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管这叫忠臣?》
1. 干爹,用这个!
大雪欲来,彤云掩光。廊下家黑洞洞的,十分静寂。
一只红扇面的靴子,稳稳落在槛外,便停步不前。
几个小火者立即围上来,喜开颜笑:
“周司正大喜!这靴子是御赐的么?可真气派!”
“您差事办得漂亮,又得干爹的爱重。若他日得道,也别忘了咱们呀。”
周玉臣举起两根手指,略动了动,众人便静了。
她这才开口:“干爹在么?”
众人点头。门缝里透出一线光色,浑浊而温暖,随着里面的人影走动,时断时续。
周玉臣推门而入。
刚露脸,一只连汤带水的茶盏就直直砸来!
周玉臣猛地像猴儿一样蹿开!
她生得一副精神俊气的好容貌,嬉皮笑脸也不招人厌:
“干爹!使不得!这只釉里红用来砸我,倒委屈它了。您换一只——别!那只也使不得!”
话音未落,又一只碟子砸来,溅得雪光飞齑。
正中央,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周炳,他的声音又尖又细:
“叫你监制鳌山灯,是让你给太子爷卖个脸熟,好寻个前程。”
“你倒好!转脸就领了四皇子的差事,你以为你是谁,还由着你挑拣上了?”
周玉臣心中苦笑。
她本是南越土司之女,父母无子,把她充作儿子教养。
天授十三年,父亲造反称王,被梁廷镇压。父亲战死后,她和母亲一起被押入京师。
周炳与她母亲有旧。净身时,他藏住了她的女儿身,也改掉了她的真姓名。
“我实心为你打算,”周炳气得满屋子转悠,似乎想再找个茶盏:“可你是怎么报答我的?!”
周玉臣连忙跪上前,谄媚的献上一物:
“干爹,用这个!这个尺寸趁手,结实耐砸,还轻巧不累人。”
周炳一看,那是只小香囊,果真轻巧又趁手。
他气笑了:“又是哪个宫女送给你的?倒是投你所好。”
“是东宫婢女,说是拿不准我喜欢什么香料,送了好几个呢。”周玉臣眨眨眼。
“干爹,您看我生成这样,若真去了东宫,啧!那可不得了!我怕被香囊砸死,也怕被太子爷摘了脑袋。”
说这话时,她仍乖顺的跪着。
但一身锦衣犀带,从容俊雅,正是得意非凡的轻狂模样。
周炳反而收敛了怒色。他年近五十,多年屈居人下,脊骨早已佝偻。再气势的蟒袍,穿在身上也如隆冬之蛇。
如今见这样的锦绣韶华,轻易抛却,怎能不生恨?
周炳盘着楠木乾坤环,眼睛微眯:
“这么说,你本就无心去东宫当差,倒是干爹误了你。”
“干爹却要请教你一句:你看中四皇子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
却压得周玉臣的心沉了一沉,她急忙笑道:
“——哎哟我的干爹,我恩主!您说这话,还不如再揍我一顿。”
“那四皇子是宫女所出,生母早逝,养母一宫又触怒了皇上。从小孤零零的关在宫里,至今也未能出阁。说句大逆不道的,他的福气还不如我呢!”
周炳似笑非笑,语气森然:
“你既明白,为何避开太子的内官遴选?”
周玉臣毫无惧色,目光烁烁:
“谁不想跟太子爷?可他和皇上一样,事事都听从王知恩的意见。如今的东宫,就算上门做只摇尾哈巴狗,那狗都得姓王。”
周炳一愣,神情微变。
自打皇帝北狩归来,他的恩宠就一落千丈。
昔日的干儿子王知恩,却节节攀升,还做了他的上司——司礼监掌印太监。
王知恩小人得势,时常给周炳使袢子,周炳一路被排挤到秉笔之末。
可皇帝信重他!越山之战,皇帝身边的内官跑得跑,死的死,撑到最后的只有王知恩。两人一同北戎受俘,一同喝风吃沙。
这就是患难之交。
周炳被帝王冷落,本已心灰意冷。直到他发现:周玉臣聪警机敏,少有奇才。王知恩的一群徒子徒孙里,唯有王梦吉能相较一二。
周炳竟有望子成龙之意!不顾周玉臣是女儿身,铆足了劲提携她。
周玉臣凝神静气的跪着。
四下极静,只有大洞真香在傅山炉里袅出一脉药香,苦意渗入心房。铜盆里炭火将烬,红意半灰,寒颤颤的冷意从膝盖直往上窜。
半晌,才听见周炳道:“起来说话。一地碎片渣子,也不怕伤了膝盖。”
周玉臣起身,熟练的从榉木圆角柜里取出一套新茶具,又拎着铜盆上悬挂的烧水铜壶,重新斟了两碗茶,边忙边道:
“干爹您也知道,鳌山灯的差事,我是从王梦吉手上撬来的。”
“算什么撬?那是王知恩没教好他,他自己无能!”周炳接过茶,瞪眼道。
周玉臣坐在他下首,仰脸笑道:
“那是!若没有干爹指点,我的差事也办不稳当。”
见周炳吃茶不语,她又道:“可惜鳌山灯再好,也比不上王知恩的《贺拓跋氏灭亡表》。真亏他写得出来,死了个虏主而已。去岁北虏来犯,云州被占,燕州十室九空……”
“好了!”周炳打断她,杂乱的眉毛拧紧:“大过节的说这个做什么?接着说太子。”
周玉臣也不着急,托着茶碗低嗅。茶是上好的毛尖,可惜已经陈了,闻起来一股颓败又陈旧的滋味,连那点子香味都像阴魂不散。
“王梦吉被太子点为典玺局郎了,就在今天。”
周玉臣叹气:“干爹,我这会挤进去不就是活靶子么?要真打起来,我那鳌山灯是纸糊的,抵不过王知恩的贺表啊!”
砰!
周炳重重的扣上茶盖,冷哼:“你在纪察司这两年,手段狠辣,还怕个王梦吉?”
“一个王梦吉算不得什么,”周玉臣苦笑:“可这次太子近侍名单是王知恩定的。干爹,这东宫局郎,实也轮不到我来做。”
周炳手捏紧了乾坤环。东宫六局之职,多由内府官员兼任。但具体是谁来兼任,不仅看能力,还要拼信宠、名声,以及干爹。
“……四皇子的府邸迟迟未成,为主子分忧也是你的本分。等这次监工的事了了,干爹再给你看看别的路子。”周炳靠在椅背上,满脸疲惫:“滚去叫人加炭,甭在这碍眼!”
周玉臣应了一声,弓着身后退,刚刚退到门前。
却见她又探出个脑袋来,问道:“干爹,今儿还写青词吗?”
周炳脸上的怒气刚刚放下,一时来不及端回来:“不写,怎么了?”
周玉臣听了,笑容更盛:“那我拿徽墨去孝敬四皇子了啊!”
说罢,她一溜烟跑了个飞快。
这次房里飞出的香囊,连她的影子都没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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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
冬日的残阳一寸寸地从宫墙褪去,阴冷的黑暗一丈丈地并吞天地。朔风四起,卷将着雪片作阵成团地密密而下。
群玉殿的门窗被吹得直抖,呜咽如鬼泣。
风雪从坍塌的窗户涌进正厅,把殿内唯一的油灯吹得欲明欲灭。
小宫女拖着残破的屏风,企图挡住寒风,她抱怨道:
“太过分了!他们又没来修窗户,殿下得找内使监说道说道。”
四皇子赵况倚坐在一把圈椅上,有气无力:“元宵佳节,想是都去午门看鳌山灯了。”
他身上盖着起球的毛毡,手里正缝补一件棉袍。
“来,把棉袍披上,别受风。”赵况收了针,又是一阵咳嗽。
小宫女丢下屏风跑过来,她约莫六七岁的年纪,呲牙笑道:“谢谢殿下!”
赵况让她坐下,给她整了整双髻:“头发乱成这样,怎么不叫我?”
“殿下高烧了好几日,腿又摔伤了。我自己梳头也是一样的。”
小宫女说着,忽然摸着一处刺绣,喜不自禁:“我娘绣的迎春花也补好了!殿下,听说鳌山灯里也有迎春花,您看过吗?是不是和我娘绣的一样漂亮?”
赵况待要回答,一个浑身酒气的长随,踢门进来:
“贼丫头!我房里的毛毡是不是你拿了?”
寒风和骂声一道,惊得小宫女跳起来,她急忙上前关门:
“那毛毡是淑妃娘娘留给殿下的!你当值时间去吃酒,殿下病了你也不管,你还偷东西!”
“野贼种!”长随酒气上脸,弯腰去抓小宫女:“你挑唆殿下到处得罪人,我还没替殿下罚你呢!”
哐当!
小宫女吓得跌倒,门再次洞开。凛风夹杂着碎雪,以摧枯拉朽之势灌入,满室纸张纷飞。
“咳……放开她!咳咳!”赵况拖着腿摔下来,咳得撕心裂肺。
长随嗤笑道:“殿下腿脚不便,让我来替你教训她。”
说完,他抬起腿,照着小宫女的心窝狠狠一踹!
熟料,
长随刚抬起脚,只觉脚踝被点了一下,人直直扑栽在地!
左脚传来撕裂剧痛,再一看,脚居然折了!罪魁祸首是只剑鞘。
赵况一手扶着花几,一手提着把明湛湛的剑,气势昂然。他面容带着病弱的苍白,嘴唇透出诡异的绀色,声音冷如金石:“我叫你放开她。”
长随被震慑得不敢动弹。
小宫女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忍着眼泪,给赵况顺气:“殿下,咱们不生气,不生气啊。”
“好呀,原来你一直在装样子!”长随醒过神来,痛得龇牙咧嘴。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受伤的脚,恨恨道:“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人!我要禀告贵妃娘娘!”
这时,只听一人郎朗清声:“哟,这是在演哪出啊?”
众人循声望去。
一袭黑裘迎着风雪走来,在冰天雪地里,像是明净尘世里的一痕墨矢。那人手中提的宫灯,竟是这天地之间唯一的光色。
来者正是周玉臣,身后跟着几个青衣小内官。
她身量高挑,意态闲适,霜雪落在眉宇间,反而显得落拓从容。
周玉臣掌纪察司,专理关防刑名、钤束长随,宫里不知她的厉害?
长随眼珠一转,把折断的左腿高高举起,鬼哭狼嚎:“周司正救我!四皇子恼了要杀人呢!”
2. 你说,我敢不敢?
杀人?
周玉臣望去,只见一病弱少年,把一个小宫女护在身后。他形貌昳丽,不胜风力。手中的长剑剧烈颤抖,握都握不紧。
传闻这位皇子体弱多病,性情温和得近乎怯懦,前天还因为摔跤把腿给跌断了。没想到还有这番魄力。
眼泪涟涟的小宫女攥着少年的衣袖,警惕又期待的看着她。
周玉臣上前一步,将自己的大氅罩在赵况身上。
她眼皮也不抬对长随道:“你这不好好活着么。”
长随一愣,举起剑鞘:“您看看我的脚呀!他方才就是用这剑鞘,砸断了我的脚脖子!”
周玉臣接过剑鞘,拿在手中掂了掂,轻飘飘的,是最劣质的软松木。
再捏了捏,竟已经朽坏了。
“是他吃多了酒,自个儿跌倒的!”小宫女躲在赵况的身后道。
长随的左脚几乎对折了,周玉臣暗暗疑惑,伤成这样是怎么摔的?
咣当!
赵况手中的剑再也握不住,直直摔在地上。
他丢剑的手法仓促,险些砸到自己的脚,完全不是一个练家子的架势。
周玉臣看在眼里,她关切地问:“殿下,可是这刁奴欺上?”
“他偷殿下的东西,殿下生病也不管,还要打我!”小宫女又探出头。
而赵况始终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口吻温款:“……我御宫不严,咳咳…让周司正见笑了。”
“你放屁!你明明就是用这剑鞘伤了我!”长随急道。
周玉臣冷呵一声,凛着嗓音:“拖下去。”
长随见状不妙,高声叫道:
“周司正,周玉臣!我是贵妃娘娘的人!王梦吉是我的契兄,你敢动我!?”
周玉臣神色淡漠,不为所动:“哦?同时受命于皇嗣、后妃、宦官么?原来你是要演《吕布命丧白门楼》啊!”
“可惜纪察司只听皇上的命令。”她一脚踩住长随的胸口,俯身倾压:“你说,我敢不敢?”
长随脸色骤变,身子抖了抖,他又去求赵况:
“殿下,奴婢有罪,奴婢该死!今儿奴婢吃了几口黄汤蒙了心,说了些混账话,可平日奴婢对您的心,您也是知道的呀!”
赵况抚着心口,吞服小宫女递来的药丸。那摇摇欲坠的模样,面白唇红得令人心悸。
周玉臣不耐烦道:“叫殿下做什么?堵了嘴拖出去!”
长随的哀嚎声远去,她才换了一副和煦的笑容,将四皇子引入上座:
“殿下,是臣来迟了。”
赵况掩着袖子又咳嗽了几声,他垂着眼睛,似乎不敢看周玉臣:
“朔风摧折,夜雪煞人。周司正辛苦了。”
周玉臣四下打量,群玉殿中摆设陈旧,一地乱纸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字,看起来像是小孩子的课业。案上堆着针线、药瓶、刻刀,还有一颗镂空木薰球。
她目光不甚客气,口吻却恭敬:
“臣分内之事,殿下不必挂心……嗯?这薰球好香,怎么是木制的?”
赵况裹着周玉臣的大氅,脸色似乎好了些,他面露绯色:
“是银樟木,传闻它伴雷而生,天性不怕火焰。其香气馥郁,和乳香、安息香并用有驱疫避瘟之效。用它来做薰球,加碳火亦无妨。”
周玉臣好香篆,还是第一回听到这种东西,不由抚掌而笑:“妙啊!此物虽难得,更难得是殿下的巧思。”
她带来的小内官们,修窗的修窗,捡纸的捡纸。
小宫女端上茶点,仰着小脑袋把所有人都记了一遍,掰着手指算点心够不够。
“素日听闻殿下的雅名,早已心驰神往,今日一见果真龙章凤姿。只可惜臣羁身尘网,为公务所陷,竟无福到殿下的跟前敬孝。如今有幸领了王府督建的差使,”周玉臣将徽墨匣子奉上:“不知殿下可愿意指示一二?”
周玉臣一番话说得乖巧,实际都是套话。四皇子在梁廷,几乎是悄无声息,更谈不上什么好名声。但阿谀奉承又不要钱,把人哄高兴,差事也就好办了。
赵况猛然又咳嗽了几声。
周玉臣正要上前,一抬头撞见他羞涩的眼神。天家应是无情种,他却生了一双清透明冽的眼目,脸上什么事儿也藏不住。
“……周司正不喜欢这熏球吗?”赵况的声音温款柔和:“还是说,要用徽墨与我换?”
他的手搭在匣子上,细细地描摹着木匣上的纹路,温柔怜爱,像是抚摸情人的掌纹。
这回轮到周玉臣咳嗽了。
换什么?
难道这倒霉孩子从未被臣仆讨好过?
周玉臣摇头推辞:“这是臣的一片孝心,怎敢与殿下易物?”
话说得光烫漂亮,可小宫女端上来的点心,周玉臣却只是碰了一碰,便掏出了手帕擦拭指尖。
她扫见小内官拾起的纸张中,露出了半句词。
不待细想,就听赵况羞怯道:“你我年岁相近,说什么孝心诚心?至于王府……”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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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一个小内官快步上前,在周玉臣耳边道:
“司正,扈九御前失言,王印公把人绑到纪察司来了。要您看着用刑。”
赵况的目光微微闪动,面露关切。
周玉臣当作没看见。
她一把将赵况双冰冷的手,紧紧地扣在徽墨匣子上,口吻决断:
“臣先行告退,异日再来聆听殿下的指示。”
说罢,周玉臣接过小内官送来的另一件披风,边系上边走出去。
内宦不许用舆,周玉臣走得极快,身后打伞的小内官差点没跟上步伐。
已经入夜。一间间宽阔的殿宇挂上了红灯笼,星星火火次第燃起。不远处就是午门,隐约可见火树银花、喧声沸天。
皇子宫妃们在雁翅楼上赏灯,黄瓦重檐,红墙叠围,远远便看见他们被簇拥在前。丝竹雅乐,戏曲杂技,偶尔掠过几声歌功颂德的赞语。
周玉臣放缓脚步,她问刚才报讯的小内官:“扈九是什么事?”
漫天的欢声笑语中,小内官压着嗓子道:
“陈觉出使北戎,发现北虏在招兵买马,恐是又要南侵。王知恩说拓跋氏正在内斗,陈觉的谍报不明。扈九知道了,御前痛斥王知恩恃恩用事,隐匿军情。”
“皇上怎么说?”周玉臣又问。
小内官道:“皇上在景福殿听经,没有露面。”
周玉臣抿紧嘴角,提步走进僻静的宫道,直奔纪察司。
纪察司安静得诡异。漆黑的天幕笼罩着惨白的灰雪,一只猩红的灯笼飘在屋檐下,另一只的灯笼熄了,黑沉沉像瞎子的眼。
周玉臣站定在门外,凛声喝道:“今晚谁当值?”
一个中年宦官从里头迎出来,擦着额头上的冷汗:“我的天老爷,您可算回来了!”
是今晚当值的宦官金不换,职为副使。
金不换缩着脖子,汗珠越擦越多:“王梦吉在里头,他把扈九绑送过来,结果一进门就撞见他的契弟赖贵儿——就是刚才您逮那个的蠢货。哎呀呀,那就不得了了,直接上演全武行啦!”
周玉臣边往里走,边解系带:
“不过半日光景,老窝就叫人给掏了,你们一个个都成了软泥菩萨不成?把灯笼点了。”
金不换缀在周玉臣身后接过她的披风,恨不得把她推着走。他先是高声叫小火者去找火捻子,接着又夹着嗓子用气声说话,好似每个字都烫嘴:
“王梦吉捏着太子令牌,说是奉令监刑。小人们哪敢拦他呀?”
3. 周司正这把椅子,不好坐啊
听得王梦吉是奉太子之令。
周玉臣脚步略顿,又继续往前:“我去看看。”
太子乃关贵妃所出,行二,他生得宝相庄严,内里却跟他母亲一般专横霸道。
之前关氏只是个小贵人,皇帝的嬖宠有淑妃、贤妻有皇后。
淑妃生皇长子,出生即封卫王,又抚养了丧母的四皇子。
而皇后有嫡出的三皇子,虽然年幼,但样貌最肖皇帝,深惬帝意。
直到天授十五年,皇帝北狩,朝野动荡。
皇后一边派遣使者与北戎交涉,商榷条约;一边立三皇子为储,卫王协同监国,让北戎无可要挟。
司礼监周炳与首辅闻人决内外相合、表里夹辅,共同稳定朝局。
而关氏在后宫哭得病到,不肯进荤腥,直至皇帝归来。
如今已是天授二十二年了。卫王、三皇子、淑妃故去多年,闻人决被罢,周炳失宠。
皇后病弱不能理事,由关贵妃协理六宫,母子两气焰正盛。
“不好了!”
“周司正,金副使!王梦吉说纪察司纠察不当,他要亲审扈九!”
廊庑迎面跑来一个小内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身后的就是纪察司刑房,左右挂着一行对联,红底黑字写着:邪不压正道自明,善必驱恶心自安。
周玉臣与金不换也听见了嘈嘈杂杂的动静,二人对看一眼,周玉臣率先提步入内。
刑房内不大,乍眼看倒像是书房学舍,不像是恤罚之地。正中间放着一把黄梨木官帽椅,两旁摆设有矮书架、长条案,原本整齐堆放的案卷、笔砚,此时被掀得一地都是,白的纸,黑的字,红的血。
一个年轻的中贵人穿着银纹青色曳撒,端坐在官帽椅上,他面容含笑,眼波藏情,一双丹凤眼向上撩起:“周司正这把椅子,不好坐啊。”
此人正是王梦吉,司礼监奉御,兼任东宫典玺局郎。
周玉臣亦不退让,语气寡淡:“不当其位,自然坐得不舒服。”
群僚噤声避让,露出了堂下的两个人:一个是四皇子的长随赖贵儿,翘着二郎腿坐在条凳上,旁边的小火者给他奉茶;另一个被捆在地上,额头上一个可怖的血窿,潺潺流血,没入他的黑色曳撒中。
金不换“嘶”了声,嘀咕:“怎么给打成这样?刚才还好好的。”
周玉臣扶起黑衣宦官,这浓眉深目的汉子虽满头血污,被捆得动弹不得,但神志清醒、目光如电。见周玉臣来了,他嘴唇微微翕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内官上前替汉子处理伤口,周玉臣环顾众人,目以鹰视:
“扈九乃御马监监丞。没有纪察司的裁断,殴打监官当杖一百。”
“你们——何人领罚?”
纪察司诸人睁着眼珠,怒视王梦吉带来的一行人。那帮人中有几个眼熟的宦官,俱是被周玉臣训罚过的老相识。见周玉臣的目光移过来,他们不由得后退一步,齐刷刷看向王梦吉。
王梦吉仍是一脸笑眯眯的模样:“周兄弟,我也是奉命在身。”
他亲自将周玉臣迎入座,伏小做低的做派,叫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王梦吉道:“去年边境不宁,皇上他老人家心里也不好受。如今和谈在即,天下太平。扈九却捏着陈觉的一言半语,妄图动摇人心、煽构党祸。玉臣,你钤束内官一向铁血无私,怎么也不管管他?莫非因为交情好,就忘了你的本分?”
他一边说,一边细细把案上的书卷规整,那整理摆置的习惯,居然跟周玉臣一模一样,直把金不换看得目瞪口呆。
周玉臣抄着手没说话,金不换却回过味来,他急道:“王梦吉,你别在这血口喷人!”
砰!
一只茶碗摔在周玉臣的脚下,赖贵儿有人撑腰,气势抖了起来,道:
“什么破茶?吃起来满口臊味!吉哥,周玉臣一来就护着扈九,他们俩是诚心要跟您和太子爷过不去呢!”
而王梦吉只笑吟吟的看着周玉臣,似乎在等她的反驳。
周玉臣看着靴子上的茶叶,“啧”了一声,喝道:“来人!把赖贵儿、扈九带下去,本官要亲自刑问。”
赖贵儿懵了,扭头看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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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吉哥!”
气氛再度紧张,纪察司诸人要动手,王梦吉等人护着赖贵儿。王梦吉显然也没料到,周玉臣居然一个字也不辩解!
他笑意微敛,抬手露出袖中的令牌:“太子令牌在此,你可看见了?”
“看见了。我等深受皇恩,每时每刻都惦记着为万岁爷、太子爷分忧解难,”周玉臣朝着景福殿的方向拱手,回目直视王梦吉:“所以身为纪察司的管事,我这不正要干活么?都拉下去!”
王梦吉知道她是要快刀斩乱麻,即刻道:“我奉令监督,需在场观刑。”
“行啊。”周玉臣混不吝的点了个头,吩咐:“先捆了赖贵儿,杖一百。”
赖贵儿抱住王梦吉的大腿:“吉哥救我!一百杖我哪儿还有活路啊!”
周玉臣慢悠悠起身,弹去袍靴上的茶叶渣。
王梦吉笑容更淡:“为何先罚赖贵儿?我来是监刑扈九。”
周玉臣指着靴袍上的水渍,一脸理直气壮:“赖贵儿殴打监官,杖一百不应当么?更何况他还欺主罔上、凌虐同僚,理应加罪。”
金不换亲自押着扈九往前走,周玉臣待要上前,王梦吉却一把拽住她的衣袖,氤氲香气贴上来,他低声道:
“元宵节前,已有朝臣因[诽谤议和]一事被皇上申饬。今日扈九再次挑起此事,印公忍不了,皇上更忍不了……玉臣,你当真要踩进去?”
周玉臣任由他牵着袖子,却道:“刚才你动我的桌案,我没说话。”
这些年来,在王知恩、周炳的推动下,二人从小就互争高低,输了便要受饿挨骂。自然有过恨,可背地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可怜人。
后来加入的扈九就更惨了,扈太监文武双全,对他要求甚严。三人暗中结义时,身前没有胸背花,只有彼此滚烫的眼泪。
王梦吉微微一怔,知道她是在说从前的约定:对方做事时绝不插手。
他缓缓松开袖子,恢复了多情含笑的样子,语调温柔:“周司正,慢走。”
说完,王梦吉一脚踹开赖贵儿,任由他被人拖出去。
4. 我都系照你意思去做的
大梁以德治下,审讯室看不到一件刑具,四面纸糊的雪墙白白净净。
若不是门外传来赖贵儿的鬼哭狼嚎,这里简直像个客室。
金不换频频往外瞅,嘴里念叨:
“叫得像杀猪,别人生仔诸葛亮,他家生他猪一样。也就是咱们心善,一顿鸳鸯板子打完了,还能给他留条小命。不过,王梦吉是怎么回事?不是要监刑吗?”
此时只有扈九、金不换、周玉臣三人。
周玉臣检查扈九的伤口,刚才使了不少药粉才勉强止住血,可见王梦吉是下了死手。
她平声静气道:“王梦吉知道扈九今晚上死不了,因而要避嫌。”
“死不了?避嫌?这是要……这事……”金不换又渗出冷汗,攥起衣袖摁在脑门上。
周玉臣擦去手上的血渍,轻描淡写:“王梦吉第一天给太子当差,就落得个办事不力。倘若还知情不办,岂不是罪加一等?好了,你也出去吧。”
“按规矩刑问需得两个人在场,周司正,我……”金不换抄起文书,转身就走:“我、我上个茅厕,去去就来!”
门又关上了。
周玉臣这才搓了把脸,轻轻唤了声:“九哥。”
扈九跪坐在地,他生得虎背狼腰,轮廓深邃,端的是不怒自威,开口却很温和:
“梦吉怕你为难,想在你回来之前动手。你该走慢一些的,阿玉。”
周玉臣坐在另一头看着他,缓缓摇头:“我的地界还轮不到他做主。只是九哥,为什么?[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这话难道你忘了吗?”
扈九那双被血污了的眼睛,浮出温柔神色:
“我怎会忘?那时你、我、王梦吉三人,被各自的干爹逼得没奈何,梦里都在背书。为奴为仆,这句是我们最喜欢的,听起来……真自由啊。后来才知道那是一句,伤心的诗。”
周玉臣垂下眼,盯着脚上那双御赐的靴子,喃喃道:
“我们三人之中,你的前程最好。既是皇上钦点的御马监监丞,授命佥押,协领京卫,又在御前扈从,频频得到皇上的眷注赏赉。你应当明白,他畏北戎,如子惧父。为何还要死谏?”
扈九靠着墙,缓解阵阵晕眩,声音放得很低:“那你呢?云州失守时,你怒恨难安、神思不属,云州不曾有你的亲故,你又是为了什么?”
两心相知,肝胆同照。
周玉臣一时大怔,又一时大悲。她几步走到扈九面前,扶住他的肩膀:
“节前,因反对割地议和,户部给事中张瞻撞柱死谏,兵部侍郎秦焘、吏部给事中苟献祯二人被除名编管。三人俱被定为讪君卖直、诽谤朝廷。王知恩为排除党异,定会把你与党争拢作一处。九哥,他要整治的不只是你,还有我的干爹周炳。”
扈九颔首道:“我知道,王知恩一口咬定我有同党,却不让镇抚司审我,非得送到你这里来。周炳为明哲保身,对前线战事一向闭口不谈,王知恩又岂会不知?只为污你们父子二人罢了。”
说到最后,他笑容温和:“阿玉不必为难。我今日所言,字字真心,亦无怨无悔。”
周玉臣的心像是被剁碎了又重新捏在一处,她声词诚恳:“九哥,我有法子救你,只要你愿意改个说法。”
扈九却将头抵着她的腹部,闷闷低笑:“那还是杀了我吧,哪有英雄做一半,就改行当狗熊的?”
门外,金不换来回踱步。周玉臣这厢悄无声息,竟比赖贵儿那边哭天喊地更可怖!
他几番抬起手,又收回去,最后咬牙敲门:“周司正,下半夜了,孩儿们等着您差遣呢。”
里面传来周玉臣的声音:“进来。”
金不换一进来,便见扈九仰面靠墙,周身脱力,胸膛的起伏微弱得难以察觉。
他松了口气,熟练地排开笔砚,舔笔念道:“天授二十二年正月十六,御马监扈九,生事造衅、御前妄言,为纪察司所枷。今日查无别情,因其嫉怒同侪,欺心壅蔽。奸狡之行,应从重罚……”
还未说完,周玉臣打断他:“且慢。”
金不换耷拉着脸,先提声叫了句“祖宗”,又憋着嗓音道:“周司正,小人跟定了您,刀山火海、无间地狱都去得,可您得为纪察司的孩儿们想一想,也为您自个儿,为周太监想一想。”
周玉臣却捏住金不换握笔的手,恳求道:“不换,看在同乡的份上,给我一个时辰。如有人问起,你就告诉他们:[呢单嘢唔系我跟开]。”
熟悉的乡音让金不换一愣。他见周玉臣言辞诚恳,再看扈九面白如纸,心头也浮起几分悲悯,犹豫后道:“他们若问,我也只能说,[我都系照你意思去做的]。”
二人相视苦笑,双手紧握。
周玉臣不再逗留,披风也赶不及穿,孤身没入茫茫的黑夜。
而雪深难行、大雪如席,那行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就消失在风雪中。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元宵开禁三日,谓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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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夜”。午门前,京师百姓们挨山塞海,挤做一处看雪赏灯。正中一座耸如高楼的巨型鳌山灯,内有灯山巍巍,画着古寺禅林、仙山琼阁,左右悬挂着山妖水怪、鸟兽鱼龙等花灯,饰以锦绮金玉,簇之如花树。
雁翅楼张灯结彩,灯火如昼。偶然掠过三两人影,叫百姓们纷纷惊呼,猜测那是传闻中的龙孙凤子,还是后宫宠妃。
周玉臣整了整发冠,方快步上楼,俯身叩拜:
“纪察司司正周玉臣,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听闻殿下在雁翅楼赏灯,特来听候差遣。”
眼前屏着一台黄花梨八仙过海座屏风,后头是一只插肩榫云纹平头案,搁着几碟瓜果点心。
屏风与案几之间,隐约可见一个身量适中的青年,身着绛纱红袍的皮弁服,肩饰两龙,冠插金簪。
屏风后传来太子的声音,他对太子妃笑道:
“方才你问这鳌山灯是谁监制的,便是此人了。不过,这个时辰周司正怎么不在纪察司?”
见王梦吉不在,周玉臣俯首再拜,声音里蕴着含喜悦意:“元宵佳节,臣还未与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贺喜,当觐见之后再去当值。”
太子嗯了一声,淡淡道:“太子妃既觉得这鳌山灯好,便看赏罢。”
太子妃与太子青梅竹马,人称“小关氏”,最懂得太子心意。她当即使个眼神给宫女:
“人说衣食父母,既然父皇赏了靴子,我便替太子赏食罢!”
宫女用手帕托着只果子到周玉臣眼前,待她要接时,宫女却松了手,任由果子咕噜噜滚落在地!
周玉臣从一地雪泥中拾起果子,恭敬奉于头顶:“谢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赏赐!”
太子妃掩袖而笑,一脸娇俏:“别光谢呀,周司正怎么不用果子?莫不是在四皇弟那吃饱了?”
庑廊上的奉御长随,有不少是王知恩选出来的近侍,他们暗暗窃笑,擎等着看她吃这脏果子。
周玉臣握紧了满是泥水灰尘的果子。
看来,她今天去群玉殿的事情被知道了。
周玉臣吐了一口浊气,清声道:
“太子殿下,臣这双靴子早已浸满了雪水,可臣仍旧穿着它四处奔走。因为这是陛下的恩典,臣有心炫耀,好叫人知道天子恩德。”
她把果子擦得锃亮漂亮,一双眼目抬起,不卑不亢:“隆冬的水果何其难得!可见帝王之德、储君之贤。请太子殿下恩准臣,亦夸耀您的赏赐。”
5. 太子殿下事事洞明!
太子妃看清她的脸容,微微赫然。
太子则不置可否,轻笑一声:“起吧!”
周玉臣称谢,正要继续说话,太子冷不丁又道:“本宫听过你的名字,雷霆手段,聪慧过人。如今一见,确然是俊秀人物。”
他面若菩萨,噙着悲悯人间的笑意,下一秒却道:
“为何不曾见你来东宫觐拜?”
近侍们熟知太子的脾气,此言一出,大家眼神交汇又马上移开,各自暗暗吞了口唾沫。
最开始发难的太子妃,也紧接着说:“去四皇弟那倒是跑得勤快。”
周玉臣面色如常:
“臣,执掌内官刑名、钤束缺失。而东宫上下,俱是材雄德茂、玉洁松贞。是以臣这样的小人物,没有机会觐见殿下。”
“而四皇子还未出阁建府,其宫中近侍,竟有骄横欺主之徒。臣职责所在,当以约束。”
太子这才倨傲点头,道:“王知恩说你巧言令色,果真不假!可还有别的吉祥话?”
周玉臣俯身再拜,朗声道:“臣正要恭贺太子殿下大喜!殿下青宫有年,以德礼臣,已是贤臣云集;今日以刑驭下,如此宽威并用,必将又获一能臣。”
太子一听大怒,他抓起案上的果子朝她面上砸去:“阉竖尔敢!扈九煽惑群情,以谋奸计,理应即刻打死!他有什么资格为臣为吏?!”
一只果子结结实实的砸在眼睛上,周玉臣右眼直冒黑影,她拾起地上开裂迸汁的果子,高声道:“臣谢太子殿下赏赐!但臣所言,全心全意是为了殿下。”
已经没有果子了。
太子索性操起莲盘,狠狠往她头上惯去!瓷片割破了周玉臣的额头,粘稠的鲜血涌出来,将满腔的滚烫变作一片冰凉。
太子怒火中烧,尖刻笑道:“照你这么说,扈九密结秦焘、苟献祯等人一事,岂不也是为了父皇与本宫?你这么清楚扈九的用心,莫非你也有份?”
周玉臣平声静气道:
“殿下,臣只是内廷臣仆,不懂朝廷大事。内廷纠察,主在遏源。扈九的惑言何来?非秦苟二人,而是来自陈觉。如今陈觉戴罪在身,皇上命他继续出使北戎议和,可见君父的宽宏雅量。”
“诸皇子中,唯殿下最肖皇上。殿下提纲挈领,比臣等更心系家国大计。今日之事,皇上在景福宫全然不知,全凭司礼监王知恩一人所言。这司礼监和御马监……一文一武,本就相容不易。”
太子脸色稍缓,扫了一眼匆匆赶来的王梦吉,嗤笑道:“据本宫所知,你干爹周炳和王知恩也不对付。”
周玉臣瞥见王梦吉的青色银纹膝澜,心关一松,笑道:
“太子殿下事事洞明!托皇上、殿下之福,臣有幸得周太监教导。王梦吉的运道就更甚于我了,能到您的身边伺候。”
“那扈九原本也有一个干爹扈太监,早早就没了。扈九在御马监协管禁军,治下俨然,年纪轻轻就被皇上钦点为监丞。可惜少了人指点调教,便有几分武夫之莽、愚忠之直。”
太子慢吞吞道:“这么说,扈九背后无人指使?你敢确定?”
周玉臣咬字不松:“是,臣已查无别情,今日种种,皆是他一人所为。然而,错也错在这一人所为!殿下御下有方,应知再好的臣仆,如不予规训,即是良臣也有限。”
话说到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司礼监和御马监,是权柄最大的两个衙门。御马监柄兵,掌印提督等大珰不敢与王储相近。可一个曾深受帝恩的御马监监官,背景还干干净净无人可靠,那可就不一样了。何况今天这事,扈九确实只骂了王知恩一人。
太子思忖至此,连忙问王梦吉:“你可去监刑了?如何?”
一道幽凉的合香气息,笼在周玉臣身侧,只听王梦吉道:“扈九受了刑,已不省人事。纪察司在等周司正回去定罪,眼下有说编管的,也有说充军的,还没个定论。”
太子沉吟片刻,问周玉臣:“以你之见,当如何?”
周玉臣心如擂鼓,道:“不如让他去燕州戴罪立功?眼下燕州有山贼作乱,都督府受命剿匪,如扈九随同,一则可替殿下犒赏将士,振奋军心;二则可代殿下去燕山的雷台观,挂袍行香,为皇上与殿下祈福。等他履职归来,有所长进,自当拜谢殿下的指教。”
太子颔首:“就这么办吧。告诉扈九,让他实心做事,好好改过。”
周玉臣应了个是,捧着几个果子退下。
待下了楼,周玉臣才惊觉自己的中衣湿透,右眼突突的胀跳着,身体发沉,头疼目胀。更糟糕的是,腹部隐作坠痛,定是癸水将至。
此时大雪初霁,一轮满月朦朦胧胧的贴在夜幕上,残云方敛,天地清彻。周玉臣披着一身冷艳孤光,等不及换衣袍,忍痛赶回纪察司。
甫一进门,金不换看见她脸上的血,便惊得跳起来:“怎么弄成这样?”
说着他又忧心忡忡起来:“连你都被罚,这回真是死梗了!”
周玉臣摸了扈九的脉搏,懈了口气:“别怕,太子仁德,扈九断为立功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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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
她将裁决说与金不换,又让内官取了关防牌将扈九送出宫。
扈九的小跟班一直候在外院,他两眼含泪,进来便拜:“得蒙厚意,此恩难报,小人给司正爷磕个头。”
周玉臣捏着小火者递来的热茶,猛灌了一口:“甭磕了,赶紧把你们爷送回去,速速找个大夫,趁早打点行装才是。”
小跟班自去了。那头金不换的文书已写妥,见周玉臣情形委顿,眼神发眩,不由担忧:“司正,这里有我照看,你且回去歇息。”
不料周玉臣盯着手上干透的血渍,喃喃道:“只怕他要怨我,不服断遣。”
“文死谏,武死战。我们这等不文不武的刑余人,争什么清名呢?内臣不载会典,实为家奴,名垂青史者古今几何?扈九自会明白司正的苦心。”金不换给她换了热茶,安慰道:“况且他年少有为,只是天年不齐,兴许另有一番造化呢?”
周玉臣颔首,道:
“确然,眼下燕州盗贼群起,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不过我听说燕州盗贼不同一般游寇,他们原是云州的饥民溃卒,云州被占后,自发结成巡社。虽不法,亦有坚守拒敌之辈,对虏骑悍无所惧,竟也收复了云州几处城镇。朝廷此番剿匪……”
后半截话被周玉臣吞下,她缓缓起身,拍了拍金不换的肩:“今夜有劳你。”
金不换接过小内官送来的披风,给她严严实实的系上,嘱咐道:
“回去着人煮一碗葱姜水,疏散一疏散就好了。什么云州燕州,都别再思量,朝廷都没说要收复云州,那几个盗贼又能坚持多久?最后不过是跟海洲、蔡州一样罢了,划分而治么!”
周玉臣再次称谢,不再赘谈。
一路到廊下家,雪月相宜,玉蟾满硕。周玉臣衣袍靴履,都半寒半湿。周炳见她迟迟未归,以为是被群玉殿袢住了,后来听说扈九、雁翅楼一事,急得要出来寻人。
两人一照面,周炳由忧转怒,揸开五指,蒲扇大的巴掌就要扇在她面上。但见她脚步虚浮,唇色发白,半张脸都给血糊了,那巴掌又变成了搀扶:“直愣愣站在外头做什么?喝西北风吗?”
周玉臣指了指天上的明月,涎皮赖脸道:“儿就是见这月亮,真好啊,忽地有了诗兴。”
“还有心思吟风弄月,等回了家,我再与你算账!”周炳骂骂咧咧,招呼小火者们打起炉子煮姜汤。
周玉臣不做言语,心底却道:“算世间,哪有平分月?”
这正是在四皇子那看到的半句词。
6. 与我一同做个贼泼才。
周炳在猫儿胡同口有间院子,院子是早年置下的,大屋不作间断,也不用帷幔围就,四面出廊,阔朗通透。院中所栽多是老松细竹,溪亭畔一棵梧桐如盖,疏落地挂着几盏灯,红彤彤的纱绫裹就,映着白皑皑的积雪。
周玉臣醒来时,只觉得那灯光如红日盖在眼皮上,压得她胀痛难睁。又兼身似笼蒸,腹如刃入,凛凛寒气在腹中翻割搅动。她撑着胳膊起来,先探了探身下的月事条,淅淅沥沥若有还无。
“真是比脑袋开洞还疼!”周玉臣吐气暗骂,她素有气滞血瘀之症,每年的癸水只有两三次,虽说便宜了行事,但每次都如割肉一般要命。
周玉臣换了内里衣裳,拾掇整齐才唤人:“把药酒热一壶给我吃。”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女推门进来,身上穿着缇色薄绵袄,罩了件绛红滚兔毛夹缎背心,她提着铜壶兑了洗脸水,硬邦邦道:“大清早的吃什么酒?”
周玉臣取了手巾,笑道:“燕官妹妹,怎么是你?小子们躲懒去了么?”
周燕官把食盒从门口拎进来,一色儿摆在金漆的春台上,又从桌肚底下拨出两个杌子,用火捻子点了一碗锡灯。
她边忙边道:“昨夜你回来时,半张脸都是血。大家说你得罪了贵人被打杀了,又说你是贪看爆竹被炸伤的,我来看看怎么回事。”
说着,周燕官上前来,仔细端详她的伤口,但见一道寸长的割口,在太阳穴与发缝的交界处。周燕官轻轻抽气:“天爷,这要是再往下一点儿可就凶险了,难怪老爹着急成那样!”
周玉臣洗漱罢,才发现整个右眼肿泡起来,好在视线无碍。她拣了只杌子坐下,浑不在意道:“妹妹且放心,我这等泼才断断是死不成的……这粥怎么也有葱姜?”
那春台上摆着两碗姜葱粥,略滴了几粒香油,旁边是一碟春不老蒸乳饼,一盅清鸡汤。
周玉臣看着那粥,哭笑不得:“昨夜干爹灌了我好几碗姜葱水,今天一睁眼还是它,难不成要把我腌入味么。”
周燕官笑眯眯的托着腮,坐在对面:“莫贫嘴,赶紧吃完了,我还得收拾去见客。”
听得“见客”二字,周玉臣收敛笑意:“干爹又在给你相看人家?怎么你竟肯了?”
周燕官是周炳在宫外收养的养女,生得乌发雪肤,姿容清绝,端然是一轻袅袅的如花美人。如今也到了待嫁之年,周炳最近为此频频走动。
可惜高门大族都不屑于和宦官结亲,能谈的多是不入流的富商大户。周燕官早慧心明,眼见都是侧室、小妾之类的归宿,她半泼半哭的闹了好几次,周玉臣也站出来拦了几回。周炳这才姑且作罢。
“我的心你是知道的。”周燕官娓娓道:“书里的那些风月我不懂,里头的女孩儿都一色一样的漂亮可人,倒是男子各色各异,有铁骨铮铮、圆滑不佞,也有君子文雅、武夫悍勇。实心说,与其和他们做夫妻,我更想做一回他们。”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去:“可是这两年老爹在御前越发艰难,你在宫中……白天才得赏,晚上就被打成这样。若是能帮衬家里,嫁也无妨。”
周玉臣觉得胸膛里的那团碎肉,又要被捏散了、揉化了,痛得她站起来,牢牢握住周燕官的手,道:“不,你不想嫁就不嫁。莫说是为了我,便是为了干爹也不行。”
周燕官轻轻摇头,两只金莲蓬坠子在耳下晃动:“你权当是我为了自己罢!在家中锦缎罗衣、好吃好喝的养了这些年,总得有些用处。”
院子里传来几个掌家内官的声音,周玉臣凝神听了片刻,确定是不相干的琐事。她这才打量一脸哀伤的周燕官,变出个放诞不羁的笑容来,低声道:
“我自与干爹去说。妹妹且等着,与我一同做个贼泼才。”
昨日周炳说要算账,但刚把周玉臣送回来,他就被人请走了。略思忖,周玉臣拿定注意。二人用了早饭,周玉臣便带着燕官一道出门。婆子们大惊失色,上前欲拦,却被周玉臣的小内官们按在原地,只得眼睁睁看着人走了。
这厢,帝都郊外的大道上,残雪薄阳,天光初放。
一簇人马蓄势待发,中间捧着一位将军,骑着匹黑色的河曲马,正是都督副使潘处道。他早已经得到宫中的牒文,知扈九要随同劳军,心中不豫。皇帝倚重宦官,这些内臣常常假借采捕、买办等名头,凌虐官吏军民,逼取金银。潘处道对此深为厌恨。
潘处道与老妻嘱咐道:“夫人在家中要多看我的画像,多跟我说话。”
潘夫人是个精神奕奕的中年妇人,亦骑着一匹雪白卷毛马,她翻了个白眼:“怎地?又想我骂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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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处道攥着缰绳直叹气:“是啊,少了夫人的规训,为夫就是拎不起的豆腐。就怕哪日把脑花摔坏了,又说了不该说的话,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潘夫人斜了他一眼,把马鞭轻轻抽在潘处道腿上,冲着亭子努努嘴:“不过是个孩子,瞧着人高马大的,其实也就二十出头罢?见他的言行举止,倒是性情中人。”
快行亭中,扈九头戴一顶皂纱无巾脚,身穿玄色暗纹曳撒,背阔弓,携箭壶。头上虽裹着纱布,但精神气魄与昨夜已是判若两人。
周玉臣一见扈九,俯身便拜:“九哥,原谅我擅作主张,污了你的心。”
扈九携住周玉臣的手,端量着她额上的伤、青肿的眼,病容憔悴,他仓促抹了一把眼泪,躬身亦拜:“实我不贤,倒连累了阿玉!如何怪得你?只恐救命之恩,需得异日再报。”
二人相携垂泪,想到此别不知何时再见,惧是怆然。
这时周燕官脆生生道:“你这呆子好不知趣,只要你活着,我哥哥心中便畅快。人行在世,酬谢来,报答去的,事事都要衡计对等,又有什么意思?”
