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航》
1. 001
11月20日,早晨七点,梁宛抵达奥斯陆。
天空还是一片泼了墨的深蓝色,太阳没有升起。
入境取完两箱行李后,她蹲在机场角落的柱子边,捣鼓早早从某网购软件上买的流量卡。重启手机断开机场wifi后,工作群里的消息开始不停弹出。
成功了。
她长舒一口气,摁灭手机屏幕。
没有人需要她报平安。
新买的抹茶色旅行箱已经被摔出黑色的划痕,梁宛弯腰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它。中看不中用。可她偏偏就喜欢好看的东西。
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雪在灯光中慢速落下。
要不是为了雪景,她也不愿在冬天出行。厚重的衣服将行李箱堆得满满当当,往身上一穿,把人裹成一只熊,行动还不便。
但她也不喜欢夏天就是了。
她很挑剔。
作为一个不喜欢做计划的人,梁宛这才开始查询去民宿的交通,用她仅会的一门外语与人沟通,找到了火车站。但找Vy售票机花费了她不少时间。折腾完坐上火车,已经是中午。
尽管这里的“中午”天还未亮。
这个时间的火车上人不算多,扫视一圈,亚洲面孔并不少,多是游客。
梁宛不擅长分辨不同国家的人,不过她倒是听见了有几个人在用日语交谈,只是听不懂。
不断行驶的火车掠过无数风景,但在黑夜里,梁宛只能看见它们模糊的轮廓。她往车窗上吹了一口气,用指尖写下:LW。
再平静地看着它消失。
雪夜很安静,这里也没有人认识她,一切的浮躁都被列车与轨道摩擦的声音抹去。
没有人认识她,意味着她也可以做任何事。只要不触碰法律底线,即便丢脸,等她回国,这一切都会翻篇,成为她人生中不足为道的插曲。
梁宛弯了弯唇,删除之前收藏的丹麦精/子库信息。她还是想面对面挑选,想体验一次,尽管这对对方来说会有些不厚道。但——就请允许她循规蹈矩的人生里,有一次偏离航线的错误。
经济舱的位置对长途飞行来说逼仄狭小,她的腰痛得根本无法入睡,此刻身体受窗外黑夜的影响,更是乏力。梁宛浅浅打了个盹,醒时已到市中心,天色也逐渐明亮。她飞快地拖着两个行李箱跃下火车。
拿出手机正准备查询下一步,这才看见徐菲林发来的五条消息,没有一条不是关于工作的。
梁宛深呼吸,打下一行字。
「Alice姐,我在休年假,这个项目的所有事情我都已经和Ben交代清楚了。」
她想说不要打扰她的休假,但斟酌再三,还是软了语气。
「我4号回来。如果Ben还有不清楚的地方,可以再问我。不过因为时差关系,我可能无法及时回复消息。」
梁宛在最后补上一个emoji笑脸表情,丝滑切换到地图开始导航。换乘一次地铁后,她终于抵达民宿,手已经有些脱力。
老旧的民宿没有电梯,无尽的旋转楼梯窄小,走到四楼时,梁宛已经有些喘不过气,忙摘了围巾大口吸气。
好在民宿很干净,不用与房东碰面。订购时没有单人房的选择,于是房间里有两张床,空置的那张正好让她堆一些衣物。地段也好,拉开窗帘就能看见街对面的地铁站,拐个弯就是一整条商业街。
梁宛倒在床上,无比想睡觉。
但她看见窗外的天开始蒙蒙亮起,太阳还未越过地平线,光就将整片天空都染上黄色。
梁宛知道,她如果现在睡过去,再醒来恐怕就是晚上,时差无论如何也倒不过来了。想到这,她弹坐起来,扫了一眼手机。
徐菲林回复:「忘了忘了。记得多拍点照,带点纪念品或者男人回来。」
梁宛笑了笑,若有所思。
奥斯陆在晨光中逐渐显露其面目。
她看过挪威旅行推荐,大多都说奥斯陆颇为无聊,城市风光在欧洲也不算独特美丽,周边尚有些不错的徒步点。
日出后下了一夜的雪变成了雨,天空阴沉沉的,算不得好天气。
但这些都没有影响梁宛的心情。
她这次来挪威,比起看风光,还有其他意图。
梁宛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换了件短款白色羽绒服和直筒的黑色加绒冬裤,穿了双来这里之前刚买的雪靴。
有点冷,但她也要难得地顾着风度,为了她此行的目的。
雨水融化地上的积雪,变得泥泞难堪,梁宛撑着伞勾着脚趾,走得很慢。
下雨天让本就不多的行人变得更少,她背着相机,选取些别致的景色记录。
十一月底的日落时间很早,梁宛边走边搜攻略,决定在日落之前去一趟蒙克美术馆。
梁宛虽然不爱做计划,偶尔也丢三落四,但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旅游,除了非洲、南美洲和南极大陆还未踏足过,她都已经独自走过一遭。她的方向感很好,懂得变通,陌生的城市对她来说并不难走。
这陌生感反而令她感到安定,和一种可以短暂逃离现实的快意。
她的旅行一直很随性,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打卡。听闻《呐喊》因颜料原因正在褪色,美术馆无法将其全天展出,只能每半小时展出一幅,梁宛见到的是石版画,她拍了一张照,便不等其他版本了。
对于生命中很多事,她都是顺其自然的态度。
没有学过艺术的梁宛对这些作品只有最纯粹和朴素的欣赏,理解并不深刻。
从美术馆出来,天色将暗。
梁宛看了一眼时间,意识到她在这里逛了三个小时。
她匆匆查询奥斯陆值得一去的酒吧,发现有一家叫做HKOK的酒吧就在民宿附近,据说是世界排名前十的酒吧。
梁宛对酒吧的了解很少,仅限于去云南旅游时,在丽江古城驻足过的一间。当时她点了一杯最便宜的鸡尾酒饮料,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被雇佣的气氛组把座位让给真客人,一个个卖力跟着音乐蹦迪。她不懂那样的乐趣,喝过几次酒,也始终不能感受其魅力。
HKOK没有显眼的招牌,入口只一个狭小的木门。
梁宛一边感叹如今社交网络搜攻略的便捷,一边收起滴着雨珠的伞打开门。
酒吧里面的空间并不大,昏暗的灯光与窗外渐暗的天色交织融合。
醇厚如酒的女声轻轻哼着曲调,唱片机不停旋转着。
里面的人大多坐着,用不高不低的声音交谈。
梁宛快速扫了一圈在场的男士,顿了几秒,垂眼为自己不纯的动机感到一丝羞耻和内疚。
门边的一位女士笑着用英语告诉她:“你很幸运,再晚一点就要排队了。”
梁宛微笑道谢,在一列酒名中选择了一个看起来友好的——Cloudberry,在剩下的两个位置中选择了角落里靠墙的。
她留意到酒吧里的男士只有三位是独自前来,还有两人是和男性朋友。有两位模样不错,身高大约也不低,虽然他们此刻坐着。只是不知道性格是否容易接近,也不知道有无家族病史。
她惯性地将工作时分析利弊的状态延伸过来。
到实践的时候了,梁宛才发现之前预想中的行动对她来说十分困难。她以为自己可以借着酒精上头,冲动地把这事完成,风流一回。可半杯鸡尾酒入肚,身体微热,她却仍旧没有感受到半点冲动,理性完全占据了她的大脑,不断打着退堂鼓。
这太荒谬了不是吗?
三个月前,她去看了心理咨询师。是的,即便她表面不说,但她内心一直渴望一段亲密关系。换句话说,她是想要恋爱的,但却无法做到。
她不是没有对男人产生过好感,但那种好感都在与对方关系拉近时消失殆尽,她本能地觉得“还不够”“她还不确定是不是他”。
心理咨询师说:“你不会处理亲密关系。”
这很难改。
她的性格,来自于她成长路上的每分每秒。
她今年二十八岁,而此前她主动过的对象只有一位,是一见钟情。在对对方一无所知的时候,她感觉到全身血液冲上大脑,带着扑通扑通的心跳靠近对方,询问其联系方式。结果并不意外,对方拒绝了她的要求。冷静下来后,她自己也觉得甚是荒谬。只不过是大街上的惊鸿一瞥,对方恐怕觉得自己是个疯子。
但那样跳脱的行为发生在她大学时,如今再也不会了,甚至于连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她都已经不记得。
即便是现在,她想要冲动的理由也不过是她想要有个孩子。
梁宛接受了自己这一辈子或许都不会有伴侣这个事实,她反而豁然开朗了。
她从不觉得孩子是人生中必要的,但她静静思考了一个月,意识到自己还是想要拥有一个可以爱的人。她希望她的生命里有一个联结,而不是孤立无援。
梁宛对自己是诚实的,明确知道自己的缺点和特点,比如说她是害怕孤独的。但她无法降低自己对爱情的标准,无法选择和一个不够爱的人共度一生。
她知道现在女性一个人也可以拥有孩子,譬如说利用精/子库。梁宛搜寻了不少资料信息,看中了丹麦的精/子库,一整套流程下来的费用虽有些昂贵,但也能接受。
可梁宛怕针,更是害怕那长得过分的取卵针。也无法从一片冷冰冰的照片或文字描述中抉择。
她不是一个低欲望的人,此前一直自我解决。
梁宛想,不如去没有人认识的地方疯狂一次。
酒吧的门又一次被推开,街上的冷风再次灌入。梁宛顺着那个方向抬眼看去,新进来了一对男女。她垂下眼眸,盯着酒杯顶端几乎消散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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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还是算了吧,这才第一天。
她起身正要走,眸光掠过木门那一隅,身形忽然顿住。
门边角落竟还有一个座位。
单独的旧绿沙发,一盏昏黄的台灯,被一株绿植隔开的空间。
孤岛般的位置,仿佛在说不想与人交流。
那是一个亚洲面孔的男人,更确切些说是东亚面孔。以梁宛的角度看去,他微微侧着脸,眼窝比一般亚洲人深邃些,是混血吗?他低着头,桌上摆着一杯蓝色的鸡尾酒,细边的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视线凝聚在面前的电脑上。在这里还要坚持工作,梁宛不禁感同身受。
他的度数应该不高,透过镜片的五官几乎没有变形。
梁宛曲腿,重新在位置上坐下,食指无意识缓缓刮蹭着酒杯边缘。
她是一个很相信直觉的人。这个男人令她觉得安心,可同时有又不可言说的危险,这种感觉很朦胧。
他的双眼皮很好看,扇形细窄,垂眼时显露得多一些,透着些慵懒。睫毛很长,长得让她无法看清他藏在阴影中的眼睛。他的瞳孔会是什么颜色?黑色?琥珀?
梁宛不喜欢薄嘴唇的男人,没原因,就是不喜欢。这个男人的唇形生得极为好看,不薄也不过厚,只不过不笑的时候透着冷漠。
梁宛托起自己的下巴,定定看着。
他的下颚线也很完美,硬朗又不过分粗旷。利落的短发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宽阔的肩膀撑起褪去外套后的黑色衬衣,她喜欢他的气质。
梁宛的目光不自觉在他身上游移。
他虽坐着,但她能从腿的弯曲判断他的比例。他应相当高,肩宽腿长,小腿比大腿更修长。只是沙发的扶手挡住了他的腰,不知道腰细不细?他的身上有少许健身痕迹,虽看不透,但一定不过分。梁宛不喜欢硬邦邦的块头,也不喜欢排骨精,她很挑。
梁宛觉得这个男人的身材应当正好符合她的审美,但黑色的衬衣透不出任何轮廓——
她在做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梁宛恍然回神,慌乱收回目光,酒杯里的Cloudberry已经见底。她后知后觉地捂住头顶,羞耻感蓦然加深。
她刚才是对一个陌生男人进行了眼神骚扰吗?甚至对他产生了一些越界的想象?
她心虚地瞄了男人一眼,幸好没有被他发现,没有给他造成困扰。
梁宛捂了捂跳动过快的心口,起身往门口走去。
起初,她是想离开回到民宿。
走着走着,她放慢了脚步。
男人接起了电话,对方说,他安静聆听,面无波澜嗯了一声,开始阐述他的观念。
是德语吗?梁宛想。
不少人觉得德语念起来气势太足,有时显得凶狠。但她不觉得,男人的声音低沉自然,说起话来平静理性,很好听。
梁宛佯装拍店内的摆件与装饰,脚步在原地停留了很久。
男人结束了通话,重新将目光投向电脑。
他应当不是游客,从穿着到坦然自若的模样,都应该是住在这里的人,又或许是住在德国?也许是华裔?或者是有些许混血基因?又或者是韩裔日裔?
他有家族遗传病史吗?希望没有。
梁宛控制不住那近乎骚扰的想法。她决定在失控前快速离开这里。
关上相机,她快速拉开木门往外走。
“女士!”
酒吧里不知是谁忽然用英文喊住她,许多双眼睛朝她看来。
男人还在打字。
“外面在下雨,不要忘记你的雨伞。”
梁宛怔了怔,意识游离地回到酒吧内,找到刚才放雨伞的地方。
“谢谢,我记性不大好,总是会忘记东西。”
“哈哈哈,其实你只要出去淋到了雨,就一定会想起来的。”
梁宛又朝那人道了一声谢,转过身。
木门,那个男人。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去够木门的把手。
街上又冷又阴湿,从这里步行回去,她还需要在黑夜里走两刻钟。
但这没什么,奥斯陆的天气总是这样的,她应该习惯并接受。
别想了。
梁宛在大脑里不断地提醒自己。
木门唰一下被她拉开,冷风与斜飘的雨丝吹入,然后重新重重地合上。
酒吧内被风声掩盖的交谈声重新冒头。
“先生,冒昧打扰您。请问你有女朋友吗?”
伞还收在梁宛的身侧,没有展开,她站到了男人面前。
在挪威没有人认识她不是吗?反正她此行的目的本就不纯不是吗?不会有人知道她的名字,被拒绝也没有人会知道。
何况,这样的邂逅也许只有一次。
明天,后天,他也许都不会来这里了。
2. 002
门开了又关,两次。
风吹到他这里,扰乱了他的思绪。
周沥停下打字,未抬眼。
“没有。”
他略有些不悦,冷淡回答,指尖重新敲打起键盘。
梁宛紧绷着一根弦,全身血液都被调动汇聚。听到回答,她来不及让自己冷静思考,靠着此刻的冲动决心将问题问完。
“请问你有什么疾病或者家族遗传病史吗?”
周沥一个词未打完,手指停下,镜片后的眼帘微微上抬。
话问出口,梁宛就后悔了。
这实在是一个冒昧的问题,换作她是他,她应当已经生气了。
话已扔出,后悔也于事无补。梁宛只能硬着头皮伫在原地,心里默念着:
这里没有人认识我,这里没有人认识我。
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因为她羞耻得没地躲,梁宛的脸红得诡异,在台灯暖黄色的光里,愈发显眼。
周沥抬头打量起她,停在键盘上的指尖不动声色往回收了一点。
他没有说话的这段时间,梁宛觉得尤为漫长。她好像悬在蔚蓝的海中,四周仿佛空无一物,而她就快要憋气至死。
良久,眼前的男人开口。
“也没有。”
梁宛心里有些吃惊,对方竟然没有生气,也没有让她滚。
她下意识要问一句虎狼之词,但她忍住了。
她还有一件事要确认。
“你不是中国人吧?”
梁宛要确保她未来不会再和这个男人见面,不会有人忽然出现开始和她争夺孩子抚养权。
周沥不疾不徐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合上电脑。
他垂眸,若有所思,半晌笑了笑,反问她:“看着像吗?”
他说英语很好听。
梁宛的大脑有些过热,不太能组织清楚语言。尽管他们目前似乎已经搭上话了,但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把话题引向那件事。
“有一点像,但也有可能是韩国人或者日本人,或者是混血?”
这是她的期望。
她又说:“抱歉我不太会分辨不同国家的人。”
周沥点点头,仍旧用英语问她:“你是中国人?”
“是……不完全是,我是泰国华裔,住在泰国。”
梁宛一本正经扯了一个谎,失控运行的大脑甚至编好了一个名字。
“我叫Mia.”
然后她就想到了一件事——万一对方让她说几句泰语呢?她毕生也只看过几部泰剧,哪怕学腔调也学不像。
幸好,眼前的男人只是点了点头,说着她的话说:“你可以叫我Lee.”
“Lee.”
梁宛喃喃。
交换名字了。
然后呢?
她应该说什么?
她要怎么请对方帮她造个孩子才不会被请去警局?
来挪威之前预想的“你好请问方便和我上/床吗?”她根本说不出口!
“Mia.”
梁宛攥着自己的手,还在苦恼。
“Mia.”
周沥又喊了一次。
梁宛回过神,应了。
他淡淡笑着看她,问道:“是在做社会调研?”
“什么?”梁宛怔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是指有关疾病的问题,“不是……”
周沥抬了抬眉梢,极具有引导性地说:“那是——?”
“满足我的个人好奇心……?”
梁宛的语气不太有底气,自己也对这个回答充满怀疑。
周沥侧了侧头,没有追问,但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无疑是在告诉她——他不信。
梁宛沉默了,看着周沥收拾桌上的东西,大有要离开的架势。
她在心里默念她和这个男人以后不会见面了。
“你介不介意……foronenight……”
梁宛越说声音越小。
周沥的动作一顿,抬起头似笑非笑,“你说什么?”
“你有时间吗?我们换个酒吧再喝几杯?”
酒壮怂人胆。
梁宛是这么想的。
周沥收拾完东西,淡淡道:“抱歉,我不想喝醉。”
梁宛舔了舔因紧张而干涩的嘴唇,“今天是我第一天到奥斯陆,你要是有时间的话可不可以……”
“那你就更不应该邀请一个陌生人,”周沥执起一柄黑伞,“知人知面不知心,Mia,你的戒备心不够。”
“……”
知人知面不知心。
人面兽心的分明是别有意图的她。
梁宛暗自腹诽。
周沥推开木门,黑伞同步撑开,降落中的雨珠被伞面弹开。
梁宛凝视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迎着风雨离开。
不知道是不是幻听,风雨交杂中,她好似听见了一句:
“Foronenight不是我的风格。”
-
行尸走肉回到民宿的梁宛躺在床上,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上的雕花。
她不知道自己心里的憋闷是因为被拒绝的丢脸,还是因为今后再也见不到这位难得让她心动的男人。
但梁宛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此行的目的也许无法达成了。
晚上她做梦了,梦见那个叫Lee的男人。
梦境缺乏逻辑,场景换了一个又一个,有她从未参加过的舞会,有她从未见过的卧室,光怪陆离。然而每一个场景中,她和Lee都在做同一件事。
一场春雨把梦境浇灌得潮湿粘腻。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梦。
梁宛惊醒,背后的床单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润。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刚才半梦半醒间,她本能地不想结束这个梦,用有限的可控意识续写那虚假的世界。
“你好。”
拉开门,门外是房东太太,一头银发,气质清雅。她见到一头蓬乱的梁宛,有些惊讶。
“抱歉打扰你休息了。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买了一些新鲜的牛奶在冰箱,如果你想喝可以自己取。厨房还有吐司和几种果酱,麦片在柜子里,这些都是免费的。”
梁宛拨了拨凌乱的发型,对房东太太表达了两百分的感谢之情。
抬头看时钟,竟然已经下午一点了,窗外的天被阳光照得透亮,是这个季节难得的好天气。
她在奥斯陆的第二天,竟然在睡梦中耗费了大半,再过不久太阳就要落下。
梁宛快速冲了个澡,出门觅食。
其实她并不饿,沿着街区慢悠悠地走,最终找了一家装修合眼缘的餐厅。她走在街上的时候,就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看见了里面的一架钢琴。
只可惜钢琴有些陈旧,无人弹奏。
梁宛在服务员的推荐下点了两样招牌菜。
等待的过程中,她快速看了一眼工作群,一切正常。
除此之外,谢晚馨与梁宛最近也常联系。谢晚馨是梁宛的高中同学,关系不算是很亲密,但也时不时会热络地聊上几句。倘若是谢晚馨主动找她,那多半是因感情又出现危机了。
谢晚馨在感情中是患得患失的类型,想得多,苦恼也多。她常常不甘心,却又舍不下。梁宛只当她发泄情绪的树洞,在浑水里轻轻搅两下。
「宝宝,我和你说。逸程昨天生日,我陪他看新上映的好莱坞电影,晚上请他吃日料,给他买了一条八百多的领带。全程气氛都很好,晚上也开了一间房。结果我们做的时候一直有电话打进来,前几次他没接,第三次还是同一个人又打来了。我能听见对面是个女人的声音,后来他很仓促地就结束,把我送到地铁站让我回去。」
「昨天我没有说什么,但现在越来越觉得不是滋味。女人的声音很年轻,我没法不多想。但我之前答应过他不会再怀疑他,不过问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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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类似的事已经发生过很多次。
梁宛的回答和以前一样。
「与其自己郁闷,不如迂回地问问他。答案你能接受就好,不能接受就分。」
「哎我怎么总是问你这个母单……你太冷静了,不懂感情使人盲目。」
梁宛放下手机,短暂失神。
服务生端着她点的一大张薄脆披萨来了,又给了她一个装满冰块的杯子,和还未开封的罐装可乐。
拿起披萨刚咬了一口。
“下午好,先生。”
冷清的店里新进来了一位客人,梁宛本能地往门口看了一眼。
她动作一顿,松开捏着的披萨。
是昨天那个叫Lee的男人。
透过落地窗,梁宛后知后觉这里距离昨夜的酒吧很近,在同一个街区。
这么说,他就住在这附近?
男人也看见她了,进门后脚步还分毫未动。
是因为发现她这个骚扰犯在这里,想换一家店不成?想到昨夜说的话,梁宛顿时觉得披萨噎在嗓子里,难受得很。
她想低下头,但是又忍不住抬起眼打量男人。
他还在那里没有走。
今天的他比昨天休闲一些,头发更蓬松,柔和了他眉眼间的冷厉。
以为只有一次的邂逅,迎来了第二次。
“Lee。”
梁宛无知觉地捏紧了手,尝试性喊了他的名字。
“嗯?”周沥侧目,看她的同时向前走了几步。
“披萨我一个人可能吃不完,我还点了意面……你要不要一起吃?”梁宛清了清沙哑的嗓子,“两个人一起可以再点一个菜,我请你。”
周沥垂眸看向已被撬走了一块的披萨,“你对陌生人一直这么热情吗?”
梁宛嗓子痒得呛了一口。
她不是对陌生人热情,只是对他贼心不死。
“是啊。”
她挺直了背脊,尽量落落大方地回答他。
上方的圆形射灯发出暖色的光,落在梁宛的睫毛上,她眨眨眼,眼底的阴影就如同鸟振动翅膀忽闪。
她的脸平整紧致,顶光对她来说也不死亡。
比起昨晚见面时那稍显生疏的妆面,她今天不带目的的素面更藏不住她的心事。到锁骨的中长发散落在肩头,不自然的折角还留有方才扎过头发的痕迹。
周沥沉默凝望她,目光从那双不直视他的眼睛,缓缓移动到她微笑的嘴角。
“很抱歉,”过了许久,周沥沉声道,“我不是随便的人。”
梁宛的笑容瞬时僵在脸上。
言外之意,她很随便。
可他似乎又没有说错。
结合她的目的与行为,梁宛也没法为自己开脱。
但她其实也是个颇有脾气的人,听出对方语气中少许的嫌恶后,她抬了抬眉梢,反而收起了怯生生的心态。
“是吗?那怪我看走眼,这两日多有冒犯了。”
她不顾及形象,拿起刚咬了一口的披萨,囫囵塞进嘴里,嗞拉打开罐装可乐仰头喝了一大半。
“你好,麻烦给我打包。”梁宛对服务生说道。
话音落下后,店里除了打包盒发出的刺耳声响外,静谧无声。
梁宛抬头看了看Lee,摊手示意,“这么多空座,你随便坐,我马上就走。”
她刻意加重了“随便”二字。
诚然,她没法反驳他说的事实,但这不是什么好听的话。说来说去,对方不过是个陌生人,也不会和她发展短暂的肉/体关系。等她从这件餐厅的门走出去后,再也不会见面了,她没有必要还端着笑脸。
周沥颔首,只字未语,垂着一双淡漠的眼睛在隔壁桌坐下。
梁宛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叹气。
可惜。
这么符合她取向的男人不多见。
她为他无法成为自己的猎物而遗憾。
3. 003 Irish
抵达奥斯陆的第三天,拉开米白色蕾丝窗帘,见到光的眼睛忽感酸涩。梁宛用力眨了眨眼,面前的视野从红橙的一片逐渐变得清晰。
碧蓝的天躲在团团棉絮似的云层身后,屋顶上、树枝上、道路上,尽是洁白的积雪。
蜷在窗帘阴影中的梁宛静静望着窗外,很久很久,久到萦绕在眼周的酸涩褪去,惺忪的睡眼完全清醒。
大雪过境后的晴天,明媚非常,直视竟有些刺眼。
这间民宿她只订到明晚,过了明晚住在哪她还没有想好,随波逐流。
她应该去瞧瞧别的城市,可她只觉得疲惫,旅游也不像个样子。接连三天,她都睡到日上三竿,和太阳的照面十分短暂。梁宛不禁想,是时差还未倒过来吗?
她放下手机,揉了揉眼。睡觉之前再决定吧。
梁宛简略洗漱后,从行李箱中拿出一条薄荷色的羊毛围巾。围巾很柔软,看得出来洗的次数颇多,边角上横生出几不可察的杂乱细丝。
这是她多年前收到的生日礼物。
接连试了几个系结的方式,梁宛最终又换回最初的。
薄荷色拢着披散的黑发,像个蘑菇。
梁宛笑了笑。
送她礼物的人没说错,薄荷色显白。只是那个人有了新的孩子,再也没有主动和她联系。
从狭窄曲折的楼梯往下走时,梁宛在想Hkok酒吧。
是她选错了地点吗?Hkok里的人都很正经,品酒、闲谈甚至办公。那里的人对她的邀请感到唐突和冒犯也是正常的。
脚步一顿。
可她也不想去混乱的地方,怕染一身病,得不偿失。
梁宛是很拧巴的人。
嘴上总说着谁都可以,却比任何人都看中爱情的感觉。若是没有感觉,即便对方条件再优秀,她再劝说开导自己,她也跨不出最后一步。
老同学归国见面时劝过她,不用管对方是不是渣男,就当是练习,随便谈一次,积攒点经验。梁宛口头上答应了,可也只是口头上。
漫无目的走在街上,雪地靴踩着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雪晴天好似蒙着一层天然滤镜,镜头对准风景,按下快门,不用修图即是成片。
回到民宿附近街区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四点,太阳刚落下,天空中还留有一丝余光。
梁宛带着空空如也的肚子走进一家咖啡厅,买了一个烘焙小点,连接wifi戴上耳机后,接起谢晚馨给她的视频电话。
“还没睡?”
梁宛压低声音说,咬了一口面包,抬眼看屏幕。国内应该是凌晨。
“嗯,”谢晚馨穿着一套水蓝色的睡衣,抿着嘴有些娇羞,“我和逸程和好了,他刚走。”
梁宛习惯了,并不觉得意外。
仗着身在挪威没有人听懂中文,她说话也直白。
“戴套了吗?”
谢晚馨愣了一下,“哎你也太直接了……戴了啦。”
梁宛的表情没什么波澜,点点头,又咬了一口面包。
谢晚馨从来不避讳和她说这些,梁宛不感兴趣,只当个听众。唯独一点,梁宛很在意。
与自己不同,谢晚馨并不想要孩子,但她的男朋友曾多次提出过不想戴套的要求,她深感困扰。梁宛虽然还没有和这个叫李逸程的人见过面,对他的印象已经降至冰点。
刚放心,怎料谢晚馨又说:“前面都戴了,就最后蹭蹭的时候没有,应该没事。”
梁宛一滞,抬起头严肃道:“吃颗药。”
“哎呀你别这么吓人,又没有完全进去,不会怀的。”
“晚馨,只要有流入的就有可能怀。”
谢晚馨滞了滞,有些后怕,但转念一想,“你怎么一副老司机的样子,你明明什么经验都没有吧,还在这里教我。”
她失笑,揶揄道。
梁宛知道她又没听进去,深吸了一口气,无奈笑了笑。
“实践零分,但我理论满分。”
谢晚馨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讨,问起奥斯陆的风光,梁宛给她看了些相机里的照片,聊了大约一刻钟才挂断。
梁宛也不听别人的建议,所以她并不会有恨铁不成钢的想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她和谢晚馨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类型。
她只希望撞南墙的时候,不要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面包吃完后,咖啡还剩下半杯。
梁宛摘下耳机仰靠在沙发上看窗外。
来到远离现实的地方后,她的内心格外平静,除了见到那个叫作Lee的男人时,其余时间是毫无波纹的水面。淡淡的孤独和空虚飘在她的心里,她很喜欢这种感觉。
忙碌生活的反面。
“女士,你是中国人吗?”
梁宛转头,看见一个浅发高鼻梁的北欧人笑脸盈盈地看着她。是当地人?颇为英俊,穿衣风格像是杂志里走出来的模特。
“是的。”她答道。
“我之前去过北京和上海,学过几句中文。”
梁宛面颊微红,刚才的话他都听懂了?
“会说你好、谢谢、这个多少钱。”对方道。
梁宛舒了一口气,那应该听不懂。
“你是来旅游的?”
“嗯。”
“你从北边过来?”
“不,奥斯陆是我的第一站,我打算往北边走。”
一问一答,不知持续了多久。
男人说:“你很漂亮。”
梁宛抬起眼帘,“谢谢,你很英俊,像模特。”
“你的眼光很准,我的职业就是广告模特。”
这是搭讪?
她无法判断对方出自真心,或是有yellowfever。
梁宛忽然想到Lee,哑然失笑。
那个男人会感到冒犯和疑虑实属正常,她现在也如此。
但她此次的目的并不单纯,所以对这个北欧人尚有些耐心。她静静打量对方,思考是否要把他作为猎物。
平心而论,他没有让她产生任何冲动。和那个男人不同。
但Lee已经拒绝她,如果她不想空手而归,是否该退而求其次?
“你……”梁宛有些犹豫,“你健康吗?”
“什么?”
对方没有理解她的疑问,但依旧咧着嘴越坐越近。
梁宛转头对着窗外深呼吸了一次,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半晌,她回头说:“要去喝杯酒吗?”
没有酒精,她无法昏头,也就无法忽略自己心底里的勉强。
对方欣然答应。
她看着他,眉头的结解不开。
没关系,只是喝一杯酒,只是聊天罢了。
她还有退路。
梁宛端起咖啡准备一饮而尽。
杯子才被抬起,一只骨骼分明的手盖住了杯口。修长匀称的手指扣着杯沿,手背上一条一条显眼的青筋跃在梁宛眼前。
梁宛下意识吞咽了。
抬起头,Lee站在桌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等到她的视线完完全全与他相撞。
“原来谁都可以。”
他面无表情。
男模特不明白眼前的状况,瞧了咖啡杯几次,梁宛久久未说话,他便对忽然出现的陌生男人说:
“你是谁?请不要打扰我和这位女士。”
Lee看着梁宛,不动声色施力按下咖啡杯,梁宛还捏着杯柄。Lee的指尖无意地触碰到她的指侧。
她垂眸,有短暂的出神。
“Mia,和我喝酒,还是和他?”
周沥松开扣在被子上的手,冷冷问了一句。
梁宛挎着包,看向他的眼神带着疑问。
她漠视了身旁男模特的眼神,看着Lee,定定说道:“我的动机不纯。”
周沥答非所问:“选一个。”
他的语气显然已经失去耐心。
梁宛吞咽了一回,尽可能忽略到自己逐渐发烫的身体,她对男模特说:“抱歉,他是我的朋友,我和他有些事要说,不能和你一起喝酒了。”
她对Lee是有一些怨念的。
但这仅仅只有十几天的旅程,她不想被自己的脾气绑架,梁宛决定抛弃腼腆和放不下的脸面。
Lee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的心偏向谁了,那根本没有可比性。
他对她有种源自本能的吸引。
既然他给了机会,一二不过三,梁宛无论如何也不想错过。
男模特皱起眉头,笑容一收,“什么?我们已经说好了,你这个女人怎么……”
周沥端起桌上的杯子递给走过来的店员,沉沉道:“警察在过来的路上,你该想想如何解释这杯咖啡里的东西。”
男模特脸色忽变,还没起身,已经被两个店员按住。
梁宛错愕地看了他一眼,扭头望向Lee。
她是个警惕心很强的人,但她没有料到就在她瞥向窗外的短短时间内,就有人在咖啡里动了手脚。
她反思了一下,她总是喜欢给场所加上标签符号。比如说在酒吧、派对她就会紧盯自己的酒水,而在咖啡店,她就疏忽了这一点。
“去哪里喝酒?”
梁宛起身,和Lee并排站着。
周沥看了她一眼,“Hkok。”
“能不能买点啤酒去我的住处喝?”
梁宛不再拐弯抹角,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也是见的第三面。
周沥落在口袋里的手紧了紧,侧目瞧她,无言的审视穿透她那双看似纯净的眼睛。
梁宛没有闪躲,直视刺眼的太阳那般直视他。
她想和他度过一夜,然后再也不见。
“不能。”
冷厉的拒绝。
不算意料之外。
梁宛莞尔,“那就Hkok吧。”
-
金色的光彻底消失在天幕,整个世界陷入蓝调。
冷色光线映着Lee的侧脸,使他看起来淡漠得很有距离感。
梁宛和他走在街上,他的步调不算快,也许是在配合她,总之几乎与她平行。
可这样,她反而很难观察他。
她减慢了步调。
周沥的脚步微顿一瞬,然后继续刚才的速度前行。
梁宛跟在他的侧后方,不加掩饰地观察他。
她的眼神和太阳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周沥无法忽视。
Mia喜欢坐在窗边,昨日和今日都是。
他途经时,总能看见她一个人的身影。今天不同,身边多了一个向她搭讪的男人。
周沥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在昨天小小的不愉快后,他更没有再与她交谈的打算。
但她实在不是一个警惕的人。
那个男人明晃晃地往她的杯中加了粉末,而她竟未察觉。
走进咖啡店,听见她约对方去喝酒。
周沥没有多大的波澜,垂眸想——她果真是个随便的人。
同时也愚蠢。
本想走,但她举杯的时候,周沥还是伸手制止了。他没法眼睁睁看着一桩犯罪行动发生。
“Lee,你平时就住在这个街区?”
“住在慕尼黑。”
“那你是来旅行?”
“我爷爷在这里,我来看他。”
“你会马上回德国吗?”
周沥站定。
梁宛来不及反应,轻轻撞在他的背上。她后退了两步,揉了揉鼻尖。
“你与人喝酒,都喜欢做身世背景调查?”
“不是……”梁宛抿了抿嘴,“你当我没问。”
周沥用余光扫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
“不会立刻回。”
梁宛怔了下,意识到他还是回答了自己的问题,脱口而出:“谢谢。”
谢谢?
周沥没再说话。
抵达Hkok时,彻底入夜,街上的灯光显眼夺目。
Hkok里座无虚席,有几人排起队伍。
“进去吧。”
周沥压着门说。
“可是里面没有位置了。”
“有个座位不接外客,只招待朋友家人。”
梁宛眨眨眼,“所以你是?”
“老板是我朋友。”
梁宛了然,跟着Lee进去。他说的果然是他上一次坐的地方。只不过这次他没有带电脑来办公。
“喝什么?”
“Cloudberry。”
周沥问她:“不试试别的?你上次来,似乎也点了这个。”
梁宛脸颊微晒,“这个还挺好喝的,也好看。”
樱粉色的酒上飘着白云。
“嗯。”
周沥不做推荐,径直坐下。
梁宛在他对面坐下。
又回到了最初见面的地方,她看似有了机会,可实在不知道Lee这样的男人怎样才会和她上/床。
电视剧里勾引人的招数,对Lee管用吗?
她不动声色观察他。
“喝完就回你的住处去,奥斯陆没有你想的那么安全,尤其是深夜。”
“你要一起去吗?我们可以买点啤酒喝第二轮。”
周沥凝视她。
这是她第二次邀请他去她的住处。
“我不喝啤酒。”
梁宛垂眼,看来这条路行不通。
Cloudberry喝完后,梁宛又点了一杯。两杯过后,她能感觉到自己有一些发热,身体飘飘然的很舒服。
她平时不喝酒,但她似乎天生就不是那么容易醉的。
于是她点了第三杯,IrishMist。
它看起来就像是咖啡上放了些奶油冰淇淋。
“别喝醉了。”
周沥适时提醒。
“没事,我又不是一个人来喝的。你能带我回去。”
咖啡奶油,应该不是烈酒。
酒吧里暖黄色的氛围灯下,周沥弯了弯唇。
她是一个很容易看透的人。
IrishMist不像它看起来的那么无害,不甚酒力的人喝下去会觉得飘飘然,感到极度晕眩。
周沥只喝了一杯就停了,靠着椅背看她喝。
梁宛抿了一小口,酒淌过食道进到胃里,灼起沿途的一切,她立刻就感受到了身体和大脑的反应。
她不知道自己酒量的极限在哪里,她怕自己真的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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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头瞥了一眼Lee,她找了些话题与他闲谈,不外乎是有关德国或挪威的事,期间她仰头喝了好几次酒,实则都只抿了一小口。舌尖沾了点味道,不敢入肚。
过了很久,大多客人酒过三巡,交谈也都变得松弛。
梁宛笑着看他,问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好看?”
声音绵绵的如同酒上飘着的云,很轻很晃,与平日里不同。
周沥抬眼,灯影中,晦暗不明的眼神扫过她微红的脸颊,落入酒杯那仍旧高耸的云中。
他似有若无扬了扬嘴角,“你喝醉了?”
“好像是的。”
周沥淡淡道:“神智还算清醒,别喝了,该回去了。”
梁宛一顿,这个男人太精明了,不好骗。她抿着嘴心想,拼了。
她摇摇头不答应,然后一点一点把IrishMist喝完。她几度停下,强撑着不让自己被袭来的晕眩感侵蚀。她要半醉,不能真的醉。
祈祷中,玻璃酒杯空了,酒吧里的音乐又换了一首。
Lee看了看时钟,回头要与她说话时,梁宛却睡倒在桌上。Lee叫了她几次,她只以低声的嘟囔回应。
天旋地转的晕眩是真的。
还有从胃里烧上来的灼热感。
“Lee,我们可不可以去外边,这里……好热。”
梁宛的身体软绵绵的,尝试起身又跌坐,腿部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周沥走过来收拾她的挎包,她便攀附上他靠过来的身体,以此借力起身。
IrishMist……像它的名字,梁宛仿佛身处一团水雾中,灼热又潮湿。
迷雾中,一缕淡雅的香气沁入她的鼻尖。
像初晨时白雪皑皑的冬日林间,薄阳初升,树梢的积雪缓缓融化,下着一场独属于森林的落雨。
梁宛本能地勾住Lee的脖颈,贪婪地埋进他的胸膛。
他的气息让她既沉醉又清醒。
周沥顿住。
梁宛的脑袋从他的胸膛蹭到脖颈,头发揉得凌乱,柔软地摩挲他颈部的皮肤。
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她的发尾刺痛他的皮肤,他眼中闪过一瞬的震动。
梁宛又像树獭一样抱了过来,重新缩回他怀里。
周沥别过头,在原地站了片刻后,他握着拳揽过她的腰,走到大街上。
“住在哪里?”
梁宛嘀嘀咕咕:“公园边……不对……二楼……六楼?嘿嘿,记不得了。”
周沥深吸一口气,抬手看了眼时间。
“去酒店还是去我家,选一个。”
“酒……酒店。”
再怎么说,人生地不熟的,酒店应该比他家安全些。
“护照带了吗?”
梁宛突然伸直了手,忙乱地在她的挎包中一顿找,纸巾、头绳、充电线都落到地上。
周沥的太阳穴在跳。
他按住她捣乱的手,捏住她的手腕,从包中抽出。
“我找。”
他捡起地上的东西,用纸巾简略擦了一遍,翻出她的护照本放进口袋。
周沥弯了弯唇。
泰国人。
红色护照本?
他垂眼,静静看了梁宛片刻。
-
风雪过后的夜晚依旧凌冽,风吹散了醉意与身上不少的温度。
雪融后的地滑,梁宛走不稳,只能紧紧抓着Lee的手臂,身体微倾靠着他。
抬起头,夜空清澈透亮,没有云影。
梁宛的脑海是混乱的。
晕眩、紧张、害怕、兴奋……还有犹豫。
她原本的生活按部就班,从未有过多么出格的事。纵使她有许多疯狂的想法,但她没有真正实施过。她真的要那样做么?
她希望Lee只是一个健康不滥情的男人,但千万不要太过纯情。她自私地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但又有一个声音说着不要伤害他人。
“你不舒服?”周沥缓下脚步,侧目问她。
她微醺泛红的脸上有很多情绪,细眉拧着,略显干涩的嘴唇无意识努了努。周沥微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视线落在她忽闪的睫羽上。
她抓着他的手越来越紧,人的魂却仿佛游离在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梁宛摇摇头。
“嘶——”她头一偏,抵靠在他肩上,“头晕。”
周沥没有再说什么,一路无言带着她走到最近的酒店。
梁宛看了一眼酒店的房钱,心开始滴血。她忘了他们所在的街区是繁华区,酒店定是不会便宜,更别提他们走进的还是一家富丽堂皇的五星级酒店。钱虽是Lee支付的,但她还没有无耻到睡了他还要他付钱的地步。
准备找个机会还给他。
宽敞的房间里有一张大床,漆黑一片,仅有落地窗外的一点城市星光。
梁宛站着,恍忽地看着黑暗。
黑暗中Lee身上清洌的香气淹过了自己的酒气。
她感到意乱情迷。
灯亮了。
她转身正想说什么,看见Lee重新拉开房门,要出去的架势。
出于本能,梁宛拉住了他的手臂。
“你要走吗?”
她皮肤很白,此刻手也与脸一样,泛出粉红色。不知是因酒,还是因刚才一路走来的寒冷。
周沥抬眼看向她。
“去一趟便利店。”
梁宛不太相信,定定地看他,不放手。
可是她不相信又能如何,她也不想把他吓跑了。
“好……那你快去快回。”
回?
周沥笑了笑,没应声,走了出去。
门咔一声关上后,梁宛走到窗边俯瞰城市。
她的意识清醒,只不过觉得脑袋有些沉重。同处一室了,下一步呢?她该怎么做?
另外,她也没有信心确认Lee还会回来。
他已经尽责把她送到酒店,也许他就这样回家了也说不准。刚才的说辞兴许只是想摆脱一个纠缠不休的人。
梁宛等了很久,久到她看累了窗外单调的灯光,窝进沙发里昏昏欲睡。
Lee应该不会回来了。
她被骗了。
梁宛悠悠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的灯光昏暗,她怔了怔,只有玄关的灯亮着。
“醒了就过来吃点东西。”
Lee?
梁宛愕然起身,心跳在一瞬间加速。灯亮起后,Lee的身影在梁宛眼前变得明晰。
是他没错。
桌上摆着不少食物,有从便利店买回来的,也有从餐厅打包回来的,而且多是些有助于解酒的。
梁宛一动不动,周沥扫了她一眼,把另外一个纸袋放到沙发上。
“不想穿有酒气的衣服睡觉的话,可以换这一套。”周沥说,“明天下午一点前退房。”
话音还未落,他已经走到门前。梁宛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这次若再错过,她不会再有勇气冲动一回了。
“Lee,你先别走。”
周沥回身,拧动门把的手停下。
“还有事?”
梁宛眼一闭心一横。
“你能不能和我上/床?”
