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略天命之子,但十二个》
7. 入晦
系统没那么抗拒了,垂头丧气为自己争取权益:[我可以去当玉灵,但你不能再拿传送失误这件事威胁我。]
[当然,这是我们早就说好的。]
谢听霜声音柔和,让人不自觉感到信任。
[另外,我为你准备了一个剧本,你可以在剧本范围内自由发挥,这样你应该会感觉安全些吧。]
剧本?剧本!
系统倏然想到一件事——谢听霜不久前向它共享过一段天命之子的剧情。
主系统费尽心思都没能从天道那里敲出一个字的剧情,谢听霜却可身临其境直接观赏。
何等惨烈的对比。
而如此逆天的能力,局里竟一无所知。
[你现在知道,倒也不晚。]
[金色灵魂天赋本就具有成长性,这项能力也是最近几个任务才出现的。]
谢听霜解释得颇为周到细致。
[回到局里后,你只需及时更新神梦的相关信息,局里就会给你一些奖励积分,差不多能有五百万吧。]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对这个能抵十个A级任务的巨额数字不甚在意。
何止是不晚,但凡早一个任务或是迟一个任务,这种绝世大漏都轮不到它捡。
系统突然就平静了,还带着些许释然。
玄渊界的任务失败又怎样,有五百万积分打底,它也不是扣不起。
从现在开始,金主谢听霜指东,它绝不打西。
在系统满含敬意逐字逐句研读剧本的时候,谢听霜听到不远处传来细碎窸窣的响动。
仿佛有一个人正在用双手撑着直起身体,因心有顾忌,行动间总要停那么一小会儿,一卡一卡的,像是一个生锈的老旧机器。
一夜未动,骨头也该与生锈差不多了。
她睁开眼睛,正对上天命之子来不及收回的目光。
游徽僵了一刹,竟有几分不知所措。
“是我吵醒你了吗?”他含着歉意问。
谢听霜轻轻摇头,站起来拍净身上沾的草叶。
“想取什么?我帮你。”
他垂下鸦羽似的眼睫,脸颊上的几道血渍将他衬得狼狈零落,却另有几分破碎的美感。
“我想擦一擦剑。”
天生剑骨可以感知到任何一柄剑的情绪,从他醒来开始,绿萼剑时不时就会发出震颤,向他表达出一股近似于暴怒的难受。
剑是一往无前的锋锐之器,以往绿萼剑也不是没有沾满鲜血的时候,却从未如此愤怒。
是在责怪他没有及时处理它身上的血污吗?
游徽本能地感到愧疚,可他的衣衫同样满是锈红,甚至找不到一片干净的布料擦剑。
他试着用随处可见的柔绿草叶擦拭剑身,可剑上的血痕非但没有减少,还染上一层褐色的草汁,变得更加斑驳难看。
灵剑的怨念越发强烈,他一时心急,便想去更远的地方寻找水源。
“这样啊……”谢听霜耐心听完,沉吟道:“那边有个小谭,你受了伤,行动不便,我带你的剑过去吧。”
她伸手触向剑柄,指尖距离灵剑不到一寸的时候,忽而看向剑的主人,礼貌问道:“我可以碰它吗?”
游徽点头,暗中压制住绿萼剑,特意叮嘱它收敛脾气,不要伤人。
绿萼剑并非他的本命剑,却也是金丹期修士方可使用的宝器,灵性相当于四五岁的孩童,有着自己的好恶。
若是不愿被剑主以外的人拿起,就会变得沉重异常,寻常武修也不见得能挥动它,更不要说一个从未修炼过的凡人。
“绿萼剑有些重量,若是姑娘拿不动,便罢——”
话没说完,游徽的目光猛地凝滞住了。
只见谢听霜稳稳握住剑柄,单手提起剑来,随意翻转手腕,丝毫不见吃力。
长剑任她摆弄,直挺挺的,温顺得像块晒干后的长鱼干。
绿萼剑传来的情绪有着奇异的兴奋:香……好香……喜欢……好喜欢啊。
游徽闭了闭眼,天知道一柄剑为什么会觉得谢姑娘是香的。
“既然不重……”他默了默,缓声说道:“那便劳烦姑娘了。”
谢听霜对他点头,带着剑向小潭走去。
游徽望着谢听霜的背影,直到那个秀挺的身姿被林间葳蕤的青绿枝叶彻底掩盖,消失在他的视野中,才慢慢收回目光。
与之一同离去的,好似还有他头顶上的天光。
太阳分明还在恒久稳定地发出光亮,丹田中的太阳金乌焰也并未沉睡,他还是觉得冷,连天地至阳之气都无法让身体暖和起来。
心魔幽幽现身,循循善诱道:“一个凡女,竟能让有情道的道种裂开一丁点缝隙,真是神乎其神……天底下这样纯善的好心人不多了,她和那些人不一样,定然不会辜负你、背叛你、欺骗你,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助你修出剑心……”
游徽原本明净的眼瞳染成沉沉的暗金色,如天狗食日,白昼入晦。
他低垂着眼,无可抑制地偏向心魔所言,他无声地动了动唇:“是啊,她是不一样的。”
一旁的系统已经观察天命之子好一会了。
临时绑定也需要被绑定人的同意,它正愁怎么和他搭话,就发现目标心魔缠身,神魂不稳。
由于本身不是这个世界的产物,它这样的存在很少受到书中人物的排斥,只是凡事皆有例外,若气运强盛之人对它生有强烈的警惕心,它也就束手无策了。
系统其实并未做好在天命之子面前出现的准备,但见天命之子的入魔值蹭蹭往上冒,一眨眼的功夫就涨了5点,情急之下直接与他的神魂进行沟通。
[醒醒,别被心魔蛊惑了!]
神魂中突然出现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急迫,竟如暮鼓晨钟,有定神清心之效。
游徽的瞳仁不住地颤抖,勉强挣脱出几分神智,随即手掌撑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缓了缓,终于冷冷问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这话本是说给玉灵的,心魔却愣住了。
似乎没料到寄主会是这般反应,心魔含怒道:“真是块不可雕琢的朽木。身为修真界第一剑宗的少主,不世出的天生剑骨,金丹五百年仍未修出剑心,你不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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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对宗门么?若不是我,你早该自戕了,如何能苟活至今?”
游徽垂着头,始终一言不发。
见寄主没有半点反应,心魔自说自话半天,也就退走了。
游徽眸中黑气渐渐消散,又变回通透如水的琥珀色,只是表情还是冷的。
系统则硬着头皮上前,细致地向天命之子解释自己具体是个什么东西。
“吾为澄心活玉之玉灵,因意外不慎流落在凡人界,之所以找上你,是因为你是吾醒后见到的唯一一个金丹修士。吾之本体在灵气匮竭的长平域滞留过久,受损严重,因此需要你用灵气助吾恢复,带吾回到玄灵,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表达的意思其实很简单:我是玉灵,养吾!
幸亏谢听霜提前准备了剧本,不然它一个本本分分的老实系统,还真想不出这么吊诡的诈骗剧情。
一鼓作气念完后,它忐忑地等待着天命之子的下一步反应,场面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良久,游徽的喉结向下滚动,缓缓开口:“你说你是什么?”
语气中充满了困惑和迷惘。
“玉灵!”
“什么玉的玉灵?”
“澄心活玉!!”
系统本来是心虚的,但自觉天命之子已经上钩,信心空前膨胀,回答得一次比一次中气十足。
正如谢听霜所说,澄心活玉明面上该有的特征它都有,根本不怕被揭穿。
真正的玉灵既已消散,更不会有谁冒出来指认它是块假货。
游徽显然还保持着几分冷静:“你要如何证明?”
“你想令吾怎么证明,吾就怎么证明。吾能叫醒心魔缠身的你,这难道还不够吗?”
此话一出,游徽又一次默然。
是该困惑的,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长平域有上千个凡人王朝,单论地域之广袤,与玄灵十二洲不相上下。
苍月楼的消息中只说澄心活玉有三成的可能性在长平域,却未给出具体的方位。
他早就做好了一无所获的准备,全然没想过这件太古神物会自己找上门来。
察觉到天命之子在走神,系统一喜,当即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讲完自己的来历,求的就是他来不及细想。
于是游徽就知道了澄心活玉到底经历了什么:
昔日娲祖成圣,以身入道,留下众多法宝自择其主。
澄心活玉厌倦了受人争抢的日子,于是将本体伪装成一块普通的玉,陷入沉眠,不再过问世事。
玉灵本打算一直睡到地老天荒,但万年前,不知是谁将它带到长平域。
此地灵气匮乏,但即便是环境更加恶劣的绝灵之地,于它也不过是换个地方睡觉而已。天生地养的太古神物,本也不靠一口灵气过活。
——万年前的玉灵这么想着,一如既往封闭自己的灵识,放心沉入安眠之中。
玉灵怎么也没有想过,自己竟会来到凡人的界域。
凡人生存繁衍的地方,必会滋生大量的凡世浊气。若没有足够的灵气中和,凡浊积攒到一定程度,便会引发天地大劫。
8. 魂契
在玉灵沉睡的几千年间,澄心活玉只能依照本能行事,无意识地帮长平域化解了数次劫难。待它睡醒,玉身竟已被凡世浊气磨损了大半。
本体受损,再加上缺乏灵气,纵使玉灵有千般神通,也无法使出分毫。
长平域修士罕见,要找到一个修为足够又能带它离开的修真者更是难如登天,故而一见到他,玉灵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主动送上门来。
而这块玉,如今正戴在谢听霜颈上。
尽管玉灵的话里巧合重重,但游徽其实是信的。
他丹田中居有天地至阳之火,除却自身心魔,寻常邪祟不可近身。
既然太阳金乌焰没有对它表现出抗拒的态度,足以证明这不是邪魔外道的把戏。
玉灵也很是直接:“吾已从你的神魂中看到了,你修不出自己的剑心,故而一直在寻吾。”
系统本身无法窥探书中人物的神魂,但谢听霜说它行,它咬咬牙,也觉得自己行。
左右澄心活玉的词条就在游徽的命书里,这么说,谁也看不出它的破绽。
“吾欠了那小姑娘些东西,没法还她。就因为这个,娲祖为吾设下的禁制承认了她,吾只好同她结下魂契。”玉灵含含糊糊,到底没说欠的是什么,“所以你得先将吾弄到手,才能将吾带走。”
“先将你弄到手?”游徽重复了一遍玉灵的话。
照它的意思,澄心活玉并非无主之物。
它是谢姑娘的玉。
玉灵暗示:“人死债销,魂契自断。”
他听见玉灵满含期待地问:“你打算何时带吾回玄灵域?今日还是明日?你若还有要事,那便后日吧,两天吾还是能等得起的——”
“不可!”
游徽眸色沉了沉,甚至没注意到自己是何等的疾言厉色。
玉灵并没有被他的态度吓到,只是十分困惑:“自娲祖离去,吾已辗转数人之手,无一不是杀人夺宝。你们修士与天争命,与人争命,杀个人罢了,有何可犹豫的?”
“若因一段救命之恩而踌躇不定,更是庸人自扰,太阳金乌焰为上古异火,即便谢听霜不出现,你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任玉灵如何好言相劝,游徽始终不肯松口。
有情道道种萌芽的契机是获得一颗真心。
为了这个契机,他下山五百年只行善事,从不与人交恶。
更何况,不只是救命之恩。
在他丹田中待了五百年丝毫没有动静的道种,因谢听霜而裂开缝隙,尽管仅有涓埃之微,但也是萌芽的迹象。
纵如水底捞针,釜中游鱼,这条踽踽而行的夜路尽头,终于亮起了一点萤火。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熄灭它。
游徽动了动唇,“我修有情道,不杀人。”
“真是稀奇,你修道至今,竟连半点杀孽都没有沾染?”
“未曾。”游徽眸光冷然,似是不满玉灵的怀疑。
“唉。”玉灵叹气道:“怎么偏偏是个不知变通的木头。吾只问你一句,你是不是对吾势在必得?”
出乎意料的是,游徽甚至没有多加思虑就摇了头。
玉灵噎了一下,耐下性子,继续苦口婆心:“先说好,吾的确能够替代你们修真者的道心,但也不是说吞下吾就有用,你若要走这条路,首先得与吾缔结神魂契。”
这一次,玉灵异常直白:“唯有谢听霜死亡,你方可成为吾主。”
似乎非要逼他做出一个选择。
游徽抬眸,尽管面前空无一人,他的目光还是定在了半空中。
“我寻找澄心活玉,只是为了洞见他人所思所想,不论白叟黄童,也不问贫富贵贱,我只要一颗真心。”
即便是心魔最为嚣张跋扈之际,他也没有想过要用吞服澄心活玉的方式获得剑心。
真心难辨,澄心活玉却可鉴别人心——这才是他必须找到它的理由。
他缓声道:“所以,我不需要你认我为主,只要你助我获得一颗真心,我就会将你带回玄灵域。”
“你既不愿杀人,谈何将吾带走……”玉灵有些不解,它随即想到什么,语调一变,颇为诧异道:“不对……你难不成打算一直等到谢听霜寿终正寝?”
游徽垂眸,不提谢听霜好心救他之事,只说正是因为她,道种才有了动静,他就必须护她百年无虞。
玉灵像是在思索,迟迟没有答应,游徽也并不催促,耐心等待着它的回复。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系统忍了又忍,总算是忍住没笑出声。
这不就落到它舒适区了嘛!
虽说自己在谢听霜手上显得比较废物,但作为攻略系统,提升目标人物好感度是它出厂就自带的本能。
天命之子不过是想看到别人对他的好感度,继而获得随便什么人的真心而已。
这难道还能算得上事?
和它专业完全对口!
系统定了定神,继续按照谢听霜给的剧本演:
“这倒不难,但还得加一条——每隔七日,你就得为吾输送抵御凡浊的灵气,否则吾撑不到回玄灵域的时候。吾知道你有太阳金乌焰在身,就算离开诸余山脉,也能将天地至阳之气转化为灵力,这对你来说并非难事。”
游徽颔首。
“那就这么定了。你还须与吾结一个临时灵契,便于吾随时找你,若有要事,你也可以触碰契书唤吾。”
“可。”
系统顺势在他的神魂打上临时印记。
至此,它终于按照计划完成了和天命之子的临时绑定,但任务却并没有结束。
“吾有一点要提前告知。”玉灵语气格外郑重:“你可以图谋任何一个人的真心,但那个人,唯独不能是谢听霜。”
“吾不方便道出具体缘由,你只需知晓,得到她的心,会使你的道途彻底断绝。”
游徽微一怔忪,眸中骤起风澜。
恰在此时,谢听霜抱着剑回来了。
“你看,绿萼已经干净了。”
她半蹲下来,把剑交到他手中。
两人的距离在这一瞬间变得很近,近到足以看清她清隽秀美的面庞,泛出薄红的双颊,以及鼻尖上渗出的点点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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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整个人都是鲜活生动的。
谢听霜眸中满是欣赏与喜爱,完全是出于本心夸赞道:“确是一把有灵性的好剑。”
洗净后的绿萼剑显现出雪亮无暇的本色,剑身光可鉴人,浑身缭绕着明润的清光,让人一见便觉灵性十足。
只是,当它重新回到他手中时,剑身仍在愤怒地嗡鸣,像是在说,事还没过去呢。
游徽困惑。
剑身不是已经干净了吗?绿萼剑为什么还在生气?
怎么都想不通后,他不得不抬起眸子,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在场的另一个人。
“谢姑娘,若是……”他抿了抿唇,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问题在凡人眼中是否显得荒谬可笑,“若是剑也有自己的想法,它会因什么而感到愤怒?”
而谢听霜并未觉得他奇怪,反倒认真思考起来。
“若说愤怒……可能是对面之人寻衅生事?未能正面击败强敌?”
谢听霜看了一眼自己刚刚洗过的剑,神色淡淡,语气平静:“抑或是剑主不战而溃,那柄剑怒其不争。”
绿萼剑嗡鸣一停,像是遽然愣住般,于他手下重归寂然。
游徽很难形容这句话带来的震颤,他有些恍惚地回想起来,自己来到长平域后,的确有过就此结束的心思。
原来是这样的。
纵使不是他的本命剑,绿萼剑也能感受到他的怯懦,所以才会对他这个剑主生出暴怒的情绪。
游徽怔了半响,终究还是低低道了声谢。
系统发觉他的心魔又有冒头的趋势,不敢犹豫,当即出言打断:“你看到了吗?那就是吾之本体。”
游徽略抬了抬头,方才注意到谢听霜脖颈上挂着的彩绳。
一条蛇形美玉悬绑于彩绳之上,似浸透了天地造化,至正至端,威稜四射,仿佛顷刻间便可翻覆而活。
玉身光华内蕴,通体是赤红的,浮艳流丹,唯有额头处点着两点羊脂般细腻的白。
谢听霜随着他的视线低头,疑惑自语:“怎么掉出来了……”
说罢,指节轻巧地勾起彩线,逶迤灵动的赤玉重新坠入里衣。
她转头看向游徽,认真道:“雾气开始变淡了,想必再过不久就会彻底散去。你的伤势不能耽搁,不如我先下山,再带着伤药回来寻你,到时我们在山上多耽搁几日也无妨。”
游徽听她说话时十分专注,浓密纤长的睫毛投下浅影,显得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格外明净。
阵盘本就是残破的,支撑半日已是不易,因此他并不意外浓雾会在这时候散去。
“我不是想要丢下你不管……”谢听霜抿了抿唇,继续道:“若我没看错,少侠应当是被妖所伤,纵有内力护体,也不是捱一捱就能过去的。”
“我同你一起走。”他的声音轻而坚定。
谢听霜微微拧眉,显然非常不赞同。
游徽想了想,“我功法特殊,即便受了重伤,行动却是无碍的。”
他说着就站了起来,谢听霜甚至阻拦不及。
只见他面色虽苍白,走起路来,步伐却尚算稳健。
9. 梨花
谢听霜犹豫须臾,见他实在坚持,只好同意:“也罢,小昙山毕竟不是久留之地。”
白雾渐薄,已经可以看得清百米之外的事物。现在走的话,还能赶得及在天黑之前回到青安城。
她站起来,将垂下的发丝别到耳后。
手中有条不紊收拾好所有东西,同时避了避游徽想帮她拿起重物的打算。
“背篓不重,我背得动。”谢听霜侧首问:“倒是你,下山的路不平整,要我扶你吗?”
游徽摇头,自己身上都是血,实在不该因此弄脏她的衣物。
见他拒绝,玉灵不太乐意,阴阳怪气地提醒:“你想好要如何给吾灵气了?”
