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男人不能当老婆》
7. 不当老婆07
第七章
霍靖川:“……”
很气,但他也无法反驳。
霍靖川盯着虚空看了好一会,“神女,你这个习惯不好,不能连自己都骂。”
谢柏峥:“不叫王妃了?”
霍靖川:“王妃。”
谢柏峥:“……”
他真是不应该搭茬啊。
谢柏峥转头——他一直观察着四周,试图找一个既关心这个案子,又藏头露尾不敢光明正大出来的人,没想到还真的有。
谢柏峥低声:“你看西南方向那个糕点铺子后面,是不是藏了两个人?”
霍靖川没有回答,反问:“那本王现在该不该说话呢,王妃?”
“……”
认识这个人之后,无语的次数变得好多。
谢柏峥喝完最后一口茶,起身结账走人。霍靖川问:“不继续钓鱼了?”
“这不是已经钓到了?”谢柏峥干净利落地起身,纵然表面很笃定,但他毕竟没有原身的记忆,因此很多事也只是猜测——
后世对于这一案件的记载中,并没有写明具体是如何查证的,仅仅记录了这个案件最终的处理结果,受到处罚的有三类人。
其一,是主考官以及县一级的学官,包括谢教谕在内。
其二,是两位被指控科考舞弊的学子。
其三,则是言官。
当然了,言官和这个案件本身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只是特别会起哄架秧子。原本一个县里的舞弊案,放到皇帝主持的大朝会上去讨论,主要还是因为谢县令作为主考官意图溜须拍马,化用了永寿帝诗里的一个典故,尤其还是一首没有多少人知道的诗。
言官闹大这件事,主要还是冲着永寿帝去的。
可是皇帝是那么好得罪的吗?某种程度上来说,言官们其实也没有那么冤枉,毕竟又不是永寿帝自己非逼着李县令用他的诗出县试考题。
不过那就不是他一介白身该考虑的事情了,言归正传,谢柏峥现在要解决的问题仍然是——
原主到底是怎么提前预知到自己会出事的?
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他必然提前知道——甚至是亲眼看到过什么,这个推测是来自于,谢柏峥的祖母在那位江湖郎中诊脉的时候提到过,谢柏峥县试之前曾不知为何受到过惊吓。
这个不知为何,就很值得留意。
从短暂的相处看,谢家人之间很和睦,受惊吓以至于生病这种事,一般不会故意隐瞒家人。
所以理由极有可能是——
原主受到了某种威胁,不敢说。
·
离开茶铺后,谢柏峥掏了掏自己的腰包,对一旁的人说:“带你逛一逛这长安县,如何?”
霍靖川很感兴趣,不露声色地“嗯”了一声。
谢柏峥同他玩笑:“高兴了就高兴了,你藏什么?这是做王爷的职业操守?”
霍靖川第一次听到“职业操守”这个说法,可是莫名觉得贴切,点头说:“本王的确很有操守。”
谢柏峥笑笑,在一个老伯摊子上买了一份糖饼。
刚出锅的糖饼混着油香,一口咬下去松软香甜,他问道:“老伯,这是您自己的摊子吗?您用的糖可是好东西。”
古代的糖是奢侈品,一般人可不舍得随便吃。
老伯还没开口说话,旁边摊子上的大婶先开口了:“小公子平时不来南街逛么,陈老伯原是糕点铺的,东家换了行当却又不忍叫他没了活计,这才支起这么个摊子。”
“哦?”谢柏峥奇道:“那着东家可是善心人。”
“谁说不是呢——”大婶说着叹气,从一旁的框里拿出了两颗红鸡蛋:“这不,他家小子今年参加县试,为了张榜前讨个好意头,给咱们每人发了两个红鸡蛋呢。”
谢柏峥讶然道:“还未张榜,就送红鸡蛋?”
“他家小子读书是极有出息的!这一次县试是要得头名的!”大婶道:“我家男人同他一起喝过酒,他亲口讲给大伙听的。”
“那大婶您方才为何叹气呀?”谢柏峥道:“我也想沾沾才子的喜气,还请婶子您将这两个红鸡蛋卖给我吧?”
“真的?你要这红鸡蛋?”大婶眼前一亮,又赶紧说:“可他家小子近日才被县衙的官差铐着枷带走了……”
谢柏峥表情不变:“无妨,二十文可好?”
“好好好!”大婶喜笑颜开:“我这就给小公子包起来,保管您来年啊也中魁首!”
谢柏峥:“。”
突然就被卷到了呢。
谢柏峥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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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两个红鸡蛋,打算继续逛下去。霍靖川抱着胳膊道:“你就打算这样一家家,找到那书生家的铺子?”
“没找,我只是闲逛罢了。”谢柏峥道:“可若我只是闲逛便能知道那书生必能中头名,那么在有心人眼里又是什么情形?”
世人都有嫉妒心,这是常情。
假设有这样一位学子,考完县试垂头丧气,恨不得掩面哭泣。为了缓解心情,于是约上友人出门相聚,可从街头到巷尾都在议论郑文清如何少年英才,小小县试他必得头名,那这学子该如何设想?
若是不止一位,而是几十甚至上百位呢?
他们不会觉得是郑文清天纵奇才,而是会觉得这其中有猫腻,否则他凭什么在发案之前就认定自己必得案首?
不管有没有,且先告他一状再说。
让他再张狂!
所以古人云,做人要低调。
霍靖川很快想明白,他默了默,评价道:“读书人的心思,怎么不用在正道上?”
“……”
“你说有大学士为你开蒙,是谁?”谢柏峥说着眨眨眼:“是哪位曾经的读书人,如今的当代大儒?”
霍靖川失笑:“王妃真是不肯吃一点亏啊。”
谢柏峥无奈:“你占便宜也是没够啊。”
“……”
谁又能说谁呢。
“那位提学官大人,听说是翰林出身?”谢柏峥问:“你可知他是什么来历?可曾打过交道,他是什么脾气秉性?”
“严徵,康元二十一年,我父皇钦点的探花,皇兄登基后任命他为展书官。”霍靖川带着浅浅的笑意:“很不巧,正是那位当代大儒最得意的弟子,至于他的为人性情,我与他不是很熟,不好说。”
二人相顾,一时无言。
谢柏峥打破沉默:“你说他既是先帝钦点的探花,又是当今的展书官?”
霍靖川:“那又怎么了?”
谢柏峥好奇:“那这位严翰林一定长得很好看吧?“
毕竟是两任皇帝认证过的美貌。
探花自不必说,展书官也是要时常面圣,给皇帝翻书的,当然是挑年轻好看的摆在身边啊!
霍靖川:“……”
霍靖川:“王妃是对本王的长相不满意?”
8. 不当老婆08
第八章
真是什么话题都难不倒他,总有他发挥的空间。
谢柏峥默默地言归正传,说起正事:“既然严翰林也曾是神童才子,那他作为提学官,想来是更偏好少年书生的。”
那想必对郑文清会留有一定余地。
牵涉到这一桩案件里的两位书生,一个是当地商户,有财;另一个是高官之子,有权。哪个都有嫌疑,都能用钱财或权势完成“科举舞弊”这一违法行为。
若是寻常主审官,大概都会先拿商户子下手,毕竟柿子要挑软的捏,毕竟官官相护是官场潜规则。
这么一想,谢柏峥忽然有些不确定:“我这样猜,对吗?”
霍靖川闻言,竟然愣了愣。他道:“你也是书生,竟不觉得这世间少一个天纵英才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么?”
“……”
谢柏峥完全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
观他的反应,霍靖川似有所感道:“王妃心胸宽广,倒是本王狭隘了。”
谢柏峥只觉得无奈,他并非身在局中,自然觉得无关痛痒。他哪里有什么高尚品格,只不过是占了几百年岁月的便宜。
他所生活的时代,读书人并不是只有科举考试这一条出路。
至于谢柏峥本人,他上大学选择历史这个专业也并不是就业导向,只是因为他喜欢历史,刚好他的家庭足够支持他去追求自己喜欢跟热爱,甚至他身边的朋友们也都是学一些哲学艺术这种事实上并不好找工作的专业。
只是这些话,没法和霍靖川直说,即便说了也会让人觉得是天方夜谭。谢柏峥想了想,道:“大庸朝科举取士考的是四书五经,可数百年间也常有杂学家出现,若有朝一日不只以儒学为尊,各家尽显其能,郑文清大概也就没那么招人恨了。”
霍靖川闻言,难得沉默下来,倒是没有笑他一介书生竟这样离经叛道。他似有思索,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回答了前一个问题:“本王虽然与严徵并无深交,却也知道他这般年轻便升做提学官,将来必是前途不可限量,自然无惧一个区区的布政使司副使。”
霍靖川这么说,谢柏峥放心不少。
可即便严翰林并不偏私,这一桩案也是很难公断的。
布政使司副使是从四品官,放在京中或许不够看,但在这长安县却已经遥不可及的高管。自古读书人,便没有单打独斗的,本地乡绅盘根错节,定然不会眼睁睁看着这样一位高官折在这场县试之中。
因为朝中有人,是整个长安县获益。
不说别的,朝中风声各种消息都能灵便不少,很多时候都能抢占先机。
现在这时候想必已经有不少人望风而动了——
根据后世史书来看,对两位书生的处理也的确是轻拿轻放了,虽然不许再科考,但也并未祸及家人。
因此也在历史上留下了一个众说纷纭的科举舞弊悬案。
可原主要的却是还他清白。
光是轻拿轻放,成一个糊涂案,是不够的。
谢柏峥得赶在那群人做成什么,或者提学官查问到他身上之前找到背后的虎狼——虽然藏头露尾,但好在也并不是无迹可寻。
谢柏峥将人溜够了,终于在一个座桥边停下。
长安县水网密布,百姓们出行常走水路,岸边便有揽客的船家。谢柏峥叫人:“船家,劳驾跑一趟船,只需在这内河种逛上半圈,再回到此处即可。”
行船的老人家忙招呼人上船:“公子这是要游河?近日春寒料峭,赶紧在船舱内坐好吧,这就开船咯!”
谢柏峥向船家道谢,往里走。
他人还没完全进船舱,便听到船家在他身后与人道:“两位客人,小老儿这船已被里面那位公子包下了,两位不如上隔壁的船?”
谢柏峥转身,隔空与霍靖川对视一眼,鱼上钩了。那人
视线相错,两人一起转身,看向试图挤上船的两个人。一个作风流公子打扮,锦衣长袍,衣服看着并不簇新,但在这长安县已经是了不得的体面,另一个看样子应当是小厮。
“不必,不必。”那人忙不跌拒绝船家得提议,扯着嗓子对着船舱喊:“在下陆久之,是个做帮闲的,仰慕谢公子的文采久矣。今日偶遇小公子游河,故特来相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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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靖川兴致似乎淡了些:“你钓的鱼就是这个?”
大庸朝的帮闲是个极大的社会不稳定因素,这些人普遍有一些学问,但却在科举一途上没什么指望,但是陪着那些爱附庸风雅的富家子弟吃喝玩乐倒是正好。
官家子弟们出门招摇,总喜欢有人捧着,若有个什么诗会、结社,也要有人在场调节气氛。
这些事,书童小厮们是做不了的。
帮闲们却做得得心应手,去一些风流场所更是如履平地,他们能够做到既隐蔽风雅,又让人玩得尽兴。
这其中,自然也涉及到好些不能明说的勾当。
谢柏峥看向陆久之,这人长得倒很面善,开口便带了三分笑,天生是吃这碗饭的。谢柏峥示意船家放人,只是道:“你一个人上来。”
那小厮似有些不乐意,但还是本分地往后退了半步。
陆久之没脾气似的,拱手打了招呼,这才上船。
两人在船舱里坐下。一旁的霍靖川抱着胳膊,站得离陆久之远远的,似是连一片衣角都不要被沾到。谢柏峥奇怪地朝他看了一眼,不是很懂他。
这船只一个船夫,自然没有唱曲也没有拉琴的,只有一些河景可赏,船舱里的茶也是便宜大碗的。
陆久之这一身华服,反倒显得格格不入了。谢柏峥促狭道:“陆公子偶然相陪,不怪在下慢待吧?”
陆久之虽然能口若悬河,可如今却也并不耍花腔,似是十分诚恳:“小公子何须揶揄在下,如今只求小公子放你我二人一条生路。”
陆久之说着站起来,在这狭窄的船舱内弯腰作躬。
谢柏峥表面不动,心里却觉得莫名,陆久之这话看起来像是他二人绑到了一条船上,可他凭什么这么说?如今知道的信息不够,只好再继续迂回。
他看向陆久之时又换上一副惊讶的神情:“陆公子这是做什么,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听闻长安县令爱民如子,定是能为陆兄做主的!”
谢柏峥说得情真意切,说得大义凛然。
陆久之:“……”
怎么遇到了一个比他更会演的!
9. 不当老婆09
第九章
他们这些读书好的人,心思可真脏!
陆久之下了狠心,便一鼓作气地跪了下来,说哭就哭。他抬起头时,已经泪流满面。
凄凄惨惨,演技甚是了得,令人无语凝噎。
陆久之见人不为所动,于是更加凄厉地说:“我家中虽老父健在,全家七口人却全靠我一人苦撑。我亦比不上小公子的文采,自知科举无望,故而只能凭着厚脸皮去林家公子手下做一个帮闲,只靠一些打赏银子糊口。”
“我日日在旁装孙子伺候着,可却也想不到他竟然敢科举舞弊啊!原想着此事只有小公子一个知情人,只要你不说那便自然能瞒天过海,可没想到依旧东窗事发!”
谢柏峥闻言,精神一震。
原主果然是知道的!
陆久之说着竟真的委屈起来:“将来若是官府查起来,你我可都是一样的冤屈啊!”
霍靖川闲庭信步一样,提醒:“他在威胁你。”
谢柏峥自然也听出来了,只是很无语:“你竟以为是我向提学官大人告状的?”
陆久之此时止了哭腔:“小公子人品贵重,可那日你亲自签下的条单,欠了钱庄的东家一千两银子,此事早已被做实了!”
谢柏峥:“?!”
原来是这么回事!
难怪原主会未卜先知地预料到,一旦东窗事发,他必然会牵扯其中便难以撇清,原来是这群人早已经用一千两下了套,一来是警告原主不许说出去,二来即便东窗事发也好拉个垫背的,这一千两银子自然也可以是原主犯罪的证据!
真是好计策啊。
并不是多么周密狠毒的谋划,用来对付原主一个涉世未深的读书人却是刚刚好。
背后出谋划策的人实在是太缺德了。
谢柏峥眼神冷了一瞬,忽然就理解了霍靖川为何一听说此人的身份,便是那般态度。谢柏峥忍了忍道:“你有话就直说吧!”
陆久之是有些察言观色的功夫在身上的,他像是没发现谢柏峥的态度变化,带着几分真真假假的茫然:“竟不是你向提学大人告发的吗?如此,又是为何……”
霍靖川“呵”一声,“看这小白脸的做作模样,你跟他多费什么口舌。他们这些做帮闲的,就没有什么好人,京嘴里想必也没有几句实话……”
谢柏峥却听不进去别的,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陆久之做帮闲自然是为了钱,如今林秋笙已经被下了狱,还能驱使陆久之为他做事吗?甚至于还为这一千两,跑来威胁他?
陆久之一定还有别的目的!
陆久之不说,谢柏峥也暂且不问。
谢柏峥拿捏了一番书生意气:“你以为呢?你没看过那考题吗?”
陆久之少见的,一时竟接不上话。
他许久不和说话这样直接的书生打交道了。
县试的考题他自然是看过的。
陆久之也是读过些书的,并不全然只会陪人玩乐,他绝望又愤恨地说:“林秋笙那个蠢货连第一道四书题都做不出来!”
谢柏峥:“……”
他只是试探一下,或许能找到原主断定此事定会东窗事发的原因。
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简单的一个理由。
……
“既如此,他怎么敢在县试去争头名?”谢柏峥知道了剧情,便有了发挥的余地,且他实在觉得很离谱:“他平时写的文章,县尊大人没看过么?即便顺利去了府试,提学官大人仍要巡场,他若是县案首,自然会多得提学大人关注,你们当提学大人不长眼?”
陆久之苦笑,“小公子有所不知,林公子不在县学,从前传出来的文章,也都是他家中请的西席先生代笔,此番县试……自然也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县尊大人如何能看得出来?”
谢柏峥:“?”
陆久之:“林公子之所以等到今年才考县试,一是因为林大人今年升迁;二来,是因为新任的知府大人与林大人是同年,私交甚笃。”
谢柏峥:“……”
陆久之:“到了府试,依旧不必糊名,知府大人将林公子低低地录取了,再运作一二,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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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秀才功名。”
这些事,已经事关朝政了。
谢柏峥看了看霍靖川,可这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像是根本不关心这些糟心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可他真的全然不关心吗?
谢柏峥毕竟是学历史的,并非只晓得史实,戏说杂评也看过不少,因此只冷笑道:“既然也知道要低低地录取,又为何忽然要争头名?”
陆久之:“还不是因为长安县出了个有名的神童才子,林公子看上了才子的娘亲,林公子强纳不成,这才想给他们母子一个教训,要抢了郑文清的头名。”
“……”
谢柏峥沉默一息:“那郑文清,没有爹吗?”
“自然是有的。”陆久之大概是这样的事做多了,提起来并不顾忌:“林公子的喜好确实异于常人……所以只说要纳,不说娶嘛。不过是一个商人妇,却让林公子丢了面子,必定要讨回来的。”
……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柏峥皱眉,也没有耐心兜圈子了。他兴致缺缺地说:“陆公子说的这些看似与我掏心掏肺,却也是提学大人一查便能知道的事。风月之事不必再提,你到底为何来找我?”
“愚兄早已言明,只希望小公子放你我二人一条生路。”陆久之仍是与人掏心掏肺的样子:“无论当日见过什么,还请小公子守口如瓶。至于那一千两银子,愚兄便替你还了。”
说完,便十分殷切地看向谢柏峥,一副全然为人着想的模样。
他这是哄傻小子呢?
一直没什么反应的霍靖川,此时也看了过来,也有被无语到。
谢柏峥曾猜测过,这桩县试科举舞弊案最终能成为悬案是因为背后另有虎狼,如今看来已经有六七分真,这一千两银背后的地下钱庄,必定脱不了干系。
谢柏峥慢条斯理地将那张地下钱庄条陈拿了出来,慢条斯理地问:“如此,陆兄可是还要我将这张条陈还给你?”
“……”
这小公子不是随便被吓一吓就不敢说话了吗?怎么,突然成精了?
10. 不当老婆10
第十章
半月前。
布政使司副使林府上下早便为县试忙碌地准备开来,唯有该参加县试的林秋笙本人浑不在意,依旧带着一群人出门现眼。
只是这一回,把家里的西席先生也带上了。美其名曰,是要换个雅致的地方准备县试。
实际上,却拐进了酒楼的雅座。
歌女们奏乐,舞女们在席间穿梭,好不热闹。
这一番景象说来是很滑稽的,林秋笙在席间喝得起了兴致,他的西席先生拿着纸笔在一旁候着,等林公子什么时候有兴致了,便背上两句圣人文章。
不过常常是半日过去了,也不曾背上一两句。
陆久之自然在席间伺候着,随时恭候林公子的吩咐。他常陪在林秋笙左右,与西席先生自然有几分交情,便也帮着教书的多劝一劝:“林公子,县试在即,您心中可有什么章程?可需要在下效劳?”
“你能劳什么?自有焦先生帮我。”林秋笙自己读书不成四六,依旧看不起人:“只是不知主考官要出什么题,先生可能猜的着?”
焦孟轲:“……”
他要是有这个掐指一算的本事,还能在这受窝囊气?
这一场面下,林秋笙反倒生气了。他不悦道:“焦先生,你且好生想想吧。”
林秋笙根本考不来科举。
可他爹做官上瘾,非要压着他也去做官。他这辈子恐怕要耗费在科举这一途上了,实在令他很不痛快。
他又是家中唯一的嫡子,更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可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林公子淫威之下,底下人竟真找到了法子——科考舞弊。据一位中间人说,只需一千两银,便能买到县试真题。
卖题的人是知县李大人家中的奴仆,应当可信。
林秋笙自然大喜过望:“甚好,甚好。如此,那黄毛小儿定然考不过我,我这县试案首,可全仰仗焦先生了?”
焦孟轲:“。”
他也不怕说大话闪了舌头。
如此这般,林公子整个团队都开始为了县案首而努力。焦孟轲能在林公子手下讨生活这么多年,自然也是有几分成算的。
他修书一封,要来了两位在林老大人身旁伺候的人。
这两人在县试前半个月,寸步不离,只为林秋笙能在上场时将焦孟轲写的县试文章完整背下来。如此一来,林秋笙果然在县试中一鸣惊人。
……
至于原主,则是刚好撞见了买卖科考试题的现场。
按照寻常人的想法,做起这般作奸犯科一不留神便要流放的大罪,必然是要寻一个月黑风高夜,寂静无人时。
可林秋笙嚣张惯了,竟就堂而皇之地在人来人往的酒楼里做这等勾当。
运道不好的原主应友人相邀来这酒楼叙话,不慎走错了雅间,刚好就将这事撞了个正着。原主看出气氛不对劲,转身要跑时,雅间里的人早已出了来,将他簇拥起来。
再接着,便是将人连哄带骗带威胁地一路招摇过市,到了那地下钱庄。
手印一按,这小公子已然被吓破了胆。
缠绵病榻数日之后,强撑着去参加了县试,结果却是被抬出考场,一命呜呼。
……
再说回船上的交锋。
陆久之暗悔自己轻敌,没想到这小公子竟然还是个深藏不露的,可他收钱办事,也只好将这场戏做全:“按规矩的确该是如此,这条单还给钱庄的东家,便两清了。”
这莫须有的一千两,竟然还让他空手套白狼出来一份恩情,资本家都没他这么能算计。
谢柏峥笑笑,并不接这个茬。
他看向船舱外,无趣道:“船已靠岸,今日承蒙陆兄相陪,船家的赏钱你给吧。”
谢柏峥说完,径直走出船舱下船,片刻也不想多待。
陆久之:“……”
这书生不是早就读书读傻了,今日怎的这般反常?
-
谢柏峥上了岸,表情并不太好看,他并不是没见过阴谋诡计也不是没看过权谋剧,只是这样明目张胆奔着恶心人去的事情让他感到生理不适。
大概是他从未见过直白的恶,没见过赤裸裸的欺压,如今见了便只觉得怒不可遏。他怒气冲冲地往前走,霍靖川倒也不劝他,只在一旁飘着。
谢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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峥越走越生气,怒问:“他们光明正大地谋夺人妻,平白无故地污蔑读书人的清白名声,他们究竟凭什么这样兴风作浪?”
“……”霍靖川好脾气地哄:“王妃心性纯良见不得脏东西,不如趁他们被绳之以法之前,我去吓一吓他们,给王妃出气?”
谢柏峥:“啊?”
霍靖川无奈:“我如今不是人,自然只能用不是人的办法。”
谢柏峥总觉得不大靠谱:“比如说呢?”
霍靖川跃跃欲试:“比如吹灭了他林家祠堂的长明灯,让他家人青天白日撞个鬼?”
谢柏峥:“……”
他竟然有一点心动。
埋藏心底多年的唯物论最终占了上风,谢柏峥强行忘记这句话:“你怎么断定,这些人一定会被绳之以法?”
霍靖川花言巧语哄人:“这不是还有王妃在么?”
谢柏峥:“……”
很好,现在不如讨论一下怎么让那群人青天白日见个鬼。
霍靖川见人没那么生气了,开口问:“王妃现在是要去那地下钱庄暗探?”
“大白天的暗探什么。”谢柏峥无语道:“现在当然是要回家,我一个刚被从县试考场抬出来的文弱书生,出门这么久我不要命啦?”
霍靖川:“……”
这不是挺活泼的么。
霍靖川知道他不想说,便让谢柏峥一人安静思考。谢柏峥理了理现在的线索,一来,历史上两位涉案的书生都没有被重判可知,后面必然有人保他们。
二来,此案最后以一桩疑案了结,必然是遇到了什么阻力,才没有彻查到底。这背后的虎狼,如今看来是与那地下钱庄有关。
可是地下钱庄又为何非要把那张条单拿回去呢?
即便被人查到了,只要咬定了原主就是欠了一千两银子,人证物证皆在,他们又怕什么呢?
这背后的原因,莫非是在那张条单本身?
谢柏峥并未仔细了解过地下钱庄,庸朝官方对他们是什么态度也不可知,还好他身旁还跟了一个自称是皇家代表的人。
谢柏峥开口:“你也见过那条单,可看出来有何不妥?”
