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加莱回归》 1. 暑假 《庞加莱回归》全本免费阅读 高铁穿过隧道,穿过矮山,运营商“叮”地发来一条消息: “好客汉东……东胶市欢迎您!” 作为海滨旅游城市,正是旅游旺季,东胶市火车站挤得冒烟,拉客司机蒜苗席子似的挨在出站口。 张盛奉亲爹的命,来接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兄弟。这好兄弟的命运很有点不幸,从小没娘,爹走得早,但他爹不是一般人,当年敢从国家好单位出来,另起炉灶单干的上世纪大学生。他爹张报华能从一个军队转业出来的大老粗混到今天,重型机械上市企业老板,和他好兄弟的亲爹脱不了干系。 说是发小,其实就是养在他家长大的,说亲兄弟也没区别。 大热天的,火车站外头哪儿有车位?张盛兜了大半个小时圈子,气得也快冒烟了,才终于捡漏,正要倒车,一个电话打过来,一看来电人,“我操,才找着车位……出门不利啊!” “张儿?我到了,你车停哪儿了啊?”声音哑哑的,很好听。如果用网络语说,就是低音炮。 张盛天灵盖发麻,一眼看见杵在出站口鹤立鸡群的那个,“老陈??在这儿……这儿!!陈竟??陈竟!!!” 那高个头的年轻男人一下回过头来。这男人实在长一张好脸,穹隆的眉骨,两颗眼珠子跟洼进去了似的,鼻子看着又高又硬,一双浓眉,典型的北方男人长相。 可十万个北方男人里,怕也没有长他这个样的。 东胶市火车站不知道来了多少回了,但陈竟还头回看见似的,一步三回头,拉开车门,“咱们市这火车站谁建的啊?这是什么风格?德式风格?” 张盛哼哼道:“我又不是学历史的,你问我我问谁?不过以前上中学,老师不天天叨叨,德国人来建过什么什么下水道系统……没准儿就是那时候建的。” 张盛露出惊奇的神色,“你怎么问起这个了?核专业还研究这个?” “学校不研究……我爷研究。”这话听着很有些无奈。 嘿,怎么还扯上你爷了?陈竟他爸张盛都没见过,更别提陈竟他爷了。 张盛开车挤出火车站,“晚上你得跟我爸我妈一块儿吃个饭。不过不光咱们一家子,还有华叔叔……你还记得吗?就华善明,那个德国汉堡大学教授,回来探亲了,估计还有他带过来的几个华人博士生和朋友。” “行啊,几点过去?” “怎么也得五点多吧……怎么,你还有安排?” 陈竟好不头痛,“好不容易放暑假回来了,我得去看看我奶奶。你这是往家里开?往东拐……直接把我送我奶那儿吧,你等到点给我打电话。” 陈竟说是“我奶奶”,其实不是亲的,没有血缘关系,但的确和陈竟他爷有点渊源。 陈竟说要来,张盛刚把车开到楼下,就看见陈竟他奶拿着个马扎,要到楼下等着了。陈竟连忙下车,一手拎着徽州特产礼品盒,一手夹住马扎,扶着他奶往楼上走:“我来我就上门按门铃了,你到楼下来等什么?” 奶奶是建国前生人,如今已有八十几岁,不过脑筋还算灵活,没有神经上的老人症。 一见陈竟,奶奶就笑得咧嘴,跟亲孙子似的,叫他小名,“竟竟从学校回来了?长得真好……越长越像你爸爸了!” 老人见一面少一面,陈竟老老实实坐了小一个下午,听他奶说话。他奶虽没上过学,但识字不少,还看新闻,子女也供养得好,也算是个有见识的老太太。 他奶也姓陈,但不是巧合,是因为他爷。 年代特殊,他奶也命苦,不过七八岁,爹娘就都打仗死了,自己活不下来,叫他爷留在军官指挥部收留了一阵子,但没过几天,仗打过来,他爷也死了,他奶埋在死人堆里,最后叫他爷的朋友来挖他爷的尸体的时候,一块找到带走了。 是他爷的朋友把他奶从豫南一路带到汉东,次年打仗打完了,他爷朋友给他奶在东胶找人家安了家。 他爷和他爸都老来得子,按辈分来说,陈竟不该叫奶,应该叫姨,但他奶八十多岁,他才二十出头,干脆就叫奶奶了。 这些老故事,从小到大陈竟听了一万回,今天又听一回。 他奶大名叫陈三,这个简陋的大名却不是他爷给取的,是他爷朋友给取的。因为他爷给这外国朋友取中文名叫陈二,他爷的这外国朋友,就叫他奶顺着往下排了。 往常陈竟都听得耳朵生茧,但这回不太一样,等他奶再提起外国友人,他迟疑道:“奶奶,这个陈二有没有和你说起过……人鱼?” 他奶还以为这是东胶湾里的某种鱼,“竟竟想吃鱼了?是不是人家徽州的学校里不卖鱼吃?” 他奶每天也就看看新闻联播,哪里听说过人鱼,陈竟连问几声,自己也觉得荒谬绝伦,反叫他奶担心在学校里吃不到鱼,要打电话给儿女去市场给他买几箱海鱼抬家里去。 陈竟彻底放弃,但想起他爷的日记本子,还不死心,“奶,我学校里真卖鱼,我也不爱吃鱼……不过你还记得当初这个陈二在东胶呆了多久吗?他每天都干些什么?” 他奶叫他问得晕头转向,建国前的事,更是太年代久远,只说是陈二把她送到东胶来,委给一双没有子女的夫妇,当作养女,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陈二了。 他爷也是,在那个年头,大约是陈二给安葬的,可联系不上,就不知道葬哪儿了。 陈竟顿感头痛,光想着他爷留的日记本子,倒忘了他爷如今都不知道埋哪儿去了。 回想起他爷留下的日记本子里的狂话,陈竟突然有个更加荒谬的猜测……如果人鱼真的能让人实现长生的话,他爷也真的见过人鱼的话,那有没有可能他爷不是死了……而是还活着? 陈竟后脊梁骨淌下一滴冷汗,觉得自己自从看了他爷的日记本子,是有点魔怔了。 五点过十分,陈竟陪他奶唠了一下午,正要道别,张盛打来一通电话,“你还在你奶家没走是吧?你没走我去接着你,五 2. 酒桌 《庞加莱回归》全本免费阅读 来前路上,张盛给华善明百般编排,好似罪大恶极、穷凶极恶,酒桌人齐,才见是个个头不高的老头,穿着朴素,笑呵呵地,平易近人,看见陈竟,还记得陈竟的样子,同陈竟唠了几句家常,问了问学业。 张盛也是一样,等唠完了,陈竟瞧见他脸上惭愧的神色,看得一乐。 但叫他俩一块大吃一惊的,是接待宴上的这个外国人,按照华善明的介绍,居然是丹麦皇家科学院院士,哥本哈根大学海洋学的终身教授。 就算国外院士评选压力没有国内这么大,可也完全可以推知,克拉肯绝对不年轻了。 多看不礼貌,但陈竟实在震惊,多看几眼,竟也没看出年龄。似乎说三十岁可以,说四十岁也行,克拉肯这张有点儿过分英俊了的脸上没有衰老的痕迹,但人是一种极其成熟的气质,同酒桌上这一席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泾渭分明。 大约看太久了,隔着半张酒桌,克拉肯遥遥地向陈竟点点头,笑了笑。那双迥异于东方血统的深灰色眼睛埋没在高突的眉骨阴影下,微微的灯影之中,陈竟看见克拉肯的头发似乎也是某种深铅灰色。 酒桌上除了他俩,还有俩年轻人,一个是华院士的小儿子,另一个是华院士的学生。 华真思大约二十三四,刚刚硕士毕业,大约随母亲,个头高大,眼睛明亮,很有自信气质。张盛闲得在桌下给陈竟发微信,说华真思手上那块表是爱彼皇家橡树,一百多万呢,华院士真是藏富于内啊! 另一个华院士的学生刘杰,相比之下就暗淡多了,中等个头,戴一副黑框眼镜,不是东胶人,闽州口音,也不太说话,张盛打听出来是从国内本科考去德国读的硕博,毕业后就留在导师的海洋研究所了。 对此,张盛在微信上总结,“家都不在东胶,硬来,这不陪太子读书吗?” 陈竟在桌下回,“照这么说,克拉肯也是陪太子读书?” 张盛飞快瞥了一眼酒桌,“那不能,华善明又不是罗马大帝。人家不说了吗?来中国学术访问的,你听听人家那中文说的,比华真思都好,就不能是仰慕我国文化吗?” 推杯之间,交谈甚欢。桌上聊起海洋项目和船舶工程,张盛不是学这个的,无聊得要死,才拖着陈竟和他聊天,陈竟也不是学这个的,只能听个大概,但知道大约是华院士有回国意向,在聊一些国内的极地科考项目。 酒桌将尽,项目也聊到头,华院士一声叹息,说人老方知落叶归根,他虽离家近四十年,可还是要回来的。 酒桌上好些人等的就是这一句话,华院士一说,宾主尽欢,又是一轮畅谈。 克拉肯一个外国人,别在汉东酒桌上,陈竟原以为要格格不入,没成想兴许是没有语言障碍,竟真能聊得下去,酒量也好,如今看着不像外国人了,像少数民族。三个小时酒喝下去,已从古斯塔夫先生变成了克院士。 考虑到华院士的岁数,赶在九点前散桌,张盛已喝得神志不清,陈竟酒量好,脑袋还能转,但大人物有人管有人送,他们这些个年轻人就扔这儿了。 陈竟出门通了口气,找了个酒后代驾,刚刚回门,看见门前一道长长的影子,一抬头,见是克拉肯正在同张报华说话。 克拉肯傍在门边,他一进来,也低头看向他。陈竟活到二十来岁,鲜少有叫人俯瞰的感觉,这回算是感受到这种完全原始的迫压,喘气都不顺畅。 克拉肯高,但并不粗犷,也不笨重,恰相反可以说手脚修长,头颌合宜,这样的身体结构,叫陈竟这样的工科生看,只觉得充满了某种……强爆发的力量感。 克拉肯看他一眼,陈竟都好似心脏断跳一拍。 包间里华院士的小儿子和学生已和华院士一起叫人陪送走了,张盛他哥随着,只剩几个烂醉如泥的醉汉,陈竟正要去把张盛拖出来,忽然感觉如芒在背,一回头,却见是克拉肯在看包间里的人,并没有特殊在看他。 不知早先克拉肯和张报华都聊了些什么,两人一个海洋学教授,一个文化有限的企业老板,居然相谈甚欢,陈竟刚要打声招呼,把张盛拖走,张报华却忽然叫住他:“竟竟,克院士说要去海边走走,人家人生地不熟的,我看你也没喝多少……你给人家克院士当导游,带带路去!” 张报华也醉得不轻,和克拉肯哥俩好似的历数了东胶的好地方,“克……克院士从前来过东胶?” “很久以前了。” 张报华哈哈大笑,“我就听克院士的中国话说得像我们东胶话!有缘分啊!” 陈竟是真没少喝,不过是能喝,也不上脸,听见他叔在这攀关系,顿感头痛,把张盛托给他叔来送人的秘书,“行,那我给古斯塔夫教授当导游去,”他隐晦地给他叔纠正了乱七八糟的称呼,“叔你喝多了,先回去吧。” 他叔却依依不舍,叫他姨拖走了,还拍拍他,“克院士!竟竟……陈竟这孩子水性可好了!你叫他带你去,放一百个心就行!” 这儿离海边不远,从包间窗户里还看得见海,不过夜深了,海水浴场也关了,海面阒静,黑潮似的,偶尔泛起航标灯的些微光点。 陈竟拿出给外宾当导游的态度,“教授,从这儿走到海边大约二十分钟。您看是打车去,还是走、着、去?”尽管在酒桌上早听见了这位外宾普通话说得比桌上八成人都好,但陈竟还是没忍住,用对外国人的态度,放慢语速,一手摊开,另一只手作小人走的手势。 克拉肯笑了笑,“陈竟,我听得懂,不必给我做手势。” 陈竟冷不丁听见克拉肯叫自 3. 日记 《庞加莱回归》全本免费阅读 不论国内外籍,平易近人的院士陈竟见过不少,不过像克拉肯这样谦和、低姿态,而且因为年轻,还能说得上话来的院士,却是陈竟见过的头一个。 陈竟心里首当其冲是感动,不过感动过后,就是迟疑了。克拉肯看出他的心思,“你有话要问我么?” 陈竟说:“克拉肯,我方便……呃,问一下你的年龄吗?如果不方便说具体的,也可以说一个大概的区间?” 克拉肯一愣,随即也笑起来,拍了拍陈竟的肩胛,轻轻捏了捏他的肩颈,“没什么不方便的,你不是第一个向我问这个问题的。但口说无凭,如果有机会,我可以给你看一下我的护照,那上面的年龄要可信得多。” 陈竟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望,女人的年龄不好问,但男人的年龄未必不同样。叫他看护照,不等于没说?难道他还会和克拉肯一同出境? 不过往好处想,至少克拉肯没生气。 陈竟这句恭维有八分真心实意,“您看上去绝对比您的年龄要年轻。” 克拉肯不言,只看他一眼,陈竟怀疑是克拉肯听得出中文里“你”和“您”的区别。还好,这次克拉肯没有再逼他矫正,叫他含混过关。 陈竟问了克拉肯来东胶的日程安排,得知克拉肯明天在东胶海洋大学有一场讲座,大约只在东胶驻留二三日,有几分衷心地说:“如果您有空,可以在东胶多呆几天,东胶是个好地方,值得逛逛。” “那你会给我做导游么?” 陈竟一愣,看见克拉肯的微笑,终于放松一些,“悉听尊便。” “一言为定,等我下次来东胶,你来做我的导游。”陈竟同克拉肯一同傍在护栏边,涛声阵阵,陈竟神经舒缓下来,不过又叫克拉肯的话叫回神,“这次就算了,恐怕没有太多闲情逸致。” 克拉肯把手搭过陈竟的肩膀,轻微地压着他,“下周我有一个极地科考项目,坐科考船,从日本出发。陈竟,你要一起来么?” 陈竟一惊,疑心听错,“教授……我不是海洋专业的学生。” “我知道。” 陈竟想看清克拉肯的神色,可克拉肯脸上只淡淡的,这并不奏效,也根本推断不出克拉肯的意思。克拉肯是喝多了?可克拉肯看上去没有醉意。或者克拉肯是说场面话?可即使克拉肯说得好似“来我家吃饭吧”,这样的邀请,也根本不属于场面话的合理范畴吧? “教授,我——” “Kraken。” “好的。”陈竟开始头痛,“克拉肯,如果您不了解的话,我可以告诉您,我不是学海洋的,也不是干海洋工程的,我对这方面的专业知识一无所知。今晚我有幸和您吃饭,是托了我家亲戚的关系。” “国际海洋法并没有条例规定,只有海洋学毕业生才有资格登船。” 后知后觉,陈竟觉察出这似乎是句冷笑话。 克拉肯捏了捏他,“放轻松,陈竟。现在是七月份中旬,你不是正在假期么?九月份开学,我向你保证,你会赶得上秋季学期的课程。” 陈竟已经晕头转向,“教授……克拉肯,我也没有船员证啊!” 克拉肯胸腔之中促出笑音,这细微的震颤颤到他的肩膀,“陈竟,我当然不是叫你去给我开船的。你不是水手。我是这次科考项目的首席科学家,如果你很想在船上谋一份职位的话,可以做我的助理。” 太荒谬了。但对话似已叫克拉肯主导。如果对面是张盛,陈竟可以擂他一拳,笑骂“你小子他妈脑子有病啊”,但同他说话的是克拉肯,陈竟束手无策。 陈竟情知绝无可能登船,他不是干这行的,暑假也并非没有事做,但不知怎样拒绝,掌心已发汗,竟好似被攫住的猎物,“这个事也不是小事,等我……等我回去和家里人再商量一下,时候不早了,我先送您回酒店吧?” 克拉肯只是轻轻地把手搭在他肩上,但陈竟已有些呼气不顺。 克拉肯拍拍他,松下手来,“陈竟,放松。” 克拉肯碾灭烟,用纸巾包起来,暂收起来。等他走出许远,陈竟还在发愣,克拉肯回过头来,“不是送我回酒店么?跟上来。” 陈竟如梦初醒,“好的!” 也许并不要他带路,克拉肯也回得去。东胶地势起伏,常常叫游人晕头转向,但克拉肯的方向感不错,陈竟走着走着落在后头,也没要他指路。 一开始,陈竟在想要找个怎样的由头,拒绝克拉肯的邀请,但想了一路,最后反而想开,也许是克拉肯喝完酒随口一说,明早就忘干净了,但因为年龄的差距、身份的差距,叫他忍着头痛想这么多。 陈竟心里有些微不爽。 送到酒店迎宾,陈竟揣测学校已给克拉肯办过公务出差入住,正要道别,克拉肯按住他的肩膀叫他别动,“你等一等,我去取个东西给你。” 陈竟一愣,“什么东西?” 但克拉肯只看他一眼,已登上电梯。 陈竟走出酒店迎宾,到外面幽暗的停车坪,也不嫌脏,到外头没人的石阶上坐着,打开手机一看,已十点多。张盛和他叔喝得不省人事,张盛他哥早已毕业,跟着他叔做事,恐怕还要和海洋局的人喝第二场,只有他姨给他发了条消息,问他几点回去。 他这命说是倒霉,打小没爹没娘,可他叔他姨对他实在没得说,所以陈竟真是过得挺高兴,他虽没见过他早死的爸,可他爸交了个好朋友,叫他打小生活条件就不错,如今也有学上,真是不错了。 不过从前他和张盛这么说,张盛表情很一言难尽,说他要求太低。 陈竟想想,觉得也不是自个要求低,是时代好了。一样的事,一百年前,难如登天,一百年后,轻而易举。 不过唯独有点儿美中不足的,就是他爷疑似有精神病,不知道遗不遗传。 “陈竟。” 陈竟吓一跳,一个猛子回头,见是克拉肯,才记起这茬事儿,松下脸色,笑了笑,“教……克拉肯,您回来了。” 尽管十分钟前,他俩才搭伴儿回的酒店。可再见克拉肯,陈竟仍觉呼气不顺,这是身体条件带来的,在所难免。但除了身体条件,似还有点别的……但说不出。 克拉肯递过厚厚一本书,停车坪不亮堂,陈竟迟疑着上手一挲,才摸出是好几本叠一块儿了,而且很有些年头,有些破损,甚至是皮革质感。他 4. 人鱼 《庞加莱回归》全本免费阅读 陈竟登时想回去,问个明白,可微微的畏惧感,叫他决定先回去仔细看看。 他似是害怕克拉肯。可他在害怕什么?在畏惧什么?是在抗拒因为身份差距,不得不采取的上下级相处模式?还是在抵触克拉肯难以捉摸的言行举止? 抑或……只是害怕克拉肯本身?克拉肯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但他说不出,只隐约畏惧。 克拉肯给的日记本子有三本,路上陈竟还疑心是错认,毕竟那个年代爱写日记的可不少,传下做古董的更不少,但匆匆回家,匆匆翻看完,就再没有借口,推脱不是他爷留下的日记本子了。 他爷的这五本日记本子,照他爷抄的万年历排序,他爸托给他当“传家宝”的是第一本、第三本,今日克拉肯送的是第二本、第四本、第五本。 如果“人鱼”是他爷的臆病,那他爷这病犯了快十年没消停。第三本日记本子陈竟早看过了,如今在第二本、第四本,看见他爷“臆病”的始终。 第二本日记本子后半本,一九二七丁卯年,他爷在东胶看见了人鱼。 丁卯年年初,他爷调到东胶保安队,三番五次在码头瞧见一伙鬼祟的德国鬼佬。市里不叫管闲事,但他爷脑瓜子灵活,觉得这伙鬼佬肯定没干好事儿,要不是挖宝的,要不是盗宝的,当即叫人盯梢几个月,想来个盗中盗,黑吃黑。 但好不容易耐到机会,偷摸派人去搜,却没成想一件宝贝没搜着,只搜着……一条人鱼。 第三本日记本子是他爷在找人鱼的船上写的,写得满满当当一大本,但人鱼屌毛都没找着,更没写进去过。克拉肯给的这第二本,是陈竟头回在他爷的日记本子里看见他爷描写人鱼。 他爷也吓得够呛,“狗他娘的,这伙鬼佬杂耍团的?人鱼是什么鸟货?鱼日人还是人日鱼生出的杂种?生那么鸟大……赶明儿老子再去看看,小杂种气性不小,没把老子脑袋咬下来!” 可惜他爷文化有限,别说科学化描述,如今留下来的,只有他爷啧啧称奇的观后感。 德国佬发现人鱼失窃了,当即找市政交涉,他爷日记本子里不记事儿,只记心情,陈竟看了东拼西凑,约是市里也觉得奇货可居,说是要上报,实是要敲一笔竹杠,两头拉锯三四个月,最后却不是事儿办成了,而是人鱼死了。 怎么死的?约是自杀,他爷倒有点痛惜,说老子要早知你小杂种气性这么大,老子就给你扔海里头去了,也比叫你寻死好些。 第三本日记本子,就到一九三零庚午年了,他爷被调遣上船,要求追捕人鱼踪迹,力求活捉。船上有四门大炮,枪弹若干,从上海出发,一路南下,三歇五停,追到越南和马来群岛。 但说实话,这回出海,他爷是这么记的,“……狗他娘的,给老子一支保安队杂牌军,缺弹少药,叫老子去海上抓人鱼?还做他娘的长生梦呢,两千年前秦始皇叫他奴才出海都没老子磕碜!” 军纪不说,船上的嫖的嫖,赌的赌,出海三天,靠岸歇歇,他爷一开始还真惦记着找人鱼,到后头也索性不管了,吃喝玩乐,做春秋大梦。 海上漂泊大半年,鸟毛没有。 但陈竟看了,是真分不出这次航程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他爷犯病,幻想出来的,这第三本日记本子写得颠三倒四,他爷是骂一到海上,就他娘老做噩梦,可做的什么噩梦,他爷也不写,只要做了,就当日记一句,“狗日的,死杂种,老子睡个鸟觉都睡不舒坦!” 可他爷是在骂谁呢?这杂种是说船上哪个刺儿头,还是人鱼? 他爷的第四本日记本子,就没再说人鱼了,只有些含混不清的话,陈竟看不懂,也看不出是在说什么,“我没办法……我真没办法啊!我不能不做人,我他娘的肯定生做中国人,死做中国鬼。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李清照是这样说的对吗?” 打仗了,他爷的日记本子也变成了行军记录,第四本、第五本是陈竟没看过的,但这两本也约是最旷日持久的,两本皮本子,记了十几年。 十几年,他爷一手抹墙糊子似的烂字儿,也终于变得端正,虽是比不上书香人家留洋回来的文化人,但顿挫有度,横钩有力,和二十年前他爷写的烂字儿,已是天翻地覆了。 许是家传,陈竟看着第五本日记本子里他爷的字,心道好似自己。 一九四四癸未年,他爷在豫南写了最后一页日记,已会引经据典,“今亡亦死,战亦死,等死,死国可乎?”(注) 陈竟看完,心里杂沓,说不出的滋味。他奶从没说过他爷有精神病,如果只看他爷的第四本、第五本日记本子,他也认为他爷好好的,有什么病? 可如果不是幻想,他爷的日记都是实话,世界上难道真的有人鱼吗?甚至在第三本日记本子里,他爷说只要能抓到人鱼,就能长生……是怎样长生?吃人鱼肉吗? 陈竟觉得有点反胃,先收起日记本子,去卫生间洗了个澡。 先前不觉,兜头脱下短袖衫,陈竟才嗅到,克拉肯搭过的肩膀似乎留下一点他的味道。约是水生调的香水,混着烟草味,是股奇香,紧附着皮肉,要他耸肩递到鼻前,一打上水,居然有些轻微的海水腥味。 陈竟多闻了闻,心道:“果然外国人都好用香水。”他没沐浴露,于是把洗发膏抹身上冲了冲。 这个澡洗得心乱如麻,陈竟一会想想,不会真他妈有人鱼吧?那人鱼是什么样?安徒生童话里的小美人鱼公主?一会想想,克拉肯怎么会有他爷的日记本子?是他爷的日记本子遗失去海外了? 不对!陈竟遽然想通,是他爷的那个外国朋友! 克拉肯……是他爷那个外国朋友的后人? 年代久远,从他奶那也问不出什么了,但照他奶的那几句 5. 邀请 《庞加莱回归》全本免费阅读 人鱼传说古已有之,且不论东西,远在国内外文化会晤之前——陈竟也不是没听说过,昨夜熬到天明,上网恶补,把能搜出的人鱼网页都点进去看了看,也没理出头绪。 托他爷的福,除了大,他爷可以说没有留下一个描述性词汇来记录人鱼。 国内典籍,从汉初的《山海经》到唐代的《太平广记》,都有类似人鱼概念的生物,不过无疑是把人鱼描述成了一种不具备种族文明,甚至面貌丑恶的野生动物。但如果说西洋文化……就更无从考证了,跟神话故事似的。 陈竟查了一晚上,正儿八经的神秘报道没查着,查着不少日本的人鱼故事。 不过日本的人鱼故事明显也有一个中国化到西洋化的发展过程,从前也说人鱼面貌丑恶、脾性迅烈,甚至还有渔民打死人鱼、引发海啸的怪谈,不过到现代化,人鱼形象就变得美丽,甚至色-情了。 另有上世纪苏联某某报纸报道,黑海海岸发现千年人鱼遗体诸如此类的报道,但认真一查,也查不到引用参考,可信度和维纳斯与人鱼打赌这样的西洋神话故事也区别不大,陈竟忙活一晚上,可以说一无所获。 陈竟来得早,在海洋大学图书馆等着,边等边查人鱼,心情说不出的郁郁。 捎他进校的哥们儿和他聊了半个点就分道扬镳了,不过临到饭点,顺路经过,好心请他一杯咖啡,低头一看,看见陈竟看的书:《我们为何这样迷恋人鱼?》 “哟,看来你上那学校压力挺大啊?看这书?” 陈竟脸色一言难尽,刚要把这书扔开,哥们儿一脸“我懂我懂都是兄弟”,揽着他稍稍一坐,用压低气声说:“小美人鱼谁不喜欢?不过没事儿,小日本再多排两年核废水,小美人鱼上岸……说不定有生之年了啊!” 陈竟本就精神不济,还有人阴魂不散,一会在耳边说鱼头人身的美人鱼,一会说三头六臂的美人鱼,一会问半头足类算不算人鱼?恍惚之间,陈竟快要见到他爷。 等放了书,陈竟也用气声,玩笑似的说:“你怎么对人鱼这么了解?你海洋大学的,不会真有什么偷偷出海找人鱼或者私底里研究人鱼的项目吧?” 高中同学立时张大嘴,神色从“我开玩笑呢”变成“不是吧你来真的?”,说:“我操,要有这项目,这鸟学校不早上新闻了?还当什么末流985,他妈剑指C9了!”他摸摸陈竟脑袋,“邪门儿,陈竟,你脑子没出问题吧?” 陈竟一阵头痛,自觉失言,一看时间,已五点多,连忙匆匆别了高中同学,照海洋大学官网公告说的,克拉肯开讲座的图书馆教室去了。 克拉肯的讲座课题,陈竟搜了搜,似乎挺冷门,又在暑假,只有留校生来,没成想有不少人。 还没过去,已远远看见停在门边的克拉肯。倒非他眼神好,而是克拉肯太高。 冷气很足,克拉肯穿一件漂白的亚麻衬衫,头发打理合宜,颈子似乎坠着一块老款怀表,不知是作旧,还是古董,比簇着他的老师与学生们高快一个头。那种古怪的感觉,又出现在陈竟心里。 不论克拉肯是哪个国家的人,克拉肯的样貌与气度都是优异的,可克拉肯行走在人群中,唯独给陈竟一种古怪的感受,如果作比喻,便好似狼入羊群,而非羊入羊群。 但他人似乎并没有察觉这种差异,因为长得帅,彬彬有礼,而且好说话,甚至会中文,克拉肯得到了学生们,尤其是女学生们的欢迎,正有不少人举起手机拍照。 陈竟远远地看了一眼,微作迟疑,掏出昨日克拉肯留下的名片,照上面的电话号码发去一条短信:“我是陈竟,我在海洋大学,今天方便见面吗?” 他看见克拉肯也取出手机。他们相隔很远,陈竟蹲在通道口,埋没在人群中,然而克拉肯却精确地看向陈竟的方向,陈竟头皮炸麻,蹲着倒退几步,匆忙出了通道口。 手机“叮”地一声,“好的。六点钟学校南门见。” 陈竟本憋了一肚子要问的,是要直接上去找人的,可一见克拉肯,隐隐的畏惧感叫停了他。他畏惧克拉肯,这畏惧好似是天经地义的,正如人跳到海里会害怕,掉进狼窝也会害怕,而不单单是因为克拉肯贵宾招待的身份。 见第二面,陈竟已嚼透这点。但叫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何只有他畏惧,其他人却全然不察。 陈竟出校,找小店吃了碗馄饨,六点之前,导航回南门,提早在门口等着。 六点零二分,一辆学校招待的黑色奥迪开出南门,在陈竟面前微微一停。陈竟一愣,克拉肯已下车,打开车门,“陈竟,上车。” “我……” 克拉肯关上车门,微笑一下,“晚上想吃什么?” 这和陈竟想的完全不一样,他是来开门见山的,但冲着前头司机的后脑勺,大约是学校派出来给接待开车的,“人鱼”二字卡在嗓子眼儿,只能坐正了,“教授,我吃过了。” “我没有。” “……哦,”陈竟说,“那您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 “陈竟,你没有推荐么?” 陈竟一个字儿都说不出,他同克拉肯一起坐在后头,后头是宽敞,不是坐不开,可他坐得如坐针毡,冷汗沿脊梁骨淌。他也说不出这是怎么了,也许是觉察自己的畏惧,如今这份畏惧越发叫他局促。 学校派出来开车的以为陈竟是他们学校的学生,倒头给了他个“你这孩子不懂事”的眼神,好不自来熟,笑哈哈地同克拉肯说起东胶的特色菜。 克拉肯微笑以答,陈竟挨着车门,抓着裤子的手筋骨迸起,真是度日如年。他本以为这回没他事儿了,却没想到克拉肯应着话,手却搭过来,捏了捏他脖子,轻声说:“陈竟,放松。” 捱到停车,从停车坪出来,陈竟一看,是家要预先订座的小馆,连忙倒头去说,学校派出来开车的却说人家古斯塔夫院士早找人订好了,你这孩子,不赶眼色,哪个系的? 后知后觉,陈竟知道自个儿是叫人捉弄了,气冲冲地到门口,却见克拉肯竟在等着他,看见他脸色,克拉肯笑了笑,“陈竟,今天不开心?” 有火无处发,陈竟过去压低声音说:“教授,您既然能把我爷爷的日记本子找出来给我,就应该知道我今天来找您是 6. 他爸 《庞加莱回归》全本免费阅读 七月下旬,陈竟坐上了从汉东东胶机场飞日本北海道新千岁机场的航班。 直到飞机起飞,舷窗中已是茫茫海色,陈竟仍时不时恍惚一下,疑心是从他爷那儿遗传来了家传性臆病。这样轻率地签署合同,陈竟心里半是后悔,半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亢奋。 他同克拉肯详谈过了这次“极地科考”的航程与日程,是从日本室兰市内浦湾出发,航入太平洋,驶经科曼多尔群岛,一路北上,进入白令海,然后跨越白令海峡,最终进入极地地区与北冰洋。 “极地科考”结束后,会进入大西洋,最终在加拿大纽芬兰岛停泊,届时陈竟会转车去机场,坐国际航班回国。总航程预计约一个半月。 尽管与克拉肯谈了几日,陈竟仍不肯相信。 说实话,去捕捉人鱼,可信度还不如坐船偷渡。克拉肯看出他的疑心病,于是给他看了“极地科考”项目的相关立项合同和国际审核合同,并且越过他,联系到了张报华与宋立红。 张报华与宋立红起初也十分吃惊,然而托人调查过后,发现的确有这么一桩国际联合远洋科考项目,从日本室兰市出发,由克拉肯负责。 尽管他们也并不清楚怎么会邀请陈竟,可对一个放假的学生来说,总也不算坏事,因而叫陈竟自己抉择。如果陈竟答应,他们去给陈竟办手续。 从理智上说,陈竟认为应该坚持拒绝,可约是年轻,自从克拉肯向他坦白,陈竟连着几晚睡不好,梦里总梦见惊涛骇浪,好不惊绝。 再见克拉肯,既有恐惧,又有亢奋,逼他在冲动之下,签署了这份登船的保密合同。 不过手续是克拉肯为他办的,不知走了什么渠道,比他叔那头快得多,短短几天办下来了多国签证和登船手续。 如今木已成舟,悔是悔不成了。陈竟脑门儿冒汗,只好自我安慰,心道:我坐的正经国航,走的正经航道,既不是偷渡,也不是遭电诈,未来一个半月里,应该也不能违法违规吧? 克拉肯与他相邻,不知他的紧张是否有这样明显,克拉肯说:“陈竟,不必紧张,航班很快到,只是向东飞一个时区。”安抚似的,他拍了拍陈竟置在膝头的手背,陈竟好似触电地一缩。 陈竟天生好强,觉得做人就要顶天立地,受不了一点儿弱势,可自打认识克拉肯,一回两回三回地,他好似成了鹌鹑。挨着克拉肯,骨头都是僵的,不过仍切齿道:“我知道。” 他双眼紧闭,平心静气,忽然胳膊一碰,低头见是一本护照。抬头再见克拉肯,他兀自较劲,克拉肯却仍是淡淡地,同他笑了笑,“你看看,比你想的是要年龄大,还是年龄小?” 陈竟一愣,才记起在东胶海边的话,没成想竟真有他与克拉肯同出境的这一日。 陈竟接过来照克拉肯的出生日期一算,重递回去,没吭一声。克拉肯却轻轻叹一口气,说:“陈竟,看来我叫你前几日的好学生作派给欺骗了。前几日你还尊称我为‘您’,叫我教授,如今登上航班,成为我的助理,却已对我的问题不作理会了。” 他铅色的眼注目向陈竟,带有强烈的压迫性,“是这样吗,陈竟?嗯?” 陈竟后脊梁骨一炸,往椅背里缩了缩,暗骂一声“老妖怪”,刚要恭维,脸色却变了变,忍不住冷笑:“克拉肯,于公我是应该叫你尊称,不过于私……古斯塔夫教授,您打算什么时候才肯告诉我,你手里的我爷的日记本子,是从哪来的?” 此事陈竟早已问过,可没有问出答案。这叫陈竟非常恼火,认为克拉肯绝对是在故意欺瞒。比起克拉肯说的神秘生物学,克拉肯本人显然要更神秘,且有故作神秘的嫌疑。 “陈竟,我已同你说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在项目结束后一定会告知你。这也是一种保险,以防你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后,便反悔退出项目,不是吗?”可克拉肯没有动摇,甚至微笑了下。 陈竟好似走气,飞快地萎靡下去,“我都签了合同了……哪有反悔的余地?” 克拉肯向空姐要来薄毯和眼罩,体贴地递与陈竟。尽管在这几日的短暂相处中,陈竟判断出克拉肯这副绅士的作派,是出于良好的素养,可同为男人,陈竟仍有点儿水土不服。 “陈竟,睡一觉吧。” 陈竟不得不接过来,低声嘀嘀咕咕,“刚睡起来,我不困。” 但陈竟很快就睡着了。想来实在奇怪,清醒地同克拉肯挨在一起叫陈竟紧张得冒汗,可睡着了,反而十分安心,好似在家。 凌晨的航班,清早便抵达新千岁,两人坐接驳车,不过两小时车程,已进入北海道室兰市。 恰是阴天,天色初亮,驶过白鸟大桥,陈竟看见阴郁的天色中雷光阵阵,急促的雨点抨击着车厢,海面黑沉沉的,令人不安。 同家里人发过消息,手机叮叮直响,张盛连连骚扰,叫陈竟给他拍几张白鸟大桥的照片,说是柯南某某集的名胜地,但陈竟没看过这动画片儿,更没有拍照的心思,静音一关,想着他爷的日记本子开始发疑心。 人鱼是……真实的吗?如果是真的,人鱼有什么习性?是一个同人类相似的哺乳类物种,还是具有神秘色彩的神话物种? 司机是日本人,只会一点蹩脚的英语,陈竟飞快地瞟了眼,压低声音同克拉肯用中文说:“克拉肯,你见过人鱼吗?” “见过。” 哪怕陈竟早有准备,毕竟这样一项耗费甚巨的捕捉项目,绝不会是空穴来风,可这么一听,仍然震惊。他拉开距离,惊疑地端详着克拉肯,“你真见过?能仔细说说吗?” 陈竟是无神论者,而且是不可动摇的无神论者,然而“人鱼”带有的神秘色彩实在太重,至此他仍认为也许是臆病,而且就目前来看,甚至也许是群发性臆病,类似于上世纪的气功热……尽管科技水平已不可同日而语,但也许每个世纪自有每个世纪的“臆病”。 克拉肯说:“我想不光是我见过。你爷爷、你父亲都见过,他们也和你一样,都做过一样的事。” 陈竟一惊,险些从车厢中跳起。他爷不必说了,留了套日记本子,记得明明白白,可他爸……他爸也一样出海找过人鱼吗?? 但他爸早已死了,更没给他留下什么,实在已无从考证。 陈竟说:“我爸……我爸也出海捕过人鱼??” 克拉肯傍在车窗边,约是回忆,目色微散,“一九八-九年。” 陈竟没想到居然还有具体年份。他登时联想到什么,“克拉肯,你见过我爸?” 陈竟心道真他妈不争气,可实在是实打实的紧张,一来是重想起长生人的传说,二来是 7. 登船 《庞加莱回归》全本免费阅读 陈竟也有点儿尴尬,不过好在已快抵达室兰市的港口。在国内出发前,陈竟仍有些微抵触,以为既然从日本出发,那想来肯定是艘日本船,他不爱坐日本船,可今日到港口,远远一眺,只见深色船身上鲜明的白色漆字:“Ocean Evolution”。 海洋进化号。 陈竟联想起克拉肯说过的达华氏基金会、神秘生物进化学,再看见这一串英文,心里说不出的一阵不安,好似一脚便要踏进深渊。 处理好身份手续,陈竟领到科考船多层分布图和日程表。临登船前,克拉肯请人叫来陈竟,看见陈竟魂不守舍的神色,冰凉的手搭在陈竟肩颈,低声一笑,“陈竟,平常心,放轻松,不要这样紧张。” 他捏了捏陈竟,口吻微微沉郁,“我向你保证,不论怎样,你会好好地回来。就像你爸爸一样。”陈竟一愣,等得抬头,克拉肯却已松手,淡淡地示意他去登船。 陈竟心情实在复杂,同一个人,竟会同时叫他觉得畏惧和安心。大约宗教正是这样的东西,可他是无神论者,实在无法坦然接受这样的事实。同时更觉得沮丧,这是男人的失败,也是做人的失败,在克拉肯面前,他好似一个毛头孩子。 陈竟暗骂一句脏话,深吸口气,“没事儿,合同都签了,就算出意外了,我也不后悔。” 大话说出口了,陈竟再没法回头。托克拉肯的福,叫他挂了个研究人员的虚职,因而住宿条件要比普通海员好不少,是双人间,宿舍有两张单人床,一张置物桌,还有一间狭窄的盥洗间。 等安置好行李,陈竟无意找到会议室,才见会议室中已聚着许多人头,里头竟还有见过的熟人。 华真思正在其中高声讨论,兴致极高,嗓门也大,但说实话,华院士小儿子的英语说得比他那蹩脚中文好多了,会议室方才在谈什么,陈竟是没赶上,只见华真思长得不错的面孔上,显出一种野心勃勃的年轻光彩。 刘杰竟也在这,赘在华真思旁边,仍是默不作声。 陈竟从兜里一掏,看一眼日程排表,才记起是有一次简会。他暂没进去,先看了看会议室中的人员构成,已来了二十来人。 虽然亚洲面孔是具有相似性,但在陈竟眼里,各个国家、各个民族是不一样的。除了长相,更是一种说话的神态与神气。略略一看,陈竟判断出里头有几个日本人,还有一个约是印第安女人,岁数不大,肤色黧黑,也不吭声,叫陈竟想起夜猫子。 陈竟刚一进来,她就紧紧盯着陈竟,陈竟直起鸡皮疙瘩,心道:“她看我干嘛?”于是主动坐到她旁边,用英文试探,“你叫什么名字?” “莱妮。” 陈竟等了一等,但莱妮再不说话了。陈竟严重缺乏经验,不会同同龄女人相处,好不头痛,刚要装作去倒杯水,回来顺水推舟地换个座位,莱妮却突然抓来一张纸,写了一串号码,“这是我的房间号。” 陈竟有些惊悚,“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我需要给你一个……这样海里的……才不会带走你。”可不知是陈竟的听力太差,还是莱妮的话里掺杂了印第安语,陈竟根本没听懂莱妮在说什么,只觉得莱妮的嗓音好似一阵风,吹过就走了。 不过陈竟已反应过来是误会,且试图理解莱妮的话,“你是要送我什么东西吗?” 莱妮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不再理会他,只在喉咙里咕咕哝哝地说:“八点……八点你来找我,不,八点太早了……九点,九点吧,九点你来找我,我给你……” 陈竟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你要我九点钟去找你吗?” 可不论他怎么等,莱妮也已不再与他说话了。陈竟觉得邪门儿,试图去看莱妮在画什么,莱妮并不遮掩,可陈竟也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只猜约是某种复杂的图腾。 陈竟认输了,这时华真思却迟迟地认出他,大步到他面前,和他同样惊讶,用英文说:“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你长得很帅,我有印象,你是叫……” “陈竟。” 华真思哈哈大笑,同陈竟兄弟似的友好一抱,“真不好意思,我这个坏记性。我记起来了!原来你就是古斯塔夫教授去中国要找的人,教授为你把这次项目拖了好久……终于等到你了!航程好运!” 陈竟愕然,正要追问,但华真思过分热心,已同他挨个做人员介绍,这是日本某某研究所的某某,这是挪威某某大学的某某,毫无疑问,都是海洋生物学、进化生物学甚至人类学相关的学者,陈竟一个纯门外汉,本科还没毕业,压力陡增。 其中有一位华人女士,华真思刚说:“这是Scripps海洋研究所的Sofia……” 但这位女士已跨过华真思,同陈竟握手道:“周子强,幸会。” 陈竟终于听见一句中国话,眉头一松,心道他妈的,除了克拉肯,船上终于有人是说中国话了。其实他英语还成,不然也上不了好学校,可他有点儿应试英语,听力还过得去,口语就一般般了。 他一握手,十成十的真心,“您好……幸会幸会!” 会议室当中已快人齐,陈竟把人挨个儿认了一圈,也没记住几个,不过却认识一个香港老板,叫王家望,三十余岁,祖辈在香港与海外经商。正是三伏,他西装革履,戴一块金劳,不过个头不高,且舱内幸有空调。 同陈竟一打听,王家望打听出陈竟也是门外汉,登时亲切起来,说起饶舌的港普,并拉他去角落,窃窃私语地首先问他,你也捉到过人鱼? 陈竟摸不着头脑,说没啊,我要捉到过人鱼,还上进化号干什么?王家望连忙追问,那是你爸爸祖公捉到过人鱼吗?那要是上世纪的事了吧?还能留下影像资料? 陈竟眉头一皱,都否认下来,也不提他爷的日记本子,王家望闻言,把眼一瞪,重新上下打量他,说那你是怎么上得来进化号的?你知不知道…… 王家望这段话只说了一半,陈竟正奇怪,问他知道什么?可王家望忙不迭摇摇头,再闭口不谈了,反催促陈竟快开会了,快些回去。 挂着克拉肯助理的职位,陈竟才反应过来,在一切有克拉肯参与的会议场合,都要坐在克拉肯旁边,给克拉肯做事。所幸他已提早同克拉肯说过对海洋学、生物学都一窍不通,克拉肯也没吩咐他参与研究,不过是记个笔记,办办杂事。 王家望看见他竟是克拉肯的助理,眼神好不惊异,陈竟看得暗骂 8. 标本 《庞加莱回归》全本免费阅读 不写还好,一写他更像走后门的了,去干什么?告别人的状?尽管走后门也是事实,可陈竟觉得烦心,一边琢磨着克拉肯的意思,一边叠几叠塞回裤兜, “进化号”的非设备和非动力机舱区域有六层,最大排水量逾万吨,自持力九十天——即在不靠岸补给的条件下,以船上的储备物资和燃料,能持续航行九十天。 陈竟在船上直打转,却越转越不对劲。他对海洋学和生物学是一窍不通,这没办法,没学过,可赖他的专业和个人爱好,对军工设备还有几分熟悉,在“进化号”内外打了个圈子,陈竟发现这是艘海军化的科考船。 甚至,陈竟合理怀疑,这船上装载有军工武器。 看来……这次“特殊项目”对捕捉活体人鱼,是信心十足啊! 虽说他不是人鱼专家,甚至人鱼对他来说还是个未证实的新鲜玩意儿,可依据其他学者的口风,显然是更倾向于把人鱼看作一种未曾完全捕捉到过,以至饲养起来,供外展览的深海物种。 既然还在生物圈,属于海生生物,以目前的科技水平,不是大炮打蚊子吗? 尽管想到此处,陈竟心里隐觉不对劲,科技发展是日新月异,可十年前八年前以至二十年前,也没差到连一个海生动物都捕捉不到,打捞不上来的水准……怎么自他爸一九八九年那回以后,至今还没有进展? 这里头定有内情,但陈竟不是干这行的,只略略一想,便不管了。 从二层甲板回船舱,正撞见王家望。看脸色,王家望原是不想搭理他的,可约是想起他充值充成克拉肯的助理,于是亲切地挨过来,不过港普已换作英文,同他邀请:“我要去四层的标本室,你要不要同我一起?” “标本室?鱼类标本室?” 