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骨[废土]》
1. 第九要塞1
她应该是死了。
平躺在未封棺的坟墓里,视线被土坑切割成长方形,睁眼只看得见灰蒙蒙的天,空气中飘着无数细碎的炭黑色颗粒。
奇怪,这些颗粒肉眼可见地在流动,转眼就顺着呼吸游进了她的鼻腔,很呛,呼吸道的黏膜瞬间被刺激,开始散发痒痛的信号,像毛刷粗暴地剐蹭着她的咽喉,令她无端联想起毛虫爬过皮肤带来的不适。
她下意识咳嗽。
很克制,但咳嗽声实在大得吓人。周围太寂静了,但凡有点响动都被无限放大,令她怀疑是否周围没有任何活物。
“安鹤。”
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安鹤!”
又来了,女人阴魂不散的呢喃贴着她的耳廓,恨不得要钻进她的脑子里。安鹤飞快地抬手挡住侧耳,呵斥:“别吵!”
这声音尽管听了无数次,安鹤仍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刚刚又做梦了。噩梦清醒的后遗症仍未消失。
三年来,她总是做同一个梦,梦里看不见面容的女人站在昏暗的雾气中,身上的血肉逐渐流脓、腐烂,不求救,不挣扎,平静地站立着,保持着低吟的语调唤安鹤的名字,直到完全成为一具白骨。
诡异得像某种邪恶的禁术。
每一晚的梦境都无比相似,又戛然而止。时间久了,安鹤甚至能很快地辨别出,那具骨架的指骨和尺骨较前一晚,又新添了哪些伤口。
它是活的。
安鹤已经逐渐习惯这件怪事,可就在刚刚,她睁眼之前,梦境有了新的变化。
她回忆起,梦中那具枯骨好似长出了新的血肉,破开雾气中朝她走来,梦境的诡谲在此刻达到了巅峰,每一秒,枯骨的形态都在发生改变,像一摊橡皮泥被不断重塑,最终定型为一个高个子的年轻女人。
安鹤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女人穿着火红的丝绸衬衫,袖口的绑带收紧,衣摆整齐地扎在束腰黑色长裤中,她的头发很浓密,亚麻色,稍微有些卷曲,自然地垂在身后,衬得她的皮肤很白,那双少见的湛蓝眼眸温柔地注视着安鹤,口中仍旧喊着她的名字。
明明是呢喃细语,女人也从未做出伤害安鹤的行为,甚至看起来十分无害和亲昵,安鹤却本能地察觉到危险正在逼近。
或许是因为女人束腰的皮革上挂了两道锈迹斑斑的金属扣,用来存放刀具刚刚好。
又或许是女人脚上的黑色长靴有着粗粝的划痕,那是从无数砂石中蹚过才会留下的痕迹。
安鹤被强烈的不安笼罩,在梦中也绷紧了身子。
可她无法动弹,她在梦中,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
女人却来去自由,缓步绕到安鹤的身后,拨开她的头发,若即若离地攀附在她耳廓边,试探她的忍耐力。低吟的声音好似魅惑的咒语,每喊一声安鹤的名字,她的神智也跟着沉沦。
“到我这里来。”温热的气息透过皮肤直冲天灵盖,危险和迷醉的信号同时拉扯着安鹤,像是一种新型的折磨。
“来找我……”
直到睁眼,安鹤仍旧能听到女人的声音。
她是谁?
安鹤口干舌燥,沉默地盯着昏沉的天空,耐心等待耳畔的幻听消失,直到什么都听不见了,她才抖掉身上薄薄的一层泥土,从一人深的土坑中起身。
安鹤应该感谢这个怪异的梦。
三年来,在她经历过恐慌、焦虑、崩溃,又认命般归于平静之后,她的接受程度比以前高了许多。
如今,再有任何怪事,她都能出人意料保持冷静。
就好比现在,刚过完二十三岁生日的她,昏迷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坟坑里。
离谱。
有一种淡淡的死意。
安鹤无数次确定——她有病。
多梦,幻听,幻视,昏迷,自言自语。她拥有着无可比拟的罹患精神病的潜质,尽管没有医院为她做出确切的诊断。
算了……来都来了。
土坑很高,安鹤用手指紧扣住边沿的泥土,手脚并用,费了点力气才翻出去。
她看清自己所处的地方,是一片荒芜的平原,整个天地被笼罩在一层厚重的灰雾中,像过滤了所有的色彩,满眼只剩下黑色和灰色。
大幅运动导致她吸入更多的黑色颗粒,胸腔火辣辣地疼,她意识到,这些粉尘有毒。而这样流动的微粒遍布在荒原上的每一处。
没有生物,也没有声音,只有正前方有一片干枯的林子,枯瘦的枝桠绝望地指向天空。
这已经不是她所生活过的世界。
这是哪里?
肺部开始胀痛,安鹤在原地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当务之急需要先处理空气带来的不适,再弄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捡了块锋利的石头,割破短袖的袖子,绕过脑袋套在了鼻子上,隔绝了一些尘土。
她还穿着昏迷前那套衣服,黑色短袖,纯棉的居家长裤,长裤上被蛋糕沾到的痕迹已经没了。比较糟糕的是,她光着脚,没穿鞋,脚心踩在砂石地上,很快就被石子儿硌出了紫色的瘀痕。
安鹤动了动自己的脚趾,以便避开那些尖锐的石头。
她并非一点都不害怕,只不过比起梦魇和昏迷带来的困扰与折磨,到一个未知的世界,对她而言反而是种解脱。
很奇怪,这里的空气如此难闻,气氛也诡异,却让安鹤无端静下心。犹如齿轮终于被放置到合适的位置,咬合,开始滚动。让她怀疑自己是否生来便属于这片荒土。
林子里有东西晃了一下。
安鹤余光瞥到了一抹红。
她终于百分百地确定自己疯了。
那刚刚在梦中出现的红衣女人,如今就站在枯黑的林间,像一只火红的狐狸。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朝安鹤招手。
安鹤看到那女人的双唇轻轻开合,没有听见声音,却无比确定,女人在喊她的名字。
装神弄鬼!
安鹤光着脚冲了出去。
她感受到脸上的棉布阻碍了她的呼吸,脚下传来尖锐的刺痛,安鹤却越跑越快,这是好事。她能动,不像梦里那样被禁锢,管它是幻觉,是癔症,是鬼怪,既然她能动,就要抓住这个女人,掐着对方的脖子问问,为何缠着她不放,把她好好一个大好青年,给逼疯了。
大不了,同归于尽!
红衣女人瞧见了安鹤的动作,略有些吃惊,她将搭在前肩的卷发拨到身后,随后抱着双臂倚在一棵树上,脸上露出被挑起兴致的笑容。
安鹤瞧见了女人的笑,又升起强烈的不安。
只要看这张脸,她的脑海就自动升起危险的信号。
安鹤逐渐拉近和对方的距离,终于一脚踏进枯林的边界,这里的粉尘颗粒更加浓厚,本就昏沉的光线被直插云霄的枯木一挡,能见度骤降。
在她靠近之时,女人转身绕进了树林,只一眨眼,隐入枯林不见了。
她甚至没看清对方怎么消失的。
安鹤不得不停下了脚步,她的胸腔因为跑动剧烈起伏,喘息让她的咽喉更为难受。
环视一周,林子已经将她包围,再看不到女人的身影。再深一些,她就会迷失在这片树林里。
安鹤没有选择贸然进入,她沿着自己的脚印试图回到荒原上。
这无人的密林将孤寂的氛围渲染得更为浓烈,安鹤心想,除了那个女人,这片土地上,好像已经没有存活的人类。
不,那女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健全的人类。
仿佛是为了驳斥她的猜想,没走上两步,前方的枯木边,出现了两个结队的人影。
安鹤第一感觉是奇怪,那两个人影穿着厚重的麻布衣服,像是将披肩裹在了身上,连同头部一起包裹得密不透风,腰间缠着枯藤做的绑带,手和脚都被黑色的布条缠绕,看不见一点皮肤。
那两人看见了安鹤,转身走向她。
两人非常细瘦,转身的那一刻,从侧面瞧过去犹如薄纸,麻布像是挂在衣架上,没有厚度。但两人却走得非常迅速且稳当,等到走得近了,安鹤隔着棉布忽然嗅到一股浓烈的腐臭气息。
安鹤惊觉,那不是正常人身上该有的气味。
但是晚了。
其中一人迅速抓住了安鹤裸露的手腕,那只手骨瘦如柴,却极为有力,像是钢钳卡着她的皮肤,勒紧的触感带来剧烈的疼痛。
安鹤心惊,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掰动,试图将自己的手腕抽离,当然徒劳无功。另一个人影围堵着她,抓住了她另一只手。那人的口中发出含糊的声音,叫嚣着什么,像是破碎的气管失去功能,根本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拉扯之际,对方的麻布露出一条细缝,安鹤看见了那人的眼睛。
从未见过人的眼睛如此鼓胀,像是凸出的死鱼眼,眼睛周围的肌肉呈现出腐烂的暗红色,偶尔掺杂着一丝白,看不出是骨头露了出来还是生了蛆。
那一刻,死亡的威胁瞬间当头罩下,安鹤感受到一种全新的恐惧,不同于以往精神上的折磨,这次是实打实的属于变异生物的威胁。她的手骨,几乎要断了。
再之后,会是她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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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血肉,都将被这骇人的怪物啃噬。
在这里喊救命,会有人来救她吗?
当然不会!
这片林子唯一出现过的人,就是红衣女人。安鹤不认为她会来救自己。
她恶向胆边生,拧转被抓住的手腕,张开五指反手扣住了对方的手臂,使劲往自己方向一拉,同时抬脚踹向对方的下腹。要是不成,她会用上牙齿。
她应该是得手了,也得脚了,光着的脚底传来僵硬的触感,好像隔着麻布直接踹到了骨盆。因得这股力气,被她拉住的黑色布条从那人手上脱离,顷刻间,一截高度腐烂的手骨暴露在眼前。
安鹤指尖还抓着布条,浑身的寒毛一瞬间倒竖。她从未见过腐烂成这副模样还能行动的人,溃烂生疮的皮肤像布条一样挂在骨头上,被这一拽,血肉簌簌往下掉。
只剩下骨架。
难怪这么单薄。
这是丧尸?
安鹤不敢确定,传统意义上的丧尸不会有这么正常的行走姿势,以及如此敏捷的行动力。
她这一举动彻底惹怒对方,手腕上忽然传来刺痛,那变异生物的手骨如同爪牙,划破了安鹤的皮肤。
同一时间,两个变异生物口中爆发出无意义的嘶吼,寂静的林子忽然变了样,四面八方响起同样的咕噜吞咽,夹杂着两声类似人的低语。
林子活了。
更多的怪物冒出头。
这玩意儿,是成群出现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安鹤,立刻给自己判下了死刑。她只能用上最后的办法。
“救命!!!”
安鹤丢掉手中的布条,用最大力气发出求救信号,庆幸的是她已经离林子的边界不远,安鹤一边呼喊,一边紧绷着往荒原疾奔。
她的声音稳而响亮,倘若跑不出去,就是死在这里了,也算是一种归宿。
她说过了,她接受程度很高。
但不能坐以待毙。
在被变异生物抓住腿骨、失去平衡跌倒的一瞬间,忽然一阵破空气流,几乎贴着安鹤的头皮,飞射向后方。
那是从林子外疾驰而来的一枚子弹。
子弹正中变异生物的眉心,接着,以眉心为起点开始自燃,高度浓烈的汽油味溢出,两息之后,安鹤清楚地看到抓着她的那只变异生物,成了一个挣扎的火球。
它仍旧抓着她的左脚不放,火焰顺着它手上的布条,燃到了安鹤的裤腿上。
安鹤皱眉,用右脚猛蹬那只燃烧的手,在脚底烫出水泡之时,终于挣脱了禁锢,她就地打滚,用泥土扑灭裤腿上的火。
就在她自救的间隙,数十枚子弹擦着她的身躯飞过,百分百地击中了林中汇聚起来的变异生物,没有一颗浪费。
外头响起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车轮在沙地上摩擦带起尘土,安鹤仰头,看到外边荒原上停了一架她从未见过的奇怪车型,像是辆越野改装车,但车后还衔接着铁皮车厢,六个巨大的轮胎上装了钢刺,前头的越野车只剩下骨架,有人在钢架上架起了枪。
那些特制的子弹,仍有条不紊地从枪口急射而出。
安鹤不能起身,那些子弹不是冲她去的,但毫不顾忌她的存在,只要她身子再抬高点,便会和后方的生物落得一样的下场。
安鹤曲着手肘,爬出了枯林。
不知什么时候,枪响停了。有人跳出了越野车,厚重的靴子将砂石蹬飞,随即一阵跑动的声音,安鹤抬起头,看到一个红头发、小麦肤色的女人停在眼前。
女人的着装着实古怪,身形也高大,口鼻上裹着挡灰的布条,陈旧的丹宁外套束着袖口,打着补丁,只不过作为补丁的是尖锐的铁器。里面的背心起了毛边,左臂和工装裤上都缠着一团厚重的金属器械。不仅如此,靴子包头的部分还嵌有倒刺。
谁会在鞋子上嵌倒刺?被踢上一脚,能收获五个血窟窿。
女人拉下脖子上的灰麻布围脖,以便更好地打量地上趴着的人。这一拉,左颧骨上染灰的创可贴露出来,安鹤发现,这次是货真价实的人类,皮肤完好,没有腐烂到掉碎肉。
只不过,女人脸上手上有很多疤痕,像是战斗的痕迹和岁月的磨砺,疗伤的纱布很脏,松松垮垮,充满了不加修饰的野性。
那人上下审视着安鹤,抬起手,咔嚓一声,子弹上了膛。
黑压压的枪管,精准地抵上安鹤眉毛中心的位置。
安鹤注意到了对方的眼睛,目光里没有一丝对幸存者的同情和善意,像在俯视一个异类。
安鹤想,或许、大概、可能,她又要死了。
2. 第九要塞2
“名字。”持枪的女人简短有力地开口。
“安鹤。”
“哪个要塞跑出来的流失者?”
安鹤察觉到自己正在被审问。
女人的口音很奇怪,像是多种语言混合的产物,声调更为抑扬顿挫。安鹤能听懂,但和她原本世界的通用语言比起来,有些出入。
这次安鹤没有回答,她不知道女人口中的“要塞”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流失者”是指代哪一类人。
连编都无从编起。
因为她的沉默,女人搭在扳机外侧的手指开始弯曲,看样子准备开枪。
“哐当”。
猛一声响,越野车的门被粗暴地踹开,安鹤这才发现车上还有一位戴护目镜的女士。
护目镜女士淡定地收回脚,趴在方向盘上,喊道:“阿斯塔,省着点你的子弹,我们的子弹只用在骨蚀者身上。”
被称为阿斯塔的红发女人不耐烦地回头:“我知道,不需要你提醒。”
车上的人跳下来,一边走一边将护目镜抬升到额头,露出一双深黑色的眼睛:“那你还准备开枪?”
“进入荒原的流失者百分百会被感染,海狄,她受伤了。”阿斯塔用下巴示意名叫海狄的同伴,去瞧安鹤左手腕上的伤口。
安鹤跟着低头。
她的手肘还撑着砂石,左手腕靠近手背的位置,两道很深的血痕很整齐地并列,血肉翻出,伤口很显眼。
看见血液的那一刻,安鹤才感受到锥心的疼痛。同样具有火辣痛感的,还有她被烫出水泡的右脚。
“还真是。”海狄果断弯下腰,扯下安鹤脸上的布条,翻看她的眼皮。
海狄手上戴着半指的皮手套,只有食指和中指全被包裹,粗糙的手套贴着安鹤的眼皮,让她有种被兽医看病的错觉。
安鹤移动眼珠,同时也在观察着海狄。
海狄和阿斯塔又不太一样,稍矮一些,很年轻,看着只有二十出头,戴着纱布面罩,穿着卡其色背带裤,头顶上的护目镜压扁了她的黑色短发。
她的护目镜很笨重,细看有很多精密的结构,尤其左边部分像是无数个精妙的金属镜片堆叠在一起,不知道是作何用。
大约是常年戴着护目镜的缘故,她的眼睛周围有很明显的晒痕,黑白分界线将她鼻梁上的雀斑串联起来,配上她大大咧咧的动作,有些好笑。
“眼睛正常,没有红肿,口齿清晰,没有发烧,攻击性不明显。”海狄收回贴着安鹤额头的小指,熟练地检查,“受伤之前,应该是个健康人。”
安鹤听出些不对劲,那受伤之后呢?
不等她发问,海狄伸手揪住她的后衣领,强劲的拉扯力让她离开地面。
安鹤趔趄着站起来,右脚底的烫伤水泡触及砂石,不由自主倒吸一口冷气。
痛。
海狄戴好护目镜,拨弄了左侧的金属片,望向枯林,像一只警觉的海鸥——原先追上来的怪物已经被阿斯塔全部清除,但不确定枯林里是否潜伏着别的生物。她往前踏了一步:“先带人上车。”
“不行。”阿斯塔用枪杆拦住了安鹤,显然不赞同海狄的做法,“她受伤了,感染了骨蚀病,有可能会变异。”
海狄微微皱眉:“你要将她扔在这儿?”
“谢谢你的建议,不失为一个好的处理方式。”
“别开玩笑了阿斯塔。”海狄松开安鹤,扯下面罩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荆棘灯的守则里从来没有见死不救这一条。现在不是十年前了,受了伤也不一定会被判定为变异,别草木皆兵弄得像往年那样人口锐减。我们现在带她回去,还来得及接受治疗。”
“是你太儿戏了。”阿斯塔端起枪,并没有被同伴说动,“从这里,到要塞需要一个半小时,如今骨蚀病的潜伏期最短只有四十分钟,万一她进入要塞,发生我们阻止不了的突变,全要塞的人都会遭殃,我不会拿大家的性命来做赌注。”
“那也不能把她丢在这儿,我们明明有机会救她。”海狄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夸张地伸出食指戳着对方的肩头:“别忘了,落单的人类也是荆棘灯保护的对象。第九要塞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人凑起来的,你,和我,都是。”
海狄懒得再费口舌,她和搭档的理念一直都不太相同,也不止这一件事。海狄打算直接带人上车,伸出手去却牵了个空。
她往地上望去,发现那个来路不明的幸存者在她们争论之际,曲着腿,四平八稳地坐回到了地面。
两人停止了争论,双双低头凝视着安鹤。
海狄想,这个名叫安鹤的幸存者实在是有些特别。
她有着纯粹的古东方面孔,眼睛浑圆,眼尾尖锐上挑,面部稍短,显得脸庞偏小。鼻梁高,不说话的时候嘴角微微向下,看上去很凶,像猫科动物的长相,有种野性与纯粹并存的矛盾。
但她的眼神里,并没有很强的攻击性,也不爱说话。
宛如荒原里沉静的沼泽地。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海狄朝安鹤挑眉:“怎么?你不想走。”
安鹤抬起头:“不是,我脚痛。”
她想走,荒原上危机四伏,她没有食物和兵器,一定活不过今晚。好不容易出现两个正常的人类,她当然选择结伴跟随。更何况,她能够通过两人了解这个未知的世界。
但是两人起了争执,她在一旁单脚站立着,真的很累。安鹤不知道两人还要争论多久,她不想一直站着。
她很难跟两人解释,坐着比站着舒服。
如果不是海狄刚刚拉她起来,她宁愿趴在地上。
海狄愣了一下,片刻后露出爽朗的笑容,被安鹤一打岔,她也不想再和阿斯塔对着干了。她架着安鹤的肩膀,再次将人拉起,同时扭头和同伴说话。
“阿斯塔,既然我们谁都不肯退让,那我有个折中的提议。东南方向二十公里处有个哨所,归属于第八要塞,我们绕点远路给她做个血液检测。如果她的病情在可控制的范围内,再带她回去。只不过作为交易,我得给第八要塞的人一些好处。”
安鹤想,海狄真是个好心的大善人。
“阿斯塔,我向你保证……”海狄再次开口,“如果她的血液有问题,我会先你一步,崩了她的脑袋。”
“嘶。”安鹤觉得脚趾缝里,卡进了一块坚硬的石头。
“可以。”阿斯塔默许了海狄的提议,她嫌安鹤一瘸一拐走得太慢,直接伸手圈住了安鹤的腰,像搬运麻袋一般夹在腋下。
安鹤双脚离了地,她忽然有种错觉,感觉自己被起重机提了起来。
她刚刚就发现了,这两人的体型完全超出她的常识,自己一米七的个子,在阿斯塔和海狄面前,就像只瘦小的羊羔。
这里的人,都是吃什么长大的?
阿斯塔将安鹤塞到后座,回头望了一眼树林:“有生物围过来了,海狄,车子开快些。”
“不用你提醒。”海狄撑着栏杆一跃,从镂空的车顶翻进了驾驶位。
驾驶台上螺钉和电线裸露,方向盘直接用铁管焊接而成,安鹤有些吃惊,她完全没看清海狄是如何启动了这辆奇怪的车子,一眨眼,发动机嗡鸣,整架车连同后面连接着的车厢大幅度拐弯,扬起一堆的砂石。
而车门还没关,安鹤险些被甩出去,阿斯塔轻巧地从副驾钻到后方,砰一声,大力关上了安鹤左侧的门——原来不是海狄粗暴,这就是简单直接的开关门方式。
那车门摇摇欲坠,上面像打补丁一样镶嵌着铁片螺丝,看起来毫无用处,却又奇迹般地卡住车框。整辆车,连同头顶上镂空的铁架上,都有深深浅浅的凹陷,其中一个,刚好可以卡进一个五指并拢的拳头,也不知道是什么生物留下的杰作。
安鹤收回目光,她有很多疑问,但不敢多问,因为阿斯塔留在了后座,她身旁的位置。
阿斯塔的左手一直对着安鹤,手背上套着个金属环扣,正中心是一把尖刀,安鹤在娱乐作品里见过这样的袖刀武器,只要按下某个按钮,或是甩动手臂,袖刀就会瞬间弹出。
阿斯塔依旧很防备她。
如果她做出任何异常的攻击行为,这把刀会毫不犹豫刺穿她的腰腹。
安鹤心想,阿斯塔实在是高看了一个连鞋子都没有的人类。
她假装没看到,重新用布条掩住口鼻,望向车外。
那片林子已经缩成了一个黑点,安鹤又想起了林中的红衣女人。
这辆破车开得很快,安鹤想,应该能甩掉她了。
……
所谓的哨站,只有一排铁皮房子和一个架高的瞭望台。这里的物资非常稀少,安鹤留意了房间内的布置,处处都彰显着粗犷。
海狄和第八要塞的哨兵交涉,从后车厢取了一小袋盐。安鹤才知道,后车厢里装的是食用盐。她推断,海狄和阿斯塔在荒原上行走,就是为了运输这些物资。
为了借用验血仪器,海狄还戴上护目镜替哨兵调整了一下望远镜的零件。
安鹤悄悄观察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海狄的职业,她是个机械师。护目镜上的金属片有放大镜的功能,可以帮助她辨别很微小的结构,转动时还会发出很有质感的响声。
很酷。安鹤在心里赞叹。
海狄修东西的间隙,安鹤被抽了一管血,等了半个小时,终于等来了结果。
坏消息,她被感染了。
阿斯塔花了半秒钟时间给子弹上膛,又花了半秒钟,对准安鹤的脑袋。
“等等。”海狄劝住同伴,“还有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是,安鹤体内一种名叫骨噬性孢子菌的真菌,活跃度非常低,远远低于一般骨蚀病潜伏期的水平,还达不到变异的程度。按这个情况看,至少需要四天,她才会出现变异症状。
而且海狄说,如今,处于潜伏期的骨蚀病,可以被治愈。
安鹤对此没有概念,不过,阿斯塔听完报告后就收起了武器。
这个原先一直很紧绷的红发女人终于放松了肩膀,看向安鹤的眼神终于带上了“我们还是同类”的意味。她不知道从哪个旮沓里找出一只旧鞋子,递给安鹤,还贴心地只给了左脚:“抱歉,我性格比较谨慎。重新认识一下,我是荆棘灯第九要塞先锋队207队的队员,我会带你回去治病。”
安鹤接过鞋子,从阿斯塔柔和下来的眼神中,安鹤确认了一件事,她安全了。
那么,她是不是可以问问题了?
她有很多问题要问。
“我总听你们提起荆棘灯,那是什么?”
阿斯塔眯起眼睛:“你不知道荆棘灯?”她再次打量了安鹤的衣着,“从第一要塞跑出来的?”
安鹤不知道阿斯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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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推断从何而来,不过这是个借坡下驴的好时机。
“嗯……”安鹤用脑袋小幅度地画着圈,尽量让人看不出是摇头还是点头。
嗯字也拉长音,让人听不出是犹豫还是肯定。
“那就是了,只有第一要塞的蠢货,才会把手腕脚腕等弱点暴露出来。”阿斯塔抱着手臂,简短解释:“荆棘灯,是保护人类和要塞的武装组织。”
安鹤再问:“那你们说的骨蚀病,又是什么?”
海狄和阿斯塔脸上都露出奇怪的神色:“不知道荆棘灯还情有可原,不知道骨蚀病……”
海狄问检查的哨兵:“你确定,她脑子没问题?”
“不,我有问题。”安鹤自己回答:“我有精神类疾病。”
不久前,她刚给自己下的诊断书。
“那真是不幸。”海狄接受度出奇地高,“不过没关系,要塞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既然你搞不清骨蚀病是什么,我路上再给你解释。先上车,我们得先把车厢的物资送回要塞。”
值得庆幸,大家都有精神病,安鹤想,那太好了。
她总不至于显得太突兀。
车子离开哨所,重新闯入灰黑色的尘沙中,拐了个弯,往西北的方向开去。
“你在林子中见到的那些变异生物,就是骨蚀病患者。这种病原先是一种辐射病,空气中这些粉尘就是辐射留下的产物。”海狄打碟一样拨弄着方向盘,向安鹤解释。
“辐射?”安鹤重复了一遍。
“对啊,你没学过历史?”海狄扭头看了她一眼。
安鹤学过,但海狄口中的历史,肯定跟她理解的不一样。
海狄继续说:“可不要相信各个要塞里流传的神学之说。骨蚀病的源头就是辐射病。追究起来,还得怪罪那场强太阳风暴将世界拽入大断电时代……总之,之后几十年,很多人出现了缓慢的放射性损伤,畸形,溃烂,淋巴组织、造血组织受损,就是现在骨蚀病的初级症状。”
海狄说得详细,安鹤暗中记住了她提到的词。太阳风暴并不会直接造成放射性污染,中间一定还发生过什么大事。
她不由自主往前倾斜着身子:“既然是缓慢损伤,那刚刚阿斯塔说潜伏期最短四十分钟是指?”
“缓慢损伤都是几千年前的历史了,现在早就不一样了。”海狄笑起来,解释:“最初,这病还是辐射病,但是,接合菌门下的弗氏孢子菌总是寄生在这些伤口上,时间久了,逐渐演化出了一种新型的骨噬性真菌,它们能快速地通过黏膜进入生物体内,释放孢子,造成的损害比辐射更为严重。被感染过的,就称为骨蚀者。”
海狄腾出一只手,指向车外:“不只是人类,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它们都能进行寄生。可惜,我们的文明已经陨落,很难和它们对抗。不过,还是有一代一代的人类在进行研究,不用担心,现在我们已经能够正确地认识它了,科普手册将感染期划分成了四个阶段……你要听吗?”
“听。”
“很好,你比教会里那些家伙上道。”海狄的知识储备很高,她带着向混沌的愚民科普的口吻,一口气讲了下去,仿佛讲过很多次。
“第一阶段潜伏期,患者会觉得乏力、困倦、懒动,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难以界定,这个病就是这么狡猾。要是干预得早,潜伏期的患者能够被治愈。”
“如果进入第二个阶段,出现临床症状后便无法遏制了。患者身上会长出大片红疹,开始发热、眼红、皮肤长出水泡,并出现严重疼痛、口腔炎、脑炎的症状。这和传染性疱疹病毒很类似,导致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你可以想象,在与之对抗的历史里,人类走了很多弯路。”
安鹤点头,疾病的攻克非常难,越常见的症状反而越容易误诊,她问:“那第三阶段呢?”
海狄没有马上回答,她往左侧瞥了一眼,忽然重重地踩了一脚油门,整辆车瞬间蹿了出去。
“到第三阶段,患者肌肉开始坏死。此时孢子菌已经在脑部繁衍、分裂,它们的菌丝完全覆盖大脑和骨髓,夺走了对躯体活动的控制。感染者会逐渐被分解为一具骨架,这些骨架仍旧可以行动,它们坚硬,且速度迅猛,这也就是你在林中看到的那些变异的东西。”
安鹤打了个寒颤:“听起来已经成了非人生物。都这样了,还有第四阶段?”
“有。往你的左后方瞧瞧。”海狄突然放声笑了两声,她猛地提高声音,用极快的语速说道:“第四阶段,它们会互相融合,人类、甲虫、兽类,你所能想到的一切死尸骨架,全部混合在一起,冷不丁在荒原任何一个地方出现……阿斯塔!”
海狄突然从喉间爆发出强有力的呼喊:“骨蚀者已进入进攻范围,架枪!!!”
安鹤猛地往后扭头。
同一时间,海狄将放在挡风玻璃处的一块铁砖压向油门,而她自己,从座椅下掏出一把机枪,松开了方向盘,离开了驾驶座。
哐当,两边的车门同一时间被踹开,海狄和阿斯塔一左一右悬挂在车门边,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地往后方猛烈射击!
无人操控的改装车处在失控的边缘,偏又平稳笔直地冲向前方。
不用海狄再进行详细描述,安鹤越过窗弦,看到了第四阶段的骨蚀者。
庞大、诡异、畸形的非人生物,正在灰色的沙尘中快速移动!
