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
1.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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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庆奉三年,七月。
入了夜,天热得一丝凉风儿也没有。虽临着河,一旦出了青玉阁的门槛,没祛暑的冰镇着,不多久,折柳仍是热出了一鼻尖的汗,也不爱临门与浮浪子弟调笑了,扭身回了厅堂,招呼一个盛装仙姿的姑娘迎门揽客,自己一路行过满是朱栾花水幽香的侧厅,转了两回竹香浮隐的廊院,上得一处小楼,打鼻儿扑来满屋莲花沉的浓浓盛香,若不是有冰镇在四角,祛了暑气,折柳不定得熏背过气去。
“这香是怎么弄的?必是火调大了!”她抽出绫帕拭汗,又得小心着别晕了妆粉,心烦气躁,蹬得脚下木梯嘎吱直响,“七郎!七郎!又猫哪儿躲懒去了?你那炭是怎么安置的……”
二楼转角匆匆奔下来了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子,皂色短衫,裤腿挽至膝盖,腰带松松垮垮,头顶诨扎了个歪髻,髻边还插了朵鲜艳艳的钵莲。
“叫你看着香,你闻闻这香浓的!”折柳劈手揪过七郎耳朵骂道。
七郎哎哟喂直讨饶,七扭八绞地要从她手下溜了。折柳冷笑着恫吓,“还偷奸耍滑,等新来的娘子调教出来,我必将你退还给你老子,你再不要来了!”
半晌她把他扔到一边,那小厮揉着耳朵一溜烟下楼。折柳还听他咕咕哝哝:“新来的娘子会调香,可不见得就给你调,哼……”
下得一串楼梯,又被折柳叫住:“回来,这花儿谁给你的?”
七郎心惊肉跳地挨回几步,指指楼上,嘴里似含了颗石子儿,含混不清,“赵、赵大官人……赏的。”
折柳大惊失色,小声责备:“你怎么把他给放进来了?”
“他、他翻墙进来的,我也拦不住啊……”
说罢,趁着鸨儿娘发怔的功夫,撒丫子跑了。
折柳摇着扇,直觉一股火气从心底直烧到脑门,刚被凉意压下的燥意又冲了上来,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去见那不请自来的煞星冤家。
“赵大官人”是她恭维一嘴儿喊的,如今他钱银花光,便不再是什么大官人,露出本相来,不过就是个采花盗柳、偷鸡摸狗、入不得流的贼子。
上了楼,闺房的门虚掩着。折柳没好气一推而入,看见那躺自己绣床、抱自己竹夫人、翘着二郎腿闲闲散散哼小曲儿的汉子,心内气不过,抄起摆在一旁的佛手就扔了过去。
“赵芳庭!”她道,“你又来做什么?”
花太岁赵芳庭今年二十有五,却仍没家没业,成日里游手好闲,前段日子,也不知从哪里来到吴县,撒了大把银子,便结交上了折柳。两人相好一阵,但赵芳庭漫天使钱的本事比他在床上的本事还大,没一个月便掏尽了金银,一穷二白,竟还觍个脸吃她喝她的。偏这人嘴甜心腻,又有一身好轻功,软硬都拦不住他,折柳做了几次赔本的买卖,再不肯有好脸色给他了。
花太岁眼疾手快地一把接过佛手,嗅了一嗅,笑嘻嘻地跳起来,就要来亲近。折柳一旋身,腰肢利索得像条蛇,躲了过去,隔着桌儿,半真半假地和他发作,“你也算个道上有诨名儿的,老娘要嚷出去,说你花太岁镇日里在行院吃软饭,看你还有何脸面去见你那些哥哥兄弟!”
赵芳庭生了张斯文干净的脸,只是平日里酒色不离,心眼又太过活络,面相便时时带了三分轻浮,一双眼珠活得像游鱼似的,与“稳重”二字不沾边。他摸不着折柳的手,也不恼,就着桌边坐下来,给二人各斟了杯酒,推将过去,劝道:“都说‘销金帐里情意厚,鸳鸯枕上恩爱长’,我俩好歹做了一个月的夫妻,你赠我几日添头,改日我连本带利把该的银子都付了便是。”
折柳慢摇团扇,不咸不淡地笑,“改日是哪日?”
赵芳庭嘿嘿不答,只是眼儿往她绣了合欢的棠色抹胸上瞄。
房里也有冰时时供着,暑气侵不进这花果香的小楼里来,她歇了一会儿,心思转了几转,挪开薄纱的扇儿,任他瞧个真切,勾起绛红一点的唇,道:“也不需那没影儿的好处,如今倒有个现成的差事,你若是办得好了,我纵是再伺候你两个月,却也不难。”
“一文钱不要?”
“一文钱不要。”
“那我不干。”赵芳庭喝下一盏,又给自己斟上,眼波微闪,“不要钱的花茶坊最贵,你去找旁的楞头小子去。”
花太岁最是条滑不溜手的泥鳅。折柳盘算着,与他摊开来直说:“又不是叫你杀人放火。后院关着的那位,你可曾见过?”
“你不是不让见么?”赵芳庭纳罕,“再说蓬头垢面的,见了做甚?”
“不瞒你说,我实在是没辙。模样才情都是一等一的好,就是油盐不进。”折柳叹道,“你也晓得,我现今有的那些个花花草草,大多是前几年买来的,年纪小,好调·教,若说十五六的良家子,我还真没沾过,扎手。”
赵芳庭道:“这有什么,一碗蒙汗药灌下去,先破了瓜,不信她不从。”
折柳啐了一口,“那可是老娘花七百两银子买来的!这一霄囫囵过了,明日她万一吊死了呢?我找你赔去?”
“那就抽几鞭子嘛!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不成!”折柳又给否了,“鞭子板子戳子,那都要是落疤的,我还指望她给我撑门面,皮肉可不能伤损一点!”
赵芳庭便笑了起来,“你那就供着她,一日三顿,求她个十年八年,不就回心转意了!”
折柳转到他身边,菟丝子似的攀过来,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轻拢慢捻地挑·逗,道:“我想着,你不是惯会对付这些闺秀娘子么?不如……你去试试,说项说项,嗯?她若松了口,往后自有你的好处……”
最后的话越说越低,一把嗓子软得似能出水,把赵芳庭勾得心旌摇荡,待再要去摸,她却又溜得没影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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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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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皆昏暗,只其中一间门口的灯架上摆着一盏美人纱灯。她掀起薄纱灯罩,探手取出中间燃烛,递给赵芳庭,自己开了门上锁头。
那门被推开,发出吱嘎的悠悠颤声,里头暗得不见五指。赵芳庭摸到一架灯盏,倾烛点燃了,登时一屋橙黄尽染。他一面将屋下剩余几支残烛点着,一面打量整间屋子。
说是柴房,并不见一点干柴,却有一面几层的架子,零零碎碎摆了许多鞭子、烙铁、拶指之类,还有些稀奇古怪、名字也叫不上的腌臜玩意儿。架旁设着一列六幅的彩绢屏风,绢上精描细绘了六般恩恩爱爱的春.宫秘景,设色图样既雅且艳。赵芳庭头一次进屋,看得挪不开眼去。
透薄的彩绢后隐隐透出些形状来。他定定细看,却是个方方正正的铁笼,刚好够一人舒臂伸腿,却再挤不进第二个。
“娘子这恩威并施的本事却是不错。”他笑道,便再转过屏风,看里头光景。
笼子里蜷着个人。
若不是那一堆褴褛破衫里有瑟瑟的微弱起伏,赵芳庭差点要错认成一团杂碎。他细细辨认,这里是头、这里是背、这里是脚……
“你说她是个小娘子?”他晃晃脑袋,觉得该先问一句,“……还活着?”