王家望一笑,好不自得,压低声音说:“是人鱼标本室。” 陈竟一惊,心道:“不是没捉到过吗?”他也愕然地说:“人鱼标本??” 王家望有意见他的惊愕,因而更加自得,卖人情似的,同他窃窃地说:“这是我们家族的荣幸。二零一四年,我从北大西洋丹麦海峡的冰岛渔民手中,花高价交易到一条人鱼,询问过家族意见,我为其命名为‘克莱尔’……小克莱尔也是当世仅存唯一的人鱼标本。” 王家望脸上显出与有荣焉的神色,一路同陈竟夸夸其谈,赞美小克莱尔出水时是多么美丽,是当之无愧的小美人鱼,他们家族又是多么热爱海洋学,才花重金为海洋生物学作出这样大的贡献。 吃萝卜放屁,真是没完,陈竟听得头疼,好不容易捱到标本室,才见已有几个学者,正围立讨论人鱼的物种分类。 撇下王家望,陈竟凑过去一看,却发现不是塑化技术制作的生物标本,根本不具有可研究的肌肉组织和脏器结构,只有一副人鱼骨架。 而且同陈竟预想出的深海凶兽大相径庭,按照标本旁边的长度标尺,从人鱼与人类高度相似的颅骨到鱼尾的鳍棘,只有短短的一米七,陈竟看了大约一算,按照人鱼上半身的长度,如果是一个人类,恐怕不过只有一米四、一米五……这是一具雌性人鱼标本吗? 同时,人鱼的骨骼显现出与人类羟基磷酸钙的骨骼成分不相同的颜色,呈半透明,叫陈竟联想起某些深海鱼的鱼骨。 这样一具死亡已久的尸体,一副毫无生机的骨骼,这样真实,寻常得好似从坟里刨来的骨头,反倒叫陈竟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想起苏联某某文汇报在黑海海岸掘出千年前的人鱼古尸这样的假新闻。 “这人鱼标本……只有骨头?” “人鱼尸体不好保存,腐烂得太快,来不及做塑化保存。”正是克拉肯低沉的声音,克拉肯也进了标本室,约是刚洗了澡,陈竟没回头,便闻到一股潮湿的味道。 克拉肯说:“只能保存下人鱼的骨骼,不过如今这副人鱼标本的骨骼结构也并不完整,一部分取下来去做研究了,这副标本至少有一半是浇模。” 果不其然,克拉肯的发尖潮漉漉的。不待陈竟开口,克拉肯垂望他,淡淡地说:“如果你对人鱼感兴趣,可以去看保存的影像资料。那些东西比这标本要可信一点。” 克拉肯说的是普通话,标本室中不过只有他与王家望听得懂。首席科学家这样说,王家望洋洋自得,自视老钱家族的作派之中也不免有一丝尴尬。 陈竟一愣,“还有影像资料呢?我去哪儿看?” 克拉肯审视了陈竟一阵。这种眼神,叫陈竟后知后觉地开始不安。他同克拉肯相处,最想不明白的正是这回事,他和克拉肯不都是男人吗?怎么一到克拉肯面前,心脏便疾跳得好似要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根据经验主义,这是危险的预感。 他也紧盯着克拉肯,较劲似的,僵持半分钟,但克拉肯的神色分明没有变化,他却就是心里突然松了口气,好似打出一场小胜,本能觉得……克拉肯似乎改变心意,放过他了。 克拉肯按了下他肩颈,温和一笑,“你跟我来,我去找台播放设备。” 陈竟紧赘上去,本能过去,却开始在理智上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回事?他是在同谁较劲?克拉肯是真的与他“心意相通”,在他较劲时,也同样不言地胁迫他吗?别是出海刚一天,就脑子出问题了吧? 陈竟顿感不妙,心道:“我他妈不是有被迫害妄想症吧。海员的心理疾病症候群还包括这?” 不过输人不输面,诸上惊疑种种,陈竟只是暗想,口中要说的仍是人鱼,“那也就是说这个人鱼标本不可信?之前开会,会上不是说人鱼的作战能力……捕猎能力非常强,但我看这个标本的类人部分结构,换成人不过也就一米五几……” 陈竟微一琢磨,“如果要叫一帮一米五几的大活人带几把冷兵器去捕猎抹香鲸,不太可行吧?” “标本室中的只是一具雌性人鱼幼体。按照人的骨龄换算,大约在十一二岁。”克拉肯说:“如果人 9. 噩梦 《庞加莱回归》全本免费阅读 陈竟非常拙劣地掩饰下去,“没有,我就问问。” 克拉肯一声笑,陈竟佯作无事,飞快地点开第一份录像,可不知是克拉肯没有洞悉他的心思,还是故意捉弄,开始同陈竟说起“进化号”的船员,“如果你要同船员交朋友,那大约只能说英文,其中有几个有过捕鲸工作经历的日本水手,英文也说得不是太好,做朋友怕是有些困难。” 陈竟心中暗骂,不过脸面仍托在这段录像上,“没事儿,我就随便说说……看录像吧,这是人鱼的录像?怎么黑黢黢的?” “夜里拍的。” “哦,原来如此……”陈竟一下反应过来,这他妈他能不知道?长俩眼珠子当电-炮的?果不其然,克拉肯胸腔间震出一声低笑,在他身旁俯下身,同他一起看录像资料。 克拉肯说:“这不是专业人员的录像,是走远洋货运的船员为记录天气才拍的,质量不佳……但依据研究经验,除非风暴、雷暴这样的极端天气,人鱼鲜少会逗留在海面,甚至靠近船舶。如果人鱼进入深海,尚难以记录和追踪。” 陈竟眉头一皱,把这段录像来回放了好几遍。 录像已做过高清处理,并做过节取放大,可暴风雨夜中的大海好似墨水,只有船舶上有微弱灯光,照亮船身,已是摇摇欲坠,更何说照出海面?唯独一道闪雷劈过,在这短暂的几帧之中,陈竟放大看,在这可怖的风浪之下,似乎有一条疾梭过的鱼尾。 看过录像,陈竟更加心事重重。 留下的录像资料并不在少数,证实出“进化号”也许是一项筹谋多年、准备充足的捕捉项目,叫陈竟觉得自己似乎也已离人鱼更近一步。 尽管人鱼的相关录像无一不都是在极端天气下拍摄的,可并非每段都是劣质录像,模糊得剪辑一下就能上怪谈栏目做娱乐大众的假新闻。从其中几段录像之中,陈竟已看见了与人高度相似的头颅。 作为首席科学家的助理,陈竟却基本没事儿要干,早早回到宿舍,刘杰没他闲,宿舍没人,直闲得陈竟坐立不安、屁股着火,先看了一阵核工程专业的电子书,学不进去,又看闲书的电子书,也不认识字儿似的。 终于捱到快九点整,陈竟提早十五分钟出门,五分钟到莱妮门口,兜了五分钟圈子,心道我半夜来敲人家的门,不能叫别人误会吧?又想莱妮叫我九点来,我提早来十分钟,莱妮不能生气吧? 手表没走到九点整,门倏地开了,露出莱妮那张夜猫子似的脸,不知是否夜猫子好夜,陈竟见莱妮一双眼竟会闪光似的,看得他一激灵,打的英文措辞也忘了个干净。 莱妮从门中伸出一只手,手里是手指长的木瓶,看粗粝的刻痕,大约还是莱妮手工做的。陈竟一愣,可莱妮已把这木瓶塞进他手中,咕咕哝哝地说:“带着它……海里的……会带走你,它会庇佑你,叫你免于……” 陈竟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英文听力,可莱妮也没给他复听的机会,说完便关死了门。 “……”邪门儿。 陈竟低头,好一通打量,这小木瓶串了根线,如果没认错,这应该是根钓鱼的鱼线。小木瓶里还塞了些碎屑,陈竟不认邪,把瓶塞子抠开,只见一些磨碎的干花干草,好似香料,可味道是真奇怪,一闻提神醒脑,和嗅盐似的。 陈竟迟疑着把这“异国友人”送的小木瓶项链似的戴到脖子上,说实话,鱼线割脖子,可也是心意。也许是印第安人的某种纪念品? 等回宿舍,见刘杰已回来洗漱了,陈竟忙不迭把小木瓶塞衣服里头,上去打探:“刘杰,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莱妮的?女的,岁数不大,看着……像印第安人?” “莱妮?”刘杰眉头发皱,思索片刻才记起这一号人,“不算认识,只是见过,我没同她说过话。不过听华真思说……她是北印第安人和因纽特人的混血,在他们那个部落里是Shamman。” 刘杰漱了口,“华真思说这是北印第安语,意思是智者。不过我听他意思,就是部落巫师。” 陈竟一愣,心道:“他妈的,船上还真有巫师??”不过面上不动声色,只配合地愣一愣,玩笑说:“不是去捉人鱼吗?怎么巫师都找来了?‘进化号’到底是去科考的,还是去作法的?” 这当然是玩笑话,可刘杰听了,竟非常严肃,更正道:“不是,陈竟,去捕捉人鱼……远远要比你以为的要更复杂,我们至今对人鱼的习性和智慧都了解得太少,登船前我也从华老板那看了一些人鱼的研究资料……” 刘杰有些惭愧,“尽管我应该秉持一个科学公正的态度,但我仍然认为人鱼是一个……难以解释,甚至有点邪性的物种。因纽特人信仰万物有灵,相信巫师能与万物沟通,也许莱妮是必要的。” 陈竟一愣,没成想这通话居然是从刘杰口中说出的。 刘杰漱完口,去背包取出一个小小的护身符香囊,神色也更加惭然,“这是我妹妹听说我要回国,去妈祖庙给我求的,保佑出入平安,我也带上了。” 陈竟愕然,心道不是吧,你来真的?一百句话涌上喉咙眼,最后屈从给人情世故,笑呵呵地拍拍刘杰,恭维道:“果然还是你们干海洋学的有经验,我要早知道,我也去庙里求个了!” 他不动声色地摸了摸短袖衫里头的小木瓶,打探问:“那莱妮这样的巫师,在船上有没有什么职能?譬如给每个船员做个护身符?” 和刘杰说话,实在比同克拉肯说话舒服太多,不会叫陈竟一见就打哆嗦,疑心是已叫克拉肯洞悉了自己的小把戏。果不其然,刘杰一脸茫然,说:“我没听华真思说过。莱妮是Shamman,在部落里也是有地位的人……我想没办法这样麻烦人家吧?” 果然,这小木瓶只有他得了。可这是为什么? 在“进化号”睡的第一夜,陈竟倚在床头,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夜里起风浪,拍碎在第一层甲板上,“进化号”全速前进,已进入太平洋,微微闪烁,好似太平洋中的孤灯。 陈竟往外头一看,心想一九八 10. 风暴 《庞加莱回归》全本免费阅读 这是一九三零年他爷的日记本子,不是他带到“进化号”上的他爷的日记本子。 陈竟陡然心生绝望,他强压下去,重提溜起王胜仗审问道:“我屋里点灯了,亮得很,你看清楚了,我是谁?叫什么名字?” 王胜仗约是没想到要溺死在海里头了,竟还要受这样一回折磨。两眼一闭,哆嗦吼道:“报告连长,你叫、你叫陈国业!” 陈竟吼得更响:“我叫你睁开眼!看清楚老子这张脸,他妈是陈国业?!” 王胜仗把眼别开条缝,视死如归:“报告连长!你不是陈国业,是南洋特别卫队的大队长,是‘捉龙号’的老大,是我王胜仗打娘胎里头最——” “你他妈再多说一个字,老子把你扔海里去!”王胜仗一哆嗦。 陈竟一阵咒骂,看来这艘船就是他爷日记本子里记的那艘下南洋找人鱼的船了,捉龙,服役年龄九十年的大清船,捉鳖都他奶奶的费劲。陈竟把日记本子别进裤腰皮带,扔开王胜仗,颠簸着踹开门,“驾驶室在哪?带路,带我去找船长!” 船长是老海员了,听口音是闽府人,连同大副二副和几个水手,都是船长同宗族的叔伯,经验丰富,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捉龙号”服役太久,补补修修,根本不能同钢铁的新式船舰相比。 如今桅杆断了,偏不偏航已是小问题,当下最怕的是甲板积水,灌进船舱,甚至同风浪内外夹攻,打破“捉龙号”几十年来的“补丁”们,届时船灌足水,船上的近二百号人今夜都要葬身海底。 陈竟心里有数,如果他爷死在南洋了,那今日也没他这个好孙子来重遭一遍罪了。可小命攸关,心情实在好不起来。 陈竟同船长与船长叔伯一通气儿,得知如今果然是在南海,下一个要停靠补给的口岸是法属安南的西贡——陈竟照航海地图上一比,认出正是越南胡志明市,本照计划,后日就到西贡,但如今是没影儿了,活过今晚,已是死里逃生。 方才甫一出门,陈竟已命王胜仗传下军令,都赶紧滚出来,能干什么干什么,抬杆的抬杆,舀水的舀水,可他爷果真不骗他这个好孙子,好一支保安队改编的杂牌军,死到临头,还有喝大了起不来的。 陈竟眉头阴郁,靠着舷窗,盯着漆黑夜空中劈过的雷暴。 心里发火,喉头发痒,他无比顺手地从裤腰带上一摸,摸下烟袋,撕张纸条卷了根旱烟。旱烟劲儿大,真抽不惯洋牌烟,可点上了,陈竟才登时反应过来,他这是做什么?他爷早年干过流氓,他可是好学生,不抽烟,这是做什么? 危急之中,陈竟心里头毛骨悚然,疑神疑鬼地四处看,心道:“他妈的,不会是我爷显灵了吧?” 船长侄子见他这副神色,道他忧心,劝慰道:“陈长官,下南洋这条线我也走了十几年了,一年到头,就是这几个月海上要刮大风、下大雨,可不长久,兴许不等天明,风头就过去了。” 陈竟紧咬着烟,斜楞一眼已开始掷圣杯问妈祖的二副,切齿道:“但愿吧。” 陈竟匆匆出驾驶室,正看见王胜仗没骨头似的趴在地上磕头,口里念念有词,细耳一听,是说的什么“东拜玉皇大帝西拜王母娘娘再拜关二爷三拜南海龙王饶小的一命”,陈竟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在王胜仗腚上,骇得王胜仗道是王母显灵。 下到船舱,离士兵房还有大老远,陈竟已闻到一股尿骚味,脸色更阴,竟有拔-枪的冲动。不过这回他强忍住他爷显灵,快步穿过去,把吓瘫的一路踹起来,到已开始积水的底部同水手一起往外泵水。 水手也吓够呛,可总比保安队争气,煞着脸,挤着笑:“长官,这出力气的活儿,您来亲力亲为呀?” 陈竟掖掖裤腰皮带里的日记本子和烟袋子,似笑非笑,“老子要走狗屎运死海里头了,去阎王老儿那报道,他也要问我一句,长官你亲力亲为?” 什么叫倒霉催,他爷显灵,如今把他显进大海里干了半宿的苦力活,幸好陈竟体格好,打小锻炼,体能更好,连干半宿,也还吃得住。等干半宿了,陈竟才想起如今他升辈分了,已从孙子成爷,用的他爷的体格,看来他爷年轻时候体格也不错。 至天色熹微,约是他爷福人有福运,风暴把“捉龙号”刮得烂糟,但没干漏,熬过这半宿,风浪竟也小了。此事陈竟是早知晓的,可见风小了,雷也小了,心里吊着的最后一口气儿也算舒出去了。 趁风息雨平,一帮水手忙赶到甲板上来,扶桅杆的扶桅杆,拉缆绳的拉缆绳。 陈竟看得上火,一不干事儿,竟又想抽他爷的旱烟,索性也亲身上阵,拉了缆绳,爬到一根副桅杆上去,令人指挥着拉索系结。 可攀在杆子上,陈竟突然听见一阵咔哒咔哒声。 这响声是有节律的,好似钟表。但细细一听,就奇了怪了,这动静既没有响亮到变成噪音,可也没有在轰隆隆的船舶杂躁里被埋没,反而十分清晰。 “这是什么动静?你们听见没有?” 一伙水手都记挂着他,生怕南洋特别卫队的大队长,陈国业上尉掉海里去,就此殉职。水手长道:“长官,你是问什么样的动静?” “咔哒咔哒的,跟钟表走字儿似的……你们没听见?” 除了陈竟,甲板上竟再没有第二个人听到过这动静。陈竟奇怪,心道莫非是副桅杆老化?听着不像啊!他正要顺杆儿下来,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好似迟来的晕船,同时,他看见夜里不见光的黑色海面上,似乎流涌上来什么海藻似的东西。 陈竟心中怪道:“那是什么东西?” 他不自觉下到甲板,径直向那团海藻过去。水手们则是该干活的干活,风浪过去了,也歇停下来,开始吆五喝六、吹三道四,往日“捉龙号”都是这样情状,可方才长官还挂在桅杆上,叫他们提心吊胆,今刻却好似甲板上未有过陈国业其人。 这团漂浮的海藻不知是在随波逐流,还是挂船舷上了,紧紧随着“捉龙号”,随着陈竟的眼,柔软、柔顺,漂浮在海水中更甚,约是打光棍太久,陈竟竟觉得这团海藻好似女人的头发,想摸一摸。 赏观片刻,陈竟便离开甲板,下到自个儿的军官休息处继续睡觉去了。 翌日清早,天光大好,陈竟心情也大好。王胜仗更传来捷报,说已能从西洋瞭望镜中看到西贡口岸了,此次死里逃生,定要在西贡好好休整一番。 陈竟心情好,哪有批评?说兄弟们此次是不容易,去吧去吧,老子也要去西贡喝上他娘的个把月,狗日的雷公电母,老子差点儿去海里喂鱼。 不消瞭望镜,用眼珠子看,都看见西贡口岸已渐近,仿佛已看得见码头往来,人丁繁盛。西贡可是南洋大港。 可一声尖叫,把陈竟唤到甲板上,低头一看,见是船舷几米开外,落水了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子,淹得精湿,只露出一张苍白而我见犹怜的脸颊,唇肉红润,叫陈竟心头 11. 玩弄 《庞加莱回归》全本免费阅读 “捉龙号”还在航行,风雨拍浪,叫陈竟好一个踉跄,险些再一头栽回去。他紧捉住栏杆,双目紧盯着那半截人鱼“噗通”一声掉进海里,苍白的面目只有顷刻漂浮,刹那间便沉没,快到陈竟没看清,只见黑涛再拍上船舷,有淡淡的蓝色血迹和碎肉。 陈竟大骇,登时疾步向船舱门奔去,可海水涌上甲板,脚底湿滑,更兼风浪不息,“捉龙号”摇摇欲毁,这一小段路,竟走得比去鬼门关还远。 根本站不稳,陈竟也不得不靠着船舷,扶着栏杆,在这片刻之间,也终于看见了捕猎人鱼的凶悍海兽的真面目……是一条体型更为庞巨,甚至已达到克拉肯说的四米以上的雄性人鱼! 在天亮前的黑色海水中,陈竟看见这凶兽类人的流畅后脊,与人类结构高度相似的背阔肌肌肉群,强悍得叫人胆寒,以及腰腹两边锋利的鳍棘,绝对能轻而易举把人开膛破肚的指爪和指蹼间利刀似的指棘。那颗类人的头颅在海面之下,陈竟不曾看到,但仍感受到一股毛骨悚然的邪异。 与方才惨死的雄性人鱼的特征并不完全一样,这条更长,也更野蛮,爆发力更凶悍,雄性人鱼的鱼鳞呈一种与深海海面相似的黑色,在夜里完全与海水混淆不清,惨死的雄性人鱼却呈一种微微的、与血液相似的深蓝色,陈竟猜是这条凶兽要更年长,捕猎经验也要更丰富。 陈竟咒骂一声,死到临头,竟还有心力暗骂道:“他妈的,我就说那群学者是放屁,什么族群协作,这人鱼和臭老鼠似的,自己人也吃?” 也幸好不是族群协作捕猎,一条人鱼已叫他肝胆俱裂,一群人鱼,他干脆跳海喂鱼得了。陈竟扶紧栏杆,一头竭力向船舱门走,也是邪了门儿了,他奶奶的,甲板上竟只有他一个人! 另一头掏到裤腰皮带,抽出这把方才临时别进去的他爷手-枪。陈竟一眼看出这是把勃朗宁m1910,在这年头昵称“花口撸子”,是个稀罕宝贝,显然他爷珍重得很,擦得比自个的鞋面子都干净。 那个死水鬼已叫他把弹匣打完了,但陈竟往早先就沉甸甸的裤兜子一摸,一阵狂喜……他爷果然还在裤兜子放了盒子-弹!! 真是他爷显灵,不舍得叫他这个好孙子折在海上!陈竟正要装填,“捉龙号”一个猛震,没把他掀海里去,同时一声巨响,好似船身开裂。陈竟心肝一颤,低头往海里头一看,见是人鱼甩尾,正拍在“捉龙号”船舷上。 如果是新式船舰,别说拍一拍,你血肉做的人鱼,就是一头攒上来,又能怎么样?可“捉龙号”是艘木头龙骨做的,服役年龄近一个世纪的大清老兵啊! 人鱼一下下拍击着“捉龙号”,陈竟脚底板直颤,也许是人之要死,已有幻觉,陈竟听着这一声声巨响,居然品出一丝玩弄的意味。也许真是玩弄,身强体壮海人鱼,玩弄年近百岁,破风箱似的老同志,而且再玩弄一会,老同志就要裂了! 同时,低低的“咔哒咔哒”声始终没断过。 陈竟既惊且怒,扒着栏杆,一声怒吼:“你这狗娘养的死水鬼,你再拍一下?!”他装填好子-弹,冲海面下的人鱼脑袋连开七枪。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个浪头掀过来,陈竟兜头浇成了水鬼,踉跄几步,人险些没一个屁股蹲儿跌滚,保龄球似的从栏杆底缝里漏下去。陈竟一骇,连忙靠紧栏杆,只恨不能拿裤腰皮带拴上,同时强站稳住,把浪头拍在脚底直打滑的鸟海草,几脚踢回海里去。 待陈竟兵荒马乱地拾掇完了,突然觉得不对劲,甲板上好像多出个人,抬头一看……那条把“捉龙号”当球拍的黑鳞雄性人鱼他妈的竟上船了!! 刹那间,陈竟心脏声都断了。 克拉肯说过的长达四米的个别例子如今展现在陈竟面前,叫他真正看见这是怎样的凶兽,甚至说海怪,光-裸的雄性类人胸膛肌群强健,呈一种流畅的修长形状,叫人联想起东北虎、南非狮这样的陆地猛兽,但这条比篮球运动员还长的流线型鱼尾,却实在无法用任何一种已知的生物比拟。 陈竟相信“进化号”上的人鱼标本,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了,按照人体比例,这条人鱼如果是人类,身高绝对在两米以上。 人鱼的肩胛、脊背黏着海藻似的浓密黑发,尖利的、未经磨砺的指爪比陈竟在海里头看见还要更长,臂膀间鼓起的肌肉给陈竟一种极端危险的预感,其下蕴含的爆发性力量似乎即使不用指爪撕扯,也足以把人体击碎。 天太黑了,陈竟只来得及在惊惧中打一照面,隐约看见那颗类人头颅上深刻的面容与凶戾的目光,便见这条雄性人鱼粗壮的鱼尾竟像海蛇一样游弋,向他缓缓而来。 “我操!”陈竟一声怒骂,他妈的,幸亏他爷没遗传给他心脏病,不然他已交代在这儿了!他一边在风浪中吃力后退,一边摸向裤兜……干他娘的,子-弹盒子掉海里去了! 没办法了,山穷水尽了,能跑到哪跑到哪吧! 陈竟也顾不得甲板不稳,掉头就跑,可约是人鱼上岸不适应,竟也追击得不快,叫陈竟始终在前,陈竟算是松一口气,扛着踉跄,奔到船舱门前,用力一拉,同时一吼:“龟孙子们,他妈人呢?!敌袭,给老子出来开炮!!” 可门竟是锁的。陈竟哐当哐当狂拉几下,锁得严死,还能听见门里头锁链子响。 陈竟心凉了个透,不敢回头,可迟迟地等了一阵,竟也没等到人鱼扑上来。终于,陈竟后知后觉……他是又叫人鱼给耍了!人鱼在海里快得影儿都看不见,到船上就变成手脚不便了? 虽陈竟不是干生物这行的,可也有所耳闻,某些聪明的海生哺乳动物,比如虎鲸,不但捕猎,还会玩弄猎物,可没想到人鱼竟然也有这样聪明的大脑和恶劣的习性。 陈竟咽一口口水,正要斗胆回头一看,可脑袋不过一晃,后背遽遭重击,叫他面朝下跌滚下去。陈竟心下骇然,人鱼出手了!他奶奶的,他不会今日命丧于此了吧?! 他“砰”一声覆面磕在船板,登时往旁疾打几滚,要避上一避,然而人鱼更迅,一只冰凉、湿滑的人鱼指爪已如那拴门的锁链子似的,紧钳住他。 指棘刺进陈竟颈肉,陈竟动弹不得,更看不见背后光景,牙花子快磕上木头板,心中恨骂道:“爷你可真给你好孙子留了个好传家宝!” 他压在腹下的双手一动,掏出空枪把子,正要挣扎暴起,给这水鬼太阳穴上来一下,却不料不过甫动,他爷的好宝贝竟脱手而出,叫这水鬼远远打到了甲板上去。 这回陈竟当真大惊失色,脸色剧变,方才惊,是惊要翘辫子了,如今 12.糊涂 《庞加莱回归》全本免费阅读 陈竟脸色阴得滴水,这是做梦? 比起高科技、高待遇的“进化号”,他当然不爱呆在那艘破得掉渣儿的“捉龙号”上替他爷遭罪,可这样详实、真实的事件,这样清晰的感受、记忆,这会是做梦?他不是不爱享福,他是疑心这种完全超脱掌控之外的事。 陈竟觉得不真实,一阵恍惚,摸摸软和的床铺,心道:“这不会是个梦中梦吧?就和早一个催眠我的死水鬼似的,叫我以为是回到‘进化号’上了?” 可到早上吃早饭,陈竟也都好好地,没人冲出来和他大叫“连长大事不好了!”,也没人同他说船要沉了,更没有凶兽追着他跑,撵到甲板上来,都好好地,“进化号”餐厅里头还有中式早点。 如果他真还在“捉龙号”上,如今不过是个梦中梦……那这个梦也最好别醒了。 开晨间会,克拉肯显然看出他心不在焉,把他在会议室一留,关切地问道:“陈竟,是登船不适应,昨晚没有休息好吗?” 陈竟一愣,心道:“这么明显?”克拉肯一副柔和神色,叫这张标致的脸更令人头晕目眩,今日难得,陈竟见他竟不打怵,心里好不稀奇,至此才迟迟放松下来,神色恍惚道:“克拉肯,你说我现在不会是在做梦吧?” 说罢,陈竟立刻打掩护道:“我居然到太平洋上了,而且快要见到人鱼了。” 他佯作无事地与克拉肯对视,但不知这回克拉肯是否有看穿方才他掩护的心思。克拉肯笑了笑,“当然不是做梦,陈竟,我已同你说过许多遍,放轻松,不要担心,我们会见到人鱼,而且顺利返航的。” 克拉肯毫无征兆地抬手,大手挨到陈竟脖颈,陈竟叫这冰凉的手指激得一缩,趁后一躲,待克拉肯手落空,陈竟才后知后觉,刚才克拉肯似乎勾到了他脖子上的鱼线。 陈竟下意识往下一瞟,看见小木瓶掖在衣服里,才不知怎么地,松了口气,“怎么了?” 克拉肯神色有点无奈,反正陈竟看不出半点儿问题。克拉肯说:“陈竟,你的T恤衫领口歪了,这样不太像样。刚才开会时我就示意过你了。” 陈竟低头一看,还真是歪了,衣衫不整,好似昨夜看见的王胜仗。再一回想,也真有这一码事,克拉肯同他指了指领口,可他满腹心事,也没管顾上。 陈竟的喜怒哀乐有如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克拉肯给了一阵亲切的好脸色,陈竟已开始发疑心,先前几日,他是不是错怪克拉肯了?为何他会觉得克拉肯疑似危险分子? 一放松下来,陈竟有意同克拉肯打听人鱼,想询问人鱼已知的习性,甚至想问问人鱼是不是真有传说里头迷惑人心的本事,就跟《奥德赛》里头的海妖塞壬似的,可话头都到口边儿了,陈竟却硬是问不出,好似本能还在作怪,不停地在心里头同他说“不要问他”、“你不要问他”。 陈竟败给本能,打理好T恤衫后道:“我看日程表上我也没什么安排,那我就先走了?” 一如既往,克拉肯捏了捏他肩颈,陈竟这回没躲,扛住这股凉意,克拉肯和声说:“我在你的日程表上留下了我的房间号,一般中午和晚上的休息时间我都在,如果你在‘进化号’上遇到了什么问题,可以来问我,不必不好意思。” 这是好意吧?不能错怪吧?可从克拉肯口中听见“进化号”三个字,看见克拉肯黑铅色的眼,陈竟仍是禁不住一阵胆寒悚然。他头回发现,克拉肯的虹膜颜色,与风暴天海面的颜色这样相像。 回到宿舍,难得刘杰也在,问一问,才知是刘杰本想利用空闲时间多做些事,去甲板做事时看了一阵文件,结果晕船晕得直犯恶心,只能回宿舍歇着了。 陈竟给他倒了杯水,刘杰脸色苍白,不过看见陈竟没事人似的,还是忍不住诧异地说:“你竟然不晕船,我昨天看见你一直点着灯看书,也一点事没有。” 陈竟心道:“那他妈哪儿是书,那不是我爷的日记本子吗?”想起他爷传三代的“传家宝”,他这会还恨得牙痒痒。不过口上安慰道:“个人体质不一样。” 但没成想刘杰摇摇头,说:“不是的,天生不晕船的人很少,就算是海员,也大多数是锻炼出来的。我……我老家城镇建设前就是个渔村,”说起家乡,刘杰有些惭然,“我同宗族的叔伯兄弟很多都做了渔民海员,他们也是一样晕船的。” 陈竟看着刘杰这副神色,心思却转到别处,两相对视,他有点突兀地说:“刘杰,你想没想过回国?” 刘杰一愣,更加惭愧,不过叹一口气,没说什么。陈竟见状,更不再继续说什么,只安抚叫刘杰好好休息,自己去枕头底下取了那本他爷的日记本子,到床上坐下,沿着日期,找到七月廿一号当天,翻开一看。 陈竟一僵,只见他爷在七月廿一的这页日记上,竟赫然印着几条百年前早已干涸的墨痕! 可细想之下,陈竟却未有十成十的确信,他爷的日记本子有足足五本,每本上百页,上千页日记里头,从前读第一遍时哪里注意过哪页有墨痕,哪页有墨点? 如果这几道墨痕,是读第一遍时就早有了的呢? 如果不这么解释,那难不成是要劝说自己相信,是昨夜他看完他爷的日记本子,当真出现时空错乱,把他卷到一九三零年去,然后在他爷日记本子上留了两道墨痕? 陈竟一时糊涂,再仔细看看,仔细摸摸,也分辨不清到底是昨夜他真去了一九三零年,还是大脑无意记下了这页日记,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噩梦。 陈竟找不着答案,好不头疼,把他爷日记本子重塞回枕头底下,再想一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连忙掏出来,先扔进背包里,背包锁进柜子里,这才算完。 拾掇完了,陈竟才往床上一歇,见刘杰已缓过脸色,晕船要好得多了,正在收拾包准备赶去继续为“进化号”效力,陈竟连忙叫住他,压低声音,“刘杰,人鱼有什么特殊的习性吗?比如迷惑……不对,比如通过分泌某种液体或气体,使人产生幻觉?” 陈竟东挑西拣,选了个听上去稍科学点的说法,以免损害自己无神论者的形象。 但说完,陈竟犹觉得这说法不够严谨,怕贻笑刘杰,叫他觉得自己神神叨叨的,但没成想刘杰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他严不严谨上。 刘杰说:“你的意思是致幻?这是你听谁提出来的?其实……”刘杰微有迟疑,“我记得我同你说过,我们对人鱼的了解其实非常少,就我所知,自从进入二十一世纪,国际间并非没有过捕捉人鱼的项目,‘进化号’不是孤例,但是……” 刘杰面目中也隐有不安,“其中有多次发生了严重的海难,尤其是极地与远洋地区,更加高发,而且救援困难。”他神色变得严肃,嘱托陈竟说, 13.钓鱼 《庞加莱回归》全本免费阅读 陈竟脊梁骨发毛,心里奇怪,心道:“他找我去做什么?”不过在“进化号”,克拉肯是他正儿八经的顶头上司,不管什么,都得要去。 克拉肯果真在水下分析实验室,正在处理水下遥控机器人拍摄的声学影像,按照今早晨会所说,“进化号”是要追踪一个约有十六名成员的抹香鲸族群,其中的母系头鲸被命名为“爱丽儿”,不知是否是源于小美人鱼的丹麦童话。 如果进度正常,在今天下午“进化号”会进入“爱丽儿”族群百海里内的海域。 克拉肯见陈竟进门,点一点头,便把陈竟暂作搁置,继续处理工作。有句世界通用俗语,说专注的男人最帅,但显然不论克拉肯专注与否,样子都过人的英挺。尽管陈竟不肯认这玩意儿,但在旁边坐了一阵,也暗觉克拉肯有种旧时候的绅士作派。 追根溯源,倒一百年,“绅士”是西洋话,所以也不完全恰当,换到本土说法……约是他爷日记本子里头暗恨的举人老爷有文化的留洋儿子。 有人对照,陈竟也不自觉挺直了脊梁骨,坐得好似根儿铅笔。他正胡思乱想,已回味起他爷的不成器,屡屡念书,屡屡失败,最后终于读书看报了,也是因为打仗需要,出于实用主义必要。 大约处理好手头工作,克拉肯朝他走来,“陈竟,今早忘了问你,在‘进化号’上还习惯吗?住宿怎样,餐食怎样?” 陈竟说:“都挺好的。尤其是早上……没想到居然还有肉夹馍供应。” 闻言,克拉肯微笑了下,“习惯就好,我就怕你吃不惯西式餐点。”陈竟没想到克拉肯把他叫来是说这个的,刚要附和,突然发现这话实在是值得琢磨,什么意思?意思是早上的肉夹馍和午晚的炒菜,是为他特供的? 陈竟没这么想过,可仔细一想,算上王家望,“进化号”上华人作派的也不过只有四个半,华真思最多不过算是半个。王家望与华真思、周子强又常年在海外,如此一算,只余他与刘杰两人。 陈竟一愣,可克拉肯已收揽外套在臂间,彬彬地说:“毕竟是我把你要来的,总不能亏待你。快十二点钟了,你要同我一起去餐厅吗?” 陈竟愕然,“你把我叫过来……是要和我一块吃午饭?” “不可以吗?” 陈竟那哪儿能说来前心里头的百转千回、提心吊胆,好似要闯龙潭虎穴。改天他真要去找医生查查是不是得被迫害妄想症了,陈竟暗骂一声,也不知这船医管不管心理疾病。同时,他说:“行啊!老板要和我吃饭,这有什么不可以?” 克拉肯扫他一眼,“老板?陈竟,你有把我看作老板吗?” 陈竟暂放下疑心,哈哈一笑,“你给我多安排点儿活,让我从早忙到晚,我肯定就把你看作老板了。” “老板就不必了,登船前,我已同你说过,本次是我特请你来的,只是挂一个助理的虚职。”克拉肯说:“不过若是你想在‘进化号’找点事做,我可以叫人给你另排一个日程表,你去给各个实验室做助手。” 陈竟实是闲不住,登时意动,也同克拉肯请教起来。临到餐厅,过路会议室,陈竟余光瞥见华真思正与周子强和一干其余学者高谈阔论。 大约探讨的是人鱼的洄游习性和活动纬度,正说到人鱼极有可能与大型鲸类类似,雌性人鱼和幼体人鱼栖息在中低纬地区,只有夏季才会前往高纬度地区,但某些脱离族群的雄性人鱼会常年活动在高纬度地区的深海海域。这也正是为什么本次“进化号”要追踪抹香鲸的理由之一,人鱼这一还未经完全证实的可能特点,正与抹香鲸吻合。 但除此之外,陈竟还注意到华真思与周子强十分熟稔,今日不过是“进化号”出发的第二日,华真思却似乎与周子强相识已久。不过当然不是男女关系的熟识。 掠过会议室,陈竟压低声音,奇怪道:“克拉肯,这次登‘进化号’的学者在登船前都是认识的吗?” “你是说谁与谁?华真思和周子强吗?” 陈竟没有明说,可克拉肯仍洞悉出他的言外之意。与聪明人说话,不外如此,可克拉肯的洞察力,已令人吃惊,甚至心生不安。陈竟说:“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他们两个?” “我猜会议室里只有他们两个是你记得住名字的。如果一个人你没有记住他的名字和长相,我猜你也不会注意他的言行举止。” 事实正是如此,陈竟虽没傲慢到大言不惭,说白人都长一个样子,也不是分不清,可事实上,截止“进化号”第二日,的确只有华真思与周子强两张华人面孔是他记住了的。 陈竟陡感压力,同为男人,体格上的原始压迫性犹叫人心生不服,甚至轻蔑,可阅历、见识、心智上的洞察,却会叫人一败涂地。 这较量的强压如影随形。陈竟肚子里头憋火,不过仍是做面子工程的好手,笑哈哈地说:“就算都认识,也不稀奇。毕竟都是同行,抬头不见低头见。” 两人偕行取餐。克拉肯挨近陈竟发顶,压低声音说:“阿尔弗雷德极地与海洋研究所也是这次人鱼项目的重要合作方。” 阿尔弗雷德极地与海洋研究所正是华善明任职为所长的德国研究所。陈竟虽不清楚本次人鱼项目的立项始末,部分信息属于保密信息,不过猜也猜出来了,华院士亲儿子和亲学生都来了,能没关系吗? 陈竟摸不着头脑,“周子强不是那斯克……斯克斯……” “Scripps。”克拉肯说,“斯克里普斯海洋研究所与华善明没有关系。但周子强是华善明的学生。” 克拉肯同陈竟坐在对桌,有条不紊地与他诉说:“在‘进化号’上的阿尔弗雷德研究所研究人员和华善明的学生也不只一两个,不过我猜你兴趣不大,就不一一为你举例了。不过如果你对‘进化号’上的人际关系感兴趣,我可以给你大致说一说。” 在“进化号”,中国话成了某种加密语言。克拉肯去取来两杯苏打水,递给陈竟:“陈竟,喝苏打水吗?”陈竟心道:“我不喝,你还能喝两杯?”道谢接来,见是淡口海盐味的,如不是柠檬片,会叫陈竟联想到海水。 “本次项目的参与人员基本是来自于本次项目的三个合作方,其中两个你已听过,正是达华氏基金会和阿尔弗雷德研究所。” 陈竟等了半晌,却不见克拉肯说第三个,不由奇怪道:“那第三方呢?” 克拉肯淡淡道:“第三方的组成人员相对来说更复杂,是一个与海军研究有合作关系的国际海洋科考组织以及该组织雇佣的第三方人员。‘进化号’上的船长、轮机长,这些海员都属于雇佣人员。” 海军研究?陈竟眉头一皱,正要发问,华真思却不赶时候地也从会议室到餐厅了,人且未到,热情已达,“古斯塔夫教授?正好我有问题要请教您!”他也没落下陈竟,同克拉肯打完招呼,东道主似的拍拍陈竟肩膀,“‘进化号’的初体验怎样?酷不酷?” 餐厅陡然热闹起来,陈竟挨不上号,克拉肯叫人围着,陈竟离克拉肯太近,左耳朵吵完右耳朵吵,吃了几口窝囊气,索性端盘换了张桌,一下子清净了。 不过除他以外,另有一人也在角落用餐。陈竟抬头,恰与周子强对视,周子强向他点点头,陈竟给个笑脸儿,正抬手要招招手,但周子强竟已吃完端盘子走了,叫陈竟落个没趣,改摸了摸鼻子。 虽他不会同女人打交道,但约是脸的缘故,打小他还是挺受女人欢迎的。只不过在“进化号”,迄今算同他打过交道的两个女人,一个早已过了小女孩心性不坚的年龄,另一个……大师饶了他吧。 陈竟回首自 14.马林 《庞加莱回归》全本免费阅读 “进化号”航速降到最低,今日的鲸脊拍摄设备安装与水下机器试点也大获成功,已拍摄到了质量较高的抹香鲸的海下声学影像。 航线邻近千岛海沟,海沟这样深邃、险峻的地势尤得巨型乌贼的钟爱,人鱼与抹香鲸同为巨型头足类的猎食者,在理论上也有出现在这片海域的可能性。 在理论上是这样的……但人会不会也在人鱼的食谱上呢?而且具有较高的优先级? 陈竟仍没法确定昨晚的梦到底是杜撰的,不论是他杜撰,还是莱妮语焉不详的说的某某的杜撰,抑或根本是真实的,因而只能默默地听着甲板上研究人员们的激烈讨论。 入夜收工,大家都兴致勃勃,连刘杰也因为拍摄设备和机器试验超出预计的顺利和成功,变得活跃了一点。临收工,几个海员与闲下来的研究人员也一同和陈竟一起甩竿钓鱼,给晚餐加了几道新鲜海鲜。 陈竟心里头压着事儿,钓鱼更所获甚少,架着竿子半是思考他爷,半是听甲板上几个日本水手同一起钓鱼的科研人员,用生疏的英文交流自己过去的捕鲸经历和日本“八百比丘尼”的人鱼传说,绘声绘色地说人鱼可是好东西,我们国家就有吃了人鱼肉而获得长生的名人呢! 几个日本水手说得煞有介事,好似真有这一码事,八百比丘尼在历史上确有其人,陈竟听得心道:“他妈的,那看来秦始皇早早死了,就怪徐福没在你们东瀛找到人鱼。” 这种传说故事,比人鱼存在还要更不贴谱儿,可相信的人竟有不少,不然他爷也不会坐“捉龙号”下南洋。 看来嫌做人寿命太短,做梦想长生不老的人还真不少。 听到日本水手说起人鱼肉的滋味,陈竟把钓来的小鱼往海里一倒,就收竿儿回去了。 当夜睡前,陈竟好一阵胆战心惊,打开上锁的柜子重检查一遍,确信他爷的日记本子已锁在里头,小木瓶也塞裤兜里,裤兜拉上拉链,才往床上一躺。 本是打算今晚索性不睡了,可熬到三四点钟,陈竟还是两眼一闭,再会周公去了。 翌日,陈竟伊醒,心脏一阵疾跳,终于鼓足勇气,两眼一睁——还在“进化号”上! 陈竟陡然打床铺上跳起来,见刘杰没醒,才放轻动作……他掌握住不做噩梦的方法论了!果然是他爷的日记本子作祟!他妈的,这不坑孙子吗?! 陈竟往裤兜一摸,小木瓶也还在,更是安上加安,不能再安。 如不是在海上,他真想去庙里求个符,给他爷的日记本子封上。当然,他仍旧是无神论者,但不论黑猫白猫,能捉耗子的就是好猫……这是难能可贵的实用主义精神。 陈竟人是阴天转暴晴,可晨会结束,却又叫克拉肯给留住了。克拉肯看着他,眉头皴顿,“陈竟,好好休息,不要熬夜。” 陈竟有苦难说,叫克拉肯去一九三零年南洋喂鱼,克拉肯夜里也睡不着。可关心是好关心,他也不托词,连连称是。 昨日陈竟新排了日程表,虽不过是给专业人士抬抬设备、记记数据,打喽啰工,可聊胜于无。陈竟正要道别,前去报道,克拉肯看了眼手表,淡淡道:“今天的研究你不用参与了,回去睡觉。” 陈竟一愣,觉得夸张了,“我不困。” 克拉肯用卷起的文件纸拍了拍他肩膀,“陈竟,按时睡觉,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不要逼我把你锁在会议室里,等从监控器里看见你醒了,再把你放出来。” 陈竟下意识抬头,见会议室竟还真有个监控器!陈竟打了个寒战,识时务者为俊杰,“不用了,会议室睡着不舒坦,我这就回去睡觉。” 陈竟二回要走,克拉肯迈开的腿却拦他一步。克拉肯用峻拔的个头俯视着他,尽管他神色柔缓,毫无压迫的意思,好似叫陈竟不安的种种压力,只是他的臆想。克拉肯冰凉的手正了正陈竟的领口,“下不为例。” 陈竟条件反射,也朝脖子一摸。不过莱妮的小木瓶早叫他收到裤兜里了,这次没有戴在脖子上。 回到宿舍,陈竟脑瓜子还是蒙的。 陈竟早已察知,在第一次见面,他便对克拉肯有本能的畏惧。但这叫陈竟困惑至今,且难以承认,就好似男人无法承认自己的性无能。面对同类,他是男人中的失败者吗?然而这种本能的惊惧,有如天生的食物链关系,无从躲避。 且克拉肯根本从未同他说过难听话,更没有过辱骂,相反,克拉肯始终待他彬彬有礼,且长相迷人,不论在哪,都既受女人欢迎,也受男人憧憬。在“进化号”上,克拉肯倒并非疾言厉色的时候,确会严厉批评失误的研究人员与海员…… 可怎么就这么邪门儿,偏只有他畏惧克拉肯? 陈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但这个问题,似乎注定没有答案,至少在今日找不到答案。 半梦半醒间,陈竟才终于回想到……不,好像不只有他,还有莱妮! 莱妮也在躲避克拉肯! 今早在餐厅,陈竟去得早,头回看见莱妮,但莱妮只在餐厅门口徘徊,始终没有进去,最后朝里看了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走了。陈竟没同莱妮说上话……但看向莱妮看过的方向,直觉是看向了正和颜悦色回应船员招呼的克拉肯。 回想至此,陈竟哪里还睡得着,脸色更差,暗骂一声:“蹊跷,妈的。” 但叫克拉肯同他爷两头吓,内忧外患,却是平账了。一开始,陈竟好不郁郁,不过不足半日,便心道反正做噩梦不舒坦,不做噩梦也不舒坦,这他妈还管他做不做噩梦,先过几日舒坦日子再说。 几日好眠,陈竟豁然开朗,克拉肯见他脸色好,却也不“留堂”他了,叫陈竟更是舒坦上加舒坦。怕归怕,可克拉肯总归是骂都没骂过他,他同克拉肯面子上还是一派太平无事的。 约是克拉肯的安排,陈竟有了日程表,也不算太忙,半日干活,半日钓鱼,几日和几个爱钓鱼的研究人员混了个面熟,和刘杰更是更熟,依照刘杰辨认,钓上好些鲷鱼、鲑鱼、秋刀鱼这些美味的小体海鱼。 如果克拉肯有空,偶尔也会来指导陈竟。 可同克拉肯相处,陈竟是真不自在,而且是没招儿的不自在,他不是没动脑子想,是想了也没招儿,不知怎么缓解。 