3. 第九要塞3
看不清它是如何移动的,无数长腿一样的骨头在沙地上滚动,像骨化的千足虫,眨眼就攀附到了车厢的附近。
可它又比千足虫大上许多,各种动物的骨头以意想不到的姿势黏合在一起,像是长了数十条腿,数十只手,以及数十个头颅,铁皮车厢只有它腰部高,如果那能称之为腰的话。
如果只是干枯的骨头也就罢了,偏偏还有风干的兽皮、脱落的眼球,以及像菌丝一样遍布全身的红色细线。
沙尘里扬起腐烂的味道,令人作呕。
安鹤手指抠着车舷上的铁片,不自觉用了力,她的视线紧紧盯着骨蚀者,它的身上挂着一只仅剩骨皮的老鼠,老鼠头骨已经扁了,绒毛上沾着血,后半身的骨头嵌在胸腔的位置,前爪还在朝她挥动。
她可不认为这只老鼠是在和她打招呼。
“轰!”
阿斯塔的汽油/弹精准地击中了骨蚀者,安鹤看到那只老鼠的脏毛在火光中被迅速燎卷,紧接着更多的汽油/弹掠过车身,无一例外全部命中,熊熊火光倒映在三人的眼中。
安鹤回头,看到探出车架的阿斯塔抿着嘴,黄绿色的眼睛直视着前方,被风带起的红色额发飘起又坠下。
她应该三十多岁了,但脸上毫无疲态,安鹤忽然感受到力量所带来的震撼。
安鹤很轻易地辨别出,在另一边开枪的海狄是辅助者,而阿斯塔才是战斗的主力军,这人的枪法过人,且冷静、谨慎。
那几枚汽油/弹降低了骨蚀者的速度,它被迫松开勾住车厢的“爪子”,落在后面,和她们的车子拉开了距离。
但危机并没有解除,那名身上染着火球的骨蚀者,仍不依不饶地跟在车后。比林子里一击即倒的骨蚀者强上百倍。
超出射击范围后,阿斯塔不再开枪,她很爱惜她的子弹。
阿斯塔:“海狄,通知荆棘灯警戒。”
“好嘞。”海狄收了枪,缩回驾驶室,重新接管车子,她取下操作台上一个巴掌大的无线电,按下按钮快速汇报。
“监控台请注意,第九要塞东偏北三十度方向出现第四阶段骨蚀者,数量一,危险等级未知,距离要塞十公里,注意防御,注意防御,后勤成员海狄、先锋队阿斯塔发回警报。”
无线电滋滋响了两声,而后一个外放的女性声音回应:“收到,已开启三级防御。”
“不,三级防御不够,至少提高到两级。”海狄回复,“目前只发现一只骨蚀者,但通常它们不会单独活动。请提高警戒,如果我们甩不掉它,请关闭进出口,等安全后再来回收车子。”
“收到。”对面的成员停顿了一瞬,“祝您和阿斯塔好运。”
安鹤的心咯噔了一下,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像离别赠言?
她注意到海狄只提醒了加强防御,并没谈其它,安鹤敏锐地往前探了下身子:“不请求救援吗?”
“不救援。”海狄哈哈一笑,将对讲机放回原位,一踩油门,“三年前,我们遇到过同样的情况。两名去塞外交易物资的队员遇到了六只骨蚀者,她们,连同赶去救援的人,全部牺牲了,损失惨重。所以现在,我们荆棘灯成员外出,不设置救援选项。”
“为什……”安鹤有些说不出话,这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
海狄语气很轻松:“没办法,荆棘灯成员很稀少,所以要用在刀刃上保护要塞和人类。要是牺牲在救队友上,就太不值当了,我们都有这个共识。在荒原碰上骨蚀者了,我们就靠自己的力量存活下去,并确保不要将它们引入要塞。”
“那你们,不也算是人类吗?”
“我们?”海狄爽朗地笑了一声,“也……算吧。我们是可以被牺牲的那一批,对荆棘灯而言,成员必要的牺牲是可以被接受的,可以将伤亡控制到最小。”
海狄笑得很开心,她好像一直很爱笑,但安鹤觉得现在不是能笑的场合。
她不太能理解所谓荆棘灯的理念,之前阿斯塔说这是个武装组织。
安鹤想象中的武装组织,应该是个拥有强大力量的政府/军/队,但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
她对荆棘灯升起了强烈的好奇,“荆棘灯,到底是什么?”她又问了一次同样的问题。
依旧是阿斯塔回答了她,这次,阿斯塔换了一个答案:“生存和重建文明的路上布满荆棘,而我们是保证人类存活的明灯。”
她像是念了一句格言。这一刻安鹤突然觉得,所谓的荆棘灯成员,像某种拥有特殊信念的兵器,完全将“保护别人牺牲自己”植入了大脑。
不,安鹤忽然又觉得不对,不是兵器,海狄和阿斯塔拥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和独特的个性,如果硬要形容她们,她们更像是草原上雌性首领率领的兽群,强壮者担任起保护族群的职责,寻找食物,该出击时出击,需要牺牲时牺牲,聪明、野蛮、生机勃勃。
并且,不害怕死亡。
安鹤终于厘清这两人身上那股野性从何而来。这就是文明陨落、归于蛮荒后,人类回归原始建立起的生存方式吗?
和她想象中,有些不太一样。
安鹤扒着车窗,又往后看了一眼,骨蚀者身上的火被沙尘去掉了一些,现在冒着火星子,它仍旧紧追不舍,并且越跑越快。
“不过今天的情况有些不同。”阿斯塔微微歪头,靠着枪托,头一次对准了瞄准镜,“今天车上还有新的伙伴,海狄,尽可能将骨蚀者甩掉,把安鹤和食盐送回去。”
海狄朗声回应:“那就得看我们的运气了。”
安鹤似乎被重点关照了,她生出些隐晦的不配得感,她自认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人生也很失败,并不值得别人舍命相救。
她很少会有这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但现在因为她帮不上忙,这种想法就冒出了头。
安鹤抠着手指上的倒刺,问阿斯塔:“你之前不是不想救我吗?”
“既然确认你不会那么快变异,那我们就是同类,荆棘灯的职责,就是保护你们这样的同类。”
安鹤哭笑不得,这位红发战士的分类真是简单粗暴。
“好了朋友们,来活了,四点钟方向出现了新的骨蚀者。”海狄敲了敲铁杆,指向右侧的后视镜,“等进入攻击范围再动手。”
安鹤探出车窗,果然,另一只体型稍小的骨蚀者出现在尘雾中,它不像前一个大块头那样直立行走,更像一只移动的巨型甲壳虫。
原来每一只四阶骨蚀者长得都不太一样。
海狄从储物箱中取出一瓶液态气体,连同一只打火机丢给安鹤:“它们怕高温,要是你不幸被抓着了,点着可以应急。”
安鹤握在手中:“它们吃人吗?”
“用嘴吃?不吃。”海狄熟练地打着方向盘,不断改变着行进路线,“它们会撕碎你,感染你,然后把你的骨架塞到它身上某个空缺处,用菌丝黏合,等到腐烂风干,你就成了它们的一部分。”
安鹤不由自主想了一下挂在骨蚀者身上的样子。
一定很臭。
“所以,它们在壮大自己?”
“是的,体型越大的四阶骨蚀者,破坏力越强。”
谈话间,阿斯塔已经进入了战斗状态,不断变换着射击方位,弹起的弹壳乱飞,风卷着热浪喷到车里,隔着布条也能闻到汽油味。
精准命中,但它们并不能被轻易杀死。
整辆车猛地一震,后车厢好像被抓住了。海狄猛打方向盘,车厢甩出一个巨大的弧度,撞在骨蚀者身上,发出砰的一声!
安鹤心跳加速,险些被甩出去,她赶紧握好气罐,腾出一只手抓着车栏。一抬头,发现阿斯塔已经越出车顶,背着枪,如履平地地从她头上跨过。
阿斯塔大跨步,一跃到了后车厢上。
整辆车像是沙漠里曲线前进的蛇,不断倚靠着惯性来摆脱骨蚀者的纠缠,而阿斯塔沉稳地半蹲在车顶,架枪瞄准。
填弹间隙,她从车厢上抠下一枚手榴弹,甩臂一挥,手榴弹弧线划过天空,恰好挂在骨蚀者突出的骨头上。
轰!
爆炸离得极近,整辆车都跟着一震,阿斯塔的红发被燎了边,不等烟尘消散,她转身从车厢上抠下另一枚爆炸/弹。
这车上所有顺手的地方,都用米色胶带粘着武器。
安鹤第一次见到,如此野蛮无畏的进攻方式,仿佛要以自身血肉为引,直面怪物。
这人是真的不怕死啊。
车厢被重击出现了大量凹陷,但奇迹般地没有炸裂。
车子在荒原上又开出一段距离,先前那只大的骨蚀者被阿斯塔干掉了半边身子,但它仍然在动。
咯噔一下,整辆车又是一震,海狄皱着眉头大喊了一声:“阿斯塔!车厢钩锁被破坏了!”
稍小的那只骨蚀者用它坚硬的刺骨,破坏了车头和车厢衔接的地方,只剩下一层铁皮相连着。而阿斯塔还在车厢那头。
安鹤心跟着一跳,这些东西会用战术,这意味着,骨蚀者是有智慧的。
“王八蛋,这可是一个月的食盐。”海狄暗骂一声,故技重施,她松开油门探出身子:“阿斯塔,别等了,用嵌灵!”
嵌灵,安鹤又听到了陌生的名词。
但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随着海狄话音落下,她看到海狄的肩上,凭空出现了一只棕毛的松鼠。
安鹤第一反应是骨蚀者身上的东西被甩了过来,她赶紧往后仰身,这才看清那松鼠的额头上,戴着一个小型的护目镜。
什么东西?!
那不是真的松鼠,更像是一团灰尘,一个投影。
松鼠从海狄的背带裤扣子上取下小扳手,顺着车架子,蹬蹬蹬跑向车厢衔接处,看样子是要去修车。
安鹤以为之前见到的就够离谱了,如今的情况更加魔幻。
还没等她消化眼前的状况,车厢处传来一声兽类的嘶吼,安鹤回头,发现阿斯塔的身边,站着一只体型强壮的雌狮,那头狮子和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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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一样,有着一双令人胆寒的黄绿色瞳孔。
雌狮一跃而起,矫健地扑向小型骨蚀者,咬住它的头部,猛地扭头一甩,一截白骨被拉扯出来丢弃到荒原上,两者在双双滚倒在黄沙上,拼死缠斗。
车子仍在往前开。
阿斯塔趁这个机会,跨在车头和车厢的位置,双手拽着铁架,以一己之力维持着车子的完整。给海狄的松鼠争取维修的机会。
嵌灵。这就是嵌灵。
安鹤猛地抬头,难道,这才是荆棘灯成员真实的身份?!
安鹤一边瞪大眼一边探出身子给小松鼠递扳手。海狄仍旧在前面开着车,但她此刻不再说话,进入了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
情况紧急,所以没有人留意到,从浓雾中又钻出了两只更小的骨蚀者。它们沿着车底钻到了车头的位置,趁着阿斯塔不备,十个指头忽然抓住了阿斯塔的右臂。
她要被扯下车了!
安鹤皱起了眉,果断钻出后座,用海狄给的气罐对准骨蚀者一顿狂喷,打火机一点,一股烧灼的热浪烫红了她的脸颊。
骨蚀者被烫得缩手,但同时,它抓着阿斯塔的指骨并没放松,指尖已经扎破衣服,嵌进血肉,将阿斯塔往下拉拽。
安鹤眼疾手快,丢掉气罐一把抓住阿斯塔的左手,安鹤的伤口仍在作痛,让她难以使劲,她不得不把身子更往外探,这下子,她看到阿斯塔的腿仍旧死死勾着车厢,直到那只松鼠修好连接锁,阿斯塔才松开了腿。
力气一松,再被骨蚀者一拉,阿斯塔后半身往下坠落,蹭到了夹缝处的砂石上。车子仍旧在往前开,鞋子边沿的金属几乎与砂石摩擦出火星。
出乎意料,阿斯塔很冷静,“松手,坐回去。”她命令安鹤。
安鹤不敢松手,阿斯塔迅速抬脚勾住车厢旁边的铁栏杆,猛地甩开安鹤的胳膊。
安鹤根本抓不住,脱了手,阿斯塔却并没有掉下车。
这位战士用双脚和腰腹稳定自己,倒吊在车厢上,与骨蚀者用蛮力对抗。
她用空出的左手探向车底粘着的胶带,摸出了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刀。
在安鹤眨眼的瞬间,阿斯塔用那把长刀,挥向了自己的右臂。
滚烫的血啪嗒一下溅到了安鹤的脸上。
安鹤愣住了。
“记住,被四阶骨蚀者勾住,就没有挣脱的可能。”阿斯塔继续用那把带血的长刀,砍向夺走她手臂的两只怪物。
安鹤被一脚踹回了座位。
“不需要你帮忙,躲去座位底下。”阿斯塔单只手抓着车栏,击退了骨蚀者后再次翻上了车厢顶上。
她编好的红发已经散开,背着枪,单手握着刀,“海狄,我们两人对付不了四只骨蚀者,我争取时间,你抓紧机会往前开。”
安鹤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
好像真的要贯彻她们那个该死的理念,阿斯塔朝远处发出一声奇异的呼声,那只雌狮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奔回来,随后,阿斯塔纵身一跃,和雌狮一起跳下车,一左一右扑向车后的怪物。
阿斯塔应该是开了枪,不然怎么会有腾天的火焰?
可能还带走了车上的手榴弹,不然怎么会有震耳的爆炸声?
车子还在往前开。
海狄还真听了阿斯塔的话。
安鹤跌坐在位置上,看着斜后方死死地瞪大了眼。
她接受程度应该很高才对,但是刚刚发生的一切,像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像擂鼓一样冲撞着她的神智,她感受到四肢的血液在翻江倒海地奔腾。
野蛮的、文明的、原始的、秩序的火种轮番炙烤着她。
她感到震惊,人怎么能这么果断走向死亡?
火光在她眼中如此清晰,甚至可以看到烧灼过的毛发在火中腾起的样子。倒退的景象变得极其缓慢,车轮扬起的沙尘在她眼里,颗颗分明。
“阿斯塔。”
她念了一声同类的名字。
一瞬间,冲天而起的影子遮盖了天空,黑色羽毛从越野车的后座腾起,铺天盖地飞向已经远去的火光。
海狄猛地抬头,惊讶地看着这群突然出现的鸟类。她在书上看过,这是白令渡鸦,黑羽,红瞳,巨大而凶猛。
海狄还在惊异这些东西从何而来,忽然瞥见安鹤起身,从车架子间的缝隙钻了出去。她无视车速,跃进砂石,踩着她左脚的鞋子,冲向阿斯塔消失的地方。
“安鹤!”海狄犹豫了一瞬,猛打方向盘,车子在砂石上拐了个大弯。
安鹤已经听不到海狄的喊声,她跑得太快了。
海狄赶忙把车开回了着火点附近,并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但赶回这里时,火已经散了,骨蚀者不见踪影,渡鸦也消失了。
茫茫灰雾中,只有安鹤在向车边靠近。
她瘦小的肩膀上架着一个人,有着熟悉的红发。
海狄头一次把护目镜摘下来,重重摔在座位上,骂道:“不怕死啊你!”
4. 第九要塞4
安鹤感到异常疲惫。
海狄从她手中接过昏死的阿斯塔,抬到了后座,非常熟练而简单地用旧布条包扎。“怎么回事?”海狄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问安鹤刚刚发生的事。
“我不知……道。”安鹤扶着额头,察觉到黏腻的触感时,才发现手上全是鲜血,不知道是她的,还是阿斯塔的。
她好像,短暂地失忆了一下。
细究起来,也不是失忆,更像是灵魂被挤走,一种未知的东西接管了她身体的控制权。她像一个平静的旁观者,看着自己的身上腾飞出密密麻麻的鸟群,看着自己跑下车,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跑向阿斯塔。
然后……
然后发生了什么,记忆就变得异常混乱了,直到海狄的车轮声将她惊醒,她才收回意识,发现阿斯塔倒伏在她肩上。
安鹤放下手,耸肩:“我可能又犯病了,就是我说的,精神疾病。”
她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状况,在心理咨询室,医生说这叫“解离”。
是解离吗?好像又有点不太一样。毕竟刚刚她并未遭受不可承受的创伤。
“你真有病啊?我以为你说着玩的。”海狄深吸一口气,“那群渡鸦,跟你有关?”
“大概?”安鹤歪头。
海狄的神情变得很古怪,她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赶紧将安鹤推上车:“走走走,先回去,你这人太奇怪了,我得把你上交给组织。”
安鹤隐约觉得,海狄急切得像是怕她跑了。
车子重新回到通往要塞的路。
安鹤坐回了后座,阿斯塔枕着她的腿。
尽管她很努力让自己不去看阿斯塔的身体,但鼻尖萦绕的血腥味,让她控制不住回想阿斯塔的伤势——阿斯塔割断了自己的右手,腿也被炸断了,以此为代价,阿斯塔完全地炸死了一只骨蚀者。
而那些散落的骨头,被其它骨蚀者带走了。
“她还能活吗?”安鹤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紧张有些发抖。
海狄更加迅猛地开着车:“不好说,第九要塞的医疗水平,不够高。”
海狄的语气里并没包含太多感情,她甚至畅想了一下,扬起嘴角:“如果救不活,我们会为她举行葬礼,你听说过大象对逝去同伴的葬礼吗?就像那样,我们会围起来,对阿斯塔的遗体致以敬意,轻轻触摸她的额头、手心和脚踝,触碰我们最常接触的部位,悼念她。”
“像阿斯塔这样的战士,我们还会为她建造一座丰碑,她的名字会刻在碑上,和石头一起永远地存活。”海狄似乎已经在葬礼现场了,她打了个响指,“很酷。”
“你盼着她死?”
“那倒没有。”海狄哈哈一笑,“但是死亡对我们而言,是很平常的事。”
安鹤瘪瘪嘴,海狄的反应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因为很平常,所以能淡然地接受。安鹤已经见识过了,荆棘灯的生死观很难用常识去理解。
“不过,我还是希望她活着。”海狄说,“我十五岁起就和阿斯塔搭档,老实说我很讨厌她,她很死板,原则性太强,所以我们出行的时候总是吵架。”
海狄顿了顿:“但是吧,我也很欣赏她,你别看她之前拿枪顶着你,实际上她救过很多人,加上你得有十三个。有她这样的人在,要塞才会变得更好。”
海狄哼起了歌,将车子飞快,飞溅的砂石蹭到轮胎上的钢刺,噼啪作响。
她从背带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块长方形的金属,转头递给安鹤。
安鹤用衣服蹭掉掌心的血,接过来,发现那是一个陈旧的口琴。
两边的金属很光滑,看得出经常擦拭,很干净,和这满车的破铜烂铁完全不像,“这是什么?”
“阿斯塔的口琴,每次外出她都会交给我保管,等回去时再还给她。”海狄瞥了昏迷的阿斯塔一眼,“在要塞的时候,她用它来吹奏古老的调子,老实说,可难听了。”
“就是你刚刚哼的那首?”
“是的。”
“你哼得也很难听。”
安鹤有心帮阿斯塔扳回一局,海狄明显趁人昏迷说人家坏话,看来她们平常关系真的不怎么和睦。
不过,安鹤没想到,看起来严肃粗犷的阿斯塔会有这种爱好。
“哼。”海狄重重地表达不满,“我只是随便哼哼,艺术在这里没有太大的意义,生存才是大家最关心的事。”
她闭了嘴,但片刻后,她又开始哼起小调。“奇怪,这旋律,怎么进了脑子就不走了呢。”
安鹤用心听了一会儿,那是首陌生的曲子,悠扬,有很多转音,在她家乡,像是北方大陆上会流行的那一类民调,时而豪壮,时而深沉。
但海狄哼起来像是抽风。
在这样的旋律中,安鹤看到远处的雾气隐约出现了一道高耸入云的城墙,这个人造物拔地而起,将荒原阻隔。隔得太远,看不清由什么堆砌而成,但昏沉的太阳光在上面留下了反射的弧线,显得光滑而冷峻,不像是砖块和混凝土。
看来,那就是第九要塞了。
安鹤小心地挪了下发麻的腿:“海狄,嵌灵是什么?”
“嵌灵啊,你刚刚不问我,我还以为你知道呢。”海狄稍稍有些惊讶,她眨了眨眼睛,还是耐心解释。
“嵌灵是我们的精神力幻化,可被召唤,可被看见,可辅助进攻。像我们这样觉醒了能力的,被称作嵌灵体。你瞧见我的小松鼠了吗?可不可爱?”
“可爱。”安鹤觉得她在炫耀,“大家都会觉醒吗?”
“当然不是。不如说,非常稀少,两三万人里才出一个。”
“那,为什么会变成嵌灵体?”安鹤低头看向自己的伤口。
那些渡鸦出现的方式,和海狄的嵌灵很相似,如果那是安鹤的嵌灵,她只能想到跟之前的抓伤有关。
难道,她因祸得福了?
绝不可能,这是小说女主才会有的配置。
这种好事怎么会落到她头上呢。
但海狄给出的答案出乎意料:“我们这种能力来源于我们的母亲。”
“嗯?”安鹤停止胡思乱想,起了好奇心。
海狄判断着进入要塞的时辰,缓慢开口:“我们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搞懂嵌灵体的来源——感染了骨蚀病、且在潜伏期就愈合的母亲,生下或培育出的女孩,小概率会觉醒嵌灵。这些母亲是低活真菌携带者,但神奇的是,她们的孩子完全对骨蚀病免疫,即便受伤也不会异变。”
海狄形容:“就好像母体成了屏障,将疾病拦截,演化出特殊能力作为礼物赠送给孩子。”
“不过,这个结论并不能倒推,染病的母亲不是都能生下嵌灵体,这个概率仍旧很小,小到我们仍未摸清这个规则。”
听起来,这像是骨蚀病留下的BUG,在侵蚀人类的同时,人类的躯体也与之对抗,神奇地演化出某种剑走偏锋的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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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长期被虫子困扰的植物,会演化出相应的毒素。
这颗星球上的生物,此消彼长,就是这么奇妙。
海狄转头看了她一眼,“你是不是觉得这是件好事?”
安鹤小声问:“不是吗?对骨蚀病免疫,听上去很幸运。”
“很遗憾,嵌灵体普遍活不长久,我们会比别的孩子长得更快,身形也更大,但我们的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岁,加上战斗伤亡,这个数值锐减,三十岁就算是长寿。大多数小孩的觉醒年龄在十五岁,我刚觉醒五年。”
海狄说,“所以大家并不认为这是件很好的事,并且风险太大了,不会轻易去尝试孕育嵌灵体。”
“不过。”海狄语气轻快起来,“阿斯塔都三十一啦,说不定未来能将寿命大大延长呢。”
她一直很乐观,听起来很有希望的样子。
安鹤又看了一眼伤口,奇怪,那她怎么也会觉醒?
她的妈妈根本不可能感染骨蚀病。
安鹤回忆起自己的母亲,最先想起的是母亲严肃下撇的嘴角。
海狄没察觉到她的神态,仍旧耐心做着讲解:“当然,嵌灵体天生就适合战斗,所以几乎所有姐妹都加入了荆棘灯。除了嵌灵,我们还会觉醒天赋,比如视力很好,力气很大之类的。每个嵌灵体一生只能觉醒一种天赋和一种嵌灵。”
“都是动物吗?”
“是啊。我们认为,人类原始的精神形态就是野兽,所以嵌灵大多数都是动物,且跟嵌灵体自身息息相关。
海狄说,“性格、品性、爱好,都会极大地影响觉醒时嵌灵的形成。当初我和我的小松鼠第一次见面时,还失落好久呢,一点都不适合战斗。”
海狄腾出手调整了护目镜,“你的渡鸦……嗯,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挺黑暗的人。”
“我没有,我不是。”安鹤否认,她并不黑暗。
硬要跟渡鸦挂上钩的话,可能是她身上那股子将死未死的气质吧。
她猜。
那堵高墙离得近了,安鹤才看清,这是用钢铁铸造成的墙面,很光滑,光滑到骨蚀者也无法攀爬,并且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道凸出的防御工事,上面有人在巡逻。
它很宏伟,且让人觉得安心,安鹤无端想起海狄刚刚提到的词汇——母体的屏障。
守城的人看见了海狄的车,打开了进出的关口,这辆伤痕累累的越野车,终于载着她们驶入安全的地方。
“最后我想说的是,”海狄驶入宽阔干净的道路,等到出入口的闸门被关紧,才开口:“所有人的嵌灵,都只有单只生物,哪怕是鸟类。所以,安鹤,你方方面面都是个奇怪的人。如果你只是普通的幸存者,我会将你放置在宜居区的医院……”
海狄回过头,摘了口鼻上的防尘布,仍旧笑得灿烂无害:“但现在,抱歉,我会直接将你送往荆棘灯的研究室,确认你的危险等级,请原谅我限制你的自由。”
那双漆黑的眼眸干净清澈,安鹤还是看出,海狄并不像她表现得那般毫无心眼。
这些人都不简单。
安鹤无端生出些紧张,以及一些莫名其妙的危机感,她几乎是下意识绷紧了肌肉。
她是谁、她怎么来的、她有没有威胁,安鹤自己都不清楚,谁知道会得出什么骇人的数据,被研究出个什么名堂来。
大意了大意了大意了。
她真的要被上交给一个未知的组织了。
5. 第九要塞5
安鹤没有轻举妄动,她不知道自己的危机感从何而来,但她此时不可能再回到荒原上。她需要一个宜居的地方。
最好的办法是走一步看一步。要真出现什么变故,她再跑不迟。
所谓的研究室在要塞的正中间。
阿斯塔被医疗队接走,车子驶入主干道,安鹤才发现第九要塞比她想象中要大,这里完全具备一个城镇的规模,并且全都在铁墙的保护之下。
要塞依山而建,最外围是荆棘灯的驻点,而正中间是平民的居住区。山脚下配置着医院、学校、教会和食品交易点。
显然,这个要塞已经建立了好长一段时间,新文明和新秩序已经逐渐成型。
尽管一切设施都有些陈旧,灰败,但这里确实相当宜居,空气也比外面好了许多,不戴防尘布也不会觉得肺部不适。
让安鹤感到吃惊的是,要塞中心有两座大山。
那不是常规的青山,从远处看有一半的山体都是土黄色,山上有很多器械在进行某项作业。海狄看出她的疑惑,介绍道:“那是我们的地下避难所,同时也是我们的矿山。”
“矿?”
“对,以铁矿为主。”
安鹤一瞬间想通很多事。
她刚刚就在疑惑,资源匮乏的世界,怎么能铸成这么大面积的铁墙。再看海狄,她身上随处可见的金属扣,以及她被炸弹波及也没毁坏的车,都有了解释。
这里的金属冶炼业很发达。
海狄解释说:“这里的十三个要塞,每个要塞都把持着一种必要的生存资源,铁矿就是第九要塞在荒原上立足的根本。毕竟非污染区的矿山很稀少,能进行开采的就更少了。”
安鹤很快理解她语气中的强调。
金属不像食物,对人类的存活没有直接的用处,但人类要是想重新发展,提高生产力和战力,和骨蚀者对抗,金属就成为了不可或缺的事物。
拿刀对敌,总比徒手对敌更有胜算。
第九要塞,跟安鹤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透过车窗,安鹤看见道路两旁有些普通民众,她们并不像海狄和阿斯塔一样高大,因为资源的短缺,她们的着装都很朴素,大多是耐磨的牛仔和皮革,脖子手腕等脆弱的部位,镶嵌着金属环扣。因为缺盐和肉类,她们看上去有些水肿的并发症,但并不严重。
视觉上的差异让安鹤终于有了切实的感觉,她确确实实,穿越到了资源匮乏、秩序重建的废土世界。
安鹤作为一个外来者,开始留心观察每一处。
她发现,出现在视野里的人,都是女人。人们的发色、瞳色和肤色都不一样,大灾难后人类迁徙,基因被混合,到现在,她们很难用单一的人种去分类。
整条街,只有安鹤是最纯粹的东方人。
包括出现在她梦里的红发女人,面相也包含混血的特征。
也不是没有怪异之处。
这里的人面临着死亡威胁和物资短缺,应该看上去很惊恐才是,可安鹤发现,人们的脸上毫无颓靡之色,相反,她们的眼睛中跳动着希冀的火苗。
车子经过闹市,海狄将车速放缓,一位路过的阿姨看见了她,从车窗里递进来一个干瘪的苹果:“指挥官说你去换食盐了,辛苦了海狄。”
“谢谢贺莉塔娜斯基阿姨。”海狄自然地接过苹果啃了一口。
豁,好长的名字,得亏海狄能记得住。
安鹤能从这些人的眼神中感受到,她们很爱护荆棘灯的成员,这些细小的相处不是假装就能装出来的。
“你瞧。”海狄嚼着苹果开车,有意给安鹤介绍:“没有战斗力的民众,就负责炼铁和基础建设,我们荆棘灯保护的就是她们这样的人。”
“都是女性吗?”
“是啊。第九要塞是母系族群,我们相互扶持,这么说吧,就像大象那样。”海狄又拿大象举例子,尽管她有生之年只见过大象的骸骨,“我们很适应流血和病痛,不会被轻易击垮。”
这话有理。安鹤肯定地点头。
见了这些民众,她才理解海狄和阿斯塔的信念因何而来,这里的氛围,确实会让人自发地维系,哪怕付出生命。
“所以,你要是检查没问题就可以留在这儿。”海狄终于暴露了她带安鹤绕远路的意图,“既然你觉醒了嵌灵,要不要考虑一下加入荆棘灯?我观察过你,你能保持冷静又能随机应变,很适合加入荆棘灯,最重要的是,你不怕死。”
“这算是夸奖?”安鹤歪头。她很难看清自己身上的优点,她因为焦虑和疑神疑鬼,除了医生很少跟外人接触。
“是夸奖,我很喜欢你。”海狄大方地承认,她送安鹤去检查是因为这是必要的程序,抛开这点不谈,从个人角度出发,她很喜欢安鹤。
海狄夸赞之后,也毫不遮掩地泼冷水:“遗憾的是,你本身的体能不是很强,这会影响对嵌灵的操控。要是你加入荆棘灯,会派人锻炼你的体能,并且教你如何发挥嵌灵的作用。”
“真的?”
