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死对头养成了男外室》 1. 夺妻之恨 岁末的郢京纷纷扬扬下了场大雪,一夜之间,银装素裹,雪霰成片。 已近年关,城中不论高门小户都在为过年做准备,要说最热闹的,自然当属豫北侯府。阖府上下自半月前就开始张罗布置,皇城中前往侯府送礼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路上,两辆马车迎面相遇,瞧着华贵不少的马上外面挂着写着张字的灯笼,得知那是工部侍郎家的马车,另一辆马车立马避让,让张侍郎的马车先行。 华贵马车很快驰骋而去,刚才让路的马车徐徐在酒楼面前停了下来,侍从步履轻快地进了酒楼。 “方才半个时辰里这都是去豫北侯府的第五辆马车了!” 福源酒楼坐落在去往豫北侯府的必经之路上,小二正好给临街桌上的客人送酒过去,闻言便道:“都知道沈将军开春要回京述职,但凡能攀上点关系的,谁不往侯府送礼?” 客人抬头问:“沈将军真要回来了?” “自然是真的,要不是小的人微言轻,也想给沈将军送份礼。咱们大周这些年多亏了沈将军才能国泰民安!” “这话不假,沈将军真乃我大周英雄也!成德三十七年,要不是沈将军死守雍州,恐怕辽兵早就陈兵郢京城外了!那年沈将军才十七吧,真真少年英雄!” 邻桌一人道:“那不是还有人说成德三十七年那一战,是沈将军故意弃漳、永、泰三城给辽贼,故意退守雍州的吗?” “你说的是陆首辅吗?”刚才进来的侍从随口搭了话。 说起镇国将军沈慕禾,自然不难联想到另一人,那便是当朝首辅陆敬祯。 这位出身寒门的陆首辅在坊间被神化的程度几乎不亚于少年英雄沈慕禾,要说沈将军是大周千年难得一遇的将才,那陆首辅无异于是文曲星下凡。 他是大周朝最年轻的状元郎,参加殿试那年才十七,和沈将军扬名天下同样的年纪。甫一入朝便被先帝指为太子太傅,成德三十八年先帝驾崩,太子年幼,庶出的宁王试图篡位,全靠陆首辅力挽狂澜,平定内乱,替太后母子守住了这皇位。 如今他也不过二十五,早已是一人之下,权倾朝野。 要说朝野上下,武有沈将军,文得陆首辅,该是大周之幸事。 可偏偏陆首辅视沈将军为眼中钉肉中刺。 毕竟举国上下都把沈将军当成大英雄时,只有这位陆首辅,一口咬定沈将军通敌叛国,故意弃三城给辽国。 这些年,这位陆首辅没少在朝堂上参沈将军骂沈将军,据说他呈给今上的证据都能堆满一个御书房了。 “可不就是陆首辅么?”小二接了话茬,又想起来得先把生意做了,“客官是要女儿红吗?咱们酒楼今日可新到了几坛呢。” 侍从道:“要十坛上好的花雕,再麻烦将这酒壶装满。” 掌柜的一听客人出手大方,立马催促小二赶紧帮忙把酒搬去马车上,自己则动作利落装满酒壶递给侍从。 小二动作利索,来来回回搬了三趟。 他干脆跟侍从闲聊起来:“要说这陆首辅也是奇了,不知道沈将军怎么得罪了他,听说他骂沈将军可谓风雨无阻,且真是每日都在朝上参沈将军,从未有例外,御史台都没他这么能参!” 侍从轻嗤笑了声,立于马车外,隔着帘子道:“公子,酒壶。” 里头人“唔”了声,小二抬眸便见天水碧广袖低垂,随即车帘被人挑开,一只干净素白的手轻撩着帘子,手背很薄,手指却异常修长,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手。 小二就那么愣了愣,便见青年已从侍从手里接过酒壶,倒是不急着落下帘子,反倒是幽幽道:“假的。” 小二一时岔神,还以为里头的客人在说他们酒楼卖假酒,他正想辩驳一二。 “也没有每日上朝参沈将军。”车上青年浅笑,“上月有两日本官染了风寒未能上朝,便没在朝堂上参他。” 车帘被人掀起,那端坐在车厢内的人清贵高华,面如冠玉,他斜倚在软垫上浅睨着外面的人,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墨色瞳眸似夹杂了几分桀骜,一眼看去,却是移不开眼的俊美无双。 小二无数次在坊间画本里见过这张脸。 坊间同那位陆首辅的文采才华一样出神入化的,还有传说中他那副一眼难忘的天人之姿。 小二欲行礼,却不知为何舌头打结,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陆敬祯仍是笑:“只是后来陛下亲来我府上探望,我便趁机在府上递了参沈将军的折子给他。唔,你说这是不是连上天都看不得本官一日不参他?” - 马车已经行远,福源酒楼门口那小二依旧如被雷击般愣在原地,差点以为自己脑袋要搬家了。 侍从忍不住道:“左不过是市集闲谈,公子何必吓唬那小二?” 陆敬祯垂目摩挲着酒壶,嘴角衔一抹冷笑:“事实而已,我的确是每日都在参沈慕禾。他不死,我便不会罢休。” 侍从叹息:“可陛下这些年不还是没动过沈将军一根毫毛?” 陆敬祯轻笑:“陛下若全然不信,又怎会特意把将军夫人和世子从豫北接来京中?东烟,你不会真当陛下是接他们来享福的吧?” 东烟心中微凛。 “这些年,京中传过一则秘闻,说是……”陆敬祯说得越发漫不经心,“成德三十一年,身为主帅的豫北王凯旋途中突然卧病,回去没多久便撒手人寰,实则是上头怕他功高盖主。” 东烟吓得差点没拉住马缰,先帝当年的确得过一场大病,为了今上将来能轻松执掌朝政,急急帮他除了功勋显赫的豫北王,扶少年将军沈慕禾上位。 十多岁的少年未必会有他父王的根基。 东烟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所以,先帝扶他家公子上位也是一样的? 因为他出身寒门,年轻没有根基? 那等今上将来真正能掌控一切的时候,岂不是…… 东烟内心正震惊不已,马车内男子声音轻缓而出:“陛下如今不动沈慕禾,不过是因为边疆仍然需要他。”他微嗤,“帝王之术而已。” 东烟拧眉:“您不是清楚么?那还……” “你当他沈慕禾不清楚?他若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清楚,又怎会在老王爷去后主动上奏请旨自降爵位?说什么只想当大周天子的一把刀守卫疆土……不过是想避其锋芒罢了。”烈酒淌过喉道,陆敬祯压住呛咳,嘲讽道,“只要天子明白那三十万戍边将士听的不是豫北王的命,他们领的是沈家的意,不管沈慕禾是豫北王还是豫北侯,这件事就永远不会结束。” 东烟听得心中惶恐,此刻马车正经过豫北侯府门前,他不由得将马车放慢。 车帘微掀,轻暖日光夹着冷风微卷,车内青年一双瞳眸莹亮。 王府外停着三五辆马车,瞧着便知里头十分热闹。 陆敬祯盯住豫北侯府看了片刻,忽地道:“这些年,陛下时常问我,为何非要跟豫北侯府过不去。” 关于陆首辅与沈将军的恩怨,京中谣传纷呈,光是那些首辅大人同沈将军恩怨纠葛的话本都连出几百本了,且连年都是坊间茶余饭后最令人兴奋的谈资。 东烟自然也听过不少,他却只拣了要紧的问:“不是沈将军通敌叛国吗?” “是。”陆敬祯应声,他的目光威压,“踏着别人的尸骨方走到如今位置,他倒是有脸回来。” 他又往嘴里灌了一口烈液:“来年开春,是该让沈将军回来吃一顿团圆饭了。” 东烟吃了一惊:“您不是说陛下还需要沈将军么?您要是私自动手,被陛下知晓的话……” “陛下会亲自料理的。”陆敬祯落下车帘,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笑意,“只需再送他一个沈将军便好。” 坛中的琼浆轻晃,陆敬祯又尝了两口,是当年那个人送至他唇边的味道。 今日的酒似是特别上头,他好似有些醉了。 凉风徐送,日光在车帘半掀微掀间忽明忽暗,青年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往软垫上靠,指腹摩挲着酒壶窄口,无意识喃喃:“沈嘉禾……” - “阿嚏——阿嚏——” 远在边陲雍州城防上巡视的沈将军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近日天寒地冻,将军别是着凉了,还是先回去。”跟在一侧的侍卫徐成安忧心劝说。 另一人打趣道:“我们沈将军这体质怎会着凉?依我看,一准是青梧姑娘在念叨将军!将军,您耳根子是不是都被念叨热了?” 沈将军吸了吸鼻子:“我怎么觉得更像是有人在咒我死?我说呢,今天像是缺了点儿什么,怎么没人跟我说近日陆首辅又骂我什么了?” 众人一噎。 沈将军笑道:“愣着作甚?他敢日日骂我,我还不能听一听了?” “呃……这个,呵呵,将军何必同他一般见识?” “一个酸臭书生他懂个屁!下回让他拿着笔杆子去跟辽人打仗试试?” “若是我哪天回京,必要半夜把人掳走,蒙住眼倒吊在城门外一夜给将军出气!” “只是倒吊一夜怎么够?”一名身穿华服的女子揣着话本,提着裙摆疾步跑来,愤然道,“最新话本里,陆狗竟然说他之所以针对将军,那都是因为将军强抢他心爱之人为将军夫人!夺妻之恨不得不报!” 2. 大梦十载 “噗——咳咳——”沈将军被一口空气呛到。 众将士闻言都跟着笑起来。 谁都知道将军同将军夫人指腹为婚,又是青梅竹马的情谊,怎么可能是话本中所说? 简直无稽之谈。 “青梧姑娘可别说笑了。” 青梧叉着腰:“写得有板有眼的,是我说笑吗?” 众人见青梧来了,也都说笑着散了,只剩下她同沈将军二人。 沈将军终于止住了咳嗽:“都说了让你多读点书,少看些话本。” “这不是知道你想听故事吗?再说,空穴不来风啊!”青梧见面前的人要走,忙跟上去,本能去拉那人的手。 周围一些兵士见此都会意地笑,都当这是青梧姑娘跟沈将军之间的打情骂俏。 只有青梧知道这跟打情骂俏完全不搭边,因为面前的沈将军根本不是老王爷嫡子沈慕禾,而是沈慕禾一胎双生的妹妹沈嘉禾。 沈嘉禾代替沈慕禾坐在将军之位上,如今一晃八载已过,她凭借累累军功让所有人都对这位少年将军刮目相看,更无一人再质疑她不如豫北王。 青梧抓紧沈嘉禾欲推开她的手,嬉笑着跟上去:“拉下手怎么了?别又同我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雍州城谁人不晓贤良大度的将军夫人怕将军在外寂寥,专程将我送到将军跟前儿当……通房丫头?” “嘁!你还真敢认?”沈嘉禾斜视看她。 “为何不敢?”青梧又黏过去,“把将军伺候好了,往后我怎么也能混个侧室当当,再生下一儿半女的,这地位不就稳妥了么?” “生一儿半女?跟谁生?我吗?”沈嘉禾俯身过来,带着薄茧的素手轻捏住侍女精巧下颚,迫使她抬起脸与自己对视,戏谑笑问,“我拿什么跟你生?这双握剑挽缰的手吗?” 众人也不知瞬间发生了什么,只闻得青梧姑娘尖叫一声,随即捂住涨红的脸从城楼上冲下来,边跑还边回头冲城楼上大喊:“将军你不要脸!”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沈将军单手扶着腰际佩剑,迎风跨踩在城墙上,望着下面匆匆离开的青梧哈哈大笑。 有人冲城楼喊:“将军又调戏青梧姑娘了!” 沈嘉禾的舌尖抵了下上颚,挑眉道:“青梧是我的人,本将军同她叫什么调戏?” “不算不算!” “哈哈哈——” 这些年,谁都知道沈将军身边有个妒意斐然的青梧姑娘,还是将军夫人亲自安排在将军跟前,自然也帮沈嘉禾挡去了不少麻烦事。 沈嘉禾浅抿了下唇,整了整披风将目光收回。 临近年关,边关孤寒之地更是寒冷。 沈嘉禾巡视一圈下了城楼,侧身避着寒风往营帐走去。 副将陈亭跟过来:“将军开春回京述职的事末将已经安排妥当,这是随行名单,您看看有无不妥。” 沈嘉禾接过扫下去:“届时营中之事有你们几个副将共同商议,若有拿捏不准就给我加密送信。” 陈亭应声:“将军放心。” “此次回京我会多留些日子……”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陈亭闻言眯着眼睛笑,“属下听闻夫人和小世子入秋前就已从豫北搬去郢京的侯府了。将军同夫人多年未见,自然要多同家人聚聚,世子也该多几个弟妹聊慰寂寞,我们……兄弟们都懂的。” 沈嘉禾:“……”你们不懂。 - 深夜,首辅府邸。 白日一片银装此时依旧没有全融,夜里温度骤降,屋檐下滴落的雪水又化作根根晶莹剔透的冰锥。 廊下华灯摇曳,在冰锥上映出火红的光影。 一侧的屋内,雕花木窗半开,里面烛火微跳。 屋内正中摆着一张深色案几,上面铺着黑布,布案上置着香炉烛台,再往后是一个灵牌。 灵牌上未刻一个字。 陆敬祯将白日里从酒肆买来的上好花雕一坛一坛摆在那个无字牌位前,又点了香烛敬上,随即在案几前的蒲团上盘腿坐了下来,他顺起地上的一坛花雕,给自己斟上一碗。 “又至年关了,昨夜下了一场大雪,今日便冷的很。”陆敬祯端起碗,掀起眼皮看向无字牌,他含笑喝了一口,“这么冷的天,果然就适合喝花雕。” 他仰头将碗里的酒饮尽,抬手用袖口按了按唇角。 “八年了,他终于要回来了。”陆敬祯的语气淡了些,眸色却渐深,“那个害死你的人,他要回京了,郡主。” 再次斟满酒。 “两年就够,我会给陛下一个能替代他的人。”陆敬祯端着碗口的指腹用了力,淡紫青筋在指关处显得愈发清晰,“我会留下他的妻儿,我知你不忍心。” 刚斟满的酒再次空了。 不消片刻,琼浆又溢满瓷碗。 陆敬祯仰头一口饮尽,辛辣卷过舌尖,淌过咽喉,涌入胸腹,醉意却又在顷刻间四溢,他撑了撑额角,晕眩从八方袭来。 他往案几上扶了一把,抬眸瞬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年,为逃避追杀,他着单衣从雪水中爬出来,勉强找到一个破庙暂避时,身体早已冻僵。 恍惚中,似有人在说话,接着一件温暖大氅盖至身上。 那口救命的花雕酒就这么被人喂到了他的嘴里。 陆敬祯努力睁开眼,每次重温这个梦,他都可以在睁眼的时候看到少女的笑靥,一如当年她救他时一样。 可是这一次,映入眼帘的不是少女含笑的容颜,而是—— 一张布满横七竖八伤口的脸。 明明是同样的五官,却又好似处处不同。 周围不是四处灌风的破庙,这里更像是一个……刑场! 他看见穿着囚服的沈嘉禾被压在刑场上,高大的刽子手持刀威严站在她身后,沈嘉禾的脸上丝毫不见惧色,倒是那双眼眸深邃如渊。 她正看着的是—— 颤抖握着长刀的陆敬祯。 - “大夫来了吗?那还愣着作何,还不去催!” 侍女进进出出,东烟站在廊下神色焦急,“昨儿回来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 “站在这作何?”老管家将东烟拉出长廊,“公子这情形是上不了朝了,赶紧替公子去吏部告个假。” “差点忘了这事!我这便去,这里就拜托祝伯了。”东烟应声下去。 侍女领大夫穿过院子入廊,祝管家忙引人入内。 陆敬祯这一病,昏昏沉沉睡了两日。 他是后半夜醒来的,内室门窗紧闭,再加上炭火烧得旺,闷得他下意识推开压在胸前的厚重被褥。 东烟守了两天两夜,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这会儿正趴在床边打盹儿。 陆敬祯没起身,睁眼盯着床顶怔怔出神。 他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毕生都在致力于给通敌叛国的沈慕禾定罪,梦里他终于拿到铁证,天子震怒,判了斩立决。 但就在沈慕禾行刑前,将军夫人差人扣响了陆府大门。 来人告诉他,成德三十七年死的不是沈嘉禾,而是真正的沈慕禾,现在坐在镇国将军位置上的那个人才是沈嘉禾。 豫北王府从未谋反,连他手里的证据也是他人伪造。 他像疯了般提刀去了刑场,闯上刑台。 殷红鲜血浸透她用以束胸的衣带,她依旧是男子束发模样,脸上横七竖八的伤口淌着血,却依旧难以掩盖记忆中那副惊世容颜。 诏狱审讯多日怎会不知她是个女子? 偏偏没有任何人质疑,这说明什么?! 他踉跄跪在沈嘉禾面前,颤声道:“郡主,我来救你。” 她眼底似有震惊,但也只是短短一瞬。 狂风卷起一地尘埃,风迷了人眼,她望着他什么都没有说。 时辰到,他被人强行拉开。 读书人的满腹经纶、雄韬伟略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那么可笑,他甚至连手中的刀都握不住,手腕颤抖无力,手中的长刀不堪重负,终于咣当落地。 郡主鲜血溅满他的脸,他睁着眼,一时忘了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从哪里来,又要往里去。 美人头颅滚落在脚边,微张口中是一截割断的舌根。 她早已口不能言,无法申辩。 郡主身死次日,天子论功行赏,陆敬祯成了安国公,天子意欲将平阳公主下嫁。 大婚当天,亦是豫北侯府老弱妇孺流放之日。 他让人卸了马车,跌跌撞撞骑马追去,他从马上跌落数次,连流放队伍都没遇到,简直可笑至极。 他徒步追了整整十日,依旧不见踪迹,最后体力不支晕倒在路上。 救下他的是一位不入世的道士。 他没回郢京,跟着那位道士去了那个寂寂无名的宗门。 他在那修习六年,他要亲自接回将军夫人和小世子,归还豫北侯府所有光辉荣耀,再去郡主墓前以死谢罪。 床尾的炭火发出噼啪声响,火星四溅。 定定盯着床顶的青年似终于缓缓回过神,白玉面容附着大片冷汗,发梢挂着分明汗珠,发鬓脖颈一片黏腻,那颗藏匿于胸膛的心脏正疯狂跳动。 是梦吗? 大概是个梦。 只是这个梦太过真实惨烈,即便在梦醒后的此刻,内心惊惧仍未消退。 高热带来的无力俱已消散,虚软身体里却像是涌过磅礴之力,奔腾延绵之势不减,室内炭火熏香交织,连漂浮在空气里的混杂药味都显得周遭无比烦闷,令人呼吸不顺。 陆敬祯本能将手掌一翻,只听“吱呀”一声,前方紧闭窗户瞬间半开。 清风裹着清凉送入内室,直扑面额,顿时吹散陆敬祯脑中混沌。 他猛地撑坐起,眸子微缩凝看向轻薄手掌,他此刻正感受到的这股自丹田处源源不断往他周身脉络的……真气? 被内力震开的窗户正在风中来回摇曳,陆敬祯的呼吸顿住。 他在梦里看到的那些事都是真的! 3. 来之不拒 年关将至,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了。 雍州这几天成日飘着小雪,沈嘉禾无事便喜欢独自坐在城楼上,远远望着前方山河,有时候一坐便是一整天。 安静下来她总会想起以前,父王为了历练世子,沈慕禾很小就随父出入军营。沈嘉禾不服气,也总要跟着,遇到父母不许,她便使人支走沈慕禾,绑他骗他,然后装成哥哥的样子跟着父王出门。 她成功过许多次,总能以假乱真,以至于父王走后,哥哥病重,她出面代替哥哥出入军营无人怀疑。 哥哥养病那些年岁里,一直是她守着大周边关要塞,也曾击退过辽兵无数次。 直到四年前,成德三十七年,先帝突然要给她赐婚。 哥哥连夜赶往漳州,秘密将她换回豫北去,说他的病已经大好,边疆之事从此不必她再操心。 她信了。 哥哥明明看起来已经好了。 那夜更深露重,哥哥解下披风仔细给她系上:“娘亲自缝的,很暖和吧?我的嘉禾本该同京城那些贵女一般娇养长大,这双手本不该握剑挽缰……现下好了,以后也不会了。” 哥哥的手很温暖,他总是这样温柔,哪怕她无数次胡闹过,他从不曾同她生气。 她的哥哥明明也不过大他一个时辰啊。 风雪渐盛,十丈开外俱是一片朦胧雪雾,叫人看不真切。 沈嘉禾的眼睛酸涩,她努力睁大眼睛向前远眺。 四年前,雍州城外还是大周疆土。 如今,却已是关外之地。 沈嘉禾刚回豫北,辽兵就对漳州发兵。 当年漳州之战,周兵不战而退。 漳州一丢,永泰两城在短短半月内沦陷。 尽管后来她回来力挽狂澜守住了雍州,逼退辽人,这些年朝野依旧有沈慕禾通敌卖国的谣言流传。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哥哥?”沈嘉禾喃喃。 没有人回答她。 耳畔只有北风肆虐呼啸。 “将军!”青梧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接着,一件厚重银狐大氅落在沈嘉禾肩头,一瞬驱散周身寒气。青梧扶着沈嘉禾的肩往前凑,“我猜你就在这里!营地过冬的辎重刚到,夫人专程让人捎带给你也送了不少东西来!暖和吧,夫人亲手缝的!” 沈嘉禾将狐氅轻拢,起身笑道:“我夫人的女红放眼整个大周无人出其右,倒是你这个通房丫头床上功夫不行,手上功夫也一言难尽,干脆收拾收拾,开年回去得了。” 青梧平时同沈嘉禾玩笑惯了,没把她的话放心上,扯着她的衣袖道:“我哪能同夫人相比?快些回去吧,夫人给你写了家书呢。” 沈嘉禾一听家书,心头热了:“嗯。” 家书一如既往温婉简略,每次光是看到易璃音的这手漂亮小楷都觉得十分赏心悦目,信中简略诉说着家中如常,亦不乏有一位妻子对夫君的延绵思念之情。 沈嘉禾阅闭便让青梧研墨回了信,同往常般与“夫人”互诉家常思念。 青梧趴在案前托着腮:“世人看将军同夫人,大约无不歆羡吧?年少相识,相恋数载,将军予夫人生无二色的承诺,夫人亦只倾心于将军一人,就连我这个通房丫头,营里也都知晓不过是个摆设。只我对将军一厢情愿,将军从未同我做过越矩之事。” 沈嘉禾听她认真说完,忍不住笑起来,抬手持笔往她脑袋上敲了敲:“魔怔了?不然怎么开始胡言乱语了?” 青梧揉着脑袋,冲她轻笑:“我有时候常常想,将军若真的是将军便好了,夫人就能同将军长长久久。”她说着,又意识到什么,脸色微变,“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沈嘉禾打断她。 其实她也不止一次想过,倘若当年死的是她,豫北侯府上下不必殚心竭虑有朝一日欺君之罪败露,易璃音和哥哥也能得圆满,澜儿也会有父亲。 沈嘉禾写完最后一笔,低头吹了吹,随即将信装好交给青梧:“让人加急送去,赶在除夕前让夫人收到。” 青梧见沈嘉禾神色依旧,忙接过信跑出去。 - 这一场风雪一直从年关断断续续下到了来年二月。 二月末,风雪终止。 军中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沈将军回京述职事宜。 临行前夜,青梧染了风寒,次日尚未退烧。 沈嘉禾只得将她留下,没女眷跟着,沈嘉禾干脆撤了马车,一路带人轻车简行,半月就走了一半路。 “将军,前面就到青州了。”徐成安策马近前。 沈嘉禾应声,转头吩咐下去,随行人员先行去驿站安置,她需耽搁一日去一趟阆县,替母亲向神医江枫临求些药。 一行人在岔路口分开,沈嘉禾只带了徐成安策马转道去阆县。 阆县隶属青州管辖,距离青州半日路程,二人在路上换下铠甲。 “人确定回阆县了?”行至城门口,沈嘉禾下了马。 徐成安跟上:“是。” 徐成安是沈家家生子,整个边疆大营只他和青梧知晓沈嘉禾的身份,现下没有旁人,两人说话自然就轻松许多。 两人准备好文牒,排队进城,这才又上马直奔长樱巷。 给母亲求治头风的药不假,但沈嘉禾还想问问四年前漳州之战的一些事。 当时跟随沈慕禾不战而退的士兵大多都死在了后来的雍州保卫战中,而她如今身为沈将军不能到处说她对当年之事不知情,以免让人猜测她的身份。 这些年她暗中查过数次,得知这位江神医当年正好在漳州城外的山上采药,沈慕禾不战而退之初,两军曾有过局部摩擦,而这位江神医曾去军营帮忙治过伤者,也曾入过沈慕禾营帐。 对于当年的事,他或许会知道点什么。 只是这些年江枫临四处游历,神龙见首不见尾,沈嘉禾好不容易才得到消息说他半月前回了老家阆县,此次借回京述职之际必然要见他一见。 马蹄声在逼仄巷道显得震耳欲聋,巷子尽头,宅门紧闭,连挂在门外那块牌子因为断了一根绳歪到了一旁,经年风蚀,上面“悬壶济世”四个字只能勉强辨认。 徐成安上前扣门许久,无人应门,倒是隔壁的小门中走出一位穿着粗布素衣的妇人。 “你们来看病呀?”妇人倒是热情,“别敲了,里面没人。” 沈嘉禾蹙眉:“江神医今日外出就诊去了?” 妇人摇头:“外出游历去了,这得有四五年了吧,就没回来过!你们不如找找别的大夫,指望不上他的呀。先前有个员外,千里迢迢来求医,结果人不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在,他非要买了宅子在这里等,结果人没等来,自己倒耗死在这了呢!” 徐成安:“……” “多谢告知。”沈嘉禾牵着马往外走。 “哎,将……公子。”徐成安急着跟上,忙解释,“属下的确是打探到江神医回来的消息的!许是江神医神出鬼没,邻居未曾撞见就以为他没回来呢?不然您先去驿站,属下在此守着,等……” “不必。”沈嘉禾淡淡打断他。 连门环都锈迹斑斑,沈嘉禾便知江枫临应是真的从未回来过。 一个找了许多年的人,突然有了他回老家的消息,她急急赶来却被告知那人从未回来过。 谁在给她透消息? 或者说,是谁想引她来阆县? 出了长樱巷,外面便是阆县最繁华的大街。 沈嘉禾没急着上马,手指轻勾着缰绳,她不动声色扫视周遭,叫卖的小贩,嘈杂的茶室,络绎不绝的行人,几个蹲在路边玩沙包的孩子……一切看起来都很寻常。 “沈、沈将军?” 沈嘉禾抬眸便见前头从轿子上下来一个着蓝官衣的人,他正推开扶他的人,小心扶正官帽,含笑朝沈嘉禾跑来,“您是沈将军吧?” 沈嘉禾的脚步微滞,这是阆县的县令? 徐成安见人直奔自家将军而来,本能往前一步,挡在沈嘉禾身前,刚要开口,便见奔来的县令拱手朝自己行了个大礼。 “下官宋恒参见沈将军!”县令对着徐成安十分恭敬,“早听闻沈将军身高八尺,器宇轩昂,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徐成安:“……” 沈嘉禾:“……” 器宇轩昂就算了,身高八尺是什么鬼? 沈嘉禾的身量在女子中算得突出,但同男子还是不能比,易璃音总是把她的鞋底纳得比常人的厚,才让她不至于在军营中矮得太显眼。 沈嘉禾给尴尬至极的徐成安使了个眼色,徐成安忙退后。 “沈将军这是……” 宋恒的话未完,便听闻另一人淡淡问:“宋大人如何知晓本将军来了阆县?” 宋恒这才注意到面前的人,因他矮一些,他起初没注意到。此番再看,才发现此人面容虽较剑眉星目弱了些,却是挡不住的英气逼人,眉宇间更是压着一抹令人不敢直视的威压感。 宋恒下意识低垂眼睑,笑着掩饰认错人的尴尬:“一炷香前下官就收到府尹大人从青州传来的消息,说是将军一行人在青州驿站下榻。府尹大人得知您来了阆县,特意要下官好生招待,若非府尹大人还有重要公务在身,他也是要亲自来拜见将军的。眼看着天快黑了,就请将军移步,让下官好好尽尽地主之谊。” 徐成安心道尽什么地主之谊,沈将军急着回京见夫人同小世子呢,他正欲帮忙婉拒。 