扈九在周府不曾见过女客,还是头一遭见周燕官,与她肃然拱手,道:“姑娘豁达,是我顽笨。阿玉,怎不见你引荐?”
周玉臣拍了拍周燕官的肩膀,笑道:“这是我妹妹,你叫她燕官便是。今日家中有客,我带她出来躲清净。”
那周燕官生得美貌,已习惯了被打量,突然见一魁梧武夫,视她如常,心中不觉暗暗称奇。又因头一遭违背父意,胆气正是肥壮壮的时候,便道:“你这汉子又是何人?咦,你的伤也在头上,莫非是你同我哥哥一道偷点炮仗?”
扈九与周玉臣对看一眼,哈哈大笑。周玉臣又介绍了扈九的身衔,道:“妹妹,你喜欢的那盒凤凰单枞,正是九哥所赠。怎么吃了茶,却把人给忘了?”
周燕官一听便明白扈九是谁了,扈九的义父扈太监在越山之役中战死,力竭不退,可称忠勇,此事在宦官内广为流传。她暗忖:如此忠义之后,谁敢伤他?
但这个心思机敏的小少女,只作插科打诨,又是让周玉臣现场做折柳诗,又是问扈九燕山的风土人情。把原本忧愁的氛围,消散在笑声中。
她亦没有问他们二人到底因何所伤。
7. 老娘可是个叮叮当当响的英豪女子
群玉殿,厢房正面壁上,挂一幅仕女出游图。画像中两位淑女,双双游赏于花团锦簇中。若有宫中老人在此,兴许会发现:一位是已故的淑妃,另一位是已故的文才人。
四皇子赵况敬了香,他闭目默然,立在案前与画像心谈。
满室静谧,四下无风,一株斜插在鱼藻纹蒜头瓶中的梅花微微颤动。
赵况无奈转身,清声道:“我的腿伤已经无碍了。”
不知何时,一个妇人闪现在他身后。她一身不起眼的宫仆打扮,却是目射寒星,鼻直口方,行举间可见其身形稳健、骨壮筋强。
妇人二话不说,抽出梅枝急急一撩赵况的左膝。赵况闪身错步,探出右臂轻轻一捞抢住梅枝,又将那只梅花插回瓶中。一来一回,那嫩蕊娇花竟是分毫未伤。
妇人瞪目如铜铃,道:“躲什么,你小子有本事跟锦衣卫干架,却不敢让老娘抽一下吗?”
赵况咳嗽两声,拱手讨饶:“兰姨……”
“甭来这套,老娘跟那番子正斗得痛快,你蹿出来做什么?被发现了你这皇子不做了?”兰姨一把掌住赵况的膝盖,或轻或重的按捏检查,骂道:“等瘸了你就知道厉害!当初教你功夫的时候,老娘说过什么?行走江湖头一条,不要白送!”
赵况痛得肌肉发紧,挤出一丝笑容:“可我赢了,便不算白送。”
他吞下几声闷哼,恐被发现,又连忙转了话头:“所谓天潢贵胄,看似天命贵种,实际上也不过是凡胎俗骨,于尘世又有什么两样?何况我本就不是赵家人。”
“你要真是赵家人,老娘才懒得搭理你。”兰姨终于收回手,从怀里掏出几瓶药,抛给他:“心疾需得静养,老娘不在京都时,你好生休养不准再溜出宫。听见了没有?”
赵况接住药瓶,把它们拢入斗柜的暗屉里,问道:“兰姨还未说,这次要去何处?”
兰姨也不瞒他,眉飞色舞道:“你可听过燕州沈扩?那汉子原是按察司佥事,奉命往云州募兵,却遭奸人所污,被下了牢狱。云州失陷时,沈扩趁乱逃出,竟与当地百姓结成巡社,如今据兵于燕州,狠狠痛杀了虏狗几回!老娘此去,定要助他一臂之力。”
赵况知道燕山时局,思忖着,道:“去岁云州守备不战而逃,为沈扩所杀。皇帝视沈扩如盗贼,我听说他还派了潘处道前往燕州,名为招抚,实则剿匪。兰姨此行必是凶险,不如……”
兰姨打断他:“说甚胡话?!老娘可是个叮叮当当响的英豪女子,金石心志的铮铮人物,行走江湖这些年,老娘怕过谁?对吧文娘?”
最后一句,兰姨看着画像上的文才人。画中的女子,眉目鲜艳,细玉香肌不染半点脂粉;云髻蓬松,戴着顶“一年锦”的团簇花冠;纤腰袅娜,系六幅蜀锦的真红罗裙。是个温柔可亲的绝色佳人。
这是赵况照自己的模样,比拟所画。
他的生母文氏,入宫前与兰姨是结义姐妹。后来文氏做了花房宫女,一朝被皇帝所幸,又被弃之不顾。当时在场有一侍卫,见文氏昏死当场,心生怜悯,替她收拾了首尾。
后来二人逐渐生情,文氏珠胎暗结。待要遁逃出宫,却被皇帝再次召幸,一来二去竟把侍卫骨肉糊涂做了赵氏子孙。文氏胆小,生子后惴惴而亡,赵况便成了淑妃的养子。再后来,淑妃也没了。
赵况又咳嗽两声,清凌凌的眼目中,露出几分惘然。他本就生得唇红齿白,双眉入鬓,神色怅然时更见怜意。
兰姨心下不忍,安慰道:“你娘虽走得早,但淑妃娘娘是个好人。有两个母亲爱护你,又有老娘教授你武功,算起来你也是顶顶有福气了!这玩意给你,若是遇到麻烦,就拿着它去煤渣胡同找人。”
她手中托着一柄龙头棍,约莫有七寸,通身是漆黑的乌木,透着饱饮岁月的光泽。龙目怒睁,龙角高立,气势极为威严。龙口中衔着只珠子,被尖锐的牙刃牢牢咬住。
这便是鹤庵堂主的信物了。鹤庵,以打行起家。百姓家中有斗殴、诉讼对簿时,往往雇其护卫。所聚集的打手游民,称为“青手”。上一代头目兰金,与一朝廷大官明暗合作,为其冲锋陷阵,殴打政敌。还办了几桩震惊朝野的刺杀大案。
从此,鹤庵一跃成为京都最大的游侠结社,成为打行中的最上等,甚至还集结了秀才状师,以备诉讼。而兰姨,正是兰金的女儿,名唤兰婉如。
兰金去世后,兰婉如继承了鹤庵和龙头棍。她武功高强,在帮派中名望颇高。但与父亲不同的是,兰婉如对捧达官贵族的臭脚、替他们干脏活的事,毫无兴趣。她更喜欢锄强扶弱、劫富济贫,甚至几次得罪了曾经的主顾。
很快,鹤庵分裂为两派。北鹤庵依然以琉璃厂为总舵,是兰婉如的叔叔兰德为首的一帮老派游侠;南鹤庵则以煤渣胡同为总舵,由兰婉如带走的一帮少年男女组成。
不过,没有龙头棍,兰德很难调动京城之外的分舵势力。这一次遇袭,是兰德联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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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故意给兰婉如设置的陷阱。如若不是赵况营救及时,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现在那根宝贵的龙头棍就在赵况眼前。
赵况却看也没看它一眼,反而真诚发问:“我想落草,同兰姨一道去燕山,可好?”
兰姨被他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看了看他,扭头就对画中的二人拜道:
“不关我事啊,我可没这么教过他。两位姐姐明鉴,妹妹我潜入宫中扮婆子,教授他功夫,只为保他性命!绝不是要他做剪径强人!”
表明了心迹,兰姨又去拧赵况的耳朵,骂道:“你大爷的!你上回溜进煤渣胡同,柳儿就险些把你绑了当场拜堂。你落草作甚?给人当压寨夫君吗?”
赵况耳朵被拧得红起来,却不叫痛,只道:“那女孩无心伤我,我若出剑伤了她,须不好看。若是杀北虏,就可以痛痛快快下手了。兰姨,你教我做一个眼盲口哑的傻子,那并不难,淑妃娘娘也是这般嘱咐我的。可是再想做别的,就不能够了。”
兰姨松开他,道:“你可见到周炳了?他秉性忠直,乃是阉人中的好汉,比旁的男人都有种。当年若不是他和皇后娘娘、闻人决主持大局,这天下还指不定啥样呢!如果周炳能指点你几句,岂不是比落草有宜?好歹你也能在朝中做些好事。”
赵况心中了然:如今的周炳,一心汲汲营营、博取帝宠,早已不是当年人。而自己这个皇子,至今未能出阁,连止奉朝请都没份,又如何攀附?
他隐去不谈,只温和道:“我见到了他的义子,叫周玉臣。就是为人有些腼腆,我准备的礼物没能送出去。”
兰姨习承了其父的武功,心眼子是半点没沾,哪儿懂得官场人情?她不知淑妃卫王母子,究竟是因何而死,故而笑道:
“一回生二回熟嘛,把人留下来吃顿饭,慢慢也就熟了!你也没甚朋友,实该结交一些英杰豪强。要是能歃血为盟,结为姊妹兄弟,手脚也就能舒展了。”
赵况应下,心中却道:我在宫中,如陷囹圄。何人愿与我助力?又有何等好事可做?
这时,走廊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二人立即噤声。
小宫女扣了扣门,声音带着亢奋:“殿下,纪察司带人来了!”
“请他们在厅前等我,我稍后就来。”赵况提声道。他再回头时,只剩下案几上的一柄龙头棍,三两片迟落的梅花瓣,寂寂地散发着清香。
他甚至来不及说一声再见。
8. 怎能不算喜事呢?
周玉臣送别了扈九,带着周燕官上街买了些书本笔墨、首饰绢花,见周燕官怏怏不乐,又让小内官陪妹妹去正乙祠戏楼听曲,自己则先行进宫赴差。
赵况一出来,见她背着手在窗前,在看工匠修补窗户。
今日她穿了身绛红织金曳撒,胸前团着麒麟踏云背花,腰系玲珑嵌宝蹀躞带,端的是贵气逼人,可脸容却泛着病态的潮红,右眼眶红的、青的、紫的都肿作一团。
周玉臣一脸笑容,浑然没事的模样,拜道:“殿下莫怪,昨日臣等技艺不精,这窗户只能看不能用。今日才算真正修好了。”
她说完发现赵况没有做声,不由惊异,抬头却见他指着一把圈椅道:“周司正,坐这吧。”
那把圈椅上搭着龙凤如意祥云纹的弹墨椅袱,还有张眼熟的旧毛毡。
周玉臣即刻认出来,这是赵况常坐的位子。
见她不动,赵况又咳嗽几声,眼梢带着青涩:“怎么了?”
周玉臣拱手道:“殿下宽待臣仆,臣心中只有感激的。但尊卑有别,臣不敢违之。”
赵况不做言语,拄着藜杖走来。他下盘轻浮,不过几步就见身形摇晃。周玉臣欲上前搀扶,却听他低声道:“你坐下。”
周玉臣一时疑心他的语气,便听赵况咳嗽几声,又变作温款声调:“你我都病着,就无需拘礼了。”
“臣这等都是小事,不值当什么。殿下如今在吃什么药?气色倒是比昨日好些。”周玉臣依言入座,将小内官奉上的图纸展开,转口便道:“殿下的宅邸已经定下,就在金鱼胡同的北边,臣去踏勘过,是一处布局精巧、清幽雅致的院子,修缮起来也便宜。”
赵况似乎没察觉到她的敷衍。他仔细聆听,身体微微前倾,时不时颔首。这是个好伺候的主,不懂便问,意见不多。三两下便敲定了宅院的修缮。
周玉臣吐了口气,收卷图纸,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不敢叨扰殿下,臣先行退下。”
赵况一怔,他急忙站起来,扶着藜杖:“周司正留步。”
周玉臣心中挂记着宫外的妹妹,又兼头如斧劈,腹似刀绞,很是忍耐的拱手俯身:“殿下可还有吩咐?”
赵况见此情形,打消了念头,只让小宫女把东西取出来:“司正衣袍单薄,还是把氅衣穿回去吧。”
小宫女在背功课,被叫来干活也不气恼。她一边翻找箱子,一边继续背诵:“……事无两样人心别……人心别……”
周玉臣见她苦思冥想的模样,实在可爱,便提醒她:“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
“对对,我记得了!”小宫抱出鹤氅,欢欣地走过来。她且走且诵,到周玉臣面前时,小宫女得意的仰起脸蛋,大声背出最后一句:“看试手,补天裂!”
周玉臣微微一怔,想起上次看到半句词。
工匠正试着开合窗户,漏来几隙风丝,吹得半掩的布帘轻轻晃动。光影摇曳,或明或暗。赵况站在明暗不定的光色里,亦怅然失神。
周玉臣和缓了神色,笑道:“殿下把这孩子教的很好,臣也有个妹妹,眼下正在等我回家。因而不能久留,请殿下海涵。”
赵况也回过神,他眼中掠过讶然,连忙道:“不妨事,是我不周全。”
待出了群玉殿,内官抱着鹤氅,好奇道:“司正,你今日打扮得好似个新郎官,是遇到喜事了吗?”
这个说话的小内官,是周玉臣的半个私臣,名为朱麟。他年纪十三四岁,眉角有一点佛痣。因为早早就到了周玉臣身边,朱麟没吃过什么苦头,因此还存着几分活泛。
周玉臣笑道:“我伤成这副模样,藏是藏不住的。如若还不拿出气势,他们只会觉得周玉臣这一回栽了,一个个都想从我身上挖几口肉尝尝。再说,我昨夜得了太子的赏赐,又达成所愿,怎能不算喜事呢?”
朱麟原地咂摸了半天,抬头才发觉周玉臣走远了,赶忙快步跟上去:“那我们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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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接燕官妹妹?否则周爷爷回来见不到人,怕是要大发雷霆。”
周玉臣从香囊摸出枚药丸嚼在口里,嚼得满口药香:“不妨事,你先回家。”
正乙祠戏楼的台前,一个身罩松花绿窄衫,足蹬长靴的女子,她幞头诨裹,头插花枝,每每唱一句,花枝就跟着颤颤一下,只听得她“唱叫”道:
“这果是家园制造、地道收来也。有任嚣城沁香香蜜滋滋干爽爽不沾手的荔枝果儿干,也有海津镇糯柔柔白雪雪甜丝丝夹果仁的云片糕,也有兰陵县细沙沙酸溜溜红彤彤搅糖儿的樱桃煎……”
周玉臣还未进门,便听得那一串如连炮珠的声音,脆生生的嗓音,吐字清晰,一阵儿拔高了声调,一阵儿又迂回着压节奏。她不由得先叫了一声:“好!”
众人见她一身中贵人的打扮,又衣饰华美,已是暗暗注目,再看她满脸挂彩,纷纷交头接耳。
周燕官连忙上前携住她,道:“哥哥,我们去二楼雅间吧。”
“妹妹莫怕,”周玉臣竖起手指,虚指上方,道:“这里是戏园,我若能让人哈哈大笑,他们合该给我钱才是。”
周燕官轻轻在她后腰掐了一把,咬牙道:“你呀,净爱显摆!”
两人俱是光茂正秀的少年时,似王母座下的一对金童玉女,引来楼上楼下无数双眼睛。那边的台上,丁二娘的表演已结束。她蹬着靴子下来,在特定的几张桌子前与客人聊天。
周玉臣轻轻拉了妹妹一下,低声道:“这班子是南越来的,一轮表演结束,伎伶们要同熟客应酬,俗称[拜山]。”
周燕官悄悄用余光看了看,惊讶道:“那些公子哥很尊重她。”
周玉臣捏了个花生米丢进嘴里,笑道:“丁二娘是伎艺中的佼佼者,那些贵介公子,其实都把自己当做她的娘家人,称为[舅少]。如果撞上几个当红伎伶同台,那可不得了!不仅要比技艺唱腔,还要比各自的舅少团,到底是谁多谁少。”
9. 她疑心,她也是。
周燕官听了,不作声的拿起干果,慢慢吃着。
周玉臣见她这情形,把胳膊肘压在桌上,斜了半个身子在她耳边道:“妹妹,我也是你的舅少团。哪怕是你要当泼猴大闹天宫,我都撑你。”
周燕官嫌弃地把她推开,轻轻“呸”了声,道:“满嘴药味,赶紧吃茶漱漱口。”
那头,丁二娘发出一声惊呼,脆生生问道:“……这么说来,拓跋重死了以后,北戎那些狗东西就打起来了?哎哟哟,打得好呀!”
旁边的客人嗓门也不小:“他们现任的虏主,名叫拓跋檀,年纪不过十四五岁。主少国疑、大臣未附,还有几个手握兵权的叔叔。北虏现在正乱着呢!”
“何不趁这个时候打回去?咱们把云州收回来!”丁二娘神色奕奕,拍桌笑道:“我攒了些银钱,愿为朝廷助饷。虽说不算什么,也能略买几把刀几匹马。”
刚才的客人想了想,迟疑不定道:“我听说朝廷派了个将军出去,也许就是为了此事呢?”
后面声音低了去,无法听清。
周玉臣知道内情,捏着茶盏一时五味杂陈。
这时,一只手按在她的肩上,多情的嗓音里藏着笑意:“周太监在猫儿胡同骂人,你倒好,躲在这儿吃茶看戏。”
还未转头,周玉臣已闻到熟悉的合香气息,她头也不抬:“你的耳报神倒是灵通。”
来人正是王梦吉。他并不入座,而是笑眯眯道:“周太监把一群婆子火者骂得狗血淋头,想不灵通也难。他要是知道你特意避开东宫,一心只想往御马监跑,估计嗓门还能再拔高几个调。”
王梦吉说话声音压得低,却没有避开周燕官。这小女孩听得瞪圆了眼睛,惊异地看向王梦吉,又偷偷瞅了眼周玉臣,嘀咕道:“看来今天的晚饭,只能是藤条焖猪肉了。我吃一顿,你得吃两顿。”
周玉臣略挑眉,挑了碟酥琼叶,推到周燕官的面前,道:“那我先请你吃这个。”
那酥琼叶由宿蒸饼制成,放了一夜的冷饼子切成薄片,以蜂蜜和油脂炙烤,吃起来极其酥脆。
“一碟酥琼叶就要我保密,真个小气。”周燕官嘴里埋怨,手里却乖乖接过碟子。
周玉臣这才望向王梦吉,指了指楼上:“换个地方说话。”
二人留下内官,一道上楼。这处雅间正对一楼戏台,视野开阔。关上绿油吊窗就是隐秘的房间,房内安置着奇松异桧,墙上挂着名人字画,装扮得清雅别致。
周玉臣拔了把椅子,自行坐下:“我救扈九,不是为了进御马监。就像你昨夜下手不是为了杀他,而是想在我来之前,让扈九昏迷以中断审问。”
王梦吉微微一笑,捏着手帕擦了擦自己的玉扳指,声音懒洋洋的:
“别介,我可比不上你的慈悲。那么好仪容的一个人,为了救扈九却差点破相。玉臣,如今你把扈九也送到了太子跟前,你自个呢?昨夜太子对你印象不错,你要是不来,这好印象就要变成坏印象了。”
周玉臣一臂搭在椅背上,拨弄着案上的兰草,似笑非笑道:“看来,王知恩是真的老了。从前你不敢这样光明正大的来找我,更别说违背他的意愿。”
“周炳也老了。”王梦吉咬住话头,目光灼灼:“我听说,他想把你妹妹送给太子的舅父,关有忠。那个傲慢的老东西,仗着自己是关贵妃的哥哥,行事越发混账。上个月他才娶了第十九房姨太太,你妹妹要是去了,正好凑个整数。”
楼下又是一阵锣鼓震天,紧密鼓点后,只听有人唱道:“我们乃是通家之好,又有何妨哇?啊,女儿,你在此陪伴温候饮酒,为父的去去就回。嗳,你不要这样小家之气,为父在朝全仗温侯。你要小心地伺候。”
这一出折子戏是《吕布戏貂蝉》。
周玉臣静静听了阵,她抬起眼,与王梦吉四目相交。刹那间,他眼中的野心欲望,如旭日昭昭、煊煊赫赫,已是无可遮蔽。她疑心,她也是。
王梦吉轻轻“唔”了一声,若有所思:“东宫局郎不够吗?那么再加上东厂呢?”
他的语气很随意,好似在街市买菜,挑挑拣拣:“同样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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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理纠察刑名,现在东厂左少监的位置空悬,你从纪察司调过去倒也合宜。”
周玉臣的手指敲打椅背,暗暗合着戏腔的节奏。她的口吻也很轻松:“由五品司正,加衔转升从四品少监,如此手笔,是要买我的什么?”
王梦吉抚掌笑道:“买你的一句话。虽然张澹已死,孙焘、苟献祯二人业已编管,但其背后之人,仍藏在这朝堂之上、内廷之中!刚才那唱戏的丁二娘,市井小民,竟嚷嚷着要收复云州!更有一些酸腐书生,说什么割地求和,割的是大梁元气……生生把皇上都给气病了。可见这元凶巨恶,是何等煽动人心!这个人,或许是表面沉默,实际暗行不轨,甚至在民间还有[忠直之臣]的口碑——你说,是不是?”
欲加之罪,昭然若揭。
周玉臣阖上眼睛,平静道:“昨日一招不成,今日又来。看来你们是真想要周炳的命啊。你的背后是王知恩?还是秦幼节?”
秦幼节,吏部尚书兼内阁次辅。在皇帝面前,其信宠仅次于首辅陈毓川、司礼监王知恩。
此人籍贯云州,进士出身,原为礼部侍郎。天授十五年,秦幼节因反对皇帝御驾亲征,而遭遣斥。之后皇帝北狩,两国谈判,秦幼节作为使者频繁来往两地,几次险些被北虏斩于阵前。
天授十七年,两国签订协议。此后,秦幼节因为“营救得力”,与王知恩一同成为皇帝的心腹之臣。若不是半路杀出个陈毓川,首揆非其莫属。
“要怪,就怪他得罪了关贵妃。”王梦吉叹息道:“当初若不是陈毓川、周炳二人坚持,皇后早就被废了。如今皇上想给关贵妃一些体面,追封其父为昌国公。秦阁老都没意见,偏偏这两个家伙又出来裹乱。”
他嘲弄中带着暗示:“男人疼爱自己心仪的女人,这种男欢女爱之事,周炳一个老太监懂什么?”
周玉臣睁开眼睛,目如寒星,毫不避让:“你的话没说完吧?只要咬住周炳,秦幼节就能拉下陈毓川。以及,你比王知恩还要恨周炳。真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了,你还是恨他。”
10. 公若不弃,布愿拜为义父!”
王梦吉的呼吸一瞬沉重,道:“不该恨吗?王知恩曾是他的义子,我也算他半个徒孙。当年王知恩经常无故笞我、咬我,把我关在枯井里幽闭。我求过周炳吧?我像一条夹尾巴的癞皮狗,把身上的伤口都剥给他看,只求他把我带走。结果呢?他让我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他的声音依旧多情,甚至仍带着笑意:“我大难不死,好不容易进了内书堂。周炳又逼迫你,要你事事压我一头!你在内书堂没被他下脚踹过?没被他当众扇过耳光?好像只要你赢了,他就没有输给王知恩。”
“如今,周炳得罪了贵妃,却想靠养女来讨好太子。他也不想想太子是谁的儿子,关有忠这个做舅舅的,说话能有当娘的管用吗?真是首鼠两端,愚笨至极!”王梦吉略一顿,用极具诱惑的语气道:“楼下的小姑娘就是周燕官吧?你们二人在一处,可谓是燕侣莺俦。玉臣,你舍得把她给老头子做妾吗?”
楼下的折子戏了了,观众们满堂喝彩,有人借着兴,唱了句:“公若不弃,布愿拜为义父!”
随即又引来一阵哄堂大笑。今天是元宵放夜的最后一日,人们尽情地游玩取乐,有种盛宴即散之前的狂热。
而元宵结束后,真正的新年就开始了。去年未了的恩怨旧事,新年依然要继续。
周玉臣一直沉默不言,直到那句“义父”灌入耳中,往日种种,如惊雷般从她的心脏上一一滚过。周玉臣知道,王梦吉误会了她与妹妹,但她只是缓缓摇头,坚决道:“周炳对我有恩。多谢你将妹妹的事告诉我。”
王梦吉还要说话,周玉臣站起身,沉沉地按住他的肩膀:“梦吉,夹着尾巴的不是狗,而是狼。狼,垂夹着尾巴,只是为了保护要害。所以别再那样说自己。”
二人身上的合香气息相近。一人用的是“苏内翰贫衙香”,白檀与乳香的味道馥沉;另一个人则是“雪中春信”,带着沉香与梅花的幽凉。
王梦吉怔愣片刻,似乎也被蕴藉的香气所窒,但很快,他又恢复了慵懒的语调:“再不继续往上爬,你就要被人当成野狗了。玉臣,别忘记我们的约定:今生今世,再不允许任何人踩在我们的脸上。谁也不能。”
回猫儿胡同之前,周玉臣将周炳的计划告诉了妹妹。
周燕官听到对方年已经五十,比养父周炳还老时,已是如遭雷亟。再一听自己过去还是第二十房小老婆,十个指头都排两轮。
她委屈中带了三分不解:“为什么?老爹一向疼我,说是做妾也要替我找一个家室简单的人家。为什么偏偏给我选了这样的夫婿?难道以前待我的那些好,都是假的吗?”
确然。跟周玉臣的“玉不琢不成器”、“棍棒底下出孝子”路子不同,周炳对周燕官一直颇为慈爱。她从未受过家法,从小到大,最严厉的惩罚也不过是抄书而已。周炳样样由着她,吃穿用度和真正的官府小姐比起来,也不差什么。
人流如川,已经是华灯初上。一只只的灯笼,如鱼涌般顺着街道流淌。杂耍的喝彩声、商贩的叫卖声,还有人们兴奋的欢呼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二人被人潮推动着,不得不缓缓前行。
周玉臣握住妹妹的手,将她冰冷的手指拢入掌心,低声道:“爱这种东西,和利用并不冲突。”
周燕官神色晦暗,道:“爱护我,也不妨碍利用我?其实我是愿意的,我本就是弃婴,没有老爹早就活不成了。我……我可以……”
周玉臣弹了弹她的脑门,语气冷然道:“不,你不可以。泼猴是不需要懂人情世故的,你只需要拿出三分泼辣劲,说谁逼你,你就砸破谁的脑袋!”
就在这时,一支缇骑纵马疾驰而过,大声呼喝:“锦衣卫办差!速速回避!”
马蹄急促,惊得人群纷纷避让,留下一地被践踏的花灯。几个躲闪不及的小孩跌倒在地,刚才喜气洋洋的气氛,被小孩的啼哭声打破,紧接着,又被一只惶恐的手捂住嘴巴。只有天地间璀璨的灯火依旧。
过了好一会,才有人小声道:“看样子是去乌衣巷,不知是哪个当官的要倒霉。”
另一人道:“也可能是抓别人。前几天锦衣卫逮捕了张瞻的同党,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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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叫几个江湖侠客给截住了,锦衣卫被打得屁滚尿流的!那场面,啧啧,真叫个解气啊!”
“可张瞻都死了,怎么锦衣卫还要抓他的同党?”最先开口的人,惊怒道。
立即有人劝阻:“嘘!别说了,都不要命了?!”
周燕官被周玉臣护在怀里,她怔怔地看着被踩烂的灯,问道:“如果没有人帮你们,你和老爹,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像这样被抓走?”
周玉臣揉揉她的脑袋,把人松开,笑道:“傻子,在官场上被针对,说明你有令对手忌惮的实力。倘若我跟老爹真是孤立无援、危在旦夕,是没有人会踩我们的,就像你不会去踩路边的烂泥。不过嘛,出来做事总要装装样子,别人才会毫无设防,甚至心甘情愿的说一句[我可以]。”
周燕官听懂了,她一时有些气恼,一时又有些茫然,喃喃道:“哥哥,你一直很敬重老爹。”
周玉臣眼波流转,噙着笑意:“我敬重他,不代表我要做个傻子呀。你呢?要做傻瓜吗?”
烟花落如星陨,华光四溢的烟火与灯色,落在二人的脸上。周燕官的眼睛被照得亮晶晶的,脸容也被煊煊燃灯所染上一层暖色,她带着恼怒反驳道:“我才不是傻瓜!”
周玉臣哈哈大笑,握紧她的手,点头道:“好。关有忠这门婚事,我来退。”
不多时,已到周府。
朱麟已经在门前等候,急忙迎上前:“你们可算回来了!周爷爷大发雷霆,把书房里的花瓶碟盏一股脑全给砸了,连司正孝敬的那尊玉观音,也给摔坏了!现在直嚷嚷心口疼,人在书房里躺着哩。”
周炳年轻时,曾在猎场替皇帝拦过疯马,胸口有旧伤。每每雪雨阴寒,便有胸痹之症。
周燕官一听就急了,周玉臣则道:“那叫妈祖,不是观音。今天可有客人上门?”
朱麟道:“有,是一个老婆子,穿金戴银的很气派,送她来的马车上有[关]氏族徽。周爷爷特意赶回来作陪,对她十分客气。不过,那老婆子一盏茶也没喝就走了,说是改日再来。”
11. 德行这玩意,也靠血缘传承吗?
周玉臣和妹妹对看一眼,相携入内。
迎面撞上端药的婆子,周玉臣接了过来:“我来吧。”
宅邸是周炳得势时所建,布局开阔,可见当年的心气傲然。书房的门扇、窗棂上镂空雕刻着《三国演义》的典故,有桃园结义,也有三顾茅庐。
周玉臣在门前站定,端量着门上的悬匾:“后乐堂”。
她目光又慢慢下移,落在门口一地的碎瓷片上,最后探入黑暗的角落。书房四下昏暗,只得供桌上的一碗残灯跳跃着,在将灭未灭中垂死挣扎。
他们的义父周炳,就陷在这时而冷光、时而昏暗的摇曳不定中。
他面颊凹陷,瘦削的皮肉贴着硬骨头,凸显得一双眼睛又大又易怒;身上穿着燕居时的道袍,颜色形制俱是旧样式,这让他身上那种不合时宜的陈旧感更重了,就仿佛,他的时间仍留在天授十五年。
“干爹,吃药了。”周玉臣托着瓷碗上前。
周炳沉默地靠在铁力木玫瑰椅上,但那椅背低矮细瘦,又怎能倚靠?只得挺直这佝偻的腰,弯折的骨。他也不推却,把药一饮而尽后,冷道:“自己去请家法。”
周家的家法是一把戒尺,约莫十寸,枣木制成,通体呈暗红色。上面刻着四字规训“忠孝廉节”。被它抽中的地方,会立即浮出一条红肿,痛得发烫。
周玉臣记得那感觉,就像自己的皮囊要漏了一般,血肉的苦痛、惶惶的羞愧,纷纷急着往外涌。
周玉臣将空碗搁在大理石心壁画的桌上,桌后挂着衢花綾裱底的一幅画,用笔荒放不羁,洒脱自如,是周炳年轻时所绘的《商汤见伊尹》。
她从墙上取下戒尺,却是按在桌上:“干爹要罚我,我自当领受。但还请干爹示下,我何错之有?”
见她如此做派,周炳再也忍不住!
他一把采住周玉臣的衣领,沉声道:“昨日你擅闯雁翅楼,在太子面前一通胡说,我还没找你算账!今日你明知道你妹妹要相看人家,却裹着她出门,冶游整日!贸然轻进、违逆父母、阴劝怂恿、背诺寡信,你问我何错之有?!”
周玉臣任由他攥着领子,她摊开双手,好脾气地笑着:“干爹,等阵先!我就这一件织金曳撒,您要不先松开手,容我慢慢认罪?好吧好吧,先说那雁翅楼,我一路通行无阻,可见太子爷是知道的,怎能算擅闯呢?至于今日……”
话音未了,周炳冷冷打断道:“就这么一件御赐的织金曳撒,你带伤也要穿上身,还领着你妹妹招摇过市,好一番假凤虚凰!你是存心要坏了你妹妹的姻缘!那是太子的母家,是你能得罪的吗?!”
最难受的是周燕官,她又怕周玉臣挨打,又担心周炳的旧疾。这傻姑娘唯独忘了自己,一心担忧冒渎天威,要连累父“兄”。
周玉臣的笑意收敛:“干爹,关有忠五十一岁了。”
周炳拽紧她衣领,逼迫她低头:“那又如何?关有忠乃建昌侯,世袭之勋!不过是膝下没有儿女,才急着纳福女生子。人家原是看不上咱们的,是你妹妹运道好,八字正合。她嫁过去自有绫罗绸缎、翠绕珠围在身,更有宽宅大院、豪奴巧婢使唤,何须要你操心!”
周燕官听得这句,心底的希冀灭了。
这时,只听周玉臣问:“倘若关家这般好,您当初为什么要阻拦皇上废后?为了改变圣意,您和陈毓川陈阁老一同在御前,引经据典、力缆狂澜……那般慷慨激昂,至今犹然在耳。”
“那能一样吗?”周炳怒目圆睁:“皇后乃一国之母,位同小君!她更是永城候之女,世代勋贵,承先人之善、怀祖辈之德,那是真正的贵女!你真是昏头了你,天上的贵人与我们能一样吗?”
周玉臣发出一声低笑,咬字铮铮:“德行这玩意,也靠血缘传承吗?皇后是人家的好女儿,我的妹妹便不是了?我不信。都是爹娘生就的骨肉,谁是天上云,谁又是脚底泥?”
周炳一愕。
他起身去抓戒尺,怒喝道:“周玉臣!你怎敢当着你妹妹的面,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熟料周玉臣紧紧地按着戒尺,丝毫不松:“干爹莫急,待我把话说完,您再罚我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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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相称九载,周炳第一次看见周玉臣如此强势!他的目光从戒尺上,缓缓地移到周玉臣的身上,凸而亮的两只眼睛,凝得像寒池中僵死的金鱼。
那目光里的惊怒与疑痛,也狠狠地烧灼了周玉臣的皮肉。
她一脸真诚:“干爹,儿正是为了您,才要退了这门亲事!昨夜我与扈九,俱已在太子面前露了脸。以太子的秉性,他可以不用我,我却不能不附其。一夕之间,我求附于太子,我的妹妹求附于太子的舅舅——干爹,那您到底是东朝的臣仆,还是皇上的臣仆?”
如春雷乍醒,周炳一震。
周玉臣道:“如今皇上圣体不豫,太子临朝练政,宫内宫外多少人盯着东宫?攀附者有之,党争者亦有之!从年前到现在,东厂的缇骑就没有消停过,表面是在抓诽谤朝廷之人,实际还是秦陈两派在内斗。”
说到这,周玉臣嘲弄一笑:“说来伤情,北边的游民都挤进京城了,这帮人仍在揽权夺势。我知道干爹和陈毓川有交情,想从这场乱火中摘出来,可东宫不是一个能避祸的清净地!陈毓川、秦幼节二人都是太子的师傅,其中往来牵扯,东宫又怎能干净无事?我们[父子]夹在其中,也不过是给这釜底加一把薪火罢了!”
周炳的眼珠子渐渐活了,他迟缓地转过头,盯着周玉臣:“这是你的真心话?为何不事先禀明,偏要擅作主张?”
周玉臣适时的露出惶然,低声道:“儿不敢有瞒。昨夜,扈九本该送去镇抚司,却偏偏移送到纪察司。此乃一石三鸟之计,想把我和干爹都裹进去。今日听得妹妹的喜事,我仔细一想,妹妹虽是美人,可也抵不过关贵妃的后位之失、更抵不过关家的国公之爵。这时候把人送过去,不仅无用,还把我们一家都绑上了太子!”
“事急从权,我只得先斩后奏。此事若您也知情,那才是真的得罪了关家!”周玉臣吐出一口气,道:“干爹,咱们相濡以沫多年,风雨同舟,容我说句僭越的话:一个人做过铮臣,再想当契弟是很难的。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腰已经足够弯了。”
12.是太子还是皇上?不妨说个明白!
周炳清癯的脸不经意的抽动了一下,他知道周玉臣说的不全是真心话,这丫头就是想保住她妹妹。
他本该发怒。
可他老了。
从前的胆气豪情,都化作供桌上的一碗残灯。风扫过,那细弱的心火便倏地——灭了。若是真成了死火,倒也解脱,偏偏只能在这时而停、时而起的凛风中,挣扎不休。
周炳的目光落在戒尺“忠孝廉节”四字上,两眼透出深深的茫然:“太子是皇上的儿子,你心思也太过慎了。不论是东朝的臣仆,还是皇上的臣工,只要实心办事……”
但后半句,他没能说下去。
他想到了卫王,那个一出生即破格封王的少年,温和沉稳。在皇帝北狩归来的第一年,因营救不力,卫王被当众训斥。第二年,又因衣着违制,被褫夺爵位废为庶人。
迁往涪陵的途中,卫王病故,年仅20岁。
三皇子,那个最肖似帝王的嫡出皇子,临危受命当了几年太子。他仁善温和,和卫王有着一样的心肠。为了申救卫王,他在景福宫外跪了一夜。
最终只得到皇上的一句话:“待你做了天子,可自赦之!”
三皇子也病死了,死前不到13岁。有人说他是忧愤而死,也有人说他太年少,被吓破了胆子。
得知丧子,皇上一度临朝垂泪:“痴儿何必如此?痛煞我心!”
卫王被追封为王,二皇子被追封为隐太子。而淑妃所养、与卫王同为兄弟的四皇子,至今仍在群玉殿孤零零的住着,只得一宫婢、一长随。
周炳不敢再想,他踉跄落座,抹了把脸竟是满手冷汗:“……太子爷可有给你差事?”
周玉臣摇头:“未曾,只赏了我几枚果子。”
赏赐是怎么来的,周炳心底雪明。他端视着周玉臣的伤,整个右眼珠都是血斑,几乎看不到一点眼白。赤红的眼珠,青紫的眼眶,填在一张雪白清俊的面孔上,像雪袍骤然被烧了个窿,漏出内里的红绒来。
然而。
锦缎华服这等奢贵的好物,破损难补。
哪像人啊,不论挨打多少次,自己忍忍也就好了。
有一瞬,周炳的心中浮出悔怒,但很快又被风吹散了。
他叹气道:“你几时变得这般不知变通?王知恩要构陷我,又怎会轻易让扈九死?你呀你!如今又开罪了关家,只恐命蹇时乖,太子也不肯用你!”
周玉臣露出个混不吝的笑容:“无妨,明儿我就去东宫给太子请安。不论他用不用我,我只管把这一颗孝心捧出来,叫太子爷瞧个明白。”
周炳却眉头紧锁:“关有忠看过你妹妹的八字,日坐贵人,伤官星月支得令,是命中带子的命相。若不给他个交代,此事恐怕难了。”
周玉臣不慌不忙,将桌案上的戒尺托在手中,笑道:“喏,此物可解。”
周燕官惊异地扭头看她,怎么说了这半天,还是要挨打?
周炳也一愣。
只听周玉臣道:“不论旁人如何谮言,您在司礼监的写谕传红之权,至今未失。至于秦陈二党,就算他们把脑子都打出来,内阁始终还是皇上的内阁。您不是教过我么?以忠事君,皇上心中自然有数。”
说着,周玉臣将戒尺高高托起,道:“打完我,关家的交代有了,干爹依然是皇上的孤臣,而我呢——就可以捧着这伤口,到太子面前演一出[怒为红颜,父子离心]的大龙凤。那时候,就算我要进东宫当差,王知恩也说不得什么。”
戒尺之罚,此事可定为家事。
加上周玉臣今日的“表演”,可假作是小儿女的情投意合,以建昌侯关有忠的脾性,宦官的女儿他尚且能捏着鼻子忍忍,宦官的女人可就未必了!
周燕官也听明白了,她旋即摊开掌心,道:“这事我也有份。您可不能厚此薄彼,她挨多少下,我就挨多少下!”
周炳一震,目光落在那幅《商汤见伊尹》上,一华服贵人在草庐前,一平民正在为他开门,两人四目相交,脸上的笑容真挚。画上的题跋写着:“君臣一心,共底隆平。”
当年落笔时,他写得如此郑重而虔心。
如今这铁画银钩、容与风流,反倒叫他不忍再看,亦不敢再看。
周炳握住戒尺,缓缓扬起胳膊。
啪!
翌日。景福宫。
宽广殿宇中,十二金龙直射云霄。
众人凝肃地站着,几位皇子在前,朝臣在后。
这是年后的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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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朝议,那位一直圣体不豫的皇帝,终于再次临朝。
天授帝一身布衣宽袍,瘦削的身形高大,恣意闲适得像个风流文人。他立在台阶上,手里盘着一只蓝田玉八卦牌,道:“你是说,打伤锦衣卫的贼人,就是京郊的流民?”
太子喉咙发紧,继续道:“……是,父皇圣德天覆,心怜燕云两地的百姓。儿臣谨遵圣意,早早就在京郊安置了救济点。可他们借机生事,竟在京城下喧闹打砸、惊扰旅商!儿臣查过,张瞻同党被劫,和流民打砸是同一时间,此计是声东击西。”
天授帝不置一言,缓缓盘弄八卦牌。
就在此刻,五皇子突然道:“二哥,燕云百姓是失了田地,才不得不来京城谋求生计。节前,户部是设了几处救济点,但粥米薄如清水、棉衣填着柳絮、安置点又寥寥无几。一场元宵大雪,冻死者四十有一!如此群情激愤,才有了打砸之事。”
斯言一出,太子怒目相视!五皇子贤名在外,是朝野皆知的“贤德人”,表面兄友弟恭,实际上明里暗里里一直在找太子的错处。
户部尚书胡伯言也坐不住了,连忙道:“禀皇上,这两年各地丰歉不一,各个州的存粮本就有限。去年北戎来犯,几场战役下来消耗颇大,最近潘处道往燕州平乱,户部又调拨了一批粮草。再加上冬季结冰,河道运力不足,京中本就物资欠缺。臣等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五皇子的目光,与闻人鹤碰了一下,闻人鹤立即道:“云州失守已经有数月,缘何不早做准备?京中有粮商大户,可供征用协调,又为何不用?好,就算是潘处道调走了粮草,那柳絮棉衣、安置点又是怎么回事?一座鳌山灯耗费了多少木材丝绸?多少工匠丁壮?怎么建灯就有材料,建棚屋就不够了?一墙之隔,这边欢度佳节,那边百姓却冻毙在天子脚下!直把良民逼作贼寇!你们不觉得可耻吗?!”
太子惊怒地看了一眼闻人鹤,他是前任首辅闻人决的子侄,闻人决去位后,闻人鹤任职吏部给事中,一向十分低调。今天不知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了!
次辅秦幼节未说话,他的门生高声道:“闻人鹤!鳌山灯是为了颂赞天子之德,与民同乐!你口中的[你们]是谁?是太子还是皇上?不妨说个明白!”
13.户部当家如儿媳
又有人道:“闻人鹤这是对朝廷不满呢!他与张瞻有旧,频频探望张家遗孀。朝堂之上,他都敢对圣人口出咄咄,私底下想必早已是愤懑在心!”
闻人鹤一怔,他刚要开口,有人就笑眯眯道:“新年第一天,火药味比昨天的炮仗都足啊。年轻人精神好,好事。”
是内阁首辅陈毓川,他颤颤巍巍地从门外进来,瘦小的身形佝偻,满脸笑褶子像风干的枣子,又皱又红。陈毓川先行跪拜:“臣恭贺皇上龙体安康!”
天授帝如流云过风一般从台阶上飘下来,携住陈毓川的手,笑道:“陈阁老的身体好些了吗?来人,给阁老看座。”
小内官搬出一只杌子,陈毓川却不坐。
他仰起花白的头颅,凝视天授帝,方才还笑眯眯的脸,登即变作眼泪婆娑:“老臣无碍,倒是皇上瘦了!皇上,您这病就是为了天下苍生才累出来的呀。”
秦幼节不动声色,胡伯言却露出了一脸“肉麻”的神情,他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谁能想象,这个说哭就哭的谄媚小老头,就是当今的大梁首辅!