“活着!”折柳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气也不知是冲谁撒的,“本来也没想将她畜生似的关着。原先还有个丫头同她一起,只放在屋中,不料两个相互撺掇着外逃,教那个跑了。万幸七百两的这个被逮回来,这不只能投在笼子里,少与些饮食,好教她乖顺服帖些,却又成日价哭哭啼啼,惹人心烦。”
赵芳庭从这一面踱到那一面,那七百两小娘子只把头闷在臂弯里,缩得比个栀子灯大不了一点,只是看不见脸。
“抬起头来。”他温言软语。
那人不动。
他回看了眼折柳,带出三分笑来,又道:“你莫怕,方才你娘说要一碗蒙汗药药倒了你,污了你的清白,是我拦下了她。”
笼中人几不可察地动了动,衣衫摩挲间,便透出了那瘦骨伶仃的脊梁来。
折柳又抽出帕子来拭汗,只觉得这闷不透风的屋子里又暗又潮又热,还隐隐有股不大好闻的味儿。
但为了她的七百两,无论是冲鼻的汗味馊味,还是赵芳庭的取笑,她忍了下来。
笼中再没了动静。赵芳庭又道:“你是好人家的女娘,本不该沦落行院,不若咱们商量个去处,既不教你遭人耻笑,也顾全了你娘,可好?”
他耳目好,既见得那小身板儿耸了几下,又听得了臂弯里头有细微的抽泣,便知有门路。而折柳在后头不声不响地立着,眼眉上挑的模样,尤其惊讶他哄骗人的本事似的。
赵芳庭又说了第三层。
“你可知,这一行院人等,尤其是别个小娘,她们自小入这行,吃了多少苦头,就盼着有朝一日赚了点银钱,赎了身去,重做个清清白白的人。现而今钱都花在了你身上,你娘掏光了家底子,小娘们可怎么活呢?难道坐看青玉阁垮了,她们沦落成更贱一等的营.妓?为你一人,毁了那么多小娘一辈子,你可心安?”
也不知是哪一句打动了她,最终,那张脸抬了起来。
想来,赵芳庭觉得,经历了遽然变故,从云上跌落尘埃,像畜生一样在笼子里关了几个月,日日夜夜的折磨啼哭,再貌美的女子也光彩不到哪里去,必然骨瘦嶙峋、形状枯槁。
但他倏而忽略那张泪污混布的脸,瘦脱了相的尖下巴,甚至忽略了满头飞蓬似的乱发,只看见了额发下那双莹莹澈澈的眸子。
秋水为神,星点为芒。隔着琉璃揉碎的斑斑泪珠,他仿佛看见了一整个濛濛雾漫的江南。
只这一双眼,她若笑起来,不知要勾走多少王孙公子的心魄;这小小的青玉阁,又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来。
赵芳庭咽了下喉头,觉着有些干,对折柳道:“爱卿。”
“呸,谁是你爱卿。”
“爱卿,折柳娘子,”他道,“听我一句劝,这女娘,你趁早把她打发走为上。她迟早要为你惹来祸端。”
折柳满心的不以为然,“她若不是这么一副好相貌,我是吃饱了撑着,千辛万苦把她救出来?”
暑气裹挟尘泥的酸败,往人鼻缝里钻。偏生他们又冷场了一晌,赵芳庭知道折柳貌似精明,实则一根筋拧到底,知劝她也没用,只得安慰自己,再弄不到银钱,总之先辈扫地出门的是他,自也不必替这才好了一个月的露水爱卿担忧。
忽而,听笼中那女娘开口,低、哑,彷如在污尘里被碾碎的明珠,“……我没有,求你救我。”
她重又低下头去,有气无力的样子,使赵芳庭再看不见那水一样的朝雾眸,却只见两点湿意,晕开在了她身下的尘土里。
·
应怜想,恐怕这一辈子,就这么无望了。
要么最终熬不住,折倒在这个“娘”手里;要么像上辈子那个娘一样,一头碰死在祠堂碑前,就当着她的面。
……上辈子?
她昏昏沉沉,总觉得两番已隔了世,否则怎会有一个应怜坐在天上明月里,欢笑无尽;另一个应怜却身如蓬草、辗转飘零,被折断又践踏?
她娘往常总点着她的额,叹着却怜惜道——我这小女儿,般般都可,就是胆子太小。
我的确太怯懦,否则应该早在变故那日,就随着娘一起,也碰死在碑上,让我的血重归她的血里,我的肉和她埋在一处。
她眼眶干涩,总以为泪已淌尽,却又止不住地流出来;就像她以为此身已经跌底时,偏又逢了更恶的舛途。
“我不想……你救我,”她咽下泪,脸上被咸湿皴得刺痛,攥着膝上已辨不清颜色的破罗裙,手指紧到发白,用平生最大的胆气,横下一条心道:“那些女子……也不是我害的,我清清白白,不受你挑唆!”
笼子虽不如墙,到底是生铁做的,足够坚硬,等那两人一走,灭了烛火,她就撞上去,一下不行,就两下、三下……
娘在奈何桥上,略闭一闭眼,莫要看她那么狼狈的模样;再等一等她,她迟了些,到底没太晚,他们娘儿俩相携着过最后一程,来世还成亲缘。
元羲……
还有元羲。
她千盼万盼,望眼欲穿的人,怎么到头来一面也没见着。他此刻在做什么
3.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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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阁原没有名字,只是一处待赁的私宅。七年前折柳来到平江府的吴县,看中了其雅致清幽,又临河面山,是个赏玩一年光景的好去处,这才动了念,赁下其中一间,做起了女校书的勾当;渐渐攒下些家当,便把整个院子都赁下来,又买了些好资质的丫头,对外只说是本处员外家的奴婢,从此将日子支棱起来了。
偌大家业,又是这样的行当,自是少不了用十几个逞凶夸恶的仆役,任他什么样刁蛮的浪荡子,也不敢在这些人手底下讨了巧去。
折柳原是不担心的,但走过廊前小园的时候,却见灯火影影幢幢,映照得步影缭乱,仿佛许多人避散的模样,箫声琴声一律歇了,浮起一波又一波女娘们的惊叫声,而在嘈嘈杂杂的呼喝发狠声里又微弱得不堪一提。
这是打起来了,往常也不是没有,一时半会消停住便罢。她一边想着,又见原先使七郎唤她的小娘白露,匆匆细步,撩了珠帘而来,顶上特髻半连半落,走动间还碰掉了一支鎏银白角梳,一见了她,顾不得拾捡,张嘴哭诉,“娘哇!那秃驴好不晓事,我好意待他,他却把我搡到一边,又与哥哥们闹起来了!”