却听沈嘉禾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正愁不知道是谁把她引来阆县,意欲为何,如今对方明着来,她自然要去看看。 一刻钟后,被带到春花楼门口的沈嘉禾一时间有些迈不开腿。 街对面一个挂满面具的小摊旁站着两人。 年轻书生手里捏了只泼猴儿面具,目光如炬看向对面:“她平时都是这样来之不拒接受地方官员的好意?连青楼她都敢进??” 4. 替她撬门 扮成书童的东烟半探出身看了眼,随即便笑:“进青楼算什么?沈将军成婚多年未纳妾,京中谁人不晓将军夫人善妒?出门在外,将军夫人管不着,自然得快活快活。” 手中面具被掐凹进去一块,陆敬祯沉着脸:“她进去能快活什么?” “公子,这话您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了?”东烟又凑近些,“楼里姑娘们可能让爷们儿快活了,您也老大不小,不如趁今日进去试试?等试过您就知道女人的好处了,祝伯时常念叨您该成个家……” “闭嘴!”陆敬祯见对面几人要走,丢下面具便要跟上。 东烟正欲跟上,被摊主一把拽住了手:“面具都被你们扣出洞了,你们得买走!不然我报官了!” 东烟看着嘴上被掐出好大一个洞的泼猴面具惊了惊,他记得这是陶土烧制的啊,他家公子何时手劲儿这么大了? 这是在生气什么呢? 这厢沈嘉禾拒绝了宋恒的好意,宋恒便改说去酒楼。 “也不必如此破费。”沈嘉禾不动声色,“若不麻烦的话,不如去县衙吃顿便饭吧。” 突然冒出个阆县县令说要尽地主之谊,沈嘉禾难免疑心他是不是在外设了埋伏,但若她提出去县衙,他大概会有所忌惮,毕竟在自己地盘上他不好脱干系。 没想到宋恒闻言倒是高兴得很:“如此那是再好不过,再好不过!” 这番坦荡态度到令沈嘉禾微愣。 阆县县衙不大,内宅就前后两个院子,住着宋恒夫妇和他们的女儿。 沈嘉禾等人到时,院中已有饭菜香味飘出来。 宋夫人柳氏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菜,宋恒请沈嘉禾上座,唤来女儿宋婉婉伺候沈嘉禾用饭。 宋婉婉今年刚及笄,一张鹅蛋脸,生得十分灵秀。 她一口一个“将军”,音色软糯,态生胭红,开席不到半刻,宋婉婉已经有意无意和沈嘉禾身体接触不下十次了。 沈嘉禾微抿住唇,似乎明白了为何宋恒那么欢喜她来县衙吃便饭。 宋恒侃侃而谈,说到了和沈家的渊源。 “这说起来我们家同将军府上还是远方亲戚呢,论辈分,我得喊令堂一声表姑母。”宋恒喝了酒,胆子便大了些,“将军别瞧我这能当您爹的岁数,其实论辈我还是您哥哥。” 沈嘉禾轻睨着鞍前马后的宋婉婉,再听着这一声声“表姑母”“哥哥”,越发确定这根本不是什么设伏现场,而是场相亲宴。 这些年不是没人给她送过女人,在豫北有易璃音挡着,在外有青梧,只是这次青梧没跟着,倒让沈嘉禾有点不知所措。 “将军,您尝尝这道醋鱼。”宋婉婉仔细夹了块最肥美的鱼腹肉到沈嘉禾碗里,人也跟随靠过去。 眼看着少女软若无骨的身体快要坐上沈嘉禾的大腿,她猛地往右侧跨步站起身。 宋婉婉“哎呦”一声坐到了空凳上。 “本将军突然想起还有要事,先告辞。”沈嘉禾往后一退,转身便走。 宋恒全程都在攀关系,撮合宋婉婉和她,浑身上下写满了意欲卖女攀高枝,她现在可以肯定那个引她来阆县的人不是他,实在没必要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 “哎,沈将军!”宋恒一个眼色,“婉婉,还不快……” 宋婉婉应声起身,刚跨了一步,眼前身影一闪,一柄长剑横在她面前。 徐成安目光沉冷:“宋大人留步。” 宋恒被这股无形寒意震慑在原地,等回过神来才发现面前的人早已走了。他拍着大腿:“今夜这种绝无仅有的机会,药都下了,还能让人走了!你说说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宋婉婉懦弱缩了缩削肩:“将军全程都不曾多瞧女儿一眼,我又哪敢拦着将军……” - 县衙斜对一处屋檐下站了两个人。 东烟此刻还没闹明白,明明是因老家有白事回去奔丧而告假的公子为何会转道来阆县,他更不明白为何公子要亲自漏夜前来监视沈将军,还给自己换了张脸……今夜的风实在是冷,瞧着似乎马上要落雨。 他低头看了看一身夜行衣的自己,又看向仍是书生打扮的陆敬祯,小声问:“您是想我一会刺杀沈将军?那我可得先说,我不一定打得过沈将军啊,公子。” 陆敬祯没回答,梦里的记忆沈嘉禾前往阆县求药被人埋伏,虽然事后她安然回到郢京,但阆县的事还是闹到了京中。 因为沈嘉禾在阆县杀了宋恒一家三口,她说宋家人意欲雇人行刺她。 青州府尹亲自督办此案,和宋家满门一起被发现的还有另外八具尸体,穿着夜行衣,各个练家子,表面看此案一目了然。陆敬祯不信,此案最诡异的难道不是没留一个活口吗? 既是刺客,他不信凭沈将军的身手留不下一个活口! 事后他还顺着线索追查过,但最后也没有证据证明宋恒同那几个刺客无关,那案子在陆敬祯看来就成了悬案。 这次离京时,他便已着人查过宋恒。 此人没什么政绩,为官十多年也无甚晋升机会,倒是平调了几次,是一年前调来阆县的。人际关系更是简单,官位高的他攀不上,官职低的他不削结交,同江湖门派也没有交往。 可以说,在沈将军这次来阆县之前,宋恒这个名字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沈将军的关系网中。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行刺沈将军? 正想着,府衙大门被推开,泛黄光束自门内倾泻,紧接着,两抹身影穿门而出。 东烟压着声音道:“公子,沈将军出来了。” 陆敬祯纷扰思绪尚未理顺,烦躁道:“我没瞎。” 他顺势抬眸看向府衙门口,见沈嘉禾从台阶上下来,就在下到最后一步台阶时,不知是没踩稳还是怎的,她一个踉跄。 “公子!”徐成安眼疾手快扶住她的手肘,话语急切,“酒里有毒?” 陆敬祯的神色微凛,倏地挺直脊背。 这边,沈嘉禾拂开徐成安的手,蹙眉低语:“没有。” 五年前哥哥曾为她寻来一颗避毒丹,亲自教她如何用内力化开融合入血脉,世上没什么毒药会对她起作用,否则她也不会那么大胆敢喝酒。 但她的确觉得身体有些许不妥,究竟是何不妥一时也说不上来。 沈嘉禾利落跃上马背:“现下出城。” “是。”徐成安策马跟上。 头顶乌云遮月,周身的风较之前又急了些,分明是料峭春寒,凉风扑面沈嘉禾非但不觉得冷,反而有种难以言表的燥热正源源不断透过皮肤往外溢。 “公子?公子?” 徐成安的声音像是叠了重音,再这寂静夜里宛若沐过一阵温和春风,连徐成安那张脸入目都变得比平时温柔不少。 沈嘉禾抓着缰绳的手指猛地一收,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避毒丹没派上用场了。 严格来说,这东西不算毒药。 宋恒父女那般热忱态度,她早该想到的!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公子,怎么了?”徐成安见沈嘉禾坐在马背上有些微晃,他俯身帮忙拉着沈嘉禾的马缰,手背触及沈嘉禾的手,他的脸色骤变,“您发烧了?” 全身的皮肤都在发烫,沈嘉禾的意识开始混沌,她勉强道:“不出城,先找个客……” 话音未落,一股尖锐之气破开漆黑夜幕直逼向沈嘉禾。 徐成安反应极快,反手抽出身前佩刀灌力一挥。 刀刃撞上金属发出清脆声响,接着一抹沉响,身后墙壁嵌入飞镖,墙体顿时裂开一条蜿蜒缝隙。 “有刺客!”徐成安脸色骤变,顺势将沈嘉禾的马驹往后一扯,持刀护在她身前,“公子先走!” 周围屋顶传来瓦砾碎裂的声响,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个黑衣人自屋檐跃下。 沈嘉禾没矫情,拽住马缰绳奔入身后小巷子:“留活口!” “是!”徐成安借力飞身跃起,一刀劈向那个欲跟入巷道的黑衣蒙面人。 黑衣人惊险避开,刀刃卷着真气还是隔空在他后背划开一道口子,殷红血珠成排溢出,血腥气瞬间在空气里弥漫。 徐成安没有废话,举刀横劈过去,身后两人也趁机朝徐成安袭去。 正在徐成安和三人缠斗时,另有几人追着沈嘉禾而去。 东烟刚自街口冒头,便听陆敬祯道:“追上去,别让人近沈将军的身。” 东烟“啊”了声:“别人都动手了,没必要让我先杀刺客,再刺杀沈将军吧?” 陆敬祯:“……没让你杀沈将军!那些刺客,留活口!” 东烟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我走了谁保护公子?” “我可以……”陆敬祯本来想说自己就可以保护自己,又想起此刻的自己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便只好道,“躲起来。” “那行,您可躲好了!”东烟未做多想,提剑跃上房顶,又见底下的徐成安抬头,东烟一惊,本能别过脸往胸口一摸就摸到了白日里买下的那张破洞面具。此刻也没什么计较,他径直戴上,运气一剑朝离得最近的黑衣人劈去,“贼人哪里跑!” - 巷道昏暗,沈嘉禾骑马一阵七弯八绕,不知道何时起,头顶开始淅淅沥沥落下雨来,身后追着她的那些脚步声倒是散了。 她不敢掉以轻心,改道上了主街,在一个路口下马,剑鞘狠狠拍在马臀,让马驹继续前行,自己则悄声没入漆黑小巷。 雨越来越大,沈嘉禾抬头望了眼墨黑夜空,冰冷雨点密密麻麻落下来,不消片刻,周遭雨势磅礴,沈嘉禾未感觉到冷,强撑至现在的意识仿佛正被这场大雨冲散。 她咬了咬牙,扶着墙,凭着记忆走到巷子尽头。 然后,她在黑暗中摸到了那块歪了的木牌,还有生锈的门环。 沈嘉禾没有犹豫,欲提气翻身越过围墙,却发现门没锁,她轻轻一推就推开了。 难道是江枫临回来了? 沈嘉禾疾步入内。 鸦色暗巷里,一抹黑影自隔壁廊下步出,她中了毒,定然不敢轻易找人求助。陆敬祯猜到她会来这里,特意提前过来帮她撬开了大门。 江家老宅眼下无人居住,的确是个暂时避难的好去处,事后她的侍卫也能一路寻来。 这倒和他记忆中运筹帷幄的沈将军不谋而合,这种危机时候,她依旧保持着理智。 眼下解毒要紧,陆敬祯伸手欲推门入内,结果发现门被锁上了! 陆敬祯:“……” 5. 身份暴露 沈嘉禾径直闯入内宅就知道,江枫临根本没回来。 周围的草药混着霉味,难闻得她下意识捂住口鼻,外间明显是个药铺,先不说放了四五年的草药还有没有药效,沈嘉禾也完全不知道什么药能解她燃眉之急。 不知宋恒给她下了多少药,凭她内里强劲,此番亦控制不住浑身发软,连站立都越发困难。 沈嘉禾冲入内室,江枫临倒是个讲究人,内室的床桌都用白布盖住,她未做多想,扯掉床上的白布就蜷身躺上去。 熬过去,她可以的! 铺天盖地的雨声遮住了入内脚步声,陆敬祯放轻声音入内,闪电照亮地上蜿蜒湿印,他看见沈嘉禾蜷缩在床榻上。 她不知何时脱了外衣,此刻就只剩中衣还在身上,混杂空气难掩一丝细微血腥气。 吐血了吗? 陆敬祯沉着脸疾步上前,不由分说把人拉起来。 不管什么毒,应该都能逼出来。 哪怕他内力不济,至少也能逼出一些,得先让人清醒过来。 陆敬祯将人扶正,盘腿坐在沈嘉禾身后,运气入掌,凝神贴上她的后背将内力灌入。 之前无意识催动过真气隔空劈开窗户时,陆敬祯就感觉到这股真气虽然在他体内,却又像不是自己的。真气顺着脉络游走至掌心,到被送出的一瞬,他明显感觉到身体经脉的不适胀痛,大约隔了半日才缓过来。 这种痛感他刚才提气翻墙时也感受到了,差点还从围墙上跌落下去,幸好他反应快,这才只是踩碎几片瓦砾。 此时他全面运气,体内磅礴真气汹涌,周身经脉更像是被注入滚烫岩浆,灼烧剧痛,又宛若拉过万千刀片,疼得陆敬祯浑身发抖。 他尚不能控制内息,却也不能将面前之人交予旁人,连东烟都不行。 欺君之罪非豫北侯府能承受,他得靠自己在这里救她! 至少,得熬到她的侍卫前来。 陆敬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努力分散自己的思绪,想想别的,可以想想别的。 他同她初次见面那天,晋州城内外覆在一片皑皑冰雪之下,她穿着件石榴红的冬衣,领口缝了圈白兔毛,柔软裹住少女漂亮脖颈。 灯笼朦胧的光照出少女脸上担忧,她一手握着酒壶,一面压了压盖在他身上的氅衣,拧眉轻言:“这是掉水里了吗?怎么浑身都湿了!” 他那时刚从湍急河里爬出来,冬日刺骨的水温差点要了他的命,他所有的衣物全都浸湿贴在身上。 窗外雷雨交加,此刻沈嘉禾全身的衣服也悉数湿透,轻薄中衣此刻正皱巴巴黏在后背,恍似无物贴合着陆敬祯的掌心。 与那时他周身冰冷刺骨不同,郡主的身体却很热…… 陆敬祯的呼吸一窒,他的心跳倏地加快,不明白这个时候了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在救人! 对,救人! 冷静下来,冷静…… 不然他怕是人没救上,自己倒先走火入魔而死了。 陆敬祯闭上眼,强迫自己去感受着周围铺天盖地的雨声,想着今夜那些刺客到底是何时埋伏在那的…… 沈嘉禾最初蜷缩倒在床上后,她像是短暂地睡了片刻。 后来她卸下周身真气,完全放松不与那药性对抗,有那么些许瞬间,她的选择似很有作用。 但后来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她体内原本蛰伏不出的真气似被骤然催动,一股难以言明的力量正牵着她的真气在全身脉络游离。 体内的燥热骤起,一时无所阻挡…… 她难耐哼了声。 明显感觉到身前之人呼吸骤急,突然掌心一空,原本贴合着手掌的肌肤抽离,陆敬祯猛地睁眼。 沈嘉禾不知何时转过身来,陆敬祯没来得及回神,他的脖子一紧,女子柔软身躯密合贴过来,手指挑开他的衣襟,滚烫指腹贴上他的肌肤。 天空炸开一道惊雷,简陋内室在瞬息亮堂如昼。 面前之人并不如想象中的苍白虚弱,反倒是双颊绯红,眼含秋波,咬破的唇角染着艳丽血色,一呼一吸之前俱是温情蜜意。 闪电骤逝,周围陷入无边黑暗。 女子柔软娇唇径直覆上来,滚烫指尖更是放肆地游走四处、无孔不入。 陆敬祯一时岔了真气,胸腹间气血翻涌得厉害,他苦忍少倾才终于将喉间那抹腥甜压下。 他娘的怎么是这种药?? - 翌日清晨,前一晚的暴雨收尽,长樱巷安静如斯。 一道人影急速自逼仄巷道奔过,路边水洼溅起浑浊泥水,脚步声至巷末骤敛,劲风裹着剑气,来人轻悄跃入尽头的江宅。 隔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妇人挎着竹篮刚出来就看见一地狼藉瓦砾,她不禁错愕道:“这瓦片怎么碎了这许多?昨夜风竟这么大?” 围墙内,刚落地的徐成安狐疑扭头看了眼,果然见身后江宅围墙上的瓦砾掉落了一大片,他不免蹙眉,他的轻功没那么差吧,再说刚才翻墙时也没碰着那些瓦片啊。 内室传来响动,徐成安收住思绪,疾步奔入后院。 声音是从卧房那边传来的! 徐成安的手攀上腰间佩刀,单手推开刀鞘的同时,一脚踹门入内:“将……” 劲风卷起一地尘埃,吹得床帏幔帐轻曳,床上之人刚捡起外袍披上,如瀑青丝顺着女子曼妙身躯低垂。 徐成安倏地一怔,兵贵神速背身朝外,按压在刀鞘上的指腹用了力,指甲盖泛出一片白。 “属下不知……” “嘘。”沈嘉禾出声制止他往下说。 万千光丝斜照入室,虽然此处不会有人来,徐成安还是本能地用刀鞘将卧室门轻轻拢住,目光低垂之际,他赫然看见一侧地上掉落着一只靴子。 屋内还有别人! 徐成安神色一凛,心跳瞬间加快,将军此刻模样……那人知道她是女子了? 那便留不得了! 入鞘刀刃再次被缓缓推出。 “把刀收起来吧。”沈嘉禾睨了眼依旧还在沉睡的书生刻意压低声音道。 徐成安不敢掉以轻心:“可他知道您的身份……” “我什么身份?”沈嘉禾系好衣带,在凌乱不堪的床褥上找到了自己的玉簪,反手开始束发,“不过是出门在外为了方便女扮男装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徐成安怔忡,似乎的确是这样,他们现下穿着常服,在外人看来,不过就是他保护着女扮男装出门在外的女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主人罢了。 身后还传来窸窣响动,徐成安不敢回头:“他的身份会不会有异?” “应当不会。”沈嘉禾垂目看向身侧,“他身上带了张写着此地地址的纸条,许是来求医的,正巧撞上……”昨晚的她。 想必昨晚是他先到,怪不得她来时门是开着的。 中间许多事沈嘉禾浑浑噩噩记不清了,但她隐约记得是自己强行将人摁在床榻上,强迫他给自己解除药性……这人若是刺客,她昨晚便已毙命。 卧房门窗紧闭,光线稀薄倒也不昏暗,身侧之人双眼紧闭,散乱长发半遮着脸颊,一时有些看不清容貌,倒是这半遮半掩的下颌线异常完美,骨相不错。 唇色有些苍白,青衫半盖在纤薄胸口,怎么看也就是个文弱书生。 “你们……您昨晚……”徐成安回想着闯进门时看到的画面,再得知床上还有个男子,自然也明白了昨晚宋恒给沈嘉禾下的是什么药。 沈嘉禾虽是女儿身,但她从13岁开始就时常以沈慕禾的身份示人,失/身这种事对她来说远不是什么灭顶打击,只要把这人当成一颗解药,这般一想便更不觉得纠结了。 只是谨慎起见,有些话还需问问。 沈嘉禾将长发束好,手腕一翻,用床单盖住那片殷红,翻身欲下床时,她的动作轻顿。 酸软不适的腰预示着昨晚一切不是梦,她反手揉了揉腰窝,不急着起身:“把人叫醒,我问他几句话。” 听她这般吩咐,徐成安应着转身走向床榻。 榻上之人衣衫凌乱,微露在外的身体未见一丝肌肉,的确不是个练家子,但一想到这里昨夜发生的事,徐成安按着刀柄的手指还是发紧。 陆敬祯其实早醒了,他本来早该走的,但又想到昨晚的事……总觉得就这么走了,很是对不住郡主。 刚才听二人对话,陆敬祯终于把所有事都联系起来了。 沈嘉禾在阆县暴露了女儿身,才会有梦里的那场杀戮,刺客自然一个活口都不能留,为保万无一失,宋家人也不能留。 但这一次,东烟和徐成安联手拦下了那些刺客,沈嘉禾的身份没有暴露。 虽然如此,他此刻仍当万分谨慎。 陆敬祯正想着,冰冷刀鞘重重一记拍在他的脸颊。 陆敬祯:“……” 徐成安冷着脸:“醒醒。” 沈嘉禾没想到他叫醒人的方式这般粗暴,她刚欲提醒一二,便见床上之人猛地惊醒过来。 陆敬祯吃痛捂着脸,故作惊恐看着面前两人:“你……你们……” 他还以为沈嘉禾见他“睡”着会悄无声息离开,现在情况出乎意料,他尚未想好应对之策。 有一点他很确定,他若知道了沈嘉禾的身份,会被他们当场灭口,必须装作不知道! 沈嘉禾原本只想友好垂问,此刻见徐成安直接拔刀一副要逼问的架势,再看被吓白了脸的文弱书生,她本能起身欲拦着。 刚俯身便有东西自她胸口滑出,“咣当”一声滚落到了年轻书生面前。 陆敬祯甫一低头就看到了眼前这块正面向上的镇国将军令牌。 陆敬祯:“……” 他娘的,这玩意儿怎么掉出来了?? 6. 天要亡他 徐成安脸色大变,利刃瞬间出鞘,剑气带着杀意直劈向陆敬祯。 速度之快陆敬祯现下身体根本躲不开。 天要亡他! 沈嘉禾眼疾手快握住徐成安的手腕,徐成安手上力道未减半分,装都不装了:“将军,此人留不得!” 说话间,剑气横劈斩下,陆敬祯只觉一阵厉风自面额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沈嘉禾运气上手,钳住书生肩胛用力将人直接甩至身后的同时空出一手横在身前,冷脸呵斥:“徐成安!” 剑气破开帷幔,后面的墙壁瞬息被划出一道深痕,齑粉顷刻在空气中散出一片白雾。 徐成安提刀的手在颤抖,一想到将军竟被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男人给……他恨不得直接剁了他! 衣袖被人轻拽住,沈嘉禾扭头便见身后之人脸色较之先前又白了几分,额头鬓角挂满冷汗。 沈嘉禾的内力强横,陆敬祯被这么一摔,顿时气血翻涌,好不容易缓过来的经脉又似被滚烫岩浆灌入,疼得他浑身都在发抖。 陆敬祯强撑着意识:“沈将军昨夜让我帮忙时可不是这般说的。” 沈嘉禾:“?” 她昨晚还自报家门了?? “我若有异心,昨晚就走了,何至于此?”他强压下喉头腥甜,气息短促,“将军若信不过便动手吧。将军乃我大周英雄,为将军死,是晚生的荣幸。” 这般坦荡模样倒是令徐成安也怔住了。 昨晚混沌一夜,沈嘉禾着实记不太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极快整理了思绪,凝着他问:“你是谁?为何会在此?” 徐成安手里的长刃未入鞘,陆敬祯不动声色收回目光,低喘道:“晚生祝云意,此番是前往京城赶考。听闻阆县有神医可治百病,便想顺道来找江神医看病。昨夜我听到屋内有人,以为……以为是江神医……” 他的话音刚落,面前身影闪动,接着手腕被人用力扣住。 徐成安沉问:“你得了什么病?” 指腹下的脉搏虚浮紊乱,观其面相只是有些虚弱,看这脉象却似有了衰败之意,着实怪异。 但徐成安不得不承认,这副筋骨不可能习过武。 “瞧过许多大夫,都只说是体弱之症……却无人能诊出究竟。”陆敬祯吃痛轻哼,却没抽回手,他如今这脉象怕是江枫临现身也诊不出个所以然,便更不必担心徐成安会看出什么。 须臾,徐成安撤了手。 沈嘉禾看他的脸色便了然,她睨着面前之人,却问:“你姓祝,同太原祝家可有渊源?” 徐成安微诧看向沈嘉禾,十二年前先帝亲手除了慎御司后,太原祝家嫡系悉数死于后来的党争清算,如今已经很少还会有人想起那个曾经最接近于权力中心的世家大族了。 “没有。”周身脉络似在瞬息间压不住汹涌真气,陆敬祯强忍住胸口剧痛,“我不过凑巧姓祝,同太原祝家无甚干系……咳……” 腥甜涌至舌尖,陆敬祯再是压不住,张口便呛出一大口血,思绪瞬间涣散,眼前人影重叠,黑暗阵阵袭来。 “你……”沈嘉禾开口便见他一头栽了过来,她几乎本能伸手欲扶人,徐成安利落将长刀收鞘,眼疾手快先一步接住了那书生。 沈嘉禾顺势探上他的脉,微弱虚空,这怎么像是……耗损阳气的脉象? 她昨晚真是虎狼之势将人给强迫成这样的?! 徐成安看人彻底晕了过去,脸色难看将人放下:“将军,眼下不好在此耽搁,我们还需得去审一审昨夜抓到的刺客。” 沈嘉禾这才想起来:“有活口?” “留了一个活口,在客栈。” “客栈?”沈嘉禾错愕,“你把他一个人丢在客栈?” 徐成安道:“此事说来话长,昨夜后来来了位义士帮忙,属下路上同您解释。” 徐成安做事向来有分寸,眼下的确不是在这里耽搁的时候,沈嘉禾将令牌收好起身:“把人带上。” 徐成安错愕抬头:“将军?” 沈嘉禾不容拒绝往外走:“总不能丢在这里。” 本来就是个病人,她昨晚还把人弄成这样,若这样丢下不管,同那些薄情寡义的臭男人有何不同? 徐成安睨一眼床上衣衫不整的人,懒得给他穿,干脆用床单将人一裹就扛上肩出门。 路上,沈嘉禾听徐成安简单汇报昨夜情况。 他同那位义士追了大半个阆县才把最后一人活捉,义士自称是个江湖人士,说是被人毒烂了脸来找江枫临解毒,因在江湖仇家太多不愿透露姓名。 沈嘉禾一进客栈就看到了徐成安说的那位义士,他就坐在桌边嗑着瓜子,刺客被五花大绑敲晕了丢在地上。 “有劳兄台。”徐成安扛着人入内,“这位是我家公子。” 东烟身上还穿着夜行衣,脸上依旧挂着那张破了个洞的面具,破铜正好在嘴巴处,活像是专门为了嗑瓜子捅破的。 东烟一扭头就看到了被扛在徐成安身上的陆敬祯,他直接被瓜子壳卡了喉咙,好一顿呛咳后才站起来。 沈嘉禾打量着面前的人道:“在下沈嘉,昨夜之事多谢。” “咳咳……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东烟瞪大眼睛,指着陆敬祯,“你们这是……?” 他家公子这副活像个被洗干净送去侍寝的小娘子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哦,一点私事。”沈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嘉禾回头让徐成安将人另外安置一间客房,再请大夫来看。 徐成安前脚带人出去,东烟后脚便要告辞。 “少侠留步。”沈嘉禾伸手拦住,目光略过面具后的那双眼睛,不动声色问,“少侠如何得知江神医游历回来了?” 东烟“咦”了声,又咳了咳:“我不知道啊,我遭人暗算后就跑来了,哪还能挑时间?江神医不在家吗?” 沈嘉禾未料到他是这反应,深夜一个穿着夜行衣的人突然出现,这件事本身就很可疑。虽然他自称为了躲避仇家才漏夜潜行,沈嘉禾也不敢掉以轻心。 “那怎么办?”东烟捂着面具,“那我岂不是真的要一辈子戴面具示人了!沈公子可知道江神医去往哪里游历了?我还等他医我的脸呢!” 沈嘉禾道:“不瞒少侠,我也在找他。” 东烟咒骂了声:“不行,我的脸可等不及!我得去找人了!沈公子,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后窗被掌风破开,面前的身影骤然自窗口跃出。 沈嘉禾疾步追至窗前,见那人几个纵跃就消失在眼前,此等功夫不是寻常之辈。 不愿透露姓名,不以真面目示人,说话声音都明显刻意变过,连出现的时间点都那么可疑……但他的确是出手相助了,对她的身份、刺客的来历也全无兴致,莫非真是她想多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徐成安回来了。 “让小二帮忙去请大夫了。”徐成安顺势将门带上,“那位少侠呢?” “走了。”沈嘉禾转身,沉下脸,“将人弄醒,我要审他。” - 东烟前脚刚从客栈出去,在周围绕了一圈,又折回来,悄无声息进了隔壁房间。 起初还以为陆敬祯是装的,直到近前看见那张血色全无的脸,东烟终于吓一跳,观脉象像是大病沉疴,又有点像受了极重的内伤…… “公子?”东烟咬牙问,“姓沈的把您打伤的?他知道您的身份了?” 陆敬祯将手抽走:“不是,她……不知我是谁。”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不肯同我说实话?我先带您离开,回头再替公子报仇!”东烟伸手打算将人扶起来,“沈慕禾妄动私刑,可见他平日里就是个混账玩意儿……” 被褥从肩头滑落,东烟一眼就看到了自家公子颈项、肩窝一个个可疑至极的暗红色印记。 这些是…… 他娘的! 东烟脸色大变:“沈慕禾他对您用强了?” 陆敬祯:“……” 东烟痛心疾首:“姓沈的他玩还儿男人?