可约是克拉肯经验丰富,叫他指导,上鱼不是一般快,短短半个点,陈竟钓上两条大石斑四条大黑鲷,都是好鱼,短短六条鱼,已叫他沦陷给他爷的实用主义精神,开始看着克拉肯亲切了。 克拉肯倒不多话,绝大多数时候,只面色淡淡地,傍在陈竟下风处抽烟,偶尔指导几个技巧,指正几个错误。 夜色傍暮,克拉肯倾侧过来,“陈竟,要不要钓条大的?” 陈竟见克拉肯已倍感亲切,激情超越本能,把那些乱糟事儿都抛后脑勺去了。他眼神里跃跃欲试,不过口气里还是很谦逊,“多大算大,一百斤?大的不好钓吧?我钓了几天了,也没看见谁钓到大的。” 克拉肯碾了烟,去换来另一套竿子鱼线鱼饵,暂没递给陈竟,低头调了调线饵,“试试。” 陈竟照样一竿子甩出去,瞟了眼青沉的天色,“要钓大鱼……不会要熬一宿吧?” “不会的。” “这能说准?” 克拉肯放松地倚着栏杆,指节有节律地轻叩,向陈竟微笑了下,“我们不会这么倒霉的。” 陈竟头回听见“我们”,一愣,可也说不出不对,他同克拉肯两个人不能用“我们”? 已该吃晚餐了,甲板上的人所剩无几。这几日,“进化号”对“爱丽儿”族群的追踪和深海拍摄十分顺利,这些下到两三千米的高质量深海生物拍摄资料可以说十 15.闹鬼 《庞加莱回归》全本免费阅读 陈竟这回不废话,立刻摸到裤兜,果不其然,不论是戴在脖子上,还是揣进裤兜里,莱妮的木瓶子都在。他重戴回脖子上,抠开塞子,朝里用力一闻。 吸进碎屑,陈竟呛得直咳,可这回他沉默地等了好一阵,也没回到“进化号”。 陈竟阴着脸在他爷的钢架子床上坐了片刻,猛然联想起什么,立刻去舷窗前——果然天还没亮,看样子才入夜不久,云中仍余霞光。不过船况平稳得多了,虽还是一如上回的杂噪,但显然这回海况要好得多,不知是在上回的早些日子,还是上回的晚些日子。 陈竟打开他爷扔在床上的日记本子:“七月廿六,奶奶的,何时到西贡?老子已十日八日没洗澡了,酒也喝完了,弹尽粮绝。” 陈竟脸色更差,摸着他爷的日记本子,更是差上加差,上回他命都险些没了,这本子却是好好地。不知上回他一走了之,是换他爷来面对人鱼老相好,还是索性一晕了之? 正要出门去抓个人问问,陈竟猛顿住脚,从钢架子床找到钢架子桌,终于从抽屉中找出一根写字儿直漏墨的钢笔,在他爷写满的这页日记的后一空白页上续道:“七月不知几号,我是陈竟,海上闹鬼,我成我爷陈国业了。” 届时分辨清究竟是因为不明原因做噩梦,还是当真这么荒唐,把他卷到了一九三零年,就靠这一页他爷好孙子亲笔写的日记了。 撇回钢笔,陈竟把日记本子照旧往裤腰皮带里一揣,踹开门抓人去了:“王胜仗?!王胜仗滚哪里去了?!出来!”但说完,陈竟也一愣,他找人是不用“滚哪里”的说法,他暂没到耍威风的资历,这显然是他爷的口气。 他爷又显灵? 陈竟登时朝上看看,朝前看看,再朝后看看,总觉他爷好似在哪飘着,如影随形。陈竟打一哆嗦,恰好背后一声大叫:“连长!”没把陈竟吓得心脏猝停,登时跳转回身,却见正是王胜仗,一脸没精打采的倒霉相,正往上提裤腰带,约是刚撒尿回来。 陈竟没等细想,已往王胜仗腚后一踹:“你他妈走路没声音吗?!” 王胜仗连连陪笑脸,“连长爷爷是比天老爷还大的大人,小的是比屌毛还小的小人……小人走路当然没声音了!” 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陈竟往王胜仗后脑勺捞一巴掌,“少说废话,今天是七月几日?” “报告连长爷爷,今日是七月廿七。”王胜仗讨好道:“马上就到西贡口岸了,甲板上都能看着了……连长这回准备在西贡补给几日?” 陈竟眉头一皱,心往下一沉。“进化号”上,也正是七月二十七号。他问:“上次海上刮风打雷,把桅杆都刮断了,你还有印象吗?” 王胜仗怪叫道:“怎么没印象?小的吓得裤子都尿到裤筒子了,不过幸好连长您老人家吉人自有天相,有老天爷相助,叫‘捉龙号’上下两百号弟兄死里逃生,大难……” 陈竟“啪”地一巴掌打在王胜仗脑勺子上,“我叫你说废话了?!起浪那夜我去甲板上拉缆绳,你们这帮没种的东西都跑哪里去了?还敢把船舱上锁?!没他娘把老子……”陈竟一刹,脸色更阴,“没他妈把我掉海里淹死!” 王胜仗打一寒颤,可脸色更加茫然,且谄媚道:“您老人家……这是说的哪一日的事?” “七月廿一!” “七月廿一夜里……您老人家不是说听天由命,早早回去睡了吗?浪起得大,舱里进水……也不敢不锁门呀!” 陈竟脸色一变,下意识就要去摸枪-筒,威逼王胜仗说实话。他强捺住这冲动,“你不要胡说八道,那晚上我什么时候说过听天由命,又什么时候早回去睡过觉?!船舱进水,我有没有过去帮过忙?!” “报、报告连长爷爷,您是没说听天由命……您、您说的是阎王老儿不识抬举,敢掀您老人家的船……您老人家也去干活了!一马当先、悍勇无双!不过干完活儿……您不就回去歇着了吗?” 单看脸色,王胜仗比陈竟还摸不着头脑,哭丧着张脸,约是以为马屁难拍。 陈竟本是想旁敲侧击出“捉龙号”上有没有人看见过人鱼,可如今哪还问得出? 前后一联系,陈竟登时想通……人鱼既能致幻他一回,难道不能致幻他二回?难道第二回,在甲板上看见的那条黑鳞人鱼,也是他的幻觉? 可这幻觉从何而来?如果他一直呆在“捉龙号”船舱,根本没看见过人鱼,这幻觉是凭空致幻他的吗?科学来说,总要有传播媒介吧?不论是气体、液体还是……声音? 陈竟脸色难看,喉头发痒,手指头方摸到烟袋子,立马强缩回去,给了手背一巴掌。 也痛,真实得很难说是单凭他大脑看过他爷的日记本子后杜撰出的噩梦,更似是他亲自到“捉龙号”上,把他爷的真实经历,再走了一遭。 “罢了,没你什么事儿了。等到西贡口岸再来知会我。” 陈竟大跨步回了休息处。他爷的军装外套正抹布似的团作一团,塞在床角,陈竟坐到桌前沉思片刻,突然去掏出这件衣裳,抖索开来一闻,不消细闻,也一股呛得人直咳的烟草味和叫烟草味给盖住了的汗味……可唯独没有海水味。 “捉龙号”这般的老式船舰,淡水资源有限,且此次因为风暴,已延迟补给几天,如他爷所说,弹尽粮绝,必定没有浣衣的条件。 陈竟脸色稍缓,看来在甲板上看见的黑鳞人鱼,当真是一场幻觉。 入夜,“捉龙号”航速渐缓,已从舷窗中看得见西贡港口的海岸线。不论是“进化号”,还是“捉龙号”,陈竟都已多日不曾靠岸,这时看见,神经也舒缓下来。 不多久,王胜仗在外叩门,“报告连长,‘捉龙号’入港了,到西贡了!” 陈竟一开门,正见王胜仗带着几个卫兵,一股脑攒进来,熟门熟路地给长官收拾东西。陈竟眉头一皱,正要说算了,却遽见王胜仗从他爷的钢架柜子里另掏出一套军装,陈竟登时叫止,“王胜仗,这是什么?!” 王胜仗一个立正,“报、报告连长,这是您老人家穿过的衣裳!这套……这套倒换着穿的,您老人家不打算带上岸洗?” 陈竟快步过去,揪起衣领,用力一搓——他爷替换下来的上套衣裳的脖领子里,仍有海水干透留下的粗盐粒子。 “捉龙号”临靠口岸,给法国佬交了一大笔钱,陈竟两只脚才算真正迈进西贡。 今日已晚,物资补给明日再议,明日的事,也约是他爷的事了。陈竟且叫王胜仗去雇一个本地人,找间旅店落脚,但王胜仗办事麻利,陈竟刚在屋里头要落锁,王胜仗已差伙计送来一套新长衫、大裆裤。 陈竟眉头舒展,心道怪不得王胜仗小小年纪,他爷却把他拔到身边,不提乱拍马屁,这小子办事是叫人舒坦。 但陈竟刚要踩进浴桶,门又砰砰直响,过去一看,这回是王胜仗。人逢喜事精神爽,王胜仗脸色红润,也愈见谄媚,“连长,今夜弟兄们有好几个牌局,您老人家要不要去看一看?” 不消连长说,看见连长青沉的脸色,王胜仗一激灵,登时改口:“那……那嫖——”脸色更差,王胜仗两腿一软,“不嫖-妓不嫖-妓!”他谄笑道:“您老人家喝不喝洋酒?西贡洋货多,小的给您老人家赔罪去?” 连长阴着脸,掏出枪把子上膛,“你他娘再上门说一句废话,老子立马毙了你。” 这回安分了。陈竟痛痛快快洗了个冷水澡,出来擦头发还一阵恍惚……没成想在“进化号”返航回国前,先代他爷来了趟一九三零年的越南。 他会在“捉龙号”上,到底是同他爷的日记本子相关,还是同“进化号”相关? 想起他爷替换衣裳脖领子上的盐粒,陈竟心中沉郁,不过还好,如果没猜错,只要熬到明日天明,他就会回到“进化号”上。 陈竟再检查了一遍他爷的日记本子,确信他已留下一页陈竟的日记,然后再检查过他爷的枪袋子,确信子-弹满匣,最后检查过门窗,确定已全部反锁,且无坏栓,才到床上一躺,准备睡一觉到天明。 约是行船劳顿,陈竟竟入睡得比在“进化号”还快。 但在混混沌沌之中,陈竟突然身上一沉,鬼压床似的,直压得陈竟喘不上气。陈竟往上一推,却摸到滑溜溜的一手不知什么东西,这东西紧缚着他、厮缠着他,陈竟就是想翻身也不能,仿佛是入了棺材,只在二三拃间,施展不得。 陈竟气短,甫一张口,脸腮却叫什么刀也似的冷物挤住,有什么东西钻进他口舌,有如仇雠索命,挟着惩戒的意思堵住他的气门,啮噬他的口唇,陈竟吃痛,更加窒息,已要挣醒,同时听见“乓乓”的敲门声。 陈竟冒出冷汗,骤然苏醒,手已掏进枕下,抽枪出来,可睁眼一看,屋里头空空如也,哪里有人?更没有鬼,只有睡前点的油灯,在墙上照出点鬼影似的烛影。 不过确实有人敲门,陈竟听了一阵,把枪暂别到腰后,悄无声息地去开了门。 却是旅店的伙计,带着另一个油头粉面的伙计,北方官话话说得不错,笑呵呵地奉上一封请柬,一个小手提箱,说我家老爷听闻陈长官到西贡,特送请柬一封,薄礼一份,请陈长官后日赴宴吃酒。 待两个伙计走了,陈竟先拆开请柬一看,还真是封请柬,别没什么新奇,不过这沉甸甸的一份“薄礼”却另有玄机,陈竟把搁着几瓶看字样是西贡酒的黄花梨木盒子一拆,底下赫然是一排金灿灿的金锭条。 陈竟把箱子重锁好,思索片刻,看来他爷这个南洋特别卫队大队长是官小威风大,做的是狐假虎威的买卖。不过也理当如此,若在两千年前……他爷可就是秦始皇遣出的徐福。 他妈的, 16.伴侣 《庞加莱回归》全本免费阅读 “震撼”二字,已难说出陈竟的心情。陈竟是怕激怒这畜生,叫这畜生再咬他一口,撕下肉来,才强忍住朝这畜生大吼:“孽障!你他妈这是要做什么?!你是我姨奶啊!” 他和他爷的姨太太搞上了……这是算哪一码事?!即使这是房他爷未过门的姨太太,可既然和他爷有一腿,不论是他爷主动招的,还是倒霉催的,都不能叫他这个好孙子来染指吧?! 尽管以目前的客观局势来说,是他爷的姨太太要染指他,可他爷的姨太太之所以会有此行径,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他爷,不是为他啊!不知如果此刻,他强行坦白,他其实是他爷的孙子,而非他爷,他爷的姨太太是会把他当作精神病,还是恼羞成怒,杀人泄愤。 说不定……还会把他吃了。非比喻,纯写实。 陈竟阵阵晕眩,紧绑住的双手忍不住捉住他爷姨太太的秀发,急喘道:“老兄,我上回不是同你说过了,大、大家都是一家子,何必、何必这样?你……你先起来,我们有话好好说。正好……多日未见,我也要与你叙一叙情?” 那双鬼也似的瞳孔一抬,有些瘆人意味,“不是……昨日才见过?” 虽只间隔几日,不过这畜生的中国话似乎流利些许,只可惜陈竟无力留意,闻言只心里一声暗骂,他奶奶的,怪不得他爷日记本子里从不说去狎妓,他还道是他爷卓尔不群、不屑为之,原是他爷一日到头,功夫全撒到这儿来了。 忆及也许昨日,他爷便与他做过一样的事,陈竟脸皮子火烧似的,二十余年中头回这样难为情,“见……见过又怎么样?有情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好兄……不,亲爱的,你先起来,我同你说说话,好不好?” 这话说得陈竟头皮发麻,却不料歪打正着,他爷姨太太竟还真吃这套,看来姨太太不论男女,甚至不论物种,都爱听甜言蜜语。 他爷姨太太终于抬头,改去吻了吻他的伤处,低沉道:“你同意……做我的伴侣了?” 见真进中场了,还有没有下半场,只看发挥,陈竟顾不得狂喜,开始暗忖他爷姨太太的意思……什么叫做伴侣?意思是娶他过门? 在现代社会,这肯定是结婚,但在这个年头,还分妻妾,不知人鱼是多配偶制还是单配偶制,但既然用“伴侣”二字,大概率是要做他爷的正房夫人。 可惜站在好孙子角度上看,这门婚事显然是黄了。 陈竟暗啐一句他爷可真够缺德的,且同时在心里对他素未谋面的他奶道一声“奶,对不住了!”,便柔和下脸色,低声哄道:“怎么不能做?我同你好了这么久了,肯定是要八抬大轿抬你过门的……可我如今有要务在身,且身处外乡,你总要等我回国吧?” 不过说完,陈竟心里便咯噔一下,心道说得太复杂了,不知他爷姨太太听不听得懂。 他一阵忐忑,他爷姨太太挲着他,“八抬大轿……是什么?” 陈竟暗松一口气,牙关狠咬,作戏似的把双手一通力挣,叫他爷姨太太把他手按住了,才手心一翻,好似夫妻情深,交握住他爷姨太太的手,柔情蜜意道:“八抬大轿,就是中国人娶妻子过门的方式。等我回国,我一定娶你,给你大办,叫你风风光光的。” 他爷姨太太压覆上来,与他口舌相濡。陈竟已在心里暗道一万遍不要怕,这是你姨奶,如今你是你爷,且已哄住,定然不会杀你,可仍犹如与野兽赤膊交接,阵阵战栗,且禁不住每每叫他爷姨太太一亲,都如遭雷劈。 若是他爷显灵,见他玷污后院,一定会一道雷劈死他这不肖子孙。 “只要你……肯做我的伴侣,几抬都随你。” 他爷姨太太高挺的鼻梁骨顶着陈竟脸颊,叫陈竟两眼闭紧,也忽略不得,心中连连哀叹命运不济,爷坑孙子,真他妈什么事儿都有,但口中头等痴情人一般坚定,“这个不行,我说八抬就八抬,一抬不能少,不能落了你的面子,叫别人看不起我陈国业!……宝贝,你把我手松一松好不好,我手要叫你勒折了。” 他爷姨太太抚他脸颊的手不过在他腕子上一撕,叫陈竟费了半宿劲儿也没挣断,几层折起,指头厚似的缎子立时裂帛。 陈竟一阵惊悸,得亏这他爷姨太太没掏他心,不然他老陈家三代爷孙,尽折于此了。 且是双喜临门,折腾半夜,陈竟终于迟迟在窗缝之间瞟见一丝青光,双手重得自由,立刻往脖领子里一掏,隔瓶塞子一嗅,呛得闷憋下一个喷嚏,好是喜上眉梢,连声大笑:“他奶奶的,你这小畜生……哈哈哈,老子要回去了!” 再睁眼时,天已全白,挂表指向七点钟,陈竟果真回“进化号”了。 陈竟犹有喜意,正溢于形表,要嘿嘿一笑,突然反应过来,他叫他爷姨太太给乱亲了,他有什么可乐的?他爷乐就得了,他这孙子有什么好乐的?不弄明白怎么回事,他妈还有下回呢! 陈竟脸色一沉,可刚一动弹,通身肩背膀腿剧痛,先是一惊,继而才记起昨夜在“进化号”硬拉五百磅黑马林的壮举,折腾得太过,太兴奋忘了放松肌肉,今日轮到还账了。 照常洗漱完,陈竟心里头还在琢磨他爷姨太太的事儿,他是真没想到,他爷竟能和畜生鬼混到一块儿去,且在日记本子里只字未提……如果破口大骂说水鬼缠身,睡不了个囫囵觉也算,那倒也算提过。 客观来说,这事儿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既然他爷和他爷姨太太有情份在,那他这个好孙子是保得小命在了,不必叫他姨奶活吃了,可坏处……就是他和他姨奶搅到一起去,这他妈不合伦理啊! 可他有得选吗?他制得住他姨奶吗?为了守伦理,难不成他要使诈,想法子把他他爷姨太太用大炮打死吗?他姨奶是旧社会的,可他是新社会的啊! 且至今,他仍不知他到“捉龙号”上去,究竟是他爷的安排,还是谁的安排。他爸把他爷的日记本子托他叔郑重其事地交给他,就是为了今日吗?而且,如果他爸也读过他爷的日记本子,他爸是与他同样,也去过一九三零年的“捉龙号”吗? 寻常爷俩之间闹不明白的问题,只消家门一关,面对面一问,便水落石出,可陈竟如今无人可问,要明白他爷与他爸的事,真是难如登天。 也许可以去问问克拉肯,克拉肯也在一九八九年他爸所在的那艘船上,可克拉肯又不是他爸肚子里的蛔虫,要他爸和一个不相识的外国人坦白自己去半个世纪前,同自己父亲的小妾搞在一起了……他妈的,陈竟光是一想,天灵盖都麻了。 只恨应试教育应得他打了二十余年光棍,头回与人亲嘴,竟是他姨奶! 好在这码事大约不是连宿的,如果还有下回,还留有几日来给陈竟思考对策。 刘杰见陈竟动作不太麻利,记起怎么回事,好心问要不要歇着,他帮陈竟向古斯塔夫教授递张请假条。陈竟生怕叫人独自落下,留他胡思乱想,登时连连摆手,不过这一清早,总觉得落下一件要务,再摸摸裤兜,木瓶子却好好的。 到底是落下什么了? 临到出门,陈竟终于一个激灵,忙不迭从锁了的柜子当中把背包掏出来,翻出他爷的第三本日记本子,一通哆嗦,直打开到七月廿七—— 却不见七月廿七这页。上页的行尾,仍是七月廿六他爷的亲笔:“他奶奶的,何时到西贡?”另起一页,已是七月廿九,他爷写道:“七月廿九,好,大好!周兄请我吃酒,酒好,人好,相逢恨晚!” 好,确实好,看来不是真去了一九三零年一遭,毕竟这可真不是好差事。可陈竟尚来不及舒气,已发觉在七月廿六与七月廿九的前后两页之间,竟有一条毛茬……当中有一页,不明不白地叫人撕掉了。 陈竟脸色一变,这页是叫谁撕掉的?是原本就有的吗?!他妈的,吃一堑再吃一堑,上次他单单记他爷的手写日记了,连笔画、错别字都背了一通,此次怎么还有一条毛茬?! 陈竟一张脸阴雨欲来,刘杰见他面色不对劲,且迟迟 17.赴宴 《庞加莱回归》全本免费阅读 陈竟连连后退,跄得椅子连连作响。他双手合十,佯作出十分不好意思的神色,“不冷,我不冷,我就是……昨天钓鱼钓得有点累,注意力不太集中。” 好在这约是真正的长辈对晚辈的关怀,不过晚辈心怀鬼胎,才杯弓蛇影,吓得立正。克拉肯简单问过几句陈竟的身体状况,便意会陈竟可以走了。 不过陈竟才暗松一口气,克拉肯却又临时叫住陈竟,同他低声说: “如果要判断人鱼是不是具有较高的智力水平,从研究角度上来说,需要做全方面的认知能力测试,但自从现代科学步入正轨,还没有过具有研究价值的人鱼捕捉记录……陈竟,你在晨会上问的问题,也是‘进化号’的研究目标之一。” 陈竟一愣。克拉肯注目着他,耳语似的,同他低低地、微笑地说:“不过万事皆有可能。不要丧气,也许未来会有惊喜呢?” 可且不论惊喜,也许克拉肯已与他太近,陈竟已闻到了克拉肯衣衫上淡淡的烟味和某种奇香,无法用任何一种类型的香水比拟,一闻见就好似叫人血管舒张,血液流动加快,心脏砰砰直跳。但说实话,落在陈竟头上,他也分不出是吓得还是什么。 同时,陈竟看见克拉肯衣领子下一条细细的金链,不是项链,不知悬吊着什么。 “对,对……你说得对。” 驶入太平洋一周,下起遭遇的第一场夏季暴雨。 如果是常规科考船,完全可以依靠装载的气象雷达规避暴雨,远离陆地,走向海洋,恶劣天气等同于不可预知的风险,可有追踪抹香鲸族群的任务在前,“爱丽儿”可没有装载气象雷达。 而且尽管没有人同陈竟直说,但见“进化号”即将要驶进一片覆盖数十海里的浓蔽阴云,研究人员们却比阳光明媚时还要更匆忙、振奋,陈竟隐约推断出,约是因为有记录的人鱼录像全部记录在风暴、雷暴这样的极端天气,所以“进化号”是故意要从雷雨云中经行,想搏一搏。 这无疑是危险的,而且隐隐超出了陈竟对于科考的理解范畴,甚至从这种非常规行径中,品出了一丝狂热的意味。 但当然,陈竟要干的,也不过是帮忙抬抬设备,记记无关紧要的数据的这些杂活。 在第一回干杂活时,陈竟认为是他没有专业技能,也就干得了这些,但在沟通之中,隐约触摸到那层无形的屏障之后,这样的安排也多了一层别的深意。 不过这深意并不一定是克拉肯的深意,克拉肯是本次项目的首席,但“进化号”并非克拉肯的一言堂……但这样的安排,却显然是受克拉肯默许的,正如克拉肯与他说过的,不要多想,不必费心,只当作一次远洋旅行。 在恶劣天气中,设备的投放与回收都受到极大影响,变得极为困难。暴风雨天气中,“爱丽儿”族群也不会再逗留在浅层海表,让拍摄和机器追踪也变得更加困难。 在进入的暴风雨的核心区域之前,一定要完成所有自航式的水下设备的投放,陈竟穿着救生衣在已经有明显起伏的甲板上,看见“进化号”前路的阴云有如山倒,灰压压地封住了海天线。 “进化号”当中选了几个水性最好的人员冒险乘快艇下去,潜到海面下去给设备做最后的水下调整。陈竟的水性也拔尖,打小没少去海里游泳,本想毛遂自荐,可没成想克拉肯提早把他吩咐走了,叫他没赶上。 搬着设备回来,克拉肯已登回到甲板上来了,摘了护目镜与脚蹼,一身漆黑色紧身潜水服,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面颊上,在阴郁的天气中,还在滴水的头颈显出某种冷郁的白色,陈竟甚至看得见克拉肯脖颈下深蓝色的血管。 两相对视,陈竟陡然感觉到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凶性与邪性。可定睛再看,那张长者的面孔上分明是一派温和的神色,他用甲板上只有他们两个听得懂的中国话,同陈竟打招呼,“累不累?你昨晚做了件大事,今天应该歇一歇了。” 陈竟禁不住寒战。可克拉肯还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也许是他失心疯,也许是他无法驳克拉肯的面子,慢慢地过去了。克拉肯只是犹如往常,抚了下陈竟的颈肉,然后低声嘱咐道:“别害怕,只是一次小风浪。你在‘进化号’上适应得很好,而且有我在,不会有问题的。” 陈竟颈后由克拉肯手指沾上的海水淌进衣领,顺背脊沟流下。一个缓慢的战栗却从背脊沟逆势而上,钻进陈竟的大脑。 他强迫自己看着克拉肯,暗想克拉肯到底是哪里蹊跷?会叫莱妮也同样躲避着他?如果他不是“进化号”的孤例,那他的畏惧,也许就不是臆病或某种心理疾病了,而是直觉带来的提示。 看着克拉肯柔和的目光,因呼吸而些微起伏的胸膛,虽已不年轻,可克拉肯不但相貌上毫无老态,身材同样,即使是陈竟的同龄人,如果没有坚持勤练的意识,也绝不会有这样干练、强健的肌肉线条。 这是一个人类,毫无争议的人类。陈竟倏地松了口气,且暗暗纳闷他是不是离岸太久了,竟然会开始思考莱妮说过的魔鬼论,这是无神论者要思考的事吗? 如果克拉肯当真有蹊跷,也许是个信邪-教的,再严重不过,也许是个邪-教头子,但在上“进化号”前,他与克拉肯素未谋面,项目结束后,也不过萍水相逢,恐怕不再会常来往。他国公民,信仰自由,他不必自找麻烦。 他奶奶的,信邪-教的可不好搞,他要多事,怕是回不了国了。 研究人员们匆忙到深夜,克拉肯叫陈竟早回去歇着,可已进入暴风雨的核心海域,不论在哪,都能清楚感受到“进化号”的颤动,惊涛骇浪拍在“进化号”坚实的舷窗上,陈竟不晕船,见此都有隐隐的晕眩感。 陈竟仿佛梦回“捉龙号”,同样叫人感觉渺小得好似水滴,连一个微不足道的浪头,都足以扑灭人类这种陆栖灵 18.三会 《庞加莱回归》全本免费阅读 王胜仗谗言说:“报告连长,您老人家百忙之中亲自赴宴,给周家一百个胆子,他敢不好好伺候吗?当然是派最快的汽车、最快的司机来……” “今晚没我的允许,你不准说话。” 王胜仗一听,立马挺背并腿立正道:“连长指示英明!” “……”陈竟禁不住骂道:“他妈的,你油盐不进啊!” 甫一下车,发请柬的周德斐便与周家家仆一同迎接上来。陈竟已早在他爷的日记本子“会见”过这位周兄,不过他爷文化水平有限,日记里头没有前因后果,更不知谁是谁,做什么事,是什么身份,有什么关系,如今他紧急赴宴,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不过好在今夜是赴宴,而非独处,不必与他爷姨太太亲热,唯独这一件事,可以叫陈竟心里稍感宽慰。 借出来抽一支烟的功夫,陈竟找王胜仗问了问周德斐的来路,得知是广东下南洋做生意的客家人,已是西贡当地华人商会中有头有脸的一号人物,这回殷勤宴请,是法国人要华商交一笔苛税,周德斐两相权衡,打起了顺势回国的主意。 陈竟本以为王胜仗这个脑子只会拍马屁,没想到竟还有打探情报、洞察情势的本事,大为意外,原来是他爷识人功夫不浅,却不是他爷情操肤浅,只爱找人拍他的马屁。 而王胜仗也果真说中。周德斐已是可以做他爷亲爹的年纪,吃过半场酒,周已同陈称兄道弟,宴请至深夜,陈周二人相面而泣,陈赞周见识广博、胸襟开阔,乃当世仁商义商,周称陈情操高尚,非常人之志趣,真乃家国英雄、天生将星。 虽二人称兄道弟时,还要一名会说国内北方官话的家仆为二人做翻译。 陈竟没有喝醉,便是样子有几分醉意,也是佯作出来的,可约是他爷显灵,见周兄慨然长叹,老泪纵横,他竟也禁不住硬挤出了几滴猫尿。 周兄的几位虎子,就没有其虎父的十分派头了,屡屡捺不住要向陈竟打听国内局势,尤其是中原大战,如今国内正多方军-阀混战,鹿死谁手,可有定数?且隐有兄弟东西分飞之势,有人想回国,仍有思乡之情,有人却想留洋,最好去西洋。 而且,不知为什么,陈竟觉得周兄的某位虎子,竟有几分眼熟。尤其是这一双很有广府特色的厚摺双眼皮。 但这就没道理了吧?他爷见过也就算了,他怎么可能见过?虽这位周兄虎子目下风华正茂,正是有所作为的好年纪,可这是几几年?一九三零年啊!他那个年代,就是百岁老人,也早已魂归故里了啊! 这种不可能的事,陈竟暂按下不论。行酒到凌晨,终于散宴,周兄挽留几句,陈竟顺势留在周家过夜,同时暗暗心道:“今夜我出去睡了,没在旅店……这下我爷的人鱼姨太太,该不能找上门了吧?” 但陈竟心里仍不踏实,只要天没亮,就还有变数。他想看个点,忽记起他爷没表,于是借周兄的怀表一看,已是凌晨两点,心里头才落实一些。 夏天天亮得早,虽然西贡纬度低,但五六点钟大约天也亮了。 再过三个小时,就可以回到“进化号”了。 陈竟心弦一松,才真正有几分醉意,半是真醉半是假佯地叫人搀进花园小院,难得在舶来的西洋款式浴缸里泡了个热水澡。才换衣出来,门却敲了敲,不知是否有这样巧的事,卡着他刚洗完澡出来。 陈竟取过枪,先在门前问了一句:“谁在敲门?” 没成想是周兄家的伙计,先前见过一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陈竟是真他妈害怕一打开门,见他爷姨太太站在外头……不是站,也许是“蛇行”。开了门,果真是先前见过的那个油头粉面的伙计,且同一位年轻小姐,穿着洋裙,搽着口红,并不吭声。 陈竟还没张嘴,这伙计的笑脸已递达眼前,“陈长官,我家老爷备有一份薄礼,仓促准备,多有不足,望为长官解忧排难。” 陈竟一听,排忧解难?这是哪门子的话术?禁不住好奇,接过来打开一看,看印制字样是块什么瑞士乌利文公司出产的K金怀表。陈竟顿感头疼,可人情是他爷的,办事也是他爷的,他这好孙子好好过夜得了,不要乱掺合,于是收好,递回去道:“你先放桌子上吧。” 伙计“嗳”地一声,殷勤进门,随在后头的这位年轻小姐竟也一起。 陈竟登时警觉,手悄悄按在枪把子上,“她进来干什么?” 只见这伙计嘿嘿一笑,陈竟眉头一皱,厉声问道:“她是做什么的?!” 然而,这伙计却答说这是广府某某女子学校的学生,姓林,去年刚毕业,乃是书香世家的小姐,今年年头父亲破了产,才随叔伯一同到南洋来。陈竟听了这一通前因后果,听得莫名其妙。这位林小姐还为佐证伙计所言不虚似的,怯怯地递给陈竟一张盖章的毕业证书。 陈竟左手拿起一看,更是摸不着头脑,阴着脸心道:“他妈的,周德斐这是什么意思?讽刺我没文化,找个年纪轻轻的国文老师来给我上夜课?”他爷虽没文化,可他这好孙子却是新中国正儿八经C9在校生,虽学的不是文科,中学语文也已忘得差不多了……可言谈也没有这样差劲吧?! 正要严词赶人,却不料这伙计不知使了什么眼色,叫这位年轻小姐拿了条毛巾,来给陈竟擦未干的头发。 这伙计也溜号溜得够快,陈竟身形一躲,捉住这位年轻小姐的腕子,捺着火气道:“这位林小姐,我不用你擦头发,也不管你是来做什么的,麻烦出去吧。” 却不料林小姐这副胆怯样子,却竟敢照准陈竟的脖子便是一揽,陈竟一惊,以为有诈,当即使擒拿术把其制在床板上。正要腾手去后腰掏-枪,但却更加没想到,这位林小姐毫不反抗,连叫也不叫,只兀自簌簌地落泪。 陈竟更惊,稍稍松下手来,却见这位林小姐抽出手来,开始默默地给自己解衣裙扣子。陈竟一个激灵,连忙喝止:“你做什么?!谁叫你脱衣服了?!” 林小姐流着泪,柔声说:“伯公吩咐我来伺候长官睡觉。”她一张白生生的脸,说着说着赤红起来,“长官,我……我的毕业证书是真的,我真读过书,没有骗你。” 陈竟一听,脸上变色,“胡闹!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林小姐声如蚊蚋道:“伯公……伯公说,您喜欢念过书的,留过洋的新女子,我……我没有留过洋,不过我……” 陈竟已看出这也许是逼良为娼,且是周德斐看准了他爷这样的粗人,一定喜欢这样文质彬彬念过书的小姐……陈竟暗骂一声周德斐这老鬼,当即缓和下脸色,语气也温和下来,还算讲礼貌地请林小姐出去,他不需要人伺候睡觉。 可陈竟万万没有想到,林小姐闻言不但面无喜色,更是脸色惨白,噗通一声,给陈竟跪下了。 陈竟五分醉意,吓醒三分,厉声一问,竟是林家叔伯早把林小姐卖给了周德斐做“干女儿”。方才进门前,周家管家才同林小姐“交代”过,若今夜陪陈长官陪得不尽兴,明日便把她送去妓馆,好练练陪男人的本事。 19.克竟 《庞加莱回归》全本免费阅读 陈竟大骇,竭力看一眼外室的钟表,还有一个多小时哪!同时,他也终于搞清楚他爷姨太太是怎么进来的了,原来不是闹鬼,是他妈的他方才没关窗户啊! 陈竟恨不能再倒退一百年,直回大清朝,叫他可以借题发挥,作为小妾,怎么敢这样大胆?自己来找老爷?知不知羞?知不知耻?而他作为满腹仁德的道义之人,安能这样大剌剌地在外头站着做这档子事?甚至屋里头还睡着别人,知不知羞?知不知耻? 可他爷实在太不争气,别说读成秀才,就是读三字经,也读不下来,叫他如今想借题发挥,也无的放矢。 陈竟汗湿浃背,佯作配合地柔意道:“宝贝,我……我觉得你的中国话说得好多了,辛不辛苦?是不是下功夫了?要是累了……今夜我搂着你歇一歇吧?” 他爷姨太太的尖牙咬着他颈肉,笑道:“你当真,想同我一起睡觉?” 陈竟一个寒战,“改日……改日一定!改日宝贝想怎么睡,就怎么睡!”陈竟把自己恶心得一哆嗦,一声暗唾,但面儿上仍是柔情似水,“再说今日时候也不早了,春宵苦短,我哪里忍心你受累……宝贝,我们歇一歇,只说说话,好不好?” 他爷姨太太挲着他喉结,陈竟完全不怀疑,只消他姨奶动一动指头,他爷这一生的英雄意气,就到此打住了。不过幸好,他爷姨太太的心情似好转一些,“这几日……怎么叫我宝贝了?中国人也是这样称呼?” 陈竟暗道一声不好。他爷不叫宝贝,那叫什么?这条人鱼不会有名字吧?! 陈竟作出调情口吻,笑道:“宝贝不爱听?那爱听我叫你什么?亲爱的?夫人?还是……”他压低声音,“你们人鱼,爱听自己的名字?” 他爷姨太太却委实没有多余的嘴来说话,陈竟仍叫他姨奶制着回不了头,只觉后脖领子都叫他姨奶亲得湿漉漉的,枪袋子也落在他姨奶手里。说实话,他爷与他姨奶搞在一起,这是天经地义,可这能顺带上他吗?! 陈竟心惊胆战,更是叫他姨奶作弄得上不上、下不下,不过好在他枪始终没上膛,叫陈竟心里好不安慰,心道他果真还是有道德底线的。 陈竟还惦记着可不能露馅,抚着他爷姨太太的胳膊道:“宝贝……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认识多久了?我都叫过你什么?我同你最爱一起做什么?” 但不料他爷姨太太倏地一口咬在陈竟肩膀头子上,疼得陈竟一激灵,立时一声暗骂:“他妈的,哪来的畜生?!”继而他爷姨太太却再轻柔地舔了舔他的伤口,不太娴熟的中文语调当中,有种阴沉的意味,低声笑道:“这几日你是……自己瞒着我弄过了,还是……找人给你弄过了?” 陈竟听得一愣,不过马上明白过来他爷姨太太这句话的意思……奶奶的刚才他竟还在洋洋自得,不论他爷姨太太使什么花招,他都岿然不动,枪不上膛哪! 可不然……他能怎么办?这样境地,还能怎么办?如今骑虎难下,两相为难……难不成他竟还真要和他爷姨太太不伦,光屁股蛋睡上一觉? 陈竟这心里头是百转千回,有苦难言,可想也白想,不过走神的这功夫,两脚陡然一空,低头一看,竟是他爷姨太太径直把他抱小孩似的抱起来了。 陈竟登时大惊,正要厉声斥一句“你这是做什么?!”,却冷不丁见他爷姨太太步履稳健,可用来走路的……是两条人腿,而非在“捉龙号”甲板上,至今想起仍不知是真是幻的粗壮的人鱼鱼尾。 陈竟脑袋轰地一下,骇然心道:“这他妈是人,而不是人鱼?!” 也就是说……这两日,与他爷私会的,都是人,而不是人鱼?!可在“捉龙号”见过的,压着他问为什么不同他一起走的雄性人鱼,都是幻觉吗? 还是说……也不是幻觉,而是他爷,根本他妈的有两个男相好,有两房没抬进门的男姨太太,一个外国男人,一条雄性人鱼?!不,不对……如果是两个男相好,方才他问起人鱼,这人怎么会毫无反应? 三观冲击之下,陈竟头晕目眩,见他爷相好已把自己放在沙发凳上,先看见他爷相好光-裸的、湿淋淋的强健胸膛,继而察知他爷相好要做什么,立刻弹立起来,困兽似的来回踱步。 踱到窗前,终于再捺不住,哆嗦着手打开一盒周家备下的西洋烟,点起呷了一口。约是因为使的他爷的五脏六腑,只觉这烟难抽,羊粪蛋烧着了似的,不过不呛口。 他爷相好始终紧紧盯着他,奇也怪哉,明明是人,那眼神仍旧叫陈竟直打哆嗦,好似要活吃了他似的。这种险恶意味,同人的坏脾气不相干,全然是因其下含有的某种非人的凶戾特性。 大半夜这样一个照面,真叫人吓得三魂离体、七魄升天,可今日已是探魔窟的第三回了,陈竟终于有心察觉,自己心里头的这点耗子见着猫一样的不寒而栗,似乎有几分熟悉,已并非是头回,且并非是单单只怕在他爷相好。 屋里头黑黢黢的,只有一点银亮的月光,照出他爷相好高耸如刀背的鼻梁骨,双眼深深凹在眼窝里,陈竟看不见,唯独见那双眼时不时鬼火似的一闪,射线探头似的,锁着他。 陈竟正呷着烟挨近,想好好打量打量他爷相好的面貌,到底有没有这样鬼煞阎罗似的骇人,可不料才一矮身,已叫他爷相好十根手指头好似钩索,将他紧紧钉缚在沙发凳上,他爷相好压着他后颅,用要活吃他的力道来同陈竟接吻。 陈竟这辈子还没同人亲过嘴,没成想头回是和个男的,且二回、三回也是男的,登时心神大震,再顾不得他爷相好到底是人是鬼是人鱼,下意识便要去拔-枪,七发子弹,还他妈不能把这不知是人是鬼的畜生脑袋上打个窟窿?! 这回他爷相好没再按他的手,只压覆着他,额头抵着他的,湿淋淋的长发滴下几滴海水,骨碌碌滚在陈竟面颊上。他爷相好低声道:“陈克竟,你是后悔了……不愿意再同我好了吗?” 他爷相好的学习能力可谓惊人,如果忽略犹有生涩的口音,他爷相好的中国话已快要与中国人说得一样了。可目下陈竟哪里注意得到这等细枝末节?听见“chen-ke-jing”三字,先是一愣,心道:“这谁?” 继而悚然,这不会是他爷的大名吧?国业乃是他爷学文化人起的表字,可不是大名啊! 他爷这样大字不识的小流氓,竟还起得出这样文绉绉的名字?他爷在日记本子里未曾提过大名,陈竟还以为他爷会叫什么陈铁柱、陈二狗,他爷的起名水平,在王胜仗这样直抒胸臆的大名之中已尽数彰显 20.成果 《庞加莱回归》全本免费阅读 一大早,陈竟冲了半个钟头冷水澡。搭着毛巾出来,恰见刘杰回寝,脸色差似锅底灰,已熬得没了半条命去。陈竟一惊,“我操,你昨晚一晚上都没回来睡觉?!” 刘杰疲道:“没办法,设备才回收上来,需要处理的数据和资料太多,时间有限……”看着陈竟,刘杰似乎欲言又止,“陈竟,这是没办法的,我们……在‘进化号’上没有太多话语权,所以……所以只能别人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要去做什么。” 陈竟心里头还在挂念着昨宿的艳梦,听得直打问号,刘杰去卫浴间用冷水抹了把脸,出来拍了拍陈竟的肩膀,其中有种不言的安慰意味。 不过到晨会上,陈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陈竟睡得早起得早来得早,去会议室过路实验室,正见华真思手舞足蹈、欢欣鼓舞地在用卫星通信与华善明通讯。陈竟还记得这位和蔼的老头儿,还关切过他学业如何,不过如今是一副严父口吻,在询问华真思什么,不过约是德语,陈竟过路略略一听,什么都没听懂。 可华真思余光见他,却脸色一变,疾步过来,用英文冷冷道:“陈先生,偷听是种不文明的行为。” 陈竟用普通话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懂?” 华真思脸色变幻,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用蹩脚的中国话道:“那……那很好。”然后“砰”地关上了实验室的门。 乍进会议室,会议室当中竟已有不少人,看来昨夜也许果真有了什么了不得的进展。其中一道尖锐目光直直地朝陈竟射来,陈竟低头一看,见是个约有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人,个头不太高,留着好似上世纪港星古惑仔,或说上世纪日本男星样式的长卷发,样子在一干研究人员里算是时髦。 虽说陈竟这阵子的八成注意力都在他爷的日记本子和他爷姨太太身上,但对“进化号”的人员组成也不能说是一摸黑,当即模糊认出这约是日本某某海洋研究所的参与人员,叫什么安川,同“进化号”的轮机长是父子俩。 按照克拉肯简单粗暴的分类,应当属于除达华氏基金会、华善明的阿尔弗雷德海洋研究所之外的“第三方”参与人员。 陈竟之所以会对这一号人物有印象,是因为当初钓鱼,听见一干闲暇的日本海员吹牛逼说人鱼肉什么滋味的时候,其中就有这个什么安川的老子。 从安川的眼神里头,陈竟品出一种来者不善的意思。果不其然,晨会开始不久,安川要求发言道:“我认为本次的人鱼捕捉项目已有了极为关键的进展,今日以后的晨会以及其他方面的各类会议中,也难免会讨论一些重要的、需要保密的内容。对于这些珍贵的重要内容,我们是不是应该更慎重,不叫不相干的业余人士参与讨论和旁听?” 头一回,数道目光集中向陈竟。 虽没有点名,但会议室中已没有第二个“不相干的业余人士”。“进化号”的业余人士并非只有陈竟一人,但例如王家望、莱妮、海员、后勤人员,这些人员都是不参与晨会的。 克拉肯头也未抬,好似不知说的是谁,再寻常不过道:“今日在会议室里参与讨论的所有参与人员签订的合同都是完全一样的。你的意思是相同的合同,只能约束你,但不能约束别人?” 安川谦逊道:“首席,我绝非是这个意思。我仅是认为,一个同海洋学,甚至同人类的科学事业毫无相干的人,不会真正明白这次项目的重要性,对于保守秘密,也会采取一个更轻率的态度。这是一种合理的推断。” “合理,但不合合同。”克拉肯道:“相同的合同,相同的待遇。”他用一种宽容,但叫人冷汗涔涔的目光看向安川,“安川理,我不建议你因为国别不同、立场不同,对同事采取这样刻薄的态度。” 开足冷气的会议室,陈竟却见安川的汗噌地便下来了。安川立马起立鞠躬道:“首席,我绝对没有!” 克拉肯只是微笑,不作反应。在这种无形的压力下,会议室里鸦雀无声。陈竟想起早上刘杰说的“没有话语权”,才回过几分味来。 会议桌上一位年长些的女士率先打破僵局,这位女士个头高大,陈竟有印象是大西洋岸某某海洋研究所一位非常有资历的学者,据刘杰所说,早年还有过海军服役经历。 这位女士道:“我们不应该在这样的小事上浪费这么多宝贵的时间。这样吧,民主投票,如果对这个年轻人认可的人数更多,那便叫他继续参与我们的工作。古斯塔夫教授,你认为这样如何?” 这位女士看向克拉肯,克拉肯却看向陈竟。陈竟压力陡增,不过克拉肯仍是微笑着,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你不应该问我,而是应该问我的助理,问他愿不愿意让你借用民主投票的名义,剥夺他在‘进化号’的合理待遇。” 克拉肯的话中已有针锋相对的势头,叫陈竟打了个冷战。同时,克拉肯看向陈竟的目光仍旧温和,可在温和之下,陈竟隐隐体会出某种可怖的意味,甚至在刹那间产生幻觉,好似看见克拉肯的人皮剥落下来,露出一张深海凶兽的面目。 但这刹那的幻觉,只如节拍器的纰漏,顷刻间便重新校正了。 陈竟咬紧后槽牙,暗骂一声,竟联想起昨夜的“艳梦”。可克拉肯大抵是不会知道他脑袋里头这些香艳的情景与混乱的念头的,克拉肯还在关心他的“助理待遇”,低低地用普通话问他:“陈竟,你怎么想?我不会叫他们排挤你,不过你是想更清闲些,还是稍忙碌些,就看你的想法了。” 把克拉肯和他爷相好拢到一起想,饶是陈竟心理素质强悍如斯,面上也险些没挂住,连忙道:“没事儿……这个班上不上的,和以前一样行不行?我干点儿杂活,但不参与你们的‘核心研究’,这样行吗?” 说完了,陈竟才反应过来说的是中国话。 但已来不及再说一 21.影像 《庞加莱回归》全本免费阅读 陈竟寒噤道:“我……我不知道。”但陈竟这张脸上是一派太平,“你的意思是说这条人鱼一直在‘进化号’附近打转?那这是应该研究一下为什么。” 