安鹤有点心动。也就是说,她会有一个专门的教练,教她如何变得强大,然后在荒原活下去。
这是好事,会让她很快适应这个地方,少走很多弯路。
安鹤没有动过回原来世界的念头,很奇怪,她对那个世界并没有太强的归属感,既然到了新的世界,她就打算找地方扎根了。
第九要塞就是个不错的宜居地。
“真的。”海狄给出肯定的答案。
“只要通过检查就可以了吗?”
“是的,会给你做危险评估,检查你的精神力和各项身体机能,以防失控。”海狄想了想,还是收敛了表情:“当然,还有一个大前提是,你不是我们的敌人……不过这无所谓,你都舍身救阿斯塔了。我等你好消息。”
车子在一栋三层高的大楼前熄火,海狄领着安鹤进了二楼的一间研究室,她们前去时,正好碰上有位教授拿着本子着急忙慌地出门。
“哎苏教授。”海狄拦住这个戴眼镜的女人,“我带回来一个人,需要测一测精神力。”
“我现在没空,你可以找我的助手。”苏教授头也不回。
海狄有些奇怪,觉醒检测在第九要塞是件大事,凡是有可能觉醒的人,苏绫苏教授都会亲自经手,难道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看着苏绫远去的背影,海狄不确定地又添了一句:“从荒原上带回来的嵌灵体,你真的不看一看吗?”
苏绫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她很快地折返回来,透过镜片打量着安鹤:“荒原上来的?”
安鹤注意到,苏教授的重点不在嵌灵,而是“荒原”两个字。
“是,阿斯塔救下的人,我正打算和第一指挥官汇报这件事。”海狄站得笔直。
苏绫看了她一眼,没有过多废话:“你赶紧去,人交给我就行。”
很快,安鹤被带进一间金属建造的屋子,助手指引她,躺在专门测试精神力的金属架上。
苏绫在她脑袋上套了个半圆的器械,又往她身上贴了好多金属贴片。
安鹤扭头看到旁边有细微裂痕的电子屏幕,看样子,测精神力,就是测试脑部受到刺激时所产生的波动。
苏绫拿着巨大的针筒:“我会给你打镇静剂,以防你失控伤人。”
苏绫三十来岁,有着亚洲血统,黑发,大概从事的是室内工作,皮肤很白,她避开安鹤的目光,将针头对准了安鹤的右手。
针头反射着寒光,安鹤下意识躲开了一下,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危机感再次席卷了她。
但她没能躲避成功,苏绫的助手已经给她绑上了固定卡扣。
海狄说得没错,她体能太弱,金属卡扣完全束缚了她,嵌灵也并没有因为她的精神波动而被召唤出来。
和苏绫对视的那一秒,安鹤有那么一瞬间认为海狄在骗她。
第九要塞的人,好像并不那么友好。
最主要是,这支针筒那么大,镇静剂的剂量,显然超了!
海狄,骗子。
竟然还给她画饼!
和无良HR有什么区别!
安鹤在心里大骂。
“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苏绫察觉到了她的紧张,开口安抚,但她的语气并不温柔,至少,接下来这段话说得很生硬,“你需要做一些检查,放心,睡一觉,睡醒了检查结果就出来了。”
傻子才信。
安鹤咬着牙不回答,她很难再起身,便趁着苏绫回头检查器械的时候,将身子往左边移动,那边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些医用钳子。
她得确保自己再次醒来时,无论用什么方法,能够用身体勾倒桌子。
镇静剂很快发生了效用,安鹤感到双眼困顿。
闭眼之前,她看到助手在填写病历本,而苏绫在给她抽血,很正规的抽血方式,安鹤强压下心头的不安,无法抵抗地陷入昏睡。
……
“结果出来了。”苏绫抱着一个纸盒走进办公室,她将文件往铁桌子上一放,桌子后方的女人正在缠手腕带。“海狄带回来的那个人,确实是嵌灵体。”
“评级呢?”女人拿起桌上的资料,仔细翻看。
她有着金色的头发,二十六岁,不战斗时披散在脑后,胸口处别着的金属徽章——那是由火焰石矿做成,在紫外光下会显现出岩浆般的耀眼纹路,同时也是荆棘灯总指挥官身份的象征。
“没有评级。”苏绫扶正眼镜,“她的嵌灵很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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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海狄提起过了吗?是一群渡鸦,一群。我们无法评级,天赋也有待评估。她的精神波动超出了仪表盘的数值,伊德,这太奇怪了。”
苏绫略过姓氏,直呼指挥官的名。
伊德的神色开始变得严肃:“你是说,她的精神力超过A?”
“没有。”苏绫深吸气,才接着开口:“有时候,爆表,有时候,为零。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觉醒者。你知道,嵌灵体的精神力能保持稳定,所以才能被检测。而她的精神力很不稳定。另外,她本身的各项数值都很普通,按理说,驾驭不了这样的嵌灵才对。”
伊德若有所思:“所以海狄说她忘记了救援阿斯塔的过程,原来不是她有心隐瞒,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嵌灵?”
“大概?我们没有这样的数据可供参考。”苏绫拉了张椅子坐下,“如果只是这样,通过训练可以解决。渡鸦是一种很高级的嵌灵,数量又多,假以时日经过训练,她会是个完美的战士。”
“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害怕。”伊德缠好双手的腕带,开始细心地扎头发,她还没有穿上外套,手臂上的肌肉因为抬手的动作而清晰分明,只不过那些肌肉上,布满大量的伤口。
苏绫把目光移开:“第一要塞间谍的事,还没有眉目么?”
“这才爆出来一天,没有。”伊德捏着安鹤的报告,“不仅没找到,现在又冒出一个精神力不稳定的嵌灵体。苏教授,这件事太过巧合了。”
苏绫后怕:“还好我提前接到了你的通知。”
伊德苦笑了一下:“你来之前,海狄跟我说了安鹤不少好话,她沾沾自喜,说已经给安鹤种下加入荆棘灯的思想火种,我罚她去扫厕所了。”
苏绫皱紧了眉头:“这不能怪海狄,她去交易食盐,走了五天。要塞的变化她还不知情……”
伊德很无奈。
这片土地大多数地方已经沦为辐射污染区,仅剩的低污染区被人类阵营瓜分,资源被把控。各个阵营在血泪的摸索中,好不容易建立起交易的平衡。
但现在,这种平衡被打破。
前一天,伊德接到合作方的情报,第一要塞的人违反了契约,往别的要塞安插了间谍,目的很简单,摸清各个要塞的运转方式和资源点,准备夺下要塞。
不是所有人类都推崇善意和合作,对抗骨蚀者的同时,人类之间开始资源争夺是历史的必然。
苏绫叹了口气:“第一要塞的做法完全违背我们建立的合约,这样下去,没有人敢救援荒原上的流失者,其余要塞还会效仿。”
“那帮专制蛮横的财阀总盼着统一人类要塞,把资源牢牢握在手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伊德很重视这件事。
人类保存下来的医术和科技核心,几乎全被第一要塞垄断。
其它要塞应该庆幸,第一要塞还没有太多建立武装部队的物质基础,一旦有,这帮人会挪平这片大陆。
伊德盘好头发,“我们要塞不一定有被入侵,抑或者,已经被入侵了我们还不知道。无论是哪种情况,这个叫安鹤的嵌灵体很可疑,她不能加入荆棘灯,更别提什么训练。”
“你看看这个。”苏绫拉过桌上的盒子,递给伊德看:“这是安鹤身上的衣服,你的祖母在第一要塞生活过,认认是不是第一要塞的服装。”
“人造丝,涤纶,棉布。”伊德摸了摸布料,“的确像是第一要塞的人造物,款式也像。”
如此一来,安鹤卧底的身份又有了佐证。
“我会派人看着她,苏绫,等她醒了你先问问她,如果她有撒谎的迹象,在评估表上记下来,交给我。”
伊德穿好外套,一瞬间,身上骇人的伤口全被掩盖,她从墙上取下一支重枪,“阿斯塔受了重伤,她的腿保不住了,我们折损了一名优秀的A级嵌灵者。如果我们遭遇袭击,处境会很不妙,我需要紧急建立防御工事。苏教授,如果安鹤有问题,我允许你动手。”
“好。”
伊德踏出步子,硬鞋底在石头上叩出响声,两步后,她又折返回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苏绫:“但你要记得,优先保护好自己,苏教授,我可无法承受失去你的痛苦。”
……
安鹤又做梦了,她很清楚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这次的梦有了场景,刺眼的白灯,冰冷的器械,安鹤环顾一周,这不就是她昏睡前的研究室吗?!
红衣女人又出现了。
站在阴影处,正在翻看安鹤的病历,见安鹤躺在金属床上斜着眼睛盯着她,女人放下病历本,缓慢走到安鹤的身边坐下,俯身抚摸安鹤柔顺的头发。
“小羊羔。”女人唇边噙着看戏的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被怀疑成卧底了。”
6. 第九要塞6
安鹤的第一反应,她在胡说八道。
安鹤并不相信梦魇说的话。
红发女人读出了安鹤的情绪:“不信?”她停止摆弄安鹤的发丝,手指逐渐往下移动,顺势摸上安鹤的侧脸,“小羊羔,别用这个眼神看我,你看起来很凶。”
安鹤想翻白眼。
不凶难道要对她笑嘻嘻?她做不到。
下一秒,红发女人用手指强制推起安鹤的嘴角:“多笑笑,保持好心情。”
安鹤有些崩溃。
这个要求太无理了,没有谁失去身体的控制权,被一个陌生女人摆弄,还能保持好心情。
而且这女人太自来熟了,安鹤感觉到被女人摸过的皮肤在发烫。
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依旧不能动弹,唯一能够自由活动的是她的眼珠。
这点微小的变化被安鹤捕捉,她有些吃惊,以前的梦境可是连眼珠都无法转动的。
好像在抵达这个世界之后,梦境就完全发生了变化,就如同从一个简单的动图,延续成了一场完整的电影。
它不再机械似地重复,场景更加真实,连女人指尖的温度也能感受得一清二楚。
这是好事,安鹤想,微小的变化代表着,她有希望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女人感受到了安鹤的抵触:“省点力气,你还没能力和我对抗。”她松开了安鹤,站起身:“我来找你,只是想卖你个人情,告诉你一些你一定需要的信息。”
什么信息?安鹤的视线随着她移动。
女人主动往下说:“荆棘灯在抓第一要塞的卧底,你出现得不巧。你觉醒了嵌灵,又来路不明,和你一起回来的荆棘灯还受了重伤,你身上的嫌疑叠得比小山还高。”她语气里有些惋惜,同时又有点幸灾乐祸。
女人如此具体地描述了安鹤的处境,不像在说谎话,安鹤不得不顺着她的话思考。这一思考,安鹤放松了对女人的警惕,两秒后,她立刻对女人的话深信不疑。
女人再次俯身柔声提醒安鹤:“荆棘灯对自己人很好,但是对于敌人,那可是毫不留情的,有些人的嵌灵会让你活着比死了更难受。”她语气平实地陈述着事实。
安鹤想象出嵌灵将她撕碎的画面。
女人继续提醒:“接下来你大概率会受到审问,记住别说谎。趁着昏迷,想想怎么脱身吧。”
她用食指戳安鹤的腮帮子:“对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骨衔青。好好记住我,以后可别翻脸不认人了。”语气亲昵缱绻地像在和情人说悄悄话。
安鹤有很多话想问。
你怎么知道的?
你是谁?
给出这些信息是安了什么坏心?
可她无法说话,女人也不像海狄,没有耐心替她一一解释。
梦境消失得很突然,像电影突然结束,没有后续字幕,安鹤的视野直接漆黑。
她应该在沉睡中,但有趣的是,她能够在沉睡中思考。这让她的时间比别人多出了很多。
安鹤冷静下来,眼神完全恢复平静。她并非什么都没做,从骨衔青出现的那一刻起她就在不遗余力地观察,至少,她得出了两个信息。
最明显的一点,骨衔青能够随时随地进入她的梦,并且,梦境的主导权在骨衔青手上。只要安鹤陷入昏迷或者是自然沉睡,骨衔青就能够侵入她。
侵入。安鹤咀嚼着这个词。
这个神秘的女人有某种能力,能够让她动弹不得,而且,每一次骨衔青和她说话,安鹤的心跳和血液便会不可自抑地沸腾,思路一旦被牵着走,就会坠入迷恋和信任的陷阱。
像传说故事里,魅惑别人的狐妖精怪。
安鹤细心地回忆着骨衔青的用词,她说“你还无法和我对抗。”
“还”字暴露了很多信息,这说明骨衔青潜意识认为,安鹤是有能力和她对抗的,只是现在还做不到。
安鹤想,她不能一直处于这种被动的关系里。
她必须想办法,尽快学会使用自己的能力。
……
醒来的时候,苏绫已经架好了凳子坐在床尾。
安鹤身下的金属床被调整成了座椅模式,上半身得以支起,但手腕上仍旧套着固定卡扣,研究室里没有人,只有面带微笑的苏绫一个。
苏绫发现安鹤在观察卡扣,出声安抚:“检查的副作用还没结束,所以仍限制着你的自由,等结果确认了就会解开了。”
苏绫说得温声细语,如果不是刚刚骨衔青提前警告了安鹤,她大概率就信了。
“这样啊。”安鹤思量过后决定先不动声,如果此时跳起来大喊“我不是卧底”,就相当于坐实了卧底的身份。
她不可以那么蠢。
“那要多久可以确认结果?”安鹤平静地问。
“很快。”苏绫给了个模糊的答案,“在这之前,我有一些事情想问问你,这也是评估的一环,只要如实回答就好。”
“嗯。”安鹤点头,看起来很乖巧。
“你从哪里来?怎么到荒原上去了?”苏绫直视着安鹤的眼睛。
第一个问题就十分尖锐,安鹤没有立刻回答,她解释不了自己的来历。
如果她不知道自己被怀疑,她就会毫无防备心地编一个答案,就像之前糊弄阿斯塔和海狄。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安鹤很警觉。
苏绫是荆棘灯的成员,是否也有嵌灵和天赋?
这里没看到嵌灵,但,苏绫的天赋是什么?安鹤对天赋还完全没有概念。
安鹤脑子转得飞快,回忆起骨衔青提醒过她,不要说谎。
不要说谎!
苏绫是一个人来的,研究室的金属门关得很严实,敢独自审问被当作卧底的人,苏绫一定有自己的过人之处。她如何分辨自己有没有说谎?
等等,她难道,能够分辨自己是否说谎?!
安鹤内心一惊,余光扫过苏绫膝盖上放着的测量表,白纸黑格上空无一物,苏绫还没有下笔。
安鹤意识到,她不能再随口编个借口,失忆也不行。只要第一个问题没答好,她的信任值就会大幅降低,无论之后答得多好也洗脱不了她的嫌疑。
糟糕的是,她犹豫了几秒,已经错过了最佳的回答时间。如果此时再开口,便是说谎最常见的犹豫特征。
安鹤干脆抿着唇,垂着眼没说话。
“怎么不回答?”苏绫意味深长地问她。
“我在思考要如何跟你描述。”这是真话。
“为什么?很难描述清楚吗?”
“是的。”安鹤这次答得很迅速,“因为我并不清楚我如何到了荒原,在那之前,我生活在和这里截然不同的地方,说出来你应该不会相信。”
“展开说说。”看来这个答案并不能让苏绫放心。安鹤仍旧来路不明。
这就是安鹤头疼之处,她在这个世界没有原本的身份,很难拿来当挡箭牌。
编造不行。
糊弄也不行。
只能冷静地发疯了。
安鹤想了想,笼统地描述:“我原先居住的那个地方没有骨蚀病,高楼林立,电力充足,也不会被食物短缺所困扰。”
苏绫仔细留意着安鹤的神情,这人看不出情绪波动,“识谎”的天赋并没有察觉到不对。
苏绫在纸上画了一道看不懂的符号,同时开口:“你的意思是,你来自绿洲?”
“绿洲?”安鹤重复,“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绿洲。”苏绫奇异地看了安鹤一眼,“那是在荒原上流传的传说。据说大陆上有一处从未被污染的土地,水土丰饶,牛羊成群,并且古代所有科技都有保留——当然,我们只把它当作童话故事讲给孩子听,人们从未找到这样一处地方。”
苏绫露出微笑:“你是不是把童话故事当真了?”她怀疑,安鹤的嵌灵太过于强大,让她产生了幻觉。
安鹤沉默两息,她没有顺着苏绫的话说,而是坚决摇头:“不是,我们没有绿洲这一说,只要是人口聚集的地方都很丰饶。”
“荒原上没有这样的地方。”苏绫重复了一次。
“但我确实来自那里。”安鹤坚持。
只有她坚持,苏绫才会觉得她脑子有问题。
“你加入过教会吗?”苏绫突然问。
“没有。”安鹤看着对方的眼睛,提高了语调:“我没开玩笑,比起这里,那里的生活条件简直是天堂,那里……”
“好了。”苏绫看向安鹤的眼神逐渐变得同情:“我们不必再纠结这件事。”她看了一眼安鹤的精神检测,决定把嵌灵过强会影响人的精神状态记录在册。
“下一个问题,你多少岁了?”
“二十三。”
“二十三才觉醒嵌灵,算是非常晚的年纪,你的母亲,有感染过骨蚀病吗?”
“没有。”
安鹤没料到苏绫会提起自己的母亲,她仔细回想,发现母亲的面容开始变得模糊,连五官也很难想起来了。“她是个老师,有些职业病,但从未感染过骨蚀病。”
“老师?”这下轮到苏绫反问,“学校里的职员吗?”
“是的,高中老师。”安鹤说。
“高中。”苏绫重复,“真是个古老的词汇,我们这里只分一二三级的老师。”
安鹤没有给出反应。
“我听海狄说,她和你介绍了荆棘灯,你想加入荆棘灯吗?”苏绫问。
安鹤斟酌字句:“想。”
“噢?为什么?”苏绫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倘若有间谍想摧毁防御,加入荆棘灯绝对是第一首选。
“因为海狄说我体能很差。”安鹤如实回答,“加入荆棘灯,会有专门的导师教我如何使用能力,对吗?”安鹤反问。
“是这样没错。”
“所以,我想学会操控嵌灵,增强体能。”——然后抓住骨衔青。这是她刚冒出来的想法。安鹤隐去了后半句。
“而且,海狄说荆棘灯的关系很好,第九要塞的人们都很和善,我很喜欢这里。我没有任何归宿,留在这里是我最好的选择。”
她特意提到自己没有归宿。
不是归属于哪个要塞的间谍。
苏绫微怔:“是这样没错。只要不是我们的敌人,我们都很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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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狄也说过一样的话。”
“这是我们的共识。”
苏绫从测量表下抽了张黄色的草纸,上面用矿石颜料画着一个圆形的图标:“见过这个吗?”
“应该没有。”安鹤没有完全否定,也没有肯定。
人的记忆庞杂,很难马上回忆起相关的事,图案题答得太过坚决反而可疑。
她答完后,仍仔细看了一眼那个颇具设计感的圆形。圆形中心画着一只鸟和一棵树,树梢上悬挂着一轮太阳。
安鹤把视线移开,隐约觉得不太对劲。
她答得很快,回答时确实没印象。
但仔细查看时,安鹤发现这个圆形的图徽,好像和她母亲任职学校的校徽有些相似。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安鹤后背上开始冒冷汗。
事情好像有些脱缰。
“这是什么?”安鹤一边提问,一边用绵长的呼吸来稳定自己的心率。
“第一要塞的图章,高层财团的象征。”苏绫说。
安鹤:?!
老天奶,她不会真是个间谍吧?
“真的没见过吗?”苏绫又问了一次,缓慢地将那张纸放在了膝头。
安鹤盯着苏绫的眼睛:“嗯,我从未在这个世界见过这个图章。”
苏绫盯着安鹤看了一会儿。
安鹤安静地和她对视。
一秒,两秒三秒。
苏绫最终收回了目光,海狄说得没错,这孩子就像是沼泽深不可测。苏绫的天赋没什么波动,她只好在测量表上画了一样的符号。
安鹤瞥见这串符号,在崩裂边缘徘徊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至少她的年龄没有说谎,既然苏绫画的符号都一样,那代表着她通过了这次审问。
“对了,问个私人的问题,你昏睡时梦见什么了?”苏绫突然抬头,“你睡着时,脑信号非常活跃,比你清醒时波动还大。”
安鹤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屏幕,她头上身上的装备仍旧没有摘掉,屏幕上的数值仍在跳动。
“梦见一个女人。”安鹤斟酌着字句,“她、她摸我的脸。”
绝对的实话。
“噗。”苏绫突然笑出了声,“不必用这么严肃的表情提起这件事。你还年轻,因为激素做一些梦是很正常的事,不用为此感到紧张。”
安鹤:?她不是这个意思。
“评估没大问题……”苏绫将文件夹合拢,看了一眼安鹤手腕上的固定扣,“但是你的嵌灵很特殊,精神状态也不稳定,再观察两天吧。能等吗?”
苏绫特意问了安鹤的意见。
安鹤露出疑惑的神情:“我的嵌灵有问题?”
她知道苏绫不放她走人是因为间谍的事。但她不能让苏绫知晓,自己已经知道这件事。
“是有些问题。”苏绫借坡下驴,她想了想,按下金属床上的呼叫按钮,“我让助理把你的检查结果送过来,你可以自己瞧瞧。”
当然,是处理过的。
安鹤在心中评价。
好,大家都在装,都装得滴水不漏。
很快,苏绫的助理拿来一个文件夹放到安鹤的腿上。金属床的角度不够,安鹤阅读得有些吃力,助理便伸手帮安鹤调整了一下床架的角度,抬动了安鹤的脖子,让她躺得更自然些。
原本是个很正常的动作,但突然间,安鹤察觉到了一丝不适。
她的皮肤还没有经过黄沙烈日的摧残,说是细皮嫩肉也不为过。
因此,安鹤能很明显感受到,助理虎口贴近掌心的地方有一层茧子。
做检查的人,虎口怎么会起茧子?
安鹤不再盯着纸上的字,而是把目光移到了助理的面部。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女性,很普通的面孔,没有任何的特色,深色头发,平和的五官,尽管她之前给安鹤绑过扣带,但直到现在,安鹤才真正留意到她。
助理察觉到安鹤在打量她,两人对视了一瞬。
甚至对视都算不上,只是余光扫过的一次重合。
但是,安鹤脑海中闪过一声惊雷,这人的眼神绝对有问题。
安鹤还没做出反应,助理忽然松开她,附在苏绫耳侧:“苏教授,她刚刚看我的眼神很奇怪,我感觉到了敌意。”
小助理的声音不小,安鹤听到了。
这是贼喊捉贼来了!
安鹤看着苏绫,很快意识到现在不是为自己辩解的时候,为自己开脱没用,她处于比助理更不利的位置。
最主要的是,这个助理选择跟在苏绫手下做事,说明她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她有自己的方法能够获得苏绫的信任。
而安鹤对这人一无所知。
这是遇上硬骨头了!
安鹤脑子转了个弯,自证是下策,她不准备自证,安鹤把难题丢了回去:“抱歉啊,你手上的茧子太硬了,我还以为你想害我。”
她难得地露出了笑容,笑得很乖巧,露出两颗可爱的尖牙。
助理的眼睫毛颤动了几下。
安鹤维持着笑容,她想,助理,还有图章的事,她必须要弄清楚了。
7. 第九要塞7
“我手上的茧,是我在第三要塞搬石头时长的。”出乎意料,助理坦然地伸出手,给安鹤看她手上的茧子,“苏教授已经习惯它们的存在,如果咯到了你,是我的疏忽。”
助理淡然地低下头,朝安鹤微微欠身。
意思是,苏绫知情,安鹤大惊小怪了。
安鹤没有急着说话,她看见助理的胸牌上,写着“罗拉”两个字。
很普通的名字,这里的人因为混血取名的方式五花八门,什么姓氏都有,就像骨衔青。
而“罗拉”这个名字显得毫不起眼,跟她的长相一样。
苏绫笑了笑:“嗯,罗拉是我亲自带回来的,刚来时,还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现在都两年了。”苏教授想起往事,有些感慨。
安鹤读出很多信息。
她并没有打消对罗拉的怀疑。相反,心中更加警觉——罗拉有完美的履历,她在第三要塞做过苦工,恐怕还有一段悲惨的过去,使得苏绫能够将她带回来放在身边当助手。
苏绫很信任罗拉。
太完美了。
完美到挑不出任何错漏。这正是间谍应该具备的身份,而不是像安鹤一样,脸上明晃晃写着“可疑”两个字。
安鹤不认为罗拉无辜,她想起和罗拉对视时的眼神,直觉告诉她,罗拉不简单,安鹤相信自己的直觉——她才刚吃过一次亏,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忽略自己的感受。
“好,是我多虑了。”安鹤垂下眼睛,决定从长计议。
“苏教授。”罗拉看着安鹤,忽然主动开口,“我最近不忙,可以替您照看着安鹤。您最近忙着评估荆棘灯的成员,一夜没睡,我担心您太操劳了。”
苏绫想了想:“也好,我确实脱不开身,就交给你照看吧。不过安鹤现在需要休息,你先帮我处理一下数据,下午再来看看她就好。”
“好的苏教授。”罗拉回答。
安鹤坐实了自己的猜想,已经预设了罗拉卧底的身份。
罗拉的算盘都蹦到她脸上了,如果罗拉来照看她,她们将会有大把时间独处,会发生什么?罗拉总不会把她抹脖子了吧。
安鹤打了个寒颤,随即否认了这个想法。应该不会。
如果她们是同僚,可能会出现牺牲一个保全另一个卧底的局面。
但她们不是,或者说还不确定是不是同僚——罗拉不会现在杀死她,毕竟安鹤卧底的身份还没坐实,现在杀死她对罗拉的脱身没有任何益处。
但不排除,罗拉会只留着她的命,而摧毁她行动和辩解能力的可能。
到那时,安鹤只能任人栽赃。
审问已经告一段落,安鹤看着两人起身出去,金属门打开,片刻后,从门外照射进来的阳光逐渐合拢成一条细缝,罗拉回头看了安鹤一眼,接着,她啪一下关上了门。
就好像要堵住安鹤的生路。
冰冷重新笼罩着实验室。
安鹤收回目光,借着白炽灯看放在腿上的检查报告。
报告很简洁,只有一张纸,不需要她翻页。上面写着两条结论。安鹤得知,她的精神力很不稳定,且嵌灵强过她本身,这是从未在嵌灵体身上出现过的情况。
其次,她体内的骨蚀病真菌被逐渐代谢,已经完全没有了。果然,嵌灵体对骨蚀病免疫。
这意味着,她确确实实是个嵌灵体。尽管她会失控,且不像阿斯塔那样高大健壮。
安鹤试图召唤自己的嵌灵,以便接下来和罗拉对峙时自己能够占据上风。
但无论她念咒语,还是使劲把脸憋得通红,那群渡鸦都没有出来。
“急急如律令!”
“古娜拉黑暗之神!”
“请你在我面前显示你真正的力量!”
安鹤确认室内没监控后,把什么口号都念了一轮。
实验室空空荡荡,只回荡着她略带羞耻的呼喊声。
安鹤终于认清一个事实,她的嵌灵,不是很听话。
安鹤闭了嘴,细细回想上次渡鸦出现时自己的状态。
说实话,她当时并没有感受到任何不对,若要说反常的一点,是她对阿斯塔的赴死感到震惊。她自己面对死亡时并没有这么强烈的情绪,但见到阿斯塔和海狄时,她被荆棘灯的信念和人性光辉所打动。
她不想眼睁睁看着阿斯塔赴死,也不想同伴成为骨蚀者的一部分,所以她带着非常强烈的情绪跳下了车。
情绪。
安鹤捕捉到了这个词。
她忘记是谁告诉过她,情绪很重要,那是一个人能迸发出力量的根本。喜悦、愤怒、感动、恐惧、不甘心,无论正向还是负面,人们被它驱使着,做出各种各样的选择。
它是一切行为的源泉,是盾牌,也是武器。原始、尖锐,丑恶,是在受到侵害时,冒出来捍卫自己的本能。
“要有情绪,安鹤,要不甘,要愤怒,要拿起你的武器!安鹤!”
安鹤盯着头顶的白炽灯,她想不起来是谁告诫过她了,她显然没听劝告,很长一段时间,她的情绪被摒弃在角落蒙尘,只有这样她才能够顺应周围过得舒服一些。
原来如此。
安鹤想试验一下自己的猜测,她龇着牙,试着让自己愤怒,但显然,假装的情绪不是本能,且强度不够,她的嵌灵依旧没能被召唤出来。
当初阿斯塔和海狄很容易就召唤出了嵌灵,并且收放自如。这就是荆棘灯的过人之处吗?
她们能够驾驭自己的情绪,以此驱使自己的精神力发挥作用。
太了不起了。安鹤知道这有多困难。
这就是荆棘灯成员会受到的训练吗?
她一定,要学会!
安鹤放弃召唤自己的嵌灵,她瞥向左边的桌子。罗拉下午会过来,既然嵌灵帮不了她,她得想办法增加存活的筹码。
桌子上的医用钳子已经被收走,但桌面上有一支铅笔,应该是写登记表用的,平放在桌子中心,靠在一堆文件边上。
笔也是武器。
安鹤仍旧戴着束带,她很快分析了一遍处境,这张桌子贴着床放置,且造型单薄,并不稳固,她身下的床也并不厚重,只比担架厚上一些。
看清楚情况后,安鹤开始大力挣扎,金属床因为她的动作被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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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咯吱作响,钢制的桌腿和石头地板摩擦发出刺耳难听的声音。
还不够,安鹤继续摇晃,手腕被束带勒出红痕,她的伤口做过简单处理,但因为身份特殊,苏绫并没有完全治愈她,此时这些结痂的伤口又开始渗出血珠。
还不够!