我竟没看出来他玩男人!我就说我不该把公子丢下的!” 陆敬祯:“…………” 7. 长命百岁 东烟咬牙抹了把眼泪,忘了脸上还挂着面具,他咒骂着起身:“我替公子砍了他去!” “等等!”陆敬祯一把拽住东烟的衣服,“她没对我用强!硬要说,也是我把她给……”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替他说话?”东烟满眼震惊痛心,“您要不要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样子?” 陆敬祯:“……什么样子?” 东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当然是被欺负惨了的样子啊!” 陆敬祯:“……” 胸口气血翻涌,他有一口血不知该不该吐。 “行了,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爹死了。”陆敬祯失笑。 东烟双眼通红:“您怎么还能笑?” 当然能笑。 昨夜证实沈将军是沈嘉禾那一刻,陆敬祯就知道梦里一切都是真的,他倾慕之人尚在,悲剧还未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拍拍东烟的手:“松手,我还不能走。” 东烟不肯松手:“先前不知道沈慕禾的癖好也就罢了,如今都知晓他爱折磨人,我说什么也不能把您留下!” 陆敬祯屈指按了按刺痛的额角,却问:“昨晚刺客是什么人?” 东烟不情愿道:“十有八/九是契丹人。” 这倒是合理。 这些年两国摩擦频发,最想杀沈将军的当属耶律宗庆了。 陆敬祯收住思绪:“你去一趟青都山。” 东烟手上动作轻顿,眼底闪过诧异:“去那做什么?” 陆敬祯道:“青都山上有个寂寂无名的小门派,叫无为宗。” 东烟的眸子轻缩。 陆敬祯只作未见:“你去那找个叫云深处的人,你告诉他,我做了个梦,梦到他找人监视我,还硬要把他们宗门的内力传授给了我,你让他亲自来给我一个解释。” 东烟的眸华剧颤,指腹本能搭上陆敬祯的脉。 是了,这种怪异至极的脉象不就是在一副全然没有习武的经脉中灌入磅礴内力所致? 未习过武的脆弱经脉无法承受如此深厚的内力,稍一催动便如烈火焚身、剧痛难忍。 这股内力……紊乱中隐隐又透出几分熟悉。 东烟心中大骇,这是何时的事,为何他一点都没感觉到? 公子还说无为宗派人监视他…… 他是知晓了什么? 咚咚咚—— 外面传来敲门声。 陆敬祯将手从东烟指腹抽出:“走。” - 听到大夫来的消息时,沈嘉禾和徐成安也将人审得差不多了。 其实也没多花什么力气,毕竟契丹人和汉人的长相一眼就能区分。 “把人带出去处理了。”沈嘉禾擦拭着双手,“剁两根手指给耶律宗庆送去。” 刺客挣扎着,说着不标准的汉话:“你不是说只要我说实话就不杀我的吗?” 沈嘉禾径直开门出去:“我没说他不杀你。” “你们汉狗……唔……” 刺客欲开口骂,被徐成安一下敲晕在地。 他抬眸便见沈嘉禾径直出门往隔壁去了,徐成安咬了咬牙,拖着刺客从后窗跃出去,得赶紧把人处理了来接将军离开。 沈嘉禾敲开房门时,大夫正好收拾了药箱起身。 “如何?”沈嘉禾大步入内。 大夫摸着胡子,斟酌着开口:“瞧着是体弱之症,究其根源……恕老朽医术不精,又不太好说。” 沈嘉禾拧眉:“那他吐血是因为……” “啊,这个。”大夫走到沈嘉禾跟前,压了压声音,“体弱之人切忌用药太过生猛,否则容易亏空身体,男女之事莫要强求,还望公子规劝你朋友一二。” 沈嘉禾:“……” “我开个补血养气的方子先让他吃着,都是些温和药材。”大夫写了方子递给沈嘉禾便要告辞。 “稍等。”沈嘉禾清了清嗓子道,“麻烦你再开个避子的方子。” 大夫斜看了眼床上之人:“这恐怕也……用不着吧?” “你只管开便是。”虽然看那人一副病歪歪的模样,怕那方面真是不太行,但沈嘉禾不敢托大,毕竟她如今心系太多人的性命了。 大夫还是开了方子,沈嘉禾前脚刚出门下楼找小二去抓药,东烟后脚就踹了窗户进了房间。 陆敬祯倏地睁眼:“你怎么还没走?” 东烟气愤难当:“欺人太甚!公子又不会生,这都还要吃那种药?太侮辱人了!” 陆敬祯:“……”药不是他吃的啊。 东烟红着眼睛:“我带公子一道去青都山。” 陆敬祯无语:“然后等着沈将军派重兵追来?东烟,想你家公子我死的人是你吧?非得让我在她面前暴露身份?” 东烟噎住。 陆敬祯翻了个身:“快走。” - 房门虚掩,沈嘉禾轻声推开。 床上之人将被褥严严实实盖着,只露出一张白净的脸。 先前不曾细细看过,只依稀觉得此人骨相生得极好,此番细看,五官倒是并不出彩,稍显平庸,嵌合在一起给人的感觉又很舒服。 大约这些年在军营待久了,见惯了军中儿郎的粗犷彪悍,沈嘉禾莫名有些喜欢祝云意这种不带任何攻击性的温润长相。 她刚走到床边,那人便睁眼看来。 凉风徐送,薄纱轻曳,眼前的这双眸子好似容纳星辰璀璨,一瞬便会跌入其中。 好漂亮的眼睛。 “将军不杀我了?”年轻书生先开了口。 “祝云意……”沈嘉禾被这双眼睛看得有些内疚,“我并非恩将仇报之人。” 陆敬祯浅笑了下,眼前的人虽是男子装扮,但那眉眼神态仍是同数年前他们初见那次一样,是他从前没发现罢了。 仇恨果然最能蒙蔽人眼。 明明五官平平,奈何笑起来还怪好看。 沈嘉禾下意识问:“你不问我为何是个女的?” 书生眼底染了错愕:“我能问?” 沈嘉禾想了想,还是转口问:“昨晚我是怎么同你说的?” 陆敬祯轻捻着指腹,不动声色收住眼底笑意,轻道:“将军说只要我肯帮你,我想要什么都能满足我,为了让我相信,你还给我看了那块令牌,说你镇国将军一诺千金、决不食言。” 怪不得世人常说色字头上一把刀。 沈嘉禾难掩尴尬,没打算争辩:“说吧,你想要什么?” 面前书生清浅一笑,说话声音文文弱弱:“我没什么想要的。” 沈嘉禾忍不住问:“若你将来能入围殿试,不需要我替你在内阁几位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这还真不需要,如无意外他自己就是那个阅卷的。 书生豁达摇头:“国之栋梁不可儿戏,我也不愿将军行此等不公之事。” 沈嘉禾纠结道:“总得让我为你做点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什么。” 他似是极为认真想了想:“若是可以,将军可否让我同行?” 沈嘉禾没多想:“自然可以。” 总不能因为她让他赶不上进京科考,读书人十年寒窗等的就是这一刻。 等徐成安回来,沈嘉禾便让他去祝云意先前下榻的客栈取来行李,又买了辆马车。 徐成安看着沈嘉禾亲自将软垫铺在车厢内,终于忍不住道:“属下可以雇人护送祝公子进京,您实在不必带上他一道。若您不放心,属下亲自护送他。” 沈嘉禾将软枕放好才从马车内退出:“你亲自送他,那和带上他一起走有何不同?” 徐成安微噎,心说那就是不一样啊! 沈嘉禾回身便见书生已下了楼,正微笑同掌柜作别,也不知说了什么,见他似是高兴,唇角眼梢都挂着笑意。 沈嘉禾稍愣便见他朝自己看来。 “聊什么这么高兴?”沈嘉禾看他扶了门框一把,很自然迎上前扶他下台阶。 书生脸上笑意不减:“掌柜说昨晚是将军亲自为我煎药,我受宠若惊。” 沈嘉禾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未曾想是这个,她道:“你的病因我而起,这是应该的。当心。”她将马扎摆正,扶他上车,“这一路都得吃药,千万别耽误考试。” “劳将军挂心。” 沈嘉禾看他落座时拧住眉心:“是哪里不适?”一面去探他的脉。 吃药歇息一夜,脉象仍是一塌糊涂,难怪要去找江枫临。 “公子。”车帘被人挑开,徐成安不悦睨了眼陆敬祯,又道,“宋大人来了。” 沈嘉禾倒是把宋恒给忘了。 宋恒笑得勉强:“前夜将军走得匆忙,怕不是在下官宅邸的便饭吃的不衬心意,下官惶惶不可终日……” “宋大人是该惶惶不可终日。”沈嘉禾不屑与他虚与委蛇,径直打断道,“大人如此行径本将军自当禀明你的上官。” 宋恒脸色大变:“这……将军息怒,息怒啊!下官实在是……” “启程吧。”沈嘉禾落了车帘。 宋恒欲哭无泪的脸被车帘挡住,陆敬祯轻摩着指腹,因为他的出现,沈嘉禾的身份没有暴露,宋家一家三口得以活命。 这样很好,他的郡主也会长命百岁。 - 马车不及骑马快,好在出发得早,这才在午时赶到了青州驿站。 青州府尹亲自带人在驿站恭候,说是要给沈将军接风。 沈嘉禾不打算再耽搁,让人收拾上路,下车同府尹说了宋恒的事。 府尹大惊失色,坚称毫不知情。 他知不知情沈嘉禾倒也不在意,但此事这么一闹,想必也不敢再有人效仿宋恒所为。 待众人整装完毕,沈嘉禾便下令启程。 从边境出发时全军轻装简行,眼下忽然多了辆马车,底下不少人在议论马车里到底是谁,还打趣问是不是将军收了位美貌小娘子。 书生轻卧在软垫上睡了,沈嘉禾看着这张清秀的脸,想着他文弱的模样,心说可不就像个小娘子? 长年执笔的手修长干净,掌心轻薄柔软,不似她手掌全是茧。 马车猛地一个颠簸,轻卧软垫上之人蹙眉轻哼了声。 沈嘉禾以为人醒了,垂下眼睑见他温和五官紧拧,她本能去探他的脉。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忽地反握住了她的手,书生薄唇轻启,喃喃唤道:“郡主……” 8. 军师何在 沈嘉禾的心防轻颤,本能垂目:“你唤我什么?” 扣住她腕口的手并无多大力道,书生的呼吸有些急,似是被魇着了。 他道:“郡主,我来救你。” 沈嘉禾的指尖勾起,眸色微凝。 - 陆敬祯醒来时,夕阳余晖几乎收尽,只剩天边些许微弱之光。 身上疼痛好了许多,但整个人仍是疲惫得很,他静静在软垫上又躺了会儿,外头枝叶簌簌,他忽而意识到马车未进驿站,而是停在路上。 出什么事了? 他费力爬起来,掀开车帘就见马驹都被栓在树干上,前头不远处聚着一群人,隐约可见沈嘉禾折了截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公子醒了?”守在外面的士兵快步过来,“将军说夜里风凉,让公子别下马车。” 陆敬祯蹙眉问:“怎么停在这里?是因故来不及赶去下一个驿站?” “下一个驿站还远着,半个时辰前我们刚过凉州驿站。”沈嘉禾的声音传来。 陆敬祯抬眸,见那边聚着的众人已经散去。 士兵见沈嘉禾过来,识趣退下。 “发生了何事?”原定行程,马队今晚应在凉州驿站落脚才是。 “年前北方雪灾严重,太原郡西北几个州府都是重灾区,眼下受灾百姓全都聚集在凉州城外,要求入城避难。”沈嘉禾利落跃上马车,拢住夜风,将人往里推,“风大,里头说。” 陆敬祯隐约记得建丰三年的确有过太原郡雪灾的奏报,此事是户部管辖,他当时并未在意,只知道后来难民暴乱,朝廷临时抽调河东守备军前往镇压,似乎是死了不少人。 这次因为在阆县耽搁几日,倒是正好被他们赶上难民围城之事。 “将军要管?”陆敬祯问。 沈嘉禾吹了吹手上灰尘,失笑道:“撞上了必然要管,太原守备军年前悉数调往灾区重建去了,如今凉州城内的守军怕是不足百人,城外难民已超两万,还在源源不断增多。” 陆敬祯抿唇:“将军回京也只带了百余人。” “嗯。”沈嘉禾点头,“但这又不是打仗,倒不必太过紧张。我已让人去打探消息,今晚还不知能否进城。本来想把你留在驿站,想想还是有些不放心。” 陆敬祯的心倏然狂跳两下,脖子不由得发烫,好在车厢内光线暗沉,不至于让郡主瞧出失态。 郡主待他同那日在江家老宅醒来后全然不同了,那夜发生的事两人虽谁也没再提,但在郡主心里,他同别的男子到底是不一样的吧。 外面传来急促马蹄声,接着听到有人落地的声响。 “将军。”马车外响起徐成安的声音。 沈嘉禾掀开车帘:“情况如何?” 徐成安越过沈嘉禾看向车内书生,目光稍顿。 沈嘉禾并未在意:“说。” 徐成安收回目光:“城门口难民数量已过三万,不少人开始砸门,再不做点什么,很快便要失控。” “凉州府尹何在?” “凉州府尹日前携家眷归宁途中被山匪袭击,如今下落不明。底下同知也说是告病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分明是装病避事。 沈嘉禾沉着脸:“那如今这凉州谁在管事?” 徐成安道:“我在城外亮了身份,守城的人说城中谁也不敢拿主意,只有一位姓张的师爷去信问肃王,肃王回信说此事需先问问陛下。” 沈嘉禾冷笑:“这是谁都不想管了?” 太原郡乃肃王封地,不过肃王年事已高,向来不大管事,往京中上奏,这一来一回等上头下来对策怕凉州城早破了,陆敬祯算是知道凉州暴乱是怎么来的了。 徐成安道:“可要先借调河东守备军过来?” 沈嘉禾摇头:“借调守备军得兵部出调令,没这个时间。” 徐成安叹道:“朝廷原定下放的赈灾物资十日内必到,其实只要再等些日子……” “等不了十日。”沈嘉禾思忖片刻,“即刻收拾出发,让豫北军暂时接管凉州城防,开城门让百姓入城避难。” 徐成安错愕脱口:“眼下城内物资未必够,凉州守军人数也不足,万一控制不住百姓,在城内发生暴乱将不可收拾!就算来日物资运到,如何核算、分配,一应俱是难题。我等皆为戍边军人,只会行军打仗,不懂如何管理庶务,只怕会引得百姓争抢动乱,难道真要对百姓动粗?将来陛下若要降罪,怕是将军……” “我可以试试。”轻弱声音自车内响起。 徐成安愣了下:“试什么?” 沈嘉禾扭头见昏暗中书生的脸苍白中带了几分从容。 “将军只管进城。”墨黑瞳眸中星辰明亮,他轻弱一笑,“将军若放心,剩下庶务可交给我。” 徐成安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你一个尚未参加过会试的人竟敢大言不惭说要治理一州府衙?你不会当一城庶务和你家买菜记账一样简单吧?” 陆敬祯:“……”别说区区一州庶务,这些年连大周政务都是他在处理。 “将军,属下觉得我们还是按原计划东行……” “就这么办。”沈嘉禾打断徐成安的话,“对外就说祝先生是我的军师。” 徐成安走时极不情愿,但终究没驳沈嘉禾的命令。 - 车轮马蹄声在这寂静夜里尤为清晰,回京一路还是头一次夜里赶路。 冷风从半掀车帘灌入,陆敬祯蹙眉呛咳两声。 沈嘉禾将狐氅给他披上:“入城后需耽搁几日不好说,你不怕赶不及参加春闱?” 陆敬祯拢着狐氅的手指轻收,他错愕抬眸:“还以为将军方才是在担心我管理不好城中庶务。” “这怕什么?再不济,那个师爷总还有点用处。”沈嘉禾与他对视而坐,这件氅衣缝得宽大,显得眼前书生越发清瘦单薄。 分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模样,沈嘉禾却又觉得这人身上有种莫名从容,他就闲适往眼前一坐,如同定海神针般令人心安。 陆敬祯笑笑:“将军这是在安慰我吗?” 沈嘉禾张了张口:“祝云意……” “嗯?”书生含笑朝她看来。 “日后不要那么唤我。” “什么?” “莫要再唤什么郡主。” 拽着狐氅的手猛地一收,陆敬祯的呼吸骤敛。 车内瞬间安静几分,清冷空气中,沈嘉禾听到他异常的心跳声,她蹙眉俯身,一把扣住了他的腕脉。 陆敬祯下意识要抽手:“我何时那样唤过将军?” “别动。”沈嘉禾的指腹微微用力,脉搏有些急,她抿唇,“我知在阆县那夜你就猜到我的身份了。即便是梦中也切勿再那样唤我,你当唤我将军。” 悬吊起的心霎时轻轻放下,陆敬祯不由得失笑,原来她以为他只是猜到了她的身份。 郡主的指腹柔软又温暖,陆敬祯垂目轻笑:“好。” 指腹下的脉搏趋于平稳,沈嘉禾松了口气,读书人胆子都那么小吗,这么容易被吓到。 不过,这人倒是很乖顺。 “将军,前面就是凉州城门了。”外面传来徐成安的声音。 沈嘉禾应声撤回手:“入城后还有得忙,你先睡一会。”她说着,起身出去,点了几人守着马车留在原地,随即带着剩下的人先行。 徐成安策马上前亮明身份。 守城将士听闻是镇国将军带着豫北军前来,个个像是看见了救星。 城外百姓更是围着沈嘉禾下跪哭诉。 沈嘉禾让百姓们十户成行,命人分户记录,待人员清算完毕已近天明,此时城门方徐徐开启。 张师爷已带人清理过校场、病坊等闲置空地用以暂时安置难民。 沈嘉禾安排人手守着校场和病坊外围这才带人去凉州府衙,街上人潮涌动,热闹程度不亚于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过节,一行人连前行都困难,只能下马挤着人群步行。 “怎么回事?”沈嘉禾问。 一个衙役艰难破开人群过来,解释道:“城中百姓得知难民入城,怕家中粮食不够,纷纷出来抢购,这么下去,各大米铺怕都要售罄了!” 沈嘉禾沉下脸,进城难民都已饥肠辘辘,她本还想着先从城中米铺买粮接济,现下被这么一阵哄抢,怕是两边民心都要乱。 徐成安顾虑得不错,入城不是最难的,后续之事才是困难重重。 回府衙原本一炷香的功夫,最后硬是花了个把时辰。 刚至府衙门口,徐成安正巧从里面跑出来,他快步上前将沈嘉禾的马栓上:“属下看将军许久不回,正要去看看,怎耽误那么久?百姓安置有问题?” 沈嘉禾翻身下马,大步往里走:“没有,祝云……军师何在?” 徐成安跟上道,有些不快:“从粮仓回来后就一直同张师爷在书房对账。” 沈嘉禾点头:“带路。” 院中的青石板被朝露浸润得清亮,尽头的书房大门敞开,沈嘉禾远远就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 她快步入内,张师爷见此忙起身要行礼,沈嘉禾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径直将外面情况简短说了一遍。 她将佩剑往案几上一丢,拧眉道:“三万难民的温饱若不能解决,别说他们要暴乱,怕是凉城百姓也得乱。城中粮仓如今还有多少存粮?” 张师爷面露难色:“去岁收成不佳,年底又遇雪灾,府尹大人早就开仓过两次,这才不得已上奏朝廷放粮赈灾啊。” 沈嘉禾早料到如此,她不由得看向端坐案后的人。 “先让人管控城中所有米铺,禁止凉州百姓哄抢,凉州没有存粮,银库还有余钱,将余粮买下派给难民。”陆敬祯道。 徐成安道:“不行,城中百姓已有慌乱,此时管控米铺怕会适得其反。” “以沈将军的名义担保,三日后米铺生意照常,若真是家中无米下锅也可破例。”陆敬祯不慌不忙,“相信凉城百姓会信将军良誉。” “三日后呢?”沈嘉禾皱眉,“赈灾物资三日后不可能运到。” 陆敬祯合上账簿,抬眸朝沈嘉禾看来:“那就得辛苦将军带人剿匪了,山匪劫走凉州府尹,我们跟他们借点粮也不算过分吧。” 张师爷恍然:“祝先生说的不错,太原地界的山匪常年盘踞河东粮马道,加上去年雪灾严重,他们必然囤了不少粮草,若能从他们手里抢粮食,倒可以一解眼下燃眉之急。” 徐成安断然拒绝:“不行,眼下我们的人加上凉州守军不过两百余人,若动乱尚且难以控制局面,这种时候你要让我们出城剿匪?万一出事……” “我不会让凉州出事。”陆敬祯平静看着徐成安。 “可是……” “成安,你们先出去准备,一刻钟后出发。”沈嘉禾回眸看向端坐案几后的书生,“我和祝先生说几句话。” 张师爷应声出去。 徐成安终于也还是转了身。 门被轻带上,室内光线收住,沈嘉禾撑着桌沿俯身:“眼下境地米铺被哄抢所剩多少,你知道吗?你又怎么肯定城中粮食能支撑三日?哪怕有一个难民逃脱抢了凉州百姓,暴乱便会一触即发,这些你想过吗?” 陆敬祯笑了笑:“若我真死在这里,将军的秘密就不会有人知晓了。” “祝云意!”沈嘉禾咬牙。 面前之人仍是温润笑着:“将军息怒,若有危险,我会跑的。” “跑?”沈嘉禾死死盯住他,“你此刻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吧?” 从她进来到现在,这人扶着桌沿半分都未曾动过,便是在这光线不佳的内室,她也看得出他脸白得跟个鬼似的! 气息更是乱得不行,沈嘉禾刚伸手想给他把脉,便见他不动声色将手收了回去。 月白袖口染着墨香,他望着她道:“我不死,郡主。” 9. 我要他活 太原、河东、云中三郡均连着郢京至边关的粮马道,此地向来匪徒横行,人数必然可观。等沈嘉禾带人一走,凉州便只剩下五六十人的守军了,索性如今不是战时,倒是不必防着外敌入侵。 沈嘉禾出府衙大门时,徐成安已经将人集合完毕,所有人都已在城门等候。 她跃上马背:“成安,你留下。” 徐成安握着马缰一愣:“属下自然是跟随将军……” “若有万一,你必须确保他活着。”沈嘉禾垂目睨着他,“成安,你是了解我的。他若死,我就当是你杀的。” 徐成安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一路而来,他数次对祝云意起过杀心。 便是这次进城,他也在想,要是祝云意死在这里就好了。 原来,将军都知道。 “回去吧,盯着他吃药。”沈嘉禾将佩剑横在身前,刚调转马驹,便见一人急急本来。 “下官凉州同知孙文远,不知沈将军大驾光临,来迟了,望将军恕罪!”孙文远朝沈嘉禾行了大礼。 沈嘉禾倒是忘了凉州城内还有这号人物,来人体态丰腴、脸色红润,哪有半分病态? 倒是那个脸白得一丝血色全无,连说话都费劲的人却撑着病体,操心着本该同他无关的事,或许还会因此错过春闱。 思及此,沈嘉禾内心窜起怒意,冷眼看向马前之人:“孙同知既是迟了以后也不必再来这府衙了,那么喜欢养病不如干脆致仕得了。驾!” 马鞭一挥,马驹嘶鸣着往前冲去,刚好站在马前的孙文远被吓得狼狈摔倒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愣着作何?还不过来扶本官?”孙文远不满瞪着徐成安。 徐成安冷笑了声,径直转身入内。 “你!”孙文远面子挂不住,又把府衙门口的侍卫命令过来扶他,“看什么看?死人吗?没看见本官跌倒了?” 骂完还觉得不够解气,孙文远拍着身上灰尘追入内。 沈将军就罢了,他身边的人区区武官也敢给他甩脸? 一路至前厅也不见刚才那人,倒是见张师爷抱着一堆文书匆匆往书房走去。 “张师爷。”孙文远叫住他。 张师爷忙行礼:“同知大人怎么来了?” 孙文远上前翻了翻他手上的文书,讥讽道:“听说你在沈将军跟前很是殷勤啊,这是不把本官也放在眼里了?” 张师爷低着头:“都是为百姓做事,如今境地,想必同知大人亦然。” 孙文远噎了噎:“行了,如今府尹大人不在,这府衙便是本官说了算。在沈将军回来之前,本官自当替将军守着凉州。对了,本官听闻沈将军还带了个军师来?” 他说着往前走去,一脚踢开书房的门。 骤然倾斜进内室的日光有些刺眼,陆敬祯本能抬手半遮住眼睛。 孙文远本来还以为能跟在沈将军身边的军师该是那种上了年纪的长者,他免不了还得周旋一番,没想到是这样一副年轻好拿捏的模样。 “你便是沈将军的军师?”他抚着官袍,上前敲了敲桌子,“起来,和张师爷一起去旁边做事,本官便在此监督尔等。” 张师爷大惊:“同知大人,这位祝先生可是沈将军的军师。” “张师爷是在提醒什么?”孙文远的目光游离在那年轻书生身上,“本官看在沈将军面子上客气才称呼他一声军师,但这里不是豫北军营,这里是凉州城!还请祝先生让位吧。” 他看年轻书生端坐着未动,哼了声,绕过去欲把敞椅上的人拉起来。 陆敬祯早已猜到来人身份,这么个尸位素餐的人倒有脸舞到他面前来,他刚要讽刺一二,便见门外一道身影急闪。 接着,一柄坠银密星长刀横在了孙文远身前。 徐成安借力用刀鞘一拍,将人直接从案几前震开数尺,他转身挡在陆敬祯身前:“将军不在,凉州自有我们军师坐镇。来人,请玩忽职守的同知大人去牢里养病吧。” 陆敬祯微诧看向徐成安,一路而来二人虽没什么接触,但徐成安时不时生出点杀心陆敬祯还是清楚的,实在意外他会帮他说话。 外面很快进来两个侍卫,上来就将孙文远押住。 孙文远厉声挣扎:“你们敢?本官可是正五品同知,岂容尔等……” “拖出去。”徐成安不欲同他废话。 孙文远见徐成安铁了心,便又大叫:“我可是陆首辅门生!是首辅大人亲自点本官来凉州的!” “等等……”陆敬祯本不屑理会此人,不想这人倒是把他这个本尊搬了出来,“你……叫什么?”这人他根本不认识啊。 孙文远冷笑:“本官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孙文远!” 孙文远……哦,名字有印象。 这人是成德三十六年的二甲进士,当初在国子监陆敬祯便是看中了他的勤勉,后来的确是外放了,没想到如今成了凉州同知。 但他以前不长这样啊,短短六年竟然从一个清瘦书生成了如此肥头大耳。 孙文远以为他们怕了,梗着脖子道:“识相的马上跪下道歉,要知道,你们动我就是打首辅大人的脸面!” 哎。 你永远不知道亲手提拔的人会以什么样的形式捅你一刀。 于是这个烂摊子还得自己来收拾。 陆敬祯摸了摸脸,他现在就觉得很疼:“陆首辅当初大约是瞎了吧。” “你!”孙文远破口大骂,“黄口小儿竟敢对首辅大人出言不逊!待我来日禀明首辅大人,定要你人头落地……” “愣着作甚?还不拖下去!”徐成安冷了脸。 孙文远已经被拖远了,骂声隐约还在继续。 徐成安错愕回头看向眼前书生,他还以为天下读书人都恨不得以陆首辅马首是瞻,没想到竟还有这样一个威武不屈之人。 他不免生出几分敬佩,连递药碗的动作也温和了些:“喝药。” 褐色汤药安静盛在瓷碗中,方才他那么急着闪身进来竟也没有洒出半分,看来功夫很不错。 陆敬祯垂目看了眼,端起来就喝,一面问:“将军何时出城?” “已经走了。”徐成安抱着佩刀倚在案几旁,“我奉命留下保护你。” 陆敬祯的动作微滞,心下平白生出些许喜悦,他没多问,朝张师爷道:“有劳师爷备辆马车。” “是,我这就去。”张师爷转身出去。 徐成安皱眉:“去哪?” 陆敬祯一口气喝完汤药,缓了缓,卷在舌尖的苦涩才散去稍许:“城中米铺上报的存粮储备明显不够支撑三日,即便府衙有钱,眼下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什么?怎么不早说!”徐成安脸色大变,眼下将军已出城,这怎么办? 陆敬祯扶着桌沿的手指微微使了力,试了试才撑着站起身。 徐成安看他撑着案几的手在抖,拧眉托住他的手肘:“祝云意,你不是要逃吧?” 陆敬祯轻掀眼皮笑:“我如今可是将军的人了,便是徐校尉逃了我也不会逃。” 徐成安:“你他娘……” 陆敬祯又道:“方才多谢。” 突如其来的道谢倒是令徐成安微噎。 陆敬祯已不动声色将手臂缩回,稳着身形往外走去。 徐成安咒骂着追上去:“我得派人去通知将军。” “不必。”外头烈日高悬,陆敬祯微眯住眼睛,忍住眩晕不适,“徐校尉听过大善即是大恶吗?” 