11. 不当老婆11【修】
第十一章
谢柏峥一时没听到回答,疑惑地转身,只见霍靖川不知何时落在后面,正在飘过来。他对新身份倒是适应很良好——
他道:“王妃在是找我么?我虽很想与王妃说话,只是还得先解决眼下的麻烦。”
谢柏峥奇怪:“什么麻烦?”
霍靖川:“有人跟着你,听动静是个练家子。”
谢柏峥:“?”
“练家子”这个说法上一次听到还是在古装剧。谢柏峥问:“你说的是能赤手空拳打虎那种,还是能飞檐走壁那种?”
霍靖川默了默:“都不能,只是一些普通的拳脚功夫,比起本王还差得多。”
谢柏峥闻言,有些无语。
他道:“好幼稚啊王爷,所以刚才是在吓唬我?”
“……”
霍靖川摸了摸鼻子,眼神游移了一下。
谢柏峥笑了笑,问他:“跟着我的,是刚才那位小厮?”
霍靖川虽然被噎了一下,但还是老老实实答:“是他。”
“原来还真是。”谢柏峥冷笑:“这算不算是先礼后兵?我这样的文弱书生,回到家里不是要被吓出一场几十两银子的小病?”
霍靖川:“。”
这话听起来更像是他要倒收人家几十两银子。
霍靖川道:“那王妃预备如何做?”
“我都说了自己是文弱书生,我能做什么?”谢柏峥认真似的:“你去装鬼吓他吧。”
霍靖川:“。”
谢柏峥甚至没有回头看,大有把这件事交给“金牌打手”的意思,还不忘夸人:“放心,这个行当你暂时没有对手。”
霍靖川:“呵,因为我是真的鬼?”
谢柏峥:“不好说,万一你其实没死透呢?”
霍靖川:“王妃果然不介意我的死活。”
谢柏峥:“……”
怎么还挺有来有往的。
霍靖川似乎也觉得有点意思,值得一试,他也想试试自己是不是有“法力”,他飘到人面前一挡,那小厮只觉得眼前一暗,可又没看到什么东西。
紧接着,又感到阴风阵阵对着他吹。
霍靖川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柄小扇,对着人扇。谢柏峥看得想笑,这人从哪里掏出来这么小的一柄扇子。
他看到一旁的小摊,也拿起一把折扇。
那小厮一脸惊恐地抬头时,看到的正是谢柏峥气定神闲的打着扇子,似乎还对他笑了一下。
那小厮:“……”
真邪门啊。
谢柏峥回头付了买扇子的两文钱,心中分外感慨,原来不理会形而上学唯物论竟然是这样的感觉。
果然人生还是得多体验。
穿过这条街,便是县衙所在那条街,围观群众还没散干净,想必那人也不敢再造次。谢柏峥神情一松,问起来:“你在二月里也随身带着扇子?”
“那是我的平安符。”霍靖川说:“全天下只得了这么一小块佛玉,皇兄命人将他做成一柄扇子叫我随身带着。能不能够保平安暂且不知,能拿来换王妃一笑却是值了。”
谢柏峥:“……”
这就是古代霸总麽。
谢柏峥无语道:“你皇兄一片心意,大概不是叫你这么用的。”
霍靖川却笑,又变成那一副游戏人间的模样:“王妃此话好生偏颇,我在你与皇兄之间选择哄你,怎么竟还不高兴了?”
谢柏峥:“。”
他还是不说话好一些,谢柏峥反思了一瞬,抛到了脑后。
县学距离县衙并不远,只半炷香的功夫,便到了县学的值舍。谢教谕并未在此处购置房产,一家人便就住在值舍内。
刚入院中,便听到一阵说话声。
家里有客人在?
谢柏峥心下想着,却也只是疑惑,脚步不见慌忙。县学的值舍自然不会造得很富贵,只有一个小院,一间正房和东西两间厢房。
招待客人的屋子是在正房前隔出来的一间堂屋。
谢柏峥回来得动静,自然也都听得见。
谢夫人苏氏忙迎了出来,她见到谢柏峥,像是才有了主心骨:“儿啊,你可是出去探听消息了?”
谢柏峥还未答话,苏氏身后又跟出来一位妇人,年纪看起来与苏氏相当,只是穿衣打扮似乎更精细些,身材也更丰腴。看面相,像是个很会张罗事的大婶。
可此刻,亦有一些着急地看着谢柏峥。
“这是你罗叔家婶子。”苏氏解释:“你平日总在学堂念书,想来并不常见。……你刘叔也被带走了,你婶子原在家等着,久不见人回来才到咱们家来。”
谢柏峥忙与刘婶打了招呼。
刘叔想必就是县学训导——那位更得上官亲睐的副学官,早些时候苏氏提起过,谢柏峥记下了。
“母亲与刘婶不必过于忧心……”谢柏峥思索道:“儿子出门打听过,应当是学生犯了事。如今县衙只说提人,却没说不让探望,过了响午还不回来,也可准备些吃食送去。”
两位夫人一听,都觉得有道理,立时也不在这干等着。
县学训导家的忙道:“还是读书人的脑子好使,咱们做妇人的出了事只晓得着急,竟忘了这些。咱们家虽只是教书的,但在衙门口也有几分薄面,我这就备上饭菜送去。”
谢柏峥道:“婶婶慢走。”
苏氏都没来得及说话,这人就被谢柏峥送走了。她试探道:“儿啊,那我也替你父亲准备些吃的送去?”
谢柏峥却摇头,“母亲且坐下听我说吧。”
苏氏听他语气沉重,顿时又慌了神。谢柏峥不卖关子,直截道:“父亲今日怕是回不来,今日之事涉及科考舞弊,关系甚大,提学大人定然是要仔细查问的。此次县试是刘训导担任副学官,想必与父亲关系不大,只待提学大人查明便可归家……至于那饭菜,母亲随意准备些即可,想必是送不进去的。”
苏氏听他一言,心中七上八下,衙门口的事她理不清,只觉得吓人。“可你刚才为何与你婶子那样说?”
苏氏白着脸道:“她若去了县衙见不着人,岂不是要怪你?”
谢柏峥只笑:“怪便怪了,此时想必有人正盯着咱们家的动静,不好多留她。母亲若在意,待此事了结,儿子上门去赔不是。”
苏氏:“……”
苏氏想了想,确实现在不该在意这个。
默了默,她像是才处理完复杂信息一样,反应过来:“你刚才说什么,科考舞弊?这可是要抄家流放的大罪啊!”
谢柏峥:“……”
谢柏峥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苏氏安抚好。他想起家里还有一位长辈,便去庖厨看了一眼,他走之前似乎请祖母带郎中去看药渣了?
谢柏峥到了地方一看。
那江湖郎中正在替祖母看手相,口中道:“老夫人这手相,是个大富大贵的命格,尤其儿孙运极好,令郎必能官运亨通。”
祖母惊喜:“如此说来,我儿自有神仙保佑?”
江湖郎中:“这是自然……若要确保万无一失,还得买一道我这‘天灵地灵’符,化作符水吞服,必能逢凶化吉。”
祖母面上一喜,又落下来:“可我儿被带走了,如何喝这符水?”
那江湖郎中似是业务不熟练,顿了顿道:“那便待令郎回来了再喝,驱邪去秽,将来必不再有灾殃。”
谢柏峥:“……”
行吧。
怎么觉得有时候封建迷信还挺好用的。
他过往的学识和一些坚定不移相信的东西,好像又再一次轻轻地碎掉了。霍靖川看着他的表情变化,只觉得有趣:“这郎中说得倒是也不错,读书人那一套,在老人家那里没有僧僧道道好用。”
谢柏峥:“。”
无语了他。
回到房中,谢柏峥理了理思绪,认为还是得从唯一的突破口入手。他拿出那一张条单:“我方才在路上问你,觉得这条单可有不妥之处?你有什么想法吗?”
霍靖川:“……”
这读书人甚至不需要休息片刻。大理寺若是有这样负责任的堂官,这世间想必也没有冤假错案了。
霍靖川看向被谢柏峥拿出来的那张条陈。仔细端详,很快便发现奇怪之处:“为何是这样式?”
谢柏峥不解:“什么意思?”
霍靖川与他仔细说明:“这条单的样式,通常被钱庄用作汇票。你看上面这首五言诗,其实是一首密押诗,钱庄专门有人辨识,这诗中藏了存钱时间和银钱数量。这是钱庄惯用的防伪手段,取钱时都要细细查问的,以防被冒领取用。”
谢柏峥拿起来看:“可这上面,分明写了一千两银。”
这张条单分左右两列,左侧是那首密押诗,右侧则是记录了欠银一千两的时间,归还期限,利息几何,又有原主按的手印。
任谁看也是一张借条。
谢柏峥皱眉,又恍然觉得不对:“钱庄有必要给每个借钱的客人这样一张条单吗?你想说的是不是这个问题?”
“不错。”霍靖川道:“本王虽不通庶务,却也知道为了辨别真伪,各大钱庄所用的纸都是特制的,造价不菲……难不成这地下钱庄是钱多烧的?”
“……”
“这样说来。”谢柏峥道:“还是得想办法查一查那个地下钱庄。”
霍靖川跃跃欲试:“现在咱们要去爬那地下钱庄的围墙么?”
说得可真不好听啊。
查案的事,怎么能叫爬墙。谢柏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得门外有人唤他,是谢夫人苏氏的声音:“儿啊,为娘思来想去还是要再想想法子,我收敛了家中的财物,只是就这么一个小箱子便装完了。”
苏氏拿来了一个妆奁箱子。
她打开箱子,一眼便能看得分明。其中只有一个银钗,一对镯子,并一些碎银和两张银票。
两人沉默。
苏氏很快又打开了这妆奁箱的暗格,里头装着两层银锭:“这原是要留给你的读书、娶妻的,如今只望你不要怪娘亲。”
“咱们还是得救一救你父亲。”
谢柏峥只觉得心酸,一个古代女子要在丈夫和儿子之间选一头,想必也是经历过一番思想挣扎。他动容道:“叫母亲为难了,咱们自然是要救父亲的。”
苏氏欣慰点头:“这些打点银两可够啊?”
谢柏峥为了让苏氏安心,只好先暂且收下道:“母亲放心,尽够了。碎银也可先留作家用,即便要打点也没有送碎银子的。”
苏氏闻言,立刻将碎银子捡了出来,难为情地说:“还是我儿考虑得周到,若是钱不够了,咱们便只得想办法去借一些。”
谢柏峥趁机问道:“母亲可听说过曹氏钱庄?”
苏氏思索着摇头,“并未听说,咱家要去钱庄借钱么?不如找你爹爹的同僚……。”
“母亲提醒的是,是孩儿思虑不周。”谢柏峥顺着苏氏的话往下问:“不知父亲在县衙的户房可有相熟之人?”
苏氏仍是摇头:“你父亲也是被朝廷选派才到此处为官,来往也都是县学的同僚,并不曾听说与户房有来往。”
谢柏峥略点点头,倒也并不意外。
按照庸朝的官吏制度,地方官大多都是流官,任期满了就会调任。而县衙的胥吏则稳定得多,都是当地人,实际上属于不同的两个利益集团。
因此谢教谕与户房不相熟,也是情理之中。
“不妨事,母亲不必失望。”谢柏峥反倒鼓励苏氏:“如今父亲不在,家中可都仰仗母亲,万望好好保重,即便遇到事咱们也不必慌张。”
谢柏峥好一顿劝,才将苏氏劝去歇息了。
谢柏峥将人送到门口,心里却不免有些急躁起来。他真的能帮助原主洗清冤屈,将这一家人都在这桩到后世仍是悬案的科举舞弊案中保全吗?
谢柏峥有片刻晃神。
霍靖川见苏氏走了,也跟着飘出来问:“你方才问起户房,是因为户房管赋税?哪怕是地下钱庄,也得有个正经名头去纳税,的确多少能查到一些钱庄的底细。”
谢柏峥:“。”
他都知道了还问什么。
“原本是这样打算的。”谢柏峥有些泄气:“可你也看到了,此事行不通。你倒是能来去自如,可是县衙登记造册的账册底稿不知存了多少,短时间如何找得到?”
霍靖川失笑,原来他早就打过这种主意。
这书生胆子可不小。
回过头来,却见谢柏峥对着那妆奁盒子发愁,若真要靠这些银子去上下打点,恐怕连知县老爷家都进不去。
霍靖川讨嫌地评价:“看来谢教谕为官甚是清贫,平日不收学生的孝敬么?”
谢柏峥将那妆奁盒子盖上,语气生硬:“自然比不得庆王府富贵。”
霍靖川:“。”
霍靖川笑笑,“我的不就是王妃的?即便我死了,也该由你继承本王的……衣钵。”
谢柏峥:“通常被成为遗产,当代大儒这都没教你吗?”
霍靖川:“自然是王妃说了算。”
谢柏峥不理他了。
霍靖川不甘寂寞:“苏氏给你的这些钱,恐怕是她的体几钱,甚至是嫁妆银子。可若真要上下打点,恐怕不够。”
谢柏峥并不打算动这一笔银子,如今案件尚且不明,总要留一条退路。若是将来真受了这案件的牵连,那才是需要用银子的时候。
不如暂且收好,待此事了结再归还苏氏。
谢柏峥懒得解释,含糊应了一声:“嗯。”
霍靖川:“。”
他好会敷衍,他心里有我。
霍靖川见他心中似有成算,好奇问道:“谢教谕他已被带走半日了,你似乎并不担心他的安危?苏氏给你的钱似乎也不打算用,你对本朝的吏治如此放心?”
谢柏峥笑了:“朝廷吏治清明,我不该这么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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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靖川手里把玩着他的小扇子,十分似的:“自古是皇权不下乡,连我皇兄也不敢有这样的保证,你真这样放心?”
谢柏峥问他:“可这只是一桩乡下小县的案子么?”
科举舞弊案,从来都是牵连甚广。
霍靖川默了默。
“寻常舞弊案由提学大人直接审理便是,可这案子涉及朝中四品大员的亲眷,本县的县令又是县试的主考官,并非没有监守自盗的可能,提学官自然要上报朝廷,派了钦差下来一同审理。至于今日上午提的人……”谢柏峥理说着问道:“若是朝廷要派钦差,自京城走官道到长安县,需要几天?”
霍靖川略思索:“快马加鞭,三日。”
“这就是了。”谢柏峥理所当然道:“晾上两三日,刚好开始审问。在那之前,再着急也是没用的,只会落人口舌。”
霍靖川虽然早看出谢柏峥心中极有成算,却也没想到他竟然想事情这样周全,不由问道:“你何时想到的?”
谢柏峥并非真的是一个乡下小县的学子,自然不觉得有什么难的:“你告诉我严翰林长得好看,朝中又有当代大儒提携的时候。”
霍靖川:“?”
谢柏峥憧憬道:“提学官大人那样的少年英才在朝中必定人缘极好,遇到事情自然是找老师出面解决,不必自己强行出头,将来朝廷派下钦差查明案情,又不会少他提学官的半点风头。”
这就像网络上常见的“你永远不知道医学生会摇来什么大神”这个梗,明明可以啃老,为什么要靠自己?
这道理放到严徵身上自然也是同样的,他有大学士做老师,当然是求老师相助了!
“你在惊讶什么?”谢柏峥奇怪道,大庸朝的官场中,向来是亲儿子不如门生可靠,朝中的大学士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谢柏峥与他分析:“只要朝廷派了钦差下来,提学官不止没有过错,反倒有功劳,毕竟他早已拦下了县试发案,已经整肃了本朝的学风。”
“……”
“既然如此,王妃又何必执着于那地下钱庄?”霍靖川问他:“待钦差查明真相,必能还此案一个公道。”
谢柏峥一时不知作何表情。
这自然是因为这桩案子最后在历史上并没有一个公断。谢柏峥道:“方才说的是为官,可我等读圣人之言,自然是为了还无辜之人清白,将为非作歹的贼人绳之以法,不然如何当得起圣人门生?”
虽然说得太高调了,但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同时也还原主一个清白名声,叫他不被人污了读书人的清名。
毕竟那道符上写的是——
“还我清白”四字。
-
家中出了事,自然是叫人难以安心的。
眼看时间过了晌午,苏氏收拾出一个点心匣子装了些吃食,犹豫着该不该给谢教谕送去,便坐在堂屋中。
因为院子小,谢柏峥站在厢房的窗前便能看见她,便与苏氏道:“母亲不如与刘婶一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苏氏就等这句话,“哎,那为娘这便寻你婶子一同去了!”
霍靖川百无聊赖地在倚在窗户边,百无聊赖地说:“这苏氏性情孱弱,你倒放心她去?”
谢柏峥不赞同:“性情孱弱是没经过事,多经历些便好了。”
霍靖川想了想,没有反驳。
谢柏峥没说的是,她观察苏氏的言行举止,并不像是一般的乡下妇人,谢教谕毕竟是举人出身,哪怕出身清贫,也不可能娶寻常人家女子。
如今家中虽不富裕却还雇了一个洒扫煮饭的婆子,想必不是谢教谕的习惯,应当是心疼夫人的缘故。
苏氏的手上并无劳作的痕迹,或许出阁前也是个官家小姐,只是家道中落了?
谢柏峥这样猜测,又见苏氏重新返回来:“你父亲爱吃饼,我多装一些带上,这时节想来也存放得起。”
她忙得快要乱转,转了半圈才往庖厨去。
那江湖郎中竟还在讲那些风水典故,苏氏震惊:“母亲,这位不是郎中么?怎么竟懂这些玄黄之术,难不成是医道双修?”
“……”
飘来看热闹的霍靖川、紧跟着他的谢柏峥纷纷沉默了。
唯有祖母十分信服,说得热闹:“这便是赵圣手的好处了,不光擅长治跌打损伤,一不小心治死了还送一场法事!可枪手咧!”
赵郎中轻咳一声,摸着胡子说:“老夫人谬赞了,贫道……啊不,在下确实有一些师门传承,不止是通晓岐黄之术。”
这何尝不是一种商机。
虽然人死了,但是也好好送走了?
“如此……”谢柏峥一言难尽道:“郎中可看过我的药渣,可已开了新的方子?”
赵郎中说话语速极慢:“尚未。”
祖母于是替人解释:“孙儿,你用过的药渣被拌了饲料喂驴了。你县试那日家里特意租的驴车,你病了便没张罗着还,一直在咱家喂着,就在院子外牵着呢。”
“这头驴也不挑食,什么都吃得香!”
“……”
“那头驴现在还在?”谢柏峥听到自己莫名其妙地问。
“车马行的掌柜上午拉走了!没多收钱!”祖母高兴地鼓励:“你下回县试,咱还找他家借!”
“哦……”
谢柏峥说着笑了,这日子过得可真热闹哇。这就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么?
“婆母。”
一直插不上话的苏氏默默开口,拎着那食盒坐立不安:“前些日剩下的饼,也给驴吃了么?”
祖母完全没多想:“是啊,那咋了?”
苏氏:“……”
她原想带上饼去探望谢教谕,都给驴吃了,那她夫君吃啥呢?
婆媳两人面面相觑。谢柏峥帮着解释:“母亲说父亲爱吃饼,想带去县衙探望父亲。”
“那饼原是给我孙儿你县试时带进考场去吃的。”祖母大为震惊:“哪还能给人吃,我儿又不是在县衙吃牢饭!”
“……”
怎么说呢,她好像猜对了。
苏氏一贯不善言辞,此时只能求助谢柏峥。谢柏峥稳重道:“母亲,不如将备好的先送去给父亲,若是需要,明日再送一趟便是。”
苏氏点头,便转身要走。
祖母反倒疑惑:“衙门里不管饭啊?”
谢柏峥:“。”
今日在衙门,吃的可能是牢饭。
苏氏听了这话,往外走的脚步似乎更快了一些,甚至有一些仓皇。
谢柏峥有些无奈地抬头,刚好与那江湖郎中对视,一时有些拿不准该不该即刻将人赶走,可人又是原主的祖母请来的……
谢柏峥想了想,没有开口。
正在三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门外传来好热闹一嗓子:“母亲,祖母!听闻县里出了大事,连布政使司家的儿子都被官差带走了!”
“……”
这是谁的更新落后了版本。
12. 不当老婆12【修】
第十二章、
可怜的苏氏拎着食盒,刚好就碰到了赶来吃瓜的大女儿,她双手紧握着食盒,对着女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为难地说:“是啊。”
“娘亲这是要出门么,怎么……”
谢若婧话才说了半句,注意到从庖厨探出头来的祖母和弟弟,疑惑地问:“怎么大家都这样看着我?”
“弟弟怎么起床来,可大好了?”
谢柏峥:“。”
她落后了不止一个版本啊。
祖母也探着头问:“大妮儿,你今日咋的回家来了?孙女婿没送你来?”
“相公不在县里了,祖母。”谢若婧解释道:“他在府城读书,已有半个月没回来了……想来月底也该回来了,届时再来看望祖母!”
祖母自知失言,又觉得孙女实在贴心,满脸慈爱道:“来来来,祖母给你烙饼吃。”
苏氏捏着食盒,有心替自己夫君也蹭一个饼,但是又不好意思开口。脸红了一下,又白回来,十分纠结地说:“婧儿,娘去给你爹爹送饭。”
谢若婧心宽,没有察觉到娘亲的暗示,愉快地应了一声:“哎。”
谢若婧头也不回,谢若婧踏着快乐的步伐踏进了庖厨。
苏氏默默离开,谢柏峥欲言又止,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家中这份热闹。总而言之,有人在替他们负重前行。
回到庖厨。
祖母系上了围裙打算开始下厨,她不要人打下手,于是兄妹俩都只能在灶台边站着。和谐的队伍里,谢若婧奇怪地问:“弟弟,那是谁?”
谢柏峥从混乱中总结:“祖母请来的郎中……兼道士,姓赵。”
谢若婧奇怪:“来给你治病的?你都好了,他还不回家?”
赵郎中幽幽道:“我都听到了。”
谢若婧瞥他一眼,又亲亲热热地与祖母说话,实在是个好贴心的孙女。祖母被哄得高兴:“我大妞儿的饼,有肉!”
庖厨中,漫起贴饼的香味,祖母指挥着谢柏峥烧火——结果被谢若婧嫌弃动作太慢,来帮他一起扇扇子。
姐弟俩凑到一起,谢柏峥才看清谢若婧的相貌。
原主的这位姐姐,长得与谢教谕很像,是个很温婉的长相,性格却是很活泼的样子。她盘了时下流行的妇人头,缀了一点小花,没有戴钗子。身上穿的是普通的布衣,颜色也不鲜亮,料子也是半新不旧的。
根据之前的对话推断,应该是有一个在读书科考的相公,又在府城读书,想来是有秀才功名了,怕是因为家里的银钱都要用在支持丈夫科考上,因此手头不宽裕,不好多打扮。
谢柏峥愣神一会,又听谢若婧与祖母提起上午那桩案子:“听说那林公子是吃着酒被铐走的,那酒味飘香十里啊。说起来,这林公子好像还是弟弟的同窗?”
谢柏峥:“。”
他怎么会知道?
谢柏峥顿了顿,顺着她的话题说:“此事都传开了?”
“自然是的。”谢若婧压低了声音道:“只是说来不大光彩,听闻是那林公子在友人家吃酒的时候遇见了一位在友人家里做些浆洗的活计的妇人,便要纳了他。那妇人是儿子可巧也是一位书生,她不忍叫儿子没面子,便将此事忍了没说。可后来那书生也知道了,此事便闹了开来,妇人不再出门做活,林公子与那书生的梁子也就结下了。”
谢柏峥:“……”
这故事没想到还能从这个角度听到。
许久没出声的霍靖川,冷笑一声:“这友人是不是姓陆啊?”
祖母烙饼的动作停了下来:“然后呢?”
谢若婧道:“然后林公子无理取闹,整天找茬,那书生家里原本做了个糖饼铺子的买卖如今也做不下去了。现在那书生的爹还在码头扛货,刚好在我家婆母娘家兄弟收下做活。原本两相安生,可不知怎么的今日突然被官差带走了,你们在县里没听说吗?”
“祖母,这饼该翻面了。”谢柏峥出声提醒,打断了她们继续聊这个案子——否则这个案子难免要联系到谢教谕被提学官传唤的事情上,他问谢若婧:“姐姐平日可听说过县里的地下钱庄?”
谢若婧思索:“嗯?”
谢柏峥解释:“我听人说,那位林公子与地下钱庄也有来往。”
“这倒不曾听说,咱们平常也不去钱庄办事。”谢若婧眯眼:“弟弟一心只读圣贤书,今日怎么转性了,你县试不成我还当你日日在家哭呢。”
“喏——”谢若婧从拿出一个荷包来:“这个给你,是慈恩寺下的布庄扯的布,听说也是沾了福运的,特地做了送你的!你跟你姐夫,一人一个,望你们都能举业有成!”