安鹤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撞着床板和桌子,一遍又一遍。
在她的努力下,哗啦一声,旁边的桌子终于倾倒,桌上的东西洒落在床上、地上,到处都是。
“怎么了?!”门被猛然推开,剧烈的响动惊扰了外面的人。
安鹤先是看到一个拿枪的守卫撞开门,守卫很快退开,接着一个研究人员冲进室内,第一时间来确认安鹤的状况。
在她靠近之时,安鹤用指尖勾住掉在床沿上的铅笔,在手腕有限的活动范围内,将铅笔怼进了袖口——有人替她换过衣服,现在,她穿着宽松的长袖病号裙,恰好有袖子为她做掩护。
“我想上厕所。”安鹤说。
“你按铃就好了啊!”研究员说完才想起安鹤的手被束缚着,她按不到侧面的铃。
“算了算了。”研究员想了想,还是解开了安鹤手上的扣子,“我带你去。”
“谢谢。”安鹤这声道谢说得真心实意。她发自内心地觉得,第九要塞的人都太有人性了,尽管她身份可疑,但坐实身份前,她们仍旧允许她去上厕所,杜绝了嫌疑人失禁的局面——那太悲惨了。
这样一个地方,怎么会有人派卧底来摧毁呢?
而这样有人性的地方,被摧毁之后所面临的苦难只会成倍增加。
弱肉强食的地方,良善永远不及贪欲来得锋利。
所以它才弥足珍贵。
安鹤被带去上了厕所,她很乖巧,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的举动。
一是因为可疑的行为会让她的处境更加不利。
二是她发现,原来外侧的走廊上,有很多手握枪刀的守卫。显然有人下了指令要看住她。她跑不出去。
回到研究室时,桌子已经被扶正,东西也都已归位。
安鹤躺回金属床上,研究员重新扣上固定卡扣时她悄悄拱起了手腕,留出半拳的位置,安静地等着罗拉的到来。
……
她猜对了。
午后时分,罗拉端着一个盘子,独自走进了研究室。
门被打开,阳光投射下的影子在安鹤脸上一闪而过,随后罗拉关上了门,咔嚓一声从里面落了锁。
“吃饭。”罗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里没有其她人,她收起了礼貌,冷淡地像一把闪着寒光的手术刀。
盘子里的东西非常简单,一块干巴的粗粮黑面包,一小杯水。罗拉把金属床调成座椅模式,然后将面包递到安鹤的口中。
安鹤咬了一口,寡淡,干硬,难以下咽。
但她将近两天没有进食,仍旧努力吞进了嗓子,她需要力气。
“罗拉。”安鹤嚼着面包,半边腮帮子鼓鼓囊囊,她盯着罗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申请来照看我,是想和我说什么?”
安鹤跃过了繁琐的试探,单刀直入。
8. 第九要塞8
“现在说说吧,你什么来历。”罗拉在安鹤的床边安静地坐下来,她把面包放回了盘子,不再给安鹤喂饭,看样子打算认认真真和她谈会儿话。
“来历我已经和苏教授提过了。”安鹤咽下口中的面包,“你应该看过评估表,我没有说谎。”
“这么说你知晓苏教授的天赋。”罗拉认真地打量着她,“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在苏绫面前,只要你坚信自己说的话,那就不是谎言。”
呵,说得容易。
作假的人怎么可能相信自己的谎言?那得多大的能耐才能骗过大脑。
安鹤看着罗拉平静的面容,顿了顿,狐疑:“所以,这就是你能留在苏教授身边的原因?”
罗拉没有回答。
不会吧?安鹤暗暗吃惊,难道罗拉真的能相信自己的谎言?
这个世界的人,脑回路都有些离谱。
“你有问题。”安鹤百分百肯定。
“你也一样。”罗拉这次没有反驳,“我们是同类,我一眼能看出你很特殊,不然我不会找你谈话。”
从没有人看出过罗拉的不对劲。
但是,散发着同样气味的野兽在丛林中相遇后,即便隐藏得再好,都能异常敏锐地闻出对方的味道。
安鹤重复着对方的话:“我们是同类……”
吗?
她眼眶周围的肌肉微微紧锁,看起来像猫科动物捕猎前的瞄准。
罗拉察觉到安鹤细微的神态,她坐直身体,双唇轻轻开合,空气经过唇齿摩擦逐渐凝结成一句庄重的话语:“瓦尔哈拉的英灵。”
安鹤:?
什么有的没的?
这话听上去像一句誓言,但此时此地,由罗拉说出来就只有一种可能——这是一句暗号。
罗拉在试探安鹤的身份,而她根本不知道暗号的下半句。
安鹤暗自思忖,迟疑着开口:“眼睛瞪得像铜铃?”
虽然不太对,至少押韵了。
罗拉:……
她站起身,眼里的温度一瞬间褪去,一甩手,从袖口处滑出一枚闪着银光的尖刀,无声无息坠落在她指缝间。
那把尖刀十分精巧,只有手指长,很薄,安鹤一眼就看出,这不是第九要塞的东西。
之前途经过闹市,安鹤观察过了,第九要塞虽然冶炼金属,但这里所有器械包括载具都主打一个实用,粗犷不加修饰——人们在达到安居乐业水平之前,不会追求工具的精美。而这把刀,上面还雕刻着细小的纹路。
安鹤紧盯着罗拉,左手暗自捏成了拳头。
那把锋利的刀却并没有落到安鹤的身上。
罗拉稍微扯开衣领,在左颈窝的凹陷处划了一道细小的口子,紧接着,她伸出手指,挤开伤口,从锁骨下抠出一枚金属片。
鲜血汇聚在她的颈窝,而罗拉眼睛都没眨一下,只用口袋里的粗麻布吸掉了血渍。
安鹤看得心惊肉跳。是个狠人。
罗拉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指甲盖大小的芯片,那也不是第九要塞的东西。
她接着之前的话:“安鹤,就算你没有问题。但现在,你有了。”
她擒住安鹤被禁锢的左手,两指夹着芯片对准了安鹤被骨蚀者挠过的伤,挤开快要愈合的皮肉,将芯片硬塞进了皮□□隙中。
安鹤瞬间疼出了一身的汗,金属的坚硬质地和血肉相互排斥,手臂上鼓起一小片包,强烈的异物感裹挟着疼痛让安鹤头皮发麻。
她眼神冷却下来,但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挣扎,安静地等着罗拉将它放好。
罗拉指腹按在稍微鼓起的皮肤上,不顾死活地往下压了压:“等你的尸体被丢弃,我再将它运出去。”
那是这两年费心收集到的资料,她还有机会拿回来。
“你要陷害我。”安鹤忍着疼痛出声,罗拉的心思昭然若揭,栽赃陷害,连物证都准备好了。安鹤抬起头:“只是这点,怕是不够。”
“单单这一项是不够,不过。”罗拉很平静:“我看过苏教授给你的精神判定,她对你的疑心仍旧没有消除——正好,我已经和她说了,你故意感染了真菌,而你进入要塞,就是为了让骨蚀病在第九要塞扩散。”
安鹤皱起眉:“什么意思?”
她一时没明白过来。
“你是嵌灵体,能够免疫骨蚀病,但要塞的居民不能。恰巧海狄带你经过闹市,贺莉塔娜斯基女士还和你们有过接触,这多可疑啊,她可是染上骨蚀病治不好了。”罗拉藏起尖刀,站起身,眼睛平静如水。
安鹤的心脏猛地抽痛了一下。她仍记得那位名字很长的女士,脸带笑容地给了海狄一个苹果。“她感染了骨蚀病?”
“第二阶段,刚刚出现发热的临床症状。”
“我没和她接触。”安鹤斩钉截铁。
“你当然没有。”
罗拉没有再坐下,她站在安鹤的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对方:“贺莉塔娜斯基女士在矿洞里工作——早些年有矿工感染后不上报,躲进矿洞里卡在了缝隙中。前些日子,贺莉塔娜斯基女士作业时不小心被土层里的趾骨划伤。”
罗拉将染血的麻布塞进口袋,“但是,谁会知道这件事呢?她来求助时,我告诉她这是天神赐给她未来孩子的礼物,让她不要到处宣扬,就这样,她错过了治疗时间。你瞧,你进入要塞已经一天了,足够弥补潜伏期的时间差。苏教授和指挥官,只会认为是你把真菌带来并感染了可怜的女士。因为只有你有过明确的诊断记录。”
安鹤抿紧了唇。
她不知道自己一进要塞就被盯上了,是海狄告知她要去检测的时候,还是等阿斯塔被接走的时候?她竟然没有察觉到危险,忽略了自己的直觉。
贺莉塔娜斯基女士递苹果的事很可能也受罗拉指使,即便那事没发生,以苏绫助手的身份,罗拉有一万种方式哄骗那位女士和她们接触。
罗拉没有直接参与进来,她只是轻飘飘地无视了居民发病。
安鹤半垂着眼眸,心中有股无名的火气:“你既然知道要塞里出现骨蚀病,怎么能不上报?”
“能利用的事情为什么要上报?”罗拉神情冷漠,“我一直有暴露的风险所以随时准备着后路。现在你来了,正好推到你头上。”
安鹤有些难以置信。
罗拉顿了顿,“你会被打上间谍的烙印,海狄会被追责,当然,阿斯塔的治疗也会终止。因为骨蚀真菌可能会大面积扩散,每个人都自顾不暇。
“当然,这场混乱也有可能被平息,不过那时伤亡惨重,作为帮助苏教授辨别骨蚀病的研究员,我可有得忙了。”
安鹤意识到,罗拉已经盘算好了,每一步都对她极其有利,她不会被暴露,并且会被当作重要人力留下来,这个举措,在以摧毁这个要塞为代价。
安鹤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熊熊燃烧。
这个时代怎么还会有人,不顾一整个要塞群众的安危,而放任骨蚀病蔓延?她太低估了人类战争所催生的恶意和贪欲。
而且,阿斯塔和海狄会被她拖下水。
安鹤皱紧了眉头,她好不容易捡回阿斯塔一条命,又要让阿斯塔毫无行动能力地死去,一个战士死在病床上,太荒谬了!
安鹤垂下了眼,努力平复着心跳。攥紧拳头的掌心被指甲掐得生疼。
罗拉俯下身子,伸手摸了一下安鹤的侧颈。
安鹤睁开眼看她,漆黑的眼眸如一潭死水:“现在,你要让我失去说话能力了?”
罗拉顿了顿:“不需要我动手,你刚刚咽下的面包……”
“你没必要骗我。”安鹤打断她,“当时你还没确认我是否是你的同伴,不会在面包里下毒。”
罗拉少见地有了表情,她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海狄形容得准确,你果然对死亡没有恐惧,我无法拿它来刺激你让你失控。这么看来,你比我更适合当这个间谍——我会转告苏教授这一点,你很有当死侍的潜质。”
安鹤没想到,海狄对她的夸奖,竟然也会成为间谍身份的佐证。
“放心,我不会剥夺你说话的能力。”罗拉伸手摸到颈上的血管,“你能说话更好,最好将我们今天所有的谈话都告诉苏绫,这样,我才能成功站在被污蔑的位置,有理由全面地对你展开调查,有理由宣泄我的敌意,再揪出你身上的芯片。”
安鹤明白了,罗拉不是平白无故和她说这么多废话。罗拉根本不是话多的人,今天说的每一个信息,都是撒下的网。
她要安鹤去告状,将她描述得越可怕越详细才好。无论安鹤说什么,她都能不费力气,把这些罪证全部推回给安鹤。
她知道,安鹤精神状态不稳定,在苏绫那里信誉为负。
天衣无缝,一环扣一环。
在罗拉的推波助澜下,荆棘灯只会认为,一个不怕死但业务生疏的间谍,一出现就被抓住了尾巴。再加上骨蚀病蔓延,混乱之下,没有人会详细追究。
好,非常严谨而恐怖的计划。
安鹤注视着罗拉,她的预感没有错,罗拉是一个极其可怕的人,从她到第九要塞不过两天,罗拉就完全想好了对策。这个世界通讯应该极其不发达,不然第九要塞早被摧毁了。
骨衔青怎么没有警告她,第九要塞还有这号人物?
罗拉将安鹤的表情尽收眼底:“不过,我得送你点东西,你既然精神状态不稳定,额叶和颞叶受损也是应该的事,这样你的嵌灵才会失控,说出的话,才会更符合你的精神状态。”
罗拉从口袋里拿出一枚指尖长短的针筒,里面装的乳白色液体只有花生粒大小,安鹤直觉,那是非常危险的药物。
她深吸一口气,静静地、沉默地看着对方。
罗拉毫无辨识度的脸凑近,俯下身,针尖扎入了安鹤的皮肤。金属十分冰凉,但与安鹤团积在心中的怒火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按上针筒软塞那一刻,安鹤的眼眸里炸开无比强烈的情绪,被她有意积压下来的情感像是迸发的岩浆,找到了一个释放的闸门!
敌视,同情,愤怒和惋惜,像晕染的颜料混合,成了利刃。
安鹤猛地一扭手腕,小指和无名指瞬间骨折,再加上预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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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拳缝隙,整只左手毫无阻碍地从卡扣中抽出。眨眼间,紧握的铅笔尖锐地扎向罗拉锁骨细小的伤口!
断指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安鹤像阿斯塔那样,对断指弃之不顾。
两人的距离很近,所以铅笔精准扎中颈窝上的伤口。
安鹤能感受到,笔尖扎入血肉的阻碍和搅动一团烂泥没什么两样。
她猛地扭转手腕,铅笔一转,石墨断在了罗拉的血肉里。
罗拉没来得及按下针筒的橡皮塞,她只好抽身,疼痛让她额上出了冷汗,她和安鹤一样没有出声喊叫,沉默着忍下了肩上的伤。
但很快,安鹤拔出铅笔扎向罗拉的眼睛。
安鹤的动作太快了!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那支铅笔带着冲破脑袋的势头,毫无阻碍地冲向人体最脆弱的眼珠子!
罗拉快速抬手,却不是空手来接,而是召唤出了一只动物挡下了安鹤的进攻。
那是一只全身漆黑的薮猫,高耳,长腿。身形细瘦而灵活,薮猫扑身一口咬住了安鹤的手腕。
罗拉召唤了嵌灵。
安鹤略微低着头,凌乱发间显出的眼神如凶狠沉默的野兽,她毫不理会薮猫的啃咬,扔掉铅笔强制收回手掌,用还能活动的三根手指快速解开右手和脚上的束带。
视线里罗拉阻止她的动作变得极其缓慢,空气中好像注满了水,让卡扣落下的声音都有些延长。
整个空间,只有安鹤在迅速流畅地动作,她撑着金属床,猛翻起身,双脚踩在石地板上那一刻,身上腾飞出五只巨大的渡鸦!
脑海里鼓鼓涨涨,安鹤险些再度失控,但这次,她刻意收了势。
没有混乱的声响,研究室里除了卡扣轻微撞击又落下,再没有任何人或事物发出声音。
两人各自站在一角,相互对峙,平静而又汹涌的杀意充盈在她们周围,空气猎猎,宛如掀起滔天巨浪。
研究室,沉寂得可怕。
安鹤的米白色病号服沾了血点子,罗拉的白色研究服被伤口染红,在她们的身侧,六只黑色的嵌灵怒目而视,互相敌对。
渡鸦悬停在安鹤的肩后,它们的个头比乌鸦大上两倍,坚硬的鸟喙如钢刀,羽翼并非全黑,在白炽灯的照耀下,呈现出蓝紫色的流光。
安鹤的身影被五只大鸟包裹其中,显得无比渺小,而又无比凛冽。
“唰!”
急飞的渡鸦毫不客气冲向薮猫,眨眼之间咬住了薮猫的后颈。
同一时间,安鹤赤着脚冲向了罗拉。罗拉才刚抬起手中的尖刀,安鹤就已经冲至她的跟前,在安鹤眼里,罗拉的速度太慢,慢到像卡帧的动画片。
罗拉意识到,安鹤释放了大量的精神力!
安鹤用右手扼住罗拉的喉咙,眼神森冷,宛如嗜血的猎杀者,她低吼:“别惹我。”
罗拉从未想过会在这么乖巧的人身上,看到这样阴冷的眼神。
也从未知晓,一个人的速度可以快到如此地步。她知晓安鹤的天赋是什么了,简直是绝佳的战士。
一只渡鸦的鸟喙啄伤了罗拉的肩膀和脚踝,撕扯之下血肉模糊,罗拉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她咬着牙对抗:“你要杀死我吗?”
失控杀死她,然后畏罪潜逃吗?真是愚蠢,她活不了,安鹤也待不下去。
罗拉笑出声,尽管她的咽喉被扼住喘不上气。
安鹤冷静得出乎意料:“不,我不杀死你。”
她不会杀死罗拉,那对她毫无意义。这还是罗拉刚刚教给她的手段。
罗拉是她接触的第一个间谍,从第一要塞而来——那个有着圆形图章的地方。
安鹤要利用她,弄清自己的身份,最好能反向进入第一要塞。
在这之前,她还要借助罗拉找到第九要塞矿洞里的感染源头,揪出贺莉塔娜斯基女士,阻止骨蚀病大面积扩散。
借势,比自己搭建势力所用时间更少。
罗拉失算了,安鹤这次没有失控,她冷静得很,冷静让她容忍到现在才动手。
“告诉你一件事。”安鹤压低了声音,“苏教授给我看的图案,画错了。那不是一棵树,而是入海归一的河道,也不是白鸽一样的鸟,而是一只鹰。对吗?”
她想起了校徽的细节。
的确是一个有野心的图案。
罗拉冷静的表情忽然像冰面般破碎,她诧异地看着安鹤:“你怎么会知道……你不是……”
看着罗拉的反应,安鹤有了新的想法,她压制着罗拉:“你手上有茧,说起来在外至少待了三四年了,甚至更长,是吧?没人告诉过你吗?组织的接头暗号早就替换了,现在是……”
她想起图章上代表太阳的红色,缓慢开口:“现在是——‘初升的太阳’,当我这样说时,你应该接,‘时代在召唤’。”
罗拉一瞬间瞪大了眼睛,思维短暂地陷入了混乱,副官确实说过,新的黄金时代在召唤她们。
“你是英灵会的人?”罗拉眼底的惶恐一闪而逝。
管它什么英灵会。
“是的,我是。”安鹤回答。
9. 第九要塞9
“把我们的伤治好。”安鹤坐回床上,平静地提出要求。
她没有收起嵌灵,五只红眼的渡鸦在罗拉身后虎视眈眈。
罗拉的余光扫过鸟喙上的血,那喙间还啄着一丝红肉,是她的。刚刚安鹤所展现出来的天赋几乎碾压她的薮猫,罗拉毫不怀疑,安鹤随时都会让渡鸦再次进攻。
事实并非如此,安鹤没有收回渡鸦,只是因为她不知道要如何收回。
安鹤捡起断掉的铅笔,放回到桌子上:“既然我们是同僚,打架的事得瞒下去,接下来我们需要合作。”
“如何合作?”
安鹤盯着罗拉的眼睛:“我要进入荆棘灯。”她想起了阿斯塔,补充了一句:“加入先锋队。罗拉,请你帮忙打消苏教授对我的怀疑。”
“这是你的任务?”罗拉问。
“只是为了更好达成目的。我们的目的,不都一样吗?”
安鹤语气很平静,实际上她很紧张,罗拉不是个情绪丰富的人,因此很难从这张脸上读出太多有效的信息。
所以安鹤不敢确定,罗拉是否真的相信了她。
但刚刚描述图章的时候,罗拉剧烈的情绪波动表明,知道这个图章真实形状的人很少,而她完美地给出了答案。至少,她能够利用这一点获取罗拉的信任。
安鹤在赌。
并且赌赢了。
“好,苏教授那边我来处理。”罗拉打开研究室上锁的柜子,取出了医疗箱,清掉了两人身上的血迹。简单做了包扎后,又用铁板固定了安鹤骨折的两指,细心缠上绷带。
罗拉说:“我着实没想过,前脚刚告过你的状,后脚又要我去圆回来。”
安鹤故作高深:“我们行走在钢丝上,未知和突变才是常态。”
罗拉笑了笑:“你说得有道理。”
室内的一切归于正常,仿佛刚刚的对峙没有发生过。
可实际上,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固定好指关节后,罗拉抓起安鹤的左手,摸到了手臂上凸起的金属片。安鹤知晓了她的意图,将手抽了回去:“东西留在我这里。”
罗拉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疑色。
安鹤缓慢解释:“你之前说苏教授忙于评估荆棘灯的成员,实际上就是变相的审问,对吗?她迟早会查到你的头上,不如把东西先放在我这里,我为你打一次掩护,等到你通过审问再取回去。”
罗拉想了想,安鹤的提议确实帮罗拉解决了一个麻烦,她提醒安鹤:“第九要塞金属探测技术很发达,你会承担很大的风险。”
安鹤垂下目光:“正因如此,我们才更加需要合作。非常时期,组织派我来做接应,就是为了分担风险。”
她看似说了很多,实际上怎么解读都可以。
“非常时期。”罗拉重复了一次,“最近的确不太平,第三要塞的同僚被抓,指挥官收到通知变得警觉。第五、七、九要塞之间交易的汽油和钢铁被屡次劫走,安鹤,是组织有所行动了吗?”
“我没有收到相关通知。”安鹤反复思索着稳妥的答案,“但不排除有了变故。”
罗拉没有再追问。
“对了。”安鹤现在才抛出她真正关心的问题,“贺莉塔娜斯基女士住在哪儿?”
骨蚀病的问题迫在眉睫,安鹤必须先解决这件事情,但她的嫌疑还没完全消除,仍未恢复自由,不能亲自出马。
但直白地让罗拉去阻止骨蚀病的蔓延,摆明了要做好事,相当于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打破。
安鹤不会选择这么蠢的方式。
罗拉也不一定会听从她的指令。
果然,罗拉的动作顿了一下,只给出了个模糊的答案:“西区,你想做什么?”
安鹤一听到回答,立刻变换了策略:“我想让你看着她,延缓她病发的速度,并且,暂时先不要让她和别人接触。”
“为什么?”罗拉问。
安鹤:“现在还不是时候,她是我们的炸弹,炸弹就要在正确的时机被点燃。你还没收到进攻指令,不是吗?”
罗拉有些犹豫。
但如果安鹤是同僚,确实不需要再用贺莉塔娜斯基女士来对付安鹤,引而不发也好。“可以。”她回答。
安鹤放下心。
海狄和她科普过骨蚀病的发病阶段,第二阶段的人会发热红疹,但仍有自我意识,还不到攻击力变强、随意伤人的时候。
只要罗拉保证不任其扩散,她就还有时间处理。
罗拉起身,将安鹤重新扣回到金属床上:“你先休息,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她严格控制着自己的送餐时长,端着餐盘走了出去。
研究室只留下安鹤一个人。
安鹤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一丝放松,她用绵长的呼吸平复着自己的情绪,随着她的平复,角落里的五只渡鸦逐渐消失。
安鹤睁着眼睛看头顶的白炽灯,灯具的铁皮有生锈的迹象,她盯着某一处卷起的铁皮,仍旧在思考。
罗拉没有完全信任她。安鹤得出结论。
这个人十分聪明,且手段高明,不会因为刚刚的事情就完全相信她的身份。
刚刚罗拉答应下来的事,有多少能实现,还没有定数。
安鹤认为自己不能放松警惕。
她原本以为,跟着海狄进入第九要塞,会过上平淡稳定的生活,结果海狄给她画的大饼一个都没实现。她进入这个安稳的要塞,面临的却是最复杂的情况——
现在,她既要获取罗拉的信任,也要获取荆棘灯的信任,同时,还要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处理好骨蚀病的事。
好消息是,她的能力比她想象中要强,她从未想过自己的脑子能转得这么快,这像是重压之下被激发的本能,搁置已久的大脑终于被使用起来,发挥作用。
尽管某些细节处理得有些生疏,但她会越来越熟练。
同时,安鹤终于搞懂了所谓的天赋,在她出击的那一瞬间,她能感受到自己的时间流速和周围不同步,天赋表现的方式,便是她能够快速移动,而敌人不可以。
她具备旁人没有的能力,类似于摄影技术上所说的子弹时间,而她本身,是那颗高速运转的子弹。
安鹤还不知道这种能力的命名方式,但荆棘灯,一定需要这样的能力。
安鹤仔细分析了自己的状况,当务之急,除了她接触不到的贺莉塔娜斯基女士,她还有两件事必须要做。
一是,尽快打消荆棘灯对她的怀疑,学习控制嵌灵和天赋。
如果罗拉没有食言,那么罗拉会帮她处理掉最棘手的苏绫,这样一来事情就成功了大半。
但如果罗拉食言了,这就延伸出第二件事——她需要想办法,让罗拉完全地信任她。
但信任成本太高了,短时间内难以做到。所以安鹤选择剑走偏锋,她要抓住罗拉的软肋,让罗拉受制于她。
安鹤被关在这里,能做的有限,但是,她还有一个神秘的“朋友”。
骨衔青——那个消息灵通的“情报贩子”,她的梦中人。
安鹤只希望这个梦中人不是她的敌人。
想到这里,安鹤开始有所动作,罗拉特意为她松开了右手的固定卡扣,好让她有一定的活动空间。安鹤扭身,再次拿过桌上的铅笔,同时从文件里撕下半张空白的纸。
她咬掉笔尖的木屑,单手在纸上留下两句话。
她得想办法,让骨衔青帮帮她。
……
荒原上起了风,遮天蔽日的尘土被卷入半空又抛下,能见度降到极低。
两辆镶嵌着倒刺的装甲车陷进了黄沙,开车的司机已经失去了生命。
五只四阶段骨蚀者将司机拽出了驾驶座,红色的菌丝开始蔓延,试图将尸体接入到右手的位置。
“收网了!”
黄沙之中,传出机车的发电机嗡响,一辆疾驰的破旧摩托车载着两个人影疾驰而过,车子朝前飞撞出去,轮胎扬起一大片黄沙。
而车上的人已经飞身一跃,跳到了停留着的装甲车上。
一抹鲜艳的红色在黄沙中格外显眼。
骨衔青拔出束腰皮革上的匕首,几个跨步冲到车头,手起刀落,斩断了一位骨蚀者蔓延的菌丝。
刚收完刀,轰的一声,一枚子弹从她耳侧飞过,顷刻间精准嵌入骨蚀者的躯体,爆炸声起,零碎的骨头和弹壳一起被抛入黄沙。
“言奶奶,瞄准一点,别打着我了。”骨衔青的栗色卷发用布条简单束着,只有在荒原上抢劫的时候,她才会扎起来。
身后的言奶奶是个灵活的小老太太,浑身用麻布包裹着,只露出一张脸,她正在用嘴吹枪口的烟,试图给枪身物理降温。期间她还抽出时间嘱咐骨衔青:“赶走它们就好了,不要起争执。”
“当然,我只是要留下司机身上的东西而已,又不跟它们抢骨头。”骨衔青快速扒掉司机身上的装备,自己钻进了驾驶室。
车子被重新启动,一下子窜出去好远。
骨蚀者没有追赶她们的车,剩下的骨蚀者茫然地在原地待了片刻,然后回头,隐入黄沙之中。
骨衔青把战利品集中到一起,两大桶汽油,一箱猎/枪,一桶食盐。骨衔青清点了车上的物资,认出这是第七要塞的车。
言奶奶笑得见牙不见眼:“真不错,赶紧带回绿洲。”
骨衔青回头,战斗的凌冽从她身上褪去,她恢复了平时柔和明媚的表情:“这位老人家,绿洲早就沦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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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是哦!”言琼一拍脑门:“我老糊涂了……那你抢这些东西干啥?我们又不需要。”
“我们需要。”骨衔青打断老太,果断搬起车厢里的食盐丢在荒原中,只留下了汽油和猎/枪,开着车扬长而去。
她们停下的地方是一片枯林,不是之前遇见安鹤的那一处,这里的枯林离第九要塞更近些。
骨衔青找了棵大树,将猎/枪堆成一堆:“我们回不去绿洲,也无法进入人类的要塞,所以我决定自己扎个营地,武器总是必要的嘛。”
“在这里?”言琼十分惊讶,“二十公里处就是第九要塞的铁墙,你要在这里扎营?”
“不可以吗?”骨衔青挑眉,她盘腿坐下,用黄土擦匕首上的菌丝,这玩意儿恶心死了。
言琼抱着枪杆坐在她旁边,斜眼看她:“昨晚你是不是动用天赋去找安鹤了?”
“我也不是只找她一个。”
“别人无所谓,梦醒了就忘记你了,安鹤不一样。”言奶奶语重心长,“你小心她之后找你麻烦。”
“这样才好,我看上的目标,没点本事还入不得我眼。”骨衔青抬起匕首,仔细打量着刀锋,“我会帮她成为人类阵营的领袖,最好和其余要塞对打起来,到时候,我们总能借机拿到些好处。”
匕首的寒光一闪而过,刀身背后,是骨衔青那双湛蓝的眼睛。
她总是笑着说话,但看似澄澈的眼底并没有太多笑意。
“说起来,我跟这种真菌一个模样,都会侵入别人然后从中汲取养分。但我看着它,怎么觉得那么恶心呢。”骨衔青放下刀,从刚刚的战利品里取出一个打火器,烘烤着刀锋。
骨噬性真菌不长菌丝的时候,是看不见的,还得经过高温杀毒才好。虽然这玩意儿对她们无害,但是骨衔青不喜欢自己的刀上沾了脏东西。
“今天就把东西都转移到这里吧,言奶奶,搬汽油的事就交给你了。”骨衔青收起刀。
“我?”言琼弯下了脊背,“你一点都不懂尊老爱幼,你看我能搬得动汽油吗?”
“可以。你身子骨硬朗得很。”骨衔青温柔地笑。
言老太太嘟囔了一句:“我有没有说过你掌控欲好强。”
“怎么会?你误解我了。”骨衔青松开了头发。
骨衔青没有一点自觉,言琼只好起身,麻利地去搬汽油,顺势将摩托车骑进了林子。这也是她们抢的,在偌大的荒原上,还是有个代步工具方便一些。
言琼停好车,她左思右想,还要再劝阻:“你就不怕安鹤有一天压制你?”
