手,然后试探的摸了摸章小水的手腕,章小水没避开,反而委屈的呜呜哭起来了。
“好痛啊。”
“都怪你!”
林四垂着脑袋,原本单手握着章小水的手腕,改为双手捧着了。然后把章小水的小手心放河里慢慢洗。
流动的河水带走手心脏湿的沙子,也浸入了细细的伤口。本就细皮嫩肉的手心好像被蚂蚁咬得更加疼了。
章小水又忍不住要哭,但是余光见林四自责懊恼的样子,他又强行止住了。
哭声闷堵在嗓子眼儿里,开口都显得破碎哽咽,抽出了哭嗝。
“哥哥,你吹吹手心,这样就不痛了。”
林四一脸茫然,从来没听过这种胡诌的。
要是吹吹就不痛了,药铺医馆不得关门?
章小水哑着哭腔嚅嗫道,“阿爹说的,痛痛吹吹,通通飞飞。”
林四看着章小水笃信催促的模样,捧着发红的手心,低头认真吹了口气。
然后黑溜溜的眼睛盯着破皮的手心,又看章小水湿乎乎皱巴巴的小脸,“起作用了吗?还痛吗?”
章小水噘着嘴道,“要边吹边念咒语才起作用。”
林四将信将疑,再对着章小水的手心慢慢吹气,小声又僵硬道,“痛、痛吹吹,通通飞飞。”
他一说完,期待地盯着,章小水立马神奇地破涕为笑。
章小水在林四眼前晃着短胖的手心,湿濡的眼底闪着光,“真的,一点都不痛了!”
林四原本狐疑的眼睛霎时点亮,像是发现了新世界一般,又抓住章小水的手腕对着手心道,“痛痛吹吹,通通飞飞。”
像虔诚施法一般,他鼓着腮帮子一连猛吹几口气,小手心被吹的发痒,章小水忍不住缩了下手,哈哈大笑起来。
林四疑惑又怔怔望着,手心擦破的皮还在啊,他笑什么?
可能是痛真的吹走了,真这么神奇。
他有些遗憾,以前挨打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个!
林四有些羡慕又干巴巴道,“舅舅懂得可真多。”
章小水哼哼两声,半是骄傲半是诱惑道,“你要是老老实实留下来,你会知道更多。”
8. 第 8 章
因为章有银在家,章小水洗完手后也不着急回去。和林四在河边玩了好会儿水。
他草鞋里也钻满了砂砾,白白的脚趾缝出了汗,凝出一层黑乎乎的泥渍,小脚指头沽涌沽涌动了下,夹得脚指头难受的很。
章小水弯腰低头,下意识用右手解开草鞋脚踝处的鞋扣,结果没注意粗糙的草绳又擦了下手心细细伤口。
“嘶~”
章小水疼的皱眉,还没拿起手心看,林四就跃跃欲试捧着他手心吹气作法,而后一脸期待看着章小水。
其实还是痛的。
但林四满是希冀神奇地望着章小水,章小水也觉得手心不疼了。
“嗯嗯,一点都不疼了。”章小水仍旧蹙着眉头,可仰着的眼睛笑意温暖。
他说完,右手拇指和食指翘着躬着手心,笨拙的要解鞋扣。林四凑过来,脑袋挨着他裤腿给他解开了。
两只脚都脱离了草鞋,白白的脚背脚丫子上满是一圈圈泥垢污渍。
章小水脚指头不自在的沽涌蠕动了下。
“我很爱干净的,要不是你我才不会摔倒。”章小水板着脸难为情道。
他脚丫子泡在河里,左右脚相互踩着脚背搓洗,直到脚指头泡皱发白了,他才慢慢的把脚放岸边石头上晾干。
哎呀,忘记先洗草鞋了。
现在洗,穿着湿漉漉的草鞋其实也不舒服不利爽的。
章小水刚埋怨自己忘性大,转头就见原本满是泥沙的草鞋早就洗好晒在石块上了。
草鞋表面已经干了水份,只脚底下还冒着凉凉的触感,水份也柔和了草鞋的粗糙硌脚,踩着倒是凉爽软和。
自然,也是林四帮忙穿的鞋子。
“谢谢。”章小水道。
林四没出声。
章小水闷气憋不住了,他道,“你就没发现我现在说每句话都不叫你哥哥了吗?”
“不是你开始厚脸皮叫我弟弟吗?还说弟弟你好,我是哥哥。”章小水模仿昨日傍晚林四那嬉皮笑脸的口吻,神情贱兮兮的有些欠揍。
林四还是只看着没说话。
章小水气哼了声,转身走了。
走了没几步,他没听见动静,心下紧了下,一回头林四就悄无声息跟在他身后。
“你是鬼吗?”
林四不想说话的时候,谁都翘不开他嘴巴。
章小水肚子的气满了,林四还闷葫芦似的故作深沉,他非要捉弄人不可。
路边长满了酸酸草,三瓣的绿叶子连成片,零星点缀着小粉花。这是村里孩子的小零嘴,只是吃一片都酸的牙疼。
章小水蹲下摘了一大把,然后对林四欢欢喜喜哄道,“这个草可好吃了,我们村子里的孩子都喜欢吃。”
他说着拿了两片含在嘴里,然后大方的分享给林四,“哥哥也吃。”
林四没有犹豫,伸手把小手心的一团叶子全拿了,然后在章小水紧紧注视下,全塞进嘴里。
又在章小水的迫切期待下,林四嚼了一口。
“啊!”
林四酸的牙齿打颤,腮帮子嘴皮子都在抖。原本一张沉默的脸此时挤成了一团,看着可怜兮兮的。
章小水得逞的哈哈笑出了声。
林四立马要弯腰吐出来,章小水捂着肚子笑的上气不接下气道,“不许吐,吐了我就不原谅你!”
林四张着嘴巴长嘶气一声,苦着脸继续嚼了几口肩膀都酸的抖了。那眉毛都拧巴了,最后视死如归一般吞了下去。
章小水心底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但看着林四捂着肚子牙齿还在打颤,他收了笑意,忙道,“走走走,去井水边喝水漱口就好了。”
章小水搀着酸到不能自己的林四,连拽到拖的把林四拉到了井水边。
井水边有忘性大的人,把落下的瓜瓢放在石盖上。但是章小水两孩子够不到,章小水就押着林四肩膀,让他双手做瓢,从井壁的出水口接水喝。
林四不急不忙的,章小水忍不住催促快快快。
林四确实不着急,一边喝水还一边想这是为什么。
这种酸酸草,他四岁时就被兄弟们捉弄,被骗着吃了好些。
他们一口一个弟弟哄他,说这是给他带的好吃的。他那时心里高兴,将信将疑吃下。
结果酸的挤皱了脸,眼睛水都流出来了。他还没睁眼,就听见周围得逞似的哄笑骂他小傻子。
当时他很生气好像一身都冒了火,后面寻摸了机会把那几个人的褥子都撒尿了。看着他们的娘拎着鸡毛掸子打屁股,他才满意了。
可他明知道章小水也是骗他想看他出丑,但他心里没有愤怒,反而故意表现的很吃惊很酸。
甚至章小水笑越大声,他还想表现的越夸张。
很莫名其妙。
这种酸酸草在他小爹死那年,他就吃了很多。小爹死他很伤心,像是被抛弃了天塌了,无时无刻都在哭。
可周围的人还说他脑子被打坏了,他小爹死了就少一个人打他了,他还哭是不是天生贱种。
林四不知道,但是怕别人再笑话他哭,想哭的时候就吃酸酸草,借口是被酸到自然流眼泪。
后面吃多了,眼泪也不想流了,嘴里也尝不出酸酸草的酸味了。
“哥哥,对不起,我以后不捉弄你了。”章小水见林四双手接着水,整个人木木的不知道喝水,井水在石板飞溅打湿了他脸,显得眼珠子隔了一层水雾湿哒哒的。
林四回神,见章小水内疚的看着他,他摇头道,“没事。”
“其实一点都不酸。”
“我骗你的。”
章小水听着更加难受了,他眼里都急的要哭了,“哥哥不用哄我了,你快喝水。”
林四还想说什么,脑袋就被章小水一压,他没设防一个趔趄,手心的水都钻进鼻孔里去了。
咳咳呛水几声,林四心底刚刚升起那点渴望的手足情谊,霎时烟消云散。
他磨了磨牙,“好了,现在谁都不欠谁的了。”
章小水看着他鼻尖挂的水珠、呛红的眼睛只呐呐点头。
正午了,太阳大,章小水脸都晒红了。他也想阿爹了,便带着林四回去。
路上,林四显得心不在焉的跟着章小水身后,章小水微微停顿下脚步,后脚跟就被走神的林四踩到了。
章小水道,“哥哥,你是不是有心事?”
章小水仰着头,神情笃定地看着林四。
“你为什么不叫我弟弟?你能做我哥哥难到不高兴吗?你看虎仔都喜欢和我玩。”
“周小溪喜欢处处和我比,周小溪是谁?他家是村子里最有钱的,他和我比诶,说明我很厉害了。有这么厉害的弟弟你难道不高兴吗?”
“还是你觉得自己不好,不配做我哥哥?没关系的,我可以教的很好。你按照我说的做一定是个好哥哥。”
章小水小嘴叭叭的,林四心底那点踌躇都被说笑了。
明明穷的穿草鞋,他还觉得他家每个人都很厉害。
第一面觉得冷脾气矫情怪,冷不丁就给人一爪子的小猫。现在看有些笨笨的,好像快乐的小狗崽。
他喜欢小狗崽。
软和又暖暖的,会让人不自觉开心。
可是,都好像被他搞砸了。
“你手心还痛吗?”
章小水翻来覆去晃了晃手心,“早就不痛了。”
林四看着那发红破皮的地方,大概拇指大小十分鲜明。以舅舅疼孩子的样子,肯定会责罚他的。说不定还会把他赶出去。
以前他那些兄弟就是这样,手上有点破皮青紫,就要给死爹告状,然后死爹来打他。说他狼心狗肺心肠歹毒,是养不熟的豺狼虎豹。
以前越骂他越狠,现在林四想争取下。
林四犹豫道,“你,你能不能别说我躲你的事情,你手心的伤也别说是因为我摔的。”
章小水没反应过来,在他看来这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他没有兄弟姐妹自然没经历过打架后担心受罚的心情。
不过见林四这么紧张,把人都逼哑巴了,那哥哥应该很在乎。
“好,我不说。”
林四呼出一口气,虽然还是忐忑不安,但顺利地跟着章小水回去了。
两人刚走到家门前的田边,就见虎仔和山子从他家走出来。
虎仔朝林四哼了声,又对章小水道,“章小水,你别怕,我已经把你哥哥欺负你的事情给你阿爹说了。”
林四霎时气的捏拳头,恶狠狠地朝虎仔凶去。
而恰好这时,屋檐下的李瑜出声喊他们了,林四只得歇下心思,可那暗暗瞅的目光好像刀子似的要戳人。
虎仔笑嘻嘻,还拍拍屁股略略略几声就跑了。
山子觉得林四有些渗人,也忙不迭跟着虎仔跑了。
林四凶完人才发现章小水也在看着他。
林四眼神霎时飘忽无措。
他想解释,可喉咙说不出来。
章小水怔了片刻,随即眼睛越发闪亮,“这就是杀气吗!哥哥你好厉害,你教教我!”
林四看着章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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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眼里的热切崇拜陷入哑然。
章小水还以为他担心被责罚,拍拍他肩膀道,“别担心,我说不是的就好了。”
他挺胸道,“我会保护好哥哥!”
就这样,章小水拉着林四进了院子。
林四还挺配合地跟着章小水走,但是章小水一脚踏进屋檐下的石阶上时,林四死活不动,好像定在了阳光下。
章小水转头去看李瑜,急忙开口道,“阿爹,哥哥不是故意的,是我自己摔倒的。你别怪哥哥。”
“阿爹不要相信虎仔的话,要相信我的话。”
李瑜愣了下,“虎仔没说什么话啊,他只和一个叫山子的孩子把你撒在路上的夏枯草用衣服兜着送回来了。”
这下两孩子愣了。
李瑜大概也明白了,目光上下打量章小水,章小水心虚把手往后背藏。
这下李瑜知道摔哪儿了。
“来给阿爹瞧瞧。”
李瑜发话,章小水只犹豫一下就伸手过去了。
一旁林四见状低头,面无表情毫无波澜地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李瑜。
说完后就站着没动,像是等待劈头盖脸的怒骂一般,或者等着让他滚,他可以随时转身就走。
李瑜看了儿子的手心,擦伤破皮有些大,但好在不深。他握着章小水的手心吹吹,然后再看向林四和章小水道,“这是好事儿。”
“啊?”
两个小脑袋齐齐抬眼望着李瑜。
李瑜道,“撒谎是小孩子的天性,不说孩子,大人也爱撒谎,但是哥哥勇敢的说出来了,说明哥哥是有担当的人。哥哥战胜了本能的害怕胆怯,哥哥是很厉害的。”
第一次被夸的林四脑袋晕乎乎的,呆呆望着李瑜。
他也是很厉害的人?
李瑜笑道,“如果没这事儿,哥哥还是什么事情都闷心里,还误会水宝不是真心待哥哥。”
章小水恍然大悟,他看向林四盯着求证。
林四心口的戒备和别扭的枷锁好像被大石头重重砸下,轰隆隆的有些眩晕,僵硬点头。
章小水霎时开心起来,甚至看着手心道,“哇,那我这一跤摔得真值得。要是今天没摔明天也没摔,我一直不摔哥哥一直不开心,但我今天摔了,哥哥后面就都开心了。”
他说的欢快还带着自言自语的跳脱,林四听的晕乎乎的,但迎着章小水的闪闪目光,他只得点头。
李瑜道,“水宝的意思是,因祸得福,误会早解开早日成为一家人。”
章小水鸡爪米似的点头,“对对对,因祸得福。”
“因祸得福……”林四像是被这四个字砸晕了,他想蹲下来捂住脸冷静下。
对,他可不是因祸得福吗?前几天他那死爹还拿着杀猪刀架他脖子,说把他杀了或者卖了。林四知道这不是吓唬人。在死爹来说杀猪和杀人没区别。
他本以为绝境必死,哪知道竟然遇见了舅舅一家。一定是他小爹不放心他,在天上保佑他的。
林四紧紧抿嘴好像眼底的热意就不会跑出来,胸口也闷闷的难以呼吸。他忍不住摸了摸胸口,摸到了一个硬东西。他好像动作停顿一瞬,随即看了眼欢喜的章小水,没把东西拿出来。
李瑜见林四遮遮掩掩欲言又止,借口口渴把章小水支开了。
林四这下没犹豫了,把东西摸出来,可他还是觉得无法呼吸的难受,心慌慌的。
从胸口摸出来一把刀片,是劁猪用的,细长的铁杆锋利冷亮的水滴刀片,汤匙般大小。
林四顶着李瑜的视线,紧吧道,“我身上也没带什么东西出来,这劁猪的刀片也算钱,一把要二十文。去铁匠融了能有十文。”
李瑜心里其实也等他主动交代,但没想到给的这么快。
他试探道,“你身上怎么会带着这个?”
林四眼神闪躲,支支吾吾道,“我之前在学劁猪,带着这个可以换钱。”
这么小就学劁猪?