折柳来不及心疼,只抓住她便问:“和尚怎么说?要谁?”
“要……”白露附耳向她说了几句,末了扶扶正头上特髻,道,“他说他一路追着娘南下的,故此对她的所在一清二楚,只是此番去募了钱,才来赎人的。”
折柳心思转了几转。
冷不防一个仆役被扔着扑到了后门来,又把两人惊了一跳。折柳便将白露往后头推,“你先回楼上拾掇拾掇,等风波定了再下来!”
该来的拖不过去。她是满院的掌事,这种时候再不能缩在里头。
折柳大步迈进前厅。
里头正乱着,银釭翻倒,灯影婆娑,幔子、绫子扯来踩在脚下,茉莉、榴花被碰落碾踩,零落香泥;酒盏、果子咕噜噜乱滚,酒液饮子甘甘美美地喂了好几贯买来挂在墙上的仕女扑蝶图,墨渍晕了半幅。列屏也倒了,椅子也倾了,连人都飞出去了好几条,俱是平日里夸口相扑再无敌手的赛金刚、铁罗汉、一锭钟,呀呀嗬嗬地叫喊声中便掺了多少声呼痛的哎哎哟哟。
客人是一个都不见了,女娘们也远远躲在了一边,因此折柳眼儿一打就看见了立在红烛彩绡之间的那魁梧僧人。
他一身皂布大袖直裰,衣摆勒在腰下,和搭膊缠袋拨在一处,项上一串一百单八颗沉香木念珠,浆色光润;脚下腿绷护膝、八搭麻鞋,粗豪利索,又不甚整洁,显是一路远道而来。烛火燃得有些高,几寸的焰苗摇曳不定,映在他泛红微深的脸上,折柳只见一对浓眉骨峰英挺,两颗眸子寒星一般,射出凌厉的湛光,虎豹攫食似的瞪着再不敢近前的七八个壮汉。
折柳被他拿眼一扫,心中便打了个突,这哪像个佛前供奉、山下结庐的僧人,分明是个只身敢闯阎罗殿、不敬天地不敬神的煞星!
若是平常事故,十几个仆役对付不了,她尽还可以让人拿着名帖,私下去找平江府知府平事,但应怜的来历含糊,她不敢将这事捅给府衙知道,对这打上门来的莽和尚,就只能安抚赔笑了。
但同时心窍又一动,这和尚身手利落,对付十几个壮汉尚且如云狂风卷,若是怀着歹心,早在她带着应怜从洛京回平江府的路上,就足可以抢了她去,哪怕把自己杀了路边一埋,恐怕也不担官司。
既明晃晃地找来,就说明这不是个贼匪。
想到此,折柳清清嗓子,找个不远不近的墙柱倚着,以防一言不合他打将过来,自己好闪身躲开,见他乌云似的眉目沉沉压来,便道:“你这莽僧,我们是旧日里有仇怨不曾?还是哪位娘子一句话不到,把你惹恼了,你要把我这里搅个天翻地覆?”
和尚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并不多看,只是站定了开口,声若雷霆,“我知道你这里收了应小娘子,我是来给她赎身的!”
原来白露说的尽是真。折柳蹙起眉,余光里尽是一片狼藉。身边仆役一瘸一拐,问说可要找公人来缉捕,她挥挥手,让他们只在一边,斟酌着答对,“你将我这里砸得一塌糊涂,竟说要给人赎身,且先不提赎不赎身的事,这一地零碎,你怎么该我?”
她不过是试一试这秃厮讲不讲理,不想对方收了步势,环眼四周,一刹时英武的脸上透出了点尴尬,辩解了一句,“是她们先要来拿我的,你那些庄客又不讲理!”
他随手指了两个缩在角落彩幔里的小娘。折柳看过去,一个胆大些的颤颤地道:“奴不过是请他吃茶……”
“奴想替他擦汗……”另一个道。
那和尚脸涨得通红,一言不发。
“既是一场误会,那就坐下来谈!”折柳忙顺坡下驴,面上殷勤起来,亲自扶正了两张缠锦团花绣墩,请他坐下,打眼色使人略略收拾狼藉,又摆上冰雪荔枝膏来,让他压压火气。
“该你多少钱,我一并赔了就是。”他不吃,只道。
折柳便一件件算起来:“最贵的不过是那幅画儿,仕女扑蝶图,是前些年被钦封‘画院女待诏’的孙娘子的真迹,我花了五十贯请来的;次之便是我这刻丝蜀葵毯,虽不如画儿那般高雅,但也是本地头一等绣行的名家手笔,当初我使了三十贯买下,如今给你折个价儿,十五贯。还有所有薄纱罗彩幔一匹,五贯;整套的戗金桌、椅、案,架,被你这么一砸,得补吧,可不便宜,一二贯总有……”
她一手指点,另一手依次地数,看似全然专心致志,实则余光一直瞄着和尚,最后把手一拢,“请教师父贵上下?在何处宝刹修行?”
“贫僧宗契,自五台山佛光寺来。”对方道,垂挂的念珠在烛火下温润微明。
“好,宗契师父,”折柳话音一转,面带痛惜,“这林林总总的加起来得二百贯钱,只不过风波并非由你一人而起,敝处也有不是,我俩便平摊了这些损失,如何?”
宗契虽然被尊称一声“师父”,相貌却十分年轻,甚而有些英朗憨直,并不圆滑,一口应下,继续道:“那应小娘子……”
话音未落,一个身带香风、云鬟花冠的锦衣女子从后堂赶来,低眉垂眼,脸色却不大好看,到得折柳身边,俯身在她耳畔轻说了些什么。声音太细微,饶是宗契耳力好,却也听不清一个字。
折柳神色骤变了一瞬,便以扇遮了半张脸,不教对面人看个真着。
“现下如何?”她蚊蚋般轻声发问。
白露将手在她耳畔拢得更密,务教对话不传进第三人之耳,“救下来了,只是额上青紫了一道,若不是恰好我进门惊了她,恐怕就见血了。”
折柳朝她轻摆了摆手,令她下去了,转过来时,已经面无异色。
“行吧,我知师父是个诚心的人,我也不敢欺瞒佛祖的弟子。”她尽力让声音不那么急躁,缓缓道,“我有意做些善事,姑娘们在我这儿有好的出处,我欢喜还来不及。既然师父都知道,我也就不隐瞒了,她就在后院。只是敢问一句,您是个出家人,早已断了七情六欲,此番又是为了什么?”