谢柏峥意外地接过,虽说是封建迷信,却也是家人的关怀。他感谢道:“多谢姐姐。”
“跟我客气什么。”谢若婧道:“这是前日陪我婆母去寺里上香时买下的,说来也奇怪,这慈恩寺虽说从来都香火很好,可近来是越来越富贵了,寺里的和尚竟带了好大一个纯金的平安锁,大师脚上那鞋面都是丝绸做的呢!”
谢柏峥奇道:“竟有这种事?”
赵郎中脱口而出,大声尖叫:“那帮秃驴凭什么?”
“……”
谢若婧起身拿筷子夹饼吃,路过郎中的时候说:“郎中叔,你这医道两家都与佛家不想干,你这么急做什么?”
赵郎中掏出大力丸:“我会搓药丸,他们会什么?”
谢柏峥:“。”
真的吗?
真的要一边吃饼一边争论佛道吗?
一炷香后。
谢柏峥与祖母坐在院中吃饼,另外两个人还在辩论佛道,很有不罢休的意思。祖母颇有智慧地说:“还好你姐夫是个闷葫芦,否则这家里不日日吵翻天了?”
谢柏峥想象了一下,形容道:“一个哑巴,和一个喇叭?”
好像还挺好磕的。
祖母:“……”
原来他们读书人是这么理解的。
祖母低头吃饼,谢柏峥默默给姐姐递了一杯水。
赵郎中:“……”
算了,不吵也罢。
霍靖川倒是听得很起劲,也不往外飘,就坐在谢柏峥身旁。他评价道:“令姐口齿伶俐,实乃女中豪杰啊。”
谢柏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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瞪他一眼。
霍靖川又说那寺庙:“本是清修之地,怎么还成富贵窝了?一个和尚,穿丝绸做的鞋……”
“等等。”
谢柏峥开口道:“和尚穿的鞋,是什么样子的?”
“喏,不就这郎中脚上这样的!”谢若婧指着赵郎中的鞋:“尖头的罗汉鞋,鞋面上缝了一道硬梁!”
谢若婧问他:“你问这做什么,和尚穿的鞋定是没有你们书生穿的鞋好看!”
赵郎中:“气死!”
谢柏峥仔细看了后,隔空与霍靖川对视一眼,两人都意识到不对劲!
陆久之带的那小厮,穿的就是这个样式的鞋!
那是个僧人!
甚至还是一个武僧!
谢柏峥站起来,托辞道:“祖母,姐姐,我忽然想起今日与友人有约,要出门一趟。姐姐今日多在家中留一会再走罢。”
他说完,拿着手中的饼又不好意思放回盘中,直接往嘴里一塞。
谢若婧:“……”
弟弟果然还是遭到了县试的打击吗?
-
霍靖川跟着他,也飘了出去。
霍靖川怕他一时冲动,劝道:“你直接去找那主仆二人,不怕有危险?”
谢柏峥平静道:“我只是找他们聊一聊。”
霍靖川:“?”
谢柏峥问:“大庸律例中有规定,和尚能做买卖,开钱庄吗?”
霍靖川一听,觉得这书生果然在冲动。他道:“虽然没有明令禁止,但是寺庙里的事,朝廷一般都是只管凡间俗世。”
“如果他们做的不是正经买卖呢?”谢柏峥道:“我有一种猜测,他们要回这条单,背后或许牵扯了旁的生意。”
“不管是造假昂贵的特制纸,还是丝绸的鞋面,都需要大量的银子支撑。光靠给百姓们放印子钱,是赚不了那么多的。一来,没那么多人敢借钱,二来要借也是向族中的亲眷熟人借钱。”
“所以……”
谢柏峥道:“咱们必须进那钱庄里面去看看。”
霍靖川道:“可你找那主仆二人又是为何?”
“你能悄无声息地飘进钱庄,可你又不能替我开门。”谢柏峥无奈解释:“自然是要找人里应外合,而我只认识他二人。”
霍靖川:“……”
因为霍靖川这个外挂,找两个人的行踪自然十分容易。两人在距离县学不远的一处——墙角蹲着,正在互相责怪。
谢柏峥听了一耳朵“他不过是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书生,你竟然说有隔空打物的本事,而且还是拿一柄破扇子?”,谢柏峥暗道一句作孽。
那小厮不服气:“你认识那么多字,没看过江湖话本吗?”
谢柏峥:“……”
他怎么还正中下怀了?
谢柏峥默默出声:“二位可是在说我?”
陆久之:“!”
爱看江湖话本的小厮:“!”
谢柏峥懒得蹲下,提醒道:“两位不如起来说话。”
地上那两位:“……”
他们输得可真彻底啊。
13. 不当老婆13【修】
第十三章
一会后。
三位——其实是四位一同相聚在钱庄门口,谢柏峥主动开口:“我是来跟你们谈合作的,那张条单事成之后可以给你们。”
陆久之:“……”
这书生说话果然好直接。
那小厮警惕地看着谢柏峥手里的扇子,十分戒备。
谢柏峥各个击破:“陆兄也是读书人,自然晓得其中厉害,你只是想赚些银子,实在不必豁出命去。”
谢柏峥转头:“还有这位……侠客,你既读惯了江湖话本,想必也颇有几分侠义心肠。”
他一边说,一边动了一下手中的扇子。
霍靖川配合他,拿出那一柄小扇子对着人吹。
再一次阴风阵阵。
那小厮:“……”
他一脸惊恐地,点了头。
陆久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十分无知地问:“那你到底要什么?”
谢柏峥抬头:“自然是要进去了。”
他看向那地下钱庄的大门。
“……偏向虎山行啊?”陆久之问他:“怎么进去啊?”
“这个简单,你就去找管事的禀明,说我缠绵病榻起不来床,江湖郎中已经在我家呆了一整日,也实在找不着如何救我,想必不日就要……”谢柏峥面无表情地:“不如找人去城中的棺材铺埋伏,将来混到我家中去找你们要的东西。”
“只是这件事,必定要管事亲自出马才能办妥,因为你陆久之在城中熟人太多,反倒不好施展。”
陆久之:“……”
他这到底是惹了个什么人啊。
谢柏峥下意识地,又敲了一下扇子。那小厮最怕他的扇子,立即就扯着人说:“好的,我们这就进去说!”
陆久之:“?”
他没答应呢!
霍靖川在他们身后收起玉扇,干笑道:“习惯成自然了。”
谢柏峥一动扇子,他朝人就扇风。
谢柏峥:“。”
也是歪打正着了。
-
不久后。
那钱庄管事的果然急匆匆出门,陆久之和那小厮也一同离开了。霍靖川看了,笑道:“这管事虽走了,可钱庄伙计又要如何支走呢?”
“伙计总要下值的。”谢柏峥摸着下巴说:“下值前定要在各处查点一番,趁那个机会进去便是。”
霍靖川:“……”
怎么听都觉得这是他的活。
大概是因为管事的不在,钱庄的伙计没过多久便有了动作。谢柏峥在钱庄门口勾了勾手,“伙计打算去库房了。”
谢柏峥忙悄身进去。
霍靖川替他看着四周,确定没人看见才收回视线:“王妃大可光明正大一些,本王这么见不得人吗?”
“你如今确实不太容易叫人看见。”谢柏峥看他一眼,“我该藏哪里?……今日,是我更见不得人。”
霍靖川失笑,领路带人进去。
待那伙计走了,谢柏峥才从后厢房出来,回到前堂。霍靖川带着他拿了钥匙开库门。打开一看,现银少得不同寻常。
谢柏峥惊讶:“这……”
古代的钱庄主要是为了大量银钱携带不便才存在的,存在钱庄通常没有结息,反而是取钱时要给钱庄保管费。
因此钱庄大多要储备许多银两以备取兑。
可这库房简直空空如也,怪不得管事的会这样放心丢下就走。
好半天,谢柏峥才补上后半句:“这钱庄的问题,比料想得更大啊。”
霍靖川也皱着眉跟上去。一番查找过后,谢柏峥在一个花瓶后找到一处机关,打开是个书架,满满放着的却是文书。
谢柏峥:“?”
谢柏峥取下一份来看,竟是朝廷颁发僧人的度牒。
粗略计算,恐怕是有数千份。
谢柏峥抬头,两人对视。
沉默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谁也没想到这地下钱庄竟然这样暗藏乾坤。
这钱庄承兑的竟然不是金银,而是度牒。
此事恐怕是与科考舞弊是不相上下的重案,甚至于涉及几千份度牒的官司其背后牵连者必然众多,至少比一场县试的牵连要广得多。
……
谢柏峥默默地把那度牒放回去,又把机关归位。霍靖川道:“去柜台看看,或许能找到别的的汇票。”
谢柏峥点头。
两人的表情都比来时沉重得多,也谨慎得多。谢柏峥在柜台后翻找,这地方倒是与寻常的钱庄并不什么不同,甚至还有账薄写着兑换记录。
用过的汇票藏得隐蔽,却也找到了两张。
对比一看,与谢柏峥手里的条单样式都是相同的,从表面来看是一张欠条,只是多了一首不知所云的五言诗。
若不知道其中的玄机,恐怕只觉得这钱庄的主人附庸风雅。
“如此看来……”谢柏峥斟酌道:“这条单是故意写成欠条掩人耳目,面单上的押密诗才是重点,这里藏的玄机不是银钱多少,而是度牒的数量。”
“至于不甚流落到我手中,恐怕是因为某个不知内情的人偶然所为——因此林府的帮闲陆久之作为半个知情人,才被派来与我讨要,原因则是县试引起了提学官的注意,生怕查到这钱庄乃至……这桩度牒生意。”
“我原只是觉得奇怪,这地下钱庄所用的桑皮纸是朝廷的做法,民间原本不该有。”霍靖川怒道:“原来竟是如此,竟如此胆大包天。”
谢柏峥将所有物件物归放回原处,与霍靖川道:“回去吧,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
度牒是一种官方文书,是庸朝官方的一种僧尼管理制度。只有持有度牒的僧尼才可以免除徭役,才是合法出家。
在古代,是不可以随意出家的。
具体规定各个朝代都不相同,以谢柏峥熟悉的庸朝为例,因为涉及徭役,所以明文规定了家中独子不可出家。
对年龄也有要求,男子需年满三十五岁、女子则需年满四十岁方可出家。另外还要看时局,如遇到洪灾、干旱这种天灾,也是不允许出家的。
即便是拿到了度牒僧尼,仍要参加两年一回的考核,考核不过便要收回度牒,可谓是十分严格。
可是这背后却诞生了一条产业链——一旦拿到度牒,便不需要缴税了,哪怕曾经是逃丁,也可以上岸,尤其在灾年里更甚。
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介普通书生能管得了的。
可谢柏峥却是不得不管,一个是因为要还原主清白,另一个是……霍靖川的沉默令他感觉很奇怪。
霍靖川似乎是想管的,但是又不好意思说。
谢柏峥问他:“你怎么看?”
霍靖川自然晓得其中厉害,怕他一介书生不知深浅地一脚踩下去不知道要怎么收场,纠结道:“我能说吗?”
谢柏峥轻松道:“嗯,说吧。”
霍靖川这开口:“此事背后必有朝中官员参与,度牒在各府都是有定数的,凭空出来几千份,绝不是民间所为。”
谢柏峥了然:“你是想提醒我这背后有大鱼,我这样的小虾米容易被一口吃了?”
霍靖川却道:“我是希望你万事小心。”
“既然不是要阻止我,那就将你知道的事都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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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柏峥边走边道:“刚好前头有一个馄饨摊,我去买一碗馄饨吃。”
“我一边吃,你一边说。”
霍靖川虽赞赏他这一份“大将风度”,却也并不意外,只这一日便知道这书生绝不是个书呆子,他心中自有乾坤。
霍靖川与谢柏峥仔细分说,大致都与他后世了解的相同,只是朝廷对于僧尼的管理机构,却是与他料想不同。
即便有度牒存在,官方对于僧尼的管理却是设立了专门机构。最高机构是府一级,往后是各州、县。
这些机构名叫僧录司,不受各府州县管辖,简直可以说是一个三不管地带。甚至,连各府的僧录司也是各为其政。
好大的一张犯罪的温床。
……
谢柏峥听完,沉默了。
这种情况,官方竟然任由其发展?霍靖川默了默鼻子,心虚解释:“皇兄日理万机,且每年签发的度牒数量也是有定数的……”
谢柏峥放下碗,掏出铜板付了买馄饨钱。
霍靖川默默跟上他。
谢柏峥出声:“我在想一个问题……”
霍靖川连忙道:“嗯,你说。”
谢柏峥问道:“今日我们见到的那个小厮,他定然不是小厮。他穿着小厮的衣服,却穿着僧人的鞋,对陆久之的态度并不是小厮的态度——”
“这样看起来,这钱庄背后恐怕就是寺庙了,一个和尚开了钱庄,还是个姓曹的和尚。”
“你如何知道他姓曹?”霍靖川问。
“因为这钱庄就叫曹氏钱庄。”谢柏峥提醒:“欠条上写了。”
“……”
“出家人,还是个放不下红尘往事的出家人。”谢柏峥念道:“可这件事与林家又有什么关系?林家公子想借一千两的借条给我下套,为什么偏偏选了这个地下钱庄?”
“他肯定是知道这个钱庄和林家有关,或者索性就是林家的地盘。”谢柏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个激灵:“林公子的父亲是布政使司副使,布政使司除了管理各级官员,还掌控一省的财政赋税!”
谢柏峥这话一说出口,自己先吃了一惊。
怪不得一个小小的县试竟然还在历史上留下了悬案,原来背后有这样一条暗线!此事要如何公之于众才好呢?直接一纸诉状么?
谢柏峥说着摇头,那恐怕是不行的。
哪怕这一纸诉状告上了府衙,恐怕也是发还给县衙,县衙再扔给僧录司自查。自查又能查出什么,恐怕只会是他这书生诬告。
指不定反倒是他要被问罪。
既然这条路走不通——在府一级解决不了,那么就要引起朝廷的注意。谢柏峥又道:“朝庭派下来的钦差是查科举案的,这两个案件要怎么联系起来,又不至于将我也卷进去?”
霍靖川见他自言自语的样子,在心中默默评价:“这样自言自语,确实吓人。”
谢柏峥兀自思索,并不理会他。
谢柏峥见他走路时低着头,只好在一旁任劳任怨地替他看着路。
不久,回到家中。
谢柏峥眉头紧锁着,抬头便见祖母、母亲与姐姐也是满脸愁容地在门口等着。苏氏道:“儿啊,你可算回来了!”
“今日娘亲去县衙给你父亲送饭,等到天快黑了官差也不让进去!儿啊,那俩书生科举舞弊的事不会是要牵连到你父亲吧?”
“什么?!”
祖母与姐姐异口同声,两脸震惊。
谢柏峥:“。”
怪不得从刚才在家吃饼的时候就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原来是忘记了被带走的谢教谕……
罪过啊。
14. 不当老婆14【修】
第十四章
苏氏与谢柏峥差不多是前后脚回到家的,因此苏氏只来得及愁眉苦脸地说县衙的差爷们不让他见人,根本没来得及讲还有一桩科场舞弊的案子,而谢教谕是被提去县衙问话的。
当然了,谢柏峥不在时,苏氏也不敢说。
此时,
祖母与谢若婧听说了这件事,当场从“愁眉苦脸”变成“大惊失色”。谢柏峥哪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感到有些难以招架。
谢柏峥默了默,十分坦诚道:“母亲说得不错,那两位书生确实有在县试中舞弊的嫌疑。”
谢若婧气道:“你早知道,方才怎么不说?”
谢柏峥苦笑:“提学官大人尚未查明,我怎敢胡说?”
谢若婧狐疑:“那你如何得知?”
谢柏峥叹气,下了决心似的:“罢了,请祖母、母亲还有姐姐到堂屋中,我与你们分说明白吧。”
此事迟早要牵连到他身上,免得将来生了事叫家人担心或者被有心人利用,不如趁现在提前打个预防针。
四人在堂屋中坐好。
谢柏峥一开口,先送一波惊吓:“此事,恐怕还会牵连到我。”
众人方才已经被吓了一回,如今又来一次,苏氏一起加入:“什么?!”
苏氏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一出,颤颤巍巍地问:“这是为何啊?”
谢若婧:“就是啊!”
祖母着急:“你快些与我们说个明白!”
“此事还得从县试前半个月说起……”谢柏峥隐去了关于度牒的事,只说自己在县试前无意中撞见了林公子科考舞弊,可却被撸到了地下钱庄按下手印,谢柏峥替原主叫屈:“孙儿当时并不晓得他们是在科考舞弊,却叫他们就这样拉下了水!”
“那位林公子,听说头两场都被县尊大人点了头名……”谢柏峥无语道:“可他根本没有写锦绣文章的本事,不过是为了与姐姐说起的那位书生争一时意气,要压他一头!如今东窗事发,恐怕我也难逃干系了。”
“……”
祖母听了,当场就要上林府去。
谢若婧赶紧拦住,抱着祖母的腰说:“祖母,您先听弟弟说完!林府刚被提学官折了面子,如今火气正大呢,您这一去不是火上浇油嘛!”
苏氏根本没有主意,只在一旁点头:“是啊,是啊。”
谢若婧道:“弟弟别卖关子了,快说说你有什么主意?”
“我也没有十分的把握。”谢柏峥坦诚道:“如今,只能从那一千两银子上下功夫了。”
众人:“?”
一直飘着的霍靖川也看了过来,面露好奇。
谢柏峥解释:“他们要污蔑我,总归是要说我拿那一千两银子买了县试考题,可若是那一千两银子有了别的去处呢?”
众人:“。”
读书人的脑子,就是转得比较快。
祖母问:“那是何去处啊?这样一大笔银子,得要怎么花得了哇?”
谢柏峥露出一个淡淡的笑,隐藏着淡淡的杀意和疯感。谢柏峥道:“此事,需要祖母和母亲与我一同演一场戏。”
谢若婧不甘寂寞:“那我呢?”
谢柏峥抬眼望了望日头,提醒她:“姐姐不是说要在天黑前回夫家去么,如今天快黑了。”
谢若婧:“……”
她一时上头,忘记了。
-
翌日。
钱庄的伙计打着呵欠来开门迎客,开门的时候瞬间醒神,他昨晚没落锁吗?伙计赶紧进门查看一圈,确认没有丢东西,方惊觉是虚惊一场。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压惊,便听得门外有人进来。
这么早?
伙计奇怪地出门去看,发现是一名书生。
伙计在柜台后望他一眼,似乎在判断该用什么态度对人,谨慎道:“这位客人,管事的还没来,不知是为何事?”
谢柏峥道:“有位举人老爷荐我来做事。”
伙计闻言,打量他一番,的确是个书生打扮。他道:“如此便不巧来,不如公子留下个口信?我定能帮公子转告!”
谢柏峥为难道:“书生家贫,无银钱住店,这才来投奔。”
那伙计见他说话谦逊,又没有书生的傲气,便请他坐下。谢柏峥打听道:“敢问小哥,管事的何时来上值?”
伙计也不知,含糊道:“想是快来了吧。”
谢柏峥点头,又问:“小哥平日忙吗?不瞒小哥,我身子不好做不了重活,这才被好心的老爷举荐来的,可是钱庄真有不忙的?”
伙计见此时无人,同他多说几句也无妨:“是真的,咱们这钱庄不常开张,也不知东家是怎么赚钱的,平时有客人都是管事的招待,给伙计的月钱也比别家少!”
谢柏峥点头:“这么说,你们管事的也缺钱?”
伙计不确定道:“是吗?”
“好哇,可算是叫我问出来了!”谢柏峥当即变了脸色,嚷道:“你家管事他偷了我一千两银子,若不还来我便要去官府告他。本县老爷治官甚严,定能判他个流放重罪,昨日上午不就枷走了两个书生么?”
那伙计自然也听闻了昨日县里发生的大事,一听这书生说要告官,大惊失色:“客人有话好好说,管事的真不在,要不你留个口信给他?我必帮你转达!”
那伙计忙不迭悔道:“我方才尽是胡说的,他是管事怎会缺一千两银子,管事的手上还戴了两个大金戒指呢!”
谢柏峥伸手轻轻拍了拍那伙计的肩膀,在这伙计的焦急和疑惑中——转身往钱庄门口大声道:“开钱庄的竟然这样黑心,借我的一千两银子,竟又趁夜偷了回去!”
“此事,实是没有天理啊!”
谢柏峥挑的这个时间正是赶早集的时候,一听到这里的动静,很快就有不少人聚过来。谢柏峥也不恋战,只把事情说清了便见好就收,总归他也只是为起这样一个由头。
否则等这伙计反应过来,叫了帮手或是管事的赶来了,他一个人就要吃亏。眼见差不多了,谢柏峥便气呼呼地往人群外走,将这戏演了个全场。
谢柏峥本就是莫名其妙穿越又莫名其妙牵涉在这件事中,演着演着他还真生气了:“我怎么这么倒霉?”
霍靖川对他闹这一出的缘由也有些料想,也晓得他实在是无妄之灾很不容易,真心诚意地顺着人说:“嗯,他们坏。”
谢柏峥:“……”
哄孩子是吧。
谢柏峥不说话了,但是情绪也慢慢调整过来了。霍靖川觉得这书生实在有意思,情绪起伏很大,但在正事上却不像是个含糊的。
谢柏峥不说,他也不急着问,即便问了他现在这样子也是帮不上忙的。
不如就且先看着。
谢柏峥却没他那么心大,事实上现在的状况实在很不乐观。他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牵连到那一场科举舞弊案里,尽管知道地下钱庄的违法犯罪事实,可是真要说起来,私自倒卖度牒这件事又不可能是提学官管。
想象一下这样的场面,因原主被“欠下”那一千两银子,提学官将谢柏峥也提去问话,即便他当堂状告地下钱庄私下倒卖度牒。
可他既没有物证又没有人证,只会让提学大人觉得他在胡说。
即便提学官信了他,也没有权力查,要转交给其他行政机关,按照庸朝的制度这个案件甚至不是县、州、府任何一级能查的,而是要找僧录司,这就又回来了。
因此谢柏峥的思路是——让这两个案件产生关联,提学官查不了,不代表朝廷派下来的钦差查不了。
只要这桩案件能够合法地与科举舞弊案牵扯不清,那突破口就会出现了。
再说回来,谢柏峥今天搞这一出是因为庸朝的诉讼制度非常严格,不允许越级诉讼,民间的纠纷要先交给里老们——也就是德高望重的乡绅们来调解,调解不成才能去报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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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相当于后世的社区调解,在大庸朝是不能跳过这一步的。
-
半个时辰后。
两位里老、谢柏峥的祖母与苏氏,还有钱庄的李管事一并被请到一起议事。祖母与苏氏早已得了谢柏峥的嘱咐,两眼一闭就是苦。
祖母更是临场发挥:“我这孙儿最是孝顺的,那一千两银子借来也是为了我这老婆子,听说有一道千金难买的符,喝了符水便能延年益寿!我孙儿不过是为了让我这老婆子多活几年,他有什么错?”
“真是天可怜见,不想竟遇到了这样的奸商!”
李管事当场被这一嗓子吼得岔了气!他是被人从棺材铺子里叫来的,一见谢柏峥便知道自己中计了,气得满脸横肉发抖。
他从前不知在哪里高就,身上确有一些匪气,自然是不肯认下那一千两银,当即也开始声泪俱下地诉说。
只是他那一副尊容,总归有一些吓人。
谢柏峥一个字也懒得听。他搞这一出,还让附近的百姓旁听里老们断这桩官司,为的只是说出那一句——
“哦?此事与钱庄无关,我不信。”谢柏峥一副要与他撕扯到底地样子:“那日是布政使司家的公子带我去钱庄借的银子,不是这老儿做的手脚,难不成还是林公子手下的人偷了我那一千两银子?”
“……”
众人寂静无声。
这里谁都知道林大人家的这位公子被下了大狱。
里老们纷纷撤退,这事他们管不了,可管不了。
——而这才是谢柏峥的目的,如今时间紧急,只能先这样闹一场,里老们一看这事调解不成了,他才能告到官府去。
此是其一,提前将这事闹出来以备将来提学官查问,到时也好有个人证。其二,便是将地下钱庄与科举舞弊案紧紧攀扯在一起,不怕将来查不到和尚庙去。
再说告官,也不能直接告到中央,大部分老百姓都是没有这个机会的,得从县、州、府一级一级往上告。
在那之前,需要先写个诉状。
谢柏峥写的讼状简明扼要,主要就是指控地下钱庄和林秋笙一干人等,在得知他借了一千两银子后,趁夜偷盗。
因为担心偷盗无法引起官方足够的重视,所以他还着重提出一种猜测:林秋笙是否用了这一千两银子买了县试考题。
谢柏峥自己写完初稿之后,又在县里找了一位专业的讼师替他润色。这算是古代的应用文,还是得找专业的人做事,否则在格式或者文字上犯了忌讳,可就太冤枉了。
讼师动作很快,下午便拿到了诉状。
谢柏峥从头到尾通读一遍,确认没有错漏之后,他能做的准备便全都做好了,接下来就只等上交诉状和钦差到访了。
谢柏峥收好诉状,问霍靖川:“朝廷派的钦差最晚明日就该到了,你推测会是什么人?”