霎那之间,克拉肯的眼神中似有某种似笑非笑的意味,不过定睛细看之下,仍是凝眉思索的神色,“你说得对。” 陈竟道:“那……能把你说的人鱼影像给我看一下吗?在我签过的保密合同里,我有这个资格吗?” 克拉肯用一种长辈的安抚口吻笑道:“陈竟,作为我的助理,你有参与本项目任何一项工作的资格。” 在某些方面,陈竟并非是迟钝的,恰相反,他的敏感性非常高,因而早在今日晨会之前,便确定他在“进化号”上,是毫无话语权的。刘杰是华善明的学生,而且已拿到德国永居,按照刘杰所说的规划,明年便会入籍,所以也许会比他好一点……但也并非是好太多。 但幸好出于某种尚未可知的原因,克拉肯对他有过分的宽容和庇护。作为一个有血性、有志气的年轻人,陈竟并不喜欢这种庇护,但出于实用的考虑,这种庇护又也许是必要的……一个叫他畏惧的人,却竟在庇护他。 可说实话,陈竟仍有种不真实感。或干脆说,难以相信……难不成在“进化号”的船底,当真“尾随”着一条人鱼,引发他的幻觉,叫他在噩梦中前去“捉龙号”? 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而他比起“进化号”上几十号其他的参与人员,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首次拍摄到人鱼是在前天夜里的凌晨两点五十四分,”克拉肯说,“第一次算是意外所得。当时因为海上雷暴,暂时失去了设备定位,没想到恰好在这段时间内,拍摄到人鱼捕食广鳍八腕鱿的影像。” “……广鳍八腕鱿?” 克拉肯好心地微笑道:“一种生活在深海的巨型鱿鱼。可以长到小几百磅重,小几米长……不过研究资料不是太多。这种鱿鱼在捕猎的时候有两条腕足会发光,这次能拍到人鱼的高清影像,可以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这条广鳍八腕鱿捕食设备诱饵的时候,也同时被人鱼捕食了。” 陈竟禁不住心道:“妈的,克拉肯的中国话怎么说得这么好?”但心里话按下不表,他愕然道:“人鱼还真吃鱿鱼?” 克拉肯笑了下,“你认为它们不应该吃吗?” 这话说得怪怪的,鱿鱼又没建立过海洋鱿鱼公国,立法规定说该不该吃。陈竟只是想到做的噩梦,在噩梦里,人鱼是吃人的。不过这说来就有点惊悚了。在克拉肯的示意下,陈竟打开了第一段影像。 陡然,“嗒”、“嗒”、“嗒”的声音响起,同陈竟在“捉龙号”桅杆上听见的响动竟如出一辙!陈竟悚然,险些脱了椅子站起来,“这是什么动静?哒哒哒?克拉肯……你听得见吗?” 陈竟猛然抬头,幸见克拉肯满是关切神色,替他暂停了影像播放,“我当然听得见。”他关怀地、微笑着望着陈竟,“这是抹香鲸在捕食时会发出的信号声,可以传播得很远。‘爱丽儿’族群离设备不算太远,只不过在这段影像里没有拍到。” 片刻之间,陈竟额头已冒出冷汗。克拉肯抽了张湿巾,给陈竟擦了一擦,半晌,陈竟才反应过来,往后一躲。克拉肯却似好心,把湿巾递与他,“好吧,你自己擦。我去把实验室温度调低一些。很热吗?” “不……不热,不热。” 克拉肯去调低了空调温度,叫陈竟冒出的汗冷透下来,更加黏腻,甚至联想起他爷相好如同才从海里出来,滑溜溜、冷腻腻的雄健肌理。陈竟强捺下胡思乱想,把湿巾甩冷了,擦了个囫囵脸。 克拉肯说:“不过我们刚才听到的信号声,也不一定是抹香鲸发出来的……根据昨天我们对收集的声学资料分析,我们有理由认为人鱼也有籍由声波沟通的习性。” “所以你是说——” 克拉肯撑着陈竟的椅背,俯身下来,高大的身形有如阴云,罩在陈竟头顶,其中包含有某种浓烈的雄性荷尔蒙意味,叫一股激流冲进陈竟脊骨,通身发麻,下意识便要后退。可陈竟一抬头,却只见一张柔和的、学者的、古典美人似的面颊。克拉肯说:“刚才的信号声,也就是你说的‘哒哒哒’……也不排除是人鱼发声的可能性。” 陈竟战栗道:“你刚才不是说……说这是抹香鲸发出的声音吗?” “不排除可能性。”克拉肯说,“根据我们昨天的研究,目前猜测认为也许……人鱼有模拟其他生物发声的能力,就像鹦鹉学舌。人鱼的声频范围比我们人类更广,模拟出抹香鲸的沟通信号,对人鱼来说,也许不困难。” 陈竟禁不住道:“那……人鱼有没有可能模拟人类发声,模拟人类的语言?” 但问出这个问题,陈竟便清醒了一些。他这样的门外汉问这样的话,就是刘杰,也许也要认为他是海妖塞壬这样的西方神话故事看太多了,没有科学的务本精神。 “如果可以,那真是个大发现。”但克拉肯的神色之间,竟毫无轻视的意思,甚至可以说正色地微微笑道:“不过……陈竟,你说的这一点还需要进一步验证,希望我们可以早日有所进展。” 陈竟隐约闻到克拉肯身上仍说不上是哪种香水的混香,心跳加快,连忙撇过头去,匆匆重新播放了刚才暂停的人鱼影像。 在一段漫长的,叫陈竟听来格外难熬的“嗒”、“嗒”、“嗒”声之后,赤影一晃,克拉肯所说的“广鳍八腕鱿”在设备搭载的深海探灯之中遽然出现了,只见一条按照克拉肯所说有两米以上的赤红“枪干”掠过,其上还有几条深深的、惨白的伤痕。 如果不知道这段影像的目的,也许会叫人猜测那是某种肉食性巨型深海鱼的齿痕,可既然知道这是一段人鱼影像,便不得不叫人猜测,那是否会是人鱼的齿痕……甚至抓痕。 在这幽静的、昏暗的深海之中,已仿佛进入另一个陌生世界,连巨型生物的度量衡都在这庞巨的海洋之中失效,陈竟睁大双 22.临阵 《庞加莱回归》全本免费阅读 拍到人类史上的首支人鱼高清影像,“进化号”上下更如打了鸡血似的,好似每日里不是熬夜,而是往人类海洋科学史、进化生物史的丰碑上手雕自己的大名。 但也无怪这样激动,如果得到人鱼的完整研究数据,那就绝非仅仅是发现一个新物种的问题了,而是达尔文的整本《物种起源》也许都要推翻重写的问题了,人类起源如今的常见学说是说人类起源于古猿……那为什么海洋里会有这样一种生物,与人类这样相似,甚至也许具有不低于部分高智力鲸类智慧的智力呢? 当然,诸上种种,只是作为生物学家的立场,而陈竟作为一个本科毕业证都还没拿到的在校生,目下只关心怎样才能叫他别再去“捉龙号”了。 莱妮不叫他再去找她,说是怕什么魔鬼叫她引火烧身,可陈竟实在没办法,只好给莱妮的门缝里递信,不知莱妮有没有收到,但反正是石沉大海,无人搭理。 隔日夜,与会周公之中,陈竟两眼一睁,却见自己已岔着两条腿,大剌剌地独坐在小汽车后排了。且副驾驶正晃荡着一个戴着军帽的毛脑袋……这他妈除了王胜仗,还能有谁?! 对于“捉龙号”,对于孙子成爷,陈竟如今真是已从奋力抵抗、拼死不从,有了一点听天由命的意思,这种非常理事件,哪里在他一个肉做的活人手里把控着?这是他能操控的事吗? 可陈竟照旧是气不打一处来,脸色陡阴,森森地低头,先看一眼他爷显得肩宽腿长、倍儿有精神的军官打扮,且从前兜捻出一根金链—— 正是上回周兄遣伙计送来的瑞士乌利文金表,想来是他爷装腔作势,学的西洋人作派……不过以他这好孙子对他爷的了解,他爷这土鳖未必想得到崇洋媚外这一层,约是模仿的不知哪位举人老爷的新青年儿子的派头。 可王胜仗这小子没准属雷达的,还没回头一瞧,笑脸已赔送过来,“连长,您有吩咐?是……咱这车坐得不舒坦?” 陈竟扫一眼车外的傍暮,从扣子上拽下表链塞回兜里,“我叫你回头了?没叫你就给我把头转回去!” 料想得不错,今日果真又是赴宴。下了小汽车,打眼一看,好一栋十分派头的法式大饭店,柱子根根笔直,一排锃亮的玻璃小窗,扇扇放光。殖民地穿破衣的讨饭孩子露着一根根肋条骨,挺着大肚子、张大眼珠子看着来来往往的一辆辆小汽车。 陈竟一头叫人带路,一头取出他爷的配枪,匆匆往枪袋子里一摸……空的。不但上回他留给他爷的纸条没了,他爷更没给他留回信。春梦了无痕,噩梦也无痕。 陈竟心里一怅,偷摸掐自己一下,他妈疼得龇牙。 照王胜仗所说,周兄盛情难却,特从天津卫利顺德请来两位洋师傅,与几位西贡数得上号的华商一起宴请他这位好弟弟。这等人情往来,陈竟心里门儿清,不过喝酒是喝酒,办事是办事,他这好孙子只管夜里喝酒,他爷白日里办事,他就不掺合了。 果不其然,行酒至深夜。陈竟喝得昏胀,再捺不住,找借口独自出到露台上来,卷了根旱烟,无师自通地抽了几口——果真用的是他爷的这套肺管子,不但不呛口,却恰如旱地逢甘霖,通身上下登时就舒坦了。 不过没料想到,一根旱烟还没抽完,周兄竟携着那位油头粉面、会说北方官话的伙计来寻他了。只见周兄胁下夹着张折起的羊皮纸,周兄先转给伙计,再由伙计恭恭敬敬地交托给陈竟,“长官,这是我家老爷找人打听来的南洋人鱼图。” 陈竟闻言一惊,南洋人鱼图?!还有这等东西?可不知是不是他爷与周德斐早商议好的,因而把住面色不改,只眉头皱顿,把“南洋人鱼图”接过来展开一看,只见一张南洋地图,在菲律宾群岛以南、婆罗洲以北的海域打了几个红叉。 按照现代地理知识,陈竟认出这是在苏拉威西海域。 陈竟道:“这几个红叉……是人鱼的活动海域?” 伙计道:“长官您看,小的给您用中国字标好了,我家老爷花重金从一伙虾夷人嘴里打听到,近几年这个时候,也就是七八月份,都会有母人鱼和小人鱼洄游……您要抓人鱼,往这几个红叉这赶,肯定落不了空。” 说罢,这伙计压低声音,凑近陈竟道:“您要是不想费功夫,届时从虾夷人手里头‘借’几条人鱼也成。” 陈竟一愣,慢几拍才听明白,这个“借”的意思不会是抢吧? 他哼出一声笑,“那你说说是怎么个借法?” 但伙计笑笑不说话,只继而道:“长官,人鱼是稀罕宝贝,您是有识之士,您去捉是应该的,可要落在虾夷人这伙东洋蛮夷人手里头……叫他们活活剖开吃了,那不是白白瞎了吗?” 陈竟闻言脸色骤变,“你说什么?!虾夷人捉人鱼是捉来吃的?!” 可伙计已是习以为常,不过对虾夷人,亦有微微的嫌恶与轻蔑之色,同陈竟笑脸相对道:“虾夷人连人都吃,何况是人鱼?听说东洋还有什么吃人鱼长生不老的传说,想来是没教化的野蛮人说辞……寻常的渔民是不敢与虾夷人打交道的,长官您若要与他们打交道,也定要留心些。” 夹着“南洋人鱼图”回到下榻的饭店,陈竟这心事重重的程度已是更添三分。 与周德斐临别前,陈竟问过林小姐如何,但不料周德斐脸色不太好,竟说林小姐偷偷寻亲去了,已坐船离开了西贡……既然贤弟问起,是否要找人去把林小姐找回来?四海虽大,但林小姐一个弱女子,能去的地方,想来也没有几处。 陈竟立刻说不必,他与林小姐不过露水情缘,并没有情意,便就此把话题带开了。 于林小姐,陈竟是同胞之情、可怜之意,但于他爷相好,陈竟真是……已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原先只想着怎样和他爷相好撇清关系,如今好了,已更加一条,要忧心他爷相好会不会叫虾夷人捉去吃了。 其实……仔细想一想,如今看见的、听 23.求偶 《庞加莱回归》全本免费阅读 他爷相好把“南洋人鱼图”接过去,他爷相好会说人话,甚至会说中国话,这已是一桩一细想便叫人毛骨悚然的奇事了,没成想他爷相好竟还识字。在“进化号”上,一干研究人员还拿人鱼与鲸类的智力作对比,可曾拿过自己的智力同人鱼作对比? 揣测到绕着“进化号”打转的那条人鱼,也许也这样聪明,甚至可能会在无人察知的风暴夜中,浮出海面,窥伺着“进化号”的航行……陈竟禁不住一个哆嗦。 同时,陈竟也禁不住拿手悄悄地摸了摸他爷相好的腿,这可真是童叟无欺的人腿,而非布满鳞片的鱼尾,但没有汗毛,肌理手感比寻常人腿还要更柔韧、滑腻,修长、鼓胀的肌腱似乎蕴含着某种猛烈的爆发力,陈竟一摸,便蓦地收紧了,但陈竟一时不察,还仔细按了按皮肉里头比他膀子还长的胫骨。 陈竟心道:“奶奶的,这可真是人胫骨啊!梆硬,哪里有这样硬的鱼骨?那这是怎么回事?……安徒生胡编的小美人鱼难不成是写实故事?人鱼还真能上岸哪?!” 他爷相好由着他摸,且压覆上来,同陈竟耳语笑道:“宝贝,好不好摸?” 陈竟登时回神,但觉他爷相好又有“临阵磨枪”的卷土重来之势,当即在黑灯瞎火里头作出一副含情脉脉之色,牵过他爷相好的双手,与他四手交迭,一同放在这张“南洋人鱼图”上,且道:“好摸好摸,那还用说?但……宝贝,我方才问你的实在是大事,耽误不得,你快看一看……是不是看不清?我去给你点灯——” 但陈竟正要借点灯的名头,从他爷相好的魔爪之下脱身,却不料他爷相好反手紧紧攥住他的双手,把他重扽回到床上来,仿佛他们两个是要孟不离焦、焦不离孟。他爷相好低声道:“陈克竟,你不是说……你开灯见我便害怕么?” 陈竟闻言一愣,“我……我还说过这话?”他还道他爷是个硬汉,原来同人鱼乱搞,小命攸关之时,比他这好孙子的德性,也好不了多少啊! 他爷相好闷闷地笑,胸口海浪似的起起伏伏,顶着陈竟的心窝子。柔亮的月光照进来,他爷相好柔顺的长发滑到他俩的胸膛。 若不看他爷相好坟沟子鬼探头似的双眼,再不看他爷相好富有强烈雄性荷尔蒙的挺括身形,他爷相好此刻竟看来有几分柔情,挲着陈竟面颊道:“宝贝……以后我也这样叫你,好不好?” 同是“宝贝”二字,可甫一脱口,有心人便能听出区别。陈竟不知他爷相好听不听得出,反正他是听得出他是十成十的逢场作戏,他爷相好的“宝贝”二字……却是十成十的情意。 陈竟心里头怪不是滋味,他妈的,他爷可真是剑走偏锋,男人不搞,女人不搞,搞一条人鱼……别说他爷和他爷相好还真是两情相悦吧? 这样一说,可真是对不住他奶,可他爷与一条雄性人鱼,就是两情相悦,也是白悦啊!绝不会有结果的事,何必空耗这样多的功夫?届时兰因絮果,悔不当初,爱侣变怨侣,又是何必? 可他爷的感情问题,他这好孙子是盘算不清的,陈竟只好躲了躲他爷相好的手,去展开“南洋人鱼图”,哄道:“宝贝,你爱怎么叫怎么叫……不过这份南洋地图你要仔细看一看,” 他爷相好那对时不时闪一下、绿莹莹、探照灯似的眼珠子罩住陈竟,陈竟后知后觉,觉得真他妈吓人,可他爷相好已吻了吻他,接过“南洋人鱼图”,静静地看了一阵。 陈竟暗中端详着他爷相好那双显然迥异于人类的眼睛,联想起依靠荧光来引诱猎物靠近的各类深海鱼,继而忆起在“进化号”上看见的可怖的人鱼影像,皱缩的皮表,锋利的鳍棘……有如深海之中游荡的鬼魂。 如果再倒退二百年历史,就是大清皇帝亲遣一支巨无霸船队出海捕捉人鱼,陈竟也认为绝不乐观,以人鱼的深潜能力、捕猎能力,即使是有组织的冷兵器军队,在海洋作战,也绝对不是对手。这一点可以在“进化号”体现,即使以“进化号”的科技水平,项目的一干参与人员也绝非是玩笑的轻易态度。 但……时代变了,即使人鱼再强悍、凶悍、神秘,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种由水分、蛋白质、脂肪、无机质这些常规生命构成成分组成的生物,即使是地球生物史中的宏伟巨作,长达数十米、重达上百吨的蓝鲸,在人类科技起步的蒸汽时代中,在坚船利炮前,都显得太过渺小。 这一层神秘的面纱势必会被撕下来,而如果人鱼是作为一个弱势的、低智力的,或即使高智力,但一败涂地的物种被撕下面纱,这个过程势必会如同发现新大陆、建立殖民地一样血淋淋。 在今晚听见虾夷人吃人鱼这样骇人听闻的事之前,陈竟还不曾思考过人鱼这个物种的现实问题。但思考过这个问题之后,才察知这个血淋淋的过程……似乎早已开始了。 陈竟不自觉有几分紧张,“怎么样?这屋里头黑黢黢的……你看不看得见?”他问出尤其关切的,“如果……如果我哪天不在你身边,你会有危险吗?” 他爷相好的笑声好似刀锵,激得陈竟遽然寒毛倒竖,登时暗道一声不好,正要火急败退,他爷相好却已把水溶溶、冰冰凉的手揉过他肩颈,捏着他颈肉-逼他挨近,“陈克竟,你打算离开我……去哪?” 陈竟只差举双手投降,连忙道:“宝贝,你可不能好心当成驴肝肺啊!我这不是担心你,怕你在南洋乱跑,叫虾夷人捉走片成片儿吃了吗?”他低下声音,捺着牙倒,佯作哀怜道:“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儿,留下我一个鳏夫,没有老婆……可怎么办哪?!” 他爷相好的鬼火眼珠子逡巡着他,可真是一物降一物,更或他根本就在他爷相好的菜谱上,他爷相好也没透出杀意,他竟还透出津津冷汗来, 24.人干 《庞加莱回归》全本免费阅读 陈竟登时大骇,但强持住面色不改,由着他爷相好搂着他,他且好似闲情逸致般地,摸了摸他爷相好滑缎子似的大腿,道:“你……你这是说什么话?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哪里是这么残暴的人?宝贝,就算你不送我东西,我也……我也……” 陈竟三也而没后话,他爷相好却是急色,双手已有要把陈竟抬起的势头,陈竟更是大惊,两条腿捣锤似的,忙不迭往下一踏,且急起身来,反客为主,捺着吓得砰砰跳的心脏,把他爷相好的头脸按在胸腹间,“宝贝,你我是没过门的夫妻,做房里头的这点事……是天经地义!但不能急啊!宝贝,你……你看我天天应酬,喝到半夜才回来,哪有想这码子事的力气?” 要与他爷相好,与他姨奶滚到床上去,这件事对陈竟的冲击,甚至在此刻已完全压过了他对人鱼的惊惧,陈竟用男人的笑脸哄道:“你再等一等……等我回国,至少……至少等到九月份以后,我这头的事忙完了,我们再来规划,好不好?” 这是十足的哄女人的把戏,但陈竟是没有这样多的花花肠子的,他与适龄女人的交际屈指可数,所以陈竟一头说,一头怀疑是他爷显灵,他爷平日里与他姨奶便是这套叫人听了牙痒的路数。 可没碰上事,他爷显灵是走夜路撞鬼,碰上事了,他爷显灵,陈竟真是恨不能就地朝天给他爷磕三个……要没他爷,他可怎么办哪?! 他爷相好似有点似笑非笑地,不知吃不吃这套,可陈竟低头一看,但见他爷相好的两颗荧光眼珠子与若隐若现的利齿獠牙,一个肝颤,当即下狠手把他爷相好的尊脸全按进他肚子里去了。 死爷爷不死孙子,陈竟生怕他爷相好接着问他为什么要等到九月份,你这一个来月里是有什么事?立马趁热打铁道:“宝贝,我承诺,不……我发誓,等到九月份,我得闲了,咱俩爱怎么求怎么求,爱怎么搞怎么搞……一天不够就三天,三天不够就五天,行不行?” 陈竟一边放大话,一边在心里头给他爷上香点烟,希望他爷这一劫过后还立得起来,别睡他姨奶睡成人干了……他姨奶这体格,看着一回两回不太能罢休。 不过随即又在心里头哂笑……倒忘了这是做噩梦了,八成是“进化号”追踪到的那条人鱼在捣鬼,又不是他爷真有这一劫,他这倒霉孙子还咸吃萝卜淡操心上了。 他爷相好道:“九月?” 陈竟忙不迭点点头,心中暗道:“九月,就是那条死人鱼没抓着,‘进化号’也他妈回去了,没姨奶您的事儿了。”他没忍住一笑,拉着他爷相好的玉手,自己歇到床上来,为防他爷相好重蹈覆辙压上来,他先把他爷相好按倒在床上了,单给他一个枕头,俩人……他与他姨奶分在床两头。 他柔声道:“宝贝,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这段时间你就先让我养精蓄锐,老话说得对……好饭不怕晚,你说是不是?” 他爷相好捉住他的手,把指头扣进来,且侧身过来,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不过竟比陈竟想象的要好说话这样多,“你困就先睡吧。” 陈竟立马两眼一闭,嘴也一闭,佯作已然睡熟了,只待天明。可眼阖上了,不代表人死了,没感觉了,陈竟没睁眼,黑咕隆咚里,犹觉他爷相好好似要把他烧两个洞一样地盯着他,同时剪得平整的指甲连着滑腻的指肚,拓印工似的细细挲着他的掌纹。 陈竟禁不住一遍遍回想起小美人鱼的童话故事,安徒生写小美人鱼公主为了与王子相爱,用歌喉与疼痛的代价,换来了一双人腿……这当然是写给小孩看的,可他爷相好这双人腿是怎么得来的?总不能是太平洋里还真有巫婆吧? 且陈竟不自觉把他爷与王子作对比,登时恶心得一哆嗦……天地良心,他真不是要挤兑他爷,但以他爷年轻时候的作派与德性,土匪头子还差不多,要有小美人鱼为了他爷舍了歌喉,忍受着万针穿心的痛苦,只为上岸与他爷相爱……那可真是良人错付,可以作为现代社会的反恋爱脑教材了。 他爷也只有而立之年后才像样,是他陈三奶给他从小夸到大的英雄……可英雄心里,哪有小美人鱼追求的爱呢? 不过他爷相好同小美人鱼公主也没有一毛钱关系,陈竟单单是躺边上,都阵阵心惊胆战,睁眼害怕,没成想闭眼更怕,与人鱼同眠,别说睡觉了,他都他妈害怕他一睡着,他爷相好兽性大发,把他当盘菜给吃了……急头白脸地吃,没别的意思。 陈竟佯作梦呓,翻了个身,背对他爷相好,且顺势把手抽了出来。 但半晌,陈竟后脊梁骨毛耸耸地,又梦呓般地翻了回来。再半晌,他主动握住了他爷相好的手,好把两人的接触面,先限制在手掌心的面积上,他小眠睡醒似的,含混道:“宝贝……你肚子饿不饿?要不要……我去叫人给你炒盘菜?” 但他爷相好顺势攥住他手腕,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人在做、天在看,他爷在天有灵哪!陈竟心中一声哀叹,幸好急中生智,摸到他爷相好胃袋,借此与他爷相好在胸膛之间拉开半臂距离。他稍稍一按,好不关切道:“嗯?问你呢……宝贝,你饿不饿?” 他爷相好缓慢地用指头给陈竟梳理头发,坚硬的指甲偶尔搔刮过陈竟头皮,叫他产生了某种猫科动物中长辈给晚辈舔毛的幻觉。 他爷相好道:“你饿了?” “我不饿……我这不是问的你么?” “你不是说你困了,想睡了么?嗯?”他爷相好把他这一个“嗯”学了八成像,哑哑的,带鼻音,甚至还包括着他那点如假包换的不走心的意味……也真是见了鬼了,陈竟竟觉得耳熟,好像早在哪里听过。 但陈竟生怕叫他爷相好发现他躺边上根本睡不着,继而欲-火中烧、兽性大发,严逼他今夜就要和他发生点什么不伦之事,连细想的罅隙都没有,连忙追道:“宝贝,我想起咱俩以前的事儿了……你还记不记得咱俩是怎么认识的了?” “你不记得了?” 不论男女,这都是个危险问题。陈竟立马道:“我怎么会不记得?!”他用拇指轻抚着他爷相好紧实的臂膀,人的肌肉在松弛下来是柔软的,但他爷相好臂膀所具有的坚韧的手感、似水的冷感……无一不在这副浓烈的雄性人类性征之下,传达给陈竟某种非人的讯号。 陈竟一阵战栗,手滑到他爷相好的小臂,最后握了握他爷相好的手,“……我这不是想听你亲口和我说么?” 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陈竟仍旧是叫他爷相好搂过来,这回陈竟未作挣扎,只朝上头把脸一抬,暗地里向天双手合十拜了三拜。不知他爷相好有没有摸到他浑是鸡皮疙瘩的胳膊,不过还好他爷相好只是静静地搂着他,半晌,才低低道:“三年前,我和一个中国朋友一起来中国……你想见他,于是托人写了封信,请我转交给他。” 陈竟本以为他爷与他爷相好的初相识,不是他爷钓鱼钓到鬼了,也该是什么坐船出海船翻了,他爷不幸落水,幸好叫他爷相好搭救这样的小美人鱼式典型爱情故事…… 25.雅兴 《庞加莱回归》全本免费阅读 他爷此人,胸襟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近二十年的日记本子里头,没有提过他奶和他这些感情债的一个字,但到最后一本日记本子里头,还在惦记着他年轻时候去拜见当时有名气、受追捧的文化青年,人家理也不理,更瞧不上他这个大字不识,不过靠江湖手段有点臭钱的臭流氓。 即使后来识字了,也改不了他的小混混出身和臭流氓本色。 可当局者迷,陈竟站在他爷的好孙子立场上回头看,觉得与其说他爷年近四十,还在惦记当年年轻时候受的文化人冷脸,不如说他爷到死那年,还在遗憾他没爹没妈,更没人送他去书塾,等他识字了,已二十多了,便是古有大器晚成,他这辈子也绝无可能成文化人大器了。 他爷相好梳理着他头发道:“记起来了?” 陈竟暗道一声不好,方才是不是有点露馅?当即作出苦笑,不过这回不需再演,忆及他爷往事已有十分苦了,不知他爷在天看见他这好孙子高中C9,会不会心满意足……不对,他妈的,要看见他这好孙子和他姨太太搞一块了,肯定是先一道雷给他劈死。 陈竟道:“这有什么记不起来的?我这辈子化成灰进棺材了都忘不了……宝贝,我这是想多听你说几句话才故意问的。” 却不料他爷相好吻吻他道:“陈克竟,你不会化成灰,也不会进棺材的。” 陈竟没想到他爷相好竟断章取义,只听中间这半截话,而且……这话未免说得有点晦气,死了没进棺材,那不成没人收尸了吗?还真别说,叫他爷相好押中了,他爷死在豫中会战战场上,还真差点没人收尸。 思及此,陈竟倏然心头一动,问道:“宝贝,你……要不要我给你起个中国名?” “你想好了?” 陈竟听不出他爷相好的语气有问题,思来想去,牙关一咬,把他爷相好的手捉下来,捧起来吻吻,且试探道:“我……不是给你起过了吗?你不记得了?” 他爷相好低笑道:“同你姓陈?” 陈竟道:“你不喜欢?你不喜欢,我再从百家姓里给你另找?” 他爷相好道:“不用。”他抚过陈竟面额,“姓陈就好,你是我唯一的爱人。” 陈竟本是牙酸,如今听来竟有几分心酸。他真想同他爷相好说一声,老兄,鸡蛋不要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尤其是这个篮子还是破篮子,当然,这不代表说他是人应该拥有多配偶的立场,只是陈竟认为……如果早知来日没有好结果,便大可不必付出这样多心血,徒增痛苦甚至憎恨。 作为他爷的好孙子,陈竟也希望他这位姨奶早日觅得良人,配成金玉良缘。 而他爷若待他这位姨奶有三分真情实意,也当与他是同一个立场。 可思来想去罢,陈竟禁不住怅然。这噩梦做得太逼真,甚至已算不得噩梦,叫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忘了这是梦,而把这当作是会切实改变历史的真实情景来对待……他爷的去路已不可改了,他爷与他爷相好或是一别两宽,或是变作怨侣,也再不可改了。 陈竟更加怅然,胆子竟也大了几分,按住他爷相好的大手,唤道:“陈二?” 可他爷相好没有应是,也没有应不是,只把陈竟往怀里头更收了收。陈竟的怅然登时消散得一干二净,管他噩梦好梦,这也是他爷未过门的姨太太,他是他爷童叟无欺的好孙子,难不成这要是梦,他就能和他爷相好干一发?这还没搞明白这“捉龙号”的屌毛事到底是“进化号”附近转悠的人鱼搞出来的,还是他爷搞出来的呢! 陈竟连忙朝外脱了脱,安抚似的摸着他爷相好的膀子……他也只敢摸这了,也幸好这是个雄的,要是雌的他连膀子都摸不得了。他赔笑道:“宝贝,我觉得这名字不好听……我们要不要再重新起一个?” 他爷相好把额头抵给陈竟的,指头玩弄、逡巡着陈竟的裤腰带子,制着陈竟四肢之中全部的可动员力量,在夜里低低道:“不困了?不想睡了?嗯?” 陈竟立马在床垫子上立正了,可惜想掉头仰立正,叫他爷相好制住了仰不过来,只能侧立正。他双眼紧闭道:“睡了。”片刻,他哄道:“你松松手,我正着睡,侧着睡……”他寻了个最大的害处,“蛋不得劲。” 他爷相好果然一笑,但陈竟笑不出,不过也算博佳人一笑了,且还好他爷相好为人雅量,今日果真放他……放他爷一马,兴许是墙橹灰飞烟灭,这码子事,强求来的,终归没有雅兴。 脱了他爷相好的怀抱,陈竟便睡得舒畅了,仔细想来,今日竟是“捉龙号”的这档怪事发生以来,他头回在夜里有切真的、安心的睡意。但梦会周公前,陈竟犹觉他爷相好的手紧紧牵着他,好似是他要去远游,若不牵着,他便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朦胧之间,陈竟朦胧地说:“宝贝……改日你同我说说……咱俩以前的事好么?” 他睡得熟了,于是也不记得他爷相好是说好,还是说不好,还是仍然静静地凝视他。天之将明,陈竟提早醒来了,转头一看,他爷相好仍在他旁侧,手也依旧牵着他,竟这样过了一夜,只不过不知道有没有睡着,可陈竟稍稍起身,看了一阵,也没有看见他爷相好一动。 陈竟照旧取出莱妮的小木瓶一嗅,一个喷嚏,再睁眼时,果然也照旧已回到“进化号”上来了。 但这回陈竟竟没有往日的狂喜、如释重负,约是确定了他爷相好对他爷的真情,只要他这好孙子欺借这真情,他爷相好一定不会对他不利,甚至……也许他藏掩不住,叫他爷相好发现他不是他爷,而是他爷与真正妻子的后人,凭这真情,他爷相好也不会杀他。 爱情是这样奇怪的东西,叫利刀也变作柔意,叫人作出这样大的改变,这样大的决心。若他爷相好不爱他爷,那他这好孙子要见识的,就是能杀他千千万万遍的海怪,可他爷相好爱他爷,所以他这好孙子见识到的,只是一个他爷的爱人。 这是天大的好事,天大的便宜,可陈竟在床头坐了一阵,心里头竟只有一种阴差阳错爱错人、走错路、没结果的哀怜。 他爷爱过谁呢?他爷这一生,怕是谁也没爱过。 “……陈竟?陈竟!”陈竟猛然回过神,才见是刘杰叫他回神。上了“进化号”,刘杰的工作强度更胜996,不过一来还算年轻,二来“进化号”的重大发现打来一针强心剂,才叫他看着算像样些。 刘杰难得笑道:“昨晚又没休息好?” 陈竟连说没有,刘杰面色之中有些微愧疚,迟疑道:“陈竟,前日晨会……我在‘进化号’上也实在没有什么话语权,所以没办法为你说话,并非……并非是我有意装聋作哑。” 终于与他爷相好相见不是度日如年了,可再回“进化号”却成恍如隔世了,陈竟一时没想起是哪回事,登 26.光中 《庞加莱回归》全本免费阅读 在人类史上首次拍到人鱼影像固然可喜,但于“进化号”的真正目的来说,不过是迈出了第一步,紧接着讨论会接着讨论会、研究会接着研究会,从采集来的声学数据当中分析出了可能的人鱼声波波段,继而启动了预备的初步计划,进行深海声音监测,进而分析出该人鱼的活动路线与活动轨迹。 作为本次项目参与人员当中的边缘人物,兼海洋学、生物学的门外汉,陈竟虽保留了会议的旁听权,但仍没有置喙权,更何况正是心事重重,也没有心思做脑力活。 在克拉肯的允许下,陈竟把人鱼的高清影像来回看了十几遭,甚至已看得脱敏,连那张幽暗深海之中可怖、皱缩、阎罗鬼一般的颅面都看出了几分熟悉与亲切……虽已在深海巨大的海压之中自适应得面目全非,可这阴嗖嗖的眼神,不是与他爷相好如出一辙吗?! 真是故人相见不相识,尽管如果这当真是他爷相好,他爷相好绕着“进化号”打转的目的恐怕是想把他拖进海里溺死,可他爷是个绝情人物,他却没有他爷绝情。如果他爷相好来日叫“进化号”逮住,捞上来要制成标本……他是不是该去搭救一下他爷相好? 陈竟这样一想,心里头直发愁,万万没想到他竟还有为情所困的一天。 甚至为的不是他的情,是上数两代,追根到他爷的未了情……他爷都死了快一百年了,这他妈连黄昏恋都算不上啊! 陈竟从打娘胎里头至今,都不及在“进化号”上半个月对“情”之一字的体悟深,如今与他爷相好见过几面,已有了几分情圣的苗头,今寻思几日,也只有暗骂一声奶奶的倒了祖宗霉了。 且他爸更是什么人哪?!明知道老子坑完儿子坑孙子,怎么也没给他挡挡?! 水声监测阵布置完成,陈竟干完零杂活,到船舷栏杆傍着歇息。“进化号”已越过北纬五十度,正缓速从千岛群岛北上,驶向堪察加半岛方向,这回“特别发现”显然放缓了“进化号”驶入北冰洋的日程,不过尚在计划之中,按道理说不会影响到九月初的返航。 饶是正八月初,中高纬海域海风冷冽,陈竟披了件防风外套,竟冒上来一阵子烟瘾的不舒坦劲,撕心裂肺地咳了好一阵,好不容易强捺下去这臭毛病,突然闻见一股烟味,抬头一看,见是克拉肯竟在上风口点了支烟。 陈竟如遭重击,心道他妈的,你缺不缺德?可两只脚自己长脑子了似的,不自主走过去,先看了看克拉肯手里的烟,再看了看克拉肯的白锡烟盒,最后才看了看克拉肯那副英俊的脸面。 陈竟主动笑道:“你也忙完了,歇歇?” 克拉肯瞧着他,嗯了一声,手里头的烟却竟是空烧,吸也不吸。陈竟一头纳闷,他别是中邪了吧,他从不抽烟,哪来的烟瘾?难不成他爷在“进化号”也显灵了?陈竟登时通身发毛,可另一头却禁不住两粒眼珠子黏在克拉肯的空烧的烟上,且暗骂一声暴殄天物。 克拉肯不冷不热,陈竟只好没话找话道:“抽烟呢?” 克拉肯仍是嗯了一声。陈竟先看了一阵克拉肯的烟盒,是光泽是锡制的,不过阅历有限,看不出是纯锡还是锡合金,年头不小,雕花绣蝶,磋磨光润,从审美来看,得是上个时代的老物件了,甚至极大可能是手工制品,今历经光阴,虽保留得不错,也是深深浅浅一道道磨痕了。 继而,陈竟才憋着腔肺里的火气,看向克拉肯手里点着的烟……陈竟本还以为克拉肯抽的是那种带外文的西洋烟,没成想看滤嘴越看越眼熟,不但似是国产,且似是国产名烟软中华。 正一晃神,回神已见克拉肯微笑起来,先碾灭烟头,不叫他继续看了,再递过烟盒,向陈竟笑道:“这么感兴趣?要不要试一试?” 陈竟冷不丁一哆嗦,嘴皮子比脑瓜子动得更快:“不用了,我不抽烟。” 不知是不是判断有误,克拉肯听了,竟露出些似笑非笑的神色。 陈竟登时觉得凉飕飕的,连忙引带开话题,从“进化号”的项目操作当中找了几个话头。克拉肯也果真收起烟盒,微微一笑,同陈竟在船舷栏杆旁讨论起人鱼的监测方案。 同克拉肯相处,陈竟已隐约琢磨出某种克拉肯的宽宏大量。但陈竟尚未分析得知,克拉肯为什么对他这样宽宏大量?是因为他年长太多,不愿与年轻人计较,还是因为早年与他爸认识,是看在他爸的面上? 陈竟心里头一通胡思乱想,冷不丁脖子挨到克拉肯的掌心。 克拉肯在中高纬海风中变得冰冷的手掌,蹭了蹭陈竟方才干活干得汗涔涔、冷津津的后颈脖子,也不嫌脏,激得陈竟登时一缩脖,只觉克拉肯低沉的话语好像远了、听不清了,倏地竟联想起叫如来佛祖死死压在五指山下的弼马温、孙猴子。 紧接着五指山变作海蛇窝,窜进陈竟脖领子里……陈竟冷不丁回神,遽然回头,才见分明是克拉肯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脖颈,力道一点不重,神色之中还似有忧心。 克拉肯道:“陈竟?要不要早些回去休息?我看你今天一直走神。” 不得不承认,自打上了“进化号”,陈竟这精神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且克拉肯一挨着他,竟便叫陈竟忆及他爷相好,冷冰冰的指头,携着淋漓的海水,好似雨天,打他椎骨节蛇行般淌下来…… 陈竟陡然寒毛倒竖,甚至茁生出某种背德的冲动,当即忙不迭同克拉肯拉开距离,佯作不经意脱下外套,先擦了擦后脖子上早变得湿冷的冷汗,笑道:“我这一身汗呢,别沾你手上。”接着他递给克拉肯一张纸巾,“我没什么事,就是坐船不适应……要不要擦擦手?” 递出纸巾,陈竟本是找借口说回去冲澡溜号的,可看见克拉肯关切的神色,鬼使神差间昏了头,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问道:“克拉肯,你说……人鱼有没有可能长出两条腿来?” 可这话一说出口,陈竟便暗道一声不好。一来出于直觉,陈竟始终不爱私下里单独与克拉肯谈论人鱼话题,哪怕用科学的态度审视,人鱼似乎仍具有某种禁忌意味,而这种禁忌在克拉肯面前体现得尤甚……不过这是单属于他的直觉,“进化号”的其他人并不察觉。 二来吗……他妈的,输人不输阵,“人鱼会不会长腿”这问得也太二流子、太业余了吧?虽说他这绝不是空穴来风,可谁提议谁举证,他要举证不出,那不成胡说八道了吗? 陈竟当即脑子清醒了,但不料克拉肯竟善解人意如斯,闻言微微一笑,给陈竟留全了面子,笑道:“你的意思是……人鱼这个物种有没有可能在进化过程中经历过两栖阶段,可以同时陆栖和海栖?” “……”陈竟道:“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822946|13232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律丢出门去,说是从今往后……您和陈老二便是已割袍断义了!” 之所以如是问,甚至于逼问王胜仗他爷与他爷“相好”究竟是怎样关系,无非是陈竟肯同他爷“相好”逢场作戏的原因,正在于“一家人不打一家人”,虽然有悖人伦,可一来这错乱时空的事尚不知真假,二来看在他爷的情面上,他也要做些面子工程。 可如果他爷与他爷“相好”根本不曾有过半点情义,甚至于他爷原本便是仇视这条雄性人鱼的,把其看作威胁,陈竟便要另换策略了。 但不曾想到,正如王胜仗所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没成想他爷与他爷“相好”的关系,陈竟听王胜仗说了,竟也厘不清……这他妈到底是算仇人,还是兄弟,甚或情人? 还割袍断义,不知是他爷从哪个评书先生论三国、论水浒里听来的,可听王胜仗大哀莫如是的凄然语气,虽王胜仗的作态,向来有见机投机成分,但陈竟也能推想出当初他爷肝肠寸断、如剖心肝的情状。 且叫陈竟来看,这里头定还另有道道……既然当初这样亲厚,都已结成异父异母的同姓兄弟了,怎么能一朝翻脸不认人了呢? 首先他爷一向阔气,散财大方,万万不可能为了几个子儿与兄弟翻脸了;二来以他爷的文化水平,同西洋远道而来,念过高等学校的洋人实在是八杆子打不着,更不必说什么利益冲突。 这其中陈竟能预想得到的,且大有可能的,只有一条:那夜不知是什么由头,他爷的“好弟弟”和他爷诉了衷肠,想脱了裤子和他爷睡一觉。 狭隘的长廊壁灯幽微,照出脂色的钩花壁纸,陈竟穿着一件不落的西装四件套、内外三层在酷暑花园里硬捱了半宿,如今这里头的衬衫已是水洗似的,溻透马甲,直在西装背脊线漫出一片阴翳。且得亏是裤子只穿了一条,不然这裤-裆得和尿透了似的。 陈竟按着腰间的枪袋子,额头掉下一粒不知是溽热所致还是心悸所致的冷汗。 最后陈竟看了看怀表的点,终于推门而入。 套房里头却是空无一人,陈竟每个房间三进三出,没找着人,心里头竟发瘟似的,说不出舒坦不舒坦,反正先扯了这傻屌的西装四件套去冲了个冷水澡,洗爽了出来,却不知脑子里头究竟是怎么想的,左右权衡,竟换了另一套正装。 陈竟撇了马甲,外套也一搭挂,轻装上阵,只着衬衫西裤,闲得直晃荡,先重新拆装了他爷的勃朗宁,二回填满弹匣,然后翻了翻他爷撇在办事桌上的书……实事求是,读书其事,他爷虽屡战屡败,但屡败屡战,只见桌上书册累累如硕果,散发着一种才从印刷厂送来,迄今未经人手的印油味。 唯有一本大剌剌敞着,看松散的书页,想来是他爷已看了大半本。 陈竟远远瞥见,禁不住走近低头一看……西洋舶来的彩印色-情画报! 32.上车 若是有人在场,譬如在“进化号”,陈竟定然立马把画报册子扣上,佯作高风亮节把册子扔到一边去,可这是在他爷的套房里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陈竟也禁不住折回头一页,走马观花似的看了一遭,同时嘴里啧啧称奇。 中国传统的春宫画,陈竟曾经也略略看过,但从真实性、还原性、生动性来说,画像不如照相,照相不如录像,更不必说其中鸿沟似的审美差异。 陈竟正捧着他爷的彩印画报作“学问钻研”,惊闻有人敲门,登时想起上回不怎么美妙的经历,把枪上膛,才悄悄地到门前来,要从门镜里看看门外是生客熟客,但忽然无奈上心头,心道:“妈的,这个点了,还这样阴魂不散找上门来的……除了我爷惹下的‘相好’,还能有谁?” 陈竟是断然不肯承认他之所以没有半点睡意,是因为心里头总觉得落下点什么……而落下的这点,正是姗姗来迟的他爷相好。陈竟解开脖领子,竟觉方才打肋叉骨到喉咽口久郁不散的这口气给通开了,手微微一松,抵着门道:“老二?” 门那头闹鬼似的没声,是他爷相好阴嗖嗖、鬼森森的作派。可陈竟正要开锁,外头低声道:“陈长官,是我……周家伙计,我家老爷白日里发现先前的南洋人鱼图有误,叫渔民赶工绘制了新图,差我等您回房,便给您送来。” 这声音听着是熟人,正是周家那个油头粉面的北方伙计。门外道:“这新绘的南洋人鱼图……本该是早些时候送来的,可您今夜回来得迟,万望没有扰了长官您的清静。” 扰是不扰,只没想到下半宿了,离天明不过二三小时,他爷竟还有公务送上门来。陈竟未作他想,“咔哒”一声打开门,但方不过拉开半尺,陈竟遽然耳尖听见拉动保险杆的声响,登时“砰”地甩上门,一条腿已电掣般抢入,连着“砰砰”几声,门板撼动——一粒子弹射穿门镜,爆出刹那的火花,透镜粉碎,迸溅在陈竟襟怀、面颊。 “妈的!”陈竟当即抽枪射在这条大腿上,把膝盖骨打得粉碎,门外一声嚎叫,陈竟连着一脚蹬在门上,此人抽腿不出,更是连声惨叫,三寸厚的门板夹着这一拃宽的断腿,眼见马上便要从外齐力拥开,陈竟再啰唆不得,立即暂借家具掩蔽,抢先向内居室跑去。 但不料内室门还未锁好,陈竟回头便见露台的欧式漆栏上竟不知何时已挂了几根铁索,显然正吃力,发出金属搔刮的呲呲声……这是前攻后围、天罗地网啊! 可陈竟实在是运气好,也或是今夜的不速之客实非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出现了组织不利,外攻已打入外头的会客室,“哐哐哐”地一阵猛烈过一阵闯门,弹坑一阵乱射,凿进门锁、打入合页,一通乱糟,打包夹的“露台奇兵”却“小荷才露尖尖角”,陈竟遽然回头,正撞见连滚带爬上露台的半个身子。 