坊间盛传,陈毓川此人,是如何铁骨铮铮、刚正不阿。哈!要是叫他们来看看这啼笑自如的本事,恐怕再圆滑的佞臣都要自愧不如。
天授帝显然十分感动,他将陈毓川按在杌子上,安抚地拍拍对方的手:“朕已经安好了。”
这番君臣相得的模样,众人暗暗惊异。张瞻是陈毓川的门生,自从张瞻死谏后,陈毓川就大病了一场,整个过年,陈府都谢绝访客。
陈毓川擦了擦眼泪,又对关有忠笑道:“建昌侯,令妹将张瞻的丧仪办得极好,老夫去看过,上上下下很是妥帖。关氏女子,果真有德啊!”
陈毓川所说的女子,是关父的老来女,年二十一岁。她是关贵妃、关有忠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前几年关家为了清名,将她嫁给了清流中的张瞻,二人琴瑟不和,膝下没有孩子。
关有忠脸色愈发阴沉,他勉强笑道:“阁老过誉了,舍妹不过是…尽妇道而已。”
“君王有为君之道,臣子有臣仆之道,女子有妇道也合当嘛。”天授帝笑道,他像是恍然想起一般,又问:“王知恩,你可有替朕给张家送赙金?”
王知恩猛地一拍脑袋,摇头:“哎呀,瞧奴婢这记性!银钱都划拨出来了,一时忙得脚叠脚竟给忘了,该罚该罚!”
天授帝一脸宽和:“下了值就让人送过去吧,你亲自送。”
王知恩肃然应下。
群臣惊愕,昨天锦衣卫还在抓张瞻的同党呢,今天怎么就变天了?
天授帝又环视群臣,笑道:“户部当家如儿媳,上头有公公婆婆,左右有妯娌,拉扯一大家子不容易。大家也该互相体谅,对不对?胡伯言,你也说说柳絮棉衣是怎么回事?”
胡伯言脊背上渗出一层冷汗,他悄悄看了眼太子,可对方一派眼观口口观心的模样。胡伯言只得埋头认下:“回皇上,事出有急,临时找的商户良莠不齐。这件事是户部的责任,臣有错。”
闻人鹤正要开口,陈毓川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转头用目光止住他。
天授帝颔首,又问:“太子,你怎么看?”
咕咚!
太子狠狠吞了一口唾沫,呐呐道:“儿臣……儿臣听父皇的。”
天授帝目露痛惜,摇头道:“朕见你之前拿主意,样样利落,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反而没了主见?”
太子低下头,嚅嗫着不敢作声。
天授帝幽幽叹息:“刚才闻人鹤说得对,天子脚下,我大梁子民竟活生生冻毙。这是朝廷之耻!朕年少时,崇武之心何其盛。如今朕把此心遏制,一心和谈,为的是什么?正是为了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太子啊太子,你太叫我失望了,你怎能把朝政管成这样?”
听到这,陈毓川率先跪下:“臣等有亏职守,忧贻君父,请皇上责罚。”
群臣纷纷跪下,亦口中称罪:“——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天授帝伤心不已:“说这些又有何用,人死能复生吗?你们今天重新拿个章程出来,要把流民好生安置——秦幼节,你盯着户部做此事,该罚当罚。”
秦幼节应下,又道:“仰赖皇上的恩慈,我大梁的百姓都受教化、知礼节。以臣之拙见,虽说流民中有莠民顽者,但心都还是向着皇上的,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到京师来寻求庇护了。”
天授帝颇为赞同地点头,道:“那袭击锦衣卫的匪徒,又是怎么回事?”
五皇子抢话道:“儿臣以为,那匪徒不仅与流民毫不相干,恐怕还与乱党有关!”
太子不虞:“五弟,父皇面前不可信口雌黄!京中关防森严,如何会有乱党?定是流民作乱。”
五皇子不甘示弱:“流民只敢骚扰商户,不敢伤官吏。何况锦衣卫被袭是为了抓捕乱党。父皇,此贼武功高强又藐视天威,不可不查。”
天授帝欣慰道:“好!此事就交给你来办。”
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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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不可置信地看着五皇子,脸色微变。
这时一个奉御匆匆进来,禀道:“皇上!潘仲瑛、李兰等秀才伏阙上书,现下在宫门外跪着。”
众僚俱骇,方才水火不容的气氛忽然消停了。
天授帝缓缓道:“他们奏陈了什么?”
奉御忍着哆嗦,念道:“臣伏见,近年皇恩过滥,王知恩者庸碌无德,而今更隐匿军情、遮蔽圣听!燕云流民已溃退京师,朝廷不思备战,一心苟合。今日割云州,明日让燕州,大梁两京十四州余几?如此屈己之事,唯印公以为可,万民、军士、臣仆皆以为不可,如是求成,社稷何安?以守则固,以战则胜,然后其和可保。若一味求和,则国势益卑,何以自立?望陛下明察,罢其官职,以正朝纲。”
王知恩两股战战,径直跪下!
但他还未说话,五皇子又道:“父皇,这便是乱党的同谋了!”
闻人鹤再也忍不住,他不顾陈毓川的目光,道:“五皇子,这奏章所言句句属实,如何是乱党?若一味割地求安,江山安在?要议和,也得打几场胜仗再谈。”
五皇子也没料到他会出来反对,皱眉道:“闻人给谏,你一介文人不通武事。当前重在议和,若让北戎知道我朝在私备兵马,大局必毁!此等说辞与燕州沈扩一模一样,意在破坏和谈!”
太子见二人内斗,不由暗笑。不妨抬头撞见天授帝的眼神,他悚然低下头。
天授帝语气温和:“宫外有哪些人?”
奉御报了几个名字,最后道:“……他们的母亲、姐妹、妻子就拖着棺材在后面等着。包括她们自己的。”
举家死谏,这是必死之局!
不论王知恩如何圣眷在身、如何大权在握,他终究只是天子家奴。
奴者,为主所驱也。
没有主人的恩宠,这个所谓的“内相”,就什么也不是。
王知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抱着天授帝的大腿:“皇上,他们骂奴婢不要紧,放奴婢出去让他们打一顿出气便罢了,别连累了您的清名。”
天授帝替王知恩擦去眼泪,他极尽温柔,好似安抚的不是一个肥硕太监,而是绝色佳人。接着,他转目看向陈毓川:“陈阁老,你说皇宫外面的是何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陈毓川。
陈毓川依旧挂着谄媚的笑容:“回皇上,人的脊骨是一节一节的;国家的脊骨,则是一位一位的。皇宫外面的那几位——正是我大梁的脊梁!”
14.皇上心容四海,臣等叹服!
这回不等五皇子说话,太子抢先道:“陈阁老!你姗姗来迟,莫非那些人就是你指示的?”
陈毓川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从容道:“太子殿下,正是因为君主圣明,学子们才敢坦率直言。若有指示,也是天地山河、家国元气所示。”
天授帝呵斥:“太子,陈阁老是你的师傅,天地君亲师,朕看你是浑然忘了!”
太子不妨自己又被骂,羞怒不言。
五皇子则恭顺低头,也静默不语。
天授帝看着大殿中的牌匾,黑底金墨写着斗大的四个字“允执厥中”。他忽然道:“其实张瞻、扈九、潘仲瑛等人,所言也不无道理。”
群臣惊愕!
近来皇帝圣躬有恙,王知恩、太子所执行的圣谕,俱是遏制“主战派”。毕竟皇帝就是被张瞻、秦焘、苟献祯等人给气病的。熟料大病初愈的皇帝,今日竟有此言?
闻人鹤马上道:“天子圣明!臣以为,虏骑在腊月攻陷云州,寒冬之下犹然进军,可见没有停滞之意。不论战与和,都应早做备战。”
秦幼节睇了他一眼,出列道:
“给谏此言谬也!轻率备械起兵,何利于商榷?况且檀州、澜州与燕云相隔,澜州阴湿,水网纵横;檀州山地,山路崎岖,虏骑虽众而不得骋也!皇上,陈觉已到虏廷,或可再等一等。”
户部尚书胡伯言也道:“昔日不论是监牧还是马市,都收效甚微。眼下燕云一带的产马要地,已是道路阻塞、往来不便。况且[以骑制骑]耗资巨大,如今已有版帐钱、和预买、折帛钱等种种。你们忍心再加赋税吗?”
一直沉默的兵部尚书杨虚中,忽然道:“如扼险用奇,非不能战。我们在前方不仅有王、潘两员大将,还有十万御营。为何到了你们口中,竟说得如三岁小儿一般羸弱?说起来,每每与敌相攻,我军必不深入穷追,驱而去之,及界而止……以我之见,倒是无需军马而步兵足矣!”
后半截话,隐隐有讥讽之意。
但天授帝没有动怒,他朗然一笑,道:“明镜越擦越亮,事情越辩越明,这不是很好吗?不过暂且先放放罢,现在,随朕一同去见见大梁的柱脊。”
一锤定音!王知恩脸色灰败,但群僚心思活络,新一轮“战或和”的国是又将开始了。
陈毓川领头赞道:“皇上心容四海,臣等叹服!”
此后,皇帝如何在宫门前接见学子,如何宽容地听取意见,甚至当众潸然泪下……种种传闻,当天就传遍了京都。
王知恩仗着圣躬不豫,企图遮蔽圣听、擅驭缇骑,以干预边防事务。即日谪往长陵司香。曾一手遮天、权倾朝野的内相,竟一夜之间就倒了。
王知恩当场崩溃,他连连叩首,哀嚎不断:“皇上,是奴婢糊涂!奴婢知错了!奴婢只求留在您身侧服侍,再不想旁的了!”
而天子纳谏,一时传为佳话。
没有人注意到,又一支缇骑踏上了街道。
下朝后。
太子憋着一肚子气往前走,他的舅舅关有忠跟在后面,痛骂不休。要说关有忠娶的十九房姨太太,个个都是貌美福女,并不缺一个周燕官。
但昨日周玉臣太过嚣张,竟裹着周燕官一同逛街游玩,又一道在戏楼卿卿我我。关有忠当了多年的建昌侯,何曾受过这种鸟气?
他骂道:“周家小儿!一个没种的杂碎,也敢跟我抢女人!”
太子一时恼五皇子的争权夺势,一时惧天授帝的敲打责问,更茫然王知恩的骤然被贬。哪有心思听他说这些?
何况那柳絮棉衣,就是出自关氏的衣铺。太子恨恨道:“舅舅,本宫的好舅舅啊!你还有心思在这惦记女人?赶紧回去查一查铺子,趁早捏个担罪的人出来!”
关有忠不以为然:“下头的人做事不仔细,有甚么好查的?”
到底悻悻地走了。
刚回到含元殿,太子就看见了周玉臣。她站在抱厦门前,垂手静候,仍是从容平静的模样。见周玉臣跟没事人一样的四平八稳,太子暗暗生怒,但也提起了几分好奇:
她怎么还敢来?
周玉臣请了安,一路随行:“……扈九知道是殿下开恩,顿时涕泪直下,冲着京师连连磕了好几个头。还说到了雷台观,要给您供奉光明灯呢。”
太子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瞥见她拱手之间,露出了半截侧掌,红得像熟透的李子。他再定睛一看,才发觉她整只手掌渗着斑斑血点,肿得油亮亮的。
周玉臣似浑然不觉,只恭顺道:“臣当时就告诉扈九,太子有龙气在身,何曾差了这十盏百盏的光明灯?替殿下在燕州做出一番功业才是孝心。扈九是个有心的,他知道燕州去年竖壁清野,万顷良田被毁,沿途补给是不能了。而将士出征,关口在兵粮饷三件事。再加上燕州贼寇,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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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饥民流民,若能半抚半剿,必然事半功倍。因此他拟了套章程,只待殿下批示。”
太子等了一阵,听她只说燕州,不耐烦道:“……就这事?没别的了?”
周玉臣茫然道:“回殿下,暂无他事了。”
太子审视周玉臣的表情,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再想到太子妃劝自己:“殿下结交王知恩,已似结党。若再来一个周炳,父皇知道了会怎么想?家父纳妾一事,还请殿下三思。”
这种话太子很不喜欢。
他只喜欢妻子的娇憨,尤其是在外人面前,太子妃总能替太子说一些他不方便说的话。对于妻子的机警,太子也曾训斥过,要她别再多虑多事。
可是,她的这句“逆耳之言”,还是让太子的心抖了一抖!
撇去浮思,太子冷笑道:“那你手上的伤是哪来的?”
周玉臣惊异地抬起头,飞快地瞥了太子一眼,复又垂首:“如君臣父子,家事而已。”
太子的心事被踩中,喝道:“家事而已?你倒是孝顺,周炳下手时考虑过你的脸面吗?”
周玉臣露出震动又感激的神情,道:“老子要教训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臣不敢有怨言。”
太子见她不肯详尽,怒道:“本宫问你,周炳是如何打了你?”
“回殿下,”才开头,周玉臣眼眶就红了:“昨夜是臣不孝,臣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妹妹,原也是干爹替我选的伴儿,可转头干爹就改变了主意!臣心中不是滋味,说好是我的,怎能又给了别人?糊涂下臣做了错事,心中也是后悔。”
在雁翅楼时,周玉臣那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叫太子印象深刻。此时这般真情流露,太子一时愣住,心中又莫名惬意。他不由哂笑:没根的东西,倒也学着儿女情长起来。
太子学着天授帝的样子,亲自查看周玉臣的伤势。但见周玉臣左掌高高肿起,像个小山丘,连手指头都胀得萝卜一样。掌纹肿得撑开,挤出一团团的淤积血块,有赤红的、暗紫的……跟右手的修长玉净,形成了鲜明对比。
太子浑然忘了周玉臣脸上的伤,皱眉道:“这下手也太狠了。”
周玉臣垂着眼,道:“挨打不算什么,干爹是当着一群师兄师弟的面,当众施刑,这才叫臣难受呢!”
太子想到今日朝议,恨意陡然:“你乃是五品司正,他当众责打你,叫你以后如何服众?”
15.第15章
周玉臣适时的抬起脸,也浮出几分哀怨的神色。但她一字不发。
电光石火间,太子想起了太子妃的谏言。老子用不得,儿子总能用吧?这周玉臣确实有些才具,之前孤傲,现在也软和了。关有忠要是问起来,就说是他女儿劝阻的,谅他也不敢说什么!
太子换了副口气,叹道:“他不怜惜,本宫却不能不管你。来人,取两瓶玉容生肌散给她!”
一个宦官过来,将药瓶恭敬地递给周玉臣。
周玉臣捧着两瓶药,怔愣在地,再抬头竟潸然泪下:“这般好药,臣如何当得?殿下此恩,臣真是……真是……”
对这些王孙贵族而言,世间痛快事,不在金银珠宝、功名利禄、美酒佳人……这些东西都太容易。最好的滋味,莫过于“悖逆者屈从”、“贞洁者媾和”、“清高者折堕”!
太子眉头舒展,哈哈大笑:“这值什么?若你是个实诚的,好东西尽有的是。”
如是又赏赐了几样珍奇玩意,周玉臣应下告退。
刚才的宦官,殷勤相送:“我们都以为太子必要大发雷霆,没想到周司正三言两语,便雨过天晴啦!他日还请司正多多指教。”
周玉臣脸上还带着泪痕,心中已然轻狂得意,只笑而不语。
沿途所遇,不论是宫婢还是内官,一个个都敬羡地叫她声“周司正”。这个十八岁的掌司内官,本就是奴才中的纪律头子,颇有威名。现在连东宫的奉御,都一路殷切相送,手中更捧着太子的赏赐。如何不教人生羡?
当夜就有人以讹传讹,说雁翅楼那日周玉臣不是被罚了,而是因为赴召而跌伤。又有人说,周玉臣是被周炳所伤,太子仁慈,特此召见慰问……如此等等。
周玉臣不仅安然无事,反而频频进出东宫,人人都说她必是下一个局郎。
几日后,司礼监的新掌印上任。其名李望春,原是首席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他升职以后,周炳继任首席秉笔。
诡异的是,王知恩的干儿子“王梦吉”不仅毫发无损,还到了李望春身边。
王知恩离开京师的那天,王梦吉连面都没有露。他除了没有改姓,上上下下已俨然是李望春的人了。
同时,皇帝对太子、五皇子的态度,一时一个样。这位病气尚存的君主,仿佛突然在元储身上看到了诸多不顺,引得五皇子心猿意马,愈发得意。
太子气得在宫中大发雷霆,宫人们战战兢兢。一直到陪太后斋戒的关贵妃回宫,太子的这股怒气才稍歇。
这一天,周玉臣在纪察司值班。
近日东宫的罪仆颇多,周玉臣心知这些人只是时运不济,但她也借机清理了王知恩的人手,并向太子引荐一些外表孤傲、内里谄媚的臣仆。
金不换捏着毛笔,在文书上画了个圆圈,即表示此事了了。他运笔谨慎,好像这一生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这个圈画得够不够圆满。
忽然,金不换问道:“……你该不会,真不许你妹妹嫁人吧?”
周玉臣立在案头,在看朱麟送来的画像。她单手托着底轴,立在融融雪光中,憔悴脸容也显得风流雅致。不多时,她选定了模样:“照着这个,请匠人再雕一座妈祖像。”
待朱麟去了,周玉臣道:“莫说我家妹子还小,便是她不嫁人,又如何?”
金不换唔唔两声,低头继续画圈。
也不知是画了第几个圈,金不换无端端又道:“女子当嫁未嫁,有违天和。你我都……这样了是吧?强把人家绑到一处,共做畸零人,也未免太霸道了。”
金不换在纪察司,外号“袖公”:不到惹火烧身,天大的事情砸下来,他也只会袖手旁观。遇到冲突,让级别更高的领导出头,他永远落后一步;得到赏赐,大家伙先分完了,剩下他再拿走;做决策时,除非会连累自己,否则上峰永远是对的。
据说,他对每一任上级都信誓旦旦地说过:“小人跟定您了!刀山火海都跟您去!”
然后,下值即失联。
纪察司每一个新人,都听过金不换的“三句官经”:
少说少错,不说不错。
风头愈大,麻烦越多。
让俸禄最高的人先上!
见“袖公”突然破例,周玉臣一时怔住,开玩笑道:“点啊你?准备响朵呀?”
金不换一张白面捏做的面庞,十足十的太监脸,呵着笑容:“我冇啊,我呢个人好冇胆嘅!就是好奇嘛,你不会真一辈子不让她嫁人吧?咁虾虾霸霸,不好吧?”
那一双细眼,笑得像面团上掐出来的两弯指甲印,神情却写着“不敢苟同”四个大字。
周玉臣心中暗笑,口中却道:“那又如何?我们家信妈祖的,妈祖也没有嫁人。点嘛?谁敢拉她去坐监?”
金不换听了,努力放平眉头:“此事怎能……”
这时,朱麟去而复返,急匆匆地撩开帘子道:“赖贵儿那个贼配军!咱们好心留他一命,他居然跑到贵妃娘娘面前,红口白牙地诬陷司正!”
这厢,披香殿悬着一重又一重的纱帐,影影绰绰。
赖贵儿左腿绑了夹板,重心全倚在右脚上。他半垂着脑袋,眼睛却骨碌碌地在纱帐上打转。那帐子也奇特,随着日光的偏移,颜色逐渐从缃色过渡为绯色。
关贵妃的宫女说,这是价值万金的“月晕绫”。整个大梁拢共就三匹,全挂在披香殿了。
赖贵儿暗暗称奇:“这样好的料子不拿来做衣裳,白白挂着,有什么意思?宫女们倒是穿得灰不溜秋的。”
殿内传来几声喁喁细语,隔着重重帐帷,一座紫檀嵌玉石花卉十二扇围屏隔断了视线。赖贵儿见状,悄悄挪了下位置。他臀上虽抹了棒疮膏药,但右腿受力太久了,难免绷得皮肉痛。
关贵妃说是要召见他,现下候了半个时辰,迟迟不见召传。
西厢临窗处搁着几只盆景,纤枝上挂着吉祥红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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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丝线,丛里窝着两三枚海棠式的金锞子,显得趣味可爱。
关贵妃斜倚洋漆凭几,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她生得纤弱,体态自有一段风流韵致,双眉颦起:“……她不愿意?”
宫女垂首道:“是。张夫人说她愿意为亡夫守寡,从此吃斋念佛。”
关贵妃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妹妹年轻,哪能经得孀寡之苦?况且她心思玲珑,平日不拘听个只言片语的,字字都往心里去。那张瞻虽不显贵,家族却复杂,断断不是个容身之处。”
周玉臣进来时,正撞见这愁云惨淡的气氛。
关贵妃见她来了,面上的悲意尽敛,冷冷道:“你就是纪察司周玉臣?我道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竟连本宫都不放在眼里。”
周玉臣伏拜在地,惊异道:“……莫非赖贵儿真是娘娘的亲信?臣有眼不识泰山,见赖贵儿不似一个好汉的做派,就没敢把他跟娘娘想到一块。”
关贵妃皱眉:“此獠好生无礼!可见是不知尊卑!”
周玉臣笑道:“娘娘息怒!天地可鉴,臣心中对娘娘只有敬爱。就刚刚,臣才请了娘娘的一副画像,打算雕成神像。好教日日香火拜见,全了臣的渴仰之愿。”
她嗓音犹有少年的清爽,把阿谀取容的套话,说得拳拳之忱。
关贵妃警惕道:“你从何处得来本宫的画像?”
宫妃肖像只能存于内闱。宦官给事内廷,在于“绝生道,无外觊”,宫里的娘娘主子不可窥觊,画像也一样。周玉臣敢说个出处,必是重罪。
“回禀娘娘,这便是一桩奇事了,”周玉臣抬起脸,目露虔诚:“臣原是在宫外一道观里,见了这幅画像,当时便觉得慈悲庄严,令人念念不忘。索性请人临摹了一副,好作神女雕像。方才拜见,臣才明白,原来娘娘正是这神仙妃子!”
关贵妃露出一丝笑意,却道:“休说这等谄言蜜语!那日赖贵儿受伤,你身为问官,缘何不肯推详,只知含糊了事?”
赖贵儿和关贵妃的渊源,周玉臣已经摸清。
他和贵妃的乳娘是同乡,赖贵儿因此颇为自得,借着贵妃的名头一直酗酒作乱,不知被罚了多少回,连累乳娘也吃挂落。
与其说他是暗探子,不如说他是被撵去群玉殿的无名辈。
周玉臣不慌不忙:“娘娘有所不知,四皇子自己都跌断了腿,如何能伤他?当日臣身边带着三个小内官,大家瞧得真真的,四皇子站都站不稳。”
关贵妃呵笑一声:“还不肯说实话?传赖贵儿!”
赖贵儿等了许久,终于轮到他粉墨登场!他通红的面孔透出兴奋,路过时,斜着眼睛蔑了周玉臣一眼。
待他怪模怪样地拜见后,贵妃掩帕道:“把你对嬷嬷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是!”赖贵儿道:“那夜奴婢亲眼所见,四皇子飞檐走壁从宫墙上落下来,轻盈得像只风筝。翌日四皇子便要杀人灭口!周玉臣就是帮凶!”
16.第16章
周玉臣一愕!
赖贵儿还要再说,关贵妃不耐烦地挥手:“行了,退下吧!”
赖贵儿期期艾艾地退出去,几个宫女上前来,捧着香炉在他刚刚站过的位置,绕着熏了一熏。不多时,那股子棒疮药膏的气味便散了。
贵妃叫她起来,和颜悦色道:“赖贵儿所说的那日,正是锦衣卫遇袭的日子。你刚才说四皇子跌断了腿,厂卫说那贼子也是伤在腿上,你说奇不奇怪?”
四皇子那个病秧子,怎么可能是以一敌十的江湖高手?
莫不是贵妃特意要拾掇他?
可文才人、淑妃都没了,淑妃昔日再怎么宠冠六宫,如今持掌宫闱的是关贵妃。又何必特意为难一个不受宠的皇子?
周玉臣斟酌着,刚开口:“此事……”
关贵妃便止住她,柔声道:“此事是真是假,其实并不重要。”
周玉臣一愣,俯首道:“臣愚钝,还请娘娘示下。”
关贵妃道:“三日后的朝议,四皇子将主动提出北上为质。因为你会说服他。”
周玉臣惊愕抬头!
此等军国大事,关贵妃竟能提前得知!
关贵妃捏着帕子,揉了揉太阳穴,道:“陈觉触怒了鹰咎檀,好好的大局都叫这狗东西给搅了!如今[蔑里干]不仅要割地赔款,还要大梁两位皇子。太子素来仁孝纯善,怎能舍下兄弟手足?”
周玉臣立即懂了。
只要四皇子主动北上,五皇子就无法安坐。
连最不受宠的四皇子都站出来了,你五皇子总不能没有表示吧?谁叫皇上只剩下四位皇子呢?最小的六皇子现在才4岁!届时,五皇子就是想缓兵之计,也无可奈何。
好一招借刀杀人!看来太子已经容不下五皇子在眼前蹦跶了。
周玉臣心思急转,面作为难:“太子以礼待臣,臣莫不感激!可臣身为臣仆,与四皇子也不过数面之缘,怕是难以说服。”
关贵妃嗤笑道:“那日你重责赖贵儿,是为恩;今日赖贵儿检举,是为威。恩威并用,有何难哉?”
说罢,关贵妃闲闲地逗弄着窗台上的盆景。她似乎心情不错,抓起一把金锞子随手丢在地上,笑道:“赏你们了!”
宫女们口称谢恩,齐整整地扑在地上,你争我抢,如野狗抢食。
关贵妃看得发笑,时不时发出“嘬嘬嘬”的声音,以提醒她最喜欢的某个宫婢,金子在桌子下面。
其它宫女也听见了,赶忙撞过来争抢,一时你挤了我的头,我踩了你的脚。
其中一个宫女被推攘开,险些撞到桌角时!周玉臣连忙上前一步,挡在桌前。宫女狠狠撞上她的腹部,周玉臣闷哼一声,单手去搀扶宫女。
宫女怔了怔,仍跪回去找金子,一边满地爬,一边叫着“娘娘万福”、“娘娘千岁”。
周玉臣突然觉得一阵恶心。
这满室浸香的香料,竟比赖贵儿身上的药膏味更加臭不可闻!
半晌,周玉臣才笑道:“娘娘这话越发叫臣无地自容了。臣心里只有娘娘和太子,本就该为太子爷排忧解难,劝谏四皇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
关贵妃眯着眼睛,盯着她:“嗯?”
周玉臣道:“四皇子北上后,臣再去东宫就太显迹了。”
关贵妃大费周章,就是要保全太子的清名,免教皇帝生疑。
干这种脏活的人,绝无可能回东宫当差。
可周玉臣苦挨多年,岂能容忍自己成为一张擦屁股的草纸?王知恩被贬,东宫不再是一只铁桶。像太子这般既有实权,又易揣测的主子,宫中还有何人?
周玉臣痛心道:“太子宽厚仁善,怎能被臣的名声所累?可太子赐药之恩,臣又不得不报。”
关贵妃似笑非笑:“是啊,太子还要用你呢!你说该怎么办呢?”
周玉臣觑着关贵妃的神色,缓缓道:“臣有个两全之法,臣先私下劝服四皇子,再公开劝谏四皇子、五皇子以家国为重,主动为质。”
关贵妃颇为赞同,颔首:“以公藏私,你倒是有些机灵。”
周玉臣暗暗松了口气,又道:“其后,臣再借衔外任,随同护送。这样一来,咱们既是师出有名,五皇子也无话可说;臣又能替太子在外办事,免教人浮想联翩。”
关贵妃脸上依然带着一丝笑意,赞道:“外任磨个一年半载,再有痕迹也磨干净了。好办法。”
周玉臣那颗卡在嗓子眼的心脏,终于又落回腹中。
就在此时。
关贵妃突然道:“那日在雁翅楼,你就是这么骗太子的吧?”
周玉臣骤然一凛!
关贵妃每一个字都带着笑意,眼神却极冷:“扈九是皇帝选中的近臣,赏罚都该由他。若太子只是惩戒扈九,此事便了了。偏偏你哄着太子改了罚断,做了施恩的那个人。周玉臣,本宫如何能留你在太子身边?”
周玉臣浑身如被冰锋扎了个穿透!素日的轻狂得意,全散了个干净!
关贵妃声音依旧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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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两个选择:其一,现在就被打死,罪名是[盗窃画像,觊觎宫妃];其二,好生办妥此事,本宫允你和王知恩一道司香。”
这就是前程俱无的意思了。
关贵妃身在深宫,却对军国大事了如指掌,周玉臣不敢不信!她连连顿首,想要说话。可喉咙却被堵住了,从前种种急智,此时竟一个字也凑不出来!
关贵妃叹道:“不会说话,点头也不懂吗?真是不堪大用啊。”
她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周玉臣身上,这次不再像看一个人,也不像是在看一条狗。
而是在看一块无用的烂泥。
周玉臣咬住牙关,克制住颤抖:“臣……愿为太子解忧!”
关贵妃笑道:“明月,你送送周司正。顺带把本宫的意思告诉家里。”
明月就是差点撞桌的宫女,她连忙应下。
二人出了披香殿,便撞见了赖贵儿。
他跌倒在地,摔得一身泥水。宫人们匆匆而过,没有人搭理他。
明月见周玉臣顿步不前,急忙道:“周司正,我有要事在身,不好相送了。”
周玉臣勉强收拢心神,道:“天寒路滑,姐姐小心脚下。”
明月一愣,犹豫道:“刚才多谢你。贵妃娘娘向来说话算话,你……自求多福吧!”
说罢,明月不再多言,匆匆离开。
周玉臣这才走到赖贵儿面前。
赖贵儿连忙抱住松散的夹板,胡乱拢在一堆,叫嚷道:“你想干嘛?”
周玉臣目如沉水,直把赖贵儿看得浑身发毛!
等了许久,他才听周玉臣道:“你当真看见四皇子飞檐走壁了?”
赖贵儿脸上浮出一丝懊悔,转瞬又硬生生道:“你问这个干什么?那日他打伤我,也不见你多问几句。今日见了更大的官,你却知道问了!”
周玉臣道:“我听说群玉殿的小宫女,也经常帮你洗衣收拾,你为什么却要打她?还有四皇子,他不曾以主子的身份苛待你,为何你却不知敬重?”
赖贵儿迷茫片刻,道:“我年纪比她长,品级也比她高,打她不应该么?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世道从来就如此。等她从小宫女做了姑姑、嬷嬷,自然也能打别人!至于四皇子……他要是能拿出主子的气派来,我敢这样吗?”
说着,赖贵儿将断腿胡乱地绑在夹板上,今天他在殿外站得太久,腿痛得厉害。
周玉臣凝视着墙角的烂泥,喃喃道:“从来如此,就是对的吗?”
17.第 17 章
赖贵儿见她气势不复往日,突然回过味来:“贵妃娘娘是不是罚你了?”
他越想越笃定,指着周玉臣大笑:“肯定是罚你了,娘娘从不耐烦跟我们这些玩意相与。周玉臣,你也有今天!让你得罪老子!让你给老子吃水火棍!”
周玉臣默然不语。
赖贵儿愈发得意,拍着大腿笑道:“知道得罪贵妃娘娘是什么下场吗?披香殿的李嬷嬷,你听过吧?那可是贵妃娘娘的乳娘,只因为跟太子说了几句浑话,一家老小就被送去云州种地啦!哈哈哈哈,周玉臣,这回你完了!”
这时,周玉臣突然上前几步,赖贵儿连忙护住脸,嚷嚷道:“这里不是纪察司!你不能打我!”
却不料她捡起拐杖,递了过来:“回去吧。”
赖贵儿抱紧拐杖,警惕道:“回哪?纪察司?狗都不去!”
周玉臣幽幽道:“回去见你那[没气派]的主子,以后啊——就见不着了。”
赖贵儿脸色陡然一变!
周玉臣摔下这句,转身即走。不顾赖贵儿一瘸一拐地跟在身后:“贵妃娘娘当真了?!周玉臣!周玉臣!”
赖贵儿如何茫然追问,又如何惶惶回去;周玉臣如何传信周炳,又如何郁郁出宫……此处暂且不表。
景福宫内。
周炳眉毛拧紧,手中的笔迟迟不能落下。
新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李望春,在他身后道:“周秉笔,怎么不写?”
宝座上,天授帝略带病容。这位刚刚病愈的皇帝,似乎仍有些疲惫。
他的袍子愈发宽松,显得人愈发嶙峋,手里还端着一碗药,边吹边道:“依炳哥,你有甚想法,但说无妨。”
听到天授帝用建州方言相称,周炳冷惧的心脏,又变得柔软了。
他深吸了口气,躬身拜道:“回皇上,奴婢不明白。北虏已陈兵边境,陈觉刚到[蔑里干],就被杀了祭旗!可见戎人无信,根本无意和谈!若不是潘处道恰好在燕州,又与当地民兵联手抵抗,燕州恐陷敌手。既是如此,皇上为何还要发出这道命令?”
天授帝没有说话,李望春率先道:“周炳!你怎敢称盗贼为民兵?什么蓝将军、沈将军,那是占山为王的盗匪!”
周炳一怔,惊觉自己竟又说了不该说的话,但话已出口,他默然不辨。
这时,天授帝却叹了口气:“朕凉德藐躬,才叫他们做了盗贼。”
李望春、周炳二人惧惊!万万没想到皇帝会说出这句话。
天授帝搁下药碗,目露悲忧:“七年了,朕无时无刻都想要收复海洲、蔡州,每每看到大腿上的赘肉横生,朕是痛心疾首!祖宗把江山交到朕的手上,如今却成了这幅光景,朕有罪。可转目一看,怎么打呢?国库空虚、军马疲瘠、人心惶惶。不论是将军还是小卒,都是朕的子民,又如何能轻抛浪送?”
周炳愧疚地低头:“是臣等无能,未能替皇上分忧解难。”
李望春更是扑上前,痛心疾首地跪在天授帝面前,道:“皇上,这天下是您的天下,再没有人比您更痛惜了!您的心酸苦楚,种种委屈又有谁知道?”
天授帝的神情愈发悲伤,摇头道:“起来罢!有些话,朕也只能与你们二人说说。依炳哥,你方才问朕为什么要下令?是,潘处道用兵如神,一时打退了北虏。可这只是暂时的!他的军备还是你批答的,你应知道,我们号称三万骑兵,实则百人中仅仅一人得马!以步制骑,这场仗如何打?”
李望春连连称是,哀叹不已。
周炳见天授帝语气真挚,且所言字句属实,心中的畏惧和犹疑去了大半。
他斟酌着字句,试探道:“皇上,若我们能再赢几场,[蔑里干]何以敢要云州?何以敢索岁币和质子?一味退让,只恐来日……”
“周炳!”李望春喝道:“你是何等身份,敢跟主子谈起国是来了?”
司礼监走了一个王知恩,又来一个李望春。说来也奇怪,不论是内宫、还是内阁,御前诸人似乎总是互相犯冲,八字不合。就连皇帝的儿子们也不例外。
周炳心神一凛!暗道:我怎么又犯糊涂了?
就在他准备躬身称罪时,一双保养得当的手携住了他,不知何时,天授帝走到他的面前。
天授帝紧紧握着周炳的手,他双目含悲,语气真切:“因为朕不敢赌。朕一人死国无妨,可百姓无辜!大梁还未全国动员,人人惧虏。倘若再次爆发国战,再来几个云州守备,所失者岂止云州?不过是,相忍为国罢了。”
天授帝这般推心置腹,让周炳再一次恍惚。
这段时日,周炳不但被擢升为首席秉笔,更频频受赏,好似又恢复了往日的荣宠。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已不敢再把自己当做天子身边的大伴了。
周炳沉默片刻,直到他的良心再也按耐不住,才斟酌道:“皇上,沈扩、蓝蕤娘并非凶恶盗贼。他们在燕州聚众起兵,主在抗敌,鲜少扰民。这回[蔑里干]突袭,沈、蓝二人助力颇多,岂能以剿匪灭之?”
天授帝沉思道:“此言亦有道理。”
李望春却连连摇头:“周秉笔,如今天下盗贼林立,又岂止沈、蓝二人?澜州[捕鱼人]不仅杀人越货,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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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人为食,食啖万余人!檀州[一窝蜂]逼迫百姓为寇,肆意掳掠,良民不得不持刀互斗!若不是檀州邱遗剿匪得力,[一窝蜂]早就把王旗打出来了!”
下一句话,李望春拱手向皇帝道:“皇上,若朝廷今日错放一人,来日群盗假以助潘之名,轻率与戎人开战!百姓何安?社稷何安?何况沈扩此人,素有狂愎无上之心,而燕云百姓浅薄,只知有沈扩而已。长久以往,国家之忧不在北虏而在萧墙之内!”
而天授帝紧握着周炳的手,满眼都是信重:“依炳哥,你说呢?”
周炳一只手冰冷冷地握着毛笔,另一只手暖洋洋地被天授帝携住。他的心也半冷半热,万般滋味涌上心间。皇上不想打,国家动员迟迟未启动,粮食兵甲不足。潘处道到底带走了多少辎重,周炳心中有数。
末了,他低声道:“奴婢明白了。”
是日,两道命令从京师发出。
第一道送往檀州。
听得京中有令,邱遗从两个貌美的小僮身上滚下来,披着大氅匆匆出来迎接。
庭院前,信使见众将士一派帮闲浮浪的做派,已然暗暗称奇;再一看满身酒气的邱遗,心下了然,他忍住鄙夷,道:“请邱总兵跪迎圣旨!”
邱遗赞着圣君万岁,甫一打开圣旨,喜得面放红光:“给信使大人接风洗尘!”
信使咂舌!
只见邱遗举着绫锦,得意地向众人展示:“……即日,擢升邱遗为檀、澜两州总兵,领关防事务,镇平匪患。钦将令旗令牌六副,军前得便宜斩杀!”
而另一道命令送到燕山时,潘处道正在和将士们一起吃饭。
残破的碗中,是用冷水泡的粟米干粮。将士们太饿了,等不及粟米泡开就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有人笑道:“汤比米多,好像在喝酒呢!”
又有人道:“有饭有[酒],这一顿好舒坦!光是看着狗虏屁滚尿流的样子,俺就一点儿都不饿了!”
潘处道也哈哈大笑,举碗与众人道:“好!那我们就碰一杯!”
这时,信使翻身下马,高声道:“京中急令,请潘将军接旨!”
潘处道跪拜接过,将士们兴奋哄笑着:
“咱们刚打退虏狗,莫不是朝廷有赏赐?”
“将军,俺们是不是不用剿匪了?直接北上去干他老子的!把云州收回来!”
潘处道到底持重,他进了帐篷,才从漆封的竹筒中抽出一卷军令。
展开来,上面是周炳的一行苍劲楷字:
“专心剿匪,勿再生事,否则虽胜亦罚!”
18.第 18 章
得胜楼的二楼雅间。
周玉臣凭窗而立,看着屋檐下滴滴答答的雪水。春雪消融得太快,大地仓促地露出了斑驳的脸容。翠意参差,春华深浅。石板缝隙中长出了一簇簇的草芥,铆足了劲要撬开石板,刚刚冒出个头,便沾沾自喜地显出颜色来。
殊不知。
终生只得挣扎在缝隙中。
周炳进门见到她这副情形,皱眉道:“今天又有诗意了?”
周玉臣听得这句,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时竟不能答!从前的意气扬扬、目空一切,此时俱成了懊悔。她知道,眼下能帮她的只有周炳,可她无法开口!
不久前,她还在周炳面前高谈阔论,自以为雏凤清于老凤声。现在要她开口求救,又如何忍得下这面子?
她下意识地挺直背,心道:晚一些再说吧!至少让义父吃完饭。
见周炳手中提着送礼的油纸包,周玉臣勉强笑道:“诗意又不比尿意,哪能时时都有呢?干爹一会儿要去谁家拜访?”
周炳搁下油纸包,捡了个临窗的位置落座。
得胜楼一面临街,一面临湖。整个街上都是瞧不尽的热闹,卖水粉的、挑担子的、粘纸鸢的,都是做得惯熟的生意……但也多了不少异乡人。
这些异乡人操持着燕云口音,个个衣衫褴褛,多是青壮。他们有人原本是燕山的民兵,有人曾被裹挟着落草为寇,还有人什么身份也没有,在过去他们唯一的身份是农民。
一声声的北语中,周炳怅然道:“本来是要去陈家的。”
周玉臣同跑堂点了灌浆馒头、云英面、烂蒸檀州羊羔、一壶小腊茶。转脸才察觉周炳的神色有异,她打起精神问道:“皇上频频召用,干爹为何却闷闷不乐?”
二人相对入座。
周炳想到今日奏对,叹道:“王知恩被贬,张瞻得赐赙金,朝廷再开言路。皇上仍是那个英明睿断的君主,我这心里是该高兴的。但不知为何……我连拜访陈毓川都不敢。”
白花花的日光落在周炳身上,把他的雪鬓与皱纹都照得明白。罕有的颓唐疲惫,亦清晰可见。
周炳与陈毓川是先做敌人,后做朋友。
陈毓川是婺州人士,自幼家贫,以替人撰写碑文为生。其年少既有悍烈才名,未入仕已名出婺州,并创建了著名的“婺州学派”,自成一家。
他最出名的是“义利双行,王霸并用”之说。这与梁廷的道德之论相悖,闻人决曾批过他十二个字“才太高、气太锐,论太险、迹太露”。
此后,陈毓川虽是深孚众望,却一直郁郁不得志,屡考不第。直到他50岁那年,以一篇看似劝谏、实为颂德的文章,被天授帝点为状元。
彼时周炳是天子近侍,岂能容忍这等阿谀之人?加上周炳与闻人决更相近,共同劝天授帝“远小人”。
后来闻人决被去相,“小人”陈毓川一跃成为宰执。周炳渐渐才发现,这个曲意逢迎的老头子,居然是个面奸实忠的能臣。
周玉臣想到了王梦吉,自打他换了靠山,二人再没有私聚过。王知恩在的时候,他尚且敢私联周玉臣,如今换了李望春,二人相见,亦视而不见。
她心弦略动,因而劝道:“有时候,不见反而是保护。天家最忌结党营私,我在东宫也只需认得太子一人而已。”
听她提及太子,周炳皱眉道:“我听说太子最近打发了不少臣工?如此轻率,你为何不劝谏?”
太子的秉性就是如此,用时则嘉,废时则厌!
但周玉臣没有解释,只乖顺道:“干爹,东宫多是王氏小人,那些被打发走的哪一个是能臣良吏?我又何必惹太子不痛快?”
周炳先是一愣,旋即怒道:“劝谏辅佐,此乃人臣事君之礼!我教你的[以忠事君,以谦律己],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周玉臣知道他又要说“致君尧舜”那一套,乖乖地闭嘴,纳首聆听。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说话的声音。
那是楼下等活计的异乡人在聊天:
“大姐你家是哪的?”
“是燕山的。”
“哦,燕山那段啊……那你是沈扩那边的,还是蓝将军那头的?”
“我不知道。”
“咋会不知道呢?是沈扩给你饭吃,还是蓝将军给你饭吃?”
“是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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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的土地,给我饭吃。”
对话沉默了片刻。
“你怎么一个人?你家男人呢?”
“死了。”
“是谁干的?”
“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谁杀了你家男人?”
“不知道。我回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是蔑国人?捕鱼人?还是一窝蜂?”
“是一把刀。”
听到这,周炳突然深吸了口气,双眼就像凝固了那样一眨也不眨,脸上的怒气彻底散了。只剩下深深的无力与茫然。
周玉臣却如遭雷殛!
她暗想:我自视清高,既瞧不起那些王孙贵族,又恨他们庸陋不职、虚伪可笑。可我和这些蠢货又有什么区别?不过都是站在岸上,干看而已!
如此蝇营狗苟、猥伪仓俗,捏着草芥一般的官衔,竟自得自满……如此愚恶的傲气,要来何用?便是要杀头,也该是为家国而死!为楼下的这些人,为大梁的万万人而死!
两下俱是沉默,直到跑堂端着茶饭上来。
周玉臣叫住跑堂,从袖里取出一囊碎银子:“小哥,请帮我把钱派给楼下的乡亲,那位大婶多给些。另外告诉他们,金鱼胡同正在招工。”
待跑堂走后,周炳板着脸道:“四皇子图纸都定了,费用不好改。你把这些人拢过去也没用。”
周玉臣替他添饭,道:“既是物资匮乏,物价提升很应当吧?加上雨水繁多,有火耗折损也很正常,是不是?干爹勿要忧心,我只需把人数实填便是。”
周炳取了一块云英面,用匕首切作片,替周玉臣码在盘中。那云英面乃是用莲藕、菱角、芋头、荸荠、鸡头米、百合混着净肉一道蒸成,再搅着蜜糖一块儿捣碎,冷却成团切着吃。是周玉臣的挚爱。
周炳手上轻柔,嘴里仍是冷冰冰:“混账东西,这两年真是纵得你无法无边了!好生留神,别哪日轮到你吃水火棍。”
周玉臣捏着筷子,低头半晌,终于鼓起勇气:“干爹,我今日……”
就在她准备将贵妃一事说出时,突然,只听窗外一声惊叫:“那绣楼上怎么站着个女人?!”