4. 004
压下去的门把手失去施加的力,回弹了起来。咔一声击在梁宛心上,她颤了颤,心情与赴死没什么两样。她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能说出这番话。
Lee看着她,微微低头,玄关的顶灯从上方投射下来,他的神情完完全全隐藏在阴影中。
对未知的紧张让梁宛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没有注意到玄关是下沉的,脚后跟硬生生在台阶上磕了一下,人往后一摔,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她闭上眼,想死的心都有了。
与Lee沉在阴影下的面容不同,灯光将她照得明亮,面颊上的绯红与紧张全都无处遁形。
她支着地正要起身,一只手递到了她面前。
梁宛怔了怔抬起头。Lee垂着眼,昏暗中他的眼神晦涩难懂,表情平静得似没有听见那句话。
借着他的力起身后,梁宛听见他比之前还要低沉的声音,掺着些微的沙哑。
“如果你喝醉酒之后喜欢邀请人发生关系,”周沥停滞住,半晌才道,“那么你找错人了。”
一番话与刚才起身带来的晕眩感让梁宛脑袋嗡嗡的,一时说不出话。
周沥抬眼,淡漠且带有审视意味地看着她,“酒品不行少喝酒,外面的人比你想象得危险。”
言尽于此。
“我不是随便什么人都邀请的。”
梁宛脱口而出,一瞬间就懊悔了。她的话太没有说服力,她才见了他三次。
周沥没说话,片刻后轻轻笑了声。
“Mia小姐,如果我没有出现在那家咖啡厅,现在和你在这里的人就不会是我。”
梁宛怔住,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蒙着雾气的湿润眼睛眨了眨,忽然低下头。
周沥转身的动作停滞住,半晌垂眸深呼一口气。
“你的戒备心不够,有些人接近你是别有目的,”他顿了顿,加上一句,“以后小心些。”
她没有听进他的劝告。
“我接近你就是别有目的。”
梁宛倏然抬头。
这句话是真的。
周沥的眸光暗下去,眼帘却缓缓抬起。
“第一天在Hkok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被你吸引了。老实说,我没有过什么感情经历,平时也不是一个多主动的人。我人生里冲动过的次数只有两次,当然,之前一次我只是询问对方有没有女朋友。你是那么多年以后,第二个让我冲动的。”
真假掺半的谎言,才最容易让人相信。
梁宛直直看向他眼底,不闪躲。
只有在衣袖下隐藏着她紧紧蜷缩在一起的手指,指甲掐在虎口上,疼也意识不到。她在违背她一贯的诚实与良心,她真怕自己以后会遭了报应。
“Lee,我是认真的。你对我来说很特别,所以我才会本能地想要和你……”
“Mia,”周沥打断她接连不断的“告白”,他侧身望着镜子里她的身影,褪去臃肿外衣后是一身洁白的毛衣,衬托得她像一只无辜又无害的雪狐,“没有人会把醉话当真。”
“我没有喝醉!”梁宛着急了,牵住他的手腕,“我,我刚才是装醉的,也记得住处的地址。我只是……只是想骗你待得久一点。”
血液似乎全都涌向了大脑,她此刻的话语全都是不假思索说出口的。她下意识用力一拽,而Lee站定不动,力量的差异使得她向他倾倒而去。
周沥伸起另一只手抵住她倒向他的肩头。
距离悄然越过警戒线。
周沥低眸。她昨晚或是今早洗了头发,散发着淡雅的花香。
冬季就这样染上初春的信号。
梁宛站稳了,心跳因为这冷不丁的贴近而加快。先前褪去了厚重的外套,如今贴在她肩头上的那只手,恰好能感知到不自然的心跳。
阴影中那双冷清清的眼睛垂下,静静看着梁宛。
偏偏她此刻想的全是不能就这样放他走,缓了片刻便又开始喋喋不休。
“我知道仅仅三天就谈上/床太快了,我以前也没有这样过,你要相信这世界上有一见钟情,有出于本能的冲动。因为是你我才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就连梁宛也不知道自己的话中掺了几分真几分假。
她仰着头看Lee,在幽深如潭的眸底看见夜狼一般的目光。他在审视,在剥开她层层谎言的伪装去看透她这个人。
梁宛不擅长与人对视,这一眼令她萌生出退缩的想法。
他的城府似乎比看起来的更深,梁宛没有把握。失控不是什么好事。
她清了清嗓,默默收回视线,轻轻搭上他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
“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我没有要冒犯你的意思。”
周沥面无波澜地听着,视线款款降落在她的手上。
白得有血色,透着浅浅的粉,手背上细细的青色筋脉延伸至她匀称的骨节上。她的手腕很细,细得他可以轻而易举捏住,若是用点力……
周沥不自觉反手将她禁锢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注意她的怔愣与惊愕。
指尖穿插在她指间,摩挲着那里脆弱柔软的皮肤。将她的手反过来,掌心泛着粉,有些滚烫。
她的生命线很长,这很好。
腕骨上有一个半指甲大小的烫伤痕迹,椭圆又近乎心形。
周沥用拇指覆上去,像一片羽毛轻轻地抚过,他能感觉到轻微的凸起。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的指腹划过那片皮肤时,梁宛晃动的眼眸和忽然被抽离了力量的身体。
“怎么留下的?”
低沉的声音仿佛那杯IrishMist,迷雾缭绕,扰乱人的心神。
嗓子里的水分烧干了似的,干涩沙哑,梁宛回神用力吞咽了几次,才缓缓曲起被他捏着的手指说:“小时候冲热水袋的时候,烧开的水不小心溅到了这里。你生活在德国,也许不知道热水袋的用途,在中……我们家乡,我们用它取暖。”
梁宛吓了一跳,差一点就说错话。
周沥睨了她一眼,松开手,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唇。
“既然没有醉,你能照顾好自己,我更没有理由留下。”
“……”梁宛哑口无言,转了转失去温热触感的手腕,半天才憋出几个字,“可是……”
“你是认真的?”
周沥却没有走,微微低身侧头审视她,忽然打断她又要开始的滔滔不绝。
梁宛露出疑惑的表情,“你觉得我在和你开玩笑吗?”
“没什么,”周沥低下头,单手摘去眼镜,搁在梳妆台上,轻轻低语,“不是开玩笑就好。”
冲动不是他的生活方式。
但生命中也允许有一次意外。
梁宛只听见他说了什么,却听不清楚。
“什么?不好意思我没听清,你可以再说——唔!”
封住她的嘴唇柔软冰凉,携着他刚才喝过的鸡尾酒味,树莓的酸甜,柠檬的清新,酒精的迷醉。
梁宛以为Lee是儒雅温吞的,表里如一的。
可当他没有丝毫犹豫地,揽着她的腰肢往他怀中倒去时,她看见了他儒雅外表下不一样的一面。
他的入侵不加掩饰也不停歇。
一股酥麻的暖流穿透身体,梁宛脚软得站不住,慌慌张张地勾住他的脖颈。
周沥卡在她腰上的手更用力了,托起她下沉的躯壳,另一只手覆在她的后脑勺,将她抵靠在墙上。冰凉的墙面摩擦他的关节,皮肤在看不到的地方开始泛粉,发红。
细密的吻滑向嘴角、耳下、颈侧。
梁宛的喘/息声不受控地变得粗重。
原来,完全被一个人的气息包裹住是这样的感觉。
梁宛无法思考,无法平静地呼吸,强睁着的眼睛止不住颤抖。在逐渐被水汽占据的视野里,梁宛第一次看见Lee镜片下的眼睛。他闭着眼,循序收紧了她的腰,一点一点地靠近。
原本的目的抛却脑后,梁宛闭上颤抖的眼,此刻只想出于本能地赴这一场露水情缘。
忽然,周沥停止了这一个吻。
梁宛惶惶睁开眼看着他,沙哑问道:“怎……怎么了?”
她仰着潮红的脸看他,周沥弯唇笑了笑,“我出去一趟。”
梁宛愕然,拉住他不让其走,“你反悔了?”
“没有。”周沥回眸,轻笑道,“忍一下,我去买安全套。”
忍一下?
梁宛的脸一下热得如同被放在油锅上煎。
听起来像是她急不可耐了。
两秒过后,梁宛忽然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安全套?这可不行,那她还怎么达成目的?
“不用,我不喜欢那个东西。”她心虚着低下头说。
周沥抬了抬眉,不语。
“我向你保证我没有性/病,我不是来报复社会的。”
周沥的指腹触碰到她发烫的耳垂后,“我也没有。但如果没有安全套,你会有怀孕的风险。”
梁宛颤了颤,下意识用力吞咽了一下。
周沥察觉到这不寻常。
又听她说:“我会吃药。”
“急性避/孕药对身体有损伤。”
周沥不推崇为享乐伤害身体的方式。
梁宛顿了顿,搬出自己高中大学时的经历扯谎,“我长期服用短效避/孕药,因为我生理期一直不准。”
见Lee还是不语,梁宛着急地皱起眉,“真的。一个月吃25天的那种药,所以我现在是不可能怀孕的。”
周沥垂手,依旧道:“我很快回来。”
眼见他的手已经伸向门把,梁宛不顾一切抱住他的腰。
“不行,我怕你去外面吹了风就冷静了,就不回来了。况且……”梁宛的头埋得越来越低,声音轻而喑哑,“况且我忍不住了。”
她使足力气将Lee推到墙边,迫使他整个人面对她。纤细的手迅速地解开他大衣的纽扣,动作略显粗糙地将其褪下。再里面是湛蓝色的毛衣,她的视线微微上移。
他太高了,她没有办法脱下他身上的衣服。
“你能不能……自己脱一下衣服。”
从刚才到现在,梁宛至始至终低着头不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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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视,声音发颤。
指尖顺着腰往下,翻起衣摆,触碰到冰凉的纽扣,生疏地想要去解,指尖却不小心触碰到他腹部的皮肤。
好烫。
梁宛心脏一震,于瞬间蜷起了手指就要抽离,口中嘀咕着:“抱歉……”
一只宽厚的手掌倏然压住她鬼祟的手。
梁宛抬起头,指尖能感知到他的起伏。她喜欢肌肤的触感,贪婪地想要多摸一些。
周沥淡淡笑了,“抱歉?之后我不想听你一直不停地说抱歉。”
话音落下的瞬间,梁宛飘了起来。她以为是酒精的作用,直到自己降落在柔软的床上才后知后觉——Lee将她抱起扔到了这里。
周沥单膝跪在床沿上,双眼微垂,利落翻起毛衣的下摆,从头顶褪下。湛蓝色的毛衣飞去落地灯边的沙发上,梁宛视野里的周沥穿着黑色宽松单衣。
褪去冬日盔甲的他很不一样。
被衣服拨乱的头发凌乱蓬松。他的皮肤颇白,即便是在昏暗灯光下,梁宛也能感觉到。
他很干净。
这是梁宛对他这个人气质的评价。从第一眼见他,到如今在床上,她始终这么认为。
洁白的纯净中,又有着不确定。每每撞进他的眼睛,梁宛便感觉自己看着一个全然不同的人。下意识令她觉得危险。
周沥俯身逼近,手臂撑在她两侧,眉目平静望着她。
“你和我一旦开始,就不会有回头路了。”他单手慢条斯理解着她锁骨边的纽扣,低沉的嗓音略有停滞,“确定了吗?”
钥匙已经在锁孔中转动,只差推门这一步,她没有后退的道理。这是她求来的梦。
勾住脖颈的一吻代替了回答。
衣襟从雪白的肩头滑落,温暖的掌心游背而上,时间过了很久,久到她开始习惯Lee的触碰。亲吻原来可以不止于唇,眉心、颈窝,比酒更醉人,意乱情迷时,搭扣在寂静中被解开,吻无声无息地蔓延至雪顶樱红。
梁宛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脏激动又惶恐,无法平静。仰起的身体、蜷起的脚趾,她像一滩水那样找不着自己的形。
多么不公平,她赤条条地展现,表情也无所遁形。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Lee,仍旧一袭黑衣,宛若禁欲的信徒。
混沌中,她放弃过多的思考和犹豫,滚烫、纤细的手指解开之前那颗欲解却未遂的纽扣,那里比所有地方都炙热。
雪白的肌肤染上樱桃般的粉红。
周沥尽收眼底。
他的心底似乎对这个忽然闯入生命的意外——感到渴望。
她嘟嘟囔囔着为什么他还穿着衣服。周沥哑然失笑,应她之言褪去最后的枷锁。
梁宛记不得最后一点小布条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但想必是Lee的双手做的。他颇有服务意识,循序渐进,起初是修长匀称的手。这和自己尝试时的感受全然不同,她不用一心二用,不用耗费任何力气。可奇怪的是,她明明没有费力,却虚脱到飘飘然。
梁宛以为接下来就该是主戏了,却不然。他迂回、试探,令她叫苦不迭。
他太有耐心了,仿佛对这类事并无多大兴趣,一点也不猴急,甚至于可以用风度翩翩来形容。这太荒谬了。
如果不是梁宛口是心非让他收手时,他非但不照做,勾勾手,还含着笑意反复问她“确定吗?”,她就真以为他是被迫就范了。
花洒的水浸满浴池,梁宛这才惊觉背后不是柔软的床,而是冰凉的大理石。炙热的体温很快没过那股凉意。
从前预想的害怕没有到来。
那一刻她只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像一片空虚荒芜的沙漠一夜之间生长出绿洲。他所有耐心的动作化为她此刻的舒适,而非疼痛。每一次,她都忍不住要发出声音,用最后一点力气勾着他的脖颈不让自己往下掉。每一次,他都将她托举得更高。直到最后她再也忍不住,在他与水珠共同的亲吻中彻底放手,全身心地相信他不会让自己跌倒。
“Lee……谢谢你。”
她想说的其实不是谢谢,但话到嘴边只能更改。梁宛闭上眼,如果这样的体验只会有一夜,她会好好享受,明天过后……
很久以后,周沥怀抱着虚脱的梁宛,轻柔地替她清洗。
“你什么时候离开挪威?”周沥问道。
梁宛躺着,半垂着眼看他,“十天后。”
虽然不知道她能不能像偶像剧里那样一次就中,但今夜是快乐的。
“想要去看鲸鱼或极光吗?”
梁宛抬起眼帘,在混乱中思索他这句话的意思,好半天才回答:“想。”
“我带你去看。”
打了一半的哈欠在泪水中停滞。
Lee要陪自己度过剩下的十天吗?
“困了?”周沥淡淡笑,“等把你的头发吹干就去睡吧。”
温暖的风中,梁宛靠着周沥忍不住瞌睡。
他的手一下又一下游颈而上,穿过发丝,轻柔地像梦。
一场为期十天的挪威童话。
她还没有想好如何写结局,说再见。
5. 005
隔天醒来,房间里昏暗,只有书桌边的一盏灯亮着。梁宛寻着光看去,Lee正坐在那儿办公。电脑边放着一个装了水的玻璃杯。
他又戴上了那副细边眼镜,着装齐整,两人之间忽然蹦出昨晚没有的距离感。
梁宛坐起身,下腹传来的酸胀感令她始料未及,下意识轻呼了一声。这感觉算不上多难受,只是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听见声响,周沥停下打字的动作朝她看来。
“怎么了?”
“没,没事。”
梁宛清了清嗓掩饰尴尬。事后穿上衣服见面的气氛令她抓狂。早知道就应该止步于一夜/情,那样她此时此刻应当已经逃跑了。
周沥收紧眸光,伸手示意,“洗漱后先吃点东西。”
梁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他买了三明治和咖啡。
“嗯好,”她起身去找昨天被他脱下来的衣服,“现在几点了?”
“两点。浴室有一套新衣服,你可以穿。”
梁宛一滞,“两点?那岂不是过了退房的时间?”
“嗯,我续了。”
梁宛其实想问他为什么不叫醒自己,想想还是算了,只是她有点心疼这白白多花出去的钱。总不能白嫖了他,还要他出房钱。
换完新衣服出来,梁宛在镜前伫立片刻。衣服应该是他刚去附近买的,吊牌都摘了,但想必不便宜。他的审美不错,贴身穿的衣服触感也柔和。
头疼,怎么给他钱好?
“Lee,我没有带那么多现金,你可以给我一个收款账号。”
周沥合上电脑,目光越过她。
“走吧,先回你的民宿整理行李,明天出发。”
显然他忽视了她刚才那句话。
“出发去哪里?”
“往北边走,去看极光。”
梁宛这才想起昨晚温存后的约定。他真的要和自己旅行?梁宛开始担心起安全问题。虽然他们睡过了,但也只是睡过的陌生人关系。她对这里人生地不熟,而Lee就不一样了。
骗财骗色不太可能。她看起来不像有钱的,至于色,是她骗的他。Lee如果是坏人,只有可能是变态杀人犯了。
周沥拉开房门,转身问吃完三明治的梁宛还有没有东西落在房间。梁宛摇摇头起身,把脑海里不着调的胡思乱想也一并摇走。
走向民宿的路上,梁宛还是没忍住试探。
“你之前说你来奥斯陆是为了看爷爷,那你和我去旅行没关系吗?”
“嗯,之后我还会回到奥斯陆。”
“你爷爷也住在这附近?”
“嗯。”周沥在她问下一句之前反问她,“想去看看他?”
“不是不是。”梁宛猛摇头。
既然是露水情缘,和他身边的人和事牵扯越少越好。
周沥笑笑,自然换了话题,“有什么一定想去的地方吗?”
梁宛沉吟片刻道:“想去的地方太多了,一定要去的反而选不出来。我之前看人推荐挪威缩影,我们不如走那条路线?”
“你知道挪威缩影有哪些地方?”
梁宛干笑两声,“不知道。我只是看他们拍的照片很好看。你是不是不太推荐?”
“嗯。”周沥淡淡应声,“自驾会比较好。”
梁宛垂眸,“那就依你——”
“你想去我们就去,时间来得及。这次没能去的地方,下次来再看。不要留遗憾。”周沥云淡风轻地说,梁宛却看着他出了神。
下次……不知道何年何月的事。
也许不会再来,再来也不会和他。
梁宛回民宿整理行李,顺带邀请周沥坐了会儿。她的行李颇多,多了一套衣服更显得拥挤。
她发现Lee没有视线随处飘的习惯,自从进了屋就在桌子上办公。等到她理好行李,Lee才抬头问她明天想要几点启程。
“我不知道,这随你。”梁宛想起一件事,“对了,之后十天的费用都由我来支付,只要你别选太高级昂贵的东西就行。”
周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安静的时间里,梁宛摸着腹部,思索片刻后问他要不要住在这里,反正有两张床,明天可以一早就出发。
她想当然觉得他会拒绝。
果然如此,他态度平和地婉言拒绝,说明天来接她。
梁宛不死心脱口而出,“我们已经睡过了,现在只是在一个房间也不行吗?”
问出口便觉唐突又冒犯,蹙了蹙眉。
“可以,”半晌后Lee的答复却出人意料,“我回去一趟。”
对于他的回答梁宛震惊了很久,足足到他提着行李箱回来。她指着另外一张床,让他把今晚要用的东西放上去。
话落不久,梁宛自己就意识到了问题。在周沥的目光中,她清了清嗓,小声说:“不分开睡也没关系吧?”
多几次机会,多点中标几率。
说完她心虚地背过身。
过了很久房间里都没有响起他的声音,梁宛回头看见他已经坐回桌边办公。
她刚想说什么,周沥抬眸穿透她的眼神,淡淡笑着说:“晚上大约要陪你,现在可以让我工作一会儿吗?”
梁宛像一具突然宕机的机器,木讷地看着他,脸颊随着秒针的拨动而愈变愈红。
Lee好像不是那么冷漠的人。
一下午,梁宛就坐在床上刷手机,时不时用余光看Lee。他没有避讳她,也许是因为知道她听不懂德语,连开视频会议也光明正大。
梁宛也不爱黏人,更知道工作中的人不喜欢被打扰,哪怕是下床倒水喝都蹑手蹑脚避开摄像头,不想让他的同事们误会他有女朋友。
周沥开完会,抬眼瞧了瞧在床上举着手机半梦半醒的人。他的余光早已将她刚才的动作尽收眼底,低下头重新看回文件,他却难得走了神,半晌后哑然失笑。
突然砸下来的手机惊醒了梁宛,她克制着尽量不发出噪音,摸着被砸疼的下巴无声哀嚎。
微信上谢晚馨又发来新信息。
「宝宝,你能不能带点挪威的纪念品回来?我会把钱转给你的。逸程下个月生日,我想给他多准备点礼物,他可向往北欧了。」
……
梁宛不太喜欢看到她对这个男朋友太过上心的模样,但也没法劝说什么。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别人的事她不好过多插手。
「好,但我只能带一些小件的。我的行李箱几乎爆满。他喜欢什么类型的?」
「都可以!他喜欢收集冰箱贴和小摆件,就那些吧。」
梁宛答应了。
切到工作群,风平浪静,谈话都是些工作日常。梁宛放心地关闭微信。
余光飘向Lee,有个人比她还苦,来挪威看爷爷还要没完没了地工作。她唉了一声,感叹他和别的德国人不一样,一点也不反内卷,真不知道是哪个行业。
周沥一直工作到晚上,床上等着他的人已经睡成大字,手机压在胸口,炙热滚烫的。
他刚伸手碰到她的手腕,梁宛就醒了,睡眼惺忪地问他几点了。
周沥发觉她很浅眠、易醒,今早也是醒转了一次,只是很快又睡过去。
去吃晚餐的路上和回来时,梁宛都正经地和他并排走,仿佛昨晚那个牛皮糖一样粘着他的人不是她。
结束用餐,梁宛用国内抢单的那一套,先一步付款。
到夜晚,二人依次洗了澡,周沥回到房间时,发现她很有公德心地给那张大床套上了一次性四件套。沐浴露的香气弥漫在整个空间,无法忽视,无法无动于衷。
今天漫长的时间里,他们之间像有着一条无形三八线,无人跨越。而这静谧无声的雪夜里,梁宛知道自己要什么,Lee应该也明白。
太阳高悬时,那些刻意拉远的距离,只是此刻相嵌的铺垫和序曲。
和昨晚又不同,他们不在浴室,没有花洒与水珠,所有的潮湿与黏稠都来自于他们自身。
梁宛仰着头,如梦里那样溢出声音。
紧紧抱着Lee宽阔的背,她承认自己开始迷失、贪恋。
“如果不止十天就好了……”
沉沉睡去前,梁宛这样在脑海里想。
却不知道自己正嘟囔着心里话。
-
梁宛和周沥计划分两天坐完挪威缩影的五段车程。第二站米达尔前往第三站弗洛姆的末班车在下午六点,这意味着他们必须起得早点赶到米达尔。
自从来了挪威,梁宛的就有止不住的倦意,和周沥在一起的两晚,她一觉能睡到清晨,半夜不会惊醒。清晨后被窗外各种细微的声音打断睡梦,短暂醒来又睡去。
出发日,梁宛原以为自己起得已经够早,睁开眼看见的却是已经穿戴整齐的周沥。她想不通为什么她每次都不会被他吵醒。和昨天一样,他已经下楼买了早餐带上来。今天换了花样,香肠、鸡蛋、土豆饼和牛奶。她当然不能奢望挪威随便一条街上会有中式早点。
火车第一程从奥斯陆去往米达尔,所需时间大约五个小时。
一上车梁宛就从双肩包里取出相机。老天爷很给面,是晴天,天蒙蒙亮,还在与黑夜斗争。好在无论是树梢顶端的针叶,还是湖泊另一端的群山,都有它们清晰的身影。
列车行进途中,梁宛凭按快门的手速有幸拍到两张构图完美的照片,其余的都是铁轨边树木的残影。她懊恼地放下相机,不甘心又理智地放弃了拍摄,安静地用眼睛去看。
食物在漫长的旅途中不可或缺。梁宛吃饱喝足后,早晨没睡足的困意卷土重来,没过多久便耷拉着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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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入梦了。梦总是浅显短暂的,后座的谈话声吵醒了她,前座起身去卫生间的步伐吵醒了她,头忽然撞到玻璃窗疼得她一激灵。
“要不要靠过来?”
梁宛努力睁大眼睛驱散睡意,摇头拒绝周沥的好心。
“我不睡了,这样才不会错失风景。”
她发现周沥又开始办公。梁宛虽对他有十足的好奇心,但她也懂克制。
夜晚他们可以融合交织在一起,但白天他们什么都不是,往近了说也不过是旅行搭子。
抵达米达尔的时候,天气忽地变色,落起小雨。原本攀爬附近小山的想法作废,梁宛只能和周沥一同找一个避雨的地方等高山小火车。
下雨这件事充满两面性,有时它令人烦躁,有时它令人安心,再有时它勾起人之间的暧昧。
梁宛坐在行李箱上,身边站着周沥,他们都没有说话。周围一同等待的游客滔滔不绝着,其中不乏老乡。在一片混杂的语言中,无声的两个人却似在一个结界中。
梁宛想起心理医生说她不会处理亲密关系,现实如此。虽说她与周沥还够不成“亲密”,但她没脸没皮纠缠他的劲却消失了,只剩下因尴尬而却步的心理。他们还要在这里等许久,梁宛真希望自己是一个木头人。
谢晚馨的视频电话救命稻草般打破这沉寂,梁宛飞快戴上耳机。
“宝宝,我和逸程吵架了。”
这边也不是梁宛想听的事,她叹了声气,问道:“怎么了?”
“我开玩笑问他,如果我给他买一台ps5,我生日的时候他会送我什么。结果他说我物质!可我是真的给他买了ps5,我也从来没觉得礼物要用金钱来衡量,只希望他能用心。”
梁宛沉默颇久,一反常态,不吐不快。
“婉馨,其实我一直不知道你看上他什么。你喜欢仪式感,看中情绪价值,你适合找一个浪漫贴心的人。李逸程送过你什么?十九朵玫瑰还是写了一句‘生日快乐’的贺卡?又或者是手折的星星。那星星都未必是他亲手折的。而你,你送过他八百块的领带、六千的手表、亲手织的围巾,现在又要送PS5,他怎么敢说你物质?”
梁宛和谢晚馨的对话都是中文,她并不担心周沥会听见。她甚至留了个心眼去观察他的表情,确信他听不懂中文。
谢晚馨被梁宛机关枪似的话冲击得愣神许久。有些道理当事人怎会不知,只是无人说,便想一直自欺欺人下去。
“毕竟逸程家境不好……等他以后工作变好,赚的钱多了,自然就会变大方。”谢晚馨仍旧为他辩驳。
梁宛闭上眼深呼吸了几次。
“他31岁,这几年换过的工作始终都是同一个水平,他真的有晋升空间吗?且不说条件如何,单单他说你物质这一点就不行。”
“宝宝……”
“晚馨,每一次你找我都是和我吐槽他做错的事,你想听我说点关于他的好话,”梁宛轻笑了笑,“我真的说不出口。我对他的印象很不好。当然,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你们的感情到底如何,还是要你自己决定。”
梁宛明白谢晚馨依旧听不进去,过两日李逸程低头哄两句,她受用,便会回去。
雨越下越大,顺着屋檐连成珠串落下来。
山里起了雾,飘绕在山周,仙气似的。
谢晚馨笑不太出来,硬生生转移了话题,问梁宛现在在哪。梁宛如实说了,切到后置摄像头给她看风景。
“这里信号不太好。”梁宛说。
“难怪刚才听你说话总是卡顿。宝宝,你一个人去安全吗?”
梁宛咳了一声,摄像头切回到自己。
“安全的。”
二人天南地北地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驱散一开始的不悦,许久才挂断电话。
梁宛瞧了瞧手机电量,找出充电宝,偏偏找不到充电线。周沥递过来一条他的线,插口和她的手机吻合。
“谢谢。”
周沥一只手搭在行李箱的拉杆上,一只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眺望着远处的山峰。
梁宛在想,如果Lee这样的皮囊有李逸程的内核,她能忍受吗?
不能。
纵使她再喜欢美丽的事物,也没法绕开他的性格。感受到厌恶的那刻,她看皮囊也一定不会觉得美丽。到目前为止,Lee的性格都在她的接受范围内。
“还没问过你,你有男朋友吗?”
梁宛回神,半晌才意识到Lee是在询问自己。
她忍俊不禁道:“当然没有。我还没有那么混,有男朋友还和你……”
话顿住。
她清了清嗓,改口说:“你不觉得顺序错了吗?你应该像我一样,提前问清楚。”
周沥笑了笑,没说话。
有没有男朋友,有所谓吗?
6. 006
米达尔去往弗洛姆需乘坐一辆复古小火车,内部通体的橙红色,略有些岁月痕迹。
乘客不算太多,但也不空。梁宛所在的车厢内还有三个来自中国的游客,正说着她熟悉的家乡话。
梁宛刻意选择和Lee坐在同一侧,比起亲密的肢体接触,她更不想要无处遁形的眼神触碰。她没有信心在他的注目下做到问心无愧。怕自己哪一刻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就把实话告诉他了。
一路途经海峡与瀑布,乌云密布,雨僝风僽。开阔无际的海与天在玻璃窗一条条流动的水痕后。
梁宛撑着下巴侧着头看窗外。
只要淋不到雨,她就很喜欢下雨天。整个世界都冷却下来,给予角落里喜欢阴湿的人一个喘息时间。
火车中途停下来几分钟供游客拍照,风雨阻挡不了多数游客的脚步,他们全副武装冲至观景台和壮丽的山海合影。
“不下去拍照?”周沥询问纹丝不动的梁宛。
梁宛摇头,蔫了吧唧地靠在椅背上,皱了皱鼻子说:“不喜欢淋雨,湿答答的,况且这么短的时间里很难找到好的拍摄角度,还要避开人群。”
周沥颔首,眸光下落。
她乌黑的头发静静散在椅背上,几缕发丝受静电影响飘在空中。周沥侧了侧身子,那几缕发丝便如同藤蔓缠上他的肩头。
列车窗外兴致不减的游客热热闹闹上下车,不一会儿车厢内地面也变得潮湿,冬天的雨仿佛是有气味的,冷丝丝又悠远。
梁宛和Lee计划在弗洛姆住一天,她这会儿才想起来。于是打开民宿App开始寻找住宿。不幸的是,几家视野极佳的早早被预订完,剩下的总有些不尽如人意。
她侧过身背对Lee,懊恼地揉了把头发。她把自己独处时随遇而安的坏习惯延续了下来,她就应该提前做计划的。
“Lee,你对住宿有什么要求吗?”现在反思也无用,她摁灭屏幕问道。
周沥摇头,“没有。”
他虽然这么说,梁宛却有着相当诡异的“金主”自觉,她认为自己占他便宜,总不能让他住得差。况且这都是为了她的计划。一咬牙,她盯上了一间价格堪比五星级酒店的房源。
正要下手去预订,一旁的周沥按住了她的手。
“下车之后和我走。”
在梁宛困惑的眼神中,他补充道:“不会留宿街头。”
梁宛微红着脸清了清嗓,收起手机,正襟危坐。
她大约了解了一点Lee的性格。
他是个工作狂,做事严谨,且这个习惯不分公或私。她陡然就想起网上给德国人贴的标签,严谨古板?梁宛没遇见过其他德国人,但Lee显然颇为符合。
窗外的景开始倒退。列车停下时的人声逐渐退去,归于安静。
不不,梁宛又在心里摇头否认。
他大约也不算古板,不然怎么会和见过三面的她上/床?
她看不透他,但她其实也没必要对一个相处十天的人太上心。
梁宛深深呼吸,主动问他:“到弗洛姆后,我们晚餐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不知道,你有推荐的吗?我不挑食。”梁宛停顿,“我买单,住宿也是,一定要告诉我价格。”
周沥弯眼无声笑了笑,“那你跟我走。”
梁宛点头,“好,相信你的选择。”
弗洛姆小镇坐落于峡湾内,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横穿于此,颇有世外桃源之感。
只是现在风雨交加,推着行李的游客匆匆寻找落脚地,无暇顾及风景。
下车时,Lee顺势接过梁宛的大行李箱,她没有拒绝他的绅士行为,因为她没有时间矫情。雨落在脸上和发丝粘连,她此刻正忙着拨开阻挡视野的头发,模样狼狈。
伞摇摇欲坠地被她夹在脖子下,强风吹过,倒得比落叶还轻易。
“拿好伞。”
梁宛忽然听见周沥这么对她说。
手虽然照做了,但她心里却感到一丝奇怪,她原以为他会帮她举一会儿伞,等她整理头发。
正纳闷,梁宛倏然感到被皮筋牵拉着的头发散开了。一早扎的低马尾在路上早已变得松松垮垮,此时松开,梁宛便以为是皮筋掉了,正弯腰要去地上捡。
“别动。”
梁宛身体一僵。
倒不是因为Lee的话,是因为他的胳膊轻轻地揽住了她下坠的腰。心脏莫名漏跳了一拍,她压低伞檐,遮住自己不住晃动的双眸。
那双替她吹过头发的手,不知第几次穿过她的发丝。梁宛这才意识到皮筋是他解开的。修长的指节模仿木梳的轨迹,额前、鼻尖、嘴角那些散乱的发丝由他的指尖轻拨至耳后,干净利落地用皮筋束缚住。
“好了。”
周沥捏住低得过分的伞檐,抬起,目光毫不避讳地直视梁宛躲闪的眼睛。
“你很会给女生扎头发。”
梁宛只是想说点什么。
周沥正撑开自己的一把伞,动作顿住,笑了笑说道:“我有个妹妹,只给她扎过头发。她年纪很小,自己扎得不太好。”
原来他有个妹妹……
等等,Lee该不会以为她是想调查他的过去吧?或者以为她在吃他前女友的飞醋?
“我不是那个意思,”梁宛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只是在夸你头发扎得不错。”
“谢谢。”周沥边说边顺手整理了她翘起的衣领,“走吧。”
雨天的路并不好走,但Lee没有借助导航就轻车熟路带她到了民宿,一间依水而建的别墅。推开门,宽敞的露台正对着峡湾,山上覆着层层白雪,灰黑色的山脊斑驳在一片茫茫中。
梁宛倚着栏杆,许久没有说话。
两个人商量着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出去,刚才推着行李一路走来,伞在斜飘的风雨中形同虚设。而且梁宛冷得很,急需冲个热水澡。
她看风景的时间里,Lee已经将三个行李箱擦拭干净,她忙道谢。
除了工作之外,她没有和母亲以外的人单独旅行过。也是第一次被人照顾着。
关于坦诚相见这件事,梁宛已经没有那么心慌了,因此她不小心撞到裹着浴巾的Lee时,也不会太过手忙脚乱。
她瞧了瞧窗外,只可惜还未彻底入夜,不能白日宣淫。
梁宛换衣服的时候,周沥走到露台上打了一个工作电话。她准备好后就坐在床沿,透过玻璃窗无声观察他的背影。
尽管这整件荒谬事由她提出,但她心里对答应此事的Lee也留有一丝余地。她虽感激他,某种程度上对他着迷,但不会直接对他产生不现实的纯情幻想。
长期的亲密关系也不是她所求,十天是极限。
天公作美,梁宛和周沥出门时雨停了,路面的积水倒映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梁宛把折叠伞丢进帆布包里,余光看见周沥握着长柄黑伞的手背。
那只手捏着她时也是如此,稍一动,青色的筋脉跟着跳动,她的心也是。
梁宛不认为那是心动,那应该是对喜欢的物件的本能反应。
“Mia.”
周沥第三次喊她。
显然,她对这个名字没有本能反应。
手指圈住她的腕骨,微微牵动。
“到了,就是这家餐厅。”
梁宛回神,正讶异于他牵着自己,Lee的手指顺着她腕骨的伤痕滑向掌心。他目视前方,神情自若地牵着她走进餐厅。梁宛都没来得及欣赏餐厅的外观,脚步已不知不觉跟着周沥来到内部。
这是一家酒酿厂餐厅,室内有两层,多为木结构,梁宛第一眼还以为自己进到了一艘海盗船里。一层中央有围成圈的装饰,巨型木雕从天花板上垂下。
跟着周沥来到二层,俯瞰中央的装饰更显得特别。梁宛不了解挪威的文化历史,但知道这些是维京风。
梁宛这个不爱做计划的懒人,要是有人愿意替她做决定,她绝不会再挑剔。Lee让她看喜欢吃什么,她盯着那些维京风格的菜名做不了决定。
“你点,我比较信你。”
周沥眉心几不可察地展了展,流利地用挪威语点菜。
他的视线转回来,梁宛正想说什么,瞥见他的手机在震动。
“你的手机响了。”
周沥垂眸,不像刚才那样避开她说话,而是直接在座位上接起。
又是梁宛听不懂的德语,但他中途笑了几次。梁宛本能地看过去,见他双眸被灯光照得澄澈,微微弯起。梁宛很敏感,她能读出他笑意里的宠溺。
半晌她垂头。
总之不是一通工作电话。
结束通话,周沥交叉双臂静坐,没有主动开启一个话题。
梁宛自顾自翻阅手机里的内容,工作群规律汇报着每日工作,她甚至开始想念工作。她说不清自己的想法,是羡慕按部就班的安稳,是害怕自己不被需要,还是不习惯一切脱离轨道的刺激?
她原本就是一个口头巨人、行动矮子,一片光明的旅行却总让她觉得提心吊胆,生怕有潜在危险。
她在躲避。
周沥的直觉这样告诉他。
她修长的手指来来回回在手机屏幕上滑动,面部表情已经无聊到想打哈欠,强行忍住了,又用指尖擦去眼角分泌出的泪水。
她就是不抬头,不对视,不主动说话。
“Mia.”
他喊了她两次,她才意识到。
“怎么了?”
“喝酒吗?”
梁宛滞了滞,“可以。”
于是周沥又点了这家餐厅的自酿酒,一共五杯,颜色由浅到深。
呈上来时店员贴心讲解着,不一会儿五道特色美食的拼盘也摆了上来。
鲑鱼、鹿、山羊肉,搭配上一小碗番茄椰奶汤和一个甜点。每一碗的量都很小,正好够一个人品尝不同风味。
酒味从淡到浓,从甜到苦,不喜欢喝酒的梁宛像勾引他那天一样,喝了许多。
除此之外他们还吃了烤猪肋排,肉入口后,梁宛眼前一亮。
今晚第一次望向周沥的眼底。
周沥淡淡笑着看她,目光却锐利。
“你只喜欢吃这个对吗?”
梁宛在心里点头,表面上出于礼貌还是说:“都好吃,只是我个人吃不太习惯那些不常见的肉。”
也是实话。
她不是一个能快速接收新事物的人,因此没少被徐菲林和谢晚馨说老土。
她自己也没想到,最老土的那个人正在进行最离经叛道的事,在对眼前这个人撒弥天大谎。良心过意不去,只能逃避他的眼神。
梁宛依旧对今天的晚餐感到满意,那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猪肋排。
要走出餐厅的时候,梁宛看见许多等候的人,其中也包括几个国人,听他们对话才知道这家餐厅需要预约,便不由在心里又感叹一次Lee的缜密。
天泛着深蓝色的色泽,像小时玩扎染时留在桌布上的那抹蓝。
又是深夜,梁宛又要考虑如何说服Lee和自己进行某项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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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偷偷瞥了一眼他。
不知道他今年几岁,身体能不能胜任,她需要给他放一天假吗?
“在想什么?”
Lee“阴险”地在此时向她抛出疑问,梁宛走着神无意识地说:“在想你今晚还能不能和我做……”
脚步一顿。
梁宛在心里尖叫起来,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你不需要休息的话,可以。”
周沥双手插兜转过身,神色平静地回答,一双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依旧在观察。
她什么招术都没用,他就同意了。
梁宛心情大好,口无遮拦起来。
她用磕巴的英语说:“你应该担心自己需不需要休息。”
周沥哑然失笑。
她是矛盾体,一面内敛,一面奔放。
酒精或许是开关,但不讨人厌。
民宿里有桑拿房,房主热烈推荐,但因为两人喝了酒,只能作罢。
梁宛依旧为床上用品套上一次性四件套,她不想给别人造成困扰,毕竟他们不只是睡觉。
周沥站在胡桃木书桌边,手撑着桌面,静静看她褪去厚重的灰色毛衣。里衣的颜色明亮许多,是介于湖蓝与天蓝之间的一种纯净。
他看着她把毛衣放到沙发上,视线短暂掠过他的方向,疾速转移。已经铺得平整的被褥,她又伸手去抚平。她在床沿坐了一会儿,坐立不安,不到半分钟又起身去倒水喝。水喝完,她双手撑在岛台上想下一步该做什么,周沥也好奇。半晌,见她拉开了冰箱的门,在几种水果里挑挑拣拣,什么也没拿,又关上。
梁宛咬着唇想,怎么办好呢?沉默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周沥不禁弯起唇角,依旧不语。
梁宛揉了揉头发,看一眼时钟,又回去铺床。
救命……Lee的眼神几乎能把她灼穿了。
她实在忍不住,张口说:“你要工作吗——”
周沥单手摘下眼镜,搁置在书桌上,慢条斯理松着自己的领口。
他缓缓靠近,梁宛斜坐在床上退无可退。
“开始吗?”
梁宛睁圆了眼睛,无意识中就仰起了头看他。
平平无奇的圆领里露出修长的脖颈,锁骨若隐若现着。
周沥垂下眼,克制自己眼底的流露,伸手抚摸她的脸颊,拇指从她的脖颈滑至锁骨。
他不喜欢用语言表达所想,于是俯身亲吻住她微微张开的唇,从上唇到下唇。
周沥想,比起言语和行动,梁宛的心脏一直更诚实。她不会控制情绪,不会缓和心跳速率,于是那儿咚咚咚的跳动都从脖颈的脉搏传递给他。每一次跳动,仿佛都代替她说着什么。
白天刻意的远离和逃避,从亲吻那一刻起就不复存在。梁宛闭上眼睛,手也不安分地在Lee身上游移。
她喜欢靠直觉和本能活着,而现在就是在依着本能。
吻逐渐加深时,不和谐的铃声在房间响起。
像早晨的闹铃突然吵醒梁宛的白日梦,她颤了颤,猛然惊醒。
“对不起,我接个电话。”
她四肢并用跳下床,背对周沥接起微信语音。
“宛姐,上次的企划书备份在哪个文件夹里?”电话是陈彦打来的。
“在Z开头那个文件夹里,菲林姐知道的。”
“我哪敢问她呀。”陈彦嘀嘀咕咕,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坐红眼航班来深圳出差,我到现在还没合眼呢。早上会议的资料还要打印带过去,宛姐你快回来吧,我快累死了。”
梁宛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国内已经是清晨。
“你快去躺一会儿吧,能睡一小时也好,会议的时候千万别打瞌睡。”
“我一边和你聊天一边改文件就清醒了。”
梁宛扶额,刚抬起头才发现面前有一面全身镜。镜子完完整整地照出整个房间,而Lee就坐在床沿,微微弓着背,注视着她。不算清晰的光线里,她看见他脖颈上自己留下的浅浅齿痕。
“咳咳。”
她被自己呛到了,连忙收回视线低语。
“陈彦,我这边现在是深夜,我准备要睡觉了,你要不出门找一家咖啡厅去?”
陈彦撒娇道:“还没开门啊。而且宛姐你平时不都很晚睡觉嘛,怎么去了挪威作息这么健康?”
“……”梁宛胡诌,“因为我今天走了很多路,又累又困。”
“好吧好吧,那我找一家早餐店去坐坐,请保佑我不会猝死。”
梁宛点头,“保佑你。会议结束就快回酒店补觉吧。”
结束通话,梁宛小步走回床边,不太确定地开口问他:“你……还有兴致吗?”
听说这种事被打断的话,许多人会失去兴致,甚至生气。
周沥抬眸,视线从她的脸上挪到手腕上。下一秒他拉着她往下坠,落到床中央。
“你说呢?”
细密的吻,无处可逃的桎梏,和落在身上时又变得轻柔的接触。
他亦是矛盾体。
梁宛感知到他的强势与掌控,可又看见他的隐忍和克制。
不知怎地,梁宛想起今天那场雨。
也是这样忽然而至,汹涌地来,漫天云卷云舒遮了人的眼。
无论列车行驶得有多快,无论走到哪里去,都躲不开那场雨。
她远远观时,着迷欢喜,觉得雨水多些宁静。
可等她真切淋到那浸透她的雨时,她又害怕远处团团云层下未知的危险。
7. 007
隔日,梁宛睁开眼,房间里只有她,Lee不知去向。
她并不担心他拍拍屁股走人,因为在为如何分别而头疼的人是她。若Lee真能就这样离开,她倒省去烦心和自责。
她有时候希望Lee和她一样是个谎话精。
谁也不欠谁。
洗漱换衣后,梁宛推开套房门,在别墅里寻了一圈,最后在公共区域客厅找到了Lee,他正和房东夫妇交谈。
这还是梁宛第一次见到房东先生,他看上去是亚欧混血,灰黑色的头发与眉毛既有岁月痕迹,也有血统的印迹。
“Mia,你总算醒了,为你准备的餐点快变凉了。”房东招呼道。
梁宛道谢后落座,加入他们用餐。
“要吃鹿肉吗?是我们这的特色。”房东自问自答,“不过我猜你不喜欢吃,你应该更爱吃猪肉和鸡蛋,对不对?”
梁宛眉眼弯弯,笑着说:“是的。”
房东瞧了眼周沥,笑而不语。
“Mia.”
周沥喊了两次,梁宛才有所反应。
“离开之前要不要去Brekkefossen瀑布?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小镇。”
梁宛正在喝牛奶,只能用上目线看他,点点头回应。
去瀑布的路程不远,脚下也都是好走的石阶,但梁宛和周沥走了很久。
梁宛是在出发以后才发觉自己的腿根和后腰有些发酸。想到前一日和周沥争谁需要“休息”,此刻她不愿示弱,于是一声不吭地走着,但步伐也放缓了许多。
周沥不是一个急性子的人,总在不远的高处等她抵达。
途中梁宛看见许多当地人散养的羊,有些还没成年,它们不怕人,慢悠悠地在游客面前踱步。
此刻的天还未亮,光里泛着深沉的蓝调。几米远的地方,Lee站在凸起的岩石上,眺望着峡湾。梁宛顺着他的视线远远望去,在灰黑色山峰棱角之后,微弱的金光正在照亮白雪。
路途过半,梁宛已经可以俯瞰半个小镇。积雪被昨日的一场雨冲洗了许多,零星的几点白不规律地洒落在镇上。
无风无雨,水面平静倒映着房屋、枯树与群山。
周沥站在风景中,挺拔高挑的背影融在微光里。
梁宛喘着气,手比脑先动,举起相机按下快门。
画面里,有清晰的山峦与金光,和Lee模糊的身影。
收起相机,继续前行。牛羊成群,游客零星。
梁宛欣喜竟然还能在这里看见高地牛。
两年前,梁宛去英国旅游时也见过,她格外喜欢这看起来有些许憨态的动物。那时她去英国的目的要单纯许多,旅游,顺便拜访彼时还在伦敦生活的谢晚馨。她那时的男朋友还是她们共同的高中同学,两人在一起很久,后来不知为何分开了,谢晚馨就此回国。
冬日的缘故,Brekkefossen瀑布水流不算大,但景观依然值得这趟徒步。
梁宛喜欢冬日风光的寂寥和宁静,撇下周沥独自来回踱步,拍了许多照片。
离开弗洛姆小镇,前往古德旺恩,轮渡经过峡湾,天从蓝调中复苏。船尾一面诺大的玻璃窗将景色分割成三幅画,白色浪花隐没在山脚下。
十一月底游客不多,清静。
从上了船开始,梁宛就不怎么说话,连照片都只拍了几张,一直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一言不发。
周沥浏览完邮件,抬起头看见天尽头的山峦之巅的团状云,酷似一座长在山头上的城堡。他想问梁宛要不要拍照,转头发现她用头抵着墙,眼睛半合着,嘴唇失去些微的血色。
他蹙起眉头,用手背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身体不舒服?”