筑基期修真者才可外放灵气。游徽压制了两个大境界才得以进入长平域,倘若外放灵气,就会受到天道结界的排斥,甚至可能将他直接送离长平域。
所以要给澄心活玉灵气,除了直接触碰玉身,就只剩下以玉主作为媒介这一个办法。
游徽垂下眼眸,无论是借看随身玉佩,还是被人无端触碰,对于谢姑娘而言,想必都唐突至极。
玉灵十分不解他的犹疑:“现在不正是个好机会?是谢听霜主动要扶你的,又不是你求她。”
它倒也不是强迫,无可无不可地说:“你若还是不愿,就只能找她借玉一观了。”
于是游徽顿了顿,又十分突兀地应下。
他低声唤道:“谢姑娘,伤口崩裂……我好像有些走不动了。”
谢听霜本已走出去几步,被他这么叫住,倒也十分好说话地回头。
他伸出手,轻而又轻地触到她的手臂,灵力隔着几层布料,连绵不断地流向谢听霜。
比起搀扶,更像是亲密的依偎,但因为谢听霜一以贯之的平静神情,让人无法生出半分遐思。
游徽只觉自己卑鄙无耻,因此每根骨头都是僵硬的,看起来是在受人搀扶,实则完全没有将重量压过去。
他灵根属火,丹田中又居有上古异火,凡人不管是否身具灵根,应当都会对他的灵力有所排斥。
或唇干舌燥,或体温升高,或轻微眩晕。
游徽微微低头观察,可无论怎么看,谢听霜始终未表现出丝毫的异样。
灵力一汇入她的身体,就像断了线的风筝,瞬间杳无踪迹,他甚至无法确定是否流向了澄心活玉。
直到丹田出现灵气枯竭之势,太阳金乌焰的元火不得不再次开始吸收天地间的至阳之气,他才缓缓停止输送灵气。
玉灵十分有九分的不满意,问他为何突然停下。
游徽迟疑了一瞬,将自己的发现告知玉灵。
紧接着是一阵令人不安的诡异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玉灵的声音尤其冷漠地响起:“你是吾选定的下一个玉主,吾不瞒你,谢听霜是禁灵之体,没有灵根,不能修炼,经脉中也存不下任何灵气。”
游徽拧了一下眉,禁灵之体……即便是他,也从未听过这样的体质。
他下意识把玉灵的话记在心里。
走出白雾后,深林里忽地传出几声细细的鹿鸣,声音清亮悦耳,由远及近,紧接着,一个小鹿脑袋从阴影中钻出来。
它仰着头,眼睛亮晶晶、湿漉漉的,嘴边还粘些细小的草屑。
伴随着幼鹿呦呦的叫唤声,树丛里又突然探出一个巨大的牛头。
大青牛甩着尾巴,慢悠悠地走出来,在谢听霜面前主动伏下身子,似要载她一程。
谢听霜摸摸它黑玉般漂亮的角,“不是我,也可以吗?”
她指了指身旁的男子。
青牛转头看向游徽,从头到尾审视一遍,不满地打了个响鼻,但到底没有转身离去。
谢听霜偏头看向游徽,语调轻松:“它愿意载你下山,这下你不用自己走了。”
游徽有些茫然,魂飞天外般被谢听霜牵上牛背。
谢听霜则闲适地在前方引路,小鹿走在她身旁,不时回头看一眼青牛。
场面竟然荒诞中带着一丝温馨。
诸余山脉存在着一个只对妖族生效的天然巨型阵法,覆盖诸余山全境,既是一种保护,也用来限制妖族和妖修的进出。
青牛和梅花鹿都已启灵,尽管没有进入炼气期,但已属妖族,因此最远只能将两人送到阵法的边缘。
穿过阵法边界时,谢听霜不经意间回头望了一眼。
山间的翠绿掩映间,一个人影似藏身其中,因从头到脚都是纯粹无暇的雪白,在温暖的阳光下,像是随时都会有可能融化的雪花。
小昙山上不知何时飘起了稀稀疏疏的小雪,来不及落下,就在五月和畅的暖风中变成细细的雨丝。
雨丝随风漫飞,落在小昙山脚下一片盛放的梨花林里。
盛放的梨花树近在眼前,枝头如同堆了一团又一团剔透晶莹的皑雪,仅仅只是走过,都有花雨飘摇在身。
谢听霜略挑了挑,折下几枝品相完整、饱含灵气的白梨花。
再回头,那个雪白纤细的身影已不见了踪影,如雨似风般消散,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离开小昙山,便是一条平整的商道。
青安城位置极佳,处在景宁国和覆远国两个强盛王朝之间,因此不分昼夜总有过路的车马行人。
谢听霜随手拦住一个眼熟的商队。
领头的络腮胡像是同样认出了她,当即下马,小跑着过来相迎。
“谢掌柜,您怎么在这?”
他眉开眼笑,态度和善到有些殷勤。
谢听霜也和和气气,却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我要回青安城,同伴有伤,行动不便,可否捎我们一段路?”
说着便从袖袋中递出两颗亮闪闪的金珠,每颗都有小拇指的指甲那么大。
“哎呀,您太客气了,三娘现在还在天天念叨着要来青安城看您,怎么好意思收您的钱!小铁过来——”
络腮胡转头大吼了一声,人群里跑出来一个身着神气红衣,眼睛亮晶晶的小孩。
“爹!找我啥事?”
“去,带人把最好的车马收拾出来,再揽些青珑果,给谢掌柜尝尝!”
谢听霜婉拒:“倒也不必如此破费。”
青珑果是覆远国南境岚城的特产,脆甜爽口,产地距离青安城北边的景宁国有三千里之远,向来只会运到中上等王朝的皇城,专门供给达官贵人。
小孩脆生生地应了。
谢听霜眼疾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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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势将金珠塞到她腰带里。
小孩有些为难,眼巴巴地看着她爹。
“收吧收吧,谢掌柜给的,随你怎么花。”
此话一出,十来岁的小孩立马道了谢,欢呼着跑远了。
“小铁不懂事,带她出来本来是想教生意,南来北往走了两趟,还是孩子样儿。”络腮胡尴尬地笑了笑,只是因为胡子明显,看不太出来。
他也没让谢听霜干等,热情张罗来商队随行的医师。
这种走远路的商队,随行医师向来是精通金镞外伤的。
医师细细瞧了游徽的几处伤口,急得出了一脑门子汗,最后还是为难地看向谢听霜:“谢掌柜莫怪,我才疏学浅,实在是治不了这伤。”
“普通人要是受了这么重的伤,早该埋土里了,此人现在还活蹦乱跳,实在是天赋异禀。”
医师看着游徽的眼神十分震惊。
游徽则不知自己该做出何种反应,只能一动不动任由他们看,表情和动作也都有些拘谨。
络腮胡一拍大腿,赞道:“少侠实乃奇人,若此番大难不死,刘某愿出十倍市价,聘少侠走镖!”
谢听霜似是觉得这场面热闹有趣,笑意盈盈的。
她轻咳一声,“治不了便罢了,回城再说。你们若要进青安城休整,将我们送至泽济堂即可。”
商队的车马任何时候都装满了货物,故而碰到这种极为偶然的状况,只能临时腾空。
有金珠的加持,车马准备的速度前所未有的快,但即便尽力打扫了,半空也扬着些许灰尘,角落还散着些发陈的谷粒。
有几枚青珑果在怀中散发出的清甜果香,马车的味道虽说奇怪,却并不难闻。
谢听霜和游徽在里面坐定,木轮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
正在她昏昏欲睡之际,系统从天命之子那里悄悄溜回来了。
它态度严肃,像是在和她沟通什么隐秘一般,极为小声地问询:[谢听霜,除了神梦,你是不是还有其他灵魂天赋啊,比如迷魂夺魄或者万人迷之类的?]
谢听霜兴致缺缺,脑袋压在窗沿上,随着道路的颠簸轻撞木框,有一种脑浆晃匀的晕眩感。
[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个人只能拥有一种灵魂天赋。]
[你要不再仔细想想?]
系统又说了一遍,带了点哀求的意思。
谢听霜戳着神魂中的系统光球:[五百万积分不够,还想要其他的奖励积分?]
系统被说中小心思,心虚沉默了一会儿,紧接着大呼冤枉。
——毕竟如果不往这个方向大胆假设,实在无法解释天命之子好感度增加的离谱程度。
从天命之子见到谢听霜开始,好感度一直在持续上涨。
除了那20点初始好感度,谢听霜仅在一日之间,竟又让游徽的好感度暴涨了26点,达到了惊人的46点。
入魔值倒是十分平稳,维持在55点不变。
这已经可以算得上是极为不可思议了。
它怀疑,谢听霜要么给天命之子灌了迷魂汤,要么下了钟情蛊。
若放在其他执行者那里,这么短的时间,只怕还在焦头烂额,想方设法地吸引任务目标的注意力。
10. 渴望
系统满腔迷惑:[你除了帮天命之子洗了一次剑,还做了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那这好感度到底从何而来啊?
它本想根据谢听霜的行为,逐字逐句记下笔记,用来在其他宿主碰上了相似的任务目标时当作参考。
然而谢听霜随便看了眼题目,就直接得出答案,一点过程都没有,就算别人想抄也没法抄。
谢听霜似笑非笑。
系统自说自话一阵,终于想起这次回来寻找谢听霜的正事——她给的剧本根本不是完整版,里面居然有剧!情!锁!
已解锁的剧情只够它演一个月的。
系统悲伤控诉:[谢听霜,你还是不是人!就我这么一个演员,你还搞连载啊?]
谢听霜还是笑,目光斜斜看向身旁的天命之子。
为了不挤到她,游徽紧紧贴着车壁,敛着俊秀的眉眼,坐姿端正,不乱动,也不乱看。
并没有寻常修士面对凡人时不自觉的高高在上。
很是规矩的一个人。
[放心,一个月期满自然会解锁新的,总不会让你没戏可演……]
谢听霜客气地打发系统:[要是没其他事就回去吧,我没叫你,就安心留在天命之子身边,不要主动回来。]
说完她就闭上眼睛,任系统怎么叫都不醒,像是已经完全睡着了。
系统在一边独自生了会儿闷气,还是咬了咬牙,穿上玉灵的马甲,回到天命之子那里赶下半个场子。
因为气不顺,它的语气不是很好:“谢听霜睡着了,行路颠簸,你护一护她的脑袋啊,这还要吾教你吗?”
脱口而出的瞬间,系统愣住了。
这不是玉灵该说的话。
玉灵应该是想快速摆脱谢听霜的,绝不可能担忧她睡得舒不舒服。
但如果是它……谢听霜方才把它扫地出门的事还历历在目……自己怎会莫名其妙看不得她有半点难受?
怪!太怪了。
系统别别扭扭地想着。
好在游徽像是根本没发现它的异样,在下一个颠簸到来之前,将柔软的掌心隔在窗框与谢听霜的脑袋之间。
系统:……
它百思不得其解,按道理来说,46点的好感度,已经可以有一点超出寻常感情的心动火花了啊。
天命之子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把谢听霜的头揽过去靠着他的肩,而是用自己的手掌作为缓冲。
幸亏谢听霜的剧本里暂时没有让游徽攻略她的剧情,不然就算它绞尽脑汁出主意,这个呆瓜天命之子也不会全听。
夕阳拂照,渐渐散尽最后一缕余晖。
日落后,游徽体内太阳金乌焰的元火又变得萎靡不振,尽管并未如昨夜那般彻底熄灭,却开始不受控制,反过来掠夺他的体温。
逐渐的失温带来的极寒,激起一阵无法控制的颤栗,他的神志变得模糊。
眼前发黑,什么都看不清。
他渐渐判断不出自己身在何处。
只知道在他彻底昏迷过去前,一个格外温暖柔软的东西轻轻抵上他的额头。
他不知廉耻般用尽全力靠过去,和这股热源贴得更近更紧,不留一丝缝隙。
鼻尖萦绕起清新淡雅的香气,像是回到了幼时练剑的梅山。
雪缀霜棱,枝枝粲玉,漫天梅瓣随剑飘舞,细细梅香混着冰雪的清新冷冽,直直沁入肺腑。
等游徽再次睁开眼睛,天光已是大亮。
而他正躺在一个足以容纳八九个人的大通铺上,身上的血衣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换过了,变成一身像是不久前还挂在成衣铺子里的细麻衣裳。
上衣是半敞着的,每个伤口处都裹着厚厚的白纱布。
游徽看得出来,这次的药,应当不是谢姑娘为他上的。
他举目四望,发现自己正在什么地方的后堂,与前堂隔着一个古旧泛黄的草编帘子。
通铺上只有他一个人,床铺不远处,火炉上的药罐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看守火炉的小童背对着他,大力摇着一把缺了角的蒲扇,努力吹凉桌案上的一排汤药。
每一寸的空气中都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这是什么地方,其实并不难猜。
他躺着的位置在靠墙的一侧。
游徽偏了偏头,储物袋同绿萼剑一起,都在他的枕边。
什么都没有少,只除了……谢听霜。
分明并未相识多久,可是当她不在自己身边时,他却觉得空落落的。
修真之人五感灵敏,即便后堂与前堂之间隔着好一段距离,也能够清晰地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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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人声。
一个苍老的声音念着:"赤石脂、紫金藤、血竭、辰砂……人还未醒,要下猛药才是……药性再重三分。"
“荒山骨还剩多少?二钱啊……只够配一副药的……先用着吧。”
柜门开合,药材落入戥子,发出沙沙声响。
“阿爷,当真要用这么贵的药吗?”一个少年人犹犹豫豫道。
“我帮他换的衣服。”他刻意压低嗓子,“那位少侠……没带钱袋。”
老医师不甚在意:“小谢掌柜送来的人,怎会赖账。”
“……可我觉得……谢掌柜同他不像熟识……若只是萍水相逢,一时恻隐,您莫非还打算问谢掌柜要药钱?”
听了这话,老医师称药的动作顿了顿。
“你小子,考虑得倒也有道理……”老医师沉吟道。
他长长叹了口气:“罢了,人醒来再说。”
游徽知道自己好像一直在等,但确定不了她还会不会来。
可是久等不至,只好无声而缓慢地散去那丝难言的渴望。
“寻吾何事?”神魂中出现一道不耐烦的声音。
游徽一怔,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触动了玉灵留下的灵契。
事已至此,他只好跟随着自己的心意问道:“玉灵,你可知谢姑娘在何处?”
他的神识只余百丈,若是放得再远些,就会超出极限,被长平域的结界发现。
“吾不知。”玉灵干脆道。
“你的灵力使吾得到了七日的自由之身,吾不必时时刻刻困在本体周围,自然也懒得管谢听霜在何处。”
“你若真想知道,吾也可帮你感应本体的方位,只不过下次给吾的灵力要加倍。”
他却摇了摇头,说不必了。
玉灵反倒来了兴致:“你要是连这么点灵力都吝惜,怕是不容易得到旁人的真心。”
这次醒来,游徽对谢听霜的好感度又加4点,竟一下突破了50点的大关。
游徽垂眸,手指微攥起柔软的被角,在上面留下几道压痕。
他并非在乎灵力……只是觉得这种得到了一丝纯然善意就不肯放手的行为实在太过……太过卑劣。
正在此时,游徽听到木门外的铜铃发出脆响,似是医馆有人推门而入。
11. 攻略
一道熟悉的女声响起:“柴老,请问他醒了吗?”
谢听霜的声音是极容易辨认的,清越秀澈,如最上等的美玉琤琤相击,却总是不紧不慢,语调柔和。
一见是她,医馆的一老一少像是齐齐松了口气。
玉灵凉凉道:“你想找的人这不就来了?”
少年人殷勤地从谢听霜手中接过一个木盒,放上桌案时还发出了沉重的闷响。
“没呢。阿爷在斟酌药方。”
老医师叹了口气:“小谢掌柜,那位少侠伤情如此之重,我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若是活不成,也该是他的命数。”
仿佛此人即刻就要不久于人世一般。
为防有人闹事,医馆向来是把情况往严重说的。
谢听霜面色如常,仿佛送来的是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一般,半点不担心他的生死,甚至有闲心宽慰他:“无碍,您尽力即可。”
“这——”
老医师看了又看,还是确定不了两人的关系。
“谢掌柜——”少年人突然插嘴,“我们医馆开方都要写明姓名,不知这位少侠姓甚名谁?年方几何?”
谢听霜怔了怔,耐心解释道:“姓名年龄,我倒不太清楚……他不是我什么人,只是城外偶遇,待他醒来,你们问他便是。”
说罢,她想起什么,不等人提,便打开带来的木盒。
“寻常伤药对他无用,此药或许对症……还有这些银两……若是不够,随时可到平安客栈寻我。”
老医师像是被银两的数量惊住了,连忙道:“小谢掌柜,太多了——”
说着就要从盒中捧出一大把来还给谢听霜。
她动作明显地后退半步,不打算接下。
“那位少侠伤好之前,还要劳烦泽济堂照顾。若还有剩余,留给城中老幼便是。”
谢听霜问:“有纸笔吗?”
“有有有。”少年人将笔墨纸张飞快递出,“谢掌柜,您请。”
谢听霜写完后,将纸折了几折递出:“客栈近来繁忙,我就不多留了。待他苏醒,劳烦你将字条转交。”
少年人连声相应,一路将她送至医馆外,返身回来后,对老医师感慨:“谢掌柜还是心善,若换成我,把人送到医馆都算仁至义尽,哪可能再专程过来一趟。”
“净瞎说,你和小谢掌柜能一样吗?有多大的本领干多大的事。”
老医师细细查看盒中之物,咂舌叹道:“嚯……白罗骨、百岁藤、赤纱案……都是罕见的珍贵药材,更难得的是,全部对症。”
少年人也凑近细瞧,看不出什么名堂,便说自己要去看看病人。
医馆后堂,游徽半支着上身,神色说不出的凝滞,整个人的气场莫名低沉。
玉灵大概猜出他为什么低落。
无非是谢听霜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的名字罢了。
于是更加说着风凉话:“人没长嘴就是这样的。你不主动说,她也不主动问,谁知道你叫什么。”
柴实掀起草帘,差点被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当即三步并两步,手忙脚乱让伤者恢复到平躺的姿势。
“少侠少侠,你可千万不能乱动,若是撕裂了伤口,神仙也难救啊。”
柴实转头叫着守着药炉的小童,放大音量埋怨:“果子,这位少侠醒了这么久,你怎么不到前堂找我和阿爷啊?”
“这么不经心,下次有人来闹事,就把你抵出去算了。”
柴实口中严厉,眼神却在不留痕迹地瞟着游徽看,颇有些警惕的意思,像是生怕他突然发难。
小童后知后觉地放下扇子,从凳子上跳下来,一脸怯畏道:“他不吱声的。”
游徽看向少年人,语调平和:“将谢姑娘的手信交给我。”
眸光静谧,却分明是不容拒绝的命令态度。
“多谢。”
见柴实并未有所动作,他又开口道。
柴实用看怪物般的眼神看他。
医馆地方宽敞,前堂和后院隔着不只十丈,这人是怎么听见的?
柴实从袖中取出字条,不等递出,就被此人飞速接过,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动作。
游徽的指尖飞动着搓开纸张。
一笔龙飞凤舞、刚柔并济的字迹跃然而出。
只有短短几句话,大意是说让他安稳在医馆修养,不用忧心药钱,伤好之后,若是没有去处,可到平安客栈寻她。
没人能比谢听霜安排得更妥帖合适了。
游徽再次碰了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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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中的灵契,只是这回就不是误触了。
他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抿了抿唇,认真询问玉灵:“这些话……谢姑娘为何不亲自对我说?”