“我?”
庆王殿下疑惑脸:“我说了,你便信?”
谢柏峥:“你猜这里还有没有其他人认识皇帝本人?”
霍靖川:“……”
霍靖川与他道:“这历来的天子,没有不重视科举舞弊案的,哪怕是为了堵住学子们的悠悠众口也得派个身份过得去的钦差。因此派下的钦差,即便身份不及我尊贵,也定是个有勋爵的权贵。”
谢柏峥无语:“权贵中有会查案的吗?”
霍靖川沉吟:“即便正钦差不会,也会有副使,再不济也有按察使司,你只管放手去做!”
谢柏峥算是明白了,霍靖川在这件事里,起到的是一个造型上的作用,还是个看得见摸不着的造型。
霍靖川不知道谢柏峥腹诽,没忍住问:“你还有什么旁的打算,心里有底吗?”
谢柏峥:“。”
本来没有,现在更没有了。
-
可是哪怕心里没有底,该做的事也得去做。谢柏峥深吸一口气,出门往县衙去!
15. 不当老婆15【修】
十五章
按照庸朝的传统,各级别行政单位的主官审理案件之前,都有一个预审过程。府一级的衙门,自有推官来完成这项工作。
到了县这一级,便是由县丞负责预审。
不过县丞的事务繁杂,因此此事也多半会分摊给刑房的吏员。平日里这一环节是甚少出差错的,只需将诉状交给值守的吏员,吏员判读后会签发牌票,这个牌票相当于是现代法院的传票,能够传唤案件相关的当事人。
涉案人员和证物都齐了,便可以开始断案。
庸朝时的百姓大多畏惧公堂,并不热衷于告官,按理说不存在需要排队的情况,不用等太久就能够升堂。可偏偏县里刚出了事——
自然不是因为那两个书生。
而是因为县令被提学官问责,整个县衙变得风声鹤唳。虽然不知道缘由,可孙县丞担心上头打架殃及池鱼,胆战心惊得很,因此时时刻刻跟在提学官大人身后献殷勤,生怕叫人在背后告了黑状。
虽然提学官大人事实上并不搭理他。
光是这样还不保险,他还要事事都亲历亲为,生怕底下人不仔细闹出差错,于是县衙的运转效率变得极低。
谢柏峥的这一纸状书交上去,吏员也不敢看了,就压着等县丞大人来公断。至于什么时候开始看,那就等着吧。
等多久那肯定是不知道的,你要是着急的话,不如先回家去?
县衙内的各项事务都要等着县丞来决断,衙役们都在排队等着给县丞回话,谢柏峥只是来递交诉状的自然要在一旁等着。
谢柏峥被吏员客客气气地请到了——
县衙中的一处庑房中等着。
这也是县丞的安排,鉴于敢于上告的百姓大多都是“刁民”,县丞生怕刁民生变,特意安排了这一处庑房。
可谓是十分妥帖,无处不妥帖。
不仅如此,等待差遣的衙役们也被安排在此处等着回话或是轮班休息,当差的官爷们都老老实实坐着等了,哪怕刁民们等急了要闹事也得掂量掂量。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位县丞可能在做基层管理上确实很有一些章程。
谢柏峥无奈地在庑房中坐下。
一刻钟后,
庑房中,新来了几位差爷坐了满满一桌,看打扮应当是三班的衙役。
衙役们起初还只是坐着,喝了两口茶水便开始抱怨。一个说:“咱们太爷也不知怎么了,这两日真会差使人,日日让去县城门口盯着生人,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大人物。”
一个答:“咱们乡下小县,哪来这么多生人,了不得是几个路过的行脚商人。”
另一个却说:“这两日还真有生面孔,还不少哩。今日上午便报给了县丞大人,县丞大人细问他们穿了什么衣服又去了哪里,我只晓得他们穿得跟流民似的,便也只能这么回。谁知县丞大人又叫人喊来了管着乞丐帮的丁老头,问那老乞丐有没有新来的?”
“大伙都知道,乞丐们都是圈了地的,有新人一来就被盯上了。”
“丁老头怎么回的县丞大人?”一衙役捧场问。
“他回县丞大人,确实看见了流民打扮的人生面孔,近半年断断续续来了不少。”说话的这衙役卖了个关子:“你猜他们去哪了?”
“投奔亲戚了?”
“还是去地主老爷家做工了?”
“都不是!地主老爷家雇长工也不要流民!”那衙役说:“那些人啊,他们都上山做和尚去了!”
“……”
“从外乡赶来做和尚?”衙役们不理解:“难不成我长安县是个风水宝地,大师们放的檀香屁格外香?”
“这谁知道,总归是上了庙里剃了头,县丞老爷听了便不管了。”衙役七嘴八舌地又说别的去了,谁也没注意坐在庑房角落里的书生一直悄声听着。
谢柏峥本人:“……”
麻了。
这度牒生意竟然已经成祸小半年了,说不定都已经形成产业链了官府竟真的就不管?县衙的官爷们,当真一直没发现吗?
还是早就发现了,却没有管呢?
……
谢柏峥坐了近半个时辰,才有吏员收走了他的诉状,可却说不好何时开庭审理,叫他明日再来等。
谢柏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中的关窍。
原来是一个拖字诀。
总归只是拖着暂时不办,又不是永远都不办,估计是要等那两位书生的案子结了案才有时间办,至少也得等提学官大人走了再办。
谢柏峥简直要气笑了。
他交完诉状走到廊下,深吸一口气,朝人说:“来,你再问我一遍那个问题。”
霍靖川谨慎:“什么问题?”
谢柏峥:“关于对本朝吏治该不该放心的问题。”
霍靖川:“。”
他当初为什么要给自己挖这种坑,他提什么吏治?
-
离开庑房,霍靖川迫不及待问道:“咱们现在是去那寺庙,还是县城门口?”
谢柏峥问他:“为何要去?”
霍靖川理所当然:“你方才也听到那衙役说起流民去慈恩寺为僧一事,十有八九是与地下钱庄私卖度牒有关,你不去查么?”
谢柏峥好笑:“这位殿下,我如今连一纸诉状都递不进县衙的公堂,我凭何去查案?”
霍靖川默了默,“你真的希望今日开堂审案?”
谢柏峥:“。”
霍靖川:“你特意挑今天去,难道不正是知道这长安县令如今尚且没有洗清嫌疑,他开不了堂,也审不了案?你这一纸诉状,等的是钦差。”
谢柏峥:“你知道还问?”
霍靖川:“钦差到之前,你不想再多查探一番?”
谢柏峥:“皇城的门,傍晚间会落锁么?”
霍靖川不知他为何问这个,却道:“应当是要落锁的吧,怎么了?”
谢柏峥:“。”
他怎么忘了这位的身份,什么门能拦得住他啊?皇宫大内估计都能如履平地,谁让他亲哥是皇帝呢。
谢柏峥同他解释:“最多再过两刻钟县城门就要落锁了,而慈恩寺距离县城得有二十里地,咱们难不成在寺庙里借住么?”
霍靖川道:“也未尝不可。”
谢柏峥指了指头顶,“看到了吗?这里还悬着一把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落下的剑,林家公子为了给自己脱罪,定要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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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扯出来。届时县衙提人,我若不在县城里谁敢保证不会治我一个畏罪潜逃?”
霍靖川:“……那县城门口怎么也去不得?”
谢柏峥:“时间太晚了!你即便找到了人也没法抓住现行,因为钱庄也要打烊了!庆王殿下说自己不通庶务,果然不是谦虚!”
霍靖川赶紧道:“日后自然是需要王妃主持庆王府中愦。”
谢柏峥冷笑:“呵。”
人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这个人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这个设定,每天不提一下就不舒服?
霍靖川丝毫没有讨人嫌的自知,仍在问:“那咱们现在去哪里?”
谢柏峥:“自然是去叫上母亲一同归家了。”
……
谢柏峥在县衙门外找到了苦等的苏氏。苏氏还是拎着昨日那个食盒,只是看着比昨日更加愁眉苦脸了,谢柏峥一看便知道她又没见到谢教谕。
谢柏峥道:“母亲,首领官还是不肯松口么?”
苏氏都快急哭了,愁苦地点了头。
首领官也叫做典史,实际并不是什么大官,职级在县丞与主簿之下,虽是个不入流没品级的官,却也掌管一县的典狱。
这是个看着不显却很有机会捞油水的官,通常看望犯人都得送一些打点,一旦花银子也买不通了,那必然是上面发了话。
谢柏峥接过苏氏手里的食盒,与她道:“想必是头两日衙门口风声紧,咱们先回去吧。即便是钦差大人审案,也没有把嫌犯活活饿死的道理。”
苏氏被他吓了一跳,“儿啊……”
谢柏峥意识道自己话说重了,赶紧找补:“越是大的案子,越是有许多双眼睛盯着。母亲放心,父亲定能平安归家的。”
苏氏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心事重重地点了头。她其实想说,要不再多花些银子去求求首领官,见不着人好歹能送些东西进去。
除了吃食,也该送一些换洗的衣物。
可她又担心这事不好办,说出来为难了儿子,只能生生把话憋着。
谢柏峥并未注意到苏氏纠结的神色,因为自身后传来的马蹄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回头,看到一队人马骑行而来。
马匹很高,扬起了地上一些尘土。
谢柏峥不由得抬眼看去——
为首的是个身着锦衣的年轻公子,身后跟着三五人,约莫落后他半匹马的距离。
锦衣公子长相很端正,虽看着有些瘦弱却又很矜贵,自带一些生人勿近的高冷感。他在县衙前一勒马,身后便有一位身穿铠甲的随从在马上举着一柄剑唱道:
“钦差大人到!”
这么一喊,气势十足。
县城的百姓们大多没见过这种场面,踌躇着不敢上前,胆子小的甚至已经跪了下来。还未跪下的,在犹豫要不要跪。
谢柏峥回头看向霍靖川。
“叶文彬,长公主与叶将军的独子。”霍靖川猜到他要问什么,可见人听得认真,又故意话锋一转不讲正事:“……从小便是是个讨人嫌的告状精,听说已经有了一位未婚妻,也不知谁家姑娘这么倒霉要嫁给他。”
庆王殿下很是不满:“朝中没人了吗?皇兄怎么派了他来?”
16. 不当老婆16
第十六章
谢柏峥:“……”
他想知道这钦差是不是个花架子少爷,想知道这人是真会查案,还是跑这一趟捞一笔功劳的……钦差要娶哪家姑娘跟他有什么关系?
还有告状精又是怎么回事?
谢柏峥想问,只是如今却没有机会。霍靖川这一两句话间,苏氏看着周围百姓跪了一多半,也是腿一软就要跪下去。
谢柏峥毕竟是个现代人,就没有动不动要跪的习惯。他下意识就将人直挺挺地扶了起来,苏氏惶然地看向她。
“母亲不必如此。”谢柏峥解释:“本朝并未规定百姓见官必须要跪拜。”
谢柏峥的话声音不大,霍靖川却听得清楚。他再次对这书生感到意外地合心意,并不觉得他对皇权没有敬畏心,因为他也很烦那些个繁文缛节。
苏氏于是便这样犹犹豫豫地站着。
那边厢。
叶文彬下了马,县衙里也已经得了消息。提学官严徵与县衙中的县丞、主簿一同出来迎接,整体来看是一副十分经典的官场图鉴。
自提学官以下的每一位长安县官员都笑得恭敬又热情,仿佛叶文彬是他们久未见面的老父亲,而事实上叶文彬看起来也就不到二十岁。
如此一对比,倒是更显出提学官的清正。
霍靖川一旁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姓叶的添了好几个几十岁的大儿子。”
谢柏峥:“。”
这何尝不是一种默契。
霍靖川话锋一转:“严徵和叶文彬也是臭味相投,这二人只是有个名义上的师兄弟关系,在京里时看着并不热络,这会怎么好像彼此很熟一样?”
这话害谢柏峥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怎么听着还有点酸?
谢柏峥忍了忍,还是没有在大庭广众下跟“鬼”说话。他搀扶着苏氏,低声道:“母亲,咱们回去吧?”
苏氏不放心地看着县衙。
谢柏峥劝道:“钦差大人审案也要有个时间,咱们回家一趟,别让祖母在家等急了。”
苏氏这才转回头,苦着脸点头。
两人一并转身往回走,没几步便刚好偶遇了张挽舟——谢柏峥先前请来写状书的那位讼师,他手里还与一位男子拉扯着。
光天化日,丝毫不顾体统。
再看被拉扯的这男子瘦骨嶙峋,像是受了极大的折磨。
谢柏峥看得疑惑,又刚好被这两人拦住去路,便就问道:“张讼师,这是怎么了?”
“咦?书生是你啊!”张挽舟这一分神,那男子又挣脱出去许多,他不得不更用力拉,口中道:“书生快帮帮我,拦住他别让他去送死!”
“钦差大人,草民有状要告——”那男子声嘶力竭,话没说完就被腾出手来的张挽舟捂住了嘴,阻止道:“你也知道自己一介草民,这民告官哪怕是到了钦差面前,还未说话便要就要被打三十板子,你不要命了?”
那男子眼中有泪,却仍挣扎着要往前去。
谢柏峥原以为这男子要寻死,便来搭了把手,这会还扯着男子的一条胳膊。即便是柔弱的苏氏,也拉着那男子的一片衣角。
结果却听了这样一段话。
谢柏峥原以为苏氏会害怕,可她却似乎将那片衣角攥得更紧了,求助得看向谢柏峥。大约是因为谢教谕也仍在狱中,她推己及人的缘故。
谢柏峥便鼓励道:“母亲想说什么,说了便是。”
众人看过来,在被注视的目光下,苏氏纠结了好一会才对那男子说:“别冲动,看你年纪与我儿差不多,怎么敢这样以身犯险,即便有冤屈也该多想想家人!”
张挽舟忙连着说道:“是啊,你多想想你妹子,她难不成希望你就这样折进去吗?”
那男子闻言似乎更觉伤心,脱了力一般倒下去。
谢柏峥与张挽舟两个人都扶他不起来。谢柏峥这时才发现不对:“张讼师,他身上有伤?”
“哎,说来话长。”张挽舟道:“还请书生与我一同将他送回医馆吧!”
谢柏峥询问地看向苏氏。
苏氏忙道:“你去吧,娘亲可以自己回去!县学就在附近,几步路便到了!”
谢柏峥点头。
霍靖川很有自觉,主动道:“我会替你看着,你放心去医馆吧。”
只要是他主动,这件事就很自然。
一点都不会有损庆王殿下的威武霸气。
……
一刻钟后。
谢柏峥与张挽舟终于将人送到了医馆,坐堂的大夫自然忙活着替人诊治不提。谢柏峥与张挽舟一起在医馆后院的石凳上坐下。
谢柏峥出了力气,原主这副身子大概是没彻底好全,这么一会就累得喘粗气:“说吧,怎么回事?这小哥是谁?看着也就弱冠的年纪。”
“此子乃是长安县下长水村一农户李三家儿子,名叫李四。”张挽舟解释:“乡下人,不识字,大多都这样取名。他父亲在族中排行老三,到了他这便在同辈中排行第四,其实他父母膝下只有一儿一女。”
“三年前,李四的母亲重病,家中为了延医问药花了不少银子,可他们就是在地里刨食的,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一顿饱饭,哪有余钱?”张挽舟同情道:“可那李三却不是个薄情寡义的,宁可卖了家中的两亩地,也要拿药救人。”
谢柏峥听他的语气,猜测最终结果并不如人意。
张挽舟果然无奈摇头:“只可惜李三散尽家财,卖了土地却没救活妻子,还欠了一大笔钱。他只好带着一双儿女去做佃农还债,却在半年前死于河工。”
谢柏峥吃惊:“他不是佃农么,怎么还要服劳役?”
张挽舟苦笑一声,“按照律例的确只需缴人丁税,可这世间道理哪有这么容易,总有人不愿意服劳役却愿意花钱,也总有人盼着那么丁点银子豁出命才能活下去。”
谢柏峥想了想他这话里的意思,无语了,实在觉得不可思议:这人的意思莫非是说,李三是替别人服了劳役?
张挽舟满脸地不可说。
而那李四,却在这医馆的诊间里传来痛哭声,实在令闻者揪心。
“你方才与那小哥说起的是他妹妹……”谢柏峥道:“此间还有别的冤情?”
“正是。”张挽舟疲倦道:“李三死后,便只剩下这一对兄妹相依为命,家中为救母欠下的治病钱还没还清,哪里有钱替父亲下葬。无奈之下,兄妹俩求上了地主老爷钱六。苦苦哀求,钱六却不愿理会,命人将这兄妹二人赶走,连佃户也不要他们做了。”
“这苦命的两兄妹走投无路之际,听说慈恩寺招工……”
张挽舟说到此处,观察了谢柏峥的神色,却不见他神色有异,只好顿了顿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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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兄妹二人骤然失怙,那人是本族的亲戚,又说得言之凿凿,自然是他说什么便信什么。就这么,兄妹二人稀里糊涂地成了慈恩寺的长工。”
“长工?”谢柏峥皱眉。
“是啊,白日里烧香拜佛,出门化缘——”张挽舟道:“在大户人家里卖了身做长工至少还能吃顿饱饭,慈恩寺的长工却是不管饭的。”
谢柏峥:“……”
近代资本家们都显得仁慈了。
“不止如此,白日化了缘回来,晚上还要去擦香客们踩过的地板,点寺里的长明灯。”张挽舟嘲讽道:“想来,是佛不度苦命人吧。”
谢柏峥嘴角抽了一下,面露不解。
张挽舟了然:“你是想问他们既早已失了土地,为何不走?你父亲是县学教谕,即便没有锦衣玉食,想来也是吃穿不愁,甚至还能去书院读书。可你知道流民们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慈恩寺再不堪,好歹也能有个住所,李四的妹妹李妹儿还能在灶房做个烧火丫头。”
谢柏峥默然:“李妹儿出事了?”
张挽舟叹道:“此事说来更不新鲜,她原本是在寺里的厨房做烧火丫头,这是个不错的活计,可李四却发现她一日日消沉下去,身上也总有磕磕碰碰的。李四去问,李妹儿只说是捡柴时受的伤。”
“直到两月前,他撞见寺庙中的僧人……”
张挽舟不忍再说下去,沉默许久,方才哑然道:“可惜他发现得太迟了,李妹儿早已被折磨得满身是伤,送了医馆也治不活了。”
“李四伤心不已,却不想慈恩寺那帮和尚全然不惧,甚至还给李妹儿配了阴婚。”张挽舟扯出一抹冷笑,“配给了本县主簿房中的一房小妾的娘家兄弟早夭的外甥,给了李四五百钱。”
谢柏峥:“……”
他都不知道该是什么表情了。
这未免也太嚣张了。
张挽舟仍继续道:“李四拿着那五百钱找上我,要状告县里的主簿。我替他写了诉状,吏房却不肯收他的状纸,叫他找僧录司去。僧录司将他一顿好打,那五百钱全拿来治伤了。伤没好全,诉状又在县衙和僧录司之间踢来踢去,你今日撞见那一出,正是李四灰心之下,才想冒险向钦差大人提告。”
谢柏峥闻言沉默。
这件事即便只是听一听,都太沉重了。谢柏峥冷静了一会,才道:“张讼师今日同我说这些,其实并非偶然吧?你两个月前便知道这件事,想必知道的不止这些。两个月间,李四也不曾上告通州府,想必是你拦着他,今日钦差才到他便想到要提告,此事不是你的提醒?”
张挽舟也不否认:“看来瞒不过你,我的确知道地下钱庄与慈恩寺的联系。我也只是猜测,或许这件事会与谢贤弟想做的事不谋而合,这才贸然叫贤弟撞见此事。愚兄不才,可此时恐怕是李四这苦命人为妹妹伸冤唯一的机会了。”
张挽舟起身,行了个作揖礼:“还请贤弟帮一帮他,在下虽位卑力薄,却也想还这世间多一分清明。若有我能做的,必全力而为。”
谢柏峥忙起身还礼。
张挽舟这话说得情深意切,叫他不得不动容。
而此时——
霍靖川送了苏氏归家后,便飘来寻人,刚好飘进这院中。他撞见这场面,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唯有震惊:“我这才一会没看住,你们就在夫妻对拜了?”
17. 不当老婆17【修】
第十七章
霍靖川飘进医馆时,几乎立即意识到谢柏峥与张挽舟之间的氛围与方才不同,像是有了某种共同的默契,这令他很不高兴。
庆王殿下做人时兴风作浪,当鬼了也自然不甘寂寞。
霍靖川说着,“欻”地一下飘到了谢柏峥面前,转头看向张挽舟,故意吓唬人似的。结果——
自然是想吓唬的人看不见他,看见他的人也没理他。
谢柏峥将张挽舟扶起来,口中道:“张讼师心怀公义,想来是李妹儿泉下有知,也会感激您的相助。”
张挽舟被说得耳热,不敢居功:“我不过是个靠替人抄抄写写混饭吃的,若我想出破局之法,也不会叫李四受那么些皮肉之苦了。”
话音刚落,医馆诊间里恰好传来了李四更凄惨的一嗓子,尾音还能听见一些颤抖。
谢柏峥:“……”
张挽舟解释:“县衙打完,僧录司也打他。他不甘心又要上告,又叫县衙的差爷一顿好打。我担心这么被打下去,他……”
谢柏峥默了默:“他就没想过自己去找慈恩寺讨公道?”
“讨公道”这三个字,说得意味不明。张挽舟听得大惊失色道:“贤弟怎的这般……直接?李四那就是个浆糊性子,他即便上了慈恩寺,也只有挨打的命。那些和尚,可是敢下死手的!”
谢柏峥冷笑:“呵,和尚。”
霍靖川听他似有怒意,疑惑地看向谢柏峥。
谢柏峥知道他好奇,便顺势与张挽舟道:“如此,张讼师将李妹儿一案的诉状与我拿来看看吧。”
张挽舟点头,从袖中取出来。
诉状张开,写满了李妹儿颠沛流离、受人欺凌的一生。霍靖川早就想知道这两人在谈什么,也凑过来看。
霍靖川看完,总算消停了。他看到状纸上提到的慈恩寺,正色道:“你怀疑这慈恩寺与私卖度牒一案有关?”
谢柏峥轻点头,他很难不做这样的联想。
可眼前的事,只看这一纸诉状是不够的。谢柏峥将诉状交还:“张讼师,关于地下钱庄与慈恩寺的关联,你知道多少?”
“不多。”张挽舟道:“只晓得那是和尚的产业,不过请了管事的代为经营——县城中有许多商铺都是如此,这钱庄有何特殊么?”
“……”
原来是他想多了。
谢柏峥这才好奇:“你仅凭这么一点联系,就找上我了?”
张挽舟挠头:“我这也是没办法,而且你一纸诉状能将布政使司副使家的公子都拉下马,我觉得你肯定很有正义感还聪明!”
谢柏峥冷不丁:“你替人写诉状多久了?”
张挽舟愣了愣:“李四是第一个找我的,你是第二个。”
谢柏峥猜到了:“哦。”
“咱们县里本就没有多少人要写诉状!”张挽舟辩驳道:“而且大家都喜欢找成名的讼师,这半年来除了李四,也就只有你误打误撞地找上了我!”
谢柏峥想起自己当初担心县中的讼师与当地豪强有勾结,提前将诉状透露出去,因此才特意避开了有名的讼师,这样说来倒真是凑巧了。
谢柏峥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眼前,他道:“如此,我有几句话要问问李四。”
张挽舟点头:“这个自然!”
李四在李妹儿出事后的两个月间,可谓是处处碰壁。整个县城也只有张挽舟这么个不知轻重的年轻人愿意为他奔走。
这一趟出门又撞回来一个,结果又勾起了他的委屈,话还没说先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谢柏峥无奈地,拿了手帕递给他。
李四受宠若惊地接过,擦了满脸的眼泪鼻涕。霍靖川的眼神在那手帕上盯了一会,又满眼嫌弃地转开。
谢柏峥待李四平静些,问他道:“你可知晓,欺负你妹妹的那和尚是何来历?”
李四一脸茫然。
张挽舟赶紧安抚:“不急,你慢慢想,总能想到一些蛛丝马迹的。”
谢柏峥思索着,重新问道:“你与他说过话,听他口音是本地人氏么?”
李四点头:“是,通州人氏。”
张挽舟赶紧道:“咱们这个地界,同乡不同音,隔着村子都是不同口音,你再仔细想想,他是本县的吗?”
“你想想他是说话是什么腔调?”