梁宛摇头又点头,“我可能有点晕船。”
“有带晕船药吗?”
“没有……”梁宛用力睁了睁眼,“程度不算重,没什么大碍。我小时候坐过几次船,都没什么事,我还以为我不晕船呢。”
她笑了笑,略显勉强。
她生活在内陆,即便是坐船也只有湖上的人力小舟,至多半小时,体会不到晕。
梁宛一坐上交通工具就爱睡觉,现下晕船了更想睡,摇摇晃晃中,她的意识断档了。等再醒来时,她靠在Lee的肩头,身上披着他的围巾。
灰色羊毛的触感绵软亲肤。
迷迷糊糊的梁宛本能用脸颊去蹭了蹭。还有清香,她把鼻子埋了进去,更满足地闭上眼。
三秒后,理智赶跑了瞌睡虫和本能,她猛然睁开眼,佯装成刚醒的模样,不慌不忙坐起身收拢他的围巾。
“我睡了很久?”
“不久。”
周沥动了动被她压了许久的肩膀,垂眼看她。
梁宛说:“谢谢你的围巾和肩膀。”
周沥笑而不语。
谢谢肩膀是一件很古怪的事。向人道谢却避开目光也一样古怪。
他不动声色重新系上围巾,问她:“还晕吗?”
“好一些了。”梁宛稍有点精神,拿出相机又拍了两张,“我们还有多久到古德旺恩?”
“马上,”周沥握住她的手腕,缓缓地,她的相机和人都转向船头的方向,“那个码头,我们的目的地。”
他在指引她。
远远地,梁宛视野里出现了岸和码头。但她的心思不在那里。
Lee离得很近,指腹搭在梁宛的指骨上,掌心贴着她的手背。他的掌心特别热,不知什么缘故,灼着她。这未曾预料的触碰就像天空劈了道闪电下来,梁宛震颤。
她慌忙把手压了下去,悄然远离他。
“嗯,那就好。”
手心里空落落,周沥低眸,视线追随她蜷缩起的手指,半晌才弯了弯唇,什么也没说。
渡船靠岸,梁宛健步如飞登上岸,强忍着头晕目眩,一副积极查攻略的做派,将周沥抛在身后。一左一右两个行李箱,远远看去像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斗鸡,全身羽毛都炸开了,气势非凡。
然而换乘巴士却实在简单,只需跟着人群在站头等巴士即可。不一会儿,周沥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身边,接过她的28寸行李箱。
距离再度拉近。
去沃斯的路上梁宛也在睡觉,只不过这次是靠着车窗,中途停下欣赏山谷风景也是一个人冲在最前方。
她看上去精力无限,可就是远着周沥。
周沥并不急进,也不是会像无头苍蝇那般行事的人,他喜欢安静观察,慢慢琢磨透一个人。
在经历最后一程的火车后,他们终于抵达卑尔根,不断换乘交通工具使梁宛有些疲乏。
天色早在不知不觉中变暗,一整天都在躲避Lee的梁宛终于在冷风中开始清醒思考。她知道她不该躲着他,像一个只想利用他身体却不付出一点情绪价值的渣女。但她本就是这样的人,与人相处的距离只有100或10,没有中间地带。
她尴尬、拧巴还作得要死,她相当乐意承认自己的缺点,甚至夸大缺点,只不过她改不了。
所以她在现实里谈不成恋爱,所以她才会远赴挪威做疯狂的事。
“Lee,我订了两晚这家酒店,你看看可以吗?”
她把手机递到他面前,向他展示酒店信息,没有过多的言语。
周沥低头,手机最上方正巧跳出谢晚馨的微信消息。
「谢晚馨:陈知渊回国进大厂了,单身呢。要不要和他再续前缘?毕竟你们当初可……」
梁宛许久没等到他的回答,疑惑地抬起头,“Lee?你不满意这家酒店吗?”
她可是狠心下血本才订了这家卑尔根大教堂边的酒店。
Lee看向她,一双眼像刚切割好的宝石,锐利又吸引人,梁宛险些失神,快速收回视线和手机。
“这家很好,你破费了。”周沥淡淡道。
“没事,应该的。”
梁宛摸着良心,心想这是应该付出的代价。
到酒店办理完入住,梁宛精疲力尽,望着窗外寒风凛冽的街景,询问周沥愿不愿意就近在酒店吃晚餐。这是一家五星级酒店,想必不会难吃。
周沥同意了。
梁宛觉得他其实是一个挺随和的人。
餐厅位于酒店二层,有一块视野绝佳的露台,可惜天寒地冻,没有人在室外用餐,倒有零星几人走出去拍了些照又回来。
梁宛高估了挪威任意一家餐厅的食物,她照着菜单上的推荐菜点,却发现大多是华而不实,味道只是过得去。和价格摆在一起,多少有些让人难以接受。
晚餐用到一半,谢晚馨打来视频电话,梁宛抬头和周沥说:“我去接一个电话。”
周沥按下她起身的手,“没关系,你可以在这里通话,我不会妨碍你。”
梁宛犹豫片刻,还是戴上耳机接了起来。
“怎么啦?”
刚接通,谢晚馨震耳的声音便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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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不回我微信,我还以为你在挪威走丢了,都准备去报警了。”
半开玩笑性质。
“没看手机啦,”梁宛干笑着点开消息浏览了一遍,看见一个有些印象的名字,“陈知渊?我记得他是隔壁班班长?”
“你37度的嘴怎么说出如此冷冰冰的话?你忘了你们传过绯闻吗?”
“……”梁宛努力回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学生时代班级里总喜欢起哄,梁宛和陈知渊虽不是同班,但同在英语辩论社,一同比赛,偶有交流。陈知渊来2班找她,她去3班找他,次数一多,就成了绯闻。
对于梁宛来说,高中是她不太愿意回忆的一段时光,因为太美好。那时的她是佼佼者,喜欢出头,积极参加各式活动,性格也不是如今这样,那时的她爽快磊落太多。
回忆如同直视太阳,看到曾经的自己竟也会觉得刺眼。
连英语水平都退步了太多。
谢晚馨听着她心不在焉的声音,试图唤醒她的记忆,“可不只是绯闻,你忘了你暗恋过他?”
“啊?”梁宛愕然,仿佛头一次听说,“我暗恋过他?”
周沥抬了抬眼帘,刀叉的动作延续着。
谢晚馨用力点头,“你不会连自己写过的小说都忘记了吧?你可是以他为男主原型写过一本啊。”
梁宛捂着额头,记忆碎片开始涌现。
那时候班里女生之间流行在笔记本上写小说,不止写,还要传阅。梁宛写了不下二十个开头,都没有写完,其中有一篇似乎还真是以陈知渊为原型写的。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在忙碌工作中浑浑噩噩了这些年,忽然有一个人拨开这层雾,使你直视青春的光芒。
梁宛笑了笑。身体充满活力,在校园里肆意奔跑的感觉——真陌生。
“我看到他朋友圈发了工牌,他回国了,在上海工作。我打听了一圈,他已经单身一年了,身材非但没走形,还健身。正巧你也单身,不试试?”
梁宛的记忆力不是很好,对遥远的事记不清。她记得和陈知渊同在一个社团,经谢晚馨提醒也能记起一些事,但陈知渊的模样是模糊的。
“不了吧,我在北京,他在上海,异地怎么发展?”
梁宛拒绝人一贯比较迂回。
“这算什么?”谢晚馨道,“如果你是不婚族我就不劝你了,你又不是,你是想谈恋爱的。像陈知渊这样的优质男,大多数都售罄了,可不好找。你们还是老同学,他家庭状况你也都了解。你试试和他联系,万一擦出火花了呢?”
梁宛揉了揉头发,转移话题,“再说吧。你怎么不说你家李逸程,转而当起红娘了?”
此话一出,谢晚馨蔫了,哪还有刚才说梁宛时的气势。
最后谢晚馨总结:“果然人都是说别人容易,到自己身上就犯难。”
梁宛附和笑道:“可不是嘛。”
挂断视频通话,梁宛把手机倒扣在桌上准备用餐,片刻后,她又拿起手机在微信好友里搜索了一番。她不记得自己当年给陈知渊什么备注,更不记得他的英文名是什么。
她不常看朋友圈,应该是漏掉了对方的动态。
恰好谢晚馨发来新的消息。
「图片」「图片」
「你看,他比当年还好看。」
梁宛点开图片,一张是打了码的工牌,一张是陈知渊自拍的侧脸,他站在黄浦江畔,阳光从他身后照射下来。
记忆里的脸稍微清晰了些。
梁宛放下手机,心想原来他长这样,确实是她高中时会喜欢的类型。
“很重要的事?”
正沉浸在回忆里,Lee的声音缓缓响起,沉稳而安静。
梁宛抬头,摇了摇脑袋,“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周沥仰头喝了一口手边的冰柠檬水,淡笑看她。
“第一次见你在吃饭的时候一直看手机,是工作?”
梁宛脸一红,嗓子发痒。
她怎么觉得她之前也常看手机?不过她意识到这样不太有礼貌。
“朋友给我发消息。”
周沥点头,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看样子他已经结束用餐。
为避免被他观察,梁宛进食的速度无意识加快了。
直到坐在对面的人面无波澜问出下一句话。
“今晚要休息吗?”
梁宛呛着了。
8. 008
针对是否需要休息这个问题,梁宛和周沥谁都没有示弱,但他们也不至于一回到房里就干柴烈火。
周沥要工作,梁宛也想看一点网络视频娱乐一下。
不过首先,她有几条信息要回复,一条是陈彦告诉她会议进展顺利,一条是谢晚馨发来的推荐好友。
「这是陈知渊的新微信号,高中那个已经不用了。你们有空聊聊,过段时间我组织一次同学会。」
梁宛被她的积极吓得不轻。
「真的不用,我回北京后要忙着工作,应该没什么时间去同学会。大家都分散在不同的城市甚至国家,聚在一起太浪费时间了。」
「你放心,我会把地点定在北京。其他人到不到不重要,陈知渊来就行。」
「晚馨,我喜欢他是高中时候的事,况且那也不算喜欢,最多是好感。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那你就当是来见我,我们也很久没见面了。」
梁宛跪倒在床上,发出轻轻的哀嚎。她这个朋友做任何事都一意孤行,听不进劝,虽然说她自己也一样。
“怎么了?”周沥抬起头。
他的听力很好,总能捕捉她细微的声音。
梁宛坐起身,姿势也正经起来。
“没事,你继续忙。”
余光无意扫到了他的电脑,他似乎刚开始一个会议,梁宛在屏幕上看见两三个人。她连忙噤声,心想他刚才问她这一句话,恐怕是在提醒她不要打扰会议。
梁宛想,Lee果然不是一个合适的伴侣。他很忙,她若回到北京,也是忙得脚不沾地,试问哪对情侣不会被这样的忙碌冲散?
当然,打从一开始梁宛就没有把Lee考虑进男友人选。
事实上周沥已经结束了工作,多人视频是霍易斐和他几个朋友打来的。他们趁周末一起去泡温泉,闲来无事想起飞到奥斯陆的周沥。
霍易斐的耳朵很灵,吃着水果不忘瞪大眼睛,“女人的声音?”
周沥蹙了蹙眉头,“你听错了。”
“他们也听见了!有女人的声音不奇怪,也许是家政,可你的否认显得你很心虚。”
周沥一向来懒得搭理他的八卦心,他总是像盯上猎物的老鹰没完没了。周沥不喜欢被人窥探隐私,这点与霍易斐有着天壤之别。
如果把人的心比作宅子,周沥的外表看起来大门紧闭,不易接近。可一旦推开第一扇门,便会发现里面是温暖的暮春,可千万不要轻易地陷入。他的卧房远在另外十道门之后,道道上锁。
“找我什么事?没空听你废话。”
“晓晓说她两个月后要回国。”霍易斐满脸沮丧,“不是和我商量,是通知我。她竟然无所谓我跟不跟她回去。”
林晓茵,霍易斐研究生时期交的女朋友,感情稳定。
霍易斐喝了点红酒,哭哭啼啼起来。他不想异地,更不想分手,但也舍不下自己在德国的事业。几个朋友笑他红眼圈的模样,周沥还是面无波澜。
这淡然的表情,不怪梁宛误以为他在谈工作。
“她对自己的人生很有规划,不像你。”周沥垂眼淡淡道,“哪一个对你来说更重要,你自己做抉择。”
“说得轻巧,哪一个是容易放弃的?”霍易斐瞧着周沥那张冰块脸就生气,“换做是你呢?你的事业在这里,如果你的女朋友说她要去另一个国家,你会选择事业还是她?”
周沥毫不犹豫。
“事业。”
“那是你还没有女朋友!尽说些我不爱听的风凉话,没有半点实质性的建议。”
周沥顿了顿,视线微微抬起。
只留着两盏灯的房间里,梁宛已早早躺下,只不过她精神得很,手机的亮光照着她的面庞,映出她此刻憨态的笑容。
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周沥想到她名为谢晚馨的朋友发来的信息。陈知渊是她的过往吗?是因为异国而分手?视频通话时,她听起来对异地恋颇为抵触。
周沥莫名升起一丝好奇心,好奇如果将霍易斐的问题扔给她,她会如何回答。
“爱情不是必需品。”周沥低头,仍旧这样回答霍易斐,“如果对你来说是,那你大可以放弃你的前途去追随她。不过很显然,对林晓茵来说,你也不是必需品。”
“……”
霍易斐的动作凝滞两秒,随后啪一下结束了整个房间的视频通话。
三秒后,周沥在手机上收到了他的信息。
「你这个冷血无情的怪物!早晚有人替天行道把你收拾了。」
必需品。
似乎恋爱中的人总追求着——自己是对方的必需品,来印证自己的独一无二。
周沥轻笑,摘下眼镜,揉了揉眼角。
梁宛注意到他合电脑的动作,像一株向日葵看了过来。
周沥也在看她,她毛茸茸的睡衣相当天真。
但他倒不认为她有表面看起来的那么无害。
“开始吗?”
梁宛放下滚烫的手机,轻轻点头回应,“好。”
很难说,他们之间是任务还是竞赛。一天又一天,这般默契地进行着。
梁宛勾着腿,环着他的腰,不敢乱飘的视线轻易被周沥捕捉到。白天总躲着他的那双眼,此刻瞳眸被床头灯照得分明,连纹路都清晰得像太阳花,澄澈明亮。
“结束旅行后,你会去哪里?”
顶撞的时候问出这话,梁宛颤得厉害,指尖扣着他的肩头划出一道道印迹。
他太奸诈。
梁宛都不知自己震颤的原因是生理愉快,还是心虚。
“为什么……这么问?”
梁宛勾住他的脖颈,把头埋进他的颈窝,终于避开他的目光。
“想知道你的下一个目的地。”
“我当然是回国……回泰国。”
周沥轻笑,用的力更大了些。
“喔?你住在哪个城市?”
梁宛喉咙干涩地笑了笑,“怎么了?忽然做起……背景调查?”
“这只能算平等交换信息。”
他指他说过自己住在慕尼黑的事。
“清迈。”
梁宛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泰国城市。
曾经有一个人最喜欢的歌手就在那里住过一阵。小时候总听见她念叨以后要去那里养老,因此它在梁宛心里的印象比曼谷更深。
“你会说中国话。”
梁宛心里一惊,“你听得懂?”
“听得出腔调,电影里常有,很明显那不是泰语。”
周沥没有直面回答,但足够安梁宛的心。
“嗯,我说过嘛,我是泰国华裔,父母……祖父母辈从中国过来。我们家在泰国开中医店。”
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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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就是这样,总要一个接着一个,直到最后撑破气球炸开。但梁宛想,仅仅十天的时间,她应该可以蒙混过去。
周沥没有再深挖下去,没有意义。
他俯身揽了揽她的头发,亲吻她的颈侧,一路蔓延。
“离开挪威后就回去你的家乡?然后呢?”
“然后?”梁宛不明所以,神思被他迷得有些飘飘然,“然后工作,我有很多工作。”
明知道他问的不是这个。
周沥惩罚性地停止,用手指去揉珠子。
“不来挪威了?”
“不,不来了,啊——你别……”
“我是不是说过,开始了就不会轻易停止?”
这件事如此,他们的关系也应当如此。
“我们可以当网友……”
当然是假的,梁宛只会切段所有和他的联系。
“网友?”
梁宛倒吸一口气,显然他不满意她的答案。
这种时候一步步追问根本就不公平!
“你可以来泰国找我,我也可以去慕尼黑找你。”
她当然不会让他找到,更不可能自己送上门。
“什么时候来?”
他低头以唇包裹住另一珠子。
“随……随时……”梁宛几乎要哭了,“Lee,我求你了……别这样……我不想在你面前失态。”
周沥拨开她汗津津额前的碎发,指腹拭过她轻颤的眼帘,缓缓吻了吻她的嘴角。
“没关系的。”
他轻声低语。
像魔法师在她耳边施了咒语,他轻轻一动,她的指甲便嵌进他的背脊,人像一颗被扎破的水球化开了,留下一地水。
她轻轻呜咽,觉得丢脸,抬起Lee的胳膊挡住自己的眼睛。他想挪走,她用力拽住不让他动。
周沥哑然失笑,缓缓问:“怎么了?”
梁宛努了努嘴。
他还好意思问?
她扭头,恨不得用他的手臂挡住自己整张脸。
“害羞?”
“……你闭嘴。”
梁宛涨红了脸。
周沥不逗她了,略施了点力,手臂就从她的桎梏中抽离。
他捧住她的脸,强迫她看他。
梁宛闭上眼,就是不看。
“Mia,我不是开玩笑。我从一开始便告诉你了,十天是不足够的。”
梁宛不看他,除了有点小脾气,更多的是无法面对他此刻的赤诚。
她清楚明白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
她叹了口气,睁开眼,反捧住他的脸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口。
“我都说了,我可以去慕尼黑找你,你也可以来泰国找我。你怎么不相信我呢?”
老天爷,就请原谅她这一次。
她像一个不耐烦的人,敷衍地用谎话哄了他。不管他信不信,只要度过最后几天,她就可以远走高飞。
“我可以相信你吗?”
“当然。”
看来蜻蜓点水不够转移他的注意力,梁宛仰头加深了刚才的一吻,试探性地进入。
周沥不动声色。
她的心跳还是什么也掩饰不住。
他,不相信她。
但已没有继续追问的必要,身下这位会勾引人的骗子——从始至终没有打算说一句实话。
9. 009
黎明到来,卑尔根在朝阳下逐渐显露其面貌,金色爬上一座座房屋的尖角。
如果说奥斯陆适合阴雨绵绵天的宁静,卑尔根则更适合晴天的和煦。赤橙黄蓝的房屋点缀这座城,像油画上跳跃的颜料点,天真烂漫如童话。
Lee依旧起得比梁宛早,穿戴整齐坐在窗边等她苏醒。梁宛逐渐习惯了一醒来看见他这样,和昨晚相比换了副面孔。
不同于晚餐,酒店的早餐质量要高上许多,这让梁宛对这家酒店的印象好了不少。终于不只有那几样熟悉的欧式早点,也多了其他菜系的选择,其中三文鱼口感颇为惊喜。
酒店下方的街角开着一间花店,静静躺在阳光下。梁宛今日才发现它的存在。店门外缤纷的鲜花蝴蝶一般飞进眼底。
她停滞脚步,呆呆站了许久。
慢节奏的旅行正在往她身体中注入能量,而在北京工作时,纵有美景,她也没有时间与精力去驻足欣赏,浑身充斥褪不去的班味。休息天她也只想在家里睡觉看剧。
有时她也会心血来潮买一些鲜花,可放进花瓶里后,一瓶清水一直用到浑浊也不见换。直到桌上落满碎瓣枯叶,直到有一天她意识到花的生命已经消逝,才会第二次欣赏它们。一次是刚买回家,清香盛放;一次是死亡,腐朽难堪。
梁宛不禁想,倘若她真的有了孩子,她会有时间照顾吗?到那时,是不是要换一份清闲些的工作?
她连一瓶鲜花都照料不好,真的可以负担起一个生命吗?
晴空下,梁宛的心里下起阴雨。
可她是如此渴望一个人进入她的生命。一个和她有剪不断牵绊的人,一个足矣接纳她满腔爱意的载体。
“你对花粉过敏吗?”
“什么?”梁宛回神,是Lee在与她说话,她摇摇头,“不过敏。”
这时她注意到Lee的双手背在身后,正纳闷——
花香比色彩更先一步占领她的感官。
一捧花束跳到她面前。
风吹过街巷,发丝扬起的时刻也拂动花瓣。鲜艳的颜色近距离在梁宛眼前翩翩起舞,恍惚间,她仿佛置身于一片长满鲜花的原野,无际的旷野里只有她和风。
这是梁宛二十八岁的人生中——第一次收到鲜花。
她一直以来都不明白鲜花作为礼物的意义,不实用,甚至连美丽也是短暂的。她也只在教师节和母亲节给他人送过花。
此时此刻,她却忽然明白了旁人收到鲜花时的心情。
原来彩色的生命跃入眼中是这样的感受。
活着的生命力如此具象。
梁宛不住地颤动眼睫,低头,咬着唇清了清沙哑的嗓子。
“谢谢。”梁宛接下花,心里却犯了难。
她该怎么保存这鲜花呢?她不忍心将还未开败的花丢进垃圾桶,可是旅行途中携带又不便。
于是这一束花就这样陪同了他们一天,跨越半个卑尔根。
日落时分驻足在卑尔根大教堂前,它还安安静静躺在梁宛的帆布袋中,袋底落了些花瓣。
梁宛的体力不好,城市漫步的兴奋退去后,只剩腿部的酸软和无力。
教堂里游客并不多,很安静。
梁宛和周沥并排坐在长椅上休息,默契地不说话。
梁宛一边整理被压坏的花瓣,一边心想,她真庆幸Lee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对她来说,不断与人交流是很费神的一件事。尤其在疲惫时,有个人陪着她一起安静最好。
教堂的窗户框着落日,当最后那一抹光沉入底,梁宛和周沥的手机不约而同响起。
一首轻音乐,一首抒情英文歌,融合交织在一起,仿佛本就为一体。
失神片刻后,梁宛注意到这是徐菲林打来的,她挂断电话,改用微信打了回去。
这时才发现徐菲林给她发了好几条微信,工作群里似乎也乱套了。
“Alice姐。”
徐菲林的火气颇大,倒不是针对梁宛,电话刚接通,她的情绪没收住,“你怎么回事?给你发了这么多条微信都不回?”
梁宛没戴耳机,尽管手机紧贴着耳朵,还是有不少声音外泄。她不动声色地往长椅最边缘挪了挪,尽量远离Lee。幸好他也在打电话,没有往她这里看。
“抱歉,我在旅游,没有时刻关注信息。”
徐菲林稍稍冷静了些说道:“我也不是故意要打扰你旅行,但Ben这次犯的错误太低级了!现在全部门的人都在给他擦屁股。你们是一个team,这事你也得负责,你给我好好说说他。”
梁宛深呼吸,忍不住无声叹了一大口气。
消停了几天之后,工作的魔爪还是越过大洋伸向了她。
陈彦那个祖宗原本就是有关系的空降兵,一开始部门里的人私下里都对他有意见,但因他性格不错,做事也不偷懒,逐渐就与同事打成一片。只可惜他是个粗枝大叶的人,总是会犯一些不该犯的错。
梁宛对他的态度就是:不讨厌,但他也实在令她头疼不已。
陈彦还是一个话多的人,午休时都闲不下来,总会拉着她说话。一来二去,陈彦犯什么错,徐菲林都找梁宛处理,美其名曰他俩关系好,实则是徐菲林不想冒得罪这位祖宗的风险。可梁宛只是一个圆滑生存的人,她与谁的关系都不差,也谈不上好。
“好我明白,我马上联系他。Alice姐你消消气。”
“这小兔崽子!这都几次了!”徐菲林逮住一个人就忍不住吐槽,可气归气,又不能真的让陈彦卷铺盖走人。
陈彦是个听劝的人,每回说的话他都用心地听。梁宛觉得他应该是骨子里少根筋,每隔一段时间就必定要翻车一回。
挂断徐菲林的电话,梁宛又给陈彦拨过去,无暇顾及周沥在做什么。
周沥接到的是爷爷的电话,简短谈话后便结束。一抬头,看见梁宛拧着眉头,一只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看起来遇到烦心事了。他刚才无意听见了她手机中传出的声音,不难猜出是工作问题。
这一会儿,她又主动打了一个电话,苦口婆心地在于电话那头的人说着什么,想恼又不敢恼的表情。
周沥低头,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手机上,若有所思。
哪一面才是真实的她?
才见面就敢邀约陌生人的大胆女人?还是眼前这个谨小慎微的小可怜?
或者都不是。
良久,她打完电话,坐在长椅的角落上长舒一口气,仰着头盯着教堂顶看了很久。忽然间,她意识到自己还有同伴,快速地坐回他身边。
天空比刚才更暗了。
梁宛看了一眼时间,四点半。
“你饿了吗?我们去吃饭吧。”
她的生活很简单,吃穿活着。和周沥的短暂际遇,是平凡里的意外。
夜晚的交织已成习惯,但今夜谁都没有问一句。
周沥没有处理工作,梁宛也没有沉迷手机。徒步一天后,受了伤的鲜花终于找到一个花瓶安稳住了进去。它浸没在水中,悄无声息见证床上的花朵绽放。
梁宛今夜的梦不同以往,外面是冰天雪地,她却在一个温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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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里,枕着一头温暖的狼。狼的身形很大,蜷着身体,她躺在它的怀里。
滴滴滴,梁宛随着闹钟惊醒。
睁开眼就翻阅工作群,没有什么大事,她放下心,困倦地揉着头发。
“今天醒这么早?”
她这发现周沥还也刚刚醒转,就躺在自己身边。他坐起身,戴上眼镜,那双深邃的眼睛又藏了起来。
梁宛扭头。
窗外正是日出时分,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在混乱的床上缓缓移动。
他们没在青\天白日时这样赤条条相见过,梁宛一边拉高了被角,一边涨红了脸。直视前方,前日的鲜花盛放着向她说早安。
“你今天……起得比平时晚一些。”
“嗯,昨天睡得晚。”周沥拾起床头边的白T穿上,他没有故意想要看她窘态的恶趣味,一身便服后才开始走动,“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梁宛起初不敢看他,因为他一句“昨晚睡得晚”又想起自己夜里的行为,余光瞥见他已经穿上衣服,怔了一秒后才放松地去看他。
“我不睡了。”
闻言,周沥把她的衣物拿到床上,单膝半跪在床沿,抚平她头顶翘起的黑发。
周沥进入卫生间后,梁宛才开始穿衣。
他们还是第一次就这样赤条条睡了一整晚。
轮到梁宛洗漱的时候,周沥又开启一场临时短暂的会议。他戴上眼镜,一边翻阅资料一边提问。
谈及德国乃至欧洲市场问题时,浴室里那微弱的水流声戛然而止。周沥抬了抬头,随后加快了语速。
“Lee……”梁宛小心翼翼探了一个脑袋出来,“可不可以帮我拿一下浴巾?”
周沥抬眼,耳机里其他人的声音不约而同停了下来。
“Boss?”
众人的画面中,周沥轻声对他们说了一句“wait”,从容不迫摘下耳机,离开了画面。
“是这一条么?”
“嗯,谢谢。”
从来都不用酒店提供的浴巾,这个习惯周沥和梁宛都有。昨天晚上做完后,梁宛枕着周沥直接睡倒,今早起来他们也默契地都淋浴了。
在某些微不足道的方面,他们很相似。
“不好意思打扰你看文件了。”
梁宛像一只小乌龟把头缩回壳里般,谨慎地把头从门缝中缩回去。
周沥无声笑了笑,他该不该告诉她——他正在开会。
“没事。”
周沥坐回电脑前,戴上耳机听到的第一句话:
“Boss,你不是在奥斯陆看望爷爷吗?”
问得很委婉,难掩八卦心。
周沥低眉翻阅文件,冷声对另一个人道:“Luis,继续你刚才的汇报。”
八卦的人默默闭上嘴,险些忘记这位boss是一个尤其注重隐私的人,刚才的问题显然迂矩了。
果不其然,会议结束之前,周沥靠着椅背,冷厉说道:“如果有人对八卦轶事感兴趣,应该去当娱乐记者,而不是坐在这。”
“Lee,我们今天去哪儿?”
梁宛梳着头发从卫生间走出来,吹到半干的头发湿答答搭在肩上,她对吹头发这件事没有多少耐心。
周沥关闭会议,起身观察她半晌后,扼住她的手腕,“过来把头发吹干。”
“不要紧,等下出去让风吹一会儿就干了。”
“Mia,”周沥失笑,吹风开启的声音没过他一半的声音,“现在是冬天,你是想让头发结成冰?”
“……”
10. 010
外冷内热。
这是梁宛这几日与Lee相处后得出的结论。
但梁宛并不会自大到觉得自己看透了他这个人。
离开卑尔根的那天,梁宛收拾好行李,望着桌上相处过朝夕的花。她不可能再带着它,也不至于为此有多么感伤,只是它的意义特别,忍不住多看两眼。
盛放的、凋零的,还有花苞,相拥在一起。
梁宛有些失神。
下一刻,她看见Lee利落地将一整束花丛花瓶中取出,水倒进盥洗池,花扔进了垃圾桶。他做这些的时候并没有停顿,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像剪掉衣服上的标签那样干脆。
梁宛怔了一瞬,随即收回视线。
他说:“走吧。”
“好。”
梁宛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胸腔中升起的怪异感受,像晚高峰时水泄不通的堵塞马路。
但这种堵塞很快被阳光驱散。
抵达特罗姆瑟时,成群的海鸥在粉色的夕阳中飞越头顶,振翅声在海风的咸腥中宛若电影里的最后一幕。
梁宛低下头,手机锁屏上出现日历特殊日子的提醒。
她皱了皱眉,一整天都不太想打开手机。不过她终于意识到,此次挪威行已早早过半,所剩不过几日。她看了一眼Lee,也不知道是可惜,还是解脱。但无法否认,她对于挪威这个国家的记忆,将会和Lee这个人紧紧绑定在一起。就像提起候鸟时,人们就一定会想到天空那般。
特罗姆瑟之行一为极光,二为观鲸。两者都需要听天意看运气。
梁宛跟随网上攻略报了一个观鲸团。
中等大小的船只,游客约有三四十人。船舱内部座位不算宽敞,稍稍一动,肩膀就会与Lee的相撞。
行船前,导游说着注意事项,几次三番提到需要稍作等待,有一家人正在往这边赶来。
等待期间,前座一位带着孩子的父亲转过头来搭话。
“你们喜欢虎鲸吗?”
说的不知哪国语言。
梁宛一头雾水,周沥用英语翻译给她听:“他问你喜不喜欢虎鲸?”
对方反应过来,开始用英语搭腔:“我的孩子很喜欢虎鲸,所以带他来看看。”
梁宛点点头,一抬眼就和前座的小男孩对视上。他跪在座椅上,双手抱着椅背,一谈及虎鲸便兴奋起来。
“你喜欢虎鲸什么?”
“长得好看,”梁宛有些招架不住他的热情,下意识揪了揪身边人的裤子,“还有它的天真和残忍。”
小男孩露出崇拜之情,“它们太厉害了,你看过虎鲸猎杀大白鲨的视频吗?”
“嗯,它们很聪明。”
“看!”小男孩从衣领里拽出一条项链,绳子上串着木雕而成的虎鲸尾巴,“我爸爸上个月带我去了海洋世界,我被邀请上去和虎鲸互动,并获得了这个礼物!那条虎鲸特别听话。”
梁宛蹙了蹙眉,看见尾巴上刻的海洋世界名字。
“你很幸运,”她祝贺他,“你今天能看见海洋中的虎鲸,在家园里它们会更自由和美丽。”
小男孩不以为意,得意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是嫉妒我了。”
他收起项链,坐了回去。
谈话结束,最后一家游客也到齐。是一对带着两个女儿的夫妇,金发碧眼的小女孩长得尤其可爱,梁宛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把药吃了。”
梁宛回神,“什么药?”
周沥递来一瓶水,“晕船药。”
梁宛怔了怔,默默吞了药。
她只是没想过,自己都不记得的事,还有人会记得。
“我小时候去过圣地亚哥的海洋世界。”梁宛垂着眼,主动延续起有关于虎鲸的话题,“也像他一样被邀请上去,获得了一条项链。”
那条项链如今还保存在家中,搬家时偶然看见。项链的链条已经充满岁月的痕迹。
周沥颔首,若有所思问她:“开心么?”
“当时肯定是开心的,”梁宛摸着自己空荡荡的锁骨,记忆被拉长,“长大了解虎鲸的故事后,心情就复杂许多了。你知道Tilikum吗?”
周沥缓缓说出三个字:“杀人鲸。”
船缓缓驶动,梁宛侧身将指尖搭在窗上,低着头看船边翻起的白色浪花。
“嗯,大家是这么叫它的,也有些人这么称呼所有虎鲸,虽然它们并没有什么野外伤人事件。人类在Tilikum两岁的时候将它从亲人身边带走,也远离了那片没有边际的海洋,自那以后,它只能活在一个四处是壁的水槽里,所有的呼唤都反弹回到它自己的耳中。它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疾病,然后……开始了它的杀戮。”
“它一生杀了三个人,”梁宛笑了笑,“可是讽刺的是,杀人以后,它并没有再受到任何额外的‘惩罚’。人类也没有放弃他,因为它很有‘价值’,它能创造财富,多家海洋世界争抢它,才有了第二次乃至第三次。最后它死于肺部细菌感染,享年三十六岁。”
不知道三十六年的岁月,对于Tilikum来说是漫长还是短暂。
海面在阳光的直射下蔚蓝又闪耀,浪花在梁宛平静的脸庞后流动。
周沥静静听着,视线从始至终未离开她的眼睛,只字未语。
“它不是人类,没有因为杀人付出额外的代价,它不受困于人类的法律。可是——Tilikum其实从最开始就被关在了监狱中,离开家人以后,它再也没有逃出过那个四面是墙壁的世界。”
“我说它们天真又残忍,是对海洋里其他的生灵来说。它们以嬉戏为目的,也会夺走其他生命,并不为生存。我们也是,以嬉戏为目的……”
梁宛停下,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转头去看周沥。
“我没有想说大道理的意思,没有自大地认为人类需要当救世主,我们也只是一种动物罢了。”梁宛深吸一口气,又叹出,“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你觉得训鲸员死有余辜么?”
周沥并没有对她的话感到不耐,他的眼神深到足以穿透她。
“不。”梁宛斩钉截铁,“Tilikum的悲剧并不是训鲸员一手促成的,比较而言,他只是整件事里最‘微不足道’的一环,他也许只是想要一份糊口的工作,无暇去顾及其他。也因此整件事才显得如此悲哀。”
梁宛并不喜欢过度与人分享内心想法,她知道自己是一个想法很多且内耗的人。
她停下来转移话题,“今天天气不错,应该能见到虎鲸。”
周沥许久没说话,梁宛便觉得他是听烦了长篇大论。
少顷,梁宛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头顶。
“会看见的。”
她回过头,却只见闭目凝神的Lee。
一闪而过的轻柔抚触实在太飘渺,她无法确定那是否真实。
从市中心行船三小时后,终于抵达观鲸区域。船长是位经验丰富的老手,行船稳当,加上提前吃的那一颗晕船药,梁宛全程的不适感很轻微。
远处的天上有着能藏起一座天空之城的大团云彩,丁达尔效应在这片没有边际的海域肆意。
海鸥伴着船只前行,船边还有艘小型的船只,更为灵活地踏浪而行。
很幸运,在抵达观鲸区域前,一群海豚像护航的使者,相伴在船的左右,不停跃起。
“看,是海豚!”
“天呐,它们是精灵。”
平日里见不到的生灵瞬间让游客沸腾,所有人兴奋不已地拍照欢呼。
梁宛也是。
“Lee,可以帮我拍一张照片吗?”
梁宛来到船舱外,犹豫再三还是提出请求。
“当然。”
周沥接过她的相机,举起的瞬间,海风不断吹拂他和她的发丝,海豚在身后飞跃。
取景器中,她张开双臂,露出了最为天真的灿烂笑容。周沥猜想,如若这里没有这么多人,她会用尽力气呐喊。她有很多想法与情绪,都像埋在树下的陈年老酒一般,不见天日。
按下快门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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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视线从取景器移到她的身上。
他们相隔不远,至多三米,偶有人从他们之间穿过。衣摆随着海风而动,轻巧地像风铃,在心中叮——叮——作响。
过了很久,梁宛不太确定地问道:“Lee,拍好了吗?”
周沥颔首,睫羽微颤,将相机交还。
梁宛以为他拍了许多张,定睛一看也不过三张,却用了这么久。但不得不说,他会构图,也会调整参数,抓拍到的表情也自然。梁宛很满意。
“让开!”
一个稚嫩又霸道的声音突然冲出。
没等梁宛反应过来,她已经被人撞开,手臂和腰重重地硌在栏杆上。她疼得皱眉龇牙,好半天才缓过来些,要去找罪魁祸首。
“把项链还给我!你怎么能抢小孩子东西!”
还是那个稚嫩的声音。
梁宛一瞧,罪魁祸首正是自己前座的那个小孩,他视若珍宝的鲸鱼尾巴项链此刻被周沥硬拽了下来。他即便踮起脚尖,伸长手臂,也够不到周沥的手心。
小孩子的拳头雨点般往周沥身上落,周沥不为所动,神情冰冷。
“爸爸,他欺负小孩!”
恶人先告状。
梁宛看不下去了,扼住男孩的手腕。
“你需要向我们道歉。”梁宛义正严辞,“如果你想要在这里拍照,你可以告诉我,而不是直接撞人。你也不可以随意对别人挥动拳头。”
梁宛眯起眼,故意半蹲用阴森森的表情对他说:“小心鲨鱼把你吃掉,虎鲸也不会帮助坏小孩的。”
男孩挣脱出来,用手指扯高眼角,试图以歧视亚洲人的动作激怒梁宛。
周沥没有梁宛教育人的耐心,冷冷说了一句:“看来你没有要回项链的想法。”
话音刚落,只见他扬起手臂朝着海的方向扔,物件坠入海洋的浪花声淹没在海豚的跳跃中。
“No——”
男孩崩溃地抱头呐喊,趴在栏杆上鬼吼鬼叫。
不知从哪儿搭讪回来的男孩父亲目睹这一切,却直到现在才插手。他似乎乐得看别人替他教育孩子。
“快道歉。”
“不,我不可能和这两个恶魔道歉!”
“怎么可以这样没有礼貌?”
梁宛听了一会儿那假惺惺的对话,听得一震恶寒,一转头发现Lee已经坐回船舱。
“你把项链扔进海里了?”
“没有。”
梁宛讶然,“我以为你真的把它扔了。”
“被鱼吃了可不好。”
梁宛失笑,“也是,那样就污染海洋了。”
她一边揉着左腰,一边翻阅相片。过了会儿她揉累了,周沥伸手轻轻揉起她的腰。
梁宛起初想闪躲,可他的力道实在舒服,她便默默享受着。
“熊孩子真是麻烦。”
周沥淡淡道:“所以我讨厌小孩。”
梁宛示意后上船那一家的女孩,她们乖乖地坐着,脸上洋溢的笑容灿烂而治愈。
“那样的孩子就不讨厌。”
周沥顺着她的目光短暂看了一眼。
梁宛又说:“等我有小孩,我一定好好教导她,对人要有礼貌,也要有戒备心。我希望她会有很多梦想,我会尽我所能去支持她。”
周沥没有说话。
在Lee面前说得多了,梁宛便有些心虚。
“你,你呢?”
周沥停顿了一下。
“我不喜欢孩子。”
梁宛怔怔看他,“乖小孩也不喜欢吗?”
“嗯。”
“为什么?”
周沥侧目。
梁宛很少对他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更喜欢不被打扰的安静生活。”
“嗯,”梁宛轻轻应声,“明白了。”
梁宛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只知道分别以后不该再去打扰他的生活。
就像此刻背对游船远行的海豚,短暂的相遇已是难得。
11. 011
观鲸之行不像预想中那样幸运,他们并没有寻找到虎鲸群。
船上哀怨声响起时,梁宛却很平静。
她对大多事都没有执念。
对于已经付出过努力,却还无法达成的事,她懂得放弃。
一味追逐往往伤神又伤心。
“也不算太坏,起码看见海豚了。”
梁宛对着相机里的照片自我安慰。
周沥耳边是霍易斐的声音,电话里他仍旧为要和女友异国恋这件事哭诉。周沥没搭腔,他对这些事不感兴趣。比起霍易斐震耳的声音,梁宛的嘀咕声又细又轻,可偏偏让周沥听了去。
他的注意力不在那通电话。
周沥想起之前和霍易斐讨论的“必要性”课题。
“你就这么离不开你女朋友吗?”
哭诉被打断的霍易斐怔了怔。
“当然,我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最长也只分开过两周的时间。她回国之后,我们会几个月都见不到面,你知道那有多漫长吗?度日如年。”
周沥看着梁宛,倾听电话里的声音,用德语淡淡问道:“你怕自己变心,还是怕她变心?”
“我当然不会变心!”霍易斐铿锵有力,“我也相信她。”
“那你在怕什么?”
若真这么笃定,距离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怕人心抵挡不过距离,也抵挡不过时间,更抵挡不过身边的人情冷暖。
周沥没将这泼冷水的话说给他听。
“周沥,你到底明不明白,喜欢一个人是时时刻刻想和她在一起。”
忽然间,梁宛感受到了周沥的目光,抬起头看他,眼神中带有些疑问。
周沥面无波澜收回视线。
“连体婴?”
“你讲话能别这么恶心吗?”霍易斐恼了。
周沥依旧冷淡,“你知道我不喜欢听这些。我认可你的工作能力,但我从来不认同你的感情观。我以为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该有私人的空间,保持一定的距离,而不是像你缠着林晓茵那样。”
霍易斐吸了一口气,有一箩筐的话想要反驳,最后放弃。
“行,算我贱,非得和你这个冷血的人说这些。你早晚孤独终老。”
周沥并不恼,他不在意这样的诅咒。
“还有事吗?”
“你什么时候回慕尼黑?原计划不是明天回来吗?”
周沥沉默片刻,“再过几天。”
“到底几天?”
“下周。”
等梁宛离开。
其实周沥大可以撇下她,让她继续原来的一人旅行。但他想,既然已经答应她,食言总归是不该的。
通话结束,梁宛清澈的声音响起。
“是工作?”
周沥收起手机,浅浅应了一声。
梁宛说出自己的顾虑,“如果你的工作很忙,其实你不用一直陪着我的,白天我可以自己一个人游玩。”
说到底,她不过是图他的身子,目的纯粹又直接。
周沥转向窗外,微微蹙起眉,“不需要。”
“不影响你工作就行。”梁宛道,“我以前一直听说德国人反内卷,现在看来也不全是如此。你的老板连你的休假时间也不放过。”
周沥弯唇,蹙起的眉头松开,“嗯,他很坏。”
“这不违反德国的法律吗?”
“他只手遮天,我不好反抗。”
“啊?”
周沥偏着身体,眼前是她多变生动的表情。
她惊讶的时候会张开嘴,圆圆的口形,眉毛忧郁纠结地拧在一起,眼睛睁得又圆又亮,担忧之情就写在脸上。
“你不能将他告上法庭吗?我听说德国对这方面的监管很严格,你的老板说不定还需要赔偿你。”
“他有背景,我一定告不过他。”
谎言就是这样一步一步扩大的。
惊讶、担忧、愤慨、怜悯……
可她的神情实在生动得令周沥止不住想要观察。
“这么可怕,你不可以换一份工作吗?”
“他给我的待遇不错。”
梁宛忽然就感同身受了。
虽然工作上有诸多不如意,但为了薪资,谁不是在忍让呢?
“那你多注意身体健康。”
“嗯。”
周沥的这一声忍不住带了点笑意。
有时候他觉得她像一只刺猬,谨慎小心,有时候又觉得她天真得仿佛没有见过世界的恶。像海里的虎鲸,对着人类露出最天真无害的表情那样。
“没有看见虎鲸,失望吗?”
梁宛笑笑,“失望肯定是有的。但这种事讲究一个缘分,顺其自然吧。”
-
特罗姆瑟整个小镇都位于北极圈内。
观鲸团的导游说,在这里追极光其实不需特意看极光指数,只要天空无云,抬头就能看见。
梁宛也是这样想的。
回到酒店后,她走到露台上望天。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运气不好,浓墨下的天空附着厚厚一层云,让天色看起来如排山倒海般压抑。
她拍了一张此刻的天空,发给等着看极光照片的谢晚馨。
「图片」
「看不到极光,有太多云了。」
国内正是凌晨,谢晚馨应该正在睡觉,梁宛不等她的回复,发完信息便放下手机去洗澡。
夜半,屋外风雪开始肆虐。即便关着窗,梁宛也能注意到窗外的风声。
三个小时前,Lee说他要在酒店咖啡厅办公。梁宛不知道他为什么独独今天要避着自己,但她不会多加干涉。
只是三小时过去,Lee丝毫没有要回来的预兆,眼看时间越来越晚,就要跨过零点迈向第二天,梁宛有些坐不住了。
她在睡衣之外裹了一件酒店的浴袍,决定去咖啡厅找他,问问他今晚的安排。如果他要通宵工作,她也好死心去睡觉。
尽管临近午夜,酒店的咖啡厅依然有不少人在谈话。
她寻了一圈,也没寻到Lee。
到这时她才意识到一件事,她没有Lee的联系方式。
这几日他们几乎寸步不离,从未有需要发信息的时刻。
在原地怔了片刻后,梁宛无奈笑了笑,正打算回到房间去,一转身却看见Lee踩着雪,从酒店正门风尘仆仆归来。
周沥一进来就看见了梁宛。
一身洁白的浴袍在人群中是那样显眼。
他没有多说无意义的话,大步流星走向她,拉起她的手往房间走。
“回去换一身衣服,要保暖的。”
他个高腿长,步子也大,梁宛小跑着才勉强跟上他,喘着气问他:“怎么了?我们要出去?”