玉灵只觉此人莫名其妙:“谢听霜方才不是问过医馆的人了吗?以为你没醒才会留下字条的。”
听了它的话,游徽似有所悟。
他缓缓松开扣紧的手。
还好,不是觉得他是个麻烦,因而对他生出厌烦之意就好。
玉灵感慨:“谢听霜不见你其实是好事啊。”
“你生得这般出色,说是天人之姿也不为过,她可是第一次见面就敢让你以身相许……再多见两面,真看上你了怎么办?所以除了每隔七日给吾之本体传送灵气,你最好少在她身边晃悠。”
怕他不当回事,玉灵又一次严肃地提醒:“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谢听霜的心,你不能要——”
此话一出,游徽低垂着眼,琥珀色的瞳仁骤然紧缩,轻而又轻地颤了颤。
系统自动提醒突兀响起:
【叮!天命之子「游徽」入魔值+5,当前入魔值:60/100。】
它被狠狠吓了一跳。
等到这股惊吓劲儿平复下来,系统左思右想,还是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触发了天命之子的黑化趋向。
就因为它随口提了一嘴谢听霜?
系统没忍住,抽空看了一眼他对谢听霜的好感度——不知不觉竟已来到了52点,堪称进展神速。
这下完了。
它不仅没跟上过谢听霜的脑回路,现在连天命之子的想法也摸不清了。
甚至为了避免情况继续恶化,还得想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你看两个小家伙那边。”玉灵突然开口。
说的是那一大一小两个药童。
游徽缓慢地抬起头,发现少年人和小童头上分别正顶着一行小字。
【柴实——泽济堂药童,年十四,好感度五】
【柴果——泽济堂药童,年六岁,好感度五】
游徽定了定神,前面那些他大概能猜出来意思,只有最后的好感度让他略微困惑。
“好感度……是何意?”
玉灵答:“这就是你所渴求的,具像化的真心。”
12. 不易
玄渊界的天道规则是混乱的,但整体来看,又是完善的。
越是高等级的世界,越不会给天命之子超越平衡的金手指。
初始好感度,即双方气运初步交锋后,弱者对强者的臣服。
在博得他人真心这件事上,天命之子可能会凭借强盛的气运占据一些先机,但长远来看,其实与普通人无异。
“人总是慕强的,你身上的气运极为强盛,凡是气运不及你之人,都有可能在初见之时对你心生亲近、敬仰或恐惧,他们二人的初始好感度就是因此而来。”
系统再次暗中感叹谢听霜灵魂天赋的逆天。
连天命之子都只能从普通人身上获得5点初始好感度,谢听霜却能跳过气运交锋这一环,直接获得20点,说一句作弊都不为过。
玉灵:“爱与憎、情与仇、恩与怨,皆属真心的范畴,故而好感度会在负一百点与正一百点之间波动,如果说一百点代表了极致的爱,那么负一百点就预示着极致的恨。”
游徽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天命之子接受得太快,反倒让它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
玉灵不太确定地问:“你寻求真心多时,应该知晓怎么获得旁人的好感度吧?”
“我知道。”
谈及此事时,游徽的眸光微微亮了亮,仿佛多了丝活人的生机,不再那么死气沉沉了。
“这件事,我做了五百年。”
听了这个数字,系统不由肃然起敬。
五百年啊,哪怕每年只碰一次壁,也足够他探索出一套自己的经验和方法了吧?
它摸出剧本,再次确认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剧本上写着,假如游徽说他知道怎么获得真心,那就没它什么事了。
除非谢听霜还有其他的临时任务,否则,它只需要安安静静做一个工具人玉灵就好。
换句话说,它已经可以躺了。
不诱导,不煽惑,不干预。
放任天命之子自由发挥,自由选择。
很好,非常符合谢听霜无法无天又艺高人胆大的个人风格。
系统没什么不放心的。
如今的事态已经这么神展开了,仍未脱离谢听霜的剧本,等到一个月后的剧情锁解开,再继续努力干活就是。
系统安心当了几天咸鱼,整日无所事事围观天命之子的养伤日常,渐渐开始闲得发慌。
它有心溜回去看看谢听霜在做什么,又想起她说过的,没她发话就不许回去找她。
柴医师收了谢听霜的巨额诊金和珍稀药材,生怕没办法给小谢掌柜交代,把天命之子看得牢牢的,每时每刻都有人守着,白日是柴果,夜里是柴实,有这两双眼睛在,足以让他没办法离开泽济堂半步。
而经过天命之子几日的努力,柴实对他的好感度到了11点,柴果则是19点,而泽济堂的柴济柴医师,好感度也突破了20点。
——原因是游徽主动请求他开对症的猛药,以金丹期修士的身体素质,非但没喝出事,还大有疗效,令柴医师自以为医术大涨,好几日都喜不自胜。
且自从游徽能够下地正常行走,柴实就再也没能自己洗菜做饭、打扫院子、擦拭药柜,连药方都有人帮忙抄录、完整归档。
柴果就更简单了,几只草编蝴蝶、蜻蜓、蟋蟀就能笼络,若是再来几颗蜜渍梅,好感度更是蹭蹭上涨。
老医师给游徽准备的解苦梅子,全进了小姑娘的口袋。
除了这三位医馆的常驻人员,泽济堂还有一些来寻柴医师看病的病人。
游徽见缝插针,简单交谈几句后,给腿脚不便的王阿婆做了副工艺精巧的拐杖,又帮隔壁酒楼的刘大厨打了把销铁如泥的菜刀。
分别收获了3点和5点的好感度。
系统看得叹为观止。
修仙不易,天命之子也要多才多艺。
它总算是知道游徽为什么五百年都没能得到一颗真心了。
只看他这种在河里就是鱼的选人方法,别说五百年,就算一千年,都不一定能拉满某个人的好感度。
广而不精!广而不精啊!
局里寻找任务目标都知道抓住要害,挑天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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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下手呢。
尽管系统看明白了问题所在,还是没有半点提醒他的意思。
既然谢听霜的剧本里没写这段,它就待一边看热闹就好了,免得画蛇添足打乱她的计划。
修养了三五天,游徽的伤势已经恢复了一大半。
柴医师对他的恢复速度惊叹不已,终于点了头,不再阻拦他踏出泽济堂的大门。
医馆本就临着街,就算是游徽出不去的那几日,也能随时听见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伴随着货郎走街串巷的吆喝叫卖,熙攘之声一直从晨时持续到傍晚。
他走出泽济堂,乍处凡世特有的热闹喧嚣中,竟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几日未与他说话的玉灵冒了出来,好奇问道:“你要去何处?”
游徽的脚尖毫不迟疑地拐向北边,像是有着明确的目标。
“当铺。”
受人恩惠至此,自不敢有片刻忘记。
他去当铺,是打算找个地方把灵石换成凡人的银两,还给谢姑娘。
玄灵域的凡人与修士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也罕少存在纯粹的凡人城镇,但普通凡人之间用的也是金银,唯有面对修真者时才会使用灵石灵珠。
下品灵石与银子的兑换比例是一兑百。储物袋里的三颗下品灵石,若在玄灵十二洲,可换三百两银。
灵石含有灵气,每颗都切割成了四四方方的形状,即便不作为货币使用,通体也是细腻莹润,像是上好的白玉。
就算长平域的凡人不识此物,也不至于分文不值。
眼见他的长腿不知不觉已经迈出残影,玉灵狐疑问他:“如今才是午后,凡人的铺子又不会突然打烊。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闻言,游徽下意识放缓步速。
养伤这段时间,柴医师不肯放他走,他不忍拂人好意,已是迟了几日,如何能不走得更快些?
游徽如此解释给玉灵听。
只是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有些怔然。
他这么做,究竟是回报她的救命之恩……还是为了再见谢听霜一次,刻意寻找的理由。
13. 在意
青安城是座小城,往来行商却比比皆是,因此有好几条繁华的长街。
泽济堂在西街,他要去的平安当则在北街。
与西街相比,北街给人的感觉更整齐些,尽管也是商铺林立,人头攒动,但这种热闹却带了几分不敢造次的肃穆,连讲价都不过是中等音量,和和气气的。
以游徽的脚程,不出一刻就看到了“平安当”的字牌,笔迹入木三分,笔走龙蛇,鸾飘凤泊,没来由地熟悉。
当铺只占了一间小小的门面,大门敞着,里面黑沉沉的,看不到是否有人。
看到游徽走近,挂在房檐下的鸟笼里飞出来一只羽毛五彩缤纷的鹦鹉,先是对他颇为热情地嘎嘎两声,紧接着扯着嗓子向里间喊:“霜!有人来了!霜!有人来了!”
游徽等了一会儿,后室走出来一个手拿毛笔和算盘的年轻姑娘。
她身上穿着绣竹的青色裙裳,墨云般的黑发随意挽起,头上只有一根家常的竹簪,姿态随性闲适,与小昙山相遇时完全不同。
因他背对着光站着,她一时并未看清来客的容貌,只是一面向他走来,一面熟练而友善地招呼:“客人要当何物?或是打算赎走什么?”
全然是把他当作陌生人的语气。
游徽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经意的沉默中,几近无措。
谢听霜走近,终于看清了人,眉眼间先是掠出一丝惊讶,继而舒展开来,十分熟稔道:“是你啊。伤好得怎么样了?”
她引他坐在后室的红木圆桌前,倒上热茶,又端来两盘茶点,颇有几分老友重逢,促膝长谈的味道。
“好多了。”游徽局促点头,随后问道:“谢姑娘怎在此处?”
她下的字条中写着,如果要找她,该去平安客栈才是。
“城中凡是带平安二字的,都是我的产业。”她温声解释,“除平安当铺和平安客栈外,还有东街的平安粮铺,南街的平安酒楼。”
“客栈也在这条街上,离得不远,再往前走几步就能看见。”
“你来当铺,可是想当什么东西?”
游徽被她问得一愣。
本来是有的,但如果平安当也是她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当,赠你。”
他将灵石取出,看向她时,琥珀双眸中闪着涟漪般的碎光,若要细看,似有极淡的忐忑隐藏其中。
不过是几块灵石,算不上报答,但却是他除了剑和剑鞘以外剩下的所有东西。
像是渴望眼前之人收下,又颇觉这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因而有些赧然。
“不只是这些……以后,还会有更多。”
谢听霜伸手接下,拢在掌心欣赏片刻,玉质清润,隐隐有丝状白雾在里面流动翻卷,细看之下,确实是极漂亮的。
她含笑谢他的好意。
室内随即陷入突然的安静。
安静到只余那只鹦鹉扑扇翅膀窜来窜去时发出的声音。
游徽的喉结无意识地滚动几下,因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什么,指尖不自觉攥紧。
他像是突然想通了谢听霜为什么没有再去医馆。
那日在小昙山,哪怕换个人来,她也会救的,除了伤势格外重些,其实他并无其他特殊之处。
于她而言,自己只是她机缘巧合救下的陌生人。
她不关心他的姓名,也从未问过他的来处和去处,只是因为——她不在意。
因从来不曾将救人这件事放在心上,也没想求什么回报,所以在妥帖地安排好一切之后,就可以做到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谢姑娘。”
他主动开口打破沉默。
谢听霜原本在仔细观察杯中旋转舒展的清茶叶片。
闻言,疑惑地“嗯?”了一声,目光向他看去。
游徽强迫自己把视线从谢听霜身上移开,可开口时仍带了丝莫名的紧张。
“我名游徽。水中游鱼的游,高张急徽的徽。”
谢听霜虽不知他为何提起自己的名字,却还是略坐直了一些,眼眸微弯,捧场地接话:“那你可会抚琴?”
徽者,琴轸系弦之绳,亦有良善美好之意。
游徽怔了怔,快速点头的同时,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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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庆幸自己符合她此刻的期待。
他是纯粹的剑修,本不该懂音律,可凡是带了剑之一字的事物,他皆可一通百通,琴剑也是如此。
“若有机会,我抚琴给你听。”
他稳着声线,尽力让自己不要表现得太过迫切。
谢听霜莞尔答应,转而问起他伤好后的去处。若无回家的盘缠,可以先借给他。
游徽思及自己每隔七日就要给玉灵输送一次灵气,百年之内不会离开青安城,便说打算长久定居下来。
谢听霜面上浮起意外之色,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问。
她想了想,“平安客栈还缺一个伙计,若是少侠暂时没有落脚之处,就到我这来,食宿是全包的,月钱也可以商量。”
他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定住了,形状漂亮的凤眼微微睁圆,手一颤,竟将手捧着的茶杯重重落在桌上。
【叮!天命之子「游徽」好感度+10,当前好感度:62/100。】
“我……可以吗?”
谢听霜不知他为何这般惊讶,看过去的目光稍微有些奇异。
“少侠的品性我还是信的,若是合不来,自可随时离去。”
室内再一次寂静下来。
玉灵在他魂海中冷哼,像是一种严厉的提醒。
游徽明知道自己应该推拒。
就像玉灵说的,他该离她远一点,只是几番想要开口,怎么都说不出半个词句。
谢姑娘应是知晓他身无分文,才会用这个方法来他的燃眉之急。
与玉灵的下一个七日之期还有两日,而要给它灵气,势必要找她借玉一观。
店里的伙计或是杂役,总比一个被她所救的陌生人离她要近得多。
心底翻腾的暗涌令人神昏意乱,他就这么有理有据地说服了自己,带着某种失态的狂热,全然罔顾玉灵的不虞。
游徽难得不闪不避,主动对上谢听霜的眼睛。
“我愿意的。”
香茶饮毕,约定好游徽在泽济堂修养半日,第二天再去平安客栈正式上工,谢听霜起身相送。
14. 动心
游徽走出来后仍有些不受控制的奇异亢奋,因而在平安当铺的门前僵立半响。
直到一个神情冷漠的青衣女子迎面与他擦肩而过。
她头上也飘着一行小字。
不是他寻常所见的淡淡水墨色,而是像血一样的猩红,只是看这些字,都能感觉到来人对他的刻骨厌憎。
【谢赤水——身份未知,年龄未知,好感度负五十。】
游徽微微晃了一下神,这还是他与澄心活玉结下灵契以来,首次见到负数的好感度。
他忽而想起临出门前,柴医师一脸紧张地对他千叮咛万嘱咐:
顺着主道,一直向北走就是你要找的当铺,走错了也不要紧,但最远千万不要越过平安客栈,若是看到一大片的竹林,不要犹豫,立马回头。
仿佛再向北,就会遇见什么极其可怕的洪水猛兽一般。
游徽看着这个名为谢赤水的女子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纸包,步履不停走进平安当铺,纸包折纸的边缘处渗着些油渍,像是什么糕点,带着些芝麻花生混合起来的甜腻香气。
她并没有在里面停留多久,再出来时,纸包已经不见了,随后朝北街的尽头走去,背影消失在一大片深绿色的竹林中。
游徽回头,思绪百转千回,始终不得解惑。
并非接受不了负数的好感度,毕竟自己不是灵石金银,不可能人人欢喜。
但如果说,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真心,会有无缘无故的憎恶吗?
他的视线无目的地四处游弋,行人从他身边来来往往,头顶的水墨小字靠近又缩小,因他驻足良久始终不见动静,不时有路人向他投向奇怪的目光。
游徽蓦地发现,自己从未在谢听霜那里看到过这行表示好感度的小字。
玉灵懒懒地提了提:
“你不过与吾结了一道临时灵契,自然无法与真正的魂契相提并论,看不到玉主的所思所想实属正常。何时吾能真正脱离她,你也就可以知道她对你的好感度了……吾拦不住你等到谢听霜寿终正寝的那一日,但她死后,这个答案会被她带到棺材去,你就不好奇吗?”
“吾能感知到,你对吾的玉主,好似存了些不一样的心思。”
“与你何干?”
游徽的表情一下子变冷了。
“我既不会谋取谢听霜的真心,自然不需要知晓她的好感度。”
不像是说给玉灵听,反倒像是自言自语。
在玉灵不曾注意到的地方,心魔却在肆无忌惮地拨弄他的心绪。
“纵有太古神物之名,也不过是一块残损的玉罢了,你竟完完全全受其拿捏……就算是不听它的又能怎样?你当真相信一个凡女的真心有能力断绝你的道途?”
“游徽,为何不敢承认,你就是想要这个凡女的真心。既然想要,那就去骗、去偷、去抢,何必在乎用什么手段?凡人寿数不过百年,须臾之间便可化作一抔之土,予你真心,该是她此生最大的幸事。”
游徽冷静下来回击:“有情道种不可沾染情爱,否则便会彻底枯亡。”
要得真心,还须用真心来换,他可以换给旁人任意一种真心,唯独给不出情爱之心。
因此这五百年来,他固然渴求一颗真心,却未敢、也未曾挑起过任何女子的情爱。
“那是道种未出芽前……如今它既裂开一丝缝隙,不可沾染男女情爱的禁令也就彻底消弭了。”
心魔依旧是劝诱的语气,只是劝了一半,它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声音前所未有的古怪:
“你莫非对这个凡女存有一丝真情?她没有灵根,绝无可能与你结为道侣……你要做的只有将这颗纯粹的心利用得彻彻底底,直到榨干最后一丝价值,用她来为你的道途奠基。”
有情道的契机的确是一颗真心,却又不只是一颗真心。
越让他心动的真心,道种孕育的剑心才会越强大。
游徽缓慢屏住呼吸,喉咙滚动着吞下骤然澎湃的心潮,就像吞下一大团沾满尘土的腐肉。
正如心魔之意,这五百年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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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心孤诣,如何配不上一颗世间最强的剑心?