19.第 19 章
周玉臣连忙从窗户探去,只见正对的绣楼上,站着一个全身缟素的青年妇人。她面容秀丽,身姿柔弱,额上束着孝带。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妇人身后是一群乌泱泱的婆子宦官,周玉臣眼尖,认出其中一人正是贵妃身边的宫女明月!看来这是关家的仆从。
想起在披香殿外听到的只言片语,周玉臣疑惑道:莫非是张夫人一心守寡,贵妃怜惜幼妹,想劝她改嫁或回家?但张夫人不愿意?
关家人被各种杂物堵在了楼梯口,一件件都是大家具,不知要耗费多少气力才能搬过来。可见始作俑者之决心。
眼见情势危急,明月不顾众人在场,提声劝道:“张夫人,下来罢!贵妃娘娘也是为了你好呀!纵是您不愿意,也可再做商量啊!”
围观的街坊路人,交头接耳道:“这不是张瞻的媳妇吗?”
“听说她和张瞻感情不好,两个人常常又吵又闹。”
“我也听得人这般说将来,未知真实。”
“那是宫里的贵人吗?莫非是贵妃娘娘要劝她改嫁?”
“虽说张家现在遭了难,可张瞻到底才死不久,好歹过了三年之丧,再议婚嫁呀。”
一时众说纷纭。
绣楼上的妇人,无视了明月的劝谏。她直对楼下的看客道:“我乃关氏女关有情!户部给事中张瞻是我的夫婿,我讨厌他,他也讨厌我,我们互相视若仇雠。”
众人叹道:“果真如此!”
说到这,关有情陡然拔高声音:“——但我却要作证,张瞻死谏是为了家国!而非沽名钓誉!”
关有情将怀中的纸张,一把把洒向人群,她遽然怒泪:
“潘仲瑛、李兰刚刚伏阙上书,现在,锦衣卫就以张瞻同党的名义,恣意逮捕!乡亲们,张瞻进谏错了吗?秀才们上书错了吗?七年前我们失了海洲、蔡州,今日朝廷又要割让云州,明日若虏骑南下……敢问我大梁两京十四州,还剩几州?!我们的大梁呢?那个四海归心的大梁呢?它已经死了吗?!”
随着漫天的纸张纷飞,众人哗然!
他们纷纷去捡那纸张。白纸黑字,好似一场黑白不分的席天大雪!
关家仆从急了,索性攀过杂物,要强行把关有情绑下来。
关有情冷笑一声,两只脚都踩在了栏杆上,抱住柱子:“沈扩在燕州杀北虏,朝廷却将他视作贼寇!乡亲们,若是姐妹兄弟替你们赶跑外敌,你可愿给他们一碗饭?可愿意给他们一件衣?而朝廷,却派剿匪的将军,给了他们背后一刀!”
楼梯口的杂物彻底被清理。
关家仆从再也等不住,他们蜂拥而上,几个内官甚至上前要去抱关有情!
关有情利落地避开,她整个人悬挂在楼外,哈哈大笑:“关家怕我这个张夫人连累他们,想用我换一座贞节牌坊。做他的春秋大梦,什么劳什子的节妇,我不要!莫说我不爱张瞻,便是我爱他,也绝不殉节!所以啊诸位——”
她松开双手,直直向下坠去:“关有情今日死,只为殉国!”
众人发出惊呼!
只听“咚”地一声!关有情如折断翅膀的鸟儿,坠委在地!
此后再无一声。
可无数道声音,却如幻听般在耳边回响。叫人不由得怀疑:人的性命竟是这般的轻飘飘、静悄悄,又是这般的沉甸甸、轰隆隆!
不过转瞬间,整个街道安静了。
周炳倏地起身!他想下楼,可身体却摇摇欲坠,一双脚竟似融化的软蜡,最后贴在墙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这时,周玉臣止住他,轻轻摇头:“此事干爹不便出面,还是我来吧。”
说罢,她抓起披风直奔而下。
远远地只见一滩赤色暗红,染透了白色丧服。
关有情的脸容白净得好似天上雪,神情平和,只有一双涣散的眼珠仍固执地盯着苍天。
周玉臣不敢直视那双眼睛,胸膛中那一团的肉糜,此时尽数化为齑粉,正顺着血液溃散。因为曾努力心硬过,所以这齑粉也带着细碎棱角——割得她全身疼痛难忍!
周玉臣将披风轻轻覆在关有情的身上。另一双手慢了半步,她抬起眼,看见了闻人鹤。周玉臣知道他一向厌恶宦官,因而微微顿住。闻人鹤也愣住,他似乎也没想到,第一个出现的竟然是周玉臣。
就在此时。十几个锦衣卫穿过人群,个个俱是气势跋扈。为首的汉子穿着蓝色曳撒,胸带虎彪,汉子喝道:“刚才谁碰了这些纸?我数三声,全部交出来,否则以乱党定罪!”
锦衣卫的威名,在大梁何人不知?
他们上通圣意,不受约束,可绕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等司法衙门,直接对任何人定罪。
锦衣卫的镇抚司,又有诸多刑罪之法,惨无人道。如“刷洗”者,用滚水浇烫犯人,再用铁刷子梳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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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弹琵琶”者,以尖刀入腹,在肋骨上来回刮磨;还有“站重枷”、“贴加官”、“钉指、“脑箍””等等刑罚……血腥残酷,好不吓人!
如果被抓进去了,达官贵人都得去半条命,何况平民百姓?
“一!”
围观的商贩走卒,多数不识字,但他们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纸张。
“二!”
几个读懂了纸上内容的书生,惶恐犹豫着,将纸揉成一团,悄悄丢在泥水里。
“三!”
而燕云的异乡人,他们沉默着,捡起了更多的纸张!
见此情形,汉子抚弄着腰间的绣春刀,冷然道:“我是真的讨厌血啊,为什么非得逼我呢?都抓起来!”
闻人鹤上前一步,冷笑道:“阁下何人?以何罪名缉捕百姓?”
汉子挑眉回视,见闻人鹤身穿朱袍、腰跨金鱼,既知他也是官身。汉子道:“在下锦衣卫百户孟宪,阁下既也是朝官,为何干扰我等办公?”
闻人鹤吐字铮铮,道:“原来是孟百宰,在下吏部给事中闻人鹤,敢问百宰以何律法抓人?如此目无法纪,就不怕被参一本吗?”
孟宪乜着眼睛,嗤笑道:“老子是奉五皇子的令,前来捉拿乱党!你有什么资格参老子?动手!”
一声令下,十几把绣春刀出鞘!
惊犹不定的百姓们,竟也不知逃跑!他们像被无形的网兜在了一处,一尾尾地挤在街上;又似温驯的家犬,哪怕主人拔刀相向,也不敢弃家而去!
闻人鹤见状,索性挡在最前面!
他张开无寸铁的双手,任凭恶风猎猎,吹得阔袖翻飞:“这里只有大梁的百姓,没有乱党。你若要滥捕,就先抓了我。也叫皇上和廷臣们看看,这天下的道理,到底是你们锦衣卫说了算,还是王法说了算!”
就在此刻,几个关家仆从挤进来,嚎啕大哭道:“关氏忠贞呐!真真是贞德耀世、节义传芳!”
他们一面哀哀痛哭,一面呼喝道:“赶紧的,把咱们姑奶奶抬走!”
闻人鹤急了,他又要顾着身后的百姓,又想护住关有情的遗体。
看见周玉臣的披风,一个关家宦官夹着嗓子骂道:“哪个臭瘪三的衣服?别玷污了咱们姑奶奶冰清玉洁的身子!赶紧给我揭啰!”
这时,一只红扇面的靴子,踩住了披风。周玉臣凛着嗓音,道:“我的衣服,又如何?”
20.第 20 章
宦官看到那双靴子,已知是宫中贵宦,待看清她的脸,便笑道:“周司正,怎么是您老人家?”
此人正是太子身边的奉御,那天还给她拿过药。
周玉臣观其言辞如常,思忖道:看来关贵妃的裁断,太子或是未知,或是还未外传。
周玉臣潦潦一笑,道:“咱家是瘪三,还是个很年轻的瘪三,当不起你这句老人家。”
奉御连忙赔笑:“司正莫要折煞小人。东宫的四瓶玉容生肌散,一半都到您这儿了,昨儿太子爷还在念叨您呢!您且抬抬脚,莫弄脏了您的衣服。”
周玉臣拽住他的衣领,把他拉到身侧:“咱家的衣服不值什么。你没听见孟宪的话吗?他当街滥捕百姓是奉五皇子的令,真是好大的官威呀!”
奉御目光闪烁,嘴里仍犹豫:“小人领命是要送关家姑奶奶一程,这事不好管呀……”
周玉臣道:“无妨。你认关家姑奶奶就行。”
紧接着,她肃容厉声道:“孟百宰,我乃纪察司周玉臣!敢问你口中的乱党是何人?”
孟宪没料到又杀出一个程咬金,听得纪察司三字,他心火更旺!
纪察司和镇抚司,俱是专理刑名稽查,同行是冤家。何况宦官近贵人,动辄就得赏赐,哪像他们这些跑断腿的苦差役?周玉臣年纪轻轻已官居五品,比他还高了一头,怎能不恨?
孟宪啐了口浓痰,射在周玉臣脚边:“周司正聋了吗?行,老子再说一次,谁动了这纸张,谁就是乱党!”
周玉臣俯身捡起泥水里的一团纸,缓缓展开,道:“这纸,出自当今太子的亲姑姑、建昌侯和关贵妃的亲妹妹、已故户部给事中张瞻的妻子,她乃是忠贞日月、义烈山川的关氏关有情!你凭什么说是乱党?”
孟宪先是愕然,接着大怒!
他也抓起一片纸张,喝道:“这上面写着反诗!如何不是乱党?”
周玉臣也看清了手中的纸,但见模糊的笔墨写着:
铜驼已陷悲回首,汗马终惭未有功。
如许伤心家国恨,那堪客里度春风。
曰:“归也”,归何处?
猛回头,故国鼾眠如故。
外侮侵陵,内容腐败,没个英雄作主。
天乎太瞽!
看如此江山,忍归胡虏?
豆剖瓜分,都为吾故土。
周玉臣冷笑道:“不过是一首劝谏诗罢了!前不久,皇上才赏了张家赙金、罚了王知恩,更亲自接见了伏阙上书的秀才学子!足见我朝天子的从谏如流、英明睿断。你怎敢把劝谏之言,污蔑为反诗?谁给你的胆子?”
她顿了顿,露出夷然的神色:“啊,是了,你方才说……是奉了五皇子的令。”
孟宪惊怒非常,可这话确然是他亲口说的!
奉御见状,也高声道:“皇上是让五皇子搜查袭击官兵的贼人,可没说要抓什么乱党。孟宪,你不仅抓良民充军功,还想污蔑我们太子的亲姑姑!可怜我们太子爷一向仁德孝顺,却遭你们这等小人诋毁!”
闻人鹤更上前一步,把胸膛迎上绣春刀,厉声道:“那日我亲眼看见皇上纳谏,就在宫门之下!尔等怎敢阳奉阴违、污改圣意?”
十几个锦衣卫面面相觑,孟宪如鲠在喉!这命令到底出自何处,他心中有数。
孟宪艰难道:“张关氏刚才分明说……”
周玉臣打断他,环视众人道:“关有情刚才说什么了?咱家只听到一句[大梁四海归心],旁的没有了吧?莫不是你特意捏造伪词?”
众人亦纷纷点头:“正是!除了这句,再没别的了。”
长随也知道关有情之言,字句都危险。他索性哭道:“这是故意要污了咱们太子爷呢!可怜咱们姑奶奶呀!”
孟宪猛地后退一步。
他知道他们在说谎,可他不敢说他们在说谎。纳谏的是皇帝,要抓乱党的也是皇帝!不管是太子得势,还是五皇子占上风,锦衣卫要监听逮捕的……从来都是同一类人!
可他敢说吗?他能说吗?
周玉臣换了一张笑脸:“看来都是误会啊,是不是?孟百宰。”
孟宪脸色变换,咬牙道:“周司正所言极是,下官异日再来请教。”
说罢,他恼怒暴喝:“收队!”
众人如此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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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了口气。
奉御急着向太子邀功,故而道:“别磨叽了!赶紧把姑奶奶请走!”
一直等在旁边的关氏家仆,一窝蜂上来,你抱着头,我拖着脚地就要把关有情拎走。
“慢着!”周玉臣按住奉御的肩,低声道:“对你们姑奶奶可放尊重些,若有慢待之处,旁人见了如何作想?岂不是自定其罪?”
奉御肃然,连忙改口:“手脚放轻一些,你们这些蠢货,还不去找个架子来!?”
这时,围观的人们来了。
商贩拆下了他的门板,布商铺上了她的绸缎。分茶铺的老妪们净了手,小心翼翼地将关有情搬到了门板上。卖绢花的小女孩,将满篮子的绢花轻轻放在关有情身边。
没有人说话。
关家奴仆将关有情抬走了,只余下一声节妇,和一地暗红。滴滴答答的雪水弥漫,不断蜿蜒,好似要抹去这昭昭的赤心。
突然。
一个女孩的声音,轻轻道:“关有情……忠贞日月,义烈山川。”
起初这句话几乎微不可闻,惶惶的人们只是安静地啜泣着。更多的人悄悄遁退,门户紧闭。
但紧接着,
燕州方言、云州方言、海洲方言、蔡州方言、檀州方言……不同的口音,不同的面孔,震天撼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关有情——忠贞日月,义烈山川!”
周玉臣仰起头,看向得胜楼。窗前的周炳缓缓颔首。
她刚要回去,就听闻人鹤轻声道:“周司正,请问你也认识关有情么?”
闻人鹤在年轻官员中颇有才名,他的叔叔又是天下皆知的闻人决。但比这更出名的,是闻人鹤对宦官的憎恶。王知恩曾多次骂过“此子狂悖”,周玉臣几次与他照面,对方也是冷眼相待。
此时他主动搭话,周玉臣不由诧异。
周玉臣道:“不认识。”
闻人鹤目露悲疑:“那你为何……”
周玉臣想起闻人鹤频频去探望张家遗孀一事,据说,在闻人决被罢之前,关有情和闻人鹤曾经也谈过嫁娶。
周玉臣转身上楼,只留下一句:“我是梁人。”
21.第 21 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话说那邱遗刚刚擢升为檀、澜两地的总兵,正是踌躇满志之时。
这日,邱遗进入澜州平江城,准备正式阅兵。原先的澜州总兵是邹离,在去年年末[蔑里干]大规模入侵,邹离因战而死。
当然,这是上表朝廷时的说法,经过了粉墨修饰。实情是邹离惧战溃逃,结果跑来跑去竟绕到了[蔑里干]的主力面前,他惊慌中坠马而死。
邱遗舒爽地聆听着将士们的欢呼声,却发觉声音气魄不太对劲!他噌地从主位上站起来,阔步走到台前打量。
澜州参将见状,连忙谄媚道:“镇台大人,可是酒水不合口味?”
邱遗指着演武场上的众人,一个个都是老弱病残、兵甲疏陋。他骂道:“澜州五万兵马,就这些人?!就这幅拉稀摆带的模样?”
参将赔着笑:“好教镇台大人知道,咱们澜州原先也是有勇兵悍将的,可惜去岁虏骑来犯,咱们澜州子弟英勇,填在战场上的不少哩!”
邱遗斜了一眼,冷笑道:“都是山上的狐狸,甭给老子说聊斋!吃空饷吃到你们这个份上,难怪被北虏揍得满地爬!”
参将也不慌,笑眯眯道:“大人,这话可不兴说呀!如今澜州得了大人,如何募兵、如何定数,还不是镇台大人一句话的事?再说了,咱们澜州水网纵横,北虏哪儿有船过河?剿匪才是头等大事哩。”
邱遗待要装模作样地训诫几句,这时,只听得演武场上一阵骚动!
一个醉醺醺的军汉,直直撞开众人,骂道:“……弟兄们剿匪有功,却叫你们坏了朝廷恩赏!冬月说剿匪得功就发饷,过年又说这个月到账,现在到了澜州还是一个子儿也没有!”
邱遗怒视扈从,扈从连忙喝道:“你们还愣着作甚?速速把这厮拖下去!”
那军汉身手也灵活,边躲闪边叫嚷:“大人!你剿匪的功勋不够,我们兄弟替你凑了多少颗脑袋?堪恨你下面的总兵无道理,不仅分文不给,还想用半瓶酒、几两肉就糊弄咱!”
邱遗脸上挂不住了!
他刚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才鄙夷了上一任总兵的吃空饷。这头自己人就抖出了他“杀良冒功”、“拖延兵饷”的糗事,这脸面往哪儿搁?!
邱遗从腰间掣出一把刀,丢给参将:“你且去教他们些道理。”
参加心中有数,登时手起飞刀,寒光一闪,正正剁在了军汉的脸面上!那军汉即刻扑倒!参将又赶将上前,拾起阔刀又剁了几刀!众目睽睽下,直把这军汉剁得气息全无,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此罢了,参加环视众人道:“你们都听好了!咱们大人身受圣命,阵前斩杀无需上报!如有违逆,有如此贼!”
饶是如此,邱遗已经失了兴致。
他草草视察兵阵,就揽着两个新买的小僮走进了后宅,打算好好泄一泄火气。
而就在他把自己剥得像个白皮猪,跟小僮们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时。院子外传来通报:“赖参将来了!”
赖参将就是杀军汉之人,邱遗奇道:“还未到开宴的时间,此时来请也太早了。”
他也不拘什么礼节,敞着肥壮壮白皙皙的将军肚,就把赖参将唤进来:“又有何事?”
却见刚才杀人不眨眼的赖参将,此时一脸惊惧道:
“镇台大人!”
“斥候来报——北虏集结兵马于澜州边境,怕是要打过来了!”
邱遗脚下发软,惊道:“他们不是去打燕州了吗,来澜州作甚?!”
赖参将道:“这批虏骑,和燕州的不是同一拨兵马!看样子[蔑里干]是兵分两路,各自从燕州、澜州两地进军。大人,咱们还没募兵呢,这可如何是好?”
邱遗一听,只觉自己浑身都软了。
这夜。
邱遗召集亲信,共同商议办法。大家提出的意见,或求援、或守城,但唯独没有一个是主动出击。按理说,此时澜州边境的这支虏骑,距离平江城还有五十里,澜州江河交错,实是易守难攻。
但众人惶惶不已,竟无人敢提迎战一事。
邱遗尤其惶恐!现在已经不是打不打的问题了,他才得了封赏,如果不做出些成绩,怕是要被朝廷责罚;如果不小心失了平江城这座重镇,他一定会小命不保!
可是迎敌也是万万不行的!邱遗带来的部队到底有多少人,他自己心中清楚。而澜州的这些老弱病残,全都填进去也抵挡不了多久。
邱遗不想死。
尤其不想死在虏骑手上!
就在此时,邱遗最信任的部下提出了一个办法:“虏骑南下,所求为财。我听说澜州边境的这一队军马,其实不是[蔑里干]的主力,而是鹰咎檀的一个叔叔,名为鹰咎烈。此人最为贪财好色,与鹰咎檀的关系很坏。”
邱遗的兵法一塌糊涂,但对钱财相关的事,那叫一个心领神会。他立即道:“你的意思是说……”
部下道:“小人的意思是,不如咱们凑些银钱给鹰咎烈,让他往燕州去!反正咱们澜州水网纵横,倒不如燕州开阔便宜!”
邱遗大喜:“好,好!潘处道不是挺能打么?这泼天的功勋富贵,老子就送给他了!”
如此,又叮嘱众人严加守密,不可外泄。
这厢。京师已是暮色昏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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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周玉臣、周炳彻底没了胃口,二人草草填了肚子,便打道回府。
一路上,周玉臣不似往日嬉皮笑脸,周炳只当她是因关有情一事而怏怏不快。直到入了宅院,周玉臣脚下一拐,居然跟着他进了“后乐堂”!
周炳觉出不对劲来,想到她今日几次欲言又止,便道:“到底是何事?如何唯诺不言?”
周玉臣关上门,各自入座。这才诉说了今日惹怒贵妃的事,并将贵妃给的两个选择,都备一一细说。又将皇子之争讲来,她道:
“儿辜负了干爹的栽培,今日有此一劫,是儿应受的。眼看东宫是留不住了,不若求个外任,兴许另有一方天地。”
周炳呆坐片刻,捏着扶手半晌不能说话。
他既痛心又恼怒:“你素来狂悖不驯,身为宦官却不肯口称[奴婢],我早该想到你这泼皮是个不安分的!关贵妃对东宫上下督察细微,岂能容你拿捏欺哄?!”
他向来性子急,起身就要研墨,且道:“她一个深宫妇人,如何能断了你的前程?镐京镇守太监的那里,正缺一个通文墨、懂刑法的内官。待我把你调离京师,饶是关家也鞭长莫及!”
周玉臣连忙上前,接过墨锭:“打狗看主人,关贵妃怎会不知我跟着谁姓周?王知恩之前捧着东宫,就差叫关贵妃一声[干娘]了。如此情谊,贵妃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踩在王知恩被贬之后才回来……这恐怕不是巧合。”
周炳愣住,他突然想起一事:王梦吉是如何到李望春身边去的?缘何身为王氏亲信,独他一人没有被牵连?关贵妃如此狠厉,竟然会允许他留在东宫?还有她这插手朝政的胆气,究竟是谁人撑腰?
周玉臣一面磨墨,一面缓缓道:“干爹,说句实心话,我已无心留在宫中。”
周炳铺开纸张,皱眉:“你何时变得这般胆小了?你又不曾柄权参政,只要离了御前,贵人转眼就会把你给忘了。且去镐京待个一年半载,干爹再想法子把你捞回来。”
说着,周炳已牵着袖子,悬腕提笔。
周玉臣垂手立在一侧,低声道:“关有情和我都是女儿身,她被限于后宅,孤立无援,却敢一腔热血荐轩辕!而我呢?身上穿着官袍,却在这宫闱中迎奉取媚、蝇营狗苟!空念几句诗,便觉得自己遗世独立,实在可笑!”
周炳惊异抬头。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神态和她的母亲竟如此相似。那是一种拨开云雾见光明的豁然,更是见了光明之后,再也无法低头向泥泞的执拗!
破天荒的,周炳没有发脾气。
他似怅然若失,又似早就料到有今日,轻声道:“说罢,你想求什么外任?”
22.第 22 章
周玉臣见状,知道周炳的心思松动了。
她连忙道:“儿求护送四皇子北上,并往燕州随军,哪怕降级做一个文书内官。”
周炳骤然一震。
多年养育,朝夕相对,他怎会不知道周玉臣的秉性?
周玉臣还是南越土司之女的时候,因为生于富贵,养于膏腴,实在是娇纵得不成样。牛乳略膻不食、鞋袜略素不着,衣食住行尽挑剔,被当地人称为“败家仔”。
虽然一朝跌落泥泞,但是这丫头好锦衣华服、喜人前显贵的狂妄性子,可从来没有改过。
不仅如此。
十岁时,她曾指着周炳的银章问:“这是何物?”
周炳解释:银章乃天子所授,代表秉笔太监的身份与权柄。
周玉臣听完,抚掌笑道:“那我想要个更大的,皇上用的章有多大?”
周炳给唬得跳起来!结结实实地把她揍了一顿。
第二日,周玉臣低眉臊眼地看起来很乖顺,周炳故意问她:“还想要章么?”
至今他仍记得周玉臣的回答。
那个小少女穿着不合身的圆领袍,衣袖还要挽几道,但她的声音却那样轻狂又明朗:
“我想明白了,金章银章都不重要。若是站在那就能号令天下人,让豪杰归顺,这才是权柄真章。”
如今,周玉臣竟要撇下这锦绣前程,这权力富贵,十年苦心毁于一旦。
周炳长叹一声,放下笔:“如果只做协从,岂不白费了你这身履历?北虏铁骑强悍,一可抵万!便不是做领兵人,你去了也是要上阵杀敌的!你见过血,杀过人么?”
他本还要往下再说。
可看见周玉臣平静的眼神,周炳知道,他说什么都没用了。
他狠狠闭上眼睛,复又睁开:“……你当真要劝四皇子北上?”
周玉臣想起那张美丽又害羞的面孔,柔嫩得像易坏的丝绸。她点头道:“历朝历代,和亲公主何其多?他既然姓赵,受万民膏养,去尽一份力也是应当的。好歹他不用嫁人生子,已是很好彩啦!”
周炳思忖片刻,道:“皇上圣心独断,绝不容许太子一家独大,你莫搅进五皇子和太子的争权。”
周玉臣想到关贵妃的气态,如此娇弱纤柔,又如此高高在上。
她咬着字句,冷笑道:“儿省得,贵人视王知恩如旧履,视我如鞋底烂泥。我们这等玩意,被用完了还不自己滚蛋,就该活生生被彻底抹去……可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干爹放心,我自有法子。”
如斯大逆不道、郁郁不平。
周炳听得真真切切,喝断道:“周玉臣,贵贱有别,须知尊卑!”
可同时,他的心海却浮出了张熟悉的笑脸,一模一样的狂妄不羁、无法无天。
周炳瘫坐在椅子上,摇头苦笑:“庄明权,也许是你母亲取这样一个名字,才叫你如此狂妄无上。这些年我以为用[臣]字压你,希望能把你教得臣服柔顺……可是啊,你到底是她的孩子。”
听到他提及母亲,周玉臣微微一顿。
大梁恐怕没有几个人知道,最早提出造反的不是她的土司父亲,而是她的母亲。就连给女儿取名字,也是取“权柄”为意。这个生养她的女人,把最柔软、最刚直,也是最贪婪的那一部分,永永远远地留在了周玉臣的骨血中。
周玉臣却笑道:“母亲给我取[明权]二字,与[玉臣]其实并不冲突。臣子失权,即是失格。如果今日我有权柄在手,谁敢视我如脚底泥?谁又能把我轻易撇了去?”
见周炳捏紧扶手,抿紧嘴角不言。周玉臣又道:“我入京师的那年,母亲被朝廷斩首,这在女子中是第一人。他们都说,朝廷待母亲过于苛刻。可我却觉得这是母亲的荣耀。”
“临刑前,母亲留下了一句话,干爹您还记得吗?——[君子当正冠而死]!这狠心女人半个字也没留给我,就丢下这么句话。”
她眼眶微红,脸上的笑意却不减:“今日我才明白,我的衣冠不在禽兽袍服、不在金玉高冠,而是在这天地之间。所以……请干爹原谅我,成全我。”
周炳良久不言,最终默然点头。
与此同时。
潘家的宅院前,为首的锦衣卫先一箭射灭了灯笼,十几个缇骑鱼贯而入。不多时,几声呜咽呼救声响起,很快又安静了下去。
孟宪大大咧咧地坐在厅堂上首,用筷子拨弄着饭食,嗤道:“你背后的人也忒小气了,一家四口人,就紧着两个素菜下饭。”
潘仲瑛被摁在地上,闷不做声,他的妻女被捆在一侧,脖子上都架着刀。她们的背后是供案,供奉着一副“纳珍天尊”画像。
孟宪的目光落在画像上,惊讶道:“是《封神演义》中的曹宝啊,有意思,有意思!潘秀才,你供奉曹宝,是因为他很讲义气,帮朋友逃脱了追杀;还是因为他做了五路财神,能保佑你升官发财?”
潘仲瑛的脸贴在地上,艰难道:“曹宝助武王伐纣,誓死不退,此乃贤臣。”
孟宪摇头叹道:“曹宝是画中的人物,他需要吃饭吗?需要赡养老人妻女吗?不需要。所以他可以当个潇洒的神仙英雄!”
潘仲瑛闷声不语。假若他能抬头,就会发现:这位锦衣卫百户的左耳,居然只剩下半只。
孟宪抚摸着脸上的鞭痕,叹道:“什么乾坤、什么朝局,那都是大人物的事。他们哄着你这样的马前卒出来送死,自己却舒舒服服地躲在暗处,这算什么大义?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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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问你一次:指使你们的人,是不是陈毓川。”
潘仲瑛道:“你再问一百遍、一千遍,我的答案都一样:没有人指使我。”
孟宪无奈地站起来,沉痛道:“为什么非要逼我呢?兄弟我也是人呐!咱们出来办差,只想痛痛快快把差事了了,回家吃两口茶饭,明日安安定定地见上峰。”
见潘仲瑛依旧不做言语,孟宪杵着刀,无可奈何:“行吧!老子换个法子劝你。”
话音甫落,潘仲瑛三岁的女儿被踹倒在地!她拼命地忍住眼泪,但是紧接着,一把刀贴住了她的耳后根,小姑娘终究哭出了声音:“呜呜呜!不要割我的耳朵!”
孟宪一脸委屈:“唉,能咋办呢?不听话的人,就是要被切耳朵的呀。”
“孟宪,别动我女儿!”潘仲瑛呲目欲裂,拼命拱起脊背。
妻子也挣扎起来,她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沉闷又刺耳:“你要示威,拿我示威便是!动一个三岁小孩算什么好汉?!”
孟宪并不理他们。
他蹲在小女孩的面前,替她擦了把眼泪:“女代父过,不切你就得切你1岁的妹妹了。好孩子,告诉叔叔:你喜欢左边的耳朵,还是右边的?”
小女孩哭得发抖,断断续续道:“别……别切妹妹……左、左耳……不…还是右……”
孟宪搓了搓指头上的泪水,怜惜道:“那就两只都切吧。”
校尉手起刀落,凛凛白光一闪!
就在这时!
只听得弓弦作响!
一道凌厉的箭矢飕地穿过窗纸,猝地穿过校尉的手!竟把他的手腕死死地钉在墙上!
紧接着,窗外又破出一箭,劲如流星,直追孟宪的后心窝!
此人竟能听声辨位!
孟宪横刀一拨,便将箭矢滴溜溜地拨落在地,但虎口也被震得隐隐发麻。
另外三个锦衣卫肃然警惕,各自贴墙隐蔽。孟宪高声道:“外面的!有本事进来让老子好好教训你!”
只听一个女孩笑嘻嘻道:“不行哦,你长得太丑了,我怕伤眼睛。”
“你又看不到,怎知道老子是俊是丑?”孟宪使了个手势,指了指窗户的方向。两个最得力的校尉颔首,悄然地打开后门准备绕上前。
“能对孩童下手的东西,必然很丑。”这次回答的却是一个少年!
两个校尉一惊!
他们一个是刀客,另一个是剑客,都是有功夫的机警人,竟全然没听见门外的动静!
只见后院中,一个劲瘦高岸的身影已等候多时。
他面覆黑巾,左手绰剑,那把温款的嗓音带着一点儿羞涩:“今天出门太急,我还未沐浴……这样杀你们,真是不太尊重。”
23.第 23 章
这小子何其狂妄!两个校尉各分左右,包抄而上。
少年也迎面出击,他疾步如飞,挺剑直搠刀客的下盘!剑客抓住这个破绽,悄悄朝少年的背心送去一剑!
谁料少年款扭狼腰,大氅一卷正正将剑势兜住,竟裹走了剑客的宝剑!同时,他身子斜贴地面,双脚轮蹬,踢得草屑与黑土一道飞泼。
刀客一边护住面门一边后退,他后撤的速度极快,但少年更快!少年挺腰立身,就势把剑从地上一挑!
甫然间,剑锋挑入对方的肋下,刀客连刀都还未使出来,就轰然倒地。
再抬头,剑客已凌空而跃,他一手欲揪少年的面门,另一手照少年的心窝搠去匕首:“尔等何人,报上名来!”
眼看这一杀劲迎面而盖,一高一低之间,二人距离已是极近。
少年却毫不避让,他步履暗巧,绰剑赶上!
剑客大骇!
就在剑客下落的瞬间,少年身形变换,闪至剑客的身后!他把剑一撩,竟直直地从其后腰撩至背心。剑锋含光,势力磅礴,只听见脊骨上被切出了令人胆寒的“嚓嚓”声。
刹那间,剑客便如破掉的米袋一般瘫扑在地,四肢不断抽搐。少年也落回地面,他还礼貌地答了句:“无名小辈,不足挂齿。”
此人正是四皇子,赵况。
赵况捡起地上的大氅,对屋内道:“今夜月色很好,不出来看看吗?”
此时,屋内除了孟宪,仅剩下两个锦衣卫。
被钉在墙上的校尉,他忍痛斩断箭身,右手提弩在门后做戒备。
另一个则挡在孟宪面前,低声道:“大人,怎么办?”
正门有弓箭手封锁,后门又有赵况死守,这是被包饺子了。
孟宪琢磨着赵况的声音,压低声音道:“他们是来救这一家人的,有人质在手,你怕什么?”
有道理!校尉便将潘仲瑛拽起来,挡在自己身前。
但门外的女弓手却忽然道:“谁说我们是来救人的?孟百宰,我们来是为了你呀!”
孟宪惊讶:“因为我?”
“孟百宰贵人事多,看来已经忘记了我。”说时,赵况的声音突然迫近!
门前校尉见一个黑影袭来,登即放出臂上的弓弩!箭如飞蝗,以不可抗拒之势穿透黑影,那影子即刻委顿在地。
不对劲!
校尉定睛看去,才发现那黑影是一件大氅!
转瞬间,冰冷的剑身已环住他脖子,校尉刚刚发出一个“救”字,他的脑袋就凭空弹了出来。
赵况利落地关上门,将血雨遮在身后。
“你是上次的乱党。”孟宪终于想起来了!他异常地亢奋,一眼也没看地上骨碌碌打转的人头,只嘱咐道:“记下来,潘仲瑛与乱党有关。这回是证据确凿,差事可了了!”
孟宪的声音里带着狂热和执着。
好像眼前的种种危机,都比不上这一桩差事的了结。
最后一名校尉愣住,他把刀架在潘仲瑛的脖子上,喝道:“别过来,否则这厮的脑袋就不保了!宪哥!你快撤!”
赵况笑了笑,对含泪的小女孩眨眨眼:“别紧张。外面风大,我就是进来歇歇脚。”
就在此刻!
屋外的女弓手,骤然如一支箭似的射入室内,她身法极快,探身把地上的残箭绰在手里!紧接着,她猿臂轮圆,以不输弓弦之力掷射而去!
咻!
那只孟宪被打飞的箭矢,这一次扎扎实实地穿透了他的咽喉。
女弓手拍拍手,笑道:“我的箭,谁也躲不了。”
此人正是鹤庵的杀手“柳元娘”,因为被兰姨在柳树下拾来,又是兰姨领养的第一个孩子,故名“柳元娘”。让她把天地、柳树、池塘认作了父母亲朋。
柳元娘因为精瘦高挑,绰号“柳儿”,又因为其生性好强、不肯落于人后,江湖人称“柳下烈”。
孟宪颤抖地去摸喉咙,发出“嗬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校尉见状,登时大怒!他将潘仲瑛掼在地上,自己提刀向柳元娘砍去:“乱臣贼子!吃我一刀!”
柳元娘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不避也不让。
这时,赵况伸出一掌,轻轻印在校尉的肩上。
那掌风温吞又绵柔,校尉却觉得胳膊软麻,手中的绣春刀“咣当”一声砸在地上!
不过呼吸之间,校尉浑身如泥一般被化了去!他扑倒在地,拼命去抓那把刀。
赵况将刀远远地踢开,叹气道:“活着不好吗?我还得请你给五皇子带句话呢,就说:太子爷向他问好。”
说罢,他把校尉扛到后院,结结实实地捆在水缸上。又把自己那件千疮百孔的大氅捡了回来,边走边掸灰。
潘仲瑛听到“太子爷”三个字,已是满脸震惊。待赵况回来时,仍沉沉地望住他。
赵况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羞涩道:“别在意,姓赵的没几个好人,我也是骗他的。”
潘仲瑛摸了摸女儿的脑袋,疑道:“阁下是何人?”
赵况指着自己,讶然道:“我啊?梁人。”
这就是不打算回答的意思了,潘仲瑛看着赵况一双真挚的眼睛,再看看满室的血腥。到底没再问下去。
“仲瑛,我们现在就离开京城。”潘仲瑛的妻子听到这,利落地拿定了主意。
柳元娘也一脸严肃地点头,故作高深道:“夫人高见!”
屋内将将点了一只蜡烛,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浓稠得像墨,好似要从窗户的油纸浸过来。
潘仲瑛端凝着那黑暗,木讷道:“……天子身边定有小人作祟,我若走了,谁来谏言?”
柳元娘从桌上捡了只环饼塞进嘴里,含糊道:“秀才忠洁!”
妻子摇头,她的声音粗糙而怪异:“如果今日你死了,又如何谏言?”
潘仲瑛一时沉默。
妻子见状,长叹道:“事到如今,你还不知圣人的心腹?朝廷看似整饬言路,可备战迟迟未成,足见圣人只是一时之忍!潘仲瑛,我且问你:你究竟是要光风霁月的好名声,还是脚踏实地的做些事?”
如此大不韪之言,她当众说来,竟是坦然无惧。
此女名为萧慎,祖籍海洲,出身诗书之家。天授十五年嫁给潘仲瑛,结果半年后战事起,萧慎再没能回过故乡。后来,同乡人带来消息,说她父母在战乱中遇难。而萧慎连给父母收敛尸骨都做不到。
这便是真真切切的国仇家恨了。
萧慎大病了一场,此后缠绵病榻,吃了各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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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把嗓子给吃坏了。身体将养了好些年,才有了两个女儿。
潘仲瑛与她结发多年,如何不知她的心思?
他脸上时青时红的,口中叹道:“我要那清名作甚?!只是书生无用,又能做何事?”
这时候,柳元娘又发话了:“嗳,我说,你们二人不如北上?燕州有个沈将军沈扩,还有个蓝将军蓝蕤娘,他们治军甚严,已经收复了几座城镇了。只是苦于不通律法,正缺几个知书达理的副手哩!”
柳元娘一边吃饼,一边赞道:“我瞧夫人这气魄,中!便是落草,也是个英杰人物。”
小女孩见她吃得起劲,索性把剩下的环饼捧给她,还一脸爱怜:“姐姐慢点吃,别噎着,姐姐要不要喝点水?”
柳元娘喜得眉开眼笑:“好好好,你也中!”
而潘仲瑛满肚子的疑惑,是再也憋不住了:“……你们到底是谁的人?为谁效力?”
柳元娘瞅了他一眼,眼神像在关爱傻子:“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梁人。”
潘仲瑛没奈何。
萧慎抱着女儿贴了贴她的脸颊,沙哑道:“听说蓝将军也是海洲人,不如我们去看看?仲瑛,我想回家了。”
柳元娘朝赵况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看潘仲瑛。
只见潘秀才面色微沉,隐隐有些恼怒:“娘子,你我都是清白好人,诗书之家,如何能把父母名声来点污了?岳父岳母泉下有知,该作何想?此话休得再提!”
柳元娘把盘子里的环饼都捡了,用胳膊肘撞了下赵况,道:“走了!不好玩。”
萧慎待要找些银钱酬谢,但二人健步如飞,眨眼的功夫就再也追不上了。
但见残星寥寥,月色西沉。几声鸡鸣穿破了曙光。街坊巷道上,渐渐地有了声响与行人。
帝都就要醒了。
这座被称为“卫京”的城市,如美人晨妆,欲把帝都的荣华盛貌一一露显。
赵况提溜着鹤氅,阔步如流星。马上就是禁军换班的时间,他得赶紧回宫。
柳元娘却不肯放他走,问道:“文丑儿,你说张瞻都死了,那个老不死的狗皇帝怎么还在抓同党?死人有这么可怕吗?”
文丑儿是赵况在外面行走的化名,随母姓,“丑儿”意指丑时出生的小儿。
明明不是骂自己,赵况却莫名觉得脸上发臊,浑身有都有些不自在。
赵况低声道:“按他们文人的说法,张瞻之过,在于[诿过君上]。皇帝继位时,以勤政显名,力图改变重文轻武的局面。结果先是北狩,又割让了两州,成了立朝百年来第一个辱国的君王。君威即国本,张瞻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抖出来了,岂不是要动摇国本?”
柳元娘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抱着胳膊,打量他:“你很熟悉官府的事呀?还有,你刚才为何要假借太子之名?须知江湖大忌[勾义嫂、着红鞋],我可是会盯着你的哦!”
赵况连忙摆手,道:“我都是胡乱听来的,跟他们半点也不熟。五皇子要抓咱们,我见太子爷官大,拿他当个虎皮罢了!”
柳元娘半信半疑地盯着他。
就在此时,巷子里窜出一个小毛孩来,她急急忙忙地到二人面前道:“坏事了!坏事了!咱们高大威猛、英勇无双的兰姨,在燕州给弄丢啦!”
24.第 24 章
燕州。一座大松林前,白雪皑皑。
尖锐的鹿砦冲外,深深的堑壕围造。男女老少们正忙活着,有的挖壕,有的造拒马,忙得是热火朝天。这便是临时的军寨了。
一阵黄沙滚滚中,黑马嘶鸣,堪堪停在军寨外。
几个巡逻兵见是扈九,便笑道:“是九哥,快快给他开门!”
扈九才牵马进来,一个女将军就迎上前,沉声道:“怎么样?她回来了吗?”
那女将军约莫三十岁,生得一副正大仙容,精神烁烁,身上是连环轻甲,腰间挎灿灿宝刀,真是好不威严!此人正是和沈扩齐名的燕州匪首——蓝蕤娘,其骁勇善战,战功赫赫,是燕州出名的悍将。
扈九喘着粗气,吐出阵阵白雾:“没有,大街小巷村里邻里都问过了,没人见过兰婉如。”
蓝蕤娘一听,心如碳火煎烤,急忙道:“兰姐姐涉险入云州,是为了帮忙打探消息。如今踪迹全无,我该如何向潘将军交代?”
二人面带忧色,同时把目光投向一座简陋的军帐。
帐下,潘处道正在写奏章。身边一扈将打扮的中年妇人,边替他研墨,边看他落笔。
潘处道落笔如神,流泻如洪,好似早已胸有成竹。
他写得很快,妇人看得也很快。
待最后一个笔锋收起,妇人已然赞道:“好啊!既有[蔑里干]地貌、军力的分析,又有针对其屯垦、筑城的对策,所预的费用也不多。若朝廷能批准,兴许用不了三年,咱们就能收复云州、海洲,彻底把北虏拒于关外。”
潘处道在奏章封面上,又写下几个字:《请复燕云疏》。
他也笑道:“多亏了兰婉如,如果不是她能夜行千里,过目不忘,咱们如何能得知北虏的驻军情况?还有你,芥娘,多谢你将云州地图,一一绘制与我。没有你们,又何来此策?”
齐芥娘哈哈一笑,摆手道:“自己人何须客气?将军不治我私藏地图之罪,便是我的福运了。”
她乃是蓝蕤娘麾下的一名参谋,祖籍云州,世代兵户,嫁了一个钱姓千户。
云州失守后,她的丈夫欲降北虏,说要与她个“诰命夫人”做做。齐芥娘置办了一桌酒菜,把丈夫灌得酩酊大醉后,一刀斩下他的头颅,悬在大门上!又蘸着血,在门上写下几个大字:“卖国贼子,人人诛之!”
她自己则趁夜遁逃,一路逃到燕州,最后进了蓝蕤娘的寨子。
潘处道来燕州的因由,他们也都知道。
齐芥娘转而又忧道:“朝廷要将军剿匪,您却放过了沈扩,又与我们蓝将军共同驻寨。若是叫有心人知道了,怕是要被皇上治罪。”
潘处道的视线落在帐帘上,好似能穿透帘子,看到那个沉默高大的宦官。
他摇头笑道:“扈太监报上去的信函,管咱们这叫[军民和睦,鱼水一家]。你们也确然是燕云本地人,这不是句句属实吗?你且放心,我会向皇上奏明燕州的实情。”
毕竟要实行《复燕云》之策,第一步就是招抚收编。
这时,有人揭了帘帐进来。
是和潘处道一同来燕州剿匪的两个文官,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分别叫詹允南、李邦。
他们即是参谋,要为剿匪出谋划策;又是文书,要撰写安抚布告。
二人脸上都带着急切,各自打个稽首,道:“将军,沈扩为何拔营了?他不曾做烧杀掠掳之恶,非等闲游寇,如何竟惧怕了咱们?”
潘处道叹息:“上次被我们打退的虏骑首领,是北虏王子[鹰咎棱],也是鹰咎檀最看重的兄弟。沈扩想擒贼先擒王,故而追去了云州。”
两位文官正是年轻气盛,听到这如何能不激动?
詹允南率先道:“都说虏骑锐不可当,可驱而不可追,沈扩此举真是振奋人心啊!”
