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格前夜》 四个月的死去活来 大家好,这里是Andlao,你们歇了四个月的忠实朋友。 其实这个假期过的并不顺利,刚开始的一个月确实玩的很爽,但第二个月开始就断断续续地生病,因此,原本三个月的假期,多请了一个月。 该说什么呢?好像也没什么太好说的,毕竟这四个月的假期里,我哪也没去,一直窝在房间里,对着手机傻乐呵。 所以我自己确实没什么好聊的,不如聊聊这本书。 本书最早可以追溯到2021年6月份,当时余烬尚未完结时,我就有了写这本书的想法,并有了一个粗略的大纲,当时还写了大概三万字的开头。 但后来因各种原因,这本书没能写出来,直到三年后的今天,才有时间提笔续写。 很多朋友都劝我说,科幻不好写啊,巴拉巴拉的,不如继续写奇幻恰烂钱,其实我能理解,但怎么说呢。 三年前就想写这个故事了,好不容易熬到三年后,你再让我熬个三年,有点遭不住的。 就像我小时候特别想弄个赛尔号的年费精灵,但苦于没有零花钱,等我长大了,有钞票了,再看当初想买的年费精灵,在这膨胀的数值环境里,已经是下水道中的下水道了。 我感觉写书也一样,如果现在不写的话,可能我以后也没那么心境和心气写了。 好在,经过这三年的磨炼,我觉得我写作的技能等级,应该上涨了不少,结合着之前作品的优劣,这本书我用心设计了一个足够精细的大纲。 不过啊,话也不能说满,计划赶不上变化,大纲这种东西,谁知道最后会演变成什么样。 然后,本书如各位所见,是一本科幻小说,它的总体篇幅不会太长,不知道是在哪看的,科幻小说是点子文学,点子文学注定写不了太长,强行写个几百万字,也是狗尾续貂罢了。 就比如我看的许多科幻分类的小说,感觉更像是一个科幻美术风格的玄幻小说,败帝王、斗苍天,变成了败歌者、斗三体。 嗨呀,所以我想写一个稍微符合大家印象里的科幻小说,在我能力、大纲范围内但会诠释一个完整的故事。 之前和一位前辈聊时,我就讲,我苦于文字不够商业,恰钱不够猛,但过于学习那些套路啊,之类的,反而会磨灭掉我个人的风格。 但仔细想想的话,保持个人风格也不错,用群友调侃我的一句话来讲。 “你尽管写你的处男文学,爽文我另有人选。” 总之,这两者之间需要均衡,等我什么时候能保持自己的风格,同时也能让更多的读者接受我的文字时,我应该算是初窥门径了。 本书应该会维持在一天一更,随机双更的状态,等上架了,应该能多更新些。 这倒不是我懒狗,我想给大家呈现一个较为完整的故事,不能像之前那样随意地写,胡乱地水。 比如之前写书的时候,一章如果四千字的话,我可能就习惯性地写到3800啊,找个什么地方水个200字,轻松又惬意。 写这本书时,我则会刻意地让文字精简点,避免任何无意义的水剧情,4000字的稿子删掉300字这样。 这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练习吧,练习写的文字更精准、准确,表达效率高一些。 同时我也意识到,世上没有绝对完美的故事,大家只能不断地写,不断地写,努力让自己的故事趋近于幻想中的完美。 本书有很多存稿,但这些存稿啊,大纲啊,我也是找了两个朋友,连续给我看了好几次,改了又改,才呈现出这番模样。在这里由衷地感谢各位。 因此这本书写起来,也是目前我写过的书里,最麻烦的一本。 所以更新如果大家觉得少的话,还请见谅。 再说一下我对本书,及自己的一种期待吧,它的成绩可能不够好,但这会是一个好故事,并且大家对其有一定的记忆点。 唉,又上班了,悲伤。 其实有时候写书写着写着,还有点伤感,又写一本书,就代表年岁又增长了许多,被氧化的感觉,也有了实感。 临近发书时也很焦虑,之前默默无闻时,写烂了也就烂了,直接秽土转生就又是一条好汉,如今有了所谓的包袱,也是害怕大家对此失望。 最后祝大家身体健康。 序幕 医者仁心 2042年,6月9日,铵言市。 夜色如墨,时间已近午夜,然而这座城市却毫无睡意。 街头车流如织,灯光闪烁,绚烂的霓虹在摩天大楼间跳跃,穿透蒙尘的玻璃窗,斑驳地投射在幽暗的诊室之中。 诊室里充斥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味,初闻似乎是消毒水的刺鼻,但细嗅之下,却透出一股机油的厚重,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在这局促的空间内交织、碰撞,混淆在了一起,难以抽离。 周肆深吸一口气,皱紧了眉头,经过长达一分钟的沉思后,他对着眼前的账单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唉……” 显而易见,周肆的财务状况并不良好,即便他已经尽心运营诊所了,但收支依旧难以平衡,照这种亏损继续下去,周肆的诊所会在三个月后倒闭。 周肆扶着额头,苦恼地长吁短叹,在他身后,墙壁上挂满了锦旗,上面绣满了病患们对周肆的赞美之词。 比如什么“赛博华佗”“6”“救我狗命”“当代阿西莫夫”“铵言市老维”等。 周肆的医患关系非常好,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好医生,但奈何锦旗不能抵房租水电。 因这一残酷的客观事实,周肆在这本该休息的时间里,继续加班他那未完的工作。 室内安静的让人窒息,周肆熟练地点开了一个新闻视频,把它当做自己工作的背景音。 Ai般标准的播音腔声音响起,叙说近期发生的事件。 “大家好,我是杜德,欢迎来到我的个人频道。 今日新闻,神威科技创始人之一,左智先生,今日向全球宣布,神威科技即将推出第五代化身躯壳。” 周肆一边听着新闻,一边操作着电脑,打开一个标注着日期的文件夹。 “第五代化身躯壳,在诸多方面进行了升级,例如,其模拟感官技术已达到了与现实感官一致的水平,甚至说,在某些方面已经超越了真实的感官体验。 并且,在全新一代识念网络协议下,困扰化身躯壳行业已久的延迟问题得到了根本性的解决,这意味着,即便相隔数千公里,乃至跨越大洋,第五代化身躯壳也能保证绝对的零延迟操作。” 听到这,周肆略感意外,但仔细想想,在识念技术高速发展的现在,这样的突破反倒是一件注定的事。 打开文件夹,其中存放着数个文档与视频文件。 周肆点开视频文件,短暂的加载后,一个监控画面出现在了周肆眼前,根据右上角的日期标注来看,这是数天前的监控画面了。 它所监视的是一处城市小巷,天气则是糟糕的狂风暴雨,在一片电闪雷鸣中,一位路人出现在了巷口处,他正打伞准备通过。 忽然,这位路人似乎看到了什么,他丢掉了雨伞,从巷口仓皇逃走。 恶劣的气象模糊了画质,但周肆能想象出路人脸上浮现的惊恐,刺耳的尖叫声,以及那如雨水般冰冷的、在心底滋生的寒意。 路人逃走后,一道漆黑的剪影从监控画面中一闪而过,周肆将视频速度放慢了数倍,也仅仅是勉强得到一个类似蜘蛛般的怪异身影。 杜德那标准的播音腔再次响起。 “三十年前,神威科技的创始人之一,陈文锗先生,以其卓越的创造力发明了识念技术,成功地实现了人类意识的上载。 同时,为了适应和容纳人类的意识,陈文锗先生还亲自主导了机械义体,也就是所谓的‘化身躯壳’的研发工作。” 杜德的声音,原本充满冰冷质感,此刻却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情绪,像是在低低吟唱,又像是在轻声呢喃,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神秘韵味。 “至此,凭借着识念网络,人类可以随意地将意识上载至世界各地的终端躯壳之中。 就像是神话中的仙人那般——身外化身。” 周肆轻点鼠标,打开了另一份文件夹,数张照片随之铺展开来。 画面中,形似巨蛛的化身躯壳逐一显露,它们的外形大致相同,每台都配备有八只粗壮且灵活的机械臂,但在细节之处,它们又有所不同,因此被划分出了不同的型号。 周肆微微眯起双眼,视线逐渐朦胧,眼前的照片也随之变得模糊不清。 朦胧的视觉中,那模糊的八臂化身形象与先前视频中一闪而过的怪异身影慢慢交融,直至两者缓缓重叠在了一起。 “但是,在识念技术与化身技术迈向历史新高度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伴随着一些争议的声音。 民间有声音指出,过度依赖识念技术可能导致使用者出现不适症状,甚至可能患上所谓的‘化身认知解离症’,即‘离识病’,这一病症将导致人类个体的精神崩溃与失控,对社会产生重大的危害。 神威科技则坚称,所谓的不适病症并非由识念技术与化身技术本身引起的,而是由于使用者操作不当所产生的副作用。” 周肆点开另一排的图片,一张平面地图在他眼前呈现。 地图上,一个个红圈与叉号清晰可见,在这些标注的位置上,附着一张张小图片,展示着破损的墙壁和被撕裂的车辆,以及被硬生生折倒的路灯,就像有台风过境般。 结合先前的监控视频,周肆幻想着。 暴雨夜下,一头八臂的怪物,大步掠过城市的阴影,毫不留情地撕咬着它所经过的一切,肆意发泄内心的情绪,享受着失控的自由。 就像在万圣节里出没的幽魂,只有在这一刻,它才能成为真正的自我……值得庆幸的是,这头怪物的行事虽然暴虐,但还未造成人员的伤亡,一切仍在可控范围内。 “近日,寿恒生命等公司针对神威科技提出了严正抗议,他们正在积极推动《524草案》的立法进程。 若该草案获得通过,那么离识病将被正式认定为一个确切存在的病症,这一变化不仅将对该病症的受害者提供法律保障,神威科技还可能迎来科技与伦理道德监察局的再次深入调查。” 周肆关掉了视频,世界再次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了鼠标的点击声,直到一阵激昂的铃声响起,将这份静谧击碎。 铃声是德沃夏克的《自新世界》。 接通电话,周肆的眼神变得尖锐起来,似乎他今夜的加班便是为了等候这通电话。 一个男声低沉而坚定地响起,“周医生?” “是我。” 周肆简洁地回应,同时开启了免提功能,“找到他了吗?李组长。” “是的,我们已经确定了他的位置。” 听摆,周肆手脚麻利地穿上一身醒目的白大褂,随手拿起一旁已经准备多时的医疗箱,它比寻常的医疗箱要大上许多,看起来沉甸甸的,不知道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男人在电话那头,声音催促着。 “周肆,该出门行医了。” 周肆的目光投向窗外,那些被灰尘蒙蔽的玻璃窗,仿佛一块块粗糙的毛玻璃,将外界的繁华灯火模糊成一片混沌。 突然,红蓝交织的灯光穿透这片混沌,闯入他的视线,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夜空,犹如剑刃与剑鞘正剧烈地摩擦,出鞘的鸣音响彻云霄。 周肆不用看也能想象出那辆警车是如何迅猛地停在了他的诊所门前,在马路上留下一道道清晰的车辙。 常有人说,周肆有着两副面孔,平日的生活里,他总是一副提不起精神,对世间的一切都感到厌倦的模样,可一旦涉及到他的工作、行医时,这位犹如活尸般的医生,总能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激情。 周肆深呼吸,克制着自血管里活跃的兴奋,与这午夜的紧张气氛融为一体。 临行前,周肆的视线不经意地掠过一旁挂着的镜子,原本平稳的步伐在这一刹那突然变得迟疑起来。 周肆止步,深深注视着镜中的那个倒影,那个平日里他自以为熟悉到骨髓的形象——自我的形象。 此刻,那镜中的影子仿佛是从遥远星辰投来的幻影,显得如此陌生且迷离。 那张周肆每日都要面对的脸庞,那些曾以为深深铭刻在心的身份与意义,开始扭曲、变幻,如同被投入熔炉的金属,熔解后再度凝固,却已不复原来的形状。 如同文字之于语言,每个符号原本都指向一个固定的意义,但在此刻符号与它们的意义之间的纽带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切断,然后以一种荒诞而无序的方式被重新编织。 然而,周肆的内心并未因此陷入恐慌,相反,他保持了一种绝对的镇定。 周肆熟悉这种异样的感觉,这是化身认知解离症爆发的迹象,或者用更通俗的话讲——离识病。 在离识病的影响下,自我认知变得面目全非,万物都陷入混沌与浑浊,只剩下渺小的自我在痛苦中哀嚎。 这是认知的解离与破碎,是每一位离识病病患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恐惧与颤栗。 周肆试图捕捉那些滑落的认知碎片,将它们重新拼凑成一个完整的自我,但每一次的尝试都如同在浓雾中摸索,越是努力,那些碎片似乎越是远离他,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 就这样。 周肆久久地伫立着,直到这种自我认知的畸变开始复原,直到那混沌的碎片重新拼凑成秩序的本貌。 镜中人微笑,开口道,“周医生,医者仁心。” 周肆不做应答,转身推门而去,与那些失控的病人不同,周肆早已习惯了离识病的影响。 清冷的晚风拂过周肆的脸颊,认知解离的余音仍回荡在他的脑海里,连带着城市的霓虹也被晕染开,五颜六色,斑斓绚丽。 白色的大褂被模糊成了纯白的尾焰,周肆拖拽着它,踏入彩虹之中。 第一章 身外化身 诊所外,一辆警车静静地候着,车身上醒目地印着黑白相间的图标,图标以一颗头颅的侧面图为主体,前半部分的颅骨线条流畅,结构分明,而后脑部分则描绘了裸露的大脑组织,细节精致。 这是科技与伦理道德监察局的标志。 车窗缓缓降下,黑暗中浮现一张面孔,其眼神深邃,向周肆投来深不可测的笑意。 周肆迅速坐进车内,扣上安全带,顺势开口问道,“现况如何?” 驾驶座的男人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现场已被封锁,周医生,还请麻烦你瘫痪那具失控化身。” 男人猛踩油门,警车如同一头觉醒的野兽,引擎的嘶吼声划破了夜的寂静。 周肆轻轻地点头,接着问道,“还有什么补充吗?” “就和往常一样,这次事件被归类于治安事件,暂时不必出动武装化身……你也知道,一旦出动武装化身,事件的性质就变了。” “我当然明白,”周肆理解他的意思,“不然我为什么要出现在这,还成为你们的顾问。” “很好,还请你尽量拖延时间,”男人笑了一下,简洁地答道,“技术人员正在通过识念网络信号定位其本体,一旦确定,我们可以立刻实施抓捕行动。” “明白。” 周肆的回答如同冰块般冷硬。 车内,两个人陷入了沉默,只有平稳的呼吸与车窗外的风声交相呼应,这种沉默并非尴尬,而是一种默契,一种无需言语的交流。 男人眉宇间闪过一丝焦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慌,这种反应对他来说已经司空见惯。 这并不是离识病,他只是单纯地有些焦虑症罢了。 只见他熟练地掏出一根烟,打火机的火光照亮了男人的脸庞,烟雾立刻弥漫开来。 男人深吸一口,感受着烟雾与尼古丁充斥肺部,仿佛能将这些压抑的情绪随着烟雾排出体外。 眯起眼,幻想着那些能带来一丝幸福感的事物,让它们慢慢渗透到自己的血液中,化解那无处不在的沉重。 烟雾缭绕中,男人打发时间似的,瞥了一眼旁边的周肆,带着一丝戏谑问道,“周医生,你难道不劝人戒烟吗?” 周肆摇头,随意地回应,“李组长,现代医学科技如此发达,如果你的肺出现问题,可以去寿恒生命定制一套治疗方案。” 他顿了顿,开玩笑道,“与其自我压抑,不如多攒点钱,以备不时之需。” 李维陨嘴角挑起弧度,“这就是医生的建议吗?”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探究,又问道,“说起来,你难道从不会感到焦虑吗,周医生?” “怎么了?” “接下来我们可是要奔赴战场,和那些失控的病人斗争了啊,鬼知道我们能不能健全地回归,你难道不会产生一丝一毫的动摇吗?” 周肆看着车窗外,无所谓地应答着,“不会,我从不觉得我会失败,倒是你,你都已经是组长了,历经大风大浪,怎么还和一个新人一样。” 李维陨摇下车窗,将烟蒂丢出,笑着摇头,“好吧,我只是觉得,你这人似乎已经摒弃了人类的大部分情感,每次看到你在压力下还能保持绝对的理智,我都感到非常惊讶。” “褒义?”周肆反问。 “不,”李维陨直言不讳,“是贬义。” “人类之所以为人类,就是因为我们有七情六欲,一个人能在压力下保持理智,会被视为内心强大,但当这种理智超越了某个阈值,就会给人一种非人的感觉。” 李维陨看着前方的道路,试着描述那种非人感,思绪如蝴蝶般在头脑里乱飞,他挥舞着双手,胡乱地抓取着。 他抓到了,“对,一种诡异的非人感,就像冰冷的机械一样。” 周肆没有回应,只是一味地看着车窗外。 尽管周肆的反应显得有些迟钝冷漠,又或是说神经质,但李维陨早已习惯了他这种古怪的性格。 “好了,到地方了,周医生。” “嗯。” 两人的对话就像两把冰冷的刀刃轻轻碰撞,发出清脆而冷峻的声响。 红蓝的光芒交替闪烁,如同投影灯般,映射在斑驳的墙体上,像是有虚幻的大火正燃烧着城市。 周肆走下车打量着四周,正如李维陨所说的那样,监察局的人员已经封锁了这里,醒目的警戒线交错,犹如蛛丝般交错缠绕。 “我去追捕他的本体了。” 李维陨留下这么一句话,就再次踩死油门,伴随着一阵阵的引擎轰鸣声,消失在车流之中。 周肆拎起医疗箱,翻过警戒线,几名监察员试图阻拦周肆,但其中一名见监察员见到周肆那标志性的白大褂后,便制止了同僚们的行动。 那名监察员向周肆打招呼道。 “周顾问。” 对方戴着沉重的头盔,覆盖了整张脸庞,全身也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武装,看起来就像一道漆黑的剪影,但周肆还是从对方的声音里,辨别出了他的身份。 “宋启亮。” 周肆点头示意着,随后他看向警戒线后的一辆装甲防爆车,宋启亮也注意到了周肆的视线,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武装化身已经就位,”宋启亮解释道,“一旦你行动失败,本次事件的性质就……” “我知道。” 周肆讨厌监察员们不厌其烦地重复与警告,哪怕这是他们的本职工作。 “好,那接下来就都交给你了,周顾问。” 宋启亮说着让开身位,漆黑的小巷呈现在周肆眼前,幽邃阴暗,仿佛没有尽头。 周肆站在黑暗前,抬脚踏入的前一刻,他扭头对宋启亮说道,“虽然我是你们监察局的顾问,但比起顾问,我更喜欢你们叫我周医生。” 宋启亮愣了一下,而后他点头道,“好的,周医生。” 周肆抓紧医疗箱,细碎的言语在他的耳旁盘旋,那听起来是周肆自己的自言自语,但又好像有头幽魂正向他低语呢喃。 又一次行医,又一次踏入认知的边界。 周肆向前,任由朦胧的黑暗将自己包裹、吞噬。 恍惚间,就像踏入另一个世界般,周遭的光芒与声音都在远去,随之而来的是某种沉闷的低鸣,凉爽的晚风也变得燥热起来。 周肆眼中的世界微微发生了偏移,但在下一秒,这种诡异的偏移便被矫正,如同重新认知清了陌生的世界。 将那狰狞残酷的表象于眼前呈现,喧嚣与燥热迎面而来。 一排排的空调外机正发出嘈杂的响声,炽热的微风吹打在周肆的脸上。 狭窄的巷子里,地面与墙壁上都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粗糙划痕,像是有某头怪物刚刚在这里暴力穿行而过,仔细辨别下,就连几台空调外机都损坏了,金属外壳诡异地开裂,被拉扯成狰狞的模样。 在来的路上,周肆已经从李维陨那里读过相关的情报了,但就像信息之间的传递,难免会出现损坏与歧义一样,就算李维陨提供的信息再怎么仔细,终究与事实有着一定的偏离。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周肆依旧保持着镇定,缓步向前,他的双眼依旧是自然人原本的器官,并没有经过生物体强化,亦或是义体改造,越发浑浊的黑暗令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本能地判断出,有个模糊的轮廓正藏在那里。 它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 周肆与它对峙着,就像狭路相逢的野兽们。 “我向来不喜欢使用化身躯壳这种东西,至于理由嘛……一部分是我过去的经历,一部分是我发自内心地对其感到恐惧。” 平静的嘈杂中,周肆突然开口,向着黑暗说道。 “想象这样的一幕,当你闭上双眼的那一刻,你的意识在识念技术的引导下,随着机械与电流的运转,就像破裂的脑浆般,从你这由碳制的血肉之躯中溢了出来,浸满在那冰冷陌生的钢铁之上,将其化作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他边说边打开了自己的医疗箱,在一阵金属的碰撞声中,寻找着些什么。 “一次短暂地入睡后,当你再次睁开眼时,你的意识就被识念技术通过识念网络,加载进了机械义体中,你如操控自己的身体般操控着它。 就像神话故事里说的那样——身外化身。” 周肆左手抓起一把短斧,右手拿起一把射钉枪。这是他为了今夜的行医特意准备的。 “我知道,许多人都爱死了这项技术,他们足不出户,就可以将自己的意识加载在千里之外的一具化身躯壳上,通过几乎与真实世界无异的感官模拟,享受着阳光与海滩,又或是通过特殊的化身躯壳,翱翔在天际之上,去体验人类曾经无法体验的事物。” “可即便这样,我对于这项技术还是喜欢不来,”周肆的声音低了起来,像是某种邪祟的自言自语,“将自己的意识从安全的血肉中延展出去,就像一只寄居蟹把自己脆弱的内脏暴露在汹涌诡谲的大海里……” 深呼吸,周肆的脸上忽然浮现起了一抹突兀的笑意,这是今夜以来,他第一次发自真心的,而不是那伪装、虚假的笑意。 周肆忽然向前踏步,打破了与黑暗的对峙,与此同时,空调外机那单调的嘈杂声中,多出了一些细微不闻的低鸣。 电机的低鸣。 黑暗躁动了起来,如同一大片蠕动起来的墨迹,张牙舞爪,仿佛有某种邪异的存在,正竭力破开黑暗的壁障,降临人间。 周肆果断地抓起一枚石墨手榴弹,朝着他的前上方空爆。 顷刻间,一团石墨云便朝着黑暗快速笼罩了过去,两股黑暗对撞在了一起,一连串密集的火花自阴影中乍现。 一阵不安的啸叫声中,微弱的光芒勾勒出了那头野兽的姿态,它自黑暗里显现,狰狞可怖。 那并非是一头真正的野兽,而是一具具备八只机械臂的化身躯壳,经过一系列的非法改造后,它早已面目全非,粗糙的焊接痕迹,裸露的线路与奇怪的涂装,如同某种突兀糅合的产物。 怪异的啸叫声从扬声器里响起,回荡在这狭窄的小巷内,刺耳高频,像是有头被束缚的冤魂,正向着自己倾诉着哀痛。 周肆猛地挥起短斧,声音里充满了难以压抑的兴奋与狂笑。 “别担心!” 致命的刃锋迅斩而过,火花如流星般一闪即逝,留下一道狭长裂痕,沿金属外壳蜿蜒蔓延,就像冬日冰面骤然破裂,金属破片四溅,化作旋起的冰屑,纷纷扬扬。 “周医生来救你了!” 幽魂般惨白的身影大步向前,所向披靡。 第二章 离识病 深邃的小巷犹如另一个次元,黑暗隔绝了所有的窥视,唯有时不时从其中闪灭的火光与传来的铁鸣之音,昭示着一场恶战正在其中进行。 一名监察员手持武器,在巷口处严阵以待,望着周肆消失的背影,他的声音中带着深深的忧虑。 “就让他这么闯进去了?” 他警告着周围的同事,“你应该清楚,一具失控的化身能带来多大的灾难,即便它不是武装化身,但单凭那钢铁之躯与电机的蛮力,也足以将人体撕成碎片。” 宋启亮摆摆手,示意对方冷静,“看你这样,应该是新人吧?” 监察员迟疑了一下,伸出手,自我介绍道,“向际,我刚从庆源市调过来。” “哦?那就对了,你应该是第一次见到周医生。” 宋启亮的声音冷静且轻松,“换做别人,或许我真的会担心,但周医生,绝对没问题。” 向际眉头紧锁,“你就这么信得过这个周医生?” “最开始我和你一样,觉得他是个怪人,明明可以动用武装化身迅速解决问题……”宋启亮的声音逐渐低沉,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气,“但他最终说服了我。” “为什么?” “原因无他,这些失控的化身,源头都是那些深受离识病困扰的病患,而现在《524草案》陷入僵局,意味着法律对他们的精神状态漠不关心。” 他进一步剖析,“若我们动用武装化身,事件便正式进入法律程序,他们不会被视作失控的病人,而是犯罪分子,必要情况下,可以就地处决。” “但如果在动武之前,就能平息事态,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向际盯着巷子里的黑暗,喃喃道,“听起来,周肆更像是一名雇佣兵?”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今晚只是我们日常合作的一部分。” 宋启亮的目光始终未离开那条黑暗的小巷,他深刻理解周肆的救治理念,也清楚病人们的无助与困境,但对他来说,周肆的安全更为重要。 周医生,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向际逐渐明白宋启亮的观点,但他仍不禁困惑地问,“为了这些,真的值得吗?” “值得吗?”宋启亮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种事,还需要问值不值得?” “救死扶伤,这就是答案。” 向际并不赞同,“听起来他太仁慈了。” 宋启亮被向际逗笑了,“仁慈?” 他随后感叹道,“大家常说周医生医者仁心,但要我说,周医生可和仁慈沾不上边。” …… 叫周医生叫久了,人们常常会将医生的刻板印象套在周肆身上,但实际上,周肆和世俗意义上的医生截然不同。 准确点来讲,周肆根本算不上医生,他没有行医资格证,甚至连一天的医学院都没上过。 周肆只是偏执般的喜欢医生这个角色,就像一种病态的角色扮演,把自己的身心,全部交付于此,直至就连自己也骗了过去。 沉重的机械臂抬起又落下,如同铡刀般,它不够锋利,但已足够沉重,地面被砸的四分五裂,砖头破碎成细腻的粉尘,纷纷扬扬。 周肆止住了前进的步伐,狭窄的空间限制了化身躯壳的行动,但同样也将周肆的动作局限了起来。 近距离之下,化身躯壳的姿态已经清晰了许多,身具八臂,按压地面,撑起墙壁,犹如一头巨大的蜘蛛。 因其过度的改造,周肆认不清它的具体型号,不过周肆在许多行业都见过类似的化身躯壳。 就像一种通用模板般,灵活的多臂触肢,足以令这类化身躯壳,应对大多数的复杂工作。 周肆猛扑向前,左臂爆发出了远超常人的力量,再配合上短斧那特制的金属,寒芒反复凿击着机械臂的关节,爆裂的鸣响接连不断。 与此同时,周肆再次引爆石墨手榴弹。 黑云滚滚而过,侵染着化身躯壳,耀眼的火花从机械的缝隙里闪烁不止。 对于这类化身躯壳,石墨是种很有效的瘫痪手段,除了武装化身,以及部分高档的定制化身外,大多数化身躯壳,都没有针对石墨、电磁脉冲等攻击的保护措施。 闪烁的火光犹如淌出钢铁之躯的鲜血,化身躯壳的动作迟缓了些许,但它仍在行动,坚硬的机械臂末端好似大剑般朝着周肆迅猛砸下。 周肆的速度要比它更快,闪身躲避的同时,射钉枪已顶在了机械臂的关节连接处。 扣动扳机、抵近开火。 彻耳轰鸣中,铆钉裹挟着动能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贯穿了钢铁与线路,牢牢地束缚住了那庞然大物的活动能力。 刺眼的火花如流星般迸发而出,又在一瞬间黯然熄灭,昙花一现般的绚烂 这是周肆专门为了应对化身躯壳而定制的铆钉,它们的硬度足以击穿大多数化身躯壳,但唯独对于那些军事的武装化身无能为力。 “我治疗过很多像你这样的病患,在离识病的影响下,每个人看到的事物都是截然不同的。” 周肆用言语割痛着对手。 “告诉我,在你眼里,这一切是什么模样的?” 周肆的质问如同一阵阵狂风,涌入错乱扭曲的精神世界中,在空旷的工厂内响起,扰人的回响连绵不绝。 冷硬且一尘不染的机械化车间,冷白的灯光如寒霜覆盖,无差别地洒落在车间的每个角落,数条传送带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犹如一张钢铁编织的巨网。 在传送带交错的中心,它像一座孤独的堡垒般屹立,犹如荒野中顽强生存的古树。 这就是它的内心世界,离识病下所认知的世界,在长期使用化身躯壳的影响下,它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对世界的认知被彻底扭曲。 直到自我认知彻底改变,它不再把自己视作人类,而是自以为从机械与钢铁中诞生的灵魂。 化身躯壳才是它的本质。 它按照化身躯壳的方式生活着,成为流水线上的一个枢纽,忽然,某种声音突然刺破了车间的静谧,打断了它的工作节奏,它试图捕捉那声音,但那声音飘渺而短暂,如同幽灵,稍纵即逝。 它摒弃了那些无谓的干扰,重新聚焦于眼前疾驰而过的货物,八只坚实的机械臂高举,快速在传送带上挑选货物。 这是它的使命,它的存在,它的全部意义。 只要严格遵循预设的程序,所有的杂音都会从脑海中消失,只留下一片冷峻的静谧。 咚—— 那恼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它的宁静。 整间车间被某种未知力量瞬间切割,光滑而整齐的切口暴露出混沌蠕动的色彩。 那是一片既奇异又混乱的世界,似乎在某个刹那,它所处的无尘车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然拽入了一个扭曲而奇异的空间。 但那些触目惊心的绚烂色彩,在它的光学传感器下只是一串串无法解读的乱码。 无法理解的数据,对它而言就等于不存在。 突然,混沌的色块汹涌而入,其迅速凝聚,形成了一道粗糙的人形轮廓,大步流星地朝它走来。 随着这道人形的逼近,无尘车间仿佛遭受了地震般的冲击,墙体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裂痕,鲜艳的色彩如鲜血般从缝隙中渗透进来。 这一次,它终于对外界的侵犯做出了反应,扬声器里传出了冰冷的电子警告音。 “无关人员,禁止入内。” 警告并未奏效,那些鲜艳的色彩依旧肆无忌惮地涌入它的领地,伴随着阵阵狂妄的笑声,仿佛在嘲笑着它的无能。 机械臂停止了分拣工作,这是它对外界干扰的最直接回应,作为一台机械,它恪守着预设的程序,任何对此的干扰都是对它存在意义的扭曲与亵渎。 沉重的机械臂扬起,如同乱锤般癫狂地砸下,地面四分五裂,缤纷多彩的颜色喷涌四溅,像是飞溅的污水,又好像被挤压的鲜血。 那道逼近的人形色块没有因自己的重击倒下,相反,交错的瞬间,几道震耳欲聋的雷鸣响彻。 它感觉不到疼痛,但从机械臂逐渐僵硬的动作来看,它发现有什么东西钉入了钢铁之中,嵌进了咬合的齿轮里,锁死了灵活的关节,还有某种致命的利器,在自己的身上划开一道道的口子,淌出燃烧的血液。 光学传感器下的世界突然闪烁了起来,眼前的无尘车间与阴暗的巷尾重叠在了一起,绚丽的颜色中,也浮现起了出了一抹苍白,仿佛是两个世界交叉在了一起。 绚丽的色彩来到了眼前,沙哑的声音响起,这一次它终于听懂对方的话了。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刹那间,一种强烈的恍惚感如铁锤般重击着它,它先是迟疑,怀疑自己的程序是否出现了错误,但不等它思考出一个结果,强烈的排异感爆发,像是内爆的火药,快要将它的身体撕碎。 强烈的精神痛苦中,一个快要被遗忘的名字升起。 “我……我是罗勇。” 罗勇目光呆滞地注视着眼前的色块,它们像粘稠的泥巴般褪去,露出了周肆那冷峻的脸庞。 同一时刻,无尘车间彻底崩溃,连带着那斑斓的色彩一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浑浊与阴暗,深夜的巷尾映入眼中。 美梦破碎,罗勇从现实之中醒来。 慢慢地,罗勇将目光从周肆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人类的胸膛、腹部,可在这之下的部分,则是那狰狞可怖的化身躯壳。 罗勇清晰地看到,像是有人拿刀粗糙地剖开金属板,露出其中复杂的机械内构,用那笨拙且残忍的手法,将一具只有半截的人类躯体强行缝合了进去。 鲜血淋漓的脊柱如同长矛般插入其中,血管与肌肉一并粗糙地缝合在了,与红绿的电线纠缠在了一起,如同由某种诅咒诞生的、钢铁与血肉的畸变物。 呼吸急促、肌肉颤抖、肾上腺素快速分泌…… 极端的恐惧下,罗勇发出歇斯底里的哀嚎声,但这份恐惧并非来自那巨蛛躯骸,而是自身这具人类的身体。 脆弱、肮脏、畸形的人类本质。 第三章 械质吸引 “不是的!不是的!” 罗勇发狂了般,抓挠着自己的身体。 他试图扯烂自己这身脆弱苍白的皮肤,连带着其下的血肉与骨骼一并毁灭,似乎这一层皮囊是一种束缚,将真正的自己囚禁了起来。 钢铁的自己。 越发癫狂的吼叫声从化身躯壳的扬声器里响起,尖锐的啼鸣声响彻夜晚,但很快,它就被城市的喧嚣所淹没。 周肆从化身躯壳上高高跃起,抓住一侧栏杆,翻上一台空调外机上,下方轰鸣的撞击声不断。 当周肆点破罗勇的虚妄幻想后,在认清到现实的瞬间,他的离识病完全爆发。 罗勇操控的化身躯壳陷入崩溃了般,无差别地攻击着周围的所有事物,周肆则是冷冷地观望着,面无表情。 罗勇不明白。 罗勇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身体会被这种恶心的、懦弱的躯体取代,看看这纤细的手臂,稍稍用力就可以刮破的肌肤,难以理解、畸形可憎的五指…… 罗勇恶心地快要把自己的灵魂都吐了出来。 从哲学的视角来看,人类始终面临着三大终极问题,我们从何处起源,我们将走向何方,以及那最深刻、最本质的疑问——我,究竟是谁。 对于罗勇而言,这个问题如今已经变得混沌且扭曲。 在罗勇的心灵深处,那具化身躯壳已然成为了他真正的自我,而那个曾作为“罗勇”这一自然人的过去,却变成了他需要极力逃避的恐怖记忆,如同梦魇般纠缠着他。 即便周肆已经处理过很多类似的情况了,可再一次亲眼目睹时,他仍不免望轻声叹息。 “真悲哀啊……” 这就是离识病,一种因使用化身躯壳而引发的负面病症。 虽然关于此病的详细阐释纷繁复杂,但周肆却能用一句简洁的话语来概括其核心: 所有罹患离识病的人,都会对自己的原生血肉之躯产生排斥,并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械质吸引”的驱使下,渴望成为机械化的一部分。 遗憾的是,人类生来便是血肉之躯,对肉体的机械化改造又危险重重,于是大部分的离识病患者,只能将自己的意识载入化身躯壳中,寻求一丝的慰藉。 当周肆揭示这一事实,点破罗勇已经异化的本质时,他的意识就像被惊醒的美梦一样,瞬间破碎。 犹如医学上的器官移植所导致的排异反应一样,自我原初的认知、即血肉之躯的认知,与离识病所导致的械化自我的认知产生了冲突。 生物本身的底层代码对机械化这一异物开始排异,脆弱的自我意识无法承受这样的冲击,只能像被囚禁的奴隶一样,困在那具化身躯壳的冰冷牢笼中,无法逃脱。 周肆治疗过一些这样的晚期患者,他们很少能被救治过来,大多数只能注射大量的精神药物,在精神病院里度过余生。 罗勇陷入了彻底的狂躁中,发疯了般,嘶声咆哮着。 周肆引爆石墨手榴弹,石墨云均匀地覆盖在化身躯壳之上,电流的火花声不断,像是泼洒强酸后的腐蚀声。 化身躯壳的躁动更加强烈了,如同一头狂躁八臂的机械化巨蛛,在狭窄的巷子里横冲直撞。 两侧的墙壁微微摇晃,密密麻麻的裂痕在墙体上爬行,周肆不清楚这番折腾下来,两侧的建筑是否会变成危楼,他也无暇关心这些。 找准时机,周肆从空调外机上一跃而下,他精准地避开了那些胡乱挥舞的机械臂,重重地落在了化身躯壳之上。 周肆觉得自己就像一位斗士,骑在一头暴怒的公牛身上,他一手抓住化身躯壳,确保自己不会被甩下,另一只手反复地挥起短斧,劈砍出一道道浅浅的划痕。 划痕拼凑在了一起,化作致命的伤疤。 拿起射钉枪,将枪口顶在那可怖的伤疤之上,按照自己过往的经验摸索着位置,短暂地思索后,周肆扣动了扳机。 铿锵的铁石之音响彻夜幕。 铆钉如利箭般连续贯穿了脆弱的金属板,但化身躯壳的躁动依旧,它不像人类那样,有着遍布全身的神经网络,哪怕是被一根头发丝扎进指甲缝里,也有清晰的感受。 对于化身躯壳来说,周肆的存在仅仅是一个不断发出铁鸣的恼人噪音源,但它无法忽视的是,这个噪音源正逐渐削弱它的力量,威胁着它的存在。 剧烈的震颤中,两只机械臂反曲而来,如猛兽般朝周肆猛扑,却正落入他精心布局的陷阱中。 周肆身形一闪,灵活地旋身避开机械臂的重轰,借由惯性牵引,其中一臂竟巧合地重击在化身躯壳的旧疤之上。 金属碰撞发出刺耳的吱嘎声,机械臂在它的身躯上砸出一个凹陷,被铆钉反复穿透的金属脆弱地裂开,暴露出内部繁复精密的构件。 没有丝毫迟疑,周肆挥起短斧,猛地劈入裂口,将内部的机械组件、电路板等一并摧毁。 瞬间,那化身躯壳的动作变得迟缓,一支机械臂失去动力,无力地垂下,其余几支也开始显现出失控的征兆。 周肆紧接着将射钉枪插入裂口,凭借丰富的经验与精湛的技巧,他迅速锁定了一个关键位置。 扳机扣动。 铆钉如暴雨般穿透化身躯壳的内部构造,一步步向核心逼近,直至将那最后一层防护彻底洞穿。 连同下方的思维储存核心,一并摧毁! 所有的化身躯壳中都有这么一枚思维储存核心,用以暂存那些上载进机械躯体中的人类意识,它可以被视作化身躯壳的操作核心,如同一种另类的缸中之脑。 击穿了思维储存核心,就像杀死了这具冰冷化身的灵魂——如果它真的具备所谓的灵魂的话。 周肆切断了罗勇与化身躯壳间的连接,隐约间,他似乎听到了一声虚幻的悲鸣。 化身躯壳的动作迟钝了起来,周肆再次扣动扳机,铆钉如同一把把利剑,彻底凿穿了钢铁与电路,将那虚幻的灵魂完全驱逐。 周肆猜,此时,在某个地方,罗勇一定一脸惊恐地从床上醒来。 几乎重叠的铁音下,化身躯壳彻底安静了下来,倒在地上,闪烁的灯光纷纷熄灭,像是淌尽了血,变成一具巨大的尸体。 周肆则从它的身上爬了下来,站在这巨大的钢铁尸骸前,如同为其祷告的牧师。 李维陨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 …… “周医生,我已经定位到了他本体的位置,正在实施抓捕,”李维陨就像知道周肆的所想般,又补充道,“位置已经发送给你了,一会见。” 与周肆的通话一结束,李维陨便紧握手中的电磁步枪,冷酷地校准其射击功率。 在非致命模式下,李维陨沉稳地瞄准眼前的门锁,扣动了扳机。 没有震耳的枪响,只有电磁线圈加速、推动金属弹头发射时细微的嗡鸣,和金属与金属间彼此撞击时尖锐的撕裂声。 锁芯在这无声的攻击下瞬间崩溃,另一名队员迅速接近,抡起破门重锤,一记重击便摧毁了那扇摇摇欲坠的防盗门。 门后的空间昏暗而深邃。 李维陨毫不犹豫地踏入,连续踹开一道道阻隔,警惕地搜索着各个房间,在最里面的卧室里,李维陨瞥见了些许的微光。 闯入堆满垃圾的卧室,李维陨一把掀开床上的被褥,可在这之下的,并非是等待李维陨逮捕的罗勇,而是空荡荡的,一顶还在运行的神经驳接头盔。 李维陨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周医生,我找到罗勇的住所了,也找到了他的神经驳接头盔,但我没找到他。” 看向四周,他补充道,“门窗都没有打开的痕迹,其他人也没有搜索到他。” 数秒的死寂后,周肆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我刚刚强行切断了他的识念连接,精神状态本就堪忧的他,遭到这样的精神冲击,一定跑不了多远。” 李维陨阴沉着脸,忽然,他留意到了什么,拿起布满污垢的神经驳接头盔,在头盔的内部他看到了一个与线路连接的装置。 一股寒意在李维陨的心中弥漫,他本能地高声警告道,“周医生!他的神经驳接头盔内,有一个虚拟信号发射器!” “我们被他骗了!” …… 阴暗的巷尾里,李维陨的声音带着尖锐感涌入周肆的耳中,几乎是在听闻这一信息的瞬间,周肆再次审视那具倒下的尸体。 周肆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血气。 熄灭的指示灯再次亮起,化身躯壳挥起机械臂,将自己的身体高高撑起,这一次它将自己的腹部向周肆展露,在那被遮蔽的阴影里,周肆看到了与机械缝合在一起的血肉之躯。 不详、可憎、阴暗。 猩红毒怨的眼瞳里,倒映着周肆那惨白的身影。 鲜血淋漓的滴答声绵绵不绝。 第四章 排异反应 在敌人的真实面貌彻底揭露的一刻,仿佛所有的声响都迅速退去,唯留下一种死寂的安宁。 是周肆的感官出现了错乱,还是现实本就如此扭曲,他已无从分辨。 罗勇的病情,远远超出了周肆的预想。 他的自我认知已经扭曲到了一个无法挽回的地步,罗勇彻底将自己视为了一具冷酷无情的机械躯壳,对自己的原生肉体充满了深深的厌恶。 为了抵抗那无法忍受的排斥感,罗勇居然采取了极端的手段,对自己的身体进行了非法的改造。将脆弱的肉体与金属相融合,仿佛是在尝试缝补一个破碎的灵魂。 罗勇渴望通过舍弃原有的血肉,彻底转变为一个钢铁铸就的无机生命体。 “为什么!” 罗勇呼喊着,与他一同呼唤的,还有化身躯壳的扬声器,两道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诡异重叠的音浪。 荒诞又和谐。 罗勇的皮肤下浮现起若隐若现的幽蓝色线条,像是一群在血肉中游弋的蛇群。 这是神经纤维仿生线,原本应用于神经驳接的技术,此刻却被罗勇以非常规的方式利用,将自己的中枢神经与化身躯壳紧密相连了起来。 不需要识念网络与神经驳接头盔,更不需要思维储存核心孕育灵魂。 侵入式的连接下,罗勇与化身躯壳全面融合,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咆哮,声音中透露出难以言喻的煎熬与欢愉。 高墙大系统与思维储存核心,是保护人类意识的屏障。 直接的神经连接给罗勇的意识,带来了沉重的压力和难以弥补的创伤。 然而,对于罗勇这种程度的病患来说,这样的痛苦似乎根本不值一提,他毫无惧色,以一种近乎疯狂的状态驱动着机械躯壳。 一只沉重的机械臂猛然横扫而来,周肆反应迅捷,弯腰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顺势抓住机械臂,借着这股力量向着后方跃去。 此刻,罗勇的意识在双重领域中觉醒——既在人类肉体之内,又在化身躯壳中复苏。 周肆能隐约揣摩到那种奇异的感觉,当罗勇用肉眼凝视自己时,他的机械躯壳中的摄像头、光学传感器也在同步追踪,捕捉着自己的每一个动作,两重影像在罗勇的脑海中交织,化作一幅错乱而冷酷的画卷。 这种双重视觉的输入远远超出了罗勇大脑的处理能力,更何况,他现在需要处理的不仅仅是视觉信息。 罗勇挣扎着,试图操控他那与机械融为一体的手臂,然而无论他的肌肉如何扭曲和紧绷,手臂都纹丝不动。 相反,那沉重的机械臂却在他意志的驱使下连连挥舞,笨拙却有力地撞击着墙壁。 转眼间,墙壁上便被凿出了一道深邃的裂痕。 罗勇那破碎不堪的大脑同时处理着来自肉体和机械躯壳的双重信息流,就像一台老旧的处理器在超频运转,随时都可能走向崩溃的边缘。 阵阵锐鸣声响起,那是电磁步枪开火的声音。 宋启亮与向际察觉到了巷内的异常,他们端起电磁步枪,朝着化身躯壳射击,子弹命中了机械臂,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凹痕,与弹头碎裂的火花。 宋启亮大吼道,“周医生,你还要继续吗!” 就如周肆的判断那样,罗勇已经不是简单的病患了,他已经呈现出了一种极端的危险性,比起治疗,他最好就地安乐。 一旁的向际默不作声,冷静地将准星对准了罗勇的头颅。受训时,向际是队伍里的射击冠军,这种距离,他完全有把握一击毙命。 周肆没有回答,而是用行动作出了回应。 射钉枪朝着机械关节的裸露处连续开火,坚硬的铆钉一寸寸地钉穿外壳,令其千疮百孔。 罗勇嘶声向前,粗壮的机械臂掀翻了沿途的空调外机,将沉重的垃圾箱轻而易举地压瘪,他与周肆之间的距离近一步地缩短,而这时电磁步枪那尖锐的开火声再次响起。 向际扣动扳机,非致命模式。 子弹精准地反复凿击机械臂的关节,沿着周肆先前的攻击,彻底摧毁了这部分的机械结构,像是骨折了般,沉重的机械臂就这么耷拉了下来,严重拖缓了罗勇的行动。 罗勇用力地眨了眨眼,鲜血浸透眼瞳,覆盖上一层红色的滤镜,错乱的视觉信息已经让他很难处理现状了,更不要说控制自己的身体与化身躯壳了。 不远处的周肆丢掉了手中的射钉枪,手臂低垂着,一副放松的姿态。 下一刻,松弛到极限的周肆紧绷了起来,他向着罗勇大步冲刺,白大褂猎猎作响,犹如一道幽灵,又好似一道炽白的闪电。 罗勇预感了什么,眼眶涌出热泪,大声拒绝着。 “不……不要。” 难以想象周肆到底有着何等的身体素质,才能令他做出那么极限的动作,他奋力踏击着一侧的墙壁,如山羊般掠壁滑行。 笨重的机械臂挥起,试图阻断周肆的前进,可在命中周肆的前一刻,他又高高跃起,惊险但又从容地穿过了交错的机械臂。 刹那间,金属与金属之间剧烈摩擦的撕裂之音响彻,如同崩断的琴弦,刺痛了每个人的耳膜。 周肆保持着举斧的动作,斧刃则因那迅猛的切割微微泛红。 试图合拢的机械臂直直地僵硬在了半空中,狭长的裂痕击穿了金属外壳,以及藏匿在其下的线路与管道。 碎片纷飞,断裂的缆线狂舞不止。 周肆深呼吸,这一击似乎耗尽了他大半的体力,但左手依旧死死地握住斧刃,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垂落了下来,右手则紧握成拳,不假思索地向前挥击。 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招数,一记标准的右勾拳命中了罗勇的迷走神经,神经性的昏厥当即中断了罗勇的所有行动。 周肆低声笑道,“经典力学在现代文明中,依旧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他不确定这算不算是一种冷笑话。 趁着罗勇还未恢复过来,周肆果断地抽出一支镇定剂,如同挥起一把致命的匕首般,重重地刺在罗勇的颈部。 这是专门为病患准备的镇定剂,效果出众,短短数秒内,罗勇的挣扎就彻底停止,如同一具失去生命的尸体,粗劣地挂在化身躯壳上。 但罗勇仍固执地睁着眼睛,像是被某种执念驱使一般,他盯着周肆,梦呓般地诉说着。 “成……成仙……” 周肆疑惑地弯下腰,他隐约地听到了“成仙”,但他又不确定,这是否是罗勇在意识昏厥前的胡言乱语。 皱紧眉头,成仙一词似乎触发了周肆内心的某种警觉,但当他准备仔细调查时,罗勇已彻底失去了意识。 见罗勇陷入昏迷,巷口向际也放下了手中的电磁步枪。 沉默片刻后,向际心有余悸地斥责道,“那位周医生刚刚差点死了。” “我知道。” 听到这严厉的声音,宋启亮以为向际要控诉一下这不守规矩的章程,刚想为周肆辩解两句,却听向际又说道。 “我好像能理解你们为什么尊重他了,”向际松了口气,摸了摸手中的电磁步枪,“我们刚刚完全可以射杀他,而不是想方设法救他。” 意识到向际算是和自己统一阵营了,宋启亮长呼一口气,但紧接着,向际又说道,“但我还是觉得这有些太仁慈了、伪善。” 宋启亮耐心地解释着,希望他能理解,“所以通常这种事情,都是周医生一个人上,他要是出事了,再换我们。” 他又补充道,“周肆是一位专治离识病的医生,不过你也知道,现在社会对这种病症并不认可,再加上这些病患往往带有强烈的攻击性,所以周医生的工作其实一直在法律的边缘游走。” “那这位周医生是如何成为我们监察局的顾问的呢?” 向际才刚被调来铵言市不久,对于这里发生的一切,他都充满了好奇。 “这和李组长有关,周医生是李组长亲自邀请来的,”宋启亮擦拭着枪械,“这应该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向际的好奇心没有因这些解释而打消,他继续反问着,“既然周医生工作能力这么强,为什么不直接让他加入我们监察局呢?” 如果刚刚周肆能有一把监察局的热熔武器,向际相信,他能在三十秒内放倒这具化身躯壳。 “这个嘛……” 宋启亮露出一副困扰的样子,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合理地解释这一点。 “李组长提议过,但周医生的履历有问题,未能通过审核。” “履历不够好吗?”向际回过神道,“这倒也是,监察局的录入标准一向很高,毕竟我们的工作负责处理复杂的科技犯罪。” “不,倒不是不够好,”宋启亮摇摇头,否决了向际的猜测,“而是履历有些太好了,也有些太特殊了。” 宋启亮正准备继续解释周肆的来历,这时两人忽然注意到,巷子里周肆的变化。 罗勇倒下后,周肆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紧盯着倒下罗勇。 一抹怪异的笑意在周肆的脸上萦绕。 他喃喃道,“真是个不配合的患者啊,好在术前麻醉还算顺利。” 说完,周肆哼着小曲,走向了巷口处,见他低下身,打开了放在巷口处的医疗箱。 宋启亮对于接下来的事已经见怪不怪了,目光微微侧移,不忍直视,向际则仍有些困惑,搞不懂周肆要做什么。 突兀的轰鸣声响起。 周肆的医疗箱就像一个百宝袋般,他居然从里面拿出了一把高速转动的手锯,嘴里嘟囔着什么“切除病灶”,便扭头朝着罗勇走了过去。 向际的思绪被这荒谬的一幕冻结了,一分钟前,他还在感慨周肆的人道主义精神,一分钟后,周肆便犹如一个电锯杀人狂般,笑嘻嘻地朝着他的病患走去。 直到昏暗的小巷里溅起大片大片的火花,刺耳的切割声扰动众人的神经时,向际这才反应了过来。 “他在做什么?”向际对宋启亮质问道,“不阻止他吗?” “阻止?阻止什么,”宋启亮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周医生在救治病患而已啦。” “你确定他不是在谋杀他吗?” 向际的眉头几乎要拧在一起了,手锯不止在切割化身躯壳,还在切割向际的神经。 “放心吧,周医生自有分寸。” 宋启亮完全无视了周肆的暴行,接着说道,“我们刚说到哪里来的……哦,对了,周医生的特殊性。” “别以为周医生是什么庸医,不说全世界,至少在铵言市内,他绝对是最了解化身躯壳的人之一。” “更重要的是,周医生曾经也患有离识病。” 这句话犹如一根铆钉,深深地嵌进了向际的脑海里,一时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连到了嘴边的斥责也噎在了口中。 宋启亮补充道,“但和那些陷入癫狂的病患不同,周医生自愈了自己。” “这应该是离识病诞生以来的头一例。” 巷子里,周肆兴奋地挥动着手锯,将血肉与钢铁分离,将虚幻与现实分割。 第五章 神威科技 待周肆将罗勇处理的差不多时,被误导的李维陨也返回了现场。 周肆丢下手锯,脱下沾血的手套,开口问道,“你那边有什么收获吗?” “还能是什么,跟垃圾场一样的房间,里面塞满了各种生活垃圾,还有一些葡萄糖注射液、生理盐水袋等医疗垃圾。” 李维陨不太想回忆那里的场景,情况恶劣的令人胃部翻涌。 “他把另一个房间改造成了自己的工作间,我从里面搜出了一些手术器具、麻醉剂等东西,他应该就是在那,对自己进行了改造。” 其他队员走入巷内,接替周肆收拾起了现场,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做了,每个人都很熟练。 周肆低头沉默不语,李维陨则站在原地反复吞吸着烟雾,看得出来,罗勇这招弄得李维陨有些焦躁,即便事件已经结束了,仍然不得安宁。 “所以……他就那样,用神经纤维仿生线,硬是把自己与化身躯壳连接在了一起?” 李维陨的眉头紧皱,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和周肆处理离识病了,可每一次亲身接触这些癫狂的病患后,李维陨的世界观都不免地受到一定的冲击。 “离识病的病患们,在抵达晚期阶段时,都不免会面对一个问题。” 周肆像是在回答李维陨的问题,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究竟是化身躯壳中的自我是真实的,还是作为自然人的自己是真实的呢?” 队员们紧急处理了一下罗勇的伤口,将他置放在担架上,费力地从巷子里抬了出来。 埋设在体内的神经纤维仿生线被缠绕在了一起,这令罗勇看起来就像发芽了一样,浑身长出密密麻麻的白线。 将罗勇抬到周肆身旁时,队员们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让周肆可以好好地审视一下罗勇的状态。 罗勇保持着昏迷状态,他看起来已经很久未打理个人卫生,头发已近披肩,油腻腻地纠缠在一起,指甲长而尖锐,缝里藏着难以名状的污垢。 他的病态形象昭然若揭,就像一个久未见天日的暗夜生物,面色苍白而阴冷,肌肉萎缩不均,宛如一具尚存气息却仿佛已被风干的朽木,景象惨不忍睹。 “他已深陷这种病态的化身连接中,时间太长了,已使他的身体因长期静滞而出现了明显的病变。” 周肆分析道,“病患们沉溺于化身躯壳的虚幻世界中无法自拔,如果不是肉体尚存一丝生理需求,他们绝对不愿从化身梦境中苏醒。” 这样的形容让李维陨想起一部老电影,里面有那么一句台词曾这样说过,有些人的睡去是为了醒来。 李维陨的焦虑感更强烈了,他试着开一个不好笑的笑话,“现在罗勇看起来就像一个死人,而你是一个正为他收尸的法医。” 周肆没有附和李维陨的冷笑话,就像没听见他说话一样,周肆谨慎地抬起了罗勇的手臂,在那萎缩的肢体上,找到了一排排发青的针孔。 “你说,你在他的住所,找到了许多葡萄糖注射液,还有生理盐水袋?” “嗯,怎么了?” 周肆点评道,“那应该是他的食物。” “食物?” “随着离识病的恶化,病患那扭曲的意识将与原本的肉体,将产生剧烈的冲突与排斥。” 周肆冷酷地陈述,“这会触发一系列的并发症,厌食症不过是其中之一。” “病患在内心深处拒绝接受自己的人类本质,然而却必须依赖人类的生存方式维系生命。 每一次的进食,对他们来说,都是一场自我折磨的精神酷刑,随着这种厌恶感的不断累积,他们的畸变意识与原本的肉体将愈发疏离,如同两条平行线,永远无法相交。” 李维陨的眉头拧在了一起,“因此,靠这种东西维系生命吗?” 周肆挥挥手,示意队员们把罗勇抬走,罗勇的精神状态很糟糕,肉体也没强哪去,唯一称得上幸运的是,他还没对自己进行那些残忍的截肢,亦或是更换皮肤、脏器等行为,仅仅是植入神经纤维仿生线的话,还算不上致命。 两人就这么站在一起,望着队员们将罗勇抬上车,送往医院。 李维陨觉得自己放松了不少,吸完最后一口,将烟蒂随意地丢到一边。 烟雾缭绕中,李维陨眯起眼睛,低声道,“周医生,这件事应该没那么简单吧。” “先上车。” 周肆直接朝着李维陨的警车走去,李维陨站在原地愣了一下,随后无奈地笑了笑,周肆总是这样,搞得好像自己才是那个随叫随到的顾问,而周肆才是监察局的组长。 李维陨坐进驾驶位,旁边,周肆已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静默地等待了。 周肆的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但李维陨知道,周肆并未入睡,只是在沉思,一声不吭。 李维陨的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他喜欢工作时的周肆,总是充满激情与一定的幽默,而工作之外,周肆就像开启了节能模式一样,冷冰冰的、死气沉沉。 他知道,周肆对他没有敌意……周肆对任何人都没有敌意。 周肆之所以会是这副性格,一切还要追溯到四年前的那场事故。 李维陨时常会对周肆感到同情、惋惜,他不止调查过周肆的相关资料,还翻阅过周肆的社交媒体。 在那场事故前,周肆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幽默风趣的家伙,他经常会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上发一些有趣的生活小故事,但在那场事故后,他的社交媒体就再也没有更新了。 那巨大的人生转折不止改变了周肆的人生、事业,连带着他的性格也一并扭曲,似乎曾经的周肆已经彻底死在了那场事故中,如今活下来的,仅仅是一个空有皮囊的行尸走肉,其下的灵魂早已迷失。 李维陨有些难以忍受这令人焦躁的宁静,至于抽烟,他今夜已经吸食够多的尼古丁了。 就在李维陨想播放些歌曲打破这份沉默时,周肆主动说话了。 他依旧闭着双眼,发号施令道,“先送我回诊所。” 李维陨侧头瞥了周肆一眼,不悦道,“我是你的司机吗,周医生?你就不能自己开?” 周肆说道,“我之前被诊断出了精神问题,依法终身禁驾。” “依法?”李维陨讽刺地笑了,“这时候你倒开始讲法律了?” 周肆沉默了几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转移话题道,“相关的资料已经调出来了?” “早在我们定位到他的位置时,就已经调出来了。” “他的名字叫罗勇,曾是一位化身劳工,服务于智匠人力公司,你也知道这种大型人力公司都是做什么的,他们利用识念网络,把罗勇的意识上载至远在非洲的化身躯壳,进行基础建设工作,又或是流水线作业。” 周肆轻轻地点头,这和他猜测的人物画像差不多。 早在几天前,周肆第一次发现疑似失控化身在城市里行动后,他就召集起李维陨,准备起了今夜的这场行动。 “根据这些资料,你如何评价罗勇?”周肆冷冷地问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无需拘泥于形式和对他人的尊重,直接说出你的想法。” 李维陨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坚定地盯着前方,“他不过是一个处于社会底层、被边缘化的人,还能有什么特别的评价?” 他猛地发动汽车,载着周肆在街道上飞驰,目光四处扫视,最终落在后视镜上,看着自己那双锐利而深邃的眼睛。 “随着识念技术的不断进步,空间距离对人类来说已经不再是障碍,”李维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道,“只要识念网络覆盖的地方,人类的意识就能轻松上传到化身躯壳中,迅速抵达目的地。” 他继续以冷静客观的口吻分析道,“化身劳工是这项技术发展的必然产物,它极大地提升了人类的生产力,使得全球各地都陷入了疯狂的大开发。” “这也打破了市场的平衡,”周肆平静地指出,“在铵言市,雇佣像罗勇这样的化身劳工的成本,足够我们从东南亚雇佣三名相同的劳工了。” “所以,罗勇在一年前被解雇了,”李维陨回想起资料上的信息,淡淡地说道,“如果你关注新闻的话,就会知道智匠人力正在将业务重心转向东南亚地区,那里的化身劳工成本更低、效率也丝毫不逊色,毕竟,借助识念网络和化身躯壳,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参与到全球各地的建设项目中。” 周肆低头思考,片刻的沉吟后,他说道,“李组长,既然如此,你不觉得罗勇很奇怪吗?” “当然,我当然知道他很奇怪了,这种肉体改造的疯子可不多见。” 李维陨专注于开车,即便已经是深夜了,街头的车辆也不见少,某些路段甚至还有些拥堵,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铵言市如此发达,每天都有数不尽的人来到这,又有数不清的人离开。 深呼吸,李维陨把刚刚在外面未能说出的话,说了出来。 “以罗勇的受教育程度,他根本没有能力对自己进行安全的非法改造,”李维陨继续说道,“你也看到了那些埋设的神经纤维仿生线,如果真的是罗勇自己弄的,他只会把自己弄得千疮百孔。” “有人帮罗勇进行了非法改造,”周肆接着他的话分析道,“而且罗勇自己可没有足够的资金去弄这些材料,以及这具化身躯壳……更不用说这还是一具未注册的化身躯壳了。” 周肆平静地指出,“最重要的是这具未注册的化身躯壳。市面上所有的化身躯壳都在高墙大系统内注册过,每一具未注册的化身躯壳在黑市里都能卖到天价。一个失业的化身劳工,社会的底层人士,怎么想他都和这些东西沾不上边。” 周肆总结道,“一定有人帮了他,我们需要查查罗勇是从哪里获得的资助。” “资助?”李维陨好奇地问道,“你觉得会是什么样的人在资助罗勇?” 他有些不解,再次发问,“资助这样一个小人物有什么好处吗?” “是啊,有什么好处呢?”周肆自言自语,一副苦恼的样子,“或许这就是更深层的问题,等待我们去探寻了。” 李维陨沉思了一阵,低声道,“持有未注册的化身躯壳是重罪。” 周肆轻声道,“我知道,所以这起案件远没有结束。” 李维陨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什么,他侧过头,此时周肆已经睁开了眼睛,正望向车窗外。 夜幕低垂的城市中,车辆缓缓拐上高架桥,城市的霓虹灯如同繁星点点,照亮了这座不夜城,而在这繁星之间,一座巍峨的参天大楼如同巨人般屹立,它高耸入云,仿佛要触摸星辰。 这座大楼的高度令人叹为观止,足足有四五百米,它就像是城市中的一座山峰,俯瞰着周围的一切,建筑的外观由精致的金属框架与晶莹剔透的高强度玻璃构成。 当室内的灯光亮起,光芒在玻璃幕墙内反复折射,形成一道道绚丽的光束,使得整座建筑如同被点亮的水晶塔,璀璨夺目。 在那烁目的光芒中,一个独特的发光标识引人注目,它像是一对展开的双翼,又好似一双向下张开的双手,仿佛是要捧起什么。 翼手的标志忽然开始移动,数不清的光点碎裂开,从水晶大厦之上移走,它们变成了连绵的流星,自城市的上空移动、变形。 那是一片浩渺的无人机群,宛如夜空中的群星,以规律的阵列划过城市的上空。 每架无人机都闪烁着光芒,熠熠生辉,数不清的光点仿佛细密的像素,一点一滴地拼凑出一幅巨大的光影画面,覆盖了整片楼群,如同一幅璀璨的画卷,在夜空中徐徐展开。 ——神威科技,引领人类。 周肆将目光从远处的神威大厦上收回,李维陨则微微低头,望着那大片的无人机群带着神威科技的广告语,从城市的一端挪移到另一端,周而复始,像是拱卫城市的卫星。 李维陨低声抱怨着,“要说我,神威科技迟早要把广告印到月球上去,这样大家一抬头都能看见了。” 抱怨归抱怨,神威科技弄的这些东西,冷不丁一看,还确实挺震撼人心的,很多来到铵言市旅游的人,都把这无人机群广告,当做旅游风景的一部分。 转动方向盘,驶下了高架桥,他们未能逃离那庞大的无人机群,广告的标语抬头可见。 周肆回望着遥远的神威大厦,那璀璨的水晶塔上突兀地闪灭了几个黑点,就像坏掉的像素点。 他没有过多地在意,而是回忆着。 几十年前,铵言市还只是一座普通的海港城市,但随着陈文锗的发家,神威科技在此地崛起,这家公司硬生生地推动了整座城市的发展,为一头庞然大物的孕育注射了生长素。 城市不断向外扩张,土地的价格也翻了几倍,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 普通人活在铵言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周肆也是如此,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他的诊所开在很偏僻的地方,几乎可以称得上远离市区了。 李维陨问道,“周医生,你觉得罗勇还有康复的可能吗?” “我不确定,离识病这种东西,充满了随机性。” 听到这样的回答,李维陨叹了口气,开玩笑道,“周医生,有人说过你,你说话就像一个生硬的Ai吗?” “是贬义吗?” “应该不算是贬义,但也算不上什么褒义,你觉得呢?” 周肆依旧看着车窗外,自乘车起,他要么是在闭眼,要么就在看外面,几乎很少会与李维陨对视。周肆几乎不和任何人对视。 “我觉得还好,”周肆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Ai的底层设计就是无攻击性,友善,加上语言逻辑叙述要求准确性,我觉得用Ai来形容我的言语,是一个不错的修饰。” 李维陨无奈地耸了耸肩,一份预料之中的回答,也是奇怪,明明认识这么久了,自己早就该习惯周肆这副样子了,但或许是某种私心作祟,他仍希望在周肆的身上找到那么些许“正常人”的痕迹。 “那你觉得在离识病的影响下,罗勇他把自己视作了什么?” “不知道,”周肆摇摇头,“每个人产生认知障碍后,呈现的结果都是截然不同的,我不是罗勇,没有经历过他经历的、了解他所想的,自然也无法看到他所看到的。” 周肆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但是,同样作为病患……至少曾经是病患,我大概能体会到他的心情。” “比如?” “我能深切地感受到他对世界的憎恶,那种自我认知的界限已被彻底撕裂,只剩下凌乱的、难以捉摸的碎片信息在虚无中漂泊,为了苟延残喘,他只能紧紧地依靠自己残存的记忆与认知,在这漫无边际的混乱之中,艰难地搭建起一座属于自己的庇护所。“ 周肆按下车窗,刺骨的夜风如潮水般汹涌而入,他的声音在风中摇曳,“这就像是一场荒诞的角色扮演游戏,他自欺欺人地扮演着那个能给予自己一丝慰藉的角色,只为在这疯狂的世界中,寻找一丝可怜的幸福。” “嗯……你描述的有些太抽象了,能更具体点吗?” 李维陨对于周肆的话语感到困惑不解,他曾多次试图探寻病患内心的迷宫,但每次都如同走入迷雾之中,无功而返。 也许,只有像周肆这样的同类,才能真正洞悉彼此心灵的深邃之处。 “就像我们现在所进行的驾驶,”周肆耐心阐释,“一旦你沦为病患,那些你原本熟悉的、与车辆相关的所有信息,都会变得扭曲不堪,陌生到让你无法辨识。” “你是指,比如油门会突然变成刹车,刹车又变成了雨刷这样的感觉吗?”李维陨试图理解。 “不,”周肆摇了摇头,“那仅仅是功能的置换,刹车仍是刹车,油门仍是油门,真正的情况是,所有的信息都会陷入混沌,你无法识别出任何一样东西,而车辆却依然在疾驰,也许下一秒,就会撞向未知,化为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听到这里,李维陨的心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心底升起,他仿佛能感受到那种置身于无尽混沌中的恐惧与无助,一切都变得如此不可控,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悬崖边上。 李维陨关心道,“周医生,虽然说你已经痊愈了,但你还会产生类似的后遗症吗?” 这一次周肆沉默了很久,他盯着前方,道路逐渐变得熟悉起来,再过一个路口,他就能看到自己的诊所了。 自上车以来,周肆第一次地转过头,看着李维陨的脸庞。 看着那张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的脸庞。 仿佛人脸变成了一具可更改的面具,先是经过了马赛克化,然后被剪切成了数块的拼图,又再次被打乱、重新排布,眼睛、耳朵、鼻梁都以一种突兀的方式拼合在一起。 对着这张怪诞的模样,周肆说道,“偶尔吧,偶尔还会发作,但也是转瞬即逝而已。” “哦?”怪诞之脸回应着,“那就好,周医生。” 汽车停在了诊所门口,当周肆走下车时,那张怪诞之脸才恢复了原状。 对于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周肆不太确定这一“符号”是否能与“李维陨”这个名字对应上,但他仍保持着一贯的平静,向着对方挥手告别。 回到诊所内,路过那面镜子前,周肆停顿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看向镜中的自己。 一张平庸的、没有任何明显特征的男性脸庞。 周肆松了口气。 第六章 扑翼鸟 老旧的楼道内,斑驳的阳光温柔地洒落,周肆穿过楼梯间,轻步而行,激起沉积已久的尘埃,它们在空中翻腾,宛如被风扬起的细沙,在晨光中翻滚不止。 在繁华的铵言市中,此类历经沧桑的老楼房已日渐稀少,虽然这些建筑的岁月痕迹显而易见,但也正因如此,其租金恰好在周肆的承受范围之内,为他在这座城市中提供了一个栖身之所。 每日清晨约莫六点,周肆便会从睡梦中醒来,简单的梳洗过后,他便踏上通往诊所的短暂旅程,幸运的是,他的居所与诊所相距不远,只需步行几分钟,便可开始他一天的工作。 清晨的街头还没有多少人类的身影,但一具具化身躯壳早已行走在街道间了,有时候在这座城市里,化身躯壳要比人类多,搞不懂谁才是城市的主人。 周肆的上班正赶上这群化身躯壳的下班,它们负责街道环卫,多只的机械臂清扫着地面的积灰、挑拣着垃圾。 随着城市的苏醒,它们也随之退场,就像一群昼伏夜出的动物们。 周肆留意到了化身躯壳上的公司标识、智匠人力。 他猜,这些化身躯壳里上载的意识,应该不是铵言市本地的。 近年来,随着识念技术与化身躯壳的飞速发展,化身劳工产业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蓬勃。 然而,这种产业的迅猛进步也带来了一系列深远的影响,国外廉价的劳动力通过这项技术大量涌入,逐渐占据了本地人的工作岗位,导致越来越多的人失去了生活的依靠,抗议与冲突不断。 技术推动时代的进步,而时代的进步也带来了各种产业的转型。 例如那些非法的黑色产业。 周肆并看过许多新闻,也从李维陨的职位,通过监察局了解过一些相关的情报。 在一些偏远落后的地区,人口贩卖再次猖獗了起来,但这一次他们需要的不再是器官移植,又或是单纯的人力资源。 据说,那些园区会把活人关进维生的水箱里,强行戴上神经驳接头盔,让他们二十四小时高强度地操控化身躯壳。 对外,园区则摇身一变,变成类似智匠人力这样的化身劳工公司,把这些奴工的意识投放到几千公里外,进行各种基础建设,又或是其它工作中。 肉体被囚禁,精神也被挟持,等待这些奴工的只有劳作到死。 周肆觉得这糟透了,但也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一种残忍的仁慈,这些奴工大多数不会真正的工作到死。 大多数的奴工在经过近一万小时的工作后,便会产生严重的离识病,自我意识走向彻底的崩塌,就像一种精神层面的自杀,从这苦痛之中解脱。 了解到了这些后,周肆走在街头,每每遇到化身躯壳时,他都不禁在心底暗想,这具化身之下的意识究竟身处何方,是否蜷缩着、被关在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水箱中呢? 周氏正畸。 周肆站在牌匾前,每次见到自己诊所的这四个大字,他都感到莫名的荒诞,还有那么一丝冷笑话的幽默感。 诊所的名字不是周肆起的,而是他前女友提的主意,她不太理解周肆为什么放着高薪的工作不做,反而来这地方开个诊所。 抱怨虽多,但她还是支持了周肆,并为这个诊所取名,只是遗憾的是,两人还是分手了。是周肆主动提出的。 换上那一身标志性的白大褂,推开窗户透透风,周肆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诊所,便走进自己的工作间忙碌了起来。 工作台上摆放着一只仿生扑翼鸟,外壳涂装成鲜艳的颜色,就像一只金刚鹦鹉。 周肆打开一旁的电脑,照例点开新闻播报,又拿起一堆工具拆解起了扑翼鸟的外壳。 连接起数据线,经过短暂的系统升级后,扑翼鸟的双眼亮了起来,闪烁着绿色的光芒。 播报声响起。 “大家好,我是杜德,欢迎来到我的个人频道。 今日新闻,昨晚神威大厦发生了一起实验事故,目前神威科技尚未解释其具体实验项目……” 听到这段话,周肆忽然记起,昨晚自己瞥见神威大厦的那一瞬的闪灭。璀璨的水晶塔上多出了几个坏掉的像素点,可能那就是事故所引发的。 拔掉数据线,周肆将外壳重新安装了回去,扑翼鸟就像一只真正的鸟类般,在工作台上蹦跳了几下,展翅起飞,在这狭小的空间内绕着周肆盘旋,最后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肩头上,用喙蹭了蹭周肆的脸颊。 如果有技术人员在这,一定会惊讶于这只扑翼鸟的仿生动作,难以想象周肆对它进行了何等复杂的程序编写,才能让它的动作如此活灵活现,就像真的将一只飞鸟的灵魂塞了进去,让它通过机械与钢铁重生。 周肆对扑翼鸟说道,“早上好,Bt-24,已经升级完了,相关的升级信息,你可以在更新日志内查看。” Bt-24是这只扑翼鸟的名字。 扑翼鸟眼中的灯光闪烁了几下,中性的声音从扬声器内响起。 “好、的。” 似乎扑翼鸟的语言功能还不够发达,只能笨拙地进行一些应答,但它确实能理解周肆的意思,这就足够了。 如今,ai助手已经不是一个稀罕物了,许多人都会随身携带一个,但那些ai助手大多是通过云计算等方式,藏身于手机这类的终端设备中,也有很多公司都会标配官方的ai助手,并且为其进行形象、声音等等方面的设计,就像将一个公司的品牌进行了虚拟人物化。 例如,神威科技的官方虚拟人物事使用的形象,便是创始人陈文锗那位幼年去世的女儿。 理论上来讲,Bt-24还算不上是周肆的ai助手,更多的时候,它承担的职能,更像是周肆的护士,通过Bt-24的飞行俯瞰,周肆能追踪到许多逃窜的病人。 Bt-24同样也装载了识念技术与思维储存核心,必要的时候,可以把它当做一件简易的化身躯壳,进行上载控制,如同一台仿生的无人机。 “周、医、生,”Bt-24那僵硬的声音再次响起,简洁明了地表达道,“有、访、客。” 周肆转头看向门外,此时恰好诊所的大门被人推开,挂在门框上的铃声响起,清脆的声音回荡。 “稍等。” 周肆高声道,而后他匆忙地收拾工作台上的东西,拿起一旁的毛巾简单地擦拭了一下双手,等他走出来时,一个令周肆略感意外的客人已经静候在诊所里了。 那是一具人形的化身躯壳,但和市面上那些做工精致、几乎与真人无异的人形化身躯壳不同,它看起来要粗糙的多,各种金属构成毫无遮掩地暴露了出来,向着所有人昭示它的机械身份。 在化身躯壳的胸口处,印有两行涂装,分别是神威科技与寿恒生命。 神威科技很简单,当今规模最大的化身躯壳制造公司,而寿恒生命则是另一家横跨市场的生物医药公司。它是由神威科技与寿恒生命合作开发的化身躯壳。 周肆回忆了一下,推断这应该是第三代化身躯壳,型号为护理员化身,但更具体的细分,周肆就不太了解了。 “你好。” 周肆坐到椅子上,向着护理化身打招呼。 这类护理化身大多被使用在医院、疗养院等地方,它们具备人体检测功能,能迅速读取目标的基础生理指数,并且肢体经过仿生肌肤的处理,在照顾病患时,能让他们觉得自己是被活生生的人类照顾,而不是冰冷的机械。 “你是来看病的吗?” 周肆盯着护理化身的头颅,它没有任何面部特征,有的只是一张平滑干净的面具,两只摄像头镶嵌在其中。 摄像头的焦距微微变化,像是在审视周肆的脸庞。 周肆好奇道,“很少有病患,会直接用化身躯壳来就诊。” 莫名的沉默中,周肆无声地将手挪到了桌板下,那里挂着一把短斧,和周肆外出行医时,是同一型号的斧头。 它们由特制金属材质打造,斧刃经过特殊处理,极为锐利,以周肆的力量,全力挥舞下,足以劈碎这脆弱的护理化身了。 只是不知道,眼前的这具护理化身,是否进行了某些非法改装。 先前周肆遇到过这样的病患,那位病患往自己的化身躯壳里加装了一把一米长的刀刃,当那锋刃从机械臂里弹出时,它差一点割开了周肆的喉咙。 周肆再次开口道,“这位病患……” 护理化身忽然向前了几步,走到了周肆的面前,与他只有一桌之隔。 周肆的内心完全警觉了起来,右手死死地攥紧了斧柄。 自从周肆做起这一行,难免会触及一些灰色地带,久而久之,周肆在地下世界里,有了些许的名声,同样,也有不少敌人。 更不要说,昨夜周肆刚和李维陨处理了一位病患,而且这位病患还持有未注册的化身躯壳。 调查这类事件,难免触及灰色地带。 周肆不由地想,这具护理化身说不定也是一具未注册的化身躯壳,而藏在其中的意识,则是买家从国外某个地方拉过来的杀手。 化身杀手。 在灰色地带这种存在很常见,只需要一具未注册的化身躯壳,和一个远在海外、愿意执行任务的意志。 一位钢铁杀手就会被无情地投放到你的身边,事后只需自毁化身躯壳,就足以抹除一切的踪迹。 在周肆的神经紧绷到极限之时,护理化身弯下腰,一对摄像头尽可能地靠近周肆。 “哦,竟然真的是你,周肆。”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周肆心中某根紧绷的弦,瞬间让他放松了警惕。 尽管声音因电信号的转换而略显失真,但周肆还是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护理化身直起身子,惊叹着,“天啊,自那起事故后,我们有四年没见了吧?” 周肆有些恍惚,他努力在记忆中搜寻,却无法将这个声音与具体的面孔对应起来。 “抱歉,你是哪位?” 看到周肆一脸茫然,护理化身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不再是周肆记忆中的那个模样。 这一事实让它不禁有些失落,但很快,它便重新振作起来,向周肆自我介绍道,“你忘了吗?是我啊。” 护理化身笑着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裴冬。” 熟悉而清晰的声音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周肆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他的眼神逐渐从茫然转为清晰,再次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护理化身。 渐渐地,那张苍白的面具上浮现出了一张年轻而美丽的脸庞,与从扬声器里传出的声音一样,充满了笑意。 “裴冬?” 周肆诧异着,随着记忆的复苏,许多几乎被他遗忘的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回想起了裴冬这一符号所对应的故事,那些与裴冬共度的那些时光蜂拥而至,但或许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现在回想起来,仿佛是在回顾另一个人的故事,熟悉中充满了陌生。 周肆站起身来,喃喃自语道,“是你啊。” 回顾自己的一生,周肆的朋友并不多,但裴冬绝对算得上是一个。 两人曾一同共事过很长一段时间,在神威科技。 第七章 裴冬 周肆与裴冬最初的相识,源于一次公司团建。 鉴于如今人类越发依赖化身躯壳,而忽视了自身的肉体,公司团建决定去野营爬山,让大家重新感受肉体的力量。 得知这一消息时,周肆只觉得团建负责人疯了,这里可是神威科技,化身躯壳的引领者,你不带大家尽情享用科技的便利性,怎么还搞起了什么肉体健康啊? 作为一名刚入职不久的新人,周肆自然没什么抗议的权力,只能小声抱怨几句,然后背起大包小包,拄着登山杖,跟随大部队钻入深山老林里。 那是一段难忘的旅程,起初周肆感觉还不错,但很快,他就感受不到了双脚的存在,紧接着,他觉得自己的魂都丢了,肉体只是在遵循本能在麻木前进。 当周肆回过神时,他已经与大部队走散了,天色也逐渐暗了下去,四周响起昆虫的叫声,密密麻麻,平均一平方几百只的样子。 虽然周肆来自于一个并不发达的县城,但在周肆的短暂人生里,他一直沐浴在人类科技的辉光下,从未亲身涉足于那古老的荒野之中。 在逐渐黑暗的密林里,周肆除了不断按动毫无信号的手机外,就只能呆呆地驻足于原地。 眼下的种种就像常看到的恐怖故事,一个倒霉鬼迷失在了森林之中,等待他的是游荡的变态杀手、被束缚于这片土地的恶灵,甚至说来自天外的外星人之类的。 一道光从密林之中亮起,随后一个身影挥舞着开山刀,一路砍碎那些碍事的藤蔓杂草,像是淌过积水一般,来到了周肆面前。 她的马尾高高竖起,胸脯因喘息而剧烈起伏,汗水均匀地覆盖在健康的肌肉上,健硕二头简直就像榨汁机一样,可以轻易地压碎任何东西。 那时的周肆甚至产生一种奇怪的欲望,希望被她稍稍锁一下喉,不要太用力。 “哦,你就是周肆吧?” 她伸出手,不是礼貌的握手,而是要将周肆从泥泞里拽出来。 “我是裴冬。” 这是周肆与裴冬的第一次见面。 裴冬是一位野外生存专家,几刀下去就劈出了一条路,几斧头下来就剁出了一片材,几撬下去就铲出一个坑,周肆躺进去刚刚好好。 当周肆正用手电筒照着说明书,费劲地搭着帐篷时,裴冬已经挖出了一个火坑,在上面煮着今晚的食物,她还自制了一把长矛,说就算夜里有熊出没,也能拼一拼。 密林里走出了一位女兰博,再恐怖的故事也变得爽文了起来。 深夜里,周肆套着睡袋和裴冬躺在同一个帐篷下,狭窄的空间里与异性单独相处,总会令人想入非非。 周肆觉得自己就像被杨过一把救起的郭襄,所谓的吊桥效应正在自己的脑子里蔓延,但实际上,周肆对于裴冬没有多少情欲可言,更多的是一种尊重与敬佩,充满了对强者的崇拜之情。 毕竟这世界上漂亮的美女有很多,但女兰博可没多少。 “周肆,知道吗?许多人提起森林的夜晚,大多会用静谧之类的词来形容,然后诉说着漫天的群星,闪烁安宁。” 裴冬躺在睡袋里,望着头顶的帐篷,蓬顶是透明的塑料材质,可以清晰地看到黑夜下的星星。 “但事实上,夜晚的森林很喧嚣,数不清的生命正歇斯底里地喊叫着。” 周肆聆听着裴冬的话,与她一起望着群星。 对于一位刚毕业、初入职场的新人来讲,那一场难以忘记的体验,同时,这也是一段珍贵的友谊。 直到那起事故前。 …… “裴冬吗?” 周肆喃喃自语着,旧友重逢的冲击力比周肆想象的要大,一种不真切的感觉在心头萦绕。 或许是那段快要被遗忘的记忆过于美好了,就连周肆那一向冰冷的脸颊上,也少见地浮现起了些许冷淡的笑意。 “真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周肆松开了短斧,后靠在椅背上,由衷地感叹着,“生活还真是充满意外啊。” “是啊,当我听说这里诊所的医生叫周肆时,我也不敢相信,以为只是重名,”裴冬站在原地,化身躯壳不需要休息,“没想到居然真的是你啊。” 时间把两人都劈砍成了面目全非的模样,再次相会,熟悉中又多了许多的陌生。 惊讶之余,裴冬的声音变得清淡了起来,有种隐隐的伤感,“我本以为,你会离开这座城市,换到一个与化身躯壳完全无关的行业。” 她低声道,“我看过那些新闻,他们说你……” “都过去了,”周肆打断了裴冬的话,一副坦然的样子,“何况,你也是受害者之一,不是吗?” 裴冬沉默了一下,无奈的笑声从扬声器里响起,“也是,我们都是受害者。” 停止回顾那糟糕的过往后,裴冬将注意力集中在眼下,她注视着许久未见的朋友,接着,又看向周肆身后的墙壁。 那些花里胡哨的锦旗映入两人眼中。 周肆每每看到这些东西时,除了感觉有些幽默外,更多的就是一种内心的成就,与自我价值的实现。 当一个人陷入巨大的虚无之中时,唯有一些人生的价值感,才能将他死死地锚钉在理智的边界上。 叙旧结束了,周肆步入正题,“裴冬,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吗?” 他犹豫了一下,发问道,“你、或是你的亲朋好友,疑似患上了离识病吗?” “周氏正畸”虽然说是诊所,但周肆根本没有行医资格证,这里也不是什么官方认可的正经诊所。 与其说是诊所,这里更像是修理厂。 周肆只诊断那些患有离识病的病患,在社会不承认这一疾病存在的情况下,周肆的客户群体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罗勇那些,出现了失控的痕迹,被周肆强行诊断的,另一类就是经过他人介绍,主动找到周肆。 裴冬属于后者,同时,她很清楚这里治疗的是什么。 气氛诡异地沉默了下来,周肆耐心地等候着,他已经隐隐意识到,病患是裴冬本人。 一想到自己的旧友患上了这样的疾病,周肆不免为其感到悲伤,但更多的时候,周肆有的是一种对命运的无奈感。 那起事故,不,参与那个项目的所有人,都像是被诅咒了般。 周肆主动开口道,“你患上了离识病,对吗?” 裴冬没有做好准备,又或是,她还没准备好,在一位旧友的面前袒露这一切。 在周肆的步步紧逼下,她含糊不清地回答道,“算是吧……我也不太确定。” “裴冬,我们都曾是神威科技的职员,还是经过重重选拔,成为陈文锗项目的适格者,可以说,你我对识念技术、化身躯壳的了解,远超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 周肆的声音强硬了起来,苛责一般问道,“别说不确定这种话,是,还是否。” 裴冬配合地回应道,“是。” “具体都发生了些什么呢?和那场事故有关吗?” 周肆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眼前的化身躯壳,“在那之后,我们都接受了精神治疗,并被叮嘱减少使用化身躯壳。” 他嗤之以鼻,“医生说这是为了精神稳定,防止突变,但我们都知道,他们只是不敢正视离识病的存在。” 对于周肆的斥责,裴冬一言不发,这具化身躯壳没有细致入微的表情变化,也没有任何眼神交流,更不会有动作语言。 它只是一具冷冰冰的机械,冷冰冰地伫立着,面具上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有的仅仅是单调的白色,就像一块硬邦邦的石头。 “我知道,但生活里总是充满了无可奈何的事,周肆。” 裴冬举起双手,即便经过仿生处理,她仍能清晰感受到机械与血肉的界限。 “发生了什么?” 周肆的语气柔和了起来,他意识到四年前的分别后,裴冬经历了许多事,把她变成这副模样的事。 他把注意力转到裴冬的化身躯壳上,不解道,“护理型化身躯壳?你是在疗养院工作吗?” 裴冬摇头,颈部机械关节发出沙沙声。 “不,我不在疗养院工作,”她平静地说,“这具护理化身,是用来照顾我自己的。” 周肆一愣,满眼困惑,“照顾你自己?” “后来……后来发生了很多事,”裴冬鼓起勇气,向周肆阐述这一切,“比如我们的项目被监察局关停,比如我们都离职了,彼此杳无音信。 又比如……我出了场车祸,如今只能瘫痪在床,靠着化身躯壳来照顾我自己。” 她想露出一副苦笑的表情,可化身躯壳上能展露的,只有那平坦、没有任何特征的苍白面具。 “那场车祸很严重,为了活下去,我花光了积蓄,可即便这样,我也仅仅是‘活着’而已。” 裴冬平静地诉说着那空白的时光。 “我的脊柱骨折、脊髓受损,只有一只手臂能勉强活动,身体的其余部位则完全失去了知觉,彻底变成了一具尚能呼吸的尸体。” 压抑的悲伤像是溢出的水,静静地弥漫,周肆的眼神低垂,沉默不语。 “很抱歉,我并不是不想亲自来见你,而是我的身体只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裴冬停顿了一下,整理着自己的心情,顺势整理一下语言。 “你知道我的,虽然从事化身躯壳这一行业,但我本人是对化身躯壳很抗拒的,如果不是工作需要,我根本不想把自己的意识上载至这些冰冷的机械中。” 裴冬抚摸着自己,仿生的手臂抚摸着钢铁的躯壳,“但就像命运的戏弄一样,我越是讨厌,越是离不开它。” “起初,我绝望了很长一阵时间,甚至产生过自杀的念头,但可笑的是,那时的我,就连自杀都做不到。” 裴冬自述着,“等我的精神状态好些了后,我便买了这具护理化身,把自己的意识上载其中,自己来照顾自己。” “我没有放弃希望,在咨询了寿恒生命后,他们为我制定了一份治疗方案,足以修复我受伤的脊髓,让我重新站起来,但那份治疗方案的价格太过昂贵了,或许我工作一辈子也攒不下来那些钱。” 裴冬又说道,“但就像一个目标一样,人活着总需要一个盼头。” “然后呢?” 周肆深呼吸,可能是气压有些低,他的呼吸有些困难。 “然后?然后我为了生计,选择成为了一名化身劳工。” 裴冬笑了笑,“我不喜欢把意识载入机械的感觉,那就像对自我的一种异化一样,更不要说,在那起事故后,我们发现了,这一精神的异化确实存在。” 周肆默默地点头,他知道裴冬指的是什么。 当初,周肆就是在项目的测试中,发现了离识病的存在,这一对人类精神异化的邪异源头。 那时许多适格者都疯了,像是丢了灵魂的活尸。 “但要承认的是,识念技术与化身躯壳救了我,虽然肉体仍瘫痪在床上,但我的意识却能随着化身躯壳,重新踏足这个世间。” 提及这些时,裴冬的语气乐观了不少,“我找了一份护林员的工作,日常工作就是把意识投射到一千公里外的大兴安岭,操控可以飞行的化身躯壳,巡视是否有野火等特殊情况。” “就像遮住了眼睛,人类的其他感官就会变得敏锐起来一样,当我的肉体瘫痪后,化身躯壳带来的感官刺激比我想象的还要强烈。 我日常操控那具飞行化身,为了能准确地捕捉到地面信息,摄像头的像素能力很强大,远比人类能看见的更加清晰、真实,就像……” 周肆适时地比喻道,“就像人类的视觉是480p,而化身躯壳投射给你的感官则变成了4k。” “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那你的问题是什么?裴冬,”周肆问,“你的身体产生了什么异样,令你觉得自己患上了离识病。” “几个月前,我被辞退了,”裴冬冷不丁地说道,“就像现在的失业潮一样,他们找到了更廉价的化身劳工。” “起初,我觉得没什么,只是换个工作而已,我还是能生活下去的,但自那之后,我越来越无法忍受自己了。” 裴冬说着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那对黑漆漆的摄像头。 “当你见过那无比清晰真实的世界后,你就再也难以忍受那浑浊模糊的世界了。” 周肆明白了裴冬的意思,“你无法忍受护理化身那落后的视觉机能,甚至说,就连人类本身的视觉能力,都已经无法再满足你了。” “不止是视觉上的,周肆,”裴冬诉说着自己的感受,“当我闭上眼,载入机械中的那一刻,我可以在万米高空之上自由飞翔,在广袤的树林之间穿行。” “但当我睁开眼时,有的只是因排泄物而恶臭的房间,昏暗无光的天花板。” 裴冬幽幽道,“有时候,我觉得上载至化身躯壳中,才是真正的醒来,而当我的意识回归肉体时,则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 周肆觉得胸口有些闷,一部分是因裴冬的故事感到压抑,另一部分则是由裴冬来带的往事。 自那起事故后,周肆刻意地与过去的一切保持距离,可如今它们还是追了上来,阴魂不散。 “也是自这一刻起,你产生了一些极端的想法吗?长期保持着识念连接,拒绝承认自己的人类肉体,甚至说,想对自己的肉体进行一些……改造?” 对于周肆的种种举例,裴冬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 “不,周肆,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的想法比这还要极端。” “例如?” 裴冬没有立刻回应周肆,似乎那藏在钢铁之下的意识正酝酿着话语。 终于,裴冬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带丝毫的情绪,犹如冰冷的金属。 “例如,我在思考,我们那被监察局关停的项目,陈文锗未能完成的研究,那足以令我们全人类摆脱物质桎梏的希望所在。” 裴冬以绝对理性的语气说道。 “羽化、登仙。” 第八章 成仙 向际坐在电脑前,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搜索出来的新闻。 自罗勇的事件后,周肆那带着几分神经质的疯医生形象,就在向际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对于这位铵言市的地下传奇,他有着太多的好奇尚未满足。 根据宋启亮的说法,向际小心翼翼地在搜索栏里填入周肆的名字,一时间,数不清的词条弹了出来,密密麻麻。 “周肆疗养院”“周肆食品”“疯狂星期四”“是周肆还是周四”等等垃圾词条堆满了网页。 向际根据自己的工作经验,他第一时间就判断了出来,有人故意用这繁琐的垃圾信息,污染了搜索库,将真正与周肆有关的信息隐藏了起来。 更令向际感到意外的是,诸多的词条中,一个反复出现的词汇引起了向际的注意。 “登仙?” 向际一脸困惑地看着这个词汇,他很清楚登仙指的是什么,那是古人们所寻求的羽化登仙,精神或物质上的绝对超脱,大多出现于本土的宗教信仰,与一些文艺创作中。 当然,登仙是不存在的。 在这个技术快速发达的时代,登仙这种带着陈旧、非科学的词汇,显得格外突兀,不谐。 点开链接,转到的页面却是一片空白,没有任何信息。 就如同登仙这一词汇本身具备的一样,向际搜索的所有与登仙有关的词条,都将指向一个虚无缥缈的空白页面。 “你在看什么?” 李维陨的声音忽然从向际的身后响起,向际紧张地转过头,只见李维陨已经俯下身,看着屏幕上显示的种种。 “我在找周医生的相关信息,”向际坦白道,“昨天宋启亮和我说了一些关于他的事,他说我在网上能搜到更多详细的信息。” 向际有些不好意思,他这一行为就像在质疑李维陨对周肆的信任一样。 “正常,基本每个和周医生接触的新人,都有类似的反应。” 李维陨没有责怪向际,反而主动介绍着,“你刚从庆源市调过来,不了解这些也正常,这些公司盘踞在各个城市里,就像土皇帝一样,时常会对自身的信息进行管控。” 向际应和着,“而这就需要我们监察局来制约公司们。” 李维陨微笑道,“没错。” 铵言市是神威科技的大本营,可以说,神威科技完全是凭借着一己之力,硬生生地推动了整座城市的发展。 神威科技力量渗透了这座城市的方方面面,神威交通运输、神威百货、神威家政,就连神威电竞都在铵言市蓬勃发展。 为了对神威科技这般大而不倒的存在进行制约与监督,监察局应运而生,犹如一把悬起的利剑,挂在这些庞然大物头顶。 向际来自于庆源市,那座城市里没有神威科技,但却有着另一头庞然大物,如今在生物医疗领域处于绝对前列的寿恒生命。 “如果你想查询周肆的信息,最好使用监察局的内网查询,我想,宋启亮指的搜索,应该也是内网搜索。” 李维陨解释道,“当初周肆引发了不小的乱子,虽然最后妥善处理了,但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神威科技与监察局,都不约而同地进行了信息管控。” 向际轻轻地点头,他已经从李维陨的言语里,隐隐察觉到了那份过往的沉重与复杂。 “没问题吗?”向际疑惑道,“我就这么直接访问?” “没什么问题,周肆的事,在我们监察局内部不算什么秘密,倒不如说,知晓了这些后,才方便你后续的工作进行。” 李维陨说着就在一旁坐下,方便向际有什么疑问,直接问他。 向际将目光重新投向屏幕,他登录了监察局的内网,开始搜寻与周肆相关的信息。 很快,一个名为登仙项目的详尽资料就展现在了向际的眼前。 资料中显示:“神威科技的联合创始人陈文锗,在推动识念技术取得显著进展之后,又悄然启动了一项新的研究、登仙项目。 该项目的核心目标是探索将人的意识完整地传输到网络中,实现意识上的的升格,届时人类将如仙人一般,摆脱物质的束缚,获得意识的永生。 陈文锗为这项技术起了一个富有深意的名字、羽化技术。” 随着一条条令人震惊、超乎想象的信息在向际的眼前一一展现,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心跳加速,喉咙发干,尽管如此,他还是忍不住继续翻阅着这些文件。 “2038年,登仙项目出现了意外,陈文锗莽撞地进行了升格测试,导致了一场袭卷项目实验室的爆炸,数名参与研究测试的人员当场死亡。 神威科技试图掩盖这一事实,但监察局强势介入,以未通过伦理道德委员会审查为由,强行关停了该项目。” 向际关掉了网页,因自身权限的不足,向际看到的资料有限,但仅仅是这部分的信息,就已经足够了。 “这起事故我们称之为仙陨事故,它导致了这‘登仙’这一秘密项目被关停,羽化技术也停止了研发。 陈文锗因此次事故在神威科技内遭到了打压,权力被夺走了大半,销声匿迹。” 李维陨的声音轻了起来,像是在讲述一段遥远的过去,“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周医生,他是这起仙陨事故的主角。” “他怎么了?”向际很好奇,“我看不到关于他的具体信息。” 监察局刻意隐去了周肆在仙陨事故中的详细信息,向际只能结合自己了解到的,勉强推测出周肆的人生轨迹。 在四年前的仙陨事故后,周肆离开了神威科技,转而开了一家治疗离识病的诊所,并一直持续到现在。 “在仙陨事故中,那位被陈文锗选中以进行意识升格的适格者名叫……周肆。” 向际的思绪凝滞了一瞬,他扭过头,一副不可思议地样子,看着李维陨。 “周医生就是自那之后患上了离识病,而后又奇迹般地自愈了。” 李维陨继续说道,“我与周医生合作,一方面,我确实是被周医生说服了,另一方面,在必要时,监察局确实需要他。” 李维陨转而又提道,“向际,你应该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调来铵言市吧?” 向际沉默了一阵,而后点了点头,不止有向际被调了过来,还有许多监察员从各个城市汇聚到铵言市,而这一切就发生在近几个月的时间里。 像是有场风暴将在铵言市内刮起。 “神威科技发展的太迅猛了,就像一头过度生长的怪物,作为镣铐的监察局已经有些难以束缚它了。监察局希望能夺回主导地位。” 向际低声道,“《524草案》。” 李维陨喜欢这位聪明的新人,向他致以认可的微笑。 …… 诊所内,正午的阳光洒落进来,把室内映照的金灿灿的,在这副金黄神色的情景里,周肆不舒服地拽了拽领口,觉得空气有些闷热,让人喘不过气来。 “羽化登仙吗?”周肆喃喃自语着,“自仙陨事故后,这一切都被关停了,就连陈文锗自己也没法重新展开研究。”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当肉体陷入这般困境后,就像试图抓住所有的救命稻草一样,我难免去想这些事的。 毕竟……我们当初离成功是如此之近。” 裴冬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参与登仙项目时,她本人没有多少科研的激情,更多的是一种拿钱办事的契约精神,但到了如今,受困于身体的痛苦,裴冬反过来想念那段时光。 她曾不止一次地幻想,假如陈文锗的研究成功了呢?是否如今的人类都将摆脱物质的束缚呢? “说来,周肆,你难道对于羽化登仙没有任何想法吗?” 裴冬好奇道,“当初,你可是最接近成仙的人啊。” “不,一点想法都没有,”他的声音既严厉又虚弱,“你不知道它都给我带来了些什么。” 冰冷的护理化身下,传来裴冬充满歉意的声音。 “抱歉,周肆,我不应该……” “没什么的,想法极端化、渴求一切应对手段,也是离识病的正常反应,”周肆依旧保持着那副理性的姿态,“准确点说,这是自我意识为了求生,从而做出的正常反应。” “所以我该怎么办,周肆。” 话题最终还是指向了裴冬的病情,对此周肆的看法较为乐观,“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根据我的经验判断,你这仅仅是初期症状而已。” “裴冬,你还没有严重到那种混淆了自我、无法理解钢铁与血肉的地步。” 周肆说着拉开了一旁的冷柜,从中翻找着准备好的药品,瓶瓶罐罐的碰撞声不断,药片哗啦啦地作响。 裴冬在一旁安静地等待着,摄像头盯着周肆的脸颊。 略显安宁的平静中,裴冬再一次地开口道,“周肆,为什么人们会患上离识病呢?” 周肆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关上冷柜,他坐回椅子上,和裴冬面对着面。 裴冬低声念叨着,思考着未解的谜题,“当初在登仙项目时,就有许多测试项目的适格者,在高强度的识念连接下,患上了离识病,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陷入了疯狂,就连陈文锗亲自研究,也始终得不出一个结果……” 周肆看着摄像头,像是盯着裴冬的眼睛,自信道,“陈文锗找不到结果,是陈文锗的事,我有我自己的答案,你想听一听吗?” “请继续。” “首先,作为一名唯物主义者,我们需要明确一件事。”周肆指明道。 “物质决定意识。” “在这一大前提下,离识病的产生就很好理解了,那便是承载我们意识的物质出现了差异性与模糊性。” 周肆拉开抽屉,从里面翻找着什么。 “物质决定意识,而身体作为物质世界的一部分,自然也对意识产生着深远的影响。 当人类的意识全面浸入到机械化的化身躯壳之中,去控制那些原本不属于自己的生物特性的躯壳、例如多支的机械臂、超强的视觉能力、复杂的感官系统等等,人类的思维便会在这种全新的物质环境中产生一定程度的畸变。 更不要说,化身躯壳还会带来的信息的过载,就像那超越人类的视觉能力一样,化身躯壳所提供的信息量远超现实世界,长期暴露在这种信息过载的环境中,也会加速畸变的产生。 畸变产生后,大脑会努力适应这种化身躯壳的新的环境,然而,当意识重新回归到原本的血肉之躯时,这种畸变便再次凸显出来。 大脑需要花费额外的时间和精力去适应不同的信息输入模式,直到大脑感到疲惫,处理的效率不断变低,进而导致了错误的发生,也就是认知解离。” 周肆拿出一个粉色的、人脑形状的橡皮泥,左右脑划分的很清晰,就连大脑皮层上的沟壑也是如此。 “简单点来讲,这个橡皮泥就是我们的人脑,而现在,我们把它载入化身躯壳之中。” 周肆拿起另一个透明的模具,将粉色的大脑橡皮泥塞了进去,用力挤压。 一瞬间,粉色的大脑橡皮泥在挤压下开始变形扭曲,当周肆打开透明模具,将象征着大脑的橡皮泥拿出来时,它已经畸变成了一团混沌扭曲的模样,如同无数纠缠在一起的蛇群,又像是交织在一起的荆棘。 “看吧,就是这样。”周肆随意地摆弄着橡皮泥。 “起初,这种畸变并不明显。 因为技术受限,人类意识可以很清晰地分辨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假的,但随着识念技术与化身躯壳的发展,虚拟的感官变得越发真实,乃至超越了人类原本的感官极限时,一切就被模糊、混淆了起来。” 裴冬后知后觉道,“感官失衡?” “是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化身躯壳发展了这么多年,只在近些年开始爆发离识病,”周肆干脆利落地说道,“仅仅是当年技术不够罢了。” 周肆手巧灵活地捏揉着橡皮泥,很快就把它重塑成了大脑的模样,静静地摆在裴冬的眼前。 “那么,当物质的统一性被打破时,究竟是哪一部分的物质,才能真正决定我们的意识呢?” 第九章 道 裴冬一言不发地伫立在原地,藏在钢铁机械之下的意识,正不断揣摩着周肆的话,妄图从其中寻觅到些许的真相。 周肆没有打扰裴冬的沉思,而是继续为她调配起了药品。 整理好药品后,周肆敲打键盘,在文档内写下相关的用药说明以及医嘱,裴冬被这清脆的哒哒声吸引,她看向专注的周肆,留意到周肆的左手有些僵硬。 就像神经出现了问题一样,周肆左手的动作要比右手慢上许多,裴冬疑惑了一阵,很快,她便想起在仙陨事故中,周肆的那副鲜血淋漓的骇人惨状。 裴冬不再想下去。 “我们加一下联系方式吧,”周肆保存好文档,关心道,“我把用药说明和医嘱发给你,刚好有什么情况的话,你可以直接联系我。” “好的。” 裴冬说出了自己的联系账号,周肆打开手机,熟练地填入号码。 “回去后,你务必按照我的嘱咐定时服药,你可以继续使用你的躯壳化身,但有一点必须牢记,绝不可因为追求极端体验而去使用那些未注册的化身躯壳。” 周肆严肃地告诫道,“那些未经注册的化身躯壳没有配备高墙大系统,它们无法有效地保护人类意识,反而可能加速意识的畸变。” “这我明白。” 裴冬点头,她作为前神威科技的职员,对高墙大系统的了解十分深入。 高墙大系统是由神威科技的两位创始人、左智与陈文锗共同研发的。 其核心理念在于保护栖身于化身躯壳内、存于思维储存核心中的人类意识。 此系统不仅为人类意识活动提供了一个安全的隔离空间,在操控化身时,它还能确保人类的意识始终处于一个稳定且受到保护的环境之中,从而避免意识直接受到互联网上庞大信息流的冲击。 同时,高墙大系统还承载着监管的职责,对所有已注册的化身躯壳进行严格的管理与监督,以防止它们被用于不法活动。 鉴于其重要的监管职能及影响力,高墙大系统在推出后并未交予神威科技管理,而是直接由官方政府机构、监察局负责掌控。 手机轻轻地震动了几下,屏幕上弹出一个通知,周肆已经加上了裴冬的好友。 裴冬的用户头像,是一张与记忆里重叠的脸庞,她站在阳光下,洋溢着笑意,身后是高山与溪流,惬意风光。 她是一个喜欢户外运动的人,每当假期时,周肆只想着多睡会,又或是玩玩新发售的游戏,而裴冬总是想着去旅游、远足。 裴冬喜欢亲身经历这一切,用自己真正的血肉之躯丈量大地,而不是像那些慵懒的富人一样,用感官体验极强的化身躯壳,替他们行走那高山流水。 “说来,为什么仙陨事故后,你就完全杳无音信了呢?” 裴冬那边也收到了提醒,周肆的用户头像是Bt-24。 她说道,“听说你出院时,我还试图找过你,结果被你删除了,我问了其他人,他们也是如此,好像你一夜之间,从我们这复杂的社会关系上完全蒸发了。” 周肆对此深感歉意,“抱歉,住院期间,我经历了很复杂的……总之,我经历了一段很复杂的心路历程,这令我改变了许多。” “看得出来,”裴冬审视着周肆,“我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 听到裴冬这样说,周肆也立刻回忆起了往事,想起自己狼狈的那副样子,他略显难堪地笑了笑。 “你就像一只……嗯,对,一只仓鼠。” 裴冬带着笑意道,“一只被人从笼子里抓出来的仓鼠,在这广阔无垠又充满危险的世界里满脸迷茫。” 