【叮!天命之子「游徽」入魔值+10,当前入魔值:70/100。】
进入泽济堂时,游徽的神色已不见半分异样。
他顺手做完医馆剩余的杂事,回到前堂,向柴医师提及谢赤水。
柴济医师大惊失色,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要伸手查探游徽是否全须全尾。
见游徽并无异常,柴济总算是松了口气,脱力般坐回去,胸口一呼一吸,发出风箱般的重响。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
老医师口中喃喃,布满沟壑的额头不断冒出细汗。
即便尽力平静,苍老的眼神中依然带着惊惧。
他稍缓了缓,看医馆暂时没人,便让柴实先把泽济堂的大门关好,声音仍不自觉地颤抖。
“你才来,可能不清楚……这谢赤水啊,是小谢掌柜的亲姐……”
游徽很快就知道了他为什么这般恐惧了。
上至百岁老人,下至三岁孩童,不分老幼,也不管是女子还是男子,但凡得罪了谢赤水,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会祸不单行,霉运当头。
而得罪谢赤水的方法就像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或是同她问好,或是不同她问好,可能是对她笑,也可能是不对她笑,今日她未对谁表露不满,或许明日就会艴然不悦,总之没有定数。
甚至有人因为昨日手中拿的是甜瓜,今日提着的是木桶,就为自己惹来无妄之灾。
凡是出行,皆会遇见不伤性命但伤筋动骨的意外,即便是在家,都有可能被突然倒下的任何事物砸得头破血流。
好在谢赤水性情孤僻,又生有哑疾,极少主动搭理人。
更为怪诞诡奇的是,单纯得罪谢赤水,最多也就是招来半个月的祸殃,但若是招惹了她妹妹,那才叫大难临头。
——谢赤水给的霉运至少一年起步,上不封顶,且还会传递给其他亲近之人,至少要远遁青安城千里,方可有所止息。
15. 赤水
泽济堂是青安城唯一的医馆,城中谁有什么三长两短、飞殃走祸,柴济再清楚不过,正因如此,他才会对谢赤水存着如此质朴的恐惧。
柴济抖着手,将布巾印到脑门后颈,霎时间,靛蓝方巾的颜色就深了一片。
他生怕谢赤水会闯进来似的,让柴实靠在门板上严严实实堵着门,才继续说:“若说青安城有什么绝对安全的地方,那就是小谢掌柜身边了,只有在她那,谢赤水脸上才能微微有个笑模样。”
“阿爷,照你所说,谢赤水岂不就是妖异?”
柴实好奇发出疑问,颇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
“为何还不把她赶出城去?全城那么多人,我不信对付不了她一个。”
因有阿爷的耳提面命、日日叮嘱,他和柴果向来刻意避着谢赤水,因此到现在都还没见过她一面。
要说惧怕,还是有的,只是没到阿爷这般闻风丧胆的地步。
“什么妖异!小谢掌柜的姐姐能是妖异吗?谢赤水分明是祥瑞!”
柴济把桌子拍得震天响,一脸牙酸地叹骂:“你小子,让你试试挨饿的滋味,你就知道利害了。除了谢赤水,谁还有胆子在北城那座废弃的城主府里,一住就是五年呐?”
他从小生在青安城,长在青安城,如今已是六十有八,故而知晓很多常人不知之事。
青安城处在景宁、覆远两个强盛王朝之间,东边又是横亘万里的诸余山,位置本该极佳。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只要有人住进城主府,过不了多久就会出事,或是死于非命,或是疯癫逃离,自柴济有记忆起,没一个城主能安安稳稳待在青安城半年以上。
青安城原属景宁国的云梦郡,就因为这个原因,郡守派来的城主一个接一个折损,累计竟达二十余位。
因不敢踏足城主府,有城主想要另寻住处,偏偏城主府中若无人居住,大旱就会以青安城为起点,一路蔓延千里,最严重的一次,甚至波及了云梦郡的半数城池。
这就造就了一个两难的境地——住进城主府,恐有性命之危,不住的话,又会引发千里大旱。
到最后,云梦郡人人望而生畏,这般情形下,即便是郡守,也不能强令手下官员前来送死,索性放任青安城自生自灭。
覆远国本对青安城有意,只是接手此地实在弊大于利,还是打消了念头,于是青安城就变成了一座孤城,既不受景宁国待见,也不属于覆远国,城主之位只能就这么空下了。
柴济说了半天,嗓子都有些哑:“所以啊,不过是些许的霉运当头罢了,左右不伤及性命,反倒是我们得求着谢赤水长长久久地留在青安城……”
柴济过来给爷爷倒满了茶,老医师确实也是分外口渴,端起茶水,大口大口喝着。
他缓了口气,幽幽讲道:“五年前,小谢掌柜和谢赤水还没来的时候,青安城已经旱了大几十年,城里城外寸草不生,每年全靠冬日那几场雨过活,自从城主府里住了人,旱情才慢慢减轻。如今春种秋收,五谷丰登,顿顿都有饱饭可吃,你以为靠的是谁?”
“再看城外这条商道,青安城大旱这些年,商队可是宁愿绕行千里,也不愿从这走,哪有这满大街的车马行商……青安古道再次繁华起来,也不过是这几年的事,这般的好日子也是让你们赶上了……”
……
游徽一面动作麻利地用抹布清理桌子,一面还在出神地想着柴济的话。
他来到平安客栈两日,也与谢赤水打过几次照面。
确如柴医师所说,谢赤水生有哑疾,性情冷淡,不爱理人,唯独对谢听霜这个妹妹格外在意,在意到每日都要来看她一眼。
谢赤水每回都不多留,仿佛只是看一眼就已心满意足。
倘若谢听霜邀她,谢赤水就寻个离她近的地方坐下,安安静静的,什么都不做,也不碰任何茶水吃食,只是眼神专注又寂然无声地盯着谢听霜,一直到谢听霜夜晚上楼歇息,才会自行离去。
说来奇怪,若是在路上偶遇谢赤水,城中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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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个个避她如蛇蝎,但只要在谢听霜这几家带着平安字号的铺子里,又没了惧意,待在原地该干嘛干嘛。
游徽无论怎么探查,始终没有在她身上发现丝毫妖息。
连澄心活玉也看不清谢赤水的底细。
凡是在长平域诞生的妖,都会受到诸余山天道法则的强烈牵引,任何一个妖族都无法抵御这种来自神魂和血脉的渴望。
牠们从启灵时就知道,诸余山是自己的必经之地,也极有可能是牠们的最终归宿。
纵然出生之地与诸余山隔着万水千山、群山万壑,长平域的妖族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前往诸余山。
如若不然,以域内其他地方匮乏断绝的灵气,牠们只能空耗寿元,修为却无法得到半分增长。
有诸余山那座仅针对妖族的天然大阵存在,凡是阵法判定的妖族,只要进入,就再也无法离开。唯有结出妖丹,方可踏入最深处的引妖池,抵达灵气充裕的玄灵十二洲。
青安城就在诸余山脉脚下,若谢赤水是妖,绝无可能抵抗诸余山的牵引,在此地停留五年之久。
但从谢赤水可随自己心意令他人突遭横祸这一点看,她又绝不可能是个普通的凡人。
既不是凡人,她如何能成为谢听霜的姐姐?
游徽左思右想,始终觉得谢赤水是个不安定的隐患,倘若时机合适,要为谢听霜除去才是。
正是后晌,客栈里也尚且没有新客到来。
他无意识地将目光投向柜台。
谢听霜正安静地坐在那里,白皙指尖灵活地拨弄着算盘,心神极是专注。
有时候,若是被什么事物困扰住,她也会微微蹙眉,一只手抬起,将一缕润泽墨发绕在指缝间,慢慢悠悠地打着转。
或许是他的视线太过直接,以至于谢听霜轻易察觉到了。
她抬起头,眼神轻疑,像是在问为何看她。
游徽表情一滞,略显慌乱,反应却是极快:“桌子收拾好了,可还有其他要我做的?”
16. 对照
谢听霜短暂放下笔墨,莞然而笑:“游徽,这些事本也不该你做的。”
客栈的杂役伙计不少,足有十来人,排下来,每个人只需要自选三个时辰上工,剩下的时间自由安排即可,并不强制留在客栈。
游徽早上已经来过,下午就不必在这了。
“若无事,可以多出去走走。”
谢听霜不仅给出合适的建议,还预支给他半个月的月钱,让他好好逛一逛青安城。
等游徽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拿着一两银子站在了街上。
正在茫茫然之际,他却倏尔发现,人来人往间,绝大多数人头顶上的好感度几乎全在八十点以上。
游徽难以置信般愣住了,如天宇倒悬,地庐骇惊,眼前的一切都在逐渐变幻形状和色彩,街上分明是喧嚣的,却丝毫无法入耳,唯余胸腔发出的轰鸣尖啸震耳欲聋。
八十点,九十点、不止一个的一百点。
脑中仿佛浮现无数个缥缈虚无的存在,它们漫不经心地翻搅着,声调不同,语气不同,轻笑的、啜泣的、讥讽的、忿然的、暴虐的混在一起,最后竟整整齐齐合为一个不容忽视的声音:
看啊,这些全是你想要的真心,甚至不止一颗,而是百颗千颗,唾手可得,任君选择。
在游徽理智全然丧失之际,太阳金乌焰的元火促忙促急从丹田窜到他的紫府,金煌煌的火焰燎原燃起,哪怕会因此焚毁一部分的紫府,也丝毫不敢留手。
黑红心瘴在太阳金乌焰的灼伤下迸散纷飞,神魂中的剧烈灼痛总算使他有了些反应。
游徽用力闭了闭眼,控制住自己不要继续妄想下去。
这绝对不是真的。
他记得很清楚,青安城中,即便是对自己印象极好,颇为照顾的柴医师,好感度也不过才是27点。
内视丹田,有情道的道种全无变化,就连上面的那点裂痕都与小昙山初遇谢听霜时完全一致。
他屡次触动神魂中的灵契,玉灵不知去了何处,没有一丝回音。
游徽眸中似压着一泓冰冷寒泉,不再犹豫,向最近的九十点好感度疾步走去。
【伍回轩——博达斋掌柜,年二十,好感度九十五点】
这是一间书斋,墨香混杂的气味扑鼻而来,一卷又一卷的书码得井然有序。
一个相貌端正的男子正在写着大字,看都没看他一眼,店里进了人,也不过是口头招呼一声:“随便挑,随便看,选好后到我这付账即可。”
游徽站到他面前,直截了当问道:“你认识我?”
语调平淡,却带着一股沉沉的压迫感,伍回轩不得不站直,仔仔细细看过去。
他迟疑道:“客人是第一次来博达斋吧,您是个生面孔,先前从未见过。”
游徽听罢即走,又踏入隔壁的成衣铺。
【陶檀香——陶氏成衣铺掌柜,年二十七,好感度九十九点】
陶檀香正给衣裳熏香,就见店门外走进来一个眉眼冷峻的青年男子,相貌出色,风骨卓然,竟似是从云端跌落的谪仙人一般。
陶檀香愣了一下,眼尖地认出了他穿着的那身鸦青长衣正是出于自己之手。
——前几日清晨,谢听霜突然过来她这买了身男子成衣,原来是用在了此处。
“你认识我?”
游徽直直盯着她,还是同样的问法。
陶檀香一脸纳罕:“……你不是平安客栈新来的伙计吗?”
同在一条街上,她这里与平安客栈不过隔着几间门面。
谢听霜请来一个全然不像伙计的神仙中人当伙计,她早就有所耳闻,只是还未有机会见过,现在想来,或许就是这位。
游徽定定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说什么,再次转身。
他又去了孟家金铺、穆家糕点铺、恒通布庄,里面的人好感度也都在九十点以上。
见了他,态度同样客气中带着生疏。
等到游徽彻底走遍东西南北四条街,甚至疯魔偏执地记下每个人头上的数字,玉灵终于姗姗来迟。
它理直气壮解释:“吾早就说了,让你每隔七日给吾灵力,你偏要拖到最后一刻,现在好了,吾只能回到本体中蕴养自身。”
“谢听霜与吾是神魂契,你与吾是临时灵契,神魂契约的效力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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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于其他,一旦吾回到她身边,你看到的只能是别人对她的好感度。”
游徽静默地立着,睫羽轻颤,满心的复杂情绪混杂着无可掩饰的迷惘,像极了一只在大雨下淋了三天三夜的大犬。
他求了五百年仍不可得之物,竟在谢听霜这里随处可见。
人人愿意予她真心。
人人皆爱谢听霜。
不知是不是他的心绪太过激荡,向来没个好脸色的玉灵竟对他有了些安抚之意:“有些人就是天生招人喜欢,嫉妒不得。你好好努力,假以时日,应当还是能得偿所愿的。”
“你何时给吾灵气,吾就能何时到你身边来,否则你看到的只能是谢听霜的好感度数值……今日发生之事,你还是忘了罢,想得太多,难免心瘴丛生。”
系统演完这段后退场,主动避开天命之子,长长叹了口气。
既喜忧参半,也大喜大悲。
它打开系统面板:
【天命之子「游徽」当前好感度:75/100。】
【天命之子「游徽」当前入魔值:80/100。】
谢听霜这么一番操作下来,游徽自身的入魔值已有80点。
80点的入魔值,距离谢听霜彻底玩脱还剩20点。
看似涨幅只有10点,实则并非峰值,中间有一段时间,他的入魔程度起伏不定,一度爬升至90,直到与玉灵对话结束才缓缓回落。
游徽对她的好感度加得也不少,足有13点,现在已经变成了75。
系统绝望又焦虑,怎么想不出谢听霜打算用什么办法挽回局面。
好感度上涨也就算了,好歹是在预期之内,入魔值涨,则纯粹是因为谢听霜胆大妄为、火中取栗。
不论谢听霜是否有意,她只要存在,就是一个针对天命之子游徽的、无懈可击的对照组。
仅从这点来看,谢听霜在长平域的这五年也是没白干。
而天命之子这边,若忽视他越来越重的入魔程度……
在遭遇如此掀天扑地的心灵冲击后,竟然只是依稀带着些平静的疯感,也可以算得上是很有定力了。
17. 夜闯
平安客栈的后院面积不小,除了客栈都有的马厩,还开出了一大一小两块地方种地。
大的那块间隔开来,种着常见的瓜果菜蔬,五月的季节,全是新鲜喜人的绿意。
小的那块则放了爬藤架,若是到了盛夏,就是一个挂满葡萄串的荫凉地。
因青安城在诸余山脉脚下,即便有大阵阻挡,仍有少许灵气溢出,作物总比其他地方成熟得早,果实也更大一些。如今葡萄虽未熟,但也是青藤牵蔓,满架垂珠。
谢听霜置了个竹编摇椅,闲来无事,常常躲在葡萄藤下闭目休憩,一直到黄昏才会苏醒。
游徽回到客栈时,谢听霜少见地清醒着,正在竹编摇椅中一摇一晃,颇为闲适地剥着荔枝。
今夜子时一过,就算到了第八日。
以游徽重诺又规矩的性情,必然不会忘记给澄心活玉输送灵气之事。
无论他以何种方式、何种理由,迟早要过来找她借玉,她只需要以逸待劳即可。
谢听霜垂下眸子,指尖勾住彩绳,将澄心玉放在胸前把玩。
不负太古神物之名,莹润的玉质触手生温,在掌中怎么翻弄,都是极舒服的。
春夏之交,风清日暖,葡萄藤蔓遮挡碎金,到了她这里便只余几粒光斑,正适合悠悠闲闲睡觉。
暮色降临,游徽却始终没有来过后院,更别说是在她眼前出现。
即便她说过没什么需要做的,他还是自己找了很多活干,忙忙碌碌一下午,为二楼漏雨的甲字房补上几块新瓦,从里到外擦净走廊的青花瓷瓶。
还顶替突然请假的伙计,给每间空房替换了浸泡过香液的干花。
没见到他的人影,谢听霜也不甚在意,像往常一样于戌时上楼,亥时熄烛。
她平躺在床,闭上眼睛,放匀呼吸,不多时,看上去已经完全熟睡。
没过多久,她的房间里,无声无息地站了一个人。
80点入魔值,已经可以让一个人做出平日里决然无法做出之事。
就比如——夜闯一个女子的住处。
游徽静默伫立,整个人如堕云雾,怎么都说不清自己为何要三更半夜在谢听霜房中出现。
抬眸掠视,室内陈设一览无余。
长条案上摆着古朴雅致的金兽香炉,玉石盆景里载了丛修长摇曳的红竹,另有浮檀蕨和兰草作为点缀,一侧的书架也垒满了书卷。
属于谢听霜的气息缭绕弥散,无孔不入。
与他平常偶尔捕获到清雅气味不太相同,因为完全处在自己的领域之中,这股似莲又似梅的清洌冷香更加丰盈,也更加具有侵略性,无端更像是对这场侵袭的反击与围猎。
浅色床帐绘绣着大片深深浅浅的山水,此时正完全闭合,彻底拢住里面的人影。月洞窗外的银纱照进来时,透过床帐,沉眠的屋主也似有了远山般的朦胧线条。
游徽目光缓落,沉沉定在谢听霜无意中垂出床帐的一截手臂。
白皙修长的手指微微蜷起,掌心朝上,每一处关节都玲珑秀致,即便室内昏光晦冥,肌肤也泛着柔润莹澈的健旺光泽。
仿佛汇集了日月重光、舒天昭晖。
他望着她,迷离恍惚,却生不出半分亵渎之意。
心中唯一的念头是:就该是这样的。
世间一切美好之物都该任她驱使。
他无声靠近床榻,以一个曲起的指节,小心翼翼轻轻触碰她的食指指尖。
两人肌肤相连的面积不过是一个点,他却觉得已经足够了。
再多,便成了僭妄。
等到游徽离开,谢听霜收回床帐外的手臂,微微勾起唇,在一室袅袅温香中沉静睡去。
尽管已经为澄心活玉输送了足够的灵气,游徽却并未急着让玉灵回来。
相反,他还请求玉灵在谢听霜那里多留半日。
尽管不明所以,在这样无伤大雅的小事上,系统还是照着天命之子的意思照做了。
游徽也是近来才知道,谢听霜其他几家店铺都是请人照管,她只须在固定的日子查账即可,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客栈。
过了上午客栈生意最繁忙的时间段,约莫申时,谢赤水从窗外路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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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是看谢听霜一眼,转头就走。
以往也是这样的,唯有被谢听霜主动叫住,她才会听话地留下来。
近来平安当铺有些超过赎回时限的稀奇玩意,谢听霜取到客栈,正专心致志摆弄着,因此并未注意到谢赤水来过。
游徽注视着谢赤水的背影。
【谢赤水——身份未知,年龄未知,好感度一百。】
与他预想中谢赤水会对谢听霜不利的情况完全不同。
好感度满值,全然是一颗纯粹的真心。
游徽神色微松,收回视线。
既然如此,不论谢赤水是人是妖,抑或其他什么东西,至少都不会伤害谢听霜。
……
游徽来到平安客栈的这段时间,谢听霜对他保持着一个客栈掌柜面对手下伙计时应有的距离感,关心照顾的同时,却始终不远不近。
以至于两人直到现在都存在着少许的生疏。
而游徽不知是出于怎样的想法,自从上次给澄心玉输送完灵气后,便开始躲着谢听霜。
除开每日上工的三个时辰,客栈里往往看不到他的人影。
偶尔,两人会在夜晚客栈上锁时相遇,互相颔首致意,闲谈半句,随后各自回房。
与游徽的刻意躲避的态度完全相反,谢听霜的平安当铺中,每日都会出现来自诸余山脉的奇珍异宝。
或是不好采挖、深埋于地底矿脉的金玉琅玕,或是灵气温和、普通凡人也可食用的灵果灵草。
甚至还有一整筐铭刻了护身剑气的红玉剑符。
剑气的境界看似只有炼气期巅峰,处在长平域结界对游徽禁制范围的临界点。
实则有天生剑骨的剑意加持,每块剑符释放的剑气都能达到筑基中期。
游徽仗着金丹修士无需入寐,连宵彻曙,足足刻下两百来块。
——之所以停下,还是因为剑符的原材料耗尽,他又暂未从诸余山找到新的灵矿。
倘若谢听霜真是个普通的凡人,以青安城的安稳程度,就算用一块丢两块,都够她用上好几辈子还有多余。
18. 佐证
在游徽刻意躲避下,谢听霜对他也始终是不闻不问的态度。
小城的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了下去。
某一日,即使没有谢听霜的召唤,系统也忍不住偷偷溜了回来。
它大声告状:[谢听霜!天命之子他抄你作业!]