此人个头不高,面貌黧黑,腰间一把老式击发枪,看样子是西贡人。两相乍见,陈竟更快一步,“砰”地开火,但原本对准脑门的枪子儿偏了一偏,射碎了西贡人肩骨。 陈竟心头无名火起,矮身冲去露台,一脚连人带枪一起踹下了露台——且是果不其然,这他妈一根绳上还挂着两个,也是西贡人模样,马上便要爬到跟前来了,陈竟大怒,装填弹匣一通乱射,射得一阵乱叫,铁索铿铿直晃荡,最后叫他强解下来,一把全扔了下去。 内室门眼见已摇摇欲坠,再荫蔽他不能了,若是等门破开,陈竟便是有一万个本事,也要叫人给射成筛子了,陈竟心里直骂,暗想道:“有没有搞错?我爷这是又开罪谁了?!他是怎么逃命的?妈的……他也没在日记里头说啊!” 情急之中,陈竟忽见隔壁套房露台与他相隔不过数米,其中还矗有一根罗马柱,陈竟已是逼不得已,看一眼露台之下三四层高度,一不做、二不休,先抢去枕下带出他爷的日记本子,塞进裤腰皮带,出露台鹞子似的飞翻上栏,沿着饭店外层雕饰向东腾移。 幸是陈竟没怎么有恐高的毛病,牙关狠咬,但往下一扫,仍是禁不住破口一骂。 可惜陈竟尚未攀上隔壁的露台漆栏,已“砰”地巨大一声,外攻众人破进门来,各自持枪分股搜寻,顷刻间便有人冲上露台,警报员似的大声号叫。 万分危急,一股电流噌地通达陈竟四肢百骸,再顾及不得,数尺之间搏命一跃,够住隔壁漆栏在手,通身发力、向上滚起,同时一声枪响,在刹那间正中陈竟——陈竟跃过栏杆,拼力滚入露台,竟丝毫不察,待低头匍匐时,才见自己新换的崭新衣袖上鲜血汩汩而出。 那头不知说的是客家话还是西贡话,相隔太近,陈竟听得字字不落、犹在耳边。 正是那说北方官话的周家伙计回的话,道:“去四零一!哼……天罗地网,还能叫他跑了?” 四零一,正是陈竟今在的隔壁。吃枪子的剧痛迟迟地冲上陈竟天灵盖,这却是陈竟这辈子都本该不曾有的体验,一时心中骂道:“妈的,幸亏是给我打胳膊上了,要是打腿上了……今日我不是死路一条?” 他躲进隔壁内居室,逡巡一圈,却见分明有住客痕迹,高背椅搭挂着大衣,红木小圆桌搁着这年头西洋舶来的钢笔、墨瓶,但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却不见住客露面,想必是今夜未归……这饭店里头的住着的没有平头老百姓。 陈竟撕掉床单绑束在小臂上作止血处理,外头故态重萌,正要破门而入,陈竟也不得不在心内夸赞一声,周兄当真是财大气粗——这回留给他的时间,恐怕亦不会太多,要是这伙人一时打不开门,恐怕是要狗急跳墙,同他一样冒险走空道,从隔壁爬过来。 陈竟一边紧急思索还有没有可能等到救援,但实事求是,以陈竟看来,他认为等救援的这件事可能性不大——“捉龙号”纲纪败坏,他爷那几个保安兵如今都不知在哪醉生梦死博-彩头,这难不成指得上?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837565|13232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另一边,陈竟禁不住骂道:“妈的,说翻脸就翻脸,周德斐这是发哪门子的疯?翻脸也算了……”爷你好歹给你好孙子在日记本子上记一下、说一下啊! 已是水火交攻之势,陈竟闭好数道门,在内居室之中徘徊。事发至此,他只有自救,他若是不自救,那只有等天王老子来救他了。 陈竟摸清套房布局,按照饭店排布大致思索出每间房各自在哪一面,以及哪一面是小道、哪一面冲着大门、哪一面是花园,如今的问题,已不单单是他要怎样保命,怎样从这套房里头溜号了……更切紧的是周德斐派人闹出这样大的动静,饭店警卫却竟无动于衷,要是最坏的情况,恐怕是出了会客室的门,也出不了饭店的门。 不过以目前的情况,陈竟尚不推定认为是最坏的情况,如果果真是内外串通,那也不必破门而入了,把钥匙要来就一了百了了。 眼见会客室大门马上便要作古,陈竟查了查还有三粒子弹,再不作思索,快步走入次房,打开玻璃窗,飞身翻出,径直跳到楼下高耸的三角石窗楣上,顺窗楣下滑,两脚够及窗台,头回挨枪子,左臂阵阵剧痛,陈竟只觉自己好似扔下来挂住了的一根吊钩,吊得他阵阵恍惚,幸好手脚麻利,下到二层,索性顺罗马柱一团糨糊似的滑了下去。 可好光景实在不长久,陈竟甫一落地,上头周兄差来的贼人已冲至窗前,陈竟尚未来得及一歇,抬头一看,只见当头一人捻着他滴在窗边的血连声呼号……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难不成还能临跳楼前把落在窗头的血给擦一擦? 陈竟登时暗道不妙,正回身要走,却见先前要给他里外夹攻的“露台奇兵”竟正在不远处,不过早先遭了殃,各自躺了哀号……陈竟再一抬头,只见那周家的北方伙计在窗前一露面,随即便隐了去了,可却差了一伙身强体壮的伙计“抄近道”,攀绳挂索下来。 陈竟本以为今夜里是暗杀,可闹出这样大动静,这分明是要赶尽杀绝。活见鬼,他爷怎会和周德斐有这样的深仇大恨……总不会是他爷这风流鬼把周德斐老婆睡了吧?! 但只有三粒子弹,且是小口径子弹,若打不中要害,尚未必能致命,更不必说怎样的杀伤力了。陈竟脸色阴得厉害,活路已是不多,可难不成当真今夜死在阴沟里?看来势必只有一条路可走……只有杀人夺枪、再作一搏。 遽然,陈竟听见一声装有消音器的枪响,立即回头,却见是一辆舶来的德国产黑篷汽车,窗中露出黑洞洞的枪口,再即听见铁索崩裂声响,陈竟下意识抬头,只依稀见钩头已然变形,再挂不住,连着几个挂空的伙计沙袋似的,霎时间“砰砰”数声,依次落地,连惨号都不及发一声。 开完一枪,那枪口便敛起了。但那辆德式车开得更近了些,这回从车窗里露出的是一只肤色苍白、筋骨见力的大手,在这样溽热的夜里,也显得冷峻。他道:“陈克竟,上车。” 33.地图 陈竟道:“老二?!” 那黑黢黢的车厢里头荧光一闪。这古怪、生涩的腔调除他爷“相好”还有谁?他爷“相好”递出支烟,慢悠悠笑道:“陈克竟,你不都是叫我宝贝么?” 陈竟眼见“砰砰”栽个半死的伙计们已哎唷哎唷地要起来了,当即顾不得替他爷这张老脸害臊,从车顶盖撑臂一跃,痛得一声大叫,连滚带爬挤进副驾驶,抱着左胳膊道:“妈的……你还说我?你从前不叫我国业,现在怎么都叫大名了?!” 他爷“相好”冷冽的下颌之上露出淡淡的笑容。陈竟已是要急得发怒,他爷相好却恰好似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在陈竟的连声催促之中,才挂档驶动车子——几声枪响,打碎玻璃、打中车壳,只不知有没有打中轮胎。 驶远些了,陈竟才半落下心往车座子上一靠。他爷“相好”却道:“回心转意了?还在汉东的时候不是你和我说……我再叫你表字,你就一枪打死我吗?” 陈竟一愣,冷汗唰地就下来了。幸好是他有先见之明,早把这一通乌糟事和王胜仗打听清楚了……不过话说回来,今夜他拉着王胜仗在花园攀谈至深夜,王胜仗不会已因他遇害了吧?! 陈竟登时脸色难看下来,但还未等有半分哀悼之意,忽见饭店门口赶来一丛人,急慌慌、亮堂堂,西贡巡逻队打扮,当中几个带头的衣衫不整、鞋袜不全,不知是从哪个温柔乡、销金桌赶来的。打头那个更是好不眼熟……不正是王胜仗吗?! 陈竟摇下车窗挺出脑袋来往后头一看,禁不住骂道:“一帮饭桶,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但不巧说这话还言之过早,陈竟刚一露脑袋,正挨一发黑枪,打在陈竟头脸下的车门子上,险些叫弹壳嘣进脑袋,连忙一缩脖躲回里头,心有余悸道:“我日!开快点,老二,快开快点,咱出去再说!” 远远地,把门的巡逻队把探照手电照在车牌上,朝车前脸一晃,射得陈竟直睁不开眼,但接着竟朝车前脸行了个礼,便好好地放行了。 陈竟连连攀着车座子往后头看,看定周家伙计万万没有这个熊心豹子胆,胆敢在他来援还撵车追击,才终于落下心来,胳膊迟迟地发起疼痛,疼得他咝咝抽气。陈竟道:“老二,今晚多亏有你,要不是你这个及时雨,要我等这帮饭桶来……那老子已是驾鹤西去啦!” 他爷“相好”道:“要不是今晚我有事出门,回来得晚,你本来也不必受伤。还是我来得迟了。” 若不是从王胜仗那听了前因后果,他爷“相好”说这样的话,还真令人感动。换句话说,不论是情人,还是兄弟,都叫人感动。可兄弟做不成,情人也半吊子……那就没法说啦! 如今知道真相,陈竟是既没法端出逢场作戏的作派,更拿不出和兄弟说话的语气,从头毛到脚,通身不自在。 “你这话说的,我……”他爷这遭瘟的风流鬼,显灵显得厉害,叫陈竟一说话文绉绉的,要求素质德性,便比挨枪子儿还不舒坦。“妈的,”陈竟好不烦心,独臂龙似的摸出打火机,把方才他爷“相好”递来的烟点上,“老子又不是残废,还指望你?你救我是情分,不救我是本分。” “一墙之隔,举手之劳而已。” 烟是成品烟,不过不是洋牌烟,如果是他爷“相好”特买来的国产烟,那当真是他爷“相好”用心。陈竟一头敞窗吸烟,一头心道:哪来的一墙之隔?你大爷的天天夜里和老子睡一张床上……这也算是一墙之隔? 但陈竟冷不丁明白过味了,一愣道:“你住四零一?” “嗯。”陈竟登时心里头浪打浪似的,好不惊诧,可这样反而说得通了……人家既然是以人类身份在人类社会活动,怎么不能住饭店了?难不成叫人家夜夜从海里爬出来找他吗?!不对……找他爷吗?! 他爷“相好”道:“车后座上有件我的衣裳,你掀开它,下面有本羊皮本子,里面夹了一张新绘的地图,是八月份虾夷人的捕捞航线图。” 陈竟今日才叫这“新绘的地图”给坑了一回,再听见“地图”二字,当即一个冷颤,险些要逼近过去看清他爷“相好”是不是周家伙计假扮成的。陈竟狠吸一口烟,皴眉头道:“你知不知道,你不是今夜里第一个给我送地图的?” 他爷“相好”专心开车道:“周德斐还派人给你送过新地图吗?” 陈竟没料想到他爷“相好”这也猜得到,“不算。这是周德斐找的由头,说要给我送新地图……不过我猜根本没有这份地图。” 但他爷“相好”道:“有的,只是周德斐没有给你。上次你拿给我看的‘南洋人鱼图’是一副人鱼点标记有误的赝品,人鱼不会结成太大的族群,夏季在热带海域活动也仅仅是为了哺育后代,更不可能会出现在商船航行频繁的海峡航道。” 陈竟粗粗一回想,忆起“南洋人鱼图”上的数个人鱼点是要一路南下,接近马来半岛,甚至进入马六甲海峡。那时他看得疑窦丛生,心道百年后怎么找人鱼要这么费劲,还问周家伙计,自古以来,人鱼就是生活在马来岛与马六甲通道吗? 是周家伙计同他说,人鱼行踪不定,“人鱼图”一二十年便要大换,更没有“自古以来”这一说,这副“南洋人鱼图”,也不过是这七八年间的事,才叫陈竟打消疑虑。 陈竟道:“你是说周德斐故意给我副赝品,他自己留着真品?” 陈竟再吸一口烟,眉头更紧,这“南洋人鱼图”可非“清明上河图”,不是单单张择端画的这副价值连城,地图这东西照样摹一份便是,何必造副假的来?还想置他于死地?! 骤然,陈竟冷不丁咂摸出门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889878|13232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大骂道:“妈的,这狗屌的周德斐——他不会是和虾夷人干同行,干的也是这档子人鱼的血肉买卖吧?!” 他爷“相好”道:“周德斐的确与虾夷人有生意往来。” 陈竟不自觉立即去端详他爷“相好”的脸色,这事儿已不单单是不光彩,如果是他亲眼所见自己同胞被当作肉牛、肉羊叫肉贩子贩了去,这不但是骇人听闻,更已是一种不论生死都无法弥解的仇恨了。 可人与人鱼焉是同一物种?人与人鱼是应该作相同看待的吗? 陈竟不知道。车里头没有开灯,微弱的月光只显出他救命恩人摄人心魄的廓形,同人根本没有什么两样,峻挺的鼻梁骨,硬削的下颌,瀑布般的黑发,今夜难得挽在脑后。当然也穿着人的衣裳,西式马甲与衣裤,这样酷热的天,却不若他这样汗漉漉的。 陈竟禁不住含着烟挨得更近,两人愈见逼仄,陈竟闻到了淡淡的海水腥味与潮意,同时摸到了仍潮湿未干的头发。他疑心道:“老二,你来前下海了?” 往日分明如见鬼煞阎罗,直打哆嗦,今日不知是否因负伤,意志力削薄,无意扫见他救命恩人潮红的嘴唇,陈竟竟觉得有几分性感。 “新地图在后座,是我找参与过人鱼捕捞的虾夷人绘制的,大致不会有错。你看看吧。” 幸好他爷“相好”一颗心还挂在他爷的正经事上,陈竟遽然回神,登时心中暗骂,闪电般缩回,佯作老神在在地使独臂捞起衣裳,取出他爷“相好”送来的航线图。 陈竟没有留心到他救命恩人微微笑的神色,依去车窗边,借月光略略看了一看,竟比他预料得更要详细。 这年头的地图尚太过简略,所幸陈竟常看时事,对南洋地区、海域情势有几分了解,认出这一条条航线自日本海出发后,先是一路南下至苏拉威西海,后经锡布图水道进入苏禄海,最后,自巴拉巴克海峡驶入…… 陈竟脸色一变。他问道:“老二,今天是几月几日?” 他爷“相好”道:“如果按照中国的传统历法,今天是……民国十九年闰六月十四,刚刚立秋。按照西洋历法,今天是八月八号。” 陈竟没料到他爷“相好”竟懂得这样多,一时喃喃自语道:“一九三零……一九三零年。” 他继续展开这副新的“南洋人鱼图”,细细看来,以翔实度而论,地区、海域的绘注在这年头已算作上上乘了,可惜只有航线图绘制得太粗糙,仿佛是使用了粗劣的墨笔与红墨水,粗细不匀、时连时断。 甚至……还没有完全干透。陈竟遽然鼻头一动,拿指肚揩下一点,挨近去闻,果真竟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陈竟惊道:“老二,你这几条虾夷人的航线图是拿什么东西画上去的?!” 但听其言道:“人血。” 34.Federe 再不必多说,陈竟初时惊愕,继而沉默,半晌才续问道:“你今晚不会是从日本海赶回来的吧?” 他爷“相好”道:“没那么远。” 陈竟心道也是,笑一笑继续端详新送来的“人鱼图”,另一头揣摩与他已势同水火、忘年情不复的周老兄缘何要狗急跳墙,下这样的杀手。 他暗地里心中分析道:“今晚我能保下命来,一来是周老兄派来的伙计和正规军人完全没得比,二来是运气好……看那帮伙计的派头,想来是想找借口冲进来一枪把我毙了便了事,没有夜长梦多——但我要死了,周老兄也要摊麻烦,难道他有这样大的胆子?……不过也不排除是冲动行事。” 陈竟咂了口烟,继而想道:“既然周老兄一开始摆出这样的好态度给我一副西贝货,看来是打的把我骗去马来岛无功而返的算盘,短短几日,决策变化这样大,看来是我爷发现西贝货的这桩事,也叫周老兄给发现了。” 可做买卖的爱财不假,为财铤而走险脑袋开花,就是另一码事了。如果周老兄根本不怕他若逃出生天后回头报复,那便只有一个原因:周老兄找到靠山了。 陈竟哂笑道:“看来周德斐老兄已打定主意不回国了。”他铺展开“人鱼图”,细眯着眼道:“老二,你有没有写字笔?你这地图上有几个地方名字不好记,我给你改一改,作个标注。” 他爷“相好”腾出只手,从马甲前兜抽出一支钢笔递来。这笔沉甸甸的,陈竟一接过来,摸了一手湿,正要叫道:“你这笔漏墨啊!”可却闻见一股血味,陈竟还疑心是自己枪口淌血,把钢笔头落在鼻子底一嗅,仍是刺鼻的血味。 陈竟面色微变,摊开“人鱼图”写字,只觉笔头钝涩,迟缓淌出浓稠的红墨。 陈竟复抬头道:“你这‘墨水’怎么没结块啊?” “用了抗凝剂。” 陈竟一哂,“怪不得,没成想你还挺有学问的。”但话甫一出口,便实在是露馅儿,照王胜仗所说,人家高材生呢,不比他爷有学问? 陈竟登时暗道不好,立即不再言语,去甩了甩笔头,把墨摇匀了才续笔,从琉球群岛标注至菲律宾海、苏拉威西海,最终至苏禄海、巴拉巴克海峡以及在一九五三年更改前的南海十一段线。 但陈竟正把新得来的“南洋人鱼图”往外头一挂,要叫它吹风晾干了,他爷“相好”冷不丁把车一停,开车门下去去后座取出个什么箱子。陈竟道:“怎么停了?你这是要做什么?” “下来。医院还很远,我先给你把血止住。” 陈竟一愣,但他爷“相好”已拎着手提箱过来把副驾驶门打开。这样体贴的绅士作派,实在是叫陈竟觉得熟悉,但若是寻常,他还有脑子琢磨,目下陈竟一听,也寻思道:那就弄弄呗,不是说英国来的医学高材生? 但不料失血失得厉害,未站起尺长,陈竟险些倒栽葱栽下去,幸亏叫救命恩人及时一扶。救命恩人稳稳搀住陈竟,也是陈竟昏了头了,意志力薄弱之极,无意挨到他爷“相好”冰凉凉、滑腻腻的手背,竟开始心猿意马,更有念头道:“老二这双手……还真是三年如一日地好摸啊!” 陈竟登时发出冷汗来,觉得这不该是他的念头,他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怎么会觉得男人……雄性人鱼的手好摸?可若不是他的念头,难道是他爷的念头吗? 救命恩人把他搀到车前盖,打开手提箱,替陈竟剪开渍血的衬衫。坐着要好得多,失血太久,陈竟陡然下车,已是阵阵昏黑,脑袋里还在左右搏击:是他爷的?是他的?是他爷的?是他的?……隐约才听见他爷“相好”道:“枪伤能尽快处理就尽快处理……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可以直接给你开刀把子弹取出来……这是我的行医资格证,是我在英国……” 陈竟看也看不清、听也听不全,摆摆手道:“好……好,你是专业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掏出表想看看几点,可实在凝不起精神,只听见他爷“相好”又道:“但我没有随行携带……习惯……需要你忍耐一下,如果你忍耐不住,我给你止血后我们去医院,如果你忍得住,我们就在这里……” 陈竟一听,禁不住冷笑道:“怎么忍不住?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要炸我……我也忍得住!” 他爷“相好”缓下声来说了几句什么,陈竟没有细听,不过想来大约是称许。陈竟用好手扶住车前盖,吞了好几口唾沫,才渐渐地从失血失力之中缓过神来,手脚照旧是冷的,不过却耳清目明了些许。 杂声阵阵,约是给器械消毒。陈竟不自觉耸耸鼻子,闻见一股酒精味道,带着火烧火燎的味,心中暗想道:肯定是在消毒了。可正缓神过来,要同救命恩人笑谈几句话,骤然一股剧痛!陈竟险些跳到车前盖子上去,低头一看,才见冷溶溶夜里一把窄刀,正攮进他胳膊里,剖开他的肌理。 陈竟强笑都笑不出,冷汗涔涔道:“好医生……我还没打麻醉剂哪!” 好医生道:“我这里没有麻醉药。”他轻叹一声,抽刀出来道:“你要是疼得厉害,我就停了,先给你把血止住。等我带你去朋友的医院里取支麻醉剂再继续。” 陈竟心道妈的,怎么还有这样的事?!他看一眼他爷“相好”的医药箱,药剂却未曾看见几种,但见如雪般的近百把窄刀,样式各自不同,发出摄人的寒光。陈竟一个冷战,下意识地摸了摸叫他搁进裤兜的钢笔。 但连这一点小动作,也不曾错漏过他爷“相好”的鹰眼。他爷“相好”道:“手术刀我消过毒了。给你取子弹的这套刀具我可以向你保证,此前没有别人用过。”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难道陈竟还能舍得下脸来,杀猪似的连嚎太痛,涕泗横流地求医生先给他止血,取子弹等天亮再说吗?陈竟道:“消过毒……消过毒就可以了,你继续吧。” 他爷“相好”道:“真的?没有麻醉剂,疼肯定是要疼的。” 陈竟一声冷笑,“怕苦非丈夫!古有关公刮骨疗毒,今有我陈某剖臂取弹。继续就是。” 陈竟向好医生要来包烟,正要凝神细看这软烟包上拓印的美女画报,好医生冷不丁再一刀攮进,冷冰冰、软腻腻,阒然的夜里,陈竟甚至听得到案板上剖肉皮似的黏腻声响,登时冷汗便如瀑而下。 他爷“相好”安慰道:“你运气不错,骨头是完好的没有碎,取弹不会太久……你暂且忍忍。” 已是赶鸭子上架到如此了,焉能半途而废、贻笑于人?陈竟道:“没事儿,你尽管喇……我真不疼!”可闲馀的手指头肚是直痉挛似的打抖,数回才给自己点上支烟。 陈竟先看过烟包上的美女画报,再看过是某某制烟厂、某某民族烟草公司,他爷抽惯旱烟,成品烟到口中寡淡如水,陈竟一支接一支抽了半包,冷汗渍得水淋似的。 幸好是早先去给“老二”开门,顺手把他爷的色-情画报杂志也卷作卷筒别进皮带了。如今半道低头一看,竟还铁打似的,牢牢铸住。陈竟连忙忍痛抽出,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942465|13232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车前盖子一扔,哗哗翻起作转移注意力使用。 陈竟手口目三用,呷烟骂道:“古人云,同行是冤家,果真是说得有理!我看周德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老子还没见到根人鱼屌毛……他就敢要置我于死地!” 但话甫说完,陈竟禁不住自己打一个哆嗦,下意识地立即拿好手去挨他爷“相好”的手臂,赔笑道:“当然……老二,我说的不是你。” 为了给他动取弹手术,他爷“相好”已把衣袖卷起,陈竟直直摸在他爷“相好”赤-裸裸的胳膊上,肌腱矫长,摸来缎子似的滑溜溜的,没有汗毛……人鱼有没有屌毛,陈竟是没有留心钻研过的,不过人鱼没有胳膊毛,是已然可见了的。 他爷“相好”稳得八风不动,只专心给他动手术。陈竟心里有一种奇异的、说不出的滋味,照他所见,即使他爷这色中饿鬼与这位祖宗有过“夫妻之实”,他爷“相好”也照旧是野兽,是阎罗鬼里的索命头子,要说敞亮了……那就是畜牲,反正决计不是人—— 毕竟如果是人看见人,怎会吓得这样肝胆俱裂? 可如今他竟还要仰仗一头野兽给他动手术,给他止血,好让他别淌血淌死了。一开始推测出他爷请来的这位祖宗是以人类身份从事人类的社会活动,陈竟还无法全然当真,更没法把王胜仗一抖搂招出来的当作什么切实的要言。 窄刀的寒光微微照出他爷“相好”冷凝的眉头。正是破晓前的黧黑时分,陈竟看不明晰,但心头一动,第一回看他爷“相好”有几分看同胞的意味。 陈竟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低声问道:“老二……你那个洋名儿,是叫什么来着?” “当啷”一声,他爷“相好”夹出陈竟皮肉里的碎弹壳,铛铛几声,弹壳在车前盖子上滚了几滚。陈竟痛得脸色发青,但犹禁不住似的,朝前挨了一挨,与他爷“相好”更切近,仿佛生怕听不见他爷“相好”的回话。 他爷“相好”埋头道:“Federe。” “Federe?”陈竟道:“费德勒?” “只是我用过的诸多名字的其中一个。”但费德勒这样道:“除了用作区分,没有别的意义。”费德勒的中国话已说得纯熟,但在平仄声调中,仍有一种仿佛非人般的饶舌钝涩。但陈竟却是心道:这祖宗干起正事来,竟连说话都这样有派头了? ——他还以为这祖宗同他爷一个德性,都是干不成正事的色中饿鬼。 陈竟不由好奇道:“听说你早前在英国是医学毕业生?人——”他按低声音,“人鱼也有学医的兴趣?” 但只听费德勒忽然道:“周德斐是不打算回中国了。前几日他才同英联邦远东公司签署了委托合作合同,今后周德斐不论是捕捞还是买卖,凡得来的人鱼,八成归英联邦远东公司所有……作为好处,周德斐以后有了英联邦远东公司的名头,便不必再在西贡给法国人交华商的苛税了。” 陈竟听得一愣,不曾想才猜想出周德斐这老小子定然是找了靠山,他爷的好相好便统统同他抖搂了出来。且细思之下,还要叫人疑心——他爷不是糊涂蛋,定不可能一无所知,可如果他爷知道,这番话难不成是专说与他听的? 但不等细想,遽然剧痛!陈竟一声粗口,只见费德勒眼疾手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染血的弹壳“铛”地落地。费德勒迅速地给陈竟扎紧止血带,也饶有兴味地按低声音同陈竟道:“陈克竟,严格来说,我学的大部分课业不是人体医学……是人体解剖学。” 35.故事 费德勒已开始娴熟地给陈竟缝合,陈竟脑门子上冒出一层稻苗似的密促的冷汗,犹禁不住挨得更近,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端详着费德勒。何其荒谬?他中枪了,竟是一条人鱼为他动的手术。 暗无天光的夜里,费德勒冷荧荧的瞳孔照旧显出某种原始的、具有强烈胁迫力的震慑,可与此同时陈竟全然无法忽略的手术手法,这项一向被认为人类专属,包含有浓烈的理性指向的工作,无疑大大削减了费德勒所带来的恐怖意象。 陈竟不由思考道:毫无疑问,人鱼是一种具有高等智慧的生物,那人与人鱼在智力上孰优? 陈竟吃痛,连连呷烟,但脑瓜子仍是活络的。他低声问道:“费德勒,你学习解剖学是出于个人需要还是个人兴趣?是……所有人鱼都像你一样好学吗?” 费德勒却道:“做人总要学点什么,不然实在太无聊。” 陈竟心道:“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美人鱼想上岸,就要先学习?”这一桩小手术,费德勒干得又快又好,包扎结束,陈竟目光紧随,先见费德勒颇有绅士作派地掏出手巾,清理干净溅射在车前盖子上的血渍,继而用淡水冲洗过器械,重新整理回手提箱,最后打开车门,物归原处。 回来后,费德勒也要了支烟,请陈竟用本便是他递来的打火机点了个火。淡淡的火光昙花一现地照出费德勒冷硬的下颌以及唇边若有若无的戏弄笑意。 费德勒道:“要是你有兴趣和我探讨我的同族和我同族们的历史,那就说来话长了……我仔细和你说一遍大约要两三个钟头,长官,你决意拨给我半个上午来同你作详细介绍了吗?” 陈竟一听,忙不迭顺坡下驴道:“这么复杂?那就下次再说……下次再说!”还两三个钟头,天已将亮,半个钟头都也未必有馀。 各自抽完一支烟,各自回到车上。这回在陈竟思索后的授意下,前往在西贡数日以来与他爷过从甚密的某闽商府邸,如果没记错,此闽商乃与国内某要员同宗……南洋情势复杂,他爷的日记本子又是废话连篇,陈竟也只好从前几回的酒宴局势、舞厅交际来判断他爷的去路。 如果错了,那也怨不得他这好孙子,只好叫他爷自己矫正了。 动行之前,多虑之下,陈竟托辞说去撒尿,向费德勒要来一张干净帕子,溜去树底下借树干遮挡,用血钢笔给他爷写了封信,以验证这些日子以来究竟是梦是真。 为了防止跟上回似的,留给他爷的信好比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陈竟特在末尾留道:“如果见信,务必回信,事关要急——陈国业之孙陈竟敬上”。 这封信照旧叫陈竟折好,塞进他爷的宝贝枪袋子里。 东半天已发出微微的天青色,路道坎坷,汽车颠簸着驶去。马上要回“进化号”了,陈竟眉头松快,好膀子担着窗子,使独手点烟,可这心里头却好似搬离一块石头,又见一块石头,算不明白。 一辆车的两头,陈竟在这头,费德勒在那头。天亮以前,费德勒忽然道:“陈克竟,你说等你从南洋回中国,就回老家和我成亲……你这话是真心话,还是诓我?” 陈竟本在暗叹这一桩从一九三零年肇始,发展至一九八九年,甚至再发展到他这一辈的奇事,闻言回转过头来,但见黯淡的暑光,打在费德勒紧紧握持方向盘的双手上,显出纵裂般的沟壑。 陈竟想起先前他错判局势,逢场作戏与费德勒说出的那些情话,登时暗道一声不好,可要趁此时委婉地把话说清……陈竟心里竟有一分不忍心。陈竟干笑几声,夸赞道:“老二,你的中国话真是越说越好了!我看再要不了几天,你就要说得比我这个——” “陈克竟。” 陈竟立作寒噤。费德勒骤然停车,陈竟悚然抬头,惟见朦胧晨色之中费德勒面颊上微微笑的神色,犹在闪烁的一双鬼目,以及垂落在陈竟肩头、面庞上冷绸丝似的发丝,费德勒俯首吻了吻陈竟。 在陈竟佯作打喷嚏,取出莱妮给他的保命木瓶赶回“进化号”时,费德勒水也似的手指已从陈竟溽热的耳肉揉弄过陈竟的肩颈,饱含慑意地同陈竟低声耳语道:“没关系,陈克竟,你与不与我成亲……也由不得你。” 陈竟一个鲤鱼打挺,险些从“进化号”的小床跌下去。对床的刘杰也才醒,撑开直打架的一对眼皮子,向陈竟打哈欠道:“你也醒了……今天起得这么早?” 陈竟心有余悸,呆坐半晌才暗骂道:“——我操。” 老话有道是“爹挫挫一个、娘挫挫一窝”,但照陈竟所看,定该是爹挫也挫一窝,不然实在没法解释,他怎么习得了他爷“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臭德性,一大早都心不在焉,一会想想费德勒,一会想想克拉肯—— 说实话,陈竟都没算明白,克拉肯是犯什么天条了,叫他把克拉肯和他爷“相好”想到一处去。克拉肯好不好地另当别论,但他要想他爷“相好”,一定是没往清白处想。 也是他鬼迷心窍了,想到费德勒,竟开始唇干舌燥。 这样的情状下,陈竟更分不得几分心思留心在“进化号”的正业上,只大约听得是进展不通,众人各自心事重重,看来人鱼是十分不好捉。例行晨会结束不久,便有人来找陈竟传讯,叫他这好助理去给老板拷贝一份新整理好的深海水文数据,马上给老板送去。 陈竟脑瓜子溜号,送达才见是送到老板宿舍来。门虚虚掩着,敲了几声,无人应声,陈竟心道奇怪,轻轻地推门进去,才听见朦胧的水声,陈竟走近了,才见盥洗间的门竟也虚掩着,氤出潮热的水雾。 在刹那间,陈竟好似看见有水渍蛇行似的从门下洇出来,伴有淡淡的海水腥味。可再一眨眼……分明干干净净,所见皆是错觉。 “吱呀”一声,克拉肯从里拉开门,向陈竟微微笑道:“来了?麻烦把文件往我的电脑里拷贝一份。” 陈竟嗳的一声,拉开椅子把U盘送进接口。虽克拉肯早给他留了房间号,可今天却是他实打实地头回来“瞻仰”克拉肯的宿舍。作为老板,克拉肯显然住得比他这走后门儿的还好,不但有写字桌,甚至还有在船舶上完全是挤用珍贵空间的沙发、橱柜……还有咖啡机。 这一张写字台,克拉肯也拾掇得可谓绝无赘余,除却这一台电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963970|13232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所见只有一瓶墨水、一支钢笔与夹好拢齐的一打白纸——陈竟不由得想起昨宿连滚带爬进到四零一房,在费德勒的桌上,看见的也正是这般:一瓶拧好的洋文墨水,一支擦拭光亮的钢笔。 可昨夜这一副西洋物件还可以说一句时髦,到今日便成了一种旧时候的老派头了。 陈竟心里竟怪不是滋味。拷贝文件空暇,陈竟忽然在写字台下扫见一个铁打的老盒子,有二拃长、一拃宽,挂着闩锁,却没有锁死……这一副铁皮饶是犹然光泽润亮,也不掩岁月痕迹,甚至以陈竟的见闻,看着竟像上世纪遗留下的弹药箱。 陈竟膝盖一动,震得箱匣微微颤响,心头再动,正要俯下身去仔细端详,克拉肯已擦拭着水淋淋的头发走出盥洗室,俯首下来打量拷贝进程:“都拷贝下来了?” 不消抬头,陈竟便率先闻到一股清爽的沐浴露味道。可正要作交代,一滴冷浸浸的水珠倏尔落雨似的滴落在陈竟颈肉,陈竟一下抬头,却见克拉肯似乎丝毫不察,一只手用浴巾擦拭头发,另一只手接替过鼠标来重点查看其中的声学分析。 不知是否他们的关系有这样密近,还是克拉肯确乎把他当作品德好的晚辈不作防备,陈竟才见克拉肯只披了件丝绸睡袍。 随着鼠标挪动,这水一样柔滑而饱含凉意的缎子时不时拂过陈竟裸-露的手臂——在这短暂的静默之中,在他这条好好地没挨枪子儿的胳膊上,搔刮起阵阵痉挛似的肌肉抽紧。 陈竟不得不一遍遍地忆及费德勒,忆及费德勒冷腻的口唇,柔缎似的长发。 但克拉肯……应当只是克拉肯。在他这样的关于费德勒的淫艳追忆中,克拉肯仍全然专注在根据人鱼录像制出的初步3D解剖图像上,凝眉细思,却似乎丝毫未曾察知他的这份心思。 陈竟已是如坐针毡,片刻也再坐不下去。克拉肯却是一心为正业,标出几项主要数据,同陈竟随意地谈了谈“进化号”这几日的进程。 由此陈竟更要命地忆起昨夜费德勒给他开刀的样子,也是这样专注么?大约如此吧? 那费德勒今在何处?人鱼的寿龄是要比人类长么?费德勒如今还活着么?如果费德勒没有死……在录像之中拍摄到的,在“进化号”附近海域之中绕行的,不会当真是费德勒吧? 陈竟疑心自己是已染上了他爷的风流习性,不然怎会这样关切一条雄性人鱼? 陈竟眉头起得三丈高,两只眼却不自觉追着克拉肯潮漉漉的发丝之间迟缓滴落的水珠。那水珠淌过看不见赘肉,更看不见衰老迹象的面颊,显出某种饱含水汽的滑润光泽。陈竟脑袋里的某个窍孔,骤然从“捉龙号”通达“进化号”。 只不过陈竟未露声色,只恰时叹道:“唉,追踪人鱼这么久,我倒想起我爸讲给我叔,我叔又讲给我的一个童话故事了。” “童话故事?”克拉肯道:“是关于人鱼的?” 陈竟道:“不错,是个人鱼的童话故事,但不是你们丹麦的安徒生写的……这个是我们中国本土的人鱼故事。” 克拉肯显出一副洗耳恭听的作派,笑道:“愿闻其详。” 36.本事 陈竟道:“好,这是我们中国从古代便流传下来的一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年轻小伙子,年轻肯干肯吃苦,但因为家里太穷娶不上老婆,所以在村子里一直受人同情……但有一天,他从地里干活回来,发现家里已经有人给他做好了饭菜。 “一开始,这个小伙子以为是好心的邻居给他端来的,但没想到连着好几天都这个样子……于是某天这小伙子想了个好法子,一大早便出门装作去种地,但出去后再悄悄回来,藏起来偷看到底是在谁在帮他——克拉肯,你猜猜他看见什么了?” 克拉肯作思索状,配合陈竟道:“他看见什么了?是天上的仙女么?” 陈竟的目光紧追着克拉肯的面色变化,“不是仙女——在这小伙子家后边有一条村子里的河,这天清早,这小伙子藏起来后,看见一条长着人脑袋和人的上半身,但下半身是鱼尾巴的人鱼从河里爬了出来,然后褪去鱼尾,长出一双人脚、人腿,像人一样进到他家里去给他做了一桌菜。” 克拉肯听了笑道:“陈竟,你同我说的是田螺姑娘,还是中国乡村版的小美人鱼?” 陈竟没料想到连田螺姑娘克拉肯也听过——这肯定是打田螺姑娘篡改来的,但陈竟包这一盘饺子,正为这一碟醋。克拉肯的反应不但毫无端倪,甚至还叫人觉得他彬彬有礼,作为大这么多岁的前辈,竟肯听一个毛头小子讲这么一个胡闹的故事。 陈竟道:“不是田螺姑娘,也不是小美人鱼,这是我从我叔那儿听来的。不过丹麦确实是还有小美人鱼的故事……克拉肯,我发现一件不谋而合的事,好像不论东西方,都有这种流传甚广,传说人鱼长出人腿上岸的故事?” 克拉肯显出一种令人几要折服的宽容的魅力,微笑道:“不论东西方,人民的追求都是相似的。” 如果不是切身相关,如果不是今夜睡着了还不知要去哪,陈竟大约已要叫克拉肯哄得放弃追究了。陈竟置在膝盖上的手掌心沁得汗漉漉的,感受到一种理智上的压力。 他道:“你这话说得很对……但如果人鱼根本不存在的话,那这类传说的确是听听算了,既然我们如今确定人鱼是已知的存在物种,那这些传说故事,我认为不排除是前人根据事实来编写的。” “所以说一千、道一万,陈竟你还是没有放弃人鱼物种演变的起源史,认为也许人与人鱼有接近的亲缘关系么?”克拉肯似有点无奈的兴味,从床头取过锡烟盒,拢着烟星点了支烟。陈竟有电光火石之间的恍惚……是费德勒,仍是费德勒。 克拉肯给陈竟递过一支烟,仍是中国产的软中华。克拉肯呷着眼,面颊朦胧,柔风细雨地同陈竟道:“陈竟,这是有待研究的,是空白领域,我现在没办法给你答案……陈竟,放轻松。”克拉肯的大手揉弄过陈竟的后颈,“你也不想我和你信口开河,说些糊弄外行人的胡话,对不对?” 陈竟从恍惚中回神,克拉肯三言两语,却几如洪水般要把他的思路冲走。陈竟捋清头绪,疑虑半晌,最终紧盯着克拉肯,作出否定道:“克拉肯,我和你说的,不是什么人鱼的物种史、起源史,如果这些传说故事是亲眼所见的前人所编纂,一个人一辈子也等不到物种演变——你说,有没有可能,人鱼就是可以在短时间内长出人腿,并且还可以从人腿长回鱼尾?” 可令他失望的,是克拉肯仍不为所动,仍是思索的神色——这种思索是为外物而思索,而非为自己、为切身而思索,陈竟直言不讳的猜想没有打动他分毫,因而陈竟更没有观察出半分克拉肯与人鱼的相关性。 如果克拉肯的确与人鱼不相关,只是一个中了基因彩票,英俊而不易老的学者,抑或是出于别的不为人知的原因,那这样是理所当然的。 但如果克拉肯是与人鱼切肤相关的,甚至正如陈竟发生的猜想,克拉肯完全与费德勒一样,都是长出人腿,拟作人类,以人类身份在人类社会活动的“海怪”,那么……克拉肯无疑显现出了一种超过绝大多数人类的卓越智力与极老道的为人经验。 克拉肯取出一张纸巾,细致地点点烟灰,无可奈何般地望着陈竟:“陈竟,科学不是童话故事,这是不科学的。短时间内人鱼变成人,再从人变成人鱼,除非是动手术——如果你认为把人的双腿缝起,然后给人的双腿缝合上鱼皮,也可以称作‘人鱼’,这种不人道的‘人鱼展览’在十九世纪的确有过先例。” 陈竟强烈否定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人鱼,是录像里拍到过的——”可看见克拉肯毫无端倪的神情,陈竟蓦然醒悟——他这是在干什么?他这是在说什么? 如果克拉肯不是人鱼,那他的疑虑毫无意义。如果克拉肯是人鱼……然后呢?先前陈竟还在疑心克拉肯是否会是邪-教信徒,才叫克拉肯在他眼中这样格格不入、蹊跷丛生,可如果克拉肯是人鱼……那他妈的比邪-教信徒还要坏得多了! 如果人鱼当真吃人,那他今日岂不是在自寻死路?! 陈竟大悚。“捉龙号”与费德勒耗费了他太多心力,费德勒与他爷剪不断、理还乱的桃色关系也麻醉剂一样地麻痹了他的敏锐性,以致叫他漏看了这样要命的一桩大麻烦事——至此,陈竟才真正体会到何为“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身处太平洋,后悔上了贼船也悔之晚矣! 陈竟暗叫一声不好,立作失望之色,叹一口气道:“好吧,是我白日做梦,这样的事的确不科学……也是我小时候实在听我叔讲故事讲得太多,总是幻想哪天我也有一个小美人鱼对我一见钟情,为我长出两条人腿到我家来,让我过几天大爷日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993101|13232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陈竟挲着没点的烟笑道:“大爷日子谁不爱过?老板您说得特别对,人民的追求都是相似的,真是真理,真理!我看文件都拷贝完了,那……那我就干活去了,不叨扰老板的宝贝耳朵了?” 克拉肯瞧着他,未作声,不过递来一把打火机。 陈竟顺着低头一看,才记起不知什么时候从克拉肯那摸过支烟来。他是好肺,非他爷的德性,不抽烟,可叫他爷给坑得顺手牵羊顺惯了。陈竟忙把烟往前兜一别,“软中华,好品味,这烟不便宜,我宝贝着点抽……等回去哪天过节了再点。” 克拉肯听得一笑,腾出手来捋了捋陈竟的脖颈沿,“够贫嘴的,跟谁学的?想抽就抽,抽完找我来要就是。” 陈竟硬石子儿似的喉结骨碌一动,绝望地心道:“完了——妈的,我怎么把我爷对付费德勒那一套甜言蜜语、殷勤小意的假把式派头,用来应付克拉肯了?”这不对吧? 不过好在克拉肯是个不计较的性子,十成十的好人作派,同费德勒这样斤斤计较、索人性命的阎罗鬼半点不一样,哪怕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怕克拉肯同他谈笑风生时,心里头想的却是怎样将他剥皮啖肉……至少目下尚没有发作的迹象,仍是风平浪静,一向好天气。 可一条人鱼,一条吃人的雄性人鱼,却披上人皮,与人类社会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甚至成为了海洋学、人类学颇有名气的学者,成为了一条以捕捉人鱼为目的的国际科考船的首席……这实在是叫陈竟毛骨悚然,同时心里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慰藉。 妈的,怪不得费德勒不怕虾夷人捉他,如果费德勒有克拉肯一半本事,岂不是能把虾夷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啊?! 克拉肯切出文件,仔细地同陈竟吩咐了几条工作,便允准陈竟走人了。再回到走廊——陈竟如释重负,好似死里逃生,摸着前兜里头的烟滤嘴心道:“好险!” 管他是人是鬼、是不是人鱼,装不知道就是——就是查得水落石出了,对他有什么好处?身在太平洋,难不成跳海里游回汉东去?! 这样一想,陈竟是愁上心头。