“看极光。”
梁宛怔了怔,“可今天都是云层,看不到极光。我们可以等明日。”
“明日也一样,这一片会被厚厚的云层覆盖。”
明天也……
运气真不好。
梁宛在心里苦笑了一番。
“真看不到也没关系,你不用陪着我折腾,顺其自然就好。”
周沥没有附和她的话,动作利索地从衣柜里取出她外出的一套衣服,拿在手上问她:“我帮你换,还是你自己换?”
梁宛被他认真的劲震到,“我自己换。”
将自己裹得像个熊后,周沥还奉献了一条自己的围巾给她,硬是将她里三层外三层都裹得严严实实。
跟着他走到停车场,梁宛这才明白他刚才去租了一辆越野车。
如果是认识周沥的前三天,梁宛恐怕会误以为他真要将她拖去无人之地杀了或者卖了,此刻应想着如何逃跑。可现在,她安心地坐了下来,系紧了安全带。
“我们要去哪?”
“追极光。”
追极光——
罗曼蒂克又不真实的词汇。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追逐极光之行。
微信响了起来。
谢晚馨:「刚起床呢。」
「怎么全都是云?你的运气怎会如此差!鲸鱼没找着,极光也看不到。梁宛同学,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做攻略啊!你下次出门还是带个J人吧,比如我。」
梁宛写道:「也许我能看见了。」
谢晚馨:「云突然散开了?」
梁宛:「有个极光猎人说要带我去追极光了。」
路途颠簸又昏暗,飘落的雪花被车前灯照得透亮,一朵朵争前恐后地印在前车窗上。
公路、野地的路灯鲜少却明亮,每当掠过路灯时,那几近刺眼的光就会将Lee的轮廓照得明亮。
半张脸藏在围巾里的梁宛,只露着一双大眼睛,每当灯照亮Lee,她就像那扑火的飞蛾,忍不住去看他。
“别看我,”周沥忍俊不禁,“看风景。”
她的眼神灼热,即使在余光的角落中也无法忽视。
梁宛脸一热,飞速挪开目光,嘴硬道:“没在看你,我在看那一侧的风景。”
周沥轻笑,“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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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宛拿出相机,对着车窗外漆黑的夜拍了几张照,什么也拍不清。镜头里只有漫天被照亮的飞雪,和一片漆黑的夜。
她转身去看另一侧,车内微弱的灯光正映在Lee的脸上。
在梁宛的审美中,Lee这张英俊的脸与风景想比也丝毫不逊色。否则总是轻言放弃的她,也不会足足缠了他三次。色令智昏,鬼迷心窍,在夜晚安静又暧昧的风雪中,梁宛按下了快门。
在这1/250s的瞬间,路灯照亮那一扇车窗,周沥侧脸的轮廓被光刻印在画面中。即使看不清他的五官,即使看不清他的神情,却依旧能从他嘴唇的弧度找寻到他的笑意。
「给我看看极光猎人的照片!」
「你怎么不理我了?」
「艳遇来了吗?我看网上推荐的几个北欧极光猎人都很英俊,金发碧眼。你是不是藏着好东西不给我看?」
失神的那些时间里,谢晚馨的信息炮弹似的飞过来。
梁宛被她接二连三的问题问得害臊,可真相还真是如此。
Lee是她的艳遇,也很英俊,只有一点,他不是金发碧眼,他和她一眼,是黑头发黑眼睛的亚洲面孔。
「没有那种事。」
越少人知道她和Lee的事,Lee在梁宛生命中留下的印记就越少,分别的时刻才会更加干脆利落。梁宛在克制着不让他过多进入到自己的生活。
追逐极光的路途很远,梁宛与睡意抵抗了足足一小时,最终还是抵不过,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车行驶到颠簸的野地,在周沥的声音中,梁宛惊醒了。
睡梦中,她仿佛听见Lee叫她“梁宛”,是这一声将她唤醒。
但当她睁眼,赶跑瞌睡虫后,听见的是他一声声的“Mia”。
她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梦里想脱下谎言的外壳,告诉他真相?
“Mia,抬头看窗外。”
“窗外?”
她抬起头,一片漆黑的夜里,陪伴一路的风雪停止了。
云层散开了。
如墨的天幕里不再被灰色的云团覆盖,一支无形的画笔在银河中添上流动的颜料。
是萤火虫在以流线飞舞,还是银河落九天,梁宛已分不清。
那流动的帘幕变幻着,吸引着她推开车门,一步一步走入雪地。
一望无际的旷野中,低头是洁白的雪,抬头是星空与极光。
巨大的孤独感像黑洞一样将梁宛吞噬。
“在挪威传说中,极光会摄取身穿白色衣物之人的灵魂。”
整片大地上除了风声外唯一的声音呼唤着她。
一身洁白的梁宛转过身,那里站着Lee——她生命里最狂放的意外。
他静静站在车门边,一只手直指着天空。
“别看我,看星空。”
梁宛知道他又要像刚才那样笑了。
可她就是忍不住想去看他。
她很健忘,尤其容易忘记人的容颜。可她想记住他的模样,记到很久以后。即使再也不会遇见,也想回忆起他。
胸腔里的情绪随着血液往上翻涌,在失控之前,梁宛急速抬起头,去看他指的那片天空。
那儿有一颗很亮的星星。
可不止如此。
极光之下,童话故事般落下一颗流星,紧接着是第二颗和第三颗。像串着珍珠的银线,不断拉长下坠。
梁宛从未想过自己会有看见流星雨的时刻。她来不及许愿,来不及拍照,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呆呆地立在那里,用眼睛记录了一切。
其实她没有什么愿望,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周沥缓缓向她走来。
“我不相信顺其自然。Mia,无论你想要什么,请去追逐,它会来到你身边的。”
眼泪像拧不紧的水龙头,顺着泛红的眼眶滴答滴答流了下来。
梁宛飞快背过身擦拭它。
“命运来的时候,也不要闪躲,相信它是为你出现的。”
周沥摘去手套,抚上她冰凉的脸颊,轻轻擦拭去她的眼泪。
他淡淡笑着说:“小心眼泪结成冰。”
颇有些想要逗她笑的意味。
梁宛没有笑。
“Lee。”
她只喊了他的名字,什么也没有再说。
夜空下,她踮起脚尖,闭目轻轻吻住他的唇。
传说也许是真实的。
极光摄取了她的灵魂,将它永恒地留在了这片雪地。
12. 012
床笫之外,梁宛和周沥从未有过亲密的接触。
当梁宛冰凉轻柔的吻离开时,周沥睁开眼,手掌抵在她欲远离的后颈。
深邃的目光在极光流动下看着她,从她久久不抬起的眼睛,蔓延到她冻得通红的脸颊。漫长的时间里,周沥只是这样凝视她,圈着她,不让她从自己臂弯的一亩三分地中离开。
“告诉我,”他停顿一瞬,“这个吻是什么意思?”
少许疑问的语气,更多的是审视。
是冲动。
梁宛的心跳快得不寻常,她绷着脸,控制声音,回答得官方又克制。
“谢谢你带我看极光。”
闻言,周沥的眉梢微微牵动。
“这是谢礼?”
“嗯。”
周沥垂眼,伸手覆住她暴露在外的右耳,俯身问:“在你的家乡都是这样表示感谢?”
“对……对。”
梁宛一边回答,一边半蹲从他的臂弯里钻出来。
他的手心暖和,捂在她冻得失去知觉的耳朵上,温度渐渐回升,连听觉都敏锐了不少,呼吸声在夜里竟然这样震耳。
梁宛从余光里觉察到Lee低下头,视线聚焦在她微微颤着的嘴唇上。因此等到他再度靠近时,梁宛本能地慌乱后退,未注意到身后凸起的雪堆,脚后跟被绊住,她就这样踉跄着跌坐进雪地。
她应该为此时的狼狈而羞红脸。可是当梁宛抬起头时,她看见漫天流动的极光和没有边际的夜空——向她倾泻下来。
她就这样望着天空,久久未动,像要把这一幕连同那个人一起刻印在她的记忆中。
片刻过去,周沥蹲下身,掸去她身上的雪,几不可察地眯起眼,欲言又止。半晌,他向梁宛伸出手,将她拉起,什么也没说。
夜深人静,回程的路途遥远,车内的氛围与来时截然不同。
上车后梁宛就将极光的照片发给谢晚馨,一反常态主动问起她和李逸程的近况。
梁宛不擅长在安静的气氛里和另一个人相处。她的选择只有逃避,睡觉或者假装忙碌。
谢晚馨也反常。
她简略说了两句李逸程就转移了话题,先是问梁宛要极光猎人的照片,被后者以不好意思拍搪塞过去,后来她又提到陈知渊。
谢晚馨:「你加他了吗?」
梁宛:「我还是不加了,加了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这么多年过去,早就不熟悉了。」
谢晚馨发来一个生气的表情,没有下文。
“要是困了,就睡一会儿。”
静谧的环境中,周沥的声音兀然出现,梁宛的心跳随之漏了一拍,没能握紧手机,它啪一下砸在大腿上。
“没事,我不困。”
梁宛恨自己如此失态,靠近Lee就像触及雷电一样,躲之不及。
从看见极光和流星的那刻起,挪威传说走进了现实,她的灵魂被摄取了。
梁宛不喜欢欺骗自己。
她知道那种异样的感觉源自于什么。
如果有一个人在夜半时分,不辞辛苦,带着你在空无一人的雪夜,掠过万家灯火,翻山越岭,只为寻一个无云地带看极光——怎么可能不心动?
但这种心动必须止步于此。
对于这点,梁宛无比清醒。
她不耽溺于这份心动,也不会为它的出现感到惊恐。二十八年的生命里,她也对不同人心动过,每一次她都很好地保持了距离。
过了会儿,谢晚馨发来新的消息。
「我让陈知渊加你了。」
梁宛叹了声气。
真是躲不过。
她擅长控制自己,却不会处理别人过度的热情。譬如说谢晚馨,梁宛总拿她没办法。
梁宛觉得陈知渊大概率也是盛情难却,勉为其难才加她。
通过好友请求后,陈知渊主动发来了第一句话。
「小梁宛,很久没听说你的消息了。在哪高就?晚馨说你现在在挪威旅行?」
小梁宛……
多么古老的称呼。
高中时,她还真喜欢陈知渊这么叫她。虽然面上从不表露出来,心里是欢喜的。
但二十八岁的梁宛对此心如止水。
「只是普通打工人,休年假出来见见世面。」
陈知渊回复:「挪威现在是凌晨,你怎么还不睡觉?」
梁宛:「今天特殊,来追极光。你在美国的发展前景不是很好吗?怎么想着回国了?」
梁宛不想和他谈太多自己的事,便把话题引过去。
陈知渊:「想家了。」
几秒后:「其实是学生时代起就想入职的公司给我发了offer,条件不错,就回来了。」
很现实的理由。
「恭喜你。」
梁宛成功用三个字把天聊死。
她不想耗神想下一个话题,对方也没有了下文。
梦想当红娘的谢晚馨心急得打来视频电话,梁宛条件反射接了起来,没来得及戴上耳机。
“你和陈知渊聊得如何?告诉你,我刚从他们班的人口中得知他这些年只谈过一个女朋友,一谈就是五年,是个长情的人。”
梁宛清了清嗓,打断她:“你等我戴一下耳机。”
说话间她用余光打量Lee,见他没什么反应,这才放心。
耳机还没戴上,谢晚馨就问:“你还在外面?难怪视频有点卡顿。刚看完极光在回去的路上?极光猎人是不是还在你身边?快让我看看——”
梁宛终于连上耳机,车内回归于平静。
“嗯我在回去的路上。”
“给我看看极光猎人嘛——”
梁宛板着脸说:“有什么好看的,不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车从野地开回到公路,周沥打转方向盘,比来时猛了些。梁宛身体一晃,下意识瞧了他一眼。
“梁宛同学,你的表情很心虚,偷偷藏着好东西不让我吃。你有没有点闺蜜情了?”
说得像她见色忘友。
偏偏梁宛是个喜欢自证清白的人。
“给你看给你看。”
她飞快地将手机朝着周沥的方向转动了一下,连一秒也不停留就转了回来。
屏幕里谢晚馨探着脖颈又睁大眼睛,沉静半晌后大喊道:“看不清啊,车里的光线那么暗,你还一闪而过!”
梁宛扭着头看窗外,小声说:“我和他又不熟,不好意思对着别人拍。”
不熟。
周沥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半晌后将刹车踩到底,疾驰的车骤停在路边。惯性的缘故,梁宛的身体向前一冲,缓过来后带着疑问看向Lee。
谢晚馨注意到这一点,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问:“怎么了?”
梁宛嘴上说着“没事”,实际却在用眼神试图和Lee进行交流。她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停下,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有一只鹿跑过去了。”
梁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个模糊的鹿影消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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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旁的深林中。
她点点头,“注意安全。”
“是极光猎人的声音?这么好听?他说什么东西过去了?”谢晚馨边问边忍不住吐槽,“网络好卡啊。”
“路上的信号不好,要不我们换一个时间再聊?”
梁宛试图结束这次通话。
“除非你让我和极光猎人打个招呼。不是说外国人很热情吗?我和他sayhi总可以吧。梁宛同学,你别吃到好的就藏着掖着。而且我对极光猎人这个职业真的很好奇,觉得他们神秘又浪漫。”
倘若梁宛只是遇见了一个帅哥,她一定乐意分享给谢晚馨看。但Lee不一样,和他的纠缠越少越好。
梁宛正想拒绝,周沥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中,也传到了谢晚馨那儿。
周沥侧目问:“你的朋友?”
梁宛倏然回头,有些不知所措。
“Hi帅哥,我是梁宛的朋友——”
耳机里,谢晚馨的声音震耳,梁宛庆幸Lee听不见。谢晚馨向来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她嘴里没有秘密,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嗯,我朋友。”梁宛淡淡回应。
周沥重新缓缓启动车子,明知故说:“不打声招呼,岂不是显得我很没有礼貌?”
“不,不用了……”梁宛强颜欢笑着,“她不会在意这些小细节。”
“梁宛同学,”谢晚馨喊了半天无果,露出狡黠的笑容,她知道梁宛自始至终都没有摘下耳机,“等你回来,我要好好盘问你和这位极光猎人的故事。他和你说话的语气可不像是不熟,你也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等回来再说吧。”
只要回到国内,只要离开了Lee,梁宛相信自己总能将此事搪塞过去的。
良久,喧嚣退去,车内终于回归宁静,同时也让梁宛重新开始坐立不安。
她知道Lee绝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她几乎已经准备好接受他的质问或指责。
梁宛等了又等,等到山下漆黑一片的城市里亮起几盏微弱的光,他还是没有开口。
Lee不言亦不语地驾驶车辆,梁宛便忍不住去观察他,用余光,用不经意的一瞥。
他的神情依旧淡然,看不出喜怒。
兴许,他是真的不在意?
“想说什么?”
周沥注视着道路,冷淡问道。
“没有。”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回答。
梁宛终于还是察觉到了,他语气里微弱的不愉快。但别无他法,她只能将其选择性忽略。
说到底,即便他们之间闹得再难看,也只剩最后两三日的时光了。关系是否融洽,还有他的心情,都不是她应该考虑的问题。
梁宛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靠着车窗说:“我困了,睡一会儿。”
她在心里说了一句周沥听不见的对不起。
她此次来到挪威,是来当一个无情的坏女人。她不能因为一时的心动而改变初衷,从而让自己站到更被动的深渊。
对不起Lee,或是对不起自己——她只能选择前者。
没有月亮的夜晚,星光逐渐被云层藏起。
山下的城市好似在逐渐苏醒,却依旧不见晨光的踪影。北极圈里有的是长夜、寒风和无人诉说的孤寂。
后视镜中,周沥看了梁宛一眼,看她闭上的眼睛,也看她合上的心门。
回程的路显得那样漫长与沉默。
梁宛,你招惹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13. 013
「你今天怎么都不回我的信息?」
霍易斐接连发来三条信息,周沥快速扫视一眼,熄灭手机屏幕。
昨夜回到酒店后,他和梁宛只浅浅睡了两个小时。此刻她在卫生间洗漱,他在翻阅邮件,只有沉默。
还是霍易斐。
「通知你一声,我准备回国了。」
周沥并不感到意外。
霍易斐从来都是将爱情看得比事业还重的人,周沥并不认可,但尊重。
「虽然这里的事业要中断,我很不舍,晓茵也劝我留下来,但如果身边没有她,我肯定不会快乐。回去之后,大不了从头来过,总归不会流浪街头。」
周沥默默坐了许久,终于拾起手机回了他一条消息。
「希望你不会后悔。」
霍易斐啧了一声,腹诽这个人还是这么没有人情味。
「后悔也不会来找你哭诉的。」
周沥笑了笑。
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不要后悔——这是他的人生准则。
后悔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只会让人更痛苦。
卫生间里,梁宛化完简单的素颜妆后,站在镜子前迟迟没有动,她在问自己的内心。
后悔没有选择一个更迟钝、滥情、好糊弄的人吗?
这一点,梁宛从不后悔。
但若问后悔选择Lee吗?
梁宛不知道答案。
Lee是她内心和身体出于本能的选择,但选择他意味着要承担失控的风险。
她喜欢审视自己,却并不总是能得到结果。这时候,她往往采取顺其自然的态度,不再思考这个问题,浑浑噩噩过下去。
直到今日,梁宛才真正看清了特罗姆瑟的面貌。
在高处望远,整座城淹没在白色的雪下,仿佛这里只有蓝色与白色,只有当鲜红的小火车经过,或靠岸的邮轮拨开海水,才会打破这里的宁静。
如果可以,她真想在这座城住上几个月。
现实是,梁宛觉得自己今后都不会再来挪威,若非必要,也不会去德国。她不希望若干年后,会有一个人和自己争夺孩子抚养权,或发生些不必要的纠葛。
她抚了抚肚子,也不知道此次旅行能否达成她的心愿。
最后两日了,梁宛并不希望和Lee闹僵。
收拾完浮沉的心情,她走出卫生间,脸上重新带上笑容,仿佛昨日两人之间的凝重是梦一场。
“Lee,今天你想去哪里?”
她的声音清亮,释放出和好的信号,尽管他们其实并没有吵架。
周沥合上电脑,放进包里,没什么多余表情,淡淡对她说:“去看虎鲸。”
梁宛一瞬间怔在原地。
他的表情比往常淡漠,这让她可以确定他的心情还是不佳。可是,他为什么还费心带她去看虎鲸?一句想要骂自己“混蛋”的话语在喉咙深处翻涌。
梁宛埋低了头,久久不语。
周沥经过她身边,意味深长瞧了她一眼,“不用多想,是昨天联系的船长。”
倘若是今天,他便不会再费尽心思去找船长了。是这个意思吗?
梁宛背对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手心。
最后两日,违背良心,再做最后两日的坏人。
“谢谢。”
市中心的天气不比昨日,云层始终盘旋在上空,天色更是阴沉,整座城都陷入冷色调里,水面平静倒映着雪山与松。把人的情绪也往低谷牵拉。
今日观鲸的船只是艘小船,通体白色,在蔚蓝的海上格外帅气。除此之外,经验丰富的船长只为梁宛和周沥两个人服务。
周沥的安排还是一如既往地细致。
登船前,梁宛和周沥在市里用了中餐。
菜品虽迎合当地口味进行了改良,梁宛也甚为满意,但吃饭过程中凝滞的氛围,并没有因为美味佳肴就好上分毫。
梁宛在心里叹气,不免心想,即便她和Lee的相遇不是一场骗局,她和他也不合适生活在一起。她最怕冷战,最怕被撂在一边的无措和孤独。她放不下自尊去过度讨好,也忍不了一直生活在冰窖。
而Lee现在似乎有想要与她冷战的趋势。
“你在生气,是吗?”
周沥抬起头,将筷子搁在碗上,颇为正式地告诉她:“我没有生气。”
梁宛心想完了完了,死不承认自己在生气也是冷战的特征之一。
她的苦恼太过明显,周沥看在眼里,无声地弯了弯唇角。
“为什么觉得我在生气?”
“不为什么,我随口一问。”梁宛低头把温水一饮而尽。
“你觉得我应该为哪件事感到不悦?”周沥靠着椅背问道。
“没有,当然没有,你没有不高兴最好。你不用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梁宛低头看了一眼餐盘,“走吧,我去结账。”
这家中餐厅只收现金,梁宛从挎包里翻找出钱包时,周沥接了一则工作电话。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消失在门外。
结完账,梁宛走出中餐厅看见他沉着脸站在路牌边,半垂着眼帘,表情冷漠。起初他是用德语,过了些时间后,他改用了英语。
海风温柔,浪也轻悄。
坐在长椅上的梁宛听见了他的对话。
电话那头与Lee通话的人想必是换了一位,对方只会说英语,像是在哀求什么。Lee伫立在海岸边,微风吹拂着衣摆,神情未改,眼底却浮现出愠色。
梁宛还是第一次见他有如此明显的不悦与不屑。
她听见他简短说了一些往事,从中猜出对方原本是他的工作伙伴,但因为某种原因背叛了他。
梁宛瞬间觉得有一支箭刺中了自己的膝盖。
感知到那炙热的目光,周沥回头,在那瞬间,梁宛将头埋得很低。她看向脚边笨拙踱步的海鸟,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
过了许久,海上某处的云层漏出缝隙,在遥远的地方泄下几束光。
海鸟煽动起翅膀,迎风而起。梁宛的目光追随着它直至海天交汇处。
风里,Lee最后的一句话,与那只海鸟振翅远飞的声音,齐齐回响在梁宛耳边。
她听见他不带有一丝回旋余地的声音说着:
“我从不原谅欺骗。”
-
特罗姆瑟,没有遗憾的地方。
看不到的极光,追不到的鲸鱼,若以梁宛自己的性子,早已放弃。但这些都因为一个人而不再有遗憾。
没有遗憾,也意味着不必再来。
在特罗姆瑟的最后一晚,梁宛在酒店bar独自坐了许久。
明天就是回奥斯陆的日子。
后天,她就要回国。
Bar里形形色色的人,像梁宛初进Hkok时那样。有人交谈,有人办公,有人喝不惯酒只是来尝个新鲜。
“Miss,这里有人吗?”
对方指着梁宛身侧的位置,她瞧了一眼便摇头。
她没有化妆,散着头发,一张素净的脸微微发红。她其实没有喝多少酒,但身体已经开始发热。
“你一个人来喝酒吗?”
梁宛抬起头,有些木讷地望着眼前的人。
她是一个人来喝酒的,甚至没有告诉同床共枕的Lee。
她没有回应对方,低下头。
“遇到烦心事了?我愿意倾听。”
依旧是沉默。
梁宛并不是故意不理会人,只是她情绪不高,头也因喝酒而发胀昏沉,连说话都是一件费力费神的事。
“Miss,”男人拍了拍她的背,“你还好吗?那里有沙发可以躺下休息。”
梁宛刚刚抬起手想说不需要,却听见有人介入这场对话。
“我会照顾她。”
熟悉的声音。
梁宛怔了怔,回身看见Lee。他垂着眼,拨开她握酒杯的手指,不动声色以手臂挡开那个男人的手。
“你是她的丈夫吗?我怎么相信你?”
人生好像就是在不停经历从前经历过的事。
模糊的记忆里,也有一个人用相似的方式质问过Lee。
周沥抬起眼,对上梁宛那双蒙着水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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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嗓音清冷。
“我不是她的丈夫。”
梁宛酒醒了大半,对站在一旁的男人说:“我认识他,不用担心。”
离开bar,梁宛问周沥怎么过来了。
“如果你失踪,最大嫌疑人是我。”
“……”
“手机给我。”
梁宛不解道:“怎么了?”
“我需要你的联系方式。”周沥淡淡补充,“安全起见。”
梁宛犹豫片刻后,问Lee要了号码,用自己的挪威电话卡拨过去。
“可以了。”
她收起手机,心跳不寻常。
两天后,这张电话卡就将被她扔进垃圾桶,连带着Lee的联系方式。
“你,”周沥欲言又止,蹙了蹙眉还是开口,“你是三天后从奥斯陆启程回国?”
“对。”
梁宛故意晚说了一天,这样才好趁他不备离开。
不等周沥问,梁宛就主动说:“到时候我会告诉你我的邮箱地址,记得提醒我。”
迫真的演技,黑色的心。
周沥抬眸,半晌才应了一声。
“Lee,你可不可以像前两日一样,不要这么冷淡。我会不知道怎么和你相处……”
梁宛承认,说这番话时她有趁着酒意装可怜的嫌疑。
她不知道Lee吃不吃这一套。
但最后两日,她想和他做/爱。
并行在走廊里,周沥无声笑了笑。
她倒是会恶人先告状。
冷淡的究竟是谁?
“Lee,我们做/爱吧。”
周沥的脚步停滞。
这就是她说的不知道如何相处?
第一次,连周沥自己也不知为何笑。
是气笑了,还是觉得讽刺?
横冲直撞来撩拨他的人是她。
性/事之外对他退避三舍的还是她。
“如果我说今天不想呢。”
周沥的眸光暗下去。
梁宛推开房门的动作一顿,回头看站在走廊上的他,张了张口,不知说什么。
微信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陈知渊:「昨天忘记回复了,谢谢你的祝贺,小梁宛。我听谢晚馨说,下个月在北京开同学会,我会去的,到时候见。」
梁宛站在门与墙之间,举着手机,受酒精影响大脑变得迟钝,眼睛无神地看着屏幕,想的却是其他事。
周沥走进来,目光不经意掠过她的微信聊天界面,脚步一顿,而后一只手握着她的胳膊往里推,一只手反将门关上。
“Mia。”
“嗯?”
梁宛开始对这个假名有了一些反应。
“做/爱的时候不要心不在焉。”
做……什么?
等梁宛反应过来,她整个人已经被Lee抱起扔在了床上。手机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他扔去了沙发上,信息提示音还在响。
“手机——”
“让它响着。”
“可是——”
周沥俯身,近距离看着她。
从昨日开始,周沥便有些沉闷,像南方夏日阴雨连绵天。他看着她,有些许不知由来的恼,压抑克制着。
“要不要做?”
梁宛噤声了,望着他的眼眸。
陈知渊的消息还在跳动。
过了许久,她点点头,鼻尖有意或无意地擦过周沥的指骨。
“想要。”
梁宛的音色并不软,冷冷清清的带着些许疏离。
但她这一声却不同于以往,带着少许酒意,透着慵懒和缠绵。
周沥身形微微一滞。
身下,梁宛微微发烫的脸颊与无序的发丝,正轻轻蹭着他的掌心。
撑在梁宛身侧的另一只手不自觉收紧。
周沥低下头,脸埋进她颈窝的发丝间,久久不语。
她总是两幅面孔,像进行一场游戏。
有时像一只不让人靠近的刺猬,有时却像此刻这样——轻易环上他的腰,无度地索求,没有安全距离。
14. 014 Es tut
回奥斯陆之前,梁宛与周沥趁早去坐了缆车。
梁宛抱着再也不会来这里的决心,想尽可能多的记录这座她最喜欢的挪威城市。
坐缆车前,梁宛随口问周沥是否恐高,得到否定的回答。半晌,他也问她同样的问题。
“当然不。”
坐缆车是她提出来的。
“你有害怕的东西吗?”
梁宛想了想,说:“似乎没有。”
过了一会儿,她颠覆之前的回答:“有,但不具体。”
周沥不是刨根问底的人,听了便没再说什么,帮她在缆车上拍了些照片。
抵达山顶观景台时刚过十二点,太阳却已有要落下之势。
在咖啡厅喝了一杯拿铁后,天空逐渐染上柔和的粉蓝色调。洁白的雪山与红色的教堂,都被揉进这浪漫的氛围中,连云彩也参与这场午后的落日盛典。
即使被山顶的风吹得冻僵了脸,梁宛还是兴致勃勃地拍着照,游走在人群边缘,与周沥保持一定的距离。
从上山以后,她便不怎么说话了。
站在高处时,身边只有风声。远远看去,她仿佛可以看到地球的弧度,再一眨眼,一架飞机从粉色的云端划过。
不知道是飞去哪里的。
梁宛仰头看了很久。
她发觉自己站得还是不够高,飞机仿佛飞得并不快,在她的视野里存在了很久很久。
真是神奇,人只要坐上这白色的大鸟,就可以去到很远的地方,和留在原地的人相隔地球两端。
周沥静静站在她身后两米远的地方,注视她被风扬起的头发,和那双发红的眼睛。
“你还想多待一会儿吗?”过了许久,梁宛转身寻找周沥,看见他就在身后时怔了片刻,问道。
周沥抬手看了看时间,“去机场吧。”
梁宛点头。
已经没有遗憾了。
正要走,一对年轻的情侣忽然洋溢着笑容冲到梁宛面前。男生留着略长的头发,仿佛天生能抵御寒冷似的只穿着皮夹克。女生有着健康美丽的小麦色皮肤和一头红棕长发。
扑面而来的活力和那日周沥送给梁宛的鲜花一样,让她有片刻的失神。
“你是中国人吗?可以帮我们拍一下合照吗?”
当着周沥的面,梁宛选择性忽略了前一个问题,只点点头接过他们的富士相机。
梁宛想起网上流传的一个梗,说人像三要素是模特、模特以及模特。
与颜值无关,当爱意在二人之间流淌,从眼睛中迸发出来,连风也只不过是在为他们添彩。梁宛随手按下了快门,画面里便出现一个故事。
“谢谢你啊!好会拍。”女生接过相机,自告奋勇道,“我帮你和你男朋友也拍几张吧。”
梁宛不自觉跟着她一起看向周沥。
“我们不是男女朋友。”
“诶?”女生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片刻后又说,“那要拍个合照吗?这么好的风景。”
梁宛笑着摆摆手,“不用不用,谢谢你,我们不喜欢拍照。”
周沥什么也没说,站在距她不远的地方眺望红顶教堂。
下山的时候,梁宛翻阅着相机里的照片,从落日、晚霞到教堂、游轮,这个设备记录了特罗姆瑟的一切,唯独没有留下人的痕迹。
-
回奥斯陆的航班上,梁宛心不在焉,托着下巴始终望着窗外。
窗外一片黑,除了机翼上闪烁的灯光,什么也看不见。
虽说航程很短,梁宛还是靠着窗眯上眼。
她并不困,但飞机内的温度和层层叠叠未褪去的衣物令人昏沉。
不知过了多久。
迷迷糊糊间,梁宛仿佛听见机内广播说还有45分钟抵达洛杉矶,身旁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问梁宛想不想跟着她去美国念书。梁宛摇了摇头,说不想。女人吓唬道,如果梁宛不去美国念书,以后就见不到她了。梁宛犹豫了很久,觉得女人是在和自己开玩笑,抓着她的手臂撒娇说:“我不想离开我的朋友们。”
梁宛没有得到回应。
“女士,飞机已经抵达奥斯陆,请准备下飞机。”
空乘的声音。
再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请稍等,她有一些不适。”
她睡得很不安稳,呼吸的速率也比往常快,周沥伸手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蹙起眉。
梁宛惊醒了,一睁眼她看见Lee,紧接着意识到自己正抱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更紧紧地捏着他的掌心,随即松开,坐直身体。
“我们在奥斯陆机场了?”
“嗯。”
梁宛的身体里有团火焰在燃烧,和酒精带来的感觉不同,这让她晕眩胸闷得有些想吐。她扯下那条薄荷色的围巾攥在手里,低头大口呼吸了几次,忍着不适佯装镇定走出去。
飞机上的旅客几乎已经走完,只剩下他们两个和最后一排行动不便的一位老者。
她刚离开飞机,走上廊桥,身体忽然被一阵寒意吞噬。梁宛忍不住咳了两声,重新围上围巾,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她不迟钝,她知道自己感冒了,且有要发烧的趋势。赶在回国前,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这趟旅途进行到这里,花费已经超出她原定的计划,剩下一天她也仍有必要的支出。她不可能将机票进行改签。不想面对昂贵的改签费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原定计划回国的第二天她就要开始工作,这是梁宛不能再延缓的事。
关闭飞行模式的手机里已经收到陈彦和徐菲林的亲切问候。
「宛姐,别忘了带纪念品回来啊。」
梁宛头晕心烦地划走这条信息。
纪念品,她把该死的纪念品忘了。
徐菲林在群里@了她。
「Denise马上就回来了,到时候你们就没这么累了,她经验丰富,有不懂的可以问她。」
放下手机,梁宛行尸走肉般往行李转盘走。她还没有回到北京,那张无形且巨大的人情关系网和工作就已经压得她透不过气。
脚步软绵绵的时候,周沥牵住了梁宛悬空的手,十指扣在一起,抓得紧紧的,丝毫没有挣脱的空间。
“先去医院。”
梁宛摇头,“不用,我只是有一点感冒,等一下找个药店买药就行了。你们这里看病很麻烦吧。”
“少说点话。”
她的声音沙哑得像含着一团血。
周沥蹙眉,伸手试探她额头的温度,又与自己的比较。
他不是一个会轻易听从别人的人。
梁宛拗不过他,连人带行李被安排进了一辆轿车里。
周沥对司机说了一个地址,冷着一张脸把梁宛耷拉着的脑袋揽到自己的肩上。
梁宛没抵抗,半合着眼皮,呼吸声很重很用力。
已经这样了,梁宛也就不顾忌什么了,顺势倒在了Lee的腿上,面朝前方侧躺着。她分不清自己是觉得冷还是热。
此刻占据她思想的问题是:医药费会不会很贵?
“Lee,我突然想起来我有退烧药,我觉得我们不用去医院。”
她刚抬起来的脑袋,又被周沥按了下去。他调整了姿势,让她躺得更舒服些。
“再过二十五分钟到,休息,别分神。”
梁宛在心里滴血。
又是一笔开销。
Lee带她来的是一家私立医院,规模相当大,来这里看病的人颇多。
梁宛觉得Lee这个外国人对待感冒发烧的态度实在有些小题大做。在国内的时候,她最多也就是吃几颗退烧药,大多时候靠自己的身体熬过去,只有高烧不退时才会去医院挂几瓶盐水。
好在流程没有梁宛想象中那么繁复,她注意到医生与Lee认识,且颇为熟悉。
做完检查后,梁宛放下心,她不是流行性感冒,只是受凉,吃点药再好好休息就没什么问题。
“账单费用是多少?”当梁宛发现Lee已经替她付清费用后,当即问他,“我把钱给你。”
“Mia,我不缺钱。”
“你不缺钱是你的事,”梁宛当然看得出他家境殷实,“但这是我生病花费的钱。”
你我分得清清楚楚。
他不说,她就从钱包里翻出五千克朗硬塞到他口袋里,只给自己留下最后一千克朗应急。
她想起之前他支付过的个别住宿费与餐费,觉得这些钱只会少不会多,甚至想把剩下的一千也给他。
也许是最后一天与他相处的缘故,梁宛想降低自己的亏欠心理,对他比前一日殷切。她依旧订了那家五星级酒店。一连订了两晚,才好骗过Lee。
房型比之前的更昂贵,风景更优。房间内飘散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原本,梁宛打算与Lee最后温存一晚,在他醒来之前就悄悄离开。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她生病了。她没有丧心病狂到拖着病躯去行那事,Lee也不可能是这种禽兽。
吃了药以后,梁宛觉得自己没有那么难受了,便提议要和他去这个酒店的bar看看。
“你现在不能喝酒。”
“我不喝。”梁宛做出发誓的手势,“我只想看看这里有哪些酒。”
“明天再看也不迟。”
梁宛一时语塞,半天才找到理由,“我想走出房间透透气。你要是不去,我就自己去。”
周沥迟疑片刻,取下挂在衣架上的薄荷色围巾,在她脖子上缠绕了几圈。
泛红的脸在薄荷色的衬托下更像一颗晶莹剔透的苹果,一双澄澈的眼睛望着他,异常坚定。
过了一会儿,梁宛忍不住嗓子里冲上来的痒意,咳了两声。
Bar里,周沥端着一杯柠檬水沉默坐着,任凭梁宛在一旁叽叽喳喳地向不同人询问酒的历史和故事。她还颇有公德心地一直捂着口鼻。
过了许久,他掀起眼帘。
她平时不是这么热络的性格,除了当初来招惹他时。
“Lee,你尝尝这些酒,告诉我味道如何好不好?”
语气都不似平时冷清,掺杂着些许娇气。
“今晚不喝酒。”
梁宛像一座冰川,有太多想法藏在海平面下,叫人去猜。
她又撒了一个谎。
“我的工作需要收集世界各地不同酒的信息,请你帮我这一个忙,我真的很想知道他们的口感。但我今天身体不适,不能喝酒。”
一个很容易被戳穿的谎言。
周沥似有若无地弯了弯嘴角。
她对酒的了解和刚毕业的学生没什么两样。
上一次是招惹他,这一次是为什么?
周沥缓慢转动玻璃杯,淡淡问:“什么酒?”
“这个、这个……”梁宛一边咳着,一边指,“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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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三杯。”
度数都不低。
周沥没说话,静静看着她。
她一次也没有与他对视。
但梁宛的余光能感知得到。昏暗光线下,他锐利且带有审视意味的眸光,比酒杯边缘反射的灯影更扎眼。
他不点破她,梁宛便装作不知。
灯影交错,推杯换盏,一切仿佛回到初识的地方。
周沥饮下几杯酒,梁宛便陪他喝了几杯水。
她的肚子都胀了,却不见Lee的醉意。
随即她又点了几杯,给他续上。
夜渐深,Bar里的客人开始增多。
爵士乐渐渐无法掩盖人声。
周沥看着她,饮下一杯杯酒。
很久之后。
“Mia,够了,我醉了。”
梁宛靠近他,仔仔细细观察他。
脸颊泛红,眼神也有些许迷离,看上去是醉了。于是等周沥喝下最后一杯酒后,她喊停了。
“你还能自己走路吗?”
周沥没说话,身体靠向她。
梁宛险些没有站稳,好不容易扛着他走了两步,嗓子里的不适加剧,不得不停下来猛烈咳了几次。
周沥蹙了蹙眉头,欲言又止。
像当初周沥扛着她走到这家酒店一般,这一次梁宛带着他走回了房间。
路过露台的时候,正有一对中年夫妇顶着寒风在拥抱亲吻,他们的女儿举着手机拍下了这一刻。
梁宛别过头,再次剧烈咳嗽起来,咳到嗓子里泛起一股铁锈味。
“Mia.”周沥目光一沉。
“我没事,”梁宛低着头没有看他,打断他的话语,“马上到房间了。”
最后一段路,梁宛走得不算累,也许是习惯了,她感到压在身上的重量轻了不少。
梁宛的电脑还播放着出门前开启的歌单,此刻正放到BringMeSunshine这首歌。电脑的声音不大,音色亦不纯净,像沙哑的她,一句一句娓娓道来。
将Lee放在床上后,梁宛颇为贴心地替他脱了外衣,只留下单衣后,又将被子掖紧。
“睡吧,时候也不早了。”梁宛避过他的眼神,“我记录一下酒的资料。”
在播放器切到SomewhereOnlyWeKnow后,她暂停了音乐,关上房间里大部分的灯,只留下书桌边一盏圆形台灯。
她止不住咳嗽,只能把头埋进围巾里,咬着唇尽可能降低发出的噪音。梁宛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体温已经降下来不少,几乎感觉不到异常。但鼻子和嗓子仍在遭受摧残。
她翻出冰箱里的水,吞下一颗药,朝床上看了一眼。Lee已经闭上眼睛,似乎睡着了。
梁宛不敢睡,她怕自己一觉睡到天明。
徐菲林已经往她的邮箱里发来几份工作文件。
梁宛垂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往自己的鼻子里塞了两团纸,张着嘴呼吸,索性用工作麻痹自己。
翻阅文件间隙,谢晚馨插科打诨同她聊了两句,又问她要不要干脆视频聊天。
「不行,太晚了会吵醒人。」
话发出去梁宛就懊悔不已,但撤回已来不及。
谢晚馨不解:「你不是一个人吗?吵醒谁?」
梁宛醉酒或生病时的大脑总是格外迟钝,和缺根筋的陈彦差不太多。
梁宛:「晚馨,等我回北京再聊吧,我想睡觉了。」
谢晚馨发了一句好吧,没有刨根问底。
安静的房间里,梁宛只听得见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声。她揉了揉自己发痒的眼睛,重新扎起已经蓬乱的头发。
梁宛抱着双腿静静坐了许久,坐久了脖子累,便把脸靠在膝盖上。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Lee睡觉的模样。
不敢靠得太近,恐惊醒他,也怕将他的模样记得太清楚,难以忘记。
像春季之前的一场潮雨,没有预兆地落下,湿淋淋地吹着风。
不能继续想下去。
梁宛收回视线,蹑手蹑脚走到卫生间擦身,进行简单的洗漱。做完一切又回到房间,收起摊了一桌的物品,放好充满的充电宝,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是否有落下东西。
最后,她撕下一张酒店的便利贴,想了很久才写下一行字。
起身要离开时,她又想起了什么,从钱包里翻出仅剩的一千克朗现金,和便利贴一起压在了床头的纸巾盒下。
再抬起头时,又看见那张从第一面起就吸引她的面孔。梁宛半蹲在床沿,看着他。
光影分割他的面庞,一半藏匿在阴影中。
良久她笑了笑,开玩笑似的对自己说眼光不错。
他样貌好,性格也不坏,头脑也聪明,很优秀的基因。
有一瞬,她有亲吻他的冲动。
但梁宛不会那么做。
理智勒住了她冲动的身体。
梁宛起身,遏制住咳嗽的欲望,轻轻拖动行李到门口,再关上房门,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停留。
头也不回地穿越凌晨寂静的走廊。
昏暗的房间内,床头灯陡然亮起。
周沥坐起身戴上眼镜,视线冷冷掠过一千克朗,拿起便利贴。
她的字娟秀有劲,用德语写着:
Estutmirleid.
片刻之后,字连同纸被一起揉碎扔进了垃圾桶。
15. 015
“Denise,我知道你身体不舒服,但是既然来上班了,必须打起精神。”徐菲林今天第二次提醒梁宛,笔帽在会议桌上敲了敲。
从挪威回来后第二天,梁宛就顶着堵塞的鼻子和几乎失去声音的嗓子开始上班,大脑嗡嗡的,时常对一些话反应不过来。
梁宛的状态比在挪威的最后一天更差。
拖着未痊愈的身体坐长途飞机是她这辈子不想再经历的事。
航班起初因为天气原因延误三小时,一夜没睡的她在机场椅子上忍不住打瞌睡,等到登机时,她的脖子落枕了,疼痛难忍,只能一直侧着。
飞机上,她身边是一位体味颇重的男士。梁宛并非不尊重人,只是那种味道混合着古龙水的香气,让本就头晕的她更想呕吐。
好在第一程的时间并不算长。在中转机场的洗手间内,她看见镜子里眼眶通红,满眼迷离的自己。
真是狼狈。
这算什么?做坏事的报应吗。
从洗手间出来后,梁宛才后知后觉这趟的中转站是慕尼黑。
Lee长居的地方。
购买机票时,慕尼黑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地名,现在却好像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意义。
慕尼黑飞往北京的班机上,头疼伴随着一夜未睡的胸口疼开始反噬。梁宛用两团纸塞住鼻子,带上口罩,眼睛却还是痒到睁不开。不仅如此,因为忘记提前值机,梁宛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靠过道的位置,总好过在中间当夹心饼干。但每一次好不容易入睡后,坐在里面的人便要去洗手间,她不得不起身让出位置。
本就浅眠的她更是睡不着,不断的惊醒折磨得她精神脆弱。长途飞行时,经济舱的空间显得格外残酷。航程刚过半,梁宛的腰就已经疼得令她崩溃。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仿佛被拳击手打了一遍。
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回到家后,梁宛强忍着猝死的风险冲了一个澡,只将行李丢在客厅后便倒头就睡。
她几乎睡死过去了。
但这一觉没能让她的精神与身体缓过来,七小时后,她就顶着黑眼圈和速率过快的心脏返回公司。
午休时,梁宛还举着筷子,眼睛就已经闭上了,头耷拉着就快掉进外卖盒里。
陈彦及时出现捞了她一把。
“宛姐,你怎么困成这样?”
梁宛惺忪睁开眼,向他道了声谢,摸着自己不太舒服的心口,迷迷糊糊地吃了口白饭。
“没睡够。”
“挪威怎么样?看到极光了吗?我之前在爱尔兰的时候也见过一次极光,大自然真神奇。”
梁宛沉重的脑袋点了点,“看到了。”
她有意不去想太细节的部分,只敷衍了事地回答。为堵住这个好奇小子的嘴,她弯腰从袋子里翻出纪念品,都是她最后一天在机场购入的。
“送你的。”
陈彦的反应总是夸张,大声哇了一下,“姆明!”