李邦则道:“将军,缘何我们不分兵助力一二?沈扩手中的兵马,说是兵,其实多是锄禾种地的百姓,真正的散兵游勇极少。上一回鏖战,沈扩的队伍损伤惨重,现下怎能让他独往?”
李邦更上前一步,逼问道:“卑职懂了,将军是怕扈监军向朝廷传信。有一就有二,上次朝廷的申饬,定是此人暗中作祟。”
潘处道还未说话,詹允南和齐芥娘就同时道:
“扈太监没什么坏心肠。”
“不可能,九弟不是那样的人。”
扈九一个监军,如何能得文臣、女匪同时维护?
说来话长。原本詹允南、李邦都讨厌宦官,他们帮着潘处道一同防备扈九这个监军。渐渐地,詹允南发现,这个青年人不同于其他宦官,他既不在乎吃喝,也不贪取金银。说是监军,对某些行为却常常视而不见,像个木头做的人,沉默而木讷。
詹允南一度怀疑这也是伪装,直到北虏来袭,他亲眼看见了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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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从一个呆板木讷的木头人,变成个浴血奋战的狂战士。
虏骑退去后,潘处道、詹允南还在琢磨怎么上报朝廷呢!扈九带着扑鼻的血腥气,几步进来,在众人面前写完了奏报:“蔑里干欲突袭京师,潘处道、沈扩、蓝蕤娘各自响应,奋勇抗敌,拱卫王室。”
听听,又是突袭京师,又是保护王室。
最妙的是,还是“各自响应”,把潘处道摘得干干净净。
詹允南几乎是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年轻人了,勇敢而有道义。
李邦却对此表示怀疑,尤其是朝廷又送来了一道不赏而斥的命令,他视扈九为阴险小人。
潘处道怎会不知李邦的心思?
他摇头道:“此事与扈九不相干,是本将想再等一等。如果朝廷允了燕云之策,我们光明正大地收复云州,行事岂不是更便宜?休得再说这等离心之言。”
李邦强耐着不解,闷闷地应了。
他掀开帘子先一步出了营帐,扈九迎面而来,高大的身形遮去了半截日光。李邦袖着手,板着脸,半个字也不说。扈九纳闷地摸了摸后脑勺,片刻后,退让到一旁。
李邦这才阴着脸走了。
燕山的风雪,夹杂着尘沙的土腥味,即便冷也冷得有地气。这样的好山好水,这样的英雄好汉,实不该原地坐视。
李邦咬咬牙,下定了决心!他翻身上马,直没入昏晦的松涛恶林中。但见林峦絮粉,遍地银光。听说京师已是雁回春来,良辰好景。
可燕云呢?
燕云的融融春日,到底要何日才来?
迎着猎猎的山风,李邦骑着马儿,消失在了林子深处。只留下了漫漫白雪压松枝,寂寂清光照足痕,而朔风渐起,吹得林涛发出“哗哗”的声音,一时飒飒巨浪,萧萧木落。
当这一股烈风,穿越千山万水、日月星辰,最终软化在京师的纸醉金迷中时,周玉臣似有所感,抬起手探了探风向。
春风和煦,温柔地吻过她的指间,然后毫不眷恋地融入自由天地。
此时,她就站在群玉殿外。
这座曾住着大梁第一宠妃的宫殿,在时光与人心的变迁之后,变得沉默而萧条。因此庭院中的对话就显得十分清晰。
只听赖贵儿抽抽搭搭地说:“我可怜的殿下呀,周玉臣那厮是要谋害您呢!昨儿她还吓唬奴婢,说奴婢以后再也见不到您了……”
25.第 25 章
小宫女在廊下哼哧哼哧地打五禽戏,听见殿内的声音,她鄙夷地撇了撇嘴。
转头看见周玉臣,小宫女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周司正,你来啦!”
在六岁的小宫女看来,这个惩治赖贵儿、修好门窗的宦官,简直就是天底下头一号大好人。她几步小跑上前,拉着周玉臣的手,殷勤问道:“周司正怎么站在外头不进来?您用过早饭了吗?我给您用茶泡一碗米糄,好不好?”
赖贵儿的抽泣便止住了。
周玉臣见小宫女缺了门牙,说话都漏风,却还要装成大人的模样,十分可爱又可乐。她怜爱地摸了摸小宫女的脑袋,这次双髻梳得很整齐,还精心地绑了漂亮的红绸带子。
周玉臣像对待大人一般和她见礼,摸出只装了杏干的香囊给她:“还未请教姑娘名字?我有急事须拜见殿下。”
小宫女眉开眼笑地接过杏干,甜丝丝地笑道:“我娘叫我妹妹,殿下给我取了个名字,叫林上锦。”
说着,林上锦几步小跑道赵况身边,笑道:“殿下!殿下!周司正来啦。”
庭院中。
圃里的不是花,而是几丛菘菜、长生菜,看样子刚播种不久,嫩芽探头探脑地从土里冒出来,像褐色的布匹上点画了几笔嫩绿的笔触,细腻又新鲜。
赵况扶着藜杖,正在检查种子定根的情况。他似乎刚沐浴过,头发还带着水气,眉目都似擦拭过一般雅丽。
他羞涩地回视周玉臣,做了个“请进”的动作,几人便入了内厅。
赖贵儿满脸警惕地站在赵况身边,神情好似个护食的老鹰。
这是周玉臣第三次来群玉殿了。
殿内依旧空落落的,桌案上一半是林上锦的课业,一半是凑出来摆样子的点心,几乎都是上次打过照面的老相识。
赵况全然不像个听事的主子,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一只针线篓,熟练地穿针引线,膝盖上还搭着一件破旧的大氅。
衬着那病弱美丽的面容,竟有几分贤良淑德的况味。
周玉臣正色道:“臣此来,有要事相禀,还清殿下屏退左右。”
赖贵儿立即高声道:“周玉臣,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我来告诉殿下!”
说着,赖贵儿将他如何向贵妃告状,贵妃如何叫他出去,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指着周玉臣,咄咄道:“贵妃还听完就把我撵出来了,连四殿下的作息习惯都没问,可见贵妃是不相信的。周玉臣,为何你进去后情况就不一样了?为何说我再也见不到殿下?”
他语气中的愤怒和焦灼,全然不似作假。
周玉臣讶然,赖贵儿那日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是恨不得把四皇子定罪的狠厉,怎么转脸就变了一副心肠?
赵况则一脸羞涩而茫然地看着她:“我没有听明白,周司正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周玉臣站起来,肃然道:“殿下,赖贵儿此言谬矣!贵妃娘娘是您的庶母,又怎会不关心您?她当然不相信赖贵儿说的话,就算您会飞,宫里的禁卫军也不是摆设呀!娘娘只是对您是有些失望罢了。”
赵况听得一愣一愣的,他眨眼道:“……娘娘对我失望?”
周玉臣站定在他面前,神色严肃:“正是。殿下年已十七,太子、五皇子都在建功立业,您却成日种菜、雕刻、缝补、梳头……这些事情,换个人做又有什么不同?天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您呢!”
赵况耳垂都红了,看起来很有些不好意思,他呐呐道:“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赖贵儿也屏住呼吸,等着周玉臣往下说。
实际上,他对赵况并没有“幡然悔悟”这种情谊。赖贵儿一生慕强,在酒杯中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被主人重用,而后飞黄腾达、功名利禄,好叫看不起他的那些人都刮目相看。
赖贵儿每晚都会做梦,梦里拒绝过他的宫女们,最终一个个花枝招展地跪在他面前,又哭得梨花带雨地哀求他,说是自己有眼无珠,现在一心只想跟他相好。
而梦里的赖贵儿穿着绸缎做的衣服,端着千金一杯的美酒,还得挑挑拣拣一番哩!
嚼着这样的渴求。他好不容易攀上了同村的王梦吉,在酒桌上认了契兄弟,正在这做出人头地的美梦呢!却又被王梦吉一脚就踹没了。
赖贵儿当然恨赵况,恨他不够受宠、不够有权势、不够像个威风凛凛的主子。跟着赵况这些年,是什么好处也没捞着。
可是,赖贵儿不能没有主子。
他是奴仆啊!
奴仆没有主子怎么行呢?
他已经试过投诚贵妃了,可贵妃瞧不上他!
赖贵儿也不敢纠缠,一是奶娘的前车之鉴,贵妃对自己的奶娘都能翻脸无情,何况是他?二是那夜赖贵儿喝得酩汀大醉,连他自己都觉得是眼花了,四皇子怎么可能飞檐走壁呢?
现在,赖贵儿背负着“欺主之名”,宫里不会有第二个主子要他。
四皇子赵况,就是他唯一的主人了。
他不能失去四皇子。
周玉臣顿住话头,将目光落在林上锦的身上,为难道:“有些话,让孩子听不太好吧?”
赵况虽然不解,到底还是让他们二人出去了。
林上锦咬着杏干,满脸都是“大人真是麻烦啊”的包容。赖贵儿本还想再说几句,但瞅见周玉臣冷冰冰的眼神,只得缩着脖子悻悻地离开。
“周司正,您说罢。”赵况将桌上的点心碟子,往周玉臣那推了推。
周玉臣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住赵况,道:“殿下,天下苍生需要您!”
她将陈觉被杀、北虏索求质子一事简略说明,说到陈觉被杀,她忍不住声带哽咽:“殿下有菩萨心肠,即能容纳赖贵儿之过,怎能忍见大梁的百姓遭受战火?这正是救国救民的大事呢。”
赵况哪见过这种架势?
他手忙脚乱地摸出手帕,语气里有些许疑惑:“……您的意思是说:只要我北上,蔑里干就不会打过来了?”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周玉臣非常清楚,不想打,就会一直被打!
蔑里干这次的要求,是五百万两黄金、五千万两银币,割让云州,两个皇子同入虏营为质。且不说国库空虚,所赔偿的一锱一铢都来自民脂民膏。燕云接近大梁的腹地,这次拱手相让,异日北虏再犯——必如入无人之境!
但是周玉臣接过帕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点头,满脸真诚:“是。”
她声音里藏着诱惑,每个字都裹了蜜:“臣头一回见殿下,就觉得您龙章凤姿、天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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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越,是个做大事的模样。只是时运不济,才无声无息地屈于宫闱。如今只需要您到蔑里干住上几年,就可令两国化干戈为玉帛。届时天下谁人不识君?谁人不惦念您的功绩?不仅皇上要夸您是个好儿郎,百姓们还要给您建生祠呢!”
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这样的话极具诱惑力,没有比默默无名还更难忍耐的事情了。似乎只要赵况点头,消失的父爱就会再生,他依然是昔日被父兄疼爱的孩子。而他自己也将从无名之辈,摇身一变成为天下英雄!
赵况怔怔地看着周玉臣,猛然咳嗽起来,咳得声嘶力竭。剧烈咳嗽让他的嘴唇更红,眼睛更湿润,浑身上下都写满了:病弱不胜力,长途必丧命。
周玉臣连忙上前替他顺气,语气笃定道:“南方湿瘴,不利于殿下养心肺。以臣之见,倒是北方更合宜一些。”
这还是人话吗?!
周玉臣之前那敷衍倨傲的态度,半真半假的情谊,此刻全部浮上心头,最终在赵况的心底化作了两个大字:奸佞。
她会念那首词又如何?不过也是跟他们一样罢了!
赵况垂下眼帘,漂亮面孔露出几分怯意:“院子里的菜还没种成,这可如何是好?山迢水远,咳咳……我这身体怕是撑不到蔑里干。”
周玉臣又替他揉捏穴道。
她的手掌刚好能扣住赵况的颈根,几缕柔软的碎发,与细腻的肌肤一道驯服地贴着她的掌心。好似只要周玉臣用力一收,就能掌握他的命道。
“殿下莫怕,臣会护送您一道北上。”周玉臣俯身在他耳边,道:“燕州有座雷台观,常年雷鸣交加。臣听说那里有一整片的银樟木,殿下不想看看吗?”
赵况在她掌下微微一瑟:“我们要过燕州?”
周玉臣颔首,低声道:“是的殿下,燕州多平原,更方便赶路。越早到蔑里干越能显出咱们大梁的诚意。”
赵况嚼着“燕州”二字,脸上很有些意动,却仍是垂头不言。
周玉臣见状,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殿下,臣能来此劝您,说明皇上也已经拿定了主意。有些事,左右都是必须要做的,不如高高兴兴地应下来,您说呢?”
赵况这才轻轻“嗯”了一声。
他面上不显,心中却暗道:此人虽是奸佞,但此事可行。兰姨在燕州失踪,鹤庵上下至今音讯全无,不如我亲自到燕州去一趟。届时还可用死遁,彻底脱离这方囹圄。
周玉臣也松了一口气,拱手赞道:“殿下大义!”
她又将如何去朝议,如何当众请缨,都一一教给了赵况。
见赵况目色清澈,面容泛着病态潮红,周玉臣暗道:此子虽是病弱,但身份可用。不过仅凭人情二字,不足以约束其心智,还须得强权在手,才能叫他彻底驯服。
二人心思各异,脸上却是笑意盈盈。
就在这时,一只熟悉的香囊朝着周玉臣砸来!
屏风后,小小的林上锦含着眼泪,咬牙切齿道:“原来你也是个坏人!我不要你的东西了!”
周玉臣捏着香囊,看着那张噙着眼泪的小小面庞。这一刻,她心中才有了些许愧疚。
但转瞬间,那愧疚就化成了平静的笑意:
“臣先行告退,明日再来替殿下打点行装。”
26.献策
翌日。四皇子于大庆殿前请缨一事,传遍了宫闱。
天授帝当即沧然涕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紧紧握着赵况的双手道:“如此佳儿,大梁之幸!可蔑里干路途遥远,你那身子骨如何受得?”
赵况满脸孺慕,照着周玉臣给的台词一板一眼道:“儿身受帝恩,得万民膏养,怎敢坐视朝局不闻不问?昨夜儿臣梦见了燕州的雷台观,雷电交加中,诸天神佛的法身俱显,好似在召唤儿臣前往。如此法天象地,定是儿臣命中应往此处,兴许到了燕州便能不药而愈了。”
天授帝一向迷信,渴求长生,听了这番话还有什么不答应的?何况这是赵况自己提出来的,面子里子都有了,谁也不能说他当爹的狠心。
皇帝当即连连赞好,将四皇子封为晋王,享亲王爵而不锡土,岁禄万石。
五皇子恨恨地磨着后槽牙,眼珠子都要红了!
昨天夜里,李望春告诉他:锦衣卫孟宪死了,贼子只留下一句“太子爷向五皇子问好”。他本来以为是作伪,毕竟太子再是蠢笨如猪,也不至于如此高调行事。
可是那幸存的校尉又说,昨天下午,孟宪撞见了关有情在派发反诗!关有情是何人?讪君卖直的张瞻,是她的夫婿;专横霸道的太子,是她的侄子;把持后宫的贵妃,是她的姐姐!
五皇子看过那首诗,关有情竟敢说“没个英雄做主”!千真万确是反诗无疑了。他连忙捧着反诗,深夜进宫向天授帝告状,却不料关贵妃已在景福宫哭成了泪人。
这个年已四十的女人,哭得好不柔弱可怜。她脱簪素衣,左一个“妾身有罪,请皇上责罚”,右一个“都是张瞻那厮,教坏了妹妹”。
关贵妃三言两语,竟把诗说成是张瞻所作,把关有情之死捏成了痴情殉节。天授帝还频频点头,愣是叫她哭出了一座贞节牌坊!
五皇子只得怎么捧着诗进来的,就怎么捧着诗出去了。
却不想,平日无声无息的四皇子又来这一出!
五皇子恨得心头发痒,恨不得把这咳嗽的病秧子拽下来,狠狠送上几拳。这厮出来作甚?他本可假装主动,和太子演一出“兄要弟死,弟不得不死”的戏码。可现在全完了!这戏台上的大龙凤,不知何时已变成了“四皇子堂前尽孝,五皇子坐视不理”。
天授帝的目光轻柔地落在五皇子身上,做儿子的,永远无法抗拒父亲深邃的注视,他怎敢叫父皇失望?
五皇子只得硬着头皮,站出来道:“儿臣也愿往蔑里干!不过,儿臣手中的缉盗之事,眼下正在关口上。”
天授帝凝视他,目光里看不出情绪:“嗯?”
五皇子吞了口唾沫,扫了眼洋洋得意的太子,继续道:“不如将缉盗一事交于太子?太子与御马监诸人相近,熟悉京中关防,许是比儿臣更得力些。”
太子一怔。
在关贵妃的训诫下,太子已经知晓了利害:扈九是天子近臣,更是御马监的新宠,父皇怎能容忍他插手?施恩者从来都只能是皇帝。
五皇子这坏货都要滚蛋了,还想坑害自己呢!他就该跟周玉臣一道死在蔑里干,永远别想回来!
想着母亲的指导,太子连忙道:“儿臣不通兵事,不敢如五弟这般指点江山。况且朝中不仅有悍臣良将,京师还有宗室子弟,个个俱是睿达明智……谁来做什么事,父皇自有定夺,儿臣不敢擅专。”
五皇子被反将一军,即刻跪下道:“父皇,儿臣绝无此意!儿臣今日就收拾行李,和四哥一道北上。”
群臣见此情形,莫不感动。
天授帝颔首道:“太子所言极是。”
太子惊觉自己占了一回上风,心中好不得意。他想,五皇子这一回是不得不北上了!得想办法把周玉臣那厮也送过去,永远不许回来。
就在此刻,只听天授帝又疑惑道:“五皇叔的小孙子,如今也十八岁了吧?朕听说他聪明伶俐,也是个孝子贤孙。”
陈毓川道:“永寿郡王的孙子赵净,目下正是十八岁。”
秦幼节也道:“老郡王的子嗣颇多,赵净是他次子的小儿子,宗室的俸禄有限,赵净又没有爵位在身,日子是有些不好过。”
天授帝道:“那就封他一个镇安郡王,与晋王共同北上。”
太子愕然抬头!
五皇子若有所悟,脸上犹作惊讶和不舍之态。而四皇子仍是怯懦地低着头,时不时咳嗽几声。
等到周玉臣被召入景福宫时,已经是夜深人静。广阔的宫殿中,一只只巨烛燃起,把整个殿宇照得仿若白昼。
这不是周玉臣第一次面圣。她的功绩,其实不在鳌山灯,而是在纪察司。仅凭[定罪从严,处罚从轻]这条改革,就让纠察严而不暴,阖宫上下的风气一新。那件她穿在身上招摇过市的织金曳撒,就是因此得赐。
但,这却是她头一次单独觐见皇帝。
周玉臣安静地跪在台阶下。
天授帝抱着一把长颈琵琶,落拓不羁得像个文人雅客。他信手拨弦,也不拘什么曲调节拍,在音梢将逝时,闲闲又拨一音。
几声弦音后,天授帝轻声道:“周炳说,你想从军,还想护送四皇子北上?”
周玉臣把额头贴在青石砖上,温顺道:“回皇上,四皇子与奴婢有旧缘,奴婢原先领了督建王府的差使。”
天授帝讶然道:“朕听说你和太子也有旧缘?”
亮可鉴人的青石板砖,照出了周玉臣模糊的神色,她似无奈,似怯惧:
“奴婢这等腌臜之身,怎敢与东宫相近?不敢隐瞒皇上,奴婢与御马监扈九是义结金兰。上元节时,扈九开罪了王知恩,奴婢情急之下只得向太子陈情。”
天授帝道:“你与周炳闹了口角,怎么也找太子帮你评理?”
周玉臣委屈道:“建昌侯看中了奴婢的妹妹,奴婢心有不舍,只得求太子劝一劝他的舅父。”
她适时地略抬起头,露出额角的伤疤:“其实奴婢心里也害怕呢!往日跟长随奉御们打交道,没见过什么世面,口角笨得容易得罪人。”
天授帝笑道:“胆子这样小,为何偏要北上?你不怕像陈觉那样掉脑袋吗?”
陈觉之死,打破了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惯例。
梁廷上下皆惧,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被迫出使的倒霉鬼就是自己。
周玉臣道:“当然怕,怕得要命。可这颗脑袋不属于奴婢,它是君父的,君父要它落在燕州,它就该落在燕山的冰河里;君父要它掉在蔑里干,它就该躺在蔑里干的草地上。”
殿内安静得像没有人。
天授帝崇尚节俭,刚过完年就撤了殿中的铜炉炭火,四下冷冷寂寂。
周玉臣看着自己呼出的水汽凝结在地砖上,白雾忽而团起,忽而消失。
直到皇帝再次开口:“有人弹劾邱遗,说他不仅杀良民、吃空饷,还在澜州大兴土木,违制私造府邸。借护送之名,你替朕去澜州看看。”
杀良冒功、吃空饷对于大梁的武将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唯独“僭越私造府邸”,这才是涉及谋逆的大罪。
周玉臣心中雪明,连忙颔首应喏。
天授帝又道:“差事了结,还是回来当差,周炳只得你一个称心的孩子了。”
“是,奴婢省得。”周玉臣道。
突然,只见一片阴影落在周玉臣的身侧,天授帝轻轻地摩挲她的头顶:“你和扈九的脾气很像,耿直忠心。太子脾气不好,叫你受委屈了。”
如此温厚的语气,好似长辈对待晚辈。
仿佛她不是一个内宫家奴,而是君主最信任的臣子。
这位年已四十的儒雅帝王,身上一点儿盛气凌人的意思也无,反而给人一种“我视君,如诸葛孔明在世”的感觉。在天授帝眼中,不论是一品大官,还是不入流的小吏,都是他珍视的臣民。
北狩那几年,连蔑里干的小王爷都被他折服,为了保护他,甚至不惜与自己的族人作对。
据说,小王爷曾对他念过一句中原人的诗:“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这便是天授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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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玉臣纳首不言,脸上却是毫不作伪的震动。
天授帝叹道:“去吧。只要你虔心做事,没有人能坏了你的前程。”
几日后。
周玉臣改内官监衔,升为右监丞,又授命佥押管事,为内官监佥书。一旬后,她将随同赵况、赵净两位皇子北上。闻人鹤为使者,一同出使蔑里干。
与此同时,潘处道的《请复燕云疏》也送到了皇帝的御案上。出乎意料的是,天授帝看完后,立即让内阁部臣进行了讨论。陈毓川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原因有四:
其一,收复燕云可减轻关防压力、减少军费开支;
其二,燕云两州,乃产马重地,大梁如果彻底失之,从此只能往番邦市马,授人以柄;
其三,潘处道奏报中,头一条就是镇抚之计,按眼下的情形,此人确实有化匪为兵的能耐;
其四,也是最关键的一条,潘处道立下军令状,说三年即可达成,并且所费不多。
天授帝没有马上否决。
他命令兵部尚书杨虚中与诸臣,仔细研读此疏,分析潘处道送上来的营阵图。并且,要在一个月内给出结论。
周炳喜不自胜,若真能收回云州,那么海洲、蔡州呢?大梁,本就是十四州啊!
他给周玉臣打点行李时,一会儿说“越往北边越冷,棉袍要多带几件”;一会儿又说“算了,鼓囊囊的谁耐烦带着?指不定就不需要去了”
最后,这个两鬓花白的老太监,怔怔地看着窗外,没来由道:“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周玉臣抱着满怀的棉衣,她从缝隙中,露出痞气的笑脸:“干爹,怎么今天轮到你有诗兴了?”
周燕官忧心忡忡,对于周玉臣的远行万般不舍,口中却调皮道:“老爹要咏月,你个呆子,怎么也不知道应和?还是我更机灵!”
说着,周燕官放下手中的药匣子,诵道:“客子久不到,好景为君留。西楼着意吟赏,何必问更筹?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周炳脸上的悲意渐散。
周玉臣也读出了“好景为君留”中的依依不舍,“浩荡百川流”中的豪情壮志。
不知不觉中,她和周炳放下手中的行装,三人相视而笑。
然而,就在这时。
朱麟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脸色全无,声音嘶哑:“周爷爷!陈阁老被弹劾通敌!皇上、皇上叫您立即去景福宫!”
周玉臣、周炳俱是愕然!陈毓川一个京中的老头子,怎就通敌了?
周炳丢下行装,赶忙去了。
景福宫里聚集了文武百官,他们在议论两件大事:
第一桩,潘处道麾下的文官李邦,只身投敌,居然跟着盗贼沈扩一道走了!还公开在燕州痛斥朝廷,为沈扩收揽募兵。
第二桩,蔑里干的鹰咎棱、鹰咎烈两员大将,不知为何竟没有分兵,而是一同围攻燕州!潘处道、蓝蕤娘以极其惨烈的代价,勉强守住了阵地,现在紧急请求朝廷的支援。
天授帝勃然大怒!剿匪的朝廷官员,最后成了匪徒,还有比这更可耻的事情吗?
皇帝下令,将李邦定为“逆贼”,不待秋后,立即诛尽九族。
秦幼节、胡伯言等人提出:“张瞻是陈毓川的门生,李邦、潘处道也是陈毓川所推荐的官员,他们或是诿过君上,或是大逆不道,或是拥兵玩寇!竟全然没有一个忠良!说不定这次的袭击,就是因为潘处道得罪了蔑里干。”
“燕州距离京师仅仅隔着一个檀州,若虏骑当真长驱而入,该如何是好?”
“潘处道惹出这等祸事,主在陈毓川。朝廷议和在即,皇上三令五申不许生事,偏他要上奏什么《请复燕云疏》!若没有陈毓川的支持,潘处道一个外将哪来的胆子?”
“陈毓川曾鼓动学子上书,全然不顾社稷之危,他是想效法前朝的张子能啊!”
秦幼节积蓄了多年的攻劾,如天罗地网覆来。
这就是他们所说的“通敌”。
27.党争
什么拥兵玩寇、违背上令,都比不过一条“不顾社稷安危”。大梁的社稷在哪?在京师,在景福宫里,在这金玉铸造的宝座上。只有那高高在上的天子,才是社稷啊!
而此时此刻的景福宫,首辅与次辅的斗争,已经彻底摆在了台面上。
周炳站在阴暗的角落中,听着陈、秦两派人马的争锋相对。不知为何,他心里却浮出了关有情的那句话——“我们的大梁呢?那个四海归心的大梁呢?”
它已经死了吗?
它已经死了吗!
它已经死了吗……
周炳佝偻着身体,站了出来。
他的声音很干,像是从两片肉里摩擦出来的一样:“诸位同僚,现在最重要的是守住燕州。而不是党同伐异、同室操戈!”
李望春深深地看了周炳一眼。
秦氏门生即刻站出来,如吠吠之犬,喝道:“周炳你身为御前近侍,如何知道朝廷官员的心腹,到底是忠是奸?”
“皇上,陈毓川不仅蓄养乱党、结交匪徒,还敢营私内侍,其心可诛!”
闻人鹤、杨虚中也站了出来,愤怒道:
“你们心中还有皇上吗?还有大梁的万方百姓吗?此时此刻重要的是燕州关防!”
“怎么?杀了陈阁老,你秦幼节就能退敌了不成?”
“潘处道纵有不是,他在前线抗敌!你们呢?舒舒服服地站在干岸上,坐而论道、指点江山!”
陈毓川则颤颤巍巍地跪下,拜道:“燕州距离京师太近了,请皇上即刻发兵助力潘处道,同时动员各州将领,以作防备。眼下应当把京中禁军操备起来。”
这时候,天授帝终于动了。
他亲自扶起一脸病容的陈毓川,紧紧携着对方的手,像是要成为陈毓川的胆气。
紧接着,天授帝面色阴沉,问秦幼节:“你们翻来覆去只说做事的人,没有把事做好。那么秦幼节,你又有何计策?京中的燕云流民,可都瞪着眼睛看着朕呢!”
秦幼节一愕。
是了,近日京中传出的一支燕云童谣:
“割了一刀又一刀,我请阿母来做汤,残骨磨碎供夕糊;”
“割了一州又一州,我请蔑人来做王,山河破碎共牵羊。”
这里“我”是何人,不言而喻。
难怪天授帝脸色这样难看。肉袒牵羊是俘虏的礼节,君威何在?!
秦幼节连忙道:“好教皇上知道,臣确有一策可解:南人归南,北人归北。”
这个计策,秦幼节在很久以前,就已经面奏过天授帝。
当时天授帝连连称好。
此处的北人、南人不只是籍贯,还代指土地。蔑里干打燕州,就是因为燕州是大梁的国土嘛!如果把它和云州一起割让,蔑里干还需要打吗?战事不就了结吗?
这是君臣商议过的对策,是议和可谈的筹码,也是皇帝的最后底线。
熟料,天授帝听了却大发雷霆道:“是吗?朕北人,将安归!”
众臣这才惊觉般想起:
云州,国之姓望也。赵氏的祖籍也在云州!
秦幼节惶惶地伏跪在地,口称有罪。胡伯言以及秦氏的门生故吏,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安静得像鹌鹑样呆立着。
只见天授帝收敛怒容,冷硬道:“秦阁老病了,且回家先养养身体吧。”
这就是要他病退的意思了。
秦幼节悚然,汗出如渖,只得顿首称是。
三言两语,这一场针对陈毓川的攻击,竟以仓促怪诞的方式结束了。
而大梁次辅,这位陈毓川一直以来的敌人,居然因为两句话就要病退回家。不仅如此,天授帝不允许他保留内阁的待遇,而是以吏部尚书的身份荣养。
雷霆雨露,瞬息万变。
闻人鹤还带着支棱起来的炸毛,正准备大干一场呢,见此情形不由发愣。
而陈毓川、周炳、杨虚中三人的脸上,却并无喜色。
周玉臣得知此事时,景福宫发出了最新的命令:皇上要她和两位皇子三日内即刻北上。
这次她和闻人鹤不仅要带着皇子,还要带上礼物、金银、美人,首先要往燕州劳军——犒劳的是蔑里干的虏骑,而非潘处道。
一夕之间,周玉臣这个新任的内官监监丞,除了“扈卫”、“监枪”之外,又多了“劳军”的职责。
内官监曾是内廷“第一署”,总揽内宫的诸多事务,譬如内外文移,地方官员的奏报传达;宗室嫁娶,内外朝贺的礼仪事务。但是随着司礼监、御马监的崛起,现在已然落魄,只负责一些宫廷器物的采办、营造之事。
这便是帝王之术了。
一个清冷的内廷机构,改衔并不惹眼。周玉臣转升监衔也仍是五品,不褒不贬。
用这个名头,她进可以“采办”之名入檀州,暗中探查;退可以“营造”之职,审视邱遗的府邸规格。
现在,还可以“礼仪”之名,前往被侵占的云州,犒赏敌军。
周玉臣再一次收拾行装。
这次,再也无人吟诗作对了,周炳沉着脸,一言不发。
周燕官强作笑容:“这次出行的宦官里,是不是你的官职最大?”
周玉臣也捏出高兴的模样,颔首:“嗯,带监衔的宦官只有我一个。就算到了燕州,也只有扈九的官衔能压一压我了。”
周燕官露出羡慕的神色,故意道:“我名字也带一个[官]字,怎么不见有官给我做做?”
周炳是建州人,建州百姓取名好用“官”字。周玉臣正要宽慰她,却听见周炳忽然道:“既然如此,你就给你[哥哥]当个扈从吧。”
周玉臣、周燕官二人大惊!
周玉臣放下箱笼:“干爹,此行乃公差,如何能带着妹妹去?”
周燕官却蹬蹬几步从墙上取下一把宝剑,绰在手中:“好!我听老爹的!谁也动不了周玉臣一根汗毛!”
周炳脸色十分凝重,沙哑道:“眼下这朝局,我、陈毓川都已经跟秦党闹翻了脸,唯有至死方休。皇上虽然让秦幼节回家养病,但只是回家,不是回乡。这其中就有两可之意,随时还可回旋。”
他将周玉臣、周燕官的手,合拢在一处:“玉臣,有些事姐妹兄弟知道了,是能帮你一把的。往后你们要互相扶持。”
周玉臣知道周炳在说什么:她的女儿身。
离开了京都,意味着离开了周炳的保护范围。这种情况下,周炳希望她能主动和妹妹说明情况,姐妹两互相帮忙。
周玉臣垂头应下:“儿省得。”
三日后。
已经晋升为齐王的四皇子赵况,带着赖贵儿、林上锦一道上了马车。
周玉臣看着赵况那张苍白的病容,不由疑惑:这家伙莫非真是个没脾气的?赖贵儿三番两次挑衅他、陷害他,缘何还要把他带在身边?宫中安排的其他长随奉御,赵况竟是一个也没有要。
赖贵儿也变得异常乖顺,赵况每咳嗽一声,他就跟着颤抖一下。
另一个倒霉鬼“镇安郡王”赵净,见此情形,也是一头雾水。赵净虽然已满十八岁,但心性十分跳脱,他自来熟地用肩膀撞了撞周玉臣,嘀咕道:“周太监,咱们齐王很难伺候吗?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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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他的长随这样怕他?”
周玉臣看着赵净,他皮肤微黑,眉目英挺而深邃,左耳下坠着一只金色的八卦耳坠。显得既英气又活泼。
周玉臣面不改色地解释道:“郡王误会了。那长随是担忧齐王的身体,所以齐王一咳嗽,他心里就像蚂蚁在爬一般难受呢。”
说完,她上前向赵况见礼,高声道:“殿下,我们准备出发了。您的身子如何?可需要再休息一会儿?”
小宫女林上锦板着脸,拨开周玉臣,自己吭哧吭哧地爬上马车。
赵况露出歉意的笑容,似乎有些受宠若惊:“不妨事,现在就出发吧,别耽误了去燕州的行程。”
闻人鹤遥遥对周玉臣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周玉臣利落地翻身上马,攥着缰绳,喝令道:“出发——”
北上的队伍便缓缓行动起来。
因为这次带了一箱箱的金银珠宝,朝廷特意拨出了禁卫军扈从左右。校尉们捧着几架马车,里面坐着赵况、赵净,以及他们的仆从。因为周玉臣骑马,因此她的那辆马车里,只有周燕官一人。
除此之外,本次出行的队伍多是老相识。
闻人鹤为使者,他没有结婚,也没有侍妾,除了一个护卫啥也没带。
除此之外,本次出行的队伍多是老相识。
闻人鹤为使者,他没有结婚,也没有侍妾,只带了一个中年护卫。
周玉臣为劳军,妹妹周燕官以“私臣”的名义随同在侧。
这让众人看周玉臣的眼光充满了鄙夷:太张扬了,谁看不出这是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那耳朵上还有环痕呢!
且不说闻人鹤,就算是赵况、赵净两位皇子,他们也带的多是小仆长随。偏偏她一个太监,竟要带个绝色佳人出行。
最让人想不到的,是金不换。
周玉臣看见他的时候,愣了半晌:“纪察司真是让人掏老窝了啊!怎么你也来了?”
金不换耷拉着脸,并驾在侧:“你刚走,李望春就派人过来接任了。李望春又命我为采办,让我沿途采选二十个美人,以献蔑里干的两个大王。”
他努力睁开眼缝,好教周玉臣看清他的委屈:“您说,咱们还能回去吗?”
纪察司,这个独立于司礼监的衙署,早已经被周玉臣梳理得明白妥当,谁来接手都是现成的功业。而勒索宫人孝敬,监听内宫流言……这些事,周玉臣不屑于做,可有的是人争着做。
即使能回来,纪察司也不会再有他们的位置。
周玉臣没有马上回答,她转目去,细细审视京都。
高墙围造,千层青砖垒造;翠盖如团,万株绿树倚就。这座城池,装载着天底下所有人的仰渴和欲望。它像一只装满了荣华富贵的匣子,人人都想要跻身其中,哪怕骨血成泥、青丝成霜。
周玉臣自幼浸养于奢贵中,但每每见京都的锦绣华气,总觉震然慑目。
她知道,那撼目的不是隆然富贵。
双腿一夹马肚,周玉臣率先策马而出,低声笑道:“若是回不去,那便回不去吧!”
马蹄声惊起了几只晨鸦,在晨光熹微中发出“哇—哇—”的叫声。
金不换苦着脸,打马紧跟而上。
周燕官在轿子里,兴致勃勃地擦拭着宝剑,脸上带着亢奋和激动。
然而。
这份惬意和激动,并没有持续很久。
当他们刚刚抵达第一个驿站时,京中再次督促周玉臣一行人加速北上,不许逗留。
因为,在蔑里干两员大将的强攻下——
燕州失守了。
28.围困
燕州失守,本该是意料之中的事。
潘处道的兵马,已经不到三万,其中全甲的精锐骑兵只得千余。天授帝所说的“百人只有一人得马”,是真真切切的实情。梁廷最大的牧场,首在海洲、蔡州,次在燕云。现在反而得花钱来向耶藩、秃马锡买马。
而蔑里干呢?鹰咎棱、鹰咎烈两个将军,虽说出身王室,但十分骁勇善战。
他们麾下的虏骑,计以十余万。全军都极为坚忍,更近迭退,败而不乱。即便冲锋失败、交战未遂,也能快速重新整队,再次进入冲锋。
不但如此,虏军除了有重甲和弓弩,还有每一人配三匹马的策略。
所以,别说邱遗不敢与之开战,整个大梁就没有几个敢跟虏骑正面对战的将领!
以至于,北方传来了这样的说法:“蔑国人,是更高等、更尊贵的人种!他们的士兵受过天神的洗礼,生来就是伟大的战士。他们的杀戮是一种净化,是对世人的宠爱与教化。他们的躯体和灵魂,永远、永远都不可被战胜。”
据说这是蔑里干的萨满所言。
按他的说法,蔑国人不是在入侵,而是奉着神明的指示,要将天神的福音传播给梁人。
至于那些不肯投降、不肯转变信仰的东西,就不该被称之为人了。
它们是会织布的羔羊,是会耕种的畜生,是一件件没有灵魂的家具或财产。
可杀可辱,可食可欺。
周玉臣看到[潘处道溃退燕州]的这一段,她合上了那张短短的密信。
良久后,她才能重新展开,继续往下看:
援兵不至,将士崩溃。蔑里干长驱而入,潘处道死守孤城。
短短两行字,却是满纸的腥风血雨。
驿站外,潇潇夜雨渐起。
那滴滴答答的声音,不像是雨,而是燕云流不尽的血!
为什么?
朝廷分明命令澜州邱遗,前往燕州支援,为什么仍是这样一个“援军不至”的结果?
周炳在密信中,给出了答案:皇上急召各地将军,即刻往京师勤王。这道命令主要是发给祁州的王玠、余州的徐隽,以及镇守陪都的孙不朗。
可邱遗这厮,竟然也急吼吼地来勤王了!
周燕官听了也一脸茫然:“是皇上重要,还是国门重要?”
周玉臣忍了忍,到底没忍住:“邱遗出身贵族,可太懂得怎么取媚上意了。这个杂种,比我还像个阉人!”
其实,周玉臣误解了邱遗。
邱遗在不久前,花了一大笔金银使得鹰咎烈改了路线。这才保住了澜州,也保住了“不败”的战绩。但是贿赂敌酋的事情,到底不光彩。
如果能死死按在这个秘密,也就罢了!结果,燕州居然被破了!
如果鹰咎棱一路打到了京师……邱遗惧战行贿、移祸江东的事情,可就瞒不住了!他如何能安安心心地继续做两州总兵?脑袋都要搬家了好吗!
因此,邱遗跑得比任何一位将领都要麻利,理由也简单:救援的传信有误,而他本人忠君爱国,心系皇上!
据说,邱遗现在离京师已经不到百里了。按急行军的脚程,也就是一两日的事情。
什么国门?
什么百姓?
什么同僚被围,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皇宫里的那位——天下共主,大梁帝王。
“潘将军能撑住吗?”周燕官喃喃问道。
周玉臣摇头不言。
周燕官便懂了。纵你是兵仙在世、用兵如神,可是没有兵又能如何?
不久前,周炳念着潘处道的《请复燕云疏》,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三年之后,大梁又该是十四州了。周燕官为此,甚至还诵了一首词。
可她竟忘了,那首词还有下半阙——
不道功名蕞尔,决策尚悠悠。此事费分说,来日且扶头!
当真要“此事费分说”么?周燕官怔怔地攥着宝剑,原先的兴奋俱如一盆冷水浇下,竟不知该拔剑向何方。
“我去去就回,你在这等我。”周玉臣嘱咐道。
宫中的要求很简单:即刻北上,不许逗留;待大小王子,须如事父母。
意思就是,赶紧滚去求和,别墨迹了!态度放好点,对待敌人要像对你们老子老娘一样恭敬,速速把这桩“买卖”谈妥。
驿站外,朱麟正盯着校尉们,检点要献给敌人的礼物。一只只的箱子,不知要多少张饥饿的口,多少双操劳的手,才能凑出这些锦绣绸缎、金银珠宝。
周玉臣顿了顿,握紧了腰间的长剑。
她掉转头,走向另一间客室。
可还未敲门,那扇门便“嘎吱”一下打开了。
门后露出闻人鹤的脸容,他左右旁顾确定无人,才引着周玉臣入内。
“周太监,我正要去找你。”闻人鹤关上门,正色道:“燕州失守了,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周玉臣有周炳传信,闻人鹤有他的渠道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话?
自关有情之后,闻人鹤又恢复了那一副“宦官与狗,切勿靠近”的欠揍模样,二人别说是心友了,连面朋都算不上。这算是他们第一次私下碰面。
周玉臣本来准备了一筐忽悠,连起承转合的节奏都想好了,却不妨闻人鹤来了一招“开门见山”。
她有些警惕,脸上笑道:“闻人使节这是何意?”
心里却道:此人既然开口,心中必然已经有了计较,她得探探。如果两厢有异,须得按住他,不可让此人坏了计策。
闻人鹤微微一顿:“周太监,你我同朝为官,理应多一些信任。”
他那张冷冰冰的臭脸,露出几分坦诚:“燕州之事,目前只有你我二人得知。你既然来找我,而不是去找两位皇子,想必是心中已经有了定夺?”
周玉臣怔住。
这家伙居然把她的台词给抢了!她更加谨慎:“咱家一介阉人,何敢与阁下比肩?朝局变动如斯,合该先听听阁下的意见。”
闻人鹤接住了这个“皮球”,道:“眼下,可定夺谋略者,唯有周太监与我二人。两位皇子少不更事,亦不曾练政,以我之见,还是不说为好;武骧左卫有一百五十人,均听令于百户何弥,其人刚愎自用,只识刀兵,不通政情。。更重要是……周太监,你有皇上的授命,口含天宪。只要把皇上搬出来,这里一百多号人都得听你的。包括我这个使者。”
周玉臣愕然,闻人鹤这是要反了啊!
他几乎是在直白地说:皇子们没什么政治头脑,可以忽悠;禁卫军没什么能耐,可以忽悠;而周玉臣捏着皇帝的旨意,可以借此压过闻人鹤一头。
这还是那个“憎恶宦官”、“耿直刚硬”的闻人鹤吗?
周玉臣心思微转,抬手斟茶:“四殿下在御前无宠,老永寿郡王曾与皇上有隙;何弥得罪了上峰,才被撵到这里来;我开罪了贵妃,不得不避难于此;而你和五皇子分道后,就成了第二个[陈觉]。闻人鹤,这里没有一个真正的得意人。为何你要与我说这番话?”
茶是冷茶,驿站的茶都是碎末丁,零零散散地沉在茶盏里。喝起来滋味很坏。
闻人鹤捏着茶盏,像饮酒般将它一饮而尽,沉声道:“因为我是梁人。”
周玉臣一怔,这正是关有情殉国的那日,她给出的答案。
只听闻人鹤徐徐又道:“周太监,咱们有两条路可走:其一,立即前往蔑里干,以现在的情形,极有可能半道被匪徒劫掠,也有可能被鹰咎烈或鹰咎棱直接缴了,届时人家说没收到美人和金银,你我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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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如何?其二,去檀州找个倚仗,我与檀州副总兵李宪和有几分交情,或可说动其分兵,随我们同往燕州。”
周玉臣盯着闻人鹤那张冷冰冰的臭脸,忽然一笑:“闻人鹤,你想搬救兵去救潘处道,只管直说,不必弯弯绕绕地劝我。”
闻人鹤局促地解释:“我没有相欺之意,我……”
周玉臣摇头道:“潘处道如今被困在燕州与檀州之间,实情如何,尚未得知。但至少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檀州斥候不是摆设。闻人鹤,野狗都踩到脸上来了,你以为李宪和不知道吗?”
闻人鹤猛然抬头。
他的脸上掠过震惊、疑惑、痛心……最后凝固在茫然不解上。
周玉臣见好就收,按住他的肩膀道:“不过,我赞同你的说法。我们左右都要从檀州过道,去看看也无妨。闻人鹤,我的心思同你是一样的。你我同道而行,理应多一些信任,今后有话尽可直说。”
说罢,她施施然起身走了。
闻人鹤愣在原地:
不是,你什么心思,我什么心思?怎么就一样了?
还有啊,这话是不是我刚才说过的?