徐成安只懂行军打仗,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一概听不懂。 陆敬祯自顾轻言:“百姓一朝有饭吃,便以为顿顿有饭吃,一旦哪天断粮,他们就会觉得被骗,即刻便能反扑暴乱,但其实饿上一两顿并不会死人。” 说来说去最后还不是会暴乱? 徐成安的脸色难看:“所以呢?” “所以需要恩威并施。”书生苍白脸上露着笑,“走吧,徐校尉,同我一起去放放狠话。” 徐成安:“??” “你是嫌暴乱来的不够快?” “不。”陆敬祯适应了刺目光线,笑意将眼尾拉长,“我是去教他们怎么做人,顺便替将军体会下当个恶人的感觉。” - 沈嘉禾带出城的除了豫北军,还有数十名凉州守军,他们熟悉地形,也对此地山匪有所了解。 抵达山匪所在的山脚时,沈嘉禾已有了大致了解。 三郡山匪相互掣肘也时常联手,他们还学朝廷和世家玩起了联姻这套,将三家关系紧系,必要时会联合对付朝廷,这也是朝廷多年剿匪不利的重要原因。 距离凉州最近的是戚风寨,也是三郡山匪中人数最多,实力最强悍的,眼下这伙山匪就盘踞在这座大凉山上,山寨背靠悬崖,易守难攻。 只需拖上半日,便能等来援军。 沈嘉禾摸着下巴看着凉州守军在地上的标注,也就是说,一旦开打,他们这百余人打的其实不是戚风寨,而是三郡山匪联军。 “三郡山匪有多少人?” “少说也得上千。” 豫北军常年行军,战力和这些州府守军比自是不在话下,以一敌十亦可一战,但眼下的问题是,他们只要进攻戚风寨,便是腹背受敌的下场。 就算他们最后能活下来,三日怕也赶不回去。 那便只能智取了。 三郡山匪在她面前玩的合纵连横,早被契丹和蒙古人玩腻了,那她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土崩瓦解。 沈嘉禾点了两个得力部下,让他们各自领十人前往河东、云中,以镇国将军的名义告诉两地山匪,豫北军此番清算戚风寨是为凉州府尹遇袭一事,两地山匪不施以援手便可暂时不动他们,顺便透露豫北军在凉州城外不过百余人。 “可他们三家有盟约,万一还是来了呢?” “把豫北军的人数透露,会不会太危险了?” 沈嘉禾从容开口:“从前多是地方政府剿匪,地方兵力不足,战力一般,他们三家只需联手便可轻松退敌。但倘若明知道赢不了,还是灭顶之灾呢?百余人的豫北军背后是三十万戍边大军,哪个寨子敢说自己能全身而退?” “豫北军今日能灭戚风寨,明日就能对另外两家动手,他们难道想不到这点吗?” 沈嘉禾轻笑:“想到了又怎么样?他们即便反抗也是螳臂当车,他们只能寄希望于豫北军此番剿灭戚风寨只是为了凉州府尹失踪一事。” 事情商定,两队人马即刻各自出发。 次日傍晚,两队人马陆续回来。 不出沈嘉禾所料,河东、云中两地山匪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选择了明哲保身,戚风寨如今孤立无援了。 入夜时分,沈嘉禾单人独骑上山。 戚风寨的岗哨发现来人,正欲报信时,夜幕中一股凌厉剑气横劈而来。 只听“咔”的一声,插着戚风寨旗帜的木桩被劈断,年轻将军持剑立于马背上,声音穿透半座山:“本将军乃豫北侯沈慕禾,交出凉州府尹,归还抢来财物,即刻束手就擒,饶你们不死。” 整个山寨静寂无声。 突然,一支箭矢飞速射向沈嘉禾。 沈嘉禾没有躲,运气上掌,剑刃瞬间被真气裹挟,她挥剑狠狠砍断飞来箭矢。 这是死战不降了。 看来凉州府尹是死透了。 长剑高举,沈嘉禾厉声道:“众将听令,诛杀贼匪!” 铁骑声骤然响彻在漆黑暮色中,火箭齐发,横七竖八插入戚风寨的木制城楼上。 山匪手里的箭矢多为青铜所致,即便是为数不多的铁制箭头也因为材料原因与朝廷军器局所铸纯度相去甚远,豫北军将士身上的铠甲便足以抵抗山匪手中的箭矢。 天明之际,豫北军的百余人便已攻破近五百人防守的寨子。 沈嘉禾率先策马闯入山寨:“带人去找粮库,务必守好!” 北边悬崖为戚风寨提供了易守难攻的优越位置同时,也断送了山匪的后路,抢来的东西运不走,沈嘉禾担心他们宁愿毁掉。 豫北军一进寨子,整个山寨顿时如千里之堤一朝溃败。 两个时辰不到,山匪们杀的杀,绑的绑。 剩下寨内一群妇孺也一应被控制住。 女人们哭哭啼啼都说自己是被强抢来的,跪地求沈嘉禾放她们归家去。 “将军,怎么办?” “先绑着。”眼下混乱,沈嘉禾没精力过问这事,她环顾四周,踢了踢面前的二当家,“你们大当家的在哪?” 从昨晚攻寨至今,沈嘉禾居然没看见戚风寨的大当家。 二当家吐了口血沫子不肯说。 沈嘉禾转身将剑尖抵上一侧年轻山匪的颈项。 不等沈嘉禾问话,年轻山匪便哆哆嗦嗦道:“去岁大当家受了重伤,日前刚抓了个大夫来,正在暗室治伤。” 沈嘉禾踢他一脚:“带路。” “叛徒,老子杀了你!”二当家挣扎着要起来,被边上的士兵狠狠踩住。 年轻山匪将沈嘉禾带到了位于大当家房间下的暗室。 里面只有一张简易床榻,守在床边的山匪口吐鲜血倒在地上,早已气绝,床榻上的大当家被五花大绑着,胸口用银针插了张字条。 上面写:戚风寨大当家是也,特此捆绑,江某敬上,不必言谢。 沈嘉禾的心口一跳:“你们抓来的大夫叫什么?” 年轻山匪回过神来:“好像叫江枫临,说是个很有名的神医。” - 士兵们还在外面收拾,便见沈将军急急奔出,翻身上马就要走。 “将军!”有人跟上问,“发生何事?” 沈嘉禾没回头:“不必跟来,收拾完先运粮回城,天黑前务必赶到!驾——” 疾风骤起,马驹奔于林间山路。 江枫临刚刚还在戚风寨! 她找了他四年! 沈嘉禾一路下山,沿着官道追出数十里连半个人影都没瞧见。 方才路上有岔路通向某个村子,沈嘉禾当即调头回去。 将村子里外翻找一遍,还惊动了当地里长。 众人看沈嘉禾一身铠甲,不敢怠慢,有问必答,但所有人都说不曾来过陌生人,沈嘉禾的脸色难看。 这时,村口来了一老一少,拉着装满木炭的板车,本是要去凉州城卖炭的,哪知城门紧闭,他们只好悻悻而归。 “城内不知发生何时,好像乱得很呢。” “我还听到有人在哭喊呢。” 沈嘉禾握着马缰的手倏地一收,凉州城出事了? - 落日西挂,昏暗光线寡淡洒在城楼上。 沈嘉禾抵达城门口时,从戚风寨运粮的马队也才刚到,所有粮食都需从山上搬运,寨子里也缺少运送车辆,再加上还有俘虏、妇孺需要安置,眼下已是他们最快的速度了。 城楼上只留了两个守卫看守,乍一眼还以为凉州城空了。 沈嘉禾叫开城门,未来得及垂问便听闻城中哭声、叫喊声成片,是安置难民的方向!她的心跳莫名加快,双腿一夹马腹朝前冲去。 城中主街空无一人,前头的哭喊声听起来越发让人不安。 校场外停了辆马车,沈嘉禾策马过去就见徐成安狼狈从校场跑出来,衣摆还被撕了一块,他低着头边骂边查看。 “成安!”沈嘉禾飞身下马,急声问,“祝云意呢?” 身后马车内传出几声轻弱咳嗽,车帘轻掀,露出书生温和笑脸:“将军回来了。” - 此时,整个戚风寨如鬼城般死寂。 大当家卧室里的暗室内,那具仰卧气绝的尸体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静静听了听,确定周围没有活人才坐起来,抹去脸上血迹,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床上的大当家已被带走,青年弯腰找出藏于床下的药箱挎上,拍拍身上灰尘出门去。 10. 想杀了他 沈嘉禾利落跳上马车,抓紧马缰,冷着脸道:“都乱成这样了,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没乱。”微凉手掌覆上沈嘉禾的手背,他似是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骨,温声道,“我替将军守着凉州,乱不了。” 校场内都乱得哭天抢地了,还叫乱不了? 先前将军不在也就罢了,眼下情形,徐成安满脑子都是祝云意那句他是将军的人,他下意识上前就用刀鞘挑开覆在沈嘉禾手背的手:“别动手动脚!” 刀鞘凉得很,陆敬祯躲在马车内好不容易蓄住的暖意又从指尖散了,手指微勾,他的目光落在徐成安被扯破的衣服上,笑问:“徐校尉没告诉他们,那些话都是我的意思?” 徐成安冷笑:“所以他们才想拉着我问你这个狗头军师何在,都恨不得冲出来打你。” 沈嘉禾有点懵:“里头到底怎么了?” 身后哭声还在继续,此处乱得很,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 徐成安将沈嘉禾的马牵上,一面跳上马车:“回府衙,路上说。将军那边可还顺利?” “顺利,粮草运回城了。”冷风随着马车奔驰越发凛冽,沈嘉禾将车帘落下,回眸见书生轻靠着软垫,眼角挂着潋滟笑意睨着自己看。 他身上还披着她的那件狐裘,软毛贴着完美下颌线,将他整个人衬得悠然自在,只是脸色瞧着比刚入城时还要差了,精神也不大好。 沈嘉禾正欲问他几句,外面传来徐成安的声音:“将军出城没多久他才说城中粮食不够支撑三日。” “什么?”沈嘉禾脸色一变,“那些百姓是因为此闹起来的?从何时开始断粮的?” “昨晚。”陆敬祯轻拢着身上狐裘,冰凉手指悄然缩进狐氅中,倦声道,“不过倒也不是为此才闹的,是因为我告诉他们凉州虽为他们开了城门,粮食却不是他们可以免费得的。” 沈嘉禾睁大眼睛:“你要卖给他们?” 陆敬祯失笑:“我就是真想卖,也得有粮卖才行。” 说的也是。 微掀窗帘钻入几丝凉风,陆敬祯掩面低咳两声:“三万余人留在城中毕竟是祸患,就算将军此行顺利,带回的粮食够不够这么多人撑到朝廷赈灾辎重抵达也未可知。所以凉州城只收留老弱妇孺,男人们发回原籍参与灾后重建,都则连老弱妇孺都不会再有粮食供给,期限是今日太阳下山,方才将军听到的哭声都是各家在告别。” 怪不得哭声那么大。 沈嘉禾脱口问:“你不怕真把他们逼急了?” 陆敬祯轻笑:“百姓没那么容易反,把他们逼上绝路才会,但我也给他们希望了。只要男人们肯离开回原籍,他们的妻儿父母便有饭吃,我也会让人在他们离开前各自派发粮食以供路上吃。” “可你把余粮给了男人们,留下的人就没饭吃了,万一三日期限我没赶回来怎么办?你不怕他们抢凉州百姓的粮食引起更大规模的暴乱?” “首先,他们并不知道将军此番剿匪带走了所有豫北军。其次,我还让徐校尉给留下的人递了话,让他们相互监督,一旦看到有人离开安置点,举报者便能得到比旁人更多的粮食。绝境当前,人心本就不可窥测。”陆敬祯徐徐道来,“再者,府衙粮食虽不够所有人吃,也还不到空仓地步。” 外头徐成安冷笑了声,不得不说,这书生看着弱不禁风,倒是把人心玩弄得很是透彻。 沈嘉禾半晌没说出话来,这么做的确是最好的安排,但未免有些撺掇百姓们互相捅刀的意思,有些不近人情了些,毕竟那些人前来凉州避难就已经很惨了。 马车缓缓停下,徐成安掀起车帘:“他们眼下不敢真的如何,倒是可以骂你。” 陆敬祯笑问:“骂我什么?” 徐成安将马扎摆好踢正:“骂你不知民间疾苦,克扣的粮食必然进了你自己的口腹,还骂你不得好死。好在将军回来了,等今晚大家吃饱饭就能少骂你几句。” 沈嘉禾伸手刚扶住书生,却听他道:“今晚也不能喂饱他们,给个七分饱,饿不死就行。” 徐成安倏地掀起眼皮:“为何?” “从山寨带回的粮食需先铺至城中各大米铺,将军的三日之约不可食言,否则凉城百姓也得闹。”日光收尽,车外的气温骤然下降,陆敬祯刚出车帘便被一阵冷风灌肺,他猛然咳嗽起来。 沈嘉禾下意识将狐裘拢住,手臂轻环才发现,不过三日未见,这人怎么又瘦这么多? “让百姓吃饱要紧,我食不食言不打紧。”沈嘉禾干脆将人重新拉回车厢避风,“我又不是他们父母官,今后也不在凉州驻扎,不在意什么名声。” 寒风侵肺,陆敬祯咳得生疼,他抓着沈嘉禾的手摇头:“不行……” “先别说话。”沈嘉禾挡住帘外凉风,见他咳得唇色发白,一时未有停歇架势,当下用真气将掌心熨热,穿过狐裘替他揉着后心,“成安,去请大夫。” - 院子里枝叶簌簌,隔着门帘还能听到内室传出的阵阵咳嗽声。 沈嘉禾依旧穿着一身血污的铠甲立于廊下,徐成安劝她先回去换衣服的话她似乎没听见。 自从得知这几日大夫一直在府衙住着,将军沉着脸便没再说过话。徐成安都没敢说那书生身体太差,这三日里不仅晕过两次,还咳过血。 大夫终于出来了,见沈嘉禾站在外便道:“先生说请将军进去。” 沈嘉禾抬眸朝里望了眼,没急着进去:“如何?” 大夫不敢瞒着,叹息道:“先生身有沉疴,这几日太过辛劳,又受了凉,这才有些遭不住,我已替先生施过针,待日后好生将养会好的。” “需要养多久?”沈嘉禾追着问,“半月够不够?” 大夫犹豫:“这……” 沈嘉禾心下了然,沉着脸拂袖入内。 半月不够,那他还怎么赶得及会试! 有些事不必多问,沈嘉禾也猜得到这三日他怕是夜夜不得好眠,三万人的生计,府衙钱库,粮食汇总,余粮分配,一笔笔数目都要实算才能做出最终安排。 他在马车上轻描淡写说的那些算计,实则都是他日夜熬出来的结果。 “祝云意!”沈嘉禾绕过墨云屏风,内室漂浮着苦涩药味,榻上的书生闻言睁眼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朝她看来。一双墨色华眸里沉染了笑意,沈嘉禾莫名一噎,跃至唇齿那些指责的话悄然散去,她的语气终是软了些,“我入城是为救人,不是让你死在这里。” “嗯。”他压下喉间咳意,哑声道,“我不死,郡主。” 沈嘉禾的指尖轻颤,本想告诫他不许再这样唤她,可话卷至舌尖,又看着眼前这人病骨支离的虚弱模样,她到底没说出口。 陆敬祯侧身半撑着坐起来,还是那句话:“不要心软,别让他们吃饱。” “躺着。”沈嘉禾伸手欲将人按回床上,“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敬祯本就身上无力,重新跌回床榻,拧眉缓了片刻才看向沈嘉禾:“将军入城暂代府尹接管凉州,此间事了,陛下论功行赏,将军当是首功。但将军……不缺这个功劳,也不该拿。” 沈嘉禾睨着面前清弱书生,他说的慢,她抿唇耐心听着没打断他。 “昔年老王爷去后,先世子为何没有平袭承爵,如今夫人和小世子为何要从豫北搬至郢京,旁人不懂其中深意,将军该是明白。” 沈嘉禾的呼吸微敛,目光深邃几分。 “天子忌惮沈家军功,必然不愿再见将军收拢民心。” 他竟敢把话说得这样明白! “祝云意……”沈嘉禾近前一步,握住他的衣襟将人半提起来,“你想找死吗?” 他似并不在意,也没打算住口:“将军不但要当这个坏人,待赈灾辎重一到,你还得亲手将这功劳送出去。” 沈嘉禾垂下眼睑,微压着杀气。 这样一个连气都喘不匀,说话都费劲的人,竟把豫北侯府过去八年的处境看得明明白白。 他知她入城的目的,替她谋划,帮她救人,甚至连如何全身而退都为她想好了…… 而就在刚才一刹那,她竟动了杀他的念头。 明明一夜春宵后,她都没想过要杀他。 这人太聪明了,倘若哪天他一朝入仕,投向陆敬祯的阵营…… “今年春闱我怕是赶不及了。”陆敬祯无视她眼中杀意,清弱笑了笑,“将军要把我留在凉州吗?” 沈嘉禾的指关略紧,他这是在提醒她? 错过今年,便需再等三年,似乎的确没必要带他同行回京。 要把他留在这里吗? 腕口便被一抹凉意缠住。 沈嘉禾低头便见书生消瘦的手捉住她的手腕,她下意识想甩开他的手,却见他敛了笑意,眼底浮一抹担忧。 “之前看将军背上有伤。”他借力撑坐起,从枕下摸出一盒药膏,“先上药吧。” 沈嘉禾没应,睨住他:“十年寒窗,一朝错过便要再等三年,谁也不知三年后会发生什么。你不觉得可惜?” “道法自然,随缘自在,也没什么可惜的。” 当然不可惜啊,毕竟他不能真用祝云意这个名字去参加春闱,不然到时候沈嘉禾一查就知道他的身份有假。 陆敬祯徐徐拧开膏药盒,草药清香悠然融合在空气中,葱白指尖蘸了抹翠色,他若无其事一笑:“我是将军的人,将军到底在疑我什么?” 11. 少年祝忱 “我是将军的人,将军到底在疑我什么?” 书生的声音不大,轻弱却清晰。 那一夜之后,他从未特意提及过,沈嘉禾本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但偏偏听他一说,她的心头莫名漏跳两下。 沈嘉禾很快将骤然起的念头压下:“我自己来。” 她伸手去接药膏,他略避了避。 “那伤处你怕是不方便。”陆敬祯的指腹打磨着药膏盒子,喉间突然有点生涩,“叫旁人怕是更不方便。” 从前在边关身边还有青梧,如今在这凉州城还真是找谁都不太方便。 她同徐成安男女有别,也不能叫外人知晓她的身份。 好像也只有这人,与她有过鱼水之欢,不必拘泥什么礼节。 先前急着赶回来,沈嘉禾倒也没觉得什么,如今静下来,身上几处伤的痛感宛若在瞬间迸发,疼得她皱了皱眉。 在边关待这许多年,沈嘉禾倒也不觉得为难。 她应声背过身,从容解下铠甲:“都是皮外伤,没什么要紧。” 外衣褪去,殷红渗透轻薄中衣,伤口半结痂,中衣和伤口粘连在了一起。 陆敬祯只一眼便心疼得喉咙发紧,刚想提醒她脱的时候当心些,便见沈嘉禾直接撕开伤口粘连处。 “你做什么?” 疼痛令沈嘉禾后背猛地一阵收缩。 身后之人倏地靠近,明明疼的是她,怎么祝云意的话里却难掩颤意? 温热轻风吹到了她后背伤口,明明卧室门窗紧闭。 倏地,她的心口微紧。 他在替她吹伤处。 呼—— 呼—— 他吹得仔细。 上回有人这么小心翼翼给她吹伤口是何时的事了? 沈嘉禾的记忆有些模糊,大约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她还是豫北王府小郡主时吧? 后来代替哥哥后,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沈慕禾,连她自己都必须时刻这样觉得,有什么伤痛也得像个男子汉一样,大伤随便缝几针,小伤甚至都不需要处理。 “还疼吗?”他问得小声。 沈嘉禾拽着衣服的手指略瑟缩了下:“没事,不必这样小心。”撕开伤口的痛楚只是一瞬便已消散,她微微舒展了下后背,“上药吧。” 她的后背有两道新伤,好在不深,但这不是她身上唯一的伤。 看着这一身横七竖八的疤痕,陆敬祯觉得自己此刻没吸一口气,肺都疼得厉害。他还记得晋州城外那个奢华高贵、满身环佩的娇俏贵女,也记得那双柔弱无骨的纤纤素手…… 她本不该如此的。 “祝云意?”身后之人没有动作,沈嘉禾忍不住唤他一声。 “嗯。”他应了声。 沈嘉禾张口欲催促一二,身后之人忽地压过来,张开手臂从她背后环至,沈嘉禾微愣了下,以为他是要抱她,她警觉欲转身。 那双手将被褥拉过来,轻盖在她身前。 “夜里凉。”书生轻弱话语擦着她的耳垂传来,“别受寒。” 这些年沈嘉禾在边关习惯了,也没小时候怕冷了,再说内室有暖炉,她也不觉得冷。握拳的手徐徐松开,他话里难掩轻颤,沈嘉禾没回头:“祝云意,你不是在哭吧?” 他道:“差点。” 沈嘉禾没想到他这么直白,心神微恍。 “你的手本不该握剑的。” 沈嘉禾的呼吸微窒,这是在心疼她? 她失笑:“哪有什么该不该。” 那人不再说什么了,将棉帕沉入一侧的脸盆里浸湿。 片刻,温热棉帕染着湿气触及后背肌肤,他的动作很轻,似是很怕弄疼她。 他这样的读书人没去过边疆,未见过战场,这么点小伤就把他吓到了,胆小鬼。 棉拍落水,青铜盆中漾开一团血雾。 很快,青草膏药掩住难闻血腥气。 涂着膏药的指腹抚上沈嘉禾的后背,他的指腹带着些许凉意,倒是很软。这些年因为待在边疆苦难之地,连青梧的手都难免有些粗糙,祝云意的手却连薄茧都没有,顺过她后背的肌肤很舒服。 沈家出身将门,沈嘉禾从小相处过的男子都是习武之躯,还从未遇到过像祝云意这样的。 生就一张温柔的脸,说话轻声细语。 他该是做什么都温柔至极,细心细致,将来若他入仕为官,当他的夫人必定会得他温柔相待。 那夜因为药物的缘故,沈嘉禾其实并未有过多记忆。 如今再看,倒真像是她粗鲁强迫了一个文弱无辜的书生。 身后之人涂得很认真,一遍不够,还涂了两遍。 “成德三十七年发生了什么?”身后的声音微顿了下,“你哥哥……” “不要多问。”沈嘉禾打断他,她背身利落系上中衣,又将外衣套上,这才转身,“这些同你无关。” 陆敬祯哽住。 外面传来敲门声。 “祝云意,药……”徐成安推门入内,没想到沈嘉禾还在,他愣了下,“将军……” 将军的铠甲丢在一侧,连外套还没穿戴整齐。 祝云意手上还站着药膏,床上的药盒开着。 将军在这里上药了? 将军驰骋沙场多年,从小就说最仰慕老王爷和世子那样的男子,不能真的看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吧?! 沈嘉禾没多说,拎了铠甲走到屏风后。 徐成安大步走到床前,将碗往书生面前一送:“喝吧。” 褐色汤药在碗中轻晃,陆敬祯垂目看了两眼,接过喝了。 这边,沈嘉禾已经穿戴好便径直出门去。 徐成安忙跟出去:“将军伤得如何?” “不妨事。”沈嘉禾侧脸看他一眼,“这几日你们相处得不错?” 徐成安面子有些挂不住:“也没有,属下只是奉命行事。” 沈嘉禾没揭穿,转口道:“给难民的粮食供给就按祝云意说的办。” 徐成安不悦:“将军带粮回来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大家正高兴终于可以吃饱饭了,眼下又是何必?” 沈嘉禾没回答,径直推开眼前卧房。 凉州城没有乱,大家都活着,这便是她入城的目的。 - 车轱辘从马车上滑落的时候,沈嘉禾还窝在软垫上睡着。 周围一阵惊叫,接着她小小的身躯被人护在了怀里。 沈嘉禾被吓醒了,得知是马车轮子坏了,外面又开始飘起雪花,冷风穿过车帘往里头灌。 侍卫往前探路说前头不远有个破庙。 玉妈妈将沈嘉禾抱下马车,打算先去破庙避避风雪,待马车修好再上路。 他们此番是刚从晋州城出来。 沈嘉禾本是在易家做客,易璃音不仅是沈慕禾指腹为婚的妻子,因为年纪相仿,也是沈嘉禾儿时最好的闺中密友。 只是她才在易家待了三日便接到家书让她回家。 晋州城来了不少士兵,听说是城中祝家出了事。 玉妈妈还在外头和侍卫们交待着什么,外头风雪实在冷得很,沈嘉禾便拢着大氅进了破庙。 她起初是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然后在破庙角落的稻草堆里找到了那个被冻僵了的少年。 她解开氅衣给他盖上,又取来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花雕酒喂他喝。 好半晌才见人睁开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她凑过去问。 少年一双乌黑眼睛盯住她看,却是没回她的问题,须臾后又重新闭上,昏睡了过去。 沈嘉禾喊来玉妈妈。 “郡主别挨这么近,当心过了病气。”玉妈妈拦着,又说他烧得厉害,得看大夫。 后半夜,他烧得越发厉害,浑浑噩噩说着什么。 沈嘉禾便又凑过去,想听听他在说些什么。 他喃喃说:“我……我叫祝忱。” “我叫沈嘉禾,我从豫北来的。”沈嘉禾以为他是醒了,问他,“你家住哪里?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片刻未听他回话,再看,发现他又昏过去了。 大夫来时天都快亮了。 玉妈妈将药喂到他嘴里,他又悉数给吐了出来。 玉妈妈唉声叹气:“药喂不进去可不成。” 沈嘉禾被吓到了,她跪在少年身边拉着他的手:“你别吐出来啊,不喝药会死的!” 少年似是听到了她的话,眼皮折出印痕,他努力睁开眼。 他道:“我不死,郡主。” 沈嘉禾倏地睁眼。 头顶轻纱帷幔静置,香炉里漂浮着清淡熏香,她略一动,后背传来轻微刺痛。 想起来了,她这是在凉州府尹宅邸。 居然无端梦到了小时候的事,是因为祝云意那句话吗? 那时她不知祝忱是谁,是后来回了豫北才从父王口中得知他是太原祝家的嫡子,她在破庙遇到祝忱前夜,祝家获罪,先帝派亲兵前往镇压拒不缴械的祝氏一族。 祝忱是逃出来的。 怪不得她问他的名字他不肯说,是后来烧迷糊才说的梦话。 沈嘉禾回家第三日就听说了祝忱的死讯。 先帝的人就在那个破庙抓到了他,原来他一直没有离开。 如果祝忱还活着,会是什么样的呢? 会像祝云意那样吗? 沈嘉禾抬手摸了摸微凉额头,也没发烧,怎么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她翻身坐起,收拾出门,径直去了祝云意的屋子。 敲开门,里面空无一人。 沈嘉禾叫住院子里走过的侍女。 侍女胆怯低着头:“祝先生同徐校尉出去了。” 沈嘉禾沉着脸往外走,病还没好又出去做什么? 徐成安也不拦着! - 府衙门口,一辆马车徐徐停下。 车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徐成安沉着脸将马扎踢下去:“先前说替将军去处理戚风寨那些妇孺的事,我还当你是好心!祝云意,我发现你是纯属给我们将军招黑来的吧?得罪完人还得特意加一句你是将军的军师,你所作所为全权代表将军?!你他娘……真当我不敢打你?” 他愤然掀开车帘,“别咳了,滚下来。” 陆敬祯半侧身体都倚在马车上,今早的风吹得他头晕,他未止住咳,虚晃抬眸,目光越过徐成安看见沈嘉禾自府衙前的台阶上下来。 徐成安立在车前:“别瞎看,我不想扶你。” 沈嘉禾听着车内传出声声虚弱咳嗽脸色就不好看了,她疾步过去,推开徐成安,朝里头的人伸手:“下来。” 书生苍白脸上染着笑,他略倾身朝沈嘉禾伸出手。 沈嘉禾正欲去扶他,手心一重。 那只轻薄手掌又缩了回去,沈嘉禾的掌心多了条剑穗。 “送你钗环你也用不上。”他轻笑望着她,“昨日见你的剑穗坏了,回来路上顺手买的,希望将军喜欢。” 12. 洁身自好 穗子明显是新打的,只是那挂在上面的随型碧玉明显不是新货,倒像是常年被人握在手心打磨出的清润油亮。 陆敬祯见她盯着那块碧玉,没回避:“这块玉我留着也没什么大用,正好用来装饰将军的剑穗了,回头我帮将军换上。” 沈嘉禾想说点什么,见他微拢住氅衣起了身,她欲伸手去扶,一侧的徐成安倒是先一步抓住他的手臂。 陆敬祯垂目便笑:“我还当徐校尉真不打算施以援手了。” 徐成安冷笑:“一身灰尘,我怕脏了我家将军的手!” 沈嘉禾:“……” 书生浅笑里偶尔带几声咳嗽。 这人看着向来温润清俊,不染尘埃,似乎和脏永远沾不上边。 “大夫让你好好休息。”沈嘉禾看着他从马车上下来,克制着训人的语气,“戚风寨带回来的人如何安置到时我自会安排,无须你抱病前往。” 徐成安下意识看了沈嘉禾一眼。 这些年将军在军营待惯了,训人时可不是这种语气,哪回不是骂得他们大气不敢喘一声? 何时生气时还能这么和风细雨了? 