先前他是单单觉得没有论断克拉肯身份的证据,如今才是想明白了,就是铁证如山,他也万万不能认,只能装聋作哑——“进化号”的航程还未过半,来日不论是死里逃生,好好地返航,还是倒了血霉,叫这一条人鱼拉到信号失联的高纬度海域里煎炸烹煮,他都没得选,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一门之隔,克拉肯慢慢地点尽了这支烟,最后把烟灰好好地包进纸巾里,折起扔进垃圾桶。他挲着雕花的锡烟盒,重点起支烟,从桌下的铁皮盒子里头取出一打报纸,只见报纸已是薄如蝉翼,发出阵阵脆响。 若看到页头,赫然这样一行汉字:“中国船舶报——1990年9月10日,首期”。 37.会审 如果克拉肯当真是人鱼,如今怕是已离死不远,这样情景,陈竟忆起中学所学《出师表》当中道: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可大约是债多不压身,“捉龙号”、“伊万·帕帕宁号”、“进化号”他老陈家爷孙三代的三桩要事一齐泰山当头,陈竟反倒不愁了,心道——左右不过一个死字,且他就是死了,也是他爷陈国业、他爸陈光中叫他来送死的,若他老陈家的祖宗还想叫他再传第四代,那他还不如死了。 这样一想,陈竟心头立时舒坦下来,有所谓饱暖思淫-欲,立刻便觉得这嗓子眼痒飕飕的,想抽点什么东西,手不自主地往前兜里一摸——陈竟倏然脸色一阴,心中暗骂一声邪门,往自个儿手上“啪”地一打,老神在在地把两只手都背到后头去了。 过路会议室,正见一伙人萝卜缨似的集着开会,这大半个月日日见,饶是陈竟已有八成的心思不在“进化号”了,“进化号”的各派别人员也都摸了个门儿清。 克拉肯曾与陈竟好心说过“进化号”大体上有三种派别人员,但依数日以来陈竟所见,他觉得这“进化号”上只有两种派别人员:给人做主的和请人做主的。 会议室里,陈竟破天荒看见一张新面孔,只见其一套熨得油光水滑的西装行头,顺溜溜好似尾迹云般的大背头,露出的手脖上佩戴一块劳力士潜水款——除了久未谋面的王家望,“进化号”还有谁人有这样的派头? 从登船渠道来说,陈竟与王家望同属“后门人员”,但他们俩又可以再进一步细分,王家望的渠道是“从钱”,陈竟的渠道是“从权”,因而虽王家望在“进化号”也过得滋润,但对于说正事、办正事的各会议室来说,尚是一位稀客。 昨日陈竟才在餐厅见过王家望,他向王家望打了个招呼,可惜王家望没理睬他。 没成想今日王家望竟摇身一变,成了会议室的座上宾。陈竟看得稀奇,特驻留片刻,但听王家望声情并茂地用英式英语发表演说道:“……我与海洋的缘分就要从我伟大的先辈说起了——一个世纪以前,我的先辈从香港登上了一艘远洋前往英国的船,短短几十年间,我的先辈便以他的勇敢胆识、他的前瞻头脑、他的开创精神……使他的后人们重拾了财富,逃离了家道中落这一不幸的命运……” 陈竟心道:“这什么东西?”正抬脚要走,华真思已等不及地打断道:“王先生,三年前你具体是在北大西洋的哪片海域捕捞到小克莱尔的?” 以王家望惯有的作派,陈竟还以为王家望要端出“真正英伦绅士”的作派,叫华真思先老老实实地把他先人的百年前创业史说完,但不料王家望一听,先送出一张笑脸,老老实实道:“是在法罗群岛的附近。” 只差一句“回大人的话”,陈竟竟想起他妈的王胜仗来。 陈竟站定再定眼细看,才见偌大一个会议室,原来单单只有王家望一人“独上竿头”,华真思与华院士研究所、国际各研究所的一干研究人员,合成一个三堂会审的架势,把王家望架在这里。 华真思立即道:“具体经纬度是多少?是几月份的事?具体过程又是怎样的?请务必说得详细点,你是在浅海捕捞到小克莱尔的吗?” 王家望作胸有成竹状道:“是三年前的八月份,八月十五号,我在北纬七十五度,东经……呃西经十五度,在法罗群岛西部的浅海地区——” 华真思旁边人员与华真思窃窃私语,华真思面色一变,急极而笑道:“王先生,法罗群岛北部的冰岛纬度都不足北纬七十五度,你怎么可能会在北纬七十五度的法罗群岛捕捞到人鱼?!” 分心归分心,陈竟在“进化号”也算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见这三堂会审,便揣测出数日以来人鱼项目进展大不顺利,已有气口短的坐不住了——至少华真思是着急了,照刘杰所说,“小太子”还指望着这次人鱼项目给他在他爸面前挣表现。 王家望道:“那看来是过去太久,这些小事情我忘记了,不过——不过我与小克莱尔的相遇,便是今日再回想起来,也是犹在昨日。”王家望这演说家般的阵仗叫陈竟叹为观止,但听他道:“那是在三年前的八月十五号——我与家人度假,从利物浦乘船前往法罗群岛,便是在法罗群岛,我得到了上帝的恩赐,遇见了我的小美人鱼。” 华真思道:“王先生,我问的是——你是怎么打捞人鱼的?你这么说,意思是你们在航行过程中,一条人鱼自己撞到了你们的船头吗?” 只见华真思已是疾言厉色,陈竟禁不住一乐,心道:“妈的,‘捉龙号’是我倒霉,‘进化号’是这小子倒霉,难不成姓王的说话都这臭德性?” 若不是王胜仗一口河南话,祖谱上可谓“有史以来”都种地,和“英伦绅士”攀不上半点关系,他还真要怀疑王家望和王胜仗是一家子。 陈竟兴上心头,傍在门边偷听半晌,但听眨眼工夫,王家望口中的版本变了又变,一开始说是什么海上一片血汪洋,发现一条被鲨鱼追杀的可怜的小美人鱼,叫他这样的好心人捞上船救助,后来变作受伤的小美人鱼主动向他求助,打动了他的慈悲心肠。 可三堂会审实在不好唬弄,几经逼问,最终叫王家望不得不道:“是……是我叫和我同船的渔民把克莱尔捞上来的,但我本是想好好地把它捞上来的,是小克莱尔实在太调皮了,渔民不小心伤到了它,来不及救助……才要了小克莱尔的命。”王家望道:“可怜的小克莱尔!” 王家望作出哀叹的神色,但陈竟敏锐地从王家望这副追忆光辉的作态之中,捕捉到一丝不为人知的兴奋。王家望道:“我也是后来才得知,原来不幸的小克莱尔还是个孩子……这样就解释得通了,那天不光看到了小克莱尔一条人鱼,还看到了另一条人鱼,那也许是小克莱尔的母亲。” “你还看到了另一条雌性人鱼?!你确信?!当时它离船多远?是浮上海面了吗?有没有做出什么攻击性行为?” 王家望道:“我确信,是的,它浮上海面了,我看到了它美丽的脸……也许离船几百米,我记不得了,不过它没有做什么,只远远地看了我们一眼便走了。”王家望感伤道:“也许人鱼是有灵性的动物,它知道它的孩子死了,也知道人类是危险的。” 华真思若有所思。他问道:“王先生,八月十五号这天的天气是怎样的?” 王家望道:“晴天,英国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次的好晴天。” 陈竟想起费德勒,继而想起周德斐,最后想起虾夷人,嗓子眼一阵阵发痒,好似要长出一条烟草枝子出来。他冷笑地心道:“你大爷的,你祖爷爷积阴德,叫你死里逃生活到今天,你还惦记起美女人鱼了?!” 可冷笑了了,陈竟这心里头仍上了烤架子似的,火烧火燎、烧得皮焦。是什么炙烤着他,叫他这样焦心?陈竟已无心追究,当即便匆匆地抬脚要走,再不想继续偷听下去。 但另有人忽然发问道:“王先生,克莱尔的骨骼标本在你捐赠前便缺失了右臂,请问克莱尔的右臂是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025267|13232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哪里了?克莱尔的上臂肱骨有人为的切割痕迹——是你们当时在渔船做过切割处理吗?”英语之中掺有些微日本口音,陈竟回头一看,是安川理。 王家望顾左右而言他,半晌才不情愿道:“好吧,我也是不得已,我是基督教徒,我向上帝发誓——是和我同船的渔民要和我讨价还价,他们想用小克莱尔的尸体狠狠宰我一笔……当然,我认为也要归咎于你们日本人出口的动漫产品,竟然有个渔民相信你们的动漫故事,说吃人鱼肉能长生—— “上帝作证,怎么可能有这样荒谬的事呢?但他非常相信,说最少也可以强身健体,于是便切割了小克莱尔的一条手臂……我可怜的小克莱尔,它叫你们日本文化的信徒吃掉了,安川先生,你满意了吗?” 陈竟遽然滞停,脖颈之下鼓动起微微的青筋。 他再不多听一句话,大踏步离开了。背后犹传来安川理的声音,问道:“那你吃了吗?按照你的说法,人鱼肉腐烂得非常快,那你们是在渔船上烹饪的吗?” 王家望再维持不住风度,怒不可遏地大叫道:“我没有!当然我没有!天哪,你当我是茹毛饮血的野兽吗?!吃我的小克莱尔——这和吃人有什么区别?!” 陈竟敲响了莱妮的房门。莱妮警告他不要再来找她,陈竟便再没来过,这是头回。如非不得已,陈竟也不会领了人家的逐客令,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门。 莱妮没有开门。但陈竟今日出奇地耐心,斜靠在旁,阖目凝神,候了小半个钟。也许不光是在等候,还是在思索。忽然,莱妮房门漏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只黑黢黢的眼睛。 陈竟精神一振,忙不迭矮身下去,压低声音道:“对不起,我还记得你上回和我说的话,叫我别再来找你……但我是真的想不通了,这段时间一到晚上,我总是做奇怪的梦,梦见我成为了我的父辈,乘着他们那个年代的船出海去寻找人鱼……这些梦究竟是些什么东西,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人鱼制造的幻觉?” 陈竟略一停顿,声音更低道:“你每次语焉不详的某某,就是人鱼,对不对?” 莱妮道:“它……是魔鬼,是塞德娜的背叛者。” 陈竟愕然道:“塞德娜?塞德娜又是谁?!” 莱妮张开一只紧紧攥着的手,透过晦暗的罅隙,陈竟看到那是一座丰腴的雌性人鱼雕像,用海滨的滑石雕成。只一眼,莱妮便把那雕像收了去了。莱妮道:“它背叛了塞德娜,也背叛了海洋。” 陈竟这辈子最怕与宗教信徒打交道,更无心与莱妮从部落宗教起源与教义论起,忙不迭双手合十,求奶奶、告爷爷地道:“姑奶奶,好,好——你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那我每晚做的怪梦,是这个该死的魔鬼,这个女神塞德娜背叛者给我制造的幻觉吗?有时候我还在梦里要死不活的,如果我在梦里死了——我会死吗?” 莱妮道:“你不会死的,即使你沦落为与魔鬼为伍……也不会死的。”莱妮语气古怪,好似在奇怪陈竟怎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她咕哝道:“但那不是幻觉,陈,那不是幻觉,那是……你的命运。” 这是什么意思?!陈竟正要细问,可莱妮已要把门闭上了,陈竟再顾不得冒犯不冒犯,拿手背卡住门缝,心里头分明有一百条、一千条要紧事要问,可情急之下,竟忆及费德勒:“姑奶奶,‘进化号’船底下转悠的那条人鱼是不是和我有什么渊源?比如……比如和我祖上认识?他再这么一天天瞎转悠下去,不能叫人给捞上来吃了吧?!” 38.邪门 莱妮道:“我给你的‘嗅瓶’还在吗?” 陈竟打裤兜里掏出来道:“是这个?” 只见莱妮的眼珠猫眼石似的一下闪烁。她低低道:“很好,你还随身带着就好,记住……记住要好好地带着,不要丢失,不要遗落,只有‘嗅瓶’会把你从你父辈们的船舶上,带回‘进化号’。”陈竟还是头回从他人口中,这样实打实地听见“父辈的船舶”,登时一个激灵,正要追问,但听莱妮道:“只有以双腿永恒地行走在陆地之上者,才可称之为‘人’,以智慧向上攀登,而不致于陷入堕落。” 莱妮道:“陈,祝你好运。” 那一条窄隙终于关死了。陈竟杵了半晌,最终抹了把脸,禁不住国骂道:“妈的,我是无神论者啊!” …… “老大,普洱茶给您送来了!周德斐今早登门赔罪才送来的宋聘号!听人说是好东西啊!”是夜,未见其人,先听其声。陈竟两眼一睁,果真正见王胜仗双手捧着一方小小白茶盏,贡御品似的给奉上来,陈竟低头一看,只见今宿却是在医院,住的西洋大套房,若不是门外来往的洋大夫,尚且看不出是在医院。 再定睛细看,便见他爷这一条膀子包得里三层、外三层,坠得后脖子生疼,可陈竟分明记得上回苦头都叫他吃了,弹壳也开刀取了,他爷这一阵仗却好似才从鬼门关回来。 陈竟一阵头疼,说不出话,便叫王胜仗逮住机会,先刮一刮茶盖,再吹一吹茶汤,最后殷勤地递至陈竟口边。陈竟不察,不自觉呷了一口,待茶汤入口才一口吐出来道:“妈的,你说这茶谁送来的?周德斐送来的?!” “对呀!这不是今早周德斐来赔罪,才叫伙计留下来的吗?”王胜仗赔笑道:“还是您老人家点名说要喝宋聘号老普洱,说要尝一个新鲜——是不是太烫了,我再去晾晾?” 陈竟冷笑道:“赔罪?我看他老周该赔我一个脑袋!”可说实在话,陈竟是真叫他爷给搅糊涂了,周德斐这老小子分明是找到乘凉大树要杀他,他爷竟又和这老小子勾连到一处去了。可陈竟只是偶尔夜里才来一遭,他爷的诸事种种,他也掺和不进去。 但陈竟没得选,在哪一艘船上都是走一步、看一步,这种感觉,便好似走在一条埋了雷的小路上,分明知道它一定要炸,却不知会是在何日、在何时,砰然炸开,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这种折磨也不知要到哪日才是个头,陈竟甚至情愿它早“炸”几日。陈竟摸了把照旧叫他爷压在枕下的勃朗宁,吩咐王胜仗道:“你去把我的枪袋子取过来。” 王胜仗嗳的一声,去给陈竟把枪袋子从皮带上解下来。陈竟打开皮扣一看,但见这里头空空如也。陈竟脸色变得不太好看:“王胜仗,这是我两天前用过的那个?” 王胜仗道:“两天前?应当是这个没错……这牛皮套子您老人家都使两年了,一直是这个呀!” 陈竟一声国骂,满面阴云,把王胜仗递来的枪套子一扔。和上回一样,留给他爷的信不翼而飞,更没有回信,是他爷偏偏不爱回他的信,认为绝无可能有他这个百年后的孙子,还是西贡的种种,以至前苏联的种种,根本是不存在的南柯一梦?! 可眼见他如此阴郁情状,王胜仗竟犹疑着道:“连长,您还记得您老人家在前日留了封信吗?说下回要再看见您老人家坐、坐——”王胜仗斜楞出半只眼偷觑陈竟的脸色,“坐立不安、上蹿下跳、沉不住气,就赶紧把信给您。” 陈竟一听,遽然起身道:“信?我爷——你奶奶的,你哪只眼看见老子上蹿下跳了?还不赶紧把信给我送过来!” 前日留信,一定是他爷留下的回信。陈竟叫王胜仗带路,只见王胜仗先把他带去内室的一方漆色保险柜前,而后行云流水地打开两道机械锁,取出一只小小的手提箱,再从其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雕花盒,开锁接着开锁,最终珍重地取出一张鼓鼓囊囊的信封。 足有半晌功夫,陈竟一颗心跳得通电似的。过去他一向对“认祖归宗”嗤之以鼻,认为是糟粕,是封建残余,可他实在从没见过他的亲人,更没有通过信——他爷是头一个。 把王胜仗差出去了,陈竟手捧他爷的亲笔信,宝贝地打开,取出一团鼓鼓囊囊的血字手帕和两张薄薄的信纸。 陈竟展开信纸,只见一行烂糨糊似的大字:“妈了个巴子,你狗日的阴府小鬼不去他娘的投胎,兴风作浪到老子头上来冒充老子的孙子!你太爷爷小妾都未讨过一个,有你狗娘养龟老子的鳖孙子!” 陈竟:“…………” 匆匆前后一翻,他爷竟是把他这好孙子给骂了个狗血淋头,还叫他早日投胎,死都死了,就别赖在阳世,给活人作妖作祟了。 两张信纸看罢,陈竟是火冒三丈、面沉如水——他爷这颠倒是非、不分黑白的臭流氓!如果不是他爷这个写日记的臭毛病,贻害三代,他回汉东好好地,怎么会在“捉龙号”?怎么会在“伊万·帕帕宁号”?! 不过不知是否是他爷有过“驱魔”费德勒惨败的这一前车之鉴,他爷分明打心眼里头觉得他这倒霉孙子是孤魂野鬼,竟也在信中与他大致地说了说西贡局势,且叫他不要乱插手,能混就混—— 不论他是哪来的野孙子,还是阴府来的小鬼,都一看是个年轻小子,千万莫要冲动行事,西贡情势之复杂,并不只在于人心复杂,根本在于国际之复杂,西贡乃法国人之殖民地,南邻英国人之殖民地,东望美日之殖民地,各殖民地环中国之南海,周德斐亦不过小鬼作祟,南洋这等局势……活着回国才是第一要务。 一盏茶功夫,陈竟才从内室出来,点起火来把他爷一封信和一张血字帕子烧尽了。 天晦如蔽,陈竟站定窗前,凝神忆起他爷的信:“……周德斐这干人等不过小鬼头,你替老子挨一发枪子儿,你心里有气,老子晓得,待你投胎,老子给你找个高僧超度你,但万勿去挣面子枉送了性命…… “人鱼一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小不过一头畜牲,大则尚未可估量,在此我不可与你多说,唯可告知你,英国远东贸易公司之前身乃英国某某军械公司,这干洋鬼子是势在必得,还要拨一条人鱼去给大英帝国什么桥王爷贺大寿…… “老子近日便要离港,此去凶险,未必还有命活得到明年,你这小鬼若不想和老子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057600|13232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起做短命鬼,还是早早去地府投胎为妙……” 陈竟随手拆开前日周德斐送来的赔罪信,却是遣词情切,说他周德斐教子无方,叫某个儿子受英国人蒙蔽,冲动之下犯下了这等错事,如今赔礼若干,作出某某家法惩戒,恳乞宽谅云云。 陈竟阅罢,便也把这赔罪信一同烧尽了。 普洱已晾得温凉,王胜仗使手背一试,打报告道:“报告连长!‘宋聘号’晾凉了!” 陈竟眉头一皴,一脚蹬在王胜仗屁股蛋上:“妈的,半个钟了,你还惦记呢?!周德斐送的茶都敢泡,你试毒了吗?!” 但没成想王胜仗撅着一个黑黢黢鞋印子老老实实道:“试了,没毒呢。” 陈竟道:“你找谁试的?” 王胜仗谄媚道:“报告连长,我出去逮了条野狗,先给它泡了一壶,看它没死,我才上来又给您老人家泡了一壶。”陈竟先是一愣,半刻钟功夫,陡然暴起,撵鸡似的撵着王胜仗连蹬了数脚:“你奶奶的——你这龟孙,你狗日的骂谁是野狗呢?!” 窗外是阒然的夜色,晦暗的云里是残缺的、朦胧的月,雨滴垂落下来,在法式风情的拱形窗窗扇上泪痕一般。陈竟听见外头滴滴答答的雨声,不自觉从追击战中抽身而出,到窗前低头一看。 只见楼下树影幢幢,没有几盏灯,所以不甚明亮,狭窄的路道开过一辆黑汽车,慢慢地停下来。那开车的人衣装俱备,面容不太明晰,在急雨中仰头,两簇鬼火似的光亮幻觉似的一闪……是费德勒。 这一眼,叫陈竟想起他给爷留的血字帕子里拐弯抹角道:“爷爷,前些日子老是有个叫费德勒的人来找你,这位老兄是和你有什么渊源,有什么关系吗?” 想一想,陈竟登时脑瓜子冒火气,他给他爷写的帕子可谓毕恭毕敬,只差去给他爷打一盆洗脚水彰显老陈家孝道,没成想他爷这老王八蛋给他回信,头句话就是叫他早投胎,狗娘养的,怪不得他爷在天津狗不理,果真是不识抬举! 但更没成想他老陈家正是一脉相传的死要面子活受罪,东窗事发至此,他爷竟还同他这倒霉孙子粉饰太平道:“……费德勒是老子的结拜兄弟,老子排老大,他排老二,你小鬼头叫老子一声爷爷,那就该叫他一声二爷爷,我和你二爷爷金兰之交、一世兄弟,当年下刀山、上火海,情谊好得很…… “不过你二爷爷是个洋鬼子,脾气十分之古怪,你不要招惹他,见他便绕路,可记住了?(涂涂改改数行字)妈了个巴子,老子不管,你小鬼头应付不来也必须给老子应付过来!老子在保险柜里给你留了一箱子麻醉剂,你二爷爷有羊癫疯,你若见他犯病,必抓紧给老子把他麻倒!但万勿伤他!你小鬼头要敢叫老子遭瘟……你看老子饶不饶得了你!” 陈竟忆及此,一声国骂,可遽然一阵恍惚,在恍惚之中,竟忽觉这看了一个钟头的窗棂,这冲泡开的一盏赤色普洱茶,这一张舶来的、尚镶有英文铭牌的胡桃色大床,都是这样似曾相识,好似早早地见过。 陈竟恍惚着点了支烟,磕磕烟灰,自言自语道:“老子这回还真是撞鬼,他娘的,邪了天王老子的门儿了。” 39.陈兄 陈竟甫一开门,费德勒便“好心”地为他关了灯。这年头的钨丝灯本便功率不足、似明似暗,不比后来的节能大灯泡,这下屋头更加晦然。陈竟不自觉便要拔枪,好吓道:“这乌漆麻黑的,老二,你把灯关了作什么?” 于是费德勒同他挨近,凡费德勒进一寸,陈竟便禁不住退一寸。费德勒把手按在陈竟压在枪把子的手背上,似笑非笑道:“如临大敌。若我不关灯,叫你光明正大地见我,你岂不是更紧张?” 陈竟一张脸挂不住,骂道:“胡说八道!”他把手松下负去背后,作踱步之态且背身再向后大退数步,冷笑几声道:“老二,你我又不是见不得人的关系,这有什么好紧张?哼……你现在的中国话已说得很好了,不过成语不要乱用,下不为例。” 但陈竟正负手作凝神状,忽然听见簌簌之声,遽然回头,果然是费德勒已脱了外套下来,正在解衬衫纽扣,还有再解开皮带、脱去裤子的势头。陈竟连忙叫道:“费德勒!这好好地,你脱衣服干什么?夜里凉……你快穿上!” 这回是陈竟把手按在费德勒解纽扣的手背上。费德勒一抬眼,笑道:“陈克竟,你洗澡是一贯要穿着衣裳洗么?” “噢……” 费德勒道:“外面下雨,我衣裳淋湿了,借用片刻你的盥洗室。”陈竟的手仍压着费德勒的手,不知怎么地,一时没放,竟却禁不住挲了一挲。 有所谓先入为主,陈竟已不是头回发觉他对费德勒的认知仍是太片面、太浅薄的,衣冠禽兽,无非正衣冠便是正人君子,去衣冠便是飞禽走兽。费德勒竟是颇为文质彬彬道:“如果不麻烦,还请你帮我叫人送一套干净衣物过来,我的尺寸……大约比你大两个号码。” 陈竟当即道:“不麻烦,去洗就成。”他把好似粘住了的手皮子揭下来,揽住费德勒潮漉漉的膀子笑道:“老二,你我二人拜过关公的结拜兄弟,说话这么客气!” 但见他一笑,费德勒便也一同笑起来。照他爷写给他的“密信”所说,一头畜牲,一个患了羊癫疯的“洋鬼子”,竟笑得比他还要更含蓄。陈竟犹有心惊肉跳,暗中心道:“他也不提,我也不提,那想来前阵子我乱叫他宝贝的这一件事已可略过不提了……从今日起,我陈国业与费德勒仍是义结金兰的结拜兄弟。” 可……他与费德勒呢?孙子与姨奶奶亲嘴是不伦,要遭雷劈,孙子与二爷爷亲嘴,就不是不伦、不必遭雷劈了? 费德勒学舌道:“拜过关公的结拜兄弟……”费德勒微微一笑,“对,你说得对,你我二人是发过誓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结拜兄弟,我不必这样客气——陈兄,我去洗澡了。”但陈竟也万万没有想到,费德勒竟当真肯认,更听见“陈兄”二字,心头竟倏尔萌生出万般爱怜与亲近。 这爱怜是为何?这亲近又是为何?不待陈竟细思,费德勒已向盥洗室走去,在轻轻推开他勾肩搭背的手之间,一缕冷凝的发丝宛如从织机垂落的蚕丝,饱含雨汽,自他面颊滑落。陈竟呆立不动半晌,最后取烟纸卷了支烟点起。 待伙计送来一套合尺码的成衣,陈竟一齐摞在臂膀间去敲了敲门:“老二,衣服给你送来了,我是……给你挂在外头?” 未料想到费德勒竟把门微微地打开了。陈竟忙不迭递送过去,费德勒却一时未接,似乎是笑道:“陈兄,水温正好,我看你也出了不少汗……要不要一起来洗?” 陈竟只觉一丝电流,好似穿针引线般地,自胸膛口走针至头皮两边,叫他半点不安生。更是不知为何,义结金兰的结拜兄弟——奶奶的,不论结不结拜兄弟了,费德勒的情景,他也不是没有见过。求实论实地说,俩人已几要滚到一张床上去了,往日却也没有今日这样稀罕,好似屋里头洗澡的不是个大男人……或说雄性人鱼,而是与他素未谋面的大姑娘。 陈竟呷着烟,两只眼只聚精在这一点烟头的火星子,连余光都绝不往门里头看。他道:“不了不了!你……你自己洗吧,我再在外头抽两根烟,衣服你拿着……老二,你今晚是——是借住我这头,还是回你落脚的饭店?” 但听得费德勒道:“如果陈兄今夜有与我秉烛夜谈、抵足而眠之意,我便留下来。若陈兄无心留我,那我便回饭店。” 陈竟一听,先是心道:“什么眠?”继而用他所剩无多的中学成语知识一回味,才算领会了,登时心道:“妈的,这‘洋鬼子’的中国话说得怎么比我还有文化了?!”且看来费德勒学会的不仅仅是中国话,更有中国人之传统人情,话已说至此,难道他还能强说不留? 陈竟忍耐道:“那——那你就留下吧。西贡不太平,这三更半夜的,我也不好叫你再独自开车回去……不过秉烛夜谈、抵足而眠就不必了,我去叫人给你拾掇客房,你早早歇着,我也早早歇着,怎么样?” 费德勒微微有些朦胧地笑道:“那感谢陈兄肯叫我留宿了。” 水声淋漓,听得陈竟更是好似招了火蚁,烧得通身皮焦、肉焦。只要再走数步,他便可以去窗边吸一口新鲜空气,可两只脚偏偏叫小鬼拖住了似的,既不愿走,也不愿留,只好倚在盥洗室的西洋彩窗边一支支地抽烟。 说来也是奇也怪哉,先前他与费德勒赤条条地逢场作戏,他不烧心,如今好歹是拖住局势了,与费德勒“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他却这样烧心——但绝不是因为他喜好与人逢场作戏,可既不是喜好,那是因为什么? 陈竟竟还不合时宜地想起克拉肯,克拉肯也曾洗了澡,湿淋淋地与他谈工作。但这实在是好笑:他怎么会在“进化号”追忆费德勒,却在西贡追忆克拉肯呢? 陈竟心中烦闷,不胜其扰,痛快吸了口烟,忽然去敲敲盥洗室门道:“费德勒?听得到吗?” 水声微微停歇。“陈兄,怎么了?” 陈竟不自觉把头靠近,声音降低,问道:“大家开诚布公地说实话,老二,你觉得站在人的立场上,人鱼好不好抓?如果海上来了一伙人要捉人鱼,那人鱼逃命的几率大不大?” “陈兄,这要看情况而论。同样是捉人鱼,不同的人、不同的船,成功的几率便不一样。同样是逃出围捕,不同的人鱼,几率也是不一样的。” 费德勒现今一口一个“陈兄”,听得陈竟这心里头是搔痒似的,好不舒坦。陈竟道:“不同的人、不同的船,这个是当然,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02300|13232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过你说的不同的人鱼……是指什么?是指你们人鱼里头,也分老的少的、病的残的?”这一疑惑久已有之,不过今日陈竟始问道:“老二,我不是夸你,你看着……真是像模像样的洋鬼子。如果这海里头的人鱼都像你这样上岸,哪里还会有这样谁都想来掺一脚、谁都想来吃一口的杀身之祸?” 但听费德勒笑道:“洋鬼子?陈兄,你确乎不是夸我。”继而他道:“我所说的‘不同的人鱼’,并非指老的少的、病的残的,而是——你可以理解为‘不同的种族’。说来话长,还是要从人鱼的历史说起,若是今夜陈兄有心与我秉烛夜谈,那我便好好地与陈兄说一说。” “……”陈竟险叫费德勒数声“陈兄”把志气叫去爪哇国去,当即定了定神,也与费德勒称兄道弟道:“我看是贤弟说话太审慎,不肯说我们俗人的俗话——什么说来话长,我看十分浅显易通嘛!贤弟是说人鱼分两个种族,一种是海里游的,一种是海陆两栖的,对不对?” 幸是隔着一扇花窗玻璃门,不必与费德勒当面对峙,叫陈竟得以微微地放宽心,口头也宽裕下来。半晌,费德勒低笑道:“陈兄当真聪慧过人。” 陈竟呷一口烟道:“不及贤弟半分。” 这回陈竟终于迈步出去,寻来烟灰缸点一点烟灰。可一抬头,始见盥洗室的西洋彩绘门窗竟是合作一套的,描摹出一副辉丽煌光的西洋画,绘的不知是哪个故事。 只见两头金牛,约莫是耶和华的男人,陈竟才迟迟地忆起在他姨的《圣经旧约》里似乎看过大致的故事,具体已不记得了,只记得大约是以色列人违背了耶和华派来的先知的指引,供拜邪祀,走上了一条邪路,最后为耶和华所厌弃,受到了驱逐。 陈竟凝神相看,不自觉沉思,半晌才忽然回过神。他心道一声奇怪,继续静默地思索人鱼——如果照费德勒所说的,人鱼之中有两个种族,那也无怪为什么遭到杀戮的人鱼不能登岸了,且看来他也不必再为“费德勒是否会叫人捉去吃掉”这类无稽之谈而忧心了。 但纵使费德勒安然无虞,陈竟仍难说是宽心。身似不系之舟,费德勒的安危,只可以说是目下叫他忧心诸事的其中一条罢了。 待费德勒洗完澡出来,陈竟也恰好抽尽了手头这一支烟。虽是因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叫他不肯向费德勒多看一眼,可于自己来说,陈竟却没有这样多讲究,同费德勒草草打了声招呼,便解纽扣、抽皮带地要往里进,并道:“客房我叫人给你收拾好了,早点歇着,我去冲个凉。” 可真是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缝,费德勒正提醒他好生注意着点,没好利索的左胳膊不要沾水,陈竟叫他爷陈国业钢镚大点创口装病危吊起条膀子,一时不稳当,“当啷”一声从裤兜脱出一只指头长的小木瓶,骨碌碌认主子似的滚到费德勒脚旁。 陈竟险些国骂出声,忙不迭躬头去拾,可他一少条膀子的病号,焉能赶得上人家精壮剽悍的八尺人鱼,甫不过初低头,莱妮所赠的“圣器”已在费德勒手中。 陈竟,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党员,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只觉好似魂归地府,见到了活阎王。 40.狂想 陈竟一颗心已哺到口中,费德勒却是寻常,端详片刻道:“嗅瓶?你新得来的?” 陈竟更加没有想到“嗅瓶”这一叫法竟是古已有之,登时心道:“完了!”既知这是什么物件,又怎会不知它的功用?昨日莱妮才叮嘱他,好好揣着,不要遗落,今日便落入敌手,要他永留西贡了! 陈竟心中骂声连天,面上却一派太平,只舔一舔嘴唇道:“别人新近送给我的,说是宝贝……怎么,贤弟是识货,认得这是个什么东西?” 费德勒轻轻摸着这上头凹凸的刻痕,抬一抬眼道:“赠宝人也是有心。是谁送给陈兄的?” 陈竟半真半假地道:“除了周德斐,还能有谁?周德斐说这宝瓶是什么美国……美国印第安人大巫师亲手所作,想来也是美国佬里的名家行家,珍奇得很——若我回国托人出手,不知能卖几个钱?” 费德勒微微一笑:“这嗅瓶是十分难得,卖了却可惜了。陈兄还是留着吧。” 可话虽如此,费德勒却分明没有半分完璧归赵的意头,反而饶有兴味地转着相看嗅瓶上的彩漆绘纹。陈竟已快要按捺不住去劈手夺宝的冲动,可如今太阳老子也不助他,正是乌漆麻黑夜半宿,夺来也没有鸟用,他唯有忍耐。 陈竟好似老神在在地笑道:“贤弟是在看什么?莫非是这宝瓶上的那几条鬼画符还有什么门道?” 但听费德勒道:“周德斐不算骗你,这的确是美国货,不过未必是印第安人所作。”陈竟两只手萌出一茬毛汗,费德勒却是好心,好一副西洋文化人的派头,把嗅瓶送到陈竟一双眼皮子底下,却未曾撒手,只专心地指给他道:“陈兄,你看这条漆绘,像什么?你再看这条漆绘,又像什么?” 陈竟一对眼珠子发直:“像……像……”他心道:“哼,老子看像茅坑里撇的屎条子!”可陈竟由是更加讶异,更说不出这样粗俗的话,只好绞尽脑汁地道:“像……哈哈,像捋了叶子的柳条子,这下头的……像……我看着像一堆死鬼。” 一句信口胡言,没成想竟也得费德勒赞许道:“不错,陈兄果真聪慧。这下面的漆绘,正是死去的亡人,但中间的漆绘,便没有陈兄说得这样诗情画意了,这乃是——陈兄可以把其看作‘地平面’,上面的漆绘,便不必我多说了,是尚在阳世的生人。” 陈竟度分秒如年,唯有附和道:“噢!竟有这样多讲究!那……那不知这漆画是什么含义?听周德斐说是为我祈福的,保佑我增寿延年、百病不侵,这话当真?” 命门已掌握在费德勒手中,陈竟只有装傻充愣。真是时运弄人,只在半个月前,费德勒于他而言还是“竖子蛮夷也不足与谋”,今日却看费德勒不似人鱼,而似狐精。 费德勒竟根本不搭他的茬,只转着嗅瓶兀自微微笑道:“方才我与陈兄说的,是这漆绘的第一种释义。中国古有词云‘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美洲人与中国人虽大为迥异,但生生死死,总有共通——用中国人的审美来看,这条‘地平面’亦可看作一条大江,大江之下的亡人,正是故去的历史,大江之上的生人,则是未达的未来。” 费德勒一望陈竟,笑道:“沟通历史与未来,正是这嗅瓶的第二种释义。” 陈竟冷汗欲如瀑下。他一齐笑道:“贤弟……贤弟真是博学多才、学贯中西,真是天生的好脑子啊!受教,受教!” 两厢笑面人,十分鬼胎意。陈竟险要禁不住揩汗,更无法续想——费德勒是“好心”地为他注释,还是借嗅瓶在点他?如果是在点他,费德勒岂不是已知晓他不是他爷陈国业?可如果费德勒已论断出他不是陈国业,他岂不是当真成了他爷信中一通乱骂的“孤魂野鬼”?! 陈竟如负泰山,一时连头脸都抬不起来,余光却仍敏利地扫见费德勒竟一下拔开嗅瓶的木塞,用嗅闻化学试剂的手法扇了扇瓶口的浮屑。陈竟见之汗颜,心道连他都还没有这样正规过。 也是债多不压身、愁多不心忧,见费德勒嗅闻半晌,陈竟一声哂笑,低声问道:“怎么样,好不好闻?你闻出什么没有?” 但费德勒却道:“陈兄,你还记得三年前你在汉东东胶,从德国人手中查获的那条雄性人鱼吗?” 陈竟一愣,依稀是想起他爷日记本子上是有这一码事。乍见费德勒,回到“进化号”再读时,陈竟疑心过是否他爷从德国人手中顺走的那条公人鱼便是费德勒,由此开启了一段“孽缘”,以致殃及三代,叫他倒霉—— 可一旦仔细分析,这便说不通了,一来他爷与费德勒初识分别是在天津卫,后来又做了好些日子的“结拜之交”,费德勒怎会叫德国佬捉去?二来他爷在日记本子上白纸黑字地写明了,那条公人鱼是个烈性的,没等敲上竹杠,这人鱼便自尽死了。 陈竟道:“你说那条自尽死了的公人鱼?这个我记得。”陈竟忆及他爷的日记本子,可当真古怪,这般乍一想,他爷日记本子上的烂字竟好似活过来,陈竟脑中掠过阵阵朦胧光影,眉头不自觉皴起,竟似看见这样一行字:“小兔崽子!老子好心给它喂两条鱼吃……没一口把老子脑袋咬下来!” 可待回过神来,陈竟才见哪里是他看见的,分明是方才他口中说的。陈竟登时毛骨悚然——这是闹鬼?抬头却正见费德勒无言的凝视,犹如海水中的磷光,叫陈竟好似无所遁形,立即低头去点了支烟,用手作掩烟状,拉远了与费德勒的距离。 但费德勒只笑了一笑道:“那是它不识抬举了。不过这条公人鱼不是自尽,是它‘反演变’失败了,我去了结了他。当年的事,还多亏有陈兄引路,不然叫它落到德国人手里,又另是一桩麻烦。” 陈竟更是一愣,心道:“他刚才说什么?”什么演变?但费德勒已把玩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22604|13232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嗅瓶兀自道:“若不是当年有陈兄仗义相助,我得与陈兄在汉东再续前缘,你我二人也结不成今日的金兰之交……这样说来,这条公人鱼还是陈兄与我的有缘人。” 陈竟道:“那照你这样说……你倒不该杀人家了。” 可费德勒却笑而不语。待重新把瓶塞塞好,费德勒才道:“无妨,陈兄与我的有缘人如今也算常伴在陈兄身侧了。陈兄可知道这嗅瓶的嗅料中有哪些成分?” 陈竟心中咯噔一下,不自觉再退几步。可他正要佯作去窗边开窗换一换新鲜空气,忽然耳边听见一阵阵嗡鸣声,这嗡鸣声实在耳熟——正是船舶轮机的运作声!可陈竟定睛一看,他分明还在西贡,窗外是耸然青沉的椰树,夹仄出晦然的一线天。 坏了……这是幻听?还是精神疾病?陈竟心下大惊,正要去冲冷水洗把脸,却再听见一阵阵嘈切的人语声,叽里呱啦,鸟语一般,竟是一个字听不懂。陈竟连连后退数步,忽然当头抛过一个什么东西,陈竟一把接住,立即犹如按了静音键,再听不见一点杂声。 再低头一看,正是费德勒抛来的嗅瓶。 陈竟没想到嗅瓶回来得竟这样容易,费德勒竟肯这样轻易地抛给他。可陈竟实在是再笑不出,一时紧握着嗅瓶,面色阴沉——妈的,如果丢了嗅瓶,他再坏不过的预想,不过是再回不去“进化号”,永远留在一九三零年的西贡,可焉知竟是要罹患精神分裂症?! 但细细回想之下,陈竟却隐约觉得那不能听懂的人语声并非是一种狂想,而是切实的一种语言,夹杂着欧洲语言中常见的弹舌音……譬如俄语。 陈竟心中登时有了某种不妙的猜想。他微微地松快了脸色,作出八风不动的样子,摸着这“宝瓶”道:“老二,怎么不继续说了?这嗅瓶的嗅料……都是有些什么?” 费德勒过来把方才陈竟开了一半的窗推开,陈竟不自觉站直了些。溽热的暑风穿堂过,闷得陈竟这一颗心直打鼓似的,正要点烟,费德勒却已摁住打火机,把火递近陈竟烟头。火光一现,陈竟看见两只挨近的手。 他老陈家是一脉相传的不挂肉的手,如出一辙的一片薄皮子裹着五根手指骨头,只不过他爷早年不知吃了几许苦,左手右手皆是茧子。这也叫陈竟有时禁不住遐想,他爷爱摸费德勒的手……是否也是因为认为那是知识分子的手? 思绪东奔西走,半晌才落回原处。手头的烟也已点起。费德勒收起打火机,也为自己添了支烟道:“没什么,寻常成分不过是些像欧白芷、接骨木这样的草木研成粉末……时时嗅闻,有清心静神、解厄祛邪之功效,没什么坏处,陈兄把它当作护身符随身带着便是。” 但陈竟道:“那不寻常之成分呢?” 费德勒只道:“陈兄,人鱼与人的差别也并没有那样大,如果死了,所能遗留下来的,也不过这一副骨头。” 41.剃刀 这一句“人鱼骨”,叫陈竟回味了数日。骇然之余,陈竟心里头竟萌生一种对费德勒的惭愧,这个问题是他所始终不能想明白的——人与人鱼是可以作相同看待的吗?人的血海深仇,人鱼是同样具有的吗?固然,陈竟也从不认为人与人鱼该是同一个东西,可面对费德勒,陈竟已开始情不自禁地把费德勒看作“人”的同类。 这几日,陈竟都睡得不太踏实,梦里一会是费德勒,一会是克拉肯,一会是近日莱妮在甲板向大海祷告时,大发慈悲给他讲过的部落神话故事: ‘赞颂塞德娜!在亿亿万年以前,世界是一片大汪洋,而塞德娜是创造了“大汪洋”的主宰,她先依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使者”,再创造了陆地,把不受宠的子民们驱逐去陆地,子民们无知而愚昧,唯有使者们才拥有无上的智慧…… ‘但使者们受到了欲望的引诱,用智慧向子民们换来了欲望的极乐,自此永堕无间,变成了只会杀戮的魔鬼,而子民们获得了智慧,自此向上攀登,建立起地上的神国。 ‘唯有当初使者们的背叛者,方保留了塞德娜赐予的智慧……这些背叛者的一些选择了殉道,另一些却堕落成了比魔鬼还要更加罪孽深重的恶鬼,它们巧舌如簧,煽动愚者,给陆地的子民们带来无穷的祸端。’ 幸是有“捉龙号”两头照应,陈竟才不至于一头雾水,已可推知莱妮所说的“使者”、“魔鬼”都是人鱼,而“蒙昧的子民们”则是人类,但仍无法完全推知费德勒所说的“两个种族”分别是谁与谁。 而且依据唯物主义历史观,陈竟认为莱妮坚信不疑的这些部落神话故事,也许也有历史事件作为对应的原型……只不过未必会是人类的历史,而是“人鱼的历史”。 心头思虑这样多事,陈竟睡得十分糟糕,朦胧之间,好似看见一丝光亮,以为是黎明天亮,可方睁开双眼,却见床头竟正坐着一位不速之客! 只见一点朦朦细光,这不速之客巍巍然地坐着,垂低头颅,手中一支烟、一份报,在这不足一米高低的上下铺空隙之中烟熏火燎,陈竟眼尖一扫,正见床头搁着的是他爸的锡雕烟盒——且“进化号”他住的也不是上下铺,这是“伊万·帕帕宁号”! 陈竟登时暗道一声完蛋,数日以来,单单去想费德勒,忘了他爸的相好了!也非是他这个老陈家后人偏心,要厚此薄彼,实在是便是他也觉得出费德勒待他爷有真情,可这位“不速之客”,哪怕是说要一刀攮死他爸陈光中,陈竟也看不出不可能。 也是邪了天门,难不成他们老陈家打祖上便是代代后人都要与一条公人鱼相好吗? 还是……三代以来,自他爷传下来的相好,都是“同一人”?! 两相对比,陈竟宁肯回“进化号”跳太平洋里去找相好……祖宗之法不可变,但他可不能乱-伦啊! 顷刻间,陈竟冷汗便下来了。不知为何,这次他爸相好竟这样大发慈悲,陈竟发觉自己不但可以说话,甚至还可以动一动,可能动却不如不动,陈竟正揣度要不要偷偷地再把眼皮闭上,他爸相好已把目光直射下来道:“醒了?” 完了!陈竟僵道:“宝……宝贝,你又来了?” 他爸相好道:“宝贝?” 陈竟暗道不好,难不成他爸也从不叫“宝贝”?!可如果他爸当真与人家有一腿,不叫宝贝,还能叫什么?亲爱的,达令,哈尼——在这年头,这些不都是万变不离其宗吗?! 于是陈竟道:“宝贝,是我不能叫……还是你不爱听?” 可不料他爸相好竟道:“久违,我是有许多年没有听你叫过‘宝贝’了。”陈竟抬眼只见他爸相好目似冷电,定定地凝望着他,那目光……说不出是爱怜还是仇恨,只叫陈竟好一个寒战。烟抽得太浓,陈竟辨不清人家的容貌,唯见鬼刻般面孔下某种刻毒的冷意和十分的险恶心。 可纵是如此,那样的神情……似乎也是有爱意的。