那宗契和尚眸光墨色清明,一室的烛红落进眼底,化作天河清辉。他直视折柳探究的目光,缓缓吐出两个字,“报恩。”
·
应怜从浑浑噩噩中略清醒了一二分。
她被迎面泼了一碗凉水,激灵灵回过三魂七魄来,只觉有条手巾就着一脸水,细细地从下巴擦到发间,皴裂处火辣辣的刺痛让她不舒服,却被人掰着,没力气别过脸去。尤其是额上,那手巾粗粗一沾,就疼得钻心,又生出几分欲要呕吐的恶心来。
她勉强推开那几只手,翻了个身,干呕半晌,浑身激出了一层白毛汗,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似乎一天多没吃东西了,上一顿是某个时辰的一碗稀粥。他们就这么吊着她,想用饥饿来迫她点头。
手触到了一张柔软的床。她按了按,是凉滑透气的丝帛,难道……终究是点了头?
迷迷离离间,有两个声音在头顶讲话,都是女子。
“弄成这样,还活得成吗?”
“没事儿,皮肉没伤损,八成是震了一下,晕了。待会咱们给她换件衣裳,再喂点吃的,好教她精神些,别让那煞神逮了把柄。”
“嘿!咱们娘真有一手,九百两银子,想必那和尚把家底儿都掏出来了。咱还净赚二百……哎,那和尚自称五台山来的,我看生得十分丈夫气概,你说……他真是个和尚么?”
“哼,就算是,也不是什么正经和尚。哪有正经和尚进行院的?再且说,这念经打坐的人能一下拿出那许多钱财?”
“说的在理。我听说专有那等拐骗女子的僧道,带回去了,供一整个庙观享乐,若真是这样,那还不如待在青玉阁呢。”
“没听咱娘说么,似她这般烫手的山芋,索性还是趁早丢出去了才好,娘折腾了好两个月,若不是好歹赚了些,恐怕肠子都要悔青了。”
两人兴许以为她还昏着,因此说话全不避忌,说什么和尚不和尚的,好像还与自己有关。
应怜惶惑不安,却不敢睁眼,只得硬挺挺地躺在那里
4.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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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巡更的鼓声响过五回,钟点敲了三下,廊外天光初泛,青灰蒙蒙,檐下苍苍,连廊窗棂已能辨认。秾李熬了一宿没睡,揉着通红的眼,携应怜来到后院角门,抽开门栓。门口正对一条斜歪歪的小巷,应怜望过去,巷口迎着灰扑扑的天色,有辆青褐油布棚顶的牛车,辕上坐着个隐隐约约模样的车夫,还有个人影立在一旁。微明的光亮斜射进来,将那轮廓量得奇高,如她从前在大相国寺后仰见的那些金刚罗汉一般。
那光也刺到她眼睛里。应怜眼眶发涩,又肿又疼,只得微眯起眼,却怎么也瞧不清那个影影绰绰的高大身形,只微摸瞧见了他被晨风掀起的一角皂布衣缘。
秾李却又把她拉回来,重掩了门,四下望望,左右无人,连厨房也没个声息。她走到堆放着一人高的柴垛旁,抄起摆在角落的一柄劈柴斧,又麻利地从榴花红裙下取出了个巴掌大的银碗。
应怜吃惊地看着,不知她一手碗一手斧,要做什么。秾李却对她抿嘴一笑,悄声道:“候着。”
说罢,她将银碗搁在劈柴的老桩上,拿斧背重重一磕,又将扁匝匝的碗片折了两折,再一斧背砸下。
约摸砸了数十下,那做工讲究的小银碗已成了一方扁圆的银疙瘩。秾李才拿起来,吹了吹尘土木屑,又拉应怜来坐到桩上。
应怜大惊,“你莫要、莫要……”
“不劈你!”秾李又把她按下去,不由分说,脱下她新穿的那只厚底薄面儿的穿花修鞋来,使力将银疙瘩塞进去,“娘只说不让我给你衣裙簪环,没说不许你带只碗走。你啊……”
她蹙着眉,发了狠,又拼命往里挤了两下,觉着到底了,便让应怜来穿。
“……往后跟着那和尚,我想了,发里、衣里都藏不住的,但他总不至于往你鞋尖儿里瞧。他若果真凌.虐你,你寻个空当跑了,这点银子能救你的命。”
只是鞋里能有多大的空地儿,试了几下,应怜勉强将脚挤进去,脚趾有些磨。
她没叫唤,忍了下来,知道秾李是为了她好。
秾李又嘱咐:“千千万万可休要叫他发现了!平日里再短了钱使,也莫要拿它出来。只有万不得已之时,再拿来用,记着了?”
应怜鼻中一酸,不敢细看她眼睛,只垂着头,盯着那绣花精巧的鞋面,哽咽地答应了一声。
她记起她娘往常总笑话她,“你就是被我养得太娇了,不知民间疾苦,也不辨忠奸善恶,总以为这满全天下都是好的。”
当时她满不服气,辩驳道:“都说岁久辨人心。旁人我不晓得,至少春枝、雁回她们几个是再好不过的!”
春枝、雁回,是从小和她一处长大的女使,她们每日里伺候她吃、伺候她穿,一处游乐、一处起居,陪她笑、陪她哭,风大些怕她刮乱了发,天冷些怕她冻着了手,任何一处不到,她们都替她想着,简直如同她的手、她的足。
“那是因为你身上还有她们可图。”娘听她说完,乐不可支,而后道,“要想弄清她们是爱你这身份呢,还是爱你这个人,倒也好办,只看你困厄潦倒时,她们是否还愿意如此待你就行。”
“您打笑我!”
那会儿她心里想的是,那可怎么办呢?若按娘这样讲,她恐怕是一辈子都没机会试验她们是否真心了。
然而如今她果真困厄潦倒,春枝、雁回风流云散,拨云照雾后,她见到的,却只有一个秾李。
秾李只看着她笑,眸中流露出三分歆羡、三分惋惜。
“我……”应怜喉头哽得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半晌咽下泪,道,“我什么、都没了……报答、报答不了你……”
“傻子,谈什么报答呢。”秾李轻叹一声。
她仍将斧搁回原处,背着应怜,似乎在想心事,半晌,又开口:“到底不可轻易信人。你还记得那范碧云么?”
应怜一怔,点点头。
“她当日和你一处关在屋中,比你还小两岁呢。她就不见得像你这么傻。”秾李话里淡了三分,道,“那日我瞧得真真儿的,你往西廊下逃,那里虽连着洞门,但外头过了天井,就是前厅;况你到不了洞门,就被厨房的铛头伙计瞧见了,哪能逃得了?她却候你惹下乱子,猫着身子顺着东廊从角门出了。喏,就这道门。”
应怜说不出话来,脸上火辣辣地疼,好似被人用沾了辣椒水的鞭子抽了一记。
分东西两廊出逃,是她们定下的计策——准确地说,是碧云给她谋划的出路。
“日午时,会有人送食水来,我瞅准了给她脸上扬一把土,趁她迷了眼的当口,咱们就分头逃跑,你往西、我往东。”她挨着她,凑近她的耳朵悄声说话。余光里,应怜只见她眸中透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我见那些娼.妇都是从东而来,料想西面清幽,你定能脱了身去。”
她颇为感动,问:“那你呢?你若被捉了怎么办?”