骨衔青正在清点子弹,闻言,她思考了一会儿。
“怕。”她认真地说。
言琼以为她会说“不怕”,结果骨衔青乱回,言琼准备好的说辞没用上,只好叹了口气:“哎,你这嘴里吐出来的,也不知道是真话还是假话。”
……
骨衔青一眼就见到安鹤今晚有些不一样,虽然还是躺在金属床上无法动弹,但手心里,拽着一张纸条。
侵入别人梦境时,骨衔青一般不会花心思编织场景,她需要了解被她锁定目标物的实时情况,所以她大多直接调取目标物的潜意识,还原当下的场景即可——除非有时候她不能调取。
她的天赋跟她本人一样独特,是“梦境侵蚀。”
金属床上,安鹤的手腕又添了新伤,神情也很疲惫,睁着眼睛注视她,看起来乖巧可怜。骨衔青忍不住俯下身,伸手摸摸安鹤的头发。
唉,真是只可爱的小动物。
“你受伤了?”骨衔青用指腹拂过安鹤的伤口,按了按:“和谁打架了?苏绫?不太对,苏绫很少动手打人,有伊德在,她不需要亲自动手……让我猜猜,那就是罗拉。”
骨衔青眨眨眼睛,看到安鹤警惕又欲言又止的眼神,忍不住露出笑容,“你有话要说?”
她明知故问,慢悠悠地掰开安鹤的手心,取出了那张纸条,一边打开一边夸张地赞叹:“很聪明,你知道我要来找你,还给我留了言。”
那张纸条上只写了四个大字:让我说话。
“可惜,不行。”骨衔青笑着将纸张揉成一团:“说话就代表着你能动嘴,我怕你咬我。”
被这尖牙利齿咬住,那可不得了。
她的答复让安鹤的眼神黯淡下去,小羊羔看起来很受伤,眼里的希望一下子熄灭了,看得骨衔青都有些于心不忍。
不过,她是不可能心软的。
片刻后,安鹤视线往下,一直盯着骨衔青手里的纸条,看起来还是有话要说。
骨衔青只好依着她,再次展开那团皱巴巴的纸,扫了两眼。她发现,纸条背面竟然还有三个小字。
——求你了。
10. 第九要塞10
安鹤知道自己又赌对了。
骨衔青捏着那张纸,皱着眉头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妥协似的对她微笑:“真没办法呢,小羊羔,我见不得你这么可怜,今天就破例让你说一次话吧。”
听上去像是心软的语气,脸上也露出了心疼的样子。
也不知道骨衔青是如何操作的,安鹤忽然间感受到,自己夺回了声带和嘴唇的控制权。
她盯着骨衔青的眼睛,分不清这人到底是敌是友。不过,管她如何,眼下她装模作样挣得了机会,她就要牢牢把握在手中。
安鹤斟酌着字句,刚想开口说话,骨衔青却伸出食指按在了她的双唇上:“先说好,不要问我多余的问题,我不会回答的。”
多余的问题?比如你是谁?从哪里来?
安鹤很听话,既然骨衔青做了说明,她就不必浪费宝贵的机会问多余的问题。
“我们能合作吗?”安鹤单刀直入。
“合作?”骨衔青扬起了眉毛,“你是指哪一种?偷鸡摸狗还是杀人放火?”骨衔青露出柔和的笑,挨着她坐下来,用手虚浮着临摹她的五官。
安鹤读不出骨衔青话里的意思。她和人对峙时,喜欢盯着人的眼睛观察对方的神态,顺带给人压力。
但骨衔青躲开了她的视线,兀自半垂着眼,目光落到她的双唇上。
安鹤正要洽谈合作的事项,骨衔青却突然转移了话题:“咦,之前没发现,你的嘴唇很丰满,接吻时触感一定很好。”
嗯?什么玩意儿?!
安鹤察觉到脸上的皮肤有些发烫,她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的行为完全在她预测之外,看似心软答应了让她说话,却好像故意要逗弄她。
这种行为模式让安鹤感到不安,因为她不知道,骨衔青下一步要做什么。
那种熟悉的危机感再次袭来,安鹤又一次进入了戒备的状态,骨衔青的手指停留在她唇边,安鹤很担心骨衔青做出什么离谱的事情。
骨衔青还真的动手了,原本放在安鹤唇间的手指往下,按压着安鹤的唇珠,不仅用了些力气,还往上揉捏,想要查看她露出牙尖的犬齿。
这举动太过冒犯了。
安鹤有些窝火地张开嘴,一下子咬住了骨衔青的手。
骨衔青皱了皱眉:“我就说你会咬人,你瞧,这不是真咬了?”
强词夺理!
安鹤暗骂,明明是骨衔青故意惹恼自己,当自己进行反抗时,这人还有脸跳出来指责她“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安鹤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既然咬都咬了,安鹤干脆下了狠劲。
这样一来,骨衔青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掰着安鹤的下颌,把手指抢救出来,再一细看,上面已经多了两个整齐的牙印。骨衔青居然没有生气,只是淡淡挑衅她:“你不想说话了?”
安鹤:……
想。
她抿着唇,只好放柔了声音:“对不起,我以为你要伤害我。”
天杀的,她还没切入正题,仍需要保留说话的功能。
“算了。”骨衔青在安鹤的病号服上擦干净手上的水渍,一转头又发现了安鹤手上的绷带:“手指断了?”骨衔青像发现好玩的事,贴着指节上的绷带按压,确认看看还有没有知觉。
安鹤忽然明白过来,骨衔青顾左右而言它,就是不提合作的事,这女人明显是故意而为之。
安鹤承认,骨衔青答应让她说话时,她有些微的胜利感,认为拿捏住了骨衔青。
现在,骨衔青在用行为告诉她,没有,是骨衔青在拿捏着她。
梦里的主导权,仍旧在骨衔青手上。
骨衔青将手中的线团收回又抛远,让安鹤徒劳地一趟趟来回奔跑。
骨衔青应该觉得很好玩吧?
既然如此,安鹤果断丢弃合作的事,换了策略。
她又何尝不能做出让骨衔青预料不到的行为呢?
安鹤感受着骨衔青放在断指上的手,软了语气,小声问:“你很关心我?”
她生平头一次,试着流露出摇尾乞怜的姿态,很生疏,且笨拙,但是这丝生疏刚刚好。
骨衔青好奇地看着她,给出肯定的答案:“嗯,我很关心你。”
这句简短的回复发的并不是重音,微微上挑,带着柔媚的尾音,听得安鹤有些怔愣。
安鹤差点就信了。
但是她能察觉到,骨衔青并不关心她。
如果真的关心,发现她受伤时就会变得急切,第一时间查看她的伤势。骨衔青没有,这个女人,只是像见到一个受伤的、在她掌控之下的小动物,露出居高临下的心疼神态,但是毫不心疼地按压她的伤口。
这不是关心,这是完全掌控着她行动能力的人,裹着糖衣的怜悯。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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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按兵不动,再次开口问骨衔青:“那,除了我,你还去别人的梦里吗?”
语气,越小心翼翼,越好。
骨衔青没料到她有此一问,没有回答她的话。
那就是默认了!
安鹤偏开视线,声音小了下去:“我竟然不是唯一一个。”
是了!她不是唯一一个!
安鹤福至心灵,也就是说之前对骨衔青的猜测完全正确,这个女人能够操控别人的梦境,如此一来,情报的来源就说得清了。
多么惊人的天赋,只要骨衔青想,人类的大脑对她完全开放,由她控制,几乎无可阻挡。
安鹤不知道骨衔青能不能探清自己的潜意识,在感受到恐惧的同时,安鹤又感到十分兴奋——她需要骨衔青的能力,这是当下她脱困的唯一帮手。
安鹤决定继续装可怜,她判断,当她装可怜时,骨衔青大概率会同意她的请求。
谁会拒绝一个耷耳垂目,眼泪汪汪的“小羊羔”呢?
安鹤不再说话,撇开眼睛不去看骨衔青。
“怎么还失落起来了?”骨衔青捧着安鹤的脸,强行让安鹤正视她,“说吧,你想和我合作什么?”
计谋有效,她们终于绕到了点子上。
安鹤看到骨衔青眼中明目张胆的逗乐意味,但无所谓,只要能够达到目的,谁会在意是不是真心。
安鹤弯起嘴角,眼中不加掩饰地恢复神采:“我想知道罗拉的软肋。你会帮我的,对吧?”
“要我帮忙?”骨衔青弯起眼睛,“那我有什么好处呢?”
安鹤仔细思考:“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我可以还你人情,两个要求任你提。”
“真的?”骨衔青这次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她捏捏安鹤的脸蛋:“你这限定词加得真是稳妥,那就按你说的,往后,两个要求任我提。”
“你可以现在就提。”
骨衔青看着她:“当然不。安鹤,你现在能做的太有限了。我要留着,等到你以后再成倍还给我。”
她们终于再次对上了视线,有那么一瞬间,安鹤想,或许她们对彼此的惺惺作态心知肚明。
但也有可能,一无所知。
这场博弈的迷人之处,在于每一步都是未知。安鹤心跳鼓动起来,她算是知道,骨衔青为何乐于和她逗乐周旋了。
因为真的,有些乐趣。
11. 第九要塞11
“苏教授。”罗拉毕恭毕敬地跟在苏绫身后,她已经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直到苏绫从伊德的办公室出来,罗拉才抬起头露出表情,像刚启动的机器。
“你还在啊?”苏绫边走,边将头发拨到耳后边别住,略显疲惫的眼睛从发丝里露了出来。
罗拉抱紧了怀中的资料:“苏教授,我建议您歇息一会儿,天赋使用太久非常损耗精力。”
她们一起离开,身后还未来得及关合上的门缝里,指挥官伊德正头疼地捏着眉心。
罗拉计算着,这两天苏绫已经审问了二十一个人。荆棘灯的嵌灵体有四十多人,还有五十一个普通民众是荆棘灯的编外人员,每个人的谈话时间都维持在两小时以上,全都审问一遍,苏绫累都要被累死了。
“还好,我没事。”苏绫揉着鼻根处缓解疲劳,罗拉恍惚觉得那是和伊德一样的习惯。身后的门终于吱呀一声合上了,苏绫忽然顿住了脚步,转过身上下打量着罗拉:“你身上怎么有股血腥味?”
苏绫的神色里饱含着紧张,并不是警惕,而是出对下属不加掩饰的关心。
“照管安鹤的时候受了点伤。”罗拉顺从地提起裤脚,她脚踝处缠着绷带,看不出伤成什么样子。
“她失控了?”苏绫问。
“不算失控。只不过确实召唤了嵌灵。”罗拉平静地放下裤脚,“她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我想,她可能不是个当间谍的好苗子。”
苏绫转过身,边笑边走:“你才刚跟我说过,她很可疑。”
“是。”罗拉跟上苏绫的脚步,“但是派一个随时会失控的人来当卧底,实在是很没脑子的策略。”罗拉说得恳切,这确实是她的想法。“而且,安鹤自己也受伤了。”
“把自己给伤了?”
“嗯,折断了自己的手指。”
“这么失控?”苏绫叹了口气,“那骨蚀病的事怎么说,你有问她吗?”
“问了。那应该是个意外。我向海狄确认过了,安鹤是在觉醒之前受的伤,如果不是她及时觉醒了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发病了——在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被感染的情况下故意受伤,也是很没脑子的决定。”
“这么说是没错。”苏绫陷入了沉思。
罗拉用余光瞥了一眼苏绫,她能感受到,苏绫仍旧在使用天赋。她跟着苏绫很久了,又因为自保,需要对苏绫的习惯进行细致的观察,因此,她能从一个非常细微的表情里,判断出苏绫当下的状态。
所以罗拉也知道,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引起苏绫的怀疑。
真是奇怪。在完全信任安鹤之前,她是故意将真话假话混着说的,安鹤这位天降的“伙伴”,所作所为居然能完全躲开苏绫的测谎,的确有些本事。
罗拉其实并不信任安鹤。
所以她并不打算全力帮忙,最好让安鹤在研究室里关上十天半个月,两个月,再糊弄过去。
如果安鹤不是她的同僚,那正好,她会果断地清理掉她。
但罗拉更偏向于安鹤真的是她的同僚——所以,罗拉更不想放安鹤自由。
罗拉看着前方苏绫高半头的背影,将心底的想法藏得很好。她想,英灵会的同僚不该来的,同僚的出现只会扰乱她的计划。这座城迟早会被攻陷,矿山会被英灵会牢牢把控在手里,无用的人会成为第一要塞的低等公民。罗拉毫无愧意,这就是她的工作。
但是,在那之前,她需要为一个人准备好后路。
苏绫忽然慢了下来,逐渐和罗拉一起并肩而行,这位温柔的教授伸手摸了摸罗拉的脑袋:“辛苦你了,罗拉,待会儿你跟着我去拿些疗伤的药,不用太为我操心。”
罗拉一如既往地平静:“好的。”
苏绫收起了能力,挽起了罗拉的胳膊,她怕罗拉脚踝受伤走得太艰难,还腾出手搀扶着对方,让罗拉将重心靠在她的掌心上。
“罗拉,我这些日子很苦恼。”苏绫略微垂下头,耳后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又滑落下来,遮住了她的神情。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我可以为您分担。”罗拉问她。
苏绫抬头望向走廊前方:“我没想过,我的天赋有一天会用在荆棘灯身上,原先,我们用来判定不愿意就诊的骨蚀病患者,现在,却要用来怀疑自己人,这让我很难面对。”
罗拉先是沉默,继而移开了目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苏教授太看重第九要塞的人了。”
“是啊,这里的每个人对我而言都很重要。”苏绫笑起来,不知想起什么,脸上的疲惫也缓和了一点。
“您可以不必这么拼命,我仍旧觉得,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为此拼命,比如教会的那些家伙。”罗拉感觉到脚踝上的伤口,开始丝丝缕缕地疼起来,“虽然荆棘灯有保护要塞的责任,但必要时卸下重担也是调节心情的方法,苏教授可以不用一直将责任背负在身上。”
“所以,你认为这种责任是种负担吗?”苏绫笑起来,温柔地低头看她。
“我只是不希望您太过操劳。”
“可是,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苏绫拍拍罗拉的手背:“你不在第九要塞出生,可能感受不强烈。我们花了三代人的力气才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新的秩序。除了荆棘灯的战士,其余每一个人都是第九要塞宝贵的财富。我记得最初带你加入荆棘灯时,你问我,‘为什么这里对防御建设毫无贡献的人,也能享受和荆棘灯战士一样的待遇?这和第三要塞完全不一样。’你还记得我如何回答你的吗?”
罗拉低头:“记得,您说这是重建文明过程中必要的一环。”
“是的。我依旧这样认为。我们并不比别人高贵多少,这里有的人擅长寻找矿脉,有的人擅长冶炼,有的人擅长建造,即便是教会的人,她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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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饱受病痛折磨的人提供心灵支柱。只是荆棘灯的能力,刚好是擅长战斗而已。所以,只有擅长战斗的人保护好她们,为这些所谓的“弱者”腾出发展‘无用’技能的空间,文明才会在这里扎根。”
苏绫耐心地扶着罗拉,放慢了步子顺应罗拉的速度:“这就是我和伊德存在的意义,荆棘灯在指引文明。”
罗拉没有说话,她低着头,看她们投射在地上的影子,苏绫比她要高,两人的影子并排地走着,像一对友好的姐妹。
罗拉毫不怀疑苏绫的信念,苏绫和荆棘灯的每一位成员,确实长久地贯彻这种信任彼此、帮助彼此的理念,越是艰难的时候,就越是如此。
在长久的相处中,罗拉越发理解第九要塞的人们为何如此喜欢苏绫——指挥官伊德甚至下令,她死了可以,一定要保护好苏绫的安全。因为苏教授的温柔和包容,就是第九要塞最为宝贵的明灯。
不过,罗拉还是出言劝解道:“伤害往往来源于关系,或许苏教授可以试试不要那么相信她人。”
苏绫只是浅笑,想到最近的事,她的笑容里又多了一丝无奈:“你说得没错,偏偏我是一个愿意相信她人的人,却得了这样一个天赋……罢了,能够识别谎言也是老天对我的保护吧。”
罗拉没有回答,她认为,苏教授还是太天真了。
只有这么天真的人,才会看她可怜,把她从第三要塞的晒盐场带回来,长久地留在身边像姐姐一样照顾着她。
也只有这么天真的人,才不知道,她是故意浑身带伤地出现在了苏绫的视线里。
罗拉不再接话,她感觉,稍微有些难受。
颈窝的伤口麻痒得很,像是愈合前身体给出的信号,但是,那里面还断了节石墨,她没有取出来。
像个异物,被身体本能地排斥。即便融进了血肉里也无法成为真正的血肉。
她自己就是第九要塞的异物。
罗拉抬头看高墙上逐渐沉下去的夕阳,因为漫天的黑雾,原本明亮的太阳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开始设想,如果她也是建设第九要塞三代人中的一代,如果她没有在更残酷的地方生活过……
她的设想像一条危险的毒蛇,将她的专业素养咬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模糊了她的意志,她忽然开口,声音沙哑难听。
“苏教授,如果间谍没找到,第九要塞要是失守了……请您把我带在身边,我会拼死把您带出去。”
苏绫拍了罗拉一下:“又说什么傻话呢。第九要塞会安全的。”苏绫抬起头,温和的目光望着长长的通道,光逐渐落下去了。
从办公室出来的走廊,今天变得格外长。
当晚,罗拉做了个冗长的梦。
应该是个美梦,她很放松。
只不过梦醒之后,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12. 第九要塞12
“你还真是每晚都来。”今夜的梦境,安鹤主动说了第一句话。
“我让你说话,不是让你阴阳我的。”骨衔青将安鹤的身子往旁边推了推,很自然地坐在她身边,两人挤在一张床上,小小的金属床咯吱了一声,不堪重负。
骨衔青俯身,扯过桌子上的旧报纸,趴在桌上用铅笔快速画着什么,她遮挡了白炽灯的光,阴影投射在安鹤的脸上,等到写完,也不起身,直接摊开纸给安鹤看。
“你要的情报我给你带来了,罗拉的软肋是苏绫,她好像对苏绫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骨衔青笑得不怀好意,慢悠悠地长叹,“无论归类为哪种情感,都是犯了卧底的大忌啊。”
纸上画着简笔画,后边是爆炸的高墙,前面是两个携手出逃的小人。骨衔青捏着纸张炫耀:“我让她做了一场好梦,如她所愿,让她带着苏绫逃走了。”
“你人还怪好心。”
“好心?”骨衔青眯起眼睛笑了一下,宛若一只狡猾的红狐,“这种美梦杀伤力比噩梦更大,食髓知味的贪念会长久留在潜意识中。安鹤,你懂那种钝刀慢剐的感觉吗?它会让你毫无怨悔地奔向深渊,当你反应过来时,你已经无法回头了。”骨衔青松开手,让纸张自然飘落在安鹤的身上,“你要是不信,下次让你试试。”
“不必了!”安鹤很快拒绝。
她把目光从纸张上移开,盯着骨衔青的眼睛:“你的能力确实很强大……既然如此,罗拉在英灵会的经历,可以直接告诉我吗?”
“那是另外的价钱。”骨衔青笑着戳安鹤的脸颊,“小羊羔,你得掂量掂量,你还有能力答应我更多条件吗?”
安鹤:……
她没有。
她不能为了套消息,把自己全然卖给骨衔青,把主导权交给她人是最愚蠢的做法,万一她以后还不起,那才是真正坠入了深渊。
安鹤阻断了自己的念头,既然最棘手的事情解决了,英灵会的事还是自己打探更加稳妥。
“好了。”骨衔青放开安鹤,从袖口处扯下一根布条咬在唇间,抬起手将茂密的头发拢在脑后,她问安鹤:“你知道罗拉的软肋后,打算怎么做?”
“无可奉告,我们还没有熟到这种程度。”
“你还真是有翻脸不认人的潜质。”骨衔青束好头发,拍拍安鹤的脸蛋,“行了,我也不跟你耗着了,今晚我还有事要做。”
骨衔青站起身,调整了一下腰间和靴子间的金属扣,安鹤斜着眼睛看到上面挂着刀具。她很少看到骨衔青如此利落干练的神态,好奇心驱使她出声询问:“你去哪里?”
骨衔青回头,盈盈一笑:“无可奉告,我们还没有熟到这种程度。”
梦境很快暗下来,骨衔青的背影越走越远,漆黑的浓雾很快淹没了那团艳丽的红色。
安鹤安静地躺着,醒来时,胸前的那张纸完全消失了。梦境中的东西没有留存到现实上,报纸完整地放在桌子上,并没有被画上什么小人。
安鹤对骨衔青的能力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她一边细细琢磨着骨衔青,一边等待罗拉的到来。
……
两天后,安鹤终于等来了罗拉。
当室内只有她们两人时,安鹤毫不客气:“罗拉,你两天没来见我,加上我来这里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天。我在这里待了太长时间了,你没有完全信任我,打算耗着我,是不是?”
罗拉实在佩服安鹤的敏锐,但她没有理会安鹤的质问,自顾自地补充病历上这几日的情况。
安鹤却露出笑容。
罗拉看上去仍旧无波无澜,要不是骨衔青帮忙,谁会知道这个素质过硬的卧底,竟然也会动真情。
人类真是很奇妙的生物。
安鹤端起餐盘上的碗,放松地喝着碗里的清粥。不同于前一次的拼死一搏,这次和罗拉的对弈,她完全不用紧张,托骨衔青的福,现在她有绝对的碾压优势。
安鹤喝完粥,捧着这个用铁做成的饭碗仔细端详,她忽然开口打破了研究室的沉默。
“你知道,为什么我能提前知晓苏绫的天赋吗?”语气淡漠得像是随口一提。
罗拉没有回答,但是看向安鹤的视线闪了一瞬。
安鹤说了一半,忽然又不说了,罗拉等了半晌,意识到装死行不通之后,不得不给出反应:“为什么?”——安鹤从未走出过这间房子,也是第一次见到苏教授,海狄和阿斯塔都没有向她提起过苏绫的天赋,罗拉也很困惑,安鹤为什么!就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苏绫是组织的目标,我们查过她,也准备招揽她。”
安鹤想了个借口,她无意伤害苏绫,但是她需要用苏绫来做文章。
之所以提到组织,是因为安鹤前一次和罗拉对峙时,便敏锐地捕捉到,罗拉提起英灵会时眼中一闪而过惶恐和不安,安鹤推测,对罗拉而言,英灵会应该不是个什么快乐平和的地方。
罗拉的神色有了波动,看向安鹤的目光,带了一丝警觉和杀意,她本不该多说什么,但一分钟后,罗拉仍旧选择开口:“希望你能通知组织,苏教授太软弱,不适合去英灵会。”
“我也这样认为。”安鹤点头。
罗拉没料到安鹤会这样回答,来不及掩饰地愣了一瞬。
安鹤接着说:“我只和苏教授接触了一次,但她审问我时,甚至还抽空教导我应该正视自己的梦。我能看得出,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罗拉掩去神色:“所以呢?”
“所以,我不想苏教授和我们一样,为英灵会办事。”
“所以呢?”罗拉藏在脑海深处的弦好像被精准拨动了,她不再和安鹤对视。
“所以,你尽全力帮我,无论是恢复自由,还是加入荆棘灯。”安鹤省去说明,直截了当地提出条件,“不管你信不信我,只要你和我站在一条线上,第九要塞沦陷时我会特意放苏教授离开,并送她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罗拉好半天没说话。
再抬起头时,眼神已经变了:“你是不是调查过我?”
“干我们这一行的,没点看家本事很难混下去,放心,你的事情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安鹤没有用上一点威胁的语气,她甚至露出了微笑——骨衔青也知道这事,但这个游走在梦境和荒原的幽魂,应该不算是人吧。安鹤想。
……
在安鹤分心的时候,罗拉完全地、僵直地陷入了沉默。
她察觉到,这次英灵会派来一个十分厉害的人,不只是嵌灵和天赋厉害,更厉害的是安鹤有洞察人心的武器。
安鹤明明一直待在研究室,却能够精准地、一针见血地找到她的弱点。安鹤甚至什么铺垫都没有,非常直白、不带一点迂回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哪怕这个立场背离了组织。
这太可怕了!
罗拉想,这意味着安鹤有完全的实力让她臣服,她被安鹤捏住了命脉,即便这次有幸逃过一劫,以后也随时会被安鹤牵制。
如果说上一次的对峙让罗拉感到震惊,这一次,就让罗拉感到害怕。
这是个等级比她高很多人,无论是心态还是实力,在英灵会,至少要到队长位置才能具备这样的潜能。罗拉暗自评估。越评估越让她觉得安鹤这人深不可测。
罗拉不得不揣测起安鹤话里的意思。英灵会等级森严,苏绫在那种地方,会完全身不由己,她身上所有美好的品质会被组织抹杀,成为一个杀戮和巩固权力的武器。
对罗拉而言,这是比苏绫殒命还要严重的后果。
罗拉低下了头,她应该怕安鹤的,但是,这个深不可测的人,居然提出要跟她站在同一边。眼下无异于她独自在河中飘了许久,忽然见到了一截不知承载力的稻草。
这稻草,是抓,还是不抓?
罗拉内心天人交战,明明是她和安鹤在对峙,但安鹤什么都不用做,几句话就让她独自在内心分裂对抗。
这太可怕了……
安鹤还在耐心等她的答复。
罗拉无措地闭上了眼睛。
研究室的安静再度被打破时,已经过了很长时间,罗拉站在床前:“我只问你一句,刚刚说的话,当真?”
“当真。”安鹤答。
“你不会把这事上报?”
“不会。”
罗拉顿了半晌,终于给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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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答复。
“好……我姑且信你一次。”
“那么,这事就这样定了。”安鹤朝罗拉伸出左手,“你可以忽略我英灵军的身份,我们是一个新的同盟,同盟的连接点就在苏教授身上。”
罗拉盯着那只裹着绷带的手,终于缓慢地、不顾一切地握住,摇晃了一下。
这事,稳了。
无论她们曾经在不在一条线上,是不是都来自英灵军,如今,安鹤都用苏绫把她们绑在了一起。甚至在罗拉眼里,她们同样都对组织有异心,互相抓住了把柄,在第九要塞期间,这种关系比同僚来得更加稳固。
她们不会是长久的同伴。信念不同,善恶观不同,注定走不到一条路上。但不要紧,她们会一起同行一段时间,直到坦然地迎来刀剑相对的那个时刻。
罗拉嗫嚅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念了一句:“初升的太阳。”
安鹤:?
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隔了一会儿才出声回应:“时代在召唤。”
那沉默的一顿,倒显得口号更加庄重了——安鹤有一种把自己坑了的感觉,如果将来被利益绑定的盟友越来越多,这两句随口胡诌的短句会不会成为她们队伍的口号?
她设想了一下,这太可怕了!
……
罗拉又待了一会儿,她答应尽全力配合安鹤的行动,并且把安鹤的伤口全部重新处理了一遍,以便好得快些。
安鹤脚底的烫伤已经结痂,不妨碍行走,只有两节指骨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恢复。
罗拉准备离去时,有人急切地敲开了研究室的门。
“罗拉女士,苏教授请你过去,有急事!”门外站着的居然是海狄,她全副武装,戴着自己的护目镜,看上去准备外出执行任务。
罗拉看了安鹤一眼,选择当场询问:“什么急事?”
“我们的车被骨蚀者劫了!”海狄一边回答一边卷着自己的护腕,“送货的成员好不容易逃回来,现在处理伤势的人手有些不够,请您过去帮忙。”
“被劫了?”罗拉预感有些不妙。
金属床上,安鹤支起身子,敏锐地竖起了耳朵。
“是啊,这两天荒原上的骨蚀者异常活跃,物资车消失了好几辆,第七要塞的汽油,第五要塞的淡水,还有我们的要塞的武器都弄丢了!”
罗拉转过头和安鹤对视。安鹤读出其中的意思,罗拉在问她,是不是组织有动作了。
问题是,安鹤也不知道啊。
她摇了摇头,示意不应该,既然门外站着的是熟人,安鹤选择直接问海狄:“第一要塞的人干的?”
海狄探出头看了安鹤一眼,笑着打了声招呼,但很快又恢复了凝重的表情:“第一要塞?不是,第一要塞的货运车也被劫走啦!”海狄解气地干笑了几声,“而且现在很少人愿意和第一要塞交易,这些违背誓约的家伙,真不是个东西,活该!!!”
海狄对在场的人一无所知,当着当事人的面破口大骂。
安鹤和罗拉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忍住了表情。
海狄催促着罗拉:“快走吧,指挥官准备派人去荒原调查,间谍的事还没弄完现在人手又告急了,我还有事要忙呢。”
罗拉只好端起盘子走出去。
关门时,安鹤叫住她:“罗拉,如果指挥官缺人手,我可以去当那个去荒原探查情况的人。”
罗拉顿住脚步:“你确定?”
“我确定。”安鹤朝罗拉眨了眨眼,无论劫车的是哪儿来的恶人,无形中都给她创造了一个完美的机会,她可以借机申请加入荆棘灯缓解用人的压力,再加上罗拉推波助澜,这事难度很小了。
门被关上的那一刻,安鹤意味深长地叮嘱:“罗拉,剩下的事情就靠你了。”
罗拉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一天后,安鹤被放出了研究室。
不用经过血流成河的苦战,也没有任何损失地重获了自由。
安鹤站在阳光之下,呼吸着并不好闻的空气,大踏步走向指挥官的办公区。
罗拉说,荆棘灯最高指挥官伊德,提出要见见她。
13. 第九要塞13
安鹤终于见到了荆棘灯的指挥官。
和她想象中一样,是个身形高大的女人。伊德在办公室等她,金色的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鬓边两缕短发丝垂下来,发尾恰好搭在颧骨上的伤疤上——据说那是被骨头划伤的。
伊德站行坐立都很稳重,周身萦绕的强大气场给人以无形的安全感。安鹤见了她,便知道荆棘灯为何发展成如今这样,伊德是当之无愧的首领。尽管她还很年轻。
“坐吧。”伊德抬手示意安鹤坐下,自己则站在墙边装备武器,她已经背好一张长弓,以及一支重枪,陈旧的皮衣外套将她衬托得野性十足。
“长官,您叫我来,是同意我的申请了吗?”安鹤主动发问,她如今,越发习惯主动发问,这还是在和骨衔青以及罗拉的对峙过程中,新养成的习惯。安鹤意识到这能够让她掌握一些主动权。
伊德回头,静静地看着她:“是,我打算让你去探探情况。”
伊德绑好护腕,走到办公桌边抵着桌沿,抱着双臂低头看着安鹤,“你心里应该清楚,我并未对你报以完全的信任,答应让你去冲锋陷阵是因为你的能力,恰好能补足我们人手的短缺。”
安鹤感到意外,伊德说得很直白,并不是那种将你当耗材,还给你画大饼上价值的上级。她对荆棘灯的好感又暗中加了一层。
安鹤歪了歪头:“您的意思是说,您并未同意我加入荆棘灯,而是一个编外人员。即便我在出任务时牺牲了,您也不会感到可惜,是吗?”