不对劲! 他忍不住道:“将军先别太高兴,他可是打着您的名号帮您招了不少骂声!” 陆敬祯清浅笑笑,看沈嘉禾的目光温和如风:“虽然那些骂声得你背,但那些事你不需要做。” 沈嘉禾指间轻颤,差点没拿住手里的剑穗。 徐成安的眼珠倏地撑大,他算是明白这些年陆首辅天天参将军,日日骂将军为何还能不遭世人记恨了。 这些读书人都他娘的太能说话了! 徐成安努力想说两句杀杀他的锐气,奈何舌头在嘴里绕半天也没咂摸出点像样的话来,早知道他就多读点书了! “眼下城中虽有怨言,但好在局势平稳,将军可睡个好觉了。”陆敬祯并不在意徐成安那副想打人的样子,仍是轻柔朝沈嘉禾道,“再有几日,等朝廷辎重一到,将军便可启程回京了。” 沈嘉禾倏地抬眸:“那你呢?” “祝先生原来在这啊。”前头跑来一个小厮,见沈嘉禾也在,忙行了礼,“师爷昨晚看的账本还是对不上,想请先生过去看看。” “好。”陆敬祯点头跟上他的步子。 沈嘉禾轻轻摩挲着剑穗上的随型碧玉,秀眉拧起,真要把他留在江州吗? “将军?”徐成安上前。 沈嘉禾回神:“哦,那个……你去城内找个药铺买些补品回来,别省钱,买好的。” 徐成安顿时有些不安:“买来做什么?” 顺滑剑穗一圈圈绕上手指,沈嘉禾道:“给祝云意补补。” 虽然时间紧迫,但若是好好补上一补,再抓紧赶路或许还来得及。 十年寒窗,总该为他一试吧。 徐成安暗骂着,不悦道:“从阆县一路过来,补品没少给他买,吞金兽都没他这么能吃。” 沈嘉禾斜眼他一眼:“花的是我的私银,你哪那么多废话?” 徐成安:“您路上也没带多少钱,早花完了,还不是得属下同兄弟们一起帮您凑?” 沈嘉禾:“……我会还的。” 徐成安看她往书房的方向走去,方又想起来。 这不是还不还的事啊! 他家将军失了身不够,现在连魂儿快被勾走了吧! 他现在又开始后悔,应该在阆县就一刀把祝云意砍了的! - 日头从云层里钻出,院子落满金黄,连书房都不那么阴暗了。 沈嘉禾入内时,他正伏在案前,面前是一堆账本账目,全是密密麻麻的数字,沈嘉禾瞧一眼便觉头疼。 昔年幼时,她同易璃音一处学过一些时日,那时家中长辈希望她生于望族,像个世家贵女般,将来觅得如意郎君,习得一身主持中馈的本事。 如今想来,也许她本就没什么管家的天赋。 张师爷看见沈嘉禾要行礼,被沈嘉禾抬手制止了。 案后之人正看得认真,时不时执笔在旁批注几笔。 连写字的模样都这么好看啊。 沈嘉禾干脆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他思考的时候会抿唇,还会皱眉,那双乌黑眸子却始终像是沉溺着光,将所有的运筹帷幄都悉数掌握其中。 快晌午,沈嘉禾见他终于放下笔。 陆敬祯轻抚着手腕,抬眸见沈嘉禾坐在眼前,他微愣后又冲她温和一笑。 张师爷急着问:“怎么样?” 陆敬祯点头:“的确是一笔贪墨的烂账,师爷且看。” 张师爷看着一侧纸上写满了成德三十八年到建丰二年间所有缺口的数额、明面去向,几经转手,最后签字的人几乎全是—— “孙同知!”张师爷捧起写满批注的纸张,细细过了一遍,“这么多账目,我整理了三日都还未弄明白,先生真乃神人,居然一眼就能看出不妥之处!” 陆敬祯莞尔,他当太子太傅的几年,还兼任过户部尚书,查账算账自是信手拈来。凉州府这点事比起户部那一堆烂账来根本就不算什么,他猜都猜得出底下的人会从什么地方入手造假。 张师爷愤然道:“孙同知不仅尸位素餐,还如此搜刮民脂民膏,还请沈将军写个折子上达天听。” “折子将军就不写了。”陆敬祯声音轻倦,“若我猜的不错,这次跟随辎重一道来的还会有新的府尹大人,这些事届时师爷便同新来的大人说吧,审孙同知也是那位大人的事了,就不劳累我们将军了。” 张师爷忙道:“可这些都是先生和将军的功劳啊。” 陆敬祯眼波婉转,眉梢挂着笑意:“我们将军才不在乎这些虚名,是吧?” 这张脸分明普普通通,沈嘉禾莫名被他看得心口有些酥麻,见他绕过案几出来,她跟着起身:“嗯,这些本就是凉州政务,我一个带兵打仗的不懂这些。这边若无事,本将军便带我的军师回去了。” “将军特意来等我的?” 书生凑过来那张脸似是笑意更浓。 脸色那么差,也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 沈嘉禾负手往外走,嘴角有些不受控制扬起:“走吧。” 廊下帷幔轻曳,阳光洒了满院,将晨起的寒气悉数驱散。 大约日头太烈,此刻再看,他的唇色染了少许颜色。 陆敬祯问:“现下去哪?” “什么去哪?回房休息去。”沈嘉禾拧眉回看他。 院中玉兰在他脸上落下斑驳的影,他仍是温和笑道:“我先给将军换上剑穗再回。” 他还记着这事。 沈嘉禾出门的急,佩剑落在房内没带,本想说她自己可以换,不知为何卷至舌尖的话又成了:“回头我取了送你房里去。” 他的眸色清亮:“好。” 沈嘉禾刚到房门口便来人禀报说肃王得知沈将军来了凉州,特意派人前来相邀前往王府一叙。 沈嘉禾听了想笑,她来凉州都好几日了,肃王这时候才派人来,是看她把凉州的烂摊子收拾得差不多了么? 去了前厅才知来人乃肃王嫡长孙李恒。 李恒来时便听闻沈将军把凉州管理的井井有条,还想着他们肃王府此刻前来分功劳不知还来不来得及,没想到入城就听了不少百姓的抱怨,这么看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来,这位沈将军的手段也不怎么样,大抵是暴力镇压所致,何谈民心所向? 武夫行径,上不了台面,是祖父多虑了。 只是来都来了,还需将肃王的意思带到。 肃王府所在的晋州距离凉州尚有一日车程,沈嘉禾本就没有前往肃王府的意思,面对李恒自然也只能虚与委蛇一番。 等送走李恒已过申时,沈嘉禾回后院见侍女守在门外。 侍女像是有些怕沈嘉禾,全程说话都不敢抬头:“先生原是等着将军来的,后来撑不住便睡下了,现下还未醒,要奴婢去叫醒先生吗?” “让他睡。”沈嘉禾转身走了一步,又回头,“别让人打扰。” “是。” 沈嘉禾出了院子便骑马去城中转了一圈,听了一堆骂她的话,不过除了这个,城中局势安稳,的确是能睡个好觉了。 晚饭后沈嘉禾再去,便见卧房的雕花窗开着,那人手握书卷坐在软榻上,侍女轻笑随侍,看他的眼底难掩倾慕。 沈嘉禾的步子稍顿,这么个聪明的人自然不乏仰慕者,莫说是个小侍女,连张师爷言语间都难掩对他的钦佩欣赏。 窗后之人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眼皮轻掀朝自己看来。 “将军来了。”他一扫脸上淡然神色,看沈嘉禾手中佩剑剑首空着,眼尾沾染着笑,“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见他放下书卷站起身,侍女忙上前扶他,却被他轻巧避开了。 沈嘉禾跨步入内,手里的长剑莫名有点沉:“看书啊?” “随便翻翻。”陆敬祯上前从她手里接过佩剑,又问,“剑穗呢?” “哦,在这。” 侍女眼尖:“这等小事奴婢来就好。” “不必。”陆敬祯悄然伸手挡了下沈嘉禾放在桌上的剑穗,“你退下吧。” 他坐下来,手指卷着剑穗,熟练穿过剑首的圆形小环,专注又认真。 沈嘉禾倒是看了眼退下的侍女,方才她去拿剑穗时碰到了他的手,出去时沈嘉禾看她的脸都红了,连步子都有些慌乱。 易璃音和哥哥议亲后初次见面也是这般模样。 沈嘉禾一掀衣袍坐了下来:“我看那侍女碰了你的手,欢喜得很。” 陆敬祯“嗯”了声,倏然抬眸凝着沈嘉禾看了片刻,忙道:“那我先洗手。” 沈嘉禾他起身走出门才反应过来,追到门外拽住他的衣袖:“洗什么手?” 书生一脸认真:“我是将军的人,将军不喜欢旁人碰我,我日后定当洁身自好,绝不再犯。” 正端补药走进院子里的徐成安乍然听到这么一句话:“……” “祝云意你他娘……”徐成安步履如风,忍不住压了压语调,“能不能不要乱说话?!你是男的,将军也是男的,两个大男人说什么令人疑惑的混账话!” 他一面把人推进屋内,没好气将瓷碗往桌上重重一摆,里头汤汁难得四溅。 沈嘉禾收回手:“成安,你先出去。” 徐成安没走远,在院子里守着,免得被哪个小厮侍女听了不该听的去。 “祝云意……”沈嘉禾斟酌着开口,“其实那晚的事我……” “我知道。”书生打断道。 沈嘉禾微愣:“你……真的知道?” 书生点头,指腹摩挲着桌上瓷碗,清俊脸上稍染了抹艳色:“我的身子是差了些,其实将军不必心急,也不是非得吃这些的。” 吃什么? 沈嘉禾垂目就见瓷碗中那根若隐若现的牛鞭:“……” 不是,她说让买些补药,谁他娘让买牛鞭了?? “徐成安,滚进来!” 13. 表字云意 看着面前的牛鞭补汤,徐成安觉得脑壳有点疼。 他心疼兄弟们的银子,本不欲给这病歪歪的书生买什么补品,奈何将军命令不可违,他不想做但可以假手于人啊。 谁他娘的知道底下的兄弟光记得“给男人吃的”补药了?! 怪就怪他端来时没仔细看上一眼! “属下马上拿去倒掉!”徐成安端起瓷碗就跑,人还没出院子,碗里的汤汁就溅的只剩下半碗了。 “我是让他们买些人参灵芝之类的补品,都是下面的人不会办事。”沈嘉禾努力稳住情绪解释。 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耳垂有些红,瞧着倒有些女儿家的可爱。 其实他也不需要吃那些,阆县那一夜……他吐血本就不是因为病,是那场梦,是他体内那股这具身体本不该有的真气作祟。 姓云的或许能救他,或许也不行。 陆敬祯内心并无纠结,眼底沉着笑意:“你若真想我喝,我会喝的。” 沈嘉禾的心口微紧,脸颊有点烧,谁要逼他喝那种补汤! 陆敬祯重新坐下开始系剑穗:“你若想忘了那一夜,把我留在凉州,我就留下,日后绝口不提那件事。”他微掀眼皮坦荡轻笑,“郡主想我怎样都可以。” 心跳和脉搏声莫名冲击得耳膜生疼,沈嘉禾怔忡站在原地,半晌没说出话来。 这人怎么能把这一切说得这样轻描淡写,在他事事挡在她前替她做完凉州城内这许多事后,又把自己的人生全然交至她手中。 沈嘉禾都记不清以沈慕禾的身份面对世人后,她有多久不能随心所欲了。 祝云意却说,她想怎样对他都可以。 记得易璃音在沈家处境最难的时候义无反顾嫁来那天,沈嘉禾问过她为什么。 她说,等有一天她遇到了那个能让她不舍放手的人就会知道。 垂下的手指轻勾,沈嘉禾突然意识到,她好像有些舍不得把这人留在凉州了。 “祝云意。” “嗯?” “你表字是什么?” 就如他偶尔会在私下唤她郡主一样,她可以叫他旁人不会叫的表字。 陆敬祯缠着穗子的手指微顿,“云意”便是他的表字。 云间有数鹤,抚翼意无违。(注1) 父母希望他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但他不能告诉她。 “家里穷,没去学堂,不曾有表字,便想着将来若能入仕,就请收我入门的老师赐个字。好了。”陆敬祯轻顺过新挂上的剑穗,将佩剑推至沈嘉禾面前,“碧玉配将军的佩剑果然很好看。” 这块随型碧玉是昔年父亲途径西南高原时偶然得的,未经雕琢,只是简单打磨了边沿,父亲希望他不受世俗框限,一生可以随性而活。 当年破庙相遇,他其实就想送给郡主以作答谢。 只是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没能送出去。 梦里郡主身死后,他寻回了她的佩剑,将这块随型碧玉挂到了剑穗上。 可惜郡主看不到了。 但现在,郡主终于亲自收下他的礼物。 美玉配宝剑,果然相得益彰。 沈嘉禾握住剑穗上的碧玉,忍不住看向面前书生,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能道了声谢。 陆敬祯望着她:“郡主可以直接唤我云意,父母去后,再也没有人这样唤我了。” “嗯。”沈嘉禾的指腹摩着剑鞘,“这几日好好吃药,许是赶得及春闱。” 他的眼底溢出错愕,随即又换上温和笑意:“好。” 他没问一句为什么,也没问她到底想他以什么身份跟在她身边,只是她说什么他就应什么。 沈嘉禾莫名有些心疼:“京中名医众多,届时让他们好好给你治治。实在不行,江神医我替你找,一定让他治好你。” 陆敬祯轻捻着衣袖的手指微压,他道:“好。” - 从祝云意离开回房时,正赶上徐成安在训人。 买了一堆壮/阳补药的两个士兵一边挨骂一边又觉得委屈至极。 “我先前看祝先生同那侍女眉来眼去,想着给先生吃的补药,可不就是那些壮/阳补肾的东西吗?” “您又说是将军感念先生这几日辛苦,特意送给先生的补药,将军可不就是以此犒劳先生吗?” 徐成安简直怒发冲冠:“你们打仗把脑子打坏了吧?补药就非得是那种补药??” “那可不就是太久没开过荤了嘛。” “给男人的补药很难不想到那种吧?” 徐成安:“……” 沈嘉禾听不下去,上前道:“祝先生同府上侍女并无别的关系,日后莫要胡说。” 徐成安扭头见将军剑首晃动的碧玉剑穗莫名心梗了下。 沈嘉禾想了想,又道:“祝先生有人了,少编排他。” 等沈嘉禾一走,两个士兵终于敢喘气了。 “祝先生不是还没成婚吗?” “这一路上,祝先生哪找的人啊?和他同乘一辆马车的也只有我们将军吧?” 徐成安:“……” “废什么话!赶紧把屯着的东西去药店退掉,退不掉,你俩自己吃!” - 一波春寒过境,这两日凉州城的天气暖和不少。 去了裘氅的人看着清瘦得过分,沈嘉禾立在廊下见他坐在院中翻着一堆卷宗,似乎从那日起,他身边便再没见过跟着侍女了,便是偶然见侍女在院中同他说话,他也甚少搭理。 其实沈嘉禾那日也不过随口一说,他竟真是往心里去了。 怎么说呢,总觉得莫名就有点高兴。 沈嘉禾去外头转了一圈回来,他还在看卷宗,张师爷坐在跟前同他说着什么。 “将军。”张师爷见她过去起身要让座,沈嘉禾摆摆手。 “在看什么?”沈嘉禾问。 陆敬祯从卷宗中抬起头:“闲来无事,怕孙同知手下出什么重大冤假错案。” 沈嘉禾挑眉:“如何?” 陆敬祯轻笑:“倒是没那么夸张,只是有些案子明明差不多,判决结果却天差地别。” “这是为何?” “其中涉及原因很多。”张师爷谨慎道,“断案的大人也是人,总是会到各种各样的状况的。” 沈嘉禾睨着清秀书生:“太隐晦,听不懂。” 陆敬祯闲适轻笑:“比如这两个案子,都是伤人事件。甲案判决时是当天第一案,府尹便判了伤人者仗刑六十。乙案判决时正好前面刚审完一桩恶性杀人案,如此一对比,区区伤人案便不是什么大事了,故而只判决杖刑三十。” 沈嘉禾瞪大眼睛:“何至于此?” 张师爷叹道:“许多案子也没什么判定标尺,也不可能回去翻卷宗对比,便会如此。” 小案尚且这般,何况大案。 “那不就是坐在堂上的人想如何判就如何判吗?” 张师爷点头:“确实如此,虽说大周开国后天子以法治国,但其实还是以人治国。” 沈嘉禾震惊不已:“就不能定个判定标准?” 陆敬祯抿唇:“以前是有过的。” 沈嘉禾问:“何时?” 陆敬祯没答,收拾起身道:“不看了,师爷请回去休息吧,新任府尹马上到,日后还有的忙。” 张师爷识趣告退。 沈嘉禾拦着没让陆敬祯走:“话还没说完就急着走?” 陆敬祯握拳轻咳着,难得示弱:“我不太舒服,想回去躺一会。” 瞧着病色未散,身体不适是真,但他在回避她的问题也是真。 大周律一直都有,对断案判决的规定没那么细致,大多很笼统,若真的可以把所有的判决细化,也就没那么多不公了。 沈嘉禾后来一直在想这件事。 徐成安带人巡防回来,见沈嘉禾坐在院中发愣。 沈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嘉禾随口和他提了一嘴,又忍不住道:“祝云意将来入朝为官,若能把大周律仔细修撰,必然能名留青史。” 徐成安莞尔:“他先把会试考完再说。” 沈嘉禾抿唇:“这些年我们一直待在边疆,总以为把国门守住就好了,没想到边境线以内,这些没有硝烟的地方却也有战火。” 徐成安轻嗤:“不过是党争罢了,那些世家哪个不是为了家门荣耀?就说这次的事,凉州府尹出事,谁都不想管这个烂摊子,没意思的很,不如我们在边疆,杀敌退敌,不必纠结考虑别的。” 谁说不必考虑别的? 沈嘉禾弯腰拾起地上半截树枝,轻轻戳着花坛的泥。 距离边境痛失三州已过去整整四年了,豫北军早已休养足够,她多次提过收复失地却都被上头驳回。 天子说是陆首辅不信沈慕禾这次会好好打仗,但其实沈嘉禾心里很清楚,这场仗天子也未必想她打。 失地必将收回,但天子不希望那个功臣是沈慕禾。 哥哥当年降爵承袭才为沈家争得一丝喘息余地,天子也不想再把豫北侯府捧上高位了。 好累啊。 沈嘉禾长长吐了口气,垂目看见徐成安挂在腰间的佩刀,看着上面微晃的穗子,她又莫名想起房内佩剑上的碧玉剑穗。 想到那个人说——郡主想我怎样都可以。 指腹轻捻着树枝,沈嘉禾忍不住扬了扬唇。 她在那个人面前不必伪装,可以真正地做沈嘉禾。 - 三日后,朝廷的赈灾辎重抵达。 随军一道来的新任府尹叫梁郁青,此前在郢京任户部郎中。 梁郁青一上任便大斥城中粮仓尚有余粮,怎能不让百姓吃饱?又听闻避难灾民这几日始终被扣留管控,不许离开校场、病坊,更是怒不可遏,命人撤去监军,承诺待家园重建便予以分发粮食和盘缠让他们回去。 一时间,百姓对这个新任府尹赞扬纷纷,梁郁青的威信高涨。 此时,豫北军已经整军待发。 梁郁青郑重着官袍朝高坐马背的沈嘉禾行了大礼:“下官甫一至凉州就得将军如此大礼,不知何以为报。” 沈嘉禾看了眼马车:“本将军不过一介武夫,都是先生的意思罢了。” 车内之人未搭话,只是隐约有轻弱咳嗽声传出。 “多谢先生。”梁郁青隔着车帘行了礼。 “对了,牢里那个孙同知。”沈嘉禾道,“望梁大人好好审,奏疏上别忘写他是陆首辅门生的事,我倒是很想看看,陆首辅看到这个罪行累累的门生时作何感想。” “咳咳咳——” 车内的咳嗽声骤急。 沈嘉禾拉着马缰的手指不免收紧了些,怎咳得这么急? 后来马车都走出五六里路了,马车内的咳嗽声还未停歇。 沈嘉禾忍不住驱马上车,刚掀起车帘便见里头书生轻折眼皮朝自己看来。 “陆首辅必定无地自容。”他幽幽道。 沈嘉禾轻哂:“他当如此!” 陆敬祯微压住喉咙不适,轻问:“将军似乎很不喜欢陆首辅?” 沈嘉禾冷笑:“若有个人风雨无阻地上奏参你骂你,你会喜欢吗?” 陆敬祯忽觉心脏被扎了一针。 “成德三十七年那事,他都整整骂了我四年了!”沈嘉禾提起就来气,“且每每都能骂出新花样,什么‘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什么‘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何不以溺自照’,‘想君小时,必当了了’……” “还有,他还说‘尔何知,中寿,尔墓之木拱也’,狗东西,这是骂我活太久不如早点去死!” 陆敬祯按了按胸口,脸色惨白。 “对了云意,你文章写得如何?”沈嘉禾看着书生白净面容,眸子忽地一亮,“不然你替我写个折子去骂他吧!” 陆敬祯:“……” 注1:出自《全唐诗》 14. 她的外室 车内之人好半晌才勉强问:“将军想怎么骂?” 是光线的缘故吗? 怎么觉得这人的脸色白得过分。 沈嘉禾不免靠近了些:“你不舒服?” 书生笑得勉强:“没有。” 分明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舒服,沈嘉禾足下一点,翻身落到了马车上,掀起车帘弯腰入内。 徐成安看她上马车,咒骂着夹/紧马腹上前,高声道:“祝先生身子不好才需马车代步,将军就不必乘马车了吧,两个大男人成日窝在一处也挺别扭的啊。” 车帘被人一把撩起,沈嘉禾探出脸:“滚!” 徐成安:“……”这几日不少人都在开玩笑说祝先生若是个女子,怕早被将军收房了,这些话将军真的没听到过? 再者说,古往今来好男风也不是没有过,真不能避避嫌?? 落下车帘,沈嘉禾转身凑近身后人。 书生似被她吓到,下意识往后仰,脊背紧贴车璧:“将军……” “躲什么?”沈嘉禾扣住他的腕脉,指腹微沉,脉象虽弱,却没什么大碍。 只是,心跳异常快。 手也很凉,仿佛那些话骂的不是她,而是在骂他。 她幼时曾随父王上京述职,便听闻那些文臣在朝上吵架,吵输的能气得浑身发抖,她当时觉得好笑,陆狗虽骂得狠,她也会生气,但也不至于手脚冰凉,颤抖不已。 沈嘉禾抬眸:“被陆首辅吓到了?” 陆敬祯蜷曲了手指:“是心疼将军白白挨骂了这么多年。” 沈嘉禾轻笑:“这么确定我是冤枉的?” “自然。”陆敬祯敛住心思,“当年雍州一役发生了什么?” 沈嘉禾悄然撤回手,在他身侧坐下,倒是不避讳:“我不知道。” “怎么会……”陆敬祯脱口而出后,便是倏地停顿住。 当年那个在雍州的人不是沈嘉禾,是沈慕禾! 她就是这样被白白骂了四年,甚至都无法开口为自己辩驳半句。 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当时在雍州发生了什么! 他便是把这样一个百口莫辩的人逼至绝境…… “云意?祝云意!” 耳边熟悉的声音飘忽不定,接着,陆敬祯的下颚一阵剧痛。 沈嘉禾钳住他下颚,迫使他松开,“你疯了?咬自己做什么?” 薄唇都咬破了,殷红血珠衬得他的脸色越发难看。 怪不得面对他手里的那些所谓的证据,她没有解释,是因为连她都不知道那些是不是真的。 郡主恨陆敬祯是应该的。 他怎还有脸试图在她面前提及自己,试图替自己美言? “怎么又不说话?”沈嘉禾俯身试图去探他的额头。 面前的书生忽而倾身环住她的身体,墨香卷着一抹淡淡药味,在逼仄的车厢内将她整个人悄然裹挟住。 他的声音发紧:“若我不能参加春闱,将来无法入朝,郡主还会将我留在身边吗?” 沈嘉禾一时忘了挣开:“胡说什么?就算这次赶不上,大不了再等三年,三年后……” “郡主会赶我走吗?”他问得执拗。 他整个人都在不住发抖,怎么怕成这样? 虽然那夜是个意外,但,她也不是始乱终弃的人。 况且她这辈子怕是再也遇不上一个像祝云意这样温柔听话,对她无所求的人了。 抬手轻顺着书生消瘦脊背,沈嘉禾轻道:“放心,不会。” “好,那就好。”他顿时卸下所有力道。 祝云意不遭她讨厌就好。 沈嘉禾将人轻推开,想了想,觉得也该给他个心安:“你放心,事已至此,我会对你负责。只是我府上情况特殊,不好带你回府。要不,回京后先在外头给你置处院子?” 陆敬祯:“……”这话该是他对郡主说的吧? 还有,在外头置处院子是什么意思? 这是把他当外室养着? “云意?”沈嘉禾轻声问,“你意下如何?” 陆敬祯挣扎一瞬,到底软了下来:“一切谨遵将军安排。” 只要能留在郡主身边,他什么都可以。 “嗯。”沈嘉禾覆上他轻薄手背拍了拍,“你不必怕那姓陆的,你可是我的人啊。” 他勉强笑了笑,但沈嘉禾看得出,一提陆敬祯,他脸色似又难看了些。 沈嘉禾之后再回想起马车内祝云意怪异的情绪波动,觉得大抵还是在担心赶不上春闱一事,觉得不能入朝为官,与她身份上有差距,怕她有朝一日会嫌弃他。 于是沈嘉禾下令日夜兼程赶路。 原本十日的路程,硬是只花了六日就到了。 外头的院子还没来得及置办,沈嘉禾又不打算把人带回侯府,只能先让徐成安把人安排去客栈住两天,等找了院子再搬过去。 这段时间朝夕相处惯了,突然要分开陆敬祯莫名难受。 沈嘉禾钻入马车:“成安会照看你,住处我也会尽快落实。” “好。”眼前的人一如既往地乖顺听话,“将军该回府了。” 沈嘉禾点点头,还是不太放心:“药还是得吃,三日后就春闱了。” 他应:“好。” 外头,徐成安的刀鞘将马车敲得邦邦响:“将军,夫人和世子盼着您呢。” 沈嘉禾没好气从马车跳下:“别把他同侯府扯上关系。” 毕竟京中还住着她最大的死对头,陆敬祯一时半会儿不能把她怎么样,但祝云意不一样。 “知道。”徐成安懒洋洋抱着佩刀,“属下办事将军还不放心?” 沈嘉禾想起那碗牛鞭汤:“……” “院子不用太大,清静些,你也不能时常和他待着,回头买个小厮伺候,你亲自挑。” “是,属下都记下了。”徐成安把沈嘉禾的马牵过来,“您上马吧,太阳都快下山了。” 沈嘉禾又看了眼马车,利落翻身上马。 等豫北军悉数进城后,徐成安才驾着马车往前。 他早已换成小厮服饰,嘴里咬了根草,挠着头道:“祝云意……咱们就选个稍微偏一些的客栈吧,毕竟别太招摇不是?” 车内之人嗤笑问:“你想多偏?” 徐成安挑眉,真他娘的会抓重点。 当然是越偏越好,偏至犄角旮旯里,便是院子他也打算按照这个标准去找,这样将军也不方便时常去看他啊。 徐成安正洋洋得意,忽听车内人又道:“不若这样,你到时候把院子找在陆首辅府邸附近,将军碍于陆首辅也不能时常往来。” 徐成安倏地扭头:“这个办法好!” 当然好啊。 陆敬祯闭目轻笑,日后他下朝也方便去做他的祝云意。 - 将军入城的消息半个时辰前就传到了豫北侯府。 沈嘉禾到时便见门口乌泱泱站了一大群人。 “爹爹!”沈澜松开易璃音的手,摇摇晃晃从台阶上跑下来,一把抱住沈嘉禾的大腿,努力仰着脸冲她笑,“澜儿日日想爹爹。” 昔日他们还在豫北时,沈嘉禾还能隔段时间回家一趟,自搬来郢京后,她同他们有大半年未曾见过了。 “侯爷。”易璃音温婉行了礼,又上前来,体贴替沈嘉禾卸了披风,“侯爷一路辛苦,快些进去歇息。” “夫人也辛苦。”沈嘉禾冲她笑了笑,弯腰一把抱起沈澜,腻歪亲了亲孩子粉嫩脸蛋,“爹爹也想澜儿,澜儿乖不乖呀?” “乖啊,澜儿很乖的,是不是娘亲?”沈澜一脸认真跟易璃音求证。 易璃音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嗯。” 沈澜高兴得不行,抱着沈嘉禾的脖子不松手。 沈嘉禾忍不住又亲了亲他,哥哥走时,他尚在易璃音腹中。他是哥哥的遗孤,也是她此生必要守住的沈氏血脉。 主君回府,阖府上下都高兴得很。 “母亲前些日子刚来了家书,说家中一切安好。”易璃音见了沈嘉禾心情很好,“让我转告侯爷不必挂念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沈嘉禾应声。 天子召将军夫人携世子入京明为恩典,实则为质,沈嘉禾便以母亲年迈不宜奔波为由,让她留在豫北,天子也准了。 易璃音疑惑问:“侯爷信中说青梧那丫头不跟来京中,怎的成安也没来?徐管家今儿还念叨呢。” 跟在后面的徐管家忙道:“成安没跟着来,将军自有安排,老奴等都听将军的。” 沈嘉禾笑道:“成安回来了,我让他办点事,晚两天就回,徐伯不必急。” 闻言,徐管家脸上难掩喜悦:“老奴不急,不急。” 前厅已备好晚膳。 因着只三人用饭,易璃音没准备得太铺张,不过桌上全是沈嘉禾喜欢的菜。 她同沈慕禾是龙凤胎,喜好口味几乎都一样,在这点上倒是不避刻意伪装。 “都是夫人亲自下厨做的。”侍女卷丹笑着道。 易璃音横她一眼:“要你多嘴!” 几个侍女便笑。 