李四回忆道:“我常在乡间化缘,也听过不少人说话。那和尚——是陵安县的!陈家村有个好心的婶婶是从陵安县嫁来的,知道我有妹妹,还给我送过一个头花。可是妹儿她……”
李四说着又呜呜哭起来。
张挽舟却问:“贤弟问这些做什么,他已经出了家,知道他从前是哪家的又如何?”
谢柏峥暂时没回答,而是接着问:“他多大年纪,他是何时到慈恩寺的?”
张挽舟好像明白了什么,也看向李四。
李四道:“大约三十来岁,他何时剃度我不晓得,我与妹妹到慈恩寺时,他便已经在了。”
张挽舟恍然:“你是说?”
谢柏峥看向他。
张挽舟缩了缩脖子,“你说,你说。”
谢柏峥一锤定音:“他是逃丁。”
张挽舟震惊:“啊?”
谢柏峥道:“本朝不允许百姓随意出家,他不满三十五岁,陵安县衙没道理不发下文书,要他还俗。”
张挽舟闻言忧愁:“可是县衙若管得了,怎么还能任由他在寺庙里胡作非为?”
“陵安县衙管不了,不还有钦差么?”谢柏峥道:“你二人即刻前往陵安县确认逃户之事,若他当真依照法律要还俗,便将县衙的文书抄来交给钦差大人。”
李四看向张挽舟。
张挽舟皱眉,又放松:“或许可行!只要钦差大人下令,慈恩寺也不敢不放人!这样,便可以对薄公堂,还李妹儿一个清白!”
张挽舟说着恨不得立刻收拾东西,李四也激动得又要哭了。谢柏峥默默退了出来,离开医馆。
霍靖川自然是跟着他。
霍靖川观察他的神色问:“你不高兴了?”
谢柏峥回:“你没看到那诉状么?那小女孩才十三岁,先丧母又丧父,后流落到和尚庙里做个烧火丫头,却这么不明不白地赔了性命!那和尚,实在可恨!”
十三岁,在后世还是个没完成义务教育的未成年。
就这么死了,还被人配了阴婚!
竟是死了也不让她安宁!
霍靖川见他如此义愤填膺,也不知该如何宽慰他,只能捡谢柏峥爱听的说:“你那一纸诉状将科举舞弊案与林家还有地下钱庄绑到一起,如今再添上这一桩案子,慈恩寺大约也跑不了。”
“说来,其实也算是一个转机。”
谢柏峥:“哦。”
霍靖川:“……”
他不是最爱说正事,怎么还是不高兴?
真难哄啊。
-
回到家中。
县学值舍小院内,苏氏正在收拾一些瓜果蔬菜,摆在院墙边,刚好与祖母自己种的蔬果连在一起,不算错落有致,亦有一些野趣。
苏氏见谢柏峥回来了,与他解释道:“这都是县学的学生送来的。我原先只当你父亲治学甚严,学生们都颇有微词,却不想还有这样一天。”
“只盼你父亲早些归家,否则这些放坏了就还不回去了。”
谢柏峥疑问:“还回去?”
苏氏答道:“你还不晓得你父亲么,逢年过节都不肯收学生的礼,怎么肯收这些?你祖母今日替你父亲收了,来日也是要还回去的。”
谢柏峥一旁看着,都是些自家种的蔬果,在这个时代在这个时代的百姓眼中已经很贵重了?
祖母舀着一瓢水出来,给在院墙边收拾出来的地浇水,瞧见谢柏峥的表情笑道:“我孙儿是个有福气的,一出生你爹便是举人了,你可知在村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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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歪瓜裂枣那也是一年难吃上几回的?”
“……”
“县学有些学子家贫,送不起礼物的,都不收礼才能公平。”苏氏道:“我儿平日只读圣贤书,这些怕都是不晓得吧?”
谢柏峥从前只知道古代的生产低下,却没想过普通人在古代是什么样的生活。他想起李四一家,半生漂泊无依,最终却都没个好结局。
苏氏观他的神色,不愿见他多思多想,便提起别的来。她道:“今日在街上遇到那小子,可好些了?”
谢柏峥点头,“嗯,医馆的大夫诊治了。”
苏氏唏嘘道:“也是可怜啊,不知是有什么冤屈……”
谢柏峥平实道:“他母亲病重,家里卖了地换药治病,却没救活。他父亲死于河工,妹妹被人杀害,还配了阴婚。”
苏氏:“……”
祖母:“……”
见她二人都面有戚戚,祖母叹他一家实在可怜,谢柏峥默了默,问道:“若失了土地,便只有当佃户这一条出路么?”
祖母苦笑:“地主老爷家肯收,已经是极好了,做了流民更没有活路矣。”
谢柏峥:“若学些手艺呢?”
“便是做豆腐的手艺,那都是家传的。”祖母道:“孙儿啊,你愿意忧心这些是好事,可也得先填饱自己个儿的肚子。这个时辰了,饿了吧?”
苏氏也道:“是是是,咱们快摆饭罢!”
谢柏峥还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他在历史书上学到的民生多艰,好似今日才总算翻开了这半页。
可不及深思,新鲜的饭食已经摆了上来,烟火香气冲淡了他的情绪,叫他暂且先专注眼前。
-
而此刻,县衙中——
叶文彬作为钦差到了县衙中,自然要摆酒迎接。叶文彬虽不耐烦,却也耐着性子吃了这一席。他自幼又是在宫中行走的,礼仪上从来叫人挑不出错。
席间,他得知这案件竟然还没开始审理。
他一时竟有些控制不住神情,太过于震惊了!
不过他收到了严徵的暗示,并未当场发作。
散席后,叶文彬跟着严徵到后堂,奇道:“师兄,我早便叫人送了信去通州府,知府怎么还不来?”
——叶文彬幼年时在宫中教养,亦是大学时替他开蒙,叫这一声师兄是亲近,却不是单纯客套。
严徵虽然一直在翰林院任职,从未被外放过,但却也知晓这些官场手段。通州知府这是故意拖着不来,等搞清楚钦差对此事是何态度,再出现才是稳妥。
严徵虽看不惯这些,却也不愿背后说人:“师弟别急,虽然还未开堂,我却也已叫人将县试答卷都找出来看了一遍。举报内容并不虚假,陈县令出的题的确刁钻,满县的学子也唯有二人答出了那一题。我将试卷已经整理好,你一会也看看。”
叶文彬:“两位学子?”
严徵点头:“不错。我已经问过这两位学子的夫子,都说不曾在学堂上提起过陛下所做的那首诗。此事确认两人都有嫌疑。”
严徵将那两份县试答卷都拿出来,叶文彬看了后,拍板:“那还等什么,连夜审问便是!”
叶文彬是公主独子,生父又是叶将军,此次出门自然带了不少人。他一声令下,随从便出发去驿站传来同行的叶家军。
虽然知府迟迟不现身,但是钦差到了,办案效率直线提升——当夜,便审出了卖试题的陈县令家家奴。
陈家家奴根本扛不住审问,直接就招了。不过他只承认自己卖了试题,至于卖给谁,却咬死了不知道:“小人只管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哪里晓得是谁买的,此事到底不光彩,哪有报上姓名才卖题的道理?”
这样看来,虽然仍有两位嫌疑人,但案件似乎即将告破。县衙众人正要去歇息,却陡然出了新变化——
狱中的林家公子有话要说!他要戴罪立功,要指认这县试舞弊的第三人!
18.不当老婆18【修】
第十八章
这大概是具象化的花言巧语。
谢柏峥被气蒙了。这人怎么巧言令色,张嘴就来?
谢柏峥一时竟然接不上话。
霍靖川倒很自如:“虽然你现在这表情甚是可爱,但是本王不得不提醒你,你母亲苏氏在你门口,仿佛要进来,却又没进来。”
“不如你出去——”
霍靖川话没说完,谢柏峥已站了起来去开门了。看背影,好像还有几分气急败坏。
苏氏原本已经睡下,可思来想去,还是点起灯,替谢教谕收拾出了几件衣裳,否则她实在心中难安。
苏氏推门出去,才探出头便发现谢柏峥的屋子还亮着灯。
她犹豫几息,却迟迟没有动作——她仍旧担心替谢教谕送衣物会为难了谢柏峥。那毕竟是县衙,谢柏峥又才这么点年纪,平日里除了读书也不曾经历过大事。
苏氏由于徘徊时,谢柏峥的房门忽然打开了,讶然道:“母亲,还未就寝么?”
苏氏手里拿着包袱,下意识地藏了藏,胡乱道:“这便要回房了。”
谢柏峥自然看出她的局促窘迫,也不难猜出苏氏的想法。他宽慰道:“母亲不必过于忧心,左不过这两日,父亲就该归家了。”
这话说完,谢柏峥停了停。
科举舞弊案事发不过这两日,他定会被牵涉其中。谢柏峥决定给苏氏一个心理准备,斟酌道:“若家里再发生旁的事,母亲也不必过于慌乱,只需照看好自身与祖母。”
苏氏不明白还会有什么更糟糕的事,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谢柏峥送到了房门口。
谢柏峥道:“母亲且放心,有我在。”
苏氏听了这话,下意识地把包袱递了过去:“这是娘亲给你父亲收拾的换洗衣服!”
一说完,就关上了房门。
谢柏峥:“……”
霍靖川从谢柏峥的房间飘出来,半倚在门边说:“苏氏这话,约莫是犹豫了大半日才总算说出来了。”
谢柏峥拎起包袱回房,“母亲原是不想我为难。”
霍靖川笑着点头,不作评价。他还要跟着人进去,谢柏峥却拦住他。霍靖川思索片刻才反应过来:“你要洗漱了,那我在房外等着便是。”
谢柏峥只觉莫名其妙,怎么突然还委屈上了?
霍靖川在这小院里飘了起来,百无聊赖地在围墙上坐下。他在京中时周围总是吵吵嚷嚷,此刻地安静竟是从未有过的。
只是不过片刻,他便听到了不寻常的动静,也不知是谁吵嚷了庆王殿下。他仔细一看,是有两人蹲在墙角,不知在密谋什么。
庆王殿下在京中时,兴风作浪的官家少爷也识得不少,放浪形骸之事也并不少见,可的确没见过这等宵小。即便有,大约也犯不到王爷手里。
霍靖川飘了下去,看这两人“当面”密谋。
一个说:“管事的说,把这院子点了。”
另一个说:“你没听到我说什么吗?这书生奇异得很,他——”
霍靖川看出来,这人刚好就是那爱看江湖话本的,武僧假扮的小厮。
霍靖川失了兴致,重新飘回去找谢柏峥。
而谢柏峥此时,刚好才洗漱完,在房中只穿了里衣。霍靖川乍然看见这场面,一时愣住。
庆王殿下的尽管名声在外,其实也并不擅长处理这样的场面,这和他两日前突然出现在某人床上不同,那时的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这一次,活像是他故意闯进某人的房间似的。
于是他就这样目瞪口呆地,和转身的谢柏峥四目相对了。谢柏峥完全没意识到有任何不对劲,自然地问:“怎么了,何事?”
霍靖川像是被定住了一般,连手指都不动一下地说:“慈恩寺那和尚带着人要来烧你家院子。”
谢柏峥:“?”
谢柏峥疑惑地看着他,一时竟然没有从霍靖川这个“超冷酷超平静”的语气中,读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等他在延迟反应过来时,却见霍靖川的目光紧紧落在他头顶,再次开口:“你要不要先把衣服穿上?”
“……”
谢柏峥简直难以置信,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管什么衣服?于是就随手抓了一件外袍卷了卷出去,一路小跑到院中,没见到火光,也没闻到火油味。
谢柏峥放心了一半,问道:“人在哪?”
霍靖川指了指小院的围墙,总算神色如常——只是想比眼下来说还是有一些过于迟钝淡定:“院墙外蹲着。两个人,带着火折子和半桶油。”
谢柏峥被霍靖川的态度影响,也莫名不紧张,而是伸手开始感受风向。此时只有一些西南向的微风,如果真点起火来未必会烧得很快,只是若救火不及时,烧到县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古代建筑又不可能防火!
他只好找来梯子,爬上去看个究竟。
谢柏峥趴在墙头往下看,的确是昨日见过的小厮与另一个壮汉。他二人仿佛在争执些什么,谢柏峥听不清楚,皱眉问道:“他们在吵什么?”
霍靖川总结:“那伙计觉得你身怀妖术,能隔空打人,在劝他的同伙放弃。”
谢柏峥嘴角抽了抽,犯罪分子的智商好像不太行。可是傻子,做坏事是真的会下力气,所以还是要先想法子解围。
——这火不能真烧起来,又得抓他们个现行。
霍靖川问:“打算怎么做?”
谢柏峥看地下那二人估计还得争论一阵子,趴在围墙下问:“自然是不能让这火烧起来,土木结构的房屋一烧起来就很难灭,要不你还是——你再去吓吓他?让他二人多吵一会,好让我有时间将家人叫醒?”
霍靖川沉稳地评价:“你有点把这两人当傻子。”
谢柏峥悄声下了梯子,也不否认说:“有些人看着正常,也不碍成亲生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也没人看得出智力有缺。底下那个,他真信江湖话本,不聪明得很明显。”
“……”
有理有据。
霍靖川道:“万一打草惊蛇呢?”
谢柏峥答:“把人吓走了不是更好?”
霍靖川只好拿出了他价值连城的扇子——尽管不能真的扇起风来。谢柏落地回到院中,在这一瞬间做出抉择——他将房间里的褥子抱出来打湿铺在苏氏房门口,以备火真的烧起来好救人,接着他去将睡着的祖母叫了起来。
祖母听谢柏峥说清发生了何事之后,立刻警觉起来,带着谢柏峥找趁手的工具。最终她将闩门的木棍塞到了谢柏峥手里。
谢柏峥默了默道:“祖母,咱们兵分两路,你去街上寻更夫来——防火防盗都是更夫之责,他知道该怎么做!”
祖母到底有些阅历,遇事并不慌张,猫着身出门去。她悄声:“祖母晓得该去哪里找人,你自己且当心,你不比做农活的汉子有劲,不必收着力气!”
谢柏峥:“……”
二人分头行动,谢柏峥借着月光绕到院墙外,转弯处隔着几步路的距离间,他总算听清了二人在争执什么。一人说:“别磨磨唧唧了,再过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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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更夫便又该来这条街了,赶紧点了!”
他话音刚落,霍靖川便往那小厮脸上扇风。
再次阴风阵阵。
那小厮吓得腿打颤,直接撂挑子:“我不干,你自己干吧!”
另一人气急,骂骂咧咧地弯下腰去拎油桶,方才拎起桶来要将油泼出去,谢柏峥抓住时机在他腰上踹了一脚,紧接着一棍子打了下去。
这人被打得趴在地上,谢柏峥又果断地将掉在地上的油桶拎起来扣在了刚爬起来的人的脑袋上。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他这突然出现,将原本就受惊吓的小厮又给吓了一通。谢柏峥拎起棍子,对人灿烂一笑:“愣着干什么,赶紧跑啊。”
这一笑,更吓人了。
那小厮脚底沾上了油桶倒下淌出来的油,这才如梦初醒,想起自己是学过功夫的,不该怕这个书生。
他镇定下来,抬手起手势。
谢柏峥见状握紧了手里的棍子,而于此同时——
身后传来了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听起来训练有素,并不像是祖母与更夫们能发出的动静。谢柏峥瞬间将心提到嗓子眼,不知道来者是敌视是友!
=
两个时辰前,长安县衙。
叶文彬作为钦差到访,县衙官员们自然要摆酒迎接。尽管叶文彬不耐烦被过分恭维,面上却从不会叫人挑出错来,在成为一个尊贵的勋爵子弟这一点上他的确经验丰富。
京中来的贵人看起来不是个拿架子的,席上自然也就松泛一些,甚至比起对早来了两日的提学官严徵更亲近些。
直到他们提及县试的舞弊案件竟然还没开始审理,叶文彬竟也有些控制不住神情,他太过于震惊了!
只是严徵在一旁,他并未当场发作。
散席后,叶文彬跟着严徵到后堂,怪道:“严师兄,我早便叫人送了信去通州府,通州知府怎么还不来?”
——叶文彬幼年时在宫中教养,亦是大学士替他开蒙,叫这一声严师兄是亲近,并不是单纯客套。
严徵虽然一直在翰林院任职,从未被外放过,却也知晓那些官场手段。只是他虽看不惯这些,却也不愿背后说人:“师弟别急,虽然还未开堂,我却也已叫人将县试答卷都找出来看了一遍。举报内容并不虚假,陈县令出的题的确刁钻,满县的学子也唯有二人答出了那一题。”
叶文彬:“两位学子?”
严徵点头:“不错。我已经问过这两位学子的夫子,都说不曾在学堂上提起过陛下所做的那首诗。此事确认两人都有嫌疑。”
严徵叫人将那两份县试答卷都拿出来,叶文彬仔细看后,认定严徵的判断无误。因此他即刻拍板:“那还等什么,连夜审问便是!”
叶文彬是公主独子,生父又是叶将军,此次出门自然带了不少人。他一声令下,随从便出发去驿站传来同行的叶家军。
虽然知府迟迟不现身,但是钦差到了,办案效率直线提升——当夜,便审出了卖试题的陈县令家家奴。陈家家奴根本扛不住审问,直接就招了。
不过他只承认自己卖了试题,至于卖给谁,却咬死了不知道:“小人只管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哪里晓得是谁买的,此事到底不光彩,哪有报上姓名才卖题的道理?”
这样看来,虽然仍有两位嫌疑人,但案件似乎即将告破。县衙众人正要去歇息,却陡然出了新变化——
狱中的林家公子有话要说!他要戴罪立功,要指认这县试舞弊的第三人!
19.不当老婆19
第十九章
林家公子在狱中便能得知县衙中办案的进度,此事虽然可疑,但是既然有了新的突破口,自然是要重新审理。
得了严徵的的首肯,叶文彬即刻命令提人。
林秋笙在狱中被关了两日,再出现时便是一副悔恨交加的样子跪在地上。尽管他的身形不见消瘦,依旧是巨大的一团。
他见到堂上的人,便有如见了亲人一般,张嘴就要嚎。
叶文彬见他如此有碍观瞻,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开口问他:“林秋笙,你要举告何人?”
叶文彬的架子往人前一端,也是很能唬人的。
林秋笙还没嚎出来,就老老实实地咽了下去,开始叫冤:“二位大人,学生冤枉啊!学生自知天生资质有限,读不懂圣人之学,亦写不出锦绣文章,唯有家中的西席先生替我润笔几篇才堪堪将学业打发了。”
“原本家中只想着读书明理,不敢奢求什么功名。只是家父有一腔报国心肠,膝下又只有我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林秋笙说着痛哭流涕:“学生也是不想父亲失望,这才一时鬼迷心窍听信了同窗的小人谗言!”
“我在书院的那位同窗姓谢,名叫谢柏峥,是他自作主张买来了县试考题送给学生。学生当真是一时不查,才叫人蒙骗了!”
“还请两位大人念在我父亲为国为民的份上,为学生做主啊!学生是受人诓骗才犯下错来啊!”
这是将脏水尽数泼到了谢柏峥头上,他倒是清清白白了。
严徵早便看过所有的县试答卷,并不记得有这样一位学子。他眼神示意,候在一旁的官员答道:“林公子所说的学子,在县试第一日便晕倒在考场上,被抬出去了。”
严徵闻言更觉荒谬,连第一日考试都熬不过去的学子,竟是主谋?他不动声色问道:“林秋笙,你所言可有凭证?”
“自然是有的!”林秋笙道:“那姓谢的家中贫困,为了买县试考题,还向钱庄借了一千两银子!”
——叶文彬抬眼看向严徵,一千两银这个数目是对上了!
“如此说来,你说的那人不顾自己也要考县试,将试题买来送给你,还不惜欠下这么多银子,只为构陷你科举舞弊?”
严徵疾言厉色:“他此举又有何目的?”
“自然是为了他父亲升迁!”叶文彬十分肯定地说道:“他父亲做县学教谕已经十多年了,迟迟不见升迁,事成之后他好以此要挟我父亲保他那没用的爹升迁!”
“……”
一旁陪审的,也有长安县学的官吏,此时上前解释:“谢教谕的确是十一年前到此处为官,今年县试因谢家小子也入场考试,并未参与评卷,故才叫副学官当了县试的副考官。”
此事严徵知道得清楚,这是解释给叶文彬听的。严徵亦点头道:“的确如此,以防串供,县学的官员都分开关押在县衙。”
原本这只是一句不甚要紧的话,甚至这谢教谕也是个不甚要紧的人。叶文彬却仿佛上了心,问:“这谢教谕是举人出身?”
县学官吏答:“回小侯爷,谢教谕是康元十六年的举人。中举后,由吏部选派,来小县做了县学的教谕。”
叶文彬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堂中的官员不明所以,典史出声问道:“小侯爷,可要提人?”
叶文彬却摆手。
他细想方才林秋笙言语中有许多漏洞,多是猜测而非实证。但是林秋笙既然这般举告了,又牵涉朝廷官员升迁,身为钦差自然不能不理会。
叶文彬心累地吩咐:“去谢家提人吧。”
严徵将叶文彬的表现看在眼里,知晓这里恐怕有旁的内情。他便吩咐:“等人提来再说,去替小侯爷与本官沏茶来。”
两人遂不再理会林秋笙等人,转到内堂。
县衙并无好茶,叶文彬也真的将就喝了。他将方才回话的县学官吏一并叫到内堂问话:“叶秋笙所说的谢教谕,他为官如何。”
这县学官吏原本只是被叫来充数的——没办法,正副学官都叫人关起来了,只能把他提出来。
他头一次回大人物的话,心中颤颤:“回小侯爷,小人是个没见识的泥腿子,不敢擅评大人为官,只是知晓谢教谕来了本县之后,进学的农家子便多了不少。谢先生虽治学严厉却不收学生们的孝敬,对待家中清贫的学子们也是一视同仁,尤其不许学子们有攀比风气。”
叶文彬闻言点头:“如此说来,他倒是不错?朝廷三年一考评,为何没有升迁?”
那官吏苦笑:“小侯爷,小人哪里懂这个!”
严徵也在一旁听着,他身为提学官自然关心县中学风。他跟着问道:“这位谢教谕,是如何做得?”
县学官吏道:“回大人,凡本县生员,考中举人前都要在县学中参加每月一次的旬考。按照考试名次分派本月的班号,学子们不许迟到或早退,谢先生每日一早便会来点卯。若有擅自缺课者,要罚扫课室一月。”
能读得起书的人家,家中多有奴仆伺侯,做洒扫的确已经是严苛的惩罚了。
这县学的官吏所言不虚。
听到这里便差不多了,叶文彬也没有再问,打发人去了外间。
事关县学教谕,严徵倒是不必忌讳什么,直言问道:“小侯爷是与那谢教谕家有什么渊源么?”
叶文彬不怪他问,此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不瞒叶师兄,是我祖母那一辈的渊源。我祖母的幼妹早年嫁给了瑛国公为妻,婚后生下了一个女儿,正是这谢教谕的妻子。”
严徵闻言,低头拿起了茶杯。
他在京中也常与勋贵们打交道,可瑛国公亲女嫁给一个举人出身的读书人,还当了这不入流的官眷,他在京中也未曾听见什么风声。
此事并不寻常,定有旁的隐情。
只是叶文彬不说,他自然也不好追问。严徵慢声道:“原来如此,听方才的回话,这谢教谕并非不知利害的人,小侯爷不必忧心。”
叶文彬只是略一点头,其实也并未轻信那林秋笙所言。只是他有这样一层关系,反倒不好多言,以免有失偏颇。
叶文彬客套道:“如此便仰赖严师兄了,事关学事,我只在一旁听着便是。”
说完,又对身后的随从道:“叶森,你亲自拿了我的令牌去通州府,你且告诉那通州知府,明日一早开堂之,便是爬也要爬到堂上来。否则等我回了京,定要在圣上面前参他一本!”
随从得令,“谨遵小侯爷吩咐!”
-
另一头,叶家军再次出动,前往被举告那书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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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此行原本并不该有什么意外,然而他们见到了——
一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拿着长长的一条木棍,与他对峙的人作小厮打扮,地上还有一个壮汉被套了一个油桶,正在地上蠕动哀嚎破口大骂。
而地上流了一地的火油。
谢柏峥比那小厮更快看到来人,见这些人均是整齐的打扮,实在辩不明身份。他看向霍靖川,对方提醒道:“叶家军,叶文彬的人。”
谢柏峥还记得叶文彬是钦差,虽然这些人很有可能十来抓他的,但他们只要不是地下钱庄的人,那就是他的人。
谢柏峥当机立断丢下了木棍,大声呼救:“快来人,救命啊!有人要杀人放火了!”