李瑜没追问了,他接过时,明显看到林四逃过一劫似的放松下来。
小小孩子满是沉甸甸的怨恨和戾气。
尤其那双和弟弟李梧桐类似的凤眼,太黑太杯弓蛇影了。
李瑜摸了摸林四脑袋,林四下意识躲开,但随即小小低头凑了小拇指的距离,李瑜微微倾身摸下,“今天给你做一道山阴家乡菜。”
林四狭长的黑眼微微睁大,难得几分稚气的新奇,随即重重点头。
家乡是个从未出现在林四耳朵里的词。
如今他也有根了。
9. 第 9 章
这道家乡菜——霉苋菜梗也正是夏季时蔬,消暑开胃的很。
野苋菜在地里到处可见迎风就长。村里的庄稼户都当猪草扯掉,村民都不想吃这玩意儿了,一看到它,逃荒的磨难和阴影压的喘不过气来。
因为李瑜爱吃,章有银还特意在院子边种了一排,施了粪水长的齐肩高。自从第一年发现可以长这么高后,章有银就无师自通把苋菜绕屋前种一圈,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绿色院墙围着茅草屋。
章有银每次外出回来,在河边看到高壮的苋菜墙就特别开心,用媳妇儿爱吃的菜包围家,家里媳妇儿和孩子会等他收工回家。
霉苋菜的做法也很简单。
苋菜梗去掉叶子,一小段的切好洗净,沥干水份后用盐腌制,最后放土陶坛子里,用纱布封个三天就可以吃了。
章有银做饭的时候,俩孩子就在旁边看着学。土灶很矮也没有烟囱,刚刚到章小水胸口,章有银大高个子必须弯腰。
买不起大户用的铁锅,一个铁锅四五百文对一天二三十文工钱的章有银来说,他压根就没想过。土灶上架着两口圆肚敞口的陶釜。一口煮粥、煮菜,一口温着热水方便李瑜洗手。
灶底火烧得大,村里做饭都捡的细枝茅草烧,那烟味太大熏人还落灰厉害。章有银舍得,细枝丫搭着手腕粗的干柴烧,屋里一点青烟都顺着窗户飘出去了。两孩子在屋里眼睛自然视物倒是都很适应。
林四见章有银往陶釜里倒了一勺菜油,火苗都围着陶釜,油很快就香了,洋芋泥下去滋滋作响,随后又加了些鲜嫩的花椒叶。香是香,可这么大的人弯腰拿着木锅铲搅搅拌拌的,好像小孩子过家家。
果然章小水小爪子跃跃欲试,章有银不放心生怕儿子一个用力把陶釜敲翻了。让章小水站在小木墩上握着锅铲,他握着儿子的手慢慢带着搅拌。
章小水嫌累赘,明明他都可以的。但转眼一想哥哥不会,于是拉着林四体验。
林四就……真的好像搅屎棍。
可搅着搅着,洋芋泥的浓香就出来了。林四想他死爹也喜欢吃洋芋泥,他拿铁板磨洋芋泥都磨怕了。可死爹确实是会吃的,铁锅里放了好些猪油,洋芋泥摊成小饼两面煎的焦黄,撒些葱花,再蘸着香辣汁水,一口一个嘎嘣脆香。
林四想着不禁吞了下口水。
咕嘟一声听的响,林四有些脸热了。可一想他这么克制不会发出这么大声,转头,果然就见章小水盯着陶釜,舔着嘴角。
林四想他今后赚钱了就买锅买油煎洋芋泥饼,章小水不得口水直流。
洋芋泥是主食,章有银还听李瑜的指示去周家买了一条豆腐,搞了个豆腐炖白菜。豆腐两文钱一条,只逢年过节吃,豆腐咕咚咕咚冒泡散出的香味浓郁,章小水就哈斯哈斯说吃到肉了。还装模作样的在嘴里嚼了两口,然后狠狠吞下。
要是虎仔看到现在的章小水,铁定觉得章小水被鬼上身了。
章小水现在知道林四爹以前是屠夫,可以天天吃肉,一想到伙食落差,此时他对林四道,“哥哥我爹爹做菜很好吃的,等我赚钱了,我天天给你买肉吃。”
林四还没回答,章有银就道,“还有阿瑜的白糖和药罐。”
章小水嗯嗯点头,“还给爹爹买衣裳。”
林四听着,心头又重了些。
一斤晒干的夏枯草两文。听着容易,可生的夏枯草都不压称晒干的更轻了,不知道要多少朵才能有一斤。
林四心里算计着赚钱,看着盯着陶釜呆呆的,像是馋哭了似的。起码以己度人的章小水这样想的。
“爹爹,你看哥哥都看呆了。”
章有银小声笑,“阿瑜说等会儿给他做做其他的菜。”
他们一家口味都偏清淡,考虑到林四是本地人,于是还烧了青椒辣酱。青椒还是头茬儿鲜肥的很,从树上摘下来,直接放泥炉旁边炙烤到发焦软烂。章小水剥了几粒蒜瓣,把石钵和石杵洗净,把青椒和蒜瓣擂成酱。石杵对他的小手来说握着很吃力,林四就接过来做。
擂出的辣酱融合蒜泥格外香,这会儿把林四口水真勾出来了。他家以前也吃,但是因为洗石钵麻烦要用锅刷反复清洗,外加他喜欢吃,家里就故意不做这道菜。此时闻到这熟悉的香味,林四只觉得章有银烧得更好。
林四偷偷咽口水时,一旁釜里的豆腐炖被白菜也好了。
章有银本就手脚麻利又有两个孩子打下手,晚饭很快就好了。洋芋泥装了一木钵,一大海碗的豆腐炖白菜、一碗辣椒酱、清炒南瓜藤尖儿。
林四全程看着做菜,不同以前家里那铁锅油香四溢,章有银根本就没放什么油。明明看着十分清淡的菜,可闻着起来非常香。好像比他以前吃的肉都还让他开心。
他快速的从屋里搬出椅子,望着桌上的菜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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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吃了。
直到章小水双手欢欢喜喜的捧出一个碗。
那味道臭的强势又霸道,一下子就吹到林四鼻尖,桌上洋芋泥的软糯香甜,南瓜叶尖的清香,就连辣酱的蒜辣香都退避三舍,臭味完全掩盖了桌上饭菜的香味。
林四只差捂住口鼻,连退几步。
章小水只盯着菜碗兴奋叫开饭,还道,“哥哥,这东西可金贵了,用盐腌的,闻着臭吃着非常香。”腌制要不了多少盐,但在章小水看来用盐就是贵的。
说话间,李瑜两人都上桌子了。儿子还在极力劝说林四,只差拽着林四的肩膀,嘴巴贴他耳朵叭叭的说。林四比儿子高,却差点被逼偏弯了腰,一副严防死守怕儿子喂菜又怕儿子摔倒扑空,最后只纠结地伸手撑着儿子的椅子靠背,防止儿子摔了。
李瑜见状说不要勉强,有的人就是吃不惯。可章小水觉得这难得的美味,哥哥不试试怎么不知道好吃呢。听阿爹说爹爹以前不爱吃,现在也吃的着迷了。
林四招架不住劝,瞧着那泡得酸绿软烂的梗段,硬着头皮夹了一块,看起来最短的一块。
在一桌子视线中,他仿佛做了某种决定一般,干脆果断的把筷子往嘴里一塞,他蹙着的眉头一松,眼睛发亮了。
“真的很好吃。”
章小水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然后给林四夹了一大筷子。林四忙说金贵够了够了,李瑜看着笑,没人发现章有银见林四吃的开心,他原本期待的亮眼逐渐暗淡失落了。
饭还没吃到一半,林四就说口渴进屋里喝水。三人都没在意,章小水还给他爹爹夹了两根霉苋菜梗。他自己吃的神情满足欢快的摇头晃脑。
林四来到灶屋里,飞速拿木瓢舀了水,从灶屋开的侧门去了猪圈那边。还没走到猪圈外的屋檐下,他就忍不住吐了出来。
闻着臭,吃起来更臭啊。
闻着七分臭,吃起来有十分臭了。
林四呕吐的泪水都要出来了。
他刚吐完,就听见猪圈另一角传来呕吐的声音。角落边堆着整齐码好的木块,那声音还在吐,轻轻的压抑的解脱的,难道是……
章有银叉腰仰天,皱巴巴的脸长吸一口气,刚准备叹气就见一个小脑袋探了过来。
那灰暗痛苦的脸色霎时惊喜。
一大一小四目相对,两眼汪汪心酸又倔强,像是在这一刻找到了最亲的人。
10. 第 10 章
只要章有银在家,为方便孩子和李瑜饭后消食,晚饭都会吃得早些。此时吃完饭,太阳都还没沉入山尖儿,河里都还有孩子在洗澡。
章小水和林四收拾好椅子后,两人几乎异口同声说要去摘夏枯草。晚上也不跑远,先把河边的那片给摘光。那可是撒着的铜板啊,俩孩子心痒又迫切。今天不摘,晚上肯定睡不着的。
章小水做事儿很执着,李瑜怕孩子摘入迷不知道天色晚,便也跟着去了。章有银也想跟着去,但李瑜有任务交代。要他趁傍晚凉爽从河里挑水,把菜地里的菜苗湿水,眼见酷暑要来,菜苗也不容易生了。章有银拍拍胸脯,保证完成任务。
只是饭后出个门,章有银像是要生离死别似的依依不舍。章有银见李瑜带着两孩子朝河滩边走,还有不少村民伸脖子好奇看林四。嘴角难掩暗爽,嘿嘿,村里人都羡慕他又多了个宝贝吧。
山狗村二十四户房屋密集,基本上前后左右隔了几块菜地就是一家,章小水家在最外边靠着河。他家里添了个娃的事情,通过虎仔这个小喇叭,全村孩子一下子就知道了。这样,即使不串门闲聊的村民也听到了。
对此只一个看法,吃饱了没事撑着。
养头猪都比养孩子强,猪长大了过年是一笔大丰收。孩子长大了吃的更多,人头税徭役也就来了。
这事儿也就是脑子有问题的傻子能干出来。
就李瑜那性子也竟然同意倒是出乎人意料,李瑜可不见得是心善慈悲的人。难不成还想把一家顶梁柱寄托在一个六岁男孩儿身上?
纷纷扰扰村民也就关起门提这么一句。更多的,都是操心米缸里空荡荡的缸底,碗柜里所剩不多的盐巴。
大人回到家里发现冷锅冷灶,孩子还摘了野生的花花草草,拎起黄荆条就是一顿打。
山子见藤条挥来也不敢跑,跑了打更痛,他只哽咽道,“章小水都摘这个夏枯草,他说对身体好,我就想摘给娘你补身体。”
山子娘累的耐心极差,脑子里满是要撒气发泄的怒火,捡起簸箕里的夏枯草就往外丢,“有个屁用,好的不说就许愿你娘成病秧子是吧,我看你今天不吃饭就吃这个野草,你有没有力气。”
山子爹在一旁拿汗巾擦脸,想着路上看到李瑜带着孩子在河边散步,那轻言细语说笑做派看着还以为是老爷少爷出门玩呢。越穷越是装,肚子没饭吃还硬装撑着。
三人确是肚子吃的微撑,在河边摘到红霞暗淡才回家。
河边水雾迢迢,山野笼下薄雾,章小水还不肯走,好几次小手抓出去都落空,不是扯了一把梗叶梭得手心疼,就是手指抓到了软乎乎的触感惊的他烫手似地甩开。
一松开,那小东西柔软的尾巴还闪亮,原来是萤火虫。章小水才心有余悸的松了口气。从此,也打消了想捉萤火虫关屋里晚上取亮的想法。
三人一起摘,章小水的小竹背很快就满了。林四背着竹背主动催促道快些回去,免得碰上晚饭后挑水来的村民。
李瑜对此还好,虽说山狗村的村民没事不出村,但村民发现夏枯草又能卖钱是早晚的事情。不说看见孩子摘了,就算没看见,以前天天见的连片夏枯草这会儿全被摘了,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林四一听李瑜的分析,有些懊恼,那应该先去山里没人的地方偷偷摘。李瑜对此倒是不认同。一是浅山边都挨着村民的田土,肯定有人看见的。二是山边蛇虫多,别因小失大了。三是林四说人家只收少量熟人的,还是先试试水。
不过林四还真是聪明,知道用他熬药的借口遮掩一段时间。
林四原本郁闷的垂着头,一听李瑜夸他,瞬间挺胸抬头。他后背过于直挺,导致背篓翘起,差点把后头流连不舍的章小水撞着。
章小水哼哼道,“我也很聪明的!要是我反应不及时一股脑全说了,哥哥的聪明也没用。”
罕见的闹脾气了。李瑜体会到了端水夸孩子的乐趣。
只是林四还是个不爱多说话的。看得出来他还压着性子,完全不同初见时被逼到绝境的无所顾忌,这会儿还在小心翼翼的试探打量。
回到家里,院子边的土已经湿了,蜿蜒出丝丝水流。章有银坐在屋檐下,手里拿着树枝用大手梭叶子,那手掌一刷,手心攒了一大把叶子丢竹篮子里。
晚上蚊虫多,章有银从河边摘了有毒的苦楝子树叶丢茅厕里杀蚊虫。李瑜还特意叫他砍些接果子的苦楝子枝回来,给林四嘱咐这种金白的果子有毒不能吃。
李瑜一边说,章有银就掐脖子演示中毒后痛苦地翻白眼,他又神情认真的很,林四一时不知道该看李瑜手里的果子,还是看章有银。
章小水就没这么多顾虑,还学着章有银动作神情,小短手掐着脖子嗷嗷叫。
最后把林四都逗笑了。
两孩子笑的欢快,在这夜晚安静的村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不过更突兀的是,村中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吼。不用听,又是虎仔被他娘揪耳朵骂了。
虎仔娘骂人都口无遮拦的,不待章小水竖起耳朵听真经,李瑜把两孩子喊回屋里了。全然不知道章小水已经颇得虎仔娘几分真传了。
孩子屋里没蚊帐,还砍了艾草熏了熏。
等林四和章小水进屋睡觉时,两人都闻到了淡淡的艾草清香。小床上只一个枕头。章小水要让给林四,林四不要,尤其是枕头布上有几圈可疑的圈渍。
不一会儿,李瑜进来给了林四一个小枕头。枕头布料都是细布碎料拼接缝制的,也都是新的。针脚细密布料颜色也不乱,看着就是花心思的。十文钱能买好几斤碎料,这还是五年前李瑜身体好时买的。
林四接过枕头,鼻尖闻到里面淡淡的草木香味。章小水看了要从李四手里抢。
李瑜制止了他,“没事,水宝,黄荆子山上多的是,后面摘些晒干又可以做枕头的。”
可是阿爹睡眠不好,这土方子还是爹爹在外面打听到的。
哼,别人都说他爹爹傻,可他觉得爹爹是最聪明的。有一回给隔壁村厨子家挖鱼塘,做了四五天工没工钱,爹爹就天天去人家家里,硬生生学了好几道手艺。
乡下条件艰苦,一般人做菜舍不得油盐又没调味料,多是炖煮自然不好吃。
但同样是炖煮,那厨子就能做的十里八村人口称道。这种看家本领,自然是不外传。但是看着章有银是个傻的,干活确实踏实放心,家里着实可怜就松了口,教了家常菜抵了八十文工钱。
那厨子现在还后悔教了人,想以此邀功让章有银给他时常白干,全然忘记自己最开始就是想赖工钱。
此时,章小水又把这件事给林四说了。让他一起感叹他爹爹的聪明厉害。
林四表示厉害,然后问他怎么记得清楚,毕竟是好几年的事情了。他对三岁的事情都模糊,对挨打挨骂倒是记得清。
章小水眨眼道,“开心的事情就要记得很清楚呀。”
“开心的事……”林四想了下,他好像没有开心的事情。
章小水道,“比如我现在多了个哥哥我也好开心啊,你不开心吗?多了我这么聪明的弟弟。”
“也就那样吧。”
林四见章小水得意洋洋的看着自己,好似笃定自己会说是的。
林四还补了一句,“你好聒噪。”
章小水给他翻了个白眼,一脸高冷道,“那现在开始就只有冷冰冰的弟弟了。”
李瑜见两孩子斗嘴,仿佛没看到林四余光中观察他的反应,只笑着没说话。
章有银那段学艺经历,其实是李瑜反复说孩子才记住。
章小水三岁时哭着跑回来给李瑜告状,说村里人都说他爹爹是傻子。李瑜便借此反驳。
章小水一哭李瑜就说,反反复复,章小水记忆深刻并坚信他爹最聪明。
如今爹爹做菜这么好吃,可不是白来的。
村里还有人花钱拎着肉去厨子家拜师,厨子都不接受呢。
可他爹爹就是学了!
而且爹爹这么聪明厉害,是因为全听阿爹的话。所以章小水对李瑜的话言听计从。
现在李瑜叫他不要抢枕头,他虽然不乐意,但还是听话给林四。
见林四推辞不要,章小水又很强势的把枕头塞他怀里,然后把自己枕头摆整齐,闭眼前看了下李瑜。
李瑜借着月色也看清儿子脸上的期待,他摸摸儿子脑袋,赐福一般道,“水宝会做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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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梦。”
章小水睫毛一眨眨的,嘴角翘翘地满意睡了。李瑜又看了眼坐在床边的林四,李瑜见他拘谨,便没摸他脑袋,只叫他早点睡。
等李瑜走后,林四又后悔了。
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床头床尾偷偷瞧了好几遍,最后抱着枕头轻手轻脚爬到了章小水身边,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板板正正躺下。
月色透过屋檐缝隙落在床边,林四闭眼久久睡不着。
这两天慢悠悠宁静的生活和以前的剑拔弩张恨意冲天的日子在他脑子里翻滚。很久晚上没梦到的小爹,昨晚也出现在他梦里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四还是睡不着。闭着的眼睛睁开,有些犹疑的伸手悄悄摸了摸脑袋,学着舅舅施法的口气,强忍着尴尬别扭轻轻按着自己额头,“我会做个好梦。”
说完,他双手放在腰腹,静静闭眼等待入眠,他快要进入宁静悠长的夏夜深空了。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可他一说完,一旁章小水就翻身,那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奇又失望地打量他。
夜里陌生的环境格外安静,这猛不丁的起身盯他,林四吓得一跳,有些别扭的扭头,他刚刚施法约莫被章小水听见了。
林四板着脸问,“你怎么还没睡。”
章小水满是遗憾的叹气,“我在等哥哥睡啊。”不等林四心头动容,就听章小水失落地摸着他耳边的枕头,“这枕头也不管用啊。我以为脑袋沾着就能睡着。那这方子岂不是对阿爹没用?”
……
林四想了想,认真分析道,“不会吧,舅舅都能让你尽快睡着做个好梦,他自己肯定也能作法睡着的。”
“好有道理!哥哥真聪明。”
章小水又蹙眉深思,盯着林四额头跃跃欲试道,“我是阿爹的儿子,我说不定也继承他的法术呢。”
林四也有些意动。
前一晚没睡好,现在脑袋木木的又清醒的不行。
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过去爬出千丝万缕地抓着他嘶吼打破宁静,想让他生气、让他怀疑、让他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就算是真的,他能做好吗?他会不会又要搞砸让人失望?一想到这家三口的笑脸可能会消失,然后一脸憎恶的看着他,叫他滚,说后悔收养他了……这乱糟糟的一团越缠越紧,气急丢进深夜里,也不能归于平静反而溅起波动。
林四胸口呼吸急促,几乎抓紧稻草似的,“那你试试?”
林四的期待让章小水有些紧张了。甚至那眼神压的他无措,好像林四很需要他的帮助。
他搓了搓手心,然后想着阿爹的话轻轻道,“慢慢闭眼呼吸绵长,慢慢吸气,慢慢吐气……”
林四闭眼照做,只听耳边软糯的声音认真道,“哥哥会做一个好梦。”
章小水说完,见林四没动了,盯了好几息后,还是没动。
章小水原本睡眼惺忪的眼睛逐渐兴奋的睡不着了。
他果真继承了阿爹的法术!
章小水高兴的想翻来滚去,但最后怕无影腿把哥哥踢醒,便双手紧握在鼓鼓的肚子上压制自己想一跃而起的激动。
只侧头贴着林四的耳朵轻轻又道,“睡着啦睡着啦。”
然后他也老老实实安心闭眼,没发现身边睡着的某人像是被这轻快愉悦的声音感染了,紧抿的嘴角悄悄放松,被困的眉眼逐渐松展。
半晌过去,静夜里酝酿了凉爽舒适的睡意,瞌睡渐渐压在了章小水的眼皮上,紧握的手逐渐放松,肚皮微微起伏,脑袋也迷迷糊糊了。
就在章小水快睡去时,耳边响起一声极为轻的声音,好像在学说话一般。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要从过去跳脱出来,接纳自己新的未来。
“弟、弟弟。”
“弟弟。”
支支吾吾结结巴巴的,像是在克服肉麻似的,把脸憋红也要坚持说出口。
“水、水……”
“水、宝……”
章小水瞌睡虫被他拖拉死了,他等不及的睁眼,短促有力纠正:“水宝!哥哥你喊我做什么?”