每回在家吃饭气氛都特别好,易璃音素日宽厚,下人们在她跟前也不拘谨,大家说说笑笑吃好了饭。 饭后沈澜还欲缠着沈嘉禾练剑,被易璃音喊人抱下去了。 卧房早已收拾好,点了清淡的熏香,床罩褥子也都还了新的,虽然布局同豫北府邸不一样,但还是有回家了的感觉。家里有个贤惠的夫人,总能把家里布置得温馨舒适。 沈嘉禾赶了一路,此刻疲倦得很,往床榻上一趟就不想站起来了。 房门开了又关,接着脚踝一凉,靴子被人脱下。 沈嘉禾猛地睁眼,易璃音正半蹲在床前,温柔握着她的脚帮她脱靴,刚打来的洗脚水就摆在地上。 “别。”沈嘉禾弯腰按住易璃音的手。 易璃音神色未变,温婉笑道:“侯爷长途跋涉辛苦,这些是我分内之事。” 沈嘉禾的喉咙酸涩,半晌没说出话来。 哥哥走后,她们从最好的闺中密友成了人前的恩爱夫妻。 沈嘉禾偶尔还会唤她的名字,但易璃音从来只唤她侯爷、将军,从前在豫北她尚且小心谨慎,更不必说如今身处郢京了,她甚至连沈澜都瞒着,怕孩子太小不懂事。 可她真的不必做这些的。 她是出身名门太原易氏的世家千金,哥哥走了四年,她仍以沈夫人的身份待在“沈将军”身边,替沈家守住后院,主持中馈,侍奉长辈,甚至不惜顶着善妒名声也要替“沈将军”挡住被塞往身边的桃花,甘愿为沈慕禾守余生活寡。 沈家欠她甚多。 沈嘉禾忍住哽咽:“阿音辛苦了。” 易璃音的笑容明艳:“有侯爷看顾我们母子,何谈辛苦?哦,对了。”她擦了擦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徐伯给我的,说是侯爷托人查的。” 沈嘉禾打开才想起阆县那夜后,她便派人去了祝云意的祖籍查他的信息,此番在路上停留地不定,便让人直接将结果送来郢京了。 雁门利州人士,父母死于七年前的瘟疫,家中如今只剩祝云意一人。 果真同他说的一样。 沈嘉禾莫名松了口气。 易璃音抬眸问:“这个人是谁?” 沈嘉禾微噎了下,一时不知如何跟她说阆县那夜的事,便随口说:“哦,路上遇到的一个上京赶考的举子。” - 此时的城西。 徐成安终于不负众望找到了一个位于犄角旮旯,看着明日就能关门大吉的破烂客栈。 陆敬祯被房内灰尘弄得不住打喷嚏,看着徐成安嫌弃的样子,他忍不住呛他:“必然是将军在想我。” “笑死。”徐成安把佩刀往桌上一扔,又扬了满屋的灰,他若无其事挥挥手,“你信不信将军都未必会跟夫人提你。” 陆敬祯喷嚏打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捏了捏鼻子。 “你问为什么啊?”徐成安掀袍坐下,自顾说着,“那必然是觉得你见不得光,得像个见不得人的外室一样偷养在外头。” 陆敬祯:“……??” 15. 毛遂自荐 徐成安的嘴越发没个把门:“我说祝云意,举人老爷,你这么有才没必要啊,是不是?虽然吧,你长的还不如我英俊,但等你将来一朝入仕,多的是人想嫁你为妻,你何必委屈自己当我们将军的外室呢?十年寒窗,眼看着前路那么宽敞,千万别越走越窄啊,祝先生。” 陆敬祯按了按眼窝,粉尘惹出的眼泪终于被收住。 他冷不丁一笑:“我若真的有另娶她人为妻之心,怕今晚就得命丧徐校尉这把长刀刃下吧?” 徐成安摩着手上茧子的手略顿了顿,他还真就这么想的。 这人若敢为前程放弃将军,那势必留不得,便是将军将来怪罪,他也要砍了他! “啧,你这人怎么把我想得那么冷血?”徐成安脸上依旧挂着笑,“好歹我俩也相处了那么多个朝朝暮暮,我对你还是有感情的。” 陆敬祯抿唇:“留个全尸的感情吗?” 徐成安:“……” 他果然很厌烦这些读书人,一颗玲珑心却说着无比欠揍的话。 徐成安见好就收,反正他也说不过一个读书人。 他抓起佩刀起身:“老子这辈子还没杀过读书人,希望祝先生的血别来喂我的刀。走了,睡觉去。” - 沈嘉禾翌日醒得很早。 外头下人们洒扫的声音持续好一会了,沈嘉禾躺着没敢起身。 “是换了床,没睡好?”不想易璃音早醒了,转过身来问。 沈嘉禾向来不是个认床的人,打仗时她随时随地都能睡。只是昨晚做了个梦,梦到她赶路太急,祝云意旧疾复发耽误了考试,她就被吓醒了。 “今日还得入宫吧。”易璃音轻掀被子起身,“我让人打水进来伺候你起身。” “阿音。”沈嘉禾捉住她的皓腕,“不急着起,咱们许久没有这样躺着好好说说话了。” 帐内光线昏暗,易璃音难掩笑意:“你想说什么?” 沈嘉禾拉她躺下:“你就随便说说在郢京这些日子都做些什么。” 从前在豫北时,易璃音就常同她说些贵妇们之间的交际,什么赏花宴啊,簪花会啊……沈嘉禾虽对这些女子们的聚会无感,却很喜欢听易璃音说。 易璃音比她还小半岁呢,原该是她的妹妹,而不是用她瘦弱的肩膀成为她的后盾,为他们沈家撑起这一方天地。 她只有私下和沈嘉禾说这些的时候才不会端着,像个有血有肉的人,她也会揶揄几句,沈嘉禾便附和着和她一起揶揄。 易璃音便说年前刑部侍郎家的夫人去捉外室的事,闹得整个郢京沸沸扬扬,戏台子都搭了好几次。又说到京兆尹替嫡长女择婿,结果被御史台林大人家的嫡女截了胡,两位大人在朝堂上互参互骂,闹得朝野皆知。 “你不知道,那两位大人都是科考出身,一个比一个能骂。”易璃音掩面轻笑。 沈嘉禾想到死对头陆敬祯,十分感同身受,可惜她没读书人的文笔口才。 “对了,陆首辅最近还参我吗?”沈嘉禾问。 易璃音显然也很讨厌陆敬祯,冷哼了声:“他家中有白事,去相州奔丧未归,算是消停了一阵。” 相州在岭南郡,一来一回少说也得月余。 “陛下竟准他这么长的假?” 易璃音哂笑:“陛下也十三了,自然也想亲政,太后娘娘巴不得陆首辅再也回不来。” 沈嘉禾自然也是这么想的。 “不说他。”沈嘉禾侧身枕着自己的手臂,“来京后,可有人找你麻烦?” 易璃音笑道:“谁不知我夫君乃威名赫赫的镇国将军,他们巴结我都来不及,但凡有什么聚会必要送名帖来请我。” “那便好。太后娘娘召见时可有说什么?”易璃音初入京就得太后召见过,只是此事她不好在信中问,怕不安全。 “也没什么要紧,都是些家常,问母亲身子可康健,问澜儿读过什么书。”易璃音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还问我何时再为沈家添丁。” 她们心里都清楚,沈澜便是沈家这一代唯一的孩子了。 沈嘉禾安慰似的握住她的手,转口问了些沈澜开蒙的事。 易璃音一应都安排得很妥当,请的也是太学里名望很高的先生。 “只是比起读书,澜儿对舞刀弄剑更感兴趣。”易璃音说起这个有些头疼,“我回回说他,他都说长大要成为他爹爹那样的大英雄。” “我们沈家也该出个读书人了。”沈嘉禾磨着手上的茧,轻声道,“他现在还小,等大些就好了。” 等沈澜长大,想必以祝云意的才华应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了,沈澜若能拜入他门下,定然会有所成就。 她视沈澜如子,祝云意也会吧? “侯爷,想什么呢?”易璃音捏捏她的脸。 沈嘉禾笑着收住思绪,翻身坐起道:“突然想起为夫很久不曾替夫人画眉了,来吧,阿音,我给你画眉。” 易璃音眼尾挂着笑,应声跟坐起。 易家虽在北地,但易璃音却因为父亲南下为官出生在江南,9岁前,她也一直长于江南水乡,自然沾染了一身烟雨女子的温婉。 到如今她也是标准的江南美人,是沈嘉禾这一生都不可能会成为的模样。 她无数次羡慕过,后来便发誓要护她永远成为这般模样。 沈嘉禾握着眉笔半跪在易璃音身侧画得认真,侍女们守在边上笑盈盈看着。 卷丹道:“没来郢京前侯爷就嘱咐过,京中但凡有什么时兴的都要给夫人备着,绝对别为这些省钱,奴婢们都记着呢。” “那是,便是娘娘公主都不及我夫人娇艳。”沈嘉禾略抬起易璃音的下颚,眯着眼睛笑,“我就只喜欢夫人。” 知她在说笑,易璃音还是被她夸得红了脸。 洛枳取来珠钗给沈嘉禾挑,笑言:“侯爷独宠夫人,那奴婢们是不是又快有个小主子要伺候了?” 沈嘉禾轻笑:“生孩子太辛苦啦,我可舍不得夫人再受苦。” 易璃音拉住她的衣袖:“你同她们一群姑娘说什么生孩子苦不苦!” “实话啊。”沈嘉禾淡扫了眼侍女们,“你们日后嫁人可要擦亮眼睛,值得托付的才值得你们为他生孩子,知道吗?” 侍女们都笑着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称是。 沈嘉禾虽同她们玩笑似的在说,心里不免又想到易璃音生沈澜那日。 那是自父兄去后,沈嘉禾唯一觉得天快塌了的一日。 因为沈慕禾的死,易璃音郁结于心,早产加难产。 大夫和稳婆都说不成了。 沈嘉禾挑了支碧玉簪给易璃音戴上,俯身环住她,下巴靠在她肩上,望镜中之人笑:“好看。” 好在,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好了,别撒娇。”易璃音推开她起身,“我伺候侯爷更衣,你们都出去吧。” 侍女们应声,脸上难掩笑意。 夫人回回伺候主君更衣都要她们都退下,更个衣都能在房内腻歪上,她们才不信府上真的不再有小主子出生呢。 房门被轻声带上。 易璃音熟练帮沈嘉禾穿朝服,一面问:“这次会在京中待多久?” “最迟入夏就得走。” 易璃音卷着衣带的手微顿:“嗯,我让人给你准备几身入夏的衣服。” 沈嘉禾应:“阿音,待将来收复了失地,我便把兵权交出去。” 易璃音垂目专注着手上动作,话语淡淡:“若兵权那么容易能交出去就好了。”她取来腰带绕至沈嘉禾身后,“太原祝氏的事你还记得吗?慎御司被端,他们便悉数死于清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没有人可以安然无恙走下高位,连皇子都不行。 历来没有一个前太子可以在新皇登基后安然活着的。 易璃音给她系好腰带,又取来香囊挂上。 沈嘉禾垂目看她:“若将来我们朝中有人呢?” 易璃音倏地抬眸:“谁?” 沈嘉禾微愣了下,随即笑道:“我说的也不是眼下,待日后我们澜儿加官进爵,我便是交出兵权,沈家也不至于被清算。” 易璃音被逗笑:“等哪天你看看澜儿读书的模样就知道这个想法多不切实际了,你不如说将来把兵权交给澜儿,你倒能安享晚年。” “万一呢?”沈嘉禾仍是笑,“届时你不必守着这虚名,无需困在方寸之地,你或许也会遇到另外一个人……” “你便是交出兵权你也还活着,这是把我易璃音当成什么人?”易璃音将香囊狠狠一收,沉着脸,“沈家上下三百余口性命系在你身上,日后莫要胡说!” 易璃音难得同沈嘉禾置气,一直到她出门进宫都没来送她。 “哟,这是谁给将军气受了?” 沈嘉禾掀起车帘正要上马车便听到了徐成安的声音,她扭头见徐成安跑来:“你怎么来了?” “您不是让我找个小厮吗?”徐成安指了指身后跟来的人,“您瞧巧不巧?” 来人带着顶斗笠,着一身竹青长衫,斗笠下挂了张破了洞的泼猴面具。 沈嘉禾:“……你怎么?” 东烟挠挠头:“江神医没找着,我的脸烂了,现下仇家到处寻烂脸的人,一找一个准。我在江湖上也混不下去了,都好几天没钱吃饭了。想着郢京贵人多,打算找个护院当当,这不就撞见徐兄在买小厮,我就来自荐了。” 16. 首辅丧妻 徐成安靠近沈嘉禾,小声道:“被人追杀呢,行事必然低调。这人也算熟人,有功夫在身,能伺候人,也能看家护院,您雇一人干两人的活,赚了啊。” 沈嘉禾还是有点犹豫,虽然这段时间阆县那次的事也没有被传出去,但女人的直觉让她觉得这人怪怪的。 东烟看出沈嘉禾的犹豫:“我今日才知您就是沈将军啊,能为将军效犬马之劳是小人几世修来的福气,求将军收留我,给口饭吃吧!” 好歹也算她的救命恩人,如今来祈求她给口饭吃,显得她也太不是人了。 沈嘉禾十分尴尬:“但我买小厮也不是伺候我的,在阆县那日,和我们一起的那位年轻公子,还记得吗?” 东烟可太记得了。 他“啊”了声,痛心疾首:“虽然不能给将军当牛做马很遗憾,但将军既雇了我,严冬自然无有不从的!将军放心,我一定好好伺候那位公子!” 徐成安冲沈嘉禾挤眉弄眼,看来他似乎很满意这个小厮。 思忖过后,沈嘉禾终于点了头:“行吧。”她看向徐成安,“他如何?” 徐成安还以为她不会问,结果还是问了,不免抿唇:“好的很。” 沈嘉禾松了口气:“嗯,仔细照看,万一有个水土不服记得尽早请大夫。” “是,您快些进宫吧,属下还得去帮您买个院子养外室呢。” 沈嘉禾:“养……什么?” 徐成安笑笑:“养在外面的男人。” 沈嘉禾:“……” “别油嘴滑舌,到门口了,先进去见见你爹吧。” 徐成安莞尔:“不了,等事情办完再见我爹,还得好好跟他喝酒呢。” “也好。”沈嘉禾落下车帘,她不好在这里耽搁,便吩咐动身。 等马车行远,徐成安勾住东烟的肩:“走吧,严冬兄弟,带你见见你往后要伺候的主子,也好认识认识。” 东烟可太认识那位主子了。 徐成安又道:“日后莫要让人知晓他同我们将军认识。” “这是为何?” “当中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 东烟磨着后槽牙,沈慕禾这是提起裤子就不认账了? 徐成安拍拍他的肩:“他在郢京若私下接触陆首辅那边的人,你就……” “告诉你?” “一剑杀了。” 东烟:“……” “他若对别的女子眉来眼去……” 东烟:“……也杀了?” 徐成安冷笑:“给他净了身再杀。” 东烟:“…………” 沈慕禾把他家公子当什么? 娈童吗! - “阿嚏——” “阿嚏——” 陆敬祯连着打了两个喷嚏,他轻揉了揉鼻尖,突然想到,定然是郡主在想他。 这处客栈太偏僻,离主街很远,徐成安一走便安静得令人发慌。 但他知道郡主今日不会来,她刚进京,府上事多,想必还得入宫去见天子。 -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时,日光骤然躲进了云层,周围昏暗压了一片浅光。 内侍早早候着,见沈嘉禾下车忙上前行礼引路。 沈嘉禾不是第一次进宫,却还是第一次以沈将军的身份前来,宫里似乎没什么变化,唯一不太一样的,大约便是这条甬道,似乎比记忆中的窄了,两边的围墙也没那么高了。 内侍低头躬身安静带路,沈嘉禾却渐渐发现此去不是御书房的路。 不多时,她便瞧见了寿安宫的牌匾。 “太后娘娘等着见侯爷,侯爷请。”内侍恭敬道。 沈嘉禾没多言,低头整理了官袍大步入内。 宫女们各司其职,偌大内殿鸦雀无声。 掐丝鎏金香炉升着袅袅烟雾,太后云氏着华服轻卧在软榻上,贴身宫女正给她奉茶。宫女见沈嘉禾入内,忙低眉垂目退至一侧。 沈嘉禾正巧与那宫女对视一眼,莫名觉得这宫女眉眼倒是同太后有些相似。但她很快收住思绪,上前规矩行了礼:“臣沈慕禾参加太后千岁。” “又不是在朝上,私下没这么多礼数,起来吧。”太后慈爱笑道,“给豫北侯看座奉茶。” “谢太后娘娘。”沈嘉禾起身入座。 宫女很快奉来茶水:“侯爷请。” “豫北侯这得有七八年不曾来郢京了吧?”太后细细打量着面前的人,“哀家上回见你,你还是个稚嫩少年郎。” 她上回见的还是刚成为豫北侯前来京中谢恩的哥哥沈慕禾,那年沈慕禾十三岁。 沈嘉禾低顺垂目:“回太后娘娘,八年了。” “是啊,一晃眼都那么久了。你如今长大了,都当爹了。”太后笑了笑,“不必拘着,抬起头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是。”沈嘉禾抬头。 近花甲的妇人保养得体,瞧着竟比沈嘉禾年过四十的母亲还要年轻,遥想父王故去,哥哥病重那两年,母亲几乎一夜就白了头。 “你长的像你娘,你娘当年在郢京可也是有名的美人。”太后似是想到了从前,眸子染着笑意,“你妹妹若还在,想必也一定是个美人。”说到此,太后幽幽叹息了声。 沈嘉禾没接话,她还活着呢,但她不做美人,只能成为一把护着豫北侯府的刀。 太后又道:“皇帝今日偶感不适,便不来见你了,明日上朝见吧。” “陛下龙体重要。”沈嘉禾心知肚明,小皇帝这是不想私下见她。 太后低头用杯盖轻轻拨动着翻滚的茶叶:“对了,听说这次凉州差点暴乱,是你带兵接管了凉州。” 沈嘉禾忙起身跪下:“臣只会带兵打仗,管得乱七八糟,民怨升天,请太后娘娘降罪。” “这事的确是难为你了。”太后笑笑,言语里也未见不悦,“起来吧。既然回京了,便同夫人孩子多待些时日,不急着回去。” “是。”沈嘉禾重新落座。 “澜儿那孩子哀家也见过一回,喜欢得紧,还想着将来皇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帝有了皇子,便将他宣来宫里做伴读。”太后悠然轻笑。 “太后娘娘抬爱。”幸亏小皇帝今年才十三,后宫还未曾有人,她可舍不得把沈澜送进宫来。 太后便这么不痛不痒地和沈嘉禾喝完一盏茶才放人出宫。 待人一走,少年绕过屏风从内室出来。 他将广袖一甩,看向殿外的目光微凉:“朕还当沈慕禾是何等凶狠之徒,原也不过是个凡人。装得倒挺恭顺,活像丢了三州的人不是他!” 太后轻笑:“他能沉得住气,陛下当亦如是。” 李惟有些烦躁:“老师到底何时回来?朕都去信好几日了,也不曾得到他启程返京的消息。” 太后敛起笑:“陛下也长大了,不必事事仰仗陆首辅,也该学着独自处理政务了。” “母后到如今还信不过老师?”少年天子满脸愠色,“放眼朝野上下,也只有老师敢跟沈慕禾对着干,您瞧瞧别人,哪一个敢?就冲这一点,朕就信他!” “陛下。”太后的声音沉了几分。 还是年纪太小了,若他能再大些,便会知晓外臣终究是外臣。 若她的憬儿还在,如今皇孙都该比李惟还大,她不必忧心外臣掌权,亦不必牵挂后嗣之事,只需高枕无忧当她的太后便好。 然而事实不如人愿,长子去后,她费尽心血才怀上李惟,如今一把年纪还得为幼子谋划。 沈慕禾此番回京得留住他,至于陆敬祯,也得往他身边放个人才是。 “对了,陛下。”太后的语气缓和了些,“陆首辅乡下那个夫人可同你提过?” 朝野皆知陆敬祯出身寒门,先帝曾试图给他赐婚,他却说乡下早已有童养媳,那女子侍奉公婆,抚养幼妹,孝顺勤勉,实在不愿辜负。 李惟想了想:“老师没怎么提过。” 那看来感情尔尔,只是怕被御史台弹劾不好抛弃糟糠妻罢了。 太后轻笑:“估计乡下妇人上不得台面,但陆首辅在京中也还是得有个人在跟前照顾才好。” 李惟点头:“母后心中可有人选?” “月儿。”太后看向身边的宫女,“陛下觉得如何?” “月儿表姐?”李惟错愕,“她可是母后的侄女,您舍得让她去给老师做妾?” 他们云家女怎能做妾? 此番待陆敬祯回京,她便派人去一趟相州。 想必陆首辅很快就能丧妻了。 - 从寿安宫出去,沈嘉禾步履飞快。 同易璃音说的一样,太后全程都在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其实仔细想来,也不全然是无关紧要,太后字里行间都在让她好好享受天伦之乐。 这是不打算让她回豫北了? 如今她还是大周边塞最锋利的一把刀,若要把她留下……是他们找到了替代沈慕禾的人? 若祝云意在,他那么聪明,定能想到些什么。 “侯爷,是回府吗?”车夫问。 “不回府。”她要先去见祝云意。 17. 百岁道士 待车夫将马车停在客栈门口后,沈嘉禾看着牌匾上掉漆的“鸿运客栈”四个字,下意识蹙了蹙眉。 这客栈真的还在营业?? “客官要住店吗?”小二迎出来的热情程度活像是几百年没见过客人了,“客官您……” 他的话音一顿,看见沈嘉禾身上的官袍猛吃了一惊:“原来是位大人,大人您……要住店?” 京官大多都有府邸,即便是官职低微又没有官邸的官员,朝廷也会安排住处,倒是不至于跑来住客栈。 沈嘉禾这才想起自己衣服没换下,这么来找祝云意也实在太招摇了些。 谁都知道沈将军刚回京,同妻儿半年未见,眼下不应该在陌生郢京四处走动,更不该明目张胆和祝云意扯上关系,还有两日就要春闱了。 小二见面前的大人不是来住店的模样,又是沉着脸不说话,小二吓得手脚开始哆嗦:“大、大人,小店是正经生意,不知您此番是要查什么?哦,我们客栈其实生意不好,今日客房都空着,上一位客人也刚刚退房了……” 等等,祝云意退房了? 徐成安这么快就买好院子了? 果然,沈嘉禾刚回府就听说徐成安半个时辰前就回来了,徐管家这会儿正高兴得不行,毕竟他也有大半年没能见到自己儿子了。 沈嘉禾差人去叫徐成安,换了衣服刚进书房没坐一会,他就来了。 徐成安手里还抓着徐管家亲自烤的饼子:“事儿都办妥了,有严冬跟着,您不必操心那边。属下听闻夫人正生气呢,您不去哄哄?” 离家越近,徐成安这欢脱的性子就越明显,如今一朝回府,他是装都懒得装了。 都怪易璃音平日里太纵着他们,不管是徐成安还是青梧,易璃音总说,他们都是要在外面为她挡刀挡枪的人,自然要跟家人一般对待。 想到此,沈嘉禾才想起易璃音跟她置气的事儿。 她原也只是想委婉地跟她说说以后的事,是发自内心希望尘埃落定后,易璃音可以遇到一个对她好的人,毕竟她不是真正的沈慕禾,没法像个男人一样待她。 只是易璃音怕是会错了意,沈嘉禾也不好再提这事,她书读得还没易璃音多,怕把事越描越黑。 “将军?”徐成安伸手在沈嘉禾面前挥了挥,“发什么愣啊?放心,您那外室跑不了,当下先把正室哄高兴了才是正经。” 沈嘉禾眼神凌厉看过去:“什么外室?别瞎说!” 徐成安眯着眼睛笑,拎着饼子在脸上甩了两下:“好,掌嘴。” 沈嘉禾:“……” 这人跟她在边关时也不这样啊,为什么每次一回家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沈嘉禾转口:“那院子,你买在哪了?” 徐成安的眼珠子转了两圈,舔去唇角的碎屑:“就……在乌雀巷最里头。” 他们常年在边塞,只对豫北熟悉,果然见沈嘉禾对院子的地址没什么反应,徐成安悄悄松了口气,继续道,“院子不大,有点旧,所以也很便宜。” 沈嘉禾到不在意这个,想必祝云意也是不在意的,她径直起身出去:“让人套车,你随我去见他。” 徐成安追上去:“夫人正气着呢,您人都回府了,不去哄也就罢了,还要出门去见那个外……面的人?” 沈嘉禾没停下脚步:“是有正事。” “何事您同我说啊。”徐成安加快步子,“属下时刻准备提将军赴汤蹈火!” 沈嘉禾失笑:“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你怕是不太行。” 徐成安:“……” “其实,乌雀巷另一头对着玄武大街。” 沈嘉禾点头:“听起来很热闹。” “陆狗的宅邸就在玄武大街上。”徐成安说的不那么利索了,挣扎了下,硬着头皮道,“简而言之,将军每回去见祝云意,都得从陆府过。陆狗盯您定得那么紧,若被他知晓您同祝云意的关系,怕是不好吧?” 沈嘉禾拧眉看他:“你故意的?” 徐成安直接跪在地上:“属下只是觉得将军委实不该同一个外人走得太近!” “成安。”沈嘉禾垂目凝住他,“我没夫人那么好的脾气,你是我的兵,便是在家里也得守我的军规!替上将做决定不是我教你的规矩,跪在这里反省吧!” 沈嘉禾拂袖离去。 徐长安张了张口,一时不知如何辩解。 这的确不该是一个合格的将士会做出的事,若在军中,他势必要被军法处置,但他真的是为了将军好。 小时候他被母亲玉氏带着第一次进内院那日,母亲就指着依偎在老王爷身边的小女孩告诉他,那便是郡主。 “日后你给郡主当侍卫,要护她一生平安,记住了吗?” 将军这一生注定无法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她要护着豫北侯府和豫北军,他只想护着她。 卷丹刚从后院出来就看见徐成安跪在院中,她吓了一跳:“成安哥,这是怎么了?侯爷!” 她抬眸,主君却连头也不回。 “你惹侯爷生气了?”卷丹蹲在他面前,“没事儿,夫人劝几句,侯爷什么气都消了。” 徐成安叹息,这回不同了,侯爷外面有人了,傻丫头。 - 前前后后的院门都闩上了,东烟才终于敢摘下面具,他也没随手丢,径直挂在腰上,方便拾取。 宅院挺旧,平时也没什么人住,倒是收拾得很整齐。 地方不大,四间房,带一个小院。 院子里种了棵百年枇杷树,茂盛的枝叶几乎盖住了大半个院子,这个时节枇杷尚未成熟,倒是一缀缀的青果挂满枝头。 东厢卧房内传出男子轻弱咳嗽声,东烟拎了热茶进去时,陆敬祯正坐在桌前同面前的人大眼瞪小眼。 东烟利索给二人倒了茶,小声道:“公子,这位就是您要找的无为宗的云前辈。” “什么云前辈?云深处是我的道号,但我不姓云。”这位前辈如是说。 面前之人穿着身青衣道袍,木簪束发,满脸稚嫩,看着十四五的年纪。 东烟却称他前辈。 陆敬祯笑了:“敢问前辈多大啊?” “差一岁就一百了。”小道士稚嫩的话音操着老成的话,“修道之人,我已半身入仙道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时间于我无甚意义。” 这话听着很是熟悉。 在那个梦里,七年后他追着豫北侯府流放队伍出城后,他第一次见到这人时,他也这般说。 说他快一百岁了,已是半仙之躯。 不同的是,那时他看起来明显已是青年的样貌。 如今少了七年时间,他看起来十四五。 陆敬祯轻嗤,他就知道这姓云的嘴里没一句实话。 热茶轻呷入口,齿间留香,陆敬祯点了点头:“哦。” 小道士:“?” 他又看了看东烟:“??” 陆敬祯就这样慢条斯理喝完了热茶,示意东烟再倒上。 小道士终于忍不住:“是你找我来的吧?你不问点什么?” 陆敬祯仍是笑笑:“道家五术,山、医、命、相、卜,何况前辈已是半仙之躯,掐指一算就能知晓的事,我若问了,岂不辱没前辈道心?” 小道士:“…………” 他又看东烟。 陆敬祯假装没看到两人眼神交流,润完嗓子便扶着桌沿起身:“前辈慢用,我先睡一会。” 小道士忍无可忍,霍地站起身:“睡什么睡?你先说我何时传过你本门功法。” 陆敬祯没回头:“都说了梦里。” “荒唐至极!” 陆敬祯转身在床沿坐下,眼底有笑:“前辈近一百的岁数看起来不过十四五,你这样的神仙在梦里授我功法又有什么不可能?” 小道士噎了半晌,悄悄看向东烟,话里意有所指:“你不会是找人偷偷学,结果没学到家,走火入魔了吧?” 东烟当即道:“我家公子的脉象你一把便知,绝不可能是习武之人的脉象!” “好啊,我来把把!” 小道士跳起来扑过去。 陆敬祯轻巧躲开手腕:“前辈若不是在梦里相授,我如何得知前辈名讳,贵派所在仙门?” 小道士一脸苦涩:“必是有人告诉了你。” 东烟五官纠结:“不可能!没有这样的人!” 小道士抓了抓头发:“说这许多都是废话,你把他按住,我先把脉!” 东烟刚抬眸就见陆敬祯一记冰冷眼神扫过来,他就那么一愣便见小道士飞快出手去抓陆敬祯的手腕,他当即架住小道士的手。 小道士反手捉住东烟小臂,正欲用力将人甩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陆敬祯见床前两人皆脸色一变,几乎同一时间看向门外。 