……
谢柏峥话音刚落下没多久,那小厮已经被叶家军拿下了。叶家军领队出门时是来捉拿嫌犯的,在半路上先摆平了一起杀人放火案。
叶家军不愧是军中猛人,三下五除二便将人搜检个干净,光火折子搜检出了好多个。那小厮脸都白了,直接被吓得流口水。
叶家军领队嫌弃地撇了一眼,看向谢柏峥:“你这书生胆子倒大,大半夜怎的还在外头?”
谢柏峥答:“回这位军爷,他二人要放火烧的是我家院子。”
“你知道我是行伍中人?”说完又觉得不对,想起什么似的说:“你家?你姓谢?”
谢柏峥点头:“正是,怎么?”
叶家军的这位领队是叶文彬的亲信,自然知晓眼前这年轻人大约就是将军府老妇人的侄孙,与他家小侯爷是表亲。这样一来,这就不算是一桩闲事了。
领队思索片刻,命人不必等到第二日,直接将被抓现行的二人一并带去县衙。
吩咐完,方才转身对谢柏峥道:“谢小公子,今晚咱们小侯爷连夜审案,命我等请您去县衙回话。”
语气可谓十分温和,一点也不像是提审嫌犯。
谢柏峥心中觉得奇怪,面上却未表现出来。他同领队道:“自然不敢推辞,请这位军爷带路。”
于是,重整人马打算回县衙。
与此同时,远处又跑来了三两个人——谢家祖母与两位更夫。更夫听说有人放火,赶紧抄起家伙就来了,到了现场倒吸一口气。
这大半夜的,什么场面啊?
祖母落后几步,还没抬眼看人,只在催促:“你们怎么不跑了,敢情人家要放火烧的不是你家——”
祖母说着抬起头,也默默收声。
谢柏峥隔着叶家军,与她道:“祖母,我没事,家里也没事了,多亏了几位军爷相助。我即刻要跟去县衙回话,明日才回来!”
祖母闻言,呆滞:“哦,好好。”
谢柏峥见自己并不被阻拦,于是又走上前与祖母说了几句话,这才跟着叶家军的人去县衙。路上,他默默地与霍靖川对视,十分不解,
这领队的态度有点不太对劲吧?
对他有一些太宽容了。
他看向霍靖川,霍靖川也摸不着头脑。最终,庆王殿下得出推断——“那姓叶的本来就是个沽名钓誉的假正经,他身边人估计也是跟他学的,你可千万别上当!”
“他定是故意叫你放松警惕,然后冤枉死你!”
“……”
盼他点好吧!
20.不当老婆20
第二十章
朝廷为长安县的这一桩科考舞弊案派下钦差来,是为表明天子对科考一事的重视,是做给全天下学子看的。
以至于为这一个案件,兴师动众地搞了个三堂会审。
其一,自然是提学官严徵。
其二,是派了叶文彬为钦差,他虽然年纪轻,但身份足够代表皇家。
其三,则是通州知府充当副使,负责审理案件。
换言之,只有通州知府才是来审案的,严徵在科举考试领域还能提供一些技术支持,叶文彬则是监督。
也就是说,三人都到齐了才能正式开始审案。正因此,才有前头叶文彬派他的心腹随从去请通州知府一事。
通州知府迟迟不到长安县,并非因为他敢对钦差不敬,反而是这位知府大人在朝中耳目众多,所以比旁人知道更多内情。
此事还得从县试结束的第三日说起——
那一日,提学官严徵得知长安县生员鲁本陈实名举报本县学子郑文清科考舞弊,长安县令李荣斌提前泄露考题,科考不公!
严徵虽初为学政,但到底是翰林出身,知晓朝堂的厉害。看过县试考题后,他就意识到此事不大可能善了,更不可能在他手里就能结案,与其将来被闹大了不好收场,不如将此事趁早报给朝廷。
严徵是阁老门生,在一些事情上总归是比旁人更便宜些的。他当即就写了一份折子呈到内阁,另外还给他身居内阁的老师送了一份书信。
这一切准备就绪后,他又等了两日才赶往长安县衙。
等的这两日,就是为了一定程度上平息事态。可没想到的是,严徵那份折子呈上去后,在朝中掀起了比他预料得更大的波澜,其中的缘由主要有两个。
其一,是因为严徵在折子中附上了县试考题,而“黄花”一词刚好出自永寿帝所作的诗。
其二,则言官不知为何得知了此事且大做文章!
说来这也算长安县令运道不佳,他作为主考官想要借县试题奉承永寿帝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做官的奉承皇帝并不丢人,内阁中也不是没有因青词写得颇得圣心而升迁的大臣。
可偏偏陈县令选了一首虽然是永寿帝所作但却没多少人听过的诗放到了县试考题里,偏偏就是这一题引起了舞弊的风波。
偏偏还叫言官们知道了,那就断然没有放过此事的道理!
言官们不仅弹劾百官,更十分勇敢地以“骂皇帝”为己任,于是他们充分发挥起哄架秧子的精神,将这一桩县试舞弊案直接摆到了大朝会上。
矛头直指永寿帝,大概是这样说的——
“陛下您也是读过史书的人,应当知道贤明的君主肯定是不喜欢整日被溜须拍马的,您怎能任由朝中这种风气盛行,以至于奸臣当道乃至祸国殃民?更何况,科举考试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呀,有那么多圣人文章都还学不过来,怎么能去学你小时候写的打油诗?皇帝啊,你要有礼义廉耻啊!”
“……”
总而言之,是把皇帝给骂上了。
永寿帝被气得不轻,但是一则,这是言官不能随便打;二则,这是言官,不能随便杀。所以只能派钦差到长安县,摆出他作为天子的贤明态度,也务必要将这一桩舞弊案查个清楚!
通州知府得知此事令龙颜震怒,自然不敢轻慢。他迟迟不到长安县,不是因为他胆大包天敢不把钦差放在眼里,正是因为这事在朝中已经闹大了,他才不敢轻易露面。
在朝中,他担心自己成为皇帝的出气筒。
在地方,他担心自己处理得不好,又让布政使司的林大人对他怀恨在心。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进退两难。
其实通州知府的担心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毕竟参与查案的三个人。一个阁老门生严徵,后台硬。另一个是公主的独子叶文彬,后台更硬。
长安县令又是一个芝麻官,朝中根本无人在意,所以也就只有他这个做知府的,分量刚好够给皇帝消气。
而牵涉进舞弊案的林秋笙,他的父亲任布政使司副使,不巧正是他的上官。
这岂不是活该他倒霉?
通州知府愁得不知如何是好,与他的师爷幕友也都商量不出一个好计策,于是就采用了虽然无耻但是或许有用的办法——
拖。
总归要拖到钦差将态度表明了,他再出面顺水推舟一把,哪怕是受一些皇帝的训斥,也不能的最直属上司。
否则,他这辈子都别想再往上升了。
明确了这一应对战略,通州知府便开始一边派属下打探消息,一边在通州府衙稳坐高台。直到——
叶家军连夜拜访了他家。
-
另一边,长安县。
林秋笙状告谢柏峥一事,叫整个县衙忙得人仰马翻,他们要找人来替林秋笙写供词、要将提及的证人都找齐,之后才能请钦差大人开堂审案。
这时间,谢柏峥反倒无事可做了。
他只需在房中整理好衣冠,等待官差的传召。
书生的装束简单,片刻就好。可谢柏峥并没有立即从铜镜前移开,原因无他——镜中人的长相不说和他一摸一样,至少也有七八分相似。
还有一直被他忽略的——
他和原主同名同姓,这一点从那位叶家军领队的口中也再一次证实了。
这会是他穿越的理由吗?
谢柏峥走神片刻,还不及深思便作罢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出现在这个朝代的理由,或是解决了眼前的麻烦之后能否回去,都要先洗清了身上的嫌疑才有后论。
霍靖川倒是很自在,自成风流地在窗边一靠,十足的纨绔公子模样。只是有一样,他仿佛一直在盯着谢柏峥。
谢柏峥疑惑地转身。
霍靖川解释:“我以为你能在镜中看见我。”
并不能。
谢柏峥接受了这个解释,并未多纠结。他估摸了一下时间,此刻大约是凌晨三四点。钱庄的管事、林家府上的帮闲陆久之等人都陆续被带了来,县衙内灯火通明,皂班的衙役们也已经提着灯笼候着。
可是却迟迟不见升堂。
看起来,像是还在等什么人,是布政使司,还是通州知府?
左右便是这两个可能。
可林秋笙的祖父便是布政使司副使,论理应当回避的,如此县衙等的人便就不作他想了。谢柏峥想明白这一点,不由问道:“这通州知府,是什么来头?”
架子还挺大的。
霍靖川对此人没什么印象,思索道:“没什么印象,应当只是平平无奇?”
话音刚落下,二人便听到了这位平平无奇的通州知府抵达的动静。谢柏峥推开窗往外看,刚好就看见通州知府从马车上下来
——蹲在地上吐的场景。
这也不能怪通州知府,叶家军视叶文彬的命令为军令。军令如山,军令说要通州知府明日之前到这长安县衙,那自然就要按时到。
至于通州知府这个四体不勤的身体能不能扛得住连夜奔袭,这就不是叶家军该考虑的范围了,总之人带到了!
谢柏峥看了一会:“他这是,被人劫了来的?”
霍靖川赞同:“嗯,叶文彬干的。”
谢柏峥好笑:“叶文彬即便是公主的儿子,想必也不敢得罪你。怎么你好像,很不待见他?”
霍靖川却不肯说:“我为何要与你讨论别的男人?”
谢柏峥:“……”
谢柏峥直指关键:“他到底告你什么状了?”
霍靖川本不想说的,可是想到一会这书生便要上公堂受审,是该放松一些心情,权当是他哄人高兴了,便开口道:“八岁那年,听闻母后要出宫主持亲蚕礼,我也想跟着去。可若是直接说,父皇定然不会同意,于是为了那一日念不成书,我就……提前给教书先生下了泻药。”
不愧是他啊!
谢柏峥弯眼:“此事叶文彬又是如何得知的?”
“我告诉他的。”霍靖川提起来便后悔不迭:“我想着他每日进宫读书也麻烦,便叫人送信给他,叫他第二日只管睡到日上三竿,可他当场便告发了我。”
谢柏峥听得入神:“然后呢?”
“泻药已经下了,为了保证教书先生第二日进不了宫,足足加重了三倍的药量,险些让老先生提前告老还乡。”霍靖川渐渐有些笑不出来:“父皇得知此事后震怒,往上数三代也没见过我这么不着调的不肖子孙,于是在养心殿摆了一张桌子,结结实实看管了我好几年,直到他病得上不了大朝会。”
谢柏峥闻言,倒是咂摸出一些他这话的言外之意。
霍靖川并不是太子,可却是在皇帝眼皮底下被养大的。储君尚且要与朝臣们保持距离,以免招来猜忌,可霍靖川却能够与御前的大臣们低头不见抬头见。
即便霍靖川与后来的永寿帝都是中宫皇后所出,可这在有心人眼中,又是什么信号?
庆王在历史上最终成了一位著名的皇家逆子,与这些事或许也很难说没有关联。甚至于,他变成如今这幅样子……
连是死是活都还不知道。
霍靖川本人却似乎不见半点愁绪,只是讲到这里硬生生刹了车。他抱着胳膊往外看:“那知府看样子快吐完了。”
谢柏峥也无意与庆王殿下本人讨论皇室秘辛,下意识接道:“是,该升堂了。”
-
长安县衙整夜灯火通明,钦差大人要开堂审案的消息已经传遍。此时宵禁已解,早起的摊贩也已忙碌起来,上街的百姓们都决定去凑这个热闹。
辰时将至,惊堂木应声而落。
通州知府黄应华高坐堂上,叶文彬与严徵在侧旁听。这一桩县试舞弊案,终于正式开始审理。
黄知府早已看过案卷,对这桩案件的始末了然于心。只是他不问一开始被状告的郑文清与陈县令,更不问林秋笙。
他先问谢柏峥:“长安县学子谢柏峥,你同窗林秋笙举告你买县试考题欲行舞弊,又借机诬陷同窗,以此为由要挟布政使司林大人保你父升迁,你可认罪?”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众人都未想到,知府大人竟然会从这个角度开始审案。钦差大人还在一旁看着呢,这未免也官官相护得太明显了吧?
然而黄知府他自有想法,他要将林秋笙从这个舞弊案中先捞出来再论其他。于公,林秋笙的祖父是他的上官;于私,他与林禄本就是同年,私交甚笃。
无论如何都该捞林秋笙一把。
黄兴华在堂上喝道:“书生谢柏峥,上前答话。”
谢柏峥镇定上前,拱手道:“回府尊大人,学生在。只是……”
谢柏峥说着,状似为难地看着堂上,无奈道:“学生昨日便来过衙门,也交了诉状给吏房当值的官差,早将此事交代清楚了!此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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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黄知府不晓得此事,却也不愿给他机会辩驳,神情严肃地打断:“堂下书生,不可诡辩!”
谢柏峥却不怕他,只是满脸委屈:“学生怎能不辨驳,此事实在冤屈,府尊大人若是早一日开堂审案,定能早些还学生清白,哪里还有让歹人趁夜放火的机会?”
黄知府:“……”
又是他不知道的事。
谢柏峥高声继续道:“学生家住县学内的值舍,距离县衙也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啊!”
黄知府见略不过去,问左右:“可有此事?”
谢柏峥又答:“回府尊大人,县衙传人时刚好撞见,放火之人被当场抓获。”
黄兴华直觉审案的节奏似乎有些偏,他复又拍了一下惊堂木:“今日要论的是县试舞弊案,此事稍后再提。”
“不可啊,大人。”谢柏峥往下一拜:“学生昨日状告正与县试有关。学生要状告林秋笙伙同地下钱庄盗我一千两银,不仅拿这一千两银子买了县试考题,更要将科举舞弊这等大罪嫁祸于学生,实在是千古奇冤啊!”
“还请大人看一看学生昨日的诉状吧!”
黄知府高坐堂上,莫名觉得有些棘手。他本以为谢柏峥是个文弱书生,林秋笙的状告又是人证物证齐全,被告之人定是被随意拿捏。
可没想到开堂后寥寥几句,却都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一旁,县衙的师爷已经命人将那诉状找了出来,塞给了县丞大人。县丞接了这烫手山芋,只能硬着头皮送上去。
只是他犹犹豫豫,不知该给谁。
公堂上可不止一位知府大人,还有钦差和提学官大人在哩!
县丞还在哆嗦,叶文彬率先开口:“将诉状拿来我看。”
起了这个头,公堂上再次安静下来。要论起身份来,十个黄知府也比不过一个叶文彬,黄兴华自然不敢多言。
叶文彬拿起诉状,一目十行地看完,随手递给了严徵。
黄知府:“……”
果然最后才能轮到他。
堂下,叶文彬已经在问谢柏峥:“你诉状中说,林秋笙伙同地下钱庄骗你钱财,哄骗你向钱庄接了一千两银子。而后又趁夜将这钱偷走,拿去买了县试考题?如今,却反过来构陷你县试舞弊?”
叶文彬看起来是个学霸,总结得十分到位,
谢柏峥奏答:“是的。”
叶文彬点头,接着问:“他们是如何诓骗你借那一千两银子的?”
谢柏峥闻言,心中一喜,这可是问到点子上了!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一点,刚好背到了真题却依旧假装不会,他为难道:“这……”
黄知府再拍惊堂木:“公堂之上,不许含糊其辞!”
谢柏峥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开演:“不瞒诸位大人,此事乃是学生的一点小小私愿。学生的祖母年事已高,常要寻医问药,令学生忧心不已。偶然听同窗说起,有一种神药能令人延年益寿,百病全消。”
“本来是无处去买的……”谢柏峥故意看了一眼堂下的林秋笙,才接着道:“林公子说他家有门路,只需送上一千两银子便能购得。学生家中清贫,没有这么多钱财,林公子还亲自带我去地下钱庄借了银子。”
林秋笙原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却不想谢柏峥竟敢在公堂上胡说——他不是都病得快死了吗?他顿生怒意,叫嚷道:“你胡说什么,我……”
结果话没说完,因叶文彬一个眼神,就叫人捂住嘴拉下去了。
“学生岂敢欺瞒钦差!”谢柏峥不受他影响,继续痛陈利害,气愤道:“原以为林公子是真心要助我的,可没想到借来的钱不过夜便被偷走了,这才恍然得知竟是一场骗局,因在钱庄签下了一千两银子的借条心生恐惧,学生还缠绵病榻数日。大人若是不信学生所言,寻郎中来一问便是!”
黄知府示意属下,此事自然有人去办了。他尚未拿到那张诉状,又不敢阻拦叶文彬的人,只好对谢柏峥呵斥道:“什么包治百病的神药,简直一派胡言!依本官看,就是你借了一千两银子来买了那县试考题!”
“府尊大人!”谢柏峥神情认真,仿佛真的相信有那样的神药,掷地有声道:“林公子说的那神药,出自我朝国师之手。国师自有通天之能,总不至于为一千两银子招摇撞骗吧?”
“……”
闻言,一旁坐着的叶文彬神情一窒。
他回想起这半月来京中发生的事情,心道:这还真说不好。
谢柏峥略思索,取出随身所带的一道符,“此乃国师亲手所绘的符,能保平安,听闻京中的王侯公子们也都有的。”
他说着,将那道符呈上。
叶文彬一看便知不假,与他的那道平安符一模一样,的确是出自国师之手。
他抬手,示意谢柏峥继续说。
谢柏峥拱手,再道:“前些日子,郎中都说我活不长了,多亏了国师这符保我平安。否则我哪里还能在公堂上为自己辩驳,恐怕要含冤九泉,祸及家人!”
谢柏峥说着看向林秋笙:“而这恐怕正是林公子目的吧?”
“我是个连县试第一日都捱不过去的人,怎么能是这一桩县试舞弊案的祸首?”谢柏峥在堂上反问:“若非故意要冤枉于我,何故非要置我于死地,何故要来我家院子放火杀人?”
谢柏峥伸手指向罪魁祸首,高声道——
“林秋笙,你来回答我!”
21.不当老婆21
第二十一章
林秋笙固然是个无可救药的败家子,蒙受这样的“冤屈”却还是第一次。谢柏峥这接连三问,他根本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反驳,只好捡最后一句话说:“谁放火杀人了?”
谢柏峥紧咬不放:“钦差大人的随从亲眼所见,你竟然不认?”
叶文彬轻轻一瞥,先前那位叶家军领队便上前答道:“回禀小侯爷,属下已将放火的贼人捉拿,人赃并获。”
他说着,取出一个火折子。
叶文彬拿在手里轻轻转了转,似是认可了这番证词。林秋笙顿感慌张,当场吓得跪在地上:“小侯爷,学生冤枉啊!学生人在县衙,如何能有机会买凶杀人?”
叶文彬看到这巨大的一团就觉得闹心,面上却只是略有些冷淡。公堂上之上,黄知府本想抓住机会拍一下惊堂木,做实了林秋笙的不在场证据。
谢柏峥却先他一步,道:“林公子莫不是忘了自己还有同谋?林公子古道热心,亲自带我一同去地下钱庄借的钱,这么快就不记得了?”
林秋笙:“……”
事态怎么会朝这个方向发展?
谢柏峥不再理会他,拱手请求堂上:“府尊大人,请传证人上堂!”
黄兴华被架在堂上,一旁又坐了一个来监督他的叶文彬,不得不秉公办事。惊堂木再次落下:“来人啊,传证人。”
地下钱庄的管事、帮闲陆久之一同被带了上来,他二人心中有鬼,自然畏惧公堂。谢柏峥不给他二人调整心态的机会,立时发难:“李管事,你与林公子合谋盗我一千两银,用这银子买县试题助林秋笙科考舞弊,如今东窗事发便要将这科举舞弊的大罪扣到我一人身上,为此不惜要放火杀我灭口,是为了死无对证么?”
李管事还未开口,嘴唇先抖了好几抖。
黄知府却没打算叫他回答,黄兴华到底是一府主官,断过的案不知多少,不可能一直被个身无功名的书生牵着鼻子走。
公堂上,黄知府再拍惊堂木:“李丰年,你可曾与林秋笙合谋盗取谢柏峥的一千两银子?公堂之上,你想好了再答与本府!”
——杀人放火是被人赃并获捉拿的,没有辩驳的余地,可今日要审的是科举舞弊案,这一千两银子才是关键。
李管事此时已反应过来,当即道:“回大人,小人与林公子素不相识,如何能与他合谋偷盗?”
“当日这位谢公子的确在钱庄借了一千两银子,还有他亲自签下的欠条为证。谢公子说这银子被偷了被盗了,就能凭空污蔑到小人头上吗?小人绝没有偷盗,还望青天大老爷明察啊!”
黄知府略一点头,又问另一人:“林秋笙,你呢?”
林秋笙这时也支棱起来,他直起腰板:“回禀大人,学生也是冤枉的,不敢擅认罪责!他定是拿那一千两银子去买县试考题了,请大人重重治他的罪!”
黄知府得了这两人回话,心中有数了,再问谢柏峥:“你说他二人偷盗栽赃,你可有凭证啊?”
林秋笙此时已经相信自己的计谋奏效了,也跟着神气道:“就是啊,你有何凭证?”
谢柏峥淡淡瞥他一眼:“林公子说是我拿了那银子去买县试考题,可有凭证?”
林秋笙:“……”
百密一疏。
谢柏峥见他们竟真的就这样凭空捏造毁原主清白,心中气愤:“李管事说与谢公子素不相识,若是从无来往,当日怎的偏偏就选了这么个地下钱庄?”
“若是钱庄与此桩县试弊案并无关联,又为何钦差大人一到此地,便有人来我家放火杀人?”
“府尊大人——”谢柏峥直视道:“这三桩案件应当并案审理,前后关联甚大,若非学生警觉,此时恐怕大火已经烧到县衙了!”
黄兴华恨这书生不依不饶,拍案道:“谢柏峥,公堂之上岂容你危言耸听!来人啊——”
“慢着。”
叶文彬开口,“黄知府,听闻你与布政使司林禄是同年?”
黄兴华没想到叶文彬会突然发难,可他又不敢不理会叶文彬,只好小声奏答:“小侯爷说得不错,不过下官必定秉公审理此案。”
“嗯。”叶文彬似乎只是临时起意那么一问,轻轻放过:“继续吧,只是读书人的案子,不要在堂上喊打喊杀。”
黄兴华面上讪讪,心中却腹诽这些娇身惯养的公子哥毛病可真多。他的目光重新看向堂下站立的年轻人,谢柏峥看起来似乎一直都不见慌张、也并不怯懦,只是他这一份沉着冷静,在黄知府眼中多少有些碍眼。
黄兴华的目光倏地锐利起来,透着老辣与狠戾:“谢柏峥,你可知诬告是何等罪名?”
面对知府的逼问,谢柏峥内心并无畏惧,他一直在这公堂上兜圈子就是想看看这些人都做了哪些准备来冤枉原主,现在看来似乎差不多了。
“学生岂敢?”谢柏峥无辜道,顿了顿复又开口:“敢问府尊大人,那县试题是否刚好卖了一千两银子?”
黄知府沉吟不答。
谢柏峥又问:“赃银可收缴了?”
黄知府不知道他在耍什么把戏,拧眉看着他。一旁,县丞主动替知府大人分忧:“那又如何?”
那就好办了。
谢柏峥再次转身:“林公子,你说是我用一千两银买了县试考题来嫁祸于你。那我问你,那一千两是白银,还是银票?是一千两的银票,还是两张五百两的银票?”
林秋笙:“……”
林秋笙支支吾吾:“这等小钱,我不记得了。”
谢柏峥一笑,看向钱庄管事,问了同样的问题。
李管事差点昏厥过去,在场几人都心知肚明,这所谓的一千两银子,从头到尾都是他们唱的一出空城计。
——钱庄从来没有借给谢柏峥一千两银子,自然也就没有偷盗一说。从头到尾只有那一张不能见光的“欠条”是真的,那还是不明真相的林秋笙随手拿起来耀武扬威才到了谢柏峥手里的。
现场唯一知晓实情的人是——陆久之,他一手包办了整件事,自然也经手过这一笔钱,可是钱庄管事不知道,难不成他就应该知道吗?
陆久之心中一慌,往后缩了缩。
谢柏峥自然不可能放过他,“陆久之,你呢?”
“林公子不记得了,”谢柏峥又看向一直未曾开口的陆久之,“陆兄,你与林公子寸步不离,是你陪着他一起带我去钱庄借的银子,林公子不记得,你还记得吗?当时拿的是银子还是银票,又有多少张银票?”
陆久之即便知道,此刻也不敢说。他忙跪下磕头:“小人……小人亦不知道!请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不知道啊……”谢柏峥轻轻念道,他的视线从这三人依次看过去,复又抬眼看向黄新华:“敢府尊大人,诬告是何等罪名?”