她转而又说道,“可现在的你,完全变了一副样子,刚进来时,我险些没能认出你,哪怕你的样子没什么变化。” 周肆静静地聆听着。 “如今的你就像……一条蛇?”裴冬不确定地比喻着,“从猎物变成了猎手,无声无息地躲藏在阴影里,充满了理性与冷峻。” 她总结道,“你真是成熟了好多啊,周肆。” 周肆对此不作评价,虽然说,和曾经的自己相比,周肆确实变了不少,乃至面目全非。 “怎么,难道说大病一场之后终于悟道了吗?”裴冬不禁好奇起周肆的转变,“我记得陈文锗以前就常常提及这样的观点。” “人们往往在历经了深重的挫折之后,经过精神与心灵的双重洗礼,才能触及到所谓的‘道’,从而洞悉世间万物的真谛。” 裴冬的思绪飘向了远方,回忆着关于陈文锗的种种传闻,“据说,陈文锗就是在痛失幼女之后,才真正悟出了生命的本质,进而开始了识念技术的研究,以及进行对意识上载的探索。” “悟道?你真的相信这种事情吗?” 周肆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表示否定,“陈文锗和我一样,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从不迷信,也没有任何宗教信仰,那些所谓的化身、登仙、羽化,只不过是他用来为科学披上的一层浪漫外衣而已。” 他开玩笑道,“你难道不觉得,在董事会上,用所谓的成仙、涅槃、道等等东西,很适合用来包装技术,来让那些什么也不懂的大财主们掏钱吗?” “这样吗?” 裴冬略感失望,她与周肆虽然都曾是登仙项目的一员,但裴冬一直处于登仙项目的边缘,反倒是周肆,他是登仙项目的核心人物,与陈文锗交流甚多,因此,周肆也要比其他测试员都要更加了解陈文锗。 当时人们常说,周肆是陈文锗最好的学生。 裴冬又一次地环顾着周肆的诊所,“于是你成为了一名医生,还是治疗这种疾病的医生。” “大概吧。” 对于这个问题,周肆也充满了不确定感,似乎到了如今,周肆仍看不清自己的人生。 “在那之后,我患上了非常严重的离识病,虽然我最后奇迹般地痊愈了,但当我出院的那一刻,我却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周肆试着为自己过去的种种行为进行解释,“我不太好形容那种感觉,但非要说些什么的话,就像你的人生产生了翻天覆地、糟糕透顶的变化。”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在这个世界上茫然无措,我恐慌了好一阵,直到我为自己找到了这个出路。” 周肆回头看着那一墙壁的锦旗,“我为自己找了一个容身之处。” 第十章 容身之处 对于许多人来讲,容身之处是一个略显奢侈的存在,无论是精神上的,还是物质上的。 裴冬为周肆感到庆幸,“我不太能理解,但看样子,你现在很满足这样的生活,那就不错了。” “对于眼下的生活,我确实很是满意,”周肆喃喃道,“去拯救那些病患,获得一些自我价值的实现,顺便,我还能从对病患的治疗中,追查离识病的真相。”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的,没什么好聊的了,话题就再次沉默了下来。 即便再怎么不愿承认,但时间的跨度仍让两人变得陌生,更不要说,命运的曲折,早就令两人都在不同的程度上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周肆很早就知道的,世间万物,没有什么是恒定不变的。 裴冬也有些难以忍受回忆与现实的差距,她准备离开了,临行前,她关心道,“你痊愈之后,有后遗症吗?” 对于旧友,周肆没有那么警惕,“有,但发作的并不频繁,也容易应对。” “还记得我们那时中午一起看的电影吗?一部四十多年前的老电影《美丽心灵》。” 周肆进一步地解释着,“电影里的约翰·纳什患上了精神分裂,度过了漫长的痛苦时光,但在最后,他与痛苦和解,习惯了幻觉的存在。” 周肆的目光不由地望向门口处的镜子,“就像电影情节一样,当后遗症发作时,我也习惯了与幻觉和平共处。” “听起来很不容易啊……哦,我该走了,”裴冬为难地解释道,“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照顾一下我的身体。” 周肆点头,表示理解,目送着她转身离开。 化身躯壳迈动着僵硬的步伐,机械转动的沙沙声不断。 到了门口前,裴冬忽然停了下来,又说道,“周肆,我们这些适格者们组建了一个互助会。” 周肆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信息,头也不抬地说道,“不必了,我对于社交没有太大的兴趣。” “不,我是说,最近互助会里出现了一些异样。” 裴冬犹豫再三后,还是将这件事说了出来,“近期有越来越多的适格者们失联了,有传闻说,有人在找我们这些适格者。” 这则消息没有引起周肆过多的注意。 登仙项目还在时,适格者们确实算得上是价值非凡,但随着登仙项目的关停,他们这些被筛选出来,进行意识升格测试的适格者们,也变得一文不值了起来。 周肆像是标准流程一样地问道,“你们有报警吗?” “试过了,但我们分散在天南地北,目前没有什么结果。” 见周肆还是这副不在意的模样,裴冬提醒道,“周肆,我虽然不清楚你为什么与过去断开了联系,但别忘了,你也是登仙项目的适格者。” 周肆的眼神凝滞了一下,只听裴冬继续说道,“照顾好自己,周肆。” 说完,裴冬就离开了诊所。 周肆愣神了近一分钟,如同网络延迟的机械般,他眨了眨眼,再次投入进了工作中,可任由他怎么将心思投放进忙碌里,但一段段往日的碎片仍在他的脑海里呼啸而过。 在那暗无天日的病房里,思绪的风暴中另一道与自己无异的身影。 彼此对峙着,嘶吼着,争夺着“周肆”的定义权…… 裴冬的到来仿佛是一把钥匙,她打开了那道尘封的大门,告诉周肆,即便他再怎么躲避、逃离,可始终无法斩断这命运上的联系。 周肆靠着椅背,闭上双眼。 …… 车祸后,裴冬没有多余的资金维系在市中心的房租,于是她和周肆一样,不约而同地搬到了同一个市区,在寸土寸金的铵言市里,这里的房价很低,算是大城市难得的怜悯。 经过一段时间的步行与乘坐轻轨后,裴冬返回了自己的家中,她的家并不大,是标准的一居室,狭窄的客厅里没有沙发,也没有电视,有的只是一个化身躯壳的充电位。 裴冬控制着护理化身来到了卧室门前,在门后,真正的裴冬、她的血肉之躯正戴着神经驳接头盔躺在床上。 “呼……” 裴冬试着深呼吸,但护理化身不需要呼吸,这更多是一种她心理的本能反应。 按理说,车祸已经发生很长时间了,裴冬也该习惯、接受这一切了,但任凭她再怎么说服自己,每当这一幕呈现在眼前时,裴冬依旧难以接受,乃至感到痛苦与绝望。 “坚强些,裴冬。” 裴冬说着,推开了卧室门。 室内的窗帘紧闭,只有缝隙里透露了一丝的光亮,一张单人床摆在卧室的正中央,两边则是一些护理用具,以及一些生活用品。 裴冬看向床上,那里似乎正躺着什么,摄像头开始聚焦,模糊的画面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躺在床上的是一位身高在一米六左右的成年女性,她剃光了头发,光秃秃的脑袋上戴着沉重的神经驳接头盔,头盔上的指示灯保持着常亮,说明她的意识仍处于化身躯壳之中。 裴冬来到床边,轻轻地抚摸着神经驳接头盔。 起初,这位人类女性还留着长发,但长期佩戴神经驳接头盔,导致她头皮的患上了严重的毛囊炎,裴冬试过帮她处理,但始终无法好转,并且它也妨碍了头盔的佩戴,无奈之下,只能剃掉了所有的头发。 再看向女人的脸庞,裴冬记得这张脸,熟悉的就像是彼此见证过一生的朋友。 记忆里,她是一位充满生命力的女性,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肌肉线条清晰的像是刻刀雕刻,即便放到女子健美比赛里,也是可以搏一搏冠军的完美躯体。 周肆曾不留余力地赞美她的力量之美,还一度为她冠以女兰博的外号,后在她的锁喉下,周肆把对她的备注改成了希格尔德里芙。 这是北欧神话中,一位女武神的名字,在《尼伯龙根之歌》中,她的名字则演变成了布伦希尔德。 但如今女武神已倒下,成为了永恒战场上的一具待死的活尸。 随着长期的瘫痪在床,她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苍老感,皮肤微微发黄,皱纹如同沟壑般嵌进了皮肤下。 裴冬想起那些与女人同龄的人们,她们此刻应该在热情地投入某一段感情之中,又或是行走在某个奇山峻岭里,享受着惬意的人生。 可眼前的女人却只能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到。 裴冬为女人感到一丝的悲哀。 仿生手臂轻轻地撩开被子,护理化身没有嗅觉感官,但裴冬知道,这一刻屋内一定充满了尿液的氨气味,以及排泄物的腐臭。 裴冬小心翼翼地将女人的身体翻了过去,她很脆弱,长期卧床导致她的肺活量减小,很容易出现呼吸问题,裸露出的肩部布满大大小小的溃疡,这是骨突部位持续受压,血缺氧坏死所造成的褥疮。类似的溃疡在她的身上到处都是。 更换尿不湿与尿垫,处理排泄物,准备好热毛巾,裴冬仔细地清理着女性的臀部,将残留在皮肤上的污秽物处理干净。 结束完卫生护理后,裴冬拉开了窗帘,让明媚的阳光些许地照射进来,顺便令室内浑浊的空气流通。 随后,裴冬像是摆弄人偶一样,活动着女性的各个关节,避免关节畸变、血栓等病症的出现。 这样的流程重复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一天停下。 但即便裴冬这样精心照顾了,但女人的身体还是不免地肌肉萎缩,就像氧化腐烂的苹果一样,变成一具缓缓蜷缩起来的干尸,如同被绷带包裹的木乃伊。 一想到这里,裴冬的内心就被一股绝望感逐步吞食。 女人曾靠着自己的双脚征服了一座又一座的山峰,穿过一道道峡谷,她是这化身躯壳时代内,少有的凭借纯粹肉体征服大自然的存在,是周肆口中调侃的女兰博,也是他敬佩的希格尔德里芙。 可如今的她变成了这副模样,就连从床上爬起来,都做不到。 裴冬停下了手头的工作,一个莫名的念头从她的心底升起,裴冬缓缓地伸出双手,掐住了女人的脖子。 “你也很痛苦吧?” 裴冬喃喃自语着,只要稍稍用力,裴冬就能结束女人的痛苦,只要稍稍……向前走那么一小步。 机械关节稍稍用力,女人的脸色很快就变成了紫青色,同时,裴冬的意识也因缺氧变得有些浑噩,像是能眼前的女人感同身受一样。 寂静之中,若有若无的啜泣声响起。 裴冬突然松开了双手,跌跌撞撞地退到了墙角,机械的躯体试图拥抱住自己、蜷缩在一起,可关节的限位却只能让她发出那刺耳的、金属的摩擦声。 摄像头抬起,裴冬看着那晒在阳光下的裴冬,情绪再也难以弥合,歇斯底里的哭声响起。 从冰冷的扬声器中。 第十一章 线索 太阳再度升起,一如既往,周肆也和往常一样,早早起床,来到诊所里先是收拾一下卫生,然后整理一下病例,检查药品的存量等等。 新的一天,新的工作。 正如裴冬说他的那样,自仙陨事故后,周肆就变得了一个人般,他没有任何多余的社交,也没有所谓的娱乐活动,他像流水线上的机器般生活着,内心里只剩下了工作。 于是周肆成为了病患们口中,孤僻、热心,且有些怪异的疯医生。 李维陨曾劝说过周肆,但周肆不以为意,从周肆自己的角度来看,他觉得眼下的生活很不错,充实、忙碌,只是他人难以理解罢了。 按照日常的流程处理完诊所的种种工作后,周肆坐在办公桌后,启动电脑,登录账号,点开一个聊天群,群名是“周肆售后。” 理论上,周肆正式行医的时间,是在仙陨事故的一年后,在这三年的时间里,周肆治好了不少病患,为了方便控制他们的病情,周肆就建了这么一个售后群,病患们定期向周肆报告自己的情况,必要时,他们还会成为周肆的中间人,帮他介绍更多的病患过来。 周肆把售后群经营的很不错,因此周肆绝大部分的病患都是以“客拉客”的形式接诊的。 除此之外,这些病患也与周肆建立了深厚的信任关系,虽然周肆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对谁也没有好脸色,可这些病患却是实打实地把周肆视作了再生父母、救世神医了。 病患们来自社会的各个阶层,地位有高有低,在一些特殊时刻,他们经常为周肆提供一些极为重要的帮助。 翻看了一下群聊,群里没有什么新消息,周肆就转而点开了一个软件,填入化身认知解离症与离识病等关键词后,一个进度条就弹了出来,缓缓推进着。 这是周肆通过李维陨这一监察局的关系,从丰隆计算购买的一个搜索软件,功能很好用,但ui设计与交互很简陋,完全没有任何用户体验,唯有续费页面做的很漂亮,不过,周肆也不需要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该软件可以依据关键词,对本地的社交媒体进行搜索提取,进而帮助周肆获得大量的与关键词有关的信息。它通常被用来进行本地的电商活动等。 周肆正是靠着这一软件,在茫茫多的信息流中,发现了铵言市本地发生的种种奇闻轶事,并从中找到潜在的病患。 说的容易,处理起来还是很麻烦,每一条信息都需要周肆人工筛选,周肆也想过用ai辅助自己工作,但当他问了丰隆计算的价格,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点开一个个的链接,一行行文字展现在眼前,它们就像一道道流水,彼此汇聚在一起,化作信息的洪流,而周肆就站在这洪流之中,直面汪洋。 这令周肆想起了在登仙项目时,他所进行过的一个测试,将自我意识直接载入网络之中,混入那庞大复杂的信息之海中。 “化身认知解离症?离识病?真的有这种东西吗?该不会是你们这群化身劳工的无病呻吟吧?” “怎么可能有这种疾病呢?我看完全是寿恒生命与丰隆计算,打压神威科技的手段吧!” “是啊,公司上竞争不过,就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神威科技万岁!” 周肆面无表情地看着一行行的信息,他已经习惯了在信息流中面对这些毫无意义、无营养、无价值的垃圾信息。 匆匆扫过一眼后,周肆勾选了一下信息源,将几个比较大众、用户数量众多、下沉严重的信息源关掉。 一瞬间,呈现在周肆眼前的信息流少了一大半。 周肆不喜欢社交媒体。 它们充斥着空洞与虚无,蔓延着冲突、仇恨与憎恶的信息,如同一股股污浊的暗流,在网络的海洋里肆虐。 人们在那里盲目地选定立场,要么陷入无意义的狂欢,要么沉溺于恶毒的咒骂,仿佛这些行为能赋予他们某种虚幻的满足感。 然而,这一切的背后,不过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其真正目的不过是诱使人们在这个虚幻的竞技场上,消磨更多的宝贵时间,沉溺于无休止的争论与对立之中。 阵阵风声在周肆的耳旁响起,诊所内,Bt-24充满了电,扑打着翅膀朝周肆飞了过来。 Bt-24轻轻地落在了电脑屏幕上,就像一只真正的鹦鹉一样,它歪着脑袋,微距调整,将周肆的形象映入机械的躯壳之中。 周肆对Bt-24不予理睬,而是专心致志地继续自己的工作。 他曾经仔细计算过,尽管目前离识病的患病概率较低,但考虑到铵言市惊人的人口基数,潜在的患者数量仍然会是一个相当庞大的群体。 这一庞大的群体,无论如何都会在网络上留下一定的痕迹。 突然,一行文字映入周肆的眼中,令他的瞳孔紧缩。 “据说,只要成仙了,就能摆脱离识病。” 成仙。 这一词汇在传统文化中很是常见,但当化身解离症与成仙这两个性质截然不同、没有丝毫关联的词汇同时出现时,不免引起人的注意,更不要说,周肆很清楚,在某些方面上来讲,“成仙”包含的意义不止是普通人所理解的那样。 周肆阴沉着脸,这已经是他近日来第三次听到所谓的成仙了。 第一次是在罗勇最后的呓语中,他没有在意太多,只当做一个病患的疯言疯语,可随着裴冬的到来,她令周肆想起了“成仙”一词的特殊性。 一连三次,就像冥冥之中的某种巧合。 周肆点开了链接,转到的页面是一片空白。 软件抓取出的记录,只是一段时间前的缓存,当周肆访问时,链接原本导向的原始内容,已经被人删除了。 原始内容消失了,但它留下的链接仍能指明许多线索,周肆试图访问它原本的网站首页,可还是一片空白。 周肆沉思了起来,片刻后,他为关键词添加了“成仙”。 两个关键词的检索下,信息流被进一步地筛选,可尽管这样,呈现出来的大多数,还一些无意义的错误导向,又或是一些错误的机器人发言,这一点从它们那错乱的语序里就能看出来。 “嗯……” 周肆鼻息沉重地呼气,这种情况下,哪怕是周肆这般高素质、理性的人,也忍不住产生负面情绪。 2042年。 这不止是一个技术爆炸的时代,更是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 人类足以在互联网上找到他需要的任何信息,但令人绝望的是,这些重要的信息,往往被掩埋在大量的垃圾信息、广告、网页链接中。 还记得周肆大学时,只是为了了解一个知识点,硬是在看了一小时的视频教学,而他需要的那部分知识,其实只需要几分钟就能讲明。 丰隆计算等信息公司为了推广自身的付费搜索引擎与云端算力,故意利用机器人发布垃圾、错误信息,大肆污染网络信息源。 还有一些社交媒体为了盈利,他们会定期封存过往的消息记录,只有开通会员才能窥探互联网的历史。 明明一切都唾手可得了,但一切又显得是如此的遥远,触不可及。 咒骂过后,工作仍要继续。 周肆就像那旧时代里档案馆的工作人员,只能依靠着人力,进行笨拙的穷举法,效率很慢,但确实有效。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直到临近中午时,周肆终于找到了那么一个可靠的线索。 “成仙之秘,就在那至福乐土。” 点开链接,这次没有转到空白的页面,而是一处铵言市的本地论坛中,这一行文字出现在一个讨论帖中。 帖子的标题为《人类的终局究竟该走向何方》。 根据人类现有的科学技术,以及过往历史中,学者们对人类未来的畅想,人类的终局,或者说,人类下一步的升格无外乎两类。 从机械角度的完全升格,以及基因层面的生物永生。 这两个升格方向在如今的时代,已经不再是天方夜谭,就例如机械飞升这一例。 当初与陈文锗一起工作时,陈文锗所研究的羽化技术,其终极目的就是上载意识、人类永恒。 至于生物永生这一类,周肆记得,寿恒生命曾进行过这方面的研究,但直到如今,也没有什么明确的进展,大概是和当初的登仙项目一样,陷入了瓶颈。 成仙并不是一件易事,人类的升格更是如此。 周肆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帖子,这篇帖子的质量很高,用户们彼此友好讨论,提出了不少有趣的见解,尤其是这篇帖子里,也出现了离识病的存在。 “道教就说过,人要成仙,就要历经劫难,自内而外,完成彻底的蜕变。” 这段发言令周肆不由地想起了他的老东家、陈文锗,那个老头就常这般念叨着,但明白的人都知道,这个老头只信科学。 “所以啊,离识病,不正是成仙的必经之路吗? 这根本不是病,而是一种修仙的方式,我们的精神会得到蜕变,之后我们只要剔除自身的血肉,将意识彻底地投入钢铁之中,就能达成那终极的升格,如同道家学说里的尸解仙一样,羽化登仙!” 这般神经病的发言,令周肆觉得,对方一定是自己的一位潜在病患。他暗暗记下了对方的论坛id。 对于这位用户,大多数人的回应都是劝说与辱骂,觉得这人病的不轻,在众多口诛笔伐中,只有那么一个用户,回复了那句“成仙之秘”。 周肆点开这位用户的资料,但因为周肆是游客账号,论坛禁止了周肆的进一步访问。 “至福乐土?” 不知为何,周肆的直觉告诉他,这所谓的至福乐土将是一个新的线索。 将至福乐土设为关键词,周肆再次进行搜索,但这一次周肆一无所获,似乎这一词汇在铵言市本地的社交媒体中,只短暂地出现了那么一次。 至于更大范围的搜索,就完全超出周肆的个人能力,丰隆计算倒是能帮助周肆,但那一定又是一笔高昂的报价。 思考再三后,周肆打开了售后群,发动一下他潜在的人脉。 “有人了解至福乐土吗?” 片刻后,一连串的回应响起。 “不了解。” “怎么了?” “这是什么。” 又是一段无意义的回答。 周肆觉得有些头疼,心烦意乱,拉开冷柜,他拿出几瓶药品,将数枚药片吞入口中,再灌以冰水。 空荡荡的诊所内,周肆幻想着,幻想那些药片进入胃部,被分解、渗透进血液中,并伴随着血液循环,传递到身体的各个部位、脏器之中…… 人类并不具备自由意识。 他审思着。 在很多时候,人类深信自己拥有自由意识,然而这只不过是一种错觉。 事实上,人类的意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被肉体这一重重枷锁所束缚,生理激素如同无形的操纵者,轻而易举地左右着人类的情绪起伏、心理反应,甚至人类的行为模式。 人类的意识,既依赖于肉体的存活,同时也在肉体的限制中苦苦挣扎。 周肆再回忆起刚刚那位用户的病态发言,凌乱的话语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若人类渴望意识能真正解脱束缚,获得无拘无束的自由,或许唯一的出路,便是将意识升格,让其脱离肉体的限制,上载至那些不带情感的机械之中,以绝对理性的金属躯壳作为新的寄托。 唯有如此,人类的意识才可能打破肉体的囚笼,迈向那真正的、无限的自由之境。 成仙。 但是……升格意识又何尝不是被束缚于庞大的服务器组群呢?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周肆那尽显病态的思考,他拿起手机,接通了电话。 “喂,怎么了?” 李维陨的声音从电话里响起,“罗勇清醒了,我们尝试问了他几个问题,该怎么说呢,情况有些复杂。” “比如?” “罗勇确实能够应对一些基础性的问题,但面对更为复杂的问题时,他的表现就显得相当吃力,甚至流露出痛苦的神情,看样子逻辑处理能力已经抵达了极限。 更糟糕的是,他对自己身体进行的一系列非法的改造,已经对他的神经系统造成了严重的损伤。 如今,我甚至难以判断,他是否还保留着一定的智力水平。” 周肆站起身,立刻回应道,“好,我马上过去。” “哦,对了,虽然罗勇的状况很糟,但我们还是从他的嘴里,得到了一段信息。” 周肆讨厌说话大喘气的人,“什么?” “罗勇反复提到了一个地方,”李维陨说,“金色梦乡。” 周肆挂断了电话,起身收拾起东西,脑海里则反复闪烁着金色梦乡的字样。 金色梦乡。 周肆对于这个地方算不上陌生,这是一家位于铵言市内的午夜俱乐部,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前往那里,沉浸于狂欢的梦乡之中。 监察局倒是常和金色梦乡打交道,曾有一段时期,有人举报金色梦乡,说金色梦乡提供非法的化身躯壳服务,据说还与走私牵扯上了不少的关系,但最后也没个结果,不了了之。 周肆与金色梦乡有过几次交集,还是都是与病患有关,为了把病患从金色梦乡里揪出来,周肆帮金色梦乡测试了一下安保系统。 他们的安保系统有待升级。 周肆打开手机,准备叫一个无人网约车,送自己去监察局,但这时,售后群里弹出了一个新消息。 一个名为霍道川的人说道,“至福乐土?我听过有人提及这个东西。” “就在金色梦乡。” 第十二章 回响阵痛 金色梦乡? 周肆愣了一下,而后由衷地感叹着,“你们这些家伙,终于有点作用了啊。” 售后群成立到现在,绝大多数时间里,群里要么一言不发、死气沉沉,要么就是各种表情包与不明链接乱飞。 头一次售后群的反馈是如此迅速且准确,就像这群人正等着周肆发问一样。 点开霍道川的个人页面,对于这位患者,周肆有点印象,在周肆的众多病患中,他是症状最轻的一位。 离开诊所,无人网约车已经在路口等待周肆了,坐入后座,周肆直接私聊起了霍道川。 “你了解至福乐土?可以详细和我讲述一下吗?” 周肆等待着霍道川的回复,内心渐起了波涛。 罗勇、至福乐土,这两个疑点都指向了金色梦乡,隐隐约约间,周肆觉得自己靠近了一个潜藏在铵言市灯火霓虹下的庞然大物。 “好的,周医生,但我具体了解的也不多。” 霍道川的回复很快,“大概是几周前吧,我和朋友们去金色梦乡玩了一回,在那里我遇到几个……怎么说呢……” 周肆说安慰道,“不法分子?目睹犯罪,别紧张,我了解这些,直接和我说就好。” 识念技术与化身技术的迅猛发展的同时,它们在某种程度上也颠覆了既有的社会秩序,尽管监察局已经竭力控制这一切,却仍然难以遏制那些潜藏在暗处的非法活动的猖獗蔓延。 正如,铵言市的繁华与荣光背后,潜藏的是诸多的灰色地带,这些地方成为了罪恶的滋生地和混乱的起点,而霍道川提到的金色梦乡,无疑是这些灰色地带中尤为突出的一个实例。 霍道川还是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抱歉,有些难以启齿……” 周肆干脆利落地说道,“你是去那里享受性偶服务了吗?我都说了,我了解这些,你尽管说与至福乐土相关的事就好。” 聊天框另一边的霍道川沉默了下来,大概是被周肆当面点破,有些羞愧难当。 技术的发展带来的便是产业的革新,这种革新同样也发生在灰色地带。 周肆所说的性偶服务,大多是一些高度仿真的人形化身,它们的身材、样貌、躯体的柔软程度等等,一切参数都可以调节,几乎可以满足所有人的欲望。 只要支付一定的金额,一个远在天边、亦或是与你只有一墙之隔的意识,就会载入这具诱人的人形化身之中,与你共度一段难忘的时刻…… 周肆一直觉得这种东西很荒诞,你根本不知道化身之下的意识到底是男是女,简直就像有人穿个皮套过来和你玩成年人的角色扮演一样。 但有时候周肆又觉得,根本无需纠结化身之下的意识是男是女,这一切本就不真实,如同梦幻泡影。 见霍道川还是没有回复,周肆催促道,“怎么,还是很难开口吗?” 周肆是医生,医生最擅长的就是理解病人,各种各样、心怀扭曲的病人们。 性偶服务的流行的另一点便是,只要支付的价格合适,你尽可以对人形化身发泄你所有的欲望,哪怕那些最残酷、最令人作呕的。 一些情趣公司提供这样的化身改装服务,他们会为人形化身装载人造血浆、仿生内脏、脂肪等等,在一些灰色地带还有着更为花哨的玩法。 “不不不,我才不是那种人,”霍道川反驳道,“只是提起这种事,有些令人伤心。” “怎么了?” 周肆不明白哪里好伤心,只要金额到位,你可以随意定制你的美梦。 这一次霍道川沉默了好久,直到周肆的耐心快要耗尽时,他的文字才在屏幕上逐字逐句地弹了出来。 “我之前曾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女孩,我和她跨着大洋,遥不可及,我很爱她,想去找她,但不等她回应我,她就突然消失了。” 霍道川叙述起了他的爱情故事。 “我试过很多办法,但完全找不到她,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我试着从悲伤里走出,但我尝试了好几次,情绪仍陷在深渊里,无法自拔。” 周肆没有打断霍道川的话,而是耐心地聆听着。 “然后……然后我可能是有些寂寞难耐了吧,”霍道川难以启齿着,“我有她的照片,通话时留下的声音记录,我去金色梦乡定制了一个她,但请放心,我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 霍道川反复强调着,像个从未接触过爱情的孩子。 “我只是想和她聊聊天,宣泄一下自我的感情,但结果很令人失望,那些性偶只能模仿她的外形,却没有她的灵魂,那种感觉很糟糕,很恶心……我觉得我在亵渎她,亵渎这份感情……” 霍道川发了一个抱歉的表情,“抱歉,有些跑题了。” 他继续回复道,“在我离开时,我遇到一个正享受性偶服务的人,他对人形化身说,他就要去至福乐土了,届时,他会抛弃人类的种种劣性,成为更伟大的存在,但在彻底舍弃前,他想再好好享受一下这卑劣的快乐。” “就这样?” “对,就这样,”霍道川说,“他的话很矛盾,很古怪,所以我记下了。” “你知道他是谁吗?” “不清楚,我也是第一次去金色梦乡。” “那他长什么样?有什么具体的特征吗?” “抱歉,我同样不知道,那里享受性偶服务的人有很多,就像集会一样,光线昏暗,刺耳的音乐不断。你应该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周肆沉吟了片刻,回复道,“好,谢谢你的帮助。” “没关系,能帮到周医生就好。” 周肆发了一个感谢的表情,霍道川没有再回复周肆的消息。 放下手机,看向窗外,高楼大厦飞速变幻,周肆的神情也逐渐严肃了起来。 他在心底念叨着,“至福乐土。” 一边舍弃人类的劣性,一边又要享受这最后的劣性。 正如霍道川所说的那样,这句话听起来太矛盾了,但又很合理,就像一个要减肥的人,在进行减肥计划前,大快朵颐最后一顿火锅一样。 无人网约车抵达预定的位置,周肆站在街头,巨大的阴影投射了下来,遮住了他的身体。 周肆仰头望着眼前的建筑,和充满科技感的神威大厦不同,它看起来要老旧许多,建筑的本身尽是灰白的混凝土,坚固的犹如一座巨大的石棺。 冷峻压抑,充满了威严感。 在这座巨大的石棺之上,监察局那颅骨与脑的标志清晰可见,这正是监察局位于铵言市的总部大楼。 周肆喜欢这座建筑的风格,坚固的混凝土总给人一种安心的沉重感,而神威大厦那纤细的金属与通透的玻璃,则像空中阁楼一样,让人不禁怀疑它是否会在下一秒忽然崩塌。 大楼门口处,两具高大的武装化身正在原地站岗,它们的造型如同披挂甲胄的巨人,身姿保持着半跪的姿态,像是两座巨大的石狮子。 周肆一眼就认出了武装化身的型号,是来自于北荒军武的哨卫G3型武装化身。 哨卫化身的主要职能是执行安保任务,因此它并未配备过多的武器装备,只是装载了必要的镇暴装备,即便如此,这些化身所散发出的强悍气息仍然如潮水般汹涌澎湃。 许多路人纷纷驻足拍照,甚至有几个胆大的人走上前去与它们合影。 尽管化身技术已经广泛普及,但这类涉及军事应用的武装化身仍鲜少在公众视野中出现,甚至被有意地保持神秘。 化身技术不仅深刻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更是重塑了战争形态。 如今,士兵们无需再身临险境,直面战火,只需在安全的大后方远程操控武装化身进行战斗。 正如科幻小说中所描绘的那样,现代战争已经演变为无人的战场。 在激烈的电子对抗中,一旦某方掌控了战场网络,构建起识念网络,大批武装化身就会如蜂群般涌入战场,投身于硝烟弥漫的焦土之上。 不再有血肉之躯的牺牲,只有钢铁之躯的倒下。 周肆越过这两具哨卫化身,擦肩而过的瞬间,周肆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一位哨卫化身正“注视”着自己。 哨卫化身凭借着自身强大的机能,在周肆靠近的瞬间,就已经对周肆进行了多次的扫描与面部识别,承担安保工作的同时,它们本身也如安检器一般,检索着周肆的所有信息。 冰冷、没有任何起伏,也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响起。 “周肆,允许通行。” 穿过一道道大门,在监察局的楼层之上,李维陨等人已等候周肆多时。 周肆开门见山道,“我要见见罗勇。” 李维陨配合地带路,穿过一层层严格的监管,周肆在一个单间内见到了被束缚在病床上的罗勇。 罗勇的状态要比那一夜时好上许多,监察局不仅对他进行了治疗,还贴心地为他处理了一下个人卫生。 “该怎么说呢,”李维陨一副苦恼的样子,“罗勇的肉体改造并不严重,拆除了那些神经纤维仿生线后,他的身体勉强算是复原了。” 周肆好奇道,“但是?” 跟随而来的向际拿出报告,严谨地回答道。 “但是这些神经纤维仿生线的植入手法非常粗暴,拆除的过程中,已经对罗勇的神经系统产生了不可逆的损伤,我们尚不清楚具体的损伤有多大,但就目前观察到的来讲,他已经出现癫痫等症状了。” 周肆戴上医用手套,谨慎地来到了罗勇的身边,罗勇的眼睛失焦了般,直直地望着天花板。 李维陨观察罗勇那呆滞的神色,“他还有恢复意识的可能吗?” “我不确定。”周肆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其实离识病患者们的终局,并不是精神扭曲、彻底失控之类的情况,”周肆详细地解释了起来,“就算他们做出了种种极端的行为,但行动这一动机,是源自于他们的自我,也就是说,他们还是有一定的自我意识与决断的逻辑。” 周肆扒开罗勇的眼睑,用强光照射,可即便这样,罗勇的眼瞳依旧没有丝毫的反应。 “真正的终局是像罗勇这样,对外界的所有刺激都毫无反应,就像藏匿其中的灵魂已经死去,自我意识完全蒸发,剩下的只是一具空洞躯壳。” 李维陨靠着门槛,神情严肃,“你有什么办法吗?” 周肆摇摇头,摊开双手,“先治疗一阵看看吧,说不定能有所转机呢。” 指尖轻轻地蹭过罗勇的手臂,周肆感受着他皮肤表面那因针孔而变得凹凸不平的质感,幻想着尖针刺穿皮肤,没入血管中的微痛,与那一瞬的满足…… 周肆也曾是病患,对于罗勇过去的经历,他无从知晓,但对于罗勇正遭受的痛苦,周肆能感同一二。 想象那些密密麻麻的针孔如同蚂蚁一样,纷纷从罗勇的身上钻了出来,爬上了周肆的手臂,沿着毛孔扎根。 绵绵不绝的痛意汇聚成一瞬的阵痛,病房、输液管、镇痛泵、消毒水…… 周肆几乎能尝到其中的味道。 肉体饱受折磨,精神混淆了虚实,无人伸出援手,所有人全都被困在这永恒的循环里,日复一日,似乎所有人正是出生在这里的,熟知的也唯有破碎的意识、金属、电路,以及宣泄的废气。 周肆眨了眨眼,颤抖地收回了手,他麻利地从口袋里拿出药片,无需饮水,干脆利落地将它们吞咽了下去。 他再次眨了眨眼,重力拖拽着周肆的肉体,将周肆牢牢地按在地面,脚踏实地的感觉令他格外地安心。 李维陨察觉到了周肆的异样,关心道,“你还好吗?” “我……没什么,只是有些共情过度了。” 周肆脸上浮现起无奈的笑意,“就像人类能从他人的苦痛里感到相同的悲伤一样,我也能通过共情病患,隐隐地感受到那种……迷茫。” “后遗症吗?” 向际好奇地问道,内网的资料并没有满足他对周肆的好奇心,向际希望能从周肆这里得到更多。 “这算是一种仅限于病患间的独特共情能力。” 周肆尝试着进行解释,“离识病,可以被视作一种特殊的思维方式,它遵循着一种病态的、与众不同的逻辑规则。 每当我试图共情,设身处地地把自己想象成病患时,我的思维方式也会随之受到影响,仿佛被‘污染’一般,陷入癫狂的影响中。” 周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把这种共情的痛苦,称之为回响阵痛。” 疾病曾在周肆的心灵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裂痕,虽然现在这道伤口已经愈合,但每当他再次代入病患的角色,以那种病态的逻辑去思考时,那道旧日的伤痕便被重新撕开,流淌出新鲜的血液。 “我们调查了罗勇的社会关系,早在几年前,他就与其父母断开了联系,没有任何朋友。 他的账户也很干净,没有任何资金往来,应该用的都是无法追踪的现金支付,唯一的社会活动,便是我们之前得到的线索。” 李维陨怜悯地打量了一眼罗勇,阐述道,“金色梦乡,那个醉生梦死的地方。” “那么可以初步推断,罗勇得到的资助,是来自金色梦乡了,”周肆又补充道,“在来之前,我也查到了一个和金色梦乡有关的情报。” 周肆看着李维陨的眼睛,问道,“你们监察局了解所谓的至福乐土吗?” 第十三章 化身杀手 “至福乐土?” 听到这个陌生的词汇,向际完全无感,李维陨则是想起来了什么,神情有了明显的变幻。 “跟我来。” 李维陨说着,朝着门外快步走去,周肆与向际紧跟在他身后。 “至福乐土……至福乐土……” 李维陨反复念叨这个词汇,脑海里逐渐浮现起一个清晰的概念,“周肆,你是从哪里知晓这个东西的。” “我说是上网查到的,你相信吗?” 周肆没有说谎,但见李维陨这种反应,周肆意识到,自己一定遇到了一个无比棘手的东西。 “我信,”李维陨意外地信任周肆,“以你的能力,查到这东西我并不意外,只是这未免有些太凑巧了。” 李维陨穿过办公区,看到在工位上的宋启亮,他挥挥手,“宋启亮,跟我来。” 宋启亮看着一行人气势汹汹地走过,他也没多问,直接起身跟上。 来到办公室内,李维陨用自己的账号登录了内网,作为组长,他的权限等级要比向际、宋启亮高上不少。 “众所周知,科技的迅猛发展正在动摇着既有的社会秩序,我们越是努力构建规则,越有更多的漏洞随之涌现。” 李维陨的手指在键盘上轻盈跳跃,如同在乐谱上弹奏一首沉重的交响曲。 他深沉地说道,“众多科技犯罪之中,有一种罪行正严重威胁着我们社会的安宁与稳定。” 随着投影仪的启动,电脑屏幕上的内容被放大到了办公室的幕布上,那混乱的场景瞬间占据了所有人的视线。 李维陨的目光紧紧锁定在投影画面上,声音仿佛是从严冬中吹来的寒风,刺骨而冰冷。 “化身杀手。” 投影幕布上,一堆堆被烧焦的钢铁残骸无序地堆积,像是被永久定格在悲剧瞬间的墓碑,又仿佛是被魔法石化的古代妖魔,外翻的金属外壳边缘尖锐且冷酷,散落的缆线如同被撕裂的肠子,在地上蜿蜒曲折,宛如一群蟒蛇在痛苦地挣扎,混沌可憎。 周肆眯起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投影,“我知道这群家伙,利用不受高墙大系统监管的未注册化身躯壳,进行各种暗杀破坏工作。” “近年来,化身杀手引发的案件屡见不鲜,甚至有些战斗的激烈程度差点升级为局部冲突。”李维陨一边快速点击着鼠标,一边接话。 “得益于监察局与石堡的联合行动,我们已成功跨国缉捕了多名化身杀手,但有一伙化身杀手始终行踪诡秘,我们每次捕获的只是他们遗弃的冰冷钢铁躯壳。” “这伙化身杀手的作案地点和动机都飘忽不定,唯一能将他们串联起来的,只有我们从他们通讯里截获出的一些信息。” 周肆心中一动,已猜到李维陨的言下之意。他脱口而出。 “至福乐土。” 李维陨不易察觉地瞥了周肆一眼,“没错。” “技术部门曾试图追踪他们的识念意识,但每次信号都在太平洋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至福乐土这个词,目前我们还无法确定,它究竟是一个地名、一个信仰概念,还是些别的什么东西,”李维陨解释道,“为了方便理解,监察局内部暂且把这一化身杀手团伙命名为了至福乐土。” 周肆说起自己得到的情报,“我通过我的情报网得到消息,有人在金色梦乡里听闻了至福乐土这一词。” “所以,现在全部的线索都指向了金色梦乡吗?” 一直没有说话的宋启亮开口道,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调查金色梦乡吗?需要我去召集队员们吗?” “不,那样只会打草惊蛇,更何况,就算我们贸然地控制了金色梦乡,也可能得不出什么结果。” 李维陨关闭了投影仪,摇摇头,“别忘了,我们以前可没少找金色梦乡的茬,但他们每次都能漂亮地化解危机。显然,他们背后有大人物支持。” “而且,就算与化身杀手有关,那些警惕性极强的家伙们,本体一定不会在铵言市内,出面活动的,想必都是化身躯壳。” 化身杀手的棘手之处就在于这,你很难找到他的本体所在,但他却可以通过识念网络,随时出现在世界各地。 周肆挑眉问道,“难道说,他们的靠山之大,连监察局都感到棘手?” 李维陨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周医生,别太高估了监察局的实力,在那张错综复杂的利益网中,我们也只是被操控的棋子,一个被各方利用的执法工具而已。” “你或许也听说过这样的话吧,”说到此处,李维陨的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在铵言市,真正的主宰是神威科技。” 此话一出,周围陷入了一片沉默。 神威科技。 这个名字象征着化身时代的开端,是无数信徒狂热膜拜的科技之神。 即使是在国家层面,神威科技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巨头,更不用说在这座小小的铵言市了。 数十年前,神威科技便是在铵言市成立,而后一步步成长为了如今的骇人巨物。 多年来,神威科技已经悄无声息地渗透到了铵言市的每个角落,它就像一位幕后的皇帝,即便是作为政府执法机构的监察局,在本地也难以与之抗衡,而这,也正是监察局当前所面临的诸多困境之一。 周肆上下打量着李维陨,“看你这模样,莫非是想打退堂鼓了?” 对方淡然一笑,否认道,“怎么会,我并非胆怯,只是觉得,比起直接全副武装上门突袭这种硬碰硬的方式,我们或许应该考虑更策略性的行动,先试探一下对方的反应。” 周肆听后陷入了短暂的沉思,随后眼中闪过一丝灵光。 他提议道,“我们可以假装去金色梦乡逮捕逃出的病患,这个理由我之前用过多次,屡试不爽。” “这确实是个理由,”李维陨接口道,“我可以陪你一同前往。” 周肆露出些许疑虑,“这样好吗?” 李维陨神色凝重,却又不失诚恳,“周医生,你是个好人,这是有目共睹的,但你也必须承认,你的工作往往让你游走在灰色地带的边缘,这对你的人身安全构成了不小的威胁,说不定哪一天,危险就会降临。 就比如我们接下来要做的。” 他亮出自己的监察员证件,“有我在,我们至少拥有了一个官方的身份作为掩护,就算真遇到什么危险,对方在动手前也会有所顾忌。” “再者说,”李维陨转头看向宋启亮与向际,“就算事态真的恶化到无法控制的地步,还有你们在后方支援。” “只有组长你和周医生一起行动吗?”宋启亮还是有些不放心,“会不会太危险了?” “危险什么,我都说了,又不是突袭强攻,就当做我和周医生工作累了,进去放松一下不行吗?” 李维陨还是有些幽默在的,“金色梦乡是个商业场所,总不会不接待客人吧,还是说有职业歧视?” “主要是,向际还是个新人,”李维陨对向际说道,“你没有接触过太多与化身躯壳相关的犯罪,需要一段时间学习,而宋启亮又是一个不善于出外勤的家伙。” 向际默默地点点头,他本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冷起脸来更像是一尊严肃的石膏像。 他自我介绍道,“在庆源市任职期间,我主要参与了对寿恒生命公司的调查工作,接触的犯罪案件多与经过生物体强化的罪犯相关,而非涉及化身躯壳的案件,” 与化身技术的军事化应用相似,寿恒生命公司所掌握的生物医疗技术,在必要时同样能够转化为武器。 生物体强化技术便是这一转化的显著成果,通过这种技术强化后的人类,将会获得远超普通人的力量、反应速度,甚至是器官功能的质的飞跃。 但由于该技术的高昂成本,加之生物体自身存在的不稳定性,使得生物体强化技术在市场上显得相对疲软,与神威科技相比,无论是寿恒生命的股价,还是其生物体强化技术,都显得有些黯然失色。 提及到生物体强化技术,向际多打量了周肆一眼,问询道,“周医生,我查阅过你的资料,你曾是登仙项目的适格者。” 周肆面不改色道,“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个?” “我只是对你充满了好奇心,”向际毫不掩饰道,“你应该也能理解,你过往的经历,在我们看来简直就像都市传说一样。” “继续。” 向际说起来话来滴水不漏,“在我之前的工作中,许多公司会为一些重要员工制定生物体强化方案,以确保他们能为公司更好地效力。 作为适格者的你,工作强度一定很大,我想知道,你是否也进行了某种生物体强化呢?” 回忆起那一晚周肆与罗勇的搏斗,向际虽然没有看清周肆战斗的全过程,但在战斗后的收尾工作中,他见到了那具被周肆摧残的化身躯壳,触摸到了那条几乎将金属外壳完全撕裂的狭长伤疤。 那样的伤痕,绝非普通的血肉之躯所能造成。 尽管后续调查显示,周肆手中那把短斧是由一种特殊的特种金属锻造,拥有超乎寻常的硬度和锐利,但向际依然难以相信,仅凭这样一把武器,就能造成那般惊人的破坏。 周肆,这位医生的身上显然还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没有,”周肆干脆利落地否决道,“我没有经过任何生物体强化,非要说相似的情况的话,我倒是在参与登仙项目时,进行过一些精神方面的训练。” 向际得到了一个令他意外的答案,“精神训练?” “对,既然你知道我参与了登仙项目,你也应该知道该项目研究的是什么,为了配合测试,陈文锗开发了一套精神训练,以确保适格者们的精神保持绝对的稳定性。” 回想过往,周肆庆幸道,“或许正是这样的精神训练,才令我从离识病的病痛中痊愈吧。” 向际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感叹道,“这样吗?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周肆看了眼时间,便要转身离去,“那我先回去准备一下了,李组长,等你准备行动时,再来接我。” 李维陨再次抱怨,“我是你的司机吗?” 周肆最后看了一眼罗勇,头也没回地摆了摆手,身影伴随着脚步声渐渐地消失在了走廊里。 “我先走了,你们整理完档案就可以下班了。” 李维陨先是嘱咐了一下宋启亮与向际,随后,他朝着走廊喊道,“等一下,周医生!” 他快步跟上了周肆,两人并肩前行,“事态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 “是啊,居然和化身杀手团体扯上关系了,”周肆反问道,“要迎难而退吗?” 李维陨坚定地摇摇头,“我不是一个轻易妥协的人。” “巧了,”周肆赞同道,“我也是。” 混乱的谜团已延伸出一条丝线,周肆死抓住不放。 第十四章 金色梦乡 李维陨看了一眼天空,太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只剩一点余晖在天际的边缘苟延残喘,再有不久,天色就会彻底暗下来,世界睡去,而铵言市的夜生活则刚刚开始。 他摸了摸穿在外套下的防弹衣,对车厢内的其他人喊道。 “检查一下装备,虽然说是试探一下对方,但这里是金色梦乡,鱼龙混杂,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事。” 不用李维陨说,充满专业感与使命感的向际,早在出发前就已经整理好了一切,李维陨喜欢这位调过来的新人,除了有些沉默寡言外,他简直是一位完美的队员。 倒是宋启亮这位名义上的老人,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紧张地按压着扣子,李维陨批评过宋启亮几次,但宋启亮表示,这是他作为老手该有的松弛与从容。 李维陨安慰自己,这确实怪不了宋启亮,他本身就不是一个外勤的工作人员,按照监察局里的定位,他是武装化身的操作员。 当发生冲突,李维陨等人在现场和敌人拼个你死我活时,宋启亮则会躺在空调房里,舒舒服服地操控武装化身,大杀特杀。 安全、惬意,令人羡慕。 但遗憾的是,武装化身一年也调动不了几次,导致宋启亮在这方面的存在感极为稀薄,不需要出动武装化身的日子里,他就像一个后勤人员一样,支持李维陨等人的行动。 目光从一张张脸颊上跳跃,李维陨看向了车厢最深处,一直闭目养神的周肆。 李维陨刚准备开口,周肆便抢先应答道,“我也准备完了,全副武装。” 说着,周肆还敲了敲自己的胸口,沉闷的敲击声传来。 除了标配的防弹衣外,周肆还带把他的医疗箱带来了,从其中挑出趁手的斧头,藏在了宽松的白大褂下。 “你不打算换件衣服吗?”向际开口道,“你这身白大褂太显眼了。” 周肆带着几分自恋的感觉说,“要的就是显眼。” 向际质朴地问道,“为了保持医生这一职业的装扮吗?” 虽然向际认识周肆也没几天,但这一阵的每次见面,周肆都穿着一身标配的白大褂,有时候向际在街头看到一抹显眼的白色,都会幻视成周肆。 向际完全不理解周肆对于白大褂的执着,看起来就像一种病态的固执,或者自恋、表演人格的一部分。 周肆玄之又玄地回答着,“就像名字对应一个人的身份信息一样,你不觉得一个显眼、独特的装束,也能代表我、周肆,这个个体吗?” “为了吸引别人的注意?”宋启亮好奇道,“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一面。” “不,”周肆再次强调着,“这是穿给我自己看的。” 周肆没有过多解释的想法,而是看向一侧的车窗,他的脸庞在玻璃上若隐若现,难以分辨,但他这一身白衣,却清晰可见,如同一个无法洗去的印记,刻进周肆的骨子里。 “好了,我们该走了。” 李维陨推开车门,抖了抖衣服,“周医生和我一起去,你们两个在这里等候命令,如果出现意外,就靠你们两个了。” 向际与宋启亮异口同声道,“好的。” 凉爽的晚风轻抚过周肆的脸颊,深吸一口气,似乎能捕捉到一缕淡淡的海洋清香。 这座依海而建的城市,每当夜幕降临,自不远处海港吹来的海风,总能轻轻拂去夏日的酷热,为市民带来一丝清凉。 倘若不计较铵言市那令人咋舌的高房价,周肆真心觉得,这里不失为一处理想的栖息之所。 他抬眼望去,街道对面,一座摩天大厦宛如破土而出的巨竹,与周遭的高楼共同构筑了一片钢铁森林,茂密的树冠几乎要遮蔽辽阔的夜空。 周肆的视线穿过这片森林的缝隙,落在那被建筑夹缝中泄露出的夜空。 夜空已不再是纯粹的墨黑,而是一层淡淡的暗红色调。 城市的光污染早已淹没了真实的星空,天上的星辰变得黯淡无光,取而代之的是按照精确轨迹飞行的无人机群,它们在空中划过一道道亮丽的轨迹,犹如夜空中流动的银河。 无人机群阵列拼凑出神威科技的标志,绕着城市飞行,仿佛在宣告着这座公司对这于这座城市的绝对统治。 “看,那就是天际线大厦,”李维陨指着街道对面的大厦道,“金色梦乡就在它的最顶层。” 几十年前,天际线大厦曾是铵言市的标志性建筑,城市的最高楼,后来,神威大厦的崛起打破了它的记录,不仅成为了铵言市的新地标,更是整个亚洲地区的建筑奇迹。 在天际线大厦的顶端,那里安装了众多大型全息投影仪,五彩斑斓的全息图像环绕着顶层旋转,其中云雾缭绕,仿佛仙境。 闪烁的全息影像中,一个妩媚动人的女子从中走出,她向地面上的人们伸出邀请之手,随后,她的声音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耀眼的金色光芒,化作黄金的美梦之乡。 天际线大厦总共有九十七层,金色梦乡则占据了最上方的三层,一层没有直达楼顶的电梯,两人需要乘坐电梯抵达五十层后,再转乘电梯,才能抵达金色梦乡的位置。 等待继续向上的电梯期间,李维陨打发时间地问道,“你知道金色梦乡的性偶服务吗?都快被他们经营成特色产业了。” 他接着说,“监察局一直想对这种性偶服务进行打击,但现有的法律体系在这方面存在空白,就像正在推行的《524草案》一样,我们只能在其他方面寻找突破口,给他们制造些麻烦。” 周肆理解他的无奈,“按照他们的说法,这个行业应该被归类为精神陪伴服务,就像护理化身行业一样。 那些服务者,不过是冷冰冰的化身躯壳,在整个交易过程中,真正能被视作自然人的,只有那些掏钱的客户。” “就像几十年前,曾流行过一段时间的硅胶娃娃情趣体验馆,”周肆最后补充道,“只是他们往硅胶娃娃里塞了一个可以反馈的灵魂,这种行为甚至连最基本的性服务都算不上。” 清脆的铃声响起,电梯到了。 或许是两人来的太早了,还没到夜生活的高潮时间段,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以及那扰人的电梯广告。 男男女女的声音不断地在耳旁响起,以充满魅惑的语气反复讲述着。 “金色梦乡,定制您的美梦。” 周肆对于这些诱惑无感,李维陨倒是多看了几眼,情绪里充满感慨。 “我倒能理解那些人,”李维陨语气复杂,“只要花些钱,就可以定制出一个你内心的完美形象,而且这种形象不局限于虚幻的,还可以基于现实的。” 周肆默不作声,类似的性偶服务在世界各地都有,一些人定制自己的梦中情人,一些人则试图把化身躯壳的形象定制成当红明星之类的,因此造成的肖像权官司屡见不鲜。 李维陨忽然说出了一个名字,“时童她……” 周肆意外地瞥了李维陨一眼,自两人认识起,李维陨很少会提起时童这个名字,就像他很少会提起自己的过去一样,仿佛每个人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时童是李维陨的未婚妻,但他们可能再也没法结婚了,这一悲伤的事实令李维陨将自己的精力全部投入进了工作中。从这一点上来讲,他们两个算是臭味相投。 “三年前,时童住进了疗养中心,我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有那么几次,我也产生了寻求性偶服务的想法。” 李维陨像是寻求审判一样问道,“觉得意外吗?” “不意外,”周肆表示理解,“人在痛苦之中,为了求得生存与解脱,往往会不择手段,由此产生的所有行为,从某种程度上说,都是可以理解的。” 言语间,周肆的思绪飘到了裴冬的身上,她口中念叨不断的成仙。 理解是一部分,但它是否涉及了正当性,又是另一部分了。 “真的如此吗?”李维陨的眼神显得有些黯淡,“我和她从大学时期就是好友,我们的成长历程被社交媒体一一记录。 凭借这些信息,我原本可以精确地重塑一个她,无论是外貌、声音还是性格,甚至能重现她年轻时代的风采。” “那后来呢?”周肆好奇地问。 “我选择了放弃。”李维陨的声音波澜不惊,仿佛已经从那段痛苦中走出,或者已经变得麻木。 “就在我的欲望达到顶峰的那一刻,我突然间清醒了,随之而来的就是一股虚无感。” 李维陨再次看向周肆,“周医生,你如何看待呢?” “虚无缥缈。” 周肆直截了当地回答,“就像金色梦乡的广告词所说,无论它多么诱人,终究只是一场梦幻。” 他接着以略带讽刺的口吻说,“你所追求的快乐和美好,不过是建立在金钱之上的幻象,你对着一堆没有生命的金属和硅胶发情,甚至不知道这完美躯壳里藏着的是男是女。” 李维陨低语着,“我们都曾有着近乎完美的人生,直到一场事故把这一切弄得一团糟。” 周肆记得这句话,这是三年前时童出事后,他对李维陨说过的话。 电梯的铃声再次响起,两人抵达了金色梦乡所在的楼层。 “别想这些了,李组长,你就像一个阴郁的鳏夫,但时童还没死呢。” 周肆严厉的像位教官,“该工作了。” 电梯门敞开的瞬间,不等两人看清外面的情况,一股迷醉的芳香便迎面而来,阵阵悦耳的歌声洋溢。 周肆眯起了眼睛,诸多炫目的光芒在接待大厅闪烁着,通透的玻璃外,巨大的全息投影不断变幻,翻滚的云海仿佛由虚化实,几乎扑面而来。 “李组长,周医生。” 一位壮汉走上前来,戴着黑色的墨镜,身高至少两米往上,穿着贴身的西装,布料下的肌肉膨胀隆起,近距离之下,犹如一面人墙。 听到男人的声音,这时周肆才注意到,几位安保人员早已围在了电梯口,像是等待两人已久。 李维陨不由地紧张了起来,无论是自己,还是周肆,在金色梦乡这都已经是上了名单的人,估计乘上电梯时,他们就发现了两人的到来。 “真麻烦啊。” 李维陨在心底抱怨着,他有想过这次到访会遭到诸多的阻碍,但他没想过,连金色梦乡的门都没进去,就被人拦在了外面。 正当气氛变得有些窒息,所有人的神经绷紧之时,壮汉突然笑了出来,欢迎道。 “两位能同时大驾光临,还真是让人意外啊。” “李组长这次没带队员来,应该不是让我们整顿休业吧,真不容易啊,”他先是看了一眼李维陨,接着又看向周肆,“哦,周医生也好久不见了啊,这次又是来抓谁了?” 李维陨有些懵。 “他不是来整顿你们的,我也不是来抓人的,”周肆开口道,“我们都是人,都有七情六欲,来享受一下怎么了,不欢迎吗?” “这怎么会呢?我们欢迎所有客人,”壮汉让开路,做出邀请的动作,声音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但既然是客人,还希望两位遵守规则。” 周肆没有理他,而是瞥了李维陨一眼,“看吧,没那么难的。” 两人越过安保人员的包围,走向虚幻的云海之中,歌声逐渐强烈了起来,隐约间能听到男女的欢笑声。 李维陨发现周肆比他想象的还要神通广大些,“你是怎么做到的?” “只是提前打了个招呼而已。” 周肆说着拿出手机,上面显示着周肆的售后群,“荣斌,原本只是一个街头混混,但打拳很猛,在隐巷小有名气,在三年前的一次隐巷冲突中,他被人打了个半死。” “我那时在隐巷行医,刚好路过救了他,后来他居然一步步重新爬了起来,如今成为了金色梦乡的保安队长。” 周肆带着几分骄傲道,“别小瞧医生的人脉。” 李维陨神色复杂地看着周肆,不由地敬佩道,“你还真是……医者仁心啊。” “没办法,行医的次数多了,各色各样的人都能遇到。” 柔和的灯光打在周肆的脸上,女声的轻吟浅唱变得更加清晰,几名服务人员走向前来,要问询两人需要些什么,周肆直接抬手制止了她们。 前方的舞池中,诸多的身影在其中摇曳,外围的沙发上坐着模糊的身影,冰冷的躯壳与血肉的造物纠缠在一起,他们彼此亲吻、抚摸。 在某一恍惚的瞬间,周肆眼中的世界变得诡异而恐怖,那些潜藏在深邃黑暗中的魔鬼仿佛在吸食着活人的灵魂。 空气中的香味愈发浓烈,而原本萦绕在耳边的歌声却渐行渐远。 人影绰绰,从周肆身旁匆匆而过,他却无法看清他们的面容,只感到一阵阵微风轻拂,宛若无形的幽魂在游荡。 蓦地,一只冰冷的手触碰到周肆的身体,那触感冷冽得让人无法分辨是冷掉的尸体,还是金属的手臂。 周肆厌恶地凝视那手掌,但它们却在昏暗中迅速消逝,无迹可寻。 “他是医生吗?” “一个医生来这里做什么?” “他看起来毫不在意。” 窃窃私语的声音从浑浊的黑暗中传来,头顶的灯光如聚光灯般紧紧追随周肆的身影,将他的脸庞映照得异常惨白,也使得他的一身白衣在黑暗中更加耀眼。 在这片混沌的黑暗中,周肆仿佛成为了一道纯净而不被污染的光芒。 就在这时,有人突然拉住了周肆。 他猛然回头,脸上流露出压抑与凶戾的神情,但昏暗中出现的却是李维陨的脸庞。 李维陨急切地问道,“你要去哪里?” 周肆的愤怒在瞬间凝固,意识到自己的失控的前兆后,周肆的表情逐渐缓和,迅速从口袋里掏出药瓶,熟练地吞下了几片药片。 李维陨觉得周肆有些不对劲,“你……还好吗?” “没事,”周肆忍着喉咙里的异物感,将药片强行咽下去,“我只是不太喜欢这个地方。” 药效作用的很快,周肆明显发觉自己的视野变得清晰了起来,连同萦绕在耳边的呢喃也在迅速远去。 “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周肆阴沉着脸,“我们直接去见山君。” 穿过拥挤的舞池,梦乡的深处传来塞壬的歌声。 第十五章 异化 “为了让客人们放松,尽快进入状态,类似这样的场所,都会使用一些香薰。” 穿过喧闹的舞池,站在空调的出风口前,周肆终于觉得舒服了许多,“当然,他们会说,这些香薰都是合法的用品,功效则是诸如放松神经一类的说辞。” “我知道这些,”李维陨关心地看着周肆,“但我没什么明显的感觉,倒是你,看起来受到的影响比较严重。” “我吃过药了,”周肆解释道,“理论上来讲,我是仍是一个精神病患,只是暂时康复了。” 即便已经痊愈四年了,但周肆的认知仍时不时地会陷入解离、障碍之中,更不要说这种受到外界影响的情况了。 “九十五层是金色梦乡的迎宾大厅,大多数娱乐服务都是在这里进行。” 周肆路过走廊,两侧是封闭的隔音包厢,“九十六层是贵宾区域,在那里高档的人形化身层出不穷,如果支付的金额足够的话,他们还会提供一些特殊服务。” “真恶心啊。” 李维陨知道周肆指的特殊服务是什么。 那些化身躯壳具备着与人类一样的仿生器官、人造血液、模拟到完美的声线……当你将它们开膛破肚时,它们的表演要比真正的人类还要优秀。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交易的过程中,没有任何人受到伤害,”周肆控诉着,“而且,神威科技等相关公司,还会以这个噱头,大力推行化身躯壳。” “是啊,用绝对安全无害的方式发泄自己的欲望,少有人能拒绝这种东西,”李维陨讽刺地笑了笑,“这让我想起来,十几年前,那些毒品合法化的国家了。” 人类是一种矛盾的生物,欲望被填满后,仍得不到满足,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欲望。 周肆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他们觉得这是科技带来的革新,但我只觉得,这是对人类本身的异化。” 金色梦乡是一个孕育欲望的温床,将它人的欲望养的越来越大,直到如膨胀到极限的气球般,砰地炸裂开来。 “九十七层、也就是天际线大厦的顶楼,那里不对外开放,只服务一些特定的客户,比如那些达官显贵之类的。我想山君应该就在那。” 李维陨认可道,“你猜的差不多,但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去到顶楼。” 两人说着停了下来,在走廊的最前方,两位安保人员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周肆转过头,荣斌已经带着其他安保人员封住了周肆的退路。 “两位逛了这么久,是还没想好选什么服务吗?” 荣斌杀气腾腾地看着两人,周肆与李维陨都处于金色梦乡的黑名单上,能放他们两个进来,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随意看看还不行吗?”周肆轻蔑地说道,“荣斌,你和我没必要弄的这么敌视吧。” “周医生,那是你我的私事,一码归一码。” 荣斌摩拳擦掌,作为一名安保人员,他真的很敬业,同样,他也真的很尊敬周肆,换做其他人,此时已经被荣斌请出去了。 安保人员们慢慢地逼近了过来,走廊的光线本就不足,在他们的遮掩下,像是有黑暗正一点点地将两人吞食。 周肆听到昏暗里传来电机的嗡鸣声,与化身躯壳打交道久了,周肆对于这种声音敏锐的不行,他猜在暗地里,安保化身已经启动了,它们虽然没有武装化身那般强大,但应付眼下的两人,已经足够了。 人类再怎么锻炼自己的肌肉,注射各种的生长激素,依旧敌不过钢铁铸就的躯壳,哪怕是破铜烂铁们。 李维陨阴沉着脸,先前几次针对金色梦乡的搜捕,让两者之间累积了不小的怨气。 面对逼近的众人,李维陨默默地将手伸进了口袋里,不知道会掏出一把手枪,还是拿出一本监察证。两者都是可以威慑对方的东西。 “别那么紧张。” 周肆主动上前,打破了对峙,“我们有问题要问山君。” 荣斌的额头挤成了川字,被周肆气笑了,“你以为老板是服务员吗?你挥之即来、呼之即去。” “我们确实有要紧事要问他,而且,我觉得我们的诚意已经很足了,”周肆瞥了一眼身后的李维陨,“李组长完全可以带队进行搜查,把山君拷回监察局。” 荣斌沉默了下来,紧接着,他又忍不住地笑了出来,“你是在开玩笑吗?周医生。” 他上前了几步,高大的身影几乎要将周肆完全罩住。 “我们这是做正经营生的地方,太懂你们监察局的规章制度了,所以你们准备以什么理由搜查这里呢?手续文件呢?” 荣斌随便用几个理由就将周肆的话驳了回去,粗壮的手臂背到身后,当它再次出现在周肆眼前时,荣斌已经将一把防暴棍拿在了手中。 “周医生,如果你要享受服务,看在我们的私情上,我可以给你们提供内部的员工价,但如果你们是想找麻烦,还请原路返回,这样对你我都比较体面。” 气氛剑拔弩张,绷紧了所有人的神经,两侧的包厢里孕育着快要冲出束缚的欲望。 周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股清淡的芳香灌入他的肺中、溶于血液,女人充满诱惑的言语又一次环绕在耳旁。 李维陨伸手搭在周肆的肩膀上,“走吧,周医生,看样子今夜是没什么结果了。” 手腕用力,试着拉动周肆,但李维陨发现周肆就像木桩一样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李组长,你是一位监察员,秩序已经刻进了你的骨子里,所以你时刻都谨守着规则,但我和你不一样。” 周肆活动着脖子,任由自己的理性被黑暗吞噬。 刹那间,李维陨听到了一阵奇异的低鸣,这道声音他很熟悉,那是肌肉纤维束充电启动时的声响。 低鸣未止,周肆如闪电般向前,一手抓住荣斌的脑袋重重地推砸向一侧的墙壁。 如同铁锤与墙壁激烈碰撞,荣斌的脑袋一歪,高大的身子像是被人抽掉了脊柱般,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周肆看向其他的安保人员,叫嚣着,“别碍事!” 数秒前,周肆还是一位冷静镇定的医生,可眨眼间,他便像个真正的疯子般,肆无忌惮。 李维陨心底咒骂着,他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周肆还敢做出这样的举动,不过这也符合周肆的风格。 周肆厌恶这些繁文缛节。 不过,李维陨不讨厌周肆这样时不时地发疯,这证明周肆是有情绪的、有血有肉的,而不是平日里那副冷峻空洞的模样。 一名安保人员冲动上前,他是最近才招聘进来的职员,在此之前,他没见过周肆,也不了解周肆的种种。 防暴棍朝着周肆的面门重重挥下,周肆抬手抓住了那疾驰的残影,不待这位新人做出反应,一记正踢蹬在了他的腹部,将他踹出了数米远。 “哈……哈……” 强烈的剧痛感在新人的腹部蔓延,他觉得自己的肠子都打结在了一起,呼吸都变得颤抖起来。 周肆挑衅似地看向后方的安保人员,嘴上脏话不断,但在强势的攻击后,他没有继续向前,而是向后退了几步。 通往上一层的电梯就在后方。 痛苦的呻吟声响起,荣斌捂着脑袋站了起来,眼神凶恶,没有丝毫晕眩的感觉。 “你他妈的,周肆。” 作为金色梦乡的安保队长,山君在荣斌的身上可下足了工夫,荣斌自身有着一套基础的生物体强化,增幅力量与神经反应速度的同时,还令他的肾上腺素持续分泌,极大程度延长兴奋时间。 荣斌的身体素质放到《生物体强化基础法案》未发布的几十年前,足以横扫奥运赛场上的诸多奖项。 哦,奥运会。 自我放纵下,周肆的思绪就像溢出的流水,随意地流动,淌的到处都是。 他联想着。 曾经比拼人类身体与意志极限的奥运会,如今早已变成了各家生物公司的秀场,在一套又一套生物体强化的方案下,过往人类的记录被一次又一次地刷新。 人们说,这是时代的进步,可周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认为某些初衷已经被改变了,可真让周肆说些什么,他又讲不出什么大道理。 荣斌摆出拳击的架势,大脑皮层接收到出拳的指令后,通过神经纤维迅速将信号传递给脊髓,再由脊髓传递至相关肌肉群。 接收到神经指令的肌肉群开始迅速收缩,首先是腿部和腰部的大肌群,它们产生强大的力量并通过骨骼和关节传递,随后,背部、肩部和手臂的肌肉依次收缩,将力量汇聚到拳头上。 一股啸风迎面而来。 周肆极限闪躲,避开了荣斌的重拳,他估摸着荣斌这一击至少可以达到七八百公斤,而在旧时代,那是拳击手要付出一生的训练,才能得到的力量。 抽出白大褂下的短斧,周肆毫不客气地对自己曾经的病人挥起一道寒芒,利刃切割着空气,发出骇人的鸣音。 血肉之躯再怎么强大,也比不过钢铁的冷酷。 荣斌的攻势被短斧截断,紧接着,周肆冲入荣斌的里怀,肌肉纤维束充电启动的低吟在两人之间的回荡。 周肆攥紧左手,打出一道刺拳。 那是远比荣斌还要迅猛的拳速,不给他任何格挡的机会,便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腹部。 荣斌像是被一辆卡车撞击了般,巨力推动着他向后倒去,胃部痉挛,剧烈的痛苦快要让他喘不上气。 周肆看了一眼倒地的荣斌,这一拳应该能让他老实一阵,手中的斧刃低垂着,周肆眯起了眼睛,脑海里飘荡着思绪的丝线。 他抓住了那条摇曳的线头。 哦……异化。 周肆读过许多赛博朋克小说,故事里的世界,政府已经崩溃,公司掌握着一切,天空永远是阴郁的,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悬浮车来来往往,人们奔走不停,一切刻板的就像《银翼杀手》的电影内容。 在那样的世界里,人类的美德、意志、荣光,早已不复存在。 人类仅仅是一种碳基的生命体,一种可再生资源,人类社会的一切也从种种美好的祈愿,变成了一个利润发动机,对着一行不断上涨的数字发情、献祭…… 直到它变成∞。 幸运的是,周肆没有生活在那样异化的赛博世界里,但他又隐隐察觉到,技术对人类的异化正逐步蚕食这个时代,或许那样的未来并不遥远,而周肆正处于这一切的前夜。 停止无意义的思考与联想,周肆重新提起了斧刃,他还没见到山君,今夜的事远不算完。 第十六章 猛虎食鬼 【感谢一百四十斤的盟主】 随着荣斌的再次倒地,混乱的现场因此安静了不少,安保人员们和周肆保持着距离,他们都畏惧着周肆的力量不敢上前,也可能是在等待身后的安保化身就位。 “下手真狠啊,周医生。” 大约三十秒后,荣斌缓过气来,他的生物体强化也是真不错,换作正常人挨了周肆这一下,应该已经彻底昏厥了过去。 荣斌吐了一口血吐沫,弯着腰、扶着墙壁,在他的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只见一具人形的安保化身正大步走来,电击器充能,电弧击穿空气的响声不断。 周肆一脸镇定地注视着逼近的安保化身,回忆着它的型号、相关的配置,以及弱点所在。 没有任何征兆,周肆忽然加速向前冲去,安保化身也果断地挥起电击器,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周肆没有任何躲避的空间。 狭路相逢,毫不避让。 在临近安保化身的前一刻,周肆突然止住了步伐,他的左手攥紧短斧,如同专业的标枪手般,用尽全力将其挥出。 短斧脱手的瞬间,周肆的臂膀上跳跃起一段转瞬即逝的电弧。 刹那间,高频尖锐的鸣音回荡,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刃,在空中猛然划过,留下一道令人心悸的裂痕,又如深夜中突兀响起的哨音,穿透寂静,直击心灵,让人不由自主地皱眉捂耳。 勉强地瞥见一道惨白的闪光掠过,随即重重的撞击声姗姗来迟。 短斧硬生生地切入了电击器的金属外壳中,携带的冲击甚至令安保化身后退了数步,不等它恢复平衡,周肆大步而来,一把握住嵌入的斧柄,将其硬生生地从金属躯壳中拔出。 电弧与火花四溢,但周肆却不受影响,作为处理化身躯壳的医生,他的武器都是经过诸多的实战,进行了反复的修改。 斧柄上套着一层绝缘的黑色橡胶壳,阻止电流涌动的同时,也极大增强了握持的摩擦力。 又一道锐利的寒芒乍现,周肆的右手从白大褂下掏出第二把短斧,照着安保化身的光学传感器的位置便重重挥下,令它的视野黑去了一角。 双斧交替斩击,眨眼间便在钢铁躯壳上留下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疤痕,并且每一击都不是胡乱的挥砍,而是照着化身躯壳的薄弱处展开攻击。 作为神威科技的前职员,周肆太了解化身躯壳的设计了,双斧交叉挥下,如同并拢的剪刀,将安保化身的头颅撕的粉碎,连带着其中的摄像头也逐一碎裂。 眼下,这具安保化身彻底瞎了,而后再度扬起的斧刃反复重击着一处,直至将金属隔板彻底击穿。 周肆迅速地向着墙壁的一侧撤去,向着身后大喊道,“李组长。” 早已准备就绪的李维陨握紧了口袋里的东西,炽热的掌心与冰冷的金属紧密贴合。 李维陨压低了呼吸,身体蓄势待发,犹如一张拉满的大弓。 作为一名监察员,李维陨自然也经受过了生物体强化,除开基础的增幅外,他还对麻醉与毒素有一定的抵抗能力,最重要的是针对神经系统的强化,可以令他在危机关头保持摈弃个人情绪的影响,保持清醒。 “安静!各位!” 李维陨大喊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电磁手枪,照门的位置显示着致命模式。 枪口指向前方的安保化身,他瞄准了周肆凿开的缺口,连续地扣动扳机,几轮精准地点射下,子弹沿着着缝隙钻入了安保化身的体内,击穿了藏在其中的思维储存核心。 嗡嗡鸣响的电机逐渐沉默了下去,就像停止的心跳,安保化身缓缓倒了下去,没有声息。 周肆向李维陨挑了挑眉,李组长的枪法依旧稳重,令人安心。 李维陨没有周肆那么心大,枪械的介入,令紧张的场面停滞了几分,他不确定这是否会令局势降温,又或是持续升温。 响亮的脚步声再起。 又一具安保化身出现在了两人后方的退路上,防爆盾顶在身前,犹如一面移动的墙壁,足以堵死所有可逃的空间。 另一边,荣斌艰难地站直了身子,他撩开自己的衣服,腹部呈现一种紫青色,他怀疑只要周肆再加大一些力量,他的拳头或许会贯穿自己的血肉。 荣斌痛苦地咳嗽了几声,声音沙哑道,“李组长,这不太符合规矩吧,你们这和砸场子有什么区别呢?” “你妈的,这时候你和我说规矩?” 短暂的生物体强化影响逐渐退去,李维陨的个人情绪再次涌现了出来,“你们这个地方,到底是做什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我不知道你们背后的大人物是谁,但我只知道,我是监察员!” 李维陨痛斥着,“如果可以的话,我恨不得立刻把这里烧成灰烬,把你们这些人全关进牢里,进行化身服役,” 面对李维陨那汹涌的气势,荣斌哑言,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李维陨阴沉着脸,他其实很早就知道谁是金色梦乡的保护伞了,能在铵言市里对抗监察局的,除了神威科技还有谁呢? 金色梦乡就像一个欲望的螺旋,向着所有人出售着化身躯壳的美梦,只要有越来越多的人陷入其中,他们的尸体就足以堆砌起神威科技的股价。 监察局试图将神威科技重新纳入掌控,而神威科技何尝不想彻底压制住监察局呢? “所以,他妈的别废话了!” 李维陨开始认同周肆的话了,当你面对一群不守规则的敌人时,你遵守规则只会自缚双手罢了。 “监察局查案!叫山君出来!”李维陨掏出自己的监察证。 荣斌一言不发,其他人也只是站在原地,唯有安保化身们仍在向前推进,李维陨有想过金色梦乡的行动会受到阻力,但他没想到阻碍会这么大。 李维陨握紧了枪柄,周肆跃跃欲试,眼瞳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他还有底牌未出,足以在这里掀起一片尸山血海。 忽然,安保化身停在了原地,周肆一侧包厢的大门打开,一股强烈的芳香混合着腥臭的血气扑面而来。 无形的气体犹如毒蛇一般,钻入周肆的口鼻,蠕动过喉咙,强烈的窒息感扼住了周肆的喉咙,随之而来的便是发自灵魂的作呕感。 这气味令周肆想到了一团长满蛆虫的腐肉,干涸的血迹上浸泡着发臭的腐水,苍白的尸体静滞在一旁,密密麻麻的苍蝇栖息在它的肺里,爬来爬去。 “好吧,好吧,既然李组长都这么说了,我们还是配合一下吧。” 浑厚的声音从包厢内传来,一同传来的还有女人有气无力的呻吟声,有新鲜的血液淌了出来,浸过脚下的地毯。 一个身影从昏暗的角落缓缓走出,是个混血男子,面容融合了东亚的精致与欧洲的深邃,他赤裸着上半身,那经过生物强化的肌肉线条流畅而有力,仿佛石膏雕塑般对称完美。 男人漫不经心地将一节纤细的手臂扔到了周肆的脚边,肢体纤细,白净的皮肤被某种利器撕裂开,淡黄色的脂肪外翻了出来,其下的血肉汩汩地冒着鲜血。 “哦!周医生也在啊!” 男人见到周肆格外地兴奋,张开沾满鲜血的双手,像是要拥抱他一样。 周肆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低声道,“山君,好久不见啊。” 山君露出热情的笑意,“有什么事进来谈吧。” 他转身步入包厢之内,露出了那覆盖了整个后背的壮观刺青。那是一幅恶虎食鬼的画作,猛虎栩栩如生,狰狞可怖,将鬼压在身下,肆意啃咬。 昏暗渐渐地将山君的身影吞没。 周肆看到一头猛虎消失在了幽暗的密林里。 第十七章 凶剑 山君。 无人知晓他的起源,只知道在过往的某个时间段里,他突然出现在金色梦乡中,成为了这里的老板。 山君对自己的过往始终三缄其口,甚至连真实的姓名都未曾透露,人们只因他身上的恶虎食鬼刺青而称他为“山君”,这个名字在时间的流转中逐渐被他接受,仿佛真的成为了他的本名。 监察局曾不遗余力地深入挖掘山君的背景,但始终没个结果,在这个社交媒体无处不在的时代,他的信息却如同被迷雾笼罩,这简直不可思议,甚至有些令人不寒而栗。 不知道山君是真的如传说那般凭空出现,还是有人刻意隐去了他在网络上的所有痕迹,再联想到金色梦乡背后那强大的保护伞,只能简单揣测,山君也只是另一位大人物的棋子,一个控制金色梦乡的白手套。 面对山君的邀请,周肆没有理由拒绝,踩着漫过地毯的鲜血,他跟着山君走入了包厢内。 山君随手打开室内的灯光,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沾着血滴的沙发上,拿起放在烟缸旁尚未燃尽的香烟,他用力地吸了一口,吐出一片云雾。 “如何,两位,这可是我们金色梦乡最新设计的人形化身,除了必要的部分外,它几乎和真实人类没有任何差异。” 周肆的目光落在包厢的阴暗角落,那里躺着一具惨不忍睹的人形化身。 它的半张头皮被残忍地剥开,鲜血与头发凝结成块,触目惊心,一只胶状的眼球已被野蛮地戳碎,而另一只眼球虽然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却像是在无尽黑暗中孤独挣扎的星火。 一道狰狞的伤口从其喉咙蜿蜒而下,贯穿了胸口与腹部,这伤口如同被粗暴地撕开的背包拉链,将它的胸腔和腹腔完全暴露在外,心脏和肺叶在血肉间若隐若现,而肠子与内脏则像是被遗弃的废物,随意地散落在地板上。 “别误会,我不是个心理变态,”山君咧嘴笑道,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我只是在测试自家的产品。” 说着,他随手抓起茶几上的一把尖刀,用力朝着人形化身投掷而去,刀身瞬间扎透那苍白的脖颈,发出悠扬的低吟。 “当然,如果两位也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癖好,尽管来找我,无论你们的癖好对象是不是人类,我们都有办法满足,”山君继续推销道,“反正,这些都只是化身的躯壳而已,你们说对吧?” 周肆面无表情地回应道,“别把我们和你混为一谈。” 山君放声大笑,“哈哈哈,请坐,周医生。” 周肆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和山君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李维陨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角落里的人形化身。 不得不承认,金色梦乡里都是一些顶级的好货,要不是李维陨能从敞开的血肉里,看到那内置的金属骨架与缆线,他真的会误以为,山君以暴虐的手段残杀了一位女性。 可即便这样,一股异物感还是卡在了李维陨的喉咙处,难以下咽。 他深知,眼前所展现的一切不过是幻觉,旨在满足人类深层而扭曲的欲望,但当这些虚假的事物变得越来越逼真,与现实之间的界限愈发模糊时,他不禁联想到了离识病。 先进的技术撼动着原有的社会秩序,同时也在动摇着人类的伦理道德。 技术对人类的异化,似乎比离识病还要可怕,更重要的是,离识病的影响能呈现在物质世界之中,而技术对人的异化,则在精神世界里潜移默化,无声无息,犹如渗入血液中的猛毒。 李维陨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一声不吭,手中的枪柄也握得更紧了,青色的血管凸显了出来,他愤怒地盯着山君,内心翻涌的情绪不断冲击着他的心脏。 有那么一瞬间,李维陨几乎要冲动地抬起手中的武器,一枪射穿山君的脑袋。 山君敏锐地察觉到了李维陨的异样,他毫不掩饰地嘲笑道,“哦?看来我们的李组长似乎有些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了。 你是在同情这个化身躯壳吗?别担心,它只不过是个空壳而已,没有人真的受伤。” 山君脸上的笑容始终未减,“至于支配这个躯壳的意识?她非常安全,甚至可以说……她也很享受这种体验。” 他的笑容狰狞可怕,“人类就是这样的,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那些美好的东西,也有人渴求着痛苦,希望被人虐待、支配……” 李维陨深呼吸,激烈的情绪起伏触动了他的生物体强化,冲动的情绪被抚平,攥紧的拳头也松懈开来,但他仍握紧着枪柄。 曾经,李维陨并不是一个容易情绪化的人,但自从他的未婚妻住进疗养中心后,李维陨的性格就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扭曲。 拿起一根香烟叼在嘴上,李维陨正准备掏出打火机点火,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一团火苗帮他点燃了香烟。 李维陨看向一旁,荣斌正举着打火机,面无表情,满脸鲜血。 尼古丁就像一双双温柔的大手,松弛着李维陨那紧绷的神经,他在周肆的身旁坐下,枪口低垂,指向地面。 “我们在调查一个叫罗勇的男人。” 周肆开门见山地说道,“你能从系统后台里,查到他来这的消费记录,我想知道,罗勇在金色梦乡里,和谁有过密切接触。” “我不太清楚这个叫罗勇的人是谁,但……密切接触?”山君被周肆逗笑了,“这里的密切接触可太多了啊。” “山君,我没在开玩笑。” “是你在开玩笑吧!周肆!” 山君猛地坐直了身体,气势汹汹,一旁的安保人员们也纷纷上前了一步,李维陨则抬起枪口,正对着山君的脑袋。 “你们把我当做什么了?闯进来,打伤我的人,还拿枪指着我的头,到如今,还希望我配合你们?”山君怒视着周肆。 “有什么问题吗?”周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难道要我先给你写封邮件,共邀晚餐吗?得了吧,山君,那样我根本见不到你。” “现在你见到我了,所以你觉得你能得到你想要的?” 周肆自信地点头,“我觉得可以。” 山君挪过视线,打量着李维陨,“凭借这位李组长,还有他手里这把枪?” 清脆的上膛声响起,荣斌拿起一把左轮手枪,顶住了李维陨的后脑,满是鲜血的脸上露出可憎的笑容。他终于扳回一局。 山君的气势变得柔和起来,舒舒服服地靠向了后方,翘起腿,将茶几上摆放的各种残忍的刑具扫了下去,搭在上面。 “周医生,我们之间有过许多冲突,但得承认,我很喜欢你,甚至说是尊敬你,”山君突然说道,“在铵言市内,能受到我尊敬的人可不多。” “你想说什么?” “只是感慨一下而已。” 山君玩味地打量着周肆,“周肆,你是一个有趣的家伙,人类的行动是被动机驱使着,而动机往往与自身的利益挂钩。” “但你不同,你的动机居然是悬壶济世,济的还是些社会底层的小人物、边缘人,这些人就算死了也没人在意,可你却为了他们奔走不停。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很少有人会像你这样,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还危险至极的工作。” 山君说着看向了持枪的荣斌,“更令我意外的是,你确实做到了一视同仁。” 即便被周肆揍了好几下,荣斌仍担心着这位救命恩人,他低声道,“周医生,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周肆就像没听见荣斌的话一样,依旧死死地盯着山君,观察着他的动作与神态,像是伺机待发的毒蛇,等待着一剑封喉的机会。 山君一脸伤感地说道,“但很遗憾啊,为了利益与地位,公司与财阀拒绝承认认知解离症的一切,你所做的所有努力,就像西西弗一样,徒劳无功,什么也改变不了。” “不,还是有所改变的,《524草案》一旦通过,这一切就会得到改善,”周肆抱有希望道,“政府与寿恒生命等公司,正努力推动这些。” “你真觉得他们会那么好心吗?他们的目标不是为了保护病人们的权益,仅仅是想打击神威科技罢了,”山君不屑地笑了起来,“而且寿恒生命正在研发相关的药物,只要离识病一被承认,他们的药物就有了庞大的客户群体,那可是实打实的暴利。” 山居表情做作向李维陨说道,“这一点,李组长应该很明白吧,在铵言市没有什么正义之士,有的只是更大利弊。” 李维陨默不吭声,今夜的事态正走向失控,谁也不清楚最终的结局。 “有人为罗勇提供了未注册的化身躯壳,以及肉体改造,”周肆不想在这话题上多做牵扯,他强调道,“未注册的化身躯壳,山君,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吧。” 山君神色镇定道,“你觉得这和我们有关?” 周肆保持着一贯的强硬,“这不取决于你,而是取决于我们。” 山君被他激怒了,坐直了身子,“你这是在威胁我?” 周肆沉默了一下,而后带着笑意道。 “当然。” 忽然,一阵微风袭过山君的脸颊,一抹银白的光芒紧随其后,在他眼前闪烁,犹如灼目的雷霆。 没有任何征兆,周肆忽然向前挺进了一步,他的整只左手掌诡异地开裂,其中显现的并非是血与骨,而是紧密咬合的机械结构。 狭长的利刃从尺骨与桡骨的缝隙里弹出,犹如折叠刀般迅速展开,在肌肉纤维束全面启动下,致命的锋芒瞬息间抵近了山君的咽喉。 彻骨的寒意犹如冬日的冷风般姗姗来迟。 周肆那阴冷的笑意好似厉鬼一般,铭刻进了山君的眼瞳之中,反过来压制住了恶虎。 与此同时,李维陨迅猛转身,抓住了荣斌手中的左轮枪,食指卡进扳机内,制止住了荣斌开火的动作,电磁手枪反过来顶住了荣斌的下巴。 “现在你能配合一下了吗?” 周肆喜欢把主动权夺回来的感觉。 第十八章 仙缘 【感谢DsAd的盟主】 锋利的狭刃抵在了咽喉,山君顺从地举起了双手,但脸上依旧挂着笑意。 “哦,周医生,这就是仙陨事故后,命运对你的赠礼吗?真漂亮。” 他向后挪着身位,谨慎地与周肆拉开距离。 “我听说,那场事故几乎弄没了你半边的身子,为了把你救回来,神威科技花了大价钱为你植入了人造器官,但我没想到,他们还为你准备了这个。” 山君伸出手指,轻轻地搭在狭刃的边缘,刮擦一下,发出悦耳的声响。 周肆快没有耐心了,“别废话了,山君。” 脑海里闪过一条条凌乱的线索,周肆试探道,“罗勇似乎与所谓的至福乐土有关。” 听闻至福乐土的瞬间,山君那副从容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的变化,而这细微的改变,清晰地映入了周肆的眼中。 周肆质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话音未落,包厢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熟悉的声音响起。 “监察局工作,还请各位配合。” 向际的大步闯了进来,端起电磁步枪,准星在各个安保人员的头颅间缓慢切换,杀意凌然。 他语气冷漠警告道,“我方携带了镇暴者A2型武装化身,已在楼底准备就绪,希望各位做出行动前,能把这一点考虑进去。” 镇暴者A2型武装化身? 这是监察局标配的武装化身,针对城市作战进行了一定的特化,机动性极强,火力还十分充足。只是周肆不记得他们来时有带过这种东西。 向际在说谎。 但凭借着他那副面瘫般的脸颊,很显然,他恐吓住了众人,在山君那张该死的脸上,周肆终于见到了一丝的惶恐。 对付山君这种人讲道理是没用的,你只能以暴制暴,如果无用,那就说明你的暴力还不够大、不够硬。 “山君。” 周肆喊起他的名字,面不改色地编造起的故事。 “今夜监察局例行检查,疑似找到了化身杀手团体的线索,我们请求配合,但当事人山君拒绝,还进行了反抗,我们被迫还击,失手杀死了他。” 对于周肆的死亡威胁,山君的眼神中浮现起一抹怒意,“你是在开玩笑吗?当这里的监控与录音设备是摆设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当我站在法庭上接受审判时,你这个王八蛋一定已经死了。” 周肆站在山君的身前,致命的狭刃沿着他的喉咙一路下滑,轻轻地顶在了心口的位置。 他嘲笑道,“而且一定已经死很久了。” 周肆的强势远超所有人的想象,就连李维陨对于他这种行为,也倍感意外,但仔细想想,这确实是周肆这个疯医生能干出来的事。 “现在我们能好好聊聊了吗?”周肆眼神轻蔑地看着他,“你都知道些什么,山君。” 山君面无表情地盯着周肆,身子轻轻地向前,任由刃尖刺穿了衣物,稍稍没入血肉之中,与此同时,他的脸上逐渐浮现起一抹痴狂的笑意。 两个癫狂的家伙对峙了片刻,直到一声叹息响起。 “真是有备而来啊,周医生。” 山君感叹着,像是放弃抵抗了般,整个人松弛了下来。 “罗勇,我记得这个人,他之前在我们这里点了一份……”山君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一份特殊服务。” “然后呢?” “他拒绝了我们员工提供的服务,而是让另一个陌生的识念意识,通过识念网络加载在了化身躯壳上。” 周肆还是头一次听说,“你们还可以这样?” “当然,一些时髦的小情侣就是这么玩的,受虐的那一方载入化身躯壳中,施虐的一方则可以尽情地鞭笞对方,毫无顾忌。” 山君安抚道,“请放心,我们的化身躯壳都是在高墙大系统内注册过的,一切的痕迹都有迹可循。” “关于至福乐土,我确实有所耳闻,但也仅限于一些碎片化的信息。”山君说着,向荣斌使了个眼色。 荣斌稍作迟疑,最终还是放下了手中的左轮手枪,任由李维陨取走。 擦了擦额头的鲜血,荣斌老老实实地站在了一边,门外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安保化身们识趣地离开了此地。 见此情景,周肆也收起了狭刃,开裂的掌心复位,仿生皮肤重新粘连在了一起,看不出丝毫的破绽。 “我不清楚至福乐土究竟是一个地方,还是某种信仰之类的东西,还是说,是你们口中的化身杀手团体,但除了这个词汇,我倒听到了另外一些有趣的东西。” 山君眯起眼睛,假寐一般,轻声道,“仙缘。” 仙缘。 粗糙地从字面意思上理解,这便是成仙的机缘,古代的传说与现代的信仰、小说里,都常提及过这一事物,但在周肆的耳中,这一词代表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我在一些其它的地方,也经常听到所谓的仙缘,”山君玩味地看着周肆,“周医生,你应该不会认为这是某种愚昧的宗教信仰吧?” 周肆反问道,“如果是呢?” “那未免也太荒谬了吧?”山君觉得这有些不可理喻,“都已经2042年了,还有人对这些东西深信不疑吗?” 山君是一位彻底的科技崇拜者,在识念网络与化身技术的加持下,人类的世界正迎来重大的革新。 “周医生,你抬头看看我们头顶的天空。 一座座庞大的空间站如同卫星般沿着轨道飞驰,月球表面矗立起一座又一座前哨基地,甚至遥远的火星,如今也留下了人类的脚印,虽然不是自然人的脚印,而是化身躯壳的。” 山君继续说道,“人类再也不必煞费苦心,让这副脆弱的血肉之躯在恶劣环境中挣扎求生,只要是识念网络覆盖的地方,人类就能跨越千里之遥,通过操控化身躯壳在太空中自由行走。” 他露出一副超脱世俗的神情,缓缓道,“还记得尤里·加加林的名言吗?他环视四周,却未发现上帝的存在,同样的,我们环顾四周,也并未发现所谓的神仙。” 山君紧盯着周肆的眼睛,“周医生,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周肆觉得有些头痛,那些不愿面对的过去,正不可避免地从脑海里涌现。 他反驳道,“登仙项目已经关停了。” “但人类对于羽化登仙的欲望,可从未断绝。” 山君重新窝回了沙发里,“正如我说的那样,我不知道至福乐土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与至福乐土有关的人,似乎都寻找所谓的仙缘——羽化技术。” “周医生,这是一项伟大的技术,只要这项技术能够完整实现,那么人类将彻底摆脱肉体的束缚,将自我意识数据化,随意地上载至网络中,就像电影里的那样,到那时候,我们将不再局限于地球之上,而是放眼全银河、全宇宙。” 山君言语里充满了对科技的狂热感,就像一位虔诚的信徒,而他信仰的则是科技之神。 “但这项技术在四年前就已经失败了,陈文锗放弃了研究,销声匿迹,相关职员要么被调离岗位,要么就像我一样离职,监察局也对此进行了封锁监管。” 周肆为这一切念起悼词,“就算曾经人类有那么一丝成仙的机会,那么现在也是绝地天通了。” 山君微笑着摇了摇头,“周医生,你好像陷入了一误区,就算你们失败了又如何,还是会有人前仆后继地向前,就像愚昧时代里,那些一个又一个走向火刑架的科学家们。” “你的意思是说,至福乐土与研发羽化技术有关?”这一可能令周肆不寒而栗。 “这我哪知道,我只是在回答你们的问题。” 山君慢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拿起手机,对着麦克风的位置说道,“把与罗勇有关的识念意识记录都调出来。” 一连串的提示音从周肆的手机里响起,荣斌向他发送了一份压缩文件。作为周肆的病患,荣斌有周肆的联系方式。 “通过识念意识的信号特征与网络痕迹,你们应该能找到那个人吧。” 山君的声音变得冰冷,下起了逐客令。 “现在,各位也该离开了吧。” 第十九章 尸解仙 李维陨坐进驾驶位,他没有立刻驱车离开,而是双手握紧方向盘,闭目沉思。 一阵阵关门声响起,周肆与向际也坐入了车内,气氛略显压抑,弄得坐在后排的宋启亮有些不安。 他小心翼翼道,“情况如何?” “还算顺利吧,大概。” 李维陨睁开眼,瞥了一眼街道对面的天际线大厦,在入口处的台阶上,几名安保人员仍站在那里,以防李维陨等人杀个回马枪。 “我觉得不太顺利。” 反对声从后排响起,向际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武器,一边说道,“这次交涉差一点演变成了彻底的暴力冲突。” 李维陨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关于这一点,他没什么好反驳的,如果不是向际突然出现,并威慑了山君,恐怕这一切不会那么容易。 “你去做什么了?” 想到这里,李维陨通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宋启亮。 宋启亮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向际去了也未能解决问题的话,得有人在这里联系增援啊。” 一直沉默的周肆开口道,“所以我们没有武装化身吗?” 向际反问道,“你觉得这辆suv能装下一具武装化身吗?” 气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与尴尬,直到周肆神经质地笑了出来,其他人也跟着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就连严肃无比的向际,嘴角也挑起弧度,用力地拍了拍宋启亮的肩膀,“虽然没有武装化身,但我们这有一位专业的操作员。” 向际又看向周肆,好奇道,“这就是你能击败那些失控化身的原因?” 周肆抬起左臂,展示着,“这条手臂,是我在离开神威科技之前得到的,据说来自于一具还处于实验阶段的武装化身。” 向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想必,它的力量很可怕吧?” 他意识到,这条手臂才是周肆外出行医时最大的底气,毕竟,任谁也料想不到,周肆这一血肉之躯下,居然还藏着武装化身的力量。 只可惜,与山君的冲突没有完全爆发,向际没能见识到这条手臂的力量。 周肆回忆道,“当时我已决定离职,陈文锗与我深入探讨了一下未来的职业规划。” “我告诉他,我想成为治疗离识病的医生,他听后,觉得我的前路既危险又充满未知,于是便私下将这条手臂赠予我,作为支持。” 周肆灵巧地翻转左手,其灵活度与原生手臂无异,“从技术分类上讲,这其实也是一件化身躯壳,它与我的意识保持着不间断的识念连接,所以我才能如此自如地操控它。” “半浸入式化身躯壳,这可是个稀罕物。”宋启亮凑过来评价道。 作为在场仅次于周肆的化身躯壳专家,他的话颇具分量。 “常见的化身躯壳都是全浸入式的,”宋启亮解释道,“使用者需要进入深度睡眠,停止对自身肉体的控制,避免一个意识同时操控两具身体,这极易导致使用者意识混乱,大脑过载,甚至失控。” “而半浸入式的设计,在义肢领域应用较多,”周肆接过话茬,“它能完美补全人体的缺陷,并因被视为身体的一部分而保持了意识的统一性。这种设计既安全,又不会引发离识病。” 义体手臂引起了周肆的回忆,“那场仙陨事故不止夺走了我的左臂,令我患上了严重的离识病,它还对我的多个器官造成了影响。” 他揭开向际心底的疑惑,“我确实没有经过任何生物体强化,但我的移植了一些人造器官……更强大的人造器官。” 周肆自嘲道,“虽然登仙项目失败了,但我作为最接近成仙的人,为了我身上的实验数据,神威科技绝对不会让我死了。 好在,离职后,他们没叫我把身上这些东西还回去,也没什么账单寄过来,这可太感谢了。” 大家又一次地沉默了下来,不久后笑声渐起。 李维陨发动了汽车,车缓缓驶动了起来,与密集的车流汇聚在一起,沿着血管般的道路,穿行在这头名为誓言城的庞然大物之中。 行驶的途中,李维陨简单地讲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整理散乱的信息。 “我们调查的目标,比我们预估的还要复杂与危险。” 李维陨总结道,“我可以确定,我们调查的至福乐土是一支化身杀手团体,并且他们与罗勇相关。” 周肆回忆着山君所说的仙缘,以及那一夜,罗勇在失去意识前,念念不忘的成仙。 李维陨的总结还在继续,“我觉得他们不止是在资助罗勇,更像是把罗勇当做一个实验品,而实验的目标,或许就是山君所说的羽化技术。 你觉得呢?周医生。” 向际与宋启亮纷纷看向后视镜,周肆望向车窗外的侧脸映入他们的眼中。 在涉及传说中的羽化技术上,周肆是实打实的专业人士,曾经,他就是登仙项目的核心人员,还是其中最接近成仙的人。 周肆答复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倒是能解释罗勇的精神为什么会损伤到那种程度。” “简而言之,意识升格的过程需要先扫描人类大脑神经元的连接方式,将这些构建起的意识转化为数据,然后再通过网络上传。就像许多科幻小说中描述的那样。” 周肆娓娓道来,这些知识对他来说如数家珍,深深烙印在他的大脑皮层中,几乎不需要刻意回忆。 “然而,受到技术限制,意识升格的风险极高,为了确保成功,陈文锗提出了三个羽化原则。” 李维陨轻轻调低了音乐的音量,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周肆的讲述。宋启亮甚至摇上了车窗,隔绝了外界的噪音,只为更清晰地听到每一个字。 “原则一,完整的、连续性的记忆。” 周肆语气古板的像是一位不近人情的老师,“记忆,作为大脑的核心功能之一,不仅存储着我们的信息与经验,更是构建起了我们的思维与认知的基石。” 李维陨低声应和道,“人是过往经历的总和……记忆的总和。” “原则二,心智模型的独特性。” 周肆略一沉思,努力用更通俗易懂的方式解释这些深奥的知识,“心智模型,可以理解为每个人独有的思维逻辑和人格特性。 这是我们理解世界、进行思考和决策的关键,可以说,它决定了‘你’之所以是‘你’。” 向际若有所思道,“一个人如果没有自己的性格、思维方式,空有一团漫长的记忆,那么它和一具冰冷空洞的活尸没什么区别。” “就像不穿白大褂的周医生,就不像周医生一样?”宋启亮补充道。 周肆没有理会两人的话,而是继续讲道,“原则三,大脑结构的完整性。” “这一点我觉得很好理解了,健康的大脑是实现意识升格的基础,正如无法为精神病人或大脑受损的人进行意识升格一样,一个健全的大脑是框架是确定意识完整性与心智模型独特性的关键。” “罗勇显然不符合原则三,”李维陨分析道,“他已经患上了离识病,这种情况下,他无法进行意识升格。” “先别着急想到意识升格那部分,”周肆慢悠悠地说道,“我觉得除了陈文锗外,这世上应该没人能完善羽化技术。” 陈文锗,识念网络与化身躯壳之父,时代的缔造者。 周肆曾无数次地幻想着,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科技之神,那么陈文锗一定是祂在凡世的化身。 收回思绪,周肆批评道,“山君所说的那些仙缘,在我看来,更像是对羽化技术的一种卑劣的模仿。” “更何况,就算他符合三原则又如何,在三原则的基础上,陈文锗还对心智模型进行了分类,唯有某一特定的人群,才能最大程度适配羽化技术,完成意识升格。” 他又补充道,“也可以理解为,受限于现有的技术水平,羽化技术只能令某一特定人群完成升格。” 大家一言不发,耐心地聆听周肆的讲述。 周肆忽然话题一转,问道,“各位应该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吧,做些幼稚的测试题,然后把自己的人类分类到某一项。” “你是指荣格测试那种的吗?”宋启亮显得很有经验,“我记得我测了是……” “我不在乎你是什么类型的,我想说的是,古今中外,人类都有着依据自身的各种特性进行分类的习惯。” 周肆这副认真专业的姿态让几人短暂地忘记了他疯医生的形象,取而代之的是大学课堂上的秃头教师。 “如颅相学、骨相学以及现代心理学中的荣格人格类型理论,同样的,个体的心智和性格特征也可以依据其思维方式的不同进行分类。” 讲起专业知识时,周肆像极了一位大学老师,“学术点来讲的话,就是当个体面临外部刺激时,其大脑神经元会以独特的方式聚合,反映出其独有的思维逻辑和性格特质。” “基于大量的测试和研究,陈文锗将人类的思维方式,即心智模型,细分为三类。 首先是‘思涌者’,其代表了一类高度活跃、极富联想和创造力的思维方式。其次是‘思凝者’,用以描述那些思维僵化、缺乏灵活性和变化的个体。 最后是‘思衡者’,他们的思维方式介于前两者之间,表现出一种稳定中庸的状态,既不过于活跃也不过于僵化,代表着思维的适度和理性。” “这三种类型应该很好理解吧,刻板印象点来讲,思涌者就是那些思绪活跃的艺术家、研究者,思凝者则是那些顽固不化、守旧老派的家伙们,思衡者位于两者之间,保持着绝对的中庸与稳定。” “这三种类型,只是一个大概的分类,更加细致的类型,我就不过多赘述了。 陈文锗经过严谨的测试和分析后发现,思涌者与思凝者都容易走向极端,前者因其过高的思维活跃度,很容易在意识升格中失控,思凝者则反了过来,死气沉沉的心智模型,很难适应意识升格中那全新的意识存在形式。 因此,陈文锗发现思衡者的心智模型最适合进行意识升格,其心智模型的稳定性使得他们在意识上传过程中能够保持绝对的理智和清晰,从而提高上传的成功率。” 李维陨在路口灯下,扭头看向周肆,醒目的红灯打在周肆的脸上,像是染上了一层鲜血。 “所以你的心智模型是思衡者,”他后知后觉道,“也是因为这一点,你才能奇迹般地从离识病中自愈?” “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周肆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决。 宋启亮眨了眨眼,“听起来,真的很像那些修仙小说啊,你这三种心智模型的,就像那种灵根一样,有的适合成仙,有的不适合。”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忽视了宋启亮的话。 “仅仅是心智模型适配还不够,为了进一步稳定升格者的精神状态,陈文锗还开发了一套针对精神的训练方案,可以令你在巨大压力下,仍保持着理性与稳定。” 周肆陷入了对那段既不远又陌生的过去的沉思中。 “我历经重重选拔和训练,才得以成为那次实验的适格者,罗勇轻率地接受羽化技术,试图进行意识升格,这无疑是一条注定失败的道路。”他缓缓地说。 周肆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之前在论坛上瞥见的一则消息,他低声自语,“说不定,罗勇其实是在尝试另一种他认为的‘升格’新方法。” 红灯变绿,车辆驶过十字路口,李维陨好奇地问道,“比如说呢?” “比如,既然意识升格和数据化难以实现,那就从舍弃肉体开始,通过移除血肉、破碎骨骼,用仿生机械和机油彻底替代自己,直至原始的意识在钢铁的躯壳中重获新生。” 周肆的声音逐渐变得空灵,“就像道家那样,摈弃血肉,尸解成仙。” 璀璨的星河如同流水般绵延,无人机群宛如城市的守护卫星,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道轨迹。城市的高楼在霓虹的映照下显得尤为夺目。 一抹灵感在周肆的脑海里闪烁,他集合着现有的线索,在脑海里碰撞、交错。 如果最开始,周肆只把罗勇口中的“成仙”,当做一段无意义的梦呓的话,那么如今,这句话将成为串联起所有线索的关键。 周肆幻想着这样的一个故事,一个名为至福乐土的化身杀手团体,正不断散播着所谓的仙缘,他们接触到了罗勇资助了他,甚至说,已经拿罗勇的意识进行了一轮升格测试。 所以罗勇的意识才会破碎成那副样子吗? 周肆的声音透露出些许不安,感叹着,“至福乐土的那些人,正复现着羽化技术,渴望成仙。” 第二十章 第一人 清晨,又一个清晨。 周肆早早地来到了自己的诊所内,敞开大门、拉开窗户,微冷的晨风灌入室内,将室内浑浊怪异的空气洗涤一空。 前天夜里与李维陨分别后,周肆和他就没再联系了,据宋启亮发来的消息讲,他们正按照山君给出的线索,顺着识念意识的记录,全力追逐那个藏匿在网络中的幽魂。 