檀州。海津镇。总兵府的后院。
副总兵李宪和捏着眉心,他已经几天没合眼了,三十来岁的年纪挂着两个老大的眼袋。邱遗去了澜州,现在檀州是李宪和坐镇,但他看起来,比邱遗在的时候还要疲惫。
“姐,不是我不想救姐夫,”李宪和抹了把脸,无奈道:“若是我带兵走了,鹰咎烈突袭檀州怎么办?燕州的百姓是百姓,我檀州的百姓也是百姓啊!”
对面圈椅上坐着一个农妇打扮的中年女人,她是潘处道的妻子,也是李宪和的姐姐——李仙君。
潘处道第一次打退北虏时,李仙君就敏锐地意识到,她这个耿直热血的丈夫恐怕不会止步于此。事实证明她猜对了,潘处道不仅没有继续剿匪,还跟蓝蕤娘、沈扩两个燕州盗贼进一步合作,并拿出了《请复燕云疏》。
虽然皇帝没有马上否则,但李仙君心觉不妙,她收拾了细软,悄悄从京城直奔燕州。结果半道上就遇见了溃逃的士兵、百姓,她这才知道,燕州失守了。
李仙君索性掉头来檀州,向娘家的弟弟求援。
李仙君推来一个小匣子,里面装满了金银和钗环:“你不用离开檀州,只要借给我两千人,我自己带兵去燕州。这些钱就当是佣金。”
李宪和愣住了,旋即站起来沉声道:“姐姐!你把弟弟我看作什么人了?实话说,我到檀州不足半年,邱遗防备我,檀州吃空饷又是惯例,我也是处处掣肘!明面上,我统辖着五万将士,实则不足两万……檀州身后就是京师,我如何敢分兵?”
李仙君脸上仍是温婉的笑容,什么也没说,只是“啪”地一声扣上匣子!
李宪和怎么站起来的,就怎么坐回去了。
这个人高马大的中年汉子,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呐呐道:“……姐姐作甚吓唬我,我也没说不借兵呀。只是姐夫是被鹰咎棱、鹰咎敖两路兵马困在中渡,即便你领着两千人又有何用?姐姐不是教过我[将须惜兵,不可浪送]吗?”
李仙君毫不客气道:“等闲的士兵,确实顶不住虏骑。可我想借的,是你手下的平夷突骑。”
李宪和一听,差点又坐不住了!他像屁股被火燎了一样挪动了下身子,叫道:“……姐!我的亲姐!敢情你是来打劫的啊!?平夷突骑是我的亲军,在檀州是精锐中的精锐,这些年我省吃俭用左抠右攒,也才攒下不到两千人!你全借走了跟扒我裤子有什么区别?”
这支平夷突骑,在大梁以不惧北虏出名,就连邱遗都眼馋!李宪和可是使出了全身解数才保住了自己的裤衩子,他连连摇头道:“我可以分给你三千步兵,再加三百骑兵!可平夷突骑不行。”
29.礼节
李宪和所言是实情。
他的兵法是李仙君教授的不假,可李仙君有官职在身吗?有令旗令牌吗?
就算李宪和提着脑袋,真借给她几千偏师,檀州将士被拖兵饷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纪律涣散、毫无斗志,又怎会听一个妇人的指挥?
这不是李宪和说一句话就能成的事。
朝廷为了防止地方割据,多数武职是临时派遣的职务。当然,重镇州府也有长期驻守的总兵,邱遗算一个,死掉的前任澜州总兵,邹离也算一个。二人都是长期把持自己的领地,已在当地养出威望和关系。
但是李宪和、潘处道都是临时调到前线来的,在这种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情势下,他们和本地士兵的磨合十分有限,最好用的还是亲军。
那本地士兵呢?那就更借不得了!
李宪和非常清楚,檀州的这一支军队似兵似匪,即便李宪和在这,他们都敢劫掠百姓胡作非为,何况李仙君一个没有军威的外人?这样一支队伍怎么跟虏骑打?
李仙君也清楚,道:“鹰咎棱、鹰咎烈的心思不一,必会分兵,中渡不是没有一战之机。”
李宪和只是连连摇头。
这时,一个扈从上前道:“李总戎!京师来了人,是闻人鹤大人。”
李宪和连忙把人请进来,两下一相见,彼此攀住肩膀端量对方。李宪和蒲扇大的手掌用力地拍了拍闻人鹤,又惊喜又疑惑道:“寿年,你不是在京城么?怎么到檀州来了?”
闻人鹤满脸倦容,风尘仆仆。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令德兄,我听说燕州失守了?实情如何?”
李宪和一怔:“正是,燕州总兵崔大用,原是倚靠渠城,和燕山的潘处道互成犄角。按理说,足以抵挡鹰咎棱的几轮突袭。可没想到,鹰咎烈忽然绕过来,打个潘处道一个措手不及!”
“崔大用死在了渠城,潘处道被困中渡,邱总兵在澜州也不知情况如何……”李宪和无奈道:“哥哥我在此处也是焦头烂额。寿年,你突然从京师来这里,可是有急事?”
闻人鹤听了这话,便知李宪和心知肚明,却没有动弹的计划。
他沉声道:“燕州乃边防重地,渠城已失,中渡镇就是最后的关隘。燕州与檀州唇齿相依,令德兄,缘何不援中渡?”
李仙君也转目看住李宪和。
李宪和在二人的注视下,摇头苦笑:“你也把我视为怯懦小人?崔大用是个好样的,渠城也是坚城堡垒,他们更有蓝蕤娘这样的悍匪相助!北虏冒着寒天地冻来此,按理说,我方本是天时地利人和。结果呢?还是被北虏的十万大军给灭了!”
“你们一路过来,见过多少燕州流民?寥寥无几!鹰咎棱在燕州吃过败仗,犹为痛恨燕州人的坚固。他一入渠城,立即下令屠城!之前北虏会留下工匠,这次却不一样,什么教书的夫子、经年的匠人,什么巧手的绣娘、善贾的女户,这些花费多少功夫才能学成的才情技巧,在他们眼中全都不值一提!百姓们被泄愤而杀,死得比牲畜还不如!”
李宪和说到此处,呲目欲裂:“寿年,如果你见过渠城上挂成串的一个个小小婴儿,你就知道——我不忍心檀州也变成这样。轻易挑衅,如败必辱。我手中的一万人,如何对十万虏骑?”
闻人鹤失语了,鼻梁酸得好似被打了一掟。
李仙君却再一次捏紧了拳头,几次欲言又止。
突然,有人咳嗽两声。周玉臣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清声笑道:“李总戎,久仰大名。”
李宪和、李仙君齐齐看去,只见一少年宦官,身上穿戴得很考究,脸上的神情也很倨傲。一看就是从京师来的中贵人。就算不是监军劳军,也必然有宫中职务在身。
“这位大人是?”李宪和连忙呵出个笑容。
周玉臣毫不客气地坐在上首,双腿大大咧咧的岔开,手掌按着膝盖,气势十足:“咱家是内官监监丞周玉臣,奉皇令来檀州巡视。”
李宪和懵了,檀州有何视察的?
他一个空降不久的副总兵,手上就捏着那么点兵力,那么点钱。海津镇这些年,在地方豪族和邱遗的联手合作下,百姓被盘剥得厉害,这才涌出了外号“一窝蜂”的强盗张迪。
强盗众以万计,肆意掳掠,这又加重了良民的苦难。眼下的檀州,实在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孝敬宦官了。
李宪和一脸笑意:“近来信使怠慢,如何文书也不送来一封?竟叫我失了礼节,还请周太监见谅。”
周玉臣听出他语气中的狐疑,这也正常。
宦官出使地方之前,往往是车马未动,文书先启。毕竟王知恩得宠时,曾经朦胧圣意、擅差内官,假以公务之命外出,贪纵为民害。以至于他在长陵司香的路上,当地的县丞听说他来了,气得上前就给了王知恩几拳,旁边的校尉拉都拉不住。
没办法,宦官太招人恨了。
周玉臣从袖囊中掣出一只银章、一块符节,以及一张敕书,这是天授帝给她监察邱遗的保底家伙,以防必要之时,地方官员不肯配合。但这条命令是在“为北虏劳军”之后的任务。
敕书是这三样式中最重要的,里头会写清楚内官出使的原因、权限、涉及范围等等。李宪和见状,恭敬地上前欲接敕书。
这时,周玉臣却傲慢地移开了敕书,似笑非笑道:“李总戎,不如咱家先说与你听,你再决定要不要看。”
李宪和心头火气起。区区五品监丞,叫你一声太监是给你面子,你还摆起架子来了?我姐姐还在这呢!
他半恳求半暗示地看了眼李仙君,期望她先行避让。李仙君冷着脸,起身避到后院去了。
如此,李宪和才挤着笑脸,耸肩垂头:“周太监,您说罢。”
周玉臣扫视周遭,漫不经心道:“总兵府挺气派呀,比起大内也不遑多让。”
这话可不太妙。就算与自己无关,也得掰扯掰扯。
李宪和连忙道:“邱总兵喜欢文雅,所以买了些不值钱的样子货,聊以装饰。”
但见这厅室,俱是一水儿方方正正的青石板铺就,四方各有顶天的巨木为柱,梁坊雀替上,都是猛兽珍禽、山水神仙之类的彩画。几盏琉璃灯挂在灯架上,照着正中间的一只匾额,上面是四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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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砥柱”,匾额下是一副《猛虎下山图》。
周玉臣浸淫富贵,认得题字者、作画者是千金难求的两位大家,莫说润笔费,便是搭上前都要花费不少银钱。
这还只是能见人的正厅。
周玉臣心中雪亮,噙着笑道:“京中传言,你们在龙脉上私造了宅院,规格甚大。李总戎可知此事?”
李宪和愕然,闻人鹤也一脸惊异!
前者是惊悚,毕竟“规格僭越”和“侵占龙脉”叠加在一起,就是谋逆之罪!比黄袍只差一点了!
后者是惊疑,我们在这聊救援,你站出来搞监察,这合适吗?再说了,这种事不是应该先调查再动作吗?
“好教周太监知道!”李宪和急忙道:“此乃谬传,之前是有些豪族,不知轻重在山脉附近建了几处庄园,以山夫捕猎之用。如今都已经拆卸干净了!”
“哦?”周玉臣并不放过他,面色冷峻:“咱家怎么听说,你和邱遗也建了宅院?”
李宪和心中叫苦不迭。邱遗确实在私造宅院,军队里的士兵哪个没去帮过忙?有心人一查就知道。可是他李宪和冤枉啊!他来这两个月都是赁宅就住,何曾有私造宅院之事?
而李宪和也不能把邱遗给卖了。他们关系再差终究是一体的,真查出个好歹,他也跑不掉。
李宪和百思微转,道:“此事恐是讹传,我与邱总兵都不知人情世故,恐怕是得罪了一些人。”
周玉臣站起身,一臂指向墙壁,冷笑道:“笑话!不懂人情的老大粗,能有[书圣]顾献题写的牌匾?能请得动隐退的[髯公]江汝贞,专门为你们作画?李宪和,你是把咱家当做傻子,还是把皇上视作无知小儿?”
之前的宦官逼取金银贿赂时,也曾放过狠话,可没有哪一句像周玉臣这样严重!
李宪和是惊恐又茫然,他甚至开始估算,自己手上的银钱,到底够不够堵住周玉臣的嘴。以及,他真的要替邱遗补这破锅吗?邱遗那厮会感激自己吗?可如果不擦这屁股,这屎尿也一样能淹了他!
李宪和只恨自己嘴笨,狠下决心道:“周太监息怒,我的意思是,这字画都是样子货!真货哪能摆在这呢?当然这也不对,您教训得是,您看看,我……我们这个怎么整改为好?”
周玉臣背着手在厅内走了几步,任由李宪和磕磕绊绊地解释着。待他实在说不下去了,她才笑眯眯道:“咱家倒是有一个机会给你,以证清白。”
来了!
也不知这阉人要多少金银,才够饱嘴!
李宪和的目光落在周玉臣的敕书、符节上,咬咬牙:“周太监但说无妨!”
只听周玉臣抬起下巴,吐出两个字:“勤王。”
“眼下边关危机,各地纷纷勤王。要说京中自有禁卫军,左右又有孙不朗、王玠、徐隽拱卫王室,实也无需你这三瓜两枣的几千人。但是,皇上他老人家看中的是什么?是态度。”
周玉臣捏着敕书,和颜悦色道:“李总戎,这封敕书你还要不要看?看了,我们就赶紧把龙脉私造一事了了,咱家急着回京;不看,你分一支偏师,随咱家一道勤王。”
30.勤王
李宪和一听,立即懂了。敢情这家伙是想借花献佛,拿檀州的兵,去给皇帝献殷勤呐!
他扭头去看闻人鹤,以目相询。
闻人鹤此时也是满脸震惊。
不是,谁给她的胆子,敢这么忽悠借兵的?周玉臣要兵做什么?当真要去勤王?
他手里也捏着敕书,上面清楚地写着他们此行的任务。可话在嘴边,却被另一句话给摁了下去——“我的心思同你是一样的。”
以及,那一件盖在关有情身上的披风。
几乎是转瞬间,闻人鹤拿定了主意,怒道:“周玉臣!眼下燕州濒危,你怎能以勤王之辞分走援兵?你仗着有皇上、太子的宠信,之前是对锦衣卫咄咄逼人,现在还敢胁迫总戎了!”
周玉臣混不吝地坐回圈椅,胳膊搭在椅背上,冷笑道:“闻人鹤,你只是随同监察的,莫要仗着有几分交情就想欺君罔上!假如李总戎有异动,咱家自会恭恭敬敬地请你笔墨文书。”
两人争锋相对,李宪和却只记住了两件事:周玉臣有皇帝、太子的嬖宠。以及,这种霸道行径不是第一次。
他再端量周玉臣,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竟然已带监衔了。
“周太监,”李宪和用更恭敬的语气,问道:“不知您觉得带多少兵马……南下勤王合适呢?”
最终双方捏定的人数是一千步兵,外加五百平夷突骑。
前者是做样子,后者是真割肉。
李宪和痛心疾首,但周玉臣是这么劝服他的:“你本人不去便罢了,毕竟檀州离不开总戎,但是你的亲兵也不去,这就说不过去了吧?届时把人拉到殿前行赏,你就给皇上他老人家看这种货色?你不嫌丢人,咱家还嫌掉面子呢!”
李宪和忍气吞声地答应了。
他又派出了两个亲信作为领军,并暗中叮嘱他们:看好情形,随时报讯。
可周玉臣还不肯走,李宪和无可奈何,只得捏着鼻子问:“您老定是累了,不如在这用一顿餐饭,明日再走?”
周玉臣一脸正气,义正词严地拒绝:“皇上危在旦夕,咱家急着回京救驾呢!”
她旋即又道:“哦对了,你刚才说檀州豪强,蓄养了不少山夫猎户,听起来这人数也不少啊!你去问问,这表忠心的机会他们要不要?”
如此一番,最终周玉臣从总兵府离开时,带走人数约三千人。其中一千多人来自本地的豪族,这帮地方霸王,虽说豪横一方,可一个个心里都想着念着京师呢!君不见,不论门第大小,家家户户都进私塾吗?
而考进京师的那些人,哪一个能有救驾之功?
闻人鹤见这帮豪族的门客养士,俱是驾鹰雕、牵猎狗的青壮汉子;檀州将士虽然优劣不齐,但好歹没有老弱病残;平夷突骑就更不必说了,都是身披黑甲、手持盾牌、携枪带箭的骑兵,整一个亮敞漂亮!
他放下轿帘,脸上的惊喜转为担忧:“那中渡镇有虏骑十万兵马,咱们这三千人,恐怕是不够填的。”
周玉臣跽坐在他对面,用羊皮擦拭着手中的长剑,道:“我虽然不知,虏骑是何故不分兵,但是鹰咎棱、鹰咎烈不会一直合兵。这两叔侄在燕州,不亚于同槽而食,马儿同槽都要给同伴一蹶子,何况是两只猛虎呢?”
闻人鹤见她气定神闲,道:“即便分兵,那也是万骑锐旅。以少胜多,须得倚靠险要!周玉臣,你心中可是有了主意?我们下一步当如何?”
周玉臣一指叩在剑身上,侧耳听声,道:“还在想。”
闻人鹤双目睁大,那张臭脸又要冷下来,却听周玉臣低声笑道:“咱俩要做的这件事,哪有万全之策呢?难道你借兵的时候,就想过万骑锐旅这回事吗?”
闻人鹤怔愣片刻,敛容道:“你说得是。”
“放心,”周玉臣收剑入鞘,笑眯眯道:“我什么话都对你说了,骗谁也不会骗你,对不对?咱们今天不是配合得很好么?”
闻人鹤端方正雅的一个人,向来是自持清高,何曾像今日这样演过“大龙凤”?他硬邦邦地点了点头:“只要你是救国救民,我闻人鹤自然会配合你。”
“如此甚好!”周玉臣倾身上前,扶住他的膝盖:“晚上跟我一起安抚两位皇子?你的名声比我好,说话比我更可信。”
二人又商议了怎么安抚皇子,又怎么说服何弥、金不换。毕竟现在人人惧虏,真让他们知道救中渡镇的计划,莫说是何弥,恐怕两个皇子先要带头“哗变”。
最后,闻人鹤坚持道:“涉及两位殿下的安危,我们还需想法子把他们另行安置,这是君臣之礼。”
周玉臣自然应下,满脸都写着“谦恭忠实”。
但实际上,周玉臣敢用“勤王”的名义借兵,对什么王权、什么君臣,早已经是面子功夫了!
除了那两个献祭品皇子,这支北上队伍里的所有人,或多或少,都还抱有一丝“办完差事,还能回去”的念头。
但周玉臣没有。
她从开始就清楚,自己不会再回京师。不然呢?周玉臣一介宦官,明明没有柄兵的权限,却愣是从地方搞出了一支队伍。王知恩本人以及他的徒子徒孙,最嚣张的时候都没这么嚣张好吗?
十个脑袋都不够她掉的。
再者,周玉臣手上的这支临时队伍,也有极强的不稳定性。
一旦他们知道前路不是所谓的“勤王”,这帮趋利之徒就会一哄而散,可能反过来杀了她。甚至还能一边打出“灭奸佞”的旗子,一边把随行的金银珠宝一抢而空。
但是周玉臣并不慌张,甚至还有点跃跃欲试。
她哪来的信心呢?
按母亲当年的说法:
先把人骗过来,再花点手段,你就能得到一个士兵或一个炮灰。
不管他们是哪儿来的,之前有没有杀过人,能不能打仗。
能打的,你忽悠他是绝世奇才,但是缺乏优质主顾,这次一定让他稳赚不赔。
然后,高价把他卖去一流的军事公司当士兵。
不能打的,你忽悠他是绝世奇才,但是缺乏锻炼机会,这次一定让他稳赚不赔。
然后,低价把他卖去三流的军事公司当炮灰。
周玉臣记得,母亲说完后耸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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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赚钱的是后者,他们看不懂合同,也没上过战场,以为有武器就能横扫天下。无知无畏。等把人骗到战场上,他们再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在我的故乡,你甚至还能赚一笔他们的死亡抚恤金。反正只有你稳赚不赔,这就是军事掮客。”
什么军事公司、军事掮客……这些母亲教过的词,在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了。
但是有两件事却越来越清晰:
第一,把人先骗过来,再把他们送进一个无法反悔的境地。
第二,不论是梁廷的士兵,还是蔑里干的虏骑,他们所图不过就是一个字:钱。什么荣誉什么使命,那是世袭贵族的事情,老爷夫人们要保护自己的利益,拼死拼活很正常。但是士兵卖命,不图钱图什么?图挨刀子、断胳膊?图白发人送黑发人?
只要有钱,忠君爱国、愤而起兵——都不是问题。
潇潇夜雨中,马蹄声、兵甲声、攀谈声显得嘈杂而踏实。周玉臣抚摸着乌木剑鞘,脸容浮出些许笑容。下一次剑再出鞘,就该见血了。
那个时候,她希望杀的是北虏,而不是自己人。
而北虏的两个“大小王”鹰咎烈、鹰咎棱,此时正在渠城。
“鹰咎棱,我凭什么不能走?”
说话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壮汉,他身形胖大敦实,肿胀得像胡萝卜一样的手指间,捏着只小小的金杯。此人正是蔑里干的南路军副帅鹰咎烈,在愤怒之下,那金杯竟被他捏得变形了!
北虏的数位参谋、将领,并着几个梁女婢仆,他们胆战心惊地听着鹰咎烈喝道:
“我来燕州只是助你一臂之力,现在燕州就剩个中渡城了,以你手上的军马打下来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难不成——你还得靠着我,才能拿下此地吗?”
与他共席的是青年约莫二十岁,他生得不像蔑国人,眼珠不是鹰咎烈那样的灰绿色,而是纯正的黑色眼珠。哪怕蓄着胡子,也能看出脸容秀气,竟有几分梁人的模样。
这在部落,是标准的“杂种”长相。
蔑里干掳掠外族做妻妾婢女的事情不少,哪怕是奴隶,只要有战功,也可能被主人赏赐另一个奴隶做妻子。在这里生育是第一桩大事,只有生育才有源源不断的兵力,而母亲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
但是贵族例外。
蔑里干国君只跟强大的部落联姻,太子的母亲,也只能是同文同种的部落公主。鹰咎棱虽然是长子,但他母亲是来自梁廷的奴隶,是贵族中的“杂种”。
鹰咎棱却冷笑一声:“帮我打燕州?国君是让你道取澜州,清除云州外围的威胁,以便彻底将燕云吞并入腹。而你却改道燕州,扎到我的帐下!王叔既然不放心我,又何必着急走?”
砰!
是鹰咎烈把变形的酒杯,重重地砸在了桌案上。
鹰咎棱敢如此强硬,不是靠他的出身,而是靠他的赫赫战功!更重要的是,小国君鹰咎檀继位之际,几个部落酋主一起造反,是鹰咎棱游走说服了一部分,又带兵斩杀了另一部分。
如此功勋,再加上国主的信重,鹰咎烈也只能砸个酒杯而已了!
31.炖肉
宴席上的歌舞已经停了,厅堂内,几个梁人像惊惶的雏鸟挤在一处。
空气中除了酒香,还有隐隐约约有血味。
事实上,只要打开窗户,不必出门也能闻到街上冲天的血腥气。在地势较低的巷子街角,积蓄的血水甚至要挽着裤脚才能行走。
这一边是酒肉歌舞,剑拔弩张;另一边是血流成河,尸垒如山。
吞吐几个呼吸后,鹰咎烈冷笑道:“鹰咎棱,你说话倒是像个梁人一样冠冕堂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国君曾经许诺,谁第一个打进梁廷的京师,谁就是汉王。你留着我,不过是怕我抢先立功罢了!”
“那是国君之前的想法,”鹰咎棱不耐烦道:“梁廷幅员辽阔,又有千百年的文化传承,不是打下区区一个京师就能覆灭的。这个道理,萨满也是认同的!今时今日,即便你打下梁人首都,也不会有什么汉王许给你。国君这次没有提,就该按照这一次的计划推进。”
鹰咎烈再也忍不住!他霍然站起身,竖起手指,指着上方道:“天神在上!经书里头写着:[说谎的嘴唇,即便含着蜂蜜,也将被神明厌恶]。这种浑话我可没听国君说过!你可有国君的手书?可有萨满的神谕?莫不是你擅作主张?!”
鹰咎棱转目过来,他的眼睛是梁人标准的凤目,连厌恶的神情也显得流波婉转:
“王叔何须用话激我?你想看国君的手书,不如我们此刻打马回去,请国君亲自说与你听可好?那梁国皇帝虽然是个孬种,但是梁人却不全是!丢了一个京都,皇帝换个地方照样当皇帝!梁人丢了土地,就什么也没了,因此他们一个个怀土恋故,誓死坚守。看看这次渠城之战就该知道了!你的前锋是怎么折戟的,难道你忘了?”
提及自己的一支精锐前锋,鹰咎烈肥硕的脸颊抖了抖,恨意陡生!他揸开大掌,抓着奉酒的梁女脑袋,狠狠地把她砸在地上!
“砰砰”几声!那梁女连哭声都没有,便被砸得脑浆迸裂。
厅内的其余人愈发噤若寒蝉。
鹰咎棱见此情形,他抚摸着身侧颤抖的梁女,冷笑道:“王叔既要问,我少不得要仔细说道说道。如此顽固的劣种,偏偏国土、民心都如斯浩大!就算我们想全部吃下,能消化吗?这么大的土地怎么管?”
“那按你和国君的意思,我们这次来,只能吞下一个燕云?”鹰咎烈将手上的血浆擦在尸体的身上。
鹰咎棱捏着梁女的耳朵,摩挲着道:“肉太肥太大,不方便吃。但是,假如把这泱泱大国,切割成一个个蕞尔小国,再引导他们互相内斗——这肉啊,慢慢地也就炖软了,炖化了。”
话说到此,那倚伏在鹰咎棱脚边的梁女,突然奋而挺身!
只见她掌中绰着把匕首,朝座上的鹰咎棱狠狠地搠了一下!快得甚至让人看不清她是什么时候抽出的匕首,什么时候挺身上前。
鹰咎棱却好像早有预料,一把扣住她腕上的命门,慢条斯理地把匕首从她掌中摘下来。
他捏着女人的手,笑道:“看看,我说他们顽固坚守,岂是作假?吃了软筋散,还能有这能耐。”
鹰咎烈扫了一眼那女子,嗤笑道:“也不知你是什么癖好,这么一个半老徐娘,跟羊圈里不能产奶下崽的母羊有什么区别?不如赶紧宰了,莫在我面前恶心人。”
他们口中的那女子,正是失踪已久的兰姨兰婉如。
她也有三十岁的年纪了,眼角已经浮出了细纹。那一双舞刀弄剑的手,现在戴着不伦不类的金银首饰,都是从一具具尸体上拔下来的,浸透了血味。
而武功高强的兰婉如,只作搏命一击,就软软地委顿在地,再无动弹。
鹰咎棱摩挲着她耳垂上的痣,怜惜道:“养只会嗷嗷叫的小狗,不是挺有意思吗?我觉得她甚美,比天下的所有女人都漂亮。”
鹰咎烈被恶心得不轻,转头不想再看:“……京师既然还取不得,那么澜州总可以了吧?咱们先说好,澜州是我的。你的兵马我不要,我只带着我这四万人拔营,如何?”
鹰咎棱一听就笑了。
他知道,燕州能被搜刮的油水,早已经被他的部队吃干抹净。鹰咎烈没吃到几片肉,心里急得不行,现在要去澜州饱食一顿了!如果更进一步,直接把澜州打下来,鹰咎烈定要顺势做个澜王。
只看镇守澜州的邱遗,到底是不是个好汉了。
“自然,澜州是你的。”鹰咎棱的回答干脆利落:“我在此地,静候王叔的好消息。”
与此同时。
檀澜两州的总兵邱遗,正跪在景福宫前。
他连夜急行军,身上的髀肉都磨烂了好几处,此时也是神情萎靡,顿首称罪:“皇上,臣有罪!臣一听虏骑长驱直入,担忧京师关防,莽莽撞撞地就赶过来了。”
天授帝携住他的双手,紧紧地按在手中,宽厚地笑道:“爱卿何出此言?原先你剿匪得力,朕就知道你是个好汉。今日你竟能拦阻虏骑,还缴获了马匹,可见英雄气概!”
当初朝廷发出的三道勤王指令,分别给了三位将军。
如今王玠、徐隽尚未赶到,最近的孙不朗也还在五十里外。而咱们邱遗邱总兵,居然横跨两州,长途跋涉地赶到京师来了。甚至还是第一个到的!这不是忠臣是什么?
简直是忠心耿耿,昭彰日月。
更何况,邱遗的部下在途中遇到了一支虏人兵马,看架势是贪图劫掠,一时落单的小队。邱遗的部下奋起追杀,以几千人覆灭了几十人。就这么提着三十几颗人头,牵着十几匹虏马,浩浩荡荡地进京了。这不是良将是什么?
大梁有悍将如此,守国有望!
邱遗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说:“给臣的将士休息一日,明日定在城外列阵迎敌。”
天授帝颔首,却又缓缓道:“只可防备,莫要率性出兵、轻易挑衅。”
邱遗连连点头称是,一边揣测度量,一边温驯道:“臣明白,如今两国仍在议和,那虏主要打也得先下个檄文。目下军情不明,实是不好动弹。免叫人觉得,咱们梁廷失了大国的风度雅量。”
此话正中天授帝的下怀。
君臣二人心里都明白:防备归防备。真要打,打不过。谁都怕一股热血上前,接着完犊子。这可不是燕州、云州,随便丢了就丢了。皇宫里还有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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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当真要在来一回北狩吗?
天授帝四十有一了,再去可就回不来了。
有些话可以知道,但不可以说出来。
有些事可以去做,但不可以讲明白。
邱遗这话就说得很光烫漂亮嘛!
天授帝十分满意。
当日,即授邱遗为平虏大将军,节制诸路人马,并允许他用军法处置不听号令的人,统筹勤王事宜。如此一来,邱遗“军前得便宜斩杀”的权限,由檀澜二州,扩大到了京师。
邱遗当即叩首,恨不得当场把心掏出来晒一晒,满口都是天恩如覆。
天授帝仔细地品嚼了这一份惊喜若狂、感激涕零的谢恩后,便让邱遗退下了。待邱遗一走,他面色一沉,问当值的李望春:“陈毓川怎么说?”
李望春低头耸背,涂抹脂粉的脸庞上红是红,白是白:“……陈阁老倒是回了封手书,说是秦幼节既已缠绵病榻,朝廷要用人也不必急于一时。”
天授帝怒喝道:“此人愈发托大了,秦幼节是[顿失前志,自取多愆],他陈毓川就是[负君忘义,恣意妄为]!”
显然,皇帝没有想到陈毓川居然会拒绝他。他只是让陈毓川去把秦幼节劝回来而已,又不是让他们做朋友,这很难吗?
秦幼节他是要用的。陈毓川老了,不如往日机敏可爱。
只是秦幼节太聪明了,表面上看起来是很贴心,但这种时时刻刻的贴心,反而说明了一件事:秦幼节能猜到皇帝的心思,甚至能算到他的计划!
因此,天授帝才故意借着上一回的错处,即能保住自己的名声,又能打压秦幼节的势气。好教这个四十来岁的壮年高官知道,用废皆在皇帝的一念之间,此乃雷霆雨露、君恩莫测!
只有莫测,才能带来畏服。
殿内,李望春敛气凝神地跪在地上。
他其实生得高大威严,莫说在内宫,便是在朝堂上也是非常威仪的存在。因此,李望春除了弓背塌腰之外,还刻意把自己装扮得像个妇人。口脂、铅粉、熏香……以此怪诞异相,凸显天授帝的威严。
如此,才有了他出头的机会。
“皇上,不如奴婢去劝劝秦幼节?”李望春道:“如今虏军压境,朝廷实在需要一个懂礼仪的人。秦幼节任春卿多年,对礼部上下的事宜最熟稔不过,正是用他的时候哩!”
天授帝思忖片刻,颔首答应。
于是乎,就像周炳猜度的那样:离开还没多久的秦幼节,他又回来了。
甚至不需要快马去追,毕竟,秦幼节从头至尾都没有离开过京师。
这厢,京师风云如何变幻,暂且不说。
那边,鹰咎烈的四万大军离开燕州后,并没有攻打澜州,而是借道澜州直取京师!澜州官兵在邱遗的嘱咐下,目睹着鹰咎烈过城而去,还庆幸他们果然守信,不曾攻城。
澜州确然是水网交错,虏骑不易挺进。可前提是,大梁的船只、桥梁都在自己的管辖下!
留守澜州的赖参将,竟眼睁睁地看着鹰咎烈一行人乘船过桥,浩浩荡荡南下去也。
按虏骑的速度,三日内可抵京都。
32.饺子
且说,那李仙君见弟弟把千余人借给了周玉臣,也不发难,抱着匣子便离开了。
其实一路上,她以“潘夫人”的身份,倒也收拢了一些认得她的潘家军。但也正是这几十人,这潘家军的徽记,反而让她处处碰壁!
大家都不傻。鹰咎棱分兵在渠城、中渡镇两地,他们互相配合,严守燕州。而中渡镇的这一支虏骑,既切断了城内供给,又在城外排兵列阵,就等着围城打援。谁去都是一个“送”字。
何况潘家军只剩下这点人了,咋的,端着一碟醋来跟我借饺子吗?
当李仙君赶到黔州边境时,她再次被“无军令,不可调兵”的理由拒绝。黔州与燕州、檀州相连,黔州边境的桥头堡总兵,是潘处道的结拜兄弟[江捷]。他看到潘家军时,先是激动,接着发现人数不过三十四后,又转为失望。
江捷道:“嫂夫人还是回京去罢!如今不比太平时节,你一个妇道人家又何必陷身于此?再说来,围困中渡镇的首领,是鹰咎棱麾下的猛将[昂潵],一骑可抵百人!若是被他们抓到阵前,将你百般凌辱,逼迫潘大哥开城门,潘大哥又该如何是好?”
左右扈从的潘家军听了,脸色乍变。
李仙君反而平静了。江捷此人,汲汲营营、追名逐利。王知恩在时,他就想方设法认王知恩为干爹;李望春上位后,他更干脆认李望春为干爷爷,哪怕他年纪比李望春还大些!
以及李仙君心中有一种预感——如果不是她手上的潘家军只有几十人,江捷这个所谓的兄弟,很可能不会放她离开。
因此李仙君不再纠缠,起身便要告辞。
这时,周玉臣又来了。
再次看见这个倨傲的少年宦官,李仙君略为惊异,没想到对方居然跟自己想到一处。当周玉臣开口借兵时,惊异就转为震惊!
周玉臣的理由仍然是“勤王”。
但在江捷看来,真要勤王他不如自己去。哪有自己出兵,让别人出风头的道理?
因此他也是用“军令”作为理由,只不过拒绝的态度更好一些,脸上的为难看起来很真诚。
然而。
周玉臣说了一句话:“檀州副总兵李宪和一听,当时就送了三千人过来。”
江捷一怔。
周玉臣脸上挂着不以为意的笑容,道:“咱家其实也瞧不上,檀州那点人马,也就平夷突骑略能看看。不过丑归丑了点,这忠心嘛,咱家还是要替他给皇上说一说的。”
说完,周玉臣利落起身,傲慢道:“听说李印公与你是同乡,咱家也是看着印公的面子,才想赏你一个露脸机会。既然江总戎不方便,咱家也不好强人所难。”
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江捷懵了。
江捷确然是借着同乡的身份,又靠着取媚乖巧,才认了李望春作干爷爷。但是李望春在京师山高水远,他手下的内官又众多,江捷哪能一个个都认得?
莫非眼前这少年宦官,其实是要替李望春办事?这一轮要出风头的,是司礼监掌印、他的干爷爷李望春?
再者,连李宪和都借兵了,借的还是平夷突骑!那可是李宪和的贴身裤衩子!
江捷赶紧差人去查,结果下面的人来报:在城外等候的那支队伍,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平夷突骑,装备气度都作不了假。
江捷又暗暗打量周玉臣,年少而狂妄,连闻人鹤这种硬茬子,在她面前都得闭嘴。这确实得有一个得力的干爹,才能有如斯造化!
终于,他也说了一句跟李宪和相似的话:“不知干爷爷他老人家认为,要带多少兵马勤王……才合适呢?”
这一回,周玉臣从江捷手上薅到了一千二步兵、五百骑兵,番号武宁。
不仅如此。
江捷还拿了些金宝奇珍,低眉顺眼地请她带给李望春,以表孝心。
原本只有一箱。结果周玉臣把手插在珠宝里,翻了翻,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就这点玩意?也值得咱家千里迢迢带回去?”
江捷又是痛心又是安心,他命人捧出早就准备好的另一只小匣子:“黔州贫瘠,让您见笑了。这份是孝敬您的,还请周太监笑纳。”
周玉臣这才勉强给了个好脸,让朱麟抱着走了。
如此一来,周玉臣手上攥着的人马,已经将近五千人。
闻人鹤很兴奋,因为这已经算得上是一支真正的偏师了。他虽然不知兵,却也知道在乱时,五千人马并非轻易可得。
赵况、赵净两位皇子,以及金不换也很兴奋,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再也无需担心北上有风险。两位皇子还下了轿子,特意阅览了两支骑兵。
没有错,闻人鹤用当时“劝”周玉臣的那一套说辞,说服了这几位心思不一的同伴:“虏骑南下了,路上又有盗贼百万,万一半道被截杀了怎么办?须得借点兵,随同护送。”
只有武骧左卫百户何弥,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忍不住琢磨:五千人!这是护送还是要干仗啊?
同样在琢磨的,还有周玉臣。现在兵是弄到了,可中渡镇该怎么打呢?
其一,对方到底在中渡镇布下的多少兵马?又如何布阵?这些都是未知数。不知道其重兵部署的位置,又不熟悉中渡镇的地形,贸然救援,很有可能被包抄,或从中切断军队。
其二,中渡镇被围困几日了,北虏不仅早就造好了防御工事,还很可能已经封锁了主要的道路节点,甚至沿途布下陷阱。
周玉臣端坐在轿子中,闭目养神。
与她同轿的周燕官,好奇道:“你向来不喜欢用轿子,还说[古之王公,至不道,未有以人代畜者],为何这几次都坐上来了?”
周玉臣睁开眼,亲昵地捏了捏她的面颊,笑道:“好妹妹,你可曾见过吃苦耐劳的权宦?我要是继续骑马,李宪和、江捷二人怎会信我?”
周燕官兴奋地凑过来,攀住她的胳膊:“那你需要一个美人作陪衬吗?就说,就说我是皇上或者贵妃赏的!我再拿些气势出来,兴许能骗到更多的兵马呢?”
周玉臣不由失笑,捏着周燕官的下巴仔细端量,颔首道:“唔,确然是个美人。”
“但是啊,”周玉臣俯身,用额头顶了顶妹妹的额尖:“你最宝贵的不是容貌,而是你的头脑。好妹妹,你读了那么多本游记,不如替我看一看这中渡镇的地图,可好?”
嗅着周玉臣身上的药香味,周燕官皱了皱鼻子,一口应下。
就在此刻。
二人忽然听得朱麟在轿外道:“周太监,有人在后面追咱们!”
周玉臣连忙叫停了轿子。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李仙君。
原来,这李仙君见周玉臣又一次顺利借兵,便拿定主意,一直暗暗跟在后面。原本只是有些疑惑和不甘。直到她看见了赵况赵净二人。
李仙君到底是都督府副使夫人,她在京师见过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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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命官,也拜过不少天潢贵胄。
齐王赵况鲜少露面,还有可能认错。但是镇安郡王赵净,李仙君不仅见过,她还记忆深刻。毕竟,在宗室里当成女孩子来养,甚至还打了耳洞、戴了耳铛的贵族少年,也就赵净一人。
一见到那只金色八卦耳坠,再结合京中的情形,李仙君就顿悟了:这支队伍,可能是要护送宗室子弟,北上为质的!
那么,周玉臣一个宦官,用勤王的名义骗这么多兵马作甚?
因为怕死?所以想骗一支兵马护送北上?
不可能。
在没有授权的情况下,宦官擅操兵柄,一样是死罪。
因此李仙君一打照面,便对周玉臣高声道:“周太监,我乃都督府副使潘处道之妻李仙君。听说前方有奸佞作祟,仗势沽权,因此特来相助!”
奸佞作祟。
仗势沽权。
这就差指着周玉臣的鼻子骂了!周燕官连忙看住周玉臣。
周玉臣去目以探,只见几个骑兵,簇着一位骑着白色卷毛马的妇人,她身穿黑色戎甲,背负红缨长枪,虽然已经换了身打扮,周玉臣却也认出来了——这正是不久前,才在李宪和那见过的农妇。
听懂李仙君言下之意的,又岂止周玉臣、周燕官二人?
何弥第一个紧张起来,没办法,李仙君这话说得不软不硬,即是威胁,又有商榷的余地。况且……他自己都觉得李仙君说得很对,周玉臣那个小白脸,看着就不像个好人!
在何弥计较该怎么开口时。
周玉臣却亲自下轿了,她几步走到李仙君的坐骑前,朗声笑道:“李将军,不如借一步说话?”
没有躬身见礼,却又亲自前来,这也是想商榷的意思。
李仙君点头:“好!周太监可会骑马?”
周玉臣一挑眉,招手唤来自己的马儿,二话不说翻身而上。
于是,二人冒着夜雨,并驾齐驱,不多时便把大部队留在了身后。
融融细雨中,前面是三两星火的村坞,后面是层峦叠嶂的群山。雨雾如烟如纱,将人间好景俱吞藏,只把彻彻寒意抛洒,端的是天寒路滑马蹄僵。
周玉臣与李仙君停在一处山坡下,他们各自的扈从都远远地留在十丈开外的大道上。
如斯,二人共同开口:
“周太监,你如此招摇,迟早是要被发现的。不如我借你一张大旗?”
“李将军,与我一道去中渡镇。”
李仙君一惊!
周玉臣神色肃然,收起了那副倨傲狂妄的作态,语气诚恳:
“扈从你左右的,是潘家军对否?都说潘家军只认潘处道,但是乱时的溃兵,极其难以聚拢。他们既然能听从你的命令,身处逆境仍在追随你,想必除了你潘夫人的身份,还因为你很有些武略。”
“李将军,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李仙君越听越惊,这个后生仔,居然对军队如此了解!她攥着缰绳,疑惑道:
“……你要解救中渡镇?”
“是。”
“为什么?那里很危险。”
周玉臣知道,宦官作恶多年。这时候,她说自己想要救国救民、援助忠良……听起来都像个笑话。
于是,她拿出了另一个理由:“因为,我有一位至亲也在中渡镇,李将军或许听过他的名字——御马监监丞扈九,燕州剿匪的监军太监。”
33.功业
“……原来那日在亭下送别的,是你。”
李仙君怔愣片刻,苦笑道:“天底下竟还有,愿为肝胆之交而死的人。可是周太监,你上过战场么?你手上的两队兵马,半兵半匪,对百姓凶悍如狼,对虏骑怯懦如狗。这么一支偏师,你打算怎么用?”
周玉臣呼出一口白雾,笑眯眯地反问:“你呢?你借兵的时候,打算怎么用?”
李仙君一怔。
周玉臣又自顾自地继续道:“按我原本的心思,不过六个字:[杀杀人,跳跳舞]。怯敌者,再好的兵也用不了,可阵前斩杀;奋勇者,生,我许他金银珠宝,死,我许他赙金抚恤。”
说到此处,周玉臣伸出一只手掌,目光烁烁:“不过……现在有了你,李将军。我想听听你的办法。”
驿站内。
“殿下又出去吃风了!”林上锦拿出小大人的气势,一边关门,一边念叨:“这黔州的风景就是山,山跟山长得都一个样,再好看也该看腻了呀!”
赵况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小的面人,递给她:“看看这是什么?”
“齐天大圣!”林上锦喜不自禁,把圆乎乎的脸蛋贴在孙悟空身上:“大圣闻起来好香啊,面粉的味道香喷喷的!”
赵况将怀里的龙头棍,重新裹入包袱里,又揉了揉她的脑袋:“今天的书背了吗?”
林上锦扁了扁嘴,小声道:“背了背了!殿下真是的,怎么越来越像我娘了!”
往日的赵况听了,大概是要无奈地提醒她“不许胡说”。今日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抚摸着一把简陋的剑鞘,神色冷肃。
原来,赵况一路上借用龙头棍,调令檀州、黔州分堂的江湖儿女,打听兰婉如的消息。
几番折腾下来,他才知道:兰婉如在给潘处道做间谍,原本只是探查敌营的情况。最后一次不知是和缘故,居然主动暴露,刺杀鹰咎棱而未遂。
赵况知道,自己的这位师傅是一个心志坚毅的女子。她表面上脾气暴躁,但其实在大局面前,极其能忍耐。能让兰婉如改变计划,冒死刺杀……这个鹰咎棱,定是做了她忍不得的事!
鹰咎棱没有杀兰婉如,反而把她当婢女带在身边。整日给她穿金戴银,打扮得似个仕女一样。传讯的人说:“兰姐姐算是好命了!那北虏汉子很是疼爱她。”
赵况听了,却觉得浑身骨头都在咯吱咯吱地作响!他的师傅,是顶天立地的女子,是堂堂正正的人!不是那虏狗的爱宠!
他要去渠城,把师傅带回来。
赵况一把揭开床帘,露出在床上的赖贵儿。赖贵儿穿着中衣,身上被点了穴道,正面朝里躺着。赵况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真挚:“当王爷的感觉,好吗?”
赖贵儿浑身颤抖!
自打他回到群玉殿,每次赵况出宫都让他假扮自己。起初,赖贵儿还没被赵况揍服,还很硬气:“殿下要是被发现了,该怎么办呢?奴婢可担不起这滔天大罪。”
当时的赵况温柔一笑:“主有错,仆受之。这不就是你最喜欢的尊卑之道吗?”