黄知府:“。”
黄知府手握惊堂木,一旁又有叶文彬与严徵旁听,只能将怒火往肚子里咽。他脸上横肉抽搐,进退维谷。
谢柏峥对着堂上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请诸位大人还我清白,以正视听。学生虽举业未成,但是苍天可鉴,却从未走过什么邪门歪道,请诸位大人垂怜!也请——”
谢柏峥看向在堂外看热闹的百姓:“各位乡亲为我做个见证!”
他此话一出,百姓们议论纷纷。
公堂之中却是一静,黄知府心知他已一举还自己清白,可却不肯轻易认输。只是,这却由不得他。
“后生可畏啊。”提学官严徵轻声赞叹,与一旁的叶文彬道:“依下官看来,这学生的嫌疑尽可洗清了,小侯爷以为如何?”
“嗯。”
叶文彬亦点头,看向谢柏峥道:“严师兄说得不错,你清白无辜,往后尽可安心。”
钦差大人一发话,与圣旨无异。
至此,
这一桩永寿四年的科举舞弊案就彻底与他没有关系了。
原主的清白,也总算洗清了!
谢柏峥恭敬行拜礼,真心诚意道:“多谢小侯爷与严大人。”
谢柏峥内心松了一口气,可事情却还未完结,他起身继续道:“只是学生被这三人联手诬陷的清白已洗清,昨晚的放火案又怎么说?学生家中还有祖母年事已高,心中忧惧,实在难安!”
“哦,这个好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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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文彬道:“黄知府忙着审这科举案,叶森,放火案你去料理。”
叶森出列,一手一个将那两个贼人拖下去了。
叶文彬再次看向谢柏峥,“你还有旁的话要说?”
谢柏峥从怀里又掏出一张“借条”呈上,不太好意思道:“学生这一千两银子是真的被人偷走了,也的确是只有堂上的三人知晓此事,这么一大笔银子就是将学生给称斤两卖了也还不起啊,钦差大人可否替我找一找?”
“……”
钱庄的管事李丰年亲眼看着那一张“借条”被送到了钦差手里,两眼一黑,感觉天要塌了。他不该叫丰年,他该叫流年不利!
叶文彬接过这张“欠条”,来回翻看一遍,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却一时察觉不出来。于是他递给严徵:“严师兄,你看看。”
严徵年纪轻轻能做一省的提学官,并不是没有理由的。他不光是文章做得好,对笔墨纸砚都颇有研究,这一纸“借条”他一拿到手里便意识到不对劲,这纸不对劲!
谢柏峥依旧站立如松,等着回话。
严徵探究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瞬,收下了这张“借条”。他从善如流道:“你既没有去买县试考题,的确该找一找银子的下落。”
叶文彬闻言,召来属下吩咐:“去查。”
叶文彬话音刚落,李管事便发了狠一般爬了起来,慌忙道:“回禀知府大人,青天大老爷,小人真的没有偷盗哇!”
“那一千两银子……”
“那一千两银子就权当是谢小公子没有借过,今后也不必还了!”
“哦?此话当真?”谢柏峥惊讶地看过去,“可是我在钱庄里可还签了契的,是不是啊,陆兄?”
陆久之:“……”
这明明都是他们给谢柏峥挖的坑啊。
陆久之依旧一问三不知,可他却也知道那“借条”是顶顶要紧的东西,强打精神道:“虽然如此,可现如今管事的都说不必你还了!”
求你了,收手吧!
谢柏峥却不做声了,至此堂上诸位都能看出来这地下钱庄不对劲。而就在这时,叶森重新将那两人拎了来回话。
他不必理会其他人,只对叶文彬道:“回禀小侯爷,他们招了。背后主使是钱庄的管事。”
李管事困兽之斗,扑通一下就垮了下来。他强撑着道:“这是污蔑,这是污蔑!知府大人,您要为我做主啊!”
叶森道又道:“小侯爷,还有旁的证人。”
叶文彬颔首:“带上来。”
两名衙役带着两位伙计打扮的人,这两人没见过大官,上了堂只晓得磕头。黄知府在上敲惊堂木:“来者何人?”
一个答:“小人是城西棺材铺的伙计。”
另一个答:“小人是城东棺材铺的伙计。我兄弟二人是双胞胎,县上的棺材铺都是家父的产业,咱们兄弟俩各打理一半。”
带人上堂的衙役道:“回禀大人,方才去寻书生所说的那郎中时,正逢郎中去乡下出诊来。这两位伙计听闻衙门寻人,主动来投案,说是有人找上他们信誓旦旦地说谢家小公子命不久矣,让他们收敛尸体时做些手脚。”
黄知府心中不耐烦,面上却不敢表现,堂上问道:“做何手脚?”
城西棺材铺的伙计:“带个人去那小公子房中。”
城东棺材铺的伙计:“说是要找什么要紧的物件!”
黄知府又问:“是谁找的?”
两位伙计同时指向李管事:“就是他!”
陆久之见这场面,恍惚间想起了谢柏峥那日忽悠他的那段话。谢柏峥本人也很惊讶,没想到此事还会有这样的成效。
黄知府继续在堂上问:“找什么?”
两位伙计一齐摇头。
谢柏峥闻言,立即抓住机会:“府尊大人,学生身无长物,只有一些手抄书本,连话本游记也都罕有。唯有一物与钱庄有关,那便是方才学生呈上的那一纸借条!”
谢柏峥说着,恍然大悟一般:“究竟是什么做的借条这般要紧?莫非深夜放火不仅为杀人灭口,还为毁灭罪证?”
22.不当老婆22【修】
第二十二章
李管事刚被两个棺材铺的伙计联合指认,正要辩驳一二——可紧接着听到谢柏峥的话,他像是被凭空定住一样,布满沟壑的脸上细微地颤抖,眯着的眼睛瞬间睁大,即便努力压抑,可依旧能叫人看出他的惶恐。
李丰年抬起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谢柏峥——
他怎么会知道?他还知道什么!
谢柏峥这话只是诈一诈钱庄管事,并不指望他一句话就能问出什么,总归意图放火杀人的罪名这管事已经逃不掉了。
可李管事的反应却叫他有机会再添一把火,继续问道:“否则欠了银子的是我,又不是管事你,你为何非要拿回那借条?”
谢柏峥看着他,像是在看挣扎求生的蝼蚁,可蝼蚁只是无力渺小,眼前这个却是赤裸裸的帮凶!
黄知府手里的惊堂木应时落下:“李丰年,棺材铺伙计当堂指认,你还有何话说?”
公堂之下,钱管事的下半张脸抖了又抖,却最终还是镇定了下来。他并不是什么没经过事的小年轻,即便真的暴露了那些肮脏事的一角,他也不觉得谢柏峥一介书生能做得了什么。
他心知自己已担了大罪,林秋笙他更是得罪不起,只能狠心将罪名揽到自己身上,指望背后之人能看在他忠义的份上,给他的妻儿老小留一条活路。
钱管事直起身子,满脸悔恨道:“青天大老爷,放火一事确是小人一人所为,是我猪油蒙了心才犯下了大罪!可这也不能全怪我啊!”
黄知府表情不变:“哦?”
钱管事指向谢柏峥:“正是这书生,他诬赖我偷盗一千两银子,小人清白了一辈子,哪里能承受这样的冤屈!我要那借条做什么,我要他的命!”
钱管事话里话外是要把这事了结在他与谢柏峥的私人恩怨,黄知府意识到他的意图,寻机道:“这样说来,此事与林秋笙无关,亦与县试舞弊案无关?”
钱管事大义凛然一般:“青天老爷明鉴!”
谢柏峥:“……”
这两个人怎么还一唱一喝起来了。
黄兴华更趁机道:“如此说来,放火一案理当另案处理。……小侯爷,要不还是先审理那县试舞弊案?至于这桩放火案,既然已是人赃并获,就叫县衙审理便是。”
谢柏峥站得近,能听清上面的人说什么,不可名状的怒火在他心头泛起,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人阻止了——
审讯到现在一直仿佛袖手旁观没有开口的霍靖川,在他开口前阻止道:“别急,那个状师从陵安县回来了。”
谢柏峥闻言,顿时反应过来是张挽舟那里有了进展,他们来县衙报案了?
谢柏峥的猜测没错,就在黄知府与叶文彬商议要将李管事押下去改日再审时衙役来报,有人击鼓报案。
黄知府意外道:“何人,所报什么案?”
衙役回答:“本县的讼师张挽舟,举告慈恩寺印慧和尚是陵安县的逃丁。”
黄兴华听了回话,只觉得莫名其妙,和尚的事情去找僧录司,找到县衙来做什么?他正要叫人打发了他,却听堂下谢柏峥不紧不慢道:“回大人,此事学生倒是听张讼师提起过,这印慧和尚是在慈恩寺落了籍的,只是有度牒的和尚怎么又成了逃丁?”
黄知府:“……”
这书生知道的还真不少。
谢柏峥这样一说,黄知府就不好多加阻止了。和尚的事情虽然不归县衙管,但是说到逃丁和违法获取度牒,就不能置之不理了。
即便县衙管不了,钦差大人还在堂上坐着呢。
黄知府没好气地:“叫人上堂来吧。”
一桩县试舞弊案审理到这里,已经不知道节外生了多少枝,黄知府都已经麻了。等人上堂的间隙里,他在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再看站在堂下的谢柏峥,感觉哪哪都不顺眼。
可偏偏朝廷派下来的钦差是叶文彬这么个年轻后生,坐在那里就跟纸糊似的,竟然也不发作,就任由这书生在堂上胡闹。
黄知府心中含恨,却也是不敢发作,只好耐心陪着人继续胡闹。
一位满脸疲惫、长袍上溅着泥点,风尘仆仆的年轻人迈步上了堂,他的身后还跟了个腿脚不方便的乡下汉子。
张挽舟行了个学生礼,拱手道:“学生张挽舟,特来举告慈恩寺和尚印慧一年前买通吏房的书手,叫我县的佃户李三顶了他的力役,致使李三死于河工,最终家破人亡。这位,便是李三之子。”
李四下跪,叩首道:“小人李四,正是李三之子。我家原是钱老爷家做佃户的,可去年春天家父忽然叫官差拉走,半年后方才归家,到家时已经……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谢柏峥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巧合,他不适地皱眉,有些被这个朝代的腐朽黑暗压得喘不过气。他叫张挽舟去查那和尚的原籍时,并不知道会有这样的隐情。
李四说着便低声哭喊起来,张挽舟在他的哭声中举起一份文书:“诸位大人,印慧和尚逃丁一事绝无虚假,这便是陵安县衙发出的叫印慧还俗的文书!请钦差大人下令,叫那和尚上堂来受审!”
叶文彬虽然是个没见多少民间疾苦的世家子,却也因这二人的哭求有几分动容。他带着那一分隔绝世情的矜贵吩咐手下:“去把那和尚带来。”
听到叶文彬的吩咐,黄知府觉得自己还是得劝一劝。这历来,县衙是管不到和尚庙里去的,贸然捉拿只会带来无穷的麻烦。
那帮和尚,可不只会念经。
黄知府谨慎问道:“你二人堂下所言,可有实证?”
张挽舟对答道:“回府尊大人,学生所言都有实证。印慧和尚原姓刘,叫刘鲤。他原是陵安县头里村的村民,也是家中独子,今年三十三岁。府尊大人派人一查便知!”
谢柏峥恰如其分地插了一句:“大庸律法规定,单丁不可出俗,张讼师没你搞错吗?”
“自然没有!”张挽舟顿时来了精神:“这便是学生要告那和尚的第二状,那和尚的度牒文书来路不明,请府尊大人明察!”
黄知府:“……”
这事就更麻烦了。
黄知府下意识地,看向钦差大人。叶文彬却看见了谢柏峥的欲言又止,抬手道:“你有话便说,事关民生,都不是小事。”
“是。”谢柏峥恰如其分地笑了笑,作思索状:“不瞒小侯爷,方才张讼师提起度牒,倒是叫学生想起一事。昨日,我在县衙的庑房中等着交诉状时,偶然间听几位差爷说起,近半年来常有外乡人到长安县来做和尚。这事实在稀奇,学生便留神多听了几句,似乎去的便是本县的慈恩寺!”
“和尚在哪都是做,念经也不拘在哪个寺庙,也从未听闻慈恩寺有什么各位灵验的菩萨活佛,怎么外乡人要来,逃丁的刘鲤也要来……各地的度牒数量都是一定的,素来都是僧多粥少,这么多人都趋之若鹜地上那慈恩寺,度牒怎么够分呢?”
黄知府:“……”
他老眼昏花了,刚才究竟是谁先提起度牒的?!
谢柏峥这话里透露出的信息量足以令任何一个地方主官不含而栗,黄兴华还未想到如何把这烫手山芋给丢出去,堂下跪着的李管事先绷不住了——
他跳起脚来:“黄口小儿,竟敢在公堂之上信口雌黄?”
谢柏峥回头,惊讶地笑笑。一副奇怪而闲适的姿态看向他:“那不知李管事又有何高见?还是说,您知道什么内情?不如说出来,也好戴罪立功?”
李管事立刻闭嘴了,他是一时激愤才在慌乱之下口不择言,反应过来之后,立即磕头否认:“小人只是钱庄的管事,自然不知道的。”
他虽然一时失言,但是对保住地下钱庄的秘密依旧很有信心,那是专门找机关大师打造的密室,县衙那帮酒囊饭袋根本不足为惧!
公堂上的这一点小插曲,叶文彬也没有在意,黄知府也只就只是不痛不痒地训斥几句。不过黄知府还未说完,堂下又有叶家军上来奏报。
先前去寻谢柏峥的那位叶家军领队快步上前来,面色严肃:“小侯爷,兄弟们查了那地下钱庄,发现了这个。”
他给叶文彬递上的,正是一份僧人的度牒。
谢柏峥抬眼,刚好与霍靖川的眼神相撞。霍靖川解释:“叶家军中,能被叶将军放到叶文彬身边的精锐都有些本事,查抄一个区区地下钱庄大材小用。”
谢柏峥隐晦地点了点头。另一边,叶文彬面含愠色问道:“有多少?”
那领队答:“数千份。”
听他回话,黄知府显然吃了一惊,就连严徵也转过头来惊讶道:“何来这样多?朝廷每年发至各府的度牒也不过上千份!”
可想而知,这数千份是何等之多!
此言一出,连堂下看热闹的百姓也都议论纷纷起来。
即便是叶文彬,亦是十分震惊,当即命人将那李管事拖下去严加审问。谢柏峥一旁见着事态发展,在李管事被拖下堂之前道:“小侯爷,可否听学生一言?”
叶文彬抬眼:“你说。”
“学生想问——”谢柏峥转身,牢牢盯着那李管事:“李管事,那张无意间留在我手里的借条,并不只是借条吧?”
“究竟是借条做成了汇票的样子,还是汇票伪装成了借条?”
“你们这曹氏钱庄,到底承兑的是金银,还是度牒?”
李管事听他一言,恨不得立即昏死过去,他发了狂似的往前冲:“你是怎么知道的,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李管事迅速地被叶家军拉了回去。
谢柏峥岿然不动,眼神平静:“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管事还是想想,还有什么可交代的吧?”
“……”
“还不快说!”黄知府的惊堂木都快拍烂了:“这等大罪,难不成你还想糊弄下去?”
谢柏峥莫名其妙被吓了一跳。
这黄知府好久没说话了,怎么突然就醒了?
堂上的几位叶家军听到知府发话,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把人拉下去。他们齐刷刷地看向叶文彬。
叶文彬不至于不给黄知府这一点面子,轻轻抬了抬手。
堂上几位叶家军顺势退了下去,黄知府调转枪口开始狠狠审理李丰年。谢柏峥对黄兴华突然的转变,摸不着头脑。
这位知府大人在堂上唯一做的事便是要保住姓林的那个败家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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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不顾还有钦差在场,可怎么忽然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呢?
谢柏峥默默出神,拧眉思索。
霍靖川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提醒道:“布政使司副使林禄,刚好是黄知府的上官。”
谢柏峥自然晓得这一点,可方才还是上官,现在就不是了吗?还是说,黄知府根本就知晓林家牵涉在这一桩“私卖度牒案”当中?
谢柏峥稳了稳心神,回过神来便听到那李管事连连否认自己知晓度牒的来历,他坚持声称自己只知道辨认汇票上的密钥以及兑换,其余的事情一概不知。
这未必是在说谎话,钱庄的管事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小碎催,如果真的存在那样一条产业链的话,他也是最下游的那一条线。
还能有什么切入点呢?
电光火石间,谢柏峥在堂上的审讯陷入僵局时,开口道:“诸位大人,学生倒是想问问林公子,即便是要害我,又为何选这个钱庄?地下钱庄与他林家有什么干系?”
林秋笙原本就被公堂上这一波三折的变故震惊得说不出话,浑然不记得自己也是个戴罪之身,谢柏峥突然问起他,一时反应不及。
他呆呆地答:“我……我不……”
不必再说,他这反应实在叫人很难不怀疑。
黄知府此刻早已变了脸色,拍下惊堂木厉声道:“犯人林秋笙,老实答话!”
林秋笙被吓得一抖,都快急哭了:“我真的不知道啊,可能是见过吧,但是我家那么多银子,存过这家钱庄又算得了什么?”
可问题是,这不是一间普通的钱庄。
这案件查到这里,已经远远超出了堂上三位官员的预料,一件县试的科举舞弊案尚且需要朝廷派下钦差,更不要说是这样私卖数千份度牒的答案。
叶文彬正想说什么,却被谢柏峥打断了。
“小侯爷恕罪。”谢柏峥知晓此事关系重大,开口:“方才您派去调查印慧和尚的人,恐怕要先保住他的命。”
若是慈恩寺真有什么苟且,知道印慧招惹了官府,难保不会做出什么“弃车保帅”的事来。同时,张挽舟所告的案子,刚好也能够成为查私卖度牒一案的契机。
——谢柏峥不便明说,只好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提醒叶文彬。
叶文彬闻言,思绪转了转,吩咐属下:“再多派十个人去慈恩寺,那个和尚务必要抓活的!”
叶家军领命下去,顺便把李管事一起拖了下去。
主审黄知府及陪审的两位大人看着公堂上剩下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恍然想起:哦,今天是来审县试舞弊案的。
堂下剩下的,便是三位嫌疑人。
其一,谢柏峥的冤屈已经洗清。
其二,林秋笙怎么看都很不清白,甚至还试图栽赃嫁祸同窗。更重要的是,他承认在县试之前看过试题。
其三,便是一直被忽略的另一位书生。
因为刚才那一桩案件背后牵连叫人不得不多想,黄知府的思绪百转千回,一时间竟然没想起来这书生是谁,只好问他:“堂下书生,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
郑文清上前答:“府尊大人,学生郑文清。”
黄知府慢慢找回状态,严肃审问:“郑文清,你县生员鲁本陈实名举报你科举舞弊,你有何话说?”
郑文清拜首:“回府尊大人,学生并没有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黄知府紧紧盯着他,逼问道:“鲁本陈言,你的邻里乡亲们在县试发案之前便到处宣扬你将会是县案首。此事,你如何解释,若非私下勾结,你怎敢口出狂言?”
郑文清似乎被问得无奈了,他一身清贫学子的装束,却坦坦荡荡答:“若县试主考公正,学生自然有信心拿案首。”
“……”
郑文清这话一出,连谢柏峥也不由得抬头看他。
这是什么科举文男主的自信发言?
谢柏峥闻言看向提学官,严徵似乎也对这个回答感到意外,他拿起一旁的县试题考问道:“县试第二日,‘黄花’这一题只有你与林秋笙答了出来,书院的夫子们并未教过这一题,你是如何答出来的?”
郑文清似乎没想到自己竟然是因此才被牵涉道舞弊案中,他有些百口莫辩地笑了笑,无奈地说:“学生一看便知啊。”
严徵:“……”
作为资深神童,比起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解释,他反而更能理解郑文清的这一番说辞。
谢柏峥默默看着两位“神童”的目光交错,又分开。尽管提学官大人快速地进行了表情管理,但他的言下之意分明是——没错啊,怎么会有人笨到看不懂这道题呢?竟然还把全县学子都难倒了?真是叫人想不明白啊,哈哈。
学霸的光芒,好生刺眼啊。
谢柏峥默默移开注视的目光,他跟这种学霸实在无法共情。
霍靖川一直注意着身边人,很担心谢柏峥因县试而伤怀。于是,庆王殿下重操旧业安慰起人,他的花言巧语来得毫无根据却十分肯定:“凭你的才学,若顺利参加下一次县试,县案首定然也不在话下!”
对于四书五经完全陌生的谢柏峥:“……”
啊,是在说他吗?
23.不当老婆23【修】
第二十三章
严徵是个很负责任的提学官,对各府乃至各县的学风都很关注。
他得知长安县令李荣斌要在郑文清与林秋笙之间选出县案首时,他不是没怀疑过是李县令故意为止。
毕竟郑文清今年才十四岁,哪怕送去府试,也是个叫人格外注意的神童才子。
更何况一旦被选为县试案首,府试时考官也会有所关照,定会榜上有名。
这样一来,李荣斌任上便有一位十四岁的秀才。这在京城固然不难得,但在乡下小县中已经是了不得的成绩。
因此严徵是真心怀疑过郑文清的,看过他的科考文章之后,他的疑虑便更深了。郑文清的文章写得已经很成体统,即便拿到乡试去也未尝不可。
这样的神童才子,李荣斌难道不心动吗?
这样的事并不少见,大庸朝的官场中师徒如父子,门生的情谊也是非同一般。科考的主考官与考生又是另一种利益关系。
若两厢里都有意,主考官提前泄漏一二考题,亦是防不胜。待将来这学子考中了,两人便是天然的利益同盟。
不仅是历来皆有,甚至很难调查取证。
一来,被选中的学子通常是有真材实料的。二来便是在此案当中,县试主考官本身就是一县的父母官,体察学风、时不时关心本县学子的学业本就是县令的职责。
换句话说,在这桩案件中要从科考文章来证明郑文清的清白并不容易。
本次的主审官黄知府更是半无爱惜神童才子之心,更不肯干涉科考之事,他笑呵呵地询问:“严大人,您看这……”
严徵虽有爱才之心,也觉得郑文清说得没什么毛病,但也不能就这么无凭无据地放人走。毕竟,古代没有无罪推定这一说。
严徵不能徇私,因此只好道:“叫那卖试题的家奴来指认吧。”
郑文清到底年纪小,并没有立刻察觉严徵的这个决定并不能够解救他。
——县令李荣斌的家奴卖了试题,自然能够指出买试题的人,可即便否认了也并不意味着郑文清就清白无辜。
那家奴名叫王俾,是个身材矮小的老头,很快就被压了上堂。黄知府叫他认人,可这小老儿依旧没能松口,只说看不清对方的脸。
王俾跪在堂上,低趴着道:“大人啊,这等不光彩的事那都是晚上做的,而且小人是卖给掮客的,真的不知道究竟这试题到了谁手上哇!”
……
一旁听着的谢柏峥默默无语,这种一次性|交易竟然还搞出了掮客。
黄知府在堂上问:“哪个掮客,姓甚名谁?“
王俾老老实实答:“是小人的堂哥王弼,干完这一票就跑了。”
原来还是个家族企业。
听到这里,谢柏峥稍微有一些走神,按照这个审讯思路一直问下去,可能得出的结果大概率是茫茫人海。
真正从中间人王弼手中拿到县试考题的人大概早就跑了,即便把王弼找来问……
那个人也很可能是那种丢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形象,至少不可能是见过一次就让人印象深刻的那种类型。
这一段审讯思路没错,但是距离找到人,需要付出的时间的人力都太多了。至少,需要在周边的县城大范围搜捕。
毕竟这是交通和通讯都不发达的庸朝,随便找个深山老林里一躲,跟人间蒸发有什么区别?
找到人的希望实在很渺茫……
谢柏峥的目光移到郑文清身上,这个十四岁的年轻人在历史上最终也没有得到公正的判决——如果他当真清白无辜的话,那么他往后余生的几十年里写那么多游记,去了那么多地方,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怀抱着哪怕一丝希望,试图找到某个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呢?
谢柏峥心中叹气——
谁让他亲眼所见,谁让他不忍心见到郑文清这样的天才遭遇荆棘。
他想知道关于这个案件的全部真相。
霍靖川在一边听得没劲,仗着人看不见,略带可惜地说:“你说这小孩知道他快要被定罪了吗?”
谢柏峥不赞同地瞥了一眼,他叫谁小孩呢?
凑巧的是,谢柏峥这个细微的动作刚好被叶文彬看见。叶文彬不怎么报希望地,问道:“谢柏峥,关于此事你有什么想法吗?”
“……”
堂上的人一齐看向他。尤其是郑文清,这倒霉孩子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有可能会断送在这桩案件里,没有人能够证明他的冤屈。
因此他的脸色几乎瞬间化成了惨白,只有牢牢攥紧手心才不至于叫人发现他发抖。
听见叶文彬问谢柏峥时,他的眼中倏然升起那么一点点希冀。如果有人能帮得了他,大概只可能是这个人吧?