碧云笑道:“无妨,只要咱们能逃出去一个就是赚了。”
她玲珑纯善的笑靥颇为灵动,应怜到此刻都还记得。
秾李不再多说,只推她出了去,自己在门槛里,探首而望,见应怜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便向她摇了摇手。
应怜又哭了,眼泪顺着半干的泪痕往下淌,吸吸鼻子,抬手背抹去,终是别过头,一步一滞,走向了淡白天光的巷口。
那个堵在出路的身影岿巍,阴翳几乎将她笼罩。她不敢抬头,几步一顿,硬着头皮上前,头里又开始刺辣辣地疼了起来,小锤子不停地敲似的,连带着升起一股烦躁窒闷之感。
她看见了那双沾了远路而来的干涸泥点的灰白腿绷,压出了凌乱皱褶的皂色衣角。继而一道略微低沉粗犷的声音,含着三分惊讶、三分迷惑,“怎么这般瘦小?莫不是弄错了人?你是应怜不是?”
应怜觉着自己成了一盘任人打量的菜,既难堪又惶恐,深吸了几口气,终于抬起头来,压着自己与那人对视。
他足足比她高一大截子,在她跟前,如一座魁梧的塔一般,松枫挺拔,气概如山,确是个僧人,又不大像僧人。与之相比,御前的镇殿将军似也不过尔尔。
应怜倒吸了一口冷气,像被鹰拿住的兔子,只觉得在这一双怒目金刚似的眉眼下,连动也不敢动,浑身僵住,只嗫嚅出了一个字:“是……”
“怎么还印堂发黑?”那和尚又皱了眉,粗声质问。
她张了张嘴,泪眼中,诸般光景含含糊糊,眨了眨,那些水汽便都挂在了睫毛上。
对方也愣了愣,又深深望进她眼里,“……是了,是你没错。”
说着,让开一步,撩起牛车的油布帘子,“上来吧。”
应怜懵里懵懂,不明所以,越被他盯着就越心虚,只得一言不发,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刚坐定,青褐的油布一放,车里光线便昏暗了几分,只摇晃不定的底隙里映出灰白的光亮来。一番动作,她又出了一阵虚热,后背汗黏黏的,喘不匀气息,头疼却明显起来。
车身微微下沉,有人坐了上来,隔着帘子,声沉音阔,“去哪儿?”
应怜也不知是不是问她,又觉着奇怪,问她做什么。她张嘴欲答,却猛地窜上一阵恶心,头晕目眩,连帘子下淡淡的光影也旋转了起来。
晨起有人出斜巷口倒水,车子颠颠地动了两动,给人让道。她头里一抽一抽地痛,说不出话来,扶着青布壁衣,捂着肚子,只觉天旋地转,“哇”一口将后半夜吃的粥全吐了出来。
一阵忽寒忽热,刚才还能走动,此时发作起来,竟然连坐都坐不住,身子硬挺挺地直往下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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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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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继续念他的《往生咒》,念珠来来回回地拨,间或瞧一瞧仍被制着的应怜,只见她挣扎间,窄窄的湖绿纱袖里露出一截伶仃细弱的腕子,整个人瘦得也仿佛一阵风就能刮倒。
太瘦了。
哪里还有半分元夜时盈润皓月般的风采。若不是那双眸子生得太好,一眼便教他忆起来,他哪里敢认,这便是当初十两银子救他一命的女娘。
再去洛京时,他打听到,应氏满门男丁被斩首于市,主母触碑而亡。
那么今日这咒,便不念于旁人,只当为超度她双亲的亡魂就是了。
·
不知哪里传来了纶音佛偈。念诵声不急不缓,低沉宽正,莲华妙法,一点点拭尽残血腥风。她在碑下吓得发抖,抬眼再看,却见了满目金霞,一丽装的妇人渐行渐远,回首来望,向她慈和地点头,眸中诉不尽千怜万爱,遗憾不舍。
应怜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呜咽不成声,望尽她脚下的归路。
“回吧,惜奴。”娘说。
压着她的那碑不知何时已经轻了,但她见娘亲的身影逐渐消隐,匍匐余地,嚎啕大哭。
哭了不知多久,金霞瑞彩与佛音一道,也渐渐远去,来路尽处,复归幽暗混沌。应惜奴此身轻飘飘如无形质,没了亲缘牵绊,也没了儿女情思,终于昏昏睡去。
·
施了一场针,于小半日后,应怜转醒,此后汤药针砭,几日内时时用着,一应俱全。
她权住在药铺子后辟出的一间小屋内,这是专为卧病妇人准备的,隔开了前头一切人声吵嚷,住着倒也清静。
来端汤送药的妇人即是药铺子的主母周娘子,她道应怜只是头磕碰了一下,因此脑气有所惊动,只需静养个十来日,便能痊愈;只是因常久以来调养失当,脾胃太虚,肝火又太盛,以致阴虚火旺,才有郁郁烦躁、神思不属等症,需用当归、黄连、黄芩、栀子等温寒性平、滋阴养气的汤药调理,佐以饮食的调养,少则一旬,多则三月,必能有所裨益。
应怜于药理一道并不大懂,只是周娘子是近几月来唯一肯与她和气交谈的长者,谈吐恬雅,各事料理得也殷勤,因此这些时日,两下亲近了许多。
至于送她来的那宗契和尚,并不怎么到后头来,只一次隔着晃动的湘帘,她在帘后院中,隐隐听着内厅里两个说话声。
一个便是宗契,他声色总如贯雷掷地、飞瀑倾潭一般沉润,很好辨认;一个是药铺的主人李员外,似乎在商议什么。
“这五日的药吃下,已渐有起色。小娘子脉象平和了许多,气色也红润了不少。”李员外道,“师父今日可曾看望过?”
“还未曾,一切有赖员外照应。”这是宗契的声音。
应怜本在里间和后院来回走走,舒络一下腿脚,本觉得隔墙窥听是小人行径,但不知为何,鬼使神差一般,就在墙下安置的小杌子坐了,听他们往下讲。
李员外沉吟片刻,又道:“这药须得吃下去的,只是此前通共才开了十贴,到今日晌午前已尽煎了,依我看来,总还得再服用个七八日。不知师父……”
宗契爽快应下,“那就听员外的,要付几个钱,我即刻拿来。”
“哎,不急!”李员外拦住他,“不是钱的事。是敝处缺了几味药材,我指与你一家铺子,就在这左近,他家家业大,想来是供应得上的。”
说着,他叹了一声,对宗契点明前情缘由。
原来是旬日前的中秋夜,本县的官署放了三日宵禁,结果混进一批南来的流民,与巡城的厢军起了冲突,甚有死伤,余下残众退至城外,孤苦凄惨。因此本县药市的行老挑头,发动各家药铺施汤舍药,便有几味药材一时就格外地紧俏。
“今年时节反常,伏天大热,淮东路一带都遭了旱,朝廷不加赈济,赋税不减;司天监勘窥天道,又道辰星入奎,是来年水涝之相,各州县又使征夫开渠固堤,劳民动众,眼见着世道一日日清冷下去了。”李员外心有戚戚。
两人又叙了一回,各叹民生不易,宗契便辞了员外,出门去置药材。
只两盏茶功夫,他却又踅了回来,一路绕过铺子前,撩帘过院,到了后头,却没进屋,立在门前发了会怔。前头李员外叫问:“师父,药材可带回来了?”