也是长头发,只不过不若费德勒那样长,微微地蜷落在颊间。他爸相好逼近一些,挟烟的手在陈竟胸口点了点烟灰,笑道:“我还是怀念十几年前,你小跟班似的跟在我左右,口口声声唤我‘父亲’。” 陈竟险些破口道:“你他娘的是陈国业?!”幸是悬崖勒马,心道:“绝无可能!一来我爷早死了,二来……陈国业也不长这个样子啊!”可他爸陈光中只有一个爹,就是陈国业……陈竟暗骂道:“坑儿子的瘟老子,管情人叫爹,这又是玩的哪一出?” 有苦不能言,陈竟只好道:“这个……这个我当然也记得,不过今非昔比,我岁数也大了,总不好再陪你玩这些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了……你说是不是?” 可只见他爸相好似在微笑,水绸似的手盖着他的手,轻轻地搔他手掌心。他爸相好道:“小孩子过家家?是……你说得对,今非昔比,你现今是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不知费德勒究竟给他留下几许刻痕,这等任人鱼肉之时,陈竟竟忆起费德勒,进而有些心痒痒起来。可理智之中,更是悚然,心道:“狗日的,他这话说的,我怎么听着像是在说要杀年猪?” 呛烈的烟草味之中,陈竟似乎嗅到微微的异香。 强压之下,陈竟不敢乱动,老老实实地看着他爸相好把一支他爸的大前门抽尽了,仔细地把烟头一包……陈竟忽然生出些微熟悉感。但不容他分心,他爸相好已一同把报纸折了起来,竟掏出一把锃亮的剃刀。 看见这把剃刀,陈竟立即一个寒噤。可始终以来压不下去,怀疑是否叫他老陈家三代遭殃的都是“费德勒”的疑心,却有些消散了——他不算刀具专家,可他爸相好磨过的这把剃刀看着却是土行货,说白了就是老百姓剃头用的,而不是费德勒那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45557|13232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样的西洋手术刀。 他爸相好竟先把这剃刀向他递了递道:“陈光中,我头发长长了,你会不会剃头?” 这是陈竟没想到的。陈竟大约丈量出了这把剃刀的尺寸,心道:“这刀我要过来也打不过人家。”于是按捺住了接刀的冲动,只道:“你……你这头发多好看啊,我觉得正好,剃了多可惜,是不是?” 说老实话,他老陈家三代人,功过另谈,哪有一个会剃头的。他爸正儿八经工科硕士,陈竟还真不信他爸学过剃头。 可他爸相好复问道:“陈光中,你真不会剃头?” 陈竟心道:“难不成我爸从前还给人家剃过头?妈的,剃头多丑啊!”但他摇头道:“我骗你干什么?我真不会。就是我以前会,这么久手艺生疏,也变不会——祖宗,有话好好说!你这是——你这是做什么?!” 却不料话没说完,他爸相好这一把剃刀竟已横到他颈间,陈竟只觉颌下微微作痛,可这样一个逼仄角度,也看不见情状,只可揣测出是已然见血。正是横在脖颈动脉,只须再进半寸,他便要血溅当场、早去投胎。 自看了他爷的日记本子以来,陈竟惊悚归惊悚,倒霉归倒霉,这回却是头回切真离死这样近过。以陈竟眼力之敏锐,他完全可以百分百确定,方才是有那么霎那间,他爸相好想要把这一把剃刀横入,叫他变成一个死鬼。 可不知是什么,也许是那点爱怜,也许是那点叫恨意裹挟的爱意,保了陈竟,保了他爸陈光中一条性命。须臾之间,他爸相好已收了刀去,低低地喃喃自语道:“今日复明日,明日复来日……我真该早早杀了你。” 冷汗珠子迟迟地自陈竟颊边凝落。可陈竟能说什么?也不知他爸是从哪来招来的这样一个精神病?难不成人鱼当中也有精神病?! 他没话说,他爸相好却是叫他走了一次好运,再不同他痴缠,重新点了支烟,把他冷在一边,自顾自地剃头去了。可照陈竟所看,也不算是去庙里当和尚那样的剃头,大约不过是把头发剃得短些,这样……更利落些、更简便些。 陈竟愣愣地看着,心头竟忽然涌现一些模糊的光影,这光影梦呓一般,他理不清,但却叫他无端涌上千般万般亲昵的爱怜,想去碰一碰、摸一摸他爸的情人。 陈竟叫这古怪滋味惊得不轻,正疑心之间,但听他爸相好低低地哼着一支不知哪来的老调子,听着竟好似中国戏曲。陈竟凝神细听,却竟听得渐入恍惚,朦胧听见一段婉转的女乐道:“春季到来……绣鸳鸯……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可陈竟回神时,低头竟见自己正杵在“伊万·帕帕宁号”他爸的宿舍门口。抬头只见张向阳一副火急火燎样子,朝他连连招手道:“快关门呀!小陈,你杵在门口干什么?!是生怕不叫别人看着……你快关门过来,看一眼这是什么?!” 42.落款 过去却见是一本杂志,印的是俄语。陈竟没学过俄语,只得道:“这……这本杂志是有哪里不对?” 不料张向阳道:“小陈,这你还没有看出哪里不对?!”虽他们两个说的是中国话,张向阳仍飞速扫一眼门外,匆匆地把杂志夹回书堆,急急地拖住陈竟的胳膊,要同他一起向外走,“快……咱们两个快出去,就当作没进来过,等其他人回来。” 陈竟听了个满头雾水,心道:“这都什么和什么?” 可一来陈竟完全不会俄语,二来还在惦念方才的所见,暗自揣测究竟是做了一场梦还是活见鬼,面子上也作出专家的样子,老成持重地同张向阳一路从船舱到船艏甲板上来。张向阳始终凝着眉头,向陈竟要了支烟,点起了才压低声音道:“光中,真是……真是风雨飘摇,正值多事之秋啊!” 陈竟本是不明白,可端详了片刻张向阳的神情,便猜想出了几分。但他与他爸陈光中已是两代人,他与张向阳则是三代人,陈竟纵有这样的心,也无法完全体会张向阳的心情。他安慰道:“老张,咱俩是公派出来办公事的,外人的事,和咱们没有关系……咱们好好地就行了,放宽心,坏不了事。” 可张向阳苦笑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有时候寄人篱下,身不由己呀!如今咱们在近万公里之外的北冰洋,要是出什么事……可真是跑都跑不回去。” 陈竟正是听得哂笑,心道他在“进化号”不也是这样境地吗?待待不下去,跑跑不出去——可张向阳这一番话,忽然叫他想起克拉肯曾经与他说过的“伊万·帕帕宁号”发生过严重事故,以致于船舶完全损毁,登时暗道一声不好。 但三十年后后人说的话,却没办法和三十年前的前人说,信口无凭,反而平添晦气。陈竟一时说不上话,只见张向阳也犹疑道:“外人的事,咱们的的确确是管不了,也和咱没关系,不过……只盼着不要横生什么变故,就像十几年前的——算了,不吉利,不提也罢,只盼着咱们仨平平安安地回去就好了。” 十几年前的什么?张向阳话不肯说完,陈竟也不好问。他笑道:“吉人自有天相,老张,我不是向你宣传封建迷信……但我向你打保票,咱们仨一定能一根毛不少地回国去。” 另有一位同行的女同志王秀枝,男女有别,陈竟只在夜里来,因而还未谋面。可“张爷爷”早些年他是见过的,当年去前苏联出公差的仨人,纵使波折,最后也是好好地回来了。 即使正值夏季,高纬度海域的夜里也冷得不留情,陈竟同张向阳傍着锈蚀的栏杆,齐齐打着摆子抽了会烟。船艏破开黑洞洞的海流,在前路的宏大尺度之下,“伊万·帕帕宁号”好似一盏将熄的孤灯。 不过半晌,俩人已冻得手僵,回去路上,陈竟压低声音问要不要去和王秀枝也知会一声?张向阳叹了口气,求实务实地说,与王秀枝说了又怎样?咱们一样都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做不了主,真是听天由命了……不过同志之间应是坦诚相待,赶明儿有机会,我去与她提个醒吧。 陈竟连连称是,心知他爸陈光中的正事,他这好儿子也一样管不了——果真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麻烦,“捉龙号”是他爷遭殃,“伊万·帕帕宁号”是他爸遭殃,只有“捉龙号”,才是他陈竟真正遭殃。 可话虽这样说,“捉龙号”与“伊万·帕帕宁号”,他这倒霉催的老陈家第三代传人难不成还能撂挑子?陈竟心中一声哀叹,正要回身进船舱,却忽然觉得好似有谁在看他,缄默无言,唯有针脚似的目光,细细密密地扎刺着他。 陈竟心下奇怪,猛然回头,可这一条来路上却是空空如也,哪里有人在看他? …… “……连长您看!这阵子咱在西贡补给的货单子都在这儿了,共计有淡水八十五桶,西贡本地产米酒三十五桶,甘蔗酒十五桶,威——威士忌、白兰——白兰地等洋酒若干,另有稻米、猪肉、茶、烟、盐分别……”王胜仗会同机密似的,按低声音,叽里呱啦,在陈竟耳边打出一梭子机关枪,听得陈竟是昏昏欲睡,“……法国银圆结清,兑换大洋共……” 人的底线果真是一降再降,正合某名家所说的“掀窗论”,早一个月,要叫陈竟来一趟一九三零年的法属安南西贡港,陈竟是活撞鬼,但事到如今,三相对比,陈竟到西贡来,竟已有一种南洋度假的惬意。 该说不说,一来是他与……他爷与费德勒情谊甚笃,他没有性命之忧,二来是只有在西贡,他才脚踏实地,哪怕远在重洋之外,至少他两只脚是踩在地上啊! 陈竟已悟道:人只有到了海里头去,方能悟清自个打老祖宗起就是猴子。 今日亦是他爷这猪八戒吃人参果,正逢一台国内什么什么园的昆曲名戏班子下南洋唱曲,叫他爷得了闲出来,喝一喝茶、听一听曲,附庸风雅。 在“进化号”与“伊万·帕帕宁号”上两头折腾,陈竟已是心力交瘁。无他,只因他在“进化号”与“伊万·帕帕宁号”都是寄人篱下,得鹌鹑似的缩着,本以为“伊万·帕帕宁号”该是三艘船、三代人当中最叫他省心的一个,但万万没有想到却是应验了“覆巢之下无完卵”的这一道理,两年之后前苏联解体,看来要叫“伊万·帕帕宁号”遭殃作演习,提早在北冰洋解体。 也只有在西贡,还能过一阵子舒坦日子。 陈竟听着楼下台子上花面旦角叫他如听天书的《西厢记》折子戏,先刮一刮茶盖,再呷一口酽茶,才颇有派头地擦了擦手,接过王胜仗递送来的一打货单子,从头页一张张阅至尾。他道:“齐了,就这些?” 王胜仗陪笑道:“都是照您老人家吩咐置办的,您看看还有哪样要增补的?” 陈竟道:“不必了,就这样吧。”他作出请的手势,“不是说王老板今日也在戏楼看戏么?你去差伙计问一问他,是他移尊来拜访我,还是要我亲自去他的包厢去拜访他?” 待王胜仗出门去,陈竟正要再呷一口热茶,却忽见斜旁数尺外好一面雕花飞云的半人高穿衣镜,半点泥灰没有,正鉴出他这样一个低头饮茶的外行客:一双黄皮鞋,一身黑缎子马褂、靛青色长衫,衣架子挂着和和气气一顶薄礼帽,手旁一根舶来的黄花梨西洋文明棍——果然他爷是耍惯了面子功夫,文化没有太多,样子却十分之像模像样。 陈竟看得哂笑,心道他爷与费德勒倒竟可算作绝配。 他爷做面子功夫的这般功力,想必只要一辈子不开口讲话,兴许便会有人叫他骗一辈子,看不出他原本大字不识几个。陈竟已是见惯,正欲收眼,但倏尔双眼在镜中直直地凝住不动了。 陈竟一惯知道他与他爷长得像,他与他爸也长得像,他们老陈家的基因便是如此,正有如“孤雄生殖”,总是长得有六七八分相像样子。可陈竟向来没有揽镜自赏的爱好,因而也从未仔细看过他爷陈国业的这一张俊脸。 陈竟皴起眉头,挨近镜子,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端详过他爷的这一张脸皮。倒非他这倒霉孙子爱把亲爷往坏处想,可有时陈竟是真禁不住琢磨,是否他爷从小混混早早发迹到如今,也是托了他这样一张好脸皮的福气,毕竟自古以来、不论男女,要提拔谁也得去提拔自己看得顺眼的那个。 一来他爷个头高、腰板儿正,真是一表人才,二来他爷这眼眶子鼻子嘴,个个长得刀刻似的,一双裁刀眉,这眉须也是一根根的。 一打眼,陈竟率先找出他与他爷相貌上的几处相同,但紧接着陈竟眉头便微微地松了松——照他所看,亦大有不同,但无法完全说得出,便好似他爷这一张脸皮子要比他的更活泛些,同一般不怒自威的神态,他爷做得出,他便做不出,同样如斯多情的眼光,他爷做得出,他也做不出。 陈竟把其归因为会用他爷的肺管子抽烟,但不会用自个的肺管子抽烟一样的道理,他爷是在三教九流里逢场作戏作惯了的,但他十余年苦读,他没有作惯。 陈竟尚没有完全端详完,王老板已急急赶来。两人遣出闲人,陈竟请王老板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161592|13232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座,开门见山地笑道:“王兄,开个价吧。” 王老板道:“不敢……不敢,痴长几岁,担当不起!”这王老板肚子鼓鼓、手脚囊囊,橄榄似的头脸,闽府人士,一口拗口官话,乃是他爷陈国业奉令辗转关系找来的“内行人”,亦是开门见山地低声道:“陈特派,您是定好要怎样的货色了?” 陈竟左右一想,道:“我想要活的。” “活的?”王老板道:“活的……活的不好搞啊!” 陈竟道:“是不好搞,还是搞不来?” 王老板把声音压得更低道:“陈特派,不瞒您说,我是干过这一行买卖,所以也和您说一句良心话,这‘海货’是万金难买的紧俏货……据我所知,这两年虾夷人不论死活捉到手的,也不过这个尾数——”王老板捉着陈竟的手打了个手势,“活的就更不必提了,而且休怪我说一句实话……您今年来的这个年头也实在不赶巧,今年是群狼环伺,咱要想去分一口……是难上加难了。” 陈竟听得面色风雨欲来,冷笑一声道:“妈的,真是反了天了!” 王老板却道他是在为回国交不了公差而发愁,特善解人意道:“老话说‘尽人事、听天命’,陈特派您此行下南洋,也已是尽心尽力了,若是担心回去交不了差……”王老板附至陈竟耳边道:“我找法子托人给您定几条‘束脩 ’,不论交差,还是资送,都是顶顶好的。” 乍听“束脩 ”,陈竟尚没有反应过来。片刻,他方记起“束脩”就是干肉条,登时通电似的,好不悚然。可再看王老板,却只似在谈论一样珍奇海货。陈竟道:“你是说……晒干了的肉条?这东西是能吃的?怎么吃?你吃过?” 王老板道:“倒不是晒干,这东西一斤称八两水,又烂得飞快,保留不住,是要用南洋这边一种土法子在船上快速烤制……”王老板笑道:“烹制办法,天上飞的、海里游的,无非都是那几种。” 陈竟遽然有如火烧肚肠似的,肠子里头一阵痉挛,自嗓子眼儿冒出一股胃酸水。他强忍着这痉挛的痛意,似笑非笑道:“那你尝过没有?味道好不好?” “这东西……既然年年有人捉,又卖得金贵,自然是有它的行情。”可王老板却说得是个滴水不漏,笑眯眯道:“陈特派,咱说句实在话,什么货色卖得紧俏了,就肯定有人追时髦,您说是不是?不过是胆子小些的,就只肯买下半边,胆子大的……就敢吃上半边了。” 王胜仗重进门时,只见连长脸色阴沉得吓人,负手在窗前。王胜仗不由得也悄悄向窗外一瞄,可所见不过阴黢黢的夜,看不见头的海,动荡的海浪,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王胜仗去跟前道:“连长,咱这下头的戏唱完了,您看是直接回饭店,还是——” 陈竟始终觉得裤兜子卡着张硬片,一掀长衫,往里头一掏,果真掏出方方正正一张小纸片。但见上头数行仿写小楷,不过仍有几分生疏的钢笔字,陈竟看繁体字看得费劲,把纸片朝王胜仗一弹道:“给我念念,这上头都写了什么?” 却不料王胜仗的文化水平还不如他爷,挠挠脑门子看了半晌,念道:“于……于,呃,什么德……大道的……候君光临……报告连长!这上头怎么还有洋文?!” 陈竟闻言,便也低头一看,但竟未想到这洋文竟约莫是法文,他竟也不识得。不过幸好王胜仗何其赶眼色,当即草草重读一遍,下结论道:“报告连长!这肯定是个大酒店的地址,是仰慕您老人家的人来请您去吃酒的!” 陈竟疑道:“这上面哪里写酒店了?” 王胜仗道:“报告连长,这上面有落款!如果不是想做东请客的,谁敢在下头落款!”落款陈竟却是没看到,于是问道:“还有落款?谁的落款?” 钨丝灯昏黄,小楷又写得细密。由王胜仗执着小方纸片,两人一同去到灯下,皆是微微眯缝起眼,去打量落款的最后一行。王胜仗年纪小、视力好,率先道:“报告连长,落款是陈老——陈老二?!” 43.玉锁 “啊唷!”王胜仗一声怪叫道:“连长,大事不好!陈老二——陈老二这是追来南洋了?!” 陈老二——费德勒夜访长官房已不是一回两回了,可每每陈竟都是先遣退王胜仗及余众闲人,才做贼似的,悄悄地把这活祖宗请进来,不然……他爷也算认下他这好孙子了,若叫他爷得知每晚他与费德勒的龃龉,这不乱了套了?! 但陈竟没有料想到他爷竟打得也是和他一般的算盘,也做贼似的,迄今未叫旁人看见……难道是他爷也与他一般觉得抹不开面子? 正见王胜仗两只精光眼滴溜一转,两只脚唱戏似的一抬,便要去撩帘子,且是一声冷哼道:“连长您老人家便放一百个心!天高皇帝远,他陈老二还能在西贡翻了天不成?!就是要来找您的麻烦……弟兄们也一百个不同意!连长,咱这边请……弟兄们这就掩护您撤退!” 陈竟本是在想费德勒是真心宴请,还是不知摆的哪门子鸿门宴,却不料叫王胜仗这样见缝插针,当即一脚蹬得王胜仗一个趔趄,冷笑骂道:“妈的,狗崽子,戏班子没唱完,你倒排上戏了!”他一抖搂长衫,再细眼看了看这纸片,便朝王胜仗一弹,重戴上礼帽、拄上“文明棍”,像模像样地一撩门帘:“怕他个屁!走,赴宴去。” 缺月昏昏,早有小汽车等候。尚未及前,司机已赶忙过来为陈竟打开车门。陈竟正要进里,忽然心中一声叹,想道:“活人撞鬼,我本来还是个文明人,可怎么在西贡呆了没几夜,却变得越来越像我爷了?” 这难道是基因的力量? 陈竟余光扫见王胜仗,王胜仗谄着一张笑脸,眼珠却是精光四射,忽叫陈竟别有所想。他捺住他爷的粗俗德性,拍了拍王胜仗肩膀道:“王胜仗,你家亲戚有没有下南洋的?” 这回问得叫王胜仗挠脑门子了。王胜仗道:“连长,咱……咱老家离南洋这不是离了十万八千里吗?俺村里不论老的小的,十个里头得有八个不会凫水,咱就是想下南洋吃这碗饭——也吃不着啊!” 陈竟疑心一时消了。车缓缓驰行,但听王胜仗絮叨不停道:“唉,要不是连长您老人家问,咱也真不爱想……当年村子里不下雨、闹饥荒,俺娘饿死了,俺爹带着俺和俺弟出来讨饭过活……可出来了才知道,原来关内都闹饥荒啊!咱十五六岁逃到汉东东胶来,只剩孤家寡人一个,才算落了脚…… “咱是记得门儿清,当时村子里家家户户都走空了,不过都是搭伙去关东,哪有说要下南洋的?孙猴子取经都没这么远哪!”王胜仗嘿嘿一笑,“不过俺王家庄是有一户人家交好运,他们家和俺家是五福外的亲戚了,他几个儿子不肯种庄稼,要去南方做工,闹饥荒前一年他爹娘都投奔儿子去了……也不知如今有没有发财?” 陈竟微有愕然。王胜仗却是起承转合接奉承,好不自然地起高调道:“不过我王胜仗是交大运了!决不愧对俺王家庄十八辈祖宗!没有连长您老人家的恩情……就万万没有我王胜仗的——” 陈竟一巴掌扇在王胜仗的后脑勺子道:“你他娘的消停消停。” 可陈竟听了王胜仗这几句话,心里头实在是不得劲,挨着的这一层小汽车真皮垫子更浑如金圣娘娘的五彩霞衣似的。他降下车窗,点起烟斗,呷了半晌问王胜仗道:“王胜仗啊,你说……同样在世为人,为什么有人发得了财,有人却要穷一辈子?为什么有人吃不完喝不尽,有人却要闹饥荒饿死?” 王胜仗把头脸回转,却是听得一头雾水,好似连长要问他“扁担为什么长、板凳为什么宽”。他左寻思、右寻思,最后嘿嘿笑道:“连长,这世上有好命人,就肯定有苦命人哪!就说说咱……俺娘从前求神婆子给俺批过八字,神婆子说俺命苦,不过好在大运逢贵人星——咱不便遇着您这样的大贵人了吗?!” 说这一番话,王胜仗却是真情真意之色。陈竟心道:“好也罢,坏也罢,百年前的老黄历,说这样话不是多余?”可却更觉万事俱疲,提不起兴致,只道:“你奶奶的,又拍老子马屁……老子睡一觉,到了赶紧叫一声!” 这一觉睡得陈竟人事不知,司机直把他载到了那什么什么法文大酒店,才挠老虎屁股似的,一声轻似一声地把陈竟叫起了。陈竟清梦受扰,正要耍一通脾气,忽见不远处那灯下伫着一条再熟悉不过的影子,登时一个鹞子翻身,立即起了。 可临下车前,不过遥遥看了一眼费德勒玉树临风的身段,竟忽然一阵恍惚,做梦似的想起这样一桩事:昔日他与费德勒交好,登门造访,看见费德勒的钢笔,竟觉得爱不释手,看见费德勒的书桌,竟也觉得爱不释手,再看见费德勒的藏书,竟还觉得爱不释手……于是当日费德勒差了几个伙计,连同数套钢笔、书桌与许多精挑细选来的书本,都一齐抬进了他的贵府。 可他既不爱写字,也没学过洋文,更是屁股着火、坐不住三刻,送来的这些新礼旧物都一并摆在家里吃灰去了。也是奇也怪哉,这些宝贝在费德勒手里,他便觉得爱不释手,一到他这来,他便觉得不过平平了——他虽自认郁郁不得志,可也不是寻常人物,几支笔、几本书还得不来么? 这样一桩全然陌生的旧事冲进陈竟脑瓜子里,竟叫他平生一声叹息,禁不住心道:“真是可惜了,我与老二怎会走上这一条邪道?我与他……从前多么要好?” 陈竟一愣,由此愕然住了。 待吩咐过王胜仗叫司机把车开走,且要开得远远地,再看不看见他、他也看不见车才准,陈竟才迟迟地下了车,两只脚坠了铁锭似的缓缓走过来。他别着头脸,先把烟斗重点起,做足了十分的心理准备,才动口道:“明日‘捉龙号’便要从西贡走了,不过对你来说不是麻烦……你今夜要我过来是有要务要告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289549|13232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但听费德勒似乎一笑,说道:“陈兄这话说得生分,不过的确是‘捉龙号’事务繁琐,那我今夜便长话短说,好请陈兄早些回去。” 陈竟是没想到费德勒竟还有这样通情达理的时候,看来不论是人是鬼,穿上衣裳说话与不穿衣裳说话,都不可相提并论。不过陈竟也另想道:是否是因为费德勒认出了他不是他爷,才这样“通情达理”,不肯与他这个不相识的“孤魂野鬼”做那样的事? 这样的想法,竟叫陈竟吃了口馊饭似的,一口怪滋味,可更奇怪地是不是合该如此吗?他与费德勒只要踏雷池一步,这便是冒人伦之大不韪,他不得劲什么? 可待陈竟借着朦朦的烟,抬头向费德勒一看,却见费德勒仍微微笑地凝望他。在这样缄口不言的目光下,仿佛陈竟藏不住半点秘密。 陈竟目光一缩,另自想道:不该,不该……费德勒应该是没有认出我不是陈国业,不然陈国业叫一条“孤魂野鬼”顶了,费德勒不知道我是陈国业的孙子,他岂不是要杀了我?就是不杀我,也不会叫我好过。 可由是陈竟却更加不是滋味了。他闷头一笑,给费德勒借了个火道:“是贤弟想得太多啦!我近来的确是忙碌,可听你说几句话的功夫还是有的,贤弟要说什么,但说无妨。” 却不料费德勒去给饭店伙计吩咐了什么,不多会,伙计拎来一方小手提箱。费德勒理了理衣襟,彬彬地向陈竟作了个“请”的手势,与他笑道:“那我便在路上与陈兄说吧。陈兄因我差走了司机,我理当亲自把陈兄送回去。” 陈竟推断出今夜费德勒摆明是摆宴要请他,只不知是为了什么事,不过如今因他的这番推辞已作废了。陈竟也分明该舒一口气,省得届时下不来台,可听罢费德勒这样客气的话,竟忽而心道:“一句三‘陈兄’,老二啊,是你要和我生分,还是我要和你生分?” 陈竟迟迟不动,费德勒唤道:“陈兄?” 陈竟怔怔地站了片刻,心道:“妈的,算是乱了套了。”他面不改色地回以笑道:“好,那就有劳了。” 等二人上车,费德勒打开方才的小手提箱,递来一只巴掌许大的漆金红木盒,陈竟先一眼瞧见那上头团团的金花和簇飞的金鸟,显是中国货,待接之在手,至此才真正看见当中好一个大大的“囍”字。 陈竟立即好似接了个烫手山芋,翻过来、覆过去看了半晌,才压低声问道:“老二,你这是给了我个什么?” 费德勒依在窗边,点了点烟灰回眼道:“陈兄打开看看不就是了?” 这一句“陈兄”好似定海神针,陈竟忽而似乎忆起一些模糊光影,且是全然由不得自己作主地想道:“管他是不是比老子岁数大,老二既还肯叫一声陈兄,老子就当他还认老子这个哥哥。” 待得把红木金漆盒打开,正见盒中摆着一对柔丽透润的羊脂玉同心锁。 44.兄弟 陈竟道:“这——这是什么?” 费德勒微微笑道:“陈兄应诺我定下亲事这么多天,我也未曾与陈兄约下过什么定情信物。我特地问过几位中国友人,听说中国古时候男女之间定情,是要赠手钏发钗、香囊耳环……可这些女人饰品,想必陈兄也用不上,只好找人雕了一双同心锁。” 怕什么来什么,陈竟暗道一声不好,可他欲要奉起笑脸,拉着费德勒的手道:贤弟,我前些日子说过的什么成亲,什么定情,都是当不得真的戏言……却见夜色之中,费德勒一双鬼眼寒泠泠的,半点笑意都无,直叫陈竟一个冷颤,再说不出话。 陈竟从盒中取出同心锁,触手温润,显是找来的好料子。他翻来覆去地摸了数遭,脑中急风骤雨,最后一笑道:“有所谓宝玉配君子,贤弟有心为我这个当哥哥的找来这样的好玉,我当然是很开心的……不过……不过这样的锁样式在中国另有一个叫法,叫作长命锁,是大人赠给小孩子,是要拴住他的性命,好叫他不要夭折—— “所以这玉锁固然很好,可为兄已是老大不小了,如果戴着这样一把玉锁,实在是招人笑话——”陈竟把一双玉锁往盒里一装,推还给费德勒道:“贤弟见谅,为兄实在是要不得。” 推送至费德勒手边,可费德勒果真不接。 不过便是下不来台,陈竟也要硬下三分。他把漆盒往费德勒原本的小手提箱里一放,且要好心为他合上。陈竟道:“不过这好宝贝你也甭白瞎了,老二,你好好收着,你这年纪轻轻、身强体壮,肯定有使上它的那天……我看时候不早了,咱先往回走——” 陈竟眼贼,只见费德勒手势一动,马上后撤,可真是小的打不过大的、大的打不过强的、强的打不过不是人的,这边陈竟才不过心眼一动,手已叫费德勒扣住了。陈竟惊得大叫一声道:“贤弟,万万不可!咱——咱有话明早起来再说!” 可费德勒哪儿听过他的呀?小汽车里不开灯的光景也看不出费德勒的神情,只觉黑不隆冬里,费德勒狩猎似的把陈竟一拖,攥着陈竟的后脖子,事发刹那,陈竟险以为是费德勒今夜没吃饭,饿得凶性大发要把他活吃了,可真是他爷这鸟眼睛不争气,依稀看见费德勒柔缎似的长发,他竟又心旌摇曳起来。 两头车窗洞开,陈竟挣回身去,扒着窗框子便想往外钻。他道:“贤弟!有话我们好好说——有话我们——”可却叫费德勒剪了他双手去,囚牢似的环住他。陈竟心里头是说不出的后悔——早知道费德勒不吃“长命锁”这套,他把礼收下不得了吗? 可后悔没有太多,大约只有三分,陈竟便觉费德勒的长发面纱一般覆落在他腮面上,费德勒挲着他打了结的一对手脖子,将唯一能见得几分柔软的唇舌与他相接。 人鱼之口舌,与人之口舌有什么分别?依陈竟来看,他觉得没有分别,并不会咸津津的。陈竟受囚似的制在这方尺之中,而费德勒钳着他,不住地吮吻他,吻得陈竟有进气儿没出气儿,可于躯体之外,陈竟竟心中更生出一种莫大的痛苦。 可这痛苦是为何?他陈竟虽时时暗恨遭了这样的霉祸,可陈国业是他从没见过面的亲人,便是有朝一日他当真与费德勒悖逆人伦,也不至于叫他痛苦,不过是添一桩麻烦。 陈竟一阵朦胧,忽然趁费德勒不备挣出手来、抽出枪去,枪匣是时时满弹,陈竟关了保险,把枪口顶住费德勒的额头。费德勒把他一松,这一口从嘴巴里憋到骨头里的始方畅通,陈竟因缺氧而昏沉,但听似有人暴怒地厉喝道:“妈的,你这头臭杂鱼、小畜生——费德勒,你他娘的把老子当什么?!” 似是费德勒呢喃道:“陈克竟,我爱你。”费德勒再吻过来,低低地一遍遍道:“我爱你,我想把你当我的爱人……你也把我当成你的爱人,国业,我们去结成伴侣,做我的伴侣好不好?” 陈竟心中只觉得奇怪,为何这番话听来似乎早早听过?他在哪里听过,又是何年何月何日听过?他无父无母,孤家寡人一个,哪来的伴侣、哪来的爱人? 渐渐地,陈竟忆起好一副混乱的光景:是……是在汉东东胶,他去费德勒家里吃酒,费德勒从不与那些眼高于顶的文人一样,虽然中国话说得不好,可既不会瞧不起他,也不在他面前卖弄学问,拜了金兰兄弟,还肯时不时称他一句“陈兄”——是夜他叫费德勒哄得喝了个四六不知,半梦半醒之间,却忽然看见费德勒竟俯着头在和他亲嘴! 他疑心是做了怪梦,啐骂一声,便继续睡了。却不料再下回醒来,却是生生痛醒的——低下头一看,登时十分酒意化去七分,他以为的义气相投好兄弟,识得他金麟不是池中物的洋伯乐,原来根本是个不爱水道爱旱道的臭断袖! 他怒气上摧,拔枪开了三发,一发中在费德勒手心,一发中在费德勒左膝,还有一发分明瞄准的是费德勒额心,可忆及昔日他与费德勒的般般,竟叫他生平以来头回打偏到爪哇国,一粒枪子儿打碎了费德勒卧房的悬灯。 陈竟模糊地看见许多混乱的光影,心口一阵阵闷痛,好似那一粒打偏的枪子儿“砰”地一下倒射-进他心房里头。 这一口气顺化开来,陈竟不再缺氧,两只眼也终于看得清楚——他当然还在费德勒的车里,手中仍握着一把上膛的枪,顶着费德勒的脑门。他吓了一跳,固然他觉得和费德勒亲嘴于情理不合,但他却没有恨费德勒恨到要崩了他的份儿上。 但陈竟的心神叫方才的种种一晃,好似大梦一场,心里竟有三分梦醒般的余恨。他也分不出方才听见的一声怒喝,费德勒的诉爱,是他在车里切真听见的,还是这一场梦里的话语。 再看费德勒,只见费德勒定定地凝视他。与费德勒四眼相望,陈竟竟想骂道:“老子早晚两枪把你这一对招子崩瞎啰!”可这没道理,他按耐下去,正要无言地收枪,但忽然道:“费德勒,你……你把右手张开给我看一下。” 费德勒竟也不问为什么,只笑一笑,把右手递过来给他看。这样的笑容,始终叫陈竟有一种费德勒全然明悉的无处躲匿之感。 陈竟佯作不察,把费德勒冷冷的五指掰开一看—— 当中正一块已过数年、只余些微增生的疮疤。 那不是梦!那是……他爷的记忆!陈竟不知道他爷的往事怎会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也许是他来西贡已太多次?陈竟用拇指头摸了摸费德勒的疮疤,把枪好好地收了回去。他低声道:“老二,是我对不住你。当年在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313847|13232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东……若不是我没事早打听明白,又不曾看出你的心意,你我二人也走不到这旁门左道上来。” 可说这话时,陈竟禁不住心道:“真是奇怪,这样的话,究竟是我想说的?还是今日今时,我爷想与费德勒说的?”可思绪忽今忽昔,也叫他顾不得这样多,只觉有一万句话要同费德勒说。 事到如今,陈竟的手仍扣在费德勒的手下,让陈竟一时想起被佛祖扣在金钵下的六耳猕猴。他禁不住一笑,使独手给自己点了个烟,迟疑着道:“老二,你既然还肯叫我一声‘陈兄’,自此以后我们仍作兄弟、不谈其他,我把你当弟弟,你把我当哥哥,好不好?” 费德勒一言不发,头回这样冷冷地望着他,五指渐渐扣紧。如果是从前,看见费德勒脸色有半点不好,陈竟便要吓去半条命去,可今日也是他头回肯“迎难而上”。他恳切道:“如果你觉得比我年长,你认我当哥你是吃了亏了,那此后我唤你费兄,你称长我称弟,这样如何?” 费德勒听罢,却拔了他的烟斗去,再不言语,先缴了陈竟的枪,再反剪起陈竟双手。陈竟不过一声国骂,尚来不及败走,已叫费德勒摁住,熟虾子儿似的窝在这一方车座子里。 陈竟挣扎几下,自然半点都动不得,登时方才的三分余恨,变作了十二分滔天怒火,一张口便要道:“妈了个巴子,你这海里游的二皮脸,老子舍不得枪子儿没崩了你,你他娘倒是三九天穿裤衩——抖起鸟来了是吧?!”可得亏陈竟脑子里还有二根弦,一边心道:“妈的,我素质有这么差?”另一边心道:“这话要骂了,这不火上浇油呢嘛?!” 这可是苦了陈竟了,一头在脑子里和他爷作两头斗争,一头在胳膊腿上与费德勒作两头斗争。他忍着脾气,好声好气地道:“老二……老二!给我个面子,有话咱们好好说,你别动手动脚,你看前阵子我刚挨过枪,你这别把我胳膊擓折了……你说是不是?” 果真费德勒与他爷是有几分真情意,这话一说,费德勒便把他左胳膊松了松。陈竟方松下一口气,便忽觉后头顶着一把枪口,登时心道:“妈的,费德勒哪天去配的枪?”费德勒不配枪,他已是叫费德勒强压一头了,要是费德勒配枪,焉还有他的出头自由之日? 莫非是方才缴走的他的勃朗宁?可也不对,他眼见费德勒把他枪一缴,便扔车后座子上了啊! 终于,那枪管子紧紧挨着陈竟这一根脊梁骨,叫陈竟联想起那些个吃个饭都要装模作样,先拿一条好帕子来回往复擦擦餐刀的西洋假把式。费德勒从后掰过陈竟的腮来,强逼着陈竟与他接吻,陈竟觉着费德勒冷凉凉的舌头挤进来,好似饭前喝的一口冰水。 这一口冰水陈竟也没含住,漓漓拉拉地打他口角往下滑。今夜今时今刻,费德勒与他好似这天底下最亲密无间的一对好情人般,与他腮贴着腮,口角挨着口角。 费德勒微微笑道:“我数了数日子,我也算宽限了陈兄不少日子,与陈兄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了,可惜陈兄仍是要与我离心。我听得这心里不踏实,陈兄就帮我则个——让我这个当弟弟的,再干实一回好么?” 不消费德勒这样说,亦已是万事俱明。陈竟心中只有一句:“我操,完了。” 45.开道 陈竟三魂七魄叫费德勒吓去一半去。他挣着正身怒喝道:“不合适!老二,你说的这是什么胡话?!开弓没有回头箭……老二,这成什么了?!” 可不料费德勒却揩着他口角道:“陈兄准我做这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陈兄说说,怎么不合适?哪里不合适?” 陈竟有如当头一棍——许多回了?!哪来的许多回?可陈竟哪里知道他爷那码子乌七八糟的风流事,便是算是他唯独知道的汉东那回,也不过算一回,还是他爷叫费德勒阴了,喝大了一头栽进阴沟里。陈竟愣住半晌,阴着脸道:“哦?那你倒是说说,我和你上回在几日几日几时,又在什么地方?” 费德勒竟道:“几日记不得了,不过五月在广州靠港那日,陈兄已不记得了吗?” 陈竟心道:“这不会来真的吧?”可以费德勒做人的本事,这黑不隆咚地,陈竟哪里看得出费德勒是说的实话,还是有意诈他?更何况陈竟哪里敢判费德勒的真假,如果差之一着,便该轮到费德勒判他这个六耳猕猴的真假了。 陈竟左右一想,立即把他爷出卖给费德勒。他佯作好一番思想斗争,最后摆出一副有几分忍耐的笑脸,仿佛“那好吧看来也只好如此了”地说道:“那就等——等明早吧,我今天也累了,先在你这车上歇一歇,睡一觉,睡到天亮,你……你要我帮你一把,那我就帮你一把,不过明日过后,桥归桥、路归路,到此为止,你不要再提。” 可不料费德勒竟低低地一笑,好似逢见何等趣事,陈竟心道一句“奇怪,小杂鱼笑什么?”,不过不妨他推了推费德勒,继而老神在在地抖了抖叫费德勒压皱的长衫马褂,正要再取来礼帽,往脸上一盖,吩咐一句“那我睡了,贤弟明早叫我”——费德勒忽而卷土重来,冷不丁给他来了个猴子摘桃。 也是他爷这两把配枪不争气,一把舍不得枪子儿,叫费德勒给缴了,另一把方才叫费德勒几缕头发给勾了魂去,正好似叫烤鸭香味勾了去的饿死鬼,更何况又与费德勒胡闹了好一阵。这码事陈竟已是琢磨清楚了,他柔情蜜意未必能打动费德勒,可若费德勒为他春风化雨,这是一打一个准。 费德勒五指攥拢捋了几下,竟便一撩他长衫,矮了下去。陈竟好吓一跳,哪怕不是头回,迄今这事儿于他也不是个正道理。陈竟一声国骂,喝止道:“别!你……你起来,咱……咱不是定好明早吗?” 可不料费德勒笑道:“我只听说春宵,难不成陈兄还听说过春早?” 陈竟要费德勒叫他“陈兄”,本是想清正他与费德勒的金兰兄弟关系,时时刻刻给费德勒上道保险,却不曾想到人心难料,这“陈兄”他妈成情趣了!可阀门一开,后头的洪水滔滔,便由不得陈竟做主了。 可怜这一辆金贵小汽车,今夜遭了牛鬼蛇神轮番上阵。陈竟有的不是头回,有的却是头回,不过好在费德勒的情谊之深,竟也没在这功夫与陈竟谈公正公平,因而还叫陈竟得来一张闲嘴与费德勒论论中国儒家二千五百年兄友弟恭之传统道德。 临近天明,陈竟正用余手持着烟斗呷烟呷得昏昏然,忽叫费德勒往车窗框子一按,才心道一声不好,但费德勒已早有预料似的紧紧捂住他嘴,紧接用口舌相替,吻着他道:“不怕,这就成……我不动真格的。” 天上下起雨来,把陈竟这一身行头浇得三分湿,也是他正同费德勒一起动手上功夫,没有十分地仔细听,才似乎是听见费德勒不甚明了地低笑道:“我要做成了……天明后你可饶不了我。” 正在临发之机,陈竟只觉脖颈子上沉甸甸地一挂。低头一看,原是费德勒从后头给他戴上的同心锁。此前陈竟说的也是真心话,这玉锁小孩子戴戴便得了,他这样一个七尺男儿,戴这个成什么了? 可正腾手要摘,费德勒却把陈竟的双手一按。费德勒喘着气,话里话外竟有几分狠意。他道:“长命锁就长命锁,我不管你把它当作同心锁还是长命锁……陈克竟,反正我要你此后好好把它戴着。” 但陈竟道:“你说什么?”费德勒的利齿咬住陈竟,咬得他大骂一声,由是也叫费德勒隐恨的声音更加低微。费德勒道:“你要好好戴着……上穷碧落下黄泉,不论你死哪了,我都找得回你,你要不戴……”费德勒一口把陈竟咬得糟烂,数滴冷雨打在肩头,剧痛之中,陈竟竟似看见一滴泪,“……你就当他娘的孤魂野鬼去吧。” 黎明熹微之中,陈竟愣愣地看着费德勒在残存夜色下与他一般怔然的神色,敏锐地察觉出费德勒分明有一句话要问他,可四目相对之际,费德勒却忽然擎过他头脸来与他接吻,那一句话,到天明也没有问。 …… “……陈竟,陈竟!你怎么又走神了?你还要我给你说说,那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在听?”陈竟冷不丁叫回神来,立即举双手大叫道:“错了错了!我在听,哈哈,我这不是一张脸上七个眼儿都在听吗?” 正值午歇,陈竟在宿舍瞧见刘杰,记起今早听说“进化号”有重大进展,特地找刘杰来打听消息——虽说陈竟因各方面原因在“进化号”上遭排挤,可毕竟一艘船上的蚂蚱,再瞒也瞒不到哪儿去,更何况他还是个后门来的“关系户”。 但不料刘杰在这儿全情投入地说了半天,一抬头竟见陈竟正魂游天外,人不知想哪儿去了,反正是没有在听,刘杰本也是个忙得脚不沾地的主儿,叫陈竟这么一拖沓,泥人也窜起来三分火气。 不过好在陈竟态度正、认错快,陈竟一阵求爷爷告奶奶,刘杰立歇了火气,不过再一打量陈竟,刘杰奇道:“哎?陈竟,我怎么觉得……你这两天不太对劲呀?” 陈竟也奇道:“哦?哪里不对劲?” 刘杰道:“我感觉……我感觉你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俩人当舍友这么长一阵子,虽然脾性差之甚远,不过互相还算真诚以待,刘杰如今也是有话直说。他道:“反正跟你刚上船那会不太一样了,你刚上船那几天,还比较严肃,没有——没有这么‘活泼’。” 刘杰说话是十分委婉,陈竟这叽里呱啦,瞪眼说瞎话,哪儿是活泼啊?两人说得大眼瞪小眼,刘杰立马好心给陈竟找理由道:“没事,其实我也有点这样,和生人说不出话,和熟人话就多一点。看来咱俩是混得熟了。” 陈竟也立即打哈哈,连声附和道:“是,是!咱这不混熟了吗?一碰见哥们儿,我这嘴是憋不住……哈哈。”不过心里却是惊涛骇浪,暗自想道:“完了!我这不是回‘进化号’,不是不在西贡了吗?怎么还越来越像我爷了啊!” 不过这话说不得。刘杰也实在是个泥人捏的好脾气,肯干活、好心肠,见陈竟已回过神来了,于是便拨出自己珍贵的午歇功夫,又简单地为陈竟说了一遍:“前几天也算是没有白忙活,终于是又追踪到先前那条雄性人鱼的踪迹了。” 陈竟心下一惊,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在哪找到的?” 刘杰已熬夜熬得一对眼眶黢黑:“昨夜凌晨,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先前那条失去追踪的雄性人鱼居然主动浮到海面上来了!”陈竟一听,心道果然是新近的事——“进化号”虽小,可也是有结构的,如果不抄近道,这消息便是从上而下传递下来的,他这样的外行人,虽然瞒不住他,可等他自然而然地知道,黄花菜都凉了。 关于那条雄性人鱼的身份,迄今还是未知数,听到刘杰这样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357073|13232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说,陈竟说不为所动,那是放屁的屁话。 但陈竟似乎已把他爷不显山不露水的功夫学了七八分过来。他佯作惊奇地问道:“我靠,你昨夜亲眼看见了?!” 刘杰道:“不是我最先发现的,昨夜我还在实验室处理人鱼的声学分析和模拟,是几个值夜的海员最早看见了,然后赶紧把我们叫了过去——陈竟,你猜我们看见什么了?”刘杰一张气血不足的脸上显出十分的光彩,竟然破天荒地与陈竟卖了个关子。 