不论是送给谁的纪念品,梁宛都统一购买了Moomin姆明的周边。一方面是她喜欢姆明,觉得可爱,另一方面则纯粹是图个方便。年轻人普遍不会拒绝可爱的文创周边,以防万一,梁宛还给每人买了一袋咖啡豆。为此梁宛还额外支付了行李超重费。从奥斯陆回国的路程对她来说堪称是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摧残。
这时徐菲林走进办公室,开了一上午会,到这时梁宛才注意到她换了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更有职业感。
“这是Linda昨天交上来的策划案,下午你和她去探讨一下,明天下班之前给我一版新的。”徐菲林留下一沓文件转身就要走,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一转身把手撑在办公桌上,“话说回来——你在挪威有艳遇吗?”
折回来后的语气与前一句截然不同,语调转了几个弯,充满八卦味。
“没有。”梁宛微微笑着,面不改色整理桌上的外卖盒,“你知道的,我对恋爱不感兴趣。”
徐菲林扁嘴,“所以我觉得奇怪嘛。像你这样的小美女怎么会不想恋爱呢?受过情伤?我女儿才高中,我就看到她日记上写着暗恋班上男同学了。唉,她的年龄应该以学业为主。你倒好,28岁了也不着急。这世道真是乱了套了。”
陈彦惊呼:“Alice姐,你偷看小朋友日记本?这可不好,现在小朋友注重隐私。”
梁宛睨了他一眼。
他口无遮拦惯了,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有靠山也不怕得罪上司。
梁宛笑笑:“青春期有喜欢的人很正常的,我高中时也有暗恋的人。至于现在,工作是最紧要的,没有时间约会恋爱。”
徐菲林是一个工作狂,多少能理解这一点。
“都说农村里光棍多,大城市剩女多,还真是。优秀的男人啊,上学时就被人抢购光了,流入市场的少。”她叹了口气,“所以你更要抓紧了,趁着年轻,把孩子生了,当高龄产妇的风险那可大太多了。”
梁宛咳了几声,开玩笑道:“姐你不介意我休带薪产假?”
“我怕什么啊?薪水又不是我发。”徐菲林难得打趣,“我也不至于那么没有人情味吧。虽然我是希望你能像头牛一样工作,但我也希望你过得好。”
“谢谢Alice姐,要是有缘分从天而降,我会尽力抓住。”
漂亮话,梁宛深谙其道,信手拈来。至于做不做,则是另一桩事。
徐菲林心满意足结束这场午休谈话,踩着高跟鞋噔噔出去了。梁宛低下头,忍了许久的咳嗽一下猛烈爆发出来,咳得陈彦心惊,主动递来一瓶水。
同事里,有一些不喜欢徐菲林,觉得她太强势,敢怒不敢言。另一些以她为榜样,学习她的同时也不忘与她打好关系。
对梁宛来说,徐菲林就只是上司,一个没有必要建立褒贬体系的角色。
徐菲林年过五十,在她的年代里,她婚育的年龄算得上晚。她的事业心很重,到三十三岁经人介绍才认识了现在的丈夫,随即效率极高地在一年之内完成了结婚生孩的步骤。她的行事作风新潮,生活独立,但有些观念却仍有些保守,譬如说劝人早日结婚这一点。自己怎么做是一回事,劝别人又是另一回事。
梁宛与徐菲林年轻时有一点很像——听不进旁人的劝。
总是笑着点头说好,却依旧我行我素。
梁宛还从她身上学到了一些事。
其中一条是:不要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不仅无用还容易惹人不快。
虽然梁宛也有做不到的时候。
Linda是刚转正不久的新人方愿,一腔热血奔赴广告业,责任心重,想法很多。梁宛喜欢她的创意,但创意不总是会被甲方认可。当初刚毕业去某家4a广告公司实习时,梁宛也有梦想,想让自己的创意被大众看见。
后来,她就被磨平了棱角。
梁宛是一个很容易接受现实,并躺平的人。甘露也好,污水也罢,饿不死人,她就能下咽,顺其自然。
下午梁宛找方愿谈了谈修改方案,怎料方愿提出要和梁宛一起加班。
对于加班这事,梁宛是麻木的。
但小姑娘提出的是到梁宛家加班。
……
梁宛语塞了很久。
职场上,她很少直接拒绝人。
“我家很乱,从挪威回来的行李也还没有整理。”
方愿才不在乎这些,“那是宛姐你没见过我家,我妈说那是猪窝。”
梁宛投降,下班时带着方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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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坐地铁回家。
“宛姐,你住得好远,每天通勤时间要很久吧。”
“嗯,公司附近的小区房租都太贵了。”
虽然现在租的这一间也不便宜,只能算是个折中的选择。五千五的房租,一小时的通勤,不错的周边配套设施,小区安全,对梁宛来说能接受。但她最近想换个便宜点的房子。以前是一个人花,存不存得住钱没大所谓。
如果有了小孩,一切就不一样了。
方愿是个小话痨,一路上说了不少。
“宛姐,你这次去挪威花了多少?我也想去,用自己挣的钱。”
梁宛被地铁里的人潮挤得不适,只能敷衍回答:“我没有具体计算过。”
何况她这次的花费也做不得参考,她的目的可不是旅游。
跌跌撞撞回到家,梁宛摘了口罩,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润喉,间隙又吞下一颗药。
“随便坐,那边的行李箱可以直接跨过去。”
方愿一边挪步过去,一边吐槽:“地铁上人也太多了吧。宛姐你怎么不买一辆车代步?你也不差钱。”
梁宛忍俊不禁道:“早晚高峰开车只会更堵。”
方愿是个留学生,家境殷实,甘愿当广告狗纯属为爱发电。家就住在公司边上,通勤时间约等于没有。
梁宛对富二代们的态度很一致,绝不同他们交恶,但也不会去巴结,能聊得来,当当她的人脉,就很满足了。
作为公司前辈兼半个上司,梁宛本着照顾方愿的意思,按她的口味点了昂贵的日料外卖。对方愿来说也许不够高档,但起码不会显得小气。
方愿的想法是自由奔放的,听不得甲方那些枯燥的要求,探讨了没多久,她就开起小差。
先是摆弄起梁宛送她的姆明帆布包和钥匙扣,又和朋友在微信上热聊。梁宛不是个严苛的人,索性用从挪威带回来的咖啡豆冲了两杯咖啡,也好给自己提提神。
“宛姐,能不能看看你在挪威拍的照片?”
梁宛答应了,把相机递给她说:“还没有传进电脑,凑合在相机里看看吧。”
“那更好,都是原图,最真实了。”
“这是哪里?”“奥斯陆。”
“这晚霞是在什么地方拍的?太漂亮了。”“特罗姆瑟,可以坐缆车抵达这里。”
“虎鲸?天呐宛姐你看到虎鲸了!”“嗯,你再往前翻,还会有海豚。”
方愿的惊叹声不绝于耳,在一问一答之中,挪威之行像一场倒放的电影——匀速在梁宛眼前展开。
“宛姐,你怎么都不拍人?连你自己的照片都这么少。”
梁宛莞尔,说自己只是更喜欢拍风景。
一张张相片,是她有意避开他的证据,是她想要淡化他的存在。
但直到此刻,梁宛才发觉那些记忆仍旧鲜明。她越是想忽略,越是想起每一张相片后的故事。
梁宛低头苦笑了笑。
不知道他会有多生气,会有多怨恨她。
哪里都没有他,哪里都是他。
直到相机扯着记忆回到追逐极光的那一夜。
“宛姐,他是谁?”
画面中,路灯闪耀,像一颗没有温度的太阳,静静地照亮那晚漆黑的夜。车窗外晦暗不明的景色在飞驰倒退,模糊的线条,朦胧的光线,昏暗的车内只有轮廓清晰分明。
但也只有轮廓,看不清他的模样。
Lee……
Lee.
梁宛一只手覆着另一只,语调轻松,像回答方愿其他所有问题那样。
“他是极光猎人,长得好看,我就偷拍了一张。”
原来飞越7000公里,会让人以为已经离开他很久。
16. 016
谢晚馨曾经点评过梁宛:天生的牛马。
话糙理不糙。
梁宛并不是热爱工作的那类人,实际上她每时每刻都想辞职不干了。但她只敢想不敢做。
想剔寸头,只是想想。想在脚踝上纹电影台词,也只是想想。连染头发这样的小事,也因为决定不了颜色而作罢。
谢晚馨说,生活只要轻轻拍梁宛一下,她就投降了。别人让她做牛马,她就甘愿去做。
她们俩,一个在爱情里当牛马,一个在工作里,半斤八两,谁也别笑谁。
麻木不仁地完成指令是梁宛的人生底色。
部门甚至跨部门大大小小的事都开始往梁宛身上积压。
梁宛回国已经一星期多,咳嗽仍未痊愈,行李还没理完,工作任务倒是换了一轮又一轮。新来的实习生要她带,方案要她负责修改,客户部找甲方也几乎次次不落她,连徐菲林都点评:就该你涨工资的。
同事笑着说怕自己35岁被辞退,梁宛倒想着35岁就辞职,她怕自己哪天倒在工作路上,曝尸荒野,连赔偿都没人替她收。
忙碌也有一个好处。
譬如说——让她的思绪和情感没有野蛮生长的余地。
陈彦给部门同事买了咖啡,亲自端到梁宛桌前。
“宛姐,休息下吧,你前几天不是心脏难受吗?还这么拼命。”陈彦自告奋勇,“一会儿我陪你加班,有什么需要我来做的?”
“谢谢咖啡。”梁宛目不转睛,用嘴角的笑意回应他,“晚上有个同学聚会,不能加班。离下班还有一小时,我得抓紧时间。”
陈彦搬了把椅子到一旁,反坐着与梁宛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难得见你不是家和公司两点一线。”
梁宛笑笑道:“朋友组织的,盛情难却。”
原本同学会是定在下个月的,但一月份多数人抽不开身,便提前到今日。一个班三十几个人,如今零零散散凑了十几人参加,其中一人还是隔壁班的陈知渊。
陈知渊当年也算是学校里有名的人,同学几乎都认识他,有几个男生和他还曾是铁哥们,都很欢迎他加入。
完成工作,准时下班打卡,陈彦陪梁宛走了一段路。
北风凛冽,大衣和围巾都兜不住的寒意。
“宛姐,我送你去同学会吧。”
梁宛摆摆手,“我朋友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
谢晚馨开着车在路口拐了弯,停在公司大门前。
“宝贝——这里!”
陈彦起了身鸡皮疙瘩,抖了抖。
梁宛忍着笑道:“习惯一下,我们女人之间叫宝贝很正常。你快回家吧。”
“好,宛姐玩得开心。”
这是从挪威回来后,梁宛和谢晚馨见的第一面。
一上车谢晚馨就夸张地打量梁宛,“宝贝,你丰腴了。”
“……”梁宛清了清嗓,“这你都看得出来?我胖了三斤。”
“我的眼睛就是尺——胖点好看,你之前偏瘦。”
聊着聊着,话题还是集中到陈知渊身上。梁宛兴致不高,工作一天后精疲力竭,只静静倚着车窗。
谢晚馨的贴心接送没有起到太大作用,晚高峰时马路堵得水泄不通。梁宛眼睁睁看着路边的行人超越她们。最后,她们成了全场唯二迟到的人。
包间是谢晚馨订的,照常理只能容纳十五人,参加同学会的一共有十七个人,最后硬生生加了两张椅子进去。这一加,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缩短了。
酒水、冷菜齐齐摆在桌上,只等姗姗来迟的二位。
落座后,一番嘘寒问暖和叙旧。梁宛只能将五六个人的脸与名字对上号。
“太伤心了,梁宛你居然把我们忘了。”
名字被遗忘的几人即兴上演一出苦情剧。
梁宛哭笑不得,“我记忆力不好,只是记不得你们的名字,人还是认识的。”
一直没说话的陈知渊淡然一笑,顺着她的话说:“那时候我们参加社团,直到第三次活动她才记住我的名字。”
梁宛的视线跟随其余人一起向他看去,这时“青春期暗恋的陈知渊”和眼前的人才重叠在一起。
他似乎变了,又似乎没有。
陈知渊留长了刘海,打理得精致。听谢晚馨说,他去年做了激光手术,所以不戴眼镜了。一双杏眼失去遮挡物,少了些书卷气,多了几分阳光。
但梁宛喜欢头发短一些、戴眼镜的男人。
一旁的同学附和陈知渊,“梁宛的记忆力只用在学习上,背单词那叫一个快。”
“所以老师都喜欢她。”
“好汉不提当年勇啊。”梁宛笑着端出些社交时才会用到的话。
“当时都说梁宛要申请美国的大学,SAT考了2380呢,后来怎么选择来北京了?”
梁宛仍旧笑着,“当然是出不起学费和生活费啊,还是社会主义国家适合我。”
陈知渊抬头看了一眼她,“我记得那时候你说想去布朗大学,我也申请了,虽然最后没被录取。”
旁人道:“陈知渊,你小子不怀好意啊,对我们梁宛有非分之想是不是?”
陈知渊大笑,“说什么呢!我们那是社团战友情。”
饭桌上的气氛越聊越热络,热菜也一个接着一个呈上来。酒过三巡,有的人喝高了口无遮拦,烟瘾重的人结伴去室外抽了两根。
北京的夜渐渐深,蓝墨色覆盖天空,就是不见几颗星光。
话题逐渐从学生时代的往事过渡到当下。
婚姻、家庭、工作,气氛不再如一开始的诙谐轻松,有人炫耀有人惆怅,也少不了交换人脉资源。
花了大把的时间从全国各地飞来,彼此心知肚明都不仅仅是为了同学情。
他们念的是杭州市数一数二的高中,同学里自然是有出息的居多,分散在各行各业。到现在这个年龄,人都现实,好汉不提当年勇,成绩哪有人脉资源来得重要。
可无论气氛有多高涨,梁宛都没有再参与,她渐渐沉默了,游离在人群之外。
端上来什么菜,她就吃着什么。夹一口菜,舀一碗汤,邻桌劝酒,她说自己不喜欢喝酒,以可乐代酒。
人与人的关系实在奇妙。
与泛泛之交尚能有联系,最亲密的人却可能杳无音信。哪怕有心寻找,都不知从何找起,早就淹没在70亿人之中。
梁宛的思绪在游离,目光阴差阳错地落在正对面的陈知渊身上。
不知怎地,她就想起了Lee。
想起一星期前从行李箱中翻出的两套衣服。一套睡衣,一套外衣,都是他亲自挑选购买的。
想起传进电脑的相片里,有两张是他。一张是在弗洛姆,一张是在特罗姆瑟。同样的是——没有一张拍清了他的面孔。他始终藏匿在阴影中,只留下剪影。
梁宛不自觉低头浅浅一笑。
以她的记忆力,她早晚会忘记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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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e的模样,就像她几乎将陈知渊忘得一干二净。若不是谢晚馨提起,那段高中暗恋史仿佛从未存在。
“陈班,”谢晚馨留意到梁宛停留在陈知渊身上的目光,忽然想起自己组织同学会的初衷,“听说你还单身?骗人的吧,你不是向来很受欢迎吗?”
没等陈知渊回答,另一个和他交好的男同学抢先一步说:“他可是个情种,和初恋谈了五年才分,没这么容易走出来,别人当然没机会。”
相约吸烟的人从包间外回来,身上携着挥之不去的烟草味。梁宛蹙了蹙眉头,起身道了句失陪,离开包间到卫生间。
她不喜欢大多男人身上的气味,烟味尤其。
Lee的身体很好闻,他不太出汗,即便是做的时候。他不喷香水,但身上总是有似有若无的清香。
卫生间里有扇窗户,映着冬日的新月。梁宛看得出神。
无论在地球哪一端,他们看到的都是同一个月亮。
过了很久,梁宛才回到包间,肚子开始隐隐作痛,不知道是吃坏了东西,还是这几日操劳过度引起的。
话题还停留在陈知渊的个人感情上,梁宛心不在焉听了个大概。无非就是他和前女友的爱情佳话。
陈知渊自己大多时候是沉默的,偶尔关注梁宛的反应,只不过后者没有注意他。
这时有酒鬼同学又盯上没开封的一瓶。
“Mia,那边的葡萄酒递给我。”
像一道闪电在天际闪过,连接大地,梁宛几乎本能地抬起头,“什么酒?”
说话的男同学愣了愣,接酒的手悬在空中,不明所以。
“我叫书琪拿呢,不是你啊梁宛。”
梁宛怔了怔,抚额低下头,“听错了。”
她忘记了,自己的英文名并不是Mia,而是Denise.
Mia…
她从前觉得这个名字普通又烂大街,所以起了这个名去诓骗Lee。但不知从何时起,Mia——变得暧昧又黏稠。
Lee严肃时喊她Mia,温柔时喊她Mia,生气时也是,就连在床上也一样。
良久,梁宛自嘲地笑了下。
真是戏演久了,把自己也给骗了。
同学会后来谈论了什么,梁宛没有听进去,等到散场时她才跟着寒暄了几句。
为照顾从各地赶来的同学,谢晚馨尽地主之谊,邀请他们在京多待一日,她和梁宛当导游。
梁宛难得的双休日就这样未经许可地被剥夺了。
她在心里叹了声气,但也不好意思回绝这些老同学。
大部分人并没有这么闲,要在京多玩一日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陈知渊,另外两个是从高中起就在一起的一对情侣,三年前步入婚姻殿堂。
谢晚馨开车送人回酒店的路上,那对情侣忽然宣布:“我们要当爸妈了。”
陈知渊在祝贺,谢晚馨在惊讶。
一直默不作声的梁宛冷不丁发出疑问:“一开始是怎么意识到自己怀孕了的?”
“我月经一直很准,前段时间发现它没有来,就自己用验孕棒测了下,发现怀了之后就去医院复查确认。”
谢晚馨问:“你们这是意外之喜,还是早有准备?”
“早就在备孕了。”
梁宛素来不是一个八卦的人,不热衷于询问别人的隐私。但谢晚馨发觉了她今天的反常,比如说她竟然又问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
“验孕棒准吗?”
17. 017
“你问这个做什么?”谢晚馨透过后视镜观察梁宛。
脑中响过梵钟嗡鸣声,梁宛的神思逐渐回笼,随口捏造了一个理由。
算下来,她和Lee初识至今也有二十天了。
梁宛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谢晚馨他们说了什么,她全然没有听进去。
夜色渐浓,冷风将散步的人赶回屋内,只剩下遛狗的主人还顶着风雪,无可奈何地陪着孩子们撒欢。
“你最近遇到什么事了吗?”
将其他人回酒店后,谢晚馨将车停在梁宛的单元楼下,说出自己的疑问。
“没有啊,无非就是工作上那些琐事。”
“不对,”谢晚馨扭过头仔仔细细打量梁宛,眼神锐利,“虽然我们有近一个月没见面了,但以我认识你这么多年的经验来说——你现在很反常。如果不是回来之后遇到了什么,那就只能是在挪威发生了什么。你不是说等回北京之后就告诉我嘛,说吧,坦白从宽。”
梁宛愣了愣,过了许久才道:“也没——”
“梁宛,你说不说?”谢晚馨眯起眼睛,语气变成带有玩笑性质的威胁。
面对素来好奇心浓厚的谢晚馨,梁宛知道自己必须说一个“故事”给她听。
“不是多么稀奇的事。一句话概括就是:我遇到了一个英俊的男人,想追他但失败了。”
“你……怎么追的?”
“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他说已经有了。”
“就这样?”
“就这样。”
“我怎么不太信呢。有照片吗?”
“没有,我不好意思拍他。”为了让故事更可信,梁宛补充,“就是那个极光猎人。”
谢晚馨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整个故事的可信度在这一刻骤升。她一直觉得梁宛和极光猎人有猫腻,只是没想到竟是单相思。
适才还步步紧逼的谢晚馨瞬间变为知心大姐姐,安慰道:
“天涯何处无芳草。”
她甚至提出今晚在梁宛家留宿,教她世间男人千千万,不能一棵树上吊死。最终梁宛以一句“那你什么时候放弃李逸程”让她放弃了这个念头。
入睡前,梁宛在手机上搜索了很多关于怀孕的知识,看得越多,心绪越是混乱。
她期待这个孩子已久,但等到真正验收成果的时候,她原本的坚定却动摇得厉害。
好奇、紧张,还有挥之不去的逃避心理。
她很害怕结果。
夜里,心理咨询师的话梦魇一般缠着她。
“你不懂得如何建立亲密关系。”
-
翌日,怀孕的同学身体不适,两人便决定在酒店休息。最后只有陈知渊赴约。
虽说梁宛从大学到工作都此长住,但对于北京这座城,她却没有刚来一年的谢晚馨了解。梁宛素日里并不出门,大学时除了兼职就是在图书馆,再不然就是在宿舍休息。工作后更没有精力和兴趣。闲暇时间她也从不逗留在京,而是将自己放逐到遥远的地方。
所以当陈知渊问她什么地方值得去时,她想了半天也只能说出天安门和什刹海。说来惭愧,她来北京这么多年,还没有去过长城。故宫倒是去过一回,但显然不适合今天。
最后他们还是去了什刹海。
两手空空的时候,难以掩饰尴尬,于是梁宛买了串糖葫芦吃,亦步亦趋跟在另外两个人后面。
“小梁宛,你要不要戴我的围巾?今天的风大。”
梁宛停步,嘴唇恰巧被糖黏得张不开,错愕地抬眼看陈知渊。
半晌,梁宛摇头。
谢晚馨期待的眼神瞬时化为恨铁不成钢。
梁宛抿了抿嘴,将黏唇的糖化开,这才说:“不用,我不冷,谢谢。”
如果是Lee,他大约不会问她,不等她反应就已经用他那条灰色的围巾兜住她。Lee大多时候是绅士的,但有时也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挺霸道。
梁宛不自觉笑了笑。
这一笑,让陈知渊莫名感到一丝冒犯,像是心事被她看穿戳破了一般。之后的一路,他鲜少主动与梁宛搭话。
直到分别后,谢晚馨懊恼地向梁宛抱怨。
“你对陈知渊也太不热情了。”
梁宛不解,“我哪有?”
她最是懂得维持人际关系。
“你——唉算了,你是不是心里还想着那个极光猎人?你刚才的表现,完全看不出你曾经暗恋过陈知渊。”
被说中了心思的梁宛扭头清了清嗓。
“我以前暗恋他,又不是现在。”停顿后又说,“我没想任何人。”
“你最好是。”谢晚馨拍拍她的背,“一辈子不会再见的无缘人,别去牵挂。后海有不少酒吧,怎么样,去不去喝点?”
“放过我吧,我明天上班。”
“哦对,忘了你是牛马。”谢晚馨叹口气,“走走走,送你回去。”
梁宛哭笑不得。
什刹海的夜晚比白天更冷,湖面上的风吹打着枝桠。
梁宛拢了拢风衣的领口,把冻僵的双手插进口袋,笑着跟上谢晚馨的步伐。
熙熙攘攘的人与梁宛擦肩而过,哭、笑、闹声此起彼伏。
“Lee,你回去后记得帮我遛一下胖虎。”
风声里掠过一个熟悉的名字。
像小孩扔向湖面的那块石子,惊起涟漪。
梁宛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在一刹那间停住脚步回头。
“事出紧急,我三天后就回来了,你帮我遛三天狗怎么了!你有没有点良心了?”
说话的人是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高个男人,大晚上戴着一副墨镜,说话时手部动作颇多。他忍不住训斥、抱怨电话另一头的人。
“你小心我把你有女人的事宣传出去!……没错,我在威胁你!可不止我听见你房里女人的声音了。”男人一开始的态度强硬,没过多久忽然就软化,“胖虎性格是不好,但起码它不咬人。而且它每次见到你就老实得很。我这不是不放心别人嘛……”
男人讲话自带一种诙谐不正经的感觉。
屏住的呼吸忽然释放,梁宛笑了一声,没有焦点的视线停在屋檐上许久。然后她长舒了一口气,自嘲般又笑了笑。
不可能。
这世界上有70亿人,她与Lee的缘分早在那三次邂逅中用尽。
Lee也可以是李、力、丽……任何字,并不非得是他。
她只不过是有些神经敏感了。
“梁宛——梁宛——人跑去哪了,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谢晚馨走出去很远又折回来找她,正想打电话,忽然在人群里看见魂不守舍的她,“梁宛!宝宝,你怎么没跟上来?叫我一顿找。”
梁宛带着歉意说:“东西掉了,在附近找了找。”
“找到没有?”
“没有,”梁宛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走吧。”
交叉穿行的人渐行渐远。
霍易斐举着手机和电话那边的冷血怪物说:“等我回慕尼黑给你做牛做马。”
因为家中出了些变故,霍易斐临时从慕尼黑回京几天,他挂念着留在德国的胖虎,奈何胖虎碰见谁都不听话,独独面对周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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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只好拜托后者遛一遛。但周沥哪是轻易能指挥的人?
电话另一端的恶人忽然静止许久。
就在霍易斐以为周沥已经挂断电话时,他低沉的声音重新响起。
“你说你在北京?”
“对啊,不然呢?”
周沥垂眸,拉开桌下的抽屉。抽屉里躺着一张被反复揉捻过的便利贴,娟秀的字迹融刻在折痕之中。
“我只帮你遛三天。”
没等霍易斐说感谢的话,通话已然中断。
-
“验孕棒不一定百分之百准确,还是要记得去医院检查喔。”
药店结账时,梁宛收获了一则温馨提示。
她点点头,谢过对方,将塑料袋连同验孕棒丢进挎包。
她的月事一向不准,尽管调理了很久,成效却始终一般。
欺骗Lee时所说的短效避孕药她吃过两年,后来停了,虽不像之前那样许久才来一次,但也依旧紊乱。推迟半个月乃至一个月也是常有的事。
从挪威回京已经近一月,月事依旧没来。这一月内,梁宛的体重又涨了两斤,偶有想要呕吐的感觉。
梁宛决定面对现实。
这段时间,她一直被工作麻痹,光是出差便跟着徐菲林去了两回,一次天津,一次成都。偶然想起怀孕的事,也很快被忙碌冲散。亦或者说,她的内心仍旧在逃避。
手机在沙发上播放着SundayBreakfast,音乐从门缝悄悄地溜进卫生间。
梁宛已经在原地呆坐了十五分钟。
手指隔着纸巾捏着验孕棒,自始至终保持着这一姿势。
两条杠。
她不知道是第几次用力下咽,嗓子眼里干涩与疼痛的感觉徘徊着不肯离去。
她知道两条杠意味着什么。
梁宛应该是欣喜的,可当现实摆在眼前,她却满是不知所措。
像做梦一样。
她孕育着一个生命吗?她可以与这个生命建立亲密关系吗?她有资格让这个生命爱她吗?
叮咚——
突兀的门铃声敲碎梁宛独处世界的玻璃,她从一片茫然中惊醒,仓促起身将验孕棒扔进垃圾桶,一边用力在水龙头下搓着手,一边问门外是谁。
“宝宝,李逸程……李逸程说要和我分手……”
闻言,梁宛叹了一声气,擦干净手,打开门将哭得梨花带雨的谢晚馨迎了进来。
谢晚馨的模样十分不好,妆哭花了,手里还捏着车钥匙。
“你是一边哭着,一边开车过来的?你真不要命了。”梁宛既心疼又愤怒,把她安顿在沙发上,又倒了一杯水递给上气不接下气的她,“顺顺气。”
“李逸程这个混蛋!在微信上叫别的女人宝宝,我还不能质问他。我一问他,他就说‘你总是无理取闹不相信我,我受不了了,我们分手吧’。我不相信他?我分明就是太相信他的鬼话了!”
梁宛插不进话,谢晚馨喋喋不休着,誓要将在李逸程那里受的委屈都在此倾泻出来。
“他——”谢晚馨忽然顿住,“等下,我先去个洗手间,憋了一路。”
梁宛无奈失笑,“去吧去吧。”
梁宛端起她已经见底的水杯,重新加满。她哭了那么久,定是要喝很多水。
走回沙发的路上,洗手间的门咔一声打开了。
谢晚馨顶着一张花脸,手指着洗手间的地面,不可置信地尖声问道:“为什么垃圾桶里有验孕棒?你怀孕了?”
梁宛的脚步顿住,倾洒而出的水顺着她的手背落向地板。
18. 018
此刻任何形式的否认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谢晚馨对验孕棒并不陌生,因为梁宛的劝告,她去测验过自己是否有怀孕。因此她绝不会看错。
在谢晚馨狼狈而震惊的面孔前,梁宛镇定地将水杯放到茶几上,用纸巾擦拭着被水沾湿的手背。
她的心脏在颤抖,但不会流露。
“如果它没有出错——是的。”梁宛缓了口气,“但验孕棒并不是百分百准确。”
“不不不……”冲击令谢晚馨语无伦次,“这不是重点。你为什么会怀?你没有男朋友!你瞒着我了?你有男人了?你和谁做了?这太天方夜谭了,我从未听说你有喜欢的人。哦不……”
她停了下来,惊讶地捂住自己张大的嘴,倒吸一口气。
“这个时间——难道是在挪威?”
梁宛中间有好几次想回答她,但音节刚一出口,又被她接连打断,到这时才能插上一句话。
“我并不是有意瞒你。”梁宛试图寻找一个合理的说辞,“但这件事不容易被理解,你也许会觉得我发疯了。”
“发疯?你当然是疯了!”谢晚馨一口气喝掉半杯水,重重地在沙发上坐下,已全然将自己和李逸程的事抛之脑后,“但你必须告诉我,否则我今晚一定不会离开你家。”
梁宛的视线跟随谢晚馨的手部动作挪移,没有聚焦。
像当初欺骗Lee那样,这一次,她也没有对谢晚馨坦白。真假掺半是最不易露馅的,也是梁宛惯用的伎俩。
故事也不能一言以蔽之,那将失去可信度。
墙上的时钟滴答飞转,谢晚馨的眼珠也止不住地晃动。
良久,她试图总结这一个冗长又复杂的事件。
“你想要一个孩子,所以在挪威和一个男人一夜情了?哦不,多夜情。”谢晚馨不忘纠正自己的用词,但仍有令她费解之处,“极光猎人是怎么回事?”
梁宛没打算将自己编排成一个插足别人感情的十足混蛋,于是轻飘飘地说:“只是一场普通的邂逅。”
谢晚馨带着狐疑的眼神看向她。
梁宛失笑,提高音量,“难道你认为我会找一个有女朋友的家伙?”
谢晚馨砸吧了下嘴,“那倒不会。”
梁宛的为人谢晚馨还是清楚的,她不屑做那样的事。但一夜情这个标签贴在她身上,就足以让谢晚馨的世界观被颠覆了。
“你真的打算把她生下来?”
梁宛低头,“嗯,我没有理由放过这个优秀的基因。”
“那陈知渊怎么办?”
梁宛蹙眉,“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谢晚馨敲了敲脑袋,后悔问出这样的蠢问题,“我只是觉得你们很配。宝宝,难道你真的打算自己过一辈子?”
梁宛笑了,“难不成这个世界上会有人心甘情愿当后爸?”
一声长叹自谢晚馨嘴中发出。
在她眼中,梁宛从高中起便一直是一个“别人家的孩子”,走着多数家长希望中的那条路。优异的成绩、顶尖的学府、出色的工作能力,按照这个轨迹,下一步应是令人艳羡的家庭。
但忽然间,她就像一架效力几十年的老旧飞机,脱离了控制,冲进雷云,固执偏离原本设定的航道。谢晚馨第一次从梁宛的笑容里读出自毁倾向。但梁宛总是比自己活得更清醒,谢晚馨情愿相信她的内心就是奔放的,只是一直压抑着。
没有人记得最开始谈论的李逸程,夜晚的话题在性/事与育儿的道路上越奔越远,最后以谢晚馨在梁宛家留宿结束。
-
那一晚畅想的未来在三日后的周末崩塌。
“你没有怀孕,验孕棒是假阳。”
“你不容易怀孕的,必须调理一段时间。为什么停止吃短效避孕药?你的生活习惯要改,早睡早起,少吃重油重辣,别让自己太累。你的卵巢……”
走出诊室时,梁宛极度平静。
她不无知,明白验孕棒会出错,只是没想过这样的事会落在自己头上。
候诊大厅人满为患,有人走有人来。
一个独自前来的女人挺着肚子起身走进诊室,梁宛在她走后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扫视检查单时,她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印刷在上的名字不是自己。
电话在这时响起,她接了起来,没有吭声。
“Denise,你在海淀吗?”
“不在。”梁宛闷声回答。
徐菲林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我女儿在课外辅导班闹脾气了,非要回来,我抽不开身,我老公今天在天津,来不及回京。你能帮我接她到公司来吗?我给你们叫一辆车。”
梁宛没有立刻回答,她垂着眼睛若有所思。
徐菲林对女儿的保护欲很强,就连让她一个人坐车都不放心。
“好,我现在过去。”
“你真是帮我大忙了,下周请你吃饭。我把地址发给你——”
挂断电话。
梁宛将检查单对折了两次放进包里。
起身时,她看着医院天花板亮得晃眼的顶灯笑了笑。
满世界来回折腾,但最后她还是一个人。
挪威之行怀揣的愿望与紧张,一路上的心惊与忐忑,都像极了一个笑话。
愿望不会实现,生活的忙碌和人际交往还在继续。
也罢,时间会慢慢冲散她对挪威的记忆,风景与人都是。
只当是从未去过。
-
一转眼入暑了。
谢晚馨和李逸程于两个月前正式分手,藕断丝连小半年,谢晚馨终于在亲眼目睹他和别人搂抱后,下定决心把他赶出家门,正式回到独居的生活。
梁宛送了她一条手链,作为“分手快乐”的礼物。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谢晚馨开始物色下一个能带给她多巴胺的人。
梁宛的生活还是只有工作,能打交道的男人除了同事、同学,就只剩甲方。
不少人想给她做媒,连小区门口开店的阿姨都对此事很有热情。但不巧,梁宛连周末都没有时间。
关雅沁是徐菲林的女儿,在国际学校念高二。
自从半年前梁宛去辅导班接她后,她就爱上了和梁宛相处。
梁宛是一个随和的人,生活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比起总是因为太在乎自己而多加控制的母亲,关雅沁更喜欢和梁宛在一起。
她总以要梁宛帮她辅导英语为由,让徐菲林请梁宛到家中,再以请“老师”吃饭为由,溜出去逛街。梁宛的英语水平早已不如当年,教一个国际学校的学生显得有些可笑。
尽管她并不想“被迫加班”,但碍于徐菲林的面子,她很少拒绝。徐菲林倒不是一个会白嫖下属的上司,每次辅导她都会支付报酬,出去吃饭的费用也由她承担。
又是一个周六,方愿、梁宛和关雅沁一同出门逛街,目的地是开在大型商城中的二次元快闪店。关雅沁有个收集复数的癖好,方愿和梁宛就是被拉来凑人头数抢限量商品的。
排长队的时候,关雅沁聊起暑假旅游计划。
“我没想好是去北欧还是澳洲。”
方愿立马说:“去北欧啊,八月的澳洲很冷吧。宛姐去过挪威,你还能向她要攻略呢。”
梁宛怔了怔,去挪威已经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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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的事。
她的记忆向来不好,对工作学习以外的事印象不深。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在奥斯陆去了哪些地方。
“我只记得我是按着挪威缩影的路线走的。”
方愿忽然猛拍关雅沁的肩膀,“说起这个,你宛姐还遇见了一个大帅哥。”
梁宛一怔。
关雅沁追问:“什么帅哥?”
“我记得是个极光猎人?带她去看极光,是不是很浪漫?她还偷拍了人家,可惜没拍清楚,不知道宛姐的眼光怎么样。”
梁宛只笑笑说:“北欧帅哥不少,不止我拍的那一个。”
“但是你只拍了他,说明他是特别的。”
梁宛摇摇头,不再反驳两个年轻女孩的话。
她二十九岁了。
发现自己已经对帅哥免疫了,只单纯欣赏,不再悸动了。
“说起来,市场部新来的实习生长得不错,听说喜欢谈姐弟恋,宛姐你出手拿下他。”
抢完限量周边去结账后,话题还围绕在帅哥这个主题上。
“他太开朗了,我可招架不住。”
“那你喜欢什么型?”
“长得好看的。”
关雅沁翻了一个白眼,“其他特征啦!谁不知道你喜欢长得好看的。”
梁宛从来不给自己设一个“理想型”的标准,干脆随便抓了几个词说。
“头发不要留太长,个子最好高一点,嘴唇不要太薄,眼睛不要太小,戴眼镜的话也不错,气质必须干净。”
“皮囊之外呢?”
梁宛思索片刻。
“话不要太多,也不要太黏人,心智成熟,为人绅士。”
“对动物有爱心?”方愿忽然补充。
梁宛点点头,“再好不过。”
关雅沁顺着方愿的视线看过去,悠悠说:“肩宽腿长?穿西装裤特别帅的?”
梁宛失笑,“听起来在描述建模。”
关雅沁拍了拍梁宛的背,伸手指向一旁的宠物店。
“你看那个人,是不是符合你的标准?”
梁宛抬起眼帘,淡淡投去目光。
宠物店的玻璃窗内,一只胖嘟嘟的柯基刚结束美容,正由店长将它抱给主人。它欢快地摇着长长的尾巴,而不是扭着屁股。
“没有剪尾巴,真可爱。”梁宛喜欢看小狗摇尾巴。
关雅沁冷不丁冒出一句话:“让你看男人,不是狗。”
柯基的主人背对着店门。
他看起来是刚结束工作,穿着黑色的衬衣与西装裤。衬衣的剪裁修身利落,恰到好处地显出男人宽阔的肩膀与腰线。他的双腿被包裹在西装裤下,笔直修长。
男人折起袖口,卡在手肘的位置,双手接过柯基抱在怀里,与店长交谈。梁宛不自觉看向他手臂的肌肉线条,覆有十足的张力。
他虽始终没有转过头,但不难判断他有一头利落的短发,修剪得十分干净。更巧的是,他的耳朵上还架着一副眼镜。
梁宛笑了笑。
她收回视线,说道:“还是柯基比较可爱。”
“姐,你没救了。”关雅沁呼出一口气,拍了拍梁宛的肩膀。
“是的我没救了,”梁宛欣然接受这个评价,伸手推着两个人前进,离开宠物店门前,“比起关心我,还是关心关心你的学业吧。”
“宛姐你怎么也开始学我妈……”
宠物店内,一声狗吠后。
周沥面无表情报出霍易斐的手机号。
“他的狗,记他账上。”
店长笑眯眯送走客人,不忘和柯基挥手,“胖虎拜拜,下次来的时候给你吃鸭肉干。”
19. 019
狗爪在地板上欢快地摩擦,发出清脆不断的哒哒声。
霍易斐打着石膏坐在沙发上,来不及反应,受伤的脚被胖虎以极快的速度撞到,疼得嗷嗷叫起来。
周沥没有露出半分怜悯的神情,转身打算离开。
“Lee,等一下。”霍易斐龇着牙挽留他,“你刚回北京,就不能多陪陪你可怜的朋友?陪我打游戏怎么样?”
林晓茵去广州出差,霍易斐无聊得紧。自从受伤后成日见不到几个人,唯一的陪伴只有胖虎。前不久他才突然得知周沥要回国的消息,震惊之余也感到高兴。他的家乡是温州,来京发展是为林晓茵,在这里他朋友不多,总有寂寞的时候。周沥回来,意味着他有可以烦的对象了。
“我没有你这么闲。”
“……”吃了小半年软饭的霍易斐一时语塞,清了清嗓,“说起来,你为什么突然决定把重心转移回国?你在欧洲市场更有优势,这两年发展迅速。沃斯在国内还没有站稳脚跟,这里竞争更激烈,想要抢占市场并不容易。”
周沥下巴微微抬高,垂眼看着霍易斐,反问:“不容易就要放弃?”
霍易斐耸了耸肩,投降。
自己的这位朋友表面越是沉静无波,越是盘算着别人不知晓的事。周沥大学时与慷慨激昂的竞争者同台演讲,他的表情仿佛准备输掉比赛,未显露出一点好胜心,而对方的表情则胜券在握。但当他开始陈词,人们便会知晓他狂放的野心。
他是躲藏在水面下的掠食者,最富耐心,等待一击毙命的机会。
“周末晓茵回来,一起吃顿饭吧。”霍易斐提议。
“再说。”
-
梁宛在Fingerprint待了四年,做过文案和策划,如今又做回当初在4a时做的account。Fingerprint不比4a大公司的体量,在这里她什么都要做。梁宛在家的时间愈来愈少,十二点还在公司加班逐渐成为家常便饭。地铁停了,她就坐着夜班巴士慢悠悠摇回家,每日回到家都感觉身体像被人打散的生鸡蛋。
前同事知道后摇摇头:做什么不好还做阿康,吃过的苦再吃一遍。
对于梁宛来说,她还没有从Fingerprint离开无非是因为工资开得还算高。
23:49
梁宛乘坐夜间巴士在车流中穿行,身后的写字楼中仍有不少亮着的灯,辞职的念头仿佛那一盏盏灯,一次次亮起又一次次熄灭。
自嘲地笑了笑,梁宛知道自己是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小矮人,她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开始或结束任何一段经历,除非依靠冲动。
夏日巴士的空气里混合着汗水留下的微弱酸味,并不好闻,但她没得选。
她收到一条陈知渊发来的信息。
「刚下班,月光真亮。」
并配上一张用水果手机拍的月亮照片——一团模糊的光。
梁宛转身对着写字楼也拍了一张——无数团模糊的光点。
「没有办公室的灯亮。」
陈知渊发了一个哈哈大笑的表情。
「健身去了,回聊。」
凌晨健身?
梁宛摇摇头,叹了声气,她怎么就没有这样使不完的牛劲呢?
自陈知渊回国后,他时不时会找她进行一番没营养的对话。梁宛从不冷落人,每次也会陪着他将一个话题讲完。
高中时他也这样,闲来无事时想起她,就到二班找她聊上几句,或是有关辩论,或是有关中午食堂的菜。青春期的梁宛也没少自作多情过,但二十九岁的梁宛不会给他人的言语附加任何含义。
金毅:「明天下午2点方便来沃斯吗?」
梁宛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忘记回复这条信息。当时她正在吃晚饭,看到信息时恰巧遇陈彦打岔,忘记回复,到此时才意识到。
「方便的。很抱歉,我刚结束一场长会议,这才回复您。」
金毅还醒着,回复:「小事。明天见。」
职场上适当的谎言是必要的。
沃斯是梁宛的新客户,一家科技创新公司,而金毅正是此次的对接人。
梁宛此前对沃斯的了解不深,只听说过其名字。调查过后,她才知道沃斯的产品在欧洲颇有市场,尤其是无人机和运动相机系列。在无人机领域,沃斯已占据欧洲60%的市场,全球范围内客户遍布八十几个国家。其在国内的知名度尚未打开,但有不少测评博主对其产品青睐有加。近三年的扩展速度惊人,成为不少人口中的讨论对象。
关闭手机,梁宛缓缓吐出积压在体内的一口长气。工作上,她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
她急需一场放逐自己的机会,像当初去挪威那样。
她想起关雅沁的话,心想澳洲也不错,去南半球体验颠倒的四季。
想法美好,现实骨感。
翌日,梁宛刚开完一个线上会议,就到公司楼下买了两个可丽饼,带上两杯拿铁,和实习AE赶往沃斯。
坐上车,梁宛把香草拿铁和一个可丽饼递给实习生姜之琪。
“小姜,一会儿见到甲方记得要收敛脾气,有什么气等回公司冲我发。”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姜之琪的性格,相处的这段时间里,梁宛发现她很直爽,但同时嘴比脑快,不怕得罪人,有时没忍住也会冒出些粗话。
若是当朋友,梁宛不会反感这类人,但从职业角度考量,她觉得姜之琪并不适合当account,毕竟与客户沟通是当好一个account的关键之一。尽管梁宛这样想,她也不会去干预任何公司人事的决定,只做好自己的职责。
在甲方那儿受气是惯有的事,梁宛忍得了,不代表旁人也是。
每一次遇到趾高气昂的甲方,梁宛都更想辞职一分。
她希望这一次的甲方友善一些。
沃斯距离Fingerprint并不远,路上花了约莫10分钟,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梁宛就解决了可丽饼和咖啡,一抬头发现姜之琪才吃了一个角。
梁宛看了一眼手表。
“不急,还有时间,我们在外面坐一会儿。”
沃斯的创办人名叫周沥,出生在上海,长在北京,后去往德国留学,在校期间成立了沃斯。
德国。
梁宛有一瞬的恍惚。
“Denise,我吃完了,走吧。”姜之琪打断她的浮想联翩。
-
沃斯的对接人性格随和,不仅没有趾高气昂,在提要求言简意赅。姜之琪还不明白这份难能可贵,但梁宛清楚这样的甲方有多稀少,更何况沃斯连预算也给得很高。梁宛难得在工作时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
跟随金毅参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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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斯时,梁宛将沃斯的氛围与她去过的其他同类型企业横向对比,发现这里松弛愉快许多。工作日的下午,有人用下午茶,有人在健身,甚至有人在放映厅看电影。这对两眼一睁就是工作的梁宛来说,宛若天方夜谭。
金毅介绍说,创始人周沥更注重工作的效率而非时长。比起让员工从早工作到晚,将一肚子怨气投入到项目中,不如选择能聪明解决问题,掌控生活节奏的人。沃斯也致力于调动员工的创造性与积极性。当然,这份表面的轻松不容易维护,除了给予可观的薪水外,它的代价就是过滤掉那些思维不够灵活敏捷的人,有时不近人情。
“这是周总的办公室。”
大门紧闭,仅有的一面巨大玻璃窗拉着百叶帘,不像是欢迎参观的模样。
金毅解释道:“周总今天并不在公司。”
梁宛点点头,她也并不想见。创始人可未必有金毅这般好说话。
“Mia.”