“……就快,我来取一趟钱。”宗契回道。
大夫倒不意外,“是了,你走得急,我疏于提醒了,最近药材有缺,价钱上涨,先前那十贴用了两贯,如今恐怕两贯才能配六贴。”
应怜穿了双周娘子给的青绢靸鞋,方才院中走了两趟,到微微出汗,便回屋歇着,听见外头动静,不由得开门探身往外瞧,不想宗契默默站在门口,抬手正要敲门的架势。她吓了一跳,忙撤回身,后退了一步。
宗契身量高,又魁梧,遮挡了日光,阴影便泰山似的罩下来,将应怜衬得又瘦又小。他因惊扰了她而有几分赧然,站定在门口,并不进去,只道:“烦娘子把我那腰橐拿来。”
药铺子后头按例只纳病患,宗契与她又男女有别,故夜间只睡在邻近的小客店里,偏他日间又要往药铺子跑,怕人不在时,客店手脚不干净惹出絮叨,索性将腰橐与应怜收着。
应怜“嗯”了声,便去取他的腰橐。宗契只瞄了她后背一眼,便折过身,背守着门,仰面看那日头,心中寻思着,吃了五日的药,她似乎果真气色好了些?
还是瘦。看来这汤药确是要接着用。
待应怜拿来他的腰橐,交在他手里,满屋清苦药香中,宗契隐隐仿佛嗅到了一瞬的暖香,待再细辨时,又归于无,他却瞧见了她乌黑的发顶与低头时那一段玉色的颈项。
应怜低着头,盯着那灰布缝补的腰橐,想说什么,又没说,忽听宗契粗沉地开口:“头还疼么?”
她点点头,想起方才李员外的话,忙又摇摇头,动作急了,脑子里又刺刺地戳着,只得违心道:“已大好了,不如就……”
“好就行,”见她吞吞吐吐,宗契便截下她话头,又皱眉,“得多吃,瞧你瘦的,后脖子都……”
他把“骨节支棱了”几个字默默吞了下去,咳了咳,觉得失礼,一时又找不着话描补,顿了半晌,挤出一句,“多吃点,我走了。”
应怜摸不着头脑,待与他行礼,瞧他大步飒拓地出去了,摸了摸自己后颈,费劲地猜他的心思去了。
晌午周娘子送来汤药,瞧她一口口喝完,收了漆木的药碗,却没走,特地来与她说说话。
“我方才见宗契师父出门了,想是去给你
6.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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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宗契。
他又先回了客店一趟,在所携的不多辎重里翻了一气,尽是秋衣、蜡烛、漆钵、刷牙子之类,再找不出半个铜子儿来。
他又通通杂七杂八地塞了回去,最后重重坐到一边方墩上发呆。
一千五百贯会子换做了腰橐里叮铃哐啷的一贯整钱、一贯散钱,重是重了,贱也贱了。早知道就不在青玉阁里大闹一场,忍着被那些个恶仆打上几拳,总比多赔一二百贯的好。
没奈何,还得去买药来,怕再拖一拖,药价就又涨了。
他出店疾行,项挂念珠,手握镔铁棍,一路倒是无人相扰,在冷冷清清的零星叫卖声中,到了已来过一次的铺肆前。
这间张挂着“小张防御药铺”招牌的药铺子,仅门脸儿就有李员外那间两倍大小,怪不得称作“家业大”。他挤过几个抓药的人,还没开口,伙计早记得他,便招呼道:“师父,这回来还是那几样?”
“还是那几样。”宗契道,摸出腰橐里铜钱放在柜上,那伙计便张罗抓药,又让副手点散钱,半晌才勉强将几百个铜板串了整。
“不足贯,还少三十七枚,您看……”副手笑道,“要不师父打五贴回去,我再饶您三百又十文?”
宗契道:“六贴已是短了,五贴不是更少?要不这样,我把我这斌铁棍抵在你这儿,并这些钱,你先抓个十贴让我带回去,不几日我便拿来钱凑足数,成不?”
说话间,那伙计已麻利地上梯下梯,又包好了药,只有五贴,放在柜上,说话很是客气:“师父,真不是咱铁石心肝,咱们也是小伙计,这药铺子是小张防御家的,谁也不敢替他做主,白饶您这么些药。您是个出家人,别为难咱。”
说着退了多余的三百来文,又将药包推过去。
两边隔着柜台推推扯扯,早有人乜眼看过来,宗契何曾干过这讨价还价的琐碎事,面上挂不住,又不得不强颜罗唣,脸色涨得有些红,又道:“实在是一时周济不开,你再配个五贴来,也不过就一二千钱,我几日便垫上!”
他声音一大,就如雷霆一般,瞪着眼、手握斌铁棍,那几个伙计实不情愿,又有些惧,只互相使着眼色,一个机灵点的便道:“如此,师父您往右顺大街去,要不了二百步,拐角巷子口有家质库,您就说是小张防御家荐来的,您去那儿当当看,或可得个一二十贯,不就周济开了?”
说着,一行人只看着他,生怕他恼了要出手似的。
宗契犹豫了半晌,最终跺了那棍一下,出了口胸中郁气,“行!你们等着我!”
那质库开在一条巷口,市廛里的拥拥闹闹分毫不染及此处。宗契大老远便瞧着那檐下挑竿上,不大不小的“解”字在一面白底细布的招幌上冷冷清清地摇荡,人行至此,大多头也不抬便过去了。
店门口横栏着一黑漆长案,里头坐着个掌事,皂衫角带,软裹巾帽一应不戴,只露着顶髻,见了宗契,说话倒很客气,“师父来此,可要帮衬敝铺一二?”
宗契垂眸,看他那厚厚的账簿上行行蝇头小楷,也不知典当了多少人的生计。晌午过半,斜照渐渐地拉长,纸上是扰扰浮尘,字里是碌碌苍生。
度牒倒是很有市价,典了却只有等着吃官司;镔铁棍他向来使惯了的,跟着他一路山上山下,是保命的家伙什;除此之外,就只剩这一身半旧直裰,与一串念珠。
“师父、师父?”
他回过神,道:“我要典押。”
掌事问:“所典何物?”
宗契把斌铁棍靠在一边,双手从项上托下念珠,绕了三圈,放在案上。
“此物,”他道,“是我师父当日传于我,百年沉香木辟成的这一百单八颗珠子,又在佛前年深日久地供奉着,你看这浆色。”
掌事恭敬地双手合十,而后托起那念珠,看、捻、闻、敲,不住点头,待宗契说完了,问道:“师父欲质多少?”