陈竟配合道:“按你说的……是那条雄性人鱼?” 刘杰道:“不单单是之前的那条雄性人鱼!一共是五条雄性人鱼!” 陈竟一惊道:“五条?!” 刘杰拿来一个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给陈竟画了一张示范图道:“昨晚我们赶到甲板上的时候,正好是看见分别有两条雄性人鱼在‘进化号’的左舷和右舷,还有一条雄性人鱼在‘进化号’的船艏!当时‘进化号’的航速在十五节,这几条人鱼与‘进化号’同行了至少有二十分钟,所以显然是它们在有意识地跟随‘进化号’!” 刘杰暂时性地陷入一种沉思。他道:“此前‘进化号’早有猜测,猜想人鱼也许拥有不亚于任何海洋哺乳动物的智力,那这种跟随的行为,是不是可以看作它们的玩耍和示好?” 陈竟从刘杰的脸色中察觉出一种不忍,于海洋生物学,他固然是个外行人,可与人鱼打交道,他或许是“进化号”上唯一的一个“专家”。有许多话,陈竟想说,但实在无从说起,陈家祖宗与人鱼的事,恐怕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 陈竟再持起本子,把刘杰画的示意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最后凝着眉头摇摇头道:“你是从哪里看出这是向我们示好的?自然界里也没有任何一个族群,是由一帮雄性个体组建起来的吧?这伙雄性人鱼,与其说是向我们示好,我怎么看着像是……给我们开道?” 刘杰一愣道:“开道?” 陈竟道:“这五条雄性人鱼,昨晚有留下什么照片或者影像资料吗?” “有肯定是有。不过……”刘杰迟疑道:“你要想看的话,可能要先和首席打个申请报告。” 陈竟一时凝眉不语,按陈竟惯来的脾性,刘杰以为他是在气恼在“进化号”上处处受限于人,处处受人推阻,干芝麻大的事都要上报、都要申请,于是安慰道:“首席一向对你很好,也很看好你,如果你要向他申请……首席肯定会答应的。” 老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刘杰会参与进“进化号”这一项目,自然也一样“背靠大树”,只不过他的大树远在万里之外,而且也没有古斯塔夫教授这么贴谱。与陈竟熟稔了,刘杰也禁不住问道:“陈竟,我记得你也不是海洋学相关专业的……你和古斯塔夫教授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陈竟这才微微地回神。刚才他还在思索这五条雄性人鱼究竟有谁,先前他一直认为跟着“进化号”的那条雄性人鱼也许与费德勒有脱不开的干连,但一条人鱼,他尚没有算明白,五条人鱼,就更算不明白了。 看着刘杰画的示意图,陈竟心中涌出些微不安。 他把笔记本递还道:“你说克拉肯?他——和我爸是好多年的好朋友,风里来雨里去的好哥们儿,我这不是‘走大运’,沾了我爸的光呢嘛?”陈竟这话得有九成九的阴阳怪气,不过刘杰却以为他是直抒胸臆。 陈竟一声哂笑,但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道:“稍等,我怎么落下这茬儿了?!先前我向克拉肯打听‘亿万·帕帕宁号’,克拉肯迟迟不肯和我挑明白说——他——他克拉肯不会就是我爸那个神出鬼没值阴差似的小杂鱼相好吧?!” 46.炸胡 一把年纪,竟还这样英俊倜傥,这事儿叫陈竟来看,本就十分之不同寻常。这世上倒也并非没有那些个天赋异禀、基因特佳的,可哪儿有这么赶巧的事儿,正好叫他知道这世上有这样一种看似人却非人的“人”之后,再认识这样一个不显老的老前辈? 如果克拉肯就是三十年前他爸在“伊万·帕帕宁号”上的相好,那克拉肯不远万里,来中国找上他这老陈家独苗便说得通了,可由是却有另一桩事说不通了—— 依陈竟在“伊万·帕帕宁号”上所见,他爸那阴差相好恨不能一把剃头刀把他爸给活片了,不知他爸是干了怎样的缺德事儿,竟叫人家这样恨他。照陈竟来看,一对有情人,是难以一同走到头,可一对血债仇人,那是几辈子都谈和不了的,如果他爸相好这样恨他爸,那他这“故人之子”,也讨不了好啊! 哪怕早前他一见克拉肯就鹌鹑似的直打哆嗦,可克拉肯哪里亏待他了,他说得上来吗? 陈竟是左思右想,最终心道:难不成是克拉肯想了三十年,终于也是想开了,祖辈之祸,不及子孙,他爸犯下的错事,不必再找他这倒霉儿子来还债? 可是……如果克拉肯已经看开,要放他老陈家一马,那他陈竟如今怎么会在“进化号”上?他既然已在“进化号”上,这摆明了不是还放不下吗?! 陈竟登时分析出不妙之处,可更加的坏处,是诸般种种,都无处验证。如果克拉肯便是三十年前他爸的相好,他能怎样?如果克拉肯不是,而是另一条心怀叵测的人鱼,他又能怎样? 陈竟惯来不信命,可目下实在是叫他爷这始作俑者逼得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如今看来,他三代陈姓人,竟好似纠缠进了一遍遍重演的命运,他爷要出海与人鱼纠缠不清,他爸也要与人鱼纠缠不清——难道他也要与人鱼纠缠不清? 费德勒是他爷犯下的一桩错事,那情人是他爸犯下的一桩错事,于是接下来一个便是他,在第三代人继续犯下这样一桩错事?纵是今朝有情人,也难明日共白头,他爷何曾与费德勒长久?他爸又何曾与那情人长久? 张报华、宋立红把陈竟当作亲子养大,因而陈竟也从不须多想他无父无母的这一桩事,可到如今,陈竟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想不通这“命运”,可却既没有父亲、母亲,也没有爷爷、奶奶可以共议。 茫然之际,陈竟竟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道:“要不……等下回再去‘捉龙号’,我去找费德勒问一问,费德勒会不会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陈竟立即便觉得这是异想天开,且也太过好笑——他还生怕费德勒认出他不是陈国业,这样一问,不是等同于与费德勒坦白他不是陈国业?问费德勒,还不如直接留封信问问他爷陈国业,反正他爷也拿他没办法,没准儿还真会去给他打听打听。 可接着陈竟便忽然觉得难得一见的失落,他爷帮他打听出来了能怎么样?没打听出来又能怎么样?如果现今他还在汉东,兴许还能助他不要上“进化号”这贼船,如今远在太平洋,这区别不过是不明不白地触霉头,和明明白白地触霉头罢了。 只是奇怪的是……这样举目无亲的时候,他头一个想到的,竟然是费德勒。 夜幕将近,“进化号”已接近北极圈,预计在明日跨过白令海峡,这样的高纬海洋气候已与“伊万·帕帕宁号”肖似,日头一下去,便是紧裹住防风夹克,也仍禁不住的寒冷。陈竟火气旺,得了闲出来吹风,看着日头西落,一时出神,从兜里摸出支烟。 可陈竟是没有打火机的,正回过神,一声暗骂,要把这烟揣回兜去,却斜里递过一个防风打火机,利落地给陈竟帮烟点上了。陈竟再抬头一看——正是克拉肯。 克拉肯也熟稔地自己点了烟,没有多看陈竟,只兀自眺望茫茫海际。落日在海波之间映出彤彤的霞光,这种夜色临近的景象叫陈竟不自主地寒噤。可再看向克拉肯,陈竟遽然通电似的,忆起在“伊万·帕帕宁号”他爸情人那不知缘何而含痛的恨意。 可克拉肯这张脸色分明好好地,找不出毛病,如果叫陈竟设身处地地一想,他要恨死了谁,除非这三十年间他一朝顿悟、遁入空门,不然是此恨绵绵无绝期,决计是没完没了了的。 这样一想,陈竟不由得道:“克拉肯,你……你以前和我爸的关系怎么样?” 陈竟双眼紧紧盯着克拉肯,可克拉肯却不肯泄给他一丝蛛丝马迹。看这样子,克拉肯不过是忙碌了一天,趁天晚出来歇一歇。他只道:“很不错。陈竟,你想你爸爸了?” 陈竟道:“算不上,我自打出生就没见过我爸爸,顶多算是好奇。”陈竟点了点空烟,仍是双目紧盯,不过摆出一副怅然若失的笑脸,“比起我爸,我……我其实更想我妈,中国有句老话:没妈的孩子像根儿草……是说这孩子吧,一定不能没妈——我爸这老王八蛋,他走了也就得了,连我妈都没给我留啊!” 铺下这一副燕国地图,陈竟方才图穷匕见,与克拉肯亲近一些,笑道:“克拉肯,古斯塔夫教授……其实按中国辈分,我应该叫您一声古斯塔夫叔叔,你从前和我爸关系好,那你见过我妈吗?她什么样子?人好不好?” 陈竟一把碾灭没抽一口的烟,头也矮下去,神色恭谨,摆足了洗耳恭听的后生派头。此正为声东击西,问的是他妈,实要看的,却是这一份见不得光的私情——陈竟老老实实念了十几年书,本是没有这些多花花肠子,不过如今也算得了几分他爷的“陈家教化”。 可得他这番话,克拉肯却静静地看了陈竟半晌。要抽尽这一支烟,克拉肯才道:“抱歉,我没有见过你妈妈。” 陈竟闻言“讶异”道:“怎么会?我爸结婚的时候没有邀请你吗?” 克拉肯道:“结婚?” 陈竟说得好似比珍珠还真,笑道:“是在我出生前两年还是前几年,我爸和我妈在汉东东胶的东胶大酒店办的婚礼,我叔说我妈是老单位同事给介绍的船舶公司工程师,相亲一面就面上了,结婚来了好多人……我爸他没和你说过吗?” 克拉肯终于是露出些似笑非笑的意思,问道:“陈竟,这是你张叔叔和你说的?” 陈竟道:“对啊!我叔我姨和我说的,他们都去了,可惜我爸我妈结婚的照片让我爸给带走了,没留下几张,不过我叔家里还留着二十多年前他们结婚发的喜糖呢!”他又好似狐疑道:“我爸和你关系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368211|13232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么铁,这么常来往……他真瞒着你没和你说吗?” 不待克拉肯抽尽烟,说一句话,陈竟便道:“也不是瞒着,应该——是事发突然,没来得及和你说,我叔说我爸我妈结婚结得特快,狗撵似的,相亲完就去订了酒席,那时候你要在国外,那还真来不及多说。” 这场戏陈竟已作得七七八八了,可陈竟是真琢磨不出克拉肯这脑袋里想的是什么。克拉肯仍是一副似笑非笑样子,陈竟既没看出惊诧,也没看出暗恨,等陈竟这头机关-枪似的说完了,他才道:“我不在国外,那两年我都在中国。” 陈竟更加“惊诧”,“啊?”地一声,更是作出好后生的派头,好不惋惜道:“那我爸这事儿办得也太不地道了,你俩关系这么铁的铁哥们儿,他结婚背着你,不找你来吃席啊?” 克拉肯竟顺着他话说似的叹道:“也许你爸有苦衷。” 陈竟立道:“什么苦衷?” 克拉肯却笑而不语。陈竟一对眼珠瞧克拉肯瞧得久了,一颗心忽而荡弯儿似的,先是噗通一跳,再迟迟地留意见克拉肯在海风中好似蚕丝般柔软,而且微微长长了的发丝,点着烟的一双知识分子的手。这手理所当然地让陈竟联想起费德勒,可费德勒于他只好似一缕烟气,忽远忽近,似真似幻,却是与他没有情谊的克拉肯,是他目力所及、伸手可达的。 如今陈竟已不爱再把费德勒当作矇昧的野兽,于是费德勒在他眼中便也没有那样可怖了,而变得饱含情意,这种变化显然也改变了他怎样看待克拉肯,竟叫克拉肯,也渐渐地在他眼中失去了那张恐怖的面纱。 陈竟想到这一句话:情人眼里出西施。 但这念头甫跳出来,陈竟便好吓,遽然回过神来。再看克拉肯,克拉肯仍睇望着他,只微微地笑着,但陈竟却福至心灵,忽觉出好一种捉弄意味,正有如猫逮耗子,逮住前先纵脱它几回,叫它误以为自己是只聪明耗子。 最终克拉肯道:“你爸爸的确是有许多苦衷,做事情瞻前顾后、身不由己,有些苦衷其实我也不能理解……但于公于私,你爸爸是对他自己已经问心无愧了。” 这话在这时陈竟还听不太懂,但见克拉肯这副脸色,陈竟忽然抽丝剥茧似的,从克拉肯的话语中察觉出一丝终于水落石出的真心,这真心不是友人间的情谊,只是情人间的情意。陈竟一愣,愣愣地抬头看着克拉肯,心中忽冒出这样一句:于公于私,陈光中真是问心无愧? 陈竟勃然变色道:“克拉肯,你——你和我爸——你和我爸到底是什么关系?什么问心无愧,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克拉肯却是一笑道:“我和你爸的关系,陈竟,你去问问你爸爸就知道了。” 陈竟更是脸色急变,以为克拉肯是玩弄他。他道:“我爸死了二十多年了,你叫我去哪里问他?你说这话,意思是死无对证?!” 这回克拉肯回头直直地凝视着陈竟,露出一个微微的冷笑样子。陈竟立即一个激灵,但这回却并不因为畏惧克拉肯,而是这副神情何其眼熟,竟好似既因费德勒见过,也因他爸的情人见过!克拉肯拢住陈竟的后颈,目光慑人而目不转睛道:“谁说陈光中死了,陈竟,是你亲眼见过?” 47.浮出 陈竟打一个寒战道:“我爸没死——我爸没死难不成还能长生不老活着吗?他早死了!埋在东胶陵园,年年清明我去给他上坟,我上了二十年坟,他死没死我不清楚?!” 克拉肯却道:“那你亲眼见了?你开棺验尸了?” 饶是陈竟从没见过他爸,也实在谈不上太深的情谊,可克拉肯说的这话也委实缺德,还开棺验尸——这不掘自家祖坟呢嘛?!别说他爸是埋在公共陵园了,他爸就是埋村坟头去了,他也办不成这事儿啊!陈竟惊怒道:“我爸死没死,还要我去把他挖出来才算数?!是我叔我姨亲自给他办的丧事,这还能有假?我爸要没死,他这么大岁数,那他上哪去了?!” 先前说他爸他妈结婚,这是陈竟无中生有,他爸从哪留的后,连他叔都不知道。可给他爸办丧事,这可就是实打实了,毕竟人可以不结婚,可死了肯定要埋啊!可同时,陈竟心中生出微微的不妙——他爸确乎是死了,可他爸怎么死的,这却是一桩对他的疑案,他想他叔他姨肯定是知道的,可张家人从不肯与他多说。 这事儿陈竟早有猜想:也许是他爸死得不体面,也不怎样光彩,甚至或是横死,所以他叔他姨才为他保留了这个秘密,好不给他留下太多阴影。 陈竟脸色不太好看,但在两厢相对之际,忽觉克拉肯定定地,似是凝睇他,却不似是在凝思他,而是在思念一个别的旁人。这千般难说的复杂也叫陈竟怔怔地,一时说不出话。 克拉肯在上风口拢住烟头,重点起了支烟,作派颇为体面地低低道:“陈竟,你心里有什么不明白的,等你真正找到陈光中,就真相大白了。这世上是没有陈光中这一个人了,可他也没有死,你会明白的。” 陈竟听罢心道:“我爸没有死,难道是变成鬼在天上飘着了吗?” 可惜他是闲人,克拉肯却不是闲人。不待陈竟把克拉肯这一个猜谜的谜底想清,已有研究人员联络克拉肯要研讨事宜,见克拉肯要走,陈竟突然追上几步,紧急问道:“克拉肯,你可不可以和我说实话,你和我爸……到底是朋友,还是情人?!” 克拉肯从口中捻起细烟,定神地看了陈竟须臾。他道:“陈竟,我和陈光中不是朋友,也不是情人,我们不是见不得光、上不得台面的关系……我们是两情相悦的爱人。” 陈竟好似遭了一记重棍,瞠目结舌。若克拉肯不愿承认,那不论他怎样百转千回地与克拉肯作戏,克拉肯也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本事,可他即使已有这样的猜测,也万万不曾料想到克拉肯竟肯与他完完全全地吐露出这样的实情。 “……爱人?”陈竟道:“我爸……我爸也同样把你当作-爱人?” 克拉肯只道:“我想……是的。” 陈竟实在是没想到竟当真问出了这样一桩情史,可是非对错——也竟当真是死无对证了!陈光中已死了二十余年,说爱也好,不爱也罢,还能再与谁来求证?陈竟怔怔地听完了,想要再问克拉肯“伊万·帕帕宁号”上的是他吗,现今把他这个后人拉到“进化号”上又是为了什么? 可见克拉肯是从未见过的冷然,陈竟怕多嘴多错,问得克拉肯怒心大起,拿他这倒霉儿子来出气,便也消停了。只待克拉肯再次要走,看见克拉肯的背影,陈竟忽然心下隐痛,脱口问道:“克拉肯,你——认不认识费德勒?” 但只见克拉肯停了一停道:“这世界上叫费德勒的人很多,你问的是哪个费德勒?” 陈竟这才记起费德勒分明说过,“费德勒”不过是一个化名。可关于费德勒,他所知的似乎也不过只这一个化名。陈竟心下说不清的怅然,可抬头时却见克拉肯竟还没走,好似静静地在等他给一个答案。但陈竟无从说起,叹道:“我爷爷认识的一个朋友,不过好像是个假名儿……算了,我爷爷那辈都一百年前的事儿了,不提了,走吧。” 次日,“进化号”按照原定计划跨过白令海峡,进入楚科奇海。这一条高纬航道,也只有酷夏的这几个月能畅通无阻,不过据刘杰所说,随着气候变化,北极海冰地区年年缩减,早晚北极地区便要“夏季无冰”了。 只不过这个话题一向老生常谈的是北极熊这些动物的栖息,而如今“进化号”所追踪的却是人鱼这一神秘物种的栖息。随着纬度的增高,陆基的通讯信号开始时断时无,登上甲板,却也看不清方向,所见唯有夏季海洋地带化不开的冷雾。 不知道是不是一直以来扰他好梦,暗地里把他送去西贡和前苏联的那条人鱼找到了新玩具,陈竟竟难得过了几天安分日子,老老实实地呆在了“进化号”上——他也想过,这究竟是克拉肯干的,还是那几条绕着“进化号”打转的人鱼干的? 如果是克拉肯干的……克拉肯这样对他,是为了报复他爸吗?可这样三代人来回倒腾,是够累挺了,但这也算报复?克拉肯要报复他爸对他始乱终弃,还不如把他找麻袋套了扔海里去。 陈竟看不透克拉肯的心,另外他分明总觉得好像马上便要有一根线把他们老陈家三代人给串到一起,让诸事水落石出了,可总是想上一阵便禁不住地走神儿,始终提不起劲来,他这样龙精虎猛的一个年轻人,这些日子竟也老是恹恹地犯困,好似精力不济。 在宿舍一问,没成想刘杰竟也这样说,说这些日子老是犯困,提不起精神,浓缩咖啡也不顶用,陈竟便心想这约莫是离岸太久,坐船坐得没精气了。 这天海上起了大雾,陈竟早早回去歇着——“进化号”的早期工作已告一段落,开展起核心工作,便没陈竟掺和的份儿了。“进化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早已自发性地成了个三足鼎立的局势,陈竟是一个多方意义上的“外人”,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可干点啥都要去找克拉肯打报告,陈竟也实在是脸上臊皮。 但不料觉睡一半,陈竟叫外头的喧闹闹醒了。 睡眼惺忪地出来一看,只见“进化号”人来人往,行色匆匆,陈竟再一看手表——已经凌晨两点半了!陈竟暗道奇怪,不自觉地随着人流往外走,先是问了阿尔弗雷德研究所的一名研究人员,人家却好似没有听见他,再问了一个什么大西洋研究所的研究人员,人家竟也好像没有听见他。 最后看见周子强,陈竟心下一动,追上去压低声音用中国话再问了一遍:“强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387911|13232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这大半夜的都不睡觉往外走……是船上发生什么突发事件了?” 周子强也好似没有听见他。可走出数步,她才从思考里忽然回神似的,回头看了陈竟片刻,似待辨清了他是哪一个人,才皱着眉头低声道:“‘进化号’很好,没发生什么事,是……这些天追踪的人鱼族群浮上海面了,不论去哪层甲板,只要出船舱就能看见。” 陈竟闻言,立即也跟着人流出了船舱,登到船艏的主甲板上来。乍看之下,陈竟率先在晦然的夜色中看见聚首指看的一丛丛人,穿着亮眼的荧光服,这样的景象,竟忽然让陈竟联想到一丛丛在海里直立游泳的银色带鱼,带给他一种阴冷的战栗。 再定睛细看,各研究所相熟的、不相熟的,包括刘杰、华真思、周子强已大多倾巢而出,来来回回地忙碌着,连不值班驾驶的海员们也一并出到甲板上,目不转睛地攀看着海面。 海上大雾弥漫,陈竟乍现出一种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固然,他是看过克拉肯给他的高清人鱼录像,他也在一百年前的南洋海面,似真似幻地见过人鱼——可那是确真的吗?那是他亲眼所见的吗? 陈竟好似拔不开脚,只能站在原处,犹在梦乡般地听一干研究人员议论这支人鱼族群为什么会在今晚浮出海面,猜想它们的解剖结构、承受巨大海水压强的机理、它们在进化史上的亲缘关系、它们的脑容量、社会关系以及它们的繁衍过程种种…… 陈竟的余光扫见王家望,但见王家望衣衫不整,不知是不是才从床上爬起,好一副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好似在雾中看见的不是人鱼,而是一座金光闪闪的金银珠宝库。 陈竟只觉自己好似叫人吸走了魂儿似的,愣愣地站着、愣愣地听着,但冷不丁叫人重重地一拍,只听此人悦耳地道:“陈竟?别发愣了,时候不早了,记得给我准备晨会材料。” 由是,陈竟遽然好似在天上打了个旋儿,慢慢悠悠地落回到地上来。他再抬眼一看——哪儿他妈的还有甲板、海员、人鱼,这天都大亮了,日头照进夹道里来,而他不知是遭了邪术,还是梦游出来,正动也不动地定在宿舍门前。 陈竟吓得一个趔趄,一声国骂,人家却真是菩萨心肠,好心搀扶住他。再擦亮眼相看,只见克拉肯今日样子打理得很是倜傥,正扶着他胳膊向他微微一笑道:“怎么,昨晚没有睡好?” 陈竟只觉有如误食了毒蘑菇,愣愣地看着克拉肯,脑中急剧地回想方才。他再低头看一眼手表道:“现在是……凌晨三点十三?!” 克拉肯报以微笑道:“如果你说的是东八区的北京时间,我想差不多是的。但我们现在在西十二区,如果作出换算,现在是早上的七点十三。” 陈竟凝眉听罢,纵是立即留意住克拉肯,但仍作出一副好似一无所知的样子道:“奇怪,怎么……到早上了?我昨晚——昨晚好像做了个怪梦,梦见‘进化号’发现——” 但不待他说完,外面忽然传来一声远远的、隐隐的疾呼,大约是在船舱外的研究人员。那人大叫道:“上帝!你们快来……你们快来看看我发现了什么?!上帝保佑,我看见浮上海面的人鱼了!” 48.放心 陈竟遽然回头,但见舷窗外是浓郁不化的海雾,全然无法看见远处的海景。可正值清晨,海上起一些雾也无可厚非,但陈竟仍急剧地倒起寒毛,疑心是自己还没有完全清醒,还处在方才的梦里。 再回首与克拉肯相对,陈竟禁不住地寒噤,只见克拉肯分明听见这疾呼,却既不见惊喜,也不见讶异,哪怕是假惺惺地摆出来的。克拉肯样子仍是寻常,却是先低头给陈竟把保持着北京时区的手表校正好,再向他彬彬地一笑道:“看来有人要过来叫我走了。” 陈竟已无法完全地阐述出此时此刻克拉肯所带给他的恐慑和压迫力,这已远远不是肢体上的搏斗,而是已产生了一种认知上的失调——在不足一个小时前,他在“梦”中所窥见的场景,如今真的出现了!而克拉肯的默然与微笑,似乎向他承认了这一桩罪事。 即使克拉肯曾说过陈光中是他的爱人,可这一张写满了爱语的日记,也无法遮挡住陈竟从下一页日记罅隙之中所发觉的邪性。 如果陈竟的思路理清,那他会更加倒霉催地发现,这样的情景,他唯能做的,只有盼望他陈家祖宗这两代人与人鱼的不伦情事,可以在今日成为他这个陈家后人的护身符。 不过这时陈竟无暇思索这么多,只因克拉肯说罢,静然地凝视他片刻,便低了低头,一双冷津津的手合住他的脸腮,轻轻抚摸。他道:“陈竟,放轻松,不要怕。”陈竟电击似的僵立,但听继道:“不论发生什么,你就当是黄粱一梦吧。” 可这话是克拉肯切真地说过的吗?是他陈竟亲耳听见的吗?陈竟竟无法断定。他只见待他愣愣地站了半晌,猝然回过神来时,门前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影。 但刘杰所说的雄性人鱼族群,的确是一反往常地浮上海面来了,对这样千载难逢的好运气,陈竟听见许多种猜想,不过都因为尚缺乏人鱼的器官解剖研究,还只能停留在初步猜想的阶段。 譬如有这样一种猜想,认为人鱼在海洋中远途迁徙,辨别方向不单单是凭借地磁场,也许也部分地依据视力——而首先的这一种认为人鱼与鸟类一样拥有辨别地磁的能力的猜想,是依据之前观测到的人鱼在雷暴天气的反常活动。 这是典型的“以果论因”的逻辑,不过如果这个猜想是正确的,或者部分正确的话,那显然是一桩大便宜——这样的话,海上常见的大雾天气,便也可以被归类为引起人鱼反常活动的特殊天气了。 清早的这个巨大“意外之喜”,连今日的晨会都因此取消了,前几日“进化号”一筹莫展的闷顿烟消云散,有如鲶鱼效应,把船上的“沙丁鱼们”刺激得好似装上了发动机。 陈竟回寝用冷水冲了个澡,确信不是做梦,才迟迟地登上船艏甲板。抬头但见坚冰似的浓雾笼罩住“进化号”,海面上的可见度已极低,日光在雾汽中散射成茫茫的白点,让陈竟忽然只觉整艘船舶好似白网兜兜起的一艘沉船,船隙里钻营着踏进鬼门关的鱼群。 曾见过的景象也再出现了,王家望倚着舷栏——只不过拾掇得精神抖擞,熨过的西装四件套,抹足发胶的大背头,喷着淡淡的男士古龙水,游艇度假般,时不时地匆匆瞟向海面。 大约一刻钟,王家望先踱步来回,要与忙碌的一干研究人员攀谈,可不论哪个研究所的研究人员都叫他吃了闭门羹——他是商人,能顶什么用?于是饱饱地吃了几回闭门羹后,王家望开始与出来看稀罕的海员攀谈,有几个年纪轻的水手,终于使他找回了自信。 陈竟先观望了好半晌,把相熟的、不相熟的都尽收眼底,才终于盖棺定论地心道:“那梦也不能完全对得上,不能说是预知梦,只能说是……一个怪梦?”路上他找了几个熟人打招呼,虽是表面功夫,可人家也不是耳朵聋了、眼睛瞎了,他好好地打个招呼,也没谁装看不见、听不着的啊。 但不料王家望眼贼找着他,竟主动过来与陈竟攀谈起来,大约是终于认清了形势,到头来觉得还是他俩才是一伙的。王家望用港普压低声音道:“陈生,你——你今早看见人鱼了吗?” 陈竟不动声色道:“你也看见了?”王家望立即道:“你看见几条?是公是母,都是乜样?是唔是好靓好正?!” 王家望说英语,陈竟还能听,说港普,还可听个大半,说掺着粤语的港普,陈竟是完全听不了了。“……”陈竟道:“王老板,如果你有话要问,就请说英语吧。” 王老板听得抹过润乳的眉头一抬,好似是陈生不识得他十分情意。不过好在仍换作了英文,可奇也怪哉,陈竟的英文是没有这样差的,可去了几回西贡,一双耳朵好似锈住了似的,只听王老板念经似的,叫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陈竟暗道一声:“完了!我不会是得了我爷的文盲病了吧?!”可幸好还没有他爷那样差,不过是锈钝一些,可陈竟听得急躁,没等王老板说完,他突然一阵恍惚,这嘴自己当家作主了似的:“王家望,你真他娘不会说中国话?在这里叽里呱啦地和我装假洋鬼子?” 话才脱口,陈竟便认识到是不小心把王家望当成王胜仗投胎投来的老小鬼了,当即敛口,正愕然着不知要怎么下台,却见王家望竟比他更愕然,瞠目结舌地看了他半晌。忽然精眼往左右一瞧,竟用一口甲一等普通话,悄声追问陈竟道:“小陈,你这是哪得来的消息?你怎么知道我是大陆人?!” 陈竟也一愣,紧接着道:“——我操?!” 这两人一个张嘴、一个瞪眼,这头国骂、那头凝噎。陈竟过电似的立即道:“你祖宗是豫南省商辛市宁水县门头沟乡王家庄的?!”但见王家望把这一嘟噜串一听,再看陈竟,有如亲见大罗金仙,便是耶和华下世,也不过如此。王家望大叫道:“Jesus!你——”他做贼似的,“你怎么知道?!” 陈竟闻言一笑,敲了一敲王家望胸口道:“王老板有所不知,我无所不知。”王老板再看陈竟,脸色立即变了,便正好似亲见龙潜入渊。他立时颓然道:“大隐隐于市,小陈,你藏得真深啊!”可这一句话,陈竟却领会不出意思,他藏什么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404267|13232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但王老板已脸色灰白地摊手道:“人算不如‘天’算,看来我这一趟是要空手而返了。” 陈竟更加听不懂了,不过又见王老板艳羡道:“小陈,你……你真是年轻有为啊!”便立即参透了王家望这个误解,原来是此“天”非彼天。 照两个月前的陈竟,这是一定要澄清,一是一、二是二,读书读多了,他不爱充大尾巴狼。不过如今陈竟已心性有变,竟当真端出好一副隐隐的办事架子,“敲打”王老板道:“王先生,我们还是要实事求是,不要弄虚作假,形成这种不良风气……你看看你,搞小聪明,瞒我说你不会说普通话,那你看看你瞒住了吗?” 王老板立即立正道:“陈——”他不知陈竟“职位”,却不好问,只好赔笑道:“您批评得是!您教训得是!我……我一定知错就改!”他动之以情,压低声与陈竟诉苦道:“您看……咱是一切无条件服从领导的,只不过……只不过是这两年买卖难做,打听出这一条商路,才想来试试,不过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咱也再不掺合了!” 陈竟背手斜楞王老板一眼道:“王先生可真能够胡编的啊!叫不知情的人一听,还以为您是英国女王流落在外的后裔哪?”王老板铜墙铁壁似的一张脸皮一红,连忙臊眉搭眼道:“哎唷!做买卖……这不都得讲故事吗?人鱼这条路子,市场也是在西方,他们那爱听故事,还有宗教信仰……咱要把这人鱼拉回国内来,充其量也就是进动物园摆摆,那哪儿有钱赚啊!” 不待陈竟再问,王老板便交投名状似的,一嘟噜“交代”出来道:“不瞒您说,咱早先是真有眼不识泰山,怠慢您了……不过老话说同行是冤家,这一家家研究所干研究的往外说是科学家,可各家合同摆出来一看,咱还是谈钱。” 王老板按低声音道:“咱是做买卖的忒庸俗,您就当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可届时要真捞上几条人鱼开头版新闻,怎么分,活着分、死着分,谁在前、谁在后,就是早写好合同了,也得扯皮上一阵子,这船上可个个都是‘冤家’,咱还是得早提防着点啊!” “不过我说的是您没来……”王老板朝陈竟好一番江湖派头地拱了拱手,英伦贵族立即成了兄弟把子,倒真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陈竟岿然不动,也微笑着看着王老板。王老板给他戴高帽道:“可您现在来了……这太平洋的天都亮了啊!没得争啦!” 陈竟一抬头看见当头锅盔似的闷头大雾,若是在西贡,再喝上半斤白酒,或还真会拉着王老板的双手半醉半醒地道上一句:“王兄你说得这是什么话!这太平洋上的买卖……那我他娘的能不管嘛?!” 陈竟压住这意动,只敲了敲王老板膀子,言简意深地笑道:“但求不虚此行。” “‘进化号’已驶进北极圈,也追踪到了人鱼的行迹,一定不虚此行。”陈竟、王老板俩人乍然过电似的一激灵,双双回头——但见是正持着望远镜的首席。陈竟只觉这话说罢,首席的目光细绒扇似的搔了下他,克拉肯道:“放心。” 49.小鬼 如果人的眼睛会说话,那这一眼可真是春风拂面,陈竟这颗心一头栽上他的肋叉骨。可陈竟立即便不但是心疑,而且是心惊:这是什么道理?怎么一个月前,是见他如阎王会审,如今却是见他如会情人? 饶是陈竟近来功夫见长,这样一想,也险些压不住破功——对他爸的“爱人”产生这样的旖念,他是成什么了?! 另一头的王老板一见首席,立即中英切换,逢迎了几句,便逃饥荒似的拍拍屁股走了。看来这首席不但是招陈竟怕,还招王老板怕——只不过王老板怕的是叫人瞧见原来他是个“两面派”,陈竟怕的却是首席的“真秉性”。 方才闪电般地、对克拉肯这样的“大不韪”的念头,陈竟不敢完全确认,只能把它归因为近来他爷这老混蛋对他的耳濡目染,让他犯了忌讳,再不然……就是他爸显灵了。要不然这怎么解释?真是他陈竟“见色起意”? 陈竟脸色不太好看,不过好在克拉肯也没有多问,只呷着烟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两眼,便重新看望远镜去了。 可这样宽敞的主甲板,克拉肯不往前走走,也不往后走走,偏偏停到他边儿上去。陈竟有意躲一躲,可总左右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心里不是滋味。他死人似的不吱声站了一阵子,终于主动搭话道:“这……海上雾这么大,望远镜能看见什么?” 没有回头,克拉肯道:“这雾是天亮前后起的,再早些时候,用望远镜能看见浮上海面的人鱼。”他放下望远镜,“不过现在望远镜是看不见了,雾太大了。” 陈竟鬼使神差道:“三十年前,你和我爸一起出海,那个时候……也在海面上看见过人鱼?” 烟把克拉肯的脸颊拢住,陈竟用余光留意,只见得克拉肯似是追忆往昔的神色,朦朦地道:“陈光中……是看见了,人鱼把他吓了一跳。他一开始认为见到的是一头吃人的畜牲,所以非常害怕。”陈竟一愣,继听得克拉肯道:“不过后来他发现不完全是,他就不害怕了。” 陈竟道:“不——不完全是?” 克拉肯道:“按照生物分类学来说,‘人鱼’只是一个笼统的概念,从理论上说,它们也许拥有不同的亚种。”可这话说得多少有点唬弄人的意思,刚才他分明说的是“一头”——难道“一头”人鱼,也能分出俩亚种?陈竟更不敢多想,这头吃人的“畜牲”,可别就是说他自己吧? 陈竟更加死了似的,再不作声了——克拉肯这番话,已是等同于给他打明牌了,先前他不知道研究人鱼这些年的道道,听克拉肯提起三十年前的老黄历,还不怎么上心,如今细细一想,既然早在三十年前便有这样一艘船见过人鱼,至今关于人鱼的资料怎还会这样稀少? 克拉肯毫无疑问已给他袒露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暗示,陈竟听得是直打哆嗦,觉得真是大事不妙,当即便想学来王老板的德性,向克拉肯拱一拱手,叫一声叔叔,认一道亲,可抬头看见克拉肯,却忽然不由自主地这样想道:“这张脸可真是年轻如昔……奶奶的,还认上叔叔了,老子真是越混越不济了啊!” 陈竟于是一怔,也再说不出话来。只等克拉肯把烟抽尽,文明地裹在纸巾里,才回头与他道别道:“我先去忙了。这几天我看你精神头不太好,累就多歇歇,‘进化号’不必你来费心。”他真好似待后辈,说罢便揉了揉陈竟的肩颈。 见克拉肯要走,陈竟才紧急追道:“克拉肯!浮上海面的人鱼在哪个方向?我……我也去看看。” 但克拉肯道:“雾太大了,可见度太低,刚才看无人机的反馈,是已经游到几百米之外了。现在在‘进化号’上用肉眼恐怕是看不见了。”然后他向陈竟微微地一笑:“不过万事开头难,这是个好开头……陈竟,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可真是不赶巧,但陈竟却竟松下一口气来。他道:“那您快忙去吧!我——哈哈,我一闲人,我也不着急……” 请神容易送神难,亲见克拉肯果然办事去了,陈竟才更加放心,浑身垮了劲似的往舷栏上一摊。可够奇怪的,他正值青年,本来是使不完劲儿的时候,之前还能单钓黑马林,如今却像叫妖精吸干了精气似的,约是心累则神疲,神疲则无力。 陈竟兜着圈子往大雾的东西南北方一看,克拉肯也的确没骗他,别说人鱼,沙丁鱼也看不见一条。唯有舷侧深蓝的高纬海水,只一眼,陈竟却忽罹患了恐水症似的,觉出一种慑人的不安。 陈竟有些目眩神迷,正是大清早,他却想回去睡回笼觉。“进化号”的人员发动机已装填了燃料,独独他是落在外面的一滴,陈竟就地找了几件没充气的救生衣,找了个人稀的旮旯儿就睡觉去了。 这一觉睡得十分之好,可睡一半,陈竟忽觉膝盖上落上一滴冷雨。陈竟模模糊糊地想:“不是吧,下雨了?”这场阵雨把他左腿下得掉水里了似的,陈竟再想道:“我这是睡哪儿了?车棚子?在我左腿上头漏了个洞?” 不,他是睡在北冰洋——北冰洋可真是奇天异象啊!连天上下的雨滴,滴进嘴里,都是咸苦咸苦的,陈竟半睡着觉,心里啧啧称奇,直至两片滴水的软肉,把他正旷着的嘴唇衔了进去,终于,陈竟迟迟地想通了——这是亲嘴儿! 陈竟霎时惊醒,当即暴起,要去擒拿这偷着和他亲嘴的同性恋,可不料这同性恋却有先发制人的本事,先把他钳制了,把陈竟整个儿肉拷肉地锁在双手之间,快刀似的牙齿把陈竟一咬,便趁陈竟吃痛的刹那把舌头挤了进去。 不过一个照面,陈竟便输人输阵还输嘴——可“进化号”哪来的这样一个练家子似的同性恋?这“同性恋”光着膀子,人湿淋淋地,簌簌落雨似的给陈竟滴海水,也不知是阴了天,还是黑了天,睡前分明是个白天,睡起却黑不隆咚的,只有门缝的微光,叫陈竟得以不甚清晰地看见一副玉塑似的眉峰,以及鬼敲门似的直勾勾射着他的一双眼。 这“同性恋”是—— 只一眼,这“同性恋”却好似受陈竟的烧灼,忽然盖住了陈竟的双眼,自己却埋头在陈竟也浸透了的肩头。这“同性恋”的话里挟着冷笑的恨意:“怎么,陈光中,才几天没见,就又不认识我了?” 陈竟骇然道:“你、你是——”他奋力要挣,可人焉能与鬼斗,反叫这“同性恋”把淬冰似的五指盘在他心口,轻轻地、徐徐地绕着他心房打转。这“同性恋”与陈竟咬耳朵道:“陈光中,你要真记不住我,我把你这颗心剖出来,写上我的名字,再给你缝回去好不好?” 陈竟立道:“你……你说什么胡话?!人把心剖出来,那他妈哪儿还有命哪?!”乍听见“陈光中”,陈竟方才心里的这道坎儿本是人伦道德,这不比费德勒,他还得回“进化号”见克拉肯。可谁曾想原不是要他背德,分明是要他的性命——这小子听着可不像是开玩笑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3425965|13232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虽陈竟受制,可一双手还是自由的。他双双捧住这索命阎王的玉手,情切道:“宝——”他记起上回的遭遇,登时改道:“保证——我保证,以你我之间的情分,我投胎一万年也不会忘了你!” 可他爸的这桩情事,真蹚雷似的,进也炸、退也炸,陈竟要说一句忘了,一定是没命在,可说没忘,他爸相好竟也没有半分缓和,只忽然不语,用一种冷凝的目光睇着他。陈竟不敢妄动,只敢在心下叹道:没成想克拉肯竟也有这样年少轻狂的时候,逢他时已是稳如泰山的作派了,现今却还肯说些什么爱啊恨啊的情话。 不过……这诸般难言的情意,似也并非出于年少轻狂,而似是出于一种陈竟看不太懂,只觉如同蒙了张面纱般的长久痛苦与恨意。 他爸相好卷着他的头发道:“一万年?我可等不了一万年。” 陈竟道:“我当然不舍得你等一万年!我这是……一种语言的修辞手法,我们的事……等我回国再说好不好?”陈竟边说,边心道:这话是不是曾说过?他把手轻轻地合住人家的手,只觉城墙厚的二皮脸也挂不住这样的丑事,这——这成什么了?可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笑道:“咱少说这些气话,我就是一百个不好,你骂我就是了,你要把我心剖出来,那我可就变成死的了。” 可不料他爸相好却微微地冷笑,屈指弹了弹他的腮。他道:“陈光中,你就是想死,要去寻死觅活,也没这么容易。” 可紧接着他爸相好却竟拢住他脖颈,一双鬼荧荧的眼锁着陈竟,让陈竟更加命悬一线,定睛相看,却也看不明晰,只觉他爸相好眉目间似有情而无情。他爸相好道:“既然你说你记得我,你不会忘了我,那你说说,我叫什么名字,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陈竟心道一声坏了,这千万别对不上账吧?可他哪里有得选?陈竟样子端的八风不动,向人家笑道:“你不只用过一个名字吧?我是……是记得你叫过克拉肯。”人家要他死,陈竟却好似视而不见,主动五指与五指相合。他道:“不管你我现在是什么关系,总归来日都是相伴一生的爱人。” 可果真是坏了事了,陈竟何其敏锐,当即察知出他一说出“克拉肯”这一个名字,他爸相好便微微地变色,可再听见他这句后话,却反笑道:“陈光中,你要与我做相伴一生的爱人?” 情话陈竟一万句也说得来,可正要出口,却忽而晃神,好似看见一些陈旧记忆,他不知有几岁,反正是小孩子,抱在人家的怀里,后来他学会了说话,再长大一些,管那个抱他的人叫了一声爸爸——于是自此以后,他换了人家,再没有见过“爸爸”。陈竟愣愣地一想,那一声“爸爸”,那般的变色,仍是历历可见,可他的人生里分明没有这一段经历。 想罢再抬头,陈竟看了他爸相好半晌,忽然便不自觉道:“一颗真心,绝无虚假。”那样的情景,竟也在陈竟心中平添一种绝望,完全不由自主地想道:怎么变成今日这副样子了?我与彼之间,既远不得,也近不得? 陈竟说这一句话,绝无哄人的意思,可如不是哄人,他说这样的话又是什么意思?他爸相好听了,更是不语,只定定地望了陈竟半晌,才低低道:“克拉肯……倒也是个好名字。”他松了松陈竟的要害,轻车熟路地从陈竟裤兜中取出烟盒的打火机替自己点了支烟,他眉峰下静然的目光,滴水般滴落在陈竟的脸颊。他更低地道了一句:“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