谢听霜非但没责怪它擅作主张返回,反而笑吟吟“哦?”了一声,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耐心模样。
系统光球像是找到了靠山,当即愤怒抖了抖。
因为过于愤慨,声音听起来尚且有点委屈:[游徽把别人对你的好感度全记下了,这半个月挑了不少好感度满值的人,挨个向他们打探你。]
系统的临时绑定其实并不属于常规功能。
只有两个以上的执行者同处一个世界,且其中一个人的系统出现严重故障时,为了保障员工安全,才会不得不启用这个功能。
临时绑定完成后,系统的主意识在谁的灵魂中停留,一个宿主就能看到另一个人获得的好感度数值。
由于大家的任务目标基本上都是天命之子这样的主角,最差也得是重要配角,两方目标高度一致,极有可能互相抄作业。
系统本以为临时绑定的对象是天命之子,怎么都不可能出现这样的问题。
没想到——
几乎是游徽一问,所有人都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知道的、经历的与谢听霜相关的一切都抖落了出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以天命之子颠倒众生的祸水容貌,若有心接近,极少有人能够抗拒。
再加上青安城是座小城,差不多人人都知道游徽是平安客栈的人……有谢听霜的声望背书,更是对他颇为喜爱欣赏,生不出半分警惕之心。
谁知天命之子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谢听霜来到青安城后做了些什么事,游徽也学她做一样的。
顶多是在情形不太相同的时候,手段稍作调整。
——南山商队遭遇匪盗,财货全失,死伤无数,主家刘三娘也因惊马早产,谢听霜请来稳婆医师,安顿伤者,收殓残尸,全力为其奔忙,同时赠其返乡金银。
一日,游徽在城外的青安古道上,也蹲到一队遭遇山贼的行商,提剑上山转了一圈,山贼恭恭敬敬将货物送回。
因青安城并无官府存在,山贼连夜奔逃,去往云梦郡另外一座城池自首,生怕走得慢了,再触怒这个煞神。
游徽倒没有亲自跟着,而是给山贼种下言从计听符,三日内没完成自己指天发下的誓,便会浑身剧痛难忍,非得抵达官府方可缓解。
商队寻回货物,果真对游徽感激涕零,把他当作再生父母,全员好感度瞬间突破50,领头人的好感度甚至在80点以上。
——城中孤儿弃婴无人照管,四年前,谢听霜出资建了育幼堂,请了不少心善和蔼的中年女子照顾幼童。到了该识字的年龄,幼童便可自去青安书院读书,笔墨纸砚等杂费分毫不取。
夫子是谢听霜请的,束脩也是全由她出。
城中既已有育幼堂和书院,游徽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自然没理由再建第二个。
于是他从诸余山脉采来不少珍贵药材,售给城中富户或是外城走商,把近万两银子送去育幼堂和书院。
此事做完,他在青安城也算是名声大振,人均好感度增加5点。
系统那时跟在他身边,看得一愣一愣的。
真行啊。
不只是好感度,连地区声望也被他研究明白了。
总而言之,自从有了谢听霜的作业,天命之子获取起旁人的好感度来,竟称得上骎骎日上、成效卓著。
系统不由为宿主鸣起了不平,有心质问他:别人的作业就这么好抄?
又怕与玉灵的人设不符,还是忍住了,偏偏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半夜三更偷偷跑来找谢听霜告状。
谁知谢听霜半点不惊讶,连唇角牵起的弧度也丝毫未变。
[你怎么知道……游徽以前没做过这些事呢?]
是五百年,不是五年,更不是五十天。
无论是济人利物还是急人之困,游徽必然没有少做过任何一件。
而现在与过去唯一的区别,不过是多了一个能看清旁人好感度的“玉灵”。
若思路和方向没有出大问题,他却还是五百年未得真心,那就只剩下一个理由。
游徽看不上,或是他体内的有情道种看不上。
——于是擅自划分了真心的轻重,下意识标明了每颗心的等次,却还觉得自己一视同仁,只不过是受困于人心难测,才一直没有得偿所愿,继续埋头寻找,直到为此生出自毁之意。
这样无法辨清真心的人,其实更该去修无情道才是。
谢听霜眉眼弯弯:[且再看看吧。]
再看看什么?什么再看看?
系统一头雾水,不由恨恨腹诽:愿系统生涯再也不给谜语人打工。
谢听霜并没有过多解释,在神魂中戳起了系统光球,催它回到天命之子身边。
系统满怀愤懑地来,心灰意冷地去。
今日又到了一个七日之期。
若她没猜错,游徽还是会趁夜前来给澄心活玉传输灵气。
这段时日,即便游徽躲着她,不敢与她见面,好感度还是慢慢抵达了85点。
世界管理局的好感度判定方法中,79点是人和人正常相处所能达到的顶峰,代表了“喜欢”的最高值。
80点则是“喜欢”与“爱意”的分水岭,要想突破这道关卡,往往还需要一道至关重要的引子。
每个人的引子都不相同,有些人是猝不及防的怦然心动,有些人是细水长流的日久生情……但最终的结果是一样的,当喜欢的浓度堆叠到极致,就会转变为爱意。
但对于游徽,并不需要她额外多做什么,他的好感度就自然而然突破了这道关卡,堪称水到渠成。
天命之子的好感度无端增加,谢听霜并不觉得意外。
爱会吸引来更多的爱。
——对一个多年来孜孜以求,将真心看得极为宝贵,却始终未有所获,以至于魔魇缠心的人而言,尤其如此。
游徽的好感度到了79点后,看似纹丝不动了好几日,但“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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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浓度仍在与日俱增,渐渐到达无可自拔的地步。
只要处在这座小城中,所有人都会用自己来佐证他们对她的一片真心。
即便是本世界的天命之子,也难以阻挡这般如山似海却润物无声的心浪。
他会不自觉地受到同化,控制不住地注视她,本能地靠近她,最后迫不及待想用她来填补黑渊似的渴望和空缺。
可白日里的他克己慎行,强行压下心中渴求,甚至刻意减少在她身边出现的次数。
即便情爱渐深,游徽也始终牢记着玉灵给出的禁令——不可图谋谢听霜的真心,否则会彻底断绝他的道途。一段朦胧而起的情丝,与修真之人的道心相比,实在轻如鸿毛。
而到了某些能够接近她的时刻,眇眇忽忽的欲念就有了翻腾四起的绝佳理由——
万籁俱寂之时,游徽无声现身,在她床边半蹲下来。
不算在小昙山上的那一回,这是游徽来到青安城后第三次给玉灵输送灵气。
第一次,他只敢用半个指节触碰她的指尖。
第二次,掌心轻轻包住她的手指。
这一次,又会是什么?
谢听霜的半只小臂依然垂在床帐之外。
不知等了多久,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缓缓钻进她的指缝间,小心翼翼与她十指相扣。
他的掌心是火热的,手指却冰凉僵硬,正与她的每寸血肉密密贴合,像是舍不得留下一丝缝隙。
谢听霜睡得很熟,却仿佛冥冥之中发觉不对,于酣然之间倏尔翻身,探出的小臂也如白蛇一般缩回床帐。
游徽失神垂首,久久寂然不动。
最后只留下一声极轻的叹息,混着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恍如某种不可言说的谵妄呓语。
*
不同于玄灵域仙凡混居的尊卑有序,青安城虽是一座不受待见的孤城,却因城外那条弥日累夜从不停歇的青安古道,极为热闹繁华。
车马行商进进出出,城中居民早已习以为常,非但不排外,还十分热情好客。
连游徽这样说不清自身来历的异乡人也能轻易融入其中。
他走进泽济堂的时候,柴果刚把一排汤药晾到热气腾腾但不烫手的地步,正在一一装进木盒里。
【柴果——泽济堂药童,年六岁,好感度六十五】
“少侠!还是老样子,城西的药我送,城南哥哥送,你去城北和城东。”
青安城大旱的年份远远超过一个甲子,也是近几年才彻底缓过来。
那几十年虽极少下雨,但冬日总会埋下几场大雪,地里不是完全种不出粮食。
尽管少有人饿死,可长年的食不果腹,还是让许多人落下了病根,年长者尤甚。
在谢听霜的接济下,泽济堂很早就开始给六十以上的老者赠药,要是有后辈照料,领药包回去自行煎药即可。若孤身一人,就由泽济堂煎好,再挨个送去。
看上去要给不少人赠药,其实细数下来,城中六十岁以上的不过十余人。
后来游徽又给了泽济堂许多银子,柴医师赠起药来,更是不考虑价钱,只考虑疗效。
19. 白头
柴果和他熟了以后,态度也自然了不少,小大人似的,认真又耐心地叮嘱道:“城东乌婆婆记性不好,少侠要盯着她喝药才行,不然放到一边,肯定又会忘记。”
游徽点头,照例先给了柴果一串糖葫芦,才俯身提走木盒。
木盒里层围着一圈加热后的药盐布包,保温效果极好,再加上游徽走得快,送完了城北和城东,到了最后的乌家时,汤药还是入口微烫的地步。
柴果口中的乌婆婆是青安城年纪最大的一位,今年七十有二,比柴医师还大四岁,属年长者中身体极差的几人之一。
柴医师谈起她时总会多叹几口气,只说寿数将近,没必要治,也治不好,用好药温养着也就罢了。
游徽帮着去送过几次药,因此知道这位老者并非寻常的记性不好,而是已经到了不认人的地步。
乌家的院门是常年不锁的,乌婆婆并无子息,邻里怕她独自在家出事,谁若闲着无事,总会过来照看一眼。
游徽规规矩矩敲了门,虽知屋主不可能应声,却还是静候片刻,才推开半掩的院门走进去。
乌婆婆家的院子不大,一棵树龄将近百年的梨花古树就占据了一半。
他抬目巡睃乌婆婆的人影,谁料猝不及防间,竟有一个年轻的绿裙女子直直撞入眼帘。
五月末的时节,乌家院子里的梨花却开得正盛,琼苞堆雪,香气烂漫,轻风拂过,花瓣便会簌簌落下。
这颗梨花树不知为何灵气四溢,无论梨花瓣被风带走多少,瞬息之间,枝上又会结出新的花苞。
谢听霜立在花树之下,花瓣雨随风绕转,冰魂素魄铺满她的青丝,远远望过去,仿佛映染了满头的银白,像极了她身旁老者的那一头华发。
游徽神色怔忪了一瞬,同样步入花树之下,任凭素白香雪坠在自己的发间。
只是花雨飘得太慢了,慢到来不及将他的发丝也变为苍老的颜色,谢听霜已经不徐不疾拂去了头上所有的花瓣。
“游徽?”见他走近,谢听霜微微歪头,面上带着明显的意外之色:“你怎么在这?”
目光清凌凌的,不带半分情欲,也别无他意。
他却仅凭着一丝虚无缥缈的意象,就不受控地联想到了凡人爱侣海誓山盟时的白头偕老、白首同归。
谢听霜有点疑惑地“嗯?”了一声。
游徽像是被惊醒一般倏然回神,抿了抿唇,用尽全力敛下骤起的心绪。
“我从泽济堂过来,给乌婆婆送药。”
游徽稍稍避开了谢听霜的目光,看向一旁的老者。
乌婆婆笑容满面,正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双手伸出接着梨花瓣,一旦接满,就全扬了出去,仿佛是在玩雪一般。
游徽在石桌上放下木盒,取出盛满汤药的陶罐,拿在手上,稳稳递给她。
乌婆婆反应很慢,浑浊的双眼中满是迷茫,她看了看药罐,突然从石凳上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躲在谢听霜身后,抱紧她的腰,警惕地看向游徽。
“娘,药苦,阿乐不喝。”
声音苍老,却带着明显的害怕和着急,全然是幼童心性。
谢听霜示意游徽把药给她,而后微微偏头看向老人,温柔的声调中带着满满的安抚:“阿娘这里有糖块,药要是不苦了,阿乐喝不喝?”
老人瘪着嘴,像是有些犹豫。
谢听霜见状,从袖袋中取出糖块,剥离外面的糖纸,拈起来,轻柔喂进老人口中。
绵白糖不似饴糖,入了口,一下子就化了,乌婆婆立马高兴起来。
谢听霜又笑着对她说:“喝了药才能好起来,到时和阿娘一起去捉兔子……白白净净的兔子,眼睛红彤彤的,平日里不吵不闹,正好陪着阿乐。”
“喝药!喝药!阿乐要兔子。”
乌婆婆的声音含糊不清,但不难看出激动的情绪。
谢听霜趁机把药罐递到乌婆婆手中。
这次,乌婆婆异常听话,也不用勺子,捧起陶罐,咕咚咕咚全部饮尽。
只是因为吞咽不及时,衣襟浸湿了些许药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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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听霜用手帕帮乌婆婆擦净脸和手,又整理好衣裳,才柔声向她告别:“娘出城几日,阿乐在家等我回来,好不好?”
谁料此言一出,乌婆婆皱巴巴的手紧紧拽住她的袖角,喉咙里突然带上了含混不清的哭腔。
“外面都是坏人,娘不能走,别走!”
谢听霜的神情多了几分为难。
游徽见她实在不好脱身,学她放轻声音,也说出一句哄孩子的话来。
“阿乐不想要兔子了吗?阿娘不出门,如何能知道兔子的窝在何处?”
没成想,乌婆婆非但没有放手,连眼泪都急得淌了出来,顺着脸上沟沟壑壑的皱纹流入花白鬓角。
谢听霜见状,叹了口气:“好,不走,不走,阿娘一直陪着阿乐。”
说罢,她执起乌婆婆的手,顺势将她引向屋内床榻。
老人乖乖躺到塌上,谢听霜则坐在床沿,一下接一下地拍着她,低吟着一曲慢慢悠悠的无名小调。
不多时,乌婆婆就已完全睡着了。
等她走出房门,游徽却还未离开,他将身体的重量全然压到梨花树的主干上,第一次站得没那么直。
他垂着首,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听霜举止和态度都十分客气,温声邀他同回客栈。
游徽看了一眼脚下逐渐拉长的斑驳树影。
日薄虞渊,若自己再提出自己另外有事,那么刻意躲她的心思也太明显了。
思绪就这么弯弯绕绕晃了一圈,还没等想出个什么结果,他就已经飞快地应下了,甚至带着一丝按捺不住的迫切。
心中泛起蜻蜓点水般的起伏情绪。
待他彻底明晰它应该被称作欣喜的时候,又如冷水浇头,整个人都僵了片刻。
两人并肩走在街巷,无论街上行人是挤是疏,两人之间总隔着半尺,也不知是谁起的头。
不远不近的距离,看起来仅比点头之交要好上那么一点。
尤其是谢听霜只顾看两边的路,步履平稳,并无与他搭话的意思。
20. 初夏
游徽突然升起一丝开口的冲动,喉咙微微滚动了一下,也就顺着自己的心意问出来了:“乌婆婆为何要那般唤你?”
“什么?”
谢听霜顿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乌逢乐把她当做娘亲的事。
游徽垂下眸子:“她头脑有些糊涂,却并不会随便抓住一个人就唤阿娘。”
乌婆婆那里常有邻里照看,若说来往的女子,其实并不只有谢听霜一人,乌婆婆却从未像今日这般。
甚至于,以往他来送药,老人虽不认识他,却每次都是乖乖饮尽,半点不会让人为难。
“你说这个啊……或许是我与她娘亲年轻时有几分相像?”谢听霜弯眸回答。
“人至暮年就是如此,皮肤布满皱纹,头发变白,耳聋眼花,牙齿掉光,头脑迟钝,渐渐分不清谁是谁。”
“有些老者的记忆会停留在过往的某段时日,一直循环往复……就像乌婆婆,她如今是个小孩儿,幼童想找娘亲,再正常不过了。”
从未有人如谢听霜一般,如此细致地向他描摹衰老。
在玄灵域,即便最穷困潦倒的凡人,每一餐饭食中也都带着微弱灵气,加之有医修和丹药的存在,若想无疾终老,并非束手无策。
像乌婆婆这样的反而是极少数。
谢听霜突然侧过头,一双清润杏眸看向他,带着丝难言的探究之意。
“你怎么一副十分震惊的模样?”
“生老病死乃是常事,我们将来也会如乌婆婆这般,或许还不如她呢,毕竟七十岁算是少见的高寿。”
她笑了笑,语气平静,却又带了一丝温和的抚慰:“不过那一日离我们还很远,至少还有几十年……”
话未说完,就见身旁青年男子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可怕。
“几十年?”他轻喃着发出疑问。
金丹修士寿元八百载,元婴期可增寿至两千载。
他四百多年前即可进阶元婴,只不过因为未出芽的道种极为脆弱,无法躲过元婴劫雷的九重雷火,才一直未引动天雷劫。
有情道的道种因为谢听霜而裂开一丝缝隙,如今已经不惧雷火。
而予他希望之人,却只能活几十载。
太短了。
在修士动辄千载的寿元面前,实在是太短了。
游徽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抖着,思绪如冰海般大片凝结,连带着浑身的血液也似冷透了一半。
像是终于知晓再美再鲜妍的花也会于某一日凋零枯萎,维持理智的心弦骤然断裂,再也承载不了其它,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挽留之意。
——不惜一切代价的挽留。
【叮!天命之子「游徽」好感度+5,当前入魔值:90/100。】
谢听霜虽对他突然停下不走的行为十分困惑,却也并不催他。
她安安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略带犹疑地问:“你……一直以来都是墨瞳吗?”
日暮时分,太阳沉入地下,光线越来越暗,万家灯火零零散散地点了起来,小摊贩也开始沿街售起了花灯。
而游徽的眼瞳里,光亮尽数熄灭,唯余无边无涯的漆黑沉寂。
【叮!天命之子「游徽」入魔值+5,当前入魔值:85/100。】
他极为勉强地对她勾了勾唇:“许是天色太暗了才会如此。”
声音轻而缓,生怕惊扰了什么一般。
*
六月一到,就进入了初夏,密树含绿,朱萼缀明,蝉声也有了些盖过鸟鸣的意思。
当谢听霜将下半个月的月钱发到他手中之时,游徽面上竟然带了几分茫然不解的错愕。
谢听霜一双温和杏眸中满是无奈之色。
“游徽,你既可自由进出诸余山,必然不缺钱财,何必留在客栈当一个小小的伙计?”