此时此刻。
感觉到了赖贵儿的恐惧,赵况低声笑道:“唔,看来感觉不错,那就再躺几日吧?”
突然,门外传来叩门声。
赵况立即放下床帘,又变作有气无力的声调:“何事?”
周玉臣在门外恭敬道:“殿下,臣有急情禀报。”
赵况对林上锦微微颔首,林上锦打开门。
周玉臣进来时,只见赵况坐在床榻边,似乎刚睡醒的模样,他怯懦地把一柄剑抱在怀里:“周太监突然来此,莫非……莫非是强盗来了?!”
周玉臣潦草地见了个礼,正色道:“比那更糟糕,殿下。蔑里干的鹰咎棱,恼怒咱们迟迟不到,连夜写了好几封信痛骂朝廷呢!”
不,不对,根据鹤庵的消息,鹰咎棱还不知道劳军的事情。赵况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愈发柔弱可怜:“那,那我们怎么办?周太监……我有些害怕。”
周玉臣俯身上前,轻轻将那柄剑从他的怀里抽出来,咬字决断:“事关两国外交,咱们得立即去燕州。殿下别怕,臣会保护您。”
旁边的林上锦,小小的脸庞绷得紧紧的,冷哼一声。
床帘后的赖贵儿,也暗暗道:周玉臣啊周玉臣,你还保护他呢!这家伙根本就是个变态呀!你这回真是死定了!
铺天盖地的药香,混着幽暗的合香,笼罩着赵况的呼吸。
赵况垂下眼目,怯怯地牵住周玉臣的袖子:“那么,我的身家性命,就托付给周太监了。”
周玉臣马上行动。
她计划兵分两路,一部分急行北上,由自己和闻人鹤带队;另一部分在背后带着辎重,由李仙君、何弥负责。
赵况被塞进轿子时,犹有些疑惑。别人或许不知道,赵况却探查得清楚:送给北虏的礼物,大部分都在辎重里。而他们这支先行部队,表面看着行李很多,但是真正的金宝不过三匣。
这真是要讨好鹰咎棱吗?
还有,为何他在先行部队,而另一个质子赵净却在后面?
有疑问的不只是赵况。
李宪和派来的两个亲信,见他们没有南下,反而是要分兵北上!二人心觉不妙,直接发难:“周太监,你从我们镇台大人那借兵,是为了勤王。如今去燕州做甚?”
这两位亲信,一个叫轩辕狗蛋,另一个叫轩辕翠花。两个都是威风凛凛的壮汉,堵在周玉臣的马前,跟两座巍巍肉山似的。两兄弟各自背着一把巨弓,那三百斤的巨弓在他们身上,反而显得小巧玲珑。
他们身后就是平夷突骑,正停在黔州与燕州的边境上。
从江捷那借来的武宁铁骑,同样也勒马不前,不肯分兵。一双双眼睛都盯着周玉臣,看这架势,周玉臣如果不当众说个清楚,这群人是不会走了。
赵况听到“勤王”二字,心中一惊。原来这兵马,竟然是这样骗来的吗?!往南往北,这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她怎么敢信口雌黄?
周玉臣不慌不忙,她居高临下地睨着轩辕兄弟二人,道:“世事如棋局局新。就在咱们往黔州借兵的这一阵功夫,朝廷的孙不朗、王玠、徐隽几位将军,早已经到京城啦!那北虏见情势不妙,已经打道回府了。”
众将士一听哗然!
轩辕兄弟还未发话,武宁铁骑那一队,有人耐不住道:“那还北上做什么?既然功业没有了,咱们就该就打马回去!”
周玉臣厉声喝道:“咱家说话,还轮不到你插嘴!”
话音刚落,左右扈从的潘家军,“噌”地一声拔刀出鞘!齐齐指向刚刚说话的人。
轩辕兄弟二人见她气势如虹,全然不似心虚的样子,心中又摇摆起来。轩辕翠花一直是个周全人,他连忙换了语气,瓮声瓮气道:“周太监,您还是说说罢!您到底要兄弟们做什么?”
周玉臣抬起眉毛,冷冷道:“咱家一个宦官,能要你们做什么?”
她看了闻人鹤一眼,闻人鹤立即拿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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敕书,展示给众人:“是皇上发了新命令,要咱们即刻往燕州,犒劳蔑里干的两位大王。”
闻人鹤手上的敕书,正是天授帝给他的那一份。
轩辕兄弟二人看得清楚,上面千真万确写了要劳军。但是倘若他们细心一点,会发现闻人鹤的手指,正好挡住了敕书的日期。
众人一想:是啊!朝廷一直在议和,跟北虏,那是不可能打的呀!而周太监一个宦官,如果没有好处,又怎么会北上呢?
周玉臣冷眼看着众人的神色变化,缓缓又道:
“劳军嘛,实也无需太多兵马。武宁铁骑、平夷突骑,都是两位总兵的心头宝,这等功绩自然要给你们!不过——咱家觉得五百人还是有点太多了。”
轩辕狗蛋、轩辕翠花对看一眼,他们率先翻身下马,单膝下跪道:“我等愿随周太监劳军!”
武宁铁骑那堆人,也推攘着刚刚说话的人,纷纷道:“你不愿意就回去,咱们自己去!”
最终,周玉臣选了一支两百人的曲部,快马加鞭直往中渡镇。
如周玉臣所料,距离中渡镇还有七八里的干道上,北虏已埋伏了人马,并设立了拒马栏。可是见他们就两百号人,确实也不像援军,便有虏骑打马叫阵:
“来者何人?!”
闻人鹤穿着使节的袍服,率先出声道:“我们是梁国的使者,前来与大王议事!”
他毕恭毕敬地送上了文书,那确实是一封正式外交书,上面有漆封有标记,是万万做不得假的。
周玉臣又当众打开三匣金宝,谄媚道:“各位好汉,这是我们主子孝敬给大王的!”
她又指了指身后的行李:“后面还有许多宝贝,我朝最好的美酒丝绸都在这里哩。”
梁人部曲见她刚才威风凛凛,现在又如此卑躬屈膝,心中甚是不屑。
刚刚发问的虏人士兵,却习以为常,嗤笑道:“大王尊贵,岂是你这种虫子想见就见的?”
这是要好处费的意思。
周玉臣了然地摸出一锭银子,高高地举过头顶,觍颜道:“您说得是!麻烦您通传一声,看看大王有没有兴致,见见咱们这几只虫子?”
虏人士兵收下银锭,傲慢道:“且在这等着。”
周玉臣目送他走向其中一顶规格较大的帐篷,须臾,那士兵又折返回来,挥手道:“我们将军允许你们带一队人进来,但不许骑马,只把东西搬进来便是。”
他扫了一眼梁人的马匹,那武宁铁骑、平夷突骑的马儿一色都是骏马,因而虏人又改变了主意道:“把马匹也牵进来!”
梁廷的骑兵听了,便知道自己的马儿不保,一个个心中都愤懑不已。
周玉臣却呵着笑脸,连连点头称是:“大王看上我们的马,是我们的荣幸呢!动作麻溜点,都赶紧牵进来!”
众人只得忍气吞声地应了。
如此,拦在大道上的拒马和栅栏,缓缓打开。
当他们牵着马刚刚过了栅栏时,只见周玉臣突然打出了一张令旗!她指向阵中最大的那顶军帐,高声喝道:“斩将旗在此,随我冲锋!”
话音刚落,群将震惊!
斩将搴旗,这是冲着北虏将帅来的!
且不说梁骑是否愿意听命,此时此刻,他们就算不愿意也没用了。
因为——虏人听得懂周玉臣说什么,更看得懂她要干什么!
顷刻间,双方亮出刀兵,原本牵着马儿的梁骑也纷纷翻身上马,被迫拔刀迎敌!
34.杀羊
轩辕狗蛋、轩辕翠花两兄弟,此时叫苦不迭!
要说周玉臣挑选的这个时间非常巧妙,黎明时分,巡逻一夜的敌人刚刚松懈下来,十分适合奇袭。而梁人兵马俱在,便宜行动。
可是他们的敌人是蔑里干!是一抵百的虏骑!梁人畏惧北虏,犹如兔子害怕豺狼,即便被周玉臣骗进了“关门打狗”的局势,也仍有人想要遁逃!一时间场面也是混乱。
轩辕兄弟到底是悍将,心知此时溃逃,必死无疑。二人互相照应,齐声暴喝道:
“——鱼鳞阵!”
不多时,一百名平夷突骑将轩辕兄弟捧在腹内,迅速结成头尖腹大、层层叠架的阵型。如黑云覆日,快速往敌军的主帐冲刺。只可惜原地作战,不够空间提速助跑。
虏人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但是到底素质过硬。来不及上马的虏人,索性平地作战,与虏骑兵快速结阵,竟然也结了一个微型鱼鳞阵出来。
与平夷突骑不一样的是,这支鱼鳞阵把精锐先锋的位置,留给了三名彪形大将。他们身上的铠甲上,是蔑里干最神圣的“白狮”,手持百斤重的大槊。一看就知道是小头领。
“勇士们,”打头阵的虏骑头领,轻蔑暴喝:“随我杀羊!”
杀羊。
哪怕是奇袭,哪怕优势在我,梁人的将士还是慌了!
当他们目睹平夷突骑的第一个先锋,被虏骑头领一个大槊横扫在马下时,这种惶恐就如潮水一般覆没开。虏人最彪悍的就在前锋,何人敢冲锋?
“保持阵型!”轩辕狗蛋喝道,第二名替补的骑兵随声而动。
与此同时,轩辕翠花取下了那把百斤臂力才能拉开的巨弓,只见他沉腰如山岳,开弓如满月,直指北虏的三狮白纛旗!
这可是坐纛旗,乃将帅之司命。
不论是梁人还是虏人,有条军令是一样的:凡失旗鼓旌节者,全队斩!
见梁人诈以冲锋,实为斩旗,虏骑头领震怒:“杂碎尔敢!护旗——!”
这一调动,虏骑阵型变了。
轩辕狗蛋手绰大刀,指向虏骑的阵腰:“抓住豁口!撕开它!”
然而。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就在此刻,一队不成阵型的武宁铁骑,向平夷突骑的阵尾冲了过来!看架势,他们是被赶得四处逃窜,索性想借平夷突骑为屏障,好让自己冲出敌营。
如果是敌军,可直接斩杀,可是自己人来这套,杀还是不杀呢?
一时轩辕兄弟的平夷突骑阵型也乱了。
突然!
一声大喝从后方传出:“后退者斩!”
紧接着,又是十几声威严怒喝:“——后退者斩!”
只见周玉臣手持一把虏式.斩.马.刀,一手虏式盾牌,身上的织金曳撒早已经破了,露出了底下的连环轻甲。她冷峻的面容泼溅了星点赤血,目光冷硬:“援军将至,尔等莫要把功名浪费!”
说罢,她身先士卒,疾驰向前!可怜闻人鹤像个褡裢一样被她挂在马上,被癫得神思不属。
后方。十几骑潘家军为监督官,他们绕场疾驰,当即斩死了一名溃退的武宁铁骑!战场上,怯懦者输阵,哪管什么军衔高低?潘家军之悍勇,周玉臣之坚决,以及身首分家的同袍,反而把武宁铁骑给镇住了!
轩辕狗蛋见状,喝道:“武宁铁骑!方阵!”
“嗖——”!
轩辕翠花手中的箭矢,也终于发动了!箭镞如流星,穿破双方的军马,正正地射断了北虏的三狮白纛旗!蔑里干最尊贵的白狮,在众目睽睽下跌落泥尘。
斩旗如斩将,虏骑震怒而乱!
而武宁铁骑抓着这个空隙,终于也结成阵型。
这时,周玉臣再次发出了同一道命令:“——斩将搴旗,功在此时!”
不远处的山岗,森森丛林中。
赵况在几名潘家军的扈卫下,目睹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当平夷突骑、武宁铁骑冲锋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荒诞的想法:这看起来不像是临时作战,更像是早有准备。难道说,我误解了周玉臣?她其实有皇命在身?不然她是怎么说服这帮人的?
很快,他这个想法就被改变了。
两名潘家军缓缓展开了一面旗帜。那上面写着硕大的“齐”字,左右绕着凶龙悍凤,此乃大梁的王纛!
“殿下,您该发号施令了。”一名潘家军对赵况道。
赵况脸上柔弱的神色还没摆出来,也还未发话,只见另一名潘家军将王纛高高举起,插在土丘上!
几个潘家军,同时对山下的敌营喝道:“大梁齐王在此!斩将有赏!”
群山将声音扩大,一遍遍地回响:“——齐王在此!——斩将有赏!”
……奸佞!
赵况猛地咳嗽起来,脸色涨得通红!
他身边就六七个人,周玉臣是真敢拿他唱“空城计”啊!
“殿下!”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
是戎装的周燕官,她一边插旗,一边笑道:“咱们这座山岗地势较低,没有敌军监守。所以咱们才能仗着树林隐蔽,在这虚张声势哦!”
赵况认出来她是周玉臣身边的“私臣”,但谁不知这其实是个姑娘?大家都说她是周太监的爱妾呢!周燕官不过十三岁,还不能全戎,秀丽的脸上稚气难掩。
赵况不由惊异道:“……她竟把你放在这?!”
周燕官骄傲地挺了挺肚子:“因为我也是个[官]呀!殿下可得打起精神来,左右山头都有虏人,咱们再喊几声——您就该跑路啦!”
与此同时,中渡镇的城墙上。
蓝蕤娘和詹允南也听见了这一道声音。
“朝廷派援军了?!齐王是何人,缘何我竟从未听过?”蓝蕤娘又惊又喜。
詹允南也一头雾水:“莫说是你,我也从未听过这号人物,只等潘主帅亲自看看了!蓝将军,你看这些人能成功吗?”
蓝蕤娘迟疑道:“不好说。咱们三千多人被困在这,已然士气低落。他们看起来不到三百人,一旦斩将失败,士气就废了!那齐王的旗帜虽然多,但那座山前有一条河流,实不方便冲锋陷阵。若有突变,恐怕救助不及。”
詹允南面色微变!这几日,他们尝试过两次突围了,却也是浪费手足。
那么,要借势再来一次突袭吗?
“主帅身体如何?”詹允南转身再问!
裨将道:“潘将军刚刚苏醒,正在赶过来。”
詹允南颔首,心中稍定。
突然,只听蓝蕤娘惊道:“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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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潵不在帐中,他出阵了!”
原来帐中之人,不是昂潵,而是他的副将“格鲁”!梁骑好不容易踏破军帐,一路奋勇追击,才发现那走马狂奔的人不是主帅!
轰隆隆——!
只听得万马奔腾,那位威名赫赫的昂潵将军,此时已经聚集了四支队伍,把营地中的周玉臣等人团团包围。同时,又有六支队伍,往赵况所在的山头赶去!
“老鼠进家了啊,还想学人[斩将搴旗]。”这位三十五岁上下的中年悍将,眯着他蓝色眼珠,冷笑道:“好儿郎,让这群老鼠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铁骑!”
四队重骑兵一同冲锋,虏尘飞扬!浪潮滔滔,即将覆灭这两百人!
与此同时。
一个病弱的声音道:“与我换甲!潘家军分四个曲部,立即出城突袭!”
蓝蕤娘、詹允南闻声回头,是潘处道!他的脸色非常难看,嘴唇干得起皮,面颊发黄而凹陷。半袒的胸膛还缠着纱布,看情形还在发烧。
“主帅不可!您前几日才受了箭伤,还是我去吧!”蓝蕤娘急道。
潘处道摇头:“他们都在传我病死的消息,我也该露个面,让昂潵好好瞧瞧。”
詹允南也急道:“可是昂潵有两万人在这!眼下他是只聚集了五千人,却不是他不能,而是他不想!此事危急,还是我与蓝将军一道去。”
潘处道如何定夺且不说。
这边,轩辕兄弟眼看陷入了包围圈,扭头对周玉臣道:“再不冲出去就晚了!撤吧!”
格鲁骑着黑鬃骏马,和两个被迫成为重甲步兵的裨将,共同躲在一处山丘上。
见形势逆转,格鲁哈哈大笑:“小白脸!你刚才不是叫嚣要与我一战吗?上来啊!”
周玉臣置若罔闻,左手下沉拉弓,右手搭上箭矢,弓弦拽得极满!
“这一箭——”周玉臣嘴唇翕动。
只听的飕地一声!箭矢划破空气!
格鲁骤然一闪,扭腰往镫里藏身!
紧接着格鲁发现,他根本就不必躲,从下往上射箭是劣势,何况周玉臣的箭还射空了!
周玉臣叹气摇头:“……只能代表我自己。”
“周太监!”眼看情形不好,轩辕兄弟再次催促!
格鲁也啐了一口唾沫,嗤笑道:“蠢货,没本事还要学人装样!待我斩了你的狗头,拿来喝酒!”
周玉臣不为所动,迅速再搭一箭。
这次,只听得弓弦声作响,箭如飞光!直直钉入格鲁的战马眼睛!
霎那间,战马哀鸣,高高地仰起了前蹄!格鲁脸色骤变,他紧紧地夹住马腹,试图稳定身形。但周玉臣那一箭贯穿了战马的颅骨。剧痛中,战马垂死挣扎,把格鲁狠狠地甩了下去!
咕噜噜!格鲁翻滚到了山坡的边缘,盔甲在石头上撞出沉闷的声响。晕天旋地中,格鲁企图攀住树枝,向上攀爬。他的两个裨将也赶忙上前,伸手去救援他。
“这一箭还行。”
周玉臣从箭壶中又掣出第三只箭羽,冷冷道:“那就代表陈觉吧!”
嗖——!
就在格鲁即将爬上山坡时,第三只箭羽穿透了他的后颈。
轩辕兄弟互相对视,这才想起——陈觉出使蔑里干时,正是为格鲁所杀。
35.援军
副将格鲁的尸体,从山坡上滚落!
然而。
昂潵的包围圈也彻底成型,四个部曲一千六的铁骑,对阵仅剩的一百梁骑。
“他们上了弓弩手。”轩辕狗蛋目光沉沉,扫视虏骑:“翠花,你的射艺比我好——能射穿那北虏汉子么?”
轩辕翠花摇头:“太远了,至少要有半里地的距离。”
二人齐齐看向周玉臣,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割下了格鲁的脑袋。见他们望住自己,周玉臣随手将人头丢给轩辕翠花:“拿着,功绩呢!”
轩辕翠花接住人头,半是埋怨半是无奈:“只怕……我是没机会拿它去换功绩了。”
轩辕狗蛋也面色阴沉:“眼下我们只剩这点人,气势微弱,如何冲锋?”
兄弟俩都擅射艺,自然明白弓骑兵的威力。此地开阔,北虏只需要万箭齐射一轮,就足够他们人仰马翻!再来一轮骑兵冲锋,百骑也不够他们践踏。
周玉臣没有回答,她擦了擦手上的鲜血,问闻人鹤:“行不行啊你?”
闻人鹤吐得胃袋翻转,忍住恶心,颔首:“……问题不大。”
“那么待会就靠你了。”
周玉臣转身打马上前,高声叫阵:“昂潵!按你们的说法,贵种是不会死的。”
她双手空空没有武器,竖起两根手指指向上空,语气戏谑:
“我很好奇,是真的不会死吗?不如让我们来问问,你那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天神,今天你——到底会不会死!”
话声方落,周玉臣打了个响指!
隔着这样远的距离,那响指的声音本该听不到。可是昂潵却听见了“喀嚓”的一声响!
北虏以为是弓弩或是火器,微微骚动。
却见一簇绿色浓烟,直冲上空!
紧接着,沉重的马蹄声滚滚而来。昂潵震惊地看见,一道道旗帜打了出来,有的是“武宁铁骑”、“平夷突骑”,有的是“潘家军”,甚至还有些他不知道哪来的“李氏”、“苟氏”等等旗帜。
最大的那顶旗帜,居然是齐王的王纛!
“糟了,是调虎离山之计!”
昂潵横目望向山岗,那里聚集了他的六个部曲!为了生擒“齐王”,昂潵特意派遣了精锐部队前往搜山。眼下这支队伍估计才淌过河流,刚刚爬上山岗。
“报——!后方有梁军,目测约数千人!”
“报——!左翼有梁军,约数千人!”
“右翼也有数千人!是潘家军!潘处道领兵出城了!”
数千人又数千人,这是一万骑的架势。
昂潵再一想:不对,梁人怯懦,他们敢出兵必然不只万骑。就听这沉重如雷的马蹄声,几乎可撼动大地!还有这滚滚的尘土,阵仗大得可遮蔽天日!
这绝对是三万骑以上。
昂潵忍不住,再次打量那个叫阵的少年,这厮到底是梁廷的哪路人物?怎么年少如斯,白面类妇,却有如此能耐?!
周玉臣将灰头土脸的闻人鹤,一把捞起挂在马上,她再次拿起了斩.马刀:
“诸位,援军已至。”
话音未落,周玉臣已如离弦之箭,率先冲向昂潵所在方阵:“——斩将有赏!”
轩辕兄弟亦换了重斧双锏,再次喝道:“鱼鳞阵!”
百余梁骑信心大作,迅速在身后展开阵型!
这一次,梁骑的刀锋由周玉臣、轩辕兄弟三人组成。
一簇簇箭矢飞射,擦过周玉臣的面容,射穿她的锁甲,但她毫不停顿,一马当前冲到阵前!
护盾遮蔽着北虏的弓弩手,前方又有刀牌手保护,本是无可畏惧。但是周玉臣、轩辕兄弟不怕死!周玉臣肩上还带着箭矢,却重重地横刀扫去,把头一个站出来的虏人大汉斩开!
轩辕兄弟更是挥舞双锏和双斧,砍得血肉横飞,硬生生在凿开了一个缝隙!
也许是对生机的渴望,也许是赏赐的诱惑,又也许是那一句“贵种真的不会死吗”的反问。眼看一个个悍虏竟被斩成肉块,梁人们意识到——这天神庇护的贵种,竟然也是会流血会死的!
顷刻间,梁骑一拥而上,硬生生撕开了这个口子!
且不说弓弩阵被打破,近距离的弓弩毫无杀伤力,只能任人宰割!“更近迭退,败而不乱”的虏人开始乱了。
“将军!”
阵中,一名裨将对昂潵道:“我军三面被切割,请将军速速定夺!”
昂潵的目光从周玉臣脸上,移向轩辕兄弟,他们一个马上挂着人头——是他的副将格鲁;一个鞍上系着大纛——是他的将帅纛旗。
从戎多年,昂潵心中第一次有这样诡异的感受。就好像一个高大健全、全副武装的大汉,居然在被一只蝼蚁追杀!
愤怒震惊之余,昂潵感觉到了新奇和愉悦。哪怕是三万骑所迫,他也仍然觉得,这是蝼蚁!
“这三只老鼠很有意思,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何杀我。”
昂潵沉声道,腰腹用力促马上前!
而在战场的最后方。
何弥一脸烦躁地问朱麟:“我们还要来回奔跑多久?”
他手下的禁卫军,再加上不愿意随李仙君前往“剿匪”的几百骑,被安排在后方来回奔跑。将士手中不拿刀,只拿着树枝扫在地上,愣是扫出了遮天蔽日的尘沙!
朱麟连连呸了几口带土的唾沫:“按周太监的计划,只要贼首被斩,就能停下。”
贼个屁的首!
李仙君以“前方有匪徒抢劫、先行部队被围”的名义,把这四千多人骗上了战场。可是何弥心里门清:什么贼首,什么剿匪,这里可是中渡镇!
谁敢在北虏的地盘当强盗?不怕前脚刚抢到手,后脚自己就被抢吗?
李仙君要去杀的,绝不是什么强盗。
可何弥已经被骗到这来了,如此情形,他是一个字也不能说破。不然就禁卫军这帮怂货,绝对会溃逃!
周玉臣,你等着,老子回去一定要狠狠地参你!
何弥恶狠狠地暗骂,转念又想,周玉臣估摸着是想斩杀敌军的主将“昂潵”。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昂潵是你想杀就能杀的吗?
哪怕何弥远在京城,也听说过北虏昂潵的威名,他一人就可抵千骑,阵前砍杀,速度极快!再强的好汉,再硬的头颅,在昂潵面前就像熟透的果子,轻轻一捋就掉了!
侥幸能活下来的梁人,给这位杀神取了个“人屠”的绰号。
“人屠”对凡人,孰胜孰败,还用说吗?
然而就在此刻,前方突然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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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阵骚乱,接着又爆发出一阵欢呼!
无数道声音,无数张嘴唇,无数种方言都在喊同一句话——
“昂潵已死!”
“昂潵已死!”
“昂潵已死!”
何弥惊愕得顿在原地,差点被身后的骑兵撅了!
莫说是何弥,昂潵本人听到这句话也很震惊。他率领着一小支精锐,本打算亲自了结周玉臣等人。却不料周玉臣只跟他打个照面,就调拨马头跑了!跑得还贼快!刚才那不可一世的狂妄,荡然无存。
昂潵本以为周玉臣是怯敌了,心中不由嗤笑。
他却不知道,周玉臣冲到阵外高声大喝:
“帅旗在此!昂潵已被斩首!”
“——尔等跪降不杀!”
在昂潵看不到的地方。轩辕兄弟一个高高举起格鲁的人头,一个高高扬起蔑里干的帅旗!
那人头血糊糊的根本看不清模样,只看得出是浅棕色的头发,和昂潵一样。而外围的虏骑又不知道帅旗早就被夺,看见那沾血的白狮纛旗,虏人个个心中惊惧!
再加上,他们现在又被三方梁军切割,一时间军心大乱。
虏骑四个部曲,彻底被破阵!
就连留守阵眼的这支虏人部曲,在混乱之中,也开始半信半疑。他们想着周玉臣那一股不惧死的邪劲,还有她那句“天神之论”,本就迷信的虏人越发怀疑,这少年身上很邪门。莫非,她真的用妖法,伤了主帅?
半点妖法也不会的周玉臣,屁股后面被一支愤怒的虏骑紧追咬。她身受箭伤,早已经提不动刀了。
要不是轩辕兄弟左右扈卫、互相照应,她的后背早就成了刺猬。
“周太监,真不调回去斩杀昂潵吗?”轩辕狗蛋问道。
周玉臣吐了口血沫,笑骂道:“你大爷的!还真是[功在此时]啊你!”
轩辕兄弟逃出生天,又捏着功绩在手,对周玉臣早已是叹服不已。轩辕翠花性格周全,一向善于为人处世,他瓮声瓮气道:
“你把帅旗、人头都给了我们兄弟两,我们怎能好意思?自然也想为周太监夺取功业。”
这话说得谦虚,其实是再次跟周玉臣确定,这两个功绩是不是真的归给他们。毕竟周玉臣狡猾奸诈,身上还有齐王的命令,如果她反悔了,轩辕兄弟也只能乖乖把人头帅旗让出。
周玉臣摸了摸坚甲下的闻人鹤,确定他只是颠晕了,这才摇头笑道:“一只猪头而已,我的功业不在这。”
她用没有受伤的手臂,指向开门接应的中渡镇:“——那里才是。”
说罢,周玉臣一夹马腹,奔向前方的李仙君。
昂潵的铁骑惊惧之下,战力不比往时,而李仙君、潘处道指挥作战有素,梁人士气大涨。尤其是大部分虏骑,之前都听过“潘处道已死”的传闻。结果一看,这个清癯的儒将,居然又威风凛凛地出现了!
阵乱则难以传令。
重重围剿,再加上中渡镇城墙上,还有蓝蕤娘、詹允南的重弩伺候!箭簇如雨,见到刚刚成阵的虏骑就铺天盖地地射来打断。
昂潵勉强收拢了一支部曲,在众人的劝说下,只得含恨撤兵。
此役,被围困多日的中渡镇,终于解围。
但是朝廷会赏赐吗?
36.皮囊
“才刚刚打赢,他们就耐不住了。”
周燕官一边用火燎器具,一边愤愤道:“带头冲锋的也就罢了,后面跟着捡便宜的也要!一个个都喧哗躁动,还要求现在就发赏赐,也不知中渡镇的府库够不够。”
一座梨花木赤壁夜游图屏风的后面。周玉臣解开连环甲,咬着牙拨开伤口,检查创面深度。右肩上的箭伤最严重,虏人的箭簇带钩,拔箭时又撕裂了血管。此时正是涓涓血流不止。
“妹妹勿忧,我自有办法。”
手中的纱布已经被血浸透,周玉臣头晕目眩,口吻却依旧轻松:“帮我把针再钳弯一些,带上钳子进来。”
周燕官端着盘子进来,只见周玉臣掇了条杌子坐着,上身露出半个臂膀。
往日清雅的合香,被浓厚的血腥味所覆盖。那件织金曳撒早就不成样子了,金线迸裂、锦帛残破,更为夺目的是大片褐色腥团,早已分不清是她的血,还是虏人的血。
再移开纱布,只见肌肉匀称的肩膀上,被凿了个深深的血洞。
听见妹妹到抽了一口冷气,周玉臣抬起眼目,笑道:“唔使惊,皮囊而已。就当你在帮我缝衣服。”
“……这皮囊破得也太厉害了。”周燕官忍住眼泪,拎着铜壶上前替她清洗伤口。
冷却的白开水冲刷在伤口上,刺激得皮肉发紧。
周玉臣的面色如雪,咬紧牙关。她卸了发冠,额前只勒着网巾。大概是失血的缘故,她的鬓角已被冷汗濡湿,往日的刚硬利落,此时柔顺地贴在颚面上。像一痕湿墨。
此时的周玉臣浑身都透着疲态,哪还有阵前的狂妄?
火燎过的夹子,从伤口深处把木屑、碎肉、布料碎片……都清理了出来。
周燕官有意让她分心,故而道:“真不用拿酒腌腌?我看书上都是这么写的,酒壶喝一半,伤口倒一半,很是英杰豪气呢。”
“如果度数太低,是没用的。”周玉臣努力回想着母亲说过的那个词:“[蒸馏技术]有限,中渡镇的酒连小孩都能吃两杯,还是罢了。”
她指了指盘子,直接安排下一步:“用钳子夹住针,帮我把伤口缝了。对,像钩子一样钩下去,如果这一处渗血没有减少,就抽出来,再钩一次……别缝得太密了,太紧不好愈合。”
缝皮肉不像缝衣裳,很需要一些手劲。
周燕官又怕针断在肉里,又要用力合拢伤口,不一会也出了满头冷汗:“如果疼你就哭两声,我不笑话你。”
笑话!
一点都不疼!
周玉臣扣紧牙关,指关节紧紧地抵在嘴唇上。生怕从喉咙里漏出一声半句的痛呼,坏了她今日阵前冲锋、无所畏惧的形象。
在快要忍不住的时候,周玉臣赶紧抛出一个问题:“我找了人去观澜山接应你,却不想你已经回来了。妹妹怎么不按原来的计划走?”
这一处缝得浅了。
周燕官又撤回了一针,寻思再找个角度下手,口中答道:“北虏进山的速度太快,队伍太多,正好踩在了我们的撤退线上。若不是猎隼报讯,恐怕我们迎头就得撞上。”
估量了深度,周燕官再次下针:“好在观澜山有几处山洞,山洞之间还有关联。大概这就是,大梁的山水庇护大梁的子民吧!”
周玉臣忍不住“嘶”了声,又连忙道:“山洞湿滑阴森,齐王那么胆小,他也愿意跟着你走?”
周燕官仰起天真的笑脸:“不愿也得愿呀!我只说是你的命令,另外六个潘家军都很听话,岂能容他不点头?齐王还说了,说他一个男人便罢了,你怎能把我也置身险境?还只给这么少的人?”
周玉臣待要解释,却听见这个秀丽的小少女,用更甜美更可爱的嗓音道:
“哼,那个大傻子!这还用说嘛?假如我们跑不快,他齐王就是最大的胡萝卜呀!虏狗都去追他了,我不就可以趁乱跑了吗?”
周玉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这回是真真切切忘了疼痛!
“等阵先!我这么做,是因为人越少动静越小,这样容易撤退,妹妹你……”
话到此处,周玉臣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突然换了口风:“如果齐王被抓,该怎么办?朝廷会说:你们是来护送皇子的,怎能让皇子半道被抓呢?死罪,必须是死罪。”
“山高皇帝远。”周燕官利落地收了最后一针,柔声道:“我说他是齐王他就是,我说他不是就不是。就不能是什么山贼盗匪,正好在本地作乱吗?”
说着,周燕官眨了眨眼睛:“反正,这里又没有锦衣卫。”
乱臣贼子的预备版啊!
周玉臣心中暗赞,也终于放下心来。
周燕官说完,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我是不是太大逆不道了?”
不料,周玉臣握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好妹妹……有一个更大逆不道的事情,你要不要听?”
砰砰。
砰砰。
剧烈的心跳就在周燕官的掌下,除了心跳,她还触摸到了一层薄薄的柔软。
“这是杀头的大罪。”周玉臣紧紧地扣住她的手,脸上依旧是放荡不羁的笑容:
“妹妹,你要当我的共犯吗?”
周燕官渐渐瞪大了眼睛。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闻人鹤的声音:“——周太监!全营骚动,有几个将领带头闹起来了!”
“进来说话。”周玉臣匆匆披上外袍。
闻人鹤推门而入,只见周玉臣大马金刀地在屏风边坐着,铜盆里都是血,她却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一点都不知道疼。
顿时心就安定了下来。
周太监什么都好,就是……闻人鹤扫了眼旁边的少女,暗道:要是能不爱女色,那就更好了。
“他们闹什么?”周玉臣捏着毛巾,擦拭双手。
闻人鹤道:“他们听说这次的解救,是齐王受命在身,就说仅仅是中渡镇的赏赐不够,朝廷怎么也该有所表示。可是眼下朝廷怎会有赏?”
他咬牙切齿道:“也不知是哪来的谣言,说我们先给城内的将士发赏赐了,现在城外的士卒正在鼓动闹事!周太监,这就是一帮兵匪,根本说不通道理。”
周玉臣沉吟道:“将士根本分不清什么朝廷赏赐、镇内府库,不过是想多要一份赏赐罢了。”
闻人鹤急道:“可是哪来的钱呢?前几轮抗敌,潘将军为了召集义勇,已经开过一回府库了。”
周玉臣捏着残破的织金曳撒,忽而微微一笑:“咱们的辎重里,不就有吗?”
闻人鹤愕然。
“——那是要献给蔑里干的珠宝金帛,是朝廷的钱!”
他旋即又压低声音,恳求道:“周太监,咱们就不能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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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说服他们吗?”
“大义?”
周玉臣潦潦地抬起眼皮:“闻人鹤,被我们骗到过来这群人,哪一位是为了大义啊?”
她的脸色白得像血,嘴唇也没有颜色,一对眼珠却黑沉沉的:“你以为打个中渡镇就完事了吗?燕州的重镇不只是中渡,鹰咎棱的兵马还在渠城看着我们呢!真要打过来,覆灭也就是几天的事情。”
“货要对板,赏赐必须得给。”
周玉臣接过妹妹递过来的药丸,塞进嘴里:“告诉他们,今晚的庆功宴上,齐王殿下会亲自犒赏将士。但是,再有扰乱军纪者——有赏不放!”
闻人鹤咬了咬牙,他知道一旦答应,他们就彻底回不去了。
一个谎言背后是另一个谎言,且不说朝廷知道了,该如何惩处他们。便说眼前燕州这局势,是靠谎言能撑下去的吗?兵源怎么办?后续粮草怎么办?
权宜之计与抗命不从,到底是两回事。
只是事到如今,还有回头路吗?
几个呼吸后,闻人鹤声音反而平缓下来:“不如这样?轩辕兄弟可用,我再挑选几小头领,先笼络安抚,再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下面的人闹事,视为连坐,全队赏赐扣一半。而从头到尾军纪严明的队伍,可获得这一半。”
到底是士族子弟,该有的政治素养一点不少。
周玉臣站起来,用能动的那只手拍了拍他的臂膀,诚恳道:“闻人鹤,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呢?我知道你心性高洁,忠贞为国,和关有情有一样的心肠!可是做大事者,哪一个不是含污纳垢呢?权当是相忍为国罢。”
闻人鹤的肩膀逐渐松弛下来,周玉臣又道:“你放心,若朝廷要罚,我周玉臣自当领罪。万般过错都在我一人身上。”
这种真挚的说辞,不仅好听,而且很耳熟。
闻人鹤被激起了血性,骨子里的正直,闻人氏被排挤误解的宿命,种种情绪涌上心头。
他当即道:“这是什么话?我必与周兄弟共进退。”
周玉臣听了,立即携住他的手:“闻人兄春秋几何?不如我们以字相称,寿年兄?”
于是,闻人鹤满腹忧虑的进来,又满脸正气地走了。
临走前他还掏心掏肺地说了一句话:“明权,你的才情局器,不在廷臣之下。又何须靠女子来彰显你的气概?你妹妹还小,实是该读书的时候,莫要耽误她。”
周玉臣微微讶然,真心实意地露出了笑容。
闻人鹤离开后,周玉臣拾掇着换了一身黑色金线曳撒。她坦然地展示身体,而周燕官一字不发。
直到周燕官俯下身,替她系上腰间的嵌宝蹀躞带:
“闻人大哥说,你不能耽误我。”
“嗯。”周玉臣正了正网巾,目光落在发冠上,开始挑选合宜的冠簪。
周燕官抱住她的腰,仰起头:
“那你打算怎么培养我呢?——姐姐。”
周玉臣抚摸着她的头发,垂下眼目:“与我一同做个贼泼才。”
须臾。
二人利落收拾完毕,直奔赵况的房间。按计划,今晚上这位齐王殿下,得站出来慷慨陈词。最好能学天授帝说几分感人肺腑的话,忽悠程度越高,给出去的钱越少。周玉臣已经替他打好了草稿。
但是,周玉臣很快就发现:
齐王不见了。
37.赏赐
发现赵况不见时,周玉臣的脑子仿佛“嗡”了一下。
倒不是担忧这位齐王殿下的个人安危,毕竟就像周燕官说的那样,一个临时受封的献祭品,又没几个人见过,换谁不一样呢?何况现在战局混乱,做手脚极其便宜。
周玉臣惊愕的点在于:
胆小病弱的齐王,居然能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消失!
她的目光落在赖贵儿身上。
赖贵儿穿着王爵袍服,连发髻都按全制的规格梳得整齐。他与赵况一般高大,乍眼看背影还真是分不出区别来。
也不知是吃了什么药,赖贵儿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他像个木头直愣愣地挺在床榻上,冲着周玉臣拼命地眨眼睛。
那身华贵的袍服,让周玉臣怔愣了片刻。
小时候,她被皇帝身上的衮服迷住,不肯看书,日日缠着母亲要那一身漂亮花纹的衣服。
母亲便指着皇帝的画像,道:“喜欢这身衣裳?好生读书,彼可取而代之。”
得益于这种教育,哪怕是做了天子家奴,周玉臣仍然对赵氏子孙有隐匿的轻视。得权如太子,可以拿捏利用;无势如赵况,可以敷衍欺哄。
结果赵况跑了!
想到赵况平日唯唯诺诺、羞涩温顺的样子,周玉臣心里浮出一股恼怒: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是比欺骗一个骗子更加道德败坏的呢?
周燕官见她脸色阴沉,连忙道:
“庆功宴马上开始了,不如请镇安郡王做主持罢?”
周玉臣并不回答,她沉着脸,转目看向林上锦:
“赖贵儿不能说话,你也不能说?殿下去哪了?”
林上锦被她身上昂然的气势所震慑,又担忧赵况一朝底牌被掀翻,哪还能说出什么周全话来?她用肉乎乎的小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害怕地连连摇头。
到底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孩子,喜怒哀乐都藏不住。
周玉臣知道她欢喜一个人的时候,会亲昵地牵着自己的手,问有没有吃早饭;也知道她讨厌一个人的时候,再好吃的杏干也不要,很坚决地要划清界限。
所以此时也知道:这个含着两泡眼泪、拼命吞下呜咽声的小女孩,是真的在害怕自己。
“……我去找金不换。”周玉臣呼出一口气,对周燕官道:“你在这看住他们,顺带替她梳梳头,发髻都歪了。”
周燕官应了声,把林上锦拉到怀里来,轻柔地替她擦去眼泪:“周太监好吓人是不是?咱们不理她。来,姐姐替你擦把脸好不好?”
金不换被叫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捏着清单,两眼发眩。
解围中渡镇时,金不换全程都在大后方,专心陪伴镇安郡王赵净。
小郡王是个话痨,只要有人陪着说话,再抛出几个新奇有趣的风闻,他根本就不会管自己要被带去哪里,极其轻省。
因此金不换即便有些惴惴不安,到底也还能耐下。
等到他被周玉臣安排去清点贡品时,金不换傻了:这是要献给蔑里干的!
就算是“不小心”撞上了蔑里干的昂潵将军,又“不小心”解救了中渡镇,就算他知道北上这件事有点玄乎,也窥见了周玉臣半遮半掩的心思……可只要献给北虏的金宝还在,两个皇子还在,就还有两可的余地。
周玉臣却说:“蔑里干有个说法叫[莫斯耐瑞],它的意思是[士兵],也是[唯利是图]。这帮人才不管钱从哪来的,没有钱,他们一定会闹事!届时剩下你我在这,要么给愤怒的士卒当下酒菜,要么给鹰咎棱当酒杯,你自己选吧。”
末了,她还笑眯眯道:“别说,你的名字一听就很适合下酒。”
金不换只得咬牙应下。
结果,周玉臣现在又说齐王赵况不见了,还要他扮演齐王的宦官,在众目睽睽下作假!
金不换彻底崩溃了。
他努力瞪大两只细细的眼睛,试图从缝隙里逼出几分锐利:“周太监,咱们现在不是该去找齐王么?那可是大梁的皇子!”
“已经派人去找了。”
周玉臣语气沉痛:“我也忧心主子的安危!可是解救中渡镇,打的是齐王的名号。此事不宜声张,只能先把该做的事情做了。不换,想想我们进城的光景吧!五六岁的小女孩都在帮忙砌墙,她们饿了渴了就揪几根野草塞嘴里,被砸到手也不哭闹。”
“你我忍心,让时局再次动乱吗?”周玉臣目光沉沉。
金不换鼻子一酸,苦笑道:“……须得尽快把齐王找回来,主辱臣死,这是臣子的礼节。”
“这个自然。”
周玉臣携住他的手,一口应下:“世人皆可错看我周玉臣,唯独你金不换不可。你我在纪察司多年,你理应明白:我对皇上的忠心,可昭日月!对了,小郡王的脾性如何?好相处吗?”
城外。
北虏的军寨,已为梁人所用,现在驻扎了檀州、黔州的两队兵马。
在轩辕兄弟和几个头领的呵斥下,士卒们稍稍安定了,但是很快又因为“平夷突骑”和“武宁铁骑”到底谁的功绩更大、更该先领赏一事,又喧哗吵闹起来。
还未走进军寨,周玉臣便听见了沸反盈天的喧嚷声。
这个说:凭什么人头纛旗都算在平夷突骑身上?他们武宁铁骑也死了不少人马。
那个骂:就凭武宁铁骑不是死在敌人的刀下,而是死在怯战中!
而檀州本地的豪族养士,也不甘示弱:没有我们援军的相助,你们都得死。论功绩,这人头纛旗实该有我们半个!
轩辕兄弟能管住自家的兵马,可管不住别人的口舌,骂回去怕引起更大的纷争,不骂又要被自家兄弟看不起,正是一番焦头烂额。
见周玉臣来了,两人急忙上前,躬身就拜:“周太监为我们做主!”
众人但见一少年宦官走来,她穿着玄色织金曳撒,胸背花是龙头鱼身的飞鱼绣纹,腰间系着镶宝金带,通身都是华贵气派。
更气派的是,少年宦官身后的十几名潘家军,一个个穿着黑铁兵甲,好不整齐漂亮。他们捧着一匣匣的金宝,担着一匹匹的锦帛,在夜色下金灿灿的直晃眼!
檀黔两地诸人,哪里见过这种架势?
从前放赏,也就是主子将军远远地在看台上说几句,画几个大饼,然后他们按照品级功绩先后去领赏。总数有多少,谁也不知道。
眼下直观地看见了如此多的财货金宝,众人再次沸腾了!
几个见过周玉臣阵前斩杀的小头领,早早得了闻人鹤的点拨,他们也跪下道:“请周太监做主,俺们相信周太监不会偏私!”
豪族养士不知就里,见最顶头的几个头领都跪下了,便也懵懵懂懂地顺势下跪。
“跪我做什么?起来罢!”
周玉臣大手一挥,却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上首。
她双手扶住膝盖,鹰目扫视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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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无表情道:“咱家身上的窟窿才将将补上,就马不停蹄地去齐王跟前,千恩万谢地替你们求赏赐。而你们一个个却闹腾成这样,怎么,是看不上中渡镇的赏金,还是瞧不起齐王的恩赏?”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好教周太监知道!”一个武宁铁骑的小头领,率先道:“江总戎派了我们五百个弟兄过来如今剩下不到四百人,我们死了这么多人,人头纛旗却算在轩辕兄弟的身上,我不服!”