林四原本朝章小水侧着的脑袋,霎时侧向另一头,章小水脑袋追过来,月色下他看到一双红通通的耳廓。
11. 第 11 章
章小水惊疑道,“原来哥哥也会不好意思,我还以为哥哥脸皮很厚。”
林四脸稍稍往褥子里埋着,声音闷而冷淡,“我才没你脸皮厚,你脸皮最厚。”
章小水觉得林四很奇怪,问他道,“那你那天为什么脸皮这么厚?”
林四被问的烦了,章小水眼里单纯的天真让他嫉妒,他毫无知觉的莽撞让他觉得被冒犯。他的话又在提醒他,他不过是被抛弃后走投无路,被收养的寄人篱下。
与这个相比,他更受不了的是,他被林屠夫提溜着脖子,当着街坊邻居的面骂他是个野种扫把星,其他兄弟们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把他驱赶出了门。
他意识到自己的渺小,见识到这世间的邪恶。
当他再无力反抗时,那就让邪恶也变成他的一部分,这样就不会觉得孤立无援了。
林四闷着头沉默着,整个人逐渐僵硬地像是埋在了地里,身躯连着背脊、脖子处用力弓着,有一种绝望的怨愤。
章小水不知道哥哥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轻声嘀咕着:“睡着啦?”
他见林四趴着睡,记得他阿爹说这样睡不好,便伸手想把林四翻个面。
手伸到林四的胳肢窝,林四下意识捏住章小水的手腕,章小水见哥哥“诈尸”,还以为和他打闹,两人立马扭打成团。
林四虽然高些,但他不敢像对付以前那些兄弟那般狠劲儿拼死,他又摸不清章小水实力,只躲躲闪闪。
而章小水格外激动,他每晚睡前苦练的无影腿!终于有施展的地方了!
瞧,他哥哥比他高比他壮,在他无影脚下也得退避三分!
章小水越打越眼睛越亮,林四摸清他力道后,也开始还手了。
最后两个谁也没便宜谁,章小水开始耍赖压着林四身上挠他胳肢窝。
林四没被人挠过格外敏感,像个弓着的虾子似的,咯吱窝痒痒肉痒意难受遍布全身失去了力气,忍不住笑得眼泪出来了,捂着肚子抽气笑。
哥哥放开了嗓子笑,章小水也玩疯了,笑得肆无忌惮。
李瑜那边自然听见了。他心里也松了口气,这孩子是彻底融进来了,有孩子气了。
之前那孩子换下的贴身衣物上还沾着血迹,晚上的时候孩子穿的短裤肚兜,胳膊和大腿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膝盖处还有疤痕。
要是没被章有银带回来,孩子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不敢想。
李瑜心情大好,翻身见章有银背着他睡,李瑜便清楚他在干什么。一个青壮男人确实不能憋太久会憋出问题,于是对章有银后背亲了口。正偷偷摸摸搞事情的章有银吓得肩膀一抖交代出去了。
然后特别惊喜地转头。
“今晚有奖励!”他有些喘气低低兴奋道。
李瑜道,“没了,奖励完了。”
章有银亮亮的眼睛霎时沮丧了,有些委屈道,“我都没准备好!”
李瑜道,“等你把大黄村的工钱取回来再奖励。”
章有银觉得有奔头了,美滋滋点头。
第二天早上,章有银起来做好了早饭。
煮了冬瓜汤放了小葱闻着特别香。洋芋切成片,丢进用菜油煎过的茶叶汤里煮,大火烧的旺,金灿灿汤面很快就开了。茶叶就是山里的野茶叶,李瑜烘焙茶叶有一手,茶叶汤融入洋芋片里显闻着格外香浓勾人。
再做一道开胃的酸豆角,李瑜叫章有银特意多放了红辣椒,比他们家以前的清淡口味要酸辣爽口很多。应该是林四喜欢的。
章有银饭菜都做好了,李瑜见孩子还没起来,心想怕是孩子昨晚玩的累了,便也没催。
等他把昨天摘的夏枯草晒在竹簸箕里,再吩咐章有银把剩下的大冬瓜切成圈,一圈圈用竹竿圈晒好后,孩子还没起来。
不按时吃饭对肠胃不好。
李瑜便叫章有银进屋喊孩子起来吃饭。
结果章有银进去小片刻后还不见出来,李瑜喊了几声,只听见章有银含糊呐呐的应着。
这倒是好奇了。
李瑜从灶屋里穿过堂屋,堂屋右后小屋就是孩子睡的屋子。他脚步向来轻,刚走进就见门还是刻意关着的,他驻足听了会儿。
只听水宝苦恼道,“爹爹,你就答应吧,水宝肚子好饿,爹爹做饭太香了。我肚子都饿咕咕叫了。”
章有银为难道,“可也不是我尿床啊,为什么要我顶替。”
章小水一觉醒来,发现屁股下的褥子是湿的,他脸瞬间通红的摸了摸裤子,咦了声,怎么是干的。然后一起身就见林四臊红脸,双脚局促在屁股下坐着,可章小水还是看见了他屁股是湿的。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还用尿滋那些兄弟的褥被,此时被章小水惊讶看着,林四尴尬难堪地想钻地里。
脚指头在屁股下怒怒扯布料,湿润的触感和章小水格外清醒又震惊的眼神告诉他这不是梦!
从没辩解找借口的林四,头一次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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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道,“我,不是我要尿的。是我小爹在梦里告诉我,这里是舅舅家,是可以尿的。”
章小水别的不能理解林四,但是尿床他理解啊!他一尿床就不敢起来,虽然阿爹不会像虎仔娘打骂,但是章小水知道尿床就是特别羞耻的事情。
他大气地拍了拍林四的肩膀,“没事哥哥,有弟弟给你担着。”
又不是他尿的,揽下这事儿反而没多大羞臊自责的心情。
章小水说完就闻到了灶房的香味,本来催促林四快起来,但这时候章有银推门进来了。
于是章小水立马也双脚坐屁股后,特别乖巧道,“爹爹,我尿床了,可不可以说是你尿的。”
章有银连忙摇头。
章小水小嘴一瘪,“可我是会法术和无影腿的大侠,大侠是不可以尿床的。”
章有银动摇了,但纠结道,“尿床是没有媳妇儿的,阿瑜不喜欢尿床。”
所以他晚上实在憋不住了,才趁阿瑜睡着后偷偷地。他怕尿床上被阿瑜说,每次都事先拿出一块小布垫着。然后早早起来,把小布去河里洗了,挂在屋檐后晒干晚上再悄悄收起来。
一想到媳妇儿的态度,原本有些犹豫的章有银立马坚决拒绝。
“不是我尿的,我才没尿。”他有些心虚,毕竟昨晚尿了。
章有银五官浓眉大眼的深邃,一板着脸就显得十分严肃,连那份傻气都没了。两孩子都有些怕了。
林四有些羞地难为情道,“我,我早都不尿床的,昨晚就是喝水喝多了。”喝的水全用来压那菜的臭味了。
林四说完的一瞬,章有银好像抓住了什么。他凑近低头问林四,问之前还防备着儿子,林四识趣地捂着耳朵让章有银说。
章有银小声又期待地引导着问,“你是不是,也觉得那菜很臭才多喝水的。”
林四点头。
章有银立马激动的握着林四的手,难掩亲切道,“这次我帮你!”
章小水不知道他们俩嘀嘀咕咕什么,他此时还不知道章有银的激动可以用“知音难觅”来形容。
章有银决定大步朝门口迈去,甚至想硬气一回表明都是霉苋菜的锅。两孩子都提起一口气,觉得那背影特别伟岸魁梧。深切感受到父爱如山。
然而,就在章有银打开门的一瞬,看见了门外负手而立的李瑜。
章有银就自乱阵脚,立马垂着脑袋,特别可怜兮兮道,“媳妇儿,我昨晚不听话尿床了。”
12. 第 12 章
李瑜一句我知道,三人惴惴不安的尿床事件就云淡风轻的揭过。
两孩子起来洗漱,章有银递来昨晚就泡软的柳枝给孩子们。章小水习惯了,林四倒是受宠若惊地不适应。洗漱后,章有银就拿着木梳给章小水梳头发,章小水一瞧见他爹那粗糙的大手就害怕,他的小小脑袋怎么承受得住这座压下来的大山!
“哥哥给我梳头发。”章小水眼睛转向林四的双手道。
“我不会,没扎过。”林四见李瑜去屋里了,双手藏身后板着脸拒绝的干脆。
“可哥哥扎了就会了呀,哥哥帮我扎下嘛~”章小水眨巴眼睛,扣着小手心撒娇道。
林四僵着的脸肉眼可见的冒热气,耳根子先红了。他眼神飘忽同手同脚的走向章小水,一副被迫不情愿般道,“事先说,我没扎过小揪揪,扎不好看你别哭。”
章小水自然点头,然后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托着脸,等林四给自己扎。章小水等了会儿不见手心落下,抬头就见林四握着手纠结蹙着眉,“我先去洗个手。”
林四飞快跑进灶屋里舀水洗手,最后手心在衣角擦了又擦,然后迈着僵硬的大步走向章小水。
他指尖轻轻点下,章小水的头发也太软了,抓在手心滑不溜秋的跑,他手指头都不知道怎么用力了。
不过最后,他还是顺利地扎了两个利落的小发髻,左右一个还非常对称,就连红绳尾巴都一致朝后坠着,长度还非常整齐。
李瑜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在旁边看着。大概也知道这孩子是非常细致的人。梳完后,两孩子都齐齐看着他,他夸好看后,两人都开开心心的。
早上的冬瓜汤、茶叶汤煮洋芋片、酸辣酸豆角看着十分有食欲。林四从没吃过茶叶汤,本是觉得有些奇怪,可吃一口后就抱着碗嗦的欢快。茶叶竟然还可以做菜,简直太神奇了。
吃完早饭,不用李瑜吩咐,章有银就十分有经验地把孩子们尿床的褥子被套拆开,褥芯晒在院子竹竿上。
褥芯棉花掺着芦苇絮以及其他干草用麻线编织的,上面有几团发黄浅淡的团渍,很明显是章小水以前的杰作。不过,此时明晃晃的太阳下,有一团更深湿濡的屁股大块。
林四看得脸热,章小水还如数家珍地指着褥子上的团渍交流梦里撒尿的心得。
林四不想听,在家里看着褥子就难受,便说出门摘夏枯草。章小水说要先割猪草。
章小水有些担心水田边的猪草有没有其他人先割掉了。一路上走的飞快,幸好周小溪门前水田边的野芹菜还没人割。
要是放其他村子,自然是早就被人割了。但在山狗村,村民都很有分寸和主人家不熟,就不会去人家田边割。甚至非必要也不会从别人院子前面经过。大家都是关起门各过个的,没什么乡邻情。
但是章小水是个孩子不懂这些,他也没出过村子不知道其他村子是什么情况,只按照自己的想法做。既然是野草不是别人种的,那自然是可以割的。
章小水和林四来到水田后时,坎上好像有呕吐声,两孩子细听了下,好像是周小溪小爹孕吐。周圆还说这吃不下饭是不行的,多少得吃。周小溪小爹就生气说我吃得下还用你教。周圆也没生气,但没一会儿,屋里就传来大儿子着急的声音,说锅里的豆浆煮开要溢出锅了。做豆腐锅边离不得人,周圆又匆匆跑近屋里。周小溪小爹就一个人在外面吐。
橘子树下的章小水听着吐的难受,不免想到他阿爹有时候喝药也这样,即使吞下去了也会吐出来。
章小水这样想着,割猪草的动作更加快了,快点割完然后就去摘夏枯草卖钱。林四见章小水右手拿镰刀,左手捏着芹菜梗割的哗哗响,生怕他割到手,要抢着来。可章小水觉得林四没干过这活,更怕他割到手,就叫林四自己用手摘吧。是的,家里只一把镰刀,更大一把是柴刀,对六岁孩子来说太重了。
林四想了下,就想去找上面周家借一下。但章小水悄声拉住了他。他阿爹特意嘱咐过,不能随便开口问村子里借东西。那都是人家宝贵的家当活命的东西。李瑜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村子里没相邻情谊,外加都是逃荒过来的,人都格外抠搜冷淡,他不想儿子被人拒绝只先叮嘱儿子别麻烦旁人。
林四便打消了念头,只拿手掐扯芹菜梗。他死爹也养了很多猪,但割猪草这种轻松活永远都轮不到他。自他记事起,他就在跟着死爹去杀猪卖肉,他就打下手清洗那些沾满猪屎尿臭的刀具、猪肚里的物件。然后回到家里,他小爹就捂鼻嫌弃他一身腌臜,还说一点都不像他,身上是恶心的血都是臭烘烘的猪屎味。可明明他每次都洗了又洗,把皮都搓红了,他小爹还说有味道。
林四这样想着,不自觉离章小水远了点,甚至怕章小水也闻到自己身上的脏臭味。
可他稍微挪远点,章小水就凑近割过来。好像一只赶不走的小狗崽,尤其脑袋上顶着两个红绳绑着的小团子,脸因为用力泛了热,看起来白白粉粉的,好像街对面卖的寿桃。
林四这样想着越觉得自己身上臭,越想离章小水远点。这时候,上面屋子传来一道朦胧的软音。
“章小水,这就是你哥哥?”周小溪顶着乱糟糟的冲天炸毛,叉腰看着下面道。
章小水可是把周小溪盼到了,他大声道,“对!我脑袋上的发髻还是哥哥扎的,我阿爹都夸好看呢!”
那骄傲的神情看得林四一时间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滋味。
为了方便上面的周小溪看得清楚,章小水还特意站在树林豁口大的地方,一个长条椭圆的口子敞亮的通到上面的院子里,周小溪弯腰蹲下,清晰地看到了章小水那得意骄傲的嘴脸,以及他摇头晃着的红绳!
而章小水自然也看清了鸡窝头的周小溪,他略略略几声,“我哥哥扎得比你哥哥好看!”
他说完,就见周小溪气的脑袋上的头发都抖了下,章小水别提多高兴。叫你天天炫耀,我现在也有哥哥了!
章小水此时犹如斗胜的小公鸡,昂着脑袋哼了声,然后单手拎着装满猪草的小背篓,准备抬手就起肩背在背上。
周小溪见他要走,忙大喊道,“你别走,我哥哥现在就给我扎!看到底谁更好看!”
章小水拎着竹系的手腕一顿,而后眼珠子转了下看向林四道,“哥哥,背篓好重,要哥哥背。”
那声音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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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嗓子甜甜地撒着娇,听得林四后脖子起了鸡皮。林四胡乱地搓了下胳膊,然后拎着背篓就起肩走了。
章小水还在屁颠屁颠道,“哥哥好厉害!力气好大!”
林四被麻得不行,僵硬着回头想说章小水,可一转身就看见章小水叉腰望着上面,对着周小溪得意洋洋地做鬼脸。
林四心里突然莫名地开心又不开心了。
章小水也不恋战,还惦记着快点回去摘夏枯草呢。
一走出周小溪家的水田边,章小水就要自己背,但是林四掐着嗓子学他刚刚的话,“哥哥好厉害!力气好大!”
章小水咦了声,嘟囔道,“我哪有这样。”
两孩子就是不是这样的问题一路争到了家。
最后章小水说,即使我是这样,那也比哥哥学的更加厉害。他可瞧见周小溪瘪着嘴跑回去要他哥哥比力气,可他哥哥忙着捡豆子,理都没理他。
回到家里,去了后屋猪圈。猪圈昨晚章有银也挑河水清洗了,但泥面被小猪仔又踩的脏兮兮的,猪圈一角还堆了新拉的猪屎。
猪屎一天到晚上才清理,此时章小水只忙着把猪草往猪槽里丢。林四观察了一眼,猪槽不是石头凿的,是一头粗木凿空心的。木质的猪槽不仅不耐用,等这小猪仔稍稍大了些,它一个不顺心就会用长猪鼻子把木槽拱翻,那猪食就撒地浪费了。
哎,可一个石头凿的猪槽也不便宜啊。好像要凿很久很久,要好几百文。
林四来到这个家里后才发现,一口铁锅,一把镰刀,一个木盆……等等他以前司空见惯的东西,原来都这么贵。
章小水可不知道哥哥的忧愁,他手里丢出的野芹菜没得到小猪仔欢快的呼呼。章小水只疑惑一下并没多想,因为小猪仔用那粉红的鼻子闻嗅了一番后又继续吃了。
林四问道,“只丢青草吗?”
章小水茫然,“猪不是吃草就好了吗?”
林四没说话了。
他又盯着小猪仔屁股瞧了下,那打卷的尾巴下有个小凸起,再看体型比较圆润,这是一头小母猪。
“你是要买的公猪还是母猪?”
章小水道,“不知道啊,我看它最好看就挑它了。挑完后爹爹满意,那个大人还夸我眼光好呢。”
林四无语了。
自己家养猪卖或者吃,肯定是优先挑公猪。公猪不容易发情和受季节天气影响,就是屠宰杀卖价格也高些。一般不是养母猪下种,不会挑母猪仔。由因为母猪仔能下崽,价格又要贵些,相对于不好卖。
相当于章小水多花钱买了下崽的母猪用来吃肉。
这点林四就没指出来了,这会儿不用问这猪仔也没劁过。没劁过的母猪一想想就可怕,喜欢发情性情暴躁爱跳猪栏,吃的多还不肯长膘肉,肉质也发酸尿骚不好吃。还要晚出栏两三个月。没劁过的猪肉还不好吃带着尿骚臭味,即使熬出的油也有点骚气。
可是劁一头猪得十文钱,一般村里人哪舍得。熟手劁猪一刻钟不要,就得短工半天工资。这劁猪匠凭借这门手艺,日子过的就要比旁人好。
林四越想越蹙着眉头,最后还是没说话。
13. 第 13 章
喂完猪后,两孩子从猪圈出来。前院子里,章有银刚从水稻田里回来,给李瑜说田里水灌满了。
这会儿正是水稻扬花的时期,这十天半个月的天气尤为重要。天热了不行,下大雨刮、大风也不行,把稻花吹落了后面谷子多空壳秕子。
最近天气持续大太阳,李瑜就喊章有银去田里勤快点。多给水田灌些水也能缓解热气。
山狗村农田灌溉的水渠很是憋屈,水源从大黄村流来的,将就人家大黄村先用水。这会儿稻田正是急水,水渠里的水全被上游的大黄村拦截了,能落到山狗村的都稀有。
章有银能把水田一个上午就灌满,那可不得走大运了。
章有银挽着裤腿,瘦劲的腿脚都洗干净了,衣兜里搂着一小包东西,湿哒哒的还在滴水。
章小水一下子就哇了声,看来这次爹爹在水田里收获颇丰!