“两百贯。”宗契报了个数。
掌事干脆利落,把念珠仍三圈绕毕,一叉手,做了个礼,“既不是真心要典,则请去别处。”
宗契浓眉一皱,“怎么不是真心要典?我何曾拿你谑戏?”
“师父上来就狮子大张口,我这小解通共也就二三百贯,您竟是要抢不成?”掌事不慌不忙,“这念珠虽时日长久,但不过凡品。其沉香的气性腥烈,失了清逸幽雅,是为钦香。钦香价贱,你这念珠也就值五六贯而已。”
宗契气得一拍案,将笔墨纸砚震了三震,“你再说一遍?五六贯?瞎了你的老眼!若不是我一时手紧,怎舍得把这宝贝押与你!欺人太甚!”
掌事被这一声虎啸山崩吓得往后一靠,忿忿嚷道:“清平世界,买卖不成,你还想打么!”
吵嚷震动,附近便聚了些人,指指点点地看热闹。宗契压下一腔火,顺顺气,与他辩驳,“我知质库押行都是往贱里压价,只是我这念珠若平常论价,至低也要个五六百贯,我已是让了利,不想你如此贪横!”
“纵是禁苑里的珠子,也不值当拿五六百贯来换!”掌事冷笑,“师父戴这样一串好珠,想来宝刹里定开着长生库,故此看不上我这小解,请吧。”
宗契抄起念珠,待要走,忽然又脚步一顿,盯着他,“这么说,你是承认我这念珠是个宝贝了?”
围观之人哄然大笑。
掌事自知失言,被哄笑得下不来台,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宗契出了口气,道:“你再抬个价,咱们折中一下,我质于你便是了。”
掌事摸摸珠子,又咂咂嘴,一片闹闹嚷嚷的声音中,不情愿地比了个“七”。
“不成,五十贯。”
“我再添一贯,当给贵寺捐几盏油灯钱!”
“太少,你再添点,我们那大佛金身也该漆了!”
“……十贯!再多坏行市了!”
……
·
这一晚起了风,乌云蔽月;坊市又行了宵禁,巷陌河道,连团灯火也无,夜就格外的黑。应怜用过晚饭,倒了盆热水,悄摸着褪了衣衫,在一片漆黑中,给自己囫囵洗了洗。
没有女使照料起居,一应琐碎事都得自己来。
那抹胸日日贴身穿着,一股子汗渍味,也该洗了。
只是应怜从未洗过衣裳,就着擦洗的水,蹲下身,笨拙地搓那布料,澡豆抹不上几回就滑进盆里;素罗的料子穿着舒适,洗起来却搓得她手疼。
她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摸黑洗着,心不在焉地想着白日里周娘子的话。
他若与你无缘无故,为何平白为你破费钱财?
周娘子不知,他在她身上花的哪里止两贯药钱,她是他舍了九百两花银买回来的。
也不算无缘无故,她的身契还落在他手里。
宗契师父算是个好人,会为她治病、买药,可她是万万不敢求他从此放了自己的。他若觉得她不识好歹,一气之下又将她卖进哪个腌臜之地呢?
思及此,她搓洗的动作不自觉地便停了下来,脚蹲得有些麻,而她生出了一丝妄念,竟忽略了这酸楚麻痒。
……若、若他当真放了自己呢?
他是个大善之人也好、嫌她累赘也罢,倘使他真的不要她了,任她自去,她又能去哪儿呢?
洛京是回不去了,“应怜”已经是个死人。夫家……莫说她与元羲还未成大礼,就算已成夫妇,恐怕也只有被黜下堂的份儿。外地的亲朋更是指望不上,她家的事一犯,他们避她还来不及。
她的爹娘兄长俱已不在,天大地大,思来想去,竟没个容身之所。
温水逐渐凉了下去,澡豆的清香愈发浓郁起来。应怜猛地回神,四处摸不着澡豆,最后才醒悟,那滑不留手的小玩意儿早就化在了水里,徒留一室清幽。
没奈何,她只得换了盆水,把抹胸洗净拧干,晾在后院一处偏僻的角落里。所幸今夜有风无
7.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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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宿的雨后,草珠叶露于檐下屋上点缀湿意,黎明后雨止,却阴沉了一整日。
应怜没晾得抹胸,却呛了一身的风雨,至天亮,头里便时胀时刺,好歹借了件李家女娘的抹胸穿了,周娘子送饭来,又说了会话,谈到过几日初一,要去城外莲台寺烧香云云。
周娘子走后,应怜又洗那落满泥点子的抹胸,也不知是不是不得章法,污痕怎么洗也洗不干净,那淡白素罗的料子上,几处刺眼瘀斑,让人懊丧。
她便有些提不起精神,仍想着昨晚的心事。
忽听得敲门声。
却是宗契师父一早过来,待她开了门,当先交了包腰橐过去。应怜接下,缚在手中沉甸甸的,知是整袋的钱,也不知他打哪儿弄来的。他今日倒换了一件灰布短衫,比皂色时少了几分肃煞庄严,窄口袖腿,粗布腰带系得齐整,衬得身形挺拔健壮,一看便知是常年习武的精气神。
应怜正要去收好钱,不想又被他塞了把水样清凉滑溜的物事,低头一看,却是块新裁的天水碧素绢,轻柔淡雅。
她向来爱这色,此时却茫然地握着,分明轻若无物,却怎么都觉得比那腰橐更沉。
宗契一路已想好了说辞,“来路上见人唱卖,随手扯了一块。拿去玩吧。我……”
有话同娘子讲。
话几近出口,但见应怜瑟瑟然的目光望过来,不知是不是阴天光暗,那脸色直发白,又素净消瘦,紧攥的指节被天水碧一衬,更是纤细见骨。
若是有心人见了,便是春池縠皱、闲愁秀韵。然宗契却一愣,心道怎么才过一夜,她气色又差了,此时与她絮叨,又怕更惹伤心。
“师父想说什么?”应怜细细地问。
“我……”迎着这萧索寂寥的眸光,宗契一霎时却忘尽了言语,徒劳了半晌,憋出一句,“昨夜风雨大作,你关门户了没?”
……
到底也没点透来意,直到离了后院,站在铺子前了,他这才懊恼起自己笨嘴拙舌起来。
但心里某处明镜似的,想来只是不愿承认。
——她哪有什么去处,死人照拂不了她,活人避她如瘟疫,连身契上押的都是个摸不着头脑的名字:柳惜。
看着街两边人来人往,宗契挠了挠光光的头,只觉得发愁,愁得发茬子都长出来了。
·
周娘子煎好了药汤,端来与应怜喝,一眼正瞧见床头叠放整齐的素绢,“哟,这天水碧的色儿真正,一尺得好几百钱吧。宗契师傅裁与你的?”