起初梁宛并未听清。
“Mia——”
直到第二声,她心惊了半秒,回头看去。
原来是金毅在叫一个新来的实习生。
姜之琪注意到梁宛的反常,趁金毅和实习生说话的间隙问道:“Denise,你怎么了?”
梁宛牵了牵嘴角,“没事。”
哪怕是她,也惊讶于自己还对这个名字有所反应。
良久,金毅回到她们身边,笑着继续下一个话题:“梁小姐去过欧洲吗?”
“去过。”
“哦?都是哪儿?”
梁宛欲言又止后道:“英国。”
金毅停下脚步,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随即邀请两人去品尝沃斯的下午茶。
“梁小姐,下周四上午十点,方便来沃斯吗?”
梁宛在脑内快速过了一遍工作安排,“没问题。”
在他们走后,百叶帘缓缓被拉开。
-
白天发生的事如影随形至夜晚。
梁宛在床上辗转反侧数十分钟,无法入睡。
她不是在想沃斯,只是不受控地记起挪威往事。
那两声梦魇般的“Mia”提醒着她作为骗子生活的十几日。
梁宛从来不避讳自己的生理欲望,渴望时会自行解决,多半借助一些文本或漫画寻找感觉。
但今天,她只要一闭上眼睛,耳边就响起挪威那个男人的声音。
他一声声唤着Mia,从冷静到克制,最后略带着颤,在她耳后,连同温热的鼻息一起。
梁宛夹着被子,越不愿想他,越是想起他。
抵抗不了,她选择顺从这一刻的欲望。
闭上眼睛,她仿佛用一把锁打开了尘封的宝盒,释放出里面的危险。一夜又一夜的画面与感受捆住她的四肢,在她身上游移。梁宛不住地向下伸去手指。
对不起,又利用你了。
良久,梁宛像一只虾米在床上蜷缩起来。
这不是她第一次利用和他的记忆。
这大半年来,在她的幻想中,每一次都有他淡淡笑着搓弄她的模样。
梁宛无数次庆幸她与Lee不会再见。
她对外界有多么光明磊落。
她对Lee就有多卑鄙和龌龊。
连这份心情都刺眼得无法面对,何况是对他。
20. 020
热夏难耐,永不退去的热浪里,蝉鸣震得两耳不得清闲,梁宛一分钟也不想在室外多待。
“您好,请问预约了吗?您的名字是?”
“梁宛。”
数分钟后,金毅下楼带领梁宛和姜之琪到会议室。
出乎意料,会议室里竟然备了些茶歇。
金毅一边请她们品尝,一边说:“Denise你们是否介意视频会议?周总也想听你们的计划方案。”
梁宛有些讶异,大老板们普遍鲜少亲自过问项目,即便要把关,通常也与内部员工沟通,再代为转达。
“不介意。”
她没得选。
视频会议开始后,梁宛发现这位创始人并没有露面,甚至没有说一句话。电脑上黑色的画面里只有不断变化的时间。
梁宛微微蹙了蹙眉头。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只有对方看得见她,她的表情与声音的变化都无处遁形,而她却无法观察对方。
梁宛侧过身,低头翻看文件。
整个过程中,一直是金毅和梁宛在把控节奏,姜之琪偶尔会加入一些自己的想法。过了许久,交谈的声音渐弱,金毅双手交叉合十点了点头,又问周沥。
“周总您觉得如何?”
梁宛屏住呼吸,第一回抬眼去直视摄像头。
音响里传出清脆的一声,似是钢笔落在桌上。
“没有太大的问题。”
梁宛怔了怔。
似曾相识的声音,但她就是想不起来像谁。
苦恼片刻,梁宛放弃了深究,呼出一口气准备整理桌案上的文件。
“梁小姐是对茶歇不满意?你似乎一口未动。”
梁宛顿住,停下动作看向电脑,她下意识道:“我并没有不满意……”半晌她找回工作时的状态,微笑解释,“实在是早饭吃得太饱,没有空间再品尝。十分感谢贵司的款待。”
周沥的声音很低沉,倒没有一丝一毫的装腔作势。他的语速并不快,沉稳且从容。
金毅立刻笑着说道:“那一会儿午餐Denise可要多吃一些,点评一下,也给我们提点建议。”
“您太客气了。”梁宛收好文件起身,.
金毅将电脑合上的那一刻,梁宛如释重负,她实在不喜欢被人审视,这让她想起……Lee的眼神。深邃、危险得令她下意识想要逃跑。
沃斯的午餐时间不像Fingerprint那样有相对固定的一个时段,在沃斯你可以随时去用餐,或到咖啡厅工作。疲惫时还有一个摆着折叠沙发床的休憩空间。
梁宛脸上不表现,眼珠却不自觉扫视着这里的环境,心生羡慕。
她不是没想过从乙方公司跳槽到甲方,但谈何容易,大概率面临降级不说,工作也未必比现在顺心,各有各的难处。
“你们不用拘束,现在是休息时间,就当是朋友吃饭聊天,随意些。”金毅笑道。
姜之琪长舒一口气,年轻外向人的朝气顿时释放,与金毅已经从天南聊到海北。
梁宛的心态不一样,她小心谨慎,对人的划分也向来界线分明。她对金毅只有对待公事的态度。基于姜之琪偶尔会出现的口无遮拦,梁宛的精神也无法松懈,时刻注意着她的发言是否有不合适之处,以便提醒。
大约是陈知渊也恰在午休,他发来了信息。
「小梁宛,你和晚馨周末有计划吗?」
梁宛咬住勺子打字回复他:「不知道晚馨的安排,我暂时没有计划,怎么了?」
「我来北京看个朋友,有空赏脸陪我吃个饭吗?」
梁宛低下头,左手捏着自己的后颈有些苦恼。
她真不想社交,只想在家追剧、睡觉。
半晌她叹了一口气。
「行,一会儿我问问晚馨。」
姜之琪瞥见聊天消息,用肩碰了碰梁宛的肩。
“宛姐,这是你的追求者?”
梁宛收起手机,笑了一声,“才不是。这是我同学。别八卦啊,好好吃饭。”
金毅笑而不语。
“我经常看到他给你发信息啊,”姜之琪挑眉,并没有在意梁宛的话,“宛姐你也不用急着否认,我的男同学可从来不会这么勤快地找我聊天。”
梁宛搁下筷子,“那是因为他刚回国半年,朋友不太多。”
学生时代传绯闻,梁宛嘴上反驳,实际上心里有小女生的欢喜和娇羞,因为那个人恰巧是她心仪的。但走入社会后,所有的绯闻都直接和“麻烦”划上等号,周围的目光远不止友善、捉弄。
姜之琪撇撇嘴,低头吃饭,没再说什么。
饭后,梁宛接到方愿打来的电话,走到一旁。
“宛姐,什么时候回公司?陈彦过生日给大家买了蛋糕,留了一大块给你。”
方愿和陈彦两个活宝算是麻木工作中的亮色,虽说陈彦总是会惹出些麻烦。
“应该快了。”
方愿吮着叉勺上的奶油,随口问:“和沃斯谈的怎么样?”
“嗯……目前来看挺顺利。”
“说起来你见到沃斯的大老板了吗?网上一张照片也找不到,真想看看他长什么样。”
“没见到,”梁宛靠着墙,目光没有焦点地流转于远处的两人之间,“他……挺古怪的。”
“为什么这么说?”
“开视频会议,既不说话,也不露面。”
方愿啧啧两声,“我想到名侦探柯南里有一集的大boss也是这样!好阴森。”
“……没看过。”梁宛失笑。
梁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工作这些年她遇到的奇葩不在少数,也不过是摇摇头就不计较了。和他们相比,周沥不愿意露面根本算不得什么,也许他只是格外注重隐私。
但从听到他的声音开始,没有任何缘由,梁宛本能地升起了一丝戒备心。
像忽然竖起尖刺的刺猬。
她难以恢复冷静。
“Denise.”
梁宛心脏骤停一瞬,这才注意到金毅走到她身侧。
“有关于预算的问题,周总想亲自和你谈谈,单独的。”
梁宛怔了怔。
亲自?
还是那扇办公室门前,百叶帘隔绝着视线。
咔。
金毅关上门的声音响起,梁宛才缓缓抬起头。
周沥站在落地窗面前,穿着黑色衬衣黑西裤,背对着门。
有一瞬间,梁宛的脑海里闪过那天在宠物店的男人。相似的背影,相似的感觉。
“上午你说的最优方案需要提高预算这一点,没有问题。但我需要你提供一个可量化的成果指标,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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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更明确的项目目标。”
淡漠而平静的声音不再通过电脑外放,而是直接传入梁宛的耳中。
似曾相识的心惊感一发不可收拾地涌向梁宛,在周沥转过身的一刹那,她找到了记忆中的那个嗓音。
湛蓝的天,连绵的卷云,蝉声透过玻璃窗刺向梁宛,一双手捏住了她的心脏。
窗外刺眼的光线勾勒出周沥的轮廓,在眼睛适应光线之前,在他的五官变得清晰明了之前,梁宛就认出了他。
一个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的人。
Lee.
他转身走到办公桌边,拿起上午会议时的那份文件翻阅,连余光都未流向她。
梁宛并不想在工作中失态,但她心不由主。
许是太久没有得到回应,周沥合上纸页抬起眼。
四目相接的瞬间,梁宛回避了。
他太过镇定,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她,又仿佛是他已记不得她。
但梁宛没有这般天真。
Lee,或者该称呼他为周沥——他不是一个可以糊弄的对象。
也许此前在挪威时,梁宛还存在侥幸心理,想着不过是十几天的时间,她未必不能骗过他的眼睛。但在这里看到他的那刻起,她就明白她错了。
“梁小姐,我还在等你的回应。”
“Lee,你为什么选择Fingerprint?”
她看向他,问道。
小时候,梁宛得到过学校门口小贩卖的知了。小小的木质笼子,关着拥有翅膀的它。那个盛夏,她站在树荫下,将耳朵贴近笼中的知了。远处的鸣叫声和它的重叠在一起,穿透梁宛的耳膜,嗡——地一声后,有一个短暂的瞬间,世界安静了。小贩的叫卖声,放学后的嘈杂声,树叶被风掠过的簌簌声,还有母亲呼唤她的声音,都不见了。
此刻正如那时。
静谧的盛夏,流动的云。
许久,周沥笑了一声,放下手中的文件,表情再度恢复淡漠。
“我以为你是一个公私分明的人。”
梁宛哽了哽,目光不由自主偏移。
“非常抱歉,我并不想让个人的问题影响到工作。但我想作为一个有情感的人,我需要一个合理的——”
“解释?”
周沥冷冷抢过她的词,走近一步。
梁宛向后挪了半步,微微偏过头。
她离开挪威时没有给他任何理由,此刻的诘问显得那样苍白又无力。
“很抱歉,我以后会给你一个解释。”她轻轻说,“我并不是有意不告而别。”
每个字都让梁宛的心虚多一分。
宽敞的办公室却显得如此逼仄,叫她喘不过气。
不是有意?
周沥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帮她回忆她的所作所为。
“梁小姐,1000克朗,未免太便宜。”
像喝醉酒那样,像被抽空了氧气,面对一步一步靠近她的周沥,梁宛不知所措。
她留下钱和那张纸条绝不是为了羞辱他,只是出于那不安动荡的补偿心理。但当时她身上只剩下那1000克朗。
现在想来,实在欠妥。
明艳的阳光被周沥阻隔,他身上清冽的气味笼罩住她。
梁宛用力咽下嗓子里的不适,不经思考道:
“我……我能加钱。”
21. 021
小时候有次学游泳,梁宛因为贪玩在水里翻了个跟头,充满漂白剂味道的水灌入鼻腔,惊慌失措的她以为自己要死了。酸楚和窒息感吓得她很久没敢游泳,成为为数不多印象深刻的记忆。
而现在面对沉默,梁宛的感受与当时相差无几。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见周沥轻轻笑了笑。笑意转瞬即逝,留下眼底的冷漠。
如果她当时留下那1000克朗是出于愧疚,那么她刚才的这句话无疑是对他的羞辱,仿佛将他当成了出卖自己换取金钱的人,而他显然不是,也不可能是。
梁宛抿紧了嘴,懊悔不已。
“我不是那个意思。”
亡羊补牢。
周沥收回目光,转身回到办公桌边。指尖轻轻搭在桌沿,视线平直地看向对面大楼玻璃上的阳光。半晌,他弯起手指,嗓音冷淡问道:
“你是打算替沃斯补齐预算缺口?”
“……”
“不说话是默认了?”
扣紧双手,梁宛道:“我没有那么多钱。”
“做不到的事,不要轻易许诺。”周沥没有看她,许久之后,“如果没有其他事,你可以离开了。”
梁宛自然是想要道歉的,但除了“我很抱歉”和“对不起”,她无话可说。那样的道歉在她看来只会火上浇油。
“好。”梁宛垂眼利落转身,脚步刚挪出去一寸又定住,“Lee,我对不起你是我个人的事,你需要任何形式的道歉我都会去做,但这些都与我的公司无关,希望你……”
又是钢笔落在桌上的声音,不可思议地清晰与突兀。
周沥朝她看了过来,声音逐渐变冷。
“梁宛,我不是公私不分的人。”
梁宛颤了颤眼,视线巧妙地偏离。
“谢谢。”关上门之前,她再次强调,“对于挪威发生的事,我真的很抱歉。如果有机会,我会尽可能地去补偿你。无论你信不信,伤害你不是我的初衷……”
虽然那是必然的结果。
梁宛的声音愈来愈轻,直到关门的声音将其斩断。
-
“宛姐,给!你最喜欢的芒果味蛋糕,我特意多挖了点芒果给你。”陈彦头戴买蛋糕送的生日皇冠,眉笑眼开凑到梁宛跟前。
“谢谢。”接过蛋糕,梁宛弯腰从办公桌下的帆布袋里取出礼物给他,“生日快乐。”
鲜黄色的果肉水润地泛着亮光,但梁宛一口未动,自坐下来之后便盯着电脑桌面出神。
陈彦察觉到异样,问姜之琪:“她怎么了?怎么感觉魂不守舍的?”
姜之琪耸肩摇了摇头,“下午见过沃斯大老板之后就这样了,刚才在楼下还险些被车撞到了。”
“该不会是被刁难了?”陈彦蹙眉,“但以前遇到困难也不见宛姐这样啊。”
“不知道咯。”姜之琪拿了一块蛋糕,溜回自己的工位上,对此并不关心。
晚上九点,办公室里的人走了一半,角落的灯熄了,梁宛趴在桌上小憩。
徐菲林食指上挂着车钥匙,哼着小曲挎着包来找她。
“Denise,周六有空来我家吃晚饭吗?别人送了我一只帝王蟹,沁沁说想请你吃。”
梁宛从半梦半醒中复苏,摇头谢过她的好意,“周末有约了。”
“那你没口福,可惜了。”
看着徐菲林离开的背影,梁宛这才想起中午陈知渊和她说的事,便去询问谢晚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到周末,持续整整一周的艳阳天宣告结束,乌云似一只盘旋在城市头顶的恶龙,整座城陷入它的阴霾之下。远处响起闷雷声,雨却怎么都不落下。
虽然她们和陈知渊是约在下午四点见面,梁宛却早早就出门轧马路。
她并不是期待这次见面。只是家里太安静,她一个人待着,思绪就像一只失去导向的昆虫四处乱撞。街上永不停歇的喧嚣填补了脑海里的空缺,杜绝胡思乱想的可能。
闷热的天里,梁宛绕着公园走了无数圈,等她胸闷气短停下来时,才发现自己足足走了八公里。
与谢晚馨和陈知渊见面时,梁宛已经走得双颊泛红。即便她是不易流汗的体质,此刻也汗津津地喘着气。
陈知渊一来就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眼角和鼻尖,似乎在示意什么。梁宛没明白,直到被谢晚馨小声提醒。
“宝宝,你脱妆了。”
梁宛缓和着自己急促的呼吸,没多大的反应,只点了点头,“一会儿去餐厅补一下吧。”
陈知渊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良久才挪开。
餐厅是谢晚馨找的,一家据说口碑不错的网红餐厅,人均消费不低,位置恰巧就在梁宛的公司附近。
谢晚馨问:“宝宝,你来这里吃过吗?”
“第一次来。”
陈知渊托着下巴好奇问道:“那你平时午餐都吃什么?”
“外卖。”梁宛笑着说,“我比较懒得下楼,这附近能点的外卖也多。”
有谢晚馨的存在,这顿饭吃得并不无聊,哪怕是平时话少的梁宛也说了一箩筐话。尤其当三个人各自吐槽起工作的繁忙与不如意时,就像是找到了年轻人的共同敌人,高度统一战线。
“辛苦就算了,薪水开高一点我也能忍,偏偏我那老板——死抠。”谢晚馨没醉胜似醉,声音忽大忽小,一说到老板就爆发出想要捏死对方的狠劲来。
陈知渊苦笑着摇摇头,“小梁宛你知道吧,从高中起我就向往Z厂,入职以后发现它其实一直在走下坡路。只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能撑着。”
“我只有一句话——”梁宛束起食指,笑道,“别当广告狗。”
晚风也吹不散他们的怨言,乌云也依旧阻挡着星空。
路面上淌着些积水,石砖的颜色被水浸透愈发深。
就在他们吃饭时,屋外下过一场短暂的雨,打落了路边少许树叶,也赶跑了些许炎热。
三人缓缓沿着街道行走,仿佛有着说不完的话。
“你看,那些写字楼里的灯还亮着。”
梁宛抬起头,顺着陈知渊指的的方向看,“那是一家游戏公司,听说快做不下去了。各行各业都难。我真希望有一天醒来我中了五千万,我一定立刻去递交辞呈,躺平等待死亡。”
谢晚馨噗嗤笑道,“那你也得去买彩票才能中啊。陈知渊,你就听她瞎说吧,她就算中了五千万,也不会辞职。她呀,都是光说不做假把式。”
梁宛推了推谢晚馨,嗔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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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不信啊。”
“我还真就不信。”谢晚馨铁了心要揭短,“前年,我劝她下载几个交友软件试试配对,就算不成,也能学一些和异性/交流的技巧。她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两年过去了,一个APP都没有下载。去年,她说自己也想谈一段恋爱试试,我说我有个同事人不错,想介绍他们认识,结果她又怂了。”
“我那是没有时间谈恋爱,总不能耽误人家。”梁宛被她说得脸红了,尤其还有第三人在场。
谢晚馨长叹一声气,“我算是看透她了。她呀,想法虽多,一到实际行动的时候,就是一个胆小鬼。需要一个横冲直撞的勇士才能打开她的心门,不然就打算一直当躺在城堡里的睡美人。”
“谢晚馨——”梁宛拉长了每个字的尾音,故作生气的样子要去追打她。
谢晚馨笑着跑跳开,还不忘揶揄,“陈知渊你看她!恼羞成怒了——”
夏夜的风缠绵,浸着汗水的发丝吹拂在脱妆的脸庞上。
浸过雨水的路砖上,谢晚馨跑,梁宛迎着风追逐,直到天空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点一滴、两滴落在身上,在数秒内转为倾盆而下。
谢晚馨停下脚步,喊道:“快找个地方躲雨。”
街角有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自动门边放着一筐兜售的透明雨伞。
叮咚——
三人前后进店,呼吸急促,胸膛起伏,还未从刚才嬉笑打闹的氛围中缓和。
梁宛从筐里挑走三把伞,迈向收银台正想结账。
货架的转角徐徐走出来一个人。
她还来不及收起混着雨水的笑容,猝不及防撞进那个人的眼眸。
自动门开了又关,叮咚个不停,潮湿又黏腻的空气流动而来。
时间停止了。
梁宛怔在原地,下意识张了张口,什么也说不出口。
“梁小姐,这么巧。”
周沥提着一袋吐司,面无波澜看着她。
梁宛呼出的气颤了颤,低眸将视线挪移开,“喔……嗯,周总好。”
“宝宝,是你认识的人?”谢晚馨问。
梁宛小步快速移动到收银台,小声说给她听,“是我的甲方。”
陈知渊从冰饮处挑了一瓶运动饮料走过来,又从梁宛手里拿过那三把伞,递给收银员,“一起结。晚馨、小梁宛,你们还有什么要买的吗?”
谢晚馨拿了一条德芙递过去,“这个。”
梁宛摇头,“我没有。”
失去那三把伞,她就好像失去了一块盾牌。双手无措地悬在半空中,抬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她后知后觉便利店街对面便是沃斯,他们竟然一路走到了这里。梁宛没想到周六深夜他竟还在公司。
周沥淡淡看了她一眼,走到一旁的自助收银机旁,结账前又拿起一包纸巾一同结了。
陈知渊付完钱把伞递给谢晚馨和梁宛,“走吧,晚上不安全,我送你们到家再走。”
梁宛刚伸手要去接伞,一个对她来说熟悉又陌生的胸膛靠了过来。
周沥垂眼看着她,看不出眼底的情绪。
他将一张纸巾递到梁宛面前,声音平静又疏远。
“擦一擦,雨水进了你的眼睛。”
22. 022
“谢……谢。”
雨珠顺着眼尾的弧度流进眼中,视野忽然变得模糊,伴随着一阵酸涩。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低头接过纸巾,发梢上的雨珠偏巧滴落在周沥的手背上,沿着指骨淌入他的手指之间。
周沥微微拢起手指。
梁宛动作迅速地擦拭了一圈眼角的雨水,撑起一副职业性的笑容,再次感谢。
“谢谢周总。”
随即她转过身,快步走出便利店,直到站在雨里才撑开从陈知渊手里抓走的那柄伞。谢晚馨和陈知渊带着满腹疑问跟上她匆匆的脚步,呼喊声由远及近。
哪怕一秒,梁宛也不敢回头去看周沥的神情。
“宝宝,刚才那个男人是你的甲方?”
“嗯,新项目的甲方。”
梁宛缓着急促的气,将伞沿压得极低,但透明的伞遮不住太多情绪,一不留神就沾染上雨夜的闷湿。
“你们很熟?”
“不,我们不熟,只见过一面。”梁宛别过脸,“晚馨,我有点累了,我们打车回家吧。”
-
人总是在最狼狈的时候见到不想遇见的人。
回到家,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梁宛深刻领悟到了这句话。
眼线早在不知什么时候晕开,被淋湿的头发也杂乱无章地黏在额头和鬓角。她刚才就是顶着这副模样见的Lee。
她好像一个落荒而逃的骗子。
有点可笑。
过了许久,撑着洗手台的双臂逐渐脱力,梁宛坐倒在淋浴间的地面上。温热的水从花洒里喷出,淋了下来。
她想起那几次和Lee做完,他抱着她去浴室清洗……
梁宛惊醒,晃走脑海里不该想的东西。
这两天,她逃避着尽可能不去想和Lee有关的事,然而这种表象是易碎的。
她开始回想自己在挪威的所作所为。
她骗他说是泰国华裔,骗他说职业和酒有关,骗他说对他是一片真心。
梁宛焦躁地挠乱头发,她还骗他了什么?
她不记得了。
一万个大大小小的谎言像地上散步的蚂蚁,她想捉起来,都捉不完。
梁宛忽然想起,在那天的海岸边,Lee说他是一个从不原谅欺骗的人。
所以他为什么会回来?为什么选择Fingerprint?是想要报复她?
如何报复?让她失去工作?还是把她的行径公之于众?
梁宛不得不考虑这些。
这份焦虑如影随形,在再次拜访沃斯的前一天达到了顶峰。
“Alice姐,沃斯的项目,可不可以换一个人负责?”
徐菲林正回信息,一心二用敷衍道:“怎么了?遇到什么难事了?”
梁宛说:“科技领域不是我擅长的,我恐怕难以对市场做出准确的判断。”
徐菲林往后一靠,为难地说:“最近公司上上下下都腾不开人手,别的项目已经开始了,中途换人也不妥。Denise,我相信你能做好的。你之前每一次都完成得很好,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升上来。”
“我……”
“这个项目结束后给你放个长假,现在就好好做,别人我失望。”
没得商量的语气。
沃斯。
电梯里。
金毅活力四射的笑容衬得梁宛更是死气沉沉。
“Denise你身体不舒服?脸色不太好。”
“没有,”梁宛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今天找我来是为什么事?是周总……”
“是我想和你谈一谈媒体选择。”金毅说道,“周总今天不在公司,他出差了。”
闻言梁宛愣住。
蓦然间,压在肩上的两块大石头落下了,音色都变得轻快了不少。
“出差?”
“对,他去出差三天,后天才回来。”金毅又问,“你有事要同他说吗?”
梁宛忙摆手,“没有。”
来这里之前,梁宛设想过数十种对话场景,每一种都让她心生不安。这种不安又和愧疚感揉在一起,令人愈发不想面对Lee。
下意识地,梁宛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也许是她多想了。
之后梁宛有一小段时间没有再去过沃斯,和金毅的交流停留在网络,即便两家公司距离很近。
除了偶尔从金毅口中听说他在做什么之外,周沥又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周沥变得只是周沥,是那位不爱露面的沃斯创始人,而不是Lee。
星期三,梁宛难得没有加班至深夜,准时打卡离开公司后在附近的餐厅吃了晚饭。第一次发现附近的商圈颇有人气。
餐厅的玻璃窗外,夕阳正从公司大楼与另一栋建筑之间下落,暂别北半球。
粉紫色的晚霞,不得不想起特罗姆瑟。
近几日北京的温度有所下降,晚风凉爽,正适合散步。
公司边的公园里有一片人造湖和一整片绿茵地。平时梁宛只从它外边经过,总能听见音响里播放出的歌曲,大部分具有年代感,也不排除偶然出现一两首特别潮的歌曲。
听方愿说,这个公园也被称为狗狗公园。一到晚上,来这儿散步的狗比人还多。方愿家里就养了一只比熊,平时她没有时间遛,就请了兼职的大学生上门遛狗。这个公园就是对方固定的遛狗点。
虽早有心理准备,当梁宛见到数量如此之多的宠物时也着实吃惊。
主人们牵着绳站在草坪上拉着家常,腿边小狗们聚在一起绕着主人跑。
梁宛坐在长椅上看着公园里的热闹。
大约是从小学开始,梁宛就想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宠物。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只异瞳白猫忽然跟着母亲回到家门口。梁宛喜欢极了,母亲也喜欢,喂了它一些吃食。接连三四天,它都到阳台边等投喂,梁宛理所当然以为她们会收养它。那只猫更喜欢母亲,也更讨母亲喜欢。
可是当提出收养请求时,母亲告诉梁宛,她不喜欢小动物,因为它们身上脏。在那之后,小猫就不见了,再没有出现在阳台的保笼边。
中考结束,梁宛考进重高,母亲在旁人的起哄下不情不愿说要奖励她。梁宛开心极了,说想要一只小狗或小猫。但母亲说高中要以学业为重。身为学生的梁宛没有时间照顾他们,不应该把这份责任转嫁到母亲身上。梁宛认为她言之有理,于是盼着长大工作。
可是后来,她还是没有养,也不再想了。
绿草地上,贵宾和比熊绕着主人打转,为了零食龇起牙来,不过是虚张声势。
忽然间,一只长尾巴的柯基冲进梁宛的视野中。
它穿着胸背绳,可绳子的另一端却没有被牵着。它就这样疯了似的在草地上打转,几次险些被人踩到。
梁宛伸长脖子在攒动的人头中寻找它的主人。
没有。
柯基还在没心没肺地跑跳,不一会儿竟然停在梁宛的脚边。它一边摇着尾巴,一边嗅梁宛的裤腿,然后蓦然抬起前爪,扒在梁宛身上,舌头一吐,开始卖萌。
梁宛愣了愣。
“你……渴吗?”
她带着一瓶矿泉水,但随意喂一只有主人的狗不是明智之举。
正苦恼时,她忽然看见柯基脖子上挂着一块金子做的小牌。灵光一闪,她弯下腰,用手机的灯照亮那块金牌。
“胖虎……15……”
名字和主人的联系方式。
又过了五分钟,胖虎累了,趴在长椅下。梁宛还是没等来它的主人,于是按金牌上的联系方式拨了过去。
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起,电话另一头发出东西掉落的乒乒乓乓声,然后是一个男人有些凄惨的吸气声。
“你……你好?”梁宛谨慎开口,“请问你有养一只柯基吗?”
对方顿了一下,“是啊!你怎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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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柯基的名字是?”
“胖虎。”
“你是不是在xx公园遛狗的时候,和胖虎走散了?”
“对!你找到它了吗?太感谢了,天啊……我刚才不安得从床上摔下去了。”
“嗯……我还在公园里,你现在过来吗?我可以等你。”
霍易斐为难地挠了挠头,一边把自己打着石膏的腿重新挪回床上。
“其实我是拜托了宠物店的老板帮我在遛胖虎,他店里还有不少事。你不介意等我一些时间的话,我让另一个朋友过来接它吧。”
梁宛有些为难,“你的朋友过来这边要多久?”
“很快!他就在公园附近工作,我原本就是要让他去宠物店帮我将胖虎接回的。”
“那行,没问题。我牵着胖虎到公园北门等你的朋友吧。”
霍易斐感激涕零,“我会让我的朋友给你报酬,请千万收下。胖虎对我来说比命还重要!它跟着我漂洋过海又回来……”
梁宛揉了揉胖虎的脑袋,它身上飘着一股沐浴露的香气。它的主人很爱它,失而复得让他止不住地想要分享这份爱。
一段时间后,梁宛牵着胖虎走到北门。
胖虎很乖巧,一点都没有抵抗,甚至于一直摇着尾巴冲梁宛笑。
她其实不太招狗喜欢。
方愿家的比熊就不喜欢被她摸,会不高兴地龇牙。大学舍友家的萨摩耶,一见到她也会一直吠叫。
都说动物能看出一个人的好坏,梁宛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个混蛋。
北门外有一条窄路,单行线,同时只能通过一辆车。街对面是个狭窄胡同,梁宛从公园走出来时,一辆装了一车篼鲜花的电瓶车正从里面拐出来。
蓝调时刻已接近尾声,蓝色的余韵浸染这一刻。
梁宛靠在公园的石墙边,垂眸静静等待。
梁宛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模样,只能寄希望于对方能认出胖虎。她虽然从胖虎主人口中获得了那位朋友的联系方式,但若非必要,她并不想去拨打。
只是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超过约定的时间还是不见人。
她斟酌片刻后,输入那一串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接通得很快,对方没有出声,只有背景里的喇叭声。
“你好,我是捡到胖虎的路人,我已经在公园北门了。请问你大约还需要多久会到这里?”
胖虎忽然叫了一声。
梁宛没听见对方是否有说话。
“不好意思,我没有听清,请问……”
“汪汪、汪!”
一直都很听话的胖虎接连叫了三声,梁宛低头看它,只见它的尾巴已经转得堪比螺旋桨。不等梁宛反应过来,它突然朝着一个方向狂奔。
幸好梁宛紧紧拽着牵引绳,才没有面临再次跑丢的局面。
“胖虎——!停下来!”
“嘟嘟嘟。”
耳边的手机里传来通话中断的声音。
梁宛有些不悦。
这位朋友既不守时,也不搭理人,真没礼貌。
她收起手机,正要用双手去控制牵引绳时,狂奔的小短腿蓦然被一个男人抱了起来,按在怀中。
“刚才是你打给我?”
梁宛抬眼。
亮起的路灯恰好有一束光落在男人的脸上,一半脸藏匿在阴影里。
梁宛向后踉跄了一步,松开牵引绳。
竟然是周沥。
她用力吞咽了一下,作镇定状道:“你是柯基主人的朋友?”
周沥的视线从她脸上挪到胖虎身上,见它没心没肺吐着舌头,“嗯。”
梁宛啪一下合上双手。
“那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梁宛深吸一口气,“我先走了,拜拜。”
“梁宛。”
背过身的梁宛皱了皱鼻子,回头,“怎么了?”
“报酬还没有给你。”
23. 023
“举手之劳,用不着报酬。”梁宛绷着脸,低头咬了一下嘴唇,“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先回家了。”
“梁宛,”周沥抬眸,“你在躲我。”
梁宛不假思索回答:“我没有。”
周沥扬了扬下巴,灯影下闪过一丝嘲弄的笑意。
“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
周沥眯起眼。
梁宛双手拧在一起,察觉到他的不信任,瞬间提高音量,“我真的吃过了,就在街角的川菜馆。”
唯一一件诚实以对的事,她格外理直气壮。
“喝酒呢?”
“我酒品不好……不适合喝酒。”
周沥闭眼笑了笑。
“梁宛,我们谈谈。”
他掠过了她的谎言,直截了当。
“谈?”梁宛提着嘴角,视线三十度斜于地面,“是广告案的事吗?或许可以等到工作时间在和我谈论这个问题。现在是我的休息时间,周总。”
她的声音又轻又遥远,几声狗吠与喇叭就盖了过去。
“我以为你是一个随时都愿意处理工作的人,梁小姐。你看起来从不反驳你的上司,或拒绝她的提议。”
梁宛欲言又止,四目相接时,抬起的睫毛一扇一扇,“请你允许一个人拥有自己的情绪。任何人都有不想做事的时候。”
“什么影响了你的情绪?”
周沥缓缓抚摸着胖虎的眉心,怀里的它舒服地闭上眼睛。
你。
梁宛在心里说。
“天气。”她微笑看着他,吐词清晰,“天气太热了,还有到处飞的虫子。”
“那边有咖啡厅。”
“我不在晚上喝咖啡。”
“甜点?”
“我不爱吃甜品,周总。”
像一只把自己蜷缩起来的刺猬,三百六度无死角地用尖刺防卫着他可能的进攻。
“逃避是你一贯处理问题的方式?”
梁宛一怔。
一问一答的节奏蓦然被切断。
她沉默了,没有说出一句辨别的词。
夜晚正是人群回家的热潮,电瓶车紧贴着人行道骑行,梁宛的心脏时不时跟着它们发出的滴滴声惊跳。
“对不起。”
她说。
周沥神色微微一变,眼底多了分夜色下的不悦。
“对于在挪威发生的事,我深感抱歉。如果回到最初,我不会去招惹你。”
梁宛顿了顿,“周总,我有一个不情之请,项目结束之后,我们可不可以不要再见面?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人知道挪威那段经历。”
一字一句平静地说出来,仿佛道歉了这事便没有发生过。洗去一段记忆和感觉对她来说如此轻易。
你不是中国人吧?
你听得懂中文吗?
回想起那时她几次三番向他确认的问题。
原来她认定了他们不会再见面。
周沥没说话。
“你问我是不是在躲你。”梁宛深吸一口气,“刚才我撒谎了。老实说,我不明白你为何会回来,为何偏偏是北京,偏偏是Fingerprint。周总,我怕你因为生气而报复我。”
“报复你?”周沥笑了,将胖虎放到地上,单手牵着绳看她。
梁宛不语。
“你很习惯以自我为中心。”
认为旁人的一举一动都是被她牵动的。
不止一个人这么说过。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母亲就说“你生性凉薄,你是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凡事以自我为中心”。至于因为哪些事,梁宛的记忆则很残破。
一次是因为外公外婆生病了,她没有去看望。还有一次是因为她舍不得玩伴,不愿意跟母亲去美国。桩桩件件多得数不清。
梁宛嘴上没认可过母亲的指摘,心里却有着相同的看法。
她会为电影哭,为小狗小猫哭,为素不相识的人哭。但几乎不会为身边事哭,起码不会在人前哭。
“我知道。”
她轻轻说出来。
“周总可以当我是自作多情,这没有关系。如果周总想要补偿,我会在能力范围内给予你,只要不犯法也不触碰道德底线。如果周总不想要,那么项目结束后,我们尽可能不要再见面。这里不像挪威,人多口杂,我不想被唾沫淹死,还望周总理解。”
狭窄的街道堵塞着,轿车爬得比行人还慢,电瓶车也不得不停下,寻找空隙去穿过。
周遭似被人按下了慢速键。
飞虫环着路灯盘旋,热夏得一切在她耳边嗡嗡叫喊着。
“理解。”
周沥慢慢吐出两个字。
梁宛分辨不出他的语气。是嘲弄,还是真的理解。
半晌周沥垂眸,看着地上绕圈的胖虎,“是我弄错了。”
在梁宛不解的表情中,他说:“Mia敢爱敢恨,不是一个遇事只知逃避的人,你不是她。”
“谢谢你找到胖虎。”
再度听见Mia这个名字。
梁宛的身体为之一振。
像电影里的镜头。
梁宛独自一人怔在原地,镜头拉近,车流的灯光在她脸上闪烁。良久,她眨了眨眼睛,镜头再切换时,周沥已经消失在她视野中。
他的所有指责中,只有一点她想不明白。
明明“Mia”才是那个欺骗他的人,她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纯粹。
为什么,遭记恨的是“梁宛”?
-
门铃刚响起,打着石膏的人就一瘸一拐地飞奔而至。
霍易斐极度夸张地抱着胖虎假哭,林晓茵正工作,被他哭得烦了,朝他丢来一团纸。
“都说了不要找那个宠物店老板,不靠谱。你不听我的,现在在这哭哭啼啼。”
霍易斐更委屈了,又觉得她说得对,只好认错。
周沥没有兴趣观赏他们的斗争,淡淡打了声招呼,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霍易斐穿上一只脚的外部拖鞋,跟着周沥走到门外边,“每次都走这么急,不能聊几句天?”
周沥垂眼,“有事?”
“有。”霍易斐叹气,“回国创业不容易,晓茵现在忙得焦头烂额,但她有目标。我很迷茫,我渐渐地有些跟不上她的脚步。她每天回到家还是在处理邮件,我很空。我想和她聊天,但不能打扰她。想和她约会,她也没有时间。Lee,我回来是正确的选择吗?”
手落兜,周沥站在电梯前,“我告诉过你——”
霍易斐打断道:“行行行,我知道你又要说那些风凉话,你是学不会安慰人吗?”
嘴边的话克制住,周沥转身按下电梯下行键。
“如果你的爱情大于你的不甘心,就是正确的。”
霍易斐讶异地看着他,似乎没想过这番话会从这个人口中说出。
“毫无疑问——大于。我还是没有办法想象一直见不到她的生活。”
周沥不置可否,“那就跟上她的脚步。”
“嗯,我是不能再这么闲了。”霍易斐看着电梯上升的数字,抓紧最后的谈话时间,“说起来,你到现在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忽然把重心转向国内市场?虽然沃斯在国内发展也不错,但就目前来看远不如稳住欧洲市场。你的计划怎么提前了?”
“各方面考量。”
“行,你一直很有主见。除此之外,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有点八卦,还有点涉及到你的隐私,我能问吗?”
周沥瞟了他一眼,“我说不能,你就不问吗?”
“我和晓茵打了一个赌,赌你有没有谈过恋爱,我说你肯定没有,她说你肯定有。”
“赌注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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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易斐做出什么不着调的事都不令人惊讶。
“三张百依百顺券。”
他们情侣之间的情调。
“你赢了。”
得到答案后,霍易斐高兴地晃了晃受伤的腿,“我就说嘛,你这棵铁树还没开花。她非说哪有男人过了30岁还是处男的,又不是什么不堪的人。”
周沥走进电梯,回身淡淡看了一眼得意洋洋的霍易斐,在电梯门关闭前说:
“我不是。”
“嗯?”
银黑色的电梯门倒映着霍易斐木讷而茫然的脸庞。
“不是什么?”
他在空无一人的地方独自喃喃问道。
过了许久,他终于意识到周沥的意思。
“不是?!”
-
“宛姐,你昨天是不是和一个男人在吵架?”
方愿衔着一片吐司踩点打卡。一来就直奔梁宛的工位。
“吵架?”
梁宛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听见她这么说,空空的肚子更是抽得疼了下。
“对啊,我在公园门口看见你了,本来想和你打招呼,但是看你满脸委屈地在和一个男人说话,我就没有打扰。那个男人是谁?”
方愿只看得见男人的背影,高大宽阔的肩背,足以将梁宛整个人遮挡住。街边的路灯照出两个人的轮廓,在深蓝的天空下,像一部电影的开片。
“喔,是一个认识的人。我们没有在吵架,只是在说一些事。”
满脸委屈?
梁宛抬了抬眉梢,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她和周沥之间,她才是没有资格委屈的那个人。
姜之琪姗姗来迟,实习期间已经是第三次迟到。
“Denise,我能问问下周出差的酒店是怎么住吗?”
“四星级,标间。”
“我们一起住吗?”
梁宛愣了一下,“嗯,是不方便吗?”
姜之琪欲言又止,“没事,实在不行到时候我自己花钱再开一间吧。”
她转身走后,方愿俯身凑到梁宛耳边笑着说:“听说她男朋友在上海,毕业后对方去上海实习,她留在北京,有段时间没见面了。”
梁宛了然。
出差的那一天,姜之琪始终心不在焉,徐菲林在工作群@她两次都没有回复,一直到梁宛提醒才有反应。
“一会儿和客户见完面后,你先休息吧。”梁宛揉了揉眼睛,酸涩感并未减弱,“但要多注意信息,及时回复。”
“好,谢了。”
梁宛松了松筋骨,抵沪后,刚合上的笔记本电脑又在地铁上打开,继续回复邮件。
工作日午后,地铁上并不算拥挤,除了梁宛之外,也不乏捧着电脑办公的人。
忙碌早已成为城市特色。
与客户的会议结束后正是晚霞降临的时刻。梁宛体面找了个理由推脱客户的请客吃饭。
真客气与假客气,她会分辨。
“明天晚宴的着装再确认一下。”梁宛提醒梁之琪,又向她确认,“你今晚要出去吗?”
姜之琪摇摇头。
于是梁宛抓着她又过了一遍参加客户公司晚宴的注意事项。
出差不过是换一个地方办公。
公司内部软件的提示音未停过,梁宛一直处理到深夜才合上电脑。
紧接着是手机上的消息,一刻未停,以至于她需要用手指去撑起沉重的眼皮。
陈知渊:「晚馨说你来上海出差了?」
梁宛:「嗯。」
陈:「什么时候回去?」
梁:「后天一早。」
陈:「明天约个晚饭?」
「明晚参加客户公司晚宴,恐怕不行。」
陈知渊是个喜欢做东的主,几番推辞下,他仍旧坚持见一面,一起吃个brunch。
24. 024
“我只能坐二十分钟左右。”梁宛气喘吁吁赶到约定的地点,刚搁下挎包,手机就开始振动,“不好意思,回个信息。”
陈知渊伸手将桌上的三明治推给梁宛,“你的工资拿得真不容易。”
梁宛一边打字一边笑侃,“可不是嘛,这两天都没有好好吃饭,这顿算是最正式的了,还要谢谢你。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小梁宛,你以前可不这样。”
梁宛放下手机,不顾形象咬了一大口三明治填肚子,用湿巾简单擦了擦手指,继续用无名指打字。
“毕竟你是大忙人,以为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回完消息,梁宛这才抬眼与他对视,“我以前不也是这样?”
“不一样,以前课间你会主动找我说话。”
梁宛弯起眼睛笑了笑,“是吗?高中的事,我都记不得多少了。”
又是艳阳。
骄阳即滤镜,店外街边绿荫下不乏前来拍照的人,反光板、梯子等等道具齐全,架势十足。店内也不清净,店主找了些自媒体博主做推广。梁宛很难忽视那些相机的存在,她不想入镜,因为不是每一个博主都会给路人打码。
不动声色侧身避开相机的方向,又听陈知渊说:“不记得说明对你来说不够重要。”
他笑笑。
半晌,梁宛也会意轻笑,“看来于我而言重要的事实在不多,能记得的只有那一丁点事。”
“说说近况。”
梁宛是真的有点饿,顾着吃,“没什么值得说的。”
“你的新甲方,就是上次在便利店见到的那位。”
梁宛一顿,抬起眼,咀嚼的动作也停下。
“我有个同事认识他。”陈知渊道,“和他是大学同学。说他学习好,人挺低调,不过这人有些追求完美。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向我开口,那个周总看在同学面子上想必也不会太刁难。”
梁宛素来不喜欢麻烦别人,不喜欢欠人情,听罢道:“说刁难太夸张了,工作而已,再苛刻的甲方也见过,放心吧。”
话虽如此,梁宛心里没底。
若周沥只是一般甲方,她辛苦些也就熬过去了。她怕的是他报复。
纵使她知道自己有些对不起他,但愿意坦荡承担后果的毕竟是少数人,她没有这么伟大。
听陈知渊说起周沥的学生时代,梁宛却情不自禁开始想象。
二十岁的周沥是什么样的?会不会和她一样,也曾天真又无知。
陈知渊难得没坚持一个话题,侧着脸喝了口咖啡,“我听晚馨说,你这些年都一个人?”
手机又来信息,梁宛一边查看一边回答:“嗯是啊。”
“怎么不找?”
梁宛笑道:“又没人找我。”
“你谦虚了,肯定有人追你,是你不答应吧。”
梁宛用余光扫了他一眼,又看回手机,抿嘴笑了笑,放下手机。
“一个人自在,我不喜欢生活里突然多一个人。”
陈知渊颇为讶异,“你也有现在流行的不婚想法?不孤独吗?”
“我不是不婚族,只是它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必要的东西,可有可无。三十岁碰到也好,五十岁才来也行,等一个对的人,宁缺毋滥嘛。”
“对的人——”陈知渊吃了一口沙拉,“这是最抽象的词,没人知道你要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直觉、感觉至上,没有标准。”
“你以前是不是……”陈知渊欲言又止,深深看了梁宛许久,把原先的话咽回去,改口问:“你妈妈不催你?”
一刹那,笑容在脸上僵持住,梁宛侧目看向窗外,“不催。”
“那她也挺开明,她还在美国吗?”