微凉风里,传来有人在院子里落地的细微声响。 “祝云意。” 外面传来沈嘉禾的声音,接着,卧房门被人推开了。 - 若不是徐成安的神操作,沈嘉禾也不必重新换一身麻布粗衣出门,还为了不往陆宅门口过,青天白日/逼得她飞檐走壁。 她甫一推开门便见书生坐在床前,站他面前两人纷纷背过身去。 小道士震惊压着声音问:“这谁啊?” 目光一瞥,他就见身边的人不知何时又挂上了那张破洞的廉价面具。 小道士:“……” 18. 一纸婚书 东烟转身两只眼睛努力染着笑:“您怎么来了?这猝不及防得好突然,哈哈——” 沈嘉禾的目光落在那青衣道士身上:“这位是?” 东烟忙道:“哦,他是大夫。” 小道士:“……” 沈嘉禾的脸色微变,看向那书生:“身体怎么了?”春闱在即,这个当头万不能出什么差池。 “对对,我是大夫!”小道士登时反应过来,扑过去就要给陆敬祯把脉,“让我先……” 陆敬祯不动声色避开,主动往沈嘉禾身边靠:“道长莫弄错了,严冬请你来不是看脸的吗?烂脸的是他,不是我。”他冷眼看向东烟,“去隔壁看脸吧,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了。” 东烟:“……” 小道士最后还是被东烟拖走了。 房门拉上,沈嘉禾终于忍不住问:“那大夫是不是太年轻了?” 严冬的脸这段时间应该遍寻名医,别是没找着江神医就病急乱投医了吧? “不年轻了。”陆敬祯掩住笑,“道长仙法护体,永葆青春,实则快一百岁了。” 沈嘉禾:“……” “不说这个。”陆敬祯拉她坐下,“这个时候来,是发生什么事了?” 提到正事,沈嘉禾严肃了些:“早前入宫见了太后娘娘……” 她简短说了一遍,“陛下势必会培养一个将领夺回失地,这事我不是没想过,但会这么快吗?为何我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陆敬祯差点都忘了这件事了。 是的,他帮天子找到了那个将来能取缔“沈慕禾”的人。 此人便是在建丰三年春被天子遣至豫北。 沈嘉禾没收到风声,是因为李惟听从了他的建议,没打算在朝夕间找人取缔沈将军,而是选择从零培养。 那人去豫北时只是个最普通的士兵,他在豫北苦心经营七年,逐渐升到副将,在收复雍州上立下大功,在军中逐渐积累起了威望,这才让天子在之后毫不犹豫放弃了“沈慕禾”。 对豫北军来说,那人不是天子亲信,而是和他们一起摸爬滚打过来的兄弟,所以最后豫北军权收归也顺理成章。 此刻,陆敬祯想起来了,在梦到以后发生的一切之前,他便已经将这人推荐给李惟了。 “云意?”沈嘉禾伸手在他面前的桌面轻轻敲打两下。 陆敬祯回过神:“若连将军都未曾收到风声,那此人必定不是世家出身,至少在郢京不曾出现过。” 沈嘉禾睨住他:“所以你也觉得的确有这么一个人?” 陆敬祯点头:“此人大概率名不见经传。” 沈嘉禾摸着下巴:“若是这样,陛下凭什么觉得他能把我取而代之?豫北军可也没那么好说话,说换主将就换主将。” 陆敬祯倒了杯茶,轻轻推至她面前:“陛下还年轻。” 世人提及天子,无不言天子还小,天子尚且年幼。 祝云意却用了“年轻”二字。 沈嘉禾一瞬似醍醐灌顶:“他要花时间培养一个?”她正是被太后的话引入了误区,以为他们找到了一个能立马取缔她的人。 “我明白了!”沈嘉禾兴奋转着杯沿,“看来太后母子也不是全然一心啊。” 陆敬祯跟着一笑:“毕竟太后不年轻了。” 这书生每次笑的时候温柔得能让人不经意溺进去,沈嘉禾支颔凝着他笑:“你这样的人若不能入仕,是大周的不幸。” 但他从前的存在全是郡主的不幸。 陆敬祯的心神短暂一恍,他轻笑:“若我这一生只为将军谋呢?” 杯中茶水微晃,沈嘉禾难掩眼底情绪涌动,她难得开着不要命的玩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谋反。” 书生面色依旧:“你想吗?” 沈嘉禾起身倾至:“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胆大包天?” 他没往后仰,被迫抬了下巴与她对视:“那大约是郡主从前没给我名分。” 沈嘉禾差点被一口空气呛到。 “现在郡主为我置办了这处院子,我心里便有数了。”微凉的手悄然圈住沈嘉禾的手腕,他眼中有笑,“若将来有一天,郡主可以将我光明正大带在身边。为了这个可能,我愿为郡主付出所有的一切。” “别胡说。”他手上的力道不大,沈嘉禾却没挣开,“我要你活着。” 他笑:“好,我活着。” 若将来你知道了我是谁,还愿让我活着的话。 “我发现你……”沈嘉禾凑近了些,指腹拂过他紧皱的眉心,“近来好像心事很多……在想什么?” 书生微仰着脸:“想你。” 沈嘉禾的指尖颤了下:“别贫嘴……” “真的。”他怅然笑了笑,思绪仿佛瞬间远了,“我时常想你。” 他的话里掺杂着一种很复杂的感情,沈嘉禾倏然间觉得他说的是她,又好像不是她。 沈嘉禾甚至强烈觉得他的这种想念似乎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在她认识他之前。 “云意。”沈嘉禾下意识问,“你以前有过心悦之人吗?或者有过婚约的人?” “没有。”他的眼底跳动着一抹光,璀璨又满足,“只有你,郡主。” 沈嘉禾的心脏开始疯狂跳动,又像是被针尖扎过,有些密密麻麻地疼。 祝云意说的话全是真心实意的,她感受得到。 以前易璃音也曾问过她会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沈嘉禾甚至未等到议亲的年纪就开始扮演哥哥沈慕禾了,长久以来,她更多的时候都以男子示人,似乎从来也没想过她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但她想,她现在知道了。 她觉得一个小小的院子不够,她想给他更多。 等将来她解甲归田的那天,她想光明正大和他成亲。 对,她要给他一纸婚书! 哪怕现下她不能给他更多,但她可以给他一个承诺。 这里的书房空得很,书架上甚至都没几卷书,好在文房四宝倒是摆放齐全。 陆敬祯徐徐替研着墨,还想着郡主是不是还记着要他写份折子去骂他自己的事,却见沈嘉禾自己取来笔,轻蘸了墨汁,用镇纸抚平宣纸,思忖片刻落了笔。 等陆敬祯回过神来才发现她写了一份——婚书。 大周开国以来也只有男子给女子写婚书。 但,他很喜欢。 沈嘉禾刚放下笔就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见眼前的人在笑,她顿时心情舒畅,拿起婚书低头吹了吹,豁达递给他:“给。” 陆敬祯捏住纸张的手有些轻微颤抖:“几年或者几十年,我都等郡主。” 用不着几十年,沈嘉禾心说,将来等他在朝中站稳,她处理好豫北侯府的事,把铠甲一脱,换上红妆,谁会想到她就是镇国将军? 但这些都是后话,此刻沈嘉禾没多说。 陆敬祯将婚书叠好,小心收进胸口,他又摸了摸身上。 “找什么?”沈嘉禾问。 他有些尴尬:“应该送郡主一样信物做交换的。” “你已经送了。”沈嘉禾晃了晃剑首上的碧玉剑穗,望着他笑,“这就是你送我的定情信物啦!” 他稍愣一瞬,眼底又溢出温和笑意。 “我先回去了,府上还有事。” 沈嘉禾刚出书房,身后的人追出来:“这处院子有个地道,直通玄武大街东段。” 嗯? 沈嘉禾错愕。 陆敬祯道:“严冬刚发现的。” 正从隔壁房出来的东烟:“……” 什么地道? 他怎么不知道?? 沈嘉禾的目光在东烟身上扫了下,东烟被她看得下意识挺直脊背。沈将军要是来问他关于地道的事,那他可真是一问三不知。 公子怎么也不提前通个气儿啊! 等下,沈将军真的朝他走来了! 地道在哪儿啊? 东烟疯狂朝陆敬祯使眼色。 沈嘉禾已经走到东烟面前,越过他的肩膀看了眼屋内那样青衣小道士,下意识压低声音,“你要不要睁眼看看,确定那人真的快100岁了?” 东烟:“?” 她提醒似的拍拍他的肩膀:“你别是病急乱投医给骗了,长点心吧。” 东烟:“……”这眼神就差把“傻子”两个字当面说出来了! “就在厨房后面。”陆敬祯没理会东烟尴尬的想死的脸色,领着沈嘉禾往哪走去,一面道,“许是徐校尉特意找的,这样你日后来就不必从陆首辅宅邸过了。” 沈嘉禾不免抿了抿唇,徐成安严防死守不希望她来见祝云意,必然不知道这个地道,若他知道,估计能气吐血。 地道不大,但能轻易容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通过,何况沈嘉禾这种不那么高大的“男人”。 陆敬祯目送沈嘉禾消失在地道,这才起身走出厨房。 东烟震惊的眼珠子转了又转,似恍然:“这院子徐成安是从公子手里买的?” 陆敬祯给他一个“不然呢”的眼神,径直朝卧室走去。 夕阳渐收,院子里高大的枇杷树投下斑驳光,将男子身影拉得更长。 东烟都不知道距离首辅宅邸不到三百尺的地方还有这样一座小院! 浅浅一思忖,他顿觉脊背微凉,他仿佛终于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公子他从未真正信任过自己! “公子怎从没告诉过我?”东烟赔笑着跟上去。 陆敬祯没回头:“你不也没告诉我你师从无为宗。” 东烟脸上笑容僵了僵。 刚跨出门的小道士:“……” 19. 没有很熟 跟在陆敬祯身边这十年,东烟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功夫,毕竟一个读书人是不可能分得清各门各派的武功路数的。 但公子却看出来了,这是何时的事…… 东烟倏地一怔,莫名想到公子在阆县要他去青都山时的那些话。 这些年无为宗表面上低调得在江湖中只是个鲜为人知的野鸡门派,公子点名要他去青都山无为宗找云深处,那么笃定他知道无为宗……他当时怎么就没反应过来! 青衣小道似是忍无可忍,扑过来抓住东烟的衣襟:“你还说没把一切告诉他知道?” 东烟冤如窦娥:“我真的什么也没说!” 小道士咬牙:“师兄!” 东烟烦躁地推开小道士的手,他忽地想起公子让他去青都山时,说梦到无为宗派人监视自己。 这说的……是他? 东烟默了默,突然很怀疑难道公子没说谎? 真的会有那样一个梦吗? “算了,我自己问他!”小道士转身跃入眼前卧房。 很快,东烟听里面小道士惊叫道,“人呢??” 东烟疾步奔入,陆敬祯早已不在房内,卧房的床板被人掀起,露出一截长长的阶梯。 东烟突然笑起来,按他家公子的脾性,院里既然有通往外头的地道,必然还会有一条地道通往陆宅,这不是摆明的事么? - 沈嘉禾刚回府,就见徐管家亲自提着灯笼迎上来。 她便知徐成安还跪着,老管家想求情。 “叫他起来吧。”沈嘉禾没等管家开口,便摆了摆手。 徐成安在顾虑什么,她其实很清楚,只是她这辈子已经有许多事身不由己了,唯独这件事,唯独祝云意这个人,她想随心一回。 徐管家连连点头:“哎,谢侯爷,谢侯爷。” 管家差了侍女去后院传话,一扫脸上阴霾,“世子先前一直吵着说要练剑给您看呢。” 沈嘉禾想到易璃音说沈澜喜欢舞刀弄剑的无奈模样,忍不住一笑:“不早了,明日看。对了,夫人呢?” “夫人先前哄世子读书,眼下该是回房了。” “不必跟着了。”沈嘉禾换了身衣裳才去卧房。 卷丹和洛枳两个侍女见沈嘉禾进去便要行礼,被沈嘉禾制止了。 屋内点着灯,易璃音坐在桌前专注做着女红,不是昨日摆在窗台的刺绣,今日换了块松花色的料子,一眼便能瞧出是男子入夏的薄衫。 说什么让人备些衣裳,又是她自己在做。 沈嘉禾幼时的衣裳大多都母亲亲手缝制,如今全成了易璃音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了。 沈嘉禾磨着身上袖口均匀流畅的针脚,悄声上前:“给我做的?” 易璃音没抬头:“原是给你的,现在想给成安了。” 沈嘉禾嗤的笑出来:“那夫人这料子裁得有点短了啊,徐成安穿上估摸像个摸鱼的。” 两个侍女想象着人高马大的徐成安穿上衣服的形象差点没憋住笑。 易璃音不慎扎了手指,蹙眉“咝”了声,没好气把手里的料子往桌上一摔:“就这么长,他爱穿不穿。” “他不穿我穿呀。”沈嘉禾抓住她的手指吹了吹,小心替她按住伤处止血,“我知道错了,夫人。我再不乱说话,别生气了,也别给别的男人做衣裳了,好吗?” 易璃音想把手抽出来,奈何力气不如沈嘉禾:“我便是非要给成安做衣裳又怎么了?” 刚走到门口来感谢将军手下留情的徐成安:“……” 沈嘉禾好笑道:“他徐成安也得敢穿。” 易璃音咬着菱唇:“他敢不穿!” 徐成安:“…………” 谁也没告诉他,将军和夫人吵架是因为他啊! 他何德何能啊! 等等,他是不是应该马上走? “成安哥!”卷丹在徐成安将要转身之际叫住了他,“有什么事吗?” 徐成安:“……”本来没事,现在有大事了! “哟,成安来了。”沈嘉禾回头睨了眼,“这是上赶着来试我夫人给你做的新衣裳吗?” 徐成安:“!!” 他“扑通”一声跪下:“属下知错!” 沈嘉禾挑眉:“错哪了?” 徐成安脊背冒汗:“属下不该夸夫人的料子选的好看!”他真的只是撞见夫人选了料子回府时顺口夸的啊! 他哪里会知道夫人会因此给他做衣裳? 他窦娥冤啊! 易璃音突然哽住,一时竟不知还要不要继续“给”徐成安做衣裳。 沈嘉禾哂笑:“哦,你是觉得我夫人的眼光不行?” 徐成安:“不不不……” 沈嘉禾抿唇:“所以还是觉得很好看?” 徐成安:“……” 搁以前他早就向夫人求救了,可这次夫人要给他做衣裳啊! 救命,突然很想祝云意在场是怎么回事! 沈嘉禾看着徐成安想死的脸色努力憋着笑,她往他眼前打了个响指:“想什么?” 徐成安脱口:“想祝先生。” 沈嘉禾:“……” 突然回神的徐成安自己:“…………” 易璃音倏然半掀眼皮:“哪个祝先生?” 沈嘉禾:“……就,我和你说过的路上遇到上京赶考的举子。” 徐成安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将军还同夫人提过祝云意? 易璃音淡扫了眼:“你们和这个祝先生好像很熟啊。” 岂止是很熟! 是非常熟! 上过床的那种熟!! 这位祝先生都被您夫君偷偷养起来了! 徐成安腹诽一阵,却摆手,“没有没有,也没有很熟,将军和他在城门口就分开了,日后也不会有过多往来的。” 易璃音被逗笑:“我又没说什么。” 沈嘉禾动了动唇,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按理说,她不该瞒着易璃音的,可她就是开不了这个口。 这种纠结的感觉就像是…… 他娘的,怎么那么像在外有了人的狗男人不敢让原配知道! “将军!”外面小厮快步跑进来,“探子送来的信。” 卷丹脸色严肃接了信件交给沈嘉禾,连徐成安都本能跪直了身体。 易璃音收住脾气,让两个侍女先退下。 沈嘉禾终于可以将那种尴尬的要死的情绪放一放了,她打开看了眼便冷笑了声。 “何事?”易璃音问。 沈嘉禾将信给她:“我昨日才到,那位陆大人还真像狗皮膏药。” 信上说陆敬祯回京了。 一盏茶前,马车刚过城门。 易璃音沉了脸色:“连夜进京,这么急?” 徐成安全然忘了自己还跪着,十分兴奋道:“要不要属下今晚潜到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他府上,把人掳出来吊城门上一晚上?” “这里是郢京,天子脚下,你给我安分点。”沈嘉禾垂目警告他。 徐成安颇感不悦:“昔日在边陲,山高水远,只能由着陆狗在这血口喷人,如今都来京中了,还不能做点什么也太憋屈了。” “那便憋着。”易璃音将密信移至一侧烛火点燃,“莫要给侯爷惹是非。” 徐成安咬牙:“他必定知道将军也在郢京,说不定今晚就想着明早如何在朝上迫害您!” 易璃音看向沈嘉禾:“他若明日当朝参你,你别同他吵。” 沈嘉禾深以为然:“放心,我也吵不过他。” 虽然知道将军这是实话,但徐成安觉得更憋屈了,若祝云意能随将军上朝就好了,就他阴阳人的本事,必然能让陆狗有苦说不出。 徐成安:“?”他不对劲! 这是他今晚第二次主动想祝云意了! 再说这个时候,祝云意应该还在挑灯苦读吧,毕竟他连春闱都还没考,距离能同将军一起上朝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 那座位于乌雀巷尽头的小院里,橙黄灯光幽幽散在暮色里。 静谧月色中,青衣道士盘腿坐在屋顶上打坐,乌云如流水般缓缓自金钩前淌过,冷白月光泻了小道士满身,他将真气散开,闭眼感受着周围声响。 他本是想随东烟一起下地道的,毕竟陆敬祯身上那股明显属于无为宗的真气是怎么回事他还没弄明白,奈何师兄非要他留下,说万一沈将军再来,需第一时间给陆府报信儿。 等等! 今天来的是沈慕禾? 青衣小道倏地睁开眼睛,陆首辅不是和沈将军水火不容、不共戴天的吗? 陆首辅今天看沈将军那温柔似水的目光是什么鬼啊! 小道士震惊得两腿一抽筋,差点没从屋顶上栽下去! 地道另一头直通陆敬祯在陆府的卧房。 东烟上去时,正巧见祝管家进来试图关上地道口,两人一时大眼瞪小眼片刻。 祝管家盯住面前这张泼猴面具,正要喊人,东烟一把摘下面具:“祝伯,别喊,是我,是我啊!” 祝管家终于收住了喊叫的架势:“你这面具……?” “公子呢?”东烟没时间解释,发现陆敬祯不在房内便急着问。 祝管家迟疑了下道:“公子出门了。” 出门? 这个时候从陆府出去,便是用陆首辅的身份了。 东烟提气从地道跃出:“去哪了?” 祝管家摇头:“公子没说。”他拉住要出门的东烟,“公子瞧着气色不好,我问他是不是病了他也不说,这些日子你们去哪了?” 东烟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总不能告诉祝管家公子被沈慕禾强了后身子就一直没好过吧? “回头说,我先找公子!”东烟顺势将面具别在腰上,疾步穿过院子要往正门去,正好见陆敬祯坐在前头石桌上同两个侍女说笑。 东烟的步子一收,“公子!” 人不是就在府上吗? 华服男子微微挺直脊背,闻言回头朝东烟看来,随即冲他一笑。 东烟倏地愣在原地,总觉得这抹笑容有点诡异。 那人站起来:“东烟啊。” 东烟看着眼前这个本该比自己还高,此刻却缩水了半个头的公子,警觉反手攀上腰间佩剑,他往后退了一步:“你是谁?” 20. 赐婚圣旨 “哎,身高果然是硬伤。”面前的人轻轻一笑,露出了女子的声音。 东烟拧住眉,想起这些年公子手里那些来路不明,能以假乱真的人皮面具……是这人做的? “你是替公子前往相州奔丧的人?” 女子浅笑着用指尖卷着长发,顶着张陆敬祯的脸,怎么看都有点奇怪,但她好似并不在意:“什么去相州奔丧,我本来就在相州啊。” 东烟一时没回过神来:“什么……意思?” 公子当时只说相州那边不必操心,会有人处理他奔丧之事,但这人是何时去的相州?公子又怎么知道他要去相州奔丧而提前安排好人? 东烟的脑子有点乱,但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公子呢?” 面前的人挂着陆敬祯的脸,诡异地捏了把女子纤细的嗓音:“我还想问你呢,这都回京了,我到底何时能摘了这张陆首辅的面具,恢复我陆夫人的身份?” 东烟:“??” 陆……夫人?! 是他想的那个夫人吗? 等等! 东烟睁大眼睛,这人便是公子说的那个在乡下上不了台面的童养媳? 他还以为公子为了不让先帝赐婚瞎说的,居然真有其人?! - 此时,一辆马车徐徐没入昏暗巷道,最后在一座大宅的偏门停了下来。 偏门悄然打开,一盏幽暗灯笼被人移至马车跟前,车帘半掀,从马车上下来一个清瘦书生。不用祝云意的脸后,陆敬祯眼底那抹温柔消失了,转而换上的是满脸冷峻凌厉。 他穿门而入,深褐色的偏门在暮色里悄然闭合。 小厮将陆敬祯领至厢房,不多时,外面传来急促脚步声。 青年步履太急,宽大衣袍被夜风吹得呼呼作响。 厢房内烛火微跳,将里头身影清晰映上窗棂。 青年快速奔入内,连气都还没喘匀便急着问:“陆大人深夜前来,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他刚得到首辅大人回京的消息,不曾想夜里陆大人就来了。 手边的杯盏还冒着热气,陆敬祯的指腹轻轻打磨着桌沿,目光不偏不倚落在来人身上。 他说那个代替“沈慕禾”的人在郢京名不见经传是骗她的。 只不过就算沈嘉禾把郢京所有人都猜一遍也猜不到这人身上,毕竟一个出身书香世家的人怎么会去从军呢? “大人脸色不好,可是沈慕禾今日入宫发生了什么?是陛下说什么了?”青年急着问。 陆敬祯缓缓收住思绪:“言山,坐。” 青年忙在他对面落座。 他叫谢莘,字言山,时任监察御史,不过一个八品文官,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再加上职位缘故,他一年里有大半年在外巡视,沈嘉禾自然就更收不到他的任何风声了。 谁想到四年前,谢莘还是御史中丞,是御史台最有前途的人。若非因为那件事,他早就平步青云,成为大周史上最年轻的御史大夫了。 那件事,便是成德三十七年,豫北王府郡主身死。 陆敬祯看向面前之人的目光微敛,按照他们原来的计划,谢莘很快就会因为得罪天子被“贬”,接着他便会去豫北,而豫北军会接受他,则是因为他告诉沈将军他便是先帝当年意欲指婚给郡主的夫君,他深信郡主是被人害死,他很是不屑同那些害死郡主的人为伍,这才宁肯弃文从武。 陆敬祯起初以为是沈将军因为愧对妹妹而对谢莘起了恻隐之心,如今他明白了,不过是沈嘉禾信了一心为郡主的谢莘罢了。 而如今,郡主“死”在那场赐婚之前,他现在却连说出这个事实都不敢。 指尖轻捻,那封被他藏在胸口的婚书仿佛在燃烧,灼烫得陆敬祯心头发慌,脊背冒汗,他甚至一度有些不敢去看谢莘的眼睛。 一想到眼前的青年才是郡主的未婚夫婿…… “大人?”谢莘蹙眉唤他一声。 “言山,你其实……”陆敬祯顿了顿,“当时先帝并未给你和郡主赐婚,你何必……” “但在言山心里早把郡主当成自己的妻,她一生凄苦,我必要为她讨回这个公道!”谢莘一脸坚定。 当初找他联手时陆敬祯便知道这人性情刚毅,他认定的事不会轻易回头。 陆敬祯微敛气息,纠结是否要将郡主还活着的事情告知,便听谢莘又道:“其实是有诏书的。” 陆敬祯倏地折了眼皮:“什么?” 谢莘失落笑笑:“郡主走前赐婚圣旨就拟好了,只是未来得及送去豫北。郡主走后,我求先帝不要销毁诏书,它至今还在我手里。这条路走得太艰难时,我便会拿出来看看,好让自己清醒地知道我究竟是郡主的谁。” 陆敬祯的心跳剧烈,呼吸短促,他本能轻按住胸口的婚书。 这番话,他去豫北后,也告诉郡主知晓了吗? 谢莘同郡主不过是差点指婚的渊源,却肯为她做到如此地步,若郡主知晓,她那样心软,也会待他不同吗? 那是必然的。 否则谢莘在豫北军里也不会那么顺利步步高升,不会有后来的夺权。 谢莘自嘲笑道:“三州失地令大人寝食难安,自然无法理解下官这样的小情小爱,但至少下官同大人的目标是一致的。” 陆敬祯胸口堵得说不出话来。 他没那么伟大,他也不过是打着收复大周疆土的旗号在报私仇罢了。 只是他现在知道郡主还活着,他不需要报仇了。 陆敬祯低敛眼睑:“我弄错了。” 谢莘:“什么?” 夜风吹得窗外树影摇曳,内室的烛火瞬间跳了火星,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陆敬祯终是又抬眸朝谢莘看来,泛黄烛火在他苍白脸颊跳动,他的声音很轻:“沈慕禾没有害死郡主。” “陆大人……”谢莘满脸不可置信,“您在说什么?” 当年沈家遭先帝猜忌,沈家先是让郡主常年卧病博取同情,这件事走不通后,沈慕禾为了保住沈家昔年荣耀,故意买凶刺杀自己,实则让郡主替自己死,事后大周上下无不心疼豫北侯府,逼得先帝只能暂时留着沈慕禾,这不是他们一直以来都一致认定的事实吗? 这位日日都在参沈慕禾通敌叛国的陆大人,漏夜前来却是告诉他,一切都搞错了? “大人莫要开这种玩笑。”谢莘面色微凉,“郡主本常年在豫北养病,开战前夕,沈慕禾说什么营地来了位神医,非要把郡主接到边关去,这件事本身就透着诡异!他便是早就通敌了,这才做出被刺杀的假象迷惑朝廷,反正最后死的人也不是他!” 这也是陆敬祯长久以来认定的事实,但却不是真相,因为郡主还活着。 他无法解释,只好道:“你去豫北之事先放一放,我会同陛下说。” “大人?”谢莘错愕问,“是您这次去相州发生了什么事?您家里……” “无事。”谢莘以郡主未婚夫的身份热切替她报仇的态度像直接扎上陆敬祯心脏的利刃,他稳住身形撑着桌沿起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身,“别……找沈慕禾的麻烦。” 谢莘微愣后失笑:“大人看得起下官,下官能找他什么麻烦。” 但他能卧薪尝胆,等多年之后的经营。 这不是他们一直以来的计划吗? 还是,连唯一不惧豫北军的陆首辅也要退缩了? - 车轮在寂静夜里倾轧滚动,陆敬祯伸手入怀,轻触到怀里婚书的指尖开始发烫,这一瞬间,他很想见见郡主。 特别想见她。 陆敬祯又换上了祝云意的脸,尽管他知道他不可能见到郡主,但他还是吩咐马车远远停在了豫北侯府外。 见了谢莘后,陆敬祯就像个失了先机的小丑,小心翼翼地守着本不该是他的姻缘。 郡主恨陆敬祯,他连以真面目见她都不敢。 谢莘信任他,他却连一句实话都不肯说。 那封婚书灼得他无地自容,陆敬祯垂目按了按闷得发疼的胸口。 突然,“吱呀”一声,前面豫北侯府的大门徐徐开了。 浅橙色的火光透着灯笼薄纱照出,他看到了郡主。 车帘刚被完全掀开,陆敬祯刚想张口叫她,又见沈嘉禾扭头冲后面笑:“干什么扭扭捏捏,走啊。” 易璃音有些迟疑:“都这个点了,真要出去?” 沈嘉禾干脆一把将她拉出门:“这个点福源酒楼热闹着呢,且我听闻酒楼背靠月河,晚上靠窗赏景也是极美的。京中女眷都去赏过景,偏我夫人不曾,那怎么行?” 易璃音被她逗笑,由着被她拉上马车。 两个侍女欲跟上。 沈嘉禾摆手:“你俩能不能有点眼见力?” 侍女们捂嘴笑。 “奴婢该死。” “奴婢知错。” 沈嘉禾拍拍车璧,示意车夫启程,她扭头见易璃音倚在软垫上笑,沈嘉禾心情巨好,谁说她不会哄夫人开心的? 女子最懂女子心思了,她一哄一个准! “侯爷今天看起来很高兴。”易璃音望着她笑。 大约是祝云意接了她的婚书吧,还说什么几年、几十年都会等她……她就特别高兴。 手下意识把玩着车帘,沈嘉禾道:“回家了,自然高兴。” 两人闲聊着,马车在福源酒楼门口停下。 沈嘉禾扶易璃音下车时,不经意瞥见不远处有一辆马车。 若是寻常马车,应该正常通过才是。 但它却徐徐停了下来,是在监视她? 