章有水跑近,不待他爹把衣襟放下来,他眼巴巴抓着他爹的袖口想自己掏,章有银敞开包着的衣角,章小水那白嫩嫩的爪子像掏金子似的,抓得飞快。
等章小水抓了几个后,章有银把茨菇全捧在手里,咧嘴笑着给林四和李瑜看。那两只大手捧着大小不一的黑褐色圆圆的茨菇,最大的有成年男人拇指大,最小的也有小拇指大。
“哥哥,你吃过这个吗?很好吃的!”
“周小溪他爹就不会给他在水田里挖哦。”
“爹爹最厉害了!”
林四也好奇,嗯嗯地点头。
章有银被夸的乐呵呵的,把茨菇分给两个孩子吃。林四没吃过这个,只见章小水用手指刮了下茨菇外面的绒毛,然后掐断顶端尖尖的小角,用衣角擦擦就丢嘴里,嘎嘣嘎嘣的睫毛都在抖得欢。
林四有样学样,清脆甘甜的很!牙齿缝都甜的香。
对,甜的,那是不是……林四想着,就见章有银剥着茨菇喂李瑜。他觉得怪异,舅舅不能自己吃吗,为什么要喂?还是舅舅病的连茨菇都拿不起了?
林四神情顿时担忧严肃起来。
章小水腮帮子鼓鼓嚼着茨菇,习以为常道,“阿爹手不能沾冷水的,就是茨菇这种冷的东西也不能多吃。”
其实最开始章有银想了很多办法来搞到有甜味的东西,比如孩子喜欢吃的白茅根,但李瑜吃着还是没味道。
林四听见是这原因蹙起了眉,又想到泥炉煨的药罐,口气是小大人的笃定,“没事,我们夏枯草卖钱了就买糖。”
章小水嘿嘿笑,“不愧是我哥哥,咱俩真默契。”
孩子们嘎嘣嘎嘣吃着茨菇,章有银看着李瑜脚边凳子放着针线篮子,那块靛青粗布是他们成亲时买的,李瑜一直没舍得用。
这会儿他也知道是给林四缝衣服。林四身上还穿着来那天的灰布衣裳,虽然皱巴巴的,但料子是细布还没有补丁,就这在村子里还算好的。
可谁能想到好衣裳下,孩子身上是伤疤发烂的。林屠夫可真狠毒。
章有银凶巴巴的想,然后给林四塞了一颗格外大的茨菇。
章有银交代了水田里的情况,然后又等着李瑜发布任务。
还没待李瑜开口,章有银又记起一件事情,“哦,村长今早在家。”他家的水田边就挨着村长家的,他走的时候还特意往门里瞧了眼,确定人在家。
李瑜便要让章有银带着林四去村长家登记,村长家同意后便会去里正家报备,里正再出具文书去县衙户房登记改户籍。林四的户籍在章有银的身上,他那屠夫老子给的飞快,巴不得早点踹出去一般。
章小水不喜欢去村长家,因为村长家的儿子也和他不对付。这种不对付和周小溪爱比较不同,村长家的儿子石墩也是同岁,嘴巴贼臭还喜欢威胁人。
章小水以前还在骂战吃过不少亏,但后来他偷师得了真传,石墩再也没有在章小水这里讨到便宜了。
章小水想陪着林四去,可他又想摘夏枯草。另一方面,如果他一去,石墩肯定要和他闹起来。石墩娘不好对付,要是石墩娘不高兴,耽误办事儿就不好了。
于是章小水叮嘱林四他注意点石墩。
林四十分敏锐,因为周小溪这种爱比较的娇气包也讨厌烦人的,但是章小水没提前给他说。而提前提醒了石墩。这就说明石墩和周小溪不是同一级别的矛盾。
林四顿时匪气满满地追问两人是不是有梁子,章小水挠头问什么是梁子。
“就是你们是不是经常打架?”林四也看出来了,章小水这个软糯的矮冬瓜,很痴迷拳脚打架。
“打过,不过我还回去了。”章小水偷偷道。
因为这件事,石墩特意警告他不能告诉父母,不然他们之间没完。章小水可不受他威胁,没告诉李瑜只是不想他操心。
林四心里有了计较。
也低低问道,“那你主动打过他没?”
“没有,我不惹事啊,除非他找我我才打。”
林四明白了。
这种贱骨头就是没被打服才会一再招惹。就像他那些兄弟一样,欺负他年纪小三番五次找麻烦,最后被他不要命地拿刀砍伤了,后面看到他都躲着跑。
章小水对石墩只是防守,石墩没感受到他的危险,自然随心所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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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事没事挠两下。说白了就是没被打怕,觉得打架的主动权在自己手上,即使章小水反击那也不痛不痒。
他要让石墩知道主动招惹的代价。
林四跟着章有银去村长家的路上,一直都在想这件事。不过他先不忙打架,先看看村长家都是什么人。六岁就身经百战混迹群战的林四,早就不是莽撞的愣头青了。
村长家有个竹篱扎的院墙,还没进院子就听见鸡鸭叫的热闹。茅草屋也搭的很大,和一路破败易倒的屋子相比还是多了几分收拾和生机。
看到村长家养了鸡鸭,林四才想到舅舅家怎么没养鸡鸭。鸡鸭生蛋,鸡鸭肉还好吃。
林四想着,就见章有银带着他进了院子。
林四神游天外的脑袋霎时嗡嗡作响,无他,屋檐下坐着的男人看起来和舅父差不多年龄,但太魁梧雄壮了。短褂露出的胳膊肌肉鼓的吓人,脸上眉眼处还有一条刀疤。他手里一下没下的磨着弯弯柴刀,看着更加凶猛可怖。
舅父虽然高壮,但瞧着还是正常人,面前这个看着过于肉膘了。
看着比他死爹还吓人。那种无力反抗要被打死的记忆激起他浑身的戾气。
林四瞧着村长忍不住往章有银身后躲,但躲了会儿又伸出脑袋慢慢挪出脚步跟着章有银并排走。
哼,他才不要露怯。尤其这个男人还是石墩的爹。
“小章,这个就是你带回来的孩子?”村长程武坐在屋檐下磨着柴刀没动。
章有银道,“是啊,要村长帮忙变更下户籍。”
章有银说完,手指头数了数,只是十个字,可阿瑜说的时候有十一个字。章有银蹙眉使劲儿想了下,恍然大悟,而后十分笃定补了个字——“请!”
程武眉头跳了跳,但随即习以为常章有银的神来补字。
“你最近发财还是赚钱了?你养的起奴仆了?”程武皱眉显然不同意。
章有银道,“没有呢,这是宝贝儿子不是奴仆。”
憨憨傻傻的,还补充了一句,“这是阿瑜的亲外甥。”
“最迟这月二十就收人头税了,你家钱够了?”
章有银道,“不知道啊,阿瑜管着。”
程武凶沉着脸看了林四一眼,那孩子眼神劲劲儿的执拗发黑,下盘敦实四肢高于同龄人,看着就经常打架的刺头。瞧着就不是个省油灯。
寻常孩子被他这么看一眼,吓得哇哇哭,就那周小溪每次看到他都吓得要尿尿。但这孩子却暗藏狠劲儿盯着他。
他娘的,一家子傻子病秧子小奶羊羔子,最后牵了一头小狼崽子回来了。
14.第 14 章
程武道,“小章,你跟着我来屋里。”
章有银哦了声,走几步后才想起回头给林四道,“进去递户籍,很快的。”
林四沉着脸点头。
然后看着章有银进了大堂,村长斜瞅他一眼,抬手把一扇门砰的砸合上了。
大门一关,程武还回身按了按,像是确定关紧了。
下一瞬,刚刚还威风彪悍的程武,挽着章有银的手臂眼睛红了。
“大哥,小弟不想活了。这都是他娘的什么事啊,这村长太难当了,里正也太恶心了,我想拖着刀子捅了他!”
章有银刚从胸口内兜掏文书,就见村长抱着他胳膊哭了,一脸吃惊又疑惑地看着他,“我这是户籍,不是给死人烧的纸钱啊。怎么看到这个户籍就不想活了?村长,你是不是也缺钱用,抢着先走一步收纸钱?”
程武:……
他抽了一下,哭更猛了。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在程武这儿流血流泪不丢人。他实在没地方发泄了,只抱着章有银哭。
章有银还捧着文书呢,眼见一大颗泪珠要丢在文书上,章有银忙把文书护在怀里,一把将肩膀上的程武推开。
被推地趔趄的程武没生气,反而欣喜这份熟悉吃惊地看着章有银,“老大,你脑子好了?”
章有银脑子里一心惦记着文书的事情,可是村长话多又快,把他脑子说懵要忘了正事。于是嘴角无声重复嚅嗫李瑜交代他的每一句话,没听外界的程武他嗷嗷的什么。
“老大老大,你脑子好了?”程武不死心追问。
章有银嘴里默念的句子被强行打断,他只得回应外界,“你脑子不好吗?不然怎么会这么问呢?”
……程武看着章有银真挚诚恳的眼神,一时间竟然分不清这到底是傻还是骂他。
程武泄气,又觉得这狗娘养的日子他不想活了。
但转眼一想,他老大傻了都还乐呵呵的,他只是头脑简单而已,理应更加努力活着。
而且,要是没章有银带着他逃出来,说不定现在早就死在战场上了。
他十五岁时被强征入伍。刚上战场吓得直接晕死过去,为此还被绑在军棍上示众警戒新兵蛋子。
章有银就不同,他很快就适应了拿刀杀敌的日子。而且很会来事,杀的人头都不聚在手里,全都上交给伍长。
程武那时候就明白了,即使他有一身蛮力,想要靠军功出人头地多么艰难。在战场上他想要别人的命赚军功,敌军也想他的命。好不容易杀了几个人头,要是不识趣及时孝敬,捏在手里的人头就不是军功,而是催命符了。
从伙夫到将军都想赚军功,人人都往那尸骨累累上爬。可底层出身的将士手里捏着的人头,变成了世家大族弟子掠夺的宝贝。他们拼死换来的东西不过是为别人镀金的梯子。
所以很多新兵和程武一样,一开始想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后面就只一心保命,想要逃离这永远游不到岸的血海。
五年过去,程武跟着章有银混,日子还算好过。好几次差点丢命了都是章有银救了他。章有银也是个人才,在上司压榨剥削军功的情况下,还是混到了百夫长。
而且章有银手下的士兵只听他的话,又各个训练得身手不错,作战时阵法杀敌配合的默契,章有银多次在战场上崭露头角。
但章有银的出挑最终还是迎来了灭顶的打压。
当时的校尉忌惮章有银,生怕他爬到自己头上去。于是向都尉举荐章有银以及他手下的人全编入先锋军。这和敢死队没什么区别了。唯一的区别是,他们都怕死。
程武多次想劝章有银带着兄弟们逃了,但是这话谁都不敢开口。高压生死环境下,每个人神情变化的蛛丝马迹都难遮掩。
但他没想到的是,章有银主动带着他们逃了。
事后他问章有银如何舍得往上爬的机会,他明明就要出头了。
章有银道,明知道前面是火坑还跳不是傻子?
那次战役,章有银一开始就不看好,结果只差全军覆没。
当然这种情况下,还是派了一只队伍追杀他们这些逃兵,最后兄弟们分散逃了,他和章有银混入了逃荒的难民里。
后来,章有银为保护一个哥儿后脑勺挨了一棒子,醒来后就痴傻了,什么都不记得。眼巴巴记得拽着只见一面的哥儿,喊媳妇儿。
他们还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却都不记得。程武磨牙生气的很,见色忘友。
但这么些年过去,程武细细琢磨出了味道,比如那么多朝西南逃荒逃战乱的队伍,章有银为什么就偏偏选择这支。很明显就是奔着找人去的。
当时章有银为救一个哥儿痴傻了,他还担心那哥儿嫌弃傻子,没成想人家还挺知恩图报的,竟也带着傻子跟着大部队来这里定下来了。
被安置在这个山狗村后,程武在一群饿的两眼发绿光的难民里成功夺得村长之位。
程武也不是想当什么有权有势的官儿,但他也知道村长威风,起码可以照顾痴傻的章有银。
又因为他们是逃兵要小心掩藏身份,所以一直假装是在逃难路上认识的,包括他婆娘都以为他多次私下照顾章有银,只是出于对傻子的同情。
可是当村长和当兵完全是两个概念。当兵只要一身蛮力跟着章有银杀人就好了,当村长他得被里正像罚孙子似的挨骂挨批。
关键是他还分不清哪些是骂他的,哪些是正常的。他有时候无比羡慕章有银,他这脑子要真和章有银一样笨就好了,别人骂反正他也听不出来。不至于他现在知道别人骂他,但是他干瞪眼不知道如何反驳。
昨天集会去,他拒绝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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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从山狗村摇人,去城里服徭役的事情。
这些年来,里正经常从他们村抓人服徭役,理由是其他村子的壮丁都入伍了,那徭役就该从山狗村出。还说他们这些流民要是没周围乡邻提供种子、接济粮食,借他们农具,最开始几年怎么能落脚。
真气人。
吃他们一口米,这恩情就永远别想撇干净了。
很多次程武都被逼的两眼赤红想一拳宰了人,但是他记得章有银说过,想要在村子里安稳过日子,一定不要动武暴露身手。
他快要憋成王八了。
他刚刚坐在屋檐下想昨天里正说的话,想了一天一夜后,他终于知道怎么反驳了。
可一回头,他婆娘昨晚就收拾包袱回娘家了——他婆娘是里正的女儿,家里排行老三。
并且时常对他说,“我嫁给你不是因为你是村长,而是我嫁给你你才是村长。”
还经常阴谋猜测他不安好心,对章有银好是不是图人家美貌夫郎。
一直忍气吞声的程武吼了女人,女人当即就收拾包袱回娘家了。
这会儿指不定怎么给他上眼药水。
程武越想越觉得日子过的窝囊,回想起往昔神勇的章有银,不禁再度哽咽道,“老大,我被欺负的好惨啊,你快给我撑腰啊!”
章有银一脸茫然完全听不懂村长在说什么。
程武抹了把眼泪,挥手苦笑着竟然真乐了,“算了,小章现在是连工钱都取不回来的傻子。”
说着说着,程武又苦涩想哭了。
都是他不中用,以前跟着章有银身后一身蛮力只管杀人。现在完全不懂人情世故还被人拿捏要挟恩情。空有村长身份,不知道怎么利用,全村一盘散沙防备心太重。
要是他有用点,章有银的工钱他也能帮忙讨了。
程武心里愧疚,看着一头雾水诚恳耐心等待他的章有银,他起身去屋里翻了翻。
狗日的,他攒的几个私房钱都被带走了。最后程武从卧室里的柜子里掏出一包油纸,塞章有银怀里,“老大,我这儿也没什么东西了,这饴糖你给嫂子水宝吃。”
一直懵懵的章有银听见是饴糖、水宝眼睛有神了,他推着不要,“阿瑜说不能拿别人的东西。”
多次同生共死成了别人,程武咬牙,“就当我给他们买的。”
章有银霎时戒备推地更厉害了,“我能赚钱给他们买!我不是傻子!”
程武听着难受,眼泪又要流出来了。
他哭得正伤心难受时,章有银小声凑近问道,“村长大人,我侄子的户籍……”
得了!
刚和里正岳丈吵架、和他女儿吵架,把人都得罪了,现在又要当孙子去求人了。
哼,也是看他们有点用处才低身下气求人,不然早就一拳锤爆了。
15.第 15 章
林四在院子里等了会儿,迟迟不见章有银出来,也不见章小水说的石墩。
他脑子里一遍遍分析着村长刚才的语气态度,很显然是不想给他办手续的。
林四有些紧张望着紧闭的大门,可没一会儿,他身后就传来一声倨傲的疑惑声。
“你是谁?哦~你就是章小水的表哥吧!”
林四转身就见一个和矮胖矮胖的男孩儿,眉毛像小山弓着看着十分倔和冲,脸晒的通红发黑,唯独人中挂着长鼻涕锈红人中肉,一双挑衅的眼睛自下而上的打量他。
这就是石墩吧。一想到白白软软的章小水和这个脏东西打架,甚至可能扭打摔地一团,那鼻涕还可能沾到章小水身上……
林四斜着人,不善道,“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石墩立马正眼朝他竖起了大拇指,“拽!我喜欢!不愧是把章小水打哭的。”
虎仔给村里的孩子说章小水新来的表哥把他欺负哭了,传着传着就变成了章小水和他表哥在河边大战三百回合,最后章小水被打的屁滚尿流。
虎仔现在还在琢磨着怎么给章小水报仇,但刚想振臂一呼,就被他娘揪着耳朵骂他少搞幺蛾子。那是人家兄弟间的事情,你一个外人插什么手。虎仔不服气,说他是最好的朋友怎么是外人!
于是虎仔气愤地逢村里孩子就说,添油加醋,把林四说成了霸道蛮横专门欺负他们的外人。企图号召全村孩子对付共同的敌人。
虎仔说着说着自己都真情实感的恨起来了,但石墩一听,立马找到了知己伙伴一样,对林四越发好奇。这不,他刚出村准备去他外祖家找他娘,半路上听人说林四在他家,石墩立马撒腿就跑回来了。
石墩打量林四的个头和神色反应后,用欣赏的口吻道,“我叫石墩,你叫什么?”
林四,“凭什么要告诉你。”
这桀骜不驯的模样可把石墩瞅的眼里冒光,势必要把这员猛将拉入麾下。
“那,我求你告诉我?”
这下倒是让林四多看了石墩一眼。
林四想了下,“你为什么要欺负章小水。”
这是寻找共同讨厌的地方!石墩心里高兴面色厌恶道,“因为我娘说章家总是找我家借钱!每次来家里都莫名其妙丢东西,他一家人都手脚不干净,全家都是小偷!”