这下子轮到伊德略感意外:“你很聪明。是的,你的猜测没错。”她站起身:“即便这样,你也要主动申请外出吗?”
审视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安鹤的身上。
“是。”安鹤很快给了答复,这是她获取信任最快的方式,看来罗拉确实帮了她一把,伊德尽管仍旧不信任她,也给了她一次重新考虑的机会。
当然,安鹤已经考虑清楚了。
“但是指挥官,有一件事我不能隐瞒,我的嵌灵还不稳定,我不太清楚应该如何使用它。”
“这件事苏教授已经和我说了。”伊德摆摆手,“我没有时间让你好好练习,这两天骨蚀者异常活跃,有三只四阶骨蚀者已经进入了我们的警戒线之内。所以,明天,你得跟着我一起出去,辅助我解决掉这些骨蚀者。如果你能活着回来,后天你需要跟着海狄去打探货车被劫的事。”
伊德一下子安排了两个任务。
“我,跟你?”安鹤微怔。
她知道伊德这样安排的用意是为了监督她,看看她的实力,也确认安鹤保护第九要塞的决心,毕竟危机情况下最容易暴露一个人的本质。
如果安鹤能力不行,或者行为异常,伊德会顺势丢下她,杀死她。伊德完全有能力做到这件事。
但是安鹤仍旧欣喜起来,这意味着她能见识到伊德如何使用嵌灵。
“是的,我跟你,就我们两个人,我需要考验你。”伊德肯定了她的猜想,威严的指挥官挑了挑眉:“怕了?”
“没有。”
伊德笑了一声:“罗拉说得没错,你心性确实不错。”她看着安鹤穿在身上的病号服,“但你这样出去可不行,走,跟我去取件像样的衣服。”
安鹤跟着伊德驱车离开要塞中心,一直到铁墙边才停下。等到伊德带她登上高墙,她才发现这堵铁墙并非只作防御用——仓库、哨兵站、荆棘灯成员的住所,甚至还有监狱,都建造在这面铁墙上。
十五米宽的铁墙内部有很多房间,在保证稳固的情况下,把物尽其用发挥到了极致。
伊德带着安鹤进了仓库,放她自己挑选合身的衣服。
荆棘灯的衣服布料比普通民众的更为结实,多数是皮革和牛仔布,肩膀和手腕都做了加厚,衣服上还有很多用来挂武器的金属扣子和口袋。
安鹤挑了一条黑色工装裤,一件黑色背心,以及一件藏灰色自带兜帽的披风外套。
考虑到荒原上的黑色颗粒,她还拿了一条灰色防尘薄围巾绕在脖子上。
合脚的工装靴也是黑色,毫无空隙地保护着她的脚腕。
除此之外,伊德告诉安鹤,她还必须套上多功能腰带,背心外侧,还需要套上黑色皮革制成的肩带,手腕上需要多加一个金属护腕,用来藏住细小的武器。
等到换完衣服,安鹤借着反光的铝门打量自己,恍然间有些错愕。她已经完全融入当地粗犷的装扮,黑灰色的衣服包裹着她,面容在薄围巾的遮掩下只露出一半,那双略微上挑的眼睛透露出来,同样野性而凶戾。
和她的渡鸦一样。
伊德一直在观察着安鹤,等到安鹤换好衣服,伊德询问:“会觉得沉重吗?”
“还好。”安鹤动了一下四肢,衣服的面料虽然粗糙,但是很好地贴合在她的身上,并不会阻碍行动,这里的气温不高,穿上外套正好合适。
“那好。”伊德走过来,按了一下安鹤的金属护腕:“记住了,这里藏着细钢丝绳,紧急情况下可以使用。腰带上这个金属铆钉,按一下会弹开,里面有一枚小刀。这里,还有这里,都藏着铁针。”
安鹤大开眼界,直到刚刚,她都以为这只是寻常的衣服和腰带,如今才知晓是自己孤陋寡闻了。再看伊德的衣服,安鹤总觉得每一块布料下都有玄机,她不由得退后了一步。
“以前我们的衣服没这么多花样,这些都是海狄捣鼓设计的。”伊德拍拍安鹤的臂膀。
海狄。安鹤想起她的面容和夸张的大笑,肃然起敬。
“行了,你还需要挑选些武器,擅长用什么?”伊德带着安鹤去了隔壁的武器库。
这里的武器科技含量并不高,都是安鹤能认出的枪支弹药,甚至还有弩箭长弓,都是远攻型武器,使用的子弹和弓箭都和汽油燃料做了结合,同时还有些化学武器。
伊德问安鹤擅长什么,这倒是把安鹤给难住了。
“枪会用吗?”伊德拿着一柄长枪。
“不会。”安鹤摇头。
“弓呢?”
“呃……也不会。”她一个三好公民,哪里接触过这些东西。
“在荒原上,不会用枪可不行。”伊德皱着眉头想了想,带着安鹤往前走。
“你的天赋罗拉告诉我了,你拥有超乎寻常的速度,时间系和速度系的天赋我见过几个,但你的能力应该是两者皆有,罗拉说你失控时,她的时间流速变慢,好像被胶质笼罩,视线范围内只有你和你的嵌灵能快速移动……如何,给你的天赋取好名字了吗?”
安鹤诧异:“我自己取?”
“如果嵌灵体不清楚自己的天赋,一般由我来取。”伊德看了她一眼,“所以,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能力。”
“是的。”安鹤才知道伊德在随时随地试探她。
“既然如此,叫破刃时间如何?敌人的利刃随时能被你击破,这是只属于你自己的时间。”
“好。”安鹤倒没什么所谓。
伊德跳过了这个话题,从墙上取下一柄军刀:“不会用枪,暂时先用刀,随手乱砍总会吧?”
安鹤接过那柄精铁打造的武器,刀有手臂长短,单刃,开有放血槽,入手有些重,恰好有踏实的重量感。她挥了两下,军刀本身的自重带着惯性,挥出去快而稳。
伊德看着她略显生疏的动作,满意道:“我们一般不会用刀。和骨蚀者对战,近战非常吃亏,我们都用□□和长枪,但是安鹤,你的天赋很适合近战,并且,你的嵌灵又很适合远攻。”
伊德看着她:“至于怎么使用,就看你自己摸索了。但我提醒你一句,骨蚀者用刀是砍不死的,除非你能精准清理掉菌群的核心。”
“菌丝的核心?在哪里?”安鹤问。
伊德摇头:“没有固定的地方,每一个骨蚀者都不一样,而且,菌群肉眼见不到,你只能看到它蔓延的菌丝。这些事情,你去问阿斯塔吧。今晚让她教你两招,明天就看你表现了。”
安鹤心中一动:“阿斯塔吗?”
“嗯,如果你通过考验加入了荆棘灯,阿斯塔就会是你的导师。”伊德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她是我最引以为傲的战士……她现在不能再外出执行任务了,不过,培养接班人是没问题的。”
晚上,安鹤被罗拉接去医院时,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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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德口中“不能再外出执行任务”意味着什么。
阿斯塔躺在病床上,正在安静地吹她的口琴。而她的双腿已经被截去,接在她腿上的,是两堆冰冷漆黑的钢铁。
罗拉看了两人一眼,主动退出了病房等在外边。她不是很想参与这种“故人”叙旧的场合。
阿斯塔看到安鹤,没有停止她的吹奏,她的红头发放下来垂在脑后,也不知道是因为扎辫子的缘故还是本身就有些卷曲,现在发顶和发尾都卷翘着,倒显得阿斯塔比之前更加鲜活。
悠扬的曲子通过口琴婉转而出,流转在病房间,比海狄哼出来的好听几百倍。
“怎么样?好听吗?”一曲过后,阿斯塔放下了口琴,脸上很平静。
“很好听。”安鹤坐在阿斯塔床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去看阿斯塔的腿,怕一不小心触及了阿斯塔的伤心事。
“你被怀疑的事,海狄和我说了。”阿斯塔坦然地看着安鹤,“你也被我怀疑过,应该习惯了吧?”
“哈……哈。”安鹤干笑了两声,“那还得感谢你先给我打个样?”
阿斯塔没接她的冷笑话:“指挥官也跟我打过招呼了,我觉得,她还是偏向于相信你的,希望你不要让我们失望。”
安鹤张了张嘴,最后说了声“嗯。”
她看着阿斯塔放好自己的口琴,病房里安静下来,安鹤绞尽脑汁想要宽慰一下阿斯塔,阿斯塔却主动提起了自己的腿:“你很在意这个?这双机械腿,是海狄给我加装的。”
安鹤略微有些吃惊,这才细心去看那双铁疙瘩,并不好看,也很粗糙,但是该有的精密零件都有,关节处也能弯曲。“我们有机械腿的技术吗?”她问。
“跟黄金时代的机械肢技术无法比拟,那种技术要第一要塞才有了。”阿斯塔说,“不过,辅助我行走站立是没问题的,相当于拐杖。”
她拿起床边剩余的配件给安鹤展示,机械腿的侧面能够用几根钢架条连接到左臂和护腰上,只要身体力量足够,就可以用手臂和腰部的力量带动双腿移动。
没有神经连接,纯机械支撑,不知为何,它们让阿斯塔看起来更多了一丝狂野。大概是因为她脸上毫无悲痛之色,很快接受了这东西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安鹤恍然间觉得阿斯塔只是在描述一件很平常的事。
安鹤欲言又止。
阿斯塔拆掉了零件,躺了回去,她看出安鹤的不自在,安慰道:“放心,我们征战沙场的人,情绪和心态控制都是一流,没那么脆弱。你瞧这个,海狄还在右腿上给我雕了个狮子。”
安鹤凑近去瞧,果然看到一只狮子的简笔画刻痕,圆圆的眼睛,大大的脑袋,还吐着舌头,无处不透露着拙劣,拙劣中透露着一丝可爱,实在跟威猛的阿斯塔很不搭。
阿斯塔抚摸着上面的刻痕:“海狄还说我,现在能天天在要塞吹口琴了。”
“她还真是爱讲地狱笑话。”
安鹤笑起来,阿斯塔也弯了一下眼睛。
“行了,把你的武器拿来,我教你些简单的劈挥砍刺。”阿斯塔惯用长狙,但所有的武器她都擅长,她提醒安鹤,“你用冷兵器,就得记住专砍骨蚀者的关节衔接处,再找菌群核心。这些菌有些智慧,会用布满的菌丝迷惑你,实际上菌群核心都在内部很难接触到的地方,光用刀不够,你得带上点火的东西。”
“嗯。”安鹤掀开外套,她腰间的工具袋里放着数十枚纽扣弹,弹里装着少量白磷,纽扣弹外面的煤油层和隔水层一旦被破坏,摩擦和撞击会使白磷自燃,产生千度高温。
“指挥官给了你这个,看来明天要苦战了,这玩意儿产生的气体有毒,切记不要用在人身上,也不要被毒气波及。”阿斯塔叮嘱。
“好。”安鹤答应下来。
阿斯塔最后才说:“嵌灵的控制方法需要长期的学习和训练,安鹤,记得相信你的大脑。等你加入荆棘灯,我再教你控制方法。”
安鹤放下衣服,拉了拉脖子上的灰布,露出白牙:“那我以后,得叫你老师了?”
阿斯塔那张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明显的笑容:“等你有那个本事再说。”
14. 第九要塞14
第二天一早,伊德带着安鹤踏出了第九要塞。
伊德开了一辆两座的改装车,安鹤从没见过这样的车子,前轮还算是正常的车胎,但是后两个轮子明显是从别的货车上拆下来的,巨大,双轮,使得整辆车子前低后高,裸露的金属管道和倾斜的车身让它看上去颇有赛车的架势。
车子依旧没有棚顶,只在挡风玻璃处有粗粝的钢铁骨架。
副驾位前面的钢架上,已经架好了机枪。此外,轮胎和车门两边,都装有钢筋倒刺,和海狄的越野车如出一辙。
全副武装的伊德轻巧翻进驾驶位,她示意安鹤坐上副驾,摆弄了那柄枪:“已经装了一梭子子弹,保险锁也去掉了,你不会用枪,扣扳机总会吧?省着点。”
摸到枪把的瞬间,安鹤不自觉吞咽了一下:“好。”
她话音还没落下,伊德一踩油门,车子猛地从要塞出口蹿了出去。安鹤跌回座位上,抠住了车门上的凸起。
改装车没有安全带,第九要塞的人开车都太狂野了!
一出要塞,黑色颗粒混着被车轮扬起的黄尘扑面而来。安鹤拉上了围巾紧紧缠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
时隔一周,她竟然又回到了荒原上。
改装车速度极快,伊德开着车子绕着铁墙行驶,引擎的声音很大,安鹤很快适应了这种声音,她转头,发现要塞的出口仍旧打开着。
“哨兵两小时前捕捉到了骨蚀者的踪迹,在西南十公里处,等处理完,我们马上回来。”伊德看了她一眼,一脚油门踩到底,整辆车在荒原上狂奔。
很快,铁墙在视野里只剩下雾蒙蒙的轮廓。
到达哨兵提供的坐标点后,伊德将车速放慢了一些,但她没有停车,而是开着车子在荒原上兜圈子——这里周围都是光秃秃的小山丘,豌豆大的砂石堆了满地,骨蚀者不见踪影,不知藏到了哪一处。
这些被真菌操控的生物拥有一定的智慧,包括不限于识别同类,合作和竞争,埋伏和追击,这一点,安鹤已经深有体会了。
伊德目视着前方:“安鹤,能召唤出你的渡鸦吗?我需要它进行低空探查。”
低空探查,好方法。安鹤没想到伊德已经安排了她嵌灵的用处,她低声回应了一句:“我试试。”
伊德扭头看了她一眼,露出拭目以待的神情。
一秒、两秒、三秒过去。
安鹤的头上肩上空空如也。
伊德望着天空:“鸟呢?”
“看来是……失败了。”安鹤手心出了点汗。
阿斯塔让她相信自己的大脑,哪有那么容易?召唤嵌灵难之又难,面对伊德探视的目光,安鹤头一次生出些尴尬。
她憋红了脸,又试了一次。
情绪呢?波动呢?老天奶!这玩意儿怎么难召唤啊?!
伊德最终收回了目光,什么都没有说,她猛踩油门,厚实的车胎离开平坦的地方,四平八稳地攀上了小山丘。
安鹤如芒在背,她意识到,自己很难凭空生出什么剧烈的情绪。当自己被逼到绝路时,她能够依靠本能进行反击,但现在,骨蚀者没有出现。
更重要的是,伊德在她旁边。
伊德太强大了,与这位身居高位的指挥官同行,很容易被安全感所包裹,这种感觉就像“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一样。
安鹤潜意识里认为,有伊德在,能够解决大部分危机——这不是安鹤自己能控制得了的念头。她信任伊德,这些天的见闻不断在强化这一点,她很难把伊德当成敌人。
但是,这会导致伊德不信任她。
安鹤苦恼地摸了摸额头。失算了。
当她放下手掌时,改装车已经攀到了小山丘的顶端。
伊德终于熄了火,沉默地坐在驾驶位,手指轻点着方向盘,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安鹤转头看她。就在那一瞬间,伊德的头上突然跃出一只庞大的生物,眨眼间,它跳到引擎盖上,砸出砰的一声。安鹤还没看清是什么,这只生物再次迅猛一跃,四肢稳稳地落在了地面,扬起了一缕黄沙。
这下安鹤看清了,那是一只半人高的巨狼。
巨狼体型高大,灰白相间的皮毛蓬松而飘逸,一双琥珀色黄瞳熠熠生辉,和伊德的发色有些接近。它皱起长鼻,露出尖牙发出低吼,俯身紧盯着安鹤,这分明是战斗的姿态。
安鹤略微往后仰身,紧盯着那只巨狼的一举一动。
她都没看清伊德是如何召唤嵌灵的,伊德的神情没有任何的改变,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召唤出了一只巨狼。
怎么做到的?过程呢?步骤呢?
安鹤偷学的计划被掐死在了摇篮里。
而且这只巨狼,还对她虎视眈眈。
“长官,你对我有意见?”安鹤小声问。
“没有。”伊德答得很平静。
也没看见伊德如何动作,巨狼忽然收起了獠牙,转过身,往更远的山丘冲了出去。伊德说:“介绍一下,这是马更些苔原狼,我现在派它去探查情况,等到引出骨蚀者,我们就行动。”
安鹤注视着苔原狼远去的身影。这片小山丘范围并不算大,但山丘之间有些凹陷的盆地,倘若有骨蚀者潜伏在这儿,被黄沙碎石一埋,便很难辨认得出。伊德的意思,让苔原狼以自身为饵,冲进小山丘打头阵。
安鹤略有些吃惊,伊德的嵌灵是一只狼。
阿斯塔的嵌灵是一只狮子,安鹤以为伊德的嵌灵只会更加强大凶猛,但今日一见,仅仅是狼而已。
安鹤在心中暗自琢磨,看来嵌灵在动物界的地位等级,跟人类等级并不对等。
她想,伊德的强大不是假的,这位指挥官的过人之处,应该不在体型和体力上。
抛开狮子不谈,苔原狼的体型也很大。伊德的这只嵌灵自重堪比人类,速度快如闪电,安鹤看到它的身影在山丘之间穿行,仔细一深究,它的行经路线竟是有过规划的,左来右往,一片区域都没落下。
看得久了,安鹤竟然产生了庞大狼群在协同捕猎的错觉。
但明明只有那一只。
“它是狼王吗?”安鹤不由得出声询问。
对于狼,她有些概念,狼是群居作战的动物,协作性和社会性很高。其中领头的狼王拥有强大的领导能力,善于谋略。大型狼群再一分工,作战能力不比其它动物差。
伊德的嵌灵,怎么说也得是狼王级别。
“狼王?”伊德的回答出乎安鹤意料:“不是。”
伊德隐约笑了笑,再次踩下油门,车子从山坡上急速滑了下去:“安鹤,记得,嵌灵这种东西是服务于嵌灵体的,不要本末倒置。”
这句话倒是新奇,阿斯塔没教过安鹤。
伊德没再解释嵌灵的事,她让车子跟着苔原狼行动,同时快速下达了安排:“既然你的嵌灵不稳定,跟我换位置,你来开车!”
伊德没有停车,她直接单手撑住座椅,踩在靠背上。
安鹤趁机挪到了驾驶位,伊德跳下座位时已经取下自己的重枪,架在了机枪旁边。
“等骨蚀者出现,就只踩油门,不要踩刹车,会吗?”
“会。”这次安鹤答得确切。
“你要再不会,我得把你丢下去喂骨头了。”伊德笑了一声。
安鹤意识到,伊德对她并不满意。
不清楚是不是罗拉把她描述得太强了,伊德对她产生了过高的期望。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安鹤已经提醒过伊德了,自己的精神力不稳定,是伊德不听。
她想了想,决定不要内耗自己,要外耗上级。安鹤专心开起了车子,车子全都经过改装,只有简单的启动和刹车,比电动车还好操控。
在连续越过三座高矮不一的山丘之后,安鹤听到谷地间传来一声响亮的狼嚎。
不用伊德提醒,她一扭方向盘,改装车原地打转,轮胎在砂石上摩擦一阵后,猛地蹿向了苔原狼的位置。
伊德战斗经验非常丰富,视力也极好,车还没靠近,她就告知安鹤:“有一只匍匐型骨蚀者,轿车大小,危险等级D。安鹤,冲过去!”
直到伊德说完,安鹤才看到苔原狼站着的位置,有黄灰色的尘土动了一下。
而伊德已经判断出了它的大小。
好强。
安鹤直接松开了踩刹车的脚,整辆车以最大马力撞向了骨蚀者。
苔原狼围着骨蚀者咆哮不止,它吸引了骨蚀者大部分的火力,骨蚀者已经抖掉身上的沙子,追着苔原狼紧咬不放。
这只骨蚀者和安鹤之前见到的小型骨蚀者相同,匍匐前进,身上还挂着很多动物的腐尸。
在苔原狼和骨蚀者对峙的间隙,伊德已经沉稳地架枪、瞄准、扣枪,一系列动作之后,一、二、三枚子弹前后脱膛而出,弹壳蹦出撞在车门上的那一刻,伊德已经重新填装了子弹。
隔了一秒,轰然的爆炸声这才争先恐后涌进耳朵里,其中,还夹杂着伊德的提醒:“冲过去,别停。”
改装车离骨蚀者的距离越来越近,汽油燃烧的热浪席卷而过,安鹤咬咬牙,将油门一踩到底。
汽油/弹炸开的味道穿过纱布被吸进了鼻子,火光燎卷了发丝,安鹤不由得细想,真的要撞过去吗?这怎么撞得过去?苔原狼怎么样了?被炸飞了吗——伊德会稳住局面吧?
几个念头电光石火地闪过,车子已经载着两人冲进了烈焰之中。
砰!
安鹤感觉到车身周围的钢刺撞上了骨蚀者,她不敢松开油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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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仍旧在往前冲,轮胎上卷动的钢刺像榨汁机一样卷进了一些骨头。
沾了汽油的地方,火苗不断舔舐着白骨,安鹤强忍着闭眼的冲动,在火烧眉毛的橘光中,她看到苔原狼精准避开了子弹里溅射的汽油,仍旧咬着骨蚀者的前爪,撕裂了骨头上附着的菌丝。
车子推着骨蚀者前进,而这一刻,伊德竟然用枪插进骨头的缝隙,将自己吊离了车身!
在有限的时间里,伊德十分快速地摘掉腰间的两颗手榴弹,咬掉保险栓,挂在了骨蚀者突出的骨刺上。
伊德松手落下来,恰好和车尾错开两步,她迅速用力,把重枪甩回到车里。
但是人还没跟上来!
安鹤回头,犹豫要不要停下车子等她,还没做决定,就看到伊德两三个跨步,靠着自身强大的爆发力追上了车尾,熟练地躲开钢刺翻上了车。
“专心开车!”伊德喊。
两枚手榴弹悬在头顶,安鹤不敢懈怠,车子以最大力气撞散骨蚀者的“腹腔”,从骨蚀者腹下飞快地冲了出去。
伊德并未回到驾驶位取枪,她半跪在车尾的铁皮处,利落地取下背上的长弓,紧接着,腰间携带的折叠钢针舒展开来,成了一支细细的钢箭。一搭,一拉,箭矢带着顶端的汽油/弹如闪电般飞射向身后的骨蚀者。
目标精准,这支箭专门冲着某个部位而去。
箭矢的弹头和手榴弹同一时间爆炸,砂石被掀飞,炸出一道浅坑。
安鹤忍不住回头,她看到伊德的苔原狼冲出焰火,犹如踩在浪头,快速奔向了车子。
伊德却没收回嵌灵,在脱离爆炸范围后,苔原狼即刻停住脚步,回头露出尖牙,再次俯下身子准备着第二次出击。
而伊德已经搭上了第二支箭。
安鹤回过头,打着方向盘,厚实的轮胎再次攀上了附近的山丘,改装车开到了高地。
盆地里燃起熊熊火光,和之前不同的是,那一团火焰挣扎了两下,再没有移动。
在汽油的助力下,骨蚀者仍在被烧灼着,皮毛、骨头、没来得及腐烂的碎肉,和菌丝一起被燃烧殆尽。
“可以停车了。”伊德收起没射出的箭矢,回头嘱咐安鹤。
安鹤踩下刹车:“它这就死了吗?”
“我射中了它的菌群。”伊德跳下车盖,踩在了砂石上。
安鹤诧异:“你怎么找到的?”她不记得伊德什么时候做了这个举动。
“我让你接近它,撞击它,可不是为了看清它长得多可怕。”
伊德回头瞥了安鹤一眼,“虽然我的本意是指望激发你的天赋,近距离帮我找找菌群,结果还是得我自己来。”
安鹤:……
她听出了埋怨,她也想埋怨,伊德怎么这么多心眼?
伊德耸耸肩:“但不可否认的是,你辅助得很好,很有勇气地听从了我的指挥,给了我寻找菌群的时机。”
安鹤心情复杂,这到底是夸赞还是贬低?她皱了皱眉:“长官,我和你说过我的劣势了。”
“好吧。”伊德说,“闯入警戒线的骨蚀者还剩两只,希望你的嵌灵不要偷懒。”
“我尽力。”
这只骨蚀者彻底不动了,安鹤也跳下车子,两人一前一后站在山丘上,火焰带起的风吹起了她们的衣角。
安鹤看着伊德的背影,她想,伊德太强了,竟然以一己之力杀死了一只小型骨蚀者,还可以无伤而退,要不是看过阿斯塔对战骨蚀者,她会以为这是件很容易的事。
实际上,并不简单。
她回忆着伊德的行为,从苔原狼出来的那一刻起,伊德就已经想好了对战方法,苔原狼的调度,包括对她的调度,伊德在进攻的同时还精准指挥着她们。
安鹤望着底下的火光和仍守在一边的苔原狼,问道:“长官,我能问问,你的天赋是什么吗?”
她想不通,刚刚并没有看到伊德天赋使用的痕迹。
“我的天赋,是锁定。”伊德没有看向安鹤,只伸手指向燃烧的骨蚀者,“我的精神会变得高度集中,能够捕捉任何的风吹草动。目标物在我眼里,就是被标记的红靶子,你听说过狼群咬住猎物死不松口吗?目标一旦被我锁定,无论跑到哪儿,就只有死亡一种结局。”
伊德毫无顾虑地、平静地解释着自己的天赋,最后,这位年轻的长官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眸凝视着安鹤。
安鹤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背对着火光,她看到伊德飘散的发丝边缘镀上了一层光圈,金黄的颜色绚丽夺目,阴影之下,伊德的眼睛,仿佛和苔原狼那双骇人的眸子重合在一起。
那一瞬间,安鹤恍然大悟。
嵌灵算什么,伊德才是那只掌控全局、统领手下出击的狼王!
15. 第九要塞15
第二只骨蚀者很快冒出了头。
它被枪声和爆炸声惊扰,从休憩中苏醒,于黄沙之中缓慢抬起了身子。
安鹤和伊德同一时间注意到了远处的动静。
在她们的注视下,靠近铁墙方向的一座小山丘开始移动,那竟然是一整只骨蚀者,体型比前一只大上整整一倍。
伊德立刻翻进副驾,架起重枪,她从腰上取下一截加长枪管、一枚瞄准镜,三两下组装成了一把长狙,将射程延长了一百米。
瞄准、扣枪,在骨蚀者抬起上半身的那一刻,子弹旋转着从枪口喷射而出!
轰隆一声,子弹命中了骨蚀者,它的“脸”被瞬间洞穿,半截骨架垂直砸落。
伊德紧紧瞄准着敌方:“直立型骨蚀者,之前哨兵观测情报有误,这只危险等级到B级了。安鹤,开车!”