这一点上周肆帮不了什么忙,眼下只要静候他们的消息就好,只是尚不清楚,李维陨的调查需要多长时间。 这年头有太多识念意识消失在了那庞大的识念网络之中,就像那神秘的至福乐土一样,任由你怎样追踪,他们的身影总是会消失在太平洋的深处,仿佛不曾存在过一样。 当初为了控制识念网络与化身躯壳,神威科技的创始人、陈文锗与左智,一同研发了高墙大系统,它不仅仅搭建起了识念网络,更是时刻监控着所有在系统内注册的化身躯壳。 每一具化身躯壳的行动都被记录在数据库中,那些如幽魂般穿梭在网络之中的识念意识也被记下了轨迹,所有信息都注册在案,一切都有迹可循。 左智常在媒体前声称,高墙大系统绝对安全,犹如网络世界的长城般,足以将所有的混乱与喧嚣隔离在秩序之外,但作为神威科技的前雇员,周肆没那么信任这一切。 曾经,周肆也是一位如山君一般的科技狂热者,但随着仙陨故事的爆发,在疗养中心度过的漫长岁月,周肆早已不再是那个年轻暴躁的小子了,他变得冷静沉着,对于那伟大的科技之神,他的信仰也不再坚定,而是时刻保持着怀疑的态度。 “都已经6月16号了吗?” 周肆看了眼日历,一转眼,距离捕获罗勇那一夜,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的时间。 再看眼乱糟糟的诊所,周肆猜今天应该也没什么病患来,这一阵的生意都不太好,他干脆戴上手套,打开水龙头,照例对诊所进行一次大扫除。 推开手术室的门,肮脏的机油混合着不明的液体溢了出来,周肆连忙拿起拖布用力地蹭了几下,这才阻止了它们继续向外蔓延。 灯光亮起,无比狼藉的一幕映入眼帘,说是手术室,这里更像是一个维修间,没有什么无菌原则,更别说什么消毒措施了,换任何人来这,都会一眼觉得这里是什么屠宰厂、黑诊所。 这里不是龙门客栈,周肆只是没那么讲究而已。 周肆的大学专业是识念网络与化身躯壳,凭借着在校期间的优异成绩,他毕业后直接入职了神威科技。 周肆没有任何与医疗相关的知识,也没有行医资格证,开诊所后,周肆是一边治为患者治病一边学习相关医疗知识,这才维持到了现在。 好在,在大多数的医疗中,需要周肆医疗知识的地方很少,更多的时候,需要的是他识念技术的知识累积。 周肆觉得自己不算庸医,人类就和机器一样,机器坏了,有师傅修,人病了,有医生治,那么化身解离症这种介于钢铁与血肉间的疾病,就由自己这样特殊的医生来治疗,也没什么不妥之处。 用力地拖洗着手术室的地面,污水在周肆有力的推动下乖乖流向水槽,直至整个地面被擦洗得如同镜面般锃亮。 收拾完这里后,周肆打开另一道门,浓重的机油味与铁锈味迎面而来。 昏暗的灯光下,仓库内隐约可见各种狰狞的机械轮廓,宛如怪物们的残躯断臂,静默而神秘。 这是周肆的仓库,货架上摆满了各式的机械零件,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周肆从他的病患们那里回收过来的,以周肆的专业能力,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用它们组装出一把把致命的武器。 周肆行医时所使用的“医疗器具”大多就是这么来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是他通过特殊渠道搞来的,就比如他经常使用的短斧与射钉枪使用的铆钉。 这两者使用的金属,都是由神威科技研发的特殊合金,其质量轻盈的同时,也具备着超强的硬度,被应用在诸多的高档化身与武装化身上。 清扫完诊所后,周肆检查了一下这些收藏品,从其中挑选了几个出来,笨拙地将它们挪到工作台上,与此同时,阵阵的风声响起,Bt-24扑打的翅膀,落在了周肆的肩膀上。 周肆摆弄着物件,“帮帮忙,Bt-24。” Bt-24歪歪头,眼瞳中投射出光芒,一副全息投影落在了工作台旁。那是一份化身躯壳的设计图纸。 周肆戴上相应的防护用具,从架子上取出几把趁手的工具,认真地打量着这一地的残骸,它们被大致分为了几部分,纤细的机械臂,裸露出管线的主体,还有一堆被拆散的摄像头、传感器。 “我就像故事里的弗兰肯斯坦,”周肆自言自语地拿起工具,开始修复,“用钢铁的尸体,拼凑出属于我的科学怪人。” 在闲暇之余,周肆会根据工作的需求,选取回收来的废铁材料,尝试进行二次利用,探索是否能将它们组装成一具全新的化身躯壳。 这项任务极具技术挑战性,暂且不论自制的化身躯壳能否成功载入意识,单是让它们接入识念网络这一项,就已是一项极其艰巨的工作。 周肆自制的这些破铜烂铁,是无法在高墙大系统内注册的,与识念网络的接入行为,也将是非法行为。 一旦成功,这将是一具不受高墙大系统监管的化身躯壳。 李维陨等人在这,估计会被周肆的行为吓到,之后勒令叫周肆立刻销毁。 在监察员们看来,每一具未注册的化身躯壳,都可以视作一位潜在的化身杀手,但周肆不那么觉得。 未注册的化身躯壳固然能逃离高墙大系统的严密监控,获得所谓的“自由”,但同时,它们也将失去高墙大系统的庇护。 高墙大系统宛若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火墙,为每一具化身躯壳在繁杂的识念网络中筑起一道安全屏障。 一旦脱离这一系统,那些游荡的化身躯壳便如同不设防的城池,极易成为黑客攻击的目标,此外,高墙大系统还维系着识念网络与化身躯壳之间的连接安全,确保信息交流的畅通无阻。 如果把识念网络比作一片混沌的大海,那么高墙大系统就是安全的航道。 非法化身们就像一叶孤舟,在黑暗无垠的识念之海中漫无目的地漂泊,失去了方向,随时可能在混乱的识念洪流中迷失自我。 因此,在周肆看来,每一位使用非法化身的化身杀手,他们的意识都将在一次又一次的连接中,遭到识念网络的侵蚀,成为一位位潜在的离识病患者。 周肆缓缓拉开了抽屉,映入眼帘的是一堆零零散散的思维储存核心,它们外观规整,方方正正,酷似内存条,但却是化身躯壳的“心脏”。 仔细筛选了一下后,周肆拾起一枚思维储存核心,将它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了钢铁的残骸上。 做完这一切后,周肆往后走了几步,欣赏这件半成品。 周肆略带成就感地说道,“真不容易啊。” 自画好设计图纸后,周肆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才把它组装的差不多,如今终于看到了完工的曙光。 这具化身躯壳有着多只机械臂,就和市面上的机械蜘蛛差不多,靠着多臂的躯壳,它足以应对大多数复杂环境,必要情况下,还能在墙体上爬行。 但眼下,它只是有了一个初步的框架,具体搭载什么功能,周肆还在思考……不过这也取决于,周肆能从病患们身上拆下来什么。 简单地清洗一下身上的油污,换上一件干净的白大褂,周肆坐回电脑前,放松一下身体和精神。 周肆不是一个容易闲下来的人。 电脑桌面上有着两个文件夹,一个文件夹名字为罗勇,另一个则叫至福乐土。 周肆有着归档记录的习惯,目前,罗勇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但因罗勇而引发的至福乐土事件,还在继续中。 闭目沉思,周肆回忆着与山君的对话,以及与李维陨之间探讨的猜疑。 周肆的思绪正一点点地陷入旋涡之中,忽然,手机响起的提示音打断了周肆的思考。 拿起手机,是裴冬发来了消息。 “吃了几天药,我感觉好多了。” 周肆回复,“那就好,记得来复诊。” “好的。” 放下手机,周肆将注意力重新挪回至福乐土之上。 从已知的情报推测来看,至福乐土这一神秘团体的目标,即是羽化技术、意识升格。 对于这样的目标,周肆并不感到意外,一旦人类意识能够完整数据化、上载至网络之中,按照陈文锗的设想,那么人类这一族群将走上伟大的升格,迎来一个彻底的崭新时代。 即便不是抱着全人类升格的伟大理想,光是意识永生这一可能,就足以诱惑太多人前仆后继了。 “周肆,你难道不想像尤里·加加林一样,成为升格的第一人吗?” 莫名的,陈文锗那苍老的声音在周肆的耳旁回响。 那是四年前,陈文锗鼓励周肆的话,在这几分钟后,周肆进行了意识升格,仙陨事故爆发。 周肆最后一次见到陈文锗,是在疗养中心的病床旁,陈文锗来看望自己,本就垂垂老矣的他,那时看起来更憔悴了。 他好像对自己说了些什么,但周肆的意识浑浑噩噩的,根本没有听清。 自那之后,周肆就再也没见过陈文锗,不过在大街小巷、网络媒体间,周肆还是能经常看到陈文锗的形象,以及听到他那嘶哑的声音。 仙陨事故后,监察局对于登仙项目进行了彻查,调查中,监察局发现了大量因升格测试而死亡的适格者,还有许多的适格者因此精神严重受创,纷纷患上了离识病。 周肆这样的适格者们,对于这些事并不知情,他只知道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些职员因精神问题离职,相应的,神威科技会补偿大笔的赔款。 经过伦理道德委员会的审查,登仙项目没能通过,羽化技术被监察局封藏,相关的研究被纷纷叫停,陈文锗的野心之火被就此扑灭。 后来,据许多人说,因仙陨事故,陈文锗在董事会内也失去了话语权,销声匿迹,如今掌控的神威科技的是另一位创始人、左智。 虽然从法律层面,与羽化技术相关的一切都被叫停了,但这四年以来,周肆一直觉得,这项技术不会那么容易被封存的。 就算没能通过伦理道德委员会的审查又如何,人类那漫长的历史上,为了利益与欲望而做出的泯灭人性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仙陨事故发生后,网络上还流传过一种极端的思想,在那些人看来,全人类意识升格的代价,如果仅仅是数不清的人命,那实在是太廉价了。 这个世界上最不缺少的可再生资源,就是人类。 因此,自仙陨事故后,周肆一直都相信,一定仍有人在暗中研究着羽化技术,寻觅着人类意识升格的伟大可能,如今他终于窥见了那潜藏在黑暗下的阴影……至福乐土。 突然,像是有道电弧掠过周肆的大脑皮层,沿着脊柱神经一路蔓延,直至令他的整个身体都如雕塑一般凝滞在原地。 “至福乐土……羽化技术……” 周肆双手捂住脑袋,不经意的思索间,他发觉了微不可见的真相,只是它正如人类对梦见的记忆一般,正迅速地从周肆的指尖溜走。 他强迫自己的意识保持高度集中。 “罗勇……罗勇不适合进行意识升格测试,所以在病症的影响下,他会进行诸多的自残行为,试图把自己改造成钢铁的生命。 但是,如果罗勇可以经受意识升格测试呢?” 周肆的眼中布满了血丝,缓缓地抬起头,看向那仍保持常亮的手机屏幕,页面停留在自己与裴冬的聊天框上。 数日前,裴冬在离开时说的话,如一阵跨越时间的幽风,在周肆的耳旁回响。 “仙陨事故后,我们幸存的适格者们,成立了一个互助会。” “这一阵,互助会内有越来越多的适格者神秘失联了。” “有传闻说,有人在找我们这些幸存的适格者。” 周肆脸庞紧绷着,眼神直勾勾地看着裴冬的头像,口中念念有词。 “意识升格的前提,除了羽化的三原则外,还需要合适的心智模型,想要从庞大的人群中,挑选出合适的思衡者并不是一件易事,更不要说,挑选出的思衡者,还要经受后天的精神训练。” 两个没有任何联系的线索,如交媾的蟒蛇般纠缠在一起,在周肆脑海里拼凑出了事件的真相。 “如果至福乐土有意于推进羽化技术的研究,那么与其耗费时间与精力,在大量诸如罗勇这样注定难以取得成功的个体身上进行实验,不如转而利用陈文锗所遗留的登仙项目宝贵遗产…… 特别是那些经历了仙陨事故却幸存下来,且完美适配意识升格测试的适格者们。” 周肆知道至福乐土要做什么了。 第二十一章 镜中人 周肆反复地深呼吸,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他手腕有些颤抖,但还是紧紧地抓住了手机。 至福乐土、羽化技术、失联的适格者们…… 自仙陨事故后,周肆一直有着一种预感,那场改变他人生的事故并不是结束,反而是另一场梦魇的开始。 终于,时隔四年之后,周肆的预言得到实现,梦魇正潜藏在阴影之中,对自己虎视眈眈。 “裴冬,你有时间吗?” 周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镇定地向裴冬发送消息。 裴冬回复的很及时,“怎么了?” “我今天下午没什么事,我想去看看你,可以吗?”周肆补充道,“去看望现实中的你。” 这一次裴冬沉默了很久。 周肆能想象到裴冬那副纠结的模样,过往美好的容颜不在,有的只是一具在病床上逐渐腐烂的活尸。 没有人希望自己这副狼狈的一面被他人窥见,更不要说像裴冬这样一位自尊心强的女人了。 放下手机,周肆焦急地等待着,按照他的推断,如果至福乐土的目标是仙陨事故中幸存的适格者们,那么裴冬一定在他们的狩猎名单上,以裴冬目前的状况,她绝对无法保护好自己。 同样的,周肆也是名单上的一员。 正当周肆快要失去耐心,准备给李维陨打电话,让他帮忙查询一下裴冬的地址时,裴冬回复了消息。 “好啊,只希望,你见到了我,别太失望了。” 消息的下方,是一个裴冬发送的地址定位。 “不会的,一会见。” 回复完消息,周肆在原地愣了一阵,按照周肆对裴冬的揣摩,他不认为裴冬会愿意见自己,至少不会答应的这么顺利。 定位好裴冬的位置,周肆呼叫了一辆无人网约车。 快步走到诊所门口时,周肆留意到了门口旁挂的那面一人高的镜子,它恰好地能映照周肆的全身。 镜子被周肆故意地放在这里,审视着他的精神与灵魂。 周肆放慢了脚步,镜中的周肆也放慢了脚步——向自己露出微笑。 镜中人开口道,“怎么,周医生,又要出诊了吗?” 周肆一脸平静地凝视着镜中人,这一次镜中人的身影并没有像罗勇那一夜般,变得支离破碎、混沌不堪,而是清晰明亮,与周肆无二。 不,镜中人本就是周肆。 见周肆一言不发,镜中人再次开口道,“真讽刺啊,周医生,嘴上说着不在乎过去,也不在乎所谓的羽化技术,但看看现在的你自己,瞧瞧你这副模样。” 周肆注视镜中人的模样,他先前的慌乱与震惊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充斥全身的兴奋感,如同一头嗅到血气的鲨鱼,密密麻麻的牙齿割开水流。 忽然,镜中人向前一步,双手按在镜子上,仿佛要从镜子世界里破壁而出。 他怀疑道,“周医生,你的行医,真的只是为了行善积德、医者仁心吗?” “承认吧,其实你也是有私心的,那个深埋在你心底,只有你我知晓的欲望。” 看周肆依旧不做应答,镜中人的声音变得低沉、邪祟,“何不正视你自己的欲望呢?你到底在抗拒些什么呢? 你明明知道……你不属于这。” 一阵戏谑的笑声从镜中传来,像是无数的飞鸟在周肆的耳旁鸣叫、拍打翅膀。 周肆艰难地挪动着手臂,像是在和另一个意识争夺身体的控制权般,他从口袋里取出药瓶,将几枚药片生咽了下去,仿佛有尖锐的石子从喉咙里滚过。 渐渐的,扰人的笑声远去,伴随着药物的作用与精神的重振,镜中人消失了。 镜中只剩下周肆自己。 乘上无人网约车,周肆拨通了李维陨的电话。 “你那边的追查有什么进展吗?” “目标把自己的信号进行了层层嵌套,技术部门还在追踪他在识念网络里留下的踪迹。” 周肆听明白了李维陨的话,他的意思是调查毫无进展。 “我查到了一些新线索,李组长。” 周肆把自己的诸多猜测,一股脑地向李维陨阐述了出来。 通话结束后,周肆一如既往地望着车窗外,白天的强光下,无人机群并不显眼,周肆虽然看不见它们,却能听见天空上传来的嗡鸣噪音,仿佛幻觉里的飞鸟跟随他来到了现实,啸叫个不停。 按照裴冬提供的信息,周肆很顺利地找到了她的住所,来到防盗门前,周肆犹豫不决。 裴冬不愿让自己那病态的一面在周肆眼前显露,周肆又何尝做好准备,亲眼面前这位遭遇命运戏弄的旧友呢? 周肆回忆着两人间的点点滴滴,想起在神威科技时的种种经历。 他记得,一次团建的化身躯壳比赛中,自己和裴冬强强联手,在实验场内打爆了其他同事的化身躯壳,拿到了比赛的金奖,还有一次周肆不小心在实验中摔断了腿,裴冬笑嘻嘻地推了自己一个月的轮椅…… 有太多太多的回忆在周肆的脑海里翻腾,直到周肆鼓起勇气,敲了敲防盗门,清澈响亮的声响打碎了他所有的思绪。 片刻后,防盗门上的电子锁发出一阵嗡鸣,大门自动弹开,无声邀请着周肆的进入。 周肆推开门,“裴冬,我来看你了。” 室内的窗户大开,微风搅动着浑浊的空气,将它们逐一洗涤,但周肆还是能从这份清新的空气里,嗅到些许污秽的味道。 客厅很整洁,似乎这里的租客刚搬走般,没有任何多余物品,只有一个化身躯壳的充电座屹立在角落里。 周肆向着卧室走去,临近门口了,周肆这才想起来,自己来看望朋友,居然没有带任何礼物,哪怕买点水果也好。 显然,已经没有机会让周肆重新做选择了,他握起卧室的门把手,鼓足勇气推开了房门。 室内的窗帘大开,金灿灿的阳光洒进室内,尘埃在空气中翻滚,像是点燃的余烬,泛着触及灵魂的温暖感。 周肆眯起眼睛,适应了这和煦的光芒后,他这才看清卧室内的布局,那具熟悉的护理化身站在房间的一角,另一边则是诸多的护理用品,地面残留着些许的水渍,在周肆来之前,裴冬紧张地打扫了一下自己的房间。 “下午好啊,周肆。” 虚弱的声音闯入周肆的耳中,他循着声音看了过去,一张憔悴病态的脸庞正躺在床上,勉强地向自己致以微笑。 “裴……裴冬。” 周肆恍惚了一下,即便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真正地面对裴冬时,他的内心里还是不由地升起一抹难以化解的哀伤。 “你还好吗?” 周肆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废话,可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脑海里除了那刻板的客套话外,周肆什么也说不出。 来到裴冬的床边,那里有着一把为周肆准备的矮椅,他在裴冬的身旁坐下,仔细地打量她那沐浴在光芒中的面容。 裴冬的头顶略显光秃秃,只有一层细软的毛绒覆盖,她的脸颊异常消瘦,如同被岁月和病痛双重雕刻,记忆里光洁如玉的肌肤上,布满了病痛留下的痕迹,一道道疤痕如同古老的图腾,触目惊心,它们深深地刻入肌肤,甚至凸显出了底下的骨骼轮廓。 周肆的眉头紧锁,眼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哀伤。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轻抚裴冬的脸颊,但手指在即将触碰的那一刻,却变得犹豫不决。 周肆最终只是用指尖最轻柔地触碰了一下她的皮肤,那感觉仿佛是在触碰一具年代久远的木乃伊,他心中满是敬畏与怜悯,生怕自己稍微用力,这脆弱如玻璃的人儿就会化为齑粉,随风飘散。 “我不好,”裴冬微笑地回答,“非常很不好,周肆。” 周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一味地说道。 “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又不是你造成的这一切。” 裴冬的声音很低、充满了虚弱感,有些音节,周肆需要认真倾听,才能勉强辨别出她的话。 周肆想起许久之前,他曾对李维陨说过的话,在这一刻,他平静地重复道。 “我们都曾有着近乎完美的人生,直到一场事故把这一切弄得一团糟。” 周肆的右手默默地扶住了自己的左臂,与人类无异的仿生皮肤下,没有丝毫的温度。 两人陷入了沉默的对视,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悲伤,缓缓地,裴冬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伸出她的左手,那是她现在除了头部以外,唯一能活动的肢体。 在周肆的记忆里,裴冬曾是那样的活力四溢,热爱户外运动,她闲暇之余,总会去公司的运动中心尽情地攀岩。 周肆曾亲眼目睹她仅凭两根手指,就稳稳地支撑起整个身体的重量。 那时裴冬的手臂,充满了力量与生命力,每一条肌肉线条都彰显着健康与活力,然而,此刻周肆眼前的这只手臂,却是另一番景象。 它苍白而纤细,肌肉已经严重萎缩,青色的血管如同古老的藤蔓,在皮肤上清晰可见。 裴冬将手轻轻地搭在周肆的手上,周肆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细细地感受其上传来的温暖。 她问道,“周肆,你读过卡夫卡的变形记吗?” 也不等周肆回答,裴冬转过头,看向窗外的金灿灿,她的声音轻缓,像是在为一个孩子讲述着睡前故事。 “故事里,有个叫格里高尔的男人,有一天他起床,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自那之后,他的人生被彻底改变了。” 裴冬呢喃着,“有些时候,我觉得我就像故事里的格里高尔一样,但不同的是,有一天一觉醒来,我从一具冰冷的护理化身,变成了一头瘫痪在床上的活尸。” 房间的角落里,护理化身如同一座雕塑般,静静地伫立着。 “周肆,我很能理解那些患病的人们,比起混淆了现实与虚幻,其实我更觉得,是现实的折磨令病患们难以忍受,所以他们才纷纷地投入了那冰冷的、虚假的幻想中。” 裴冬挪回目光,看了一眼周肆,“就像你说的那样,当一个人走投无路时,什么样的可能他都愿意去尝试。” 周肆感到莫名的压抑,明明周围都是金灿灿的阳光,他却觉得自己陷入了不见天日的冰窖中。 “还记得陈文锗对我们进行的精神训练吗?” 裴冬的思维很是跳跃,刚刚还在聊卡夫卡,现在又讲起了陈文锗的精神训练。 “当然记得。” 陈文锗的精神训练令周肆受益良多,靠着学习到的知识与技巧,即便遭受过了离识病的影响,周肆仍能保持自我,甚至在后遗症发作时,轻而易举地分辨出现实与幻想。 裴冬在这种绝望的遭遇下,依旧能保持理性,多少也与精神训练的影响有关,换做普通人,他们的精神绝对不如裴冬这样坚韧。 “人类的精神在极端环境下,为了自保会产生幻觉、意识分裂,乃至自我毁灭般的崩溃,这些防御机制只在被动的情况下触发,而作为适格者的我们,在必要情况下,需要主动触发这些防御机制,来保护我们自己。” 裴冬简略地阐述着精神训练的大致内容,而后,她向周肆诉说自己的幻想。 “周肆,每当我载入化身躯壳时,我便暗示我自己,我其实是一具护理化身,而床上这具病恹恹的活尸,是另一个与我无关的人。” 她喃喃道,“这应该就是离识病的开始吧。” 室内再一次陷入了沉默,直到裴冬再次开口。 “抱歉,周肆,我一上来就自说自话……我只是太久没和人说话了,”裴冬眼神黯淡,“没有在现实之中,用声带与眼神和他人交流了。” “我能理解,你把我视作了树洞、心理医生,通过倾诉来缓解内心的压抑。” “谢谢你的聆听,”裴冬又好奇问道,“你应该不会是突发奇想来看望我吧,毕竟这四年里,你从未主动联系过任何人,更不要说我了。” 她察觉到了周肆的心思,“发生什么事了。” “还记得你离开诊所时,对我说的话吗?你怀疑有人在暗中搜寻我们这些幸存的适格者。” 周肆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一种若有若无的压抑覆盖在他的身上,仿佛这个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正窥探着自己。 角落里的护理化身沉默不语,没有识念意识的加载的情况下,它只不过是一具空洞的躯壳。 “裴冬,你的推测是对的。” 周肆整理了一下语言,尽量简洁地说道,“一群名为至福乐土的化身杀手们,想要重现羽化技术,所以他们找上了我们这些幸存的适格者们。” “现在,你的处境很危险。” 第二十二章 The one “至福乐土?” 裴冬重复了一下周肆的话,消瘦的脸庞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也做不出任何表情。 萎缩干瘪的肌肉,就像一面僵硬的面具,紧密地贴合在裴冬的颅骨上,她撕不下,也丢不掉。 “我知道了,”裴冬的肉体衰败,但精神却不曾萎靡,“你觉得至福乐土的化身杀手们,会找上我。” “是的,你也是登仙项目的适格者,心智模型适配羽化技术,如果他们想要复现羽化技术,你、我、所有的适格者们,都是最佳的实验品。” 周肆担心道,“更不要说,你现在这种状态,一旦他们来了,你根本反抗不了。” 裴冬沉默了一阵,忽然笑道,“周肆,说不定我会很配合他们呢。” “什么?” 周肆愣了一下,随后他明白了裴冬的意思,心情变得沉重、复杂,难以描述。 “瞧瞧我这副样子。” 裴冬举起手,审视着自己这只犹如干尸般的手掌。 “不出意外的话,我的余生都将瘫痪在床上,直到死去的那一天,也买不起寿恒生命的治疗方案。 哦,或许也有那么一丝机会,比如生物技术的突破,比如我攒到了足够的资金,并且自己也没有彻底疯掉,但不管怎么说,当这种可能降临在我身上时,估计也得十几年后了。 在这份‘奇迹’降临前,我仍要被囚禁在病床上,和我的命运、我的病情、和这一切做斗争。” 裴冬慢慢地放下手,仅仅是这样的动作,就已经令她感到疲惫与困倦了。 “周肆,曾经,我可能是一位坚强的人,但现在,我已经被打垮了。” 裴冬的声音悠长了起来,“羽化技术……羽化登仙。” 谈话又一次陷入了难以释然的哀伤中,周肆环顾四周,他试着发挥对病患的共情,但仅仅是想一想裴冬日常的生活处境,他便感到一股巨大的窒息感扼住了自己的喉咙。 突然,裴冬说道,“说来,周肆,我有和你说过,我曾经为什么如此厌恶化身躯壳吗?” 周肆摇摇头,“没有。” 裴冬提到这一点,令周肆再次回忆起诸多有关她的记忆。 身为神威科技的雇员,但裴冬对于化身躯壳没有多少热情,之前公司内有个专门的化身躯壳体验馆,在那里你不止可以体验到各种先进的化身躯壳,还能通过识念网络,将自己的意识加载到世界各地。 周肆的肉体没出过国,但靠着体验馆里的一切,他也凭借着躯壳化身光顾了世界上大多数的著名景点,听说在周肆离职后,体验馆还与国家航天局达成了合作,可以令职员们的意识短暂地加载进,那些位于太空中的化身躯壳。 所有的职员都爱死了体验馆,除了裴冬,自周肆认识她起,裴冬一次都没去过那里。 “我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父亲也被各种慢性病折磨着,可能我是一个生性冷漠的人,自毕业工作后,我就很少回到家里,只是每个月按时联系一下,给家里打点钱,以示孝心。” 裴冬看向窗外,金色的阳光下,她觉得自己是在讲述另一个人的故事。 “随着年岁的增长,父亲他照顾自己已经有些吃力了,我想为他找一个保姆,但他却拒绝了,而是把全部的积蓄,用在了一个名为牧人计划的东西上。” 周肆感到自己的心房被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我没有管他,那是他自己的积蓄,他有权支配,也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 自那之后,他就搬进了疗养院里,听说日子过的还不错……就这样过了很久,某一天,我突然想去看看他,我按照信息上的地址,找到了疗养院,在某一间病房里,我看到了他。” 裴冬的声音逐渐颤抖了起来,“对,那就是他,他躺在病床上,身体消瘦,肌肉萎缩,就像一具还有呼吸的活尸。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但紧接着,他向我打招呼了,一具突然出现的人形化身,热情地向我问好,它说它是我的父亲,很高兴我能来看它…… 可是……可是我的父亲正躺在病床上,快要死了一样,这具人形化身又算是什么呢?” 裴冬眼中透露着迷茫,仿佛那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我慌乱地从病房里逃了出来,随后我看到了沿途的一间间病房,里面都躺满了和他一样的活尸,就那样任由时间匆匆溜走,被氧化、腐烂。” 裴冬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而后用无比困惑的声音向周肆说道。 “周肆,自那一天后,我就开始做噩梦了,我梦见未来的某一天,城市里不见活人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群群冰冷的人形化身,城市的喧嚣不再,迎来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在那一座座耸立的鸽子楼中,无数的人类犹如活尸一般,戴着神经驳接头盔,静候着死亡的到来。” “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那种感觉,”裴冬喃喃道,“似乎我们作为人类的一切,都在技术的进步下被曲解、被异化,直到变得面目全非。” 周肆理解裴冬的痛苦,以及她拒绝这一切的缘由。 “所以你开始抗拒化身躯壳,比起用冰冷的钢铁替你去体验那虚假的种种,你更情愿用天赐的身体,去丈量这一切。” “对,就像那些窝在森山老林里,拒绝科技的保守者们一样,”裴冬感慨着,“我痴迷于雕琢自己的肉体,誓要捍卫作为自然人的尊严。” “可这一切都伴随着那场事故被改变了。”裴冬自嘲道,“厌恶化身躯壳的我,如今却要靠化身躯壳生存,真是命运的戏弄啊。” 裴冬挪动着手掌,轻轻地搭在周肆的手上。 “我已经处于命运的终点了,如果真的有羽化登仙的机会,我想,我可能会毫不犹豫地投入其中吧。” 周肆没有应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见此情景,裴冬又说道,“我令你失望了吗?周肆。” “不,没有,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同样,我也能理解你的抉择。” 周肆长长地叹息着,“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现实很糟糕,客观事实不会因个人意志而改变,一切都是如此直白且残酷,你除了接受外,没有任何多余的选项。” 裴冬盯着周肆,忽然,她笑了出来。 “放轻松,周肆,我开玩笑的,”她说道,“就算我再怎么无法忍受现实,也不会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一群化身杀手吧。” 周肆不知道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裴冬满脸笑意地看着周肆,慢慢地,她的笑意僵住了,眼神也逐渐变得涣散,缓缓闭上。这一全过程都映入了周肆的眼中,周肆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紧张地站了起来。 “裴冬” 周肆知道像裴冬这样的高危病人,她们的身体随时都可能出现异常,但周肆没想到会在这时候爆发。 他一边回忆着自己仅有的医疗知识,一边准备对裴冬实施救治,可就在这时,裴冬忽然睁开了双眼,朝着周肆哈哈大笑,她的笑声虚弱,像是某种动物临死前的悲鸣。 周肆呆滞地眨了眨眼,整个人像泄气般,瘫坐在椅子上。 “别突然开这种玩笑好吗?” “我觉得还不错。”裴冬笑嘻嘻的,恍惚间,就和周肆记忆里的模样一致。 她接着说道,“你有读过黑塞的《荒原狼》吗?里面说,幽默是一种武器,用以对抗虚无荒诞的世界。” “没有,但我读过他的《精神与爱欲》。” 周肆回忆着,“是我前女友推荐我读的,她说我多愁善感,就像故事里的歌尔德蒙,分手时,她则说,仙陨事故把我变成了理性克制的纳尔齐斯。” 裴冬笑而不语,她只是微笑着,努力微笑着,仿佛要把自己仅存的靓丽一面展现给周肆。 周肆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强烈情绪,但他却只觉得一阵悲伤,仿佛自己正面对着一朵枯萎的花朵,眼下,正是她彻底衰败的前一刻。 “我已经向监察局报告这一事情了,他们应该会按照名单,对你进行保护,”周肆许诺着虚无缥缈的事,“至于你的身体,请忍耐吧。” “只要活下去,就还有可能性,但如果死掉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 裴冬依旧保持着微笑,“真是一份残忍的委托与期待啊。” “抱歉,就当做我的一厢情愿吧,不经过你允许,便对你抱有你难以承受的期待。” 周肆难过地说道,“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活下来,裴冬。” “这我可没勇气答应你,”裴冬想了想,又说道,“我尽力吧,周肆。” 夕阳西下,夜色渐起,周肆俯身拥抱裴冬,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她这脆弱的身体,但实际上,裴冬什么也感受不到。 “照顾好自己,我还会再来看你的。” 周肆最后看了一眼裴冬,像是逃一样,转身离开,轻轻地带上了卧室的门。 裴冬没有听到防盗门开启或关闭的声音,直到一分多钟后,声音才姗姗来迟。 周肆离开了。 室内重新陷入了平静之中,犹如一潭毫无波澜的死水,阵阵微风拂过裴冬的脸颊,带来难得可贵的触感与温暖。 裴冬的眼眶湿润了起来。 男人的声音突兀地从室内响起,“你和他不止是朋友、同事,这层关系吧。” 裴冬试着遮掩自己的情绪,但她越是努力,她的呼吸越是沉重。 男人继续说道,“他自己可能没意识到,但我能从你身上看得出来,你曾对他有过爱意,但却不了了之了?”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裴冬的声音变成平静起来,“至于是怎么回事,无外乎每个人都会经历的那样,产生好感,但还未开口,一切就结束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哦,这样吗?” 随着电机启动的嗡鸣声回响,房间的角落里,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上演。 只见护理化身缓缓站了起来,来到了裴冬的床边。 周肆直到离开时,他也未曾发觉,室内不止有他与裴冬,还有一个潜藏在护理化身中的识念意识,识念意识沉默不语,如同雕塑一般旁观着两人的种种。 “好吧,反正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只是没想到半路会遇到周肆搅局,”护理化身看了眼卧室门的方向,问道,“那么经过他的讲述后,你还打算和我们合作吗?” 裴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着,“你们就是至福乐土?” “嗯……这一点该怎么解释呢?准确说,我们没有一个具体的名称,但能够方便你理解的话,你可以这样称呼我们。”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正如先前说的那样,继续陈文锗的研究,复现羽化技术。” 护理化身接着解释道,“周肆分析的很对,羽化技术需要实验,而你们这些从事故中幸存的适格者,是最合适的实验品。” 裴冬并不在意自己的安危,而是关心道,“周肆也是你们狩猎名单上的一员?” “当然,他可是距离成仙最近的人。” 护理化身试探着她的想法,“怎么,害怕我们这群化身杀手吗?还是对于羽化技术不信任。” “盲目的实验,跟送死没什么区别,”即使面对化身杀手,裴冬依旧保持着冷静,“类似的例子,当初在登仙项目里,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护理化身歉意道,“盲目?抱歉,我忘记了,你并不知道仙陨事故后的事。” 裴冬困惑地看着护理化身,而后一段令裴冬难以置信的话语响起。 “知道吗?其实那次实验成功了。” 护理化身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裴冬,平坦光滑的面具上,透露着机械的绝对冷酷与理性。 “裴冬,你参与了那场实验,你应该记得当时都发生了些什么吧,周肆坐上仪器,准备进行意识数据化升格,而在他的另一边,则是一具准备好的人形化身,在那钢铁的躯壳下,镶嵌着一枚先进的思维储存核心,用以存放升格后的数字意识。” 裴冬强忍着记忆的疼痛,回顾着那一日。 “没错,周肆准备就绪,陈文锗启动了仪器,然后……然后机器过载、爆炸,爆裂的电弧杀死了很多人,几乎将现场完全摧毁。” 护理化身揭露起真相,“实际上,那场事故并没有摧毁一切。” “仙陨事故发生后,神威科技抢在监察局抵达前,先一步调查了现场,他们从一片残骸中,找到了那具准备容纳升格意识的人形化身,并取出了其中的思维储存核心。” 护理化身玩味道,“你猜他们发现了什么?” 裴冬眼神颤抖,充满期待地看着护理化身,如同望着生命里的最后一丝希望。 “很遗憾,那枚思维储存核心随着事故一同损坏了,但通过技术人员的修复,他们发现了思维储存核心内,有数据写入的记录,也就是说……有识念意识曾进入过其中。” 护理化身的声音也变得兴奋、癫狂了起来。 “这意味着羽化技术成功了,周肆的意识确实完成了数据化升格,他成仙了!只不过那道升格意识,还未来得及感受新世界的一切,便在事故中损坏了。” 仙陨之日。 护理化身充满伤感道,“之后,神威科技将这一死去的升格意识命名为The one。” 静谧又一次笼罩了室内,护理化身沉浸于那仙陨之日的神圣与伟大,裴冬则艰难处理仙陨真相给她带来的巨大冲击。 “不……你并不能保证实验真的成功了。” 裴冬努力压抑心中的狂热,冷静地分析着,“升格意识有可能错误写入,也有可能上传的是残缺的意识,甚至说……” 护理化身意味深长道,“甚至说,那道升格意识没有损坏,而是在事故爆发的同时,把自己上传至了某个硬盘,乃至整个网络之中,化作一头数据幽灵,积蓄着力量。” 他的话令裴冬不寒而栗,随后,护理化身笑道。 “请放心,裴冬女士,可以透露的是,我们接手了登仙项目的遗产,并且在这四年里进行了更加深入的研究,至于你担忧的种种问题,我们也已经进行过验证了。” 护理化身摊开双手,“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裴冬没有回应,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护理化身,仿佛要看破这冰冷的躯壳,直面那藏身于其中的识念意识。 护理化身伸手拿起了裴冬的神经驳接头盔,作为裴冬生活的重要工具,它就放在裴冬的手边,像是要抱在怀里。 “好吧,裴冬女士,看起来我得向你展示更多的诚意,”护理化身亲切地帮裴冬戴上了神经驳接头盔,轻声道,“你不是一直很好奇,至福乐土究竟是什么吗?” “言语无用,不如让你亲眼去看看吧。” 裴冬闭上了双眼,当她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中的并不是弥漫着臭味的卧室,而是一片辽阔的绿野,明媚的阳光穿过纯白的云层,犹如圣光般一束束地落下。 凉爽的微风拂过裴冬的身体,真实的触感令她恍惚了片刻,而后她几乎是本能地向前迈步。 裴冬赤着脚,稳稳地踩在了柔软的绿草上,湿润松软的土壤伴随着她的用力,缓慢地摸过她的脚趾。 她不可置信地再次向前迈步,她的步伐越来越快,最后放肆地奔跑了起来。 阳光与风迎面而来,她发出了自这四年来第一次真心的笑声。 …… 病床上,泪水从神经驳接头盔里淌了出来,划过裴冬的脸庞。 第二十三章 亡灵不死 周肆坐在马路边的石墩子上,目光无神地望着街头的人来人往、车流涌动。 自离开裴冬家后,周肆便一直在这里坐着了,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待了有多久,只知道鲜红色的夕阳在天边渐渐远去,夜晚的寒冷随着阴影弥漫了过来。 周肆只是安静地坐在原地,脑海里泛起层层的浪涛。 在周肆看来,人的定义不止是过往经历的总和,更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而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人类的痛苦也往往来自于那沉重繁琐的社会关系。 仙陨事故后,周肆遭受了很大的痛苦,并且这份痛苦没有因他离识病的痊愈而消除,反而愈演愈烈。 人类在极端痛苦的情况下,会想方设法活下去,不择手段。 周肆为自己找到了一条生路,一次新的人生,一个新的开始,于是他与过往的一切说了告别,像是人间蒸发般,从原本那如同蛛网般的社交关系里消失不见。 周肆曾以为这样就足够了,可过往的种种还是在眼前浮现。 他本觉得,时隔这么多年,自己已经不会再对这些人与事,产生任何的情绪波动了,但当他真的看见裴冬那副憔悴的模样时,刀绞般的痛意仍在周肆心底蔓延。 镜中人的话,在周肆的耳旁响起。 “周医生,你怎么会如此天真,以为自己单方面地拒绝过往的一切,便能真的视作它们不曾发生过呢?” 周肆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子,呼叫了一辆无人网约车,大约一分钟后,白色的无人网约车停在了周肆身前。 坐进车里,这一次周肆没有看向车窗外,他紧闭着双眼,像是在忍受痛苦,又像是在冥想、思考。 手机铃声响起,周肆接通了电话,李维陨的声音响起。 “周医生,你那边情况如何?” “我看望过裴冬了,她一切安好,”周肆反问道,“你那边有什么新进展了吗?” “我去调查了一下仙陨事故中幸存的适格者们,根据名单来看……你说的对,近几年有诸多的适格者神秘失联。” 李维陨的话令周肆的心沉重了起来,他说道,“继续。” “仙陨事故后,你的前同事们绝大多数都离开了铵言市,天南地北、异国他乡,从我们收集到的数据来看,在这之后,有许多人因各种的事故意外死亡,还有的人则神秘失踪。” 李维陨也感到了沉重的压力,“各地的执法机构,并没有发觉其中的关联性,只当做偶然事件处理掉了。” 周肆阴谋论了起来,“真的只是当做偶然事件?还是说被某种力量干涉,阻止了他们的调查呢?” “我不知道,但我已经报告给上级了,”李维陨和周肆一样倍感压力,“事态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 “还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吗?” “按照名单筛选,目前铵言市内的适格者们,只有你和裴冬了,”李维陨担忧道,“所以,周医生,你也是狩猎名单上的一员。” 对于这件事,周肆心知肚明,“我知道的。” 周肆脑海里升起一个危险的想法,提议道,“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李组长,我可以把自己当做诱饵,把他们引出来。” “这太危险了,我们需要从长计议。” 周肆沉默了片刻,接受了李维陨的好意,“好的,我不会冒险的。” “还有一件事,周医生,我们不清楚危机会在何时降临,我建议你先来监察局一趟,”李维陨提出了另一个方案,“这种特殊情况,我想为你植入一枚定位器,以避免意外发生,希望你能理解。” 周肆犹豫了一下,回应道,“我当然理解。” 抬头看了眼前方椅背上的平板,上面显示了无人网约车的地图导航,周肆将目的地从诊所改成了监察局,路程瞬间增加了十几公里。 无人网约车在路口处拐弯,驶入错综复杂的高架桥,周肆看向那密密麻麻的楼群,心中感叹着铵言市的庞大,宛如一座没有尽头的迷宫,所有涉入其中的灵魂都将迷失了方向。 载着周肆的无人网约车消失在了漫长的高架桥上,数秒后,高架桥的电子路牌闪烁起了危险的红光,一行文字映射在其上。 “前方路段发生事故,禁止通行。” 文字醒目鲜红,仿佛有鲜血要从电子元件里渗透、滴落。 无人网约车内,周肆继续着与李维陨的通话,“李组长,你打算怎么引至福乐土现身?” “以他们那来无影去无踪的风格,想必到时候来狩猎我的,也是那些无法追溯源头的化身杀手,一旦狩猎不成,他们一定会警觉起来,再想把他们引诱出来,就不容易了。” 李维陨烦躁道,“我也正苦恼着此事,所以我打算和其他小组合作,等你到了之后,我们刚好可以开个会,讨论一下。” “嗯。” 周肆点点头,他喜欢李维陨的工作效率,正当他准备继续说些什么时,周肆忽然察觉到了周围的异常。 看向四周,这条高架桥上居然只有周肆这么一辆无人网约车在孤独前行,要知道,这里可是铵言市,无论何时何地,这座城市永远是拥堵、喧闹的,但在这一瞬间,周肆仿佛越过了某个界限,来到了一个无人的世界。 “李组长!” 周肆察觉到了不妙,不等他剩下的话说出口,一抹雪白的光芒从后视镜里亮起,紧接着,一阵强烈的撞击感袭来。 就像有重锤敲打着周肆的后背,他的胸口发闷,疼痛难忍,身体因为惯性重重地向前砸去,一头撞破了前座椅背上的平板,屏幕碎裂,头破血流。 好在周肆系上了安全带,把他牢牢地按在了后排的座椅上,但即便这样,周肆的大脑仍陷入短暂的晕眩,视野混乱,所有的声音都在远去,唯有尖锐的蜂鸣声仍在啸叫。 努力提起精神,周肆艰难地睁开浸过鲜血的眼瞳,车灯闪烁,那道雪白的光束已加速杀至了无人网约车的身侧。 周肆听见了轮胎与地面剧烈的摩擦声。 “他妈的。” 周肆咒骂着,解开了身上的安全带,试图爬到驾驶位,人工操控车辆,但一切已经太晚了。 侧面的车辆猛地转向,车身与车身间剧烈碰撞着,火花四溅中,无人网约车被挤离了车道,重重地撞在了一侧的混凝土护栏上。 车身与混凝土护栏激烈摩擦,锃亮的车身转瞬间便满目疮痍,撕裂大片的车身,连带着侧面的车门纷纷崩溃脱落。 周肆在狭窄的车内撞来撞去,眨眼间身上就多出了数块淤青,但他那坚韧的意志力下,晕眩感迅速远去,连带着那填满听力的蜂鸣声也是如此。 但周肆的世界没有因此安静下来,车辆摩擦的尖叫声切割着他的耳膜,受到撞击后,车机系统也在不断地发出哀嚎。 “发生碰撞!发生碰撞!” 周肆艰难地爬到了驾驶位,大骂道,“闭嘴!安静点!” 抓紧方向盘,周肆猛踩油门,被挤压的车辆发出阵阵悲鸣,试图加速逃离这场绞杀,但很快,又一道雪白的强光从后视镜内亮起。 周肆几乎本能地双手交叉,护住脑袋,而后剧烈的撞击声响起,第二辆汽车高速追尾了周肆,安全气囊弹出,周肆的眼前闪过灰白的混沌,失去了意识。 车辆内,不知道掉到哪里去的手机,仍保持着与李维陨的通话。 电话的另一端,李维陨焦急地呼喊着。 “周医生!周医生!” 无人回应。 两辆袭击周肆的汽车纷纷减速,慢慢地停在了原地,周肆所处的车辆则继续向前滑行了一段,停在了匝道处。 车门齐齐地开启,两道纤细的身影分别从各自的车辆里走下,高耸的路灯映亮它们的身体,泛起一片冰冷的金属光泽,犹如死神的使者。 人形化身们迈着轻盈的步伐,朝着前方大步走去,受损的车辆内,周肆趴在泄气干瘪下来的安全气囊上,昏迷不醒。 “周肆,你确定你要去当那个什么医生吗?” 生死存亡之际,苍老熟悉的声音响起,犹如温暖的幻觉,拂过周肆的心神。 “答案?你觉得你能从那些病患的身上找到某个答案。” 周肆的手指抽动几下,痛苦的呻吟声从嗓子里传来了出来,不知道是身体哪里出现了伤口,白大褂上浮现起一块又一块的血斑。 “那并不是一个容易的过程……就把这,当做我送你离别的礼物吧。” 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我为你植入了人造的机械器官,它可以令你的生理功能远超常人,甚至在极端状况下,仍保持着一定的行动力,而这是神威科技尚处于实验阶段的武装化身,虽然只有一只手臂,但也足以帮你应对诸多的危机。” 幻觉中的声音变得越发清晰了起来,一张模糊的面容,也慢慢地从水中浮现,露出他的真容。 “当然,最重要的是我教授过你的那些精神训练,无论是肉体,还是化身,它们都只是一具躯壳,真正主宰这一切的是你的意识、你的精神。” 他的声音悲怜了起来。 “仙陨的亡灵啊,愿你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周肆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瞳,梦呓地般呼喊那个幻觉中的名字。 “陈文锗……” 沉重的脚步声渐近,周肆遵循着精神训练中学到的知识,调控着自己的意识。 混乱的意识迅速清醒了过来,像是刚从冰水中浸泡而出。 周肆感到充盈全身的痛苦正迅速远去,强劲的力量感重新被赋予给了他的血肉——人造器官开始工作,大量的肾上腺素分泌而出,浇燃着周肆的怒火。 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车门,周肆晃晃悠悠地从车里钻了出来,点点的火花在车内闪灭,随即车辆的电池爆燃了起来,熊熊大火吞没了车辆,化作一团灼目的篝火,将周肆的影子拉扯的细长、狂乱。 高温之中,车机像是损坏了般,失真的声音不再尖叫所谓的“发生碰撞”,而是不断地切换着音频。 周肆听到了电台广播,听到了新闻播报,还有一些奇怪的脱口秀节目,最终它停留在了一首播放到一半的歌曲中。 咆哮的烈火之中,冷峻苍白的声音颂唱着。 “贝拉卢高西之死!亡灵不死!亡灵不死!亡灵不死!” 周肆吐了一口血吐沫,嘴角挑起一抹癫狂的笑意,他挥起自己的左臂,掌心开裂,锋锐的狭刃破体而出。 “亡灵不死!” 周肆的声音沙哑低沉,向前劈出一道炽白的雷霆。 第二十四章 千击之刃 首先,周肆感到自己的心口传来高温,像是有一团烈火灼烧着心脏,它剧烈地跳动,像是战前的擂鼓,轰鸣作响。 随后,周肆的全身肌肉在沸腾的血液中开始紧绷,左臂的义体全力启动,机械化的肌肉纤维充电、凝聚,就像紧绷的弓弦,积聚着雷霆万钧的力量,随时准备释放。 “来啊!” 周肆一跃而起,致命的狭刃泛着寒芒,割裂空气,发出刺耳的锐鸣声。 两具人形化身一前一后,没有丝毫的退让,朝着周肆大步袭来。 精神的极度凝聚之下,周肆眼中的世界似乎放慢了脚步,反复撞击路灯的飞虫,快速逼近的人形化身们……一切都变得清晰可见,他甚至能勉强辨认出对方的型号,推测出其潜在的武器装备。 呐喊后的死寂中,电弧嘶吼。 刺眼的雷光自人形化身的手中闪灭,它的整只手掌变化成了电击器,破碎的光芒映亮了它的面具,上面涂装着一号的字样。 对于这一幕周肆并不感到意外,对方的目的不是杀了自己,而是想办法把自己俘获,所以它们不会携带致命武器,至少不会对自己直接动用致命武器。 周肆低吟着,“胜算一。” 噼里啪啦的电流声从另一侧响起,又一道电弧的辉光亮起,另一名人形化身从侧面逼近了周肆,火光的映衬下,那苍白的面具上涂装着二号的标识。 周肆猛地止住了步伐,充血的眼瞳犹如恶鬼。 刹那间,周遭的喧嚣迅速远去,回荡在周肆耳边的,只剩了有力的心跳声,清晰而坚定。 震撼的节拍之下,隐藏着低沉的嗡鸣,那是周肆体内的人造器官正全力运转,它们正在不遗余力地过滤血液,分泌激素,竭尽全力将周肆的身体推向巅峰状态。 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只剩下了兴奋与愉悦。 “哈哈!” 周肆狂笑着转身,本该斩向一号化身的狭刃诡异地变向,犹如曲折的闪电击打向了二号化身。 金属彼此交错,爆裂出一片转瞬即逝的火花。 肌肉纤维束的全力输出下,周肆凭借着特殊合金的硬度,硬生生地在二号化身的身上撕开一道狰狞的疤痕。 外壳歪曲破碎,内置的线路如断裂的血管纷飞。 周肆喜欢现在的这种感觉,狂躁的喜悦快要冲昏了他的头脑,无痛无惧,只有无限的怒火熊熊燃烧。 二号化身的步伐踉跄了一下,支配它的识念意识,怎么也想不到周肆在遭受了连番的车撞后,仍能保持这般的清醒与力量。 它举起右手的电击器,犹如一面盾牌般挡在身前,阻止周肆后续的斩击,另一只隐藏起来的左臂则露出枪口,里面装载满了麻醉弹。 不等二号化身将枪口瞄准周肆,突然,它的身子诡异地前倾了起来。 尖锐的斩击声姗姗来迟。 二号化身的光学传感器捕捉到了画面,它的膝盖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致命的疤痕,连同着外壳与内部的机械组件一并击穿。 “你太慢了。” 邪异的声音随风而至,传入识念网络中,在延迟毫秒后,于化身杀手的耳旁响起。 未注册的化身躯壳,都是以非法端口连接了识念网络,在这粗糙的连接方式下,本就有一定延迟的识念连接,会进一步地加剧。 这是周肆的胜算二。 连绵的闪光自二号化身的眼前爆发,它们交织在了一起,如同亮片的鱼群在水中翻腾,每一次的扑打,都在坚固的化身躯壳上,留下一道或深或浅的疤痕。 火花还未熄灭便闪烁起新光,它交织成绚烂的丝绸,轻盈地覆盖了冰冷的金属躯壳。 二号化身不觉得周肆这几次斩击能彻底摧毁自己,但很快,它发觉自己的传感器正一个接一个地损坏。 视野中的画面逐渐黑暗,周肆的身影也变得支离破碎。 “知道吗?优秀的外科医生,可以捅人数十刀却只造成轻伤,这也意味着,只要他想,他能刀刀致命。” 周肆记得这具人形化身的型号,也记得它的各个传感器的分布,驱动电池与思维储存核心的位置。 他就是那位优秀的外科医生——致命的化身医生。 冷彻的寒芒炸裂,狭刃突破了层层金属,精准地洞穿了躯干之下的驱动电池。 