尽管平安客栈二两的月钱水平在青安城已经算是顶配,但对一个眼都不眨慷慨解囊万两银子的金丹修士而言,不仅不够看,细究起来还有几分可笑。
游徽微微垂下眼皮,长睫掩住琥珀色的明净凤眸,看起来莫名有些落寞可怜的味道。
其实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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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冷峻中带着锋利的五官,怎么都和可怜沾不上边。
偏偏他生得好,身姿如松竹鹤影,极为稳重端然。
一旦做出类似于俯首低眉的示弱神态,整个人的气质就会显得柔顺温良起来。
游徽的喉咙微微发紧,不确定地问:“你要赶我走?”
没等谢听霜回答,他又轻声请求:“让我留下吧,我无别处可去。”
人都这么说了,再加上他这个月不仅从未犯过错,还一直勤勤恳恳,就算真把他当伙计,也属于极好用的一类。
谢听霜自是只能点头。
“无论你想留多久,我都不会赶你,但你放在当铺的珍异宝物……还是尽快取走为好,库房早就堆不下了,云娘几次三番同我抱怨。”
蔡云娘是平安当铺雇下的管事兼账房,平常都是她在帮着打理当铺的生意。
游徽每次往当铺堆东西都是趁夜,近来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十分有针对性地送来带有不少具有延寿作用的灵果。
延寿之物不仅稀有,且大多灵气暴烈,就连修士也是炼成丹药才会服食。
凡人之身受不住太多的灵气,游徽就挑着温和的品种,以量取胜,几筐几筐地送。
只是有主系统生成的禁灵之体在,这些东西全都对她无用,倒是造福了她在青安城中的一众亲友。
蔡云娘夜里并不住在当铺,第二日打开店门,总会被不知何时出现的奇珍异宝吓得不轻。
谢听霜只好向她解释,客栈里住的客人有些天蒙蒙亮就要出城,等不及当铺开门,因知晓平安当铺也是她的,便直接把东西留下。久而久之,客栈也没了空余地方,她只好时不时让伙计连夜把东西搬到当铺。
云娘对这个理由深信不疑,但当铺毕竟是当铺,有当就得有赎,这么多宝物,若迟迟没一个人来赎,以云娘的聪慧,迟早会发现不对。
到时只会更难解释。
为此,谢听霜也是颇有些困扰。
她向游徽提了一两次,游徽却要么沉默,要么转移话题,东西还是照送不误。
21. 嗜睡
这一回,谢听霜敛去一贯的温和浅笑,语气格外郑重。
游徽知道自己可以继续留在她身边,表情本来已经松下去了,却又因她的话僵硬了一瞬。
他敏锐地察觉到谢听霜不快的情绪,沉默须臾后,格外顺从地答应。
“以后不会了,但之前的可以收下吗?”
游徽垂下眼,“就当作是……回报当初在诸余山的救命之恩。”
谢听霜欲言又止,点头依允了。
气氛一时松缓,没过一会儿,游徽却略带不自然地提起自己要去泽济堂帮忙送药,主动与她告别。
——还是在躲着她啊。
谢听霜弯了弯唇,目送他离开客栈。
*
子夜时分,夜深人静,谢听霜主动唤回系统。
系统识趣打开系统面板,完全版本的《执行者消极任务处罚条例》在上面滚动起来。
它木着声音,但还是能从中听出隐隐约约的崩溃。
[挑吧,你想要选哪种处罚都行,我帮你暗箱操作。]
天命之子来到青安城已满一个月,谢听霜设置的剧情锁终于解开了。
饶是它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仍是震撼到数据库疯狂乱码。
——谢听霜竟然主动要求它完成消极任务判定。
《执行者消极任务处罚条例》第一条:执行者进入小世界五年,且任务进度条无进展,即可判定为任务态度消极。
为了督促和引导执行者,分系统必须在判定完成后,对执行者进行处罚。主要内容是为执行者当前使用的身体附加耳聋、眼盲、心疾、体弱多病等负面状态。
不论是哪一种,都会让人逐渐变得虚弱不堪,到最后,身体表现出来的就是药石无医、时日无多的状态。
这种处罚更多的是提醒,本质上还是为了完成任务,换言之,局里就是要让执行者难受,难受了才知道动起来。
处罚的持续时长与执行者消极任务的年限挂钩,以最低标准的五年来算,执行者得一直保持五年的负面虚弱状态,身体才能恢复健康。
硬要说的话,谢听霜确实满足了判定条件,但归根结底,还是它五年前的传送失误之故。
所以它一直以来都是自己默默压制主系统内置的判定程序,提都没敢向她提一下。
谁能想到谢听霜接下来给自己准备的是病弱剧本,连这种犄角旮旯里的规则都能被她扒出来用一用。
处罚内容本来是随机的,但系统心一狠,决定给谢听霜大开后门。
于是谢听霜就在一众麻烦病症中,挑选了一个明显最舒服的嗜睡。
她的灵魂天赋是神梦,本来就可以随时随地让她陷入沉眠状态,之所以让系统给出处罚,只是因为恰好需要。
——她需要这种命不久矣的虚弱状态。
彻底打碎一些人放在心尖珍藏的美好事物,就相当于打碎了妄想,打碎了希望。用暴力将他们从自以为安全温暖的巢穴中拖行出来,毫不留情地让他们直面这个曾经恐惧不适的真实世界。
只有这样,飘满了枯茎朽骨的死水,才会迎来新的转机。
*
谢听霜嗜睡的怪病不算是突如其来。
因她闲来无事就总是小憩,不过是每日多睡些罢了,所有人都没发觉有什么不对。
直到过了几日,游徽于客栈落锁时返回客栈,却发现谢听霜仍在后院的葡萄架下酣然而眠。
若是以往,她最多待到黄昏就该回去了。
时值六月,夏日晚风正好中和了暑气,满院花果飘香,即便她就这么睡到天明,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只不过蚊虫侵扰总是免不了的。
游徽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叫醒谢听霜,让她回房再睡。
他走过去,在竹编摇椅前蹲下来,轻唤她的名字。
谢听霜一无所觉,呼吸匀称如初。
于是游徽顿了顿,不轻不重地晃了两下摇椅,她依然没有反应。
看着她安宁平静的睡颜,他却陡然升起强烈的焦灼不安。
接下来,无论他发出怎样的动静,谢听霜始终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看不出半分苏醒的迹象。
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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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不醒呢?
向她体内输送灵力也好,为她种下清心醒神符也罢,统统不起作用。
游徽平复了好一会儿,才让这股突如其来的恐慌不至于压倒全部神思。
他俯身将她横抱起来,却自始至终未能发现,自己身为剑修稳握剑柄的手,头一回颤抖得如此不受控制。
……
等谢听霜彻底睡醒,时间已经到了第二日的午时。
她的鼻尖首先嗅到了泽济堂的药香,而即便没有睁开眼睛,仍然能感受到周围的冷凝氛围。
有一只手正牢牢箍住她的手腕,仿佛在时刻确认她是否还有脉搏,力道大到腕骨都有些发疼。
谢听霜下意识动了动,想要挣开这种束缚。
而明知她已经醒过来了,游徽却还是没有放开,甚至握得更紧。
仿佛他一松手,她又会睡得不省人事一般。
谢听霜轻皱眉头,直直对上他的眼睛。
本该明净透亮的琥珀瞳眸如今变得灰败无光。
凤眸中泛起的暗金底色晦极深极,乍看之下,竟有些不可忽视的危险之意。
柴济重重咳了一声,打破了满室异样的寂静。
“游徽啊,单看脉象,小谢掌柜的身体极为康健,不像是有病的样子,没准儿就是累着了,你想啊,她每日要打理那么多生意,只是多睡会儿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
见他默然不语,柴济叹了口气,转头跟谢听霜确认:“谢掌柜,你这一觉,可是睡了十个时辰之久,除了嗜睡,可还有其他不适?”
谢听霜摇头表示没有,看向自己仍然被游徽紧握的右手腕,平淡地吐出两个字:“松手。”
在她表达出的不悦态度下,游徽终于缓缓收回力气。
谢听霜揉了揉手腕,穿好放在床边的鞋子。
游徽突然开口:“为何你会睡这么久?为何……我叫不醒你?”眼神执拗,声音沉涩,像是非要从她这得到一个答案。
谢听霜避而不答,倒是神色缓了缓:“柴医师说无事,应当就是无事,许是过几日就好了。”
22. 天壤
说完,她像是一刻也不想在泽济堂多待,径直离去,没有半分要等他跟上的意思。
游徽低下头,强迫自己仔细感受从胸腔里流淌而出的细密绞痛。
过几日,真的就能好起来吗?
他忽然想起玉灵曾向他提过,谢听霜是禁灵之体,没有灵根,不能修炼,经脉中也存不下任何灵气。
而今看来,或许不只如此。
寻常修士的手段,也对她无用。
*
谢听霜的嗜睡之症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演愈烈。
倒没有出现上次那般一睡就是十余时辰的情况,但比之常人,区别仍然十分明显。
普通凡人每日最多睡四五个时辰,谢听霜则要接近七八个时辰,并且一旦睡着,只能等她自己醒来,外界的一切声音和动静都无法叫醒她。
好在长眠的时候多了,就省下了小憩。
四五个时辰的清醒时间,足够她醒来后安排好所有的日常琐事,不至于影响生活。
某天,趁谢听霜清醒着,游徽突然说要回一趟师门,找她告假三五日。
客栈内伙计众多,缺少一个人并不碍事,谢听霜也就无可无不可地应了,顶多是随口问了他一句:“你还回青安城吗?”
“回来的。”他脱口而出,随即敛下眉眼,郑重保证:“少则三日,多则五日,我就会返回青安城。”
谢听霜将手搭在柜台上,支臂撑头,对他低眉浅笑。
“其实不回来也没什么……游徽,我并非是要赶你,只是青安城太小,你这样的人注定不属于这里。”
谁料他听闻此言,反应却异乎寻常剧烈。
青年男子的表情变得无比复杂,琥珀凤眸中似藏着千言万语,却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只是将手中的绿萼剑放在她身前的台案上。
伴随着似有似无的清越剑鸣,黑金剑鞘与乌木相击,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游徽直直对上她的眼睛:“我的剑在何处,我就会回到何处。”
……
直到天命之子走进诸余山脉,系统仍心惊胆战地留在他的神魂中。
仅凭炼气巅峰的修为就敢闯入诸余山深处,别人或许不清楚,但它是清楚的呀——游徽一穷二白,只随身携带了一柄剑,还留给了谢听霜。
只不过天命之子对此等闲视之,谢听霜也泰然自若,两人都没觉得一个炼气期闯进大妖堆里有什么不对。
而它一个小小的系统却怕得要死。
其实这段时间它也琢磨出了一点东西,月前的诸余山,那个对天命之子出手的半步金丹大妖,必是出自谢听霜的授意和安排。
但就算她能驱使一个大妖,难不成还能让整个诸余山脉的妖族都对游徽视若无睹?
系统受怕耽惊一路,可它担心的事情,压根就没发生一点。
手中没剑不算什么,天生剑骨自己就是剑,每道护体剑气都含着一缕先天杀机,寻常妖族根本不敢靠近。
先前游徽在诸余山四处寻找延寿灵植,早就凭借武力值狠狠震慑过了一些妖族。
筑基期的妖族都知道他是个硬茬子,远远看见了他的人影就慌忙逃窜,唯恐避之不及,不敢细看,也就注意不到他实际上手无寸铁。
至于大妖……
系统看了一眼系统地图,几个快要凝出妖丹的大妖都在洞府中潜心修炼,一个都没出来。
天命之子就这么顺遂地抵达诸余山最深处的引妖池,系统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游徽此次回玄灵域,是为了寻找根治谢听霜嗜睡之症的丹药。
尽管它几次三番地告诉他,任何灵药都对禁灵之体无用。游徽却像是铁了心,怎么劝都劝不动。
系统不能离灵魂绑定的宿主超过一定的距离,谢听霜在这,就算它想跟着游徽也跟不了,只能眼睁睁看他回去。
乳白的石笋密密麻麻倒吊在巨大空旷的溶洞上,每一根石笋的尾端都滴着水滴,成千上万的水滴倾落而下,溶洞里就像下着一场永不停歇的浅绿雾雨。
游徽释放出一缕含杂着妖息的半步金丹威压,随后将整个身子沉入碧绿含翠的池水之中,一直向池底倒去。
妖族的空间神通感应到池中活物,为了确认来者的妖族之身,首先席卷起狂暴的妖力,翻来覆去撕扯他的肉与骨。
游游双目紧闭,乌发如海藻般散入水中,面容平静得不可思议,仿佛对全身近乎凌迟的剧痛全无所觉。
系统用玉灵的口吻向他解释了自己不能离本体太远,再嘱咐了一句七日内定要回来给澄心玉输送灵气,也就走完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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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
它正打算返回谢听霜身边,却被他叫住了。
“你还是不肯说吗?到底何为禁灵之体,以及……她究竟怎么了?”
这些疑问困锁在他心中许久。
从第一次询问玉灵,它却从未正面回答起,他其实已经有所明悟——这件太古神物,并非对自己玉主的情况一无所知。
它只是选择了隐瞒。
玉灵在他魂海中一声不吭。
引妖池的水流在耳边呜咽回荡,身躯即将接近池底,游徽却觉得自己的心也在逐渐沉入黑潮深渊。
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有一瞬,玉灵终于开口:
“修士踏上问道之途,最终的目标都是修炼成仙。游徽,哪怕重回上古仙道鼎盛之时,你的资质也绝不输任何一位天骄,而她只是一个没有灵根的凡人,你们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吾以太古澄心活玉之名允诺,吾会一直辅佐你,直至你生出自己的剑心。无论谢听霜如何,你就当作不知道,继续走自己的路,不好吗?”
“不好。”游徽执拗地在心里默念:“若她不得长生,即成我心所执,此生再难释怀。”
玉灵幽幽叹息了一声:“这是吾与玉主的因果,你若非要探清问明,只会被卷入其中,再无脱身的余地。”
“若你修得不是有情道,吾告诉你也就罢了,偏偏这件事,你就算只是知晓,亦要面临道途断绝的险境。”
“游徽,你此次回到玄灵域,若能为吾寻来一个新的玉主,或是做好了五百年沥血叩心一朝化为泡影的准备,吾也可知无不言,全看你如何选择。”
如何……选择?
在冰凉的池水中,游徽缓缓抬手抚上心脏的位置,常人或许可以中途改换道途,可天生剑骨的路,注定只能只有一条。
道种既生,不可移易。
从炼气期拥有这颗道种起,就意味着三千剑意中,他只能育出有情道的剑心。
若无剑心,即便修至渡劫期巅峰,与天同寿,也无法得到天梯的认可,再与大道无缘。
他失魂荡魄般在池水中飘忽不定,脚下既踩不到实地,手中虚握,也抓不住任何东西。
——直到引妖池终于确认他伪装出的妖息,池底一阵青绿光华闪过,溶洞中再无人影。
23. 有情
正如游徽许下的诺言,离开的第四日,他回到了青安城。
谢听霜睡醒开门,正要下楼,就见走廊中站了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
游徽依然身着惯常的黑衣,长身鹤立,风骨清隽,却在她出来的那一瞬间,下意识柔和了眉眼,唇角微微提起,眸底灿金映透出几分纯然的欣喜之意。
他向她递出碧绿玉瓶,修长分明的手指骨节间,留着泛白的印子,不知是将硬玉紧紧攥了多久。
游徽尽量让自己显得不要那么急不可耐,有意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地说:
“谢听霜,这是我从师门取得的灵药,或可彻底治愈你的嗜睡之症。”
谢听霜的目光却顿在他身上。
这张冷峻动人的面庞如今苍白得不带一丝人气,胸膛没有半分起伏,呼吸清浅时有时无,如同一尊脱胎于梅魂雪魄的冰像。
仿佛只是端端正正站在那里,就已经用尽了他的全部力气。
谢听霜稍在廊上扫了一眼,指着一间空置的甲字房的方向,放柔声音:“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游徽却不肯动,看向她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执迷。
“你先服药。”
他的眼睫缓慢地眨了一下,气息不匀且乏力,瞳孔都有些涣散了,面对她时,声音却还是柔和的。
仿佛正是这件事在吊着他的一口气,让他不至于立刻倒下。
比起刚刚睡醒,精神饱满、体力充沛的她来说,他才更像是需要灵丹救命吧。
谢听霜迟疑着接下,随即在掌中展开一块干净的丝帕,打开玉瓶,倒出里面的灵药。
一颗圆滚滚的丹药在帕上微微滚动了一下,通体灿金、光华内敛,显然并非凡品。
她低头看完丹药,又抬眸看着游徽。
“你回师门,就是为了用它救我?”
声线平稳,眼神静穆,怎么都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游徽隐隐升起些许不详的预感,他舔了舔发干的唇,稍带惶急地开口否认。
“不是,师门有召,此药只是顺路取回。”
他怕她,不肯要。
“……骗我。”
谢听霜清凌凌的眸光照进他的魂魄,仿佛在她眼中,他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游徽甚至在这一瞬间恨极了自己的思虑不周,为何不能打理好自己再出现在她面前,竟这般渴切、这般焦燎、这般……忧惧?