“我可告诉你,你别看章小水长的好看像团子软软糯糯的,他抓人咬人可痛可痛,他还龌龊阴险喜欢踢我蛋蛋!”
石墩说着,好像想起以前打架的时候,面色都痛起来了。
石墩愤怒说完,期待林四也一起怒骂然后两人结拜抗敌!
看来章小水也没怎么吃亏。
然后林四什么话都没说,只淡淡哦了声。
这拽拽的态度可把石墩抓的心痒,他着急道,“你什么态度!要不是你打了章小水,你以为我会稀罕和你说话!”
林四还是不说话。
孩子都急躁没什么定性,做什么都心血来潮风风火火,想要什么东西都要立马得到。有父母宠着长大的石墩就是这样。
但林四自从记事起,他就知道耍脾气撒泼打滚只会遭来毒打。越着急开口越想要什么东西宝贝什么,那东西反而会被周围人捏的粉碎。
林四像个哑巴不为所动,石墩着急的抓耳挠腮,还威胁林四他爹是村长,他外祖是里正,还要说要把林四赶出村子。
赶出村子?
一直没什么动静的林四霎时冲起挥拳,朝石墩打去。石墩被那眼里阴狠劲儿吓得呆怔,等他回神想反击时,他已经被扑倒在地上了。
在林四一拳头打下来时,石墩两眼亮晶晶道,“兄弟你好强!我们是朋友了。”
不待林四骂人,大门开了。
林四慌张了,可石墩比林四还慌张。
石墩抱着林四,朝黑着脸的程武干笑道,“爹,我摔倒了,他拉扯我没拉扯动呢。”
他爹最讨厌打架,要是知道了,他屁股得肿。
章有银也疑惑看向林四,林四从石墩身上起来,把手藏在身后,笑嘻嘻道,“没打架。”
程武看了看没打架个鬼,但孩子说没打就没打,反正林四看起来也不像吃亏的。
程武把林四喊进屋里,指着一张桌子叫他坐下,然后把手里拿着的户籍展开,装模作样问了林四几个问题。
林四开始还紧张,可定睛一看,村长把户籍都拿倒了。
程武也从零星认识的年号月份发现自己拿倒了,他咳嗽一声,大手不紧不慢地握着户籍四角颠倒了个顺序,再仔细瞪了眼,这回正了。
“林四……”程武吃力地辨认字迹,“庆~三十二年……生人……”
程武蹙眉一巴掌把户籍拍在桌上,“你,你自己说说什么情况。”
其实他已经从章有银嘴里了解大致情况了,但是章有银来回就一句话“是阿瑜的侄子,投靠过来的”。
他还是想更仔细了解下这个狼崽子,别一家子都被欺负死了。不过待林四可怜兮兮地说完后,程武气愤道,“天杀的,那镇上的林屠夫竟然是这号人!”
林屠夫还想拉着他结拜兄弟,时常请他喝酒,为人义气又豪爽。林屠夫几次遇见蛮横不让他进村杀猪收猪的恶霸,都是带着他去赶跑的。
十里八乡都有不成文的规矩,比如木匠、劁猪匠、杀猪匠等手艺行当都有自己祖祖辈辈默认的村子辖区范围,一旦谁越界就是抢饭碗是要群殴流血伤人的。
程武不知道,被林屠夫哄几顿饭,就被当得力“兄弟”带身边了。
程武捂了把脸,内心哭嚎,离开老大谁都能骗他耍他!
呜呜呜,他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那林屠夫竟然这么不做人,对亲生儿子都这样虐待。程武怒气道,“那你还姓林?你现在是被章家养,还姓林?”
这个问题林四早就想过了。他本想跟着小爹姓李,可小爹讨厌他。要是他姓了李,估计会让小爹地下难安。
“嗯,我跟着舅父姓。”
程武满意了,“名字?”
林四一改先前冷静清晰的口吻,含糊嚅嗫道,“章**”
程武就见不得哼哼唧唧的,“大点声。”
林四深吸一口气,撑着渐红的脖子大声道,“章有弟!”
程武哦了声。
林四呼哧着红脸道,“不行吗?”
“很可以,有志气。”
有地有地,看着就是奔好日子去的。是个踏实庄稼人。
他老大以前就说过,他只想攒些军功退伍安置费多些,然后娶心爱的人耕田织布,只想安安稳稳的过小日子。
“有地,是个好名字。有田有地日子红红火火。”
林四双手抓着膝盖的布料,揉成皱巴巴一团,挺着小肩膀道:“是有弟弟的有弟!”
程武愣了。
小孩儿脸红通通的。
“那你咋不取章有爹呢?”
但程武随即也想明白了,要是他能改名字,他肯定改成“章有兄”。没老大的日子太难熬了。
程武又问了林四一些问题,基本上打着公事的名义询问一家子近况。章有银是个傻的,问不出话。程武又不能去他家问李瑜,那也太瓜田李下引人口舌了。
章小水倒是个聪明过头的,一看见他就跑,见他没追来,还偷偷回头瞪他,明显讨厌他的很。
最后见林四,哦,章有弟起疑了,程武才收了话头,把人带出去。
程武给翘首以盼的章有银说事情办好了,章有银就牵着林四回去了。
林四一出院子,石墩就眼巴巴凑到程武身边,“爹,他叫什么名字啊?”
程武不甚在意道,“章有弟。”
石墩眼睛霎时冒出精光,有地有地,一定是想把章家的地都抢来。他们注定是一伙的!
石墩见他们还没走远,又跑去追。一路大喊着“章有地章有地”。
章有银回头疑惑,这叫的谁啊,怎么和他名字这么像。
林四第一次听见别人这样叫他,面色别扭又忍不住嘴角扬起,等他回头,看着追得气喘吁吁的石墩,不耐烦道,“你想怎么样?”
“误会误会,我真想和你这样厉害的人做朋友!”石墩跑的鼻涕拉长了,抬袖就是一抹,嘿嘿笑。
林四嫌弃道,“做朋友?”
石墩忙点头。
林四眼珠子动了下,咧嘴笑地算计,“行啊,可要做我朋友,先摘五斤夏枯草。”
“要那个草干什么?”石墩疑惑。猪也不能吃,也不能做菜。
林四道,“我舅舅喝药用。”
石墩一听是给李瑜用,他有些不愿意,他娘没少说李瑜是个勾人的狐狸精。把他爹的魂他家的钱都勾去了。
石墩犹豫时,不知道又想到什么,顿时大惊,是药三分毒,章有地竟然要五斤,那是不是他要熬毒毒死人啊!
虽然他讨厌人,可也没想人死啊。
石墩哆嗦道,“ 你想要炼毒?”
什么鬼?林四觉得这个村子里的孩子都神神叨叨的,包括章小水也是。他道,“就是熬药对身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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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一听不是杀人而是救人,石墩原本因为厌恶不想摘的情绪都没了,他也没恨人到死的地步,那就摘一摘吧。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石墩说完后,生怕林四反悔似的,一溜烟就跑回去了,那脚后跟都踢到屁股浇了一串灰尘,看得出来真是兴奋。
石墩回到家里翻箱倒柜,大人背的竹背太大,他背着吃力。终于在屋里找到一个装洋芋的麻布口袋,就浅浅装了底,石墩轻而易举地就提起来了。
他本想把洋芋就倒地上,但是他娘回来了会说他到处倒东西脏屋子……石墩灵机一动,抱着麻布口袋,把近十斤的洋芋倒进了屋外的章有银的水田里。
然后拿着空空的麻布口袋,兴冲冲跑去找自己的几个玩伴,要他们助力。
石墩带着三个孩子跑到了河边,就见章小水和虎仔在吵架。
石墩顿时瞧的乐不可支,虎仔力气也大,要不是他喜欢找章小水玩,他早就天天拦着章小水打了。外加章小水那腿踢人真的痛,他身边没伙伴的时候也不会轻易打。但现在,章有地是他这边的人了!章有地那么凶,一定会把章小水在家打的哇哇哭。
不知道两人吵了什么,章小水背着他装满夏枯草的小竹背气哼哼地回走。一看到他,立马弯腰从地上捡起石头,冷着脸朝他隔空比划了个叉,明晃晃的威胁。
石墩也不甘示弱,捂着□□蹲下捡了个发烫的石头捏在手里。两人像是狭路相逢的孤狼崽,直到章小水从他身边踢着碎石子走过,两人都同时松了口气。
石墩憋屈的脸都红了,等他拉拢章有地后有章小水好看的。
石墩带着人朝虎仔走去,见虎仔一脸闷闷不开心的样子,上前拉拢,“虎仔,别和章小水玩了,跟着我玩!”
虎仔身边的山子看到石墩就眼神闪躲,下意识往虎仔身边躲。但石墩看都没看他一眼。山子他爹拜的干爹就是里正,山子和石墩算起来还是兄弟关系,但是山子怕石墩,石墩也瞧不起山子爹。
山子之所以爱跟着虎仔玩,就是虎仔不爱和石墩玩。此时石墩劝说虎仔和他玩,山子心里惴惴不安。
尤其是刚刚章小水因为知道虎仔在背后说他哥哥而生气,觉得虎仔是想带动全村的孩子排挤针对他哥哥。
虽然虎仔就是这样想的,但是这全都是为了章小水好啊,他哥哥欺负他,虎仔仗义出手,没有得到感谢,章小水还凶凶的警告虎仔。
两人就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山子都觉得章小水太过份了。
虎仔刚刚还说章小水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还说不再和章小水玩了。
此时面对石墩的邀请,山子紧张的看着虎仔。
要是虎仔和石墩一起玩了,那这个村子里就没人是石墩的对手了。一想到被石墩和他一众兄弟们欺负的日子,山子就头皮发麻。
虎仔只看了眼石墩道,“我才不要和你玩。”
石墩恨铁不成钢道,“可章小水已经不和你玩了。”
虎仔翻了个白眼,“你傻啊,章小水不找我玩,我不会去找他玩吗?”
“你去找他?”石墩不可置信。
“对啊,脚不就是用来走路的?”
……
石墩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三番五次给虎仔脸了,虎仔还死皮赖脸着章小水,他霎时生气大骂,“你贱不贱啊,人家不和你玩你还眼巴巴贴上去。”
虎仔撅起屁股朝向石墩,不待石墩疑惑,就听虎仔嘴巴噗嗤一放屁声,“咯,关你屁事!”
虎仔说完就不理面色红黑的石墩了,还转头给山子说,“你说我要是摘夏枯草给章小水,他会继续和我玩吗?”
山子没想到变脸这么快的,忙合上惊讶的嘴角,惊喜道,“可以可以,我们一起摘快点吧!”
这边石墩见两人摘的飞快,他也立马带人摘。两边都藏着劲儿,好像两群不对付的小牛犊在争夺一块草地。一边摘一边放斜眼飞刀,要是谁先摘了几个,另一方定要鼓足了劲儿小手摘的飞起。给家里掰苞谷粒儿都没这么积极拼命的。自家大人看见了定要扯着耳朵骂。
不远处躲草丛里的章小水见他们两拨人摘的飞快,像狗牙齿咬肉一样,一片夏枯草被踩的东倒西歪,很快都只剩秃秃的枝干了。
章小水面色着急,怕是他们也知道这能卖钱了。他要赶紧跑回家里告诉哥哥,就他们两个人也根本抵不过他们人多啊。
章小水越走越急,心里火烧火燎的。
他想赚个钱怎么就这么难。
16.第 16 章
章小水一路箭步如飞,回到家额头上都冒着大颗大颗的汗珠。
恰好章有银背着背篓,带着林四回来了。两人看着也很兴奋,挽着裤腿,手臂和腿上的泥都没来及洗。
三人在进院子的小路上遇见了。
章小水着急道,“哥哥,石墩他们好像都知道夏枯草能卖钱了。”
林四道,“暂时还不知道。”
“啊?可他带着三个人和虎仔两人只差抢着打起来了!”
林四皱眉道,“虎仔为什么摘?”
这点倒是把章小水问懵了,他哪知道啊。他自然就越过了虎仔也在狂摘的事情,只十分在意石墩。
章小水小声嘀咕道,“虎仔是我朋友,有钱一起赚也可以的。”
林四没出声。
他只知道多一个人知道能卖钱,他们到手就少一文钱,舅舅的糖和药罐遥遥无期。
三人进了院子,屋檐下的李瑜听见动静,放下手中的活计望了过来。
章有银一开始带着林四从村长家回来后,又背着背篓拉着人急冲冲地走了,没片刻又回来了。脸色还是十分惊喜。
章有银道,“阿瑜,我们家水田边长了好多洋芋,我们全都捞回来了。”
章小水疑惑水田怎么会长洋芋,他望向林四,林四眼珠子转向别处。
章有银把背篓挂胸前,准备进屋檐给李瑜看。但是想自己脚上还有泥水,就站在院子里把背篓放腰间倾斜给李瑜看,太阳将他黑黝黝的眼睛闪的亮亮的。
背篓里还真是湿漉漉的洋芋,个头均匀圆润整齐,每个都有章小水拳头大小。这一看就是精挑细选留的种洋芋。
李瑜道,“真是在田里捡的?”
章有银非常确定连连点头,林四也点头。
章小水凑近,小手一个个摸了摸,欣喜道,“比我们家的大很多哦。”
章小水自有一套逻辑,“秧田里怎么会长洋芋,除非是水稻成精了,请了它朋友洋芋来玩!”
林四嘴角一抽,麻木的点头。
章有银也觉得是的,这世上本就有鬼啊,总喜欢夜深人静时在他家院子外哭。开始吓死人了,但是后面就习惯了。因为他每次一吼,外面的鬼就不敢哭了。
说着,三人齐齐望着李瑜。
李瑜道,“老章,在哪儿捡来的原样还回去。说不定是谁家不懂事的孩子倒的,家里人知道了会心疼死。”
章有银和章小水都啊的失望一声。
林四也很失望,但他刚准备劝说,就听章小水难掩遗憾道,“竟然是其他孩子丢的吗?那不是秧苗成精请来的朋友吗?”
章有银也失落,“原来是孩子不懂事倒的,我还一路觉得我们家田很神奇呢。那我快还回去,不然孩子要遭打了。”
两一大一小都这么说,硬生生让林四准备开口的嘴巴紧紧闭上了。
他们一没偷二没抢,在自己田里捞的洋芋为什么要还回去?而且,家里好像洋芋也剩的不多了,就半麻布口袋,要是天天吃,能吃一个月吗?再说,猪仔只吃青草也不长肉,他们家以前洋芋都是来喂猪的。
林四知道,这点洋芋对现在这个家来说是一笔飞来的惊喜。但现在被拒收了。
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眉头不高兴。
他看着章有银又把背篓背在肩膀上,返回去时脚步还加快了,章小水还在背后催促,“爹爹快点跑,不然等会儿就有孩子挨打啦。”
章有银还真走的稀里哗啦的快。
林四无声叹了口气。
林四转头就见章小水还背着小竹背,于是端着竹背取下,又从屋里取了个麻袋,铺在院子阳光处。将一背篓的夏枯草倒在布袋上,用手一一抹开均匀。
这两天日头大,只一天就晒干了。
等石墩把他的五斤生货送来,林林总总加起来干货应该有七八斤吧?林四不确定地想。
也不知道石墩摘五斤要几天?他和章小水摘了两天,生货一共也才四斤。就这还是在河边近处摘的,河边密密麻麻的夏枯草基本都被他俩摘完了。
要再摘,估计得顺着河流沿岸出村子了,或者在稀疏的田间地头后山里瞧瞧,那速度远远赶不上河边摘的。
不过这都是石墩要考虑的问题,他能白骗几斤是几斤。
林四没等到石墩,倒是傍晚时,院子门口出现了虎仔一声哎呦。
章小水正收拾竹竿上晒的冬瓜和南瓜,瓜肉晒的半干半湿,捏在手里软乎乎的。他将东西放小簸箕里,回头就见虎仔满脸通红,虎仔手里拎着布袋一头,另一头是山子拎着的。
两人手里都拄着小树干做的拐杖,活像是讨饭的乞丐。
布袋鼓鼓囊囊装了大半口袋,两孩子一副口干舌燥的吞咽口水解渴,虎仔一边进院子一边道,“章小水,我给你送夏枯草来了。”
章小水啊了声,伸头疑惑道,“为啥?我们上午才吵架说不做好朋友了。”
虎仔不甚在意地摆手。
冒烟的嗓子难受不想说话,一屁股累瘫在泥巴地上,还左右瞧瞧生怕坐到鸡屎,但章小水家的泥地也穷得紧巴巴,像碗舔得格外干净。他拍拍布袋,喘口气道,“我们现在又可以重新做好朋友了。”
虎仔说着的时候还不忘向林四挑衅,林四捏着拳头也十分不待见虎仔。
这两人战火拉花儿,章小水被两人夹着看。
章小水犹豫了下,最后看在他诚意的份上,勉为其难答应了。
他跑进屋里舀了瓢水出来,又抓了四颗茨菇。渴了一路的虎仔和山子两人抱着一个瓢瓜脑袋都恨不得伸进去喝。
虎仔牛饮完后又朝林四挑衅,两颗茨菇连接抛嘴里,嚼的咔嚓响,本来只是夸张嘚瑟的,嚼了几下这茨菇真甜脆!
他以前吃到的茨菇都水水淡淡的,吞了难受不吞舍不得那丁点甜头,所以除非实在嘴巴想吃了,才去水田里抠几颗试试。水田里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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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不好扣,每次把裤子弄脏兮兮的,回家就是一顿暴打。
现在白的两颗,虎仔笑嘻嘻道,“真甜!”
章小水道,“我爹爹抠的!”