周肆奋力抽出手臂,狭刃宛如刺入内脏的巨爪,扯出了数不清的脏器与血管,无数破碎的电子元件纷飞,机械结构崩溃。 二号化身重重地跪在了地上,身子向后仰去,腹部的巨大创口敞开,密集的电火花噼里啪啦。 周肆预判着对方思维储存核心的位置,准备刺出最后一击,但这一次耀眼的电弧自一侧亮起,抢在了他出手之前。 “精神训练固然会强化你们的意志,令你们提高对事物的专注度,但要切忌,当你的眼中只有某一个事物时,你就再也看不到其它的东西了。” 陈文锗的声音又一次地从周肆的脑海里响起,不知道是适时的回忆,还是止不住的幻听。 周肆被巨力扫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翻滚了好几圈,强劲的电流在他的体内钻来钻去,浑身的肌肉都止不住地痉挛着,抽搐不止。 生理本能的驱动下,泪水从周肆的眼角里溢出,模糊的视野里,一号化身出现在了不远处,手部的电击器发出危险的噼啪声。 “够难缠的啊,周医生。” 冰冷的电子音从一号化身的面具下响起,它朝着倒地的周肆走来,另一只手臂翻转变形,就和二号化身一样,一把麻醉枪探了出来,整齐的针头载在弹匣内。 周肆的意识有些恍惚,电流带来的痉挛已经停下,但浑身的刺痛与麻痹感仍未散去。 电流的冲击还影响到了周肆对义体的控制,短暂的颤抖后,狭刃缩回了手臂里,开裂的左掌重新闭合,表面的仿生涂装被刮擦掉了大半,露出了其下金属的色泽。 周肆的呼吸渐渐低了下去,眼睛也微微眯起,像是陷入了昏迷。 熟悉的声音如幽魂般萦绕在耳旁。 “可悲的是,无论我们如何锤打我们的意识,我们仍存在于由物质构建的现实世界中,而非虚幻的精神世界里。” 陈文锗伤感道,“再强大的意志也无法影响客观现实。” 周肆早已习惯了与幻觉和谐共处,他的声音含糊不清,向久远的幻觉回应,“因此,再坚韧的意识,也挡不住镇定剂对神经的麻痹,电流对肌肉的痉挛。” 物质是一切的基础,所谓的精神、意识、乃至灵魂,都只不过是物质的衍生品罢了。 这种事周肆早就知道了,从加入登仙项目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了。 “但是……” 一号化身在距离周肆还有两三米的距离处停下,它举起麻醉枪,瞄准了周肆的身体。 “但是……” 周肆重新睁开眼,口中念念有词,“但是,足够强大的意识,仍可以逼近抹平精神与物质间的差距。” 就像程序突破了预设的限制。 在一号化身开火射击的瞬间,周肆的身体几乎以违反常理的方式从地面弹起,麻醉弹落空,而周肆则以匍匐般的姿势,如癫狂的恶狼般袭来。 周肆的身体仍处于一种麻木的状态,感受不到多少知觉,但他的意识却保持着清醒,凭借着绝对的意志力,硬生生地操控着身体向前,哪怕他的动作笨拙、狼狈不堪。 拉近距离的瞬间,周肆重重地挥起左拳,将调转的枪口打歪了过去,阵阵破碎之音响起。 电弧的光芒逼近,一号化身舞起电击器,光是聆听那呼啸的风声,周肆便能感受到其上传来的力量。 一号化身厌倦了与周肆的搏斗,这一击不止会将周肆彻底电晕,携带的巨力也将击碎周肆的肋骨。 但在一号化身命中周肆之前,周肆紧握的左拳摊开,悠扬的轻吟声中,狭刃再一次弹出,泛起寒芒与雷光拼杀在了一起。 一股强劲的冲击从周肆的左臂上袭来,幸亏这是义体,如果是血肉之躯,恐怕已经被完全折断了。 如同近身拼杀的剑士,一号化身的电击器与狭刃僵持在了一起,在机械躯体的高额出力下,周肆很快就支撑不住了,他被一点点地压跪了下来,像是扛起一座山峦,艰难支撑。 一号化身警告道,“周医生,别挣扎了。” “然后呢?被你们这群疯子送上电椅,继续那个狗屎的羽化测试吗?”周肆咬牙切齿、愤怒不已,“他妈的,你们以为你们是谁啊!” 伴随着周肆的怒斥,肌肉纤维束全面启动,它快要榨干了所有的电力,令暴虐的狭刃完全苏醒。 尖锐、高频、刺耳的躁噬声回荡在夜幕之下。 一号化身惊恐地发现,本该与电击器僵持在一起的狭刃,此刻正一点点地切开电击器,仿佛一把断钢之剑,誓要斩断触及的所有物质。 闪烁的电弧下,刺眼的火花如雨水般溅起。 周肆释放了所有的电力,驱动狭刃高频震动,这一次它作为武装化身的力量完全释放了出来,致命的刃锋犹如链锯一般,一点点地切断触及的金属。 不……那不是切断,而是一秒千次的斩击! 反复轰砸一处的斩击! 爆裂的余音响彻,狭刃寒芒转瞬即逝,化作一道飞逝的雷霆。 周肆保持着挥刃的动作,而那把妨碍他的电击器,已经连带着一号化身的整只手臂被一同斩落。 金属断面的边缘泛着微微的红光,那是高频震动下,金属被加热熔化的迹象。 周肆大喝道,“怎么样!” 这是来自陈文锗的赠礼,神威科技的尖端武装化身,虽然只有一只手臂,但它的武器设计足以摧毁太多的非武装化身了。 先进的肌肉纤维束爆发挥刃的力量,特殊合金赋予了它绝对的强度,高频震动的狭刃则足以令所有的金属在它面前土崩瓦解。 周肆红着眼,狭刃再度折返,于一号化身的胸口撕咬出一道粗糙崩解的疤痕。 数不清的金属碎片在高频震动下纷飞,有的反过来刺入了一号化身的体内,击穿电路板、斩断线束,有的则刺入周肆的体内,把他的皮肉打的千疮百孔。 繁杂的痛意间,一股尖锐的触感从周肆的背部传来,他挪过目光,望见了不远处跪倒在地的二号化身。 先前的几剑,周肆摧毁了二号化身的关节与光学传感器,它像是断掉双腿的残疾人般,在地面上艰难地爬行着。 在周肆与一号化身交战的时间里,二号化身体内、那位远在天边的化身杀手,凭借着残缺的视觉系统,成功瞄准了周肆。 一枚麻醉弹命中了周肆的脊背。 当周肆察觉到不妙时,第二枚麻醉弹又一次击中了他的身体,这一次命中的位置是大腿。 没有任何犹豫,也不存在任何慌乱可言。 周肆根据自身人造器官的代谢速率,以及自身经过精神训练的坚韧意识,将自己倒下的时间预估为三十秒以后。 “二十九。” 在周肆的低声计时中,狭刃刺穿了一号化身的胸口,搅碎了它的驱动电池。 一号化身还试图反抗,拖慢周肆的攻势,但在一声声咀嚼钢铁般的鸣音中,狭刃自下而上,将它开膛破肚。 纷飞的铁屑间,寄存着识念意识的思维储存核心被击碎,残缺的一号化身像是失去了灵魂般,重重地摔倒在地。 周肆扭头看向二号化身,嘴里估读着。 “二十一。” 周肆右脚向前迈了一步,但像是踩空了般,周肆踉跄地摔倒在地。他感受不到右脚的存在了。 “二十。” 周肆用右手撑起自己的身体,努力集中精神凝视着二号化身,但此时麻醉效果已经弥漫至他的神经了,眼前的画面开始恍惚、重影。 世界变得天旋地转,混乱不堪。 “十……十五。” 周肆低吼着,用尽全力地挥起狭刃。 二号化身放声嘲笑着周肆,它和周肆之间至少有着数米的距离,等周肆爬过来,麻醉剂早已将他瘫痪。 嗡—— 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狭刃从裂解的掌心里甩出,划起一道巨大的圆弧。 二号化身呆滞地望着这一幕,经过视觉系统的反复解析,它看到了那条从掌心里延伸而出,与狭刃相连接的丝线。 那是一条聚合纳米管线,它是如此纤细,犹如透明的光纤,轻而易举地承受住了千钧之力,挥起致命的罡风。 一阵铿锵的余音回荡在空旷的高架桥上,卷入无垠苍茫的夜空之中。 狭刃精准地命中了二号化身的胸口,刺穿了层层金属后的思维储存核心,它的身子无助地向后仰去,像是被长矛钉死在大地上的罪人。 “十……” 周肆疲惫地眨眼,他已经看不清了,世界在他的眼中变成了晕染开的色块。 开裂的掌心抽搐了几下,试图回收狭刃,但连续的高频震动,已经耗尽了义体的电力,左臂沉甸甸地垂落了下去,像是被女妖石化了一般。 周肆猜,自己应该是赢了,现在的他既是拳击手,也是主持规则的裁判,他打赢了对手,也为自己读秒着。 “六……” “五……” “四……” 周肆倒了下去,意识残留的最后,他分不清是自己的幻觉,还是将至的现实。 ——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第二十五章 咒语 从混沌之中重构清醒的意识,是一件极其困难且痛苦的事。 …… 自周肆成为登仙项目的适格者后,周肆经常进行各种精神压力测试,在越发极端的环境下,努力保持自我意识的清醒与理智。 适格者们常把这种压力测试称作刑讯逼供,还开玩笑地说,如果他们生活在战争年代,一定是一位位死都不出卖组织的间谍之王。 有人质疑压力测试的正确性,他们觉得陈文锗就是一个心理变态,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折磨他们罢了,也有人认为压力测试是一个错误的方向。 高强度的精神压力下,理智与疯狂只有一念之隔,越是精神稳定的存在,越可能是一位潜在的狂徒。 不过这些杂音都未能阻止陈文锗的研究,毕竟他是陈文锗,引领这个时代的科技之神。 陈文锗的一言一行都犹如神谕,无需他动手,狂热的崇拜者们的赞美之声,就足以令世界只剩下一个声音。 喧嚣之中,周肆总能保持内心的平静,任何人都有过隐隐走向精神崩溃的迹象,但唯有周肆,他的意识如同怒涛中的灯塔,从不颤抖丝毫。 “周肆,你是我最好的学生。” 陈文锗曾这样评价周肆,对他寄予厚望。 周肆对于陈文锗的评价并不在意,他只是把压力测试当做一种“修炼”与“练习”,令他更好地掌控自己,如同操弄一把熟练的工具。 于是,在一场无法记起的梦里,混沌的意识回忆起了“周肆”这个名字。 周肆睁开双眼。 映入眼中的是一片幽蓝的世界,浑身传来微凉的触感,像是整个人正浸泡在一座恒温泳池里。 只是周肆还来不及处理自己摄入的外界信息,脑海里传来的一阵绞痛,令他重新闭上了双眼,本能地攥起拳头。 生命的本质可以视作意识的连续性。 周肆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久,他只觉得自己就像一台重新连接网络的手机,当下的意识与过往的记忆连接在一起,数不清的弹窗从手机屏幕上亮起。 无人的高架桥,致命的化身杀手,燃烧的车辆,以及那永不停息的歌声。 周肆的脑袋快要被挤爆了。 “如何高效地重构起我们的意识,保持自我的清醒?这很简单,只要坚定地确定我们是谁就好。” 陈文锗的教诲在耳旁响起,恰到好处的就像游戏里的新手引导。 “在诸多神话传说中,名字都是具备魔力的,同样,在现代社会中,名字也确立我们每个人的存在,但要我说,这还不够。 名字代表的信息实在是太繁杂了,就像一个超链接,你的个人履历、社会关系的集合等等。” 陈文锗的声音很近,就像在对周肆贴耳倾诉。 “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更为精简的锚点、暗示,如同一段神奇的咒语,当你低语重复时,即便身处于混沌风暴之中,你也将立刻记起,你究竟是谁。” 周肆在心底默念着那段咒语。 “██████。” 脑海里的疼痛远去,充满杂音的喧嚣不再,周肆重新睁开了眼睛,就像从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 “这是在哪?” 周肆的话未能说出口,有东西塞满了他的口腔,钻入了他的喉咙里,明显的异物感,令周肆本能地想要呕吐。 他控制住了自己。 伸出手,一阵更加清晰的微凉感从皮肤的表面袭来,紧接着,周肆抓起边缘的凸起,用力地撑起自己的身体。 泛起的水花中,周肆疲惫地从一座水柜里坐起,他赤裸着身体,皮肤表面还粘连着蓝色的凝胶状物质,与空气接触,凉感变成了深深的寒意。 周肆擦干了挂在眼睛上的胶状物,这一次他的视野清晰了不少,环顾四周,一台台充满科技感的仪器堆在水柜的一边,屏幕上显示着周肆的照片,以及一系列的身体数值。 强烈的呕吐感再次涌了上来。 一根气管正深深地插进周肆的喉咙里,这让他想起恐怖电影里的抱脸虫。 周肆试着一手扶住水柜的边缘,另一只手将气管拔出,但右手刚刚抓住气管,周肆的身体便失去平衡,重新砸回了水柜里。 周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左臂的义体被拆除了。 强忍着呕吐与窒息感,周肆用力地将气管从喉咙里拔了出来,与此同时,大量的胶状物灌了进来。 周肆在水柜里扑腾了好几下,这才艰难地重新爬了起来,他趴在水柜的边缘,朝着地面不断呕吐,胶状物混合着他的胃液之类的东西淌了一地。 拔管的动作有些太粗暴了,周肆的喉咙火烧火燎的疼,这让他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和前女友吃火锅,她故意骗自己吃了一大把的辣椒,在她的狂笑声中,周肆腹泻了好几日。 “真狼狈啊……” 周肆心想着,他保持趴着的姿势持续了几分钟,直到恢复了些许的体力,他这才从水柜里爬了出来,扯断了贴在身上的诸多电极片。 一旁的检测仪器发出警告声。 周肆没有理会那扰人的叫声,大量的胶状物粘在他的身上,随着身体的活动,滴答滴答地淌了一地。 这是一种生物凝胶,可以促进肉体愈合与身体循环,而在周肆身后的水柜,它的官方名称应该是医疗舱。 有人救了自己,应该是李维陨,但周肆不觉得李维陨经济状况,能为自己支付这样的生物体治疗方案。 扶住墙壁,周肆的意识虽然清醒了过来,但他的肉体仍充满了疲惫感,更不要说,拆除左臂的义体后,身体的平衡性被打破,令周肆有些难以习惯。 周肆靠着墙壁,抚摸一下身体隐隐作痛的位置,指尖触及到了一条条的愈合的疤痕,按照人体正常的愈合速度,它们至少需要半个月到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但在生物体治疗方案下,组织愈合的速度被加快了数倍。 只希望这账单不会归在自己的头上,不然以周肆的经济情况,他的诊所要提前一个月倒闭了。 推开房门,走廊明亮,空荡荡的。 周肆听到了走廊的尽头传来跑步声,应该是医生们发现了仪器的警报,按照她们的计算,自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醒来。 “他妈的……” 周肆低声咒骂着,他不想和医生们扯什么该死的治疗流程,他想知道自己在哪,昏迷了有多久,还有……还有那群该死的化身杀手。 眼中的世界变得恍惚、重影,周肆觉得自己的脑袋变得很沉,像是脖子快撑不住了一样,要掉了下来。 走廊的尽头出现了一道道身影,是医生们。 周肆试图看清她们的脸,却在一张张模糊的面容中,瞥见了那么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阮……” 周肆不明白,她怎么在这,是自己还没睡醒吗? 还没得到答案,周肆便重重地倒了下去,昏厥了过去。 医生们快步跑了过来,有人试着抬起周肆的身体,有人则拿起检测器,读取周肆的体征数值。 “他不该在这个时候醒来的。” 一位医生自言自语,但实际上,她是故意讲给别人听。 “这和你们没关系。” 略显冷峻的声音响起,那位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女人,来到了周肆的身旁,她用脚拨弄了一下周肆的身体,令他翻了个身,把那张充满痛苦的脸庞露了出来。 “是陈文锗教他的那些东西,让他时时刻刻保持着高度清醒的自我意识,”女人抱怨着,“但他总会忽视,再强大的自我意识,也无法改变他肉体的孱弱。” 女人蹲了下来,恶趣味般地拿起手机拍照,“周肆,都已经这副样子了,就不能让自己好好地睡一觉吗?” 医生小心翼翼的问道,“阮女士,这……怎么处理?” “还能怎么办,他的自我意识已经清醒了,绝对会再次尝试苏醒的,”她回答道,“把他转移到普通病房,然后通知那位李组长来领人。” …… 当李维陨驱车赶来,已经是半个小时后的事了。 李维陨站在病房前,目光通过观察窗,能看到周肆正老老实实地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像是徘徊在一场噩梦里仍未醒来。 医生们在病床旁忙忙碌碌,将一堆造价高昂的药液注射进周肆的体内,加速他的身体恢复。 李维陨正欲推门进去,问询一下周肆的具体状况,但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他转过头,看到了那张令人厌恶的脸庞。 女人打招呼道,“来的真快啊,李组长。” “是你……” 李维陨警惕地审视着女人。 女人的年龄看起来比周肆要小上几岁,留着一头飒爽的短发,脸上没有明显的妆造,衣装也是较为臃肿的工装风格,把她的身材特征等都隐藏在了宽大的衣襟下,给人的第一感觉,就像一位工程师。 李维陨知道,这个女人可不像工程师那样简单。 周肆遇袭后,李维陨第一时间搜索了周肆的定位,带队前去救援,当李维陨抵达高架桥时,眼前的女人几乎与他们同时抵达,并抢在监察局之前,先一步回收了周肆。 女人微笑道,“李组长,你看起来对我很有敌意。” 李维陨毫不客气道,“你觉得呢?” “别紧张,我已经解释过了,不是吗?” 女人说道,“周肆植入的人造器官来自于神威科技,依据我们的产品合同,当植入者受到创伤时,应由人造器官的制造公司、也就是神威科技进行医疗服务。” 李维陨心里憋着怒火,“你觉得用这种理由,神威科技就可以从监察局的手底下抢人吗?” 女人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一言不发。 李维陨深呼吸,像是被气笑了般,他说道,“算了,这里是铵言市,你们神威科技才是这里的主人,我仅仅是监察局的一位组长,我又能说什么呢?” “请放心,我和你一样担心周肆,”女人继续说道,“不然,我也不会动用这么昂贵的医疗资源,来救治周肆。” 女人看向病房内,“以周肆当时的伤势,他至少要在医院里躺上几个月的时间,但在我们的生物体医疗下,仅仅是过了一个星期,他就恢复了过来,这难道还不能表现我的诚意吗?” 见李维陨依旧不做应答,女人走近了几步,与李维陨面对面。 “李组长,你好像并不认识我。” 李维陨摇摇头,“你可是神威科技、信息安全部门的部长,年轻有为,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呢?” “哦?仅仅是这样吗?”女人又看了一眼病房内的周肆,接着说道,“看起来,周肆从没和你提过,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吧?” “重新认识一下吧,”她伸出手,“我是周肆的前女友。” “阮琳芮。” 第二十六章 噩耗 周肆从病床上坐了起来,这是他清醒过来的第一个小时。 在这一个小时里,周肆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在腹部、背部,都摸出了几道新鲜疤痕,轻轻地按压,传来隐隐的痛意。 鼻子里有异物感,周肆堵住一个鼻孔,另一个鼻孔用力吹气,擤出一小团蓝色的胶状物,看样子,自己先前在医疗舱里的经历也是事实,而不是臆想的梦境。 只是…… 周肆回顾记忆的最后,在一排排模糊不清的面孔中,一张熟悉的脸庞闪烁不止。 阮琳芮。 周肆已经三年没见过她了,也三年多没梦见过她了。 不知道是药物作用,还是意识混沌下导致的记忆回响,周肆不太确定,那时出现在眼前的阮琳芮是现实,还是幻觉,如果可以,他更希望是后者。 “咳咳……” 周肆痛苦地咳嗽了几声,唾沫里带着血丝,可能是粗暴地拔掉气管时,划伤了他的粘膜。 望向窗外,天空阴沉沉的,积蓄着暴雨,在这炎热的夏季,大雨是份不错的恩赐,可在它降临之前,空气依旧闷热难耐,像是置身于蒸炉之中。 周肆摸了摸自己的左臂,那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轴承一样的连接口,突兀地镶嵌在血肉上,周边则蒙着一层薄薄的皮肉,轻轻地敲击,能听见金属碰撞的声响。 仙陨事故弄没了周肆半边身子,这可不是说说而已。 周肆的义体不见了,他问询了一下医生,医生们也不知道它在哪,这些人只负责治疗周肆的伤势,并检查他的人造器官,是否在那场大战中受损。 据医生们讲,周肆有点内出血、脑震荡,还断掉了几根骨头,至于人造器官,它们完好如初。 对于这一点,周肆并不感到意外,毕竟机械总是要比肉体可靠。 周肆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意识很清醒,就是身体还有些虚弱,这是从医疗舱里苏醒过来的正常反应,就像灵魂重新接管起这具空洞的躯壳。 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来者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开了病房的大门。 “早上好,李组长。” 周肆疲惫地坐回了病床上,脸上努力浮现起和善的笑意。 李维陨站在门口处气喘吁吁,他快步走了过来,扒开周肆的眼睑,观察他的眼瞳,还举起手指,示意周肆的目光跟随。 “不用测试了,我很清醒,状态很好,”周肆摸了摸肚子,“就是有点饿,营养液看起来无法抵消腹部的饥饿感。” 见周肆还有闲心跟自己开玩笑,李维陨这才多少放心了下来,“你在医疗舱里躺了一个星期,不管你肚子里有什么,都已经消化殆尽了。” “一个星期吗?还真不可思议。” 对于这则消息,周肆早在苏醒时,就从医生们的口中得知了。 周肆很意外,自己居然昏迷了一个星期,也很意外,自己这么重的伤势,只在医疗舱躺了短短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已经痊愈了大半。 “效果这么好,治疗方案应该很贵吧?” 周肆活动了一下右手,握拳、松开,再用力地握拳,肌肉与神经反应正常,没有什么大碍。 “确实很贵,你在医疗舱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烧掉大量钞票。” 李维陨同样心惊于这恐怖的医疗技术以及其等重的代价,“但请放心,周医生,已经有人替你付过医疗费了。” 周肆看了一眼李维陨,“你没有这个经济条件,但除了你,好像又没人会替我支付账单了。” 自仙陨事故后,周肆便与过往告别,李维陨可能是他这几年里,仅有的几位朋友。 “阮琳芮,”李维陨轻描淡写地抛出了这个名字,“你的前女友,是她替你支付了这一切。” 听到这个名字,周肆愣了一下。 果然,那不是幻觉。 趁着周肆愣神的工夫,李维陨讲起周肆昏迷期间所发生的事。 “当我赶到现场时,那个女人已经带着神威科技的人,抢先一步把你回收了,之后的事,就是你知道的那样,你被泡在医疗舱里,直到醒来。” 周肆面露疑色,“就这样?” “你还想怎样?” 周肆倒头躺在了病床上,喃喃道,“居然是她来……倒也是。” “关于袭击你的那两具化身躯壳,我们提取了其中的识念记录,但就和之前一样,追踪信号消失在了茫茫大洋之中。” 李维陨态度凝重道,“但可以确定的是,对方是至福乐土,而且他们已经盯上了你。” “不过……” 李维陨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猜想说出了口,“我怀疑,至福乐土这件事和神威科技有关,那个女人赶到现场的速度太快了,就像她知道会有袭击发生一样。” “至福乐土或许真的与神威科技有关,”周肆望着窗外的云翳道,“但这次袭击和阮琳芮无关。” 他抬手敲了敲自己的左胸,发出沉闷的金属声。 “我用的可是神威科技的人造器官,按照产品协定,他们在里面植入一个定位器,可太简单了,更不要说,监控我身体的各项数据了。” 周肆十分平静地说道,“知道吗?我和那个女人刚分手时,她气的不行,每天都通过后台,查询我的身体指标,就像一个偷窥狂,她还威胁我说,只要她稍稍调整一下人造器官的参数,我明天就会得上糖尿病。” “啊?” 李维陨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周肆。 “天啊,那个女人简直就是一个疯子,你没和她相处过,李组长,你想象不到她的掌控欲有多可怕,”周肆自言自语,“也难怪她能当上信息安全部的部长。” 李维陨有些处理不了这么复杂的信息,“我还好奇,你为什么会和她分手……” “没有,我和她分手,倒和她那病态的控制欲无关,”周肆又说道,“就像山君说的那样,说不定我也乐于其中呢。” 周肆活动了一下肩膀,没有继续讲述他与阮琳芮的感情史,“当我遭到重创时,人造器官应该是向阮琳芮发送了警报,所以她才来的这么及时。” 他低声感叹道,“我已经离职四年了,但看样子,我仍处于神威科技的注视下。” 对于这一点,周肆并不感到意外,作为陈文锗最好的学生,羽化技术最完美的适格者,最接近成仙的人。 在神威科技的眼里,周肆是一件非常宝贵的资产,即便周肆离职了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周肆瞥了李维陨一眼,他猜,自己也处于监察局的注视下,只是这位李组长确实把自己当做了朋友,从未意识到过这一点。 不知不觉间,一场阴云密布的风暴已经渐起,而周肆又一次地站在了旋涡的中央。 李维陨反复打量着周肆,好奇道,“那你们是因何而分手?” “你是在八卦吗?” “算是吧,”李维陨承认道,“我只是很好奇,认识你这么久,你从未提过这件事……你不像是会有情感史的人。” 周肆被逗笑了,“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冷冰冰吗?” “还好吧,有些时候你确实挺有趣的,尤其是在治疗病人时,你总能爆发出难以想象的热情,”李维陨从他的角度,评判着周肆,“但在更多的时候,你给人的感觉,就像没有欲望一样。” 周肆酝酿了一下话语,解释道,“没什么理由,仅仅是经历离识病后,我的世界被弄得支离破碎,我觉得我没法再承担爱一个人的职责,也做不到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所以就结束了,很简单。” “这听起来不像事情的真相。” 周肆说,“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未解之谜。” 闲聊的时间差不多了,周肆收拾着自己的心情,他知道李维陨在隐瞒什么,李维陨也知道,自己其实早有察觉。 有时候人类的社交就是这么……微妙,明明有些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了,却要碍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用一些弯弯绕绕的方式去表达。 从理性的角度去思考,这是冗余的、毫无意义的损耗,但从人的角度去讲,他们把这视作人类的情感。 周肆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既然我已经遇袭了,那裴冬呢?” “很遗憾,”李维陨不知所措地摇摇头,就像受训的孩子,“当我们抵达她家时,她已经神秘失踪了,周围的监控也被黑入了,我们不清楚她去了哪。” 周肆预想过这样的答案,心里也做好了准备,但当它真的呈现在自己眼前时,周肆的内心仍不由地泛起涟漪。 “周肆,说不定我会答应他们呢?” 裴冬的话在脑海里回荡,灵魂在残缺的活尸中腐化、发烂。 周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线索吗?” “山君那条线,我们有了进展,”李维陨说,“通过追溯识念记录,以及查询罗勇那具化身躯壳的编号,它把我们引向了隐巷。” 周肆又重复了一遍,“隐巷?” “铵言市最大的二手躯壳交易地带,或者说……走私交易地带,”李维陨说,“结果指向这里,符合我们的预期。” 周肆说着朝门外走去,“很好,我们已经浪费了一周的时间了,该加快步伐了。” 拉开房门,周肆在门口处等待着李维陨,喊道,“还愣着什么呢?李组长。” 李维陨起身说道,“你的伤病还未痊愈。” “所以呢?” “没什么,我想到你不会老老实实养伤了,阮琳芮也知道,你不会在这里躺着等死。 周医生,你就像一个忙于奔向毁灭的亡命之徒,一辆燃烧成空壳,却从不减速的汽车,没什么能让你停下。” 李维陨不知道从哪里拽起一个袋子,晃了晃,里面发出药瓶碰撞的哗啦啦声。 “这是医生开的止痛药,记得按时吃。” 李维陨一把将袋子丢了过来,周肆轻松地接住了它,身体的反应还算健康,只是失去左臂的义体后,平衡性变得有些差。 “至福乐土、化身杀手、羽化技术……” 李维陨一路念叨着,和周肆走到了医院大门前,阵阵雷音从阴沉的天穹之上响起,像是从遥远之地传来的锤音。 他低声抱怨着,“没想到,罗勇能牵扯出这么复杂的事。” 李维陨翻了翻口袋,掏出一盒香烟,熟练地叼起一根,将其点燃。 用力地吞吸,心头的压抑与焦虑在尼古丁的催化下舒缓了不少,就和以往一样。 曾经,李维陨就像一位受戒的教徒,他不吸烟,也不饮酒,生活规律,恪守欲望。 凭借出众的素质,李维陨短短数年,就在监察局内担任起了组长,但自从他的未婚妻被送入了疗养中心,人生变得一地鸡毛后,一切都变了。 哪怕是李维陨,在生活的重重打击下,也不自觉地寻求着一些心灵上的慰藉。有的人需要权力,有的人需要财富,有的人需要性,有的人需要他人的认可…… 好像每个人的慰藉都不一样,就像千张面孔下的千颗灵魂,独一无二,变化万千。 周肆伸手从李维陨的烟盒里取了一支香烟出来,李维陨意外地看着周肆,记忆里,这是周肆第一次吸烟。 替周肆点燃香烟,李维陨收起打火机,两人望着灰暗阴云下的铵言市,吞吐着焦虑与忧愁。 “周医生,你是一位虚无主义者吗?” “算是吧。” “是仙陨事故导致你变成这样吗?” “有可能。” 周肆眯起眼睛,回忆着那不算遥远的过去,直到那轰隆的锤音将至,沸腾的大雨倾盆而下。 噼里啪啦的雨声遮住了城市的喧嚣,将一切浸透在那混沌的雨幕之中,空气没有因此变得凉爽起来,相反,燥热与烦闷随之扩散,像是有大火烹煮着这座城市,以及这座城市里的所有人。 周肆丢掉烟蒂,吐出一口浊气,挺身步入雨中。 “走吧,李组长,这可是个大案子。” 第二十七章 死讯 “各位市民请注意,近期我市将迎来连续暴雨天气,强降雨过程预计将持续数日……” 播报员的声音在连绵不绝的雨声中变得稀薄、支离破碎。 李维陨斜视了一眼坐在副驾驶的周肆,他身上穿着单薄的病服,像是越狱一样,就这么直接和自己从医院里跑了出来。 即便周肆再怎么理性,裴冬的失踪依旧如同重锤一般,砸在了他的胸口。 周肆变得有些消极,但又和往常没什么太大区别,自上车起,他就茫然地盯着车窗外,哪怕车窗外有的只是狂落的雨滴,什么也看不清。 李维陨看了眼导航,位置很近了,“去诊所,还是回你家。” “先回家,我需要洗漱一下,再换件衣服。” 周肆扯了扯衣领,他被淋湿了,衣服湿漉漉的,黏在身上令他想起了那些蓝色的生物凝胶。 李维陨开车拐进周肆的老小区,在周肆家的楼下,大雨遮蔽了视野,但仍能看到一排亮起的红色车灯。 他提醒道,“周医生……” “我看到了,”周肆说,“是她的车。” 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左臂,周肆就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逃不过她的眼睛。 这几年里,她没来找自己的麻烦,可能是被自己伤透了心,也可能时候未到。说实话,周肆不怎么喜欢与过往有交集,那些纷纷扰扰就像一团纠缠在一起的毛线,令人头疼不已。 “要避开一下吗?” 李维陨虽然与阮琳芮只有一面之缘,但他能察觉到这个女人身上的危险。 “不必了,我和阮琳芮相安无事这么久,她来找我一定是有重要的事,不如听听她要讲什么。” 周肆推开车门,哗啦啦的大雨淋在身上。因夏日的炎热,雨水并不冷,十分温和。 活络一下自己的面部肌肉,周肆努力调动起自己的热情、友善,对方刚刚替自己支付了一笔高昂的医疗费,无论出于往日的旧情,还是这笔账单,自己都该让对方感到心情愉悦。 “好久不见啊,阮女士。” 周肆向着站在楼宇门下的女人喊道。 阮琳芮望向雨中的周肆,他的身影被雨水模糊,像是一道故障的幻影。 周肆快步小跑了过来,大雨几乎将他淋透,发丝沾在额头上,雨滴在皮肤表面淌个不停。 “哦,你看起来没什么变化。” 周肆打量了阮琳芮一眼,即便是在这炎炎夏日里,她依旧穿着一身臃肿的工装,像是盔甲一样,将自己严严实实地保护了起来,和记忆里一样。 阮琳芮语气冷淡道,“你看起来也不错。” 她抬手按动车钥匙,一旁停靠的车辆熄火,闪烁的车灯也随之熄灭。看起来阮琳芮暂时不打算离开。 李维陨停好车后,快步走了过来,三人就这么站在楼宇门下,气氛显得有些严肃,像是凝固起来的混凝土。 “这是恭喜我出院的礼物吗?” 周肆留意到阮琳芮手里提着一个沉重的手提箱,他继续说道,“按照尺寸和重量感来看,这里面装的应该是我的手臂吧?” 阮琳芮没有和周肆兜兜绕绕,费力地把手提箱提了起来。 “你的义体有些许程度的损伤,在你昏迷的一周里,我给你弄了一件新的。” 李维陨伸手替周肆接过手提箱,但却被周肆拦住,他反问道,“一件新的?这东西可不便宜。” 阮琳芮说,“当然,这是经过四年的迭代后,从新一代尖端实验产品上卸下来的义体。” “武装化身?” “对,武装化身。” 周肆保持着微笑,深吸一口气,“我可以拒绝吗?比如把旧的还给我,那是陈文锗送给我的,很有纪念意义。” 阮琳芮抬头盯着周肆的眼睛,她比周肆要矮上一头,但气势却不弱分毫。 “别废话了,周肆,你没得选。” 周肆脸上的笑意更盛,扭头向李维陨无奈地挤了挤眉头,伸手指了一下阮琳芮。 “看,就和我说的那样,这家伙控制欲强的离谱,你不答应的她的话,绝对会没完没了的。” 李维陨伸手接过了手提箱,这东西比他想象的还要沉不少,差点没拿住,因此,他多留意了一眼阮琳芮,臃肿的工装下,她的身体素质说不定没比李维陨差多少。 信息安全部部长,身居这种职位,多多少少也经受了一些生物体强化。 见周肆和李维陨往楼上走去,阮琳芮开口道,“不邀请我上去坐坐吗?” “就算我不邀请,你也会跟上来,不是吗?”周肆回头看了一眼阮琳芮,“来吧,阮女士,叙叙旧,顺便聊聊,你此行的目的。” 李维陨站在一旁,目光在周肆与阮琳芮的身上反复挪移。 眼下的氛围很像爱情电影里常演的那样,久别重逢的两人身上带着些许的陌生感与恨意,电影里往往会表达的更加浪漫、戏剧性些,可在这两人的身上,李维陨只觉得尖锐的矛盾扑面而来。 在电子锁的一声嗡鸣中,周肆家的房门缓缓开启。 周肆率先走了进去,也不在意李维陨与阮琳芮的目光,他边走边脱,褪去身上潮湿的病服,直接钻进了浴室里。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 阮琳芮紧随其后,她不是第一次来周肆家了,即便上次来这里,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倒是李维陨,他站在门口,愣神了片刻。 认识周肆这么久,这还是李维陨头一次得知周肆竟然有个前女友,而且,这也是他首次踏入周肆的家门。 真奇怪。 李维陨对于周肆在仙陨事故前的种种经历一无所知,周肆也从未主动提及,至于周肆过去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更是毫无头绪。 从两人相识的那一天起,他们就被离识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然而,除了工作之外,他们私下里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李维陨一直把周肆当作自己的朋友,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个朋友其实并不了解多少。 走入室内,李维陨环视了一圈,更加强烈的陌生感从他的心头涌现。 李维陨深知周肆是个与众不同的存在,他平日里冷静得如同一台精密运作的机器,分析判断不带丝毫情感色彩,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他又像是为了模拟人类情感,避免被人察觉其异于常人之处,突然间讲起冷笑话,言语间流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神经质。 在行医之时,周肆则会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热情,那份投入与专注,简直可以用“狂热”二字来形容。 总结,周肆是一个充满矛盾与古怪的个体。 私下里,宋启亮与李维陨曾多次探讨过周肆的性格,宋启亮提出,周肆或许拥有一种表演型人格,他在众人面前刻意营造出这副神秘莫测的形象,很可能只是一种伪装。 宋启亮猜测,在私生活的帷幕之后,周肆或许与普通人并无二致,同样有着平凡的一面。 李维陨对宋启亮的这一猜想持赞同态度,直到今日,当他踏入周肆的居所,亲眼目睹了室内的一切,这份看法开始动摇。 一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周肆的客厅,这里空无一物,没有摆放任何家具——没有桌子、沙发,甚至连电视机的影子都不见,墙上没有装饰用的挂画,角落里也不见花盆绿植的点缀。 整个客厅呈现出一种异常整洁的状态,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彻底的洗劫,所有个人物品都被一扫而空,又或者,这里刚刚完成了装修,除了地板之外,一切尚未布置。 李维陨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空旷与疏离,毫无生活的气息。 如果仅仅是这样,李维陨还觉得周肆是一个极简主义者,但随着他步入室内,他看到了,也听到了。 随着微风吹入室内,它带起了那些照片。 对,那些照片。 它们贴在墙壁上,被丝线挂在天花板上,它们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仿佛是一处前卫且诡异的画展,某种难以理解的艺术装置。 李维陨放下手提箱,好奇地走上前去,一幅幅过往的画面在他眼前呈现。 阴郁的街道、燃烧的化身躯壳、癫狂的病患、涂满鲜血的墙壁、犹如蛇群般纠缠在一起的线缆、布满血丝的眼瞳…… 数不清的照片交叠在了一起,如同一场怪诞的幻灯片,奇异的蒙太奇。 李维陨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记得这些照片,这正是这三年来,自己与周肆一同破案中拍下的线索与证据。 无数的照片、无数的回忆、无数的苦痛与折磨。 它们随风而动,彼此轻轻地刮擦,发出与雨水相似的响声。 哗啦啦—— 李维陨缓缓地转过头,在这繁杂的声响中,他注意到客厅中央的位置上,正放着一张坐垫。 他幻想着。 每当夜幕降临时、微风吹动这些照片时、思绪沉寂犹如一潭死水时、周肆跪坐在坐垫上,紧闭双眼…… 阮琳芮走了过来,她对于客厅里的一切同样感到惊讶,但也仅仅是惊讶而已。 她脱下厚重的外套,露出了黑色的背心,拿起放在客厅中央的坐垫,丢在墙边,一屁股坐了下去,耐心地等待着周肆的淋浴。 “这里根本不像是人生活的地方,”李维陨深呼吸,向阮琳芮开口道,“更像是……” “更像是一个奇怪的仪式场所?” 阮琳芮抢先道,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阮琳芮曾和李维陨有同样的想法。 李维陨犹豫了片刻,继续发问道,“请问,曾经的周肆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阮琳芮想了想,回答道,“幽默风趣,善良正直……一个世俗意义下的好人、合格的伴侣。” 李维陨接着说道,“直到仙陨事故,令他性情大变?” “我觉得周肆没有变,他依旧是我记忆里熟悉的那个人,”阮琳芮给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回答,“但不同的是,在原本的基础上,他又多了许多东西。” “我不太理解。” “就像一堆代码,他的底层逻辑依旧是‘周肆’,但在周肆之上,新添了太多我们无法理解的新代码,我们依旧可以在这复杂之中找到曾经的他,但他个人却对此没什么兴趣。” 阮琳芮的声音顿了一下,“很熟悉,又很陌生。” 李维陨揣摩着阮琳芮的话,慢慢地朝着屋子的深处走去。 周肆的屋子是标准的一厅一室一卫,以他的经济条件,也只能负担的起这样的屋子了。 他还在浴室里洗漱,李维陨则默默地来到了周肆的卧室前。 卧室的门没有关,它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敞开着,卧室内的布局和客厅一样,什么都没有,只在角落里放了一张床垫,以及一个小巧的收纳柜,上面摆放着一张扣起来的相框。 是合影吗? 能单独出现在周肆的卧室里,想必它对于周肆而言,一定有着别样的意义。 李维陨被好奇心驱使着,正当他准备一探究竟时,周肆披着浴巾从浴室里走了出来,他擦干了身子,皮肤呈现一种苍白感。 看了一眼李维陨,周肆便扭头朝着客厅走去,李维陨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带上了卧室的门,跟随着周肆返回了客厅。 “你们也看到了,这里没什么可以用来招待的,凑合坐一下吧。” 周肆不知道从哪又翻出来一个坐垫,直接丢给了李维陨,而他自己则垫着浴巾,席地而坐。 三个人面面相觑,直到周肆主动开口道,“神威科技也注意到至福乐土了吗?” 阮琳芮点点头,“很早就注意到了,像他们这种追逐羽化技术的团体不算少见,但我们没想到,他们成长的这么快。” “他们有着适格者们的名单,还有着十分强大的化身杀手团体,和那些阿猫阿狗可不同。” 周肆的眼神凌冽了起来,“你确定至福乐土与神威科技无关吗?” 阮琳芮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语气不确定道,“这一点……我无法保证。” 她继续说道,“自仙陨事故后,陈文锗退居二线,公司高层的权力斗争就变得越发激烈,我不确定是否有人,在欲望的驱使下,做出出格的事。” 周肆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果然,这么重要的数据,也只能在高层内部泄露了。” “那么,阮女士,你、或者说,你背后所代表的神威科技,对我又抱有什么样的目的呢?” 周肆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手提箱,“先进的武装义体,昂贵的治疗方案。我想你应该不是对我旧情复燃,施以怜悯吧?” 阮琳芮的言语锋利了起来,“哦?那你也太小瞧自己了,周肆,你可是最完美的适格者,最接近成仙的人,即便你离职了,你也是神威科技的重要资产,这一点你我心知肚明。” “因此,你们打算利用我去调查至福乐土,乃至把高层的败类揪出来吗?” 周肆摇摇头,拒绝道,“我不想和神威科技扯上关系了,如有需要,我建议你们去找监察局。” “监察局的李组长不正在这吗?”阮琳芮说着看向了一旁的李维陨。 李维陨神情阴沉,目光在两人间徘徊,两人的唇枪舌战间,似乎透露了一些极为重要的信息。 适格者们的名单,疑似从神威科技高层中泄露的。 周肆推脱着,“那你可以和李组长单独聊聊,李组长的办案能力很强……” “够了,周肆。” 阮琳芮的声音高了起来,眼中带着隐隐的怒意,“你知道,你没法置身事外的。” 李维陨为自己的朋友辩解道,“你不能强迫他,他已经和神威科技无关了。” 阮琳芮见李维陨这副坚定站在周肆身边的样子,她噗嗤地笑了出来。 “李组长,你应该还不知道真相吧?” “什么真相?” 阮琳芮望向周肆,语气森严道,“仙陨事故的真相。” 李维陨怔怔地看向阮琳芮,只听她说道。 “仙陨事故后,神威科技从受损严重的思维储存核心里,找到了数据写入的记录,也就是说,那次实验成功了。” 阮琳芮试图与周肆对视,可他的目光却一再逃避,“神威科技将这一刚刚诞生便死去的升格意识,命名为The one。” 李维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东西,一瞬间似乎所有的声音都在远去,只剩下了窗外那哗啦啦的雨声。 阮琳芮玩味道,“周肆,你何止是最接近成仙的人啊,你完全就是第一人。” 周肆烦躁地看向窗外,陈文锗、裴冬、阮琳芮……在仙陨事故的前夕,所有人都把自己视作了第一人。 “既然适格者的名单能泄露出来,很有可能,The one的情报也一起泄露了,至福乐土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周肆满不在乎道,“那就让监察局的各位保护我吧,把我关进安全屋里,直到事件圆满解决。” “请放心,我接受过精神训练,对于封闭的生活不会感到压力的,无论是几个月,还是几年,我都能忍受。” 周肆抗拒自己的过去,抗拒与神威科技有关的一切。 羽化登仙。 那是一场漫长的噩梦,周肆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周肆,别急着拒绝我,”阮琳芮戏谑地说道,“你一定会答应我的。” “为什么?” 阮琳芮忽视了周肆的反问,直接开口道,“大约两周前,6月9日晚,神威大厦内发生了一起实验事故。” 6月9日? 周肆记得那正是狩猎罗勇的那一夜,此次混乱的开端。 实验事故? 更多的记忆从周肆的脑海里涌现,他想起那一夜自己瞥见神威大厦的那一眼,璀璨的水晶塔上忽然多出了几个坏掉的像素点,以及第二天里,杜德那ai般的新闻播报声。 周肆疑惑道,“所以呢?” “实验事故只是神威科技对媒体的隐瞒宣称,”阮琳芮解释道,“事实是,6月9日晚,在神威大厦内一间秘密实验室内,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事故爆炸。” “我们从现场的残骸里,发现了许多与羽化技术相关的设备,以及一具烧焦的尸体。” 阮琳芮深呼吸,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阐述事实。 “经过DNA比对,我们确定死者的身份为——陈文锗。” 遥远的阴云中泛起刺目的闪光,经过十几秒的传播后,轰鸣的雷音落在周肆的耳边,重击着他的心脏与骨髓。 阮琳芮站了起来,慢步来到周肆的面前,一道雷霆从不远处落下,将她的身影衬托成灰白的雕塑。 “周肆,我谨代表神威科技,委托你调查此案。” 第二十八章 谋杀疑案 阮琳芮的声音犹如雷鸣的余音,萦绕在空旷的室内,久久不肯散去。 周肆低声重复着,“陈文锗……死了?” 他没有因这份死讯而感到悲伤与震惊,相反,周肆的脸上慢慢地浮现起一抹荒谬的笑意。 “这是个玩笑,对吗?” 周肆仰起头,与阮琳芮那双冷漠如冰的眼瞳对视。 这并不是一个玩笑。 周肆脸上的笑意凝固了起来,过往的回忆与眼下的事实交织在了一起,凌乱混沌的声音在他耳旁交织、缠绵。 他熟悉这种感觉,在外界的某些诱因与自身情绪激烈起伏后,那些埋在他灵魂深处的后遗症,便如趁虚而入的魔鬼般,从阴影里浮现。 周肆闭上眼睛,努力控制自身的情绪,可他越是尝试,使用精神训练中习得的一切,他越是想起陈文锗,想起那双浑浊沧桑的眼眸。 “这……这怎么可能呢?”李维陨同样震惊地望着阮琳芮。 “没什么不可能的。” 阮琳芮的心境要比他们稳定许多,她早已知晓了这一事实,内心的风暴归于平静。 “陈文锗也是人,是人,就会迎来死亡,”阮琳芮低声道,“只是谁也没想到,他会迎来这样的结局。” 阵阵寒风裹挟着水汽涌入室内,带动了林立的照片,发出雨水击打树叶般的沙沙声。 “我知道这一事实很难令人接受,但它已经发生了。” 阮琳芮平静道,“客观事实就是这样,不容任何人辩解,也不容任何人质疑。” 低头看了一眼手机,阮琳芮说道,“我给你们三分钟的时间消化这一信息,三分钟之后,我们再进行更深入的讨论。” 于是,室内寂静了下来,唯有雨声仍旧。 陈文锗。 神威科技的创始人之一,识念技术与化身躯壳之父,高墙大系统的共建者,意识升格的主导之人。 陈文锗的一生是如此传奇,以至于,即便是周肆这样的人,在提及陈文锗时,内心都充满了敬意。 但就是这样伟大的存在,在6月9日这个不经意的时刻,居然以这种离奇的方式死掉了。 周肆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作为最完美的适格者,虽然周肆的意识有着远超常人的韧性,可如今,他也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是啊……只要是人,就会迎来死亡,”周肆幽幽道,“所以大家才着魔了般,追寻着生命更高层级的形式,渴望着意识数据化。” 周肆审视着自我、审视着陈文锗。 人类社会似乎始终遵循着一种微妙的规律,对于那些格外出众、强大的人物,人们往往容易忽略他们同样承载着的人类本质。 我们倾向于将他们神化,崇拜他们,颂扬他们,甚至祭祀他们,将他们视为信仰的图腾。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不自觉地剥去了他们身上越来越多的凡人特征,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心雕琢的艺术创作,直至最终将他们塑造成为人间之神,遥不可及,光辉璀璨。 陈文锗,正是这样一位被人类社会塑造出来的人间之神,他的形象在人们心中如此高大,以至于我们有时会忘记,他也曾是尘世中的一员,与我们共享着同样的喜怒哀乐,同样的血肉之躯。 周肆思考着。 是我们创造了神,还是神本就存在于我们每个人心中,只待某个非凡之人将其唤醒? 或许,这正是人类社会与个体之间复杂而微妙的哲学关系,一种既崇拜又遗忘,既塑造又被塑造的永恒循环。 但无论这一切的结果是什么,它们都随着陈文锗这一自然人的事实死亡而破灭。 李维陨提起精神,发问道,“陈文锗死亡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目前仅局限于高层之间,”阮琳芮说,“但既然高层之中可能存在叛徒,我们也无法保证,这一信息封锁能维持多久。” “公关部门已经准备好应对舆论冲击,”她试着令气氛缓和一些,“如果你们认识的人,有买神威科技的股票,我建议你们可以先出售一下了。” 陈文锗的死将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神威科技的股价受挫,可能是影响最小的一部分。 “在我来之前,高层已经与监察局进行了接触,”阮琳芮看向李维陨,“不出意外的话,李组长,你很快就会接到监察局的任命。” 阮琳芮的话音未落,李维陨的手机便响起了铃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他开始怀疑阮琳芮有着言出法随的力量。 阮琳芮没有那种神奇的能力,她仅仅是把一切计算的无比精确罢了。 李维陨神情严肃地接起电话,上司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通话时间只持续了半分钟,更多详细的情况,需要李维陨返回监察局进行交涉。 周肆振作起精神,低声自语道,“我从未思考过陈文锗的死亡。”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继续说道,“陈文锗是个纯粹的人,一位理想主义者。他没有私生活,也没有世俗意义上的欲望,心中只有对人类升格的一种病态般的执着。” “为了实现心中的愿望,探求人类生命形式的更高境界,他偏执得就像一个疯子。” 周肆仰头望向天花板上挂满的照片,无数回忆涌上心头。 “我最初认识陈文锗时,他已经年迈体衰了,研究耗尽了他大部分的精力,身体的各个器官都不同程度地衰竭,为了活下去,他几乎把自己所有的器官都替换成了人造的。 每天研究的间隙,他还要接受各种药剂治疗,必要的时候,他甚至会把自己接入体外循环的机器,以减轻自身器官的压力。” “可即便这样,我依旧不觉得他会死,像他这样的人,完全可以使用长生方案,把自己关进医疗舱里,保持意识清醒的同时,依靠着化身躯壳继续行动。” 想到这,周肆忽然笑了出来,“对,长生方案,靠着那个东西,我一度觉得,陈文锗会再活上几十年,说不定比我活的还久。” 周肆沉默了下去,忽然,他情绪高昂地开口道,“好了,对于陈文锗的哀叹到此为止。”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发问道,“李组长,你有什么想法吗?” “秘密实验室?现场还发现了与羽化技术相关的设备残骸,”李维陨盯着阮琳芮,“我是否可以这样推断,仙陨事故后,陈文锗仍秘密进行羽化技术的研发。” “可以,这也是我们内部的初步推断,”阮琳芮点头,“他不止仍秘密进行研发,并且,一定有高层人物与他配合,毕竟,在仙陨事故后,陈文锗在神威科技内部的权力便一落千丈了。” 周肆问,“你觉得陈文锗也是至福乐土的一员?” “无论是为了人类的伟大升格,还是让自己活下去,陈文锗都有着足够的动机,去继续研发羽化技术,并且,陈文锗作为登仙项目的负责人,他自然也拥有适格者们的名单。” 李维陨深思熟虑后道,“不排除陈文锗也是至福乐土一员的这一可能。” 