沈嘉禾不动声色收回目光的瞬间,隐约瞥见了那个在车帘后露出半张脸的人,沈嘉禾的心脏倏地漏跳半拍。 是错觉吗? 她好像看见了祝云意。 “怎么了?”易璃音蹙眉问。 “没什么。”沈嘉禾恢复笑容拉着易璃音上了二楼,要了二楼观景最好的位置,待点好菜,便同易璃音说出门一趟。 “发生什么事了?”易璃音警觉抓住她的手。 沈嘉禾安慰似的拍了拍:“没事,我很快回来。” 沈嘉禾从后窗跳出去,绕至前门时,刚好看见那辆马车离开。 这就走了? 她提起跃上屋顶,飞速追上去。 马车拐了几个弯,后来停在了玄武大街的一座大宅前。 沈嘉禾蹲在稍远处的一处屋顶伏低身子。 廊下灯笼摇曳,将“陆府”两个字清晰照亮。 沈嘉禾微微一怔,祝云意来陆府做什么? 21. 行个大礼 周围静谧得只剩下车乱倾轧滚动的声响,半掀的车帘钻进丝丝冷风。 车内青年神色晦暗不明,祝云意的面具被他无力捏挂在指尖,手腕低垂,仿佛这张面具重如千斤,他差点就要握不住。 跟了郡主一路,从豫北侯府到福源酒楼,听她们在马车内说笑,他看着郡主温柔细心牵着易璃音的手。 那一刻,陆敬祯突然意识到,不管她是沈慕禾还是沈嘉禾,这人也许永远都不可能会属于他。 藏于胸口的婚书仿佛异常烫手,胸口那股横冲直撞的真气似乎在瞬间失控,他扶着车窗稍稍坐直了身体,蹙眉用力按着闷痛的胸口,强行将喉头的腥甜咽下。 外头,马车徐徐停了下来。 - 沈嘉禾隐蔽躲在对面屋顶。 府门开了,一个管家打扮的人匆匆提着衣袍跑来,亲自掀了车帘伸手去扶人:“公子慢些。” 公子? 接着,沈嘉禾便瞧见一抹高挑消瘦的身影自马车上下来,她的呼吸微窒。 那人似是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回头看了眼。 月华融着灯笼盈辉照亮男子半边脸,虽看得不十分真切,但沈嘉禾却长长松了口气。 不是祝云意。 她大约是傻了,怎么会是祝云意? 等等…… 她眯了眯眼睛,所以这人是陆敬祯? 好啊,陆狗不仅连夜入城,还亲自来监视她? 那她怎么也得礼尚往来。 沈嘉禾捡起脚边一块瓦砾,用真气一震,瓦砾轻易掉落一角,她顺势夹在指间,运气将碎块弹出去。 初次见面,给我行个大礼吧,陆首辅! - 祝管家将人从马车上扶下来就觉得他家公子身上凉得很,又看他的脸色比出门前还要难看,祝管家刚想问一句,却见面前的人突然跪了下去。 “公子!”祝管家本能伸手去拉他。 陆敬祯才走了一步就感觉什么东西打在了他的腿弯,力道之大令他完全收势不住,整个人重重跪倒在地。 这股力道激荡得他胸腹剧痛,将他好不容易稳住的真气又打乱,他看见祝管家焦急俯身过来的身影,他像是在说什么,陆敬祯有些听不清楚,他甫一张口便呛了一大口血出来。 “公子!!”祝管家脸色骤变,急着朝车夫大喊,“愣着做什么!去喊人!快去喊人!!” - 月河上蜿蜒漂荡过几盏河灯,对岸几个女子在耳语轻笑。 易璃音难得连身心都放松着,好像只要侯爷在身边,那些麻烦的事就无需她去考虑了。她刚吃了半块福源酒楼的招牌酥饼,饮了两口茶扭头看向沈嘉禾,小声叫她:“侯爷,酥饼很不错,你也尝尝。” 沈嘉禾回过神,她木然咬了口酥饼,一面低头看着自己张开的右手。 “看什么?”易璃音见她回来后都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好半晌了,便忍不住拉住她的手,上下检查了翻,“手怎么了?哪里疼吗?” “没……”沈嘉禾满脸不可置信,喃喃,“只是我竟不知我的功夫这么好了,一个弹指就能把人打吐血……” 易璃音拧眉:“你把谁打吐血了?” 沈嘉禾抿唇:“就那陆狗。” 易璃音震惊非常:“你刚才去找陆首辅了?这里可是天子脚下……” “是他自己先来跟踪我的。”沈嘉禾说得自己都有点心虚,其实她很是想不通陆敬祯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的话音刚落,一块瓦砾从屋顶跌落,“扑通”掉进月河。 接着,一抹身影自屋顶倒吊至窗口,一个晃荡入内。 沈嘉禾本能将越来越拉至身后护住,等看清从屋顶下来的人是徐成安后,她愠怒道:“你躲屋顶做什么?” 徐成安自是暗中出来保护的,此刻他来不及解释,兴奋道:“您先前还说天子脚下,让属下悠着点,合着您是要自己动手啊!可以啊,将军!” 沈嘉禾:“……” 徐成安十分得意:“明日还去吗?带上我一个,我替您放风!” 沈嘉禾:“…………” “倒也没那么夸张,我本来只想让他跪我一跪,算给我接风洗尘,行个大礼。”沈嘉禾摸着下巴,“哪知他那么不堪一击?我往他膝盖打的,居然给打吐血了。” 徐成安耸耸肩:“读书人嘛,都一样弱不禁风,祝……”他倏地一顿,将那句“祝云意不也如此”给飞快咽下去,机灵地换成,“着……实不知他们是怎么平安长大的?” 他娘的,祝云意是不是有毒啊,他怎么老是会想起那人? 易璃音没在意徐成安差点说错的话,沈嘉禾倒是不动声色睨了徐成安一眼。 说来也怪,她之前还把陆敬祯给认成祝云意了,刚才徐成安话里话外分明没提祝云意,她又偏偏想起来…… 明日春闱,愿他诸事顺利。 后来半夜下起了小雨,一直淅淅沥沥到翌日清晨才停。 叶尖挂着晶莹水滴,将匆忙来往的人影倒映在内。 易璃音亲自伺候沈嘉禾穿戴好朝服,亲自将她送上马车,临别还忍不住拉住她的手交代在朝上千万忍着些脾气。 沈嘉禾笑得不行:“夫人交代的我都记下了,放心,我不同他们读书人吵,在豫北我们一般都直接动手。” 徐成安哈哈大笑。 易璃音轻轻在沈嘉禾手背上抽了下:“不许在金殿上打人!”她将音量收了收,“实在想打,回头暗地里悄悄打。” 沈嘉禾乐坏了,俯身抱了抱易璃音:“我夫人天下第一好。” 易璃音的脸一红,急着推开她:“这在外头呢!” “怕什么?”沈嘉禾冲她笑,“告诉澜儿,回来看他练剑之前我得先查他的功课。” “嗯。”易璃音看向徐成安,“走吧。” 徐成安应声抽着马缰绳。 马车上路后,他扭头看了眼半掀的车帘:“衣服放在车内了,您上朝还要准备常服做什么?” 车内沈嘉禾轻笑回:“今日春闱,我一会下朝去考场外看看。” 徐成安“嘁”了声:“去了您也见不着人,得在里头关三天呢。”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沈嘉禾笑:“就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徐成安嘀咕,“一个大男人,还能看出花儿来?” 沈嘉禾从车内钻出来:“你一个大男人怎么那么多废话?” 徐成安哼哼地捏了捏自己的嘴,闭嘴上路。 此刻宫门口,马车络绎不绝。 沈将军常年驻守边疆,朝中大臣认识的极少,但今日来上朝的人几乎都认识沈将军。 “沈将军早。” “沈将军久仰啊。” “沈将军真乃少年英雄。” 沈嘉禾含笑回应,顺着人流一路进了大殿。 朝官们三三俩俩扎堆在一处。 “沈将军果真英气逼人,听闻陆首辅今日也要来上朝!” “哎呀,陆首辅对沈将军误会多年,怕难免又要说些不堪之言。” “陆首辅必然是要骂沈将军的,将军乃大周功臣,可首辅大人也是肱股之臣,到时候我等站哪里好呢?” “谁能骂得过陆首辅啊!” “希望沈将军自求多福吧。” …… 沈嘉禾从前只知妇人爱嚼舌,殊不知原来这些男人们亦如是。 看来所有人都等着看她被陆敬祯骂得无法招架啊。 沈嘉禾抿唇,轻轻舒展了下筋骨,都被骂这么多年了,还没有亲身体验过,让她见识见识也无妨。 不知身后谁说了句“陆大人来了”,沈嘉禾转身看去。 大周朝正一品不论文武官员都着紫色官袍,不同于沈嘉禾官袍上的威猛狮兽图腾,陆敬祯官袍上的仙鹤图案灵气逼人,衬得他整个人出尘斐然,他一路穿堂而来,单手闲散执着玉板,温和同人打招呼。 “沈将军。” 沈嘉禾怔忡间,便见来人站在仗余远处,抿唇朝她看来,那双墨色眸中恍似轻染着笑意。 在话本上见过无数次这位陆首辅的美貌,这样真真切切看到却还是头一次。 沈嘉禾不禁悄默一瞬,话本诚不欺她,不吹不黑,这人倒的确是长了张挨揍都会被避开的脸,尤其是这一身紫色官袍,衬得他分外唇红齿白。 难怪能使郢京未婚女子疯狂。 哦,当然,除了她。 沈嘉禾微挑了眉:“陆大人早。” 空气里轻微浮动融合着一抹微不可闻的药味和脂粉味,沈嘉禾不动声色垂目看了眼来人的膝盖,那一跪一定很疼吧? 她将眼皮轻掀,白玉脸庞倒是瞧不出异常,想必也全是胭脂水粉的功劳。 指腹轻轻打磨着中指指腹,她甚至还能记得起昨夜弹出碎瓦片的力道。 让她猜猜,涂了几层呢,能把原本苍白无血色的脸化成此刻这般俊俏红润? “沈将军这么瞧我做什么?”陆敬祯脸上有笑,“是我脸上有什么?” 有几斤厚的脂粉! 沈嘉禾莞尔一笑:“听闻陆大人奔丧刚回,家里是没了谁啊?” 陆敬祯道:“族中一位叔公。” “哦。”沈嘉禾抿唇,“可惜。”怎么没死你自己啊! 22. 朝会走神 周围离得近的几位官员全都为沈将军捏了把汗,陆大人还没开骂呢,沈将军怎么反倒先冷嘲热讽上了? 这么一来,一会朝上陆大人岂不是会骂得更狠! 众人瑟瑟发抖,又有点蠢蠢欲动地期待。 “陛下到——” 嘈杂如菜市场的大殿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郑重持着玉板,山呼万岁。 沈嘉禾早就得内侍指点,站在武将队伍首。 “众卿平身。” 头顶传来少年略带稚嫩却威严的声音。 沈嘉禾站直身体,抬眸朝龙椅看去。 少年天子穿着明黄龙袍端坐龙椅上,冕旒后那双黑亮瞳眸犀利恰好朝沈嘉禾看来,他唇角有笑:“沈卿为大周开疆扩土,实在辛苦。” 这是在暗讽丢了三州的事呢。 沈嘉禾从容上前跪下:“失地尚未收复,臣有罪!” 来了来了。 众臣纷纷腹诽,目光全都看向陆首辅。 天子先开了口,这不是给了陆大人疯狂参骂沈将军的台阶吗? 谁不知道边境三州丢失便是陆首辅一直以来痛骂沈将军的原因! 连沈嘉禾都是这么想的。 她用余光瞥了瞥站在隔壁文官之首的陆敬祯,等着他拿出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当众攻击她,不料那一个就在原地站着,神色淡淡,仿佛没听到天子的话。 李惟看了陆敬祯好几眼,见他没反应,只好道:“诶,沈卿快快请起。”他似笑非笑,“此事不急,沈卿此番回京,正好同朕详细说说你对此事的想法。” “是。”沈嘉禾利落起身又站回了队伍里,她没忍住又看了陆敬祯一眼,他依旧不为所动。 御前内侍上前一步,尖声道:“有事准奏,无事退朝!” 诸位大人又看陆敬祯。 陆首辅奔丧月余都不曾骂过沈将军了,这必然是憋了大招,估计马上要开始长篇大论了! 有几位文官甚至做好了默背陆首辅妙语连珠的话了! 沈嘉禾来时路上就做了心理建设,不管陆狗骂什么,骂得如何难听,她全当聋了。 骂不过,大不了回头偷袭他。 片刻过去,殿内静谧得可怕。 谁都没说话。 一位有事要奏的大人见大家都没动,执着玉板犹豫着要不要先上奏,他深吸了口气,刚往边上走了一步就听高坐的天子开了口:“陆首辅此去相州,可遇到什么事?” 这位大人慌慌张张退回队伍里,不慎连玉板都掉了。 好在周围人都纷纷看向陆敬祯,无人注意他的失误。 沈嘉禾冷笑了声,小皇帝都快把指使陆敬祯当朝为难她给写脸上了! 奈何,陆敬祯依旧没接话。 李惟实在坐不住了,蹙眉又道:“陆首辅?” 陆敬祯:“什么?” 众人: “??” “!!” 叹为观止,陆首辅这是……在走神? - 初次上朝,以为会被骂个狗血喷头的沈嘉禾怎么也没想到整个朝会就这么平淡又安稳地结束了。 她也就在最后听了几位大人上奏一些琐碎小事,整个朝会她甚至都没听陆敬祯多说两句话。 下朝后,她被内侍领着去了御书房给小皇帝禀报这些年豫北的情况,还有她对如何收复失地的想法。 李惟全程都心不在焉,半炷香的时间往门口张望了几十次。 不是派人去请老师过来了吗? 怎么还不来? - 陆敬祯是在前往御书房的半路上让太后派来的人截了胡。 此刻,他已经在前厅喝了半盏茶也不见太后,倒是伺候的宫女上心得很,端茶送水,还会与他闲聊两句。 陆敬祯微垂着手腕,浅浅拎着杯盖就明白太后的意思了。 先帝也曾想给他指婚过,被他用乡下的童养媳给挡了回去,看来太后这是要旧事重提了? 只是,梦里天子赐婚他与平阳公主是七年后,而眼前这人如今还只是太后身边伺候的大宫女。 待他喝完一盏茶,太后才姗姗来迟。 陆敬祯起身行礼:“太后娘娘万安。” 太后轻笑着叫免礼:“月儿伺候得还好吧,陆首辅?” “月儿姑娘是太后教导出来的,自然万分妥帖。”陆敬祯垂下眼睑。 “那便好,别站着,坐。”太后示意宫女去陆敬祯身边伺候,“她是哀家的侄女儿,名唤云见月,从小便倾慕像陆首辅这样有才之人。” 云见月的脸颊微红:“太后娘娘……” “这有什么害羞的?”太后接过宫女递上前的茶盏,低头吹着茶叶,又笑,“可惜啊,陆首辅重情重义,家中已有妻室,便是他如今这般位高权重也未动过抛弃糟糠妻的念头,委实令哀家钦佩。” 陆敬祯起身拱手:“太后娘娘谬赞,臣不敢当。臣有今日,全是陛下和太后娘娘提携,内子亦感念天恩,此番正好随臣入京,改日臣带她亲自来给太后娘娘请安谢恩。” “什么……”太后的手一颤,护甲勾得杯盏差点打翻,“陆夫人来京了?” 她派去相州刺杀的人今早刚走! 陆敬祯不动声色将太后眼中的惊愕收入眼底,梦里便是这次奔丧回京后半月,相州传来他的童养媳失足落崖的消息,人虽没当场气绝,但因为瘫痪,被他接来京中后在病榻上挣扎三年多才去。 三年后,正是他放入豫北军的棋子谢莘的关键时刻,太后这才又等了等,直到郡主去后才让天子给他赐婚。 但这一次,他的童养媳不会失足落崖了。 “是。”陆敬祯轻笑,“二老还健硕,也不该让窈娘困在相州乡下一辈子,此番臣回去奔丧,便一并将她同幼妹一起带来京城,领略一番我大周皇城的繁华,也叫她们长长见识。” 太后面上波澜不惊:“不想陆首辅还是个心细如发之人。” 棋差一招啊! - 御书房内。 李惟对沈嘉禾的述职内容兴致寥寥,沈嘉禾也不欲同他说更多,他们君臣便各自努力维持着表面和谐,如同嚼蜡在御书房待满了一个时辰,后来沈嘉禾说得差不多,李惟不知该接什么话,两人尴尬得大眼瞪小眼。 沈嘉禾觉得时机来了,正打算告退,却听外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面禀报说陆首辅来了。 沈嘉禾:“……” 怪不得朝会上一片风平浪静,合着在这等着她呢? 李惟顿时精神了,失神的两眼泛着光,倏地起身:“老师来了!” 天子不坐,沈嘉禾也只能站起身。 陆敬祯行了礼,解释着:“方才太后娘娘召见,臣便去了一趟。” 李惟也不问太后找他何事:“朕同沈将军正说到要紧时刻,就等老师来相商!”他绕过书案朝陆敬祯走去。 沈嘉禾:“……”什么要紧时刻?他们不是都说得无话可说了吗?? 李惟刚要赐座,却见陆敬祯一个踉跄,李惟脸色一变,疾步上前扶住他:“老师?” 陆敬祯顺势往沈嘉禾身侧的扶手上撑了把,嘘声道:“臣身子不适,来同陛下告个假,想先回府歇息。” “病了?”李惟满脸焦急,“宣太医!” “谢陛下,倒是不必。”陆敬祯婉拒,“只是舟车劳顿,歇一歇便好。” 沈嘉禾冷笑了声,怎么不敢说被人打吐血的事呢。 “那……”李惟犹豫看了眼沈嘉禾。 沈嘉禾立马抓住机会告退出宫,她家云意还在考试呢,她得去给他点香,懒得同这对阴险狡诈的师徒闲扯。 - 东挂的日头此时已经徐徐攀至头顶,驱散了春寒后,天气是一日比一日热了。 徐成安坐在马车上,手里的佩刀都擦拭几十次了,刀刃被拭得寒光凛凛。 此时宫外除了豫北侯府的马车,只剩下另外一辆了。 车外挂的灯笼上写着“陆”,不必问也知道是陆狗的马车。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徐成安的错觉,总觉得那个车夫时不时就在瞥他一眼,被他瞧见后像是没忍住般会笑,虽然是偷摸着笑,但徐成安都看见了! 他娘的,陆狗骂将军也就罢了,连个车夫都在挑衅他! 徐成安将刀刃擦得更用力了,恨不得下一刻就一刀挥过去把那人的脑袋砍了。 正想着,远远见自家将军步履如风出来。 沈嘉禾一跃跳上马车,就听徐成安急着问:“他今日骂了什么?” 沈嘉禾微噎:“没骂我。” 徐成安以为听错了:“什么?为什么??” 沈嘉禾失笑:“鬼知道。许是昨日被我打成内伤,今日体力不支,骂不动了。愣着干什么?走啊。” 徐成安有点没反应过来。 沈嘉禾睨着他:“怎么,你主子没挨骂你还不乐意了?” 徐成安:“……自然不是。” 沈嘉禾落下车帘:“不是就赶紧走。” 她刚拎出里头的包袱打算更衣,便听外面一人道:“沈将军留步。” 陆敬祯原是出了御书房就想叫住沈嘉禾的,奈何那一个人走得实在太快,加上膝盖有伤,他紧赶慢赶也没追上。 东烟见自家公子出了宫门就像没瞧见自家马车,直奔豫北侯府的马车而去,当即吓得一个激灵,他冲过去抓住他的手臂,压着声音提醒:“公子,您现在是陆大人!”别是还沉浸式地演着祝云意未出戏吧! 陆敬祯推开他:“不必跟过来。” 23. 将军见笑(入V通知) 沈嘉禾掀起车帘正巧见青年行至车前,徐成安的长刀横在他面前。 从御书房一路奔至宫门,陆敬祯此刻急喘不止,膝盖疼得连站都站不稳,他顺势便扶住刀鞘,半身力道都压了上去。 徐成安的手臂一个打晃:“……”这人拿他的刀当扶手呢?? 待他褪了刀鞘他就知道扎不扎手了! 他刚欲退出刀刃便见将军使了个眼色,徐成安只能收手。 本来在朝会上沈嘉禾是打算忍气吞声的,但现下可不是朝会。 她挑眉不惧看着来人:“陆大人不会是想在这里骂我吧?” 他敢在这里骂,她必定把人拖进马车揍! 青年脸色差得连脂粉都明显盖不住了,他剧烈喘息道:“有些话……我同将军上车说。” 徐成安再次以为自己聋了:“…………”祝云意也就算了,陆狗是什么东西也想上将军的马车? 沈嘉禾冷笑:“我同陆大人好像没什么可说的。” 陆敬祯面不改色:“同僚之间怎会无话可说?都是为朝廷办事,将军应该不会拒绝听听我对收复失地的一些建议。”他轻轻拍了拍徐成安的刀鞘,“麻烦徐校尉摆个凳子,我好上去。” 徐成安:“……不好意思,我家将军上马车不用那玩意儿,我们车上没有。” “那……”陆敬祯迟疑了下,“我试试吧。” 试试什么? 沈嘉禾刚想问,便见他绕开徐成安手里的刀鞘,手撑着马车试了几次,没爬上来。 沈嘉禾:“……” 徐成安:“…………” 东烟:“………………” “公子,凳子来了。”东烟把他家马车上的马扎搬过来,黑着脸摆在陆敬祯脚下。 陆敬祯这才扶着东烟的手上了马车,他冲沈嘉禾轻弱笑道:“将军见笑,这几日染了风寒,身体不大好,本来是可以上来的。” 狗屁风寒! 沈嘉禾看着他非常自然熟地进了马车,在她对面坐下,她轻嗤一声:“陆大人这是找人查我查得很彻底啊。” 陆敬祯一愣:“什么?” 沈嘉禾的声音冷了:“连我身边的人是我豫北带来的校尉职衔都一清二楚。” 陆敬祯:“……”大意了。 徐成安心头一跳,心里骂娘,连刀刃都推出了半寸。 东烟悄然攀上后腰的剑,有点怕真的和徐成安在这里打起来。 好在车帘落下了,很快,从里头传出沈嘉禾的声音:“那便先送陆大人回府吧。” 东烟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和顺地冲徐成安笑了笑。 徐成安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他握着马缰心情十分不美妙,旁人不知,他心里清楚得很,将军不是真的要送陆狗回府,她不过是改变了路径顺便去乌雀巷。反正去考场也见不到祝云意,这是想着去看看祝云意住的地方了。 两辆马车在宫门口调转了方向,一前一后朝玄武大街的方向驶去。 车帘轻晃摇曳,斑驳日光斜照着沈嘉禾的侧脸,陆敬祯低垂眼睑,顺着沈嘉禾的手看向被她轻轻打磨在掌心的随型碧玉。 她的佩剑本就安静躺在车内软垫上,碧玉油润的手感令沈嘉禾觉得很舒服,但她很快意识到陆敬祯在看这块玉,她几乎本能将手掌合下盖住碧玉。 祝云意同她的关系不该让郢京的人知道,尤其是陆敬祯。 “陆大人有何看法?”沈嘉禾看向面前之人,不悦嘲讽,“我洗耳恭听。” 陆敬祯的手指悄然摩着怀里的荷包,略调整着呼吸开口:“契丹人想必也知道将军回京述职的事,将军既有心收复失地,当即刻返回边疆,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沈嘉禾吃了一惊,天子和太后都要留她在京中,陆敬祯却要她走? 陆敬祯又道:“越快越好。” 太后欲往他身边放人的事提前了,加上梦里那些言之凿凿的假证据到底如何而来还是未知,即便是细微变化也让陆敬祯心里发慌,不管京中局势如何,郡主只要回了豫北军营就安全了。 沈嘉禾凝着面前的人,回味着他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替天子试探她? 陆敬祯又道:“这些年将军对大周的忠心天地可鉴,将军只管回去,陛下准战的旨意随后便回送去豫北。” 沈嘉禾握着碧玉的手指倏地收紧,之前一直不同意她打的不就是他陆敬祯吗? 他现在是要帮她去请旨? “陆大人。”沈嘉禾微微一笑,“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我是个粗人,不喜欢拐弯抹角。” 郡主满眼都是对他的防备和不信任。 早该想到的。 陆敬祯自嘲一笑:“收复失地也是我毕生所愿。” 沈嘉禾不想演:“却不想收复失地的那个人是我吧?” 他的脸色难看:“将军就当我无人可用吧。” 沈嘉禾笑了:“这回是买通了耶律宗庆打算在战场上杀我?” 陆敬祯脱口道:“不是!” “那是什么?”沈嘉禾骤然倾身过去,手指轻易钳住青年消瘦肩胛,运气狠狠将人压至车璧,她的话音沉冷,“有什么阴招最好现下就说,这是豫北侯府的马车,我能让你在下车前生不如死。” 外头的徐成安十分默契地将马车减速,好让沈嘉禾好好地招呼车上的客人。 陆敬祯被沈嘉禾压得动弹不得,他知她甚至还没什么用力,却已疼得他半侧身体都在打颤。 沈嘉禾手上徐徐发力:“陆大人,这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陆敬祯半倚着车璧,脸色惨白,却咬牙没哼一声。 “不叫人吗?”沈嘉禾回头看了眼远远跟着的陆府的马车,“看不出陆大人对手下的人还算有情义,这么怕我殃及无辜?” 那只落在肩头的手仿佛积蓄了千斤重量,陆敬祯感觉他的骨头快被捏碎了,他颤声道:“若我说的都是真话呢?” 沈嘉禾哈了声:“那是支开了我,想对我夫人孩子动手?” “不是。”长睫挂着冷汗,陆敬祯一手攥紧了身上的荷包,强忍住剧痛问,“将军要怎么才肯信我?” 信他? 沈嘉禾的眸子微凝,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她离得他很近,青年墨色瞳孔里清晰倒影着她冷峻面容。 有那么个瞬间,沈嘉禾恍惚觉得这双漂亮得过分的眼睛有些熟悉,很像……祝云意的眼睛。 随即她又觉得可笑,祝云意那双眼眸里常年染着温柔笑意,他说话做事都温温柔柔,完全不似陆敬祯的这双眼,里头全是阴谋算计! 沈嘉禾不快敛笑:“你死了我就信你。” “好。” 他应得干脆,攥住荷包的手一松,他抓住静置一旁的剑柄。 “锃”的一声,剑刃泛着寒光擦着沈嘉禾的脸颊而过,待她反应过来便见那人反手将剑刃横过脖颈,神色坦然就要往脖子上划。 沈嘉禾大惊,抬手打落长剑,愤然将人拎起狠狠摔在车厢里。 巨大的冲击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撞得陆敬祯五脏六腑疼得一时间没缓过来,他见沈嘉禾猛地站起来,俯身冷眼盯住他。 “陆大人以命害我,好大的手笔!”她如何对他手上有数,保管他只是疼得生不如死,下车后身上连一处伤痕都没有。但陆首辅若在她车上见了血,事情就大了,小皇帝正愁抓不到她的错处。 沈嘉禾顺势踩住剑身,冷冷道,“成安,陆大人要下车了。” 东烟起初是见前面的马车慢了下来,现在看马车突然停下,他刚跳下车欲上前询问便见自家公子被人从马车上推了下来。 “公子!”东烟急速跑过去,刚将人扶稳,豫北侯府的马车便已疾驰而去,他脱口问,“发生了何事?” 陆敬祯踉跄往回走:“回府!” 郡主藏在脚下的包袱里装着一套常服,不必问也知道她这是要去乌雀巷! “公子……”东烟看他脸色差到极致,又不敢多问,刚将人扶上马车,陆敬祯撑着车璧就吐了口血。 “公子!”东烟先前听得前面马车上传来剧烈声响,活像是什么东西砸地的声音,沈慕禾真的对他家公子动手了? 他气得想骂人,却见陆敬祯释然地笑了笑。 还好忍住了,若把血吐在郡主车上只怕要给她惹去不少麻烦。 “您怎么还笑?”东烟忙搀着人靠软垫坐下,指腹扣住他的腕脉一探就沉下脸,公子的内伤怎会突然加重? “无碍。”陆敬祯拭去唇角殷红,取出车上的备用衣服,“先替我更衣。” 祝云意没去参加会试,他应该待在乌雀巷的宅院里。 东烟心里着急,但也知道自家公子的性子,只好帮他解开衣扣,刚帮他脱下官袍,见陆敬祯双手往身上摸了摸,倏地变了脸色。 “我的荷包呢?”陆敬祯找遍了全身,连官袍都拎起来抖了几次。 没有! 都没有! 难道刚才掉在郡主马车上了? 糟了! 东烟看他脸上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小声问:“公子今日带了很多银钱在身上?” 不是银钱! 荷包里装了郡主写给他的婚书! - 马车在玄武大街东段的一处废弃天井停了下来。 天井里有个废弃水井,那条通道就是通向这个废弃水井。 徐成安得知这一切震惊得好半晌没回过神来。 他严防死守最后竟然给祝云意买了这么个称心合意用来跟将军快乐私会的宅院!! 他娘的,现在退还来得及吗? 沈嘉禾用最快的速度在车内换好衣服,将叠好的官袍放在软垫上,刚要起身出去,脚底似踩到了什么。 她垂目发现是一只绣着青禾的荷包,素缟做底,底部两边缀着藕粉色的穗子,连穗子上的隔珠都是品相极好的南红,一看就不是寻常人能用得起的东西。 这是陆敬祯的荷包? “将军,属下想着祝云意也不在家,不如……”徐成安掀起车帘正好见沈嘉禾拾起地上的荷包,他顿了下,“这是什么?” 沈嘉禾冷笑:“看来陆大人吓得连荷包掉了都不自知。” 徐成安挑眉:“看看装了多少银子?让属下拿去犒劳兄弟们吧!” 沈嘉禾掂了掂,这里头装的不是银子。 好像是纸,不会是谁给的密信吧? 沈嘉禾眯了眯眼睛,这可是他自己掉的,就别怪她打开看了。 纤长手指轻挑,被仔细抽紧的荷包口轻易就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