哨兵的情报,是三只C级及以下的骨蚀者。
安鹤越发熟练地跳进车子,一踩油门,整辆车朝着骨蚀者的方向前进。
她发现,伊德的声音变得低沉严肃,这意味着接下来的战斗并不轻松。这只骨蚀者比前一只,危险等级提升了整整两级。
伊德的苔原狼没有被召回,它直接随着车子奔跑,毛发被风吹得悉数往后,像一条条密集的速度线。
“还撞吗?”安鹤问伊德,那只“无头”的骨蚀者开始朝她们奔来,数十根腿骨在砂石地上快速移动,随着距离逼近,安鹤不得不仰头看它。
这只骨蚀者一定是重组过了,它身形不壮,但很高,骨架上的红色菌丝比安鹤见过的任何一只骨蚀者都要多,并且,这些菌丝还在重组扭动,从远处看去,就像是一堆不断挥舞的铁线虫。
很快,被菌丝“送”上去的骨头填上了“头颅”的空缺。它的修复速度极快,同时,还在敏捷地移动。安鹤逐渐摸清,伊德对它的评级不是空穴来风。
“撞,瞄准它的支撑腿。”伊德快速下达了指令,她仍在开枪,但她并未盲目浪费子弹,安鹤看得出她在思考,每隔一段时间,当风向和距离合适时,伊德才会扣动扳机。每一颗子弹都精准命中,爆炸的惯性让骨蚀者接连后退。
当安鹤故技重施,踩下油门向骨蚀者冲撞而去时,那只朝她们奔驰而来的骨蚀者忽然从身上揪下一部分躯体,重重扔向她们。大量凝结成一团的骨头,直接砸在了她们的引擎盖上。
挡风玻璃碎裂,钢筋也弯了一半,驾驶台上的零件电线劈啪作响,被坠落的骨刺勾住,扯断了。
安鹤猛往右偏才躲开了这一击,没让骨头扎进她脑袋里,伊德像没事人一样吩咐:“继续开车。”
安鹤再次踩下油门,朝骨蚀者右腿冲过去,但是,这一次意外发生了。
刚做出进攻行为的骨蚀者,忽然停住了脚步。
脚下砂石滚动的声音骤然消失,骨蚀者变得异常安静,两人疑惑抬头,伊德很快看出了怪异之处:“有些不对劲。”
她接连开了三枪,三枪命中,那只骨蚀者却对她视若无睹,直接转过了身。
同一时间,更远的迷雾中突然响起一阵古怪的声音,类似于骨节高频率敲击所发出的声响,咯咯咯咯咯,听得人头皮发麻。
同样听到声音的两人迅速扭头,发现在右前方的沙尘里,显出了另外一片阴影。
那是另一只骨蚀者,它离车子很远,但更靠近铁墙,骨节敲击的声音正从那边传来。
“这是什么?”安鹤逆着风大声询问,两只骨蚀者同时出现,她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而她们前面的骨蚀者在声音的召唤下,开始转身朝铁墙的方向奔跑。
“它们在交流。”伊德皱着眉头只沉思了一秒,背着重枪,无视车速跳了下去,她落地一滚,再一起身,直直冲向那只转身的骨蚀者。
“情况紧急,分开追击!”伊德大喊。
“分开?”安鹤一踩刹车,险些没反应过来。
她以为两人会一直一起行动。但显然,战场上无时无刻不存在变化,而伊德更适应这种变化——伊德已经跑出去一段距离,干脆果断地舍弃了安鹤。
“它们的目标是第九要塞,安鹤,想办法阻拦它!”伊德边跑边喊,这次,是不容反驳的命令。
远处骨蚀者的阴影逐渐被尘沙遮掩,短暂的沉默过后,山丘上响起引擎的声音,安鹤一踩油门,同时猛打方向盘,整辆车在砂石上漂移,扬起大面积尘土。
显然她车技并不过关,转弯的时候车身单侧悬空,差点翻倒,但安鹤稳定情绪是强项,短暂的惊慌之后,她重新稳住了车子。
安鹤想,伊德的反应很快,指挥也没有问题,她已经见识过了,骨蚀者成群出现是常态,她们碰上了最坏的局面,对面的两名敌人不仅会伪装、合作,还会交流。
这里离第九要塞太近了,她们必须得分开行动。
并且,安鹤必须要派上用场。
安鹤将车子开到最快,两个人在荒原上分道扬镳,伊德留在山丘对付之前那只骨蚀者,而安鹤去追刚露面的那一只。
敲击声早就消失了,在马达声响逼近之时,那只迷雾中的骨蚀者掉头,往前方奔逃。
逃?不是。
安鹤追上了它,发现它根本不是在逃,而是直直冲向铁墙的方向。
她看清了这只骨蚀者的样子,它很新,新到身上有好多刚死不久的尸体,人类的,动物的都有。细密的菌丝覆盖了全身,爬满了尸体的表面。其中一具尸体的手臂垂下来,驱车的安鹤瞥见了一块袖章,像是哪个要塞的武装/部队。
这只骨蚀者应该是新的菌群,要么是老菌群分裂出了新的一部分,它食物储备异常丰厚,不顾一切的吞噬、扩张、长大。整只骨蚀者,比安鹤的车子还要高大。
C级?B级?安鹤分辨不出,这只骨蚀者的速度和体型,完全不输于之前的B级骨蚀者,它匍匐着,无数只脚在地上移动,被菌丝覆盖的皮肉很快糜烂,被消化,血水啪塔啪塔滴在地上。
安鹤腾出一只手,转动副驾驶上的机枪,枪口对准右侧的骨蚀者接连射击,但这样盲目消耗子弹并不是解决办法。
很快,骨蚀者被她惊扰,猝然加快了速度。
车子的速度已经是极限了,四五秒间,安鹤就被拉出一段距离。她试图召唤出嵌灵做些什么——让渡鸦清理掉骨蚀者身上的腐尸和骨头,将它啄得四分五裂,或者用天赋截停骨蚀者,什么都好。
但事与愿违。
不知道是不是她情绪长久剥离,如今激活得还不够,还是骨蚀者没有主动进攻她让她命悬一线,嵌灵并没有听她的话。
安鹤深呼吸,迫使自己全神贯注开车,紧紧地追着骨蚀者寻找机会。
她认为自己还有时间和骨蚀者耗,直到,她猛地想起一件事——她们离开时,要塞的进出口没有完全关实,伊德说她们会很快回去。
但显然,她们获取的信息不足,误判了骨蚀者的情况。而前面这只骨蚀者,开始沿着铁墙的墙根,往东南的方向快速移动。
正是进出口的位置。
安鹤突然意识到,它不攻击自己,是因为它发现了更多“猎物”藏身的地方。
它们也在收集情报!
太近了,安鹤皱起了眉,太近了,再过一公里就是进出口的位置,她的嵌灵却派不上用场。
安鹤一把抓过操控台上的无线电,学海狄的方式给第九要塞发送警告。
无线电扯空的时候,安鹤才想起驾驶台上的仪器被砸坏了。
安鹤立刻丢掉无线电,拽掉挡风玻璃上方的钢管,学着海狄抵在油门上,她让车子自动驾驶,自己起身挪到了副驾,双手搭上了机枪的枪身。
低头瞄准目镜的时候,安鹤最先透过目镜看到了远方的进出口,第九要塞行车的大门是厚重的闸门,由机械转轴控制,而非两扇,这样才不会被骨蚀者从中撞开。
从她这个角度无法判定闸门是否放下,她和骨蚀者,都沿着墙根在运动。安鹤果断移开目镜,对准了疾行的骨蚀者。
菌群,菌群在哪里?
目之所及全都是红色的菌丝,如同裸露的血管,恍惚间安鹤觉得它们还在起伏,那是菌丝蔓延时产生的晃动,像呼吸,像脉搏。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这个怪物,让安鹤肾上腺素飙升,她无法控制地想到了后果——如果这东西冲进了闸门,守门的荆棘灯能不能拦得住它?
它有智慧,它高于B级,它会不会丢掉身上的骨头,让自己的孢子洒满第九要塞每一个角落?街道、学校、教堂、人类的身上——如果她是骨蚀者,她就会这样做。
安鹤感觉到手心出了汗,她开了一枪,子弹居然射偏了,击在铁墙上,就在她眼前发生了爆炸。
她被热浪烫醒过来,察觉到自己的手在抖,还未愈合的两节小指不受控制,为什么在抖——如果她是第一要塞的间谍,应该很乐于看到这种局面。把骨蚀者放进去,不费力气拿下第九要塞,等到骨蚀者带着尸体离开,她们再进行清理消杀。
多么便捷,和罗拉的计划不谋而合。
但安鹤十分排斥,她不想。
她不想。
她想保护第九要塞的人们,像她未来的导师,阿斯塔那样!
愿望从未如此强烈,她能做到的。无论有没有嵌灵的帮忙,她应该做到!
安鹤沉下眼,一歪头,再次抵在了瞄准镜上,机枪冰冷的枪身硌着她的面颊,安鹤深吸一口气,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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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着地射出了膛中的一颗子弹。
她仿佛听到了子弹在枪管摩擦的声音,后坐力撞击着她的肩窝,磕疼了她的颧骨。
安鹤没有放手。
目镜之中,旋转的子弹破开气流,直直地穿过尸体的空隙,穿过骨蚀者的“胸腔”内部,穿过复杂的菌丝,击中了前方一颗已成白骨的骷颅头。
弹头受到撞击,细微的喀嚓响起,紧接着,整颗子弹在骷颅眼眶的位置爆开。
轰!
火焰腾起的一瞬间,安鹤松开机枪,起身抽出腰间的刀,从疾驰的车身上一跃而下!
她进入破刃时间了!
坠地的惯性仍旧让她在地上翻滚了两圈,她起身,外套的兜帽因为滚动套在了她的头上,她来不及处理,她不知道破刃时间能维持多长,只顾着死死盯着前方速度慢下来的怪物。
安鹤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能跑这么快,她追上了骨蚀者,右手握刀,卡进了骨蚀者尾部的关节,甩臂挥刀,一截动物的扇骨被利落卸下。
她并没有停止,她成了那颗出膛的子弹,从尾骨的空隙里穿进去,穿进骨蚀者的胸腔!
安鹤借着惯性滑铲进骨蚀者的内部,这里面横七竖八地粘合着无数根骨头,安鹤弹射出手腕上的金属细线,缠绕住骨头,整个人踩在了骨架和尸体之上。
骨蚀者仍在移动,但在安鹤的眼里已经减缓了速度,卷起的黄沙吹到了安鹤的眼睛里,她来不及眨眼,不管不顾地寻找着菌群。
阿斯塔说过,菌丝会迷惑她的判断,目之所及都是菌丝,菌群不知道藏在哪一处——太棘手了,她是第一次自己寻找菌群核心,甚至没有经过专业训练。
安鹤太阳穴突突地跳,这怎么找?
她想了个剑走偏锋的办法。
一瞬间,骨蚀者上方的光被黑羽遮住,无数的渡鸦俯冲下来,它们张开尖喙,开始猛烈地啄食红色菌丝和腐肉,哪里最多,就往哪一处啄。
安鹤察觉到,手中握着的那节骨头开始细微的颤动,菌丝疯狂地退开,又蔓延,仿佛延时摄影开了倍速。
但菌丝蔓延的速度比不上渡鸦的啄食,这些渡鸦,和安鹤一样凌驾于时间之上。很快,一小撮菌丝被逼退到一个角落。
安鹤冷静地盯着这撮菌丝,发现它们又开始不遗余力地往周围疯长。
而所有菌丝收束的起点,就在她的脚下。
安鹤低头,底部一具还未完全腐烂的尸体,和她对上了目光。
那人仍旧睁着眼睛,眼珠像烂掉的果冻,这里没有菌丝,什么都没有,但安鹤仿佛觉得以眼球为中心,蔓延着红色细线,密密麻麻,布满眼眶。
这原本是一个人类的眼睛,现在成了菌群的寄所。
有那么一瞬,安鹤直观地感受到这个世界残酷狰狞的一面——如果死去,就会被残忍吞噬,成为一具受怪物操控的,枯骨!
安鹤无声地凝视着那颗眼珠,然后,没有任何犹豫地取下腰间的白磷纽扣弹,徒手按在了眼珠上。她甚至摊开手掌,按稳,压实。
紧接着她松开另一只抓着骨头的手,收回钢线,双手握着军刀,一劈而下!
纽扣弹的防水层收到重击,遽然炸裂。
里面包裹的白磷如水珠般迸溅,洒落向各处的骨头,白磷接触到空气,落下来时已经自燃成了火星。
安鹤全神贯注地躲避,在她眼中,连飞溅物的速度都变慢了。
耗费了大量精力,让安鹤的脑袋像针扎一样疼痛,刺鼻的毒气透过纱布试图钻往鼻腔,火已经燃烧起来。
安鹤维持着清醒,左手拉住兜帽,从摇摇欲坠的骨头缝隙里,俯身一跃,钻出了腹腔。
落地的那一刻,安鹤的掌心被砂石磨破,她立刻起身往远处跑了两步,同时还不忘喝退嵌灵。
在她远离骨蚀者的瞬间,破刃时间猛地结束!
身后的一切又开始快速移动,火刷一下燃得猛烈,骨蚀者回到原速跑动,没了菌丝的支持,骨头和尸体边跑边掉,越跑越慢。
那辆仍在前进的改装车恢复了车速,骤然冲向骨蚀者,两者相撞,断裂的线路被点燃,再次发生剧烈的爆炸。
轰——
空气加上撞击的摩擦,无数的火苗蹿起来,这些掺了白磷的火不会被沙土扑灭,它会一直燃烧。
燃烧到骨头、皮毛、血肉变得焦黑,直到没有任何东西供它舔舐。
骨蚀者最终栽倒在铁墙边上。
安鹤用军刀撑着自己,趔趄着转过身。
帽檐之下,那双锐利的眼睛,仍旧死死地盯着墙边的骨头。
橘色的光倒映在她眼中,鸦群在她身后盘旋,羽翼展开,漫天狂舞如黑色的焰火。
16. 第九要塞16
直到确认那只骨蚀者完全死亡,安鹤握刀的手,才松开了一寸。
半秒钟后,所有的痛感才一起朝她涌来。
她的腿跳下车子时好像崴到了,身上也有被骨头划破的伤口,她当时毫无知觉,直到现在才发现浑身在疼。大腿上的皮肉连同裤腿,都被撕裂,应该是扑身而出时勾到了尖锐的骨刺。
安鹤用两指掀开被血润湿的布片,皱了皱眉,刚穿上新衣服,就被她弄得不成样子,这下她算是知道,阿斯塔衣服上的金属补丁为什么会那么多了,受伤对荆棘来说是常态。
整辆车还在毕剥燃烧,安鹤抬头望着半空中未收回的渡鸦,试着指使一只前去观测远处的闸门。无论如何,她得确认进出口的安全。
她其实不知道该如何操纵渡鸦,之前的战斗都出于本能,但此时,阿斯塔“相信大脑”的策略终于有了成效。当安鹤生出强烈的主观意愿时,盘旋的渡鸦中有一只脱了队,展翅飞向两百米外的进出口。
片刻后,脑海中接收到了渡鸦传回来的电信号,那是种很奇妙的感觉,好似受到冲击时的头皮发麻,她不用做什么额外的事情,便知晓了渡鸦传回来的信息,这些信息在她脑海中行成了画面,和阅读文字时是同样的感受。
渡鸦传回来的信息中,闸门已经早早闭合上了,最底下留了一条缝隙供人出入,但这条缝隙的两边已经布好了机枪,门后应该有荆棘灯的成员在等着接应。
安鹤胸中的那口气,这才非常缓慢地长吁出去,她自嘲地低下了头,早该想到的,伊德不会放任闸门不管不顾地打开。
那么,她们离去时没有关合的大门,以及伊德说的那番话,就是这位有谋略的指挥官故意做给她看的。
原来,这才是考验。
考验她保护第九要塞的决心。
伊德真是煞费苦心。安鹤想。
但她因祸得福。
咔嚓。
安鹤听到身后有骨头坠地的声音,她回过头,借着渡鸦的视线,得知伊德就在远处的山丘后边。
伊德半边袖子都是血迹,而她单手端着枪,一动不动地瞄准着改装车的方向。
伊德应该早就在了,黑漆漆的枪口准确无误地对着靶子,连同安鹤一起容纳在射程范围,但她没有开枪。
在伊德身后,是另一只骨蚀者散落的骨架。
安鹤很快弄清楚局面,伊德搭了个便车追赶上来,然后不遗余力、利落地干掉了“便车”。
伊德垂下枪口,踩着砂石走向安鹤。安鹤看到她的影子被模糊的日光拉得老长,两人沉默地相视,直到伊德走完这段长长的路,站到安鹤跟前。
她朗声夸赞:“干得不错。”指挥官亲自赞赏了这位新晋的勇士。
安鹤掀掉七扭八歪的帽子,认真地看着对方:“长官,如果我没有能力杀掉这只骨蚀者,你会解决它的,对吗?”
“当然。”
“不会让它进入第九要塞?”
“我拿性命担保。即便同归于尽,我也不会放任它进去。”
“那么。”安鹤深吸了一口气,“我通过你的考验没有?”
她没必要追问伊德为何算计她,站在伊德的立场上,她也会这样做。安鹤只是平静地询问考验的结果,她仰起头,没有什么太大的情绪,澄亮的眸子认真地注视着指挥官。
伊德顿了一下,背好枪,伸出左手拍了拍安鹤衣服上的尘土,那只沉着有力的手掌停留在安鹤的肩上:“只有愿意保护第九要塞的人,才会在这种情况下拼死一搏,安鹤,你做得很好。”
安鹤移开视线,看到伊德右臂上的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到泥土里。
她们同样狼狈地站在此处,但幸运的是,都还活着。
片刻后,伊德放下手掌递到安鹤面前,郑重地开口。
“欢迎加入荆棘灯。”
安鹤注视着那只宽阔的手,两天之前,她也曾像这样朝罗拉伸出手,这代表着接纳、联合、命运与共。
只要相握,利益也好,信念也好,无形的精神会将她们的生死连结在一起,她们会变成一排联合的树木,根系盘结,一起在这片土地上扎根。
安鹤终于等来她想要的答案。
她露出笑容,伸手与伊德相握。并且,摇晃了一下。
那一瞬间,她终于感觉眼睛里的沙石硌着的不适,于是抬起小臂,歪着头揉搓眼睛。
伊德松开她,皱眉:“这么感动?我不知道你加入荆棘灯的愿望有这么强烈。”
“……”
安鹤没有回答,伊德说是就是吧。
伊德转过身,往进出口的方向走,她曲起右手小幅度地晃动着,看起来至少没有折断。她告诉安鹤:“你恰好是荆棘灯招收的第一百名正式成员,所以你的编号是100。”
“一百?”安鹤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跟上了伊德的脚步,“荆棘灯有这么多嵌灵体吗?”
“现在没有。这是荆棘灯成立后,正式成员的总数,有些人已经牺牲了,但我们的编号依旧保留,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号码。”伊德边走边说。
安鹤认真地听着,伊德开始信任她,给她介绍荆棘灯的情况。
“我祖母那会儿,还只有五个嵌灵体,然后是二十个,现在幸存的嵌灵体,算上你一共四十九个。除了你们,荆棘灯还有百来个编外人员。”伊德说。
这个武装规模对于一整个要塞而言,还是太小了。安鹤生出一种很矛盾的感觉,第九要塞,是个很强大的要塞,每个人都有一身不容小觑的本事。
但同样,她又是个异常脆弱的要塞,人们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像呵护一株沙漠里的幼苗。
“往后会有更多人吗?”
“会有更多的。”伊德的回答让人安心。
“对了,你的嵌灵。”伊德指指头上仍旧跟着她们的渡鸦,“知道怎么使用了吗?”
“不是很清楚。”安鹤如实回答,“不过搞懂了一点,我无法躲在后方,指望嵌灵帮我做成什么事。而是我主动要做什么事。我是主体,嵌灵的所有力量,都靠我本人掌控。是不是?”
“悟性还不错。”伊德想了想,“有些人会把嵌灵当成守护神,或者同伴,但其实不是,嵌灵就是你自己的一部分,是你的手,你的肢体,你灵魂的一部分,它只依附于你。”
安鹤露出似懂非懂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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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德笑了笑:“安鹤,如果你发挥不稳定,那请记住,是你本身还不够强大。”
“指哪一方面?”
“所有方面。心性、信念、体能,还有你的战斗经验和危机意识。当你越来越强大,你的嵌灵能发挥的作用就越高,使用天赋的时间就会越长。”伊德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上限。”
没有上限吗?
安鹤忽然感觉到四肢百骸一股热流,她确实被鼓舞到了。
两人经过烧得焦脆的骨架,头也不回地往要塞的进出口走去。
伊德抬头看着天上仍在盘旋的渡鸦:“看到你的嵌灵,我突然想起儿时听过的故事。”
“什么?”安鹤问。
“我的祖母告诉我,在大灾难发生之前,狼和鸦经常会组成联盟合作捕猎。鸦会帮狼寻找猎物的踪迹,而狼捕捉到猎物后,会给鸦分一杯羹。你知道这件事吗?”伊德回头问。
“我第一次听。”
“那应该是个童话故事吧,不过我们现在确实组成了联盟。”伊德端正了语气:“不管故事真假与否,我既然同意你加入荆棘灯,便相信你的能力。安鹤,我认为你不会让我们失望。”
“……”安鹤嗯了一声,“你和阿斯塔,对我讲了同样的话。”
“不难想象。”伊德笑起来,颇为轻松地往前走,“荆棘灯待一起共事久了,我们的行事逻辑会变得越来越相似,当然也不排除有荆棘灯的成员总和我持不同的意见,比如苏教授。但,阿斯塔的想法总是和我不谋而合。这些女人们之间的联结,比大家想象的都要深。”
伊德低头看向安鹤:“总有一天你也会这样的。”
“是吗?”安鹤踹着地上的小石子,她现在还想象不出来。
在离进出口还有五十米时,伊德突然停下脚步,圈起手指吹了三声响亮的口哨,然后抬头望着铁墙上的某一处。无线电毁了,伊德在用原始的方式通知哨站开门接人。
很快,铁墙边热闹起来。
荆棘灯的后勤人员带着消杀的工具,将铁墙附近的骨头焚毁。炸毁的汽车经过高温消毒后拖回了第九要塞的处理厂,在那里,这些宝贵的零件会再次经过消杀处理、熔炼、锻造,成为新的工具。
安鹤看了一眼忙碌但井然有序的后勤部队,这里面除了海狄,其余人都是生面孔,大部分人,都是没有嵌灵的普通人。安鹤第一次见到她们,从今往后,她和她们会有越来越多的交集。
安鹤迈着步子踏进了闸门,直到那一刻,苍穹下的渡鸦才一一消失。
等到天空只剩下一只渡鸦时,安鹤猛地一震,她急忙回头,荒原上空无一物,目之所及全被黑色颗粒笼罩。
可她明明从渡鸦的信号里,得知远处有一个红衣服的女人,站在苍茫的黄土上,抱着胳膊望着天空。
骨衔青。
安鹤心跳猛地加快。
她能明显感受到骨衔青在遥望她的渡鸦,明明没有视线接触,她却好似和骨衔青对视了一般。
安鹤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第二次出现在了梦境以外的地方,并且,就在第九要塞的周围。
17. 第九要塞17
伊德察觉到了安鹤的反应,跟着回头望向闸门外:“怎么?有情况?”
安鹤拢住外套,将自己包裹起来。伊德问话的期间,仅剩的那只渡鸦丢失了骨衔青的位置,这个女人又如鬼魅一般,消失了。
“没事。”安鹤深思熟虑后隐瞒了骨衔青的存在,“我应该是发病了吧,总觉得后颈凉飕飕。”
高墙上的哨兵没有给出危险警告,伊德回过身,认真考虑起了安鹤的病情。
“你的病……”伊德提出建议:“让苏绫为你开些精神类的药物,按时服用,可以遏制幻听幻觉。另外,在要塞内碰上教会的修士记得离远一些,不要听信她们的宣扬。”
“为什么?”安鹤问。
“她们也跟你一样精神不稳定,你们待在一块儿只会越来越严重。”
安鹤抬起头:“你的意思是指,海狄说大家都有病是真的?”
“她这么跟你说的?完全不是,只是信教的居民对于苦难接受程度不同,创伤的表现方式也不同。”伊德板起了脸,“我会让海狄扫厕所的。”
“嗯……”安鹤随意地应了一句,再次回头望了一眼,她的脑海被另一件事占据着——眼下通过了伊德的考验,下一个任务,就是去探查荒原。借这个机会,她可以追上骨衔青的本体,搞清楚这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当晚,安鹤住在医院接受治疗,她的伤都是皮外伤,没有损坏筋骨,但由于伤口太多太密集,需要细心处理防止感染。
只是,入夜后,骨衔青破天荒的,没有出现在安鹤的梦境中。
这太奇怪了。
奇怪到安鹤清晨醒来之后,仍旧盯着天花板发愣。她不明白骨衔青为何不来找她,放在以前,这是值得放鞭炮庆祝的好事,但眼下,安鹤只觉得心慌和不安。
骨衔青为什么不来?是在谋划什么?白日里那惊鸿一瞥,是警告?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人真的是很奇怪,往日里总盼着她不来,如今她真的不来了,安鹤又无法停止地思考和担忧。究其原因,是骨衔青太神秘了,安鹤极度想要抓住她,扒了她的皮,看她内里藏着什么样的阴谋。
这样的感受像心中长了根刺,隔着皮肤挠痒,却总挠不到真正的痒处。
安鹤生出些烦躁。
直到罗拉来到医院探望安鹤,将她从病床上叫起来,安鹤才放弃思考骨衔青的事。
罗拉简单询问了昨天出去的细节。
在得知安鹤独自斩杀了一只骨蚀者,并且成功获取伊德的信任加入了荆棘灯之后,罗拉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最后,罗拉赞叹了一句:“很强,我还是太低估你了。”
安鹤不知道罗拉把她想成了什么,不过她没有干涉,换好换洗衣服出院之前,安鹤问了罗拉一个问题:“苏教授的嵌灵是什么?”
她已经得知了大部分人的嵌灵和能力,但苏教授的嵌灵,她没听人提起过。
罗拉沉默地看着安鹤。
安鹤保证:“你不告诉我我怎么保护她?”
“好吧。”罗拉妥协下来,“在我进入第九要塞的这一年里,从未见过苏教授使用嵌灵,她是后勤人员,不需要参与战斗,使用嵌灵的场合少之又少。不过她好像有提过,她的嵌灵是一头小象。”
“象?”安鹤心中一震,在海狄的影响下,她很难不对“象”这个字产生反应。
罗拉好像没有这种触动,只是简单“嗯”了一声。
伤口丝丝麻麻的疼痒,跟随着震惊一起钻入脑海。
安鹤一直以为,维系第九要塞和谐和稳定的,是指挥官伊德。现在看来,这个和善互助的族群核心,应该在苏绫身上才是。
难怪,骨衔青说有伊德在,苏绫不需要亲自动手打架,罗拉也被苏教授牢牢吸引,整个第九要塞受苏绫庇护,又反过来保护着苏绫。
安鹤缓慢抬起头。
等任务结束,她还得多了解苏绫一些才好。
……
踩着清晨的迷雾从医院离开后,安鹤要求罗拉带她去看一下贺莉塔娜斯基女士。罗拉答应了。
贺莉塔娜斯基女士住在西区的一间小房子里,独身一人。罗拉带着安鹤站在屋外的阴暗处,透过窗户看见贺莉塔娜斯基女士双手合十,正在诚心祷告。
日头还没升上高墙,第九要塞被一种淡蓝色的晨霭晕染。贺莉塔娜斯基女士的屋子里开着灯,灯光洒在她身上,冷调和暖调交织在一起。
“我告诉她,这些天都别出门,暂时把她隔离了。”罗拉看着那一处忽明忽灭的灯光,要塞的电压不是特别稳定,有时候,昏黄的灯泡会闪烁一下。
贺莉塔娜斯基女士小声地呢喃,她们在窗外听不见声音,只能从侧面看见双唇在念叨着什么,在这位女士的膝盖上,还放了一本摊开的书。
“她信仰教会?”安鹤又想起了伊德的话。
“嗯。”罗拉转身离开。
安鹤最后看了一眼这扇窗户,转头跟上了罗拉的脚步:“她还有多长时间?”
骨蚀病第二阶段的人,已经治不好了。
“有些骨蚀病患者一年都不会进入下一个阶段,有些人两天内就会恶化。”罗拉说。
“那她呢?”
“我私下为她诊断过,她体内的真菌还处于稳定的状态。”罗拉仍在往前走,声音无波无澜,“放心,你交代我的事我有在执行,在我们有明确的计划之前,我不会让骨蚀病蔓延出去。”
安鹤没有说话,目不转睛地盯着罗拉的后背,罗拉忽然停下脚步,快速扭头瞥了一眼安鹤的神色。
“安鹤,你在为她感到可怜吗?”
安鹤没有表情,反问:“你觉得她可怜吗?”
罗拉看了安鹤一眼,转过身,开始大步向前走:“她不可怜。在你了解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之前,我劝你不要抱有善心。”
“你要这么说,我也不太了解你。”安鹤耸耸肩:“组织没给我你的资料。”
罗拉没料到安鹤将话题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她的背影顿了一下:“你会了解的。”
安鹤不再接话,两人沉默地走完了这条路。安鹤想,贺莉塔娜斯基女士的事,她还要晚些时候才有空处理。
……
当天安鹤便接到通知,指挥官伊德让她做好准备,下午跟着海狄探查第九要塞周围二十公里的情况,目标是弄清骨蚀者开始活跃的原因。
考虑到安鹤身上还带着伤,伊德特意嘱咐,只探查,不要和任何生物起冲突,有什么情况及时通报给荆棘灯来处理。
安鹤从办公室出来之前,伊德叫住她,将一支崭新的袖刀交给了安鹤:“欢迎你入队的礼物。”
袖刀很小,恰好可以装嵌在安鹤的护腕里,藏在靠近手背的那一侧。
“我在阿斯塔那儿也见过这种武器。”安鹤说。
“那支袖刀也是我送的。”伊德交给安鹤使用方法,“这样,甩动手腕就会弹出来。”
“谢谢长官。”安鹤试了一次,刀尖很锋利,只比钢针略宽,闪着寒光,真是件出其不备的暗器。
安鹤辞别伊德赶到进出口时,海狄已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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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那辆越野车旁了。
海狄又晒黑了好多,护目镜摘下后晒痕越发明显,黑白的肤色在她脸上各自为营,一分为二,像唱戏的面具,也正因如此,她笑起时一口白牙特别醒目,有人会觉得这样滑稽,但她本人并不在意。
车上又加装了一些防护刺,此外,车子尾部的排气管处,还多了一个喷火装置,海狄说,这是防止骨蚀者“咬尾”。
安鹤坐上副驾,她换了一身新的衣服,旧衣服交给专门负责修补的后勤了。安鹤将绷带扣紧了一些,问海狄:“所谓的骨蚀者活跃,具体是指什么情况?”
海狄扯开车门,坐上来,她没有立刻开车,而是先和安鹤解释:“你还没有系统地了解过骨蚀者,在以前,四阶骨蚀者通常三五只为一群,但一般而言,这三五只都是由同一个菌群分裂而来。不同的菌群之间会有抢夺资源的竞争,在竞争之下,荒原上不会有特别庞大的骨蚀者族群出现。”
“原来如此。”安鹤恍然大悟,“抢夺资源,指尸体和骨头吗?”
“对,它们以血肉为养分,以骨头为武器。几乎每一个四阶骨蚀者都会不遗余力地扩张自己的体型,有时也会吞并同类。”海狄瘪瘪嘴,“尽管它们的核心菌群特别小。”
“现在不一样了吗?”
“是的。”海狄继续说,“以前它们会游走在荒原各处,没有很固定的停留场所。送货的人,一般倒了大霉才会碰上它们。但是最近,却是百分百会遇见,它们扎根在各个要塞的交易通道上,少则三只,多则十几只,专门蹲守货运车。你们昨天杀的那三只,就是尾随着人闯进警戒线的。”
“这么说来,它们有组织了?”