另一个檀州豪族的养士也嘟囔道:“……原先说的是勤王,后面又让我们去杀虏。弟兄们忠心耿耿也都认了。可见不到皇上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连齐王的一面也见不着!这算是什么?”
周玉臣指着武宁铁骑的小头目,道:“你是何人?上前答话。”
“末将是江总戎麾下的总旗,周太监唤我翁崇便是。”此人身量高大,站在周玉臣面前跟一座小山似的,说话也瓮声瓮气,犹如雷震:
“大家都说周太监公允,末将也相信,只是今日若是没有一个公道的说法,恐怕我们的总戎大人未必会信!”
周玉臣面不改色,转目向另一个说话的檀州养士:“你呢?”
这名檀州养士年约三十出头,正是渴求功名的年纪,其恭敬拱手道:“回周太监,小人是檀州苟氏门下的养客,得我家主人的赐姓,名为苟器。”
苟器虚指身后的众人,道:“我家主人调拨了八百人前来助阵,大家携鹰带犬,个个都是好汉,现在却死了一半!周太监,弟兄们为了救齐王才拼死拼活,齐王殿下缘何竟连一面也不肯见?!”
“问得好。”
金不换的声音从营帐外传来,众人只见一个通身更加华贵的白面宦官,笑眯眯地走来。
周玉臣连忙让了上座,殷勤问道:“殿下的伤势如何?”
金不换两手抄袖,眯着两只眼缝,道:
“咱家还当没人关心呢!殿下伤在腿上,伤得见骨,是一步也走不得了。诸位,咱们殿下以身涉险,只带了七个士卒,就敢在观澜山上诱敌!撤退时,殿下又以一敌百,硬生生杀退了贼虏!没有殿下引走敌人的六支精锐,这场仗能赢吗?”
众人一听纷纷点头称是。
周玉臣也叹道:“你们谁的功劳能比齐王殿下?殿下身先士卒,受了好几处伤,却仍然记得替咱们向朝廷求赏!实话说,如今战局混乱,朝廷的赏赐哪能这么快到?你们看到的这些财货,都是从殿下的私库里拿出来的。”
三两言语中,这位谁也见不到的齐王殿下,便成了英勇又慷慨的大好人。
翁崇、苟器二人的面上也有了几分羞赧,可仍有些不甘心。
周玉臣看得明白,又道:“人头纛旗都是轩辕兄弟拿命换来的,咱家亲眼为证。但这等功绩哪里比得上中渡镇?诸位守住了燕州,这才是朝廷看重的大功绩呢!异日岂会没有嘉奖?今日,当着金太监的面,咱们先把齐王殿下的赏赐发了。”
话音甫落,潘家军们将金帛财货分作左右两处,大大咧咧地陈列在众人面前。
原本安静下来的将士,再次沸腾起来!
翁崇、苟器心服口服,再无二话。轩辕兄弟和其余的头领也纷纷拜谢。
却见周玉臣指着左侧的财货,缓缓又道:“这一堆是给战死将士的,各队的校尉上前来,代他们的父母妻儿领取赙金。”
“只有一条——怯战被斩者,不受抚恤!”
38.钱袋
听得怯战无赏,原本松弛下来的氛围,再次变得肃然。
武宁铁骑在这次战役中,结阵最慢,损失最大。冲锋的一百骑只剩下四十余人。其中,又有七八人死于监督官和周玉臣的刀下。
这些人都是黔州本地人,彼此不仅熟稔,兴许还有牵亲带故的关系。听得自己的手足亲朋,死而无赏,岂能不怒?
何况说白了,他们这场仗是被周玉臣骗去打的!
其余得赏的将士自然无话,翁崇却不能坐视,否则以后他还如何带兵?翁崇脸色转阴,再次瓮声瓮气道:
“周太监,我们兄弟绝非贪生怕死之人!在黔州,谁人不知我们武宁铁骑是一等一的精锐?今日事出突然,兄弟们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你怎能以怯战污了我等的心志?莫不是欺我们人少势弱?!”
此言一出,帐内七八个武宁铁骑的小头目都站了起来。
扈从在周玉臣身边的朱麟,即刻握住了剑柄。
轩辕兄弟亦摸上了腰间的阔刀。
气氛诡异,金不换忍住吞咽唾沫的欲望,睇了眼周玉臣。周玉臣也对他做了一个拱手请示的动作,金不换不明就里,但配合地微微颔首。
周玉臣这才冷然道:“翁崇,咱家且问你:是你的官大,还是江捷的官职大?”
翁崇怔了怔:“自然是江总戎的官大。”
周玉臣道:“江总戎授命于咱家,可阵前节制诸位将领,这件事是也不是?”
翁崇不服气:“是!可是周太监您做事无道理!若是一开始就能说明,我等岂会……”
“你同我收声!”
周玉臣面无表情地喝断他,直到翁崇悻悻地闭上嘴巴后,她才又道:
“第二个问题,江捷和齐王殿下的官职,孰大孰小?”
“这怎么比?”翁崇懵了,呐呐道:“齐王殿下是龙子皇孙,自然他是最大的。”
“你明白这点就好!”
周玉臣冷冷地摔下这一句话,又向上首的金不换拱手,道:
“今日之巧计列阵,均是齐王殿下亲自授命,赌的就是诸位是否怯战!倘若提前告诉诸君,你们何人敢与咱家上阵?同样是临时奇袭,你们檀澜两支骑兵各一百人,然而你带领的铁骑却怯战溃逃!甚至差点撞散了平夷突骑的阵型!”
“因为你们的怯战,平夷突骑损失了精锐十余人。你们怕死,就会连累同僚一起死!”
“阵前怯敌、违背上意,把同僚做垫背!翁崇,这就是你为臣的道理吗?!”
周玉臣字句冷硬,一句比一句狠厉。
众人一时哑口无言。
翁崇更是汗流浃背、羞怒同生!但是这里除了他的武宁铁骑,檀州的各路人马都在看着自己,他到底要脸面,潦草地拱了个手,便不再吱声。
如此,赏赐到底顺利地发了出去。
翁崇捧着赏赐,心里却悲愤交加。这次的一百人是他亲自挑选的!因为周玉臣把这次“护送”说得轻佻简单,功绩唾手可得,因而他特意选了不少家中贫瘠、亟待升职的士卒。
结果死了大半。
是他翁崇亲手把手足们送上了死路,还让他们背负着“懦夫”之名而死!他愧对所有人!
其中一名骑兵,是翁崇的妹夫。这个年轻人没有经历过几次战场,妹夫是第一次见到北虏。
翁崇知道妹夫不是孬种,那孩子只是一时害怕!虏人受天神庇护、是高等贵种的传说,大梁何人不知何人不晓?何况那虏人一个个高大得似巨人,棕发绿眼,好不可怖!
如果周玉臣能提早说明,翁崇定不会让妹夫进入冲锋队。
他该如何给新婚不久的妹妹交代?
他们夫妇感情和睦,妹妹一向以妹夫为荣,如今妹夫却落得了一个怯战的污名!这是他把所有赏赐挪过去都不够的。
就在这时。
一只沉甸甸的钱袋递到了翁崇的眼前。翁崇惊异地抬起头,周玉臣就站在他面前,神情不似刚才那般冷厉,反而有些悲伤。
周玉臣清声道:“拿着吧!今日你在阵前斩杀、寸步不退,咱家都看在眼里。这是咱家私人给你的体恤,你要怎么用随你。”
翁崇怔住:“……周太监这是何意?”
周玉臣携住他的手,将装满了金锞子的钱袋塞进他手里,道:
“既做了总旗,你自然也是读过大梁《兵律》的:逃兵初犯杖一百,再犯处绞刑,重大战事逃而不赦。有些事情,你我都不愿意,但是规矩就是规矩。”
翁崇嘴角紧抿,宽大的手掌拖着那只钱袋,像捏着烧红的炭火。他知道他应该接过台阶,好好滚下来,然后闭上嘴巴。
可是今日死去的妹夫,还有其他身首异处的兄弟……却时时刻刻都在眼前!
周玉臣见状,长叹一声:“翁崇,你可曾听过这句话?[一个人的死亡固然是悲剧,但当这个死亡变成一百万人时,它就只是一个数字。]”
翁崇愤怒地瞪大眼睛!
却看周玉臣的双眼中噙着一样的愤怒!
她咬字道:“我也厌恶这句话。人命就是人命,死一个人,一万人,十万个人,都是人命!而绝不只是一组数字!”
“所以啊,翁崇。”周玉臣抬头看向比她高出两个头的大汉:“我们站在这个位置,再不情愿,也必须守规矩。今天你已经看到了,在虏骑面前溃散是什么样的下场!与全军覆没只差一线之隔——你不会想再来一次的。”
翁崇嘴唇颤抖,将钱袋一把攥在手里!
他垂头躬背:“末将明白了……是末将无能,治军不严!”
“去吧,给手足们买些酒肉。”
周玉臣拍拍他的臂膀,道:“天气还冷着,别让同袍们冷清清地上路。”
离开时,周玉臣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压抑的哭泣声。
她没有回头。
一种叫做自厌和愧疚的东西,填满了她的眼眶。但是那一点潮湿,很快又被燕州的凛凛烈风给拭去了。
庆功宴在戌时末刻开始。
中渡镇现下没有什么好酒好肉,每桌都是以色一样的捞面席。四碟八码,搭配三鲜卤子,是地地道道的燕州风味。
周燕官好奇地问:“缘何是四碟八码,不是六碟十码呢?”
周玉臣道:“图个好意头,取四平八稳之意。”
齐王殿下“伤病”不便出席,镇安郡王坐了上首,正兴致勃勃地听着诸人的谈天。潘处道、李仙君,以及周玉臣、金不换各为左右下首。蓝蕤娘、詹允南,以及这次援助的各队首领其次。
席间,苟器吃了几盏小孩都不会醉的酒,晕乎乎地站起来,就要给诸人吟诵诗词。
原先是淫词艳曲,可刚开个头就被周玉臣、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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蕤娘喝断了,苟器不敢得罪这两位人物,只得转而念诵一些歌功颂德的诗词。
再后来,黔州的翁崇、檀州的轩辕兄弟,又各自用自家的方言,唱了几首浑朴苍劲的山歌。那歌声里有山水,有江河,有大梁的日月星辰,还有梁人的儿女柔情。
其中一首是这样唱的:
小尾巴甩三甩,
甩到了桐木崖,
绿油油的山木被风吹啊吹
哭啼啼的小囡拼命追啊追
娘啊娘啊,
你背着刀要往哪去呀嗨,
小尾巴你别哭,
哭也是挡不住,
豺狼虎豹进了山里,娘要去驱狼吞虎唉呀嗨!
潘处道听到此处,抹了把眼泪,起身举起酒杯:“我潘处道为燕州百姓,感谢诸君!”
闻人鹤这个文绉绉的士族子弟,平日学的是“进则理学,退则风月”的那一套,本该有无限风花雪月的辞藻可说。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带泪的悲鸣:
“……我们打赢了,诸位。”
“虏人高得像怪物,长像野兽,还有那么多的兵马!可是——我们打赢了!”
蓝蕤娘也站起来,高高地举起酒杯:“他们是人,我们也是人。我们有血肉,他们也有!我们流过的血,也必须让他们流一回!”
在座的诸人,谁人没有听闻过渠城的惨况?谁人不曾见过虏人过境后,尸横遍野、臭闻百里,十室九空、荡然如洗的情形?谁人没有被虏人轻蔑地骂过一句“杂种羊”?
君不见,今日阵前,虏人的冲锋首领还说了一句“杀羊”么?!
一时群情激奋,涕泪横流。
周玉臣又站起来,举杯道:“咱家已经奏报朝廷,为江捷、李宪和两位总兵请功,并奏请表彰檀州李氏、苟氏两门忠烈!诸位今日流下的血泪,大梁不会忘记,皇上更不会忘记。”
镇安郡王赵净听入迷了,几个中渡镇的将士,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在讨论:
“……周太监是什么来头?身边居然有个绝色佳人做婢女。”
“我听说她好色成性,头一回跟咱们潘夫人见面,就拉着人家老婆的手不肯放。”
“呀呔!这阉人也太可恶了,咱们潘将军怎生忍得?”
“嗨,咱们将军从来就不吃那等鸟醋!你不知道潘夫人过去的威名,总该见过今日领兵的李仙君吧?那是能喝得起的醋吗?”
内容之精彩,听得赵净往嘴里塞了一口炆面筋,却忘了咀嚼。
直到他身后的朱麟提醒他:“殿下。”
赵净连忙囫囵吞了面筋,也起身举杯,念出早就准备好的台词:
“——为了大梁,为了燕州,为了功绩与荣耀!为了今日战死的将士,为了我们能像一个人那样活着!诸位,今日饮尽此杯!”
众将士应和赵净的动作,先是三杯酒酹地,最后在眼泪和大笑中开怀畅饮。
宴会结束后。
潘处道、蓝蕤娘、周玉臣、詹允南、李仙君等人按计划战时的第一个会议,会议的主题是如何应对朝廷?如何留住眼下的这一帮兵马?以及燕州的收复计划。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周玉臣,期望这个少年宦官,能再说出一些机巧之计。
而周玉臣却问出了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扈九,扈太监为何不在?”
39.践踏
病榻上。
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悄无声息地躺着,他本是相貌魁宏,眉目深邃,此刻却是牙关紧闭、面若纸灰。锦被下,呼吸微弱得瞧不出什么起伏。再往腰下一看,那壮实的身躯到了膝盖一处,就突兀地塌了下去。
竟是齐齐截断了双腿!
如斯情形,周玉臣不由得放缓了步伐。
她暗暗疑惑:床榻上的这个人,当真是扈九吗?
那个身高八尺,虎背狼腰的少年,原本是何等的健壮?更不提他骑射双全、武艺超群,莫说是在御马监,即便在京师的三大营都鲜有匹敌者。周玉臣的射驭就是扈九所教。
眼前人像被生生剪去了一截,怎会是她的九哥?
可那熟悉的英挺眉目,倔强的嘴角,又如何不是他?
周玉臣心中大痛!自己是以救扈九为理由,欺哄了李仙君。可万万没想到,扈九竟重伤至此,全然脱了人相!
她再也按捺不住,快步上前,轻轻摩挲着扈九的脸容:
“九哥怎会如此?”
潘处道带伤出兵,强撑着到这个时候,面色也是颓败:“上一轮突袭,扈太监也曾想斩杀敌将。却不料叫昂潵得了先手,把他打翻马下。扈太监则斩伤了昂潵的爱马。”
“昂潵说:羊腿换马腿,要他一物换一物。这双腿,是被虏马践踏成这样的。”
“扈太监极其坚韧,他拖着两条腿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身上又吃了好几刀。眼下已经昏迷了两日了。”
周玉臣只觉入掌一片滚烫,她的眼眶亦滚烫。
她若无其事地问:“他这样何时能醒?”
“军医说昏迷是因为外感邪恶,导致热毒壅盛、正气难抗。如今已经用了药,如果三日内能醒来,性命必无碍。”
“只是,扈太监的右臂亦受了重伤,恐怕是再也用不了弓马了……”
周玉臣沉默地打了巾帕,利落地替扈九换上。俯身时,一滴眼泪却直直地砸在了扈九的面庞上。
她躬着身体,双臂撑在床边,背对着众人片刻。
几个呼吸后。
周玉臣用拇指从扈九的脸上,轻柔地拭去了那滴眼泪。她转过身来,又恢复了平声静气的模样:
“劳累两位久等,现在去开会吧。”
基于是秘密会议,与会者只有潘处道、李仙君、蓝蕤娘、詹允南、闻人鹤、周玉臣六个人。
詹允南听得救援的兵马,居然是周玉臣以“勤王”的名义骗来的,登时就傻眼了:
“我便说此事古怪!朝廷不敢与北虏开战,又怎会无端端派遣这么一支兵马前来?”
蓝蕤娘一掌捏拳,轻轻砸在另一掌上,却赞叹道:“难为你想出这个法子,果真是英杰出少年!”
周玉臣谦逊道:“我也是奉齐王的命令罢了,我家主人多智多谋,只可惜眼下也是伤病不醒……只得我在此代表了。”
其他人不知真相,纷纷为受伤的齐王唏嘘不已。
闻人鹤浑身刺挠得难受,赶紧抛出下一个话题:
“明权,我知道你替李宪和、江捷二人向朝廷请功,是想把他们也拉下水。可是秦幼节已经再次入阁,朝中奸党作祟,一心议和。皇上如何肯放赏?只怕不仅无赏,还要追究[轻易挑衅]之罪。”
他敢直说秦幼节为奸党,只因潘处道是陈毓川的旧故,并一早被打成了“陈党”。
换句话说,今天在座的诸位,都算自己人。
詹允南也忧心忡忡地道:“正是,之前我们打退了鹰咎棱,朝廷不仅无赏赐,还要申饬一句[虽胜亦罚]!如今咱们打着勤王军的名号,直接和蔑里干撕破了脸。按朝廷的意思,这已是兵马挑弄、毁坏议和了。这等大罪,恐怕不是齐王殿下能担当的。”
“无妨。”
潘处道一脸病容,语气笃定:“我会写一封奏章向皇上说明,便道是我借用了勤王兵。如此,以全齐王与皇上的父子之情。”
周玉臣心神微动,看来潘处道不仅清楚京中得势的皇子,究竟是哪些人,恐怕还很了解天授帝君臣父子的疑心病。
李仙君也听得明白:潘处道这是打算用自己的性命和前程,去保住周玉臣等人。
她嘴唇翕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轻轻按在潘处道的手背上。
“潘将军,奏章自然是要上。”
周玉臣神色安然,笑道:“您只需以您的名义,替两位总兵向朝廷请赏。我敢断定,这一次皇上必然有赏无罚。便是秦幼节,也说不得什么。”
闻人鹤愕然,詹允南也道:“周太监如何敢断言?不久前,秦幼节还把蔑里干入侵的罪过,污在我们将军身上。便是皇上有心轻放,秦幼节也绝不会放过。”
闻人鹤更耿直,咬牙道:
“朝廷如今不思备战,一心媾和。实话告诉你:我此行为使节,名义上是只谈皇子为质、岁币上贡,以及割让云州一事。可实际上,皇上早已经做好了准备。万不得已时,只要蔑里干同意议和,燕州也可一并割让!”
周玉臣咬住他的话音,颔首道:“不错,我敢说这句话,就是因为燕州。”
她站起来,环视众人:“买卖的前提,是要沽卖的东西还在自己的手上!假如鹰咎棱两口就把燕州吃了,朝廷拿什么跟蔑里干谈判?拿什么当谈判的底线?”
“说句不中听的话,我们在这死守国门,”周玉臣垂下眼睛,冷笑道:“正是为他们的议和做砝码呢!因此朝廷必然是要赏的。便是要罚,也要割让出去再罚。”
说到此处,周玉臣笑得咳嗽起来。
她背心挨了那破甲锥的一锥,心肺震动受损,一时咳嗽不止,喉咙里溢出了血腥味。
李仙君连忙替她倒了杯茶,忧心道:“周太监缘何不肯用军医?莫要仗着年轻,不把伤病当回事。”
男女脉象有别。周玉臣只怕军医一眼道破她的真身,怎敢应答?
她双指叩桌以示敬意,摇头笑道:
“不妨事,李将军勿担忧。眼下更重要的是,如何留住檀、澜两地的兵马。”
闻人鹤见过这两队兵马在虏人面前的形状,也忧愁道:“今日用赏赐,勉强是安抚住了这帮人。可一旦鹰咎棱领兵前来,就算江捷、李宪和不说撤退,他们恐怕也是不敢再战。气势这个东西,一而再,三而竭。等将士们回过味来,就该害怕了。”
潘处道也颔首:“如今我们只剩下两千七的兵马。而平夷突骑、武宁铁骑,再加上豪族养士的人马,拢共只剩两千五的人。两厢加起来,骑兵不足一千,步兵不到五千。这个人数守城已是不易,若蔑里干再来几轮强攻,数万人对几千人……异日军心涣散,怕是又得再给一轮赏赐。”
“中渡镇的府库空虚,如何还能再赏?”蓝蕤娘叹息。
周玉臣声音嘶哑道:“如果朝廷派了援军呢?”
众人惊异,朝廷会派援军吗?
周玉臣缓缓又道:“只要这一次朝廷给赏,我有办法叫李宪和、江捷再拿些兵马出来。”
闻人鹤摇头道:“现在正值战时,音讯往来不便。朝廷如何能立即发赏?”
周玉臣忍住咳嗽的欲望,露出一个混不吝的笑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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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前,稳住他们就行了。”
“李将军、潘将军,两日后,请你们让自己的亲信士兵,趁着夜色悄悄出城,黎明时再打着王师的名号,浩浩荡荡的进城来。如此往返几次,借着城内城外兵马分割,可假作朝廷陆续有[援军]进城。”
潘处道愕然失笑:“周太监年纪轻轻,怎么……”
周玉臣笑着接上:“怎么如此狡诈?诸位莫笑,身为家奴,会的也就是这等上不了台面的伎俩了。”
李仙君对丈夫翻了个白眼,道:“周太监,那傻子是话没说全。你这分明是熟知兵家之策——兵不厌诈呀!”
蓝蕤娘也抚掌大笑:“谁说这计策不好?我们在山寨的时候,也常常如此故布疑云。”
众人又商定:蓝蕤娘以朝廷的名义,派人前往云州、檀州、澜州,向沈扩、一窝蜂、捕鱼人等盗贼救助。李仙君放出中渡镇得胜的消息,同时向四周派遣潘家军,收拢溃散的旧部。闻人鹤和詹允南二人带着“齐王的赏赐”,分别往李宪和、江捷处放赏。
周玉臣则要去说服何弥。
作为武骧左卫的百户,他的一百五十人数量不多,也没有前线战斗的经验,但是好歹是禁卫军!只要把何弥说服了,不仅朝廷的援军显得真实可信,还能拉到李宪和、江捷面前遛一遛,再弄点兵马武器过来。
“明权!”
周玉臣刚刚走回屋子,闻人鹤便追上来,低声道:“可有齐王殿下的音讯?”
提起赵况,周玉臣暗暗咬牙。那小子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没有一个人见到他出去。中渡镇为了防范间谍,层层巡逻,更有愤怒的百姓们主动检察、积极举报。
可就算是这样,也没有人见过赵况的踪迹。
按理说,那小子腿上有伤,是走不远的。再者,周燕官从林上锦那得知:平日这个小女孩的梳头、饭食,其实都由赵况仔细准备。临走前,赵况还给她布置了今天的作业。
以赵况对小女孩的爱护,他不可能直接丢下这样一个六岁的孩子,自己一逃了之。
周玉臣蹙着眉头:“金不换和朱蔺带了几个人,已经把中渡镇梳了一遍,没见到人影。眼下仍在继续找。”
闻人鹤忧愁道:“……殿下会不会是惊怕之下,已经出城了?”
出城?
周玉臣抿紧嘴角,冷然道:“这个节骨眼出城,就只能给鹰咎棱当小点心了。寿年放心,我会让人继续寻找。对了,今日在庆功宴上,小郡王实不够稳重。你得尽臣仆之礼,劝谏一二。”
闻人鹤听了觉得有几分古怪,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太对劲。他迟疑着,点头应下。
而他们口中的小点心——赵况,此时正潜伏在渠城的一处民居中。
残月悬空,浮云遮蔽。空气里尽是尸体的腐臭味,这一座曾有无数客商往来的渠城,如今一片死寂。
四下黑洞洞的,没有星点灯火。也没有半点人声。
柳元娘被这肃杀的气氛,瘆得一时发恨,一时发慌,她小声嘀咕道:
“……你既然有龙头棍,怎么不多叫些兄弟?”
赵况叹道:“渠城被屠城到这个地步,突然多出面生的梁人,恐怕会招来怀疑。”
柳元娘的视线落在一只小面人上。
那也是一只孙悟空。曾经大闹天宫、威风凛凛的齐天大圣,如今孤零零地躺在一团褐色血迹里。徒留两只干裂的眼睛,愤怒地黏在干涸的血团上。
柳元娘认出来,那血团依稀是一个小小的手掌印。
她咬牙道:“鹰咎棱,我柳元娘誓杀此贼!”
40.荣誉
同样怒气冲天的,不止是柳元娘一人。
“……以讹传讹都说他死了,他的亲军也不知探查,没头苍蝇一样在城下哭丧!还险些要殉节!如此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强收拢残部。”
渠城一处宽阔的宅院中,年轻的参将阿斯卡跪在地毯上。烛光从高处的琉璃灯落下,落在他发辫的金环上,折射出一束束璀璨美丽的光色。
光色熠熠,随着阿斯卡愤怒的声调而颤动:“吾王,昂潵轻敌失城,还丢了将帅纛旗!我建议即刻开启军事法庭,对其进行战时审判。”
被阿斯卡称为“吾王”的年轻人,此时正握着一卷书,慵懒地靠在躺椅上。
厅堂里弥漫着香料与脂粉的气味。在年轻人的身后,有一座紫檀双面绣花卉屏风,上面除了栩栩如生的牡丹彩蝶,还隐约可见一个女人的身影。
如果不是他身边跪着全甲的虏将,你很难相信这样一个文质彬彬、恣意闲适的青年,就是下令屠城的罪魁祸首,鹰咎棱。
鹰咎棱将视线从书卷移到阿斯卡身上,神情有些无奈:“一旦上了军事法庭,轻则剥夺贵族身份,重则监禁或斩首。这也太残暴了。”
阿斯卡咬牙道:“一个不知真假的齐王就引得他中计分兵,还在阵前被一个宦官骗得团团转!如此愚钝,怎能不受惩戒?”
但鹰咎棱显然对齐王更有兴趣,他兴致勃勃道:“那个齐王是什么来头?居然敢以身涉险,诱敌深入。简直不像梁人。”
“已经让探子去梁京查了。梁赵的皇帝性情软弱,料想也生不出这种儿子,这个齐王很有可能是盗贼们假扮的。”
阿斯卡说到此处,才发觉自己又被鹰咎棱把话题绕开了。
他重重地叹气:“吾王,我知道昂潵是您的爱将。可是此役他败坏了您的荣光!中渡镇一事如果传回国都,必会玷污您的荣誉。”
荣誉这种东西,在蔑里干靠“称号”来体现。
鹰咎棱有一长串的荣誉称号,譬如“日月永远照拂的赫柔”、“天神的剑柄”、“被智神亲吻过头颅的人”……林林总总,都是极具神化感的光环。
蔑里干人喜欢用豪杰的特质或经历,再糅杂天神的传说,来作为英杰的荣誉称号。
鹰咎棱最喜欢的荣誉,只有两个:
蔑里干的狮心王。
银象侯。
前者代表鹰咎棱的身份与勇气,在蔑里干,只有被国君认可的儿子才能被冠以“狮”的名号。后者则是他的爵位,银象就在云州南部的边境,是具有军事权的边疆侯爵。
然而,不论鹰咎棱如何作想,阿斯卡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如果“蔑里干最骁勇的大将昂潵,竟然被梁人以少胜多”一事传回国都。那些早就看鹰咎棱不顺眼的老牌贵族们,定会给他捏造一个类似“失地王”的新称号。
失地王。
这对一个杂种出身、靠战功起家的贵族而言,是极大的侮辱。
但是鹰咎棱哈哈一笑,不以为意道:
“阿斯卡,我们不要学梁人那样凶残,为了一张旗帜,就宰割一员大将的性命。金子从手心掉了出去,要做的事情不该是捡回来吗?怎么反而要剁了自己的手呢?”
阿斯卡垂下头,不再说话了。
他知道自己的主人如此态度,是决意要保住昂潵。但是他想不明白,一向治军甚严的鹰咎棱,今日缘何要放过昂潵?要知道,鹰咎棱在阵前冲锋陷阵时,如果有裨将扈从一时没有跟上,事后都要以“怯战之罪”被处罚。
屏风后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还有女人轻微的咳嗽声。从影子的变化来看,似乎是鹰咎棱所宠爱的那一位兰姬,因不胜风力而披上了毯子。
鹰咎棱侧过头,用地道的梁话问道:
“燕州的雨夜寒重,回卧房休息好吗?阿斯卡你也是见过的,不必羞怯见人。”
隔了一会,屏风后传来兰婉如的声音:
“老娘羞怯你大爷!闭嘴!”
阿斯卡听不懂梁话,但从语气上也能听出她狂妄不驯的态度。
而在王叔面前咄咄逼人的鹰咎棱,此时却全然像个没脾气的人,温言款语道:“好好好,我不说了。你的手腕才刚刚接上,仔细别受风。”
阿斯卡恨恨地闭上眼睛,试图掩去愤怒和厌恶。他一遍遍默念宣誓词:爱其所爱,仇其所仇……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必将以他的意志为准则,绝无违背……
绝无违背,绝无违背。
可是兰婉如作为一个女人竟敢如此对待她的夫主!
这比昂潵还讨厌,还该杀!
按照阿斯卡的理解,兰婉如唯一的价值,就是能让鹰咎棱松弛下来,偶尔去玩一玩儿女情长的游戏。但他衷心希望这个“新奇的游戏”不要持续太久,那会影响鹰咎棱的威名。
说句难听的,在蔑里干,女人就是财产的一部分。你见过桌子毯子胆敢呼喝主人的吗?鹰咎棱在这忍气吞声的模样,一旦叫老王爷、老贵族们见到了,还不知要怎样嘲笑他!
鹰咎棱也察觉到了爱将的沉默,他笑道:“国都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吗?我是说,我那可爱的弟弟,我们的国君——鹰咎檀,他在做些什么?老实说,我有些想他了。”
阿斯卡睁开眼睛,沉吟片刻,道:“眼下,国都每一个夜晚都在歌舞升平,把梁人歌舞酒席的那一套学得尽全。国君对宴会的推崇,引得贵族们驻留在国都不肯回去。”
“但实际上,这些长期做客的贵族,之前都曾反对过国君的政策。”
鹰咎棱放下书卷,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追问:
“政策?他又想做什么?”
阿斯卡沉声道:“国君受了小人的教唆,想学梁人一样设立三省六部。”
蔑里干从来就没有什么三省六部类的中枢机构。一直以来,国家运行靠的是封君封臣制,各地事项均由贵族们自治。
自治。意味着在领地上,司法、税收、行政这三大权力,全面归属于领主个人,哪怕是国君本人也不能干预。
假如一个蔑里干人被邻居抢走了金子,他要做的事情不是去找衙门报案,而是直接找领主请求裁决。至于怎么罚判,各地没有统一的法律限定,领主的裁决就是法律。
领主麾下的勇士将领,所宣誓的第一句也是效忠于领主,而不是国君。蔑里干的国君可以向臣子要求税金、兵源,却不能越过臣子,去管辖他的封地。
这与梁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逻辑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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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径庭。
现在,鹰咎檀想要效仿梁廷,将地方的权力集拢在自己的掌中。
“我可爱的弟弟啊,他还是太年轻了。”
鹰咎棱连连摇头,却没有继续这个重要的话题,而是道:“告诉昂潵,不用急于夺回中渡镇,先修正军纪。”
阿斯卡膝行上前,全身的鳞甲发出摩擦声,一脸不解:“天神的剑柄啊!我的主人竟要对一个败将如此宽容吗?恕我直言,蔑里干的赫柔需要的是铁鞭和金子,您的仁慈恐怕会养坏他。若是被国君知道了,恐怕也要与您生隙。”
鹰咎棱从躺椅上站起来,柔软的绸缎贴在阿斯卡的面颊上,只听他低声笑道:
“有人说,我终究是梁人。说我小时候吃了梁人的奶.汁,现在又喝了梁人的酒水,到底也被这种靡靡之风软化了。以至于现在带着五万人在燕州蹲着,却整日看书赏景,不思进取。”
“阿斯卡,你觉得呢?”
阿斯卡呲目欲裂,他拔出刀来,高声道:“什么小人敢说这等话!?让我割了他的脑袋,给您做酒杯!”
阿斯卡的膂力了得,可鹰咎棱只是轻轻一碰他的胳膊,刀又被按回了鞘中。
只听鹰咎棱道:“我不需要酒杯。阿斯卡,回答我:为什么我带着五万人却在燕州按兵不动?是我打不下中渡镇吗?”
阿斯卡愣了愣:“不,中渡镇虽然重要,但是一座城池的得失是没有意义的。按我们原来的计策,昂潵驻守中渡镇,为的也是围城打援。”
“不错。”
鹰咎棱点点头,道:“我若真要功绩,燕州、澜州、檀州的各个军州尽可为我所取。一个中渡镇而已,很重要吗?”
阿斯卡终于嚼出味道了,他猛然抬起头:“……您不想立即拿下燕州?”
鹰咎棱也垂目看向他,目光烁烁:
“蔑里干的狮王太年幼,那些老狮和狼群呢,又嚼着嘴里的肉不肯松口。打仗嘛,要消耗他们的税金、士卒……还有他们作为将领的性命。”
“除了鹰咎烈那个没吃上几口肉的家伙,这帮老东西一个个都觉得打够了,自己的封土够肥沃了,是该和谈了。而我的弟弟呢,他既想跟梁人谈和,又想拿下燕云之外的土地。”
阿斯卡的发辫、鳞甲跟着他整个人一起颤抖起来。
天神在上!
在此之前,鹰咎棱为了弟弟能顺利登基,九死一生才杀服了贵族酋主。
哪怕国君后来开始对他用帝王心术,一时一个态度,今日赏赐,明日责罚。鹰咎棱也依旧驯服忠诚,处处忍让。
可今日,这位蔑里干的狮心王,居然露出了獠牙!
鹰咎棱噙着笑容,颔首道:
“一旦拿下燕州,鹰咎檀就会借此向梁廷谈判,索要澜州或者檀州做个添头。阿斯卡,我们打得越快,梁人就跪得越快。我们年轻气盛的国君啊,他动手的速度也会加快——我想,所谓的三省六部制,是我拿下渠城的时候才开始的吧?”
阿斯卡艰难地挤出声音:“是。”
话音未落,只听屏风突然翻倒在地,发出“砰”地一声!
就在鹰咎棱分神去看屏风的同时,一道狠厉的箭矢,直直擦过阿斯卡的面颊,钉向鹰咎棱的腹部!
41.草芥
箭如流星,疾如闪电。
这本是避无可避的杀招,可鹰咎棱身形一侧,箭矢险之又险地擦着衣袍飞过,深深嵌入了他身后的墙壁上。弓箭手的膂力可怖,箭矢竟然只剩下一截尾羽在微微颤动。
“太坏了。”
鹰咎棱抚摸着衣袍上的裂口,叹气道:“这件袍子是新做的,我很喜欢它。”
阿斯卡感觉自己的面颊先是一热,接着又变凉。不断涌出的血液,很快就湿透了他的半个面庞。
他拔出雪亮的弯刀,高声怒喝:“白狼卫何在?!”
回答他的是另一把刀。
赵况身法鬼魅,刀光凛凛,似乎很想帮他在脖子上开一个更大的口子。好让那血液流得更自在,更痛快。
却不料刀刃“噌”地撞上了一个硬物,阿斯卡居然戴着护喉甲!这是什么主仆关系啊?自己人见面,居然需要这样全副武装吗?
借着这一击不中的空隙,阿斯卡反手用刀柄磕向赵况的手腕。却不想赵况的反应更快,手腕一翻,借势叼住阿斯卡的小臂,紧紧地把人锁在怀中。
只听得“咣当”一声,阿斯卡的胳膊软塌塌地反折在后背,刀也砸在了地上。
阿斯卡可是蔑里干的勇士,他健壮得像只野牛,肌肉硬得像铁盾,体重足足有两百斤。
而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竟在顷刻间就被赵况折断了手臂。
鹰咎棱看得直叹气,他从宽大的衣袍中,掣出一把寒湛湛的软剑:
“阁下怎能这样欺负一个孩子?他才十七岁。”
话音还未落下,鹰咎棱身形骤动,人影已闪到赵况身后!
赵况愣住。不是,你们蔑里干人是这么玩的吗?他带衣甲,你藏软剑,主打一个信任与防备共存是吗?
只见鹰咎棱手腕一抖,那软剑仿佛突然生出了骨骼,骤然变得刚直锐利,直直挑向赵况的背心!
叮!
赵况扣着阿斯卡的护喉甲,用他格挡住了杀势!
同时,他慷慨地挺送一刀:“我只想借他的头颅用一用,这也不行吗?”
鹰咎棱的攻势不改,毫不顾惜地穿过阿斯卡的衣甲:“嗯?居然不是要我的脑袋?”
他话音刚落,赵况只觉得怀中一空,手里剩下一只沾血的护喉甲。
原来鹰咎棱那一剑是为了撩开护喉甲的锁扣!
只见鹰咎棱一抖长剑,剑身再次变得柔软弹韧,如毒蛇般紧紧地缠上赵况的刀身!紧接着他顺势一拉,狠厉的刀势便尽数被化了去。
阿斯卡拖着两只被卸掉的胳膊,就地一滚,逃开了弑杀圈。
圈内,赵况与鹰咎棱二人打得有来有回,一时只听得空气被切割出 “嘶嘶” 的声响。
再无顾虑的鹰咎棱,彻底展开了剑势!他下手越狠厉,语气越轻柔:“如此大好头颅,你竟看不上?”
赵况羞涩回答:“你的头颅很好,很适合被割下来。但是我怕被骂。”
“被谁骂?”鹰咎棱气定神闲地问。
突然,一阵箭雨簌簌而下,竟是每一次发弦都是三箭齐发!
如果不是都由同一个方向射出来,鹰咎棱甚至要怀疑同时有三四个弓箭好手在发箭!
在房梁的黑暗处,柳元娘的声音冷冷道:
“被我。因为你的猪头,是我的。”
鹰咎棱这才发现,赵况居然不知不觉中,把他引入了一个无法闪避的死角!
与此同时,白狼卫也团团地围了上来。
“这么多人,也太热情了。”赵况叹了口气。
在一道道饱浸毒意的视线下,他气势昂然地提着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下一秒。
赵况扭头对屏风后的女人,大声道:“兰姨,解药您吃了吗?吃了就赶紧出来搭把手,我留几个杂碎,给您活动活动筋骨!”
坍倒的屏风旁,兰婉如蜷缩在毯子下,一声不吭。
“……难道她中的不是软筋散?解药没给对?”
赵况心觉不对,他几刀格开白狼卫,又一脚踢飞茶几砸向众人。自己则借势翻滚到兰婉如身边,探手去扶她:“兰姨?”
鹰咎棱一剑拨开箭雨,见此情形,大喝:“不许碰她!”
毯子滑落下来,露出了女人的脸——
却不是兰婉如!
二人俱是大惊,双方同时道:“你把人藏哪去了?”
话一出口,这才发现彼此都不知情。赵况见那女子也是梁人,自然不能见死不救,他一臂挟住女子,大喝道:“风紧止呼!”
柳元娘却不肯撤退,她拉满弓弦,目光咬住鹰咎棱:“不行!我今天必须射了这厮的脑袋!”
鹰咎棱打飞这一轮的箭雨,身上的袍服已经破碎得不能看了,身上却毫发无损。
听得柳元娘这般说话,鹰咎棱委屈地摸摸鼻子:
“梁人真是太凶残了,动辄就要打穿别人的脑袋。”
说着,鹰咎棱竟蹬着墙壁借力,弹射向上一扑!同时长剑一抖,剑身紧紧地裹住柳元娘的手腕,硬生生地把她卷将下来!
赵况见势不好,赶步上前,他一面拔刀相助,一面高声道:“鹰咎棱!我们周太监有一句话要带给你!”
鹰咎棱已经听过周玉臣的名字,当然知道这个“周太监”是谁,他惊愕道:“现在梁廷的宦官也如此彪悍了吗?是周玉臣让你来杀我的?”
“正是!”
赵况借势兜住柳元娘,刀锋从软剑与皮肉的缝隙中一撩,将将把软剑挑开。柳元娘的胳膊鲜血淋漓,所幸没有伤到筋骨,她手腕微抖,变出一把雪亮亮的匕首来。
二人后背相对,互相掩护,中间还夹着一个哆哆嗦嗦的女人。如果柳元娘没有受伤,凭她的臂力,完全可以以匕首为箭矢投射鹰咎棱。但此时她皮肉翻飞,手臂不住地颤抖。
而在他们面前的是几十个白狼卫。
赵况却不慌不忙,一本正经道:“在大梁谁人不知道周太监?她不仅是齐王的心膂之臣,更有各路守备大将相助!此来,她有句话要我说与你听——”
说话间,只见赵况上身前倾,下盘发力,似乎要搏命一击!
鹰咎棱警惕地后退一步,他身后的白狼卫也提刀而上!
就在这时。
赵况陡然一折身,同样是踩着墙壁借力而上!眨眼间人已轻轻巧巧地站在房梁上,左右胳膊还各自夹着两个人。
柳元娘知道他这是要撤了,她脑袋冲下,面孔涨得通红:“你怕了就自己滚!放我下去,我今日必要杀了他!”
赵况只得捏了她的麻穴,转头对鹰咎棱道:
“周太监说:异日必将治十万悍勇,与君会猎渠城——她为猎人,你为刍狗!”
说罢,不管柳元娘如何挣扎,赵况一步扎入槛窗外。
鹰咎棱怔愣片刻,低声笑道:“一个舍生忘死的齐王,一个名播四海的周太监。我竟从未听过这两个人物,怪哉怪哉!仆从主便,唔,我现在是真想见一见这位齐王了。”
他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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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刚刚一脑袋扎出去的少年,就是“舍生忘死”齐王本人。
阿斯卡咬着牙,让白狼卫替他接上了胳膊。
他年轻的脸上写满了羞怒,沉声道:“主人!我知道您暂时不打算动中渡镇,但今日之耻,必须以血来报!那周玉臣竟敢偷袭,还敢大放厥词!请容许我带一支精锐,三日内必拿下她的头颅。若完不成,提头来见。”
“不,无谓的杀戮,就像无谓的饮食,于身心家国都毫无益处。”
鹰咎棱摇头说罢,对白狼卫道:“去把兰婉如找回来。”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异响!
鹰咎棱、阿斯卡二人拨开扈从,连忙探目看去,只见不远处火光滔天!炽热的火焰将夜空烧得一片通红,火舌舔舐着空空荡荡的渠城。
其中有一处最大的着火点,黑烟滚滚直冲天空。哪怕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也犹然能听到燃烧的噼里啪啦声。
阿斯卡面色全无,惊得声音都变了调子:“天神在上!那是我们的粮仓!”
与此同时。
兰婉如从一具尸体上,缓缓地拔出了自己的刀。空气中有粮食燃烧的气味,她的手脚依然发软,几乎是凭着强大的意志力,才能走到此处。这本是该庆祝的喜事,可她抬起头时,两行热泪竟滚滚而落!
代替她躲在屏风后的女人,是一个歌女。
鹰咎烈在宴席上暴杀梁女的时候,她和兰婉如都在现场。之后,歌女甚至害怕得无法唱歌,只能白天挤着一张谄媚的笑脸,对着虏人撒娇卖痴,夜里咬着衣袖呜无声地哭泣,连哽咽一声都不敢。
但这样一个女人,在发现兰婉如有异样的时候,第一时间却问她:
“你可以再杀他一次吗?”
兰婉如一怔:“什么?”
歌女咬着手指,咬得手指浸出血来:“那天在宴会上,我看见你拔刀了。你能再杀他一次吗?”
那样的眼神,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充满绝望的请求。
兰婉如不敢相信她,渠城也有不少梁人的叛军。哪怕一时勇敢,最后在残暴面前也可能会退缩。这是人之常情。
但是,很快兰婉如就发现——
歌女打算自己动手了。
她悄悄地偷走了兰婉如的衣裳,暗地里学兰婉如的走路姿态。更诡异的是,她还能模仿兰婉如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
如此兰婉如才下定决心。
计划拟定得很快,火烧粮仓,逼退虏骑。
但是等到执行的时候,兰婉如又踌躇了:“妹子,鹰咎烈一旦发现你是假的,必会迁怒于你。如果你现在后悔了,还来得及。”
歌女替她换上自己的衣服,那白皙的手指上全是斑斑齿痕:
“其实我也有犹豫过。在这个世界,女人像草芥一样不值一提。壮丽的故事只属于男人,他们是雄狮、是豺狼、是野牛,甚至是烈马。只有女人,是被啃食被践踏的草芥。”
“可是后来我又想明白了。”
“是啊,作为杂草,草芥是如此卑微,它既不会开花,也不耐风霜。被寒风大雪一扫,就没了踪迹。”
“但只要让它们熬过了这个冬天,等到春回大地的时候……”
歌女抬起头,泪光烁烁,每一个字几乎都像是从血肉里嚼出来的:
“芥草就会一寸寸地冒出来,占山为巢,霸水为生。而四季更荣,永斯不休。”
“兰姐,请记住我的名字。”
“我叫丁二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