两人眨眼间就和好如初了。
相互龇着白牙。
林四脸阴沉的不行。
山子看着有些害怕借擦嘴边水低头。
那天他们送夏枯草碰到李瑜,其实什么都没说。出院子后碰见了章小水和林四,山子就给虎仔说吓唬林四,假装说把他欺负章小水的事情给李瑜说了。
因为他看得出来林四比他们都成熟,还会装,章小水要是自己去告状……很大可能和他以前一样,他爹不相信他,只会觉得他在耍脾气故意针对其他人。但如果诈一诈林四,他自己乱了手脚主动承认,章小水再告状应该就不会被怀疑了。
可是他没想到,章小水为了他哥哥和虎仔闹翻了。
此时虽然两人又和好了,可他没错过林四阴沉沉想打虎仔的拳头。
要是被他知道是他出的注意,估计也要揍他的。
山子缩着脖子默默不说话,又馋茨菇的甜味,只拿板牙轻轻的磨出丝丝甜味偷偷抿下。
不一会儿,李瑜从侧屋拎着菜篮子出来了,篮子里装满了长长的老丝瓜。虎仔一看到李瑜,一屁股从地上起来,然后惊讶道,“瑜叔,你面色看起来好很多了。”
虎仔不会甜言蜜语,只是实情罢了。
李瑜这两天确实因为林四来了后,精神又强了些。
不待李瑜开口,虎仔就说他是来送夏枯草的。
李瑜看着两孩子晒的脸红红的,脸色累的不行,又看着林四和章小水合力把布袋里的夏枯草倒在擦草席上,原本紧揉一团的夏枯草蓬松炸开,一股热气夹着清香扑鼻而来。
李瑜笑道,“虎仔和山子今天留着一起吃晚饭吧。”
虎仔可不敢,被他娘知道了要打屁股。
而且看着李瑜竹篮子里老掉牙的丝瓜,一点食欲都没有完全不想吃。他又看着晒得南瓜和他家的怎么不一样,看起来更加灰扑扑的。
章小水家真的太穷了。
李瑜见他看着南瓜干,“这南瓜干是按照我家乡的方法晒的,和一般绵软的南瓜干不同,这个吃起来脆脆的。和大骨头、鸡鸭炖着都好吃,清炒给点葱蒜辣椒也很下饭,给你俩抓点带回去看吃不吃的习惯。”
李瑜十分热情,虎仔两人无从招架,最后两人拿着藕叶包着两把南瓜干回去了。
虎仔两人刚走没一会儿,李瑜就把章小水叫一边,语重心长问道,“是你叫虎仔摘的?”
章小水摇头,“是虎仔拿这个说和重新做朋友的。”
李瑜道,“那别人小朋友给你摘了夏枯草,你也才和别人玩?”
章小水一想那个画面,好像看到了徒手可得的铜板,顿时眼睛一亮,“阿爹真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注意呢!”
李瑜:……
17.第 17 章
不待李瑜想好怎么说,石墩带着三个人来到了院子外。李瑜望去,这四人比虎仔两人还惨还累。
李瑜,看了眼还在倒弄丝瓜,毫无察觉的儿子,顿了顿起身去了屋里。
几个孩子一身汗呼呼红通通的,眉眼都是汗水,站着那脚尖都不着地直往脚后跟仰。石墩一人拎着布袋前面,两人拎布袋两角,中间一人和石墩换着拎。累的龇牙咧嘴,还嘿哟嘿呦的喊起了号子。
石墩来到院子“门口”也不进去。
章小水家连个竹篱都没有,用一排高高的野苋菜围着,中间豁开的口子就是门了。看着院子草席上铺的夏枯草,累的翻白眼冷哼了声。
他们去哪里摘,虎仔也跟着,最后都跟出村了。换做往常石墩早就打人了,但他惦记着五斤夏枯草,等拉到章有地后再好好打虎仔这个歪屁股玩意儿。一个男人竟然喜欢找哥儿玩,丢人。
虎仔一把将布袋丢在地上,甩了下发酸的腕子,对里面中气十足地吆喝道,“章有地!你出来!”
章小水正拿着竹刀把丝瓜划开破皮,把丝瓜络取出来晒着,一听这令他恨的牙痒痒的声音,顿时蹭的起身,手里捏着竹刀就要冲出去。
竟然敢上门挑衅。
以前他一再忍让,现在是蹬鼻子上脸了是吧。
幸好他阿爹进屋休息去了。他不敢想石墩要是把经常骂的那些话,当着他阿爹说出来,他阿爹的身体遭不遭受得住。
他以前就说过,敢找上门来就是找死!
比章小水先冲出去的是林四,林四在院子门口拦住了愤怒的章小水,低声道,“舅舅在家。”
另一边石墩见章小水拿着竹刀冲出来,霎时有些惊的后退。毕竟这是章小水家门口,打起来肯定他输。
石墩见林四拽着章小水的肩膀,而章小水还一把甩手想挣脱却没挣脱掉,就章小水那冷着脸瞅人的神情,他可太熟悉了。
一看他们关系是真的不好,石墩越发兴奋了。
石墩只看着林四叮嘱道,“我答应的,我做到了!你不要忘记!”
然后带着狼狈皱巴巴的同伴们溜得飞快,一个同伴哭丧着脸舔着皲裂的唇瓣,他还想喝口水啊。
但看到章小水手里拿着竹刀冲出来,那凶巴巴的样子瞧着太恐怖了。全都溜得飞快。
人都跑了,章小水也没追。
可他脸颊气的鼓鼓,他看着被紧紧拽着的手腕,霎时委屈上头,质问林四道,“你为什么拦着我!你不帮忙就算了,你还拦着我!”
林四扫了四周一眼,刚还在院子的李瑜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在了。他松开章小水的手,出院子把那包夏枯草拖进来。林四常年在肉摊子打下手,知道这包麻袋大概有四五斤重。
石墩果然好用。
林四兴奋地拖着布袋,突然拖不动了,就见章小水一脚就踩在布袋尾巴,厌恶道,“这是石墩的东西,我不要他的东西进我家门!”
一脸气的粉红,矮冬瓜发力也很犟。林四看了他一眼解释道,“他以为我们之间不对付,想拉拢我。我骗他说摘了五斤夏枯草就答应他,不过我就是装的。”
林四语气里难掩得意,黑眸都亮闪闪的期待着。然而章小水没如往常那般夸他,还十分生气道,“你听见没有,我不要石墩的东西出现在我家里!”
林四哑口,片刻后他道,“我只是骗他干活,这样我们就能快点卖钱了。”
“你根本不知道我和石墩之间的矛盾,我说了不要他的东西。”章小水小胸脯已经失控的微微起伏,气的嘴角都在哆嗦,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
“我听石墩说了,但我觉得……”
林四话还没落音,章小水眼睛不可置信的睁圆,里面霎时弥漫雾气。
气狠狠道,“你也滚!”
明知道他和石墩的矛盾,还这样收人家东西,章小水感觉到了深深的背叛,他气哭道,“你要石墩的东西,你就滚!”
林四被章小水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懵了,好像回到了初次见面的时候,甚至比那时候还要厌恶恨他。
林四脾气也上来了,一把甩掉拖着的布袋,冷冷道,“滚就滚!”
林四转身大步朝门口走去,他刚开始走的急,但很快就放缓步子,竖着耳朵听后面动静。但只听章小水恨恨道,“你滚啊,走什么走!”
林四双手捏拳顿在原地,然后猛然转身,硬气道,“你说不让我走我就不走了!”
章小水急促的呼吸一滞,脑子嗡嗡没听明白,只觉得林四也欺负他。越发觉得委屈,忽的蹲地嚎啕大哭起来。
林四慌了,一直躲在屋里看动静的李瑜也站不住了。
儿子和石墩的矛盾他早就知道,石墩娘没少上门找他说些阴阳怪气的话。看在村长的面上,石墩娘说就说吧。比起身体和温饱口粮,他实在没精力去在意这些。
因为他身体不好,外加儿子其实懂事起就知道他爹和平常人是有细微区别,章小水自小性子就特别刚烈护短。
章小水又不和村子里的孩子玩,在性格养成阶段便没有很好的错机会,在父母这里都是好的,今后长大和人接触,一点不对付就着急翻脸,李瑜内心隐隐忧虑。
担心他这样眼里容不下沙子又刚直的性子今后会吃大亏。
“水宝,水宝别打哥哥了。”
林四见章小水蹲地上哭了,跑去想扶他,哪知道章小水正在气头上,抬头就是一爪子朝林四抓去。
林四脸都被抓红了五指印。
林四可从来没受过这等气,他红了眼,也凶道,“谁是他哥哥!”
章小水被李瑜抱在怀里嗷嗷哭,脑袋上的发揪红绳都一抽抽的。他情绪爆发的猛烈,哭起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难受得打哭嗝。他一打哭嗝,李瑜心里更难受,章小水很少哭到这么激烈,浑身都在抽搐。双手紧紧拽着李瑜手臂上的袖口,抓的湿汗又发白的拧着。
李瑜腰间扑来一阵阵湿热的哭腔呼吸,看着儿子后脖子都哭热的汗红了,他把儿子脑袋扶起来,就见泪水覆满了通红的脸颊,睫毛湿濡颤颤的,眼底满是委屈伤心的泪花。
林四见了心底没火了,他试着凑近,章小水立即把脑袋偏向别处。
林四惴惴不安又内疚地看向李瑜,李瑜一边轻拍儿子的后背给他顺气,一边朝林四眼神安抚。林四看到李瑜没骂他,心里放松了些,他想再凑近开口,李瑜轻轻朝他摇头。
李瑜知道儿子能说通的,只是要给他平复心情的时间。
章小水哭声渐渐小了,李瑜这才掏出手帕擦这个红通通的小花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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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尖都挂着泪,鼻涕都哭得一吸一吸的。
李瑜道,“水宝委屈了水宝再哭哭,这下真的是个水宝了。”
巾帕都湿透了。
章小水嘴巴一瘪,呼吸逐渐缓下来,深吸一口气后,脑袋又埋在了李瑜怀里。林四双手交握不知道该不该出声。他又怕一说话激怒了好不容易平缓下的章小水。
这脾气哪是小水,简直是洪水。
林四一会儿看章小水的后脑勺,一会儿看李瑜,在李瑜朝他点头的时候,心里打的草稿又全没了,生怕把人点炸了。
李瑜看出林四的局促,他摸着章小水倔强的后脑勺道,“因为水宝不给哥哥解释的机会,哥哥走了。”
章小水耳朵动了下,然后微微侧头朝门口看去,却见林四就在他阿爹肩膀边蹲着,一抬眼就对上了。
章小水哭肿的红眼哼了声,又扭头不看他。
林四道,“石墩说的我一点都没信。”
章小水哼了声。
林四又道,“骗石墩摘夏枯草,我们更快得钱啊。”
章小水嘶哑着不屑的糯声,“不需要,我自己可以摘,我宁愿不吃不喝熬夜摘都不要石墩的!”
他眼里才缓下的水光,这会儿又隐隐起波澜。
林四怕了。他忙道,“水宝,你从另一个方面看,石墩那么讨厌你,要是他知道自己辛辛苦苦摘一天的夏枯草最后落到你手上,他是什么反应?”
章小水眼里水光一怔,而后渐渐亮了起来。
那石墩不得跳脚气的几天几夜睡不着。
章小水心底莫名升起一股报复出气的爽。
章小水嘴角刚忍不住扬起,就见林四瞅着他,章小水又哼了声,“不要你叫水宝。我还没原谅你。”
平时哥哥的叫好像他真的很喜欢一样,一翻脸就抓脸不认人。
章小水这张嘴真信不得。
林四心里也不爽,但他怕了。
大不了明早给他梳头梳丑一点。
林四道,“反正石墩被我们甩的团团转,我们还能尽快赚到钱买到白糖和药罐,我觉得很好。而且,你也收了虎仔的夏枯草,你知道我也很讨厌他,但是我都朝钱看忍了。”
章小水想了下,好像是差不多的。
章小水从李瑜身上起来,看着林四扭捏道,“那我原谅你了。你可以叫我水宝了。”
林四忍不住哼了声,章小水霎时面色瞪来,林四低声下气识趣道,“谢水宝大人饶恕。”
章小水咧嘴一笑,露出白白可爱的牙齿,他道,“哥哥,我们把石墩的夏枯草抬进去晒吧!”
“哥哥是怎么想到这方法的,哥哥真的好厉害。”
“哥哥好聪明哦。”
“哥哥还会哄水宝,但是弟弟打哥哥不疼,哥哥不应该还手的。”
林四刚松懈忍不住扬起的嘴角就被泼了冷水,他没好气道,“你再认真看看我的脸呢?”
章小水瞅着他右脸颊上的鲜红抓痕,心虚的扣手指头,嚅嗫道,“都是手指甲长了,都是它的过错。”
他说着,眼睛一亮,把手掌递到林四面前,“那就让哥哥惩罚它!让哥哥把它们通通剪掉!”
林四:……
他怎么感觉又多了伺候人的活?
18.第 18 章
“对了,那石墩刚刚叫什么章有……地?是谁?”章小水揉了下黏湿的睫毛,吸了下鼻子含糊问。
林四转移视线望着天,“可能叫章伯?”
章小水撇嘴,“石墩真是笨,我爹叫章有银。有地什么的,才没有银听着有钱。”
林四没出声。
嘴角渐渐抿着看着不高兴。
李瑜倒是疑惑地看了眼林四,“去村长那里还顺利吗?”
林四搅着手指头,知道改名字的事情始终是要说出来的,他道,“村长说我户籍挂在章家,那就要跟着姓章。”
章小水哇了声,水汪汪的眼睛亮亮的,高兴道,“我喜欢哥哥跟着我姓!”
林四心里冷哼了声,面上没回答。
李瑜问道,“那你自己愿意吗?难道石墩喊章有地就是喊你?”
林四脸色开始发热,他视线左右飘着闪躲,章小水那小脑袋也疑惑的跟着他视线转,转了一圈,四周没什么异常啊。章小水眼神逐渐深思笃定起来,双手捏拳道,“是不是有人威胁你!”
林四没忍住嘴角抽了下,转身背对章小水灼灼蓄势的目光,低声道,“不是田地的地,是有弟弟的有弟。”
章小水和李瑜都怔了下,然后一脸吃惊地望着林四,林四飞快道,“是村长取的名字,还叮嘱我要把章小水当亲弟弟,所以取的有弟。”
章小水欣喜的脸色还未绽开瞬间暗淡,“哥哥真是被迫的吗?”
眼里水光又在积蓄颤抖了,林四只偷偷撇一眼就吓得道,“没有!我愿意!”
章小水收了沮丧,挽着林四的胳膊嘿嘿笑。一副两兄弟十分亲昵要好的模样。
林四受不得他这样肉麻,起了鸡皮的胳膊抽还抽不出来,被章小水紧紧夹在胳肢窝里。而且,他脸上还火辣辣的痛,章小水这个翻脸无情的洪水猛兽。
章小水脑袋在林四胳膊上蹭了蹭,“有弟,哈哈哈哈。村长看起来凶巴巴的,起名可真有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光是一喊这个名字,章小水就忍不住咧嘴笑。
李瑜见水宝开心的不行,侄子一副勉强模样,心里也好笑。只是他不得不出声打断他们。
“这字辈完全乱了,侄子不能和伯伯一样的字辈。”虽然章有银完全不记得前事,也不知道章家字辈,但是章有弟这名字一听就会惹人笑。完全是小孩子过家家的。
林四一听不行,刚才还一副被迫不悦的脸色霎时着急了,“可这是村长取的,不能改吧。”
改倒是给村长重新说下好话,估计问题不大。前提是村长还没去隔壁村里正家报备。一旦里正提笔文书,就没有涂改的可能。
这里还需要出工笔费、红纸费、代录费一起三文钱。里正拿钱办事还不会及时办,会等到每月下旬的县里集会才顺便进城。因为进城坐牛车也得半个多时辰,走路脚成快的话一个时辰多。进城还得过路费,空手一文,卖东西两文。
这会儿都到饭点了,村长一向办事是个急性子的,这会儿怕是早就去里正家了。
可“章有弟”和“章有银”外人一听还以为是两兄弟,这名字真不行。李瑜还是举人之子,也读了点书,更是受不了这让人拍脑袋笑话的名字。
李瑜这会儿叫林四去村长家看看,最好把人拦住。
林四站着没动,一咬牙拉着李瑜袖口,仰着脑袋小声道,“舅舅,我有话想偷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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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
这倒是稀奇,难得侄子露出脆弱又难为情的神情,李瑜把林四带到了屋里。章小水小步跟着去,耳朵竖起就要听,可李瑜叫他去院子外蹲着。
“为啥?阿爹你偏心……”
“偏什么心,去外面站着,罚你打哥哥。”
章小水原本瘪嘴要哭得模样,霎时心虚,只乖乖跑在院子外罚站。
罚站嘿嘿,真新鲜,还是头一回。
不过哥哥到底要说什么呢,还背着他。
章小水站着想了会儿,忘记了自己在罚站,看到苋菜林里长了好些青草,弯腰去拔。其中有一株牛筋草格外难拔,章小水双手捏着拔河似的后仰,这下用力过猛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还来不及哎哟一声,仰头就见一株苋菜梗上盘着一条蛇。那蛇脑袋还朝他跃跃欲试,吐舌蛇信子。一身红黑斑斓,十分漂亮。
恰好这时候,林四板着脸从堂屋里出来了。他暂时还不想看到章小水,却看到一条菜花蛇从苋菜林里溜出来。
林四吓得慌不择路,脚拐了个八字差点把自己绊倒,章小水从菜林子蹿出大喝一声,“哥哥别怕我来也!臭蛇哪里跑!”
章小水眼里亮晶晶,拿着树干风风火火追着蛇跑,最后那蛇溜的太快钻进了一旁菜地里。
章小水还想去追,林四惊魂未定急急喊道,“追什么追!你是不是傻!”
章小水刚想安慰他呢,结果被骂傻。朝他哼哼了声,神气十足道,“不跟你这怕蛇的‘有弟''计较。”
那得意洋洋的样子,把“有弟”二字咬的重,看得林四一口憋气在胸口出不来,后悔的不行。已经可以预想今后章小水怎么来对付他了。
19.第 19 章
现在去找村长还来的急吗?