在他越发忐忑不安之际,谢听霜却慢慢松了神情。
“多谢盛意,只是……倘若回了趟师门就使一个身体康健之人变成这般模样,想来这灵药要付出不菲的代价。游徽,它是你自伤己身换来的,我不能要。”
谢听霜轻叹了一口气,翻转帕子,将丹药重新放回碧玉瓶。
“早知你是为了求药才回师门,前几日,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离开。”
谢听霜毫不犹豫将玉瓶塞回他手中。
她退回房间,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清润黑眸中似是漾起一阵碎光般的涟漪。
随即不轻不重地阖住门,竟连下楼的打算都消弭了。
游徽怔住。
谢听霜瞳眸中那丝清亮薄润的水光尚且算不上泪水,却带着悯然和歉意。
让他清楚地感知到,她并不是对此毫无触动。
——她看见了他。
【叮!天命之子「游徽」好感度+2,当前好感度:92/100。】
带着些许茫然,游徽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茫然过后,便再也压制不住从四肢百骸炸裂开来的彻骨疼痛。
每寸骨血都如同刀刮斧凿,让他只能无力地靠着墙壁,慢慢向下滑,最后只能伏地蜷身抵御。
“真能折腾啊,竟敢拿剑髓换丹药。天生剑骨跟了你这么个晦气的主人,也算是它命途多舛。”
玉灵冷冰冰地嘲讽:“哪怕只失了针尖大小的剑髓,你那副剑骨也不完整了,要养回来,至少需耗费千年。”
它虽没能跟着他去玄灵域,却因临时绑定的缘故,可以同步天命之子那边的画面。
从炼气期到渡劫期,丹药的品阶依次分为一到九阶,一阶最低,九阶最高。
而更高等的圣阶丹药,乃是上古丹道最为鼎盛之时的产物,早已无人能够炼制。
现今修真界最强的丹师也只有八阶,且百次开炉,都不见得能成功炼制一炉八阶丹。
圣阶丹药用一颗少一颗,但在皆为上古遗脉的玄灵十二上宗,其实并不稀缺。
只不过专为凡人炼制的圣阶丹,堪称凤毛麟角、万中无一。
苍月楼素有“苍月盈处,光摇半壁,万物一府,仙魔并御”之称。
要寻适宜凡人且无副作用的丹药,只剩下苍月楼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到。
于是游徽就用自己的剑髓,在那里换了一颗圣阶焕生丹——凡人唯一能够使用的圣阶丹药,不仅能够消除百病,还可延寿千载,且一直维持服药之人的最佳状态。
但还是那个问题,以谢听霜的禁灵之体,哪怕是圣阶丹,吃下去也和一颗糖豆没有分别。
“你此次回到玄灵,也多方调查过禁灵之体了,可有其他线索?”玉灵说的虽是问句,语气却很是笃定。
游徽面无表情,明明睁着眼睛,却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一样,眼神空空荡荡。
“既然如此,你就该听吾的——这颗丹药对谢听霜无用,与其被她浪费,不如你自己服下,还能补回剑髓的八成损伤。”
游徽明明听进去了,却只是缓慢地动了动眼珠,轻嗤一声:
“没试过,怎知无用。”
*
当夜,他就趁着谢听霜沉睡,利落喂她服下焕生丹。
而后立在她的床边,靠着床柱,开始漫长的等待。
一直从皓月当空等到鸡鸣破晓,床帐内始终没有半点动静,而他也从期冀到祈求到恍惚,最后抵达漆黑一团的死寂。
确如玉灵所说,就连圣阶丹药,也对禁灵之体丝毫无用。
他极为平静地唤出玉灵。
“且不说禁灵之体,你只需告诉我,如何解除她的嗜睡之症。”
玉灵被他来来回回、翻来覆去地问,早就麻木了,此刻只能有气无力地回答:
“别问了,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没有解除的办法。”
随着它落下的话音,游徽平静地唤出护体剑气。
蕴含先天杀机的剑气,此刻却温柔地像一阵清风。
清风卷起浅色床帐,轻灵拂过谢听霜酣睡泛红的面颊,然后一下一下地吹着,直到解开她脖颈间系着的彩线。
玉灵意识到了不对,当即惊慌失措起来:“你……你要做什么?”
游徽轻勾唇角,下一瞬,掌中就已握住那块飞来的赤色蛇佩。
他向玉灵确认:“你现在肯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好像它敢再说一个不字,即刻就会把它的本体捏碎一般。
“吾早就同你说过了,你要是敢冒着道途断绝的风险,吾随时都可以把真相告知你。”
玉灵色厉内荏道:“游徽,你敢吗?”
游徽却轻眯着眼,半点没有被玉灵的思路带跑:“真相于我并不重要,我只要能使她重回康健的办法,你只说,有或是无?”
“……你不要冲动。”玉灵惶惶不安,但还是说了实话:“无。”
这下,游徽连唇角那点偏执的微笑都尽数敛去,他冷然道:“既如此,留你还有何用?”
不过是回到遇到澄心活玉以前的境况而已。
道种既已裂开缝隙,剑心,他可以自己修。
这般想着,他无声加大了手中捏住蛇佩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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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掌中浮起一层灿金色的本命金乌火,眸光恨极憎极,像是非要让它连齑粉都不剩。
见他这副执迷不悟的模样,玉灵急也急了,怕也怕了,反而平静下来:“吾不骗你,你若要谢听霜现在就失去生息,大可以捏碎吾之本体。”
“玉活,她活,玉亡,她亡。”
游徽下意识松了劲,仓促之间,像是被自己的本命火烫到一样,差点让澄心活玉滑落下去。
“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他的神情十分困惑不解,若是忽略微微颤抖的声线,表面上倒有两分镇静。
“你以为,谢听霜作为一个凡人,如何能成为吾之玉主?”
为了报复他方才捏碎澄心活玉的举动。玉灵不仅全盘托出,言语之间还带着极度的恶意:
“她的禁灵之体,是因为吾抵御不住凡世浊气,主动吸去她的灵根、灵脉、躯干中所有的灵气,不仅如此,吾还凭借神魂契约,共享了她的绝大部分寿元……嗜睡之症不过是开始,接下来,她会越来越虚弱,直到五年后寿元耗尽,彻底步入死亡。”
“谢听霜的身体早已是一具空壳,如今是反而是澄心玉在支撑她活下去……哈哈哈,你不是想救她吗?方才却差点捏碎她的心脏。”
“恨吾吗?是要恨的,若不是吾的存在,谢听霜该拥有十成十的极品木灵根,就算在凡世遇不到修仙的机缘,也应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游徽的表情一片空白,像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也就是说——
他每一次利用澄心活玉探知旁人真心,都无异于敲她的骨、吸她的髓。即使并不知情,也在无意中做着玉灵的帮凶。
而他非但救不了她,还曾因她的寿元而受益良多。
浑身发冷,像是坠在了冰窟里,他接连不断地咽下喉间腥甜,以免自己这个凶手的脏血污染了她的房间。
既享用了人血制成的血食,便再也做不到无愧于心。
是谢听霜从小昙山上救下了他,是她助他的道种生芽,是她教他如何获得真心……也是她的存在慢慢打消了他的自毁之意。
这样好的人,却只能再活五年。
从发现她的嗜睡之症和禁灵体质以来,绵延数天的忧虑和绝望,终于混杂着令人痛不欲生的歉愧,以百倍之烈涌上心头。
眼前渐渐模糊一片,冰凉的水珠从眼尾落下,以极快的速度滴到地板上。
不行、不行……眼泪也是脏的。
受益者流下的眼泪,无异于假惺惺的自我安慰。
这是另一种罪恶。
他慌忙跪下来,想要用衣摆沾干水渍,却因为眼前模糊,怎么都擦不干净,地上反而渐渐堆出好几个小水洼。
玉灵声音冷酷:“游徽,吾确实是在保护你,为什么不听吾的话呢?当初一见面,你就应该杀了她,吾既然令你下手,就是要揽下所有与谢听霜有关的因果,这样,你就算成为吾的玉主,也还是清清白白的。”
“再或者,你只需冷眼旁观,假装没看到她的异状,等她死了,这笔烂帐也与你沾不上边。”
“你修的是有情道,至情至性之人,极少能过得了问心有愧的坎……这也是吾一直以来都让你少接近谢听霜的原因,若吾没猜错,你的道种,应该已经开始枯萎了吧……”
游徽跪伏的身躯猛地一颤,怔然内视丹田。
有情道的道种,本应是璀璨夺目的赤红,大小不及金丹的四分之一,总是慢悠悠的绕着金丹旋转。
如今却有一半变成了象征枯萎的灰黑,坠在乳白氤氲的气海中,一动不动。
原来这就是游移不定、贪想两全其美的后果。
——道途和谢听霜,他一个都留不住。
【叮!天命之子「游徽」入魔值+10,当前入魔值:95/100。】
24. 心脏
“解开……”他闭目喃喃:“灵契,解开。”
曾经昼思夜梦,只觉是唯一希望的澄心活玉,现在只是想起来都觉反胃恶心。
完全撕破脸后,玉灵终于在他面前卸下所有伪装,每一句话都极其残酷阴鸷。
“吾的临时灵契可不是谁想解除就能解除的,在你为吾寻到新的玉主之前,这道灵契会一直存在于你的神魂之上,更甚至于,若你拒绝给吾灵气,吾还会继续吸食谢听霜的寿元。”
盛怒如风卷残云般骤起。
游徽本就有走火入魔之势,这一下,灵力更是逆转无常,血气在五脏六腑中疯狂翻涌,竟连淌出的眼泪也变成了触目惊心的猩赤之色。
好在理智尚且残余着一星半点。
——这是她的屋室,他绝对不可在这里发出丝毫异样的声响,让外人听见,扰了她的清誉。
因此他伸手死死锁住自己喉咙,每根手指都在颤抖,力度大到指甲戳进血肉,仅在神魂中与玉灵对峙。
“你敢——”
“有何不敢?本就是长平域亏欠于吾,吾为长平域化解数次天地大劫,救民济世,活人无数……仅是吸食了一个凡人的灵根和寿元,天道予吾的功德,足以抵消这场因果。若非娲祖所留禁制,你以为吾会乖乖与她签订神魂契?”
游徽眸中充血泛红,一字一顿,说得极慢:“你若仍敢吸食她的寿命——待她亡故,我必将你彻底挫骨扬灰。”
玉灵冷笑一声,似在嘲笑他的天真。
“游徽,吾与你的灵契,可不只是表面上那么简单——当初令你每隔七日予吾灵力,除了抵挡凡世浊气之用,其实还在一次次加深吾与你之间的联系,有它在,即便吾之本体化为齑粉,也可汲取你的力量恢复如初,纵然千年万载,吾从太古而来,又有何惧?”
难道……真的再无办法了吗?游徽失魂落魄,锁住喉咙的手无力跌落,惟余满颈的血肉模糊。
如同即将溺毙于心瘴魔渊,濒死的窒息感将他思维彻底冰封冻结。
他想不到要如何补回谢听霜的寿元,正如他对丹田中正在枯萎的道种一样束手无策。
“事已至此,吾不妨告诉你,以你的气运和资质,是吾择选玉主的上上之选。游徽,若你要重续道途,天上地下,一线生机全系于吾。只要与吾结下魂契,澄心活玉就是你的剑心,连天道和天梯都不敢多说什么。”
“吾予你最后一个忠告:一旦谢听霜诚心诚意将澄心活玉赠予什么人,就等于主动让出了玉主的身份,神魂契约即可自断。若是等道种彻底枯萎才与吾结契,你那颗以有情道基为本源的金丹,恐怕也要随之碎裂,修行之路只能从头来过……吾等得起,你的道种与金丹却等不起。所以你要用尽一切办法,哄她将玉赠你。”
“只不过呢……没有澄心活玉作为支撑,仅凭一具空壳,谢听霜仅剩的五年寿命还要再减三年……利弊吾已说尽,听与不听,在你。”
游徽强令自己的胸膛起伏几下,以此驱赶强烈的溺窒之意。
他小心翼翼将澄心活玉紧贴心口,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臆想,上面仿佛传来了心跳般细弱的震颤——
这是,谢听霜的心脏。
他差一点儿就捏碎的心脏……也是必须珍之重之,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有半点闪失的心脏。
*
等游徽离开后,谢听霜睁开眼睛。
系统见她苏醒,凑上前来,期期艾艾地问:[导演,以后可不可以多来点这种反派剧情,我还想再演两集。]
语气中夹带着连它自己都没能注意到的心满意足。
按照谢听霜的剧本,它酣畅淋漓地演了一个黑化的玉灵,过剧情的时候全情投入,又痛又爽,情绪阈值疯狂攀升,直到现在还没能完全走出来。
尽管它其实手握后续的剧本,心知肚明这就是自己近期最重的戏份了,但也不妨碍它找谢听霜加戏啊。
暂且不提其中的超强参与感,在以往的任务中,执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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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都是把任务目标捧得高高的,自己又虐心又虐身,就为了博得天命之子的一点点欢心。
它刚出厂的时候,同情心泛滥,偶尔也都会觉得自己的宿主可怜。
不过局里的任务流程就是这样的,除却攻略类任务,其他的辅助类、配角类、炮灰类……总免不了围着天命之子打转,大家都一样,只能慢慢习惯。
像谢听霜这样的清流,纵观系统生涯,它也就遇见了这么一个。
——不把天命之子放在眼里不说,甚至从未掩饰过迫害天命之子的意图。
偏偏留给它参演的角色,又上头又上瘾,让它的每段数据末梢都感受到了舒爽的麻意,完全不想生出质疑谢听霜的心思。
面对系统表示没演够的请求,谢听霜却含笑摇头:[反派戏份……倒是还有一些,但游徽的入魔值已有95,短时间内不能再受这种强度的刺激了。]
入魔值若是到了100点,就会彻底固定下来,当前数值差不多到了极限……她还有另外的安排,得留几点入魔值作为容错区间。
谢听霜这么一说,系统的理智大幅回笼,突然回想起了局里制定的攻略方案——天命之子有十二个,谢听霜就要死遁十二次,同时死法必须温和且合理,不能让天命之子受到心理上的刺激。
按照原计划,谢听霜得平平安安寿终正寝。
这样才能最大程度降低天命之子的黑化趋向,在攻略成功的情况下,以“心爱之人的遗愿”将他们的入魔值固定为零。
这段时间,谢听霜本人倒是对他持以温和友善的态度,但刺激也绝对没少让他受啊!
系统细思极恐、系统大惊失色、系统呆若木鸡。
显然,第一条攻略线已经被谢听霜玩出花来了:天命之子不仅以为她只能再活五年,且黑化趋向多次触发,入魔值已经高达95点。
更为关键的是——
游徽那颗有情道的道种,确确实实是正在枯萎,且毫无转圜的余地。
25. 暗处
系统虚弱道:[谢听霜,我们是不是有点太冒进了……]
自家的事只有自家清楚,澄心活玉失去真正的玉灵,早已不能替代修真者的道心,哪敢真的让天命之子吞服。
若缺了剑心,即使他渡劫期巅峰的修为足够登上天梯,也会被叩问道心这一关彻底拦在门外。
世界管理局管辖的小世界皆由小说话本的愿力衍生而来,但凡哪本书中敢出现主角飞升不了的剧情,绝对会被归入人人喊打的烂尾书架。
——尤其是天命之子自己修不出道心这样的主观原因,下场只会更惨。
就算完成救世任务,支撑这本书的愿力消减至无,小世界还是会慢慢消失,和灭世并无差别。顶多是造成的危害更小,不会像天命之子引发的世界自毁一样,波及周围其他小世界。
系统强烈起伏的情绪状态完完整整传给了谢听霜。
她叹了口气,带着一丝无可奈何,耐下心来解释:
[……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像玄渊界这样的超高等世界,愿力的作用微乎其微,如有必要,书中人物完全可以挣脱命运,做到不受剧情和结局的束缚,甚至反过来影响世界线的走向。]
[换个思路想,就算没了游徽,玄渊界还有另外十一个天命之子撑着,怎么也沦落不到消失的地步。]
仿佛被她的话注入了一针强心剂,系统瞬间又活了过来,只不过出于谨慎,它还是怂怂向宿主示弱:[我可是那种你说什么就信什么的系统,就算你蒙我,我也看不出来的。]
言外之意,千万别辜负它的信任!
谢听霜随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起身下床,在博古架前站了一会儿,挑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青玉匣。
里面并不是空的,打开来看,一匣天水碧的珍珠正散发着盈盈柔光,美不胜收。
外人看来价值连城的宝珠,谢听霜却不甚在意,只是顺手将珍珠倒进另一个空置的檀木盒。
动作不算粗暴,但也绝对沾不上小心的边。
做完这些事,她从昨日的随身荷包中掏出一枚浑圆无暇的灿金丹药。
正是那颗圣阶焕生丹。
青玉匣中本就垫着一层素色软绸,直接放进去也不会伤到它。
她又排出几颗灵石,绕着焕生丹摆满,才放心合上玉匣。
长平域的凡世浊气累积数万年之久,已经达到无孔不入的地步,哪怕是一滴水,一缕风,里面也尽是无形无影的凡浊。
若无灵气保护,这颗圣阶丹也会如真正的澄心活玉一样,灵性慢慢被蚕食殆尽,变成一颗废丹。
[你、你没吃啊?]
系统已经看懵了,结结巴巴问:[不对,天命之子亲手喂你服的药,怎么会在你手里?]
[一开始就掉包啦。]谢听霜并不卖关子:[就是把丹药取出来看完,手帕遮挡着倒回玉瓶那一下。]
[……啊?]
因为受到的冲击过大,系统光球在她魂海中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在天命之子眼皮子底下就敢换药,要是被他当场发现……
呃,好像发现了也没什么……
系统想了半天,还是没想出能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90点好感度的含金量不是说说而已,天命之子除了疑惑和不解,极有可能都不会把谢听霜往坏处想。
震惊过后,好奇和疑惑也就齐齐冒了出来。
谢听霜一边将青玉匣收到合适的地方,一边轻轻巧巧答:[减少不必要的折损罢了。]
[若非出自一片真心,他也不会明知有损自身剑骨,仍一意孤行以先天剑髓换药……既为赤心相待,我虽无法接受,却也不至于弃如敝履。如此,还是不在禁灵之体上面浪费了,找到合适的机会,还他便是。]
看起来像是谢听霜良心发现,主动留有余地,但它犹犹豫豫,还是琢磨出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折损这个词,怎么看也不像是给人用的啊。
谢听霜态度虽温柔和善,可言谈之间,分明是在说一件带有消耗品性质的工具。
听着宿主平静的声音,系统光球不知为何,猛地抖了抖。
谢听霜略挑了挑眉,向它确认:[你还有其他疑问?]
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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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果断放弃使用自己的脑子,转而谈及另一件事:[我如今还需要回天命之子那里吗?]声音十分迟疑不决。
以游徽如今对玉灵的憎恶程度,但凡它再主动和他多说一个字,恐怕都会把剩下的5点入魔值瞬间拉满。
[当然要回。]
谢听霜弯起眉眼:[不仅要回,好感度模块也要继续开着,不然他怎么能知道……那颗正在枯萎的有情道种,其实远比他想象中要顽强得多。]
*
城外的青安古道昼夜不停,川流不息。
谢听霜熟识的友人和走商听闻她的怪病,像是齐齐商量好了一样,隔三差五就从各地送过来一个名医。
尽管找不出她的病因,但到底都有真本事的人,每位医师都开了独门药方,全是养身补元之用。
——治不了病,只能尽力弥补她身体的损耗,实属没办法中的办法。
柴医师也多番上门看诊,快七十的年纪了,但凡有点闲工夫都在勤勤恳恳翻医书,须发都白了不少。
以至于谢听霜不得不婉拒他的好意,只说如有其他症状,定会自己主动去泽济堂。
两方拉扯过后,终于商量好了每隔三日诊一次脉的规矩。
自从那晚过后,游徽开始完全无法忍受谢听霜脱离他的视线。
无论她要去哪,又身处何处,只要走出自己的屋室,他的目光总要紧紧跟着她。
而不知从何时起,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的人,还多了一个谢赤水。
谢赤水原本就对谢听霜以外的所有事情不感兴趣,只是一直以来都不太打扰她,每日看她一眼,确保她平安无事,就会安安静静自行离开。
如今却大不一样。
谢听霜但凡下楼,不管做任何事,总免不了被一明一暗两双眼睛注视着。
二者的目光中皆带着可以称之为病态的紧张感和保护欲。
——仿佛随时觉得她会突然消失,不得不时刻保持警惕,渐渐沉沦在想把她绑在身边的欲念之中。
区别在于,游徽只能在暗处,谢赤水却因姐姐的身份,更为名正言顺。
26. 友人
哺时,谢听霜正赶工盘着几家铺子的帐,一个青年女子步履匆匆走进客栈,不知为何面带愠怒之色。
她抬起头,一眼认出了来者。
正是隔壁成衣铺子的陶掌柜。
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陶檀香一向见人三分笑,能让她如此怒目睁眉之事,不能说没有,也是极为少见。
谢听霜为她倒了满满一杯凉茶,稍带好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夏日暑热,三伏炎蒸,动作稍大一些都会汗流如雨。
陶檀香确实口渴,站着喝完一杯茶,终于敛去些怒火。
谢听霜一面让她坐下慢慢说,一面拿起茶壶,又给她续了杯茶。
此时的陶檀香平静下来,终于看见了同样坐在长桌前,正盯着她的谢赤水。
在如此幽幽冷冷的注视下,她仿佛瞬间被浇了一盆冰水,全身上下都僵硬起来。
谢听霜见她不动,以为她是嫌桌上太乱,便开始收拾起了看完的账册和不用的纸张。
这张长桌本是客栈伙计吃饭用的,只不过有时要同步处理的事情太多,柜台地方小放不下,她就会将账册和纸笔全在长桌上铺开。
自从系统负面状态开始生效,她使用长桌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不过这么做也有好处,至少留给谢赤水的位置更宽敞了。
——她患上嗜睡之症的这两个月,谢赤水为了离她更近一点,一直陪她窝在那个中等大小的柜台后面,怎么都算不上舒服。
等到她行云流水地收拾完桌子,陶檀香却还是不动。
谢听霜用眼神问她还有什么顾虑。
陶檀香自觉躲不过去,面上流露出明显的挣扎之色。
考虑片刻,却硬着头皮,出人意料地选择了谢听霜和谢赤水中间的位置。
贴着谢听霜,是因为有要事告诉她,方便说话。
离谢赤水近,却是出于贪凉的本能。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一靠近谢赤水,整个人仿佛都沁透了冰冰凉凉的井水,大夏天的,再畅快不过。
她敢把谢赤水当作冰鉴,也是心知谢赤水绝对不会在平安客栈的地盘上对她怎么样,所以才这般放心大胆。
只不过人是坐下了,陶檀香却左看一眼谢赤水,右看一眼谢听霜,几番欲言又止。
她的胆子是有一点,但全是借了谢听霜的势,要是让谢赤水知道有人打她妹妹的主意,继而怫然大怒,后果谁也担不起啊。
谢听霜一脸了然:“是要说的事不好让赤水知晓吗?”