谢柏峥毕竟是做过高校讲师的,并不怕人看。他面对众人的目光,也很无奈道:“小侯爷,学生早已说过了啊。”
他说这话的语气,比起郑文清那一句“学生一看便知”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案情明显已经陷入死局,无论是从县试本身还是从卖县试题的陈家家仆口中,都无法洗脱郑文清的嫌疑。
可是谢柏峥却说,他早已说过了?
此事关乎科举,提学官严大人最着急,严徵忙问:“你何时说过什么?”
“学生说的还是那一千两银。”谢柏峥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中,精准地找到长安县县丞,客气道:“可否请县丞大人,将收缴的赃银呈上来?”
“另外再派本县的衙役,去将县上所有的钱庄掌柜和伙计都请到县衙来,记得要带上近半年内的账册。”谢柏峥说完,又补充:“哦对了,我是说正经的钱庄,那种搞倒卖的就算了。”
“……”
在众人反应过来前,霍靖川抢先道:“证据是银子上的编号?”
银子上虽然没写谁的名字,但却都有编号。这样大笔的银子必然要经过钱庄,钱庄支取银子定然都有记录,只需要将银子的编号与钱庄的记录做对比,自然就有了线索。
至于为什么要把时间拉长到半年,则是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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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某些有钱人家里存银太多一时花不完,去钱庄取钱没那么频繁。
黄知府接触民间的案件最多,很快便明白谢柏峥的意图,可他却不大赞同:“若他们不是从钱庄支取的银子或银票呢?”
谢柏峥没在意黄知府的语气,回答道:“钱庄没线索,就查当铺。要是当铺也没线索,就再去查赌场。这么大笔银子进出,又不会被注意到,无非也就是这三个地方。无论如何,总归不可能比大海捞针地去找一个人更天方夜谭了。”
黄知府没话说了。
衙役们迅速行动起来,从陈县令家中搜缴的赃银被带到堂上,长安县的三家钱庄的掌柜和伙计一起被请上了公堂,当场清点账册。
以防万一,镇上当铺掌柜们也已经在来的路上。
算盘声在公堂上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谢柏峥看了却皱眉,因为这些人实在动作太慢了。
谢柏峥有些焦躁闭了闭眼,目光在堂上诸人间扫过时,意外地看到了默默跪在角落的陆久之。
刚才怎么把他给忘记了?
谢柏峥趁着诸位大人们都在盯着钱庄的管事和伙计算账,悄悄走到陆久之身边,蹲了下来。他轻声道:“陆兄,要不你偷偷告诉我是钱庄、当铺还是赌场?”
陆久之闻言,迟钝地抬起头,与谢柏峥视线交接。他面色灰败地想,这书生怎么还是这么直接?
谢柏峥毕竟是做教育工作的,苦口婆心起来非常像那么回事,劝导道:“陆兄,你也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乖乖交代的是不是?”
“钦差大人可是公主的儿子,你知道内情却故意死撑着不说,浪费了他的时间,将来若是被公主知晓了……”陆久之轻轻叹道:“恐怕要罪加一等啊。”
“还有啊,你猜为什么他们直接略过你家林公子不提?”谢柏峥语重心长道:“那是要放长线钓大鱼,你想牵扯进更要紧的案子么?”
“…………”
更要紧的,是在说那个私卖度牒的案子吗?
陆久之紧绷的那一根弦,总算是断了。
他皱着脸,闭眼落泪,认命般从齿缝中漏出三个字:“……是当铺。”
-
半个时辰后。
县上的当铺掌柜查过账册之后,找到了分三笔共计一千两银子的死当记录,根据当铺记录与钱庄账册的互相核对,总算找到了那一千两银子拆成三百两现银和七百两银票的线索。
这关键的一千两银,总算是找到了来处。
而这来处最终指向——
便是林府。
案件到这里彻底豁然开朗,不仅洗清了谢柏峥与郑文清的冤屈,更是令真正买县试题的人彻底浮出水面,背后之人不仅有林秋笙、陆久之,还有出谋划策的焦孟轲。
一切,
总算真正成埃落定。
从此以后,历史上不会再留下这么一桩不明不白的科举舞弊案。清白者不必再蒙受冤屈、抱憾一生,更不会再有无辜者因此家破人亡。
24.不当老婆24【修】
第二十四章
经陆久之指认,衙役们带着重枷鱼贯而出,将焦孟轲等人捉拿归案。
焦孟轲有秀才功名在身,可见官不跪。他身穿长袍,一幅羽扇纶巾的模样仿佛是来县衙做师爷的,在一群小厮家仆中间显得格外不同。
尤其是,他的神态似乎格外坦荡。
黄知府不是没见过不知悔改的穷凶极恶之徒,可焦孟轲这样的在公堂之上仍旧闲庭信步一般的,更叫人心生恶感。
然而他在林秋笙眼中,焦孟轲却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这位败家公子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阴谋败露,早已在心里将那陆久之骂了个狗血喷头,只是因为势单力薄不敢闹出来,这会见了“亲人”立刻觉得有了底气,顿时委屈得像一个三十多岁的孩子,又急又怒:“焦先生,您怎么才来!”
焦孟轲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并没有多理会这位小东家。
“肃静!”黄知府皱着眉,开门见山道:“秀才焦孟轲,陆久之指控你是县试弊案的主谋,你可认罪?”
“主谋?”
焦孟轲似乎冷笑了一下,态度竟比黄知府更为强势,“那么敢问知府大人,学生又做错了什么呢?林秋笙这一场县试势在必得,哪怕这酒囊饭袋在县试中写的文章狗屁不通,难不成陈县令还敢叫他不中吗?”
“到了下月府试,知府大人您念及与林大人的同年情谊,自然也会叫他榜上有名!结果在你们这些做官的眼中,我们这些勉强混一口饭吃的可怜人才是主谋?”
“学生八岁开蒙,熟读四书五经,二十七岁中秀才,却从未在哪一篇圣人文章里找到这样的说法,还请知府大人赐教!”
焦孟轲这一番说辞,是根本没想过狡辩脱罪,反而要将黄知府的脸面一起扯下来。
黄知府听他一言,怒不可遏:“大胆!你竟敢污蔑朝廷命官!来人啊,给我打——”
黄兴华已经顾不得其他,直接叫人拖下去行刑,管他认不认罪,先打一顿解气再说!焦孟轲却丝毫不惧:
“知府大人,这是心虚了吗?”
焦孟轲竟然还敢继续说,黄兴华笔走龙蛇签下令牌,就要将人拖下去杖打。他身带重枷,嗤笑一声,“知府大人大可不必如此激动,要打要骂要杀学生受着便是,只需知府大人言明,学生究竟错在哪里?”
“当真是错在科考舞弊吗?”焦孟轲不依不饶:“若不是林秋笙起了念头要去夺县案首,他不必去买什么县试考题,照样能在县试甚至府试榜上有名,难道不是吗?“
“……”
黄知府大概也没料到这焦孟轲竟然格外“英雄”,这一番诡辩简直是在打他的脸,尤其还是在严徵与叶文彬面前。
焦孟轲的话说到这里,严徵作为提学官不得不出面调停,他注视着堂上言辞激烈之人,一改先前的默许态度,叫停道:”焦秀才,你方才说陈县令与黄知府二人意图偏私林秋笙,你可知若无真凭实据,是何罪名?“
焦孟轲静了一瞬,似乎在辨别严徵的身份。
这个空档里,霍靖川在谢柏峥身旁,十分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说:“这秀才说的话,倒是与陆久之在船上与你说的不谋而合了?”
谢柏峥自然记得,可问题是焦孟轲为什么要说。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一时冲动,反倒像是压抑许久的激愤之言,才寻了一个机会说出口。
堂上,焦孟轲忽然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与刚才梗着脖子的样子判若两人——活像是那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是只针对黄知府一个人的。
焦孟轲跪下磕头又起来,满脸不甘与沧桑:“提学官大人,学生要状告黄知府在宝丰县为县令时,在县试中徇私!”
“十六年前,他将学生的县案首换给了城中的富户之子!”焦孟轲恨道:“黄知府为掩盖罪行,还因莫须有的罪名将学生的考卷黜落,且不许学生十年内再考!”
提学官大人:“……”
堂上其他诸人:“!!!”
这又是什么情况?节外生枝难不成是这桩案子的宿命?
接下来,焦孟轲说了一桩十六年前的陈年往事。
那时的焦孟轲还是一个清贫的农家子,本是个地里刨食的劳碌命。满八岁时,家里把他送去了村里的私塾,打算学上一年,粗识得几个字便罢了。
将来若是能在县里的店铺中做个帐房先生,已经算是十分有出息了。
可偏偏私塾的先生发现他记性极好,是个难得的好苗子,于是他就这样一步步走到了县试考场。
县试发案前,他从家中被官差拷走。
他在牢中被关到了第二年,第二年乡试都发榜了,他才带着“十年不许再考”的禁令回到了家中。
他意志消沉多年,却在偶然间看到了那一年县试的文章。
县案首的那一篇文章赫然正是出自他的手笔——可当时却被主考官黜落,还说他在答卷中犯了忌讳。
可若是真犯了忌讳,怎么又有旁人凭他的文章中了县案首?
往后的事便不必再多说,焦孟轲心中愤恨至极,可他一介白身怎么与官斗,于是重新拿起圣贤书,做了一件乡野间的私塾先生后,重新参加了童生试,考中了秀才功名。
只是他荒废学业多年,又无名师指点,取中乡试怕是天方夜谭。于是另辟蹊径,机缘巧合下做了林府的西席先生,总算又遇到了黄兴华。
十六年彻骨的仇恨叫他难以维持理智,说完这一段话已经是泣不成声。寒窗苦读又毫无希望的十年,只有读书人知道有多苦。
焦孟轲跪伏在地上,含泪道:“难不成只有富户和官家子弟才配得县案首么?林秋笙连四书都未读全,可他想要县案首不过是耗费一千两银子……学生寄人篱下如何敢不受人驱使?此事,学生并不冤屈,可学生也不过是推波助澜,即便不是我做这件事,结果也仍是一样的!知府大人逍遥法外多年,乃至官运亨通,不就是实证吗?”
……
黄知府早已将这一桩陈年旧事抛到脑后,甚至他见到了焦孟轲,也没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人,他只是本能地意识到绝不能叫这秀才继续信口雌黄,忙喝道:“胡说八道!科举考试乃是朝廷的纶才大典,本府岂会录才学不足之人为县案首。你说那县试案首的文章是你写的,那便是了?”
“你无凭无据诬陷本府,得了失心疯不成?若非如此,怎么敢胆大包天地唆使林公子在县试中舞弊,快来人将这贼子拖下去!”
众人寂静之中,唯有林秋笙在震惊之下竟然还能敏锐地临阵倒戈:“没错!我是被他逼迫的,我是冤枉的!”
所有人都惊呆了。
没想到这林公子竟然有这样审时度势的本事,可是这一次他的期盼恐怕要落空了。严徵身为一省提学官,对于科考之事自然慎之又慎。
“小侯爷。”严徵转身过去——此刻他无比庆幸自己当初给朝廷上的那一封折子,否则他都不晓得这一出该如何收场,他悄声道:“宝丰县距此地约摸有上百里路程,恐怕要请小侯爷调遣叶家军去一趟宝丰县,调取当年的县试名录与学生答卷,另外还要将当年的县中的学官等人一并带来。”
叶文彬略一点头,他身为钦差,要办这件事不难。
黄知府在堂上见他二人交头接耳,却听不到说了什么,心中地惶恐油然而生。他一生左右逢源,无论如何也不想在这阴沟里翻船。他为自己辨驳道:“小侯爷,下官身为朝廷命官,怎么被这刁民诬陷!还请小侯爷为下官做主啊!”
叶文彬隐晦地打了个手势,把自己的亲信派了出去查探,尽管他对这焦孟轲的话已经信了几分,可在堂上却并没有立时为难黄兴华,毕竟有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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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查证。
黄兴华至少现在,还是在知府的任上。
“此事还需再查。”单从叶文彬的表情来看,并不能看出他的态度,只是略顿了顿后,便还是那一副勋爵子弟的高贵模样:“黄知府暂且不必说这些,还是先审结眼前的案子。”
毕竟公堂上虽然一拨未平一波又起,可宝丰县的旧案还不必与长安县的这一桩县试舞弊案混为一谈。
黄知府不晓得叶文彬是何态度,但是钦差发了话,他也只能提心吊胆地继续审案。
事实上也并没有什么好审的。
焦孟轲再也没什么反应,似乎是在终于将多年的冤屈一并倾泻出来之后便入了定,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像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事实上他也的确难逃被制裁的命运,毕竟从他这一番陈辞透露出来的意思,是他至少在长安县这桩案件中,并不清白。
黄知府很快就将这一桩案件审理得明白,林家的小厮为了给自己减轻罪责,甚至将原主是如何在无意间撞见县试考题交易现场,又是如何被逼着签下那一张一千两银子的借条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如此一来,便更加佐证了谢柏峥的清白无辜。
堂上涉案之人,皆各归其位。
这一桩县试舞弊案,到此时才终于审理完成。黄知府叫衙役们将林秋笙一干人等全部收押,等待判决。
到了这个地步,就连林秋笙都惶惶不安,不敢再造次。
堂下的焦孟轲却在被押去大牢之前,向严徵问道:“提学官大人,此次县试,学生的文章得案首了吗?”
这大概是他的心魔了,经年已久。
-
这一桩案件从天微亮便开始审,如今已近午时。黄知府在得到叶、严二人的首肯后,开始最后的宣判:
“长安县学子郑文清,被实名举告县试舞弊一案,现已查明犯案的另有其人。你既无嫌疑,身上的枷具可摘下了。”
黄知府话一说完,便有衙役上来替郑文清解开枷具。
郑文清规规矩矩地拜谢堂上,只是不知是激动还是后怕,他抖得十分厉害,一时竟直不起身来。
黄知府复又看向谢柏峥:
“长安县学子谢柏峥,被指控买县试题欲行舞弊、诬陷同窗。如今也已证明是林秋笙毫无实据的诬告……”
“如今林秋笙等人已被关押,你也可以回家去了。”
谢柏峥原本就一身轻松,只是依照规矩行了一个学生礼,并未多言。
黄知府对谢柏峥心情十分复杂,若不是这书生从中做梗,哪里来这么多枝节横生,恐怕也审不出那姓焦的秀才。如今谢柏峥倒是清清白白,他反倒惹一身骚。
黄知府心中有气,又鉴于提学官在场,于是亡羊补牢一般收拾出一副拳拳之心对堂上两位学子道:
“你二人可以清清白白地回家去了。本府只盼你们归家后,不要因此生了得失心,还是要多读圣人文章,将来中了举人、进士也好报效朝廷与圣上!”
说完了这一番“他竟然还有脸说”的叮嘱,黄知府的惊堂木最后一落——
“退堂!”
-
惊堂木一落下,百姓们立马就议论开了。
因为实在过于精彩,大家伙离开时都显得有些依依不舍,即便要回家说给乡亲们听,都不晓得该从何说起。
从县试舞弊起,放火杀人、假和尚逃丁以及知府大人被告等等一系列的案情,都叫人惊得说不出话来。
大家凑到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这案子究竟是怎么被审出来的——
那一波三折的剧情里,仿佛都有某个人的身影,此人不仅在京城的大官们面前滔滔不绝,而且他还说得都对!
长安县莫非有什么大造化,怎么竟出了一个这样有出息的年轻人?
25.不当老婆25
第二十五章
谢柏峥被这一桩案纠缠多日,总算能光明正大地走出公堂。
尽管他心知这桩公案波澜迭起,往后大约还有的纠缠,可那些事与他便没有什么关系了,那是叶文彬与严徵该操心的事。
或许还有霍靖川?
他眼神询问霍靖川,对方朝他点点头,谢柏峥便不再管他了。他独自一人,带着一身清白离开,头也不回。
围观的百姓们已经四散开,他在街边找了个铺子买了糖饼吃,一晚上没睡,且又在公堂上站了一上午,早已饥肠辘辘。
须臾间,他给卖糖饼的老伯付钱时,昨晚那位叶家军领队赶了上来,要亲自护送谢柏峥回家。
倒也不是他格外热心肠,而是他晓得谢柏峥的身份,又亲自见了他的本事,将来若是侯爷肯拉拔一二,这年轻人定然前途不可限量。此时待他殷勤些,将来定没有坏处。
于是谢柏峥便听了他一路夸,又知道了原来这位领队名叫叶英勇,听说是叶将军亲自取的名字。
既显出他是心腹,又衬得他格外威武霸气。
谢柏峥听得好笑,没想到那位叶将军的文风如此简单直白,看来是个性情中人。意外地,倒是和叶文彬不大相同。
老伯做的糖饼依旧松软香甜,谢柏峥多买了一份递给叶英勇,与他介绍:“咱们县里这位老伯做的糖饼最好吃,小哥也是昨晚忙到现在,尝尝吧。”
叶英勇受宠若惊地接过,他倒是并不馋这一口甜的,但这是不是得拿回去给小侯爷吃啊?他可不敢自己吃。
叶英勇借口道:“多谢郎君,我不饿,我回去再吃!”
谢柏峥笑笑,没再多说。到了小院门口,叶英勇从袖中取出了拿丝绢包着的那一道——
“心想事成”符。
谢柏峥很意外,他以为这道符已经是呈堂证供了,没想到还能回到他手里。
不论如何,应当是好事。
叶英勇道:“这是我家小侯爷叫我还给郎君的,小侯爷说这道平安符是国师的看家本事,不可轻易离身,应当物归原主。”
谢柏峥口中道谢,心里却想着,这位叶文彬似乎对他格外宽容?但是,为什么?
谢柏峥不动声色问道:“小侯爷还说什么了?”
叶英勇两条眉毛皱到一起,总算想起来:“郎君是想问谢教谕何时归家吧?县试舞弊一事,还要追讨陈县令的失察之过,提学官们也要静候处置。”
谢柏峥点头,这倒在他预料之中。
叶文彬虽是钦差,最终怎么判这案子估计也还要思量一二。谢柏峥想了想说:“小哥到院中喝杯茶吧,家母准备了些换洗衣物,若是方便就请代为转交给……我父亲。”
“这是自然!”
叶英勇痛快道:“郎君自取来便是!”
两人在小院门口说话,祖母听到动静,找了过来。
因为县衙开堂审案,热闹早已经传开了。
祖母倒是也想亲自去看,可她担心苏氏受不住,只好找借口让两人都留在家里。心里有话却无处去说,实在叫她憋闷得不行,这会见谢柏峥安然无恙回来,总算是放心地将人迎回了家。
可她看到身旁还跟着差爷,立时又担心起来。
叶英勇看得明白,主动道:“这位大娘不必慌张,郎君所报得案件已经了结,放火之人也已捉拿归案。只是那俩贼人恐还牵涉旁的案子,暂时还未判决。”
祖母听他一口官话说得极为利索,当即便信服了。家中的炉子烧着水,一旁放着个烤橘子,顺手便捡起来塞给叶英勇。
叶英勇:“?”
祖母与他解释:“我孙儿昨日说烤着好吃,你快也尝尝!”
叶英勇看着这橘子,犹豫地想:糖饼是在县衙外的街上买的,要给小侯爷吃。可这橘子是偷偷给他的,自然就归他了。
于是,心安理得地吃了起来。
两人凑在一起剥橘子,叶英勇看着院子随口一问:“大娘,冬日里还晒被褥啊?”
祖母望着那支起来的架子,又想起自己一大早从苏氏房门口捡起那一床湿透的褥子时的无助,虽然大概能猜到谢柏峥可能是为了应对那一场万一被点起的火,可她始终没想明白这湿透的褥子要怎么用。
以致于,她的神情有些恍惚:“是啊,今日晒不干,也不知道我孙儿今晚用什么。”
叶英勇在祖母脸上看到深深的担忧,并且牢牢记住了这句话。
很快,谢柏峥从屋里拿来了那包袱。他身无长物到这个地步,只能从苏氏给的银子中取了一部分做赏银。
叶英勇办完了差事,自然是回县衙。
谢柏峥也在小炉子旁坐了下来,问道:“祖母,母亲是在睡着?”
“嗯。”祖母脸上依旧恍惚着,她想起昨晚的事,口中道:“你昨晚不是嘱咐我,今日不要叫你母亲去县衙么?我便叫她把你丢在地上那褥子洗了,她平时不做惯这样的活,洗完便累得睡着到现在也没醒。”
谢柏峥:“……”
不愧是她。
这倒是非常符合人设。
谢柏峥同祖母说了一会话,才想起街上买的糖饼。于是放到炉子上复烤了一会,与祖母一起分着吃了。
家中洒扫煮饭的婆子见了,忙问他们:“小郎君,可是要等夫人睡醒了再吃响午饭?”
两人一齐点头。
谢柏峥失笑,也捡起来一个橘子剥着吃。自他莫名其妙穿越到这里,便没有这样心中闲暇的时刻,他身负替原主洗清冤屈的责任,总是很担心自己没轻没重地反倒坏了事。
“孙儿,一晚上没睡吧?”祖母担忧地看着他,本就一连病了两场,现在看着更显憔悴了,“你父亲总嫌你读书不成器,祖母却觉得你这样就很好,虽然没亲眼看见却已经听你陈家婶子说了,说你今日可有出息了!连京里来的大官人都亲自问你话呢!”
谢柏峥一时很难适应这样直白的夸奖,转移话题问:“祖母,这橘子是从墙角的竹篮里拿的么?县学的学生送来的?”
祖母眼神不自然地飘了飘。
谢柏峥道:“母亲说,待父亲归家了,是要还回去的。”
祖母:“……”
她都快六十了,让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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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一辆豪华马车从巷子口驶入,叶英勇去而复返,从马车上跳下来,身后还带着两位家仆,手里还抱着金贵的绸缎铺盖和一看就知道很松软的棉花褥子。
这几人后,还跟着个表情微妙的霍靖川。
谢柏峥:“?”
旁人自然看不见庆王殿下,叶英勇顾自兴冲冲道:“小郎君,这是我家小侯爷吩咐我送来给你的,说小郎君今日破案辛苦了,今晚定要睡个好觉。小郎君你住哪间屋子?”
谢柏峥略感困惑,你朝还有这种风俗么?
历史书上没说过啊。
祖母听他们问,下意识就谢柏峥的屋子里看,随行的两位仆人立刻就忙活开了。
毕竟是长公主府特意派来照顾叶文彬的,自然是十分训练有素,脸上笑呵呵道:“小郎君稍等,很快便好了。”
谢柏峥:“……”
他甚至都来不及阻止,就这么让他们轻轻巧巧地进了屋。
可是话说回来,这被褥看起来实在很不错,比原主拿那一床被药味浸透了的被褥实在好多了。既然这位小侯爷这样热情,虽然无功不受禄,但是不是可以将这一套买下来?
谢柏峥思索道:“英勇小哥,我有话要问。”
叶英勇:“郎君请说。”
谢柏峥:“这被褥,你家小侯爷盖过的?”
叶英勇赶紧否认:“自然不是,这是我家小侯爷备用的。公主娘娘担心小侯爷在外头风餐露宿,连被褥都带了十套,匀给小郎君一套不打紧。”
谢柏峥:“那不如我将它买下来?”
叶英勇:“小侯爷说,您已经付过钱了,就拿那一千两银的借条来抵。”
谢柏峥:“可是你家小侯爷应当知道,这一千两银……”
叶英勇一锤定音:“郎君有所不知,那钱庄的管事出了一千两银。”
谢柏峥安心了:“那便多谢小侯爷了!”
一旁,祖母听得愈发糊涂:“什么小侯爷?”
谢柏峥解释:“他是朝廷派下来查案的钦差。”
祖母恍然大雾一般点头,钦差她当然是晓得的,在戏文里都是十分气派的。“你说这被褥是钦差赐与你的?”祖母高兴得合不拢嘴:“我孙儿真了不起,还与钦差处上朋友了!”
谢柏峥皱眉,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叶英勇也觉得奇怪,这二人不是表兄弟么,怎么又成了朋友了?不过这一点也不耽误他连连点头:“是是是,我家小侯爷特地吩咐送来的!”
一旁,传来一声只有谢柏峥能听见的冷笑。
霍靖川:“呵。”
-
小侯爷派来的两位家仆化腐朽为神奇,不仅换上了新被褥,还有新的纱帐与灯烛,甚至点上了香炉。
幽香袅袅之中,还将屋里的家具都擦得锃光瓦亮。
谢柏峥推门进去的时候,都有些认不出来了。而他的床边,“坐着”一个风流倜傥的庆王殿下,用一种青天白日里却要大搞洞房的语气说:
“来睡吧。”
“……”
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不会要气活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