程武这会儿已经快到里正家了,自然是来不及了。
里正家在隔壁大黄村,这属于三百户的大村子。和山狗村的茅草屋相比,大黄村可富裕太多了。
就直观的比较,山狗村田里的稻谷都没大黄村涨势喜人瞧着好,不为别的,大黄村有钱买新谷种,山狗村都是自留谷种。
屋子基本都是土夯黄土墙,屋顶少有茅草,多是瓦片。村里还零星几户青砖大瓦房,四四方方围着石砌的院墙,敞亮又气派。
里正家自然也是青砖大瓦房了。
里正家一共三子四女,他家的子女都不愁嫁娶,亲家无一不是周边家底殷实的,甚至还有女儿嫁入城里的。
与这些“有出息的亲家”相比,七女儿郑秋菊嫁的隔壁山狗村程武,一对比就有了高低。
郑秋菊每次回娘家,妯娌们就阴阳怪气嫌弃她是穷亲戚上门打秋风。她爹也多次说程武不会来事。本是扶持他当个村长,哪知道程武是一头犟牛,还是没脑子的。
要是以往,郑里正原也是瞧不上逃难来的愣头青,郑秋菊也有中意的童生竹马。原本想等那书生中秀才后成亲的,但外面战乱不止,万一真有什么流民地痞暴乱,书生顶个屁用。
郑里正恰好相中了程武一身肥膘腱子肉,万一他们这里乱了,程武还是能护着女儿。
可那程武专门和他唱反调。
这次县里大人要翻修衙署,要征集壮丁,里正手里就有三个名额。他想从山狗村出,结果程武低头一声不吭。里正以为他犯犟耐心凑近引导,一看,他竟然坐在凳子上睡着了。
郑里正当时气的差点一口气不顺,他当即道,就派山狗村的傻子去。刚还昏昏欲睡的程武一个暴跳起身,吓得六旬老头一屁股坐地上。
程武还一点眼力劲儿没有不知道扶,一旁同是山狗村的干儿子吴启河,也就是山子他爹。吴启河忙从地上捞起郑里正,一口一个干爹勿要动气。程武看得龇牙咧嘴的恶心。只差甩着脑袋打个喷嚏甩走恶心。
最后闹得不欢而散,郑家也从最开始的“竖子尔敢”到现在的“他就是这么个扶不上墙的刘阿斗,和他置气才是傻子”。
都习以为常了。
只要程武老实肯干,只要和他女儿把日子过好,其他就算了。
反正他这个干儿子吴启河挺能干的。
郑里正刚这么想,就见女儿哭哭啼啼的回来了。
一家人也不见怪,老七嫁的不好,家里能接济一番也是好的。只是从昨晚到今早、中午、到现在快饭点了,还不见程武来接。
郑秋菊原本就对程武不满意,嫌弃他又穷又糙又不解风情,要是程武稍稍不顺她意思,郑秋菊就指着程武鼻子骂。程武看着老实一声不吭,可私下给傻子送吃的,往他家门口各种掉东西。
郑秋菊开始以为他同情傻子,但自从见到一直病弱宅在屋里的李瑜后,她多了心思。有事没事上门阴阳怪气一通,后面李瑜也不准傻子捡东西,程武才歇了心思。
但程武还特意嘱咐吴启河带着傻子出门找活计,还说都是一个村的人要团结友爱不要欺负他。
郑秋菊嫁过去除了日子油水没娘家足,其他样样比在家强。没有公婆妯娌,没以前兄弟姐妹间是非挤兑,程武任打任骂,她开始也想安分过日子。可一关注程武,就发现程武那心思全在别人家上,郑秋菊就恨的牙痒痒,非要作践程武。
郑母瞧着气性越来越大的老七,语重心长道,“过日子有商有量,别把老实人欺负跑了。而且你肚子还没动静,你不怕程武二心?你们村子里的口水是怕也会淹死人。到时候里外都说你,你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我待他养子如亲子,就凭这点,他敢凶我?”
程武是在逃荒路上捡到襁褓中的石墩的,后来也带到山狗村。当时就是凭这点,里正决定把女儿嫁给他。
经历过人如恶虎猛兽的饥荒,程武竟然还有善心捡个孩子,说明他秉性纯良心善的很。
“那程武确实善良过头了,不仅捡婴儿还帮傻子。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切忌不要太过火,万一程武打人,你如何招架的住。”
郑母说的时候,郑秋菊完全没听,频频望着屋外。小路上还不见人来,她心里也有些惶惶。
尤其是几个妯娌时常问她打算住多久,还笑嘻嘻说让她别多想,只是提前做打算,从衣柜里掏些不常穿的衣服洗洗好给七姑穿。
这就是把她当叫花子打发。
郑秋菊气的不行。明明妯娌吃穿都是她家的,到现在反而她被嫌弃了!一面埋怨父母当时强行要她嫁人,一面又抱怨程武怎么还不来接她,让她干在这儿受气。
郑秋菊最烦她娘问她肚子,村子里谁敢嚼她舌根子?
一群逃难来的流民,为了活命什么肮脏下贱事没干过?每次她不顺心就去别人家门口晃悠下,那些村民眼里都带着惊恐又害怕,怕被挖根刨地问过往的难堪。
自家事都管不及,谁在意她肚子?这点倒是和大黄村家长里短不同,山狗村静的死气沉沉。
母女说话的空隙,郑秋菊的二妯娌拎着半口袋洋芋出来,问道,“孩儿他七姑,你看这洋芋够不够,不够我再添点。”
这气人的话偏生是一张温和笑脸,郑秋菊也拉不下脸,气只得往肚子里吞。自从成家后娘家就不是家了,家里原本是她的东西现在都变成了这些妯娌的。还一副施舍穷亲戚的模样打发她,叫从小就吃白米饭长大的郑秋菊如何受的了。
那二妯娌又笑眯眯道,“孩儿七姑这肚子啥时候给娘添个小外孙呀,七姑可别嫌我说话不中听,都是自家人才操心啊,这女人没孩子这辈子就是要被人戳脊梁骨。只有生了孩子的女人才叫女人。”
郑秋菊忍不了,破口大骂道,“少在这儿阴阳怪气,你能生!你会生!你比母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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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会生,比母鸡还会下蛋,你会生抓紧生,少在这儿歪歪叫浪费时间!”
二妯娌被怒骂的脸臊红出了泪水,可怜兮兮的望着郑母。郑母瞪眼郑秋菊,“自家人说话肆无忌惮,你也就是仗着你二嫂疼你,少疯子叫哇哇的轻狂。你出嫁了,都靠你二嫂几个妯娌服侍我替你敬孝道,你还这般不尊兄嫂!”
郑秋菊火气一下子就消了。
她娘这是敲打她,现在这个家是她做主,但是百年后可不得指望这些兄嫂了。郑秋菊霸道欺负程武惯了,此时在娘家受气,也想起程武的好了。
她原本还想装腔拿捏程武,要他三请四请才回去,这会儿可劲儿盼着程武来。
左盼右盼,终于在开饭前一刻,程武进了郑家院子。
程武来到院子的时候,井水的池子边,郑里正和大黄村的大夫正拿着一根镰刀绿叶子,茎秆粗壮,茎块粗的东西。
郑里正见程武看过来,下意识侧身挡住了手里拿的东西。程武没当回事儿,虽然不知道这玩意叫什么东西,但是章有银家后屋旁的菜地就种有一块,他还偷偷掐了镰刀长叶子吃了下,苦涩辛辣,奇奇怪怪的。
郑里正见程武没盯着走近瞧,把手里的东西给大夫,然后叫住了有嘴不会喊人的程武。
程武这会儿倒是弯腰鞠躬脸一下子笑僵了。
郑里正奇怪地看他一眼,莫不是鬼上身了?
往日程武来接老七,哪回不是横挑眉毛竖挑眼的。
程武直接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
郑里正道,“是哪家?”
“章有银家。”程武道。
郑里正蹙着眉头,倒是没准备在正事上为难程武。而一旁走出来的郑秋菊听了章有银的名字,霎时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立马面色不悦。
郑里正看到女儿那铁青的面色,原本拿布襟擦手的动作一顿。他接过程武递来的林四户籍,一边朝书房走一边看,到了书房后道,“章家……你好像格外关注章家。”
这个家里经常吵架的老问题,程武对答如流。
“村长也是官,我也要爱民如子。”
郑里正看着这傻大个,还爱民如子,说你们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都让人信服些。一个比一个傻。
郑里正道,“这次徭役县里必须让山狗村出人。”
“你要是这事儿办不好,县里大人怪罪,章家这户籍也变动不好。”
一直赔笑的程武愣了下,而后小声问道,“这是威胁吧?”
郑里正皮笑肉不笑的道,“大人的事情怎么能算威胁。”
程武没懂,倒是一旁的郑秋菊吼他,“我爹的意思必须章有银去服徭役,不然这事儿办不成!脑子里装屎听不懂人话是吧。”
程武懂了。
他顿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金刀阔马,“行啊,你们全家威胁我!威胁就威胁,老子早就不想干了,你这凶婆娘我也不想要了!”
20.第 20 章
他看在孩子的份上诸多忍让。
他又不会养孩子,见郑秋菊待石墩如亲子,总以为她也和自己一样是个不会说话的。其实心还是好的。
但这些年来三番五次在章家的事情找茬儿,他也憋不住了。
他们两人就不是一路人。
他当初想给娃找个娘。郑家想找个强壮的女婿,一拍即合。
这几年下来硬生生熬成了仇家。
“现在就写休书!”
程武两眼一瞪龇牙怒目,窗边围观的孩子都吓得哎呦哎呦跑了,郑秋菊顿时脸没地方搁,又仗着在自己家挥手就要打程武。
程武这会儿也气得王八壳子都要被掀翻了,抬手一甩手臂上肌肉都在抖,郑秋菊这个乡里小姐就被推譲了个趔趄。
郑秋菊气的目怒,郑里正烟杆子一拍桌子,“够了!”
郑秋菊朝她爹委屈看去,眼里满是靠山的笃定。
但里正只呵斥她道:
“以前真是把你惯坏了。”
郑秋菊一脸惊诧不可置信。
郑母听见书房里动静,急忙把郑秋菊拉出来。
看着气的咬牙切齿的郑秋菊,郑母盘着手上的佛珠,说她太过了。
郑秋菊这会儿一下子就怨起爹娘了。当时本就被迫嫁,此时被程武这般羞辱下脸面,她娘还说她太过了。
口口声声说这门亲事是为她好,实际上就是为他们自己打算!盼着战乱程武有力气看家护院,平时农忙也是个好苦力,好处都他们得了,她只得一肚子窝囊气还被娘家人挤兑。
郑母好说歹说,郑秋菊就是不听,目光陷在谋算的报复中。
郑母道,“老七你听我一句劝,程武这个性子绝不是惦记旁人三心二意的,你们好好说话,问问他和章家的前尘往事。”
其实早就问过了,但是程武脑子抽风似的完全不记事,隔几个月就变一个答案。一会儿是章有银逃难路上救过他,一会儿是章有银傻子可怜,一会儿是为他死去的双亲积攒阴德做好事。导致郑秋菊压根就不信,只信自己相信的。
又见程武一身蛮力凶神恶煞的,郑秋菊还怀疑过他是不是逃兵。
但郑里正想都不想就否决了,程武这脑子能逃的出来?再说他这脑子去当兵都怕把箭头射在自己人脑袋上。
郑里正觉得是莽匪更多。但脑子笨人也实诚善良,也是好拿捏的。
郑秋菊越想越气,他们就是相信程武老实人,也不相信她。郑母还在道,“你这性子真的改改,这被休了名声可不好听。”
“世道战乱乡里改嫁和离的还少吗?名声名声!就是我爹是里正我就不能被一个穷鬼休?就怕我回来吃你们的米饭吗?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吗?还是你们偏向哥哥嫂嫂们,家里就我一个是外人了?”
郑母气的胸口疼,手指忍了忍,到底没扬起这一巴掌。
她脸上那一个悔啊,终于懂什么叫做溺子如杀子了。
郑母没说话了,空气静的可怕,只听见压抑气急的呼吸声,只看见彼此眼中对抗的极度失望。
半晌,郑秋菊反而冷静下来。
爹娘就是她的底气,她再跋扈也会看人脸色,慢慢地不甘心地低下了头。
而这会儿,书房里的里正面前铺开一张红纸,正提笔写户籍变更申请文书。
几十年老里正,村子里孩子出生死亡都经过他手办理,文书也有现成格式,他只要笔迹端正地填写内容就好。本熟手于心的,笔尖哗哗游走,蓦然地一顿,顿时气的手一抖。
村名那格子里,本是山狗村,他写成了山沟村!
而罪魁祸首还一脸懵地盯着红纸看。
要不是程武这个祸害人的文盲,把他原本定的“山沟村”写成了“山狗村”递给书吏,何至于他会频频写错村名。
一张半尺长小三寸宽的红纸,衙门每季发有定额,写错了用超了就得自己掏钱买。
一张折算下来快一文钱了。
“怎么了?”程武见里正脸色铁青。
郑里正才不会告诉程武他写错字了心疼钱,不然这狗嘴不定怎么笑人。
不一会儿,程武从书房出来了,看他面色轻松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像是事情办成了。
郑秋菊一下子火气就冒出来了。为了一个外人说要休他,他怎么不和人家一家子去过。
程武不让她好过,她也不让章家好过!
郑秋菊立马进了书房,他爹正在收拾镇纸,郑秋菊先是一番道歉认错,再哭诉委屈,日子难熬。
还说她以前在家的时候就没这般像个疯婆子,都是夫家日子苦。
郑里正原本恼怒的气这会儿也没了,撒娇的女儿好像未出阁那会儿天真娇憨。到底是苦日子磨锉人。
郑秋菊见他爹神色松动原谅了她,她道,“爹,程武三番五次袒护章家退拒徭役,完全是没把里正放眼里。”
这话早些年说郑里正绝对动怒,现在他怎么会和傻子置气?
“你要搞什么小动作?”
“很简单,把他侄子的户籍改为奴籍,人头税立马翻三倍。而且就让他们家这个月开始缴。”
郑里正刚松懈的神情立马严肃,呵斥道,“你脑子想什么?你这是把人往死里逼。平时占点便宜,使唤人收取惠利我都不说你了。你要是歪过头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没那担着的本事就老老实实过日子。”
郑秋菊被凶的一哆嗦,郑里正柔和下来了,努力讲道理,“你把人逼上绝路,那你自己也就站在了绝路上。这世道战乱,百姓难活更加容易激起暴戾,尤其山狗村的本就是穷途末路的流民,他们去过地狱,骨子里已经没多少人性了。”
这也是他当初选程武做村长的原因,高壮能镇住流民,二是头脑简单方便控制。哪知道就是一头犟牛,只在章家的事情上抬起牛鼻子给你呛两口气。
不过虽然没有某得更大的利益,但是起码稳定了山狗村。对于程武这个脑子来说无过便是功。
“程武就是个老实人,就你这脾气换旁人早就血流了。”
里正说狠话企图让女儿收敛性子,但是郑秋菊只觉得他身为里正的爹不帮她帮一个外人。
要是当初不嫁给程武,她会有这些担心吗?明知道山狗村是流民村子,明知道他们那群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还把她嫁过去,只是为了稳住流民,政绩好看。
郑秋菊低头没说话了。
只眼里藏着愤恨。
里正以为她想通了,想来也会老实一段时间。
末了,里正还解释道,“程武说的不是没有道理,章有银本就是傻子不在征兵之列,没道理一直逮着他去抵充其他村子的徭役。”
这个话是程武想了一夜,来反驳里正说的其他村子代替山狗村征兵,所以山狗村平时理应多出徭役,抵扣其他村子的徭役名额。
章有银可不在这之列。
他本身痴傻就不用服兵役。
他还不想和程武撕破脸,万一流民暴乱他们周围村子都遭殃。但这几年来他试过无数办法拿捏程武,是软硬不吃。同是山狗村的吴启河就很上道,知道给他排忧解难。
郑里正又给郑秋菊说了好一会儿话后,晚饭就开始了。
青黄不接的时节,因为七姑姑回娘家,一桌子像是过年似的。鸡鸭鱼肉白米饭,应有尽有。山狗村的大孩子程武也高兴的像是过年。
饭桌间,二妯娌的六岁儿子郑耀祖唆着口水道,“像过年一样,真希望七姑天天回来。”
一旁就有人道,“天天回来可不经吃啊,后院只几只鸡鸭心里没数吗?”
郑耀祖道,“七姑天天和七姑爷吵架,肯定就是馋咱们家的饭菜香。”
郑秋菊气的脸色难堪原本准备伸筷子的手硬是缩了回来,郑老二忙呵斥耀祖又说童言无忌,别和小孩子家家置气。
什么童言无忌,还不是学大人口舌。
一旁程武没听耳边家常,直接起身夹起埋在白萝卜底下的大鸡腿。首战告捷,程武有些激动手抖了下,连路的金黄汁水晃晃,眼见鸡腿要掉了,他慌忙从最近的碗——郑秋菊的碗上面绕来。
郑秋菊面色一喜,顿时腰杆硬气撇了几个妯娌。
可程武的手臂绕过他面前,鸡腿放他自己碗里了。
哐当一声砸的碗脆响,谁的脸面碎了,谁的笑声止不住了,谁的孩子哭了,一时间一桌子人面色各异十分热闹。
唯独程武埋头把鸡腿咬的香。
鸡骨头都咬碎唆了口。
见众人都看着他,程武眼睛抬起来,“别客气啊,吃啊。”
然后又不用喊,自己去一旁桌上的饭甑子,狠狠挖了几勺白米饭。他要用这满满一大碗饭来弥补受的窝囊气。
别的不说,郑家这菜饭真不让他白来。
甚至不由地顺着孩子的话想,要是郑秋菊天天吵架回娘家,他岂不是天天有白米饭和大肉吃了。
程武风卷云残,最后嘬嘬了油亮的嘴皮子,郑家一家人都没吃饱。程武见其他人都没放筷子,也不好意思先放筷子。
郑家人见程武吃了一大桌子菜还不放筷子,顿时一口气闷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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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撑饱了。
只见程武拿着沾满油渍米饭的筷子在一盘红烧鱼——骨头里挑挑拣拣。
郑家人脸都绿了。
郑秋菊恨不得摔筷子就走。
程武一点都没察觉,筷子好不容易夹起一块“洋芋片”,他放嘴里一咬,顿时把喉咙里的饱嗝都恶心出来了。
“呸呸呸。”程武飞快拿筷子从嘴边夹出来这个“洋芋片”辛辣涩涩的发硬,他丢桌上,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里正瞧他老牛嚼牡丹,简直浪费宝贝。
没好气又难掩炫耀道,“姜。”
程武道,“姜?那玩意不是药材吗?”