陶檀香显然也是被她的直言不讳惊了一下,却很有技巧地保持了沉默。
是这个意思没错,但直说就太得罪人了……她可不想凭空倒大霉。
谢听霜点头表示明白,站起来走到谢赤水身后,不轻不重地拢住她的耳朵。
“现在可以说了,赤水不会听到的。”
她温柔一笑,同时低头向青衣女子确认:“对吗?赤水。”
谢赤水微不可见地颔首,显然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半点自己的想法。
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陶檀香挠了挠腮,极为不放心地望向谢赤水。
女子浓冶绮丽的五官冰冷漠然,却因为谢听霜对她的亲昵动作,奇异地放软了神态。
目光定定地落在一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陶檀香深吸一口气,也就鼓起勇气照常说了:“孟家那个孟元修,寻了媒人,要向你提亲。”
语气极度愤愤不平。
谢听霜被她说得愣了愣,哑然失笑:“不过是件小事,这些年也不是没有过,哪值得你这么生气。”
这具身体的初始年龄是十六岁,哪怕过了五年,也不过二十出头,在普通人眼中,仍处于适婚年龄。
主系统为她塑造身体的时候比照了天命之子的容貌标准,如果说天命之子是一百点满值,她也是一样的。
一些凡人被她的外在容貌吸引,着实不足为奇。
在青安城的这五年,因谢赤水的赫赫凶名,那些倾慕她的男子壮着胆子来上一次,就会偃旗息鼓,根本不敢多加纠缠。
“若是只有孟元修也就算了……他们就跟中了邪了一样,说媒都要扎堆,生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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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不上似的。”
“杜茂竹、陆彦、伍回轩……还有云梦郡守的二公子,叫苏云山的那个,自从前年见了你一面,就赖在青安城不肯走,这回也是坐不住了。”
她生怕自己漏说了哪一个,扳起指头细细数出十余人。
“你友人众多,俱是披心相付,又不是没人照料,哪轮得着他们……依我看,这些人全是在趁人之危,打着恋慕你的幌子,欲行不轨之事。一旦让他们得偿所愿,成婚以后,定会以百般理由插手你的生意。”
陶檀香重新唤醒刚进客栈时的怒意,越说越气,连谢赤水越发阴冷的气息都压不住她的火冒三丈。
“谢听霜,你虽得了嗜睡的怪病,但有谢赤水在,谁也欺负不了你,可千万不要病急乱投医——”
她话还没说完,身前沉重的乌木长桌发出巨大而清脆的断裂声。
陶檀香咽了咽口水,止住话音,目光下意识向左下看去。
——只见谢赤水放在长桌边沿的手沉沉陷进乌木,留下明显的指印,而被她抓着的不规则木块,亦与长桌彻底分离。
断裂的声响不止这一处。
陶檀香僵硬地扭了扭头,客栈大堂里那个一直在扫地的谪仙般的伙计,脸色异常难看不说,手中扫帚也莫名其妙断成了两截。
谢听霜放下手,不再拢着谢赤水的耳朵,像是有些无可奈何般,轻轻叹息一声:“还是被赤水听到了啊。”
她再没多说什么,转而细致入微地挑起谢赤水甲缝中陷进去的细小木刺。
有谢赤水在废弃城主府一住就是五年的先例,陶檀香只是对她的巨力有些惊心怵目,却并未带有异样的眼光。
但不知从何时起,她在谢赤水身边感受到的不再是井水般的沁凉,而是深入骨髓的冰寒,冻得她不自觉开始打哆嗦。
索性她要说的基本上都说完了,陶檀香搓了搓满是鸡皮疙瘩的双臂,实在待不住了,起身告辞。
谢听霜抬起清润的眸子,对着这位友人温和道谢,一直把将她送至客栈外。
第二日,确如陶檀香所言,媒人陆陆续续上门。
27. 先机
每个媒人显然都做了充足的准备,迈进客栈门槛的第一件事,就是探头探脑地看谢赤水在不在。
从行动和言语上看,一个比一个谨小慎微,畏口慎事。
毕竟财帛虽动人心,但也得有命花用,万一被谢赤水所恶,为自己惹来长久的祸殃霉运,那就不划算了。
谢听霜早知他们会如此,提前做了些准备,其中也包括让谢赤水回到自己的屋室暂歇——她平时虽住城主府,客栈却一直给她留着房间,时有打扫,不论何时都可直接住人。
每来一个媒人,谢听霜都让他们稍安勿躁,先把正主叫过来再谈。
媒人们一头雾水,皆摸不准她的意思。
眼见身边的同行越来越多,有人思前想后,盘算着谢掌柜是不是在以这种方法择婿——谁先来见她,谁的求亲之心就更坚决强烈?
自以为想通之后,一个媒人生怕自己失了先机,当即溜出客栈,步履匆匆叫人去了。
于是剩下的人也坐不住了,不一会儿就按谢听霜所说,把正主都带了过来。
先到的人,还能在大堂的乌木长桌旁寻个位置坐下,稍晚一些的,就只能站着了。
平安客栈满满当当全是人,求亲的男子和媒人占了一半,从城内各处赶来的闲杂人等则占了另一半。
看热闹是人的天性,这般把十余个男子说给同一人的盛况,乃是小城闻所未闻的头一遭。
不管大人小孩,皆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因客栈门口被堵得严严实实,急得踮脚也要往里面瞧。
谢听霜不仅没有半分恼意,反而笑意盈盈,大大方方任他们看。
——反正被评头论足的又不是她。
“孟家开着金铺,若能同谢掌柜成婚,两人珠联璧合,还不得日进斗金?”
“不成不成,那孟元修生得平庸,不如穆家老大神采英拔。”
“要说穆大,长相确实没得说,也有手艺,但大字不识一个,能同谢掌柜说上话吗?”
“我看在这群人里,伍回轩胜算颇高,人端正齐整,言谈举止也斯斯文文,性子定与谢掌柜合得来。”
“莫要忘了平安客栈里那个天人之姿的伙计,有此珠玉在前,全城男子都被衬得形貌丑陋,鬼鬼祟祟,谢掌柜如何能看得上他们。”
“云梦郡府的苏二公子如何?他可是对谢掌柜情深意切,放着府城的锦衣玉食不享,非得留在青安城干等两年,要说啊,里面最痴情的就是他。”
“痴情有什么用,谢掌柜不欢喜就是不欢喜,但凡对他有意,苏二公子怎用等两年之久。”
……
闹腾了将近一个时辰,意图向她提亲的男子连带着媒人,全都脸色大变,有面红耳热的,有赧然汗下的,有焦躁不安的,也有无地自容的……众生百态,不外如是。
陶檀香昨日点到的人差不多到齐了,有两三个正主没来,只留媒人在角落缩着脖子。
这个点儿了,估计也不会到场了。
谢听霜上楼引着谢赤水出来,站在楼梯的高处,笑吟吟俯视众人,还是温温和和的语气,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
“近段日子,我患上嗜睡之症,我阿姐日日夜夜忧思不安,本应留下陪我,却为了青安城免遭大旱,在平安客栈和城主府之间疲累奔忙,实在没空受人打扰。”
“我把诸位叫来,是为了省下彼此的时间,尤其是我阿姐的时间。想同我成婚,首先要让她满意才是。”
这……
楼下来求亲的男子和媒人面面相觑,皆看到了相似的崩溃和欲哭无泪:谁也没想着惊扰谢赤水啊。
谢听霜弯着眉眼提醒:“想走的话现在也不迟,若被我阿姐彻底厌恶,滋味就不太好受了。”
普通人的厌恶不算什么,但谢赤水不同,她的厌恶,代表了实实在在加诸己身的祸殃。
除了唯一的妹妹,谢赤水会对什么人满意吗?
不会。
所有人都知道,要让谢赤水满意,难如登天。
故而她话音刚落,就有一个骨架高大的端正男子急巴巴站起来,言辞恳切道:“谢掌柜,再是姐妹情深,你们也不能生活一辈子,既然早晚要分开,若有两情相悦之人,何必在乎谢赤水的想法。”
说话时声音仍有些发抖,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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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对谢赤水还是惧怕的,但就凭他第一个站出来,就已经是勇气奇佳了。
人群不知是谁对他发出嘘笑:“陆彦,你前段时间才因纠缠谢掌柜惹上三个月的霉运,如今断腿刚能走路,怎么就忘了疼?”
谢听霜眉头轻挑,叹气回这陆彦:“你也说了是两情相悦,可我对你并无情意,可以说,在场的,皆非我倾心之人。”
“你们既然挑我患病之时齐齐上门,想来就是觉得我即将山穷水尽,必须为今生找一个依靠,以声势逼我从你们中间择选,可我一个都不喜欢,那就只好让赤水来帮我挑看了。”
她话将毕,一个身着月白锦衣的年轻男子匆匆拨开人群。
正是云梦郡守的二公子,苏云山。
眉清目朗,唇红齿白,一身气质尽显清贵风雅,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一番才过来的。
苏云山急急仰头看向楼上,紧张道:
“谢听霜,若你愿与我结缘,我必将谢赤水……”他说到一半,直接改口:“必将赤水阿姐视作亲姐看待……我可随你留在青安城,再也不回云梦郡,你若向往繁华之地,我们就去云京……今生今世,云山如有相负,万箭穿心。”
谢听霜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颊边亦漾出清浅笑容。
比之方才的冷语冰人,像是态度有所松动。
苏云山仿佛看见了希望,虽强忍忐忑不安,但还是能从面上看出激动的喜意。
与此相对的是,游徽隐在阴影中,似有千根尖针在胸口穿刺而过,让他不得喘息。
锥心之痛如波涛般此起彼伏,以至于他再清晰不过地认识到——不只是他,世上多的是人想将她据为己有。
得到了谢听霜的爱,就相当于得到她的心。
要是有谁向她讨要澄心活玉,谢听霜却因为对心上人的情爱,如同儿戏般给出了自己的心脏……她就会像一朵瞬间失水的花,在极短的时间内凋零。
只要想到这样的可能性,他浑身都受激般痉挛颤抖,按捺不住地生出一个阴暗狠戾的想法:把这些凡人都杀了,杀了就好了。
这样才不会有人诓骗盗取她的心。
28. 凌刑
神魂仿佛裂成了几瓣,纷乱吵闹,每一瓣都有着各自的想法。
——凡人的海誓山盟都是骗人的,不论谢听霜最后选了谁,要是那人因为她的嗜睡之症对她冷淡或是不忠贞,哪怕将其挫骨扬灰,也难解他的心头之恨。
——最好还是给那个凡人种下符箓,让他一辈子对谢听霜言听计从,就算她五年后寿元耗尽,也要为她守墓终生。
——可这些上门求亲的凡人,皆是乘虚而入的无耻之徒,怎么配得上以一生来陪伴她?
——必须阻止,不能让谢听霜答应这些凡人,她要经过足够的深思熟虑才可与人结缘。
思至最后,他不得不强行封闭五感,以此来遏制暴虐四起的杀意。
心魔幽幽地问:“游徽,你既对这个凡女情根深种,又见不得她另有所属,为何不对她表明心迹?尽管仙凡有别,你们结不了道侣契,也无法得到天地的认可,但左右她也仅剩五年好活了,骗骗她也无妨。”
以往避之不及的心魔之音,竟将他从漫天淬毒心瘴中拖拽出来片刻。
“为何……还能为何……无非是我与这些凡人并无差别,甚至比他们还要卑劣……他们不配,我就更不配了。”
游徽自嘲地勾了勾唇,只是脸颊的力气太小,无法让这个苍白惨淡的笑多保持一瞬。
那些凡人求得是谢听霜的财、貌、人,他却不一样,他害过她的命——所有人头顶上明晃晃的水墨小字,就是无可置辩的证据。
不论他如何抗拒,玉灵仍在为他展现具像化的真心,就算他强逼着自己不看,那些数字也一直存在,容不得他粉饰太平。
心魔循循晓以利害:“可你的道种直到现在也没有彻底枯萎,说不准正是与这个凡女有关,毕竟是她让道种裂开了缝隙……你不是恨极了澄心活玉吗?若能得到她的真心,或许不用吞服那件太古神物,亦可重续道途。”
他却在摇头:“不必再续了,这颗道种既是因她萌裂,也该为她而殉,如今我只觉得它枯萎得不够快……”
“偏偏它就是与旁人不同,我求了五百年,它怎么都不肯萌芽,如今到了它该亡之时,却只枯萎了一半就停下。”
游徽眼尾不受控地泛出深重红意,神思激烈动荡间,胸膛起伏的呼啸近乎于绝望悲鸣。
道种一旦开始枯萎,不超过七日就会灰飞烟灭。两个月过去了,他的道种还是处于半枯不枯的状态。
既活不了,也不能干脆利落地死亡。
如此恢恑憰怪,在整个玄灵十二洲都闻所未闻。
徒留他受这附骨之疽的凌刑,天长日久剜肉裂心。
心魔是最了解寄主的存在,它娓娓道:“可现下只有你知道澄心活玉的底细,也只有你不可能要她的心脏,既然如此,她爱侣的位置如何不能是你?”
“成为她的爱侣,你就可以在她心上占据一席之地,名正言顺地靠近她,这个凡女会用温情蜜意的目光注视你,亲吻你、爱你……哪怕只有五年时光,这样的图景,难道不美妙吗?”
伴随着心魔绘声绘色的描述,心烛挣扎着躲过肆虐的狂风暴雨,燃起一丝微弱的火苗。
游徽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不平,眸光忽明忽灭,破天荒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渴盼。
另一边。
谢听霜转头问谢赤水:“阿姐,这位苏……”
因为一时想不起来他的名字,她略停顿了一下。
“苏云山!我名苏云山。”
楼下男子急切喊道。
谢听霜笑了笑,接着上半句话说:“这位苏云山……苏公子,阿姐觉得怎么样?可堪良配?”
被她问起,谢赤水并不看向楼下,反而将眼神缓缓定在她身上,一双黑沉瞳眸本就吸光,如今更是染上了浓重的冥晦之色。
谢赤水生有哑疾,说不了话,但她显然另有回答的办法。
苏云山脚下的坚实的地砖不知为何松动了一下,他站不稳,当即向后倒去,偏偏脚后跟又勾住了长凳,直把凳子上一排六七个人都带得翻倒在地,摔得四仰八叉。
而这不过是个小小的开端,无形的霉运仿佛会传染一般,从提亲男子和媒人所在的一小块空间开始扩散,凡是站在客栈里的人,皆遭遇了轻重不一的祸殃——倚靠的窗框突然断裂,墙砖跌落、脚底打滑,猛流鼻血。
有倒霉惯了的人意识到不对,大喊一声:“还看什么!快跑啊!”
这时候已经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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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的人跑着跑着突然不辨方向,撞到墙面,头破血流。或是被石子绊倒,磕碰得青一块紫一块。鸟雀飞过,又在一些人头上留下灰灰白白的粪便。
没过一盏茶的时间,客栈里里外外所有人都散尽了。
包括伙计,也包括原本在客房里、后来忍不住出来看热闹的客人。
受到一大群人的霉运影响,原本收拾齐整的客栈大堂变得乱七八糟,翘起的地砖、开裂的墙柱、歪倒断腿的桌椅、满地的瓷器碎片……
谢听霜一眼扫过,除了一丝惋惜,并未产生其他情绪。
“赤水,说好了不在我这乱用力量的……”她无奈笑叹:“近半个月,客栈只能闭店修缮了。”
谢赤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多了两分茫然不知所措。
今日的清醒时间已经用尽,谢听霜困意袭来,暂且顾不上收拾残局,转身进入房间前,却记得安抚般蹭蹭谢赤水的脸——以此表达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谢赤水抬手轻触被她蹭过的地方,在原地怔怔站了很长时间才迈开脚步,打算回城主府的住处。
下了楼,却发现了一条隐在暗处的漏网之鱼。
她面无表情扫过他,如同看着一只虫豸,然后转身,踩着满地的狼藉离开客栈。
游徽亦冷眼相待。
谢听霜患上嗜睡之症的两个月,谢赤水心绪不稳,头顶的数字波动也十分明显。
谢赤水前天对他的好感度还是负八十,如今又降了二十点。
【谢赤水——身份未知,年龄未知,好感度负一百。】
——似要将他焚尸扬灰的刻骨厌憎,竟是他获得的第一颗真心。
半枯不枯的道种并未为此触动分毫,而他也不需要它再产生任何波动了。
或许从小昙山上见到谢听霜起,他的道种、连带着他本身,早就注定要是谢听霜的专属之物。
只不过当时的他太过迟钝,不仅看不出那是一见钟情,还将前所未有的心尖颤动,误以为是道种萌芽之故。
蠢,好蠢。
真是太蠢了。
他无声垂下头颅。
于是无人注意到的阴影处,地面突然溅开几朵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