“嗯。”
当初费尽周折去成,想必不会回来。
梁宛敷衍看了看时间,表示:“我得走了。”
陈知渊连忙跟着她一起起身,“我送你。”
这家餐厅本就离酒店很近。
“走走路就到了。”
“走路要花上十到十五分钟,不如我一脚油门快。”
梁宛也不再推辞。
车里的几分钟,陈知渊问她觉得内饰如何。梁宛随口夸了句漂亮,心不在焉的。
到酒店与姜之琪汇合后,梁宛换了身正式的黑裙,方领,无任何装饰,只靠剪裁掐出腰身。
再下楼时,梁宛没想到陈知渊还等在原地。
他眼尖,一下看见梁宛,放下车窗冲她喊道。
“好人做到底,宴会在哪?我送你们过去。”
姜之琪扬起眉头打量了二人一圈,“Denise,你男朋友啊?”
“不是,这我老同学。”
不提还好,一提姜之琪就想起之前总找梁宛聊天的同学,“啊……就是那个刚回国半年,朋友不多的同学?他绝对对你有意思,想把你。”
梁宛语塞地看了她一会儿,“琪琪,我们能不八卦这事了吗?先进车吧。”
高中时,她误以为陈知渊喜欢自己,后来知道那是错觉。梁宛一直庆幸自己从未将自己的感情公之于众。
可实际上她自作多情的次数并不多,凡是她察觉到的喜欢,最后都从对方或对方朋友口中确认了那份情感。
她并不会简单断定陈知渊如今喜欢自己,但也能察觉他对自己有一定意思。这层意思的程度很浅,大约还带点青春时的滤镜,所以他一直在远处观望,试图从她口中先听到信号。
年近三十岁的好感和高中不同。喜欢没有那么热烈,它更平淡,更耐心,考虑的东西也更多。
可梁宛看他如同看每一个旧人,早就没有了悸动。近年来唯一产生过冲动,不幸成为她欲望来时遐想对象的——只有Lee.
但这种冲动在忙碌的生活中不过是红尘一隅。
到达宴会场地后陈知渊就走了。
“尽职尽责的骑士。”姜之琪瞟了瞟梁宛,“要是不喜欢人家,趁早说清楚更好。”
闻言,梁宛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低头笑了笑。
说清楚?在陈知渊任何表示之前,鲁莽又冒犯地拒绝他?结果只有两种,对方变成小丑,或让再度自作多情的自己变成小丑。
梁宛不做这样的蠢事。
分寸和界限把握住即可,一切顺其自然。
-
宴会顺利结束,回到酒店脱下高跟鞋,梁宛的脚骨发红,脚后跟也被鞋割出一道红色血痕。
她呼了一口气,想摆脱积压在身体里的疲惫。
工作缘故,梁宛平时不穿高跟鞋,最多是带三厘米坡跟的鞋。长久不穿,便也不太会穿,走起路来像小时候偷穿母亲鞋那样,难免屈膝。家里仅有两双高跟鞋,因为没什么机会磨合,依旧锋利如新,次次如刀割。
“Denise,明早我直接去机场找你汇合。”姜之琪拿上整理好的行李,走之前说道。
按照公司规定,这样是不妥。但只要完成了本职工作,梁宛并无限制他人的癖好,便没有阻拦。
一个小阶段的工作完成,梁宛仿佛可以休息了。
然而关上房门的空间只安静了没一会儿,手机便开始叫嚣震动。
梁宛从床上爬起,顶着一头乱发重新坐回电脑前工作。
第无数次想要辞职。
工作的每分每秒都令她厌恶。
然后呢?她还是要找一份工作,换一种折磨。
每每想到这里,梁宛便打消了念头。
她有时不知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也会羡慕有一箩筐梦想的人。生活里有个盼头也是好的。
而梦想——梁宛没有。
小时候和大多数孩子一样,想当宇航员,初中时萌生出学画画的想法,那个愿望维持了三年。母亲每一次说给她找个兴趣班学画画,每一次都没有下文。直到有次说破了,才知道母亲根本没有想让她学,因为画画是一门难赚到钱的营生。她还说,梁家人没有艺术细胞,梁宛的画比同龄人难看太多。既然不是天才,何来培养的意义?
初中时,梁宛还是画板报的主力,升到高中以后,那点让梁宛沾沾自喜的绘画能力在大触面前相形见绌。不需要任何放弃宣言,梦想在忙碌的学业中悄无声息地消散了。以至于现在梁宛都不记得曾还有过一段热爱绘画的经历。
她像一具只是活着的躯壳,为了生存与体面,在泥潭里挣扎。
但梁宛也并不顾影自怜,像她这样的人有很多,比她更艰苦的人亦很多。
又是工作到深夜,梁宛才沉沉睡去。翌日醒时只觉得嗓子里像堵了团血块似的难受,穿在球鞋里的脚也又肿胀又疼。
她早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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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之琪一步抵达机场,办理好登机手续后等她。
距离起飞还有五十分钟时,姜之琪终于在男朋友的护送下抵达。梁宛这才见到她那位传闻中的异地男友。
一瞬间,梁宛性格中刻薄的那一部分悄无声息生长了起来。
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她都看不出这个男人有哪里配得上姜之琪。几乎与女友一致的身高,蓬乱油腻的头发,身上似有若无飘着的烟味,还有讲话时的吊儿郎当气质——这一切都让梁宛觉得难以忍受。
当然这种厌弃只存在于梁宛心里。她甚至还检讨了一番自己的以貌取人和刻薄,但仍旧没法违心地觉得二人般配。
自然,她也不会多嘴去管他人的闲事。
“快去把行李托运了,时间不多了。”梁宛催促道。
姜之琪小跑去办理手续,留下她那位男友站到梁宛身边。
“你是我宝贝的上司吧?”
梁宛轻轻屏息,她实在不喜欢烟味,“算是前辈。”
“她这人大大咧咧的,做事有时候毛手毛脚,你们多担待。不过她不像别的女人,她这人没有心机,单纯得很,谁对她好,她肯定会回报。”
“……”
梁宛抱着双臂,抿着嘴,没有说话。
对方又聊了几句工作上的事,忽然就把话题拐到梁宛身上。
“听我宝贝说,梁小姐二十九岁还没谈过恋爱?”
梁宛阖上眼帘翻了翻眼,有些不耐地向姜之琪的方向走了几步,不动声色远离男人。
但他很快又靠了过来。
“听说有个条件不错的男人在追你?那应该答应啊。大城市里精英女多,精英男少,你这个年龄真要把握住机会。”他还恬不知耻地补充,“真不是我多嘴啊。之前我还以为你是什么恐龙女才会母胎单身,见到你之后发现你长得还不错,肯定是要求太高才会到这种处境的。”
梁宛抬了抬眉梢,忍不住掰起自己的指骨,压着情绪。
“你和姜之琪是怎么谈的?”
男人没想到她忽然问自己,愣了下,“大一开始就谈了,我帮她拿行李认识的,又在一个社团。”
“难怪。”
“难怪什么?”
有点校园滤镜。
等进入社会久了,梁宛相信姜之琪不会再看得上这个男人。
“你可以走了。”
男人正要说什么,办理完托运的姜之琪冲过来抱住他。
梁宛的眼皮跳了一跳,转过身把背包里剩下半瓶水一饮而尽。
“我走了啊宝贝,你休假的时候记得来北京找我。”
“好,一定,你乖乖的啊,不要看其他男人。”
“你才是,不许看别的女人听到没!”
“是是是我的大小姐。”
……
梁宛听不下去了,走远等姜之琪自己过来。
“Denise,走吧。”
“琪琪,”梁宛边赶路边与她说,“以后不要把我的事说给别人听。”
姜之琪愣了下,“是我男朋友和你说了什么?没事啦,他这人就是喜欢替别人操心。”
“我不喜欢不认识的人讨论我的事。”梁宛淡淡道,“以后别说。”
姜之琪怔了怔,她没听梁宛用这样冷淡严肃的语气说过话,撇嘴哦了一声。
按时登机后,梁宛的心总算放下来些。
在将手机切换成飞行模式之前,她又收到若干信息,择了几条重要的回复后,她才看见谢晚馨的信息。
「李逸程这个混球前几天找我借钱,我不借,没想到他今天一大早带了两个人堵在家门口!哭天喊地的把邻居都惊扰了。最后我报警了,他们才离开。」
「这个混蛋害我会议迟到!真想把他千刀万剐了。」
梁宛的太阳穴抽了起来。
「你带点东西,这几天先住到我家来。我在飞机上,马上起飞,回不了你信息,其他等我回来再说。」
在空乘最后一次提醒中,手机切换到飞行模式下。
随着飞机逐渐升空,飞越云层后,刺眼的阳光直射梁宛的眼睛。
她感觉到那些积压在身体里的垃圾情绪,像一个无限吹大的气球,已经到达极限。
爆裂的时候,也许会像此刻的太阳一样,将整个世界都化为白光,别无他物。
25. 025
落地北京,梁宛没来得及回家就直奔公司。所幸今天她不用在公司加班到深夜,在黄昏过后的蓝调时刻里拖着行李箱回到家。
谢晚馨等在门口,楚楚可怜像一只流浪小猫,只不过是一只毛发锃亮的布偶猫。
梁宛打开家门,转头从玄关抽屉里拿了一把备用钥匙给她。老房子,用的还不是密码锁。
“李逸程可能还会去找你,你先在这里避一避。”整整两晚没有睡好,梁宛的眼皮跳个不停,连抬起都极为费劲,“你要不要考虑换个房子租?他知道你的地址,总归不安全。”
谢晚馨提着包卧倒在沙发上,“可是我租约还没有到期。”
“和房东商量看看,实在不行宁可亏点钱也要先保证安全。”
梁宛说这话是依据谢晚馨自身情况,她财务状况良好,再不济也有家底厚的父母撑腰。既然不需要为五斗米拼命,规避风险自然比钱财重要得多。
“嗯也行,要不我直接和你合租?”
这间房子两室一厅,虽然暂时只有一张床,但再买一张也不是什么大事。
梁宛没吭声,略有为难,半天才道:“我们生活习惯不一样。”
她浅眠,前日与姜之琪同屋便因为她的磨牙声没有睡好。谢晚馨虽然没有这些习惯,但她是个夜猫子,能追剧到凌晨三点。
除此之外,梁宛也实在不想与人长期共享私人空间,即使那个人是谢晚馨。
“好好好,我知道。”谢晚馨努嘴,“那我找一个在你家附近的总可以吧?”
梁宛莞尔,“当然。”
“那我们今天怎么睡?”
“你睡卧室,我睡客厅。”梁宛没有犹豫,边说边抱了一条空调被到沙发上。
“一起睡不就好了?我既不打鼾,也不磨牙。”
谢晚馨知道梁宛睡眠不太好,但也断然没有主人睡客厅的道理。
梁宛摇摇头,“我还有些邮件要回复,还要改沃斯的策划案,有很多事,在客厅走动方便些。”
谢晚馨也没再推辞,咣啷一阵阵响动后,结束洗漱的她回到卧室,门一合,归还客厅至静谧。
洗澡后,梁宛冲了一杯咖啡坐下,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工作。处理完其他事物,再修改沃斯的案子。
直到窗外月朗星稀,她停下打字的手,这才发现已经是凌晨。
梁宛给金毅留下的邮箱地址传去文件,原以为不会在这个时间得到回复,没成想不到五分钟,对方就回信。
「03:12分,这不是工作时间,你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发邮件。我想贵公司也不会支付你相应的加班费。」
梁宛讶然,以前发过去的邮件得到的都是很官方的回答,事后金毅会在微信或会议上再详细谈。今天这封回信中的语气,却似乎有些不悦。最意外的是,这么晚了,他竟然也没有入睡。
思来想去,梁宛所幸当做没看见,等明日再直接与金毅沟通。
在沙发上和衣睡下。
滴、滴答。
洗手池水龙头一滴一滴渗水的声音是这样清晰。
梁宛不得不打着哈欠起身将它拧紧。
客厅比卧室更靠近高架,车轮疾速掠过沥青路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空调发出的呼啸声,甚至楼上楼下细微的震动都在打扰梁宛入睡。
三天两夜的工作和浅眠令她此刻的心神格外脆弱,身体和大脑叫嚣着想要睡觉,却睡不着。此刻哪怕一片羽毛落地,她也能听见。
在断断续续的瞌睡中,天亮了。
远未到闹铃响的时间,梁宛已经喝了一杯咖啡,在去公司的路上。
清晨与清晨之间也有差距。
在太阳几乎未升起的这刻,即使是炎夏,风也微凉。
眼睛酸涩疲惫得睁不开,心脏闷疼得厉害。
风将树叶吹得簌簌响——也推动着梁宛前行。
在一个有人认识她的社会里生存,和被真菌夺去魂魄的昆虫没有什么两样,她被指引着通向一条慢性自杀的道路。
活得很累。
她知道自己可以放下这一切,只要她不在意朋友的评价,只要不在意周边人对工作的眼光——只要放弃向一个人证明她的选择没有错。
但她敢想而不敢做,跨不过心里的坎。
因此挪威的那段时间对她来说如同乌托邦。
没有人认识她,她睡了好觉,难得不用为工作焦头烂额。她也不用想着存钱,只需要没有节制地花钱。
这太快乐了。
她甚至当了一次坏女人、一个骗子,而在这里,拼命维持道德高标准的她绝不会那样做。
可是就连这乌托邦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Lee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向巫婆索命来了。
梁宛坐在公司转角阴凉处的树荫里,清晨的鸟儿在树梢上鸣叫。
大脑在树影与微风中死机了,梁宛垂着头终于沉沉睡去。
人群经过的声音此刻也闯不进她的世界,那里变得空无一物般安静。
她错过了打卡时间,错过了早晨会议,错过了无数通电话。
从口袋里滑落到长椅上的手机,只是在一旁震动着。
摇摇欲坠的脑袋垂了好几次,惊了一身汗,但又睡去。除了睡觉,梁宛的身体什么也做不了。
一旁的写字楼里比往常更鸡飞狗跳。
“是的,非常抱歉,Denise今天还没有来公司。我向你保证,她绝对不是不负责任的人,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哦不不,我们会负责找到她,请放心。”
徐菲林开完会议,忙得团团转。梁宛一个人的消失,让许多事都乱了套,她身上担负着太多事。
和不同客户沟通的间隙,徐菲林也不免担忧。
所有人都知道梁宛的品性,她绝不是遇到一点事就会任性出走的人。责任感——几乎是梁宛的写照。
她该不会是遭遇车祸了?或者突然生了什么疾病?
梁宛在不同客户那儿都短暂失去音讯,同样也错过了与金毅的线上会议。
“周总,Denise今天没有去公司。”
周沥停下动作,“请假?”
“不,她并没有请假,大约是遇到了什么紧急的事。”
邮箱里躺着三点过后她发来的那封邮件。
周沥不禁微微蹙起眉。
“周总?需要让Fingerprint派另一个人过来与我们交涉吗?”
周沥回神,深深吸了一口气,起身,“不用,你先处理别的事,我出去一趟。”
电台播报着今日气温,相较前几日凉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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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
路况却发了疯似的比早高峰还水泄不通,外面热心好事的车主摇下车窗也不知在冲谁喊:“听说是前面出车祸了!所以才这么堵呢。”
周沥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掌心重重撞向方向盘。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公司出来。
他也不知道去哪里找梁宛。
北京这座城有着比慕尼黑和奥斯陆多无数倍的人,她淹没在人群里,无从寻找。就像从高空往下看时,成千上万座房屋也不过是千篇一律的方块。
她明明不想和他有任何干系。
他也绝不会为一个人割舍原则。
项目结束后,他们本该归为平行线。
但是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
出车祸的人绝对不会是她。
在缓缓车流中前进,Fingerprint的公司大楼出现在周沥眼前。
拥塞的路段无法将他带到任何地方。
周沥失去耐心,快速打转方向盘拐进附近的停车场。
正午了。
梁宛消失了整整一上午。
之前因为胖虎与她有过通话。
周沥翻找出通讯录里的“Mia”,拨通。
她没有接。
她当然不会接。
她正想着如何永远也不要见他。
太阳从厚重的云层后显出真身,路面在升温。周沥竭力压住心里升起的若干心绪,继续听着手机里一声又一声的嘟——她甚至没有设置铃声。
他不耐地在空地上走,走到转角阴凉处——忽然驻足。
静止半晌,他挂断了电话。
杨树下,斑驳破碎的光影落在一个人的肩头,风一吹动,如同海面下的波光。
她垂着头,身体歪斜地靠在椅背上,手臂垂在双腿上,马尾松散地顺着右肩垂下。她好像一具没有骨架的落叶,脆弱地倚着长椅。
周沥不自觉咬紧了后牙,低头颤了颤眼睫,将手机收回口袋里向她走过去。
“梁宛。”
他用很轻的声音呼唤她。
她没有醒,脑袋忽然下坠,她倒抽了一口气,又恢复到原先的姿势,还是沉浸在睡梦中。
咚咚咚。
周沥听得见她的心跳声。
速率快得不正常,响声也重得不寻常。
俯下身,她两眼下的青色是粉底都掩盖不住的疲惫。
他蜷起手指,“Mia,我们去医院。”
梁宛听不见,也不会拒绝,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自己被人抱了起来。
一声轻轻的带有疑惑的低喃从她嘴中溢出。
睁开眼,天光刺眼不忍看,她只好喘着粗气眯着一只眼看眼前的人。
“……Lee?”
周沥顿住,目光一寸一寸地下移到她的睫毛上。
像沙砾翻滚过山丘,他沉沉应道:“嗯。”
“哦……我好累好困……”
“嗯,睡吧。”周沥使力将她往上托了托,搂进臂弯。
与挪威时期相比,她的头发长了些许,体重却轻了不少。
“虎鲸出现……记得叫醒我。”
轻飘飘的一句话后,她粗重的呼吸慢慢变得匀速而安稳。
周沥没有回答她,只是收紧了手指,不停前行。
26. 026
消毒水的气味率先进入鼻腔,苍白的天花板随后撞入眼帘。
挪动手臂,感觉到被什么牵拉着,隐隐有些刺痛。
梁宛皱着眉低头看去,一根针正扎在手背上,点滴顺着输液管缓慢地进入身体。
床边没有人,手机也不在身上或床头。刚坐起身想要去按呼叫器,头却晕得天旋地转,视野里黑白光闪烁交替,一条条灰白色的线在眼前游动。梁宛又泄了力气倒回去,没在输液的手举高遮住头顶的光线。
脑海和医院的墙壁一样空白,注入不了任何想法。
“宛姐!”
直到中气十足的一声呼喊打破这份宁静。
陈彦手里攥着单子,和方愿一前一后踏进病房,一个哭天喊地仿佛梁宛死了,对比之下,另一个就显得镇定靠谱许多。
在陈彦一番语无伦次的描述中,梁宛终于捕捉到一个信息。
“是沃斯的金毅打电话让你们过来的?”
方愿应道:“对啊。Alice姐让我过来,Ben非要跟着来。”
不用想也知道Fingerprint现在一定很忙,陈彦能跟着来不外乎是徐菲林对他格外开恩。
“是金毅?”
刚苏醒的大脑仿佛还没有开机完成,梁宛讷讷地重复,带着一些不可置信和疑惑。
方愿再次给到她肯定的答复,并说是金毅在路边意外发现梁宛,将她送来这家私立医院。
梁宛双眼没有聚焦,出神地又自己喃喃了一句“是金毅”。
在反复的确认中,中午的记忆愈渐清晰。
不对,不是金毅。
杨树下出现的那个人分明是周沥。
“宛姐,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梁宛快速眨了眨眼,一边摇头,一边收回飘远的神思。
“没什么。”梁宛抬起头看吊瓶里剩下的液体,“这一瓶输完就可以走了吗?”
陈彦将一叠检查单子给她看,“可以是可以,不过宛姐你回家得好好休息,Alice姐给你放了两天假。”
两天假……
梁宛仰头喝了点水,看着一张张单子,周沥带着她做各项检查的记忆进入脑海。
从挪威回来的前一天,Lee也是这样带着她去做检查。他骨子里是霸道的,在一些事上有着不容分说的坚决。
梁宛清了清嗓子,问道:“知道我的手机在哪吗?”
陈彦这才想起来,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递了过去。
输着液的手用起来总归没有那么方便,梁宛慢悠悠检查未接到的来电。
无一例外都是与工作相关的人。
太阳穴不停跳着,梁宛不想再翻查了,直到她看见那个没有被她加入通讯录的陌生号码。
她偏偏记得其中几个数字——是周沥。
“宛姐。”
啪。
梁宛条件反射将手机倒扣在腿上,捋了捋头发,抬眼,“怎么了?”
“沃斯的人说,希望换一个人负责他们的case。”
“什么?”
梁宛愣住,在一瞬间,一种被针扎了般的刺麻感遍布全身。
她低下头,藏起失态,问道:“他们有说为什么吗?”
“我不清楚,只是听Alice姐说打算让Jane来接手,还没有定下来。”
“Jane原先负责的项目呢?”
“已经快结束了,她最近时间很充裕。”
梁宛很久没有说话。陈彦与方愿站在一旁,小心观察她的神色。
“知道了。”梁宛笑了笑,“也辛苦你们跑一趟了。”
“宛姐,你这就不对了,显得多我们生分似的。”
在医院躺了不知道多久,梁宛的心跳渐渐回到正常的速率,只是身体依然沉重。
徐菲林没有责怪,也没有打来电话关心,她大抵是正忙得不可开交。
家里,谢晚馨还没有回来,梁宛靠着沙发躺了下来,她闭着眼睛,但早就没有了困意。
于情于理,她应该向周沥表达感谢,谢谢他送她到医院,做检查,甚至将账单都付了才走。
但是——梁宛抵触这么做。
于她而言,周沥在情理之外。
如果联系他,梁宛更想问问为什么要求更换项目负责人,是她哪里做得不够好,还是他在以权谋私。
-
酷暑在接连两日的倾盆大雨中正式宣告结束。
单元楼前,杨树落了厚厚一层叶在花坛里,散发出腐朽又潮湿的气味。
梁宛打着伞到小区门口的面馆觅食,下午一点,冷冷清清,店内不见几个客人。
老板娘认识她,放下正播着短视频的手机,起身热情搭话。
“闺女今天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不上班?”
梁宛收起伞,在店外抖掉了些雨珠,放进伞框里。
“公司给我放了两天假。”
她笑着点了一碗大排面,加了一个煎蛋。
老板娘向后厨交代完,坐到邻桌的座位上。
“不是要裁人吧?我听说最近好多公司在裁人,我朋友的儿子就被公司裁员了,虽说拿了不少补偿,但原先那样好的工作难找。”
梁宛低头喝了一口老板娘递来的水,“应该不是。”
“那就好。现在的钱真难赚,来吃面的人都变少了,还好有些小区里的老客户,勉勉强强能撑下去。”
梁宛静静听着。
这两日,工作群里刷页的消息没有一个提到自己。
公司内部的软件里、徐菲林、邮件都没有找来。
完完全全属于梁宛的两天,她什么都没有做。
在追的剧看了一集半就看不下去,电影刚打开五分钟就关闭,还剩三十页就读完的书却怎么也读不进去。她躺在飘窗上数窗帘边的绒球个数,站在楼下花坛看蚂蚁匆匆赶路。
生活的节奏突然被人按下暂停键,她的心却向着相反的方向愈加焦躁起来。
——明天就可以回去工作了。
梁宛为脑海里这一闪而过的念头感到讶异。她觉察到自己的迫不及待,但这绝不是因为她热爱工作。
“闺女,你的面好了。给你多加了一个鸡蛋,多吃点,你比上次来瘦了。”
“谢谢大姐。”
“哎哟,闺女你太客气了。”老板娘斜坐着,慈爱地看着梁宛,“闺女,你有对象了没?”
梁宛顿了顿,“没有。”
“那怎么还不找?是不是工作太忙,没时间认识人?”
梁宛点点头。
“你——对男朋友有什么要求?个子178够不够?”老板娘有些拘谨,小心翼翼地问道,“年薪20左右你觉得可以吗?我知道你工作挺好的,可能不太看得上。”
梁宛笑笑,“这些过得去就行,我比较肤浅,喜欢长得好看的。”
“诶那好啊,我说的这小伙长得可秀气,从小就有不少女孩子喜欢他,就是他这人要求高,没看上人家。你要是有时间,我让你们两个见一面?”
才咬了两口煎蛋,梁宛还没有找到吃面的机会。她的肚子已经饿得在咕噜叫,眼下还要回应大姐的热心。
梁宛搅了搅面,“我性格有点内向,见面还是算了。”
老板娘看出她兴致不高,抿了抿嘴又不肯放弃。梁宛一口面刚送进嘴,又听见老板娘说:
“那加个微信聊吧,要是聊得好,你们两个再自己约着见面。你不用有压力,就是交个朋友。”
梁宛不得不咬断口中的面。
她低头盯着碗里的第二个煎蛋,听见自己平静地说:“好的。”
免费得来的,总会在其他地方收取它的费用。
下次还是去离家远一点的地方吃饭吧。
-
“Alice姐,这两天辛苦你四处奔波了,我休息好了,可以继续——”
“Denise啊,”徐菲林快速抬起头扫了她一眼,低头签字,“身体没有大碍就行。沃斯的项目我已经交给J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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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负责了,这样你身上的担子就不会这么重了。”
“沃斯的——”
徐菲林停下手上动作,抬头,直接打断梁宛没说完的话:“怎么了?是不是觉得前期工作都是你在做,现在要交给别人所以不甘心?”
是也不是。
但回答只能是:“不是。”
“不是就行,先去忙你的吧。”
刚走出徐菲林的办公室,Jane就小跑着来找梁宛。
“Denise,你记得今天之内把沃斯相关的文件资料都发给我。”说完她又转头对姜之琪说,“Jessi,跟我过来,之后我负责带你。”
姜之琪瞟了一眼梁宛,快步跟上。
梁宛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坠到办公椅上。
策划案、市场调研、产品基础资料等等,将有关沃斯的文件一一整理好发给Jane后,梁宛走到茶水间,关上门。
一通无意义的操作后,梁宛才发现咖啡机坏了,报修了还没来人修。她只能空口喝完已经倒进杯子的牛奶。
从这里,她可以看见沃斯的大楼。
一整片天布满乌云,那座高楼也显得压抑而窒息。
因为周沥的关系,梁宛原本就不想负责沃斯的项目,如今得偿所愿,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开心的感觉。
主动申请,和被人换下,这是截然不同的。
“Denise,找你好久。”同事打开茶水间的门,“你手机一直在响,怎么没带身上?是沃斯的金毅打来的,你赶紧接吧。”
梁宛擦干净手,谢了同事后接起,“你好。”
“Denise,你应该已经知道换项目负责人的事了。”
“是。”
金毅说话的速度一直不快,颇为安定,“我打电话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们之前的合作很愉快,换负责人也不是因为你的工作有问题。”
换从前,梁宛不会追问,只会应下,再客套两句。
她看着远处沃斯的大楼,沉默片刻。
“那是因为什么?”
金毅愣了愣,“因为……一些原因,这主要是公司的安排。”
梁宛深吸一口气,没有继续为难金毅给出答案。
“周沥,周总他现在有时间吗?”
“周总?”
“他若是有时间,可以请他接一下电话吗?”
梁宛不想给周沥打私人电话。
“恐怕不行,他现在正在——”金毅的声音忽然远去,半晌后他回来,“可以,稍等。”
——周总,是梁宛小姐的电话。
——嗯,拿过来。
手机收进远处的声音,敲击键盘发出的哒哒声停下。
“梁小姐。”
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官方又疏离的开场白。
“周总,”梁宛呼出一团气,“前几日的事,谢谢你,医药费我会找个机会还给你。”
这句话她不是第一次说,在奥斯陆也曾说过。
“不用了。”
“我不想越欠越多,希望你能理解这一点。”
周沥转了一圈手指上的钢笔,反手将它压在了手掌下。
他没说话。
“我就当你默认了。”梁宛接了一杯水,润了润干涩的嗓子,止住咳嗽的冲动,“除此事之外,我想请问——既然我的工作能力没有问题,那沃斯为什么要更换项目负责人?”
周沥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停顿了几秒钟的时间。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说过不想和我见面。”
梁宛愣住。
明净的玻璃窗上忽然开始落下雨点,一条条雨丝很快占满了她的视野。
沃斯的大楼被这场突然起来的雨笼罩。
许久之后,她冷笑了一声,不加掩饰显露自己言语刻薄的一面。
“你是这么听话的人吗?”
窗外寻求避雨的飞鸟展开双臂穿过楼宇之间,梁宛没等他说任何话,便挂断了电话。
95、095
梁宛初次离开挪威的时候,是个深冬。
她在慕尼黑机场转机,短暂见识到窗外的雪天,却没有真正走入过这个周沥生活许多年的国家
那时德国于她而言只是一个地理上的名字,她几次或因私事、或因公事去欧洲,都没有踏足过此地,那天她在慕尼黑机场坐着,在想一个和她度过了十几天的陌生男人!e,她知道他来自这里,这便是这座城与地唯一的牵绊
如今盛夏,北京气温将将迈过30摄氏度的坎,杭州更是热得宛若蒸笼。
在离开这份暑意之前,梁宛接受了徐菲林的噉榄枝,决心在那家氛国不错的公司做一段时间的创意,学习些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现实地说,她的履历不需要再花费很大的心思被金,不如把精力放在个人能力上
只不过在回到朝九晚五的生活前,梁宛要再走一次放纵之旅。
将花坛交托给霍易裴之后,梁宛和周沥踏上了短期的蜜月旅行,最终的目的地奥斯陆。
如果说幼年时候的相遇,和大学时候的惊鸿一警是他们故事的序章,奥斯陆则是他们故事正片的开始。
周沥和梁宛并不赶时间,其实他们大可以选择晚一些从北京直飞奥斯陆的航班,但他们没有这样做,而是选择从慕尼黑绕行。
在一个灰云缠绕的阴天,飞机降落在慕尼黑机场。
即便是八月,阴天的慕尼黑也需要穿些相对厚实的衣物。
或许是因为有周沥在身边,本就不爱做攻略和计划的梁宛,愈发懒散无思,她什么都没准备,穿着露脐短神和七分裤便走出机场,.
瞬间,阴冷的风横穿过她身体,矫健的步姿在瞬间停驻,她全身上下的汗毛都被这阵风吹得起立.
梁宛抱住手臂转身冲回机场里面,一转身就看见周沥好整以暇望着她,衔着淡淡的笑意攥着一件长风衣的两袖,敞开了等她扑过去,
“现在信了吗?”他隔着衣服抱住扑过来的梁宛,笑着问。
梁宛吸着被风吹得发酸的鼻子,老实地穿上衣服,拿过他从行李箱里翻出来的长裤去洗手间换
周沥提醒了她好几次,说慕尼黑的天气多变,八月不意味着一定炎热,让她多添些衣服。梁完不信,八月,杭州的柏油路者确鸡蛋了,北京也只需要件短袖,就算是慕尼黑,也冷不型那去才对,但人果然只有亲身经历后才会相信,一阵
凉润的风就瓦解了她的固执。
梁宛还是那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个性
只不过现在的南墙前有个人站在那,甘愿当她的缓冲垫
撞起来也不是那么疼。
此次来慕尼黑只有短暂的两天半,掐头去尾只有一个完整的天。他们不打算惊动周延、程涟书,蜜月就该是只有两个人的旅程。
周沥个人居住的房子位于Maxvorstadt,在和梁宛来这里之前,他便请人去打扫了卫生。
推门而入时,一楼的起居室中央摆着一束郁金香,房间里散发着清香,一大片落地玻璃映出后院里的草坪和秋千。
为了应对凉夜,梁宛又去换了身衣服
据周沥所说,从本科开始,他不在学校的时候就一个人住在这里,不与父母同住。即便生活在一座城,也不见得能见上几面。
房子有两层,还有一个阁楼,房间不少,但一共只有一间卧室,毕竟他从不招待人过夜,空余的房间有一间堆放着杂物,一间空着,还有一间被打造成书房,堆积着他从本科到硕土攒下来的厚重书籍。
梁宛随手抽了一本下来,什么也看不懂,书沉甸甸的比砖更重,背后标的价格换算成人民币也十分专张。她只能从图片判浙出书的大致内容,周历学生时代的涉猎就颇广,从经济学到机械相关的书籍占据书架大半,其中也不乏一些经典文
在她一边应付考试,一边忙于兼职的年纪,他大约头也不抬地在这些硬书。
中间隔着半个地球,那时的梁宛怎么也没想过会和这样一个人有交集,糊里糊涂又坚定地打算和他走完后半生
周沥的卧室和北京的家风格相似,以灰色调为主,软装更欧式,窗户正对着院里枝繁叶茂的一棵大树,树下就是秋千椅。
梁宛没有仔细打量房间,匆匆在卧室换好衣服后与周沥一同出门。
趁太阳还未西下,她想去慕尼黑的市区里转一转,没有特别的目的地,只要和周沥一起漫步瞧瞧当地的风土人情就好。
慕尼黑的街景在梁宛看来比挪威更富有历史厚重感,建筑的尖顶高高竖起对着天上的卷云。
梁宛初到奥斯击时天公同样不作美,阴雨隐去了许多风光的色彩。那时候会觉得可惜,但如今她觉得无论是什么样的天气,都有它独特的魅力。雨天、明天是潮润、宁静的,步调更缓慢,情绪也更饱满丰沛
登高俯瞰是了解一座城最快的方式。教堂是欧洲的标志性建筑.梁宛和周沥都不信奉宗教,但各自保有一颗尊敬和平和的心去看待这些事物。而教堂也是人们了解一个地方美学的方式最初,他们来到了位于市中心的圣母大教堂,走过来的一路上,梁宛都能看它的两座拥有青绿色圆顶的高塔,是慕尼黑毫无疑问的地标教堂内有一个传说中恶魔的油印,吸引了大多数游客的目光。站在脚边,拾头在纵深报深的教量内部望去,看不见任间一扇窗户。但随着深入,那些美丽的形窗才在阳光的服射下显深出来。每一个人都在仰头望天,仿佛这种统一的姿势也是教堂建造者所希望看见的。从圣母大教堂的内部登上高塔,梁宛终于有机会俯瞰这座陌生的城市。它拥有无限多的橙红色屋顶,纵使在明天中失去了一部分鲜艳,依旧让这座城市看上去充满活力。若是晴天,在这样的高处应该能眺望到一部分阿尔卑斯山脉,可惜的是在阴天,她只能看见一片阴霾.与圣母大教堂的庄严神圣相比,相距不远的阿桑教堂的外观看起来毫不起眼,在阴天下更灰暗的建筑外部上还搭建着脚手架,一拾头便能看见几个工人在做维护工作阿桑教堂原是一对雕塑家与画家兄弟建造的私人教堂,后开放供游客参观。梁宛在外面拍了几张照片,伸手问周沥要水杯,她身上除了相机与手机外,别无他物,所有重物都在周沥身上挂着,也包括她的证件、充电器
“你在慕尼黑念书时来过这些教堂吗?"
“来过,但次数不多。"
梁宛把水还给他,心不在焉点着头。
原本,梁宛没有对阿桑教堂抱有很大的期望,但周沥建议她进去瞧一瞧,她便依言进去了。
阿桑教堂的大门紧闭,需要由自己推开。
梁宛和周沥一左一右并肩而立,在一阵风随门缝穿过后,阿桑教堂的内部赫然呈现在他们面前
教堂内部的景象几乎夺走了梁宛的呼吸,她怔怔伫立在原地,仰望铺天盖地涌来的画面。
周沥侧目静看着她,眼尾悄无声息地弯了弯。
她的喜欢溢于言表。
阿桑软堂的内部设计被分割为三层,每一层的病色明暗度不同。在周沥的介绍中,梁宛明白游客所处的服底层最为黑暗,代表俗世的苦难,二层的颜色开始变得明亮,代表更核近天空的皇室,而项县被光服亮,通往天空,绘制着一幅上帝与
永恒的画。
装饰、画作和雕塑的繁复让人仿佛身处在一个奇幻的异世界,极致的巴洛克风格带给人眼睛的冲击力不亚于一场近距离熊熊燃烧的火焰.
它不像是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东西。
在这般震惊中,时间流逝得如指间流沙。
等她牵着周沥的手离开教堂,光明已经落山,正是阴暗要覆盖世界的时刻,黑云更具压迫感地伏在城市头顶.
梁宛打了个喷嚏,将相机也交给周沥。
“我去一趟卫生间,刚才在过来的路上看见了,你就在这等我吧。
话音刚落,还没等周沥回应,她已经急匆匆地钻进人群跑远了。
等跑到地方,梁宛才发现自己看岔了,那根本不是卫生间,只是一个装独特的中古店.
寻找卫生间的时候,她蓦然听见有钢琴的声音响起。一个留着长胡子的中年男人在教堂后的街角摆了一架钢琴,他穿着黑色的风衣在弹奏陌生的曲子。
梁宛走过去,驻足聆听片刻。这期间她没有注意到口袋中震动的手机
她摸索到一家有卫生间的咖啡连锁店,但需要消费才能获得卫生间的密码,她翻找了一圈身上,才想起自己的卡包都在周沥身上,
梁宛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这才看见三个未接来电,她立刻给周沥拨去电话,可通话网接通,手机却很不合时直地自动关机了。一下午她只顾着拍照,根本没有想起给手机充电这回事,梁宛在凉风中颤了颤,叹气凭借自己的记忆往回走。
幸好教堂总是高高耸起的,指引着她找寻方向。
她希望周沥还在原地等她,最好不要和她在茫茫人流中擦肩而过。
傍晚的街角竟然比白天更热闹。
不过梁宛没时间逗留,回头看了一眼就匆匆继续大步前进。
八月盛夏,慕尼黑的夜晚竟然只有十几度。
教堂顶近在眼前,但梁宛拐错了小路,走进一个死胡同。通往阿桑教堂的路被一个栅栏和两个垃圾桶堵住了。她只好折返。
白天看着宁静又安全的城市,此刻不知为何带给她一丝不安。
在转角,一只手猛然拉住了她的手腕。
心脏在这瞬间漏跳一拍,但很快就感到了心安。“宛宛。”周沥低头握紧了她,眉头紧蹙,他刻意压下声音里的不安,为了让她听着心安,“手机关机了?"梁宛喘着粗气,把头抵在他胸口,“,没电了。把我的充电宝和充电线给我一下。“周沥翻出包里的东西给她,在她捣鼓手机的时候,面色凝重若有所思。“没找到卫生间。”她把手机和充电宝一起揣进口袋,仰头向他抱怨,“那边有家咖啡店倒是有,但要消费才行,你陪我过去吧。“嗯。"
周沥忽然将她的手攥紧自己的衣服口袋里,紧紧握住。
梁宛的方向感并不算好,如果无法借助导航,她容易迷路。
他就不应该留在原地等她。
尽管她离开后,周沥便立刻跟了上去,但碰见的小型旅行团像横在马路中央的车流,一神,他就失去了她的踪影
梁宛从卫生间出来后接过周沥递给她的拿铁。
“我们现在去哪?”
“肚子饿吗?"
她点点头,“有一点。”
“那就去吃饭。
周沥垂眸,拉过她的左手放到自己膝盖上。
他抽出她风衣上的系带,一头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一头系在了她的,在她的手腕上打了一个漂亮的半拉蝴蝶结。
梁宛疑惑不解地向他眨眼。
“你这是做什么?"
周沥抬眸,拂走她眼前的碎发,“怕你被什么东西吸引,又跑走。
梁宛举起手臂,“很幼稚诶。"
“慕尼黑夜晚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安全,不要离开我身边。去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要掉以轻心。
周沥用手掌包住她的拳头。
梁宛凝视他半晌,笑了笑,
黏人精。
从咖啡店出来,周沥带她走了一段路程,夜晚街上也不乏一些喝醉酒的人。与他们擦身而过时,酒精的味首冲到梁宛是尖,他们踉胎的步伐也像大洋上摇异的小船,好像随时要撞到她,
周沥把她搂过来,靠到路里边走。
“这里是索尔兄妹广场。“
梁宛抬起头,看见周沥引领她来到一座气派的建筑面前。
“这是?"
“慕尼黑大学主楼。”周沥停顿了一下,
“也是我念本科的地方。
梁宛知道周沥本科就读于慕尼黑大学,硕士就读于慕尼黑工业大学。
而这里正是慕尼黑大学其中一个院区。
是周沥的曾经。
梁宛像之前被钢琴声吸引一般,忽然起步跑进大楼,只不过这一次她手腕上缠绕的布带连接着周沥,他被她拽过去,同时也因为力量差而非本意地把她拽回来了。梁宛从台阶上退下来,歪斜的身体被他撑起来。
周沥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慢慢走,不赶时间。
他握住她。
周末主楼里依然有不少流动的人。
德国大学没有显眼的校门,学校和市中心的一切融合在一起,不乏来参观的人。
主楼内部建造得十分辉煌,宽人的台阶、两旁的雕塑和气派的圆顶,让梁宛有一瞬以为白己在艺术博物馆,
她听周沥缓缓向她介绍。
夜晚凉润,但被周沥牵着走,梁宛一点也不觉得冷。不知不觉中,那根系带变成了一个装饰物,悬挂在他们之间。
主楼边是语言学图书馆,图书馆边便是一家酒吧。
不过今夜梁宛不打算把自己灌醉,他们沿着街道继续行走,她能感觉到周沥对这里的一砖一瓦都十分熟悉
脆皮猪时是德国的特色菜,但周沥知道梁宛的口味,她虽然好咸口,但会觉得猪时腻。他选择了一家开了三十年的烤胁排店,分别点了牛排骨和猪排骨,也没忘记上一些清新解腻的沙拉和饮料。
口咬下去,脆皮和淋满酱汁的肉在口中炸开,梁宛的眼睛闪着亮光,“超级好吃。
从挪威初识起,梁宛就对周沥的口味充满信任,他带她去的餐厅没有一家是不好吃的。
果然会做饭的人,也很会点菜。
饭后,梁宛有些吃撑了,牵着周沥的手散步消食。
她像当初喝醉赖在他身上时一样,抱着他的胳膊,用最省力气的方式轻轻说着话。
“周沥,你大学的时候居然没有想过要谈恋爱吗?"
街道上的嘈杂渐渐远去,停车场已距离不远。
周沥的声音在湛蓝的夜晚格外清晰。
“没有,我在忙着学习。”
梁宛的柔软的手顺着他的肩头往下游移,像一条蛇故意蜿蜒曲折地抚摸他,在路灯下捧上他的脸,
“周和尚,要是我那时没有忙着兼职,我肯定是要对你死缠烂打的。
周沥反手抓住她另一只手,梏在自己腰侧,低笑说:“那我应该会在那时候就谈恋爱。”这么没定力。"
“我不是和尚。
梁宛失笑。
他确实不是
架在他鼻梁上的细边眼镜就像是封印他的枷锁,当他的欲/望被勾起,主动摘下眼镜,他就会像变了一个人。藏在眉骨下的眼眸酒满令人动容的情念.
夜晚梁宛被他压在床上时,忍不住想——室月和平时的旅行有区别吗?
吃饭、睡觉、睡觉、睡个没完的觉。
“周沥,我想试试在上面。”
她搂着他胳膊拽下来
翻身把他压下去,跨上去
套动作行云流水少不了他的配合
周沥的卧室拉着大半扇窗的窗帘,窗前的树恰好遮挡住外人的视线,漏出院子里的灯光。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床头灯,从斜侧面照亮两个人的身躯,光和影交织在一起,急促的起伏和顺着弧线落下的汗水,都细致入微地落进周沥眼中。
他含着隐约的笑意,扶住她,掐出一道痕。
好意提醒她:
“会累的。
"我……试试,累了再换。
周沥不置可否。
梁宛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去看同沥,发觉他抑面的在光下办有一种说不出8的健粉性/感,瞧得她无意识地收了一下。周沥低低哼了声,她感觉到他也出于一种本能地开始有所反应,把地挺直的背省撞得架起来,下一秒就在他肩头吸起来。
“累了?"
周沥搂住她,顺着她的背沟轻按。
梁宛断断续续应着声,人又被翻到下面。
和周沥睡觉果真没完没了。
憋了小半辈子都靠自己解决的两个人,难免有灭不下去的火星子.
翌日一早,梁宛险些起不了床,她设置的闹铃生生叫了好几分钟,她才捂着腰起身,大腿泛着奇异的酸楚感。
吃完周沥准备的早餐,梁宛发觉自己的手腕又被他故技重施,这次换用一条细软的围中缠绕住。
梁宛踢了他一脚,抱怨声和昨日一样。
幼稚鬼。
她抬头瞧了瞧窗外,艳阳高照,在烈阳下,慕尼黑的气温也攀升到二十摄氏度以上。
明天就要启程去奥斯陆,这最后一天偏偏又是个星期天,德国大大小小的商场、超市都闭着门不营业,纵使想逛街都无处可逛。
但周沥似乎有很明确的目的地,他动作细致地为梁宛戴上一顶遮阳帽,拉紧抽绳,俯身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出门时他的手上多了一个梁宛没见过的手提箱。
从慕尼黑出发自驾大约一个多小时,梁宛缓缓从浅梦中醒来,车窗外闪过一排排茂密的树,视野里几乎已经没有了高大的楼房
“宛宛,看这边。"
周沥放缓车速,腾出一只手扭过她胡转的脑袋。
山间的风从车窗徐徐吹向车内,梁宛按住柳枝般乱飘的长发,往周沥的方向看。
在阳光下,一大片层密罍漳的山管出现在天边,树之上是和昨日大不相同的蓝天与白云,而树下,是地望不至助际的一片湖,湖水从碧绿物变成翠蓝,泛着都知波光、水面上有两人泛着小舟。远综有几座楼小的红房子点绿在山坡上
仿佛是童话故事里的森林。
“这里是艾布湖。“
周沥向她介绍,拐过最后一个弯,将车停下。
艾布湖?