里正没和这个乡巴佬一般见识,村里人确实没见过姜做调料,只听过姜驱寒,但是价格贵,一般人买不起。
里正能有这么一块,还是刚刚那大夫也是他二儿子的岳丈孝敬给他的。
这东西还是亲家无意间种活的,据说种了好几年都失败了,最后随便丢山里竟然活了两株。
就这么巴掌一块,城里就卖三十文一斤。而一只野兔子也就二十几文钱。这生姜,非大户人家和大药铺,寻常人还买不到。不是说不卖,是这乱世谁图这个精贵玩意儿做调料,自然售卖的圈子就比较固定,有些家底的村民想买,也难寻门路。
所以里正得这么一块很是高兴,忍不住和程武炫耀道,“贵,你小子就运气好,次次赶着饭点来,这生姜四五十文一斤,你吃这一口算是没白活。”
程武咂舌惊讶道,“那你里正的命也不值钱啊,四五十文就不白活了。”
里正:……
不气不气,不和傻子置气!
不与傻子论长短!!
程武丝毫没察觉里正的自我斗争,他大喇喇道,“这么金贵,村子里怎么没人见种?”
里正哪知道没人种?
前提是有人会种,舍得大本钱,瞎子摸着石头过河。
北方有人说姜是“高价卖生姜,雪真珠满床”。他们南方的生姜都是从北方运来的,不说南北气候水土不同,就是南方有人种那也多是北方官宦在南方做官,在职田里试种。据小道消息说仅能存活,生长不大。
生姜这东西久而久之,在村民眼里就是精贵不适合种,也水土不服种不了。
里正一顿饭吃饱了,人有些松散的靠在椅子上,他半眯着眼,用一副程武没见过世面的口气道,“就你进来瞧那镰刀叶子就是生姜,你可在村子里见过谁家有种?”
程武惊地手中筷子掉了,他不说话,捡起筷子就埋头刨白米饭。
把瓷碗刮的砰砰响。
里正也没觉得奇怪,程武就是这么一炸一惊没脑子的人。
一顿饭散后。
长辈说要相互扶持相互体贴,妯娌看热闹不嫌事大拱火殷勤劝和,程武和郑秋菊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院子。
在这点上难得两人有默契。
郑秋菊生出了点同仇敌忾的情绪。
郑秋菊自觉可以原谅程武了,又开始为这个家操心。把饭桌间想到的可能,此时终于可以告诉程武了。
“我告诉你,章家这次没钱交人头税,你不许再借。”
程武充耳不闻。
章家也就只“借”过一次钱。
是三年前,李瑜病危,章有银急地哭。程武知道了带着他进山打猎,寻摸运气。
两人都不是老猎手,不仅没有捕猎的工具,挖陷阱什么的都笨拙的很。运气又很一般,碰上藏冬的时节,野物都猫着不出。
半个月下来只捉到两只兔子和一只山鸡。战乱物价都低贱,一共卖了六十文。他全都给章有银来买药了。
这事儿后面被郑秋菊知道,天天说他。
这事儿,程武打定主意不要章有银还,自己进山想赚个三十文再给郑秋菊。但最后章有银每个月给郑秋菊几文钱,陆陆续续一年也还清了。
郑秋菊叨叨絮絮一路,见程武又闷肚子一言不发,最后也败下阵来。恶狠狠道,“少往家章家跑,章家穷的天天吃洋芋药罐子不离身,这回肯定又没钱,再找你借钱不许借!”
程武不想听,那自然万事不过耳。
他心里此时只一件事,那就是他老大果然就是老大,院子里竟然藏了块金疙瘩!
郑秋菊数落着数落着,反而见程武神色得意,竟然昂首挺胸走大步了。
脑子是不是被鸡鸭鱼肉灌迷糊了。
一桌子两个鸡腿!两个鸭腿!半条鱼!全都被程武这个不要脸的吃了。
诗句来自网上[宋]释绍昙
21.第 21 章
程武和郑秋菊两人一前一后从大黄村到了山狗村。大黄村家家米饭飘香的富裕气息,飘不进山狗村。
落日山影罩在山狗村密集的低矮茅草屋,郑秋菊就觉得气突然不顺了。连炊烟都冷冷清清飘着猪食的气味。洋芋、南瓜、红薯可不是猪食吃的吗。能养的起猪的在山狗村都是大户了,当然也有打肿脸吃胖子的章家。
郑秋菊心里落差太大,脚走着,心愤愤地游神。进村子后沿着泥土路经过一家村民门口,不同其他村民院子都是紧闭的,这家是敞开的。门口站着一个精瘦的男人,隔着几丈远就朝郑秋菊打招呼。郑秋菊心里装着繁琐的心事,自然没听到。
那男人也不觉得尴尬,又大大方方亲昵喊了声,“七妹,这是从干爹家里回来吗?干爹他老人家可还好?”
郑秋菊走近了自然听到了,她看了眼吴启河,脸色都懒得甩。就这种货色,她看不起。谄媚讨好,一张国字脸偏又脸颊消瘦显得下颚骨格外宽,浓眉鹰钩鼻,脸上的算计心思看得郑秋菊生厌。
郑秋菊爱答不理地嗯了声后,就从吴启河家门前路过了。
郑秋菊之后便是隔了三丈远的程武,两夫妻一路上谁都不说话,郑秋菊都不知道程武落后这么多。
等程武路过吴启河家时,吴启河正好拎着一包荷叶往小路对面的水田里准备扬手丢。
程武瞧着道,“吴家兄弟,丢什么呢?”
吴启河那笑脸还没回答,院子里就传来山子娘不耐烦的声音,“你是一身力气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去给人家摘夏枯草!”
“家里的活没见你干这么勤快过,你要是喜欢人家爹娘,你去问问看人家收不收你!你不是有力气给人家干活吗,我看不给你吃喝,你就在这跪着,明早再去给人干活。”
程武伸脖子往门里瞧了眼,山子腰杆笔直地正跪在地上,一手捏着放腿边,一手抬着默默抹眼泪。
光线暗淡披在他小脸颊上,看着汗涔涔裹着泪,嘴巴起干皮了,看着好像随时都要晕倒过去。
屁大点孩子能犯啥事?
山子算他们村子里懂事的了,要是山子娘傍晚还没下山,那孩子还会摸黑接。可比石墩那顽猴要他摸黑找回家强多了。
山子娘还在吼,不过这会儿是压低声音道,“眼皮子真浅,一包不值钱的南瓜干你就看入眼了?那要病死的人给的东西你也敢拿。”
山子紧紧垂着脑袋,手心里还攥着两颗没舍得吃的茨菇。耳边呵斥不断,山子眼睛紧闭,脑海里挥之不去章小水喜乐融融的一家。为什么章小水的爹脑子有问题,阿爹身体不行,但是他们都喜欢章小水,还喜欢不是他们儿子的孩子。他是他爹娘亲生的,为什么爹娘不喜欢他。
他和虎仔从章小水家出来时,先顺路去了虎仔家。虎仔家就隔章小水家两块水田一栋茅草屋。虎仔把一回家就把今天摘夏枯草的事情给虎仔娘说了,然后还把南瓜干和两颗茨菇给虎仔娘。
山子看得胆战心惊,甚至头皮已经发紧了,他们在回来的路上就说了不要把今天的事情给他爹娘说。但是他忘记叮嘱虎仔也不要给虎仔自己爹娘说。
可虎仔娘没骂虎仔,抱着南瓜干瞧着稀奇,还说从没见过这样晒干的口味,晚上就做南瓜干试试。还把虎仔递的茨菇吃了,说确实甜。还说虎仔跟着章小水终于知道体贴父母了。
虎仔娘笑,虎仔也笑。
山子看得艳羡,并七上八下同手同脚走回了家中,终于把他娘盼回家后,期期艾艾地朝他娘说了和虎仔一样的话。
“今晚就不给你饭吃!跪你一夜。”山子娘道。
程武听个囫囵,大喇喇道,“山子这么乖,罚他做什么。”
山子娘没给程武好脸色,反正是个傻的看不出来。况且她男人在里正那里更得脸。山子这么乖都是她教的好,他一个外人插什么嘴。再说他家石墩,看着就像个没人教的野猴,鸡飞狗跳看着就烦。
吴启河也笑呵呵道,“程武兄弟,这南瓜干你要不要?章家给的。”
程武一听要啊,怎么不要。
他一把揣着怀里,顺嘴道,“你婆娘也太凶了吧,我家那口子对孩子可不这样。”
那亲生的和不是亲生的能一样吗?郑秋菊可不是捏准了程武的底线,对程武越差对孩子就越好。
吴启河三言两语就把看热闹的程武送走了,程武路上还想他老大怎么突然给吴家走的近了。明明之前老大从他家门前路过都不探头望的,和他打招呼,老大也不走近。
程武心里有些吃味,慢慢走回去了。
从吴启河家后面上一条蜿蜒的石阶,就路过了虎仔家。虎仔一家三口蹲在院子的屋檐下端着碗吃饭。
那一家三口的嘴巴和腮帮子嚼地欢快,尤其他们一家还是按照体型来蹲的。胖虎娘好像领头的母狮子,把碗刨的响吃的格外凶。虎仔爹是个瘦瘦小小的男人,此时正拿着筷子试图从虎仔娘碗里抢菜吃。
那风一吹,味道确实香。
程武在这村子就和虎仔爹勉强说的上话。虎仔爹别看小身板,但能在逃难中护住虎仔娘,又能在山狗村开荒落脚,也不是什么小角色。
程武以前在流民中见过他干架的气势,觉得他很适合干讨债的活计。很多时候他都想雇虎仔爹给老大去要钱,但是……诶就是但是。
此时他脸上热情道,“平头哥,吃的啥。”
虎仔爹撑着瘦长脖子,天色朦朦胧胧的,他眯着眼看清是程武才道,“章有银家给的南瓜干,吃起来脆脆有嚼劲儿,和酸菜炒放点辣椒小葱很不错。”
程武口水出来了,朝他扬了下手中的一包荷叶,“我也有!”
虎仔娘眼珠子一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程武从吴启河家上来的,吴启河家那院子里女人即使压着声,但还是听着细微训斥声了。
虎仔娘踢了埋头干饭的虎仔一脚,“你看看,我平时打你骂你,可没不给你饭吃。”
虎仔被踢了两脚却是下意识捧住了碗,嘴巴塞满后才从碗里出来,竖起耳朵听下面院子的动静。
“真是气死了,你说山子这跟屁虫性子随了谁!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当虎仔的打屁虫是吧。”山子娘还在骂。
“你爹管别人,你眼巴巴舔着被别人管!”
越骂越生气,一股恨铁不成钢压不住声了。吴启河才拉着脸道,“行了,说了就行了。”
“我去章有银家里一趟。”
山子听了吓得面色惨白,难道他爹是去要回他摘的夏枯草吗?
山子娘威风道,“去章家干什么?他家有什么好去的,这会儿去小心章有银又找你借钱。”
吴启河道,“这话你可别说出来,一来章有银那时候只是问能不能提前结清工钱,二来我也拒绝了。”
毕竟是拒绝了病危求助,但他给章有银安排的活可没少。虽然在山狗村没什么背后嘀嘀咕咕的家长里短,只有虎仔娘一个大嗓门逮着点风风雨雨成天指桑骂槐,但听起来还是不中听。
就这样,吴启河整理了下心情,朝章家出发了。
还没走近章有银家,隔着淡蓝天色,远远就听见两孩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嬉闹声。从没见章小水笑得这么欢,嘴里喊着哥哥哥哥的,像是枝头上的小麻雀。
吴启河还没走近院子便远远喊道,“章大哥在家吗。”
做足了热情又识规矩的姿态。
章有银挑水井水回来,听见工头喊,他应了声出院子把人请了进来。虽然他不喜欢别人进他的院子,尤其是夏天穿过高高苋菜林,将人带到屋檐下的阿瑜身边。
但阿瑜教了他很多次,耳朵也被揪怕了,自然知道这是待人的基本常识了。
吴启河一来到院子,章小水眼睛一亮就吭哧吭哧地搬着椅子朝他走去。
吴启河笑着夸水宝真乖。
被打断玩耍的林四一脸戒备的盯着吴启河,那黑溜溜的眼睛像是要把吴启河盯穿。凭什么他喊章小水为水宝?章小水还应的欢快。
章小水还是喜欢吴启河的。因为他经常夸他爹爹,每次见到他都笑呵呵的。
“我不坐,感谢水宝家的南瓜干呀,很好吃。吴叔叔来找你爹爹说件事儿就走。”吴启河说着话顿了下,因为林四那虎视眈眈的眼神实在不可忽视。
吴启河于是把视线转移道林四身上,蹲下笑看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还习惯这里的日子吗?”
林四脸色一改审视探究,仰头改为平视,笑嘻嘻道,“很好啊,不过叔叔这般问是打算给我家点白米饭还是粗布?”
吴启河一噎,看着这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也没在意,倒是李瑜出声呵斥道,“峥宝,带着水宝进屋玩去。”
章峥也就是林四的新名字,他听李瑜发话了,便带着好奇心重的章小水进屋了。
章峥一进屋里,吴启河就说明了来意。
“最近要到交税的日子都紧张,活也不好接。不过我还是接到了大黄村的新活,好多人想跟着我做,但我优先把这活计给章大哥。但这活赚的不多,一天就五文钱,但好在能干十天半个月,积攒下来钱也五十文了。”
山狗村本就地少,他们的地以前也有周围的村民种,这些村民只是大户人家佃户。据说那大户人家是看流民可怜,才把庄子散了安置成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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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一户人家分的地少,山狗村的男人都会在农闲时去别的大户地主家做短工。
不过世道艰难,招工少打工多。外加旁人一听是流民村出来的,都带着点偏见深怕他们偷东西或者给他们带来危险。山狗村的村民难接活只能低价打出名声。
后面在吴启河的领头下,搭上了里正家,这情况才渐渐好转,山狗村的人能和外面同工同酬了。
价钱低不是问题啊,只要有活儿就好了。
章有银眼睛一亮,就要忙忙点头应下。但他克制住激动了,目光朝李瑜看去。那眼里明晃晃写着有活的惊喜,好像在说快答应快答应。
李瑜像是没看到章有银的目光,先是感谢一番才问道,“是哪家什么活,是点工还是包工?过几天下来就进入稻谷收成关键时候了,这时候家里不能没人。”
要是活重累了半个月,接下来秋收又是重体力活,家里已经连续吃一个月洋芋饭了还没油水,他担心章有银身体吃不消。
吴启河见李瑜竟然没一口应下,心里不喜,有什么挑肥拣瘦的资格呢。面上没显示笑道,“就是替衙署休憩翻新。工资是低了点,但是要干的好,有机会被县里各位大人做短工留用,那工钱起码三四十文。我这在乡里到处求人巴结都讨不来的,要是章大哥今后得了脸,可别忘记小弟我之前的照顾呀。”
原本李瑜还对自己问的话有些不好意思,显得自己不识趣驳了人家好意。可吴启河这下口吻成了游说,李瑜原本没有多想,此时也不禁多问几句了。而且,他以前听他父亲提到一嘴,正常衙署翻修都是走县令大人私库,即使对外招工也会发招工贴,一天得五六十文。不过那都是以前了。
“衙署翻修工钱怎么这么低,和服徭役几乎没区别了。”
吴启河面色僵硬了下,随即苦笑道,“确实是徭役的活儿,大黄村里正家这回轮到了,但是他想出钱请人去。现在接活人多啊,要不是那是我干爹,这活儿我还求不到呢。也是章大哥干活实诚我放心。”
吴启河摊开了说,料定了这家子穷拒绝不了一文钱。更何况半个月下来几十文对章家是笔巨款了。见李瑜迟迟不应,有些心烦意燥了。
吴启河又道,“哎呀,都怪我心急好心办坏事,担心你家用钱就把这活求了,要是你家不方便我是理解,但今后怕难从里正那里接到活了儿啊。”
“要是你家不去,可不就是得罪了里正家。”
这熟悉的话语,李瑜听好几年了。
而吴启河也知道这话说完后,李瑜都会点头接下活。以前李瑜还没病那会儿,性子强势又火爆,还真不好拿捏。但现在,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别说一个半死不活的哥儿拖着傻子两个拖油瓶了。
更别提,李瑜现在身体好像又严重了些,还叫他儿子摘那什么草。连抓十几文一副的便宜药都没钱了。
吴启河负手就等着李瑜应下,降下来的夜雾看不清李瑜神色,只听他歉意又为难道,“我最近身体病情加重难受的厉害,家里离不得大人,这回真是浪费工头一片好心了。”
吴启河一听心里气,但这情况确实没办法。
章有银一听李瑜难受,着急的说哪儿也不去。
就听李瑜又道,“可是里正那里实在没办法得罪啊,还请工头多解释几句。”
吴启河笑着点头,说里正大人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还宽慰李瑜安心养病放宽心。
吴启河捏着拳头走出了院子,没发现一旁苋菜林子里蹲了个人。
这人就是程武,他给郑秋菊借口说出来给秧田灌水。程武听了个大概,对吴启河挺满意的,可他老丈人也太抠搜了!
等吴启河走远后,程武才从林子里出来。而院子里李瑜揉着脑袋,章有银一直围着他问哪里难受,高高大大的像是密不透风的墙堵在面前,李瑜有些胸闷心烦意乱。
“你后退五步,一会儿就好了。”
章有银急忙后退,这一退,狠狠踩到了程武的脚尖。
“哎哟!”程武抱着脚喊。
李瑜和章有银两人朝程武看去,李瑜收起脸色,面上有几分真情实意的热络。李瑜笃定程武和章有银关系匪浅,不然不会这么大费周章又笨拙地明里暗里帮衬他家。但是章有银不记得事,他侧面从程武嘴里也打听不出来。但好心好意,他还是能感受到的。
“村长怎么来了?快进屋里坐坐。”
程武狗狗祟祟环视一周,见四周没人,远处田梗上有挑水村民说话声,但院子有苋菜林子围着,也瞧不见这里。
程武猫着腰狠狠点头,两眼冒光低低道,“我来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