周肆与李维陨一问一答,“那陈文锗为什么死了呢?” “至福乐土想要完成羽化技术,陈文锗是必不可少的一环,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陈文锗都不该死。” 这一次李维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而后他说道,“假设,羽化技术已经完善了呢?” 周肆眼前一亮,“哦?” “羽化技术足够完善了,于是陈文锗进行了一次秘密测试……” “但却引发了事故,就像仙陨事故时那样,而且这一次还导致了自己的死亡,”周肆否决了李维陨的猜想,“基于陈文锗是至福乐土一员的这一点,他有足够的适格者为自己验证错误,这样一来,你的猜想并不成立……至少没那么坚固。” 短暂的头脑风暴后,周肆望向阮琳芮,“阮女士,要是按照李组长的猜想进行,我猜,陈文锗的死亡现场里,应该还有一具化身躯壳吧。” 作为仙陨事故的核心人物,周肆自然知晓升格意识诞生后,需要一具化身躯壳作为载体。 “没错,现场确实有一具化身躯壳,但它已经被完全烧毁了,而且思维储存核心内,并没有数据写入的记录。” 阮琳芮的话彻底推翻了李维陨的猜想,没有数据写入,也就意味着意识未能数据化。 “好吧,靠着这点口头的信息,是推理不出真相的,”周肆对阮琳芮说道,“我们需要更多的信息。” 阮琳芮反问道,“那么,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接受了此次委托呢?” 周肆一时语塞,一方面,他确实不想与神威科技有所联系,但另一方面,陈文锗的死,又确实牵动着他的心。 没有人会拒绝真相的诱惑。 见周肆沉默不语,阮琳芮的脸上浮现起阴谋得逞的笑意。 “好,那我就当做你默认了这一邀请。” 阮琳芮继续说道,“两位,你们的推理很有趣,仅凭着三言两语能想到这么多,你们也确实值得委托。” 李维陨回过神,“刚刚只是一场测试?” “算是我个人为你们出的一道小谜题,”阮琳芮解释道,“主动要委托你们的人不是我。” 她恶狠狠地看了周肆一眼,语气里充满了个人恩怨,“我对你们、尤其是这位前离识病病患,可没那么多信心。” “别废话了,阮女士,说正题。” 意识到自己已经步入旋涡无法脱身、自己也不打算脱身后,周肆很从容地接受了现状。 阮琳芮脸上的笑意不减,事态的发展完全处于她的计算之中,每一步都恰到好处,从这一点来看,她确实是一位掌控欲近乎病态的存在。 她说道,“经过尸检,我们在陈文锗的颈椎上发现了机械性损伤,这一损伤直接扭断了陈文锗的脖子,而这才是他的实际死因。” “至于事故引发的大火,更像是遮掩真相的烟雾弹。” 阮琳芮知道周肆与李维陨想问什么,她接着说道,“相关监控与出入记录一片空白,就连识念网络上,也没有任何痕迹留下,内部网络经过自检,也没有被黑客入侵的迹象。” “这是一起谋杀,但谋杀陈文锗的,却是一头无实质的幽灵,所到之处,没有任何足迹留下。” 先前周肆与李维陨的推测被纷纷推翻,一个更为复杂、庞大的谜团于两人的眼前绽放。 阮琳芮说道,“具体的信息,两位可以来神威科技查阅,同时,神威科技也会全力协助两位的探案,找寻这一切的真相。” 周肆与李维陨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些许的压抑,这一连串的事件犹如逐步倒塌的骨牌,化作一座大厦在眼前倾塌。 “最后一个问题。” 周肆提问道,“能动用这么多资源,还把你给调配了过来,神威科技的高层中,是谁指明你委托我的。” “左智。” 阮琳芮给出了一个令周肆意外的回答。 “自陈文锗失势后,左智逐渐掌握了神威科技的话语权,此次谋杀案,正是他指明要求你来办案的。” 她解释道,“左智认为你作为完美适格者的存在,一定会引来所有阴谋者的窥觊,他也信任你,认为你能顺利解决这一切。” “左智吗?” 提起这个名字,又引起周肆的一阵回忆。 “作为神威科技的创始人之一,我不否认左智的才智,但比起陈文锗,左智更像一位精明的商人,”周肆评价道,“我一直都不怎么喜欢他。” “换句话说,陈文锗是一个不懂变通、社交,只知道研究的自闭儿,而左智是一位优秀的领导者,”阮琳芮说,“在陈文锗失势后,左智迅速收整了权力,在他的带领下,神威科技迅速从仙陨事故的丑闻中恢复了过来,股价也更创新高。” “好了,好了,”阮琳芮拍了拍手,清脆的声响吸引了两人的目光,“现在公事说完了,该聊聊私事了。” “李组长,能麻烦你先离开一下吗?我想和周肆独处一阵。” 李维陨问询似地看向周肆,周肆则摆摆手,“李组长,你先回监察局了解一下情况吧,之后我们电话联系。” “好的。” 李维陨起身离开,刚好,他也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人安静一段时间。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个谜团尚未解开,又有另一个更大的谜团降临。 待李维陨离开,阮琳芮来到了周肆身前,正对着他缓缓坐下,周肆还想挪一下地方,可他已经无处可逃了。 周肆避开她的目光,“阮女士,我要提醒一下你,我们已经结束了,不要因旧情复燃这种可笑的问题,做出一些非理性的举动。” “非理性的举动?你觉得我会做什么?突然抱上来,亲吻你,说什么离开你我很难过?”阮琳芮笑了起来,“别搞笑了,周肆,你觉得你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吗?” 她伸手扼住周肆的脖子,强迫周肆转过头与自己对视。 “来聊聊你自己吧,周肆。” 周肆强硬地推开阮琳芮,神情没有丝毫的动摇,仿佛阮琳芮在他的眼中只是一块精致的石头。 “没什么好聊的,阮女士,假设,你想问我关于我们之间的情感问题,我只能说,我依旧爱着你,爱着所有人。” “但很遗憾,我已经变不回曾经你熟悉的那副模样了。” 周肆面无表情,明明是在诉说爱意,可他冷酷的却像是一台机器,所有的情绪都这副冰冷的姿态下被冻结,碎了一地。 阮琳芮脸上的笑意渐失,变得与周肆一样,没有任何情感可言。 “你真的很令人扫兴,周肆,”她自嘲地笑了一声,“我真蠢,居然对你这种混蛋抱有期待,以为在这三年的时间里,你能有所改变。” 阮琳芮深深地看了周肆一眼,推门离去,不轻不重的关门声后,室内又只剩下了周肆一个人。 周肆在原地坐了一会,这才慢悠悠地起身,来到了手提箱旁,将它翻了过来。 锃亮的金属面犹如一面狭窄的镜子,镜中倒映着周肆的身影。 拾起封存在其中的义肢,周肆将它沿着自己左臂的连接口插入,金属的轻声低吟后,机械彼此咬死在了一起。 刺痛的的电流感从周肆的脖颈后闪过,他完成了与义体的识念连接,简单地活动了一下手臂,熟悉的力量感重新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中。 周肆坐回客厅的中央,于无数林立的照片下,闭目冥想。 第二十九章 隐巷 周肆扣好雨衣,推开车门,潮湿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像是无数双冰冷苍白的手掌拂过脸颊。 “呼……” 周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冷风中一触即溃。 雨,不期而至。 如同天空裂开了口子,倾泻而下的不仅是水珠,更像是无数细密的银线,将铵言市的夜幕缝合得更加紧密,霓虹灯在雨幕中闪烁,光线被水珠折射,幻化成一道道迷离的光谱,为眼前的世界披上了一层虚幻的华服。 周肆踩着泥泞的土地向前走了几步,他来到了高点,俯瞰下方那丛生的建筑群,它们像是野蛮生长的混凝土造物,在铵言市的海岸线上层层堆叠。 隐巷。 数十年前这里曾是铵言市的港口,但自被废弃后,这里就成了二手商贩与走私者的天堂,他们像寄居蟹一样,占据了那些废弃的建筑、集装箱,将它们重新打造成自己的商铺,密密麻麻的棚户从缝隙里生长蔓延,如同藤壶一样,死死扎根于这片大地之上。 “隐巷吗?我有段时间没来这了。” 李维陨从周肆的身旁走了出来,和他一同俯瞰着下方的建筑群。 “我倒是经常拜访这,”周肆低声道,“只要你肯花费时间与精力,你总能在这里买到一些有趣的东西。” 向际凑近,“比如武装化身的零件。” “很少见,但并非没有,”周肆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这里是铵言市最大的二手化身躯壳交易场所,同时临近海岸,也是最大的走私交易中心。” “只要有足够的人脉与资金,你确实能从这里弄到一些与武装化身相关的东西,但大多都是从一些战场上回收的残次品。” 周肆冷冰冰地说道,“神威科技就算再怎么一手遮天,他们也知道,有些东西该卖,有些东西不该卖。” 正如金色梦乡能在铵言市扎根生长一样,隐巷能长存至今,也与神威科技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周肆望向海岸线更遥远的地方,只见雨幕的尽头处灯火通明,宛如巨人般的剪影在地平线的尽头屹立不倒。 在隐巷的不远处便是铵言港,那里由神威科技控制,每天吞吐着数不清的集装箱,合法的商品直接通过神威科技运输出去,一些不合法的,则被送到隐巷之中进行消化。 周肆关心地问起,“监察局与神威科技的谈判如何了?” “还在僵持中,神威科技的高层、也就是左智,希望监察局能帮忙调查陈文锗的死因,监察局则希望通过这一事件,进一步限制神威科技。” 李维陨解释起昨天他从周肆家走后,在监察局内发生的事,“双方都不退让,还在唇枪舌战,因此,我们就算被委以重任,暂时也没法去神威大厦调查凶案现场了。” “我倒觉得凶案现场没什么好调查的。” 向际提出自己的见解,“我昨天旁听了他们的讨论,既然神威科技自己都查不出什么线索,我们去了多半也没有什么用。” “所以调查的方向,还是回到了最开始这一条吗?” 李维陨向前走了几步,望了望喧闹纷乱的隐巷后,他回头说道,“根据山君给的线索,我们追踪的那道识念意识,它最后的记录就是在这隐巷之中。 按照它层层嵌套的保护方式来看,能提供这样识念连接的场所,即便在隐巷里也不多。” 李维陨又问道,“周医生,你有什么见解吗?” 周肆沉默了一阵,脑海里检索一条条与隐巷相关的信息,很快,一个身影在周肆的脑海里显现。 “我知道该去找谁了,走吧。” 三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准备动身前往,这时停在原地的车窗下拉,宋启亮探出头来。 “那就按之前计划好的那样,”宋启亮坐在驾驶位上,“每隔五分钟通话一次,要是连续两次、也就是失联十分钟,我便会寻求增援。” 周肆回头挥了挥手,表示认可。 隐巷之行要比金色梦乡危险的多,金色梦乡再怎么恶劣,多少也是一个正规的经营场所,而隐巷鱼龙混杂,谁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 出于安全考虑,宋启亮被留在了车内,随时准备接应他们离开,必要的话,也将成为三人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自己也乐于待在车里,不知道这是否算是一种刻板印象,但像宋启亮这样的操作员,似乎都带有一点宅家的潜质。 告别之后,周肆便走向不远处的楼梯,它一路延伸到下方的建筑群中,金属锈迹斑斑,踩在上面发出危险的咿呀声。 李维陨和向际交换了一下眼神,李维陨从口袋里取出电磁手枪,照门的模式调整为了非致命模式,向际也从雨衣下抽出一把把电磁步枪,更改模式。 为了避免金色梦乡中的意外再次发生,这一次他们准备了充足的火力。 雨幕下,三人都身穿着白色的雨衣,像是于黑夜潜行的幽灵,又好像紧急出诊的医师们,一起走向阴暗喧嚣的隐巷。 “回收化身躯壳,重启未来科技梦!让您的旧时代化身重获新生,探索无限可能!” “自制新玩意,废旧科技也能玩转未来!将您的闲置科技品变废为宝,携手打造前所未有的科幻奇器!” “化身改造,从回收开始!我们擅长挖掘废旧身躯的潜能,为您量身打造独一无二的科幻化身,引领潮流新风尚!” 刚走进隐巷之中,阵阵广告语便在耳边响个没完,像是有群叽叽喳喳的商人,转着圈对你叫卖。 尽管隐巷私下里是一个走私交易的中心,但其固有的商业属性依然无法抹去,来到此地的并非尽是三教九流之徒,相反,许多有特定需求的普通人也会踏足此地。 街道两旁,各式各样的招牌琳琅满目,霓虹灯闪烁不息,全息影像变幻莫测,犹如一场喧嚣而迷离的梦境,在倾盆大雨的洗礼下更显扑朔迷离。 身着各式雨衣的身影在狭窄的巷弄间穿梭往来,许多人将雨衣的帽子拉低,遮住了面容,只露出一张张被雨水模糊的嘴,偶尔低语,交换着不为人知的情报或进行秘密交易。 脚步声与雨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混乱而又诡异的交响乐。 周肆在一处岔路口停下脚步,远处高耸的起重机在暴雨中依然坚持工作,货物在这里流转不息,从一箱箱未标记的电子设备,到禁运的生物制剂,甚至是那些被法律严禁的技术蓝图,应有尽有。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而紧张的气息,每个人都对周围环境保持着高度警惕,在这个地方,信任比任何商品都更加稀缺。 李维陨好奇道,“我们要去哪?” “去找一位中间人。” 周肆很熟悉隐巷这个鬼地方,早期他便是在这里行医,混的风生水起。 “他们是隐巷的情报贩子,只要价格合适,你可以从他们的嘴里知道任何你想要的消息。 更重要的是,我认识的这位中间人,他恰好还经营着一个识念网络接入点,那个与罗勇联系的识念意识,如果是从隐巷接入的话,也只能是在他那了。” “那么他在哪?”李维陨看了眼周围熟悉的景象,“我已经在这转好几圈了。” “这是个好问题。” 周肆点点头,目送警觉地扫向四面八方。 能注意到,一些行人的脸上涂抹了诸多黑色的线条,看起来就像某种精细复杂的战妆。 实际上,这是一种干扰条带,线条根据不同的方式排列,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摄像头的人脸识别,或是拖延识别速度,在灰色地带,这是一种很常见的伪装手段。 周肆拐入阴暗的小巷,边走边张望着,直到在琳琅满目的招牌里,找到了一个熟悉的招牌。 绿源回收。 这间二手回收店开在了最狭窄阴暗处,这里显然不适合吸纳客流,门口处堆积了许多杂物,大多都是废弃的化身躯壳,每一具都被开膛破肚,取出了最具价值的部分,只留一些金属残骸当做店面的装饰。 雨水将残骸们冲刷干净,混合着机油等奇怪的味道,在潮湿冰冷的空气中弥漫不止。 “就是这了。” 周肆提醒了其他人一句,随后便走入了室内。 室内的空间要大上许多,就像超市一样,几排货架依次排列,上面摆放满了各式的零件,头顶的天花板高上许多,像是停尸间一样,挂满了各式型号的人形化身,在它的脚踝处,还挂着价格的标签。 店内空旷,就和它这闭塞的位置一样,除了周肆等人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客人,柜台处坐着一位昏昏欲睡的中年人,在他身后,则是一具在充电座上休眠的人形化身,胸口处涂装着“绿源回收”的字样。 向际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处,他总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目光警惕地在室内与室外徘徊,雨衣下的手指早已扣在扳机上。 李维陨则站在了室内视野最好的位置上,从这里不止能看到门外,也能看清室内深处,一旦发生冲突,他们能立刻控制住室内的每个角落。 “醒一醒,朋友。” 周肆走到柜台前,用左手敲了敲桌面,发出咚咚的声响。对于这只新义体,周肆适应的很快。 男人睁开了惺忪的双眼,用力地打了个哈欠,“你们想要什么?” “我们要见翠夫人。” “翠夫人?”男人一副迷茫的样子,“什么翠夫人。” 周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无形的压抑感缓缓地笼罩住了男人。 男人与周肆短暂对视了一阵,便在周肆那股压力下败下阵来,他的目光飘忽,手不不由地伸进了柜台下。 “朋友,你是来错地方了吧。” 男人开玩笑似地说道,“如果你想要找一些刺激的东西,你应该去隔壁,那里新进了许多性感的化身躯壳,应该有你想要的翠夫人。” 周肆完全不理会男人的话,“你把翠夫人和性偶划等号,你不怕她知道吗?” 男人神色里闪过一丝的慌张,他强调道,“我再重说一遍,这里没有什么翠夫人。” 周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脸上浮现起一抹笑意。 他回过头,对李维陨说道,“李组长,我真的很讨厌社交。” 李维陨点点头,“看得出来。” “你们平常工作时,遇到这种事该怎么解决?” “亮出工作证,如果还不配合的话,就申请文件进行逮捕、审问,”李维陨解释道,“一切都合法合规,并且不存在刑讯逼供。” “真温柔啊,想必效率很慢吧。” 李维陨无奈地摊摊手,这是程序正义的必然结果,也是构建一个秩序社会所必须的基石。 “要我说,这种事情需要分情况,”周肆重新将目光落回了男人身上,“在我看来,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就是文盲、原始人,你和他讲道理没有用,他们只听得懂暴力。” 周肆的脸上挤出一副难堪的笑意。 “你说对吗?朋友。” 男人红着眼,没有任何犹豫,果断地从柜台下抽出一把手枪,枪口指向周肆。 电磁线圈加速的轻吟回荡。 在男人扣动扳机之前,向际果断地举起电磁步枪,精准地命中了男人的手腕,非致命模式下,金属弹丸经过加速,轻而易举地击碎了男人的骨骼,在皮肤上留下一片淤青。 不等男人发出惨叫声,周肆伸手抓住了他的头颅,将其重重地砸在了柜台上,鼻梁与硬物亲密接触,鲜血四溢。 周肆单手翻进柜台里,但他的目标不再是男人,而是后方那具正从充电座上站起的化身躯壳。 “我只是想找个人而已,一定要弄得这么麻烦吗?” 周肆从雨衣下抽起一把短斧,肌肉纤维束充电启动,挥起一道致命的苍白。 只听一声刺耳的鸣响,短斧硬生生地劈入了人形化身的头颅里,周肆用力地将短斧抽出,随后再度挥舞。 一下!两下! 每一声鸣响都代表一次致命的挥砍,每一次挥砍都在人形化身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识念意识尚未完全接管这具人形化身,它便在周肆连续的重击下支离破碎,像是一颗被伐倒的大树,在最后一声悲鸣里,被自上而下,彻底劈砍成了两半。 周肆大口地喘了几下,胸膛起伏不定,他平常没那么暴力的,但随着裴冬的失踪与陈文锗的死,周肆的心底积蓄了一团火,默默地阴燃着。 再次抓起男人的脑袋,周肆重重地给了他一拳,发泄怒火的同时,也将男人彻底击晕了过去。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李维陨警惕地看向门外,准备应对潜在的敌人。 “等。” 周肆说着坐在了柜台后,指了指头顶,那里有着一颗摄像头,正对着自己。 大约一分钟后,天花板上传来异动,一具被挂起来的人形化身忽然被唤醒,晃悠了几下后,稳稳地落在地面上。 “别紧张,各位。” 周肆抬手制止了向际的动作。这位从庆源市调来的监察员,简直就是个神枪手,但凡叫慢了一步,子弹都会穿透人形化身的脑袋。 人形化身环顾四周后,不紧不慢地走到柜台边,从中拽出一件翠绿色的长袍,仔仔细细地套在了自己身上。 当识念意识可以自由切换化身躯壳,意识与载体的统一性变得不再固定时,人们就需要某些特殊的特征来确定自我的独特性,就像周肆那身不分场合的白大褂。 周肆向人形化身打招呼,“翠夫人,晚上好。” 翠夫人的声音冷漠,带着一种神秘的中性感。 “好久不见啊,周医生。” 第三十章 中间人 翠夫人。 隐巷内的知名的情报商、中间人,就和许多见不得光的人一样,从未有人真正地见过翠夫人,关于它到底是男是女,也没有一个定数,能呈现在世人眼前的,唯有这一具具身披翠绿长袍的化身躯壳。 至于它的本体在哪,这是一个谜团。 “请原谅,翠夫人,”周肆微笑着向翠夫人行礼,“我赶时间,就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唤你出来了。” 翠夫人看向倒地不起的男人,他的呼吸微弱,尚未死掉。 “这可不是一句请原谅就能解决的,周医生,”翠夫人冷冷道,“你这是在挑战我的权威。” 话音未落,齐齐的滴答声响起,那是化身躯壳被识念意识唤醒的提示音。 周肆抬起头,只见那挂满天花板的人形化身,纷纷闪烁起了微光,头颅转动方向,数不清的摄像头锁定周肆,它们就像被人操控的玩偶,一个接一个地坠地,传来咚咚的声响。 眨眼间,空旷的室内便站满了危险的人形化身,它们的外观没有明显的武器设备,但谁也不能保证,它们的体内是否经过了某些改装。 李维陨等人迅速举起枪械,敌人皆是钢铁之躯,驱动模式也随之调整到了致命档。 但无论是从人数上相比,还是血肉与钢铁的对抗,周肆等人都处于绝对的弱势,唯一算是占优的部分,是他们控制了绿源回收的出口处,只要后撤几步,他们就能逃进繁忙的隐巷中。 门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周肆向外头看去,磅礴的雨幕中,站着零零散散的几个身影,他们披着漆黑的雨衣,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和向际一样,在雨衣下藏着枪械。 “看起来,你一早就发现我了,刚刚那段时间,是在召集人手?” 周肆依旧是那副镇定的模样,仿佛一切仍在掌控之中。 “周医生,你早就上了我们的黑名单,”翠夫人说,“从你踏入隐巷的第一时间起,摄像头就识别出了你的脸。” “黑名单?我记得我在隐巷里,应该没惹出什么麻烦吧?”周肆思考着,“是山君吗?我就知道他会用别的方式报复回来。” 山君一早就知道,他给的这条线索会指向隐巷,将自己引到翠夫人面前,那么设计报复自己,也是在意料之中了。 “这与山君无关,”翠夫人偏过头,目光落在严阵以待的李维陨等人身上,“周医生,我一直很尊敬你,即便你劣迹斑斑,我仍然愿意视你为客,但你不该带监察局的人来这里。”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室内的人形化身们纷纷向前迈出一步,电机轰鸣运转的嗡鸣声此起彼伏,交织回荡在空气中。 面对此景,李维陨等人迅速背靠背站成一圈,枪口指向四面八方,确保没有任何射击死角。 在神威科技的影响力下,监察局对铵言市的控制其实相当有限,对于这些灰色地带,双方只能维持一种默契的平衡状态。 周肆努力想要控制局势,“别紧张,我们这次来并非带着恶意。” 翠夫人反问道,“这么充足的火力,你觉得我会相信你们没有恶意吗?” “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周肆试图辩解。 “信任?在隐巷里,信任是最奢侈的东西,你应该明白这一点,”翠夫人冷笑道,“在这里,谁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人,还是一具高度拟真的化身躯壳,更不用说那藏在其中的识念意识了。” “或许人类曾经有过对彼此的信任,但在隐巷之中,在一具具化身躯壳之间,个体意识与肉体的统一已经被彻底打破。在这里,每个人都是匿名的,每个人都心怀不轨。” 对此,周肆只能无奈地叹气,完全不顾翠夫人的话,直接将自己的目的袒露了出来。 “我在追查一个识念意识,目前可以初步确认,他应该是通过你经营的端口,接入的识念网络。” 周肆请求道,“我希望你能帮帮我,翠夫人。” “那么我为什么要帮你呢?”翠夫人嘲笑着,“你甚至没有一个理由,让我放过你。” 诸多的人形化身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周肆,只要翠夫人一声令下,这些钢铁之躯便将如豺狼一般扑过来,将周肆等人撕扯得粉碎。 周肆严肃道,“你确定要袭击监察员们?” “这里是隐巷,”翠夫人予以还击,“但请放心,我还不会蠢到袭杀监察员的,最多打断你们几根骨头而已。” 周肆深呼吸,他倒不是在克制恐惧,而是努力压抑自己那逐渐暴躁的情绪。 “我真的很讨厌和你们这些人打交道,”周肆的声音低沉,但难掩其中的怒火,“你、山君,还有那些藏起来的王八蛋们,你们处于社会的阴影中,自以为法律与秩序束缚不了你们。” “你们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想要和你们平等对话,要么是成为和你们一样的恶棍,要么就是用黄金开路。” 周肆冷笑道,“但要我说,把你们的膝盖打碎,当你们跪下来的那一刻,我们同样能平等对话。” “你在威胁我?” “当……” 周肆的那句“然”字尚未出口,狭刃出鞘的鸣音便将字音吞没。 金属的刃锋高频震动,阵阵嗡鸣声重叠在了一起,发出蜂鸣器般的尖啸声,随后一道灼目的闪光乍现,以周肆的臂长为半径,划起一道冰冷的圆弧。 顷刻间,离周肆最近的几具人形化身,直接被拦腰斩断,金属的断面光滑整齐,还有着微微烧红的痕迹。 不等破碎的残骸坠地,门口处又传来连续的嗡鸣声。 几乎是在周肆挥刃的同一时刻,向际朝着门外开火,一枚枚子弹精准地贯穿了雨幕中的身影,有金属与金属间激烈的碰撞声,也有子弹穿透血肉,因痛苦而发出的嚎叫声。 门外屹立的身影一个接一个地倒地,向际迅速冲了出去,他连续开火,将几具踉跄的人形化身彻底击穿。 除了人形化身外,还有几位倒地的男人,向际的枪法很准,只是命中了他们的手臂和大腿,没有杀死他们。 向际再度逼近,快步解除了他们的武装,还顺势照着他们的脑袋来了一枪托,一时半会内,他们是站不起来,也清醒不过来了。 室内,周肆举起狭刃,对准了翠夫人,锋利的尖端轻轻地没入金属之中,只要稍稍用力,周肆便能洞穿眼前的化身躯壳。 “先别急着动手,翠夫人,让我们来分析一下现状吧。” 周肆轻蔑地看着它,“说到底,你还是没有勇气杀死我们,要知道,监察局再怎么受到神威科技的制约,大家之间的默契还是有的。” “你是一个生意人,你也不想连生意都做不成吧。” 四周的人形化身们摆出了攻击的架势,但它们没有更进一步,而是驻足在原地,杀气凌然。 周肆脸上的笑意更盛,“你没有勇气杀了我们,但我们却可以对你们肆意妄为,反正这里有的只是一群冰冷的化身躯壳罢了。 我们可以把这里烧成废墟,剁碎每一具化身躯壳,这对于你来讲,这绝对是一个不小的损失。” “何必两败俱伤呢?”周肆苦恼道,“不如与我做个交易,我会老老实实付钱的。” 翠夫人一言不发,但那寄宿于思维储存核心中的意识,已经开始高速运转了,分析着利弊。 周肆不打算给它过多的反应时间,谈判这种事,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准狠。 撩起雨衣,周肆毫不客气地将挂在腰间的手榴弹展示给翠夫人看,他相信,在这种紧张的情况下,翠夫人应该分辨不出这其实是几枚石墨手榴弹。 自高架桥上遇袭后,周肆就随时携带着一定程度的武装,以应对潜在的化身杀手们。 不久后,一声叹息从扬声器中响起,周肆知道,自己讹诈成功了。 四周的人形化身纷纷退去,如同守卫一样,紧贴着墙壁而站,像是一片密集的雕像,雨幕之下,那些不安的幽魂们也重新躲回了自己的墓穴里,只剩大雨不断地落下。 “看起来,我们的合作初步达成了。” 周肆微笑着收起狭刃,友好地伸出手,要和翠夫人握手。 翠夫人没有理会周肆,而是反问道,“我要先看到报酬。” 周肆轻描淡写道,“我的报酬就是一则情报,这则情报根据我的推算,或许能帮你止损近千万的资产。” “情报?止损?”翠夫人中性的声音里泛起了怒意,“你是在耍我吗?周医生。” 周肆认真地看着它,“你觉得我像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吗?” 翠夫人向前走了一步,语气充满了严肃与威胁,“周医生,虽然我们之间有许多矛盾,但我得承认,你在我们之间,确实有着一定的威望。” 冰冷的指尖用力地按压着周肆的胸口,翠夫人警告道,“请珍惜我们对你为数不多的信任。” 周肆笑着点头,“看样子,我往日的积德行善还是有点用啊。” 隐巷,鱼龙混杂之地,周肆在这个鬼地方揍过不少人,但同样,他也救过不少人,哪怕像山君这样的变态,痛斥周肆之余,仍会对周肆保持着一定的敬意。 翠夫人说,“说吧,你的情报是什么?” “先带我去你的梦池,”周肆说,“让我验验货。” 翠夫人一言不发,但周肆知道,只是这具人形化身无法表达出人类诸多的微表情罢了,翠夫人一定很愤怒,但又对自己无可奈何。 “跟我来。” 翠夫人声音冷淡,扭头朝着室内的深处走去。 “所以,周医生,山君那次不是失误,对吗?” 向际端着电磁步枪跟了上来,即便双方暂时和谈了,他依旧没有放下枪的打算。 “这才是你私底下的行事风格,”向际感慨着,“你一直这么……狂野吗?” 周肆无奈地摆摆手,“没办法,我都说了,这就是一群野蛮人,他们是听不懂道理的,你只能靠暴力说话。” 无论是山君还是翠夫人,使用正常手段根本见不到他们,说不定还会被痛揍一顿。这是周肆多年行医下累积的经验。 穿过狭窄的铁门,映入眼前的是一条幽邃的长廊,在其尽头,一座破旧的电梯正等着众人。 翠夫人靠近了电梯,像是进行了某种检测一样,头顶的红光转为莹绿,电梯就此敞开大门。 “该开口了吧,周医生。”翠夫人站在电梯的角落里。 随着电梯门的闭合,周肆说道,“我的情报就是……建议你抛售掉神威科技的所有股份,立刻、马上。” “就这样?” “你们能在隐巷里混的风生水起,想必与神威科技的联系极为紧密,应该持有了很多股份吧,”周肆进一步地解释道,“再过不久,神威科技的股价将迎来巨大的波动,说不定会一落千丈。” 电梯持续下降,发出阵阵咿呀的、金属的摩擦声。 翠夫人没有质疑信息源的真实性,而是猜测着,“怎么,神威科技有巨变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只是被封锁了消息?” “翠夫人,你是一个生意人,生意人就该好好做生意,而不是被卷进麻烦里。” “其实,我也算是在帮你,”电梯停止了下降,周肆提醒道,“有人把麻烦带到了你的梦池里,如果你不想多年的基业付之一炬,你更应该帮助我才对。” 翠夫人回过神,“哦,也就是说,你们寻找的线索,与神威科技的股价巨变有直接关系?” 周肆向翠夫人投去玩味的笑意,更多的话不言而喻。 电梯门缓缓敞开,甜腻的香气混合着糜烂的呻吟声扑面而来,周肆走出电梯,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回到了金色梦乡。 梦池、金色梦乡……这两个地方没什么区别,都是醉生梦死之地。 第三十一章 云中城 梦池内的湿度很大,冰冷潮湿的空气混合着那甜腻的香气,细密的水珠挂满了灰白的墙壁,阴影的角落里长满了霉菌与苔藓。 周肆跟随着翠夫人穿过拐角,一处巨大的地下空间在众人的眼前呈现,生锈的金属横梁交错穿插,耸立的铁皮上布满了褐色的锈迹,被层层腐蚀。 这里是港口内的某处储藏舱室,但随着港口的废弃,这里被翠夫人占据,改造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 迷幻的光芒覆盖在了视线里的各个角落,就像一场永不终结的派对,每个人置身于其中的人们,都在熏香的影响下,沉溺于低劣的快感之中。 李维陨目光警觉地扫视着四周,他们可不是来参观的。 在当今识念网络蓬勃发展的时代,人们对化身连接的需求日益增强,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有足够的经济条件去购买独立的神经驳接头盔,或是更为昂贵的神经驳接舱。 于是,识念网络连接中心应运而生。 就像十几年前网吧在大街小巷风靡一时一样,识念网络连接中心如今也出现在了城市的各个角落,为顾客们提供着价格亲民的使用服务。 李维陨刚成为监察员时,他的日常工作便是在这类场所里巡逻,这些中心大多室内昏暗,避免强光照射,一排排按摩椅整齐地摆放着,顾客们戴上神经驳接头盔,便在此安然入睡。 寂静是这里的主旋律,仅有的杂音便是顾客们那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久而久之,人们习惯性地将识念网络连接中心称之为“梦池”。 同样的,有黑网吧,自然也有黑梦池。 在高墙大系统的束缚下,化身躯壳与识念网络都受到了严格的监管,为了避免自身的识念意识被高墙大系统追查,黑客们便从识念网络的漏洞里,找到出了诸多的非法端口,从而以匿名方式连接上网络。 翠夫人的梦池,正是一处匿名梦池。 一排排简易的铁椅整齐摆放,上面坐满了瘦骨嶙峋的客人们,他们头戴着简陋的神经驳接头盔,蓝绿红的电线直接裸露出来,被扎带随意地捆在一起,延伸到了铁椅下的黑暗处。 熏香放松着他们的神经,令他们纷纷进入深度连接中,坠入梦境的最深层,而后识念意识在天南地北醒来,操控着冰冷的躯壳行走于世间。 “他们通常会沉睡多久?” 周肆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这些客人像是坐在电椅上的死刑犯,高压电流的长时间涌动下,身体被烧成了枯萎的焦炭。 “我们每隔24小时会唤醒他们一次,进行简单的进食与生理排泄,然后再次沉睡过去,”翠夫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别担心,对于这些人来讲,肉体的存在才是梦境,钢铁的躯壳反而是他们真实存在的部分。” 向际望着这一片怪诞之景,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内心却不由地泛起涟漪。 在庆源市工作时,向际总觉得生物体强化技术,已经从生理层面对人类产生了极大的异化,但现在看来,生理层面的异化,远比不上精神层面的扭曲。 “24小时的高强度连接,这些人不怕脑子被烧坏吗?” 李维陨靠近了一位客人,他的手臂上有着和罗勇一样密集的针孔,“听起来,他们每个人都是潜在的离识病患者。” 翠夫人早已习以为常,“在隐巷,这些病人很常见。” “来自境外的化身劳工正不断地挤压着本土的化身劳工市场,为了生存,许多化身劳工只能延长连接时间,而后离识病便在他们的身上开始爆发、蔓延。” 翠夫人靠近了一位客人,他面容枯瘦,但脸上却挂着一抹满足的笑意,“在病症的影响下,他们的工作效率开始变低,被淘汰,为了赢得下一份工作,只能更加卖力地工作,随后加剧病症。” 它向着梦池的深处继续走去,中性的声音宛如冰冷的ai一般,以旁观者的视角,阐述着悲剧。 “就像一个无解的恶性循环,直到他们的理性彻底崩溃,就此一无所有。” 翠夫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昏暗之中,声音宛如午夜的妖异,于风中回荡。 在离开之前,周肆回头看了一眼这里,数不清的客人正一脸享受地坐在铁椅之中,他们密密麻麻,安静的就像停尸间里的尸体。 穿过又一道铁门,幽蓝的光芒从四周映射了过来,周肆跟随着翠夫人,走在一条悬空的长廊上,下方则是一片片排列的水箱,经过微光的照耀,水箱里蜷缩着一具具人类躯体,有男有女。 “别紧张,各位,”在李维陨等人拔枪质问前,翠夫人开口道,“他们都是自愿的。” 李维陨举起电磁手枪,厉声道,“自愿,你在开什么玩笑?” “他们向我借了一笔贷款,还贷的方式则是成为化身劳工,为我不眠不休地工作,”翠夫人俯视下方的水箱,它们如同紧密排列的蜂巢,“至于他的们的肉体,则作为抵押物放在我这,只有满足了工作时长,被挟持的识念意识,才能从肉体里苏醒过来。” 翠夫人嘲笑道,“要看看我和他们签订的合同吗?” 随即,翠夫人也不在意李维陨的威胁,继续向前走去,就算他背后开枪,能杀死的,也不过是一具化身躯壳而已。 它随意地伸出手指,挑出下方的一个水箱。 “他叫富元,是一位化身劳工,患有离识病,他的女儿近期出了一场车祸,他急需一笔钱去购买寿恒生命的治疗方案,来保住他女儿的右腿不被截肢。 但很可惜,离识病曾令富元失控过一次,造成了一位无辜者受伤,富元在监狱里待了一年多,这也导致了他的征信一塌糊涂,根本没有银行愿意借钱给他。” 翠夫人毫不留情地说道,“李组长,如果你把他救了出来,说不定他根本不会感谢你,反而会发了疯地要和你拼命。” “哦,对了,”翠夫人又提醒道,“那个撞了他女儿的肇事者,也患有离识病,事故发生时,他正处于发病状态。” 李维陨死盯着翠夫人的背影,正义感与职责引起强烈的情绪波动,它们灼烧着李维陨的五脏六腑,但很快,它们便被启动的生物体强化技术浇灭了下去。 个人的情绪被压抑、掩埋,绝对的理性再次占据了李维陨的头脑,为了至福乐土的案件,他只能妥协。 一阵叹息声后,李维陨放下了电磁手枪,一同沉默的还有向际。 周肆没有参与这场冲突,而是默默地望着下方的水箱,看着那些苍白的躯体,轻声呢喃着,“随着意识与躯壳不再统一,许多事都在被歪曲、异化。” 死一样的静谧中,李维陨幽幽道,“周医生,有时候我很害怕。” 李维陨神情格外阴沉,神经紧绷着,像是一张拉满的弓弦,“科技带来生活的变革,但同时,它也撼动了人类社会原本的秩序、道德观等。” 他收起电磁手枪,目视着前方,不敢看下方的水箱一眼,“我总觉得人类社会因科技而崛起,如今又正被科技一点点地反噬着,现在我们所处的地方,便是这腐烂的一角。” “我不敢想象人类的未来究竟会变成一副什么样子,”李维陨自嘲道,“或许我太保守了?” 周肆收回目光,跟上翠夫人的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 “裴冬曾和我说过这样的梦,她梦见未来的城市街头不再有人类的身影,所有人都活在鸽子楼里,沉迷于化身躯壳的美梦中,整个社会死气沉沉,唯有钢铁的躯体在大地上漫步。” “但要我说,我们正处于变革的前夜,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 这一次这支三人小队要比之前沉默了许多,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铁门,他们也在逐步深入翠夫人的梦池,直到最后一道大门开启,空气变得干燥炽热起来,嗡嗡的风扇声像是一大片的蜂群,在他们的耳边萦绕。 门后是梦池的控制中心,诸多的显示器挂在墙壁上,上面显示着监控画面、数据图表,以及一些更为复杂的信息内容。 员工们正在这里加班加点地工作,维护端口连接的同时,他们还要时刻应对高墙大系统的检查,角落里则站着一具具休眠的人形化身,它们披挂着沉重的装甲,双臂改造成机枪,弹链毫不遮掩地从其中延伸了出来,拖曳在地上。看得出来,这里的安保等级要更上一级。 翠夫人说道,“李组长,还请你把那段识念意识的特征信号发给我。” 李维陨沉默地将移动硬盘放到了桌面上,里面存放着从山君处得到的数据。 “帮他们进行一下比对,看看是哪位客人把麻烦引来的。” 在翠夫人的一声令下,员工们读取起硬盘数据,根据本地的梦池数据库,开始逐一比对。 等待期间,沉默与压抑依旧,直到翠夫人打破了这份死寂。 翠夫人主动开口道,“周医生,除了这些外,你还有什么需要的情报吗?” “怎么突然大发善心了?”周肆疑惑地看着它。 “算不上善心,只是一种……投资。” 翠夫人向前走了几步,它与周肆靠的很近,近到周肆都能听见它金属躯壳下,电机的嗡鸣声。 “既然你们调查的事件与神威科技的巨变有关,想必这一切不会那么轻易结束,对吧?”它尖锐地笑了起来,“混乱是上升的阶梯,我或许可以从中赚到一笔不小的差价。” 周肆对翠夫人的贪婪感到惊讶,“那你不怕被这场混乱彻底吞噬吗?” “所有的投资皆有风险,”它毫无惧色道,“如果害怕风险,我为何不老老实实去卖我的二手化身呢?” 周肆向后退了一步,与翠夫人拉开距离,他看向李维陨,两人没有任何交流,但已然明白对方的想法。 “很好,我确实需要一些情报,”周肆问道,“你了解至福乐土吗?” 翠夫人沉默了下来,周肆则双手抱胸,保持着耐心。 周肆很讨厌和化身躯壳交流,尤其是像翠夫人这样,还对自己的声音进行过处理的。 人和人的交流不止依靠着语言,还有语气、眼神、肢体动作、等等微表情,种种以上的一切,才构成了人与人交流的基石,而在面对化身躯壳时,你能得到的大概只有语言与语气。 这感觉就像在与一块石头对话。 片刻后,翠夫人终于开口道,“周医生,你还真是惹到了一个不小的麻烦啊。” 周肆提起了几分兴趣,“看样子,你拥有他们的情报?” “有,但不多,”翠夫人简单地阐述了一下,“在我知晓的情报里,至福乐土是一群神秘的化身杀手团体,他们的主要目标则是与羽化技术有关。” “这些我都知道了,我需要一些更有用的东西。”周肆说着看了一眼显示器,数据的对比还在继续。 “更多的?”翠夫人突然转移起了话题,“周医生,你救治了这么多病患,对于病患们,你应该有一个较为清晰的群体画像吧。” “当然,”周肆回忆并陈述着,“需要长时间与化身躯壳连接,并且所使用的化身躯壳与自然人躯体有着极大的差异性……” 以上的种种标签,都一致指向了同一个群体,答案显而易见。 周肆与翠夫人异口同声道,“化身劳工。” 识念网络缩短了人们与世界的距离,化身躯壳则赋予人们无比坚韧的钢铁之躯,随着神威科技的崛起,高原、戈壁、冻土、深海、乃至太空,凡是识念网络可以覆盖,钢铁之躯可以企及的地方,都将迎来人类的足迹。 大开发时代就这样到来了。 成千上万的人投入到化身劳工的工作中,将自己的意识上载至千里之外的化身躯壳,人类的生产力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顶峰,世界也走向了下一阶段的节点之上。 时代轰隆向前,科技将人类文明推向新高的同时,科技在这文明的祭坛上也堆砌起了数不清的颅骨。 翠夫人冷冷道,“离识病多发于化身劳工之中,而甘愿成为化身劳工的人们,大多则处于社会的底层,甚至是边缘人。” “周医生,你觉得化身劳工在患上离识病后,他们会寻求什么呢?” 周肆认真思考了起来,离识病患者基本都和罗勇一样,沉溺于自己的梦幻之中,意识不再与肉体统一,而是完全青睐于钢铁,但无论他们如何努力,都无法摆脱肉体的束缚。 正如来时看到的,那一排排坐在铁椅上的活尸们一样,他们终究要醒来,而后再次沉睡。 那么,这样的一群人,究竟渴望着什么呢? 周肆下意识地自言自语道,“摆脱肉体的束缚,彻底成为钢铁的一部分,以达成意识与躯壳的统一。” 他的目光呆滞了一瞬,犹如迷茫的学徒被师傅点醒了一般,周肆猛地看向翠夫人。 “血肉苦弱,机械飞升。” 听到周肆的回答,翠夫人没有任何表情,有的只是人形化身那金属色泽的银白面具,其中倒映着周肆那被歪曲的面容。 翠夫人精准地抓住了各个事件间联系的关键点,“化身劳工……不,所有患有离识病的病患,他们的目标都不是痊愈,而是彻底摆脱肉体的束缚,那么羽化技术必然是他们终极目标。” 清脆的滴答声响起,数据对比结束了,显示器上浮现起一幕幕监控画面,以及用户肖像,文件被打包压缩,重新导入回移动硬盘之中。 翠夫人拿起移动硬盘,幽幽道,“周医生,我将为你提供一个独家情报。” “在隐巷之中,流传着这样的一个传说,在一个名为云中城的地方,离识病的患者们,可以彻底摆脱肉体的限制,与钢铁合二为一。” 翠夫人轻声道,“我不清楚云中城在哪里,但能摆脱肉体的限制,显然,它一定与羽化技术密切相关,既然如此,它也许与至福乐土间也有所联系。 至于那些病患们,唯一可以知晓的是,近些年来,隐巷内的病患正大幅度减少,说不定,他们都找到了云中城。” 周肆对于翠夫人给予的情报不做任何评价,只是礼貌性地接过移动硬盘道,“感谢你的帮助,翠夫人。” 将移动硬盘交还给李维陨,周肆说道,“走吧,这里是匿名梦池,对方除了人脸信息外,在这什么也没留下,我们还得花上点时间,比对出他的个人信息。” 李维陨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移动硬盘插进了防弹衣内,向际守在他身旁,像是一位带刀侍卫。 “周医生,等一下。” 翠夫人突然叫住了离开的周肆,周肆谨慎地转过头,浑身的肌肉紧绷着,以应对任何可能的突发情况。 好在,翠夫人没有向周肆等人发难,它屹立在原地,犹如一座被风侵打的雕像。 “周医生,其实一直以来,我都不觉得化身认知解离症是一种病,它更像是一种催化剂,当人类接触到这足以改变世界的技术后,它便促使人类不由地向着生命的更高形式进发。” 人形化身中的摄像头微微转动,像是交错的光圈,层层嵌套。 “或许,所谓的正常人,才是真正的病人——恪守着脆弱的血肉之躯,不愿意做出任何改变的人。” 第三十二章 邀约 2042年,6月27日。 断断续续的暴雨在持续了四天后终于迎来了休止,堆积在铵言市上空的阴云散去,血红的夕阳均匀地铺满大地,随处可见的水潭倒映着映红的天空,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被打碎,碎片散布在城市之间。 周肆端坐在客厅的中央,林立的照片犹如漫长的回忆悬于他的头顶,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般,他闭目沉思着,聆听那些细不可闻的声音,审思自我灵魂的深处。 记忆里的声音响起,跨越时间的间隔而来。 陈文锗向周肆提问着,“当人类的意识完成数据化上传,在网络世界里形成崭新的生命体时,那时的我们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呢?” 周肆干脆利落地回答道,“我想不出来。” “你是在敷衍我吗?”陈文锗有些不悦,“你根本没有思考。” “我觉得这种事没必要思考,”周肆阐述着自己的想法,“人类是无法幻想自己没见过的东西,这是不容辩解的事实,哪怕游戏艺术创作里的机甲、怪物等等,也只是人类根据现有认知的事物,进行各种排列组合的产物而已。” “同样的,我不觉得眼下的我们能幻想出升格意识的思维方式、伦理道德观念等。” 周肆喃喃道,“如果说,升格意识是人类进化的下一个节点,那么这一节点内的一切,都只存在于一个漆黑的箱子中,外界无法观测,我们只能亲身走入其中,才能了解它的神秘。” 陈文锗认真思考起了周肆的回答,他说道,“我们无法幻想,但是可以进行一定的推测。” “比如?” “比如一个最显著的问题,在成为升格意识后,人类便可以抛弃懦弱的血肉之躯。 那么我们可以从这一点进行推测,假设,人类在失去了血肉之躯后,只以纯粹的意识维持自身存在时,我们会经历什么样的思潮呢?” 陈文锗的思想总是如此敏锐,他不断地向周肆提问着。 “失去肉体,我们就失去了多巴胺、内啡肽、雄性激素、雌性激素、催产素……” 清脆的提示音打断了陈文锗的叙述,也打断了周肆的回忆。 空旷寂寥的客厅中,周肆睁开了双眼,从冥想之中脱身,他先是慢慢地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久坐后僵硬的身体,随后拿起手机,翻看起了消息。 “经过数据比对,我们已经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是李维陨发来的消息,与文字一同到来的,还有一张张证件照与身份信息。 昨天四人小组从隐巷返回后,李维陨等人便连夜比对着数据库,终于从这庞大的信息流中,找到了对方的踪迹。 周肆念出了对方的名字,“楼同?” “我们已经确定了楼同的位置,正准备实施抓捕。” 李维陨又发来一段视频,拥挤的车厢内,他和宋启亮、向际穿着监察局的外勤制服,全副武装。 这次是监察局的正式行动,一同出动的还有其它小组。周肆虽然是李维陨的顾问,但碍于他这特殊的身份,在一些监察局的正式行动中,周肆不太适合出场。 李维陨最后了一条消息,“周医生,等我的好消息。” 周肆没有回复李维陨。 一直追查的线索终于有了进展,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周肆不会因此感到兴奋。 周肆是一个过于追求绝对事实的人,他认为,在一切盖棺定论前,皆有变故,为了让自己一直保持理性的稳定,周肆常常会降低自己的期望,以求心态能平稳地应对任何的可能。 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 周肆抬起头,从诸多的挂起的照片里,找到了那么一张。 照片拍摄的是阮琳芮的背影,她淋着雨,打开了车门,在快门的下个瞬间里,她开车离开了周肆。 构成一个人的性格,有许多因素,先天的、后天的。 周肆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后天因素居多,例如仙陨事故、离识病的折磨,与阮琳芮度过的漫长时光里,这位控制欲极强的前女友,也带给了周肆许多影响。 就比如,周肆对一切都降低期望这一点,便是阮琳芮教给他的。 周肆看向窗外,雨过天晴后,天空有着一种晶莹的湛蓝感,阳光打在云层上,为其镀上一层耀眼的灿金,美得是如此不真实,反而是像是某种渲染引擎的杰作。 记得,那时也是这样的雨后天晴,他和阮琳芮握着手柄坐在沙发上,这是他们日常的饭后游戏,来上一盘格斗游戏,谁输谁去刷碗。 周肆被阮琳芮一记连招打成了残血,只要再挨上一下轻击,就会倒地不起,但同时,周肆也攒足了能量,只要大招成功命中阮琳芮,只剩四分之一血量的她,就会被自己反杀。 正当周肆准备进行一轮紧张的博弈时,阮琳芮忽然取消了格挡姿态,周肆果断地搓出大招,带走了阮琳芮。 周肆欢呼地举起手柄,“哈哈!你刷碗!” 阮琳芮面含笑意地看着周肆,欢呼过后,周肆回过神道,“你让我的?” “你已经连输一个星期了,”阮琳芮说,“再输,你会讨厌这个游戏的。” “怎么会,赌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和你一起玩游戏,”周肆抱了抱阮琳芮说,“我爱你。” 阮琳芮笑了起来,也用力地抱了抱周肆,她说,“我也爱你。” “但是啊……” 忽然,阮琳芮又说道,“我可不是会被三言两语哄骗的小孩,我不相信什么爱你啊、誓言之类的东西。” “那你相信什么?” “事实,绝对的事实。” 阮琳芮在周肆的耳旁轻声细语,“在我们两个被烧成灰,埋在一起之前,什么可能都会发生,只有绝对的事实才会让我安心。” 那时周肆还觉得,阮琳芮的担忧只是空想,但现在看来,阮琳芮说的对,在抵达一切的终点前,什么都可能发生。 誓言会破碎,爱意会变质,世间万物都在不断的变化,没有什么是永恒固定的。 周肆停止了回忆。 拿起手机,换上熟悉的白大褂,在李维陨带来事件的新进展前,周肆都处于一个无所事事的状态,他打算去诊所,看看能不能碰到几个倒霉的患者上门。 激昂的乐声响起,回荡在空旷的室内,周肆拿起手机,来电显示是未知。 接通电话,经过技术处理的中性声音响起。 “你好啊,周医生。” 周肆就知道事件不会那么顺利,他保持着通话,快步离开房间。 他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哦?按照人的正常反应,你不该问问我是谁吗?” “这还用问吗?除了至福乐土外,应该没人会无聊到给我打电话,”周肆的语气带着隐隐的怒意,“别废话了,让我们直白点,好吗?” “哈哈,我之前也和一些人通话过,他们就和恐怖电影里的那些无用配角一样,除了反复地问‘你是谁’,以及尖叫外,什么都做不了。 我很喜欢你的反应,周医生,我太喜欢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了,省心又省力。” 周肆快步朝着诊所跑去,同时努力保持呼吸平稳,以避免被对方察觉到异样。 “那么让我们开门见山地聊一聊吧,你还想再见到裴冬吗?” 周肆没有丝毫的犹豫,“你需要我做什么?” “接下来我会给你发一个地址,我要你在规定时间内赶到,一旦你失约了,你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老套的人质剧情,你们能有些新意吗?” 周肆推开诊所的大门,直接朝着自己的工作台走去,那里摆满了周肆的武器,如同外科手术器具一样,各种用途一应俱全。 “老套也意味着经典且永不过时。对了,你也不能向他人求援,就比如那位李组长。” 停顿片刻后,对方接着说道,“反正你求援也没有用,那位李组长现在应该很忙吧?” 周肆收拾武器的动作慢了一拍,至福乐土知道自己找到了楼同……翠夫人、山君,和他们都是一伙的? 不,至福乐土的目标是自己,既然如此,他们根本没必要这么麻烦,那么另一种可能便是,自己与李维陨的行动一直在至福乐土的注视中。 阮琳芮的话在脑海里回荡,“我们怀疑神威科技的高层内部出现了叛徒。” 敌人无形且身居高位。 忽然间,像是地球的重力常数增加了数倍般,周肆的身体变得格外沉重,压抑与愤恨在心底的熔炉里燃烧、沸腾。 周肆冷静地说道,“这是一场鸿门宴。” “你没有拒绝的权力,如果你还想再见到她的话。” 