梁宛听说过国王湖,但不知道艾布湖。
不过晴天下的艾布湖,美得像童话。
一下车她就迫不及待地奔到湖边,周沥还没来得及把围中的另一头系到他自己手上。他找的这一处人迹罕至,大半来这度假的人都是去的湖的另一边,他不会丢失梁宛的身影。
他的手上一直提着那个箱子,她好奇地询问。
“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野餐的东西?我们要在这里野餐吗?还是划船?
“可以野餐,也可以划船,那些东西都在前面的木屋里,不在箱子里。"
梁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联见一个红房子,正是她在对面山坡上看见的那种童话般的摄房。正值夏季,房前的花园里百花盛放,,铺酒着一层金光,比任何一间花店里的景象都更震域,扎根于泥土中的花是最美的花,仰着头汲取阳光和需水
梁宛用围巾另一头缠住周沥,玩笑似的问他:“周沥,你别告诉我这房了也是你的?"
“嗯。
她滞了下,还真出乎她意料,"…你怎么比我想象得还有钱,我是不是太占你便宜了?”
周沥低笑,
“你希望我穷一点?
“那倒不是。
周沥低头看着她把围巾的另一头系到他手腕上,古灵精怪地说:“得把你绑紧了。
周沥哑然失笑,推着她的肩向前走,“平时我不在这里,有一位邻居爷爷会帮我打理花园,我支付他一定费用。
“那他一定是位园艺师,这花园简直和我小时候看的童话书插图一一样。"
周沥温柔地望着她,“倒不是园艺师,但他很喜欢研究这些。"
梁宛弯腰嗅着花香,蝴蝶和蜜蜂都在花间飞舞,但她并不怕这些小昆虫。
“周沥,等我们退休以后,能不能就来这里住?"
和煦的阳光照耀在身上,她无端就想起很久以后得生活。
“当然,只要你想。"
梁宛一转身,发现周沥已经走进屋内,在摆弄那只箱子。她好奇地跟进去,刚一进去,周沥就起身关了门。
木屋里有个偌大的整炉,没有燃烧火焰,上面还桂着圣诞节的装饰,想来他上一次来这是在冬季,梁宛的想象力又随之而飞舞,她仿佛能看见艾布湖被大雪染白后的风光,山坡上的红房子在一片白茫茫中点缀着冬日。
木屋里有天然的木香,淡雅地萦绕在鼻尖。
“宛宛。"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她忽然发觉周沥单膝跪在自己面前,而沙发上铺着一条精致、雪白的纱裙。
她凝滞了一秒。
“嗯?”
梁宛的瞳孔轻轻晃动,声音如沙砾滚喉,有些颤抖。
她几乎可以猜到眼前她最爱的男人,也最爱她的男人,要说什么。
“你愿不愿意和我办一场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婚礼?就在这片湖、这座山之间。
“愿意。”
回答已不需要思考,在他话音落下前,梁宛已脱口而出。
96、096
婚纱不是随意挑选的。
它没有层层罍罍的沉重裙摆,没有镶了满裙的珍珠、钻石,没有勒住腰腹的鱼骨。一切梁宛不喜欢的,会觉得不舒服的装饰品都没有。
心形领、短坎肩,帝国式廓形,和自然收起的腰线,长度也正好落在梁宛纤细的脚踝上,和脚背一样白皙,里层是柔软亲肤的暖白色網缎,层层罍罍罩着轻盈的纱裙,最外面又是手工编织的蕾丝
周沥记得梁宛说过的每一句话,也包括她的喜好。
生活中,她常在小事的决断上犹豫不决,有时周沥甚至比她自己更知道她喜欢什么。
梁宛提起那条婚纱走到窗前,阳光穿过了花园,将裙身照得几近透明。轻轻转动,纱裙上的蕾丝便如同流动的星光。
她出神看了许久。
雕刻精美的木镜前,梁宛褪下了原本的黑衣.
周沥走来拉上纱帘,日光在刹那变得隐晦、朦胧,纱褶的阴影映在流动的人影上
他的指尖从她腰窝边的背沟开始攀升,像每一次一样挑开搭扣,扶在她肩头。
夏天的缘故,梁宛带了无肩带的内衣,周沥低着头,用他那应该握着钢笔的修长手指聚拢她的柔软,搭上前面的扣子。
解开是他,穿上还是他。
未闭合的下悬窗带来一阵清风,纱帘像花园里的蝴蝶拂到梁宛凝脂白玉般的肌肤上。周沥弯腰低下头,不禁在她锁骨下印下一吻,
梁宛脚步晃了一下,腰肢被周沥揽住,她在他怀里接受漫长如一个世纪的吻。
当婚纱紧贴在她温热的身上,梁宛才切身感觉到这件看似层层善善的纱裙有多么轻盈
整条裙子没有一处是冰凉、坚硬的拉链,周沥低着头耐心地穿着V背下方的绑带,打上一个漂亮的双层蝴蝶结
他特意看了视频学习的绑法。
他松开她时,梁宛心脏在狂跳.
镜中的她虽然没有化妆,脸颊却绯红,咬了、亲了太久的嘴唇艳红,一双眼眸里满是水雾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顶,“我要不要编个发髻?还是上个妆?会不会太素了配不上婚纱?
周沥摇摇头,轻笑,“你很美,婚纱是用来衬托你的。
他俯身从木箱里取出和婚纱同系列的头纱,不熟练地在她乌黑的发丝之间寻找佩戴的方式。纱从梁宛洁白的双肩垂落下来,也飘到她心上,。
紧接着,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个湛蓝色的方盒子,一串蓝宝石项链静静躺在里面,银河般的小钻衬托出主石的深邃光泽。
这样的蓝,和梁宛给他准备的婚戒极为相似,却沉重许多。
她光洁、空落落的锁骨就这样被缠住。
蓝宝石仿佛躺在洁白的雪地中央。
周沥为自己准备的是一身白色西装。
他从来没穿过这样洁白的西装。
梁宛在家看电视剧的时候,趴在沙发上无意提起。
“还没有看过你穿纯白色西装,我觉得你会穿得比这个演员还好看。
周沥向屏幕瞥了一眼,无言笑了。
领带也是白色的,还被周沥提在手里。
梁宛抿了抿唇,走过去,抽走领带,踮起脚尖。
“弯腰。
她声音轻灵说道,直着腰等周沥遵循她的话。
周沥低下头,手掌抵在她背后的墙上,向她露出修长的脖颈,同时也将她圈在自己的臂弯里
“我没系过领带,只给人系过红领巾,"梁宛顿了下,抬眼看他,“教教我。"
从上面绕过去,再从下面穿过,放到右边…对,往上,从这儿绕…拉下来。
周沥低哑地,用充满磁性和耐心的嗓音一步步教她,彼此的温热气息聚集在他颈下这片小小空间里。
“这是半温莎结,比较随意和浪漫。"
他握住梁宛系完领带的手,侧身靠在她肩头。
“宛宛。
“没有亲戚。”
“没有不熟悉的朋友。
“没有降重的仪式。
“没有很多人的祝福。
周沥手掌朝上,捏着她的手,静静看着她.
“你说你喜欢没有人认识你的环境,这里只有我们。准备好了吗?我们一起去阳光下的花园吧。
梁宛蜷起了手指,扣住周沥。
"好。
推开这座山间小房的门,天为被,地为席,清风疾扫两岸青山,湖水。
矮枝上的花像席间的宾客,烂漫招展,在风的吹拂中齐齐向周沥和梁宛摆动身姿,红黄粉蓝,神灵的颜料盘倒在此处。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梁怜沁给梁宛买的童话书里有很多插画。公主们有金色卷曲的头发,粉色或蓝色的优雅长裙。
梁宛不是公主。
她记得的不是这些。
而是那些家在书页边角里的草甸和花从,给图者没有数行了事地对待它们,而是细致入微地画出了每一个花骨朵,它们灵动地查着身,她翻过书页的照间,就仿佛有一阵静态的风吹讲了童话书里,吹动了那些花草。
回过神来,她竟身处这样的花海。
头纱被风吹向周沥,好像把她也推向了他。
院子外传来沙哑却高亢的声音。
“嗨,Lee,我刚才在镇子上瞧见了你的车,你回来了!"
穿着一身蓝色工装的老爷爷走过来,他刚摘下同样是蓝色的帽子,露出在太阳下闪光的一头白发。
周沥朝他看去,微微错愕,“Hans,好久不见,你今天没有去Fiona家?"
Fiona是Hans的女儿,已经年过五十,住在市中心,Hans每到周末便会去看她。
“喔,她去巴黎了,"Hans停在栅栏前,眯起布满皱纹的眼睛,后知后觉惊讶,“喔上帝,你穿了西装,像一位英俊的新郎!
他转过头,这才看见显然听不懂他们对话的新娘,“我打扰你们了,天呐。她很美丽,看起来十分善良,你们会很幸福的。"
人的善意和恶意总会从眼里流露。梁宛感觉得到他眼底的祝福,略有些羞涩地冲他笑了笑
想必他就是周沥说的那位园丁爷爷。
Hans问道:“Lee,你们是要举行婚礼吗?不去教堂?不需要神父?你们的家人、朋友呢?"
“是,我们是要举行婚礼,只有我们。
"1,听起来是离经物道的浪漫," Hans把蓝色的帽子挂在栅栏上,他一个人在这湖边件五日,平时就阶着去市中心见女儿和小孩们,但Fio0间已经去法国不周了,他孤独了两思,看贝老朋友出现,忍不件想多聊。“我可以被介许参加你
的婚礼吗?你知道,我喜欢看人幸福。
他叽里呱啦说了很多,梁宛一句也听不懂。
德语里的重音多,常被人调侃说听起来凶,可是周沥说德语的时候不紧不慢,梁宛从没觉得他凶过。此刻听园丁爷爷讲了许多,才体会到重音带来的急迫感。
梁宛悄悄拉了拉周沥的衣袖,有些紧张,用上目线看他,“他说什么了?"
周沥回眸,反握住她手,露出一个浅淡又令人安定的笑,“他想参加我们的"婚礼’,你觉得我们需要一个见证人吗?还是只有我们更好?不用因为不好拒绝勉强自己,我会和他说的,
梁宛短暂思忖了一秒,就摇摇头,
园丁爷爷以为她是想拒绝,有些紧张地看周沥。
"我不勉强,我觉得有一个之前我并不认识的老人家当见证人很好。你院子里的花都是他打理的,这场地的美丽有他的功劳,"梁宛笑了笑,“我觉得他人很好,像童话里会魔法的人,正好我们缺一个证婚人。"
她讲得绘声绘色,背着湖水的粼粼波光,发丝随风扬着。
周沥看着她,伸手将她的头发捋到她耳后,然后就不愿离开般伏在了她的耳后、颈侧。
“Hans,我太太Mia想请你当我们的证婚人。
Hans愣住,细小绒毛都遮不住他脸上的火红。
"真的吗?喔这太荣幸了,但我怕我会搞砸一切,上帝,我没有当过证婚人。
周沥握着梁宛的手,浅笑用沉静的声音安抚他,“Hans,放轻松,这不是需要紧张的仪式,我们知道你的祝福是真心的,这就足够了。Mia说,这花园里的美景是托你的福才拥有,十分感谢你。
Hans的手攥着帽子不停卷曲,神情感动,重复着“这是我的荣幸”
梁宛听不懂,但能听见周沥提到她的名字,她也不好奇他说了什么,总归是好话。
她驰目远眺着湖心岛和层峦上的红豆杉。
心情畅快。
院子的门打开了,若不是有栅栏围着,几乎无法分辨院内院外。缤纷的花从院里绵延到外头,草甸在盛夏季节长得颇高.
轻盈的裙摆随步伐覆盖在花草上,仿佛一场雪降临在盛夏的生机中。草尖柔软地拂过脚踝、小腿,梁宛痒得止不住笑,拉着周沥的白西装袖倚靠过去。
他侧着脸,垂着头,也不知道究竟是他在用下颌触摸她的长发和头纱,还是风把头发和长发吹向了他。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皮肤发热,在婚纱下现出樱花般的粉色
Hans把帽子留在了栅栏上,整理衣着。他的英语水平一般,但他依然用沙哑的声音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说出来.
''今天我们在艾布湖的注视下,聚集于此,并且在这些鲜花、蝴蝶、鸟儿的面前,来见证Lee和Mia的神圣婚礼。
虽然Hans信教,但他知道周沥与梁宛都不信教,为尊重彼此,他特意修改了词,让这周围的自然美景成为见证者。
像是听见了这番词,花园里纷飞的蝴蝶翩跹而来。
“如果任何人有正当理由证明他们的结合不合法,或反对他们结婚,"Hans停顿了下,有些顽皮地笑了笑,“请现在提出,或永远保持沉默。
湖水汩泪,杉林簌簌,没有人,也没有异议。
Hans提起嘴角笑起来,“Well,看起来没有任何人有反对你们的结合。
梁宛仰头捋着发丝不禁笑了起来。
院里的月季和玫瑰在点头。
握着梁宛的指尖紧了紧。
周沥坚定说道:
“我愿意。
“Mia,你是否愿意在这神圣的婚礼中,接受Lee作为你的丈夫,愿意从此以后都珍视他,爱护他,尊重他,并在有生之年视他为唯一,忠诚对待他吗?
三角梅被绣球簇拥着在风里起舞。
“我愿意。
山水为证,良缘永结。
Hans离开以后,梁宛坐在秋千上睡着了。头纱被她扯过来遮住脸孔,遮挡太过耀眼的阳光。
艾布湖夏季的晴天温度正好,在微风下晒太阳温暖又清新。
Hans还没有走的时候,他用梁宛带来的相机为他们拍了很多照片。起初梁宛以为老人家拍的照片大约只是游客照的水平,却发现他极为专业。
听周沥说,Hans年轻的时候为地理杂志拍摄过很多照片,因此认识他同样酷爱户外运动的奶奶。
中午的时候,周沥用提前备好的食材下厨,请Hans一起在房子里吃了饭。Hans为他中西口味都照顾到的厨艺惊叹,夸了很久。
之后,梁宛舍不得这身婚纱,臭美地又穿上
在花丛和秋千上惬意得觉得自己是花仙子。
这是小时候幼稚的愿望,
成年后羞于言表,生活里甜腻、幻想的那部分消失了。又或者说,它们并没有消失,只是在成熟、理性的生活中,被淹没在了水面下。
她心里其实向往这样不切实际的浪漫。
周沥已经换了一身他的常服。
白T和黑色的休闲裤。
他整理完做饭后的残局,敞开房门,让自然中的花和风都吹进来,卷走饭菜的气味。
秋千上,梁宛睡得很熟。
周沥的脖子上挂着她的相机,正在浏览Hans刚才为他们拍摄的照片。
他们就这样结婚了。
只有彼此,和一位精灵一样出现的老人。
他体会到她喜欢简单婚礼的理由。
不用敬酒,不用应付他人,不用因为被围观而紧张会搞砸仪式。
他可以安静看着她,这样很好。
举起相机,周沥悄悄拍下秋千上睡觉的梁宛,再沿着花园里的小径走到她身边。
梁宛的睡眠很浅,感知到眼皮下的太阳红光被一抹身影掩住,慢悠悠睁开眼,看见周沥.
他在她身边坐下,秋千往后一荡,裙摆向前飞。
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坐上来。
梁宛哈欠还没有打完,撂开头纱,挑起眉梢看他,“不想动。"
“还困吗?"
“嗯。
梁宛挪了挪屁股,找到舒适的位置才停止动作,靠在他肩上,把腿侧着伸直一直延伸到秋千椅末尾。
“让我再睡会儿。”
她轻轻说。
周沥的腿比木头舒服,他的臂弯更是像靠垫托着她,
梁宛睡着了,比刚才更深沉。
直到吹拂在她身上的风渐渐有了凉意,她才醒转过来。天色已经变成蓝色,只有杉林尽头还有一丝丝橙光
她的身上多了一件周沥的披衣。
初醒的声音有些沙哑和困倦。
“怎么太阳都落山了?"
“嗯。
梁宛被风吹得哆嗦了下,把他那件衣服披在婚纱外面。
太阳落了,当花仙子的时间仿佛也过去,她幼稚又不切实际的幸福是不是也该收回?
她动了下,听见耳边传来周沥低哑的嘶声。
梁宛向他眨眨眼,
"怎么了?"
周沥摇摇头,弯唇,
“手麻了。
梁宛啊了一声,跳到地上,“不好意思啊老公。
她故意这么喊了声,周沥果然怔了下,抬起头。他刚想说什么,嘴被梁宛雷厉风行的一个吻堵住,她紧接着又说道
“既然你的手麻了,晚餐就由我来做吧。新婚之夜,我来大显身手。
周沥的话吞回腹中,少顷,低笑道:“当真?”
“当然,就用你买好的食材。"
“好。
手麻其实一会儿便好了,梁宛想显身手才是真的。
她不舍得让婚纱沾上油烟气,回卧室把它脱下善好,穿了件周沥的纯黑T恤,以下衣失踪的形态下楼。
周沥左手攥着围裙撑在岛台上,右手用手机回复公司的信息,靠着大理石岛台等姗来迟的梁宛。
“周沥。
楼梯最后一阶,梁宛是双脚并着跳下来的,衣摆飞起来,露出她臀侧睡了一下午被婚纱褶压出来的印子。
周沥的眸光暗了暗,等她来到自己面前,难得露出一种含着笑打量的神情凝视她,但梁宛视若无睹,让他给自己系围裙。
“快,系上。"
周沥低头,给她戴上挂脖,不用他说,梁宛转过身,将长发授到肩前,露出修长的脖颈,系带从她腰侧穿过,在背后交叉,周沥迟迟没有动作,直到梁宛靠着他不悦地扭了下,催促:“快点。
太阳都落山了,再不吃饭,就该睡觉了。
喉结滚了滚。
周沥收紧系带,宽松的T恤被一根黑色的绳贴着她的腰束起来,下摆也随着收紧而变短。
白皙在黑T的衬托下更白,粉红色的印子在白皙中更显眼,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在周沥晦暗不明的眼中晃动。
太阳落山,窗外透来蓝色的光影,房间里暖色的灯照亮木墙,梁宛在岛台边手忙脚乱地备菜。
周沥缓声问道:“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啦,我要自己做。
她刚拌完鸡蛋液,又在切番茄。
本来周沥要做的不是这么简单的菜,但既然主厨换成了她,她就理直气壮地换成了番茄炒蛋
至于别的,她根本没想好。
梁宛就不爱烧菜,没有常做菜的人的思维,更不会节省时间让几个步骤同时进行。
好在做番茄炒蛋她是熟手,还没下锅,她就已经骄傲地招呼周沥,“洗手去吧。
周沥没说话,靠在桌边低着头,却抬目看她,含着笑。
“我们两个人吃一碗菜?"
梁宛噎了下,周沥胃口不小,一碗菜是不够。
她小声道:“那你教我我不会别的。"
“宛宛,做饭交给我吧。
她压根没用到岛台,大理石上只有一篮水果,
周沥把果篮放到餐桌上,朝她走过去。
昨晚梁宛和他的对话还在他耳边回荡。
“周沥,为什么总是我提出做、/爱,你就不能主动点吗?你很少主动说要做诶。
他含着她,轻轻道:“怕你觉得我不正经。“
“难道你很正经吗?
他哑口无言。
“我们可是合法夫妻,我有奇怪的需求,你也可以有,如果我不喜欢,我会直说的。
“嗯。”他低着头。
“你就没有被我勾引得控制不住的时候?想把我扑倒?”她痒得止不住笑。
“嗯,现在。”
梁宛被他一步步逼到岛台边,靠在他和大理石之间的空间里。
“周、周沥.…”
“饿不饿?"
梁宛摇摇头。
“我饿了。"
他的声音低哑.
“那.做饭?炒菜?"
周沥在平淡的神情下摘掉眼镜,丢在餐桌上。
“炒点别的。"
他忽然用力揉在逐渐消退的印子上,喉结滚了下,把人举到大理石上,拖鞋啪一声掉落在地。
周沥的双臂撑在她两侧,耐心十足,好整以暇看着她的无措。
“为什么不穿裤子?
梁宛转了转眼珠子,看天花板,看壁炉上的圣诞装饰,看切好的番茄,看窗外墨蓝色的天,就是不看周沥,“热啊。
他慢条斯理从围裙下穿过去,挑了挑下巴,“那上面呢?"
梁宛的声音忽然变调,脸一热
“你怎么看出来的?"
周沥轻笑,“我不瞎。
刚才她从楼梯上跳下来,他就发觉了。
周沥其实一直不像梁宛那样释放自己,总归压着一部分,要等她开口,才会顺从她的意思进行。他怕自己主动提出会让她不舒服,也怕她胡思乱想觉得他的爱掺杂了别的
但昨天他想明白了。
性、爱本就分不开,她也想看到他真实的渴望。
大理石很冰凉,但正适合这潮热的夏季,濡湿的汗液清理起来也十分方便。
“宛宛,我想。
他没说完,也没问她,低下头。
梁宛躺在大理石岛台上,绷直了双腿,却还被他梏着不能乱踢。周沥另一只手向上伸捂住了她的嘴,她狠狠咬在他手掌侧面,一边咬一边倒吸气
所幸窗前有欲盖弥彰的纱帘,这里人迹罕至,也不会有人唐突打扰。
在二楼洗完澡后,梁宛梳着头发下楼,老老实实穿了裤子,生怕今晚吃不上饱饭。
周沥神色白若地清理大理石上的痕迹,梁宛警了一眼就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
梁宛坚持做完那盘番茄炒蛋,按她自己的口味加了糖,成品咸甜兼具,很可口。周沥也吃得惯
他又用剩下的食材变出几道菜,一点食材没浪费,只留下明日早餐所需的。
深夜她追完电视剧更新的剧集后,周沥也结束了工作沟通。
他褪了自己的衣服,提出再来一次。
梁宛在错愕中默许。
边做边想他其实挺不节制的。
但很快就没空思考。
翌日,周沥和梁宛离开了艾布湖,也离开了德国,启程去往奥斯陆。
她还有很多没有去的地方,换从前会觉得留有遗憾。但现在她只觉得这是为了下一次更美好的旅途
97、097
晚毜昧х畅上迂袞黐际点。
走出奥斯陆机场,阳光扑面而来。
梁宛穿了件长袖衫,攥了下袖口,抬起头。太阳还偏斜地挂在天际线上。
夏天奥斯陆的黑夜时间很短暂,几乎是一晃而过。太阳追着他们一路前行到周沥家中。
上一次在奥斯陆,梁宛在他家和酒店之间选择了酒店,理由很简单——怕他是坏人。
但现在
她刚放下行李,就去浴室冲了个澡,只穿了件上衣就扑到床上睡觉去了,她实在有些困,
她和周沥最大的区别是,周沥是天生精力旺盛的人,而她,稍稍一动,就觉得疲惫。
周沥来卧室确认她已熟睡后,出门买了些食材做夜宵。
他来挪威的消息刚传开,就收到了好友的来信。
[什么时候来喝酒?」
周沥驰目眺望一眼望不到头的街道,和街道未尾的那轮暖阳,弯了弯唇,
「最迟明晚,我的座位记得留着,摆两张沙发。」
好友发了一个笑脸:「和新婚妻子一起来?她会喝酒吗?」
周沥笑了笑,关掉和他的对话框,给爷爷周卫打去了一个电话。
梁宛迷迷糊糊醒来时,周沥做的夜宵已经出锅了。
人就是奇怪,在国内的时候爱吃西餐,跑到欧洲来了,一碗热腾腾的面反而最暖胃。
她盘着腿,恢复精神后才环顾房子四周。
周沥挪威的家很空旷,只有几件必须的家具,没有任何装饰,没有多少生活的气息
一觉睡醒,窗外仍旧有暗橙色的光铺洒着。
吃完夜宵,梁宛一边刷牙漱口一边若有所思地瞧着周沥。
周沥整理完桌面,到她身边洗手,弯腰的时候问她:“在想什么?"
“在想我们这次去哪儿玩,上次走了挪威缩影,这次你安排。"
“好,”周沥挤出牙膏,牙刷贴在唇边还没有放进去,他垂眸,“去一个我也没有去过的地方。”
"你也没有去过?"
“嗯,一直想去,和你一起最好。"
梁宛笑了笑,用拇指擦掉他嘴角的牙膏,打开水龙头冲了下。
“周沥,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他顿了下,抬眸看盥洗池上方镜中的梁宛。
她弯着眼睛靠在台面上,身体放松地向后仰靠,穿着拖鞋的脚尖习惯性地在玩他的小腿,一下又一下轻轻地踢
梁宛是一个对肢体接触有迷恋的人,她喜欢皮肤触碰皮肤的温暖感觉。
“你想去哪里,我也都陪你。
“北极、南极、月球,”梁宛挑着眉头边看他刷牙,边揶揄,
“这些地方也能陪我吗?"
周沥清理完口腔,擦了擦嘴,把她打横抱到沙发上,“能。
梁宛搂着他哼了声,看了一眼时间。
“刚睡醒,不想睡觉,我们再去散步会儿好不好?"
周沥怎么会说不好。他给她裹了条薄薄的围中抵挡晚风后,两人就牵着手出门了
街上路灯的影子在夕阳中变得颀长,梁宛挽着周沥,向着夕阳的方向倒退着走路。
这夕阳仿佛永远也不会落下,在夜里依旧照耀着这片士地。
两道灰黑色的人影摇摇摆摆地映在斜坡上,都被梁宛收入眼底。
她一会儿垫脚,芭蕾舞者一般走路,一会儿又驼背,像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太。她的影子时高时低地变换着,身边的却岿然不动,始终任她依靠
驼背的时候,梁宛一瞬间十分恍惚。
她仿佛看见了多年之后的周沥和她,夕阳西下,人生也走到夕阳时分,头发花白,动一动全身的骨头都要咔塔响两声。人者的时候,身高都会委缩,她和周沥想必也逃脱不了这宿命。但周沥高大的骨架一定不撑着他的身躯。
在想象中,眼前的影子好似突然多了一副拐杖。
他撑着拐杖,她挽着他,用不惯拐杖,于是任性地把他当作自己的“拐”。周沥当然会承接下她的任性,带着她继续散步,只是速度会比现在缓慢许多。
“小心,有台阶。
周沥伸手挡了下她继续后退的身躯,提醒道
梁宛拽着他胳膊笑眯眯地转过身,半个身体的力量都靠在他身上,
走过一个窄小路口,梁宛忽然被一个不显眼的木门吸引走全部目光。店面的窗户透不出里面的景象,看上去一片漆黑,但不难看出这是一个半地下室的结构,。
一股熟悉感扑面而来。
“Hkok? "
“嗯。”
梁宛回身打量这片街区。
还真是,和周沥一起散步,她都没有注意到影子和夕阳以外的街景,
故地重游。
一推门,正在播放的爵士乐和低低的谈话声就跃入梁宛耳中,只是经过其余人,淡淡的酒香就飘过来。
"Lee"
距离吧台最近的一桌上坐着的男人忽然放下翘起来的二郎腿,起身道。他面露惊喜,克制不住地打量了一眼梁宛.
“这就是…"
周沥淡声打断他,和调酒师对话:“一杯Cloudberry.
“你呢?"
“尝尝Sea Buckthorn"
话落,周沥向梁宛介绍道:“这是我朋友Scott,也是这家酒吧的合伙人之一,所以我之前来奥斯陆的时候,偶尔会来这里坐坐。
Scott有很明显的混血特征,头发卷曲呈现出天然的棕褐色。
梁宛瞧了一眼,觉得自己在看一只吐舌头笑的贵宾,一个放大版的花坛。
Scott很健谈,叽里咕噜地说了许久,但也有眼力见,在两杯鸡尾酒上桌后,就回到了他自己的位置上。
梁宛注意到这次他们坐的位置就是她和周沥相遇时,他所坐的地方。
沙发边的绿植换了一个品种,叶片更大,自然地形成一道柔软的屏障,仿佛将这个角落与余下空间分隔开
木墙、挂饰、钟表,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高处的玻璃窗映出街上残存的光,这片天终于快要进入蓝调,再是短暂的黑夜。
“周沥,”梁宛抿了一口酒,脚尖踢着他,慢条斯理晃了晃酒杯,眼波流转,“我发现这个位置很好,它可以看见酒吧的每个角落,自己却隐藏在昏暗的角落,不引人注目。
周沥沉吟片刻,弯唇点头。
梁宛伸手指向不远处的一个座位,“当然我就坐在那里?是吗?"
“不,不对,”他放低放缓了声音,俯身靠近梁宛,捏住她的手指轻轻向边上一挪,
“是那里,也可以观察到酒吧里大部分人。
他的热息扑在梁宛耳垂边,她瞬间本能地转头看他。这一转头,更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她的鼻尖距离他的脸颊只有一公分。
这一次,是她的呼吸侵扰周沥。
接着周沥自然而然描述起她那天的穿着。
梁宛愣了一瞬,立刻笑起来。
“记得真清楚,”她扬了扬眉头,“我都不记得你那天穿了什么。"
她记性不好,会忘记多年前表白对象的脸,也不会去记住每个细节。但她记得每一次心跳的感觉,那种感觉时至今日仍然鲜活、热烈,好像此时此刻,她仍旧在经历着一见钟情段的心动。
绿植的叶子尽心遮挡着其余人的视线。
周沥转头,轻轻地碰了碰她唇角。
“我记得就好。”
梁宛笑了笑。
这晚她没有贪杯再喝第二杯,只尝了尝周沥那杯,又推回去。
她不想喝醉,也没有喝醉的理由。
最初的时候,她总需要借着酒精来获得横冲直撞的勇气,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但现在已不需要,
但她还是装作自己喝醉了,摇摇晃晃地走出酒吧,轻声说了句:“周沥,背我。”
周沥正抱着她倾倒过来的身躯,垂着视线打量她,含笑没有动作。
直到梁宛把下巴往他的胸口抵了抵,拾眸用缀满水汽的眼睛盯着他。
“老公,背我,我喝醉了走不动路。
她逻辑清晰,知道用她不常使的撒娇手段让周沥就范,怎么也不像喝醉了的样子,
周沥低笑,并不戳穿她,蹲下身,朝她露出宽阔的脊背,一只手箍着她的腿,说道:“上来吧。”
话音还没落,梁宛已经跳上来了,冲撞得他向前一倒,好在他下肢稳健,没带着她一起摔在地上。
回家的路上,梁宛在他耳边喃喃了一路,嗓音黏糊得像软化了的年糕。
周沥的耳朵长得好看,耳垂不薄不厚,和他这个人一样,永远卡在最令人舒适的范围内。梁宛的手臂伸过他的肩膀,围抱住他,偏头咬住了他的耳垂,抿着嘴,用唇辦轻经轻蹭着
不一会儿,啄木鸟般的亲吻就落在了他的颈间。
生涩得像平时吮咬他的人不是她一般。
“宛宛。
“嗯?"
“忍忍,”周沥忍俊不禁,“还没到家。"
梁宛箍紧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是不是太喜欢你了一点?"
周沥脚步一停。
“再多一点。"
梁宛挑眉,“再多一点我现在就把你生吞了。”
“忍忍,我走快一些。"
周沥陪着她不正经地开玩笑。
段长路就在她满腹不正经的言语和行动中过去了。
夜晚梁宛趴在周沥身上,像一只毛绒玩具,大刺刺岔着腿,靠在他散发着水汽的胸口。
彼此的发尾还有些许湿润,梁宛用指尖卷着发尾玩,和他从天南地北聊到自己胸/脯上的一颗浅痣,不正经地让他摸摸。
梁宛扒开他的浴衣,笑着说:“你脖子后面也有一颗。"
顺着他的背沟下去。
“摸摸?"
他们刚做完,洗完澡,周沥戴了眼镜合笑盯着她看
梁宛拍了下他,让他转过去,然后自己从背后抱住他,扯下他的领口在浅上亲了亲。
她特别喜欢做完后亲昵的接触,没有安全距离,没有一丝害羞,像两团没骨头的人黏在一起,潮热又温暖
周沥刚才问梁宛,愿不愿意去见见他的爷爷,那位颇有名望的周卫。
梁宛说要考虑一下,考虑着考虑着,他们没羞没臊起来,险些把这事忘了,
“去吧。”
梁宛做出了决定。
翌日,奥斯陆天气一样晴朗。
当她站定在那家医院门口时,才对某些事情恍然大悟。
这就是当初她离开奥斯陆前来的私立医院,她只不过是发烧了,就被周沥拎着来的地方。
这医院是周卫的。
梁宛脑袋嗡嗡地跟着周沥走,还见到了当时给她看病的医生,她不记得对方,对方倒是把她记得清清楚楚
过了会儿,周卫也来了。
他没有穿白大褂,头发已经花白,戴了一副银色边框的眼镜,看了眼梁宛。
梁宛觉得他不怒自威,灰白的眉毛浓又长,像一直蹙着。怎么说呢,一看就是位很靠谱的专家。
“爷爷您好,我是周沥的伴佀梁宛.”
过了几秒,周卫竟然笑了,“我知道你,你之前来医院的时候,他就告诉我了。“
他指了指当初给梁宛看病的那位医生,后者冲梁宛笑了笑。
周卫深受压住周沥的肩膀,看着梁宛说:“他说小沥很焦急地送了一个小姑娘来看病,那时候我就猜,我这个孙子是开窍了。"
梁宛脸一热,本能地抓住了周沥的衣袖。
周卫还真不像看起来那么严苛,之后的聊天很轻松,笼统地向她介绍了医院的历史和他所做的工作,然后就把话题扯到了周沥身上,讲讲他小时候的糗事
周卫、周延、周沥,隔代亲。
周卫对周延严格,对周沥则是刚中带柔,更多些宠溺。周延对待周沥,就像周卫对待周延一样。所以周家人父子之间的亲密程度,远不如别的.
梁宛觉得这是有些古板的教育户式,但也谈不上对错。
总归,比她和梁怜沁亲密。
下午周卫要坐诊,梁宛和周沥便离开了。
“周沥,我能问问你奶奶吗?"
都没有听到周卫提起她。
“奶奶,”周沥停顿了下,“过世了。”
梁宛也顿住脚步,站在医院门口被风吹乱了发丝,“抱歉。
她该想到的。
和周沥亲昵惯了,很多事少了一份思考,总是本能地去问他。
周沥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摇摇头,"爷爷只是不知道怎么和人提起奶奶,他有太多情感和话想表达,反倒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奶奶喜欢极服运动,年轻的时候最爱登山和滑雪,夏天还会参加快湾里的游泳此赛,她和爷爷不太一样,不喜欢待在室内,更热爱大自然,最后离开,是她登山的时候,从一个坡上滚摔下来,手术完因为并发症.…没救回来。“
梁宛的呼吸变得重了些
她的脸颊抵着周沥,静静注视床头那盖台灯
周沥沃模着她的手背,缓缓道来:“小时候我和处最亲,她会带我去基尼果和实斯生附近的山里死,带我滑过雪,所以….她地走的时候,我很不舍,我甚至开始想,如果她不喜欢登山就好子了。但是,在手术后清醒的那几天里,她说地一点也
不后悔去登山,那是她一辈子的热爱。只是感叹着自己老了,连登一座小山,也会出事,不比以前精神。我知道她不会后悔,只是可惜。
影影绰绰的微光照出周沥脆弱、感伤的一面。
梁宛的睫毛没多久就在他喑哑的话语中打湿了,她坐回到他面前,轻轻抱住他,抚按他的后脑勺,让他把重量压在自己身上。
“爷爷作为医生,虽然看惯了生死,但没能把奶奶救回来,成为了他心里的刺。所以后来,他不喜欢听人夸他。
梁宛对周沥家人和他的了解也随着夜色渐渐加深。
她一边共情,一边安慰,直到在周沥的腹上沉沉睡去。
在奥斯陆闲逛了几日,两人还去了附近的山里徒步,当梁宛琢磨着周沥接下来要带自己去哪里时,周沥买了两张机票
目的地的名字略显陌生。
朗伊尔城。
位于斯瓦尔巴群岛。
是陆地上最北的城市。
当飞机划过纯净、湛蓝的天空,冰雪消融后的山脊破云而升,出现在舷窗外。
机上的人仿佛乘着一只白色大鸟,被带入一个陌生又奇异的世界。
夏季的朗伊尔城不似冬季那般冰天雪地,浮冰在融化,雪山露出漆黑的脊背,头顶悬着的那轮日光仿佛永不会退去.
收拾完在酒店住下已是深夜,但那轮在飞机上时便看见的阳光,此刻还挂在蔚蓝的海面上。日光蒙着一层蓝色的薄雾,城市好似入眠了,又没有。
梁宛站在露台上,举目观日,周沥推开门走出来,靠在她身后。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这里是最靠近北极的城市。”
梁宛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极昼期?"
“差不多,只有很短很短的黑夜,下次我们可以在极夜的末尾来,参加太阳节,一起迎接太阳。
“好呀。
太阳对睡眠的影响很深。
梁宛穿着睡衣抱膝看着窗外那朦胧的光线。
这不像是深夜。
像清晨。
像太阳初升。
在这座梁宛一无所知的城,周沥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第一天,他们为朗伊尔城内漫步。
最北的城市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冷清,并不只有一家提供生活必需品的超市,它也有它的温度,
比如说,哈士奇咖啡厅。
一只黑眼珠的白色哈士奇趴在沙发上,路过的客人总会摸一摸它的脑袋,它不一定会翘起它的尾巴,但雪白的耳朵会跟着动作抖。
梁宛在这里整理她这几天拍摄的照片。
这里云层稀薄,天空几乎只有蓝色,阳光毫无阻挡,拍出来的照片无比纯净。
在这里,她也收到了徐菲林的信息,大抵是和她介绍了一些未来的工作内容
“之前来挪威,也是在不停地处理Alice姐给我布置的工作,即使我在休假。“
周沥往她的咖啡里加了点糖,按她的口味,“我记得,你好像总有做不完的工作。
梁宛撞了下他,“你也差不多,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回复邮件。
那时候他们两个总心不在焉,思索着挪威以外自己的生活
城内的各式建筑被粉刷成不同的颜色,在这近乎只有白、蓝、黑的地带,添了许多的生机,从酿酒厂到博物馆,从电影院到邮局,在极北之地看人类所创造的城市文明,拥有一种奇特的感受
从邮局出来时,梁宛的日记本上多了几个北极熊的戳。
城里的超市物价自然是贵,还有些梁宛没想过的肉制品,周沥和梁宛都不愿尝试。
到夜晚,又不算是夜晚,太阳斜支在空中,他们打了一辆出租车,在令梁宛心惊肉跳的价格中,他们来到末日种子库门前。
听说种子库一年只会打开一天,普通人进不去,它承载着末日下人类的希望。
在昏黄、晦暗又不完全漆黑的天色下,种子库亮起了荧蓝色的灯光。
游客虽无法进入,却依旧能从这氛围中感到一丝怅然。
“好赛博朋克喔。
边上的游客说着。
霉蒙蒙的、几乎快要隐去的阳光在人类的科技灯光后方,确有一种末日感,
按梁宛从前的个性,她会在资炎阳光下想夜晚,会在极昼时想极夜,会在这种子库面前幻想真正的末日降临。她本不是乐观的人,悲观主义或者说顺其自然接受一切命运才是她。
大多时候,她为孤独所折磨,又甘愿享受不用与人打交道的孤独,看似轻盈洒脱,实则拧巴、矛盾。
能感到幸福的话,没有人喜欢折磨自己。
当一阵风卷起地面的残雪,梁宛的脸颊被刮得又冷又痛,思绪一下抽离,回到现实。她自己钩织的一条牛奶棉围巾被周沥拉高,遮住她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眼睛眨了眨,抬起看向面前的周沥。
周沥弯下腰,笑了笑,额头和她抵在一起。
“又在想什么故事?"
“世界末日之类的。
“我们见不到的。"
周沥说。
是吗?
人生确实短,但也长,过去的一百年发生了太多太多,以至于梁宛从不乐观认为她的后半生可以和人生前三十年那样平淡
但周沥说,他们见不到末日。
她相信。
梁宛莞尔,忽然想到什么,
“我们甚至不需要担心后代遇见末日的问题。
句冷漠又现实的话语。
她同情世上一切苦难,但两眼一闭后的事,与她、他们都再无关系
梁宛捏了捏他的手,在心里想:如果他们不是同时离开世界,怎么办?
养老问题似乎是社会流行思考的问题,
有一部分人繁衍后代的目的就是为自己养老,
而不是出于爱。
护工、
保姆和未来越来越先进的养老业务或许能解决一部分问题,
只要有足够的金钱,
但也有人坚信外人和亲人是不一样的,
梁宛想,如果周沥留下八九十岁的自己在世上,她要如何在路都走不动的年纪,独自面对冬日洒在客厅的萧瑟夕阳。
她怀疑自己的心理是否不比从前强大,因为拥有了,便变得害怕失去。
她看着周沥,却无法将这“脆弱”的弱点从身心里拔除。
如果她先离开,周沥呢?
她两眼一闭管不着身后事,他会不会很孤独?护工会随时观察他的身体状况吗?会不会晕倒在家无人照料?
梁宛蹙了蹙眉头,而这几不可察的举动却在一瞬间被周沥捕捉。
他伸手,几近“恶劣”地揉乱了她披散的长发,发丝蓬蓬乱地堆在围中上,还因为静电而竖了起来。
梁宛眼一瞪,脚尖往他的脚上一跺。
这一跺跺起了地面上的碎雪,也跺走了早被周沥赶跑的胡思乱想。
周沥伸臂一揽,用一种他几乎不用的强势的、钳制一般的姿势将梁宛搂入怀里,架起她的胳膊,拎着她一般,两个人同步地像企鹅一样左右摇摆着走路
周沥低下头,对上梁宛抬起的双眸,无奈又无赖地说道
"不管你刚才在想什么,都不要去想。梁宛,不要为没有发生的事感到忧虑,一丝丝也不要。相信我,更相信你自己,无论什么事都有它的解法。
梁宛望着他,有片刻没有说话,
蔚蓝又深沉的天色,像大洋中心的颜色,深渊般要把人吸进去,偏移的阳光并不足够璀璨
但莹蓝的灯光照着周沥的轮廓。
梁宛不禁失笑。
他连她在忧虑什么都不知道。
生死的事偏偏就是这世上最没有解法的一件事。
常有人说,当你望着一个人,想到别离时的伤感,那么毫无疑问,你爱他。
梁宛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头埋进周沥的胸膛,像抱一棵参天大树一样抱住他。
“嗯,什么都不想了。
朗伊尔城比挪威更纯净,听网上说这里不允许任何出生与死亡。
听向导说,因为这里的医疗条件并不好,所以当一个人生病,或到达一定年龄后,便会返回挪威的主要城市,而不是留在这极北之地
翌日,是梁宛期待已久的游船之行。
阳光打在船舱内,照在每一个光鲜亮丽、笑靥如花的人身上。脱离焦虑、忙碌的大城市,人就轻松不少,何况是在不缺日照的夏日
游船一路向北,破开冰面,晶莹剔透的大型冰块漂浮在海面上。海鸟展翅越过冰山脊的时候,远处一只须鲸露出了一个脑袋,悄悄地呼吸,又下潜。
梁宛眼疾手快才拍下它模糊的身影。
巨型的红色机械鱼带着游客来到中国北极黄河站。
机械鱼又带人们远眺了皮拉米登鬼城。
在游船上时,几乎每个人都有同样的感觉。
那就是——他们几乎要走到世界尽头了。
即便所有人知道地球是圆的,会带他们回到过去。
夜里,又不是夜。
梁宛隔着窗户从露台的方向远眺,看着几乎没有变化的天色。
时钟滴答滴答来到午夜,
梁宛已经窝在沙发里睡着了
周沥按照她的要求将她叫醒
此时,太阳依旧眷顾着这片地。
这便是极昼下的午夜日光。
美丽、震撼得不真实。
仿佛这里不属于那个遵循日落月升规则的地球。
“嗯?"
周沥冰凉的手触碰到她腰时,梁宛不禁哆嗦了下,睡眼惺地哼了声。
“天亮了,梁宛。”
他逗笑她。
梁宛抓住他的手,转身把背贴在玻璃窗上,“你手怎么这么冰?”
周沥和她不一样,向来温暖。
“出去了一趟。"
梁宛歪头,“去哪儿了?"
“捡了点雪,堆了雪人。
梁宛朝着他指的方向转头,这才看见露台角落里有两个雪人,正沐浴在木头缝隙里漏过来的阳光下。
“天亮了,宛宛。”
周沥沉声重复道。
梁宛再度失笑。
“什么天亮了,”她指着窗外的天,“天明明一直亮着。”
话落,周沥的眼睛弯了弯,那湖水一样澄澈的眼眸,深沉,却始终未被大洋吞没,他还是湖水。
“是的,天一直亮着。”
他说。
梁宛怔然,讷讷重复。
“天一直亮着。”
她低下头,扶住额头。
天一直亮着
她笑了,用头顶不停轻轻撞周沥。
“我知道,我知道天一直亮着。
她抓住他冰凉的手,捂在自己温热的腰侧,慢慢把温度传导给他
她又把手抓起来,轻轻地亲了亲他手背上像山脉一般的青筋。
梁宛抬起头,在他平静又安稳的眼神中,感悟到一件事。
她原以为的安稳生活,
并不是安稳,
只是麻木
她原以为是偏离航道的出格际遇,却是那个把安稳生活带进她生命的事件,
西航夜飞也终会迎来黎明。
“周沥。
“嗯?
“沥。
“嗯。
“和你一起晒太阳,我真的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