“谁知道呢?”海狄耸耸肩,启动了车子,“这就是我们要查的事情。”
“死的人多吗?”安鹤问。
“不太清楚具体的数据,我们要塞的成员只是受了伤,但听说第七要塞和第一要塞都死了几个人,唔……”海狄挠了挠头,“我猜其它几个要塞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吧。”
海狄还告诉安鹤,每个要塞之间资源不共享,所以交易就变得尤为重要,要是货运被阻断了,其它还好说,淡水和食盐短缺相当于断了要塞的命。
眼下这件事非常重要,要么阻止骨蚀者截车,要么重新找安全的路线,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在海狄踩下油门的时候,安鹤已经习惯性伸手,抓住了车门上的凹陷。
车子往前开,海狄敲了下方向盘:“另外还有一件奇怪的事,要说骨蚀者拉走尸体也就算了,但各个要塞的人再去找遗落的物资时,物资也完全找不着了,这很少见。真是邪门。”
安鹤将围巾往上拉了拉,陷入了沉思。
她第一感觉,荒原上出现了未知的东西——或者说,未知的势力。
骨蚀者是不会带走物资的,它们还没进化到能使用武器的程度。那么,丢失的武器和汽油,大约是人类干出来的。
安鹤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出现了一抹红,她很难不想起骨衔青,那个女人太可疑了,明明拥有超高的天赋,却甘愿在荒原上当个游魂。
难道,除了十三个要塞外,荒原上还有一个神秘且庞大的组织?
骨衔青就是其中一员?
那,骨蚀者的异动,跟骨衔青会有关系吗——安鹤想不明白,这些菌群该不会也做噩梦?
怎么看都是天方夜谭!
安鹤及时按住了脑海中胡思乱想的念头,有什么疑问,等抓住了骨衔青再说。
她就不信,现实世界还会是骨衔青的主场。
18. 第九要塞18
骨衔青单脚踩着悬空的树枝,后背抵着树干,她的袖子卷到手肘处,露出肌肉线条匀称的小臂。
常用的米色发带干干净净系在手腕上,既像绷带,又像优雅的饰品。
骨衔青优雅地捡起搁置在枝桠上的锤子,然后对准某颗放置好的螺丝钉,干脆利落地砸下。
在她面前,是已经快要搭建好的两层庇护所,悬空的上一层住人,下一层堆放物资。这里的树大多已经死了,不太牢固,无法用来做支撑,所以庇护所的材料就全是钢架——反正她们不缺。
现在,从货运车拆下的铁皮,被骨衔青固定在庇护所顶端,用来做遮风挡雨的屋顶正好合适。
“有招到帮手吗?”骨衔青一边修葺一边问言琼。
“帮手,难找哦。”言琼缩成一团蹲在庇护所二楼,双手撑着她那支不离身的长枪,“最近要塞的进出把守变严格了,没碰上什么合适的流失者。”
骨衔青无所谓地笑了笑,把屋顶砸得噼里啪啦响:“不急,慢慢找。”
“话说回来。”言琼伸手递出最后一颗螺钉,“我觉得你抢的东西有点多了,我们只有两个人,怎么用得了五十支枪。你瞧瞧,都没地方放了。”
地上堆着满满的物资,除了盐和食物骨衔青没要,其它汽油、淡水、钢铁等东西围着树干摆放,一直延伸到十米开外。
骨衔青从言琼头上的铁栏杆上跳下来,扔掉手中的锤子:“没关系,林子堆不下就堆到荒原去。只要我能踏足的地方,就都是我的地界。”
她把胸前的头发随意拨到脑后,踮着脚测量二楼的高度:“我们还要组建势力,等以后人多了,五十支枪可不够分。”
言琼拿枪管戳骨衔青的后腰:“你口气倒是不小。”
骨衔青笑着躲了一下:“我从不说大话。”
她停止了忙碌,撑起手坐在了言琼的旁边,在脑海中设想:外来的人们发现这些物资的神情,一定会很夸张。
骨衔青嘴角弯了弯,但可惜这种场景她见不到了,很难有人有本事闯进这片林子。
这片广袤枯林的外面,有大量四阶骨蚀者被她和言琼吸引过来,成了天然的屏障。
想要打赢这些骨蚀者,得要一个团、至少两个营的人才行吧,没有要塞有这么多可供挥霍的兵力。
而且,所有要塞的幸存者都默认两件事:在荒原上一不进枯林,二不进沼泽地,因为这两个地方的危险程度直线上升,到不可估量的程度。
“说起帮手,”言琼继续刚刚的话题,“林子里那些骨蚀者,不能当帮手吗?我看你跟在它们身后捡漏捡得很起劲。”
这些天,骨蚀者杀人,她们越货,狼狈为奸,她们手上甚至都不用沾染鲜血。
“说是这样说。”骨衔青歪了下头,“但是这些四阶骨蚀者只能利用,想要控制它们,我可做不到。”
骨衔青要的,是能够听她调遣的东西,“言奶奶,你还是帮忙拉拢流失者吧。”
所谓的流失者,是指从各个要塞中逃离出来的人。
大多数是感染了骨蚀病、不想被处死焚化的病患。
这些病人拼死一搏从要塞逃离,祈祷自己能有奇遇,可以活得更长久一些,但往往事与愿违。
除此之外,还有少部分是不满要塞压迫而被迫出逃的健全人。
这一部分健全人,又有极少数会被其它要塞救治。
其余的,大多死在去其它要塞的路上。
骨衔青微笑地看着树林里的战利品,悬空的双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着。
无论是哪种流失者,在进入荒原之后,十有八九都会感染,逐渐成为其它骨蚀者的一部分。
言琼现在要做的,就是在她们病情恶化、失去人类本性之前,从天而降“救助”她们,再将她们收入麾下。
“最好是第二阶段的骨蚀病患者,最差也得是第三阶的才行。”骨衔青提出自己的要求,“二阶骨蚀病患者还保持着人类的模样和意识,比较干净。”
至于健全人,骨衔青不考虑。
抛开旧怨不提,健全人避着她们还来不及,很难被拉拢。
除非像安鹤这样,有利用价值、还十分可爱的人类,她才会多看两眼。
骨衔青慢悠悠地思考着,忽然一顿,定住了目光。
片刻后,她拿过旁边的一支长狙,上膛,平举,小臂流畅的线条瞬间绷紧。拉动保险之后,她盯着瞄准镜开了枪。
子弹唰一下射入三米外的树枝。
枯枝摇晃了一下,牢牢地咬合着那颗子弹。
没有自爆。
这是从第一要塞货车里抢到的枪支,普通子弹,没做加工,英灵军通常用它来处置不听话的公民,单靠子弹的势能就足够要了普通人的性命。
骨衔青稍微放下枪杆,皱了皱眉。
她开枪太急了,没打中目标。
言琼往远处瞟了一眼,那双浑浊的眼睛精准地看到有东西在动:“你要打那只蚂蚁?”
骨衔青没有说话,老人家摇了摇头,用枪管稍微抬了一下骨衔青的枪口,教她:“说过很多次了,有意瞄准无意击发,注意平正关系。”
骨衔青再次抬枪。
瞄准镜里,一只被麦角菌科真菌寄生的蚂蚁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菌丝渗入它的体内,它摇摇晃晃,爬向枯枝的高处寻找潮湿的环境。
在真菌的操控下,蚂蚁正用双颚咬紧枯枝固定自己的躯体,好让自己更好地成为真菌的培养皿。
等到时机成熟,细长的子实体就会从尸体上长出来,产生孢子,寄生新的生物。
周而复始,不死不休。
骨衔青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
她在绿洲的书库里了解过,在许多年以前,这些真菌会寄生在蝙蝠蛾科昆虫幼虫身上,长出来的复合体,人们管它叫冬虫夏草。
当时的人们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成为某种“虫草”。
骨衔青看得够了,再开了一枪。
子弹旋转脱膛,精准地击飞了蚂蚁的头颅,好心为它结束了痛苦的蚁生。
弹头继续往前飞,直到钉入后方另一棵大树里才停止。
骨衔青平静地收了枪,像没事人一样接着刚刚的话:“我会为这些无处可去的患者提供生存空间和资源,同样,她们为我办事,成为我的手下。这是好事一桩。”
言琼望着骨衔青,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说建营地是说着玩的。”
“怎么会呢?你总不把我的话当真。”骨衔青伸手搂过言琼的脖子,“等到咱们的队伍壮大,从人类手里抢到更猛的武器了,就杀回绿洲去。”
“绿洲?你的目的是这个?”言琼吓了一跳,“你这次是真话还是假话?就凭我们?”
“就凭我们。”骨衔青点头,她湛蓝的眸子闪亮亮的,弯起眉眼笑得和善,“倘若这些患者不想来,你就告诉她们,‘我们会带她们去绿洲进行治疗,那里有治病的方法’。”
“懂了,坑蒙拐骗。”言琼说。
骨衔青反驳:“怎么能算坑蒙拐骗?人类的教会不都是这样宣扬的吗——住在富饶之地的神明会带走病痛,降下福音,净化灵魂。”
“带走病痛?”言奶奶想起骨衔青刚刚杀死蚂蚁的行为,升起一股恶寒,她从骨衔青的手臂下钻出来,坐远了一些。
什么神明,世上从没有神明,人类靠挣扎自救才延续了火种。行走在世间的,就只有恶魔。
“所以,你抢淡水,是给这些手下准备的吗?”言琼问。
“啊,这倒不是。”骨衔青伸手指向后方,“原本是用来洗澡的,我准备在这儿搭一个洗澡棚子。”
言琼白了她一眼:“净搞些用不着的玩意儿。”
骨衔青微笑着不搭话。
她可是爱干净的人呐,衣服要保持整洁,沾了黄土和血迹,就要及时清理掉,不像有的狼啊鸟啊人啊,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血渍粘在身上多难受。
骨衔青仔细看自己的手,干干净净,不染一丝鲜血,林中昏暗的光线将她皮肤衬得很白,几乎看不见血色。
骨衔青放下手,从二楼轻巧跃下,皮靴将泥土踩出一个坑。她把那支普通的狙击背在了背上:“言奶奶,今天我得独自出去一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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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自由活动吧。”
“你去哪儿?”言琼拉开脖子间的麻布,往下望。
“去见见我的小羊羔。”骨衔青仰着头轻轻地笑,声音里带着一丝宠溺,“她最近和别人走得太近了,我不喜欢,作为惩罚,我带她出去逛逛。”
言琼:“……”
骨衔青灿然一笑,只不过转身之后,笑容骤然间从她脸上消失。
她边走边解下手腕上的布条,细心扎好头发,又仔细地整理好衣袖,踩着枯叶钻出了林子。
放在林间的摩托车还在,骨衔青取了车,熟练跨上座位。
周围游荡的四阶骨蚀者又增多了。
骨蚀者听到引擎的动静慢悠悠地往这边围拢过来,骨衔青皱起了眉,有些厌恶。这些东西不会主动攻击她,但会被她和言琼吸引,对骨衔青而言,这是利害参半的事。
被这些恶心的东西跟着,总会觉得烦躁的。
她一拧油门,轮胎在泥土地上空转,车子很快掉头,骨衔青收回抵在地上的脚,加大马力,车子载着她直直地冲向两只骨蚀者。
相撞之前,骨衔青腾出一只手,摸上腰间的刀具,噌一声响,匕首闪着寒光划破空气,精准地沿着右边小型骨蚀者的关节削下。
同一时间,她毫不客气一脚蹬在骨蚀者身上:“别挡我路。”
声音一改人前的状态,语气冰冷而凛冽。
摩托车速度丝毫没减,就这样从两只骨蚀者中间的空隙,硬挤了出去。
出了枯林,骨衔青独自一人沿着砂石路往东边开。
荒原苍凉又壮丽,下午的阳光昏昏沉沉,常年不散的雾气将一切都变得模糊。
最终,摩托车开过平原,爬上了附近一座小山丘。
骨衔青停下车子,望了眼第九要塞,又回头望向南方——从这里开车一直往南,会途经一片巨大的沼泽。跨过沼泽,再往南走上两天的路程,才会到达第一要塞的领地。
骨衔青倚在车上思索着,食指有一下没一下敲击着车把手,片刻后,她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
天空中出现了大量展翅的渡鸦,远远望去,犹如一个个漂浮的黑色灰尘。
只不过,这些黑鸦正朝着和骨衔青位置相反的方向前进,越飞越远。
骨衔青叹了口气:“走错了,我在这儿呢。”她取下背上的长枪架在摩托车车头上,利索地换上八倍镜,装上消音,再略微调试了准星。
然后,骨衔青伏在摩托车上,对准了天上的渡鸦。
锁定的那只渡鸦在队伍最尾端。
骨衔青勾起唇角。有意瞄准,无意击发,她轻启双唇,发出个拟声词。
“啪。”
搭在扳机上的手扣动,毫不犹豫地开了枪。
目镜之内,那只渡鸦猛地一震,紧接着,右翅下垂,直线坠落。
骨衔青平静地看着那个小黑点如烟花下坠。她想安鹤应该还不知道,嵌灵,是可以被伤害、甚至是“杀死”的。
骨衔青抬起上半身,重新收好枪背在背上,抬头望天。
她已经站在足够显眼的位置,安鹤这么警觉,应该一眼就能看到她吧。
……
安鹤觉得脑海里一阵剧痛,好似某根细微的神经崩裂。她和海狄正在追寻某只落单的骨蚀者,回头却发现有只渡鸦直直坠落在地上,不停挣扎着。
它的翅膀中弹了。
“等等!”
安鹤按着太阳穴急忙喊停海狄,其余的渡鸦纷纷掉头,传回来的画面一瞬间涌进安鹤的大脑。
是骨衔青,这人再一次出现了。
在肉眼看不到的远处,骨衔青站在山丘上和安鹤的渡鸦对视,荒凉的灰黑色中,只有这个女人,是天地间唯一明亮的色彩。
在看见渡鸦转向的那一刻,骨衔青抬手挥了挥,安鹤恍惚间又回到了梦里,浑身血液不受控地冲上大脑——骨衔青伤了她的渡鸦。
而那个女人,还在笑。
这种混沌危险的感觉安鹤太熟悉了,骨衔青一定还在说话,说那句她听了无数遍的话。
“安鹤,到我这里来。”
19. 第九要塞19
安鹤跳下车捧起那只受伤的渡鸦,她才发现,嵌灵竟然会流血。
渡鸦巨大的羽翼被血浸润,红眸森寒,它仍旧不甘心地展开翅膀,试图再次升上天空。
每挣扎一次,安鹤的脑海便如脉冲一般疼痛一次。
海狄踹开车门:“先上来安鹤,将它收回去疗伤。”
安鹤坐上了车,将渡鸦放在她的膝间。
安鹤低着头凝视着这只孤鸟,脑海连接的无数双红眸却紧紧锁定远处的骨衔青。
她没察觉到,自己有那么一刻,眼中蓄满了蓬勃的杀意。
“怎么疗伤?”安鹤用袖子擦掉渡鸦羽毛上的血,沉闷地开口。
“召回它,至少三日不要唤它出来。只要它没有完全消逝,你的精神力会自动修复它的伤口。”海狄似乎见惯了嵌灵受伤的例子,十分熟练地给出治疗方案:“但这段时间,你的行动肯定也会受到影响,嵌灵伤得越重,你损耗的精神就越多。”
安鹤沉默半晌:“你说的消逝,指死亡吗?如果它死亡了,会怎样?”
“你的精神会受到极大的损害,在临床表现上是大脑某些区域受损,有可能疯傻,也有可能陷入虚无惶惶度日。”海狄往枪声的方向开着车子,“不过,你有很多嵌灵,我想,单只的伤亡应该不会对你造成太大的影响,别担心。”
海狄好心安慰了安鹤,但安鹤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惊慌失措或是感到庆幸。
安鹤只是抿着唇不说话,片刻后,海狄看到安鹤拨开渡鸦的羽翼,按住伤口,竟然徒手取出了一枚染血的子弹。
海狄倒吸了一口凉气:“疼不疼啊你?”嵌灵和人是一体的,虽然伤口不会同步,但精神连结很强烈。
安鹤很疼,疼得胸腔剧烈起伏,额上冷汗津津,但她一声不吭。
膝间的渡鸦不再挣扎,翻腾了一下,同样一声不吭地蹲在她的膝头。
安鹤捏着那颗细小的子弹仔细打量,应该是射击距离过远,子弹失去势能才留在翅膀里的。
海狄无意间瞥了一眼,突然一脚踩下了刹车:“等下,这颗子弹!”
“你认识?”安鹤顿了一下,递给海狄。
“是第一要塞的产物。我们几乎不生产这样的钢心弹。”海狄恍然抬头,声音高昂起来:“开枪的是第一要塞的人?!”
“我不知道。”安鹤并不知晓骨衔青来自哪股势力,因此裹挟着报复的探究心越发浓烈,她盯着挡风玻璃开口:“人就在南边,海狄,我们追上去。”
不用她提醒,海狄在这里见到跟第一要塞挂钩的事物,已经猛踩油门,车子犹如离弦的箭蹿进了荒土。
南边的地势延绵起伏,视线时时受到土坡遮挡,海狄看不见前方有人,只能根据安鹤的提示,不断变换着方向。
骨衔青也在变换着方向。
越过三个土坡后,海狄忙中瞥见那只受伤的渡鸦还待在安鹤膝头,“你怎么不把收它回去?”
安鹤没有搭话,只是盯着前头。
海狄意识到了症结所在:“安鹤,注意控制你的情绪。”
安鹤低下了头。
海狄见她这样子,唉了一声:“指挥官不该让你这么快出任务的,你还没学会自我管控。”
安鹤低头抚摸着渡鸦润湿的羽毛,不,海狄说得不全对,她是能够管控自己的,她已经摸到了召唤嵌灵的门道。如果她们追逐的,是骨蚀者,或是其她人,安鹤完全可以掌控自己的意志,凭心意操控嵌灵。
可她们这次追逐的,是骨衔青。
因为是骨衔青,安鹤无法自抑地产生了强烈的情绪波动。那是由危机感、探索欲、报复心混合而成的复杂心情,和往常每次见到骨衔青时一模一样,甚至更加浓烈。
尽管她们已经在梦中“和平”交流过几次,但这种危机感从未被安鹤忽视。她一直很防备骨衔青,哪怕骨衔青对她做出亲昵的动作,并提供了“友善”的帮助。
直到刚刚,直到骨衔青开了那一枪,安鹤终于明白自己为何那么警觉。
她恐惧她、排斥她、提防她,这些都是应该的,这是第六感不断发出的警告!
今天,骨衔青可以毫无顾忌地伤了她的嵌灵,那么,也可以毫无顾忌地伤了她本人。
安鹤终于坐实了自己的猜测,骨衔青这个女人,从未对自己抱有真正的善心。
啧,玩弄人心的家伙。
渡鸦穿回的视野里,骨衔青始终在最远端,当安鹤的渡鸦丢失信号时,骨衔青甚至还会专门停下车子等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安鹤觉得她们像荒土里摆尾的鱼,而骨衔青以身作饵,将她们引入毁灭的深渊。
车子在荒原上疾驰了好久,已经超过任务限定的二十公里,日头下落,太阳光也越来越昏暗。
周围的地形发生了变化,原先延绵的小土坡已经消失了,车轮下原本坚硬的砂石越发细碎,不知不觉间,她们追进入了沙地。
“不能跟了。”海狄及时地踩了刹车,“这不是行车的主干道,再跟下去会有危险。”她停了车,翻上引擎盖,拨弄着护目镜的金属片,尽管视野变得清晰,但没有俯视视角,海狄只能看到一片灰黄,连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开枪的人还在吗?”海狄回头询问安鹤。
“还在。”
骨衔青不仅还在,甚至还掉了头,朝着她们前进。
安鹤眉心一跳:“她过来了。”
“真的?!”
悬在眼前的“胡萝卜”又递了过来,海狄咬咬牙,赶紧跳回驾驶室,又发动了车子。
荒原上再次展开了追逐,安鹤无比确定骨衔青在吊着她们,因为当两车缩短到九百米时,骨衔青借着沙丘的掩护,又再次掉头,往前开。
这条路线,是骨衔青特意选的,无数沙丘遮挡了视野,海狄甚至看不到她。
只有安鹤。
她只让安鹤知晓她的存在。
再继续追逐十分钟后,海狄再一次发出了警告:“无论怎样,我们得放弃了。”
安鹤捏了捏拳,尽管十分不甘心,但无可否认,海狄的判断很正确。“我们回去吧。”她妥协。
海狄调转了车头,但是刚走没多久,她们忽然在左侧的沟壑里,发现了一辆废弃的货运车。
这意外的情况让两人都有些吃惊,海狄翻进货车里查看了情况,车里已经完全没人,引擎盖上有凝固的鲜血和骨蚀者打斗的痕迹。
不知道是哪个要塞的车队遭到了骨蚀者的进攻,被拖到了此处。
原本两人以为是辆空车,海狄打开车厢后,却惊奇地发现,车厢里有一辆旧摩托,看起来刚刚维修过,还能使用。
更重要的是,车厢里还有五桶食盐和十筐包菜,放置得不算太久,蔬菜表层黄了叶,但内里还完好。
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了!
海狄什么都表现在脸上,她急忙用无线电通知了要塞的哨兵,喜上眉梢:“还好我开的车有连接扣!我们把这些东西带回去。”这些都是珍贵的物资,不可能放任它腐烂在荒原中。
安鹤有那么一瞬间,以为骨衔青和她们兜圈子,是为了让她们捡到这些物资。
她甚至还为之前的恶意揣测,小小的愧疚了一下,想要撤回对骨衔青的指控。
但当海狄在改装车后接好车厢,准备返程之时,安鹤的渡鸦看到,远处的骨衔青又架起了枪。
瞄准的方向,仍旧是她的渡鸦!
安鹤心中咯噔一下,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紧接着,枪响了!
呼啦啦的鸦群急飞,安鹤猛然站定,调动十足的精力驱使着渡鸦散开,子弹落了空。
下一刻,所有的渡鸦,连同受伤的那只,合成一股,如一柄黑色长剑直直射往骨衔青的方向。
安鹤发了怒。
她终于意识到,骨衔青没有想要放过她,无论她选择追逐还是退回,这个人今天盯上了她,不达目的不罢休。
而骨衔青的目的,安鹤根本不知道!
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猜想,视野里骨衔青再一次举起了枪,这次,对准了海狄。
“快开车!”安鹤大喊,车子冲了出去!
骨衔青的这一枪,只打在了车顶的钢架上,偏得有些厉害。
安鹤心有余悸,她思考两秒,果断翻出座位,跨过车顶,进入后车厢找到了那辆摩托车。
摩托启动得很轻巧,安鹤驾驶着它,从车厢上俯冲而下。
“海狄,你先回去汇报情况。”安鹤控制着摩托车和海狄平行,她看上去异常冷静,可那沼泽一样的眼眸,终于掀起吞没一切的波澜。
“不要和我一起走。”安鹤叮嘱。骨衔青的目标是她。
海狄面露犹豫,她并不同意分开的事。她们跟着伊德作战,对分开行动并不陌生,但眼下情况不太一样,她们连对方是谁都还不知道。
只是安鹤主意已定,已经调转车头。
海狄只好探出车窗,把车上的无线电摘下扔给安鹤,大喊:“隔一个小时报一次平安,你注意安全,最好把第一要塞的王八蛋抓住!”
海狄已经默认了开枪的是第一要塞的人。
安鹤将无线电挂在腰带上,比一般车辆宽大的车轮压住沙面,猛速前进。她的车技并不是很好,但这辆车在沙地上行驶得很稳,马力很足,连油也是满的。
远处骨衔青已经收起了枪支翻身上了机车,渡鸦紧紧跟在她身后,锐利的鸟喙就悬在她的头顶,只要抓住时机就会狠狠咬下。
可是,安鹤看到,骨衔青在笑。
骨衔青甚至,还回头看了安鹤一眼。
映着夕阳,骨衔青微卷的头发和米色的发带在风中飞舞,鼓起的衣袖猎猎作响,但她动作异常利落,每一次转弯和漂移,都精确万分。
安鹤赶紧压着她走过的路线紧随其后。
两人在沙地上飙车,油门踩到底,老旧的发动机咆哮着,轮胎随时有打滑的风险。
可是,没有人松开油门,像两个疯子紧咬,车子一前一后疾驰而过,风沙打在机车外壳上,发出刺耳的噼啪声。
安鹤的车子明显马力更足,很快,她就闯入骨衔青后轮扬起的尘土。
安鹤紧盯着骨衔青的背影,她后悔没有来得及学枪,也后悔没有带枪,骨衔青离她越来越近,但她缺少远程武器,无法将子弹钉入骨衔青的右臂,让这女人尝尝中枪的滋味。
周围的景色因为速度而变得模糊,很快,两辆车齐头并进。
无边的荒原上,只有她们两人在往更广阔平坦的地方狂奔。
沙丘上不知不觉起了风,安鹤的渡鸦受到了逆风的干扰,反而没有安鹤本人那么灵活。
安鹤立刻改变策略,死死盯准骨衔青。
机会来了。
突然之间,安鹤松开车把手,飞身一跃扑向了骨衔青,她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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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抓着骨衔青的肩膀,靴底在地上蹭了两下之后,安鹤翻上了后座,同时伸手去拔腰间的军刀。
被丢弃的摩托车在沙地上滚了两圈,一眨眼,就被远远甩在后面。
“疯子。”骨衔青柔声骂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兴奋的喜悦,她并未慌张,整辆车子车速未减,仍旧笔直地往前冲去。
安鹤拔刀的那一刻,骨衔青也腾出了手,精准地往后按住了安鹤的刀背。
安鹤正要反击,骨衔青忽然中途变招,改为后探下抓,越过安鹤的手臂握住了刀柄后面的一截,手腕向下,猛地一扭。
安鹤始料未及,军刀因为惯性脱手,被骨衔青反手又插回了刀鞘。
这个女人甚至没有回头,只是低头瞥了一眼。
安鹤心里一跳,放弃了军刀,她伸手绕过骨衔青的肋间,从后方掐住了骨衔青的脖子——安鹤早就想这样做了,但在梦里她无法动弹,骨衔青在梦中有绝对的压制实力。
而现在不一样了,安鹤可以随意调动四肢。
骨衔青没有戴防尘面罩,安鹤能够感受到骨衔青被风吹得发冷的皮肤,以及皮肤下犹如错觉的微弱脉搏。
安鹤什么都没说,拇指用力,将骨衔青整颗头颅按向自己的肩膀,算是为刚刚的几枪报仇。
骨衔青被迫扬起头颅,她胸腔剧烈起伏着,分不出是在喘息还是在笑。
可是,安鹤显然低估了一个在荒原上游荡的人,用来保命的搏斗能力。
骨衔青忽然踩着机车的侧面起了身,她单脚承力,腰身一扭,轻巧地从安鹤的臂弯间扭身出去,下一秒,骨衔青握着车把,毫不客气地往后扫腿。
安鹤有所防备,仰身躲过,谁知骨衔青又立刻屈腿回踢,膝盖不偏不倚,正好撞在安鹤的肩膀上,这一踢带着十足的狠劲,骨肉相撞,安鹤一声闷哼,半边身子往右栽倒,差点翻下了车子。
车轮的速度不减,安鹤整个人倒吊,只能靠双腿稳住身形,风沙打在安鹤脸上,她意识到,骨衔青会些格斗的能力,而她不会。
她失算了,出了梦境,骨衔青依旧压制着她!
安鹤双眸一凝,心中发狠,终于触发了破刃时间!
那一秒,安鹤死死抓住骨衔青的衣服翻身而起,而骨衔青似乎随时提防着她使用天赋,在这一刻骨衔青第一时间拔走了安鹤的军刀。
安鹤不需要军刀。
她贴近骨衔青的后背,伸手圈住骨衔青,在死死禁锢住骨衔青的腰身之后,右臂上的袖刀一甩而出!
安鹤曲肘,刀尖没入骨衔青的右腰。
然后,在车子越过沙丘腾飞的那一刻,袖刀毫不迟疑地一刺到底!
周围的一切都放慢了。
包括泵溅出来的血点子。
骨衔青闷哼了一声,被安鹤圈在怀中的身躯轻微发抖。
安鹤压着声音,说出了她们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你伤了我的嵌灵,我捅你一刀不过分吧。”
车子随着她的话音重重落地,破刃时间消失的那一刻,两个轮子嗡鸣着飞蹿出好远。
片刻后,骨衔青沉默着松开车把,终于捏下了刹车。
她们停在一处荒芜的平原,远处似乎有些微水光,被太阳的余晖照得闪闪发亮。无数只渡鸦在头顶盘旋,随时待命。
骨衔青扔了军刀,低头看着自己腰间的伤口,两秒后,她出乎意料地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安鹤。”她修长的腿支在一边,整个人卸了力气顺势躺在安鹤的怀中,仰头靠在了对方的肩上:“你真是让我惊喜。”
荒原寂静无声,摩托车的嗡鸣也没有了,只有车上相依偎的两人,远远看去,她们好像亲密无间的爱人,头挨着头,连剧烈的喘息都归于一个频率。
可是,全然不是。
安鹤低头瞥见骨衔青唇角的笑,右手毫不客气又往前递了一寸。
鲜血再次喷涌出来,连带着自己的手背,都溅到了湿热的温度。
骨衔青长长的睫毛颤动,她半垂着眼,不知道是疼的还是笑的,眼角渗出些泪光,看起来媚意透骨。但她并未反击,只是仰头凝视着安鹤,同时握住了安鹤悬在她腰间的手。
然后,骨衔青无视伤口的深度,一寸一寸、非常缓慢地将袖刀拔了出来。
刀身离开躯体的那一瞬间,鲜血和她的红衣晕染在了一块儿,看不出个区别。可她表情依旧。
安鹤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这个女人,好像也不怕疼。
骨衔青松开袖刀,缓慢抬手摸上安鹤的脸颊,手掌接触到的鲜血顺着指尖,沾染到安鹤的眼皮上、脸上。
骨衔青蹭掉安鹤的围巾,故意且疯狂地将剩下的血渍沾到了安鹤的侧脸和下颌上。
温热、黏稠、好像烧灼的火药。
安鹤的睫毛沾了鲜血,视线里带上模糊的红色,她低头,胸中的快意和惊惧翻涌,这种奇异的感觉让她头皮发麻,她低声骂了一句:“疯子!”
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疯子。
骨衔青听见这声骂大笑起来,笑容明媚妖艳,她像梦中一样温柔地拍拍安鹤的脸蛋,然后附在她耳边低语。
“很好,现在你已经知道,嵌灵是可以被伤害的了。”
这句突兀的话再次触动了安鹤的神经。
她的嵌灵没有再受伤害,隔了这么久,骨衔青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一句。
“什么意思?”安鹤警觉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