周肆反问道,“你难道认为,我会束手就擒吗?” “当然不会,所以这一次我们做足了准备。” 周肆拿起一把短斧,在手中掂量了两下,“我可以把这视作一场决斗的邀约吗?” “那么请你就把裴冬当做奖品吧。” 对方挂断了电话。 周肆深呼吸,伴随着情绪的剧烈波动,离识病在阴影里蠢蠢欲动,他的耳边多出了许多纷乱的杂音,眼中的世界出现了一定的弯曲。 咽下药片,周肆的感觉好了不少,但考虑到接下来的未知,周肆还是拉开冷柜,拿起几瓶注射液,剥开袖子,便朝着手臂注射了下去。 这些都是些治疗精神问题的药物,在它们的作用下,周肆的个人情绪被快速泯灭,头脑中只剩下绝对的理性主宰着躯体。 手机传来短信的通知声,周肆拿起手机,阅读其上的内容。 “载有裴冬的二号线轻轨,将在十分钟后抵达你附近的轻轨站,还请不要失约。 备注,周医生,别在安检处浪费太多的时间。” 经过药物的干涉,周肆的内心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丝毫的起伏,精神训练带来的稳定性,也令他的意识如同一块被重锤锻造的钢铁,坚硬无比。 周肆看了眼地图导航,从当下的位置赶到轻轨站,预估为十分钟。对方把时间掐的很死,不打算给周肆任何准备的机会。 至于备注的安检,周肆不觉得自己那一医疗箱的武器,能顺利通过安检,浪费一分一秒,他都有可能错过那班轻轨,更不要说拎着这一箱沉甸甸的东西去赶路了。 周肆几乎是在瞬间就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他推门离去的同时喊道,“Bt-24!” 阵阵扑打声后,扑翼鸟从室内飞了出来,它的速度很快,紧跟着周肆的步伐。 周肆沿着街道狂奔,踩过一片片的水洼,他开始庆幸这场暴雨为炎热的夏日降温,不然等周肆赶到轻轨站内,他一定会因炎热消耗许多的体力。 他继续思考着。 以至福乐土的性子,他们一定会以化身杀手的方式降临,而作为公共场所,轻轨并不是一个决斗的好地方。 不止要用裴冬威胁自己,还要挟持整间车厢的人吗? 周肆闯过红灯,无视了司机们的鸣笛与咒骂,他认为对方挟持整间车厢的可能性不大。 至福乐土的目标是自己,只针对自己一人的话,事态还处于控制之中,可一旦涉及许多普通人,那么这起决斗无疑会上升为恐怖事件。 到时候不必周肆自己动手,从天而降的武装化身,就足以摧毁一切。 意识到这些后,周肆的内心轻松了不少,即便他再怎么虚无、理性,周肆仍是一个遵守世俗意义下伦理道德的人,而不是一个忽视普通民众生命安全的反社会人士。 奔跑挥臂的间隙里,周肆看着自己的左手,心想着,“但愿阮女士的新武器足够好用。” 踏入轻轨站,快步跑过扶梯,在临近安检前,周肆拿起手机,亮起自己的电子残疾证。待检测金属的滴滴声响起,周肆的左掌开裂,安检人员扫视了一眼,便放周肆通行了过去。 来到站台上,这里已经等待了许多人。电话铃声再次响起。 “真快啊,周医生。” 周肆一言不发,看向四周的摄像头。 “好了,该上车了。” 对方挂断电话,随后轻轨驶入站台。 车门开启,乌泱泱的人群从中走出,又有乌泱泱人群走了进去,铵言市毕竟是大城市,即便周肆觉得自己住的地方已经算是郊区了,还是有这么多人。 周肆不急于立刻上车,他原地编辑了一封定时邮件发给李维陨,时间是三十分钟之后。 走入车厢内,周肆四下张望了一圈,他没有看见裴冬,也可能是裴冬不在这一车厢。 他向前走了几个车厢,在密集的人群后,周肆见到了坐在轮椅上的裴冬。 她的脸色依旧病态苍白,侧脸带着难以化去的伤感。 周肆朝着裴冬走去。 …… 高空之中Bt-24俯瞰着大地,随着那条爬行于大地的铁蛇蜿蜒前进,它也如狩猎的巨鹰般,静默跟随。 第三十三章 怒火重燃 在拥挤的车厢内,走到裴冬的身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周肆一边低声说着抱歉,一边在人群挤来挤去,同时,他还要警惕地观察身边的乘客们。 或许,至福乐土的成员们就藏在他们其中,等着周肆放松警惕的时刻,将一支麻醉剂扎进自己的脖子里。 但以至福乐土的神秘作风,周肆不觉得他们会以人类实体的方式出现在自己的身边,与其在意这些乘客们,周肆更该小心那些潜在的化身杀手们。 周肆很好奇,它们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登场,又会使用什么样的化身躯壳。 只不过和这些相比,眼下更重要的是裴冬。 “真奇妙啊……” 挤过人群,周肆的脑海里莫名地升起了一段段的回忆。 他想起了自己与裴冬的第一次相遇,那时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密林里,惶恐不安,是裴冬救了自己。 如今,角色互换,周肆涉过漫长的道路,来拯救迷茫痛苦的裴冬。 只是…… 只是周肆有种奇怪的预感,那时是两人的第一次相遇,而这一次,或许是两人间的永别。 “裴冬。” 周肆轻声唤起裴冬的名字,裴冬缓缓地转过头,她的表情很冷淡,在见到周肆的后,嘴角勉强地带起一抹微笑,似乎周肆的到来,早在她的预料之中。 谨慎地观察了一下裴冬的四周,只有她一个人在这,坐着轮椅,附近没有可疑人士,也没有化身躯壳的存在。 周肆有些搞不懂,对方到底要做什么了。 “裴冬,别紧张,等下一个站台到了,我就会带你离开这。” 周肆走到裴冬身后,握住轮椅的扶把。 他不会像电影里那些烂俗的情节一样,关心地问裴冬怎么样了,对方有没有伤害你。 周肆向来是一个高效的人,更不要说在药物的作用下,此刻周肆的头脑从未有过的清醒,没有任何个人情绪,只有纯粹的目标。 “我们不能离开这。” 裴冬用力地吸了几下鼻子,故作镇定地指了指轮椅下,“他们在轮椅下面安放了一枚炸弹,一旦我离开,就会被引爆。” 周肆皱了皱眉,厌恶地评价道,“炸弹人质,这剧情更加烂俗了。” 他没有因炸弹的出现而慌张,相反,周肆见一旁的座位空出来了一块,他直接推着裴冬来到了位置旁,自己一屁股坐了下去。 裴冬见周肆这般平静,不由地道,“你不害怕吗?” “你和我都是羽化技术的适格者,如果他们还想研发羽化技术,就不会用这么一枚炸弹把你我都送上天。” 周肆理性的近乎冷酷,目光审视着裴冬,像是看穿了她伪装的面具。 “同样,你也表现的很平静,裴冬,完全不像是一个被绑架的人该有的情绪,更不像一个坐在炸弹上的人。” 他补充道,“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我不觉得经受过精神训练的你,会对至福乐土产生这种微妙的情感。” 深吸一口气,周肆极为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所以,你还是和他们达成了某种交易吗?” 剧情好像没那么俗套了,这不是炸弹人质,而是昔日的好友成为了敌人,并把自己拖进了陷阱里。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两人是如此冷静,又是如此克制,把那些弥漫的情绪,强行挤压在心底的深渊之中。 裴冬低着头,脸上浮现起苍白的笑意,紧接着变得无奈、苦涩。 “你真的很敏锐啊,周肆,有人说过你很适合当侦探吗?” “说实话,我的日常工作和侦探没什么太大区别,最多是增加了行医这么一个环节。” 意识到这是一个陷阱后,周肆仍旧保持着冷静,这不是药物影响了他,而是在来的路上,周肆就考虑过这样的一种可能。 事实尚未变成绝对之前,发生什么样的变化都有可能。 阮女士的教诲还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裴冬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我令你失望了吗?” “没有,”周肆摇摇头,“意料之中的事而已。” 他分析着,就像一位旁观者、一位站在舞台下的观众,“离识病与身体的瘫痪,将你折磨的千疮百孔,而至福乐土的出现,则赋予你了一个解脱的机会。” 周肆带着几分怜悯的语气说道,“我没有失望,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人之常情吧。” “就像一部优秀的悲剧,所有人都有着自己的正当理由,都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善意的,但这一切没有铸就美好的明天,反而令一切陷入无止境的黑暗。” 裴冬的语气悲伤了起来,“很抱歉,我失约了。” “没关系。” 周肆看着车窗外逐渐变慢的风景,轻轨正缓缓减速,抵达了下一个站台,车厢内人来人往,当轻轨再次移动时,能明显发现车厢内的人数少了许多。 这列轻轨正朝着城市边缘的终点站驶去。 “他们是想让你在这里拖住我,是吗?” 周肆抬头看着车门顶处的站台表,“我猜那群化身杀手正在终点站等着我。” “一旦我有离开车厢的迹象,他们就会引爆炸弹……但我不会原地等死,而且他们也不打算真的杀了我,因此这枚炸弹只会杀死你,他们要做的则是用你的死来绑架我,赌我不会放弃你。” 周肆喜欢头脑清醒的感觉,几乎是一瞬间,便缕清了一切, 他无所谓地开玩笑道,“这算是道德绑架吗?” “我本希望你知难而退,不要来的,这样你就安全了,”裴冬依旧低着头,轻微的啜泣声响起,“但一想到你不会来,我又很难过,就像被抛弃了一样。” 裴冬痛恨着自己,“很可笑吧,很伪善吧。” “别进行这无意义的忏悔了,裴冬,”周肆的目光冰冷了起来,“你和他们都交易了些什么?” 裴冬艰难地抬起头,她的眼眶发红,泪水在眼角里积蓄,周肆试着避开她的目光,以免自己的内心被触动。 “正如你猜测的那样,意识升格,”裴冬声音有些沙哑,“以及,这并不是交易,而是一次合作。” 周肆斥责着,“你甘愿为他们服务?真是疯了,你难道……”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周肆。” 裴冬打断了周肆的话,眼神低垂,情绪像是陷入了无底的深渊,不见光明。 “抱歉啊……周肆,我真的很抱歉,可是……可是我只能这样了。” 滴答的泪水落下,在地面上摔的四分五裂。 “他们找到了我,我本拒绝了他们,但是,他们让我接入了一个虚拟世界之中,在那里,我重拾了自由的身体。” 裴冬抬头看着周肆,她眼神颤抖着,泪流满面。 “如果之前我还能坚守一下本心,可当我在虚拟世界里再次站起来时,肆意奔跑时,重新感受所谓的自由时……我的欲望冲破了理智的堤坝,我再也遏止不住我的内心了。” 她抬起仅能活动的手臂,一把抓住了周肆的手掌,周肆从这干瘦枯萎的手臂上感到了阵阵的温暖,强烈的、生命的活力,与先前裴冬的死气沉沉,截然不同。 至福乐土诱发了裴冬的欲望,求生的欲望,让她再次变得生机勃勃,如同在混凝土缝隙里长出的绿草。 “我真的很痛苦,周肆。” 裴冬看着周肆的眼睛,发自真心道,“每一天的醒来,我都将从化身躯壳的视角注视着我自己。” “我就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看着我的身体一点点地萎缩、衰败,就像一具正缓慢腐烂的尸体,任由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法阻止肉体走向崩溃。” 裴冬奢求地问道,“你能理解我的那种感受吗?如果是一瞬间的死亡,我可以坦然接受,但当这种死亡变得缓慢,被无限拉长时……这太可怕了,简直是就一场酷刑。” 她的眼神逐渐失去了焦点,声音越来越低,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好羡慕那些能够安然老去的人,他们或许也会害怕死亡,但至少,他们的过程是自然的,是完整的。而我……” 她的声音哽咽,“而我,却只能在这漫长的煎熬中,一点点看着自己死去,每一次的呼吸,每一次的心跳,都在提醒我,生命正在流逝。这种感觉,比任何疼痛都要来得更深刻,更绝望。” 轻轨再次减速,停靠在了站台处,车厢内人流涌动,又少了许多身影。 周肆心情复杂地看着裴冬,她成为了自己的敌人,可自己却对她恨不起来,不止是过往的回忆与情感在影响着周肆,周肆更是能理解裴冬的处境。 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是裴冬,自己能否有更好的选择。 裴冬擦干了眼泪,努力露出一副释然的笑意,她说道,“周肆,你在下一站下车吧。” “你会死的。” 裴冬不做应答,看向窗外,落日的残阳渐渐隐去,黑夜正一点点遮掩整座城市。 这些年以来,裴冬一直把自己关在那间小屋里,依靠着化身躯壳行走世间,她已经快忘记了,自己上一次用人类的躯体感受世界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如今用肉眼去窥见这座城市,她有种莫名的熟悉与陌生感。 “没关系的,”裴冬摇摇头,“和你宣泄了一下情绪后,我感觉好了很多,似乎生死也没那么重要了。” “趁我还没有产生求生的欲望前,你快离开吧。” 周肆感慨着,“真矛盾啊。” 裴冬轻声道,“大概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吧。” 周肆再次看向站表,距离终点站还有一站,下一站是周肆离开的最后机会了。 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车厢内人们窃窃私语,他们来自社会的各个阶层,又要前往世界的各个角落。 彼此相遇,然后永生都不会再见。 周肆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叙说道,“理性的思维告诉我,应该在下一站离开,这样才能避免危险,但人类的情感又让我没法就这样看着你死去。” 他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更何况,你死了,我们就找不到他们了。” 周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反过来鼓励起了裴冬,“裴冬,去追寻你的愿望,无论结果是真的获得了自由,还是燃烧殆尽,这至少给了你自己一个交代。” 他接着说道,“说不定我能赢过那群化身杀手呢?然后追寻你的足迹,找到至福乐土,把他们一网打尽。” 裴冬意外地看着周肆,她反问着,“那你输了呢?” “输了?” 周肆看了眼自己的右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胸膛,“我说,如果我输了,也是计划的一环,你相信吗?” 从踏上车厢的那一刻,周肆就已经做好了所有的打算,哪怕他倒在了化身杀手们的手中,周肆仍有着后招。 周肆并不是一个人。 在高架桥遇袭后,李维陨就为周肆植入了定位器,那枚小小的芯片就埋在周肆的右臂中,和血肉生长在了一起。 同时,周肆体内的人造器官也塞满了神威科技的追踪设备,一旦自己的身体再度发起警告,阮琳芮将在第一时间发现。 作为这场风暴的核心人物,周肆时刻处于监察局与神威科技的注视下,至福乐土一旦虏走自己,事件反而简单了起来。 因此,周肆在上车前编辑了一封定时邮件,三十分钟后周肆要是没能解决问题,那么就由李维陨来接手这一切。 周肆沉默了下来,裴冬也一言不发,两人都不知道对方脑子在想些什么,只是静坐着。 很快,轻轨减速停靠了下来,当它再次启动时,车厢内只剩下了寥寥的几个人,也是在这时,周肆丧失了最后的逃生机会。 裴冬幽幽道,“周肆,其实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 “接受升格,羽化登仙。” 裴冬对于未知充满了疑惑与不安,“失败的话,我或许会死掉,但成功的话……我不知道在那之后都会发生些什么。你可以和我聊聊吗?” 周肆开玩笑道,“听起来像是在为你做临终关怀。” 裴冬的笑容露出牙齿,“没关系,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而且这说不定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了。” 莫名的伤感在两人之间萦绕,周肆望向窗外,密集的楼群已亮起了灯光,像是黑夜中一片片密集的星群。 他意外地想起自己与裴冬的第一次见面,在星空下的露营。 “我曾和陈文锗讨论过这些。” 周肆的语速有些快,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了,当轻轨抵达终点站时,刀剑会撕碎眼下的一切。 “说到底意识升格最显著的变化就是,我们抛弃了肉体,那么失去肉体后,人类……不,这时候我们应该不被视作自然人了,而是升格意识,那么作为升格意识的我们会有什么变化。” 他整理着语句,“首先,我们会失去器官所分泌的激素,而激素是影响我们情绪、心理、逻辑等等的重要因素。 没有雄性激素、雌性激素,不再有刻进基因里的繁衍本能,我们将失去爱欲,于是爱欲这一概念对我们来讲,消失了。 同样,没有多巴胺,内啡肽,我们也不再会感到快乐。” 周肆肯定着自己的猜测,“是的,我和陈文锗猜测,升格意识本身并不具备、也不需要情绪,甚至用理智来形容它也不妥当,应该说,高效与利弊,就像机械一样。” 裴冬认真地聆听着,努力幻想着那样的生命体、思维方式。 “再然后便是……” 周肆突然反问道,“裴冬,你觉得你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吗?” 裴冬低头看了眼自己病态的手臂,感受着身体的痛苦与疲惫,这种感觉很糟糕,但她还是用力地点头。 “我正活在真实的世界里,用真实的肉体。” 周肆否决道,“不,你没有活在真实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没有活在真实的世界里。” “你知道柏拉图的洞穴吗? 一群囚徒被困在一个洞穴里,他们从小就被锁链锁着,不能回头,只能看到洞穴后壁。 在他们背后,有一堆火在燃烧,而在火与囚徒之间,有人来回走动,他们手中举着各种器物。由于这些器物的遮挡,火光的影子被投射到洞穴的后壁上,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影像。 这些囚徒从小就只能看到这些影像,因此他们认为这些影像就是真实的事物。” 周肆的声音变得虚无空灵了起来,像是在阐述某段被世人掩埋的真理。 “人类用自身的感官去观察世界,但要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是我们无法感受到的,我们就像柏拉图洞穴里的人,只能通过篝火的剪影去幻想外面的世界。” 周肆忽然靠近了裴冬,两人的脸庞很近,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瞳里的血丝,细密的毛孔,隐约的绒毛。 “看看你,看看我,我们能看见彼此的样子,只是单纯因为,我们的视觉能力所能观察这些光谱罢了,而这样的可视光谱的范围也只在大致在380纳米至780纳米之间。 但在可见光谱之外,还有很多我们看不见的电磁波谱,红外线、紫外线、伦琴射线、α射线、β射线、γ射线,宇宙射线等等。 你以为宇宙是什么样的?绚丽的创世之柱,宏伟的史隆长城? NASA拍摄的太空图像都是经过特殊的滤光片和颜色映射技术处理的,不同类型的电磁波在照片中被赋予了不同的颜色,以便更直观地展示宇宙中的各种特征和结构,所以宇宙才那般瑰丽,但实际上,我们肉眼能看到的只是零星的光点与无穷的黑暗。 更不要说我们人类听不见次声波,超声波,至于触觉,手指能够感知的最小突起图案的表面也只有约为13纳米。” 周肆停止了他那充满激情的演讲,他似乎疲惫了许多,声音变得柔和起来。 “说到底,这些所谓的感官,都是外部刺激转换成电信号,再由大脑处理,而当你成为升格意识后,你可以全面接管世界的各个设备,将它们成为你感官的一部分,你甚至可以直接控制韦伯望远镜,去亲眼窥见黑洞的模样。” 周肆阐述着真理,“裴冬,我们从未活在真实的世界里,我们只是活在了——我们‘感受’到的世界里。” “现在,你还觉得人类的身体与大脑,是大自然完美的造物了吗?”周肆不屑地说道,“只是一具简陋的躯壳罢了。” 轻轨缓缓停下,耳旁的风噪声逐渐停歇,周肆平静地坐在原位上,眼看着乘客们都离开了车厢。 没有新乘客上车,整列车厢只剩下了周肆与裴冬两人,仿佛他们都被放逐到了某个异次元里。 周肆轻声道,“到站了。” “抱歉,周肆。” 裴冬又一次地说道,而后她当着周肆的面,笨拙且缓慢地站了起来。 周肆惊愕地目睹着这一幕,裴冬悲凉地微笑,抬起僵硬的双臂,一点点地解开了衣服的扣子。 她掀开了宽松的大衣,里面什么都没有穿。 周肆曾幻想过裴冬的身体,他猜,那一定是充满生命力的健美感,并非是神话中雍容的美神,而是那些手持长矛与盾牌的女武神。 可现在展现在周肆眼前的,只有干瘪丑陋的肉体,以及那镶嵌在血肉之中的钢铁、传动骨架、线缆,以及埋设的镇痛泵与尿袋。 在机械的强行运转下,裴冬向前走了一步,随后俯下身,拥抱着周肆。 “重新站起来的感觉真的很棒,哪怕每走一步对我而言都痛苦万分。” 周肆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回应裴冬的拥抱,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弄坏这个可怜的瓷娃娃。 “其实,有时候我很怕你的。” 裴冬小声在周肆的耳旁倾述,“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样子,你站在黑暗的丛林里,惶恐不安,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那时你充满了活力与情绪。 但当我时隔多年在诊所里再次看到你时,我记忆中的你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情绪的黑洞。 虚无、空洞,把石子丢进去,也听不到任何回音。” 周肆没有说话,只是一味地拥抱着裴冬。 阵阵铿锵的脚步声从车厢外响起,一具具人形化身走了进来,它们并不急于发起攻击,像看客一样,静静地屹立在那里。 裴冬默默地抬起头,在周肆的脸颊亲吻了一下,松开双手,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步伐踉跄,每一步都充满了痛苦与喜悦。 在车门彻底关闭前,周肆望着裴冬逐渐隐去的身影喊道。 “愿你抵达真实的世界。” 车门关闭,周肆不确定裴冬有没有听到。 轻轨逐渐加速疾行了起来,它朝着线路另一端的终点站奔走,这一次不会在任何站台内停下。 周肆呆滞地站在原地,眼前的风景迅速变幻,在人形化身们开始行动前,周肆终于有所反应。 “知道吗?在神威科技时,他们都认为我是陈文锗最优秀的学生,精神稳定的就像一个恒定的数值,必要的时候比机械还要机械,完全摒弃了人类的情感。” 周肆转过头看向人形化身们,它们和在高架桥上袭击周肆的是同一型号,并且头颅上带着数字的涂装,不同的是,这一次它们明显多了许多武器,杀气凌然。 “他们觉得我的精神走向了某个极端,甚至说,在某些时刻,我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周肆细细品味着自己的内心,明明已经注射了许多的药物,但一撮火苗仍在他的心底闪灭不止。 “这一点在仙陨事故后变得更加极端了,天啊,居然有人只靠自己就战胜了离识病!简直就是医学奇迹,唯心主义的大胜利。 于是,他们赞美我的非人感,又恐惧我的非人感,崇拜我,又敬畏我。 塑起神像,又用力把它推倒。” 周肆从白大褂下掏出一把短斧,金属的寒芒在眼间闪耀。 “事到如今,就连裴冬也是这样觉得,认为我变成了某种非人的怪物。” 周肆朝着人形化身们大步走去,“但其实我仍有着强烈的个人情绪,只是我习惯于把这一切封藏在了内心的深处,就像为自己穿上了沉重的甲胄。” 毫无征兆,狭刃出鞘,交错的刀光粗暴地撕裂了车厢,也将眼前的一具人形化身切割成了大块的碎片。 心中的火苗闪烁着,落在了默默阴燃的情绪上。 刹那骤起! 长久挤压起来的种种都在这一刻得到彻底的爆发,犹如矿洞中骤起的熔岩大火,光焰怒号着从那虚无深渊之中狂涌而出,将它化作白昼的烈阳。 “但要我说!在这一刻!” 狂风咆哮着钻入车厢内,与周肆的怒吼声重叠在了一起,无数的铁屑飞扬。 他的牙齿碾出火花,“我——依然愤怒!” 第三十四章 雷光 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怒吼,誓要将眼前之物烧成灰烬的憎恶之志。 周肆踏着倒下的钢铁尸骸,奋尽全力地掷出狭刃,刺眼的寒芒犹如爆裂的雷光,在狭窄的车厢内一闪而过。 嗤啦—— 尖锐的刃锋毫无阻碍地没入一具人形化身的胸口中,从它的背部突出,缝隙里蹿着火花。 它的头颅上涂装着七号的字样,踉跄了一步后,它试图抓住狭刃,限制住周肆的行动,但不等它抬起双手,连接着狭刃与义肢的纳米管线猛地绷直。 周肆如同拖拽着鱼竿般,肌肉纤维束全力拉扯,咔嚓咔嚓的尖锐声响自七号化身的胸膛下回荡不绝。 待鸣响停止的那一刻,狭刃粗暴地弹出,自下而上地将它的身体一分为二。 化身躯壳无力地向着两侧开裂,裸露出的元件就和人类破碎的内脏一样,叮叮当当摔了一地。 迅速将狭刃回收至手臂中,周肆向前猛扑,一把抱住了快要碎掉的化身躯壳,把它当做盾牌挡在身前。 密集的轻吟响起,像是一把把利剑出鞘,那是数把电磁步枪同时开火的声响。 交错的弹雨从前后包围了周肆,金属弹头撞击着车厢,留下一道道凹印,击穿密封的玻璃窗,清脆的碎裂声中,更多的狂风涌入车厢内,压的人喘不上气。 周肆抱紧了化身躯壳的残骸,躲进了车厢边缘的夹角中,他成功挡住了大多数的弹头,但还是有那么几枚从缝隙里命中了周肆的身体,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淤痕。 无数的气流翻滚,从崩裂的车窗中涌入,自周肆劈砍留下的斩痕里渗透。 在轻轨的高速行驶下,强烈的风噪声弄得周肆什么都听不清。 “非致命模式?看起来至福乐土对我仍抱有一定的耐心。” 周肆的思绪高速运转着,心想着,“但只要他们想,模式随时可以切换,把我打成一团烂肉。” 他不喜欢把自己的性命悬于他人的手中,作为赌注押在牌桌上。 至少,现在还远不是赌命的时候。 周肆顶起躯壳的残骸,在他的正前方,车厢与车厢的连接处,正站着三四位人形化身,它们端起电磁步枪,有序地朝着周肆开火,死死地压制住了周肆。 与此同时,另一批人形化身们正从周肆身后的车厢里赶来,周肆没有回头去看他们,但他能从一连串的轻吟中,聆听到电弧的噼啪声。 化身杀手们吸取了之前的教训,他们派遣了更多的人手,并且将战场设置在了疾行的轻轨之上。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绝境,无处可逃,也无所避让,唯有一方倒下,一切才称得上结束。 周肆屏住呼吸,心底的暴怒燃烧着所有的情绪,但它们没能冲垮周肆的理智,相反,他很清醒,也知晓自己要做什么。 林立的身影出现在前前后后,它们覆盖着陶瓷般骨白色外壳,像是一具具无神的木偶,被那远在天边的识念意识提线、起舞。 大多数人在使用化身躯壳时,都会选择人形化身,理由很简单,人形化身与人类身体高度相似,可以令大脑高度适配躯体,并迅速做出足够灵敏的反应。 更重要的是,因人形化身与人类躯体的相似性,它会极大程度上避免离识病的产生,即便已经患上了离识病,它也会减缓离识病的恶化。 连绵不绝的枪声忽然停歇了一瞬。 周肆贪婪地享受这短暂的间隙,虽然电磁步枪的开火模式是非致命,但当经过加速的金属弹头,落在周肆的身上时,还是会带来巨大的冲击与阵痛。 这感觉就像穿着防弹衣被常规弹头命中了一样,要不是周肆提前注射了药物,以及自身强大的意志力,普通人一旦被命中几枪,就会因剧烈的痛苦昏厥、乃至休克过去。 片刻的间隙转瞬即逝,高大的身影伫立在周肆眼前。 那是一具经过改装的人形化身,和其它纤细的身影相比,它的躯体无疑厚重了许多,外壳携带了加厚数厘米的陶瓷装甲,显然,它们很忌惮周肆手中的狭刃。 就算围攻周肆的化身杀手再多,他们支配的也只是常规化身,而周肆的手臂里携带的力量,是真正意义上的武装化身。 两者之间的代差,可不是用数量便可以轻易追平的。 闪烁的弧光在周肆视野的边缘骤然亮起,只见这具重装化身的手臂上跃动着致命的电弧,只需轻轻一触周肆,强烈的电流便能瞬间使他麻痹,甚至还能将他的身体烧伤,犹如被雷霆直击,留下一片片因毛细血管坏死而形成的树状烧伤痕迹。 周肆在心底自嘲着,“有耐心,但并不多。” 狭刃再度弹出,刺出一道寒芒,与陶瓷装甲碰撞的瞬间,刃锋高频震动起来,每一次短距的起伏,都是一次致命的斩击,爆裂的火花闪烁。 重装化身对于周肆的攻势不以为意,狭刃很可怕毋庸置疑,但这一次它携带了足够厚重的装甲,完全可以在周肆切开它的装甲之前,将这雷霆之拳重击在周肆的胸口上。 高频的蜂鸣声压过了咆哮的风噪,旋即,刺耳的锐鸣休止。 狭刃刺穿了陶瓷装甲。 周肆仰起头,笑意癫狂地注视着摄像头,他相信,对方此刻一定能看到自己这张令人生厌的脸。 化身杀手们针对周肆进行了完善的谋划,但周肆又何尝不是在武装上进行了迭代呢。 电磁脉冲震裂剑。 据阮琳芮发来的介绍说明中,经过四年的更新换代后,这是狭刃在神威科技内部的正式名称。 狭刃本身的金属材质是神威科技研发的特殊合金,随后又经过纳米复合技术进行了强化,周肆的专业不是材料学的,对此只是能了解的一知半解。 它通过在基体材料中引入纳米级的增强相来显著提升材料的整体性能,例如引入碳纳米管、石墨烯或其他纳米颗粒,进而形成一种纳米复合材料,它们在材料中起到强化和增韧的作用,能够有效地分散和承受切割过程中产生的应力和热量,从而防止刀刃的过早失效。 更坚固、更锐利,更具备韧性,以及更加致命。 周肆稍稍用力,高频震动的狭刃便彻底贯穿了重装化身的躯干,金属裂口的边缘在震动下被摩擦、烧红,持续不断的火花从缝隙里溢出,像是有切割机正绞杀着它的内脏。 如果仅仅是刀刃材料进行了迭代升级,它还不足以让周肆有信心单刀赴会。 神威科技对它进行了全面的升级,新一代的肌肉纤维束,更加高效的能量转换与力量输出,特制的驱动电池,还增加了外接电源口,必要时可以大幅度增加续航时间。 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升级便是增加了狭刃外放电的功能。 当狭刃刺入化身躯壳体内时,驱动电池将释放大量的电能传导至刃锋上,利用高功率电流生成强电磁场,对机械内部电路系统进行干扰和破坏,造成短路和瘫痪。 如果介绍说明上写的没错的话,完全体的武装化身在理想状态下,狭刃外放电的峰值功率可以达到一兆瓦,这种程度的电力,可以供一个普通家庭用电274年。 读到这些时,周肆不由地感叹神威科技在打造一头彻底的奇点怪物,但幸运的是自己拥有这头怪物的一只手臂。 周肆不清楚全力释放下,这只手臂能有它全盛姿态下的几成,但眼下,正是一个测试的好机会。 刃锋无情地深入,一股汹涌的电流如同被冰封的雷霆,猛然间挣脱束缚,从狭刃中狂暴释放。 庞大的电流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在重装化身的复杂构造中肆虐,如同千万条无形的电蛇,沿着缝隙蜿蜒而过,它们无情地穿透脆弱的电子元件,咬碎了电路板,在一阵阵冷冽的电光闪烁,将电子脉络一一击溃。 高大的重装化身停滞在了原地,被狭刃贯穿的伤口里明灭着隐隐的火光。 它死了。 即便它的甲胄再怎么厚重,当强电磁场击穿思维储存核心的那一刻,藏匿在其中的识念意识便被蒸发殆尽,如同被放逐了灵魂。 “哈哈……” 周肆低笑着抽出狭刃,电弧在刃锋上一闪而过。 隐约间,他嗅到了一股鱼腥草的味道,那是空气被电离后的臭氧。 咆哮的狂风将这一切吹散。 点点的红光从周肆的视野里浮现,前后的人形化身们再次举起了电磁步枪,照门的位置变成了红色的致命模式。 周肆的呈现的杀伤力消磨掉了它们最后的耐心,反正升格测试需要的只是周肆的大脑,少个胳膊少个腿对项目影响不大。 狭刃可以斩杀化身躯壳,也可以斩落疾驰的子弹,但周肆不认为自己凡性的肉体与神经反应速度,能做到这电影情节般的动作。 “希望你没骗我,裴冬。” 周肆自言自语地甩出狭刃,这一次它的目标不是任何一位人形化身,而是裴冬遗落在车厢门口处的轮椅。 狭刃带着电弧将轮椅劈成了两半。 第三十五章 彩虹 周肆紧盯着被斩开的轮椅,精神高度集中下,他觉得周遭的事物都慢了下来。 轮椅下一个微小触点突然闪烁起火花,火花在周肆的眼中显得格外明亮且缓慢扩散,如同夜空中缓缓绽放的烟火。 裴冬没有骗自己。 霎时间,爆炸物内部的化学物质开始剧烈反应,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周肆都能想象到化学物质间微小的气泡迅速膨胀、合并,形成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 爆炸产生的气体压力急剧上升,爆炸物的外壳开始承受不住这股力量,表面逐渐鼓起,颜色因高温而变红,仿佛一颗即将破壳而出的生命。 周肆抱紧眼前早已死去的重装化身,十几秒前,它是带来压迫的死神,而现在,它是拯救周肆的壁垒。 在极致的压力下,爆炸发生了。 轰鸣的声响覆盖了一直以来的风声,碎片以极快的速度向四周飞散,每一片都清晰可见其表面因高温而熔化的痕迹,伴随着微弱但持续的光芒。 它们化作扩散的弹雨,将人形化身们打得千疮百孔,周肆则靠着重装化身的陶瓷装甲,成功挡住了这一连串的扫射。 冲击波从爆炸中心向车厢四壁蔓延,金属在巨大的压力下扭曲、变形,发出沉闷而缓慢的吱嘎声。 先前周肆劈砍在车厢上的缝隙迅速扩大,直至整个车厢结构无法支撑,车顶被粗暴掀开。 周肆被冲击波掀翻,和重装化身一起重重地倒在地上,他先是感到腹部一阵剧痛,像是被压断了肋骨,随即脑袋与地面碰撞,带来一阵挥之不去的晕眩感与耳旁萦绕的蜂鸣。 视线被狂乱的气流覆盖,模糊间,周肆看到数具人形化身被冲击甩出车厢,消失在了茫茫黑夜里。 轻轨剧烈震动着,却没有脱轨,仍疾行在既定的轨道上,狂风涌入残破的车厢内,将爆炸产生的浓烟吹散,带走大量的热。 周肆皱紧眉头,表情克制,但还是难以压制脑海里徘徊的刺痛与嗡鸣。 他咬紧牙关,自顾自地抱怨着,“肉体的局限性就在这,哪怕我们有着超越常人的精神,可仍要为物质现实做妥协。” 这是陈文锗曾和周肆讲过的话。 推开压在身上的重装化身,周肆扶着坑坑洼洼的车厢壁站了起来,狂风吹拂过他的脸颊,令他的意识清醒了不少。 爆炸的冲击后,周肆前方的人形化身少了一大片,而那些从后方包围他的人形化身们也被纷纷击倒。 周肆赢下了这一局,但这场战斗还未结束。 捡起一把遗落的电磁步枪,周肆看了眼照门位置的显示窗口,除了显示致命模式外,它还显示了剩余弹量。这把枪弹药充裕。 周肆再次深呼吸,摸了摸自己的腰腹,那里绑着数条战术带,这次上面没有装有短斧,而是一排排如同鹿弹一样的柱状电池。 用力地撕下左臂的袖子,周肆的义肢完全裸露了出来,仿生皮肤被刮得不成样子,周肆摸索了两下,将皮肤上的数个盖板扣开,露出三四个外置接口。 周肆将柱状电池取出,他觉得自己就像西部牛仔,为自己心爱的左轮上弹,一个接着一个,将柱状电池便插满了左臂。 第一眼看上去很酷,就像某种科幻概念设计,第二眼周肆便觉得,自己像是刚从中医馆里走了出来,手臂上带着没来得及摘取的火罐。 他荒谬地笑了一下。 这便是阮琳芮提到的外接插口,柱状电池像是弹药一样,可以为义肢快速充电,延长续航时间,必要时,周肆还能消耗大额电量,进行更可怕的外放电攻势。 一手端起电磁步枪,一手狭刃出鞘。 周肆来到车厢与车厢连接的间隔门处,爆炸的冲击令它变得歪歪扭扭,玻璃也碎了一地,只剩几个大块残留在上面。 照明灯光闪灭了几下,将周肆的倒影呈现在破碎的镜面中。 这一次周肆没有看到镜中人。 他很愤怒,也很冷静,他的状态非常好,能看见的只有自己。 满脸污血与伤痕,但又跃跃欲试的自己。 周肆忽然想起了许多电影的情节,主角经历一场大战后审视自己的内心,正如周肆如今看着倒影中的自己。 他遭了苦、受了难,但信念从未有过的坚定,就像被神选中的行者,誓要把神的怒火付诸行动。 对,就是这样的剧情,主角的眼神从迷茫变得坚定,背景音乐也会被密集的鼓点取代,就像主角那不断猛烈的心跳声。 这种时候,主角会说一些漂亮话,比如《低俗小说》里的朱尔斯,这个有些表演人格的家伙,在开枪杀人前,总会引用《圣经》的话。 他大喊着:“我报复他们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我是耶和华!”然后一枪把别人的脑袋崩开花。 周肆用力地吐了一口唾沫。 这酷毙了,不是吗? 孩童时,周肆经常被这样的剧情点燃内心,觉得主角酷毙了,他就要去行那公义之事,惩戒除恶了,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万众狂欢! 但后来周肆觉得,为什么这些电影情节一定要这样设计呢? 仿佛有那么一个信念槽,无论主角多么努力,多么强大,只要信念槽不够满,他就是杀不死恶人,哪怕刀悬在恶人的头顶了也落不下。 但只要信念槽满了,哪怕主角赤手空拳,用什么狗屁的爱与和平也能斩首强敌。 这合理吗? 要周肆说的话,有剑就砍,有人就杀,这种道理很难理解吗? 至于那些漂亮话…… 周肆咬紧牙关,咒骂着,“他妈的,他妈的!” 劈开了摇摇晃晃的间隔门,周肆大步走入下一节车厢之中,有的人形化身已经重新站了起来,有的则倒在地上,莫名地抽搐着,像是被冲击影响到了某些组件。 周肆架起电磁步枪,扳机扣死,疾驰的弹流如暴雨般淋打着人形化身们,将它的外壳打凹、击碎、贯穿。 人形化身们挣扎着,像是一群被丢到岸上的鱼,因窒息而用力地扑打着身体,也有人形化身站起反抗,但狭刃的寒芒轻而易举地撕裂了它的躯壳。 电磁步枪打空了弹药,周肆就抓起发烫的枪管,把它当棒球棍一样挥起,砸烂了另一具人形化身的头颅。 从第一节车厢到最后一节车厢,周肆不断地挥起狭刃,亦或是捡起枪械开火,直到把轻轨清扫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残破的死寂中,周肆拖起一具人形化身的残骸,它的四肢都被狭刃削掉了,只剩下半截的躯干与破损的头颅。 “我知道你在看着我。” 周肆抓起它脖颈处那密集的线缆,将它提了起来,摄像头的镜面开裂,周肆的脸庞被映衬成无数的碎片。 “说些什么吧,朋友。” 死寂。 周肆饶有耐心地注视着摄像头,直到滋啦的电流声响起。 “周医生……你逃不掉的。” 一阵幽魂般深邃的声音,自那空洞而冰冷的躯壳中幽幽响起,它冷酷无情地嘲笑着周肆,言辞间透着刺骨的寒意。 “自陈文锗研发出那羽化技术的瞬间,自你胆敢坐上那仪器尝试升格的刹那,自凡人妄图开辟成仙之路的那一刻起……” 微弱的指示灯在那残破的头颅内忽明忽暗,宛如遥远天际中一颗颗黯淡、即将熄灭的星辰,闪烁着绝望的光芒。 “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周肆一时沉默,但转瞬之间,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悄然爬上他的脸庞。 他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玩味。 “自然,我深知这一点。 那羽化技术,就如同一个诱人的潘多拉魔盒,当它被打开……不,自它问世于世的那一刻起,世人皆被那永垂不朽的贪婪所驱使,前赴后继。” 话音未落,周肆的语气陡然一转,带着一抹不容置疑的决绝。 “然而,我也希望你明白。” “我会杀了你,将你们所有人一一诛杀,一个不留。 这和狗屁的羽化技术无关,仅仅是……私人恩怨。” 周肆的笑容中藏着嗜血的寒意,却仍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和煦,仿佛是在向识念网络另一端的化身杀手们致以某种诡异的问候, “这件事,远不算完!” 周肆攥紧左手,硬生生地将线缆与机械颈椎压断,把它随意地丢下,和满地的残骸融为一体。 望向车厢外,周肆长呼了一口气,他看到了黑夜下林立的高楼大厦,看到了那绚烂多彩,仿佛永不熄灭的光芒。 强烈的疲惫感令周肆眯起了眼睛,视线变得朦胧,斑斓的色彩也随之相互交融,如同莫奈的印象派画作般,编织出一幅梦幻般的画卷。 于是,周肆又一次看见了那弥漫如河流般的彩虹。 它安静地淌过铵言市。 第三十六章 厉兵秣马 昏黄的路灯下,疲惫的身影佝偻着身子,就像只无家可归的老鼠般,狼狈前行。 离开时,周肆的白大褂干净洁白,如同刚从晾衣杆上取下来的,还带着阳光的味道,但当周肆返回时,白大褂破破烂烂,布满污渍与凝固的血迹,连他整个人也变得伤痕累累。 周肆推开诊所的大门,扶着门槛,深吸一口气,像是忍着痛苦,又像是积蓄着力量。 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周肆刚刚离开了一个小时,其中一半的时间是在轻轨上和化身杀手们打打杀杀,另一半的时间则是想方设法地赶回来。 周肆的运气不错,在轻轨彻底停摆前,它奇迹般地把自己送回了附近的站台上。 只是从轻轨站里逃出来,花费了周肆不少的时间,毕竟面对安检人员,他很难解释为什么车厢会被炸成这样,以及那满地的钢铁尸骸。 周肆觉得自己的运气不错,只是不清楚,这份好运还能持续多久。 打开手机,李维陨已经收到了定时邮件,但他没有回复周肆,周肆猜,李维陨应该还在参与楼同的抓捕行动中。 希望他那边一切顺利。 打开冷柜,周肆从里面挑挑拣拣拿出好几盒的药品,以及一些注射针头、绷带等。 他受伤了,虽然伤势不算重,但也严重影响了周肆的活动。 他处于现实世界,而不是什么电影情节,哪怕主角身中数弹,也能和强敌打的舍生忘死。 在物质构建的绝对现实世界中,只需要一枚几克重的弹头,便能轻易地夺走周肆的性命。 周肆脱下白大褂,连同其下的衬衫一并褪去,露出了贴身穿着的漆黑防弹衣。 这件防弹衣是李维陨特地交给他的,虽然无法为他提供监察局的制式武器,但调配几件防弹衣给他还是力所能及。 防弹衣上有多处破损,周肆取出其中的聚乙烯插板,只见上面布满了一道道由聚乙烯熔化后又凝固的痕迹。 那是子弹高速旋转时,摩擦生热令聚乙烯熔化,当弹头停止旋转后,聚乙烯也随之冷却并重新硬化。 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除了诸多的擦伤与淤青外,周肆发现腹部有着一个较深的伤口,随着肾上腺素的消耗与神经的放松,痛苦姗姗来迟,折磨得周肆紧咬牙关。 爆炸物起爆时,一枚铁片刺入了周肆的体内,伤口的位置很刁钻,防弹衣与聚乙烯插板没能挡住它。 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普通人,在面对需要对自己身体进行直接操作的情境时,往往会感到极度的困难和不安,无论是进行简单的注射,还是更为复杂的开刀缝合。 周氏正畸不是什么正经诊所,根本没有吗啡一类的东西,他只能拿起几片布洛芬,按照最大剂量咽了下去。 为了减轻痛苦,保持清醒,周肆利用着他在精神训练中学习到的技巧,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思绪如同在水中荡开的涟漪,无规则地扩散着。 周肆想到。 曾经,工作之余他经常和陈文锗探讨人类的精神与哲学,他们分析这种心理状态,可能是人类长期进化过程中形成的一种自我保护本能。 在远古时期,任何形式的身体伤害都可能直接导致生存危机,因此,对肉体伤害的恐惧被深深地刻印在了我们的基因之中。 即便在现代社会,医疗技术的进步已经极大地降低了自我操作身体的风险,但这种本能的恐惧与排斥感依旧存在,提醒着我们,除非经过专业训练并具备必要的知识与技能,否则轻易别对自己的身体“下手”。 拿起一包生理盐水,周肆反复冲刷着伤口,去除污物和细菌。 汗水淌过周肆的脸颊,他能欺骗自己的精神感受不到痛苦,却无法蒙骗生理反应。 保持冷静,尽量减缓呼吸,周肆用手指轻轻地扒开伤口,剧烈的疼痛令他的双腿本能地发抖。 拿起镊子,周肆小心翼翼地将它伸进伤口之中,摸索着金属的硬物。 周肆的思绪漫无边际地游荡着。 随着科技的进步,传统的价值体系在一点点地瓦解,一切都在被解构成崭新的形态。 周肆想起裴冬,想起升格意识,他还想起尼采曾提出过的理想人类形态,超越传统人类限制与道德框架的个体。 超人。 并不是电影里的那位上天入地的超人,而是哲学上的、精神上的超人。 那么,当人类的意识完成数据化上传,羽化登仙之时,所谓的“仙人”是否可以被视作超人呢? 周肆将视角回归到自己,他又思考如今的自己,是否能作为超人呢? 虽然心中没有确切的答案,但他隐约觉得自己或许已经触及了超人的边缘。 镊子触及到了硬物,周肆从幻想中醒来,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夹紧硬物,缓缓地将它抽出,避免对身体造成二次伤害。 滋啦—— 镊子夹出了铁片,积蓄的污血喷了出来,洒了一地。 周肆脸色苍白,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般,松开镊子,任由它跌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捂住伤口,周肆再拿起一包生理盐水,反复冲刷着伤口,用医用缝合线,把绽开的皮肉重新缝合。 周肆的缝合技术很粗糙,线条歪歪扭扭的,但他成功止住了鲜血,他又拿起纱布与绷带,紧紧地缠绕了几圈。 “哈……哈……” 周肆大口地喘息着,汗水覆盖了全身,黏糊糊的,又冷又热,感觉糟透了。 站起身活动了几下,疼痛依旧,但不必担心铁片因运动而划破内脏了,周肆又从冷柜里翻出一些药物,挨个注射进了身体里。 周肆并不在意药物过量对自己是否有害,他体内的人造器官会代谢掉这些毒素,至于伤口的缝合,他需要的只是止血,以及确保自己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行动自如,之后的事,他大可以在医疗舱里再躺上一个星期的时间。 至于现在…… 周肆换上了诊所里备用的衬衫,随后拿起一件崭新的防弹衣,熟练地将其套在衬衫外面,接着,他捡起战术绑带,脚步略显摇晃地走向工作室。 工作室内的充电座上,一排排柱状电池整齐地排列着,它们都已蓄满了电量,宛如装载满弹药的弹匣,蓄势待发。 周肆逐一将这些电池安插在战术绑带上,同时还预留了位置,以便将两把短斧挂在腰间,再挑选起几块新的聚乙烯插板,把它们紧紧地插入防弹衣中。 聚乙烯插板的质量很轻,不会过于阻碍周肆的行动,唯一的缺点是防弹等级不够高。 至于钢插板与陶瓷插板,前者过于沉重,还容易碎裂造成二次伤害,至于后者,陶瓷板虽然几乎不会产生塑性变形,但被击中后,它很难再次防御射击。 周肆开始抱怨为什么没有更安全些的防弹插板,但他又想到,在化身躯壳发展的如今,当面对高烈度冲突时,谁又会派遣脆弱的血肉之躯参战呢? 钢铁的化身足以摧毁一切。 检查了一下医疗箱,一番取舍下,周肆把自己心爱的手锯丢了出去,他接下来不是去行医,而是去杀人,手锯这种医疗器械没必要带。 转而看向工作台上,那里正摆着周肆先前的作品,八爪的机械蜘蛛,此时它正蜷缩着身子,就像一个压缩的小行李箱。 先前周肆一直苦于该给它加装什么样的功能,但随着高架桥的遇袭,周肆有了明确的想法,并付诸了行动。 是时候检验成果了。 他把休眠的机械蜘蛛塞进了医疗箱里,大小刚刚好,就连周肆也觉得很巧,再看眼时间,周肆这番休整浪费了半个小时的时间,他不由地变得紧迫起来。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是李维陨的来电。 周肆打开了免提。 “周医生!你还好吗?”李维陨的声音急迫,“我才看到你发我的邮件……” “没事了,麻烦都解决了。”周肆坐在椅子上,享受着最后的平静。 “发生了什么?” “至福乐土拿裴冬威胁我,叫我赴约,刚刚我们在二号线轻轨上展开了一场大战,”周肆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可以检查一下你们监察局内部的频道,应该有二号线爆炸的相关信息。” 李维陨沉默了一下,不知道他是被周肆震撼到了,还是去检查信息了。 “裴冬……裴冬和至福乐土达成了协议,她选择配合至福乐土的升格测试,”周肆语气停顿了一下,毫无感情地说道,“也就是说,裴冬现在也是我们的敌人了,再次见到她时,不要手软,也不要留情。” 周肆拿起手机,拎起沉重的医疗箱,笨重地走向电脑前,点亮了屏幕。 “说来,李组长,你那边的情况如何?还顺利吗?”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后,李维陨的声音响起。 “非常不顺利,周医生。” “怎么了?” …… 李维陨接听着电话,眉头紧锁,步伐沉重地踏入卧室。 室内弥漫着一股令人胃部翻腾的腐臭气息,犹如一大块腐烂的肉体在烈日下历经了无数时日的曝晒,表面蠕动着密密麻麻的蛆虫,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霉菌,令人不忍直视。 事实上也差不多。 李维陨的目光聚焦于卧室正中央的单人床上,那里赫然呈现着一具处于高度腐败状态的尸体。 尸体呈现出显著的肿胀与破裂特征,皮下组织分解产生的尸水已完全浸透了被褥,不断地滴答落在地板上,形成一片片具有强烈腐蚀性的污痕。 “楼同死了。” 李维陨对电话另一端的周肆说道,“根据我们的初步判断,他死了至少有半个月了。” 他估摸着时间,“和我们逮捕罗勇,大约是同一时间。” 6月9日,充满谜团的日子,仿佛一切的风暴都是从这开始。 从陈文锗的死开始。 李维陨强忍着作呕感,走近了几步,只见楼同的头颅上戴着神经驳接头盔,尸水严重腐蚀了头盔,丛生的菌类长满了缝隙,几乎要将两者焊接在一起。 “尸体死前戴着神经驳接头盔,似乎一直维持着识念连接,粗略观察下,没有发现明显的外伤,具体情况,需要等法医来。” 周肆的声音响起,“听起来,这个楼同像是一个弃子。” “弃子?” “一个转移我们视线的无用线索,你也说了,他很早就死了。” 李维陨迅速地意识到,“翠夫人骗了我们?” “我不这样觉得,”周肆语气平静道,“翠夫人不可能预知我们的到来,同样,它也没法利用一个死人来欺骗我们。” “比起这些,我更倾向于,我们至今为止的调查,都在被一个无形的存在设计着,他把我们骗入迷雾之中,什么都看不清、摸不到。” 周肆的声音低沉沙哑,隐忍着痛意,“别忘了,李组长,我们对手很可能是神威科技内的大人物。” “一位无形的、身居高位者。” 李维陨从臭气熏天的卧室里走了出来,他怒气冲冲地咒骂着,“他妈的,那么岂不是仅有的线索也断掉了。” “恰恰相反,李组长。” 周肆的声音变得慵懒了起来,像是抓到一手好牌的赌徒,胜券在握。 “我们有了一条新的线索,足以带我们直面真凶的线索。” …… 周肆点开程序,铵言市的地图呈现在他眼前,无数条道路彼此交错汇聚,如同显微镜下不断增殖的细胞,时至今日,它仍旧汲取着尘世的养料,野蛮生长着。 “裴冬寻求了至福乐土的协助,决定参与升格测试,以期羽化成仙。” 周肆眯起眼睛,仔细地研究着地图,“但要知道,李组长,升格测试可不是儿戏,它需要的设备繁多,场地广阔,还得有大量人手忙前忙后……” “所以呢?” “所以,只要我们找到了裴冬,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他们的老巢。” 周肆的目光落在地图上不断移动的红色标点上,疲惫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说来也巧,我正好知道裴冬的目的地。” …… 浓重的夜色下,Bt-24扑打着翅膀,轻轻地落在了高楼的边沿上。 落在一旁的麻雀注意到了这只颜色鲜艳,但又有些怪异的同类,它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却被Bt-24体内突兀的电机声吓退。 Bt-24歪着头,高清摄像头调整倍率,清晰地将目标映入眼中,如同猎鹰一样,至始至终它都紧盯着猎物。 “我、找、到、你、了。” Bt-24的声音生硬,就像一个老旧的打字机,但奇怪的是,空旷的夜里,无人向它询问。 镜头的倍率再次调整,视野逐渐变大,无数的车灯汇聚在一起,像是一道道流淌的光之河,它们从四面八方而来汇聚在那旋涡之中。 旋涡之上,天际线大厦静默屹立着,在它的最顶端,全息投影编织出娇媚的女人,她俯视着大地,向众生伸手。 金色梦乡,订制您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