应怜默默地喝药,点点头。
黄连最苦,压得她舌根发麻,余光里周娘子捻着那绢,爱不释手地翻来覆去。
“只是短了些,做件裙子紧巴巴的。”周娘子又道,“褙子更不行,恐怕只能裁件抹胸。”
说罢,她仍原样叠好,放在枕上,候应怜喝完,收拾打扫了,又拿来自家的针线簸箩,与她并坐着,做些绣活。
应怜一上午都在想心事,便有些发蔫儿。周娘子只当她一向不爱说话,只穿针引线,自绣自的,过不大一会,见她拿着剪子、料子发呆,便问:“怎么,不量尺寸、打样子?”
应怜这才回过神来,又搁下了剪子,迟疑道:“……我、我不会。”
她有一双纤长修白的手,捻惯了香、握惯了笔,指下展来是书卷画帛,当真拿着剪子,剪的也是花枝岔叶,针线一道却一窍不通,至今绣不出一只全须全尾的水鸭子。
恐怕也是冥冥中的命数,叫她旧的那件洗不净污点,新的这件又裁不出个头绪。
周娘子却有一双针黹巧手,线走不停,穿针引线之间,半朵金莲已在红纱罗上舒展了一瓣脉络。应怜瞧得入迷,问道:“娘子在绣勒帛?”
“哪是啊,”周娘子停了针脚,将那纱罗带子微微展开,露出已绣好的十来朵金莲纹样,递与她,“我许了莲台寺的师姑一条十八朵金莲的帔子,想着初一烧香时,便供给观音菩萨金身。”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应怜攥着素绢,问:“莲台寺……是尼寺么?”
“正是。”周娘子道,“咱们吴县的尼寺不少,却少有如那处般灵验的幽静乐土。那里的师姑也俱是有大功德之人,不像别处的僧尼汲汲营营。我们素来初一十五烧香,只在那里。”
她瞅了她一眼,便又低下头,针尖在发里顺了顺,继续绣金莲的缘边。那金红佛莲映在应怜眼里,如见普照佛光,引迷途之人渡业障苦海。
佛前若供三盏长明灯,她是否便有了盼头,盼她爹娘兄长早登极乐,再不用忍受轮回苦楚?
她一时想得痴了。
·
五日的时间疏忽而过,算起来,她已在药铺子里住了十天,也喝足了十天的汤药。不知真是苦口良药,抑或本就已无大碍,应怜的头疼果真好了不少,揽镜自照,额上白净,料也再不会有人嫌她“印堂发黑”了。
白昼仍热着,早晚却凉了起来。她寻了个时机,一日将晚,叫住来看她喝药的宗契,“师父暂留步,我有话与您说。”
门开着,宗契正撩了竹帘子往外走,一脚里、一脚外的功夫,驻足回望,高大的身形将将抵着门框,落下朴素的灰影来。应怜只见他脸廓英挺利落,半缘镀落日沉金,半缘携凡尘温和,顿了顿,缓缓走上前。
宗契一眼瞧见她手里的那片天水碧的轻纱薄色,挑眉微诧,“怎么,你不爱这颜色?”
“颜色很好,是我自己手笨,裁不来衣裳。”应怜勉强笑了笑,眸子泛红,还将素绢还了他,低头宛如做错了事,“我原想给您做点什么,又怕糟践了料子。”
宗契惯不会拉拉扯扯地推辞,便收了素绢,想了想,“那我得了空找人给你做一件,嗯……抹胸。”
话说出口总觉着有点赧,送闺阁里的女娘贴身衣物,总归有些不大合适。但买都买了,总不能再退回去。
不料应怜却摇摇头,吸了吸鼻子,仍是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鞋尖。
“师父,我想出家。”
他便彻彻底底僵住了。
·
摩顶受戒那日的情景,他已有些记不大清了,只记得那会子师父就已经像后来那么老。他亲为自己主持受戒,又说了一堆不知所云的话,最后让他在佛前郑重地叩首,又让他向他叩首。
从此他没了俗家的姓,却仍是原来的名。师父虽不教改,却与他道:“此‘宗契’非你曾用之名,而是我佛光寺‘宗’字一辈的法名。初知你名姓那日,我便知你与我佛有缘,否则怎么就恰好叫这个名儿呢?”
据说这话他也曾在他爹跟前讲过,当时两人便为这个打了一架。他爹是这么回的:
“老秃驴恁地不会讲话,我贺氏独门长子,怎舍得把你做小秃驴!”
可终究是上了佛山、入了禅林,一待就是十多年。
若说他当真一心向佛,宗契扪心自问,佛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不过习惯了每日擦拭佛像金身,为供养的佛灯添油,闲暇了就在塔林间练武,从东卷到西,把瓦砾落叶卷得到处都是。
清静的日子过惯了,便淡忘了在俗家曾怎样生活。
但他仍旧不解,凡尘之人,怎会生出尘之
8.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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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最终也没有改主意。
九月初一,应怜陪周娘子到城北莲台寺烧了香。回来后周娘子便道应怜果真是个有慧根的,怪不得那妙戒住持一见便心生欢喜。
宗契寻空又问了应怜一回,她仍如前语作答。他便不再强求,三日后,待应怜身体无碍了,亲自送她去莲台寺,将两人一场浅薄的缘分全了始终。
这一日晴光大好,一辆马车携着二人,同药铺子的周娘子一道,出了吴县城北。
时节已近重阳,城外却没什么人,牙道上零零星星只见把守的兵丁,皆是附近募来的乡勇,到得莲台寺山下,又围了一圈,把守在出入的道口,专盘查诘问衣衫褴褛之人,见了他们的马车,问也不问便放行了。
“最近城外聚了流民滋事,若无这些兵士护着,我也不敢带你来莲台寺呢。”周娘子道。
应怜上回来,已见过一次了,默默点头。
几人过了山门,登上低矮的半山,沿着石砌的小路走入翠树修竹里一座清幽雅致的禅寺。碧瓦红墙、琉璃屋脊,寺前门楣的大匾上,漆金三个大字——莲台寺。
应怜走出了一身薄汗,素白的脸晕起了一层红,扶着立地的铜香炉暂歇,待喘匀了气,向宗契点了点头。
她披着一件月白的半袖褙子,腰带浅浅地系着,绦子结到了末端,仍揽不住纤瘦的腰身,立在半荫的古柏下,斑驳阴影如镂花浅淡,扑簌簌地落在衣上、肩头,风拂不去,只牵起纱罗榴裙的裥褶一角,一霎时竟使宗契生出浑不胜衣、扶摇而去之感。
他心念一动,伸出手去,欲捉她腰带,怕留不住,猛一下又回过神来,只将镔铁棍换了只手,匆匆掩饰住了。
“我送你进去。”他道。
周娘子落在后头,此时也跟上来了,眼里眉间似有一份挥之不去的喜色。
寺门前早有女尼等候,见几人来了,施了个礼。
几人各自还礼,跟着人迈过门槛,进得寺去。
莲台寺不大,却步步清雅。宗契四顾望着,只觉比从前任何一处禅院都更秀致,也不知是南人的禅寺都如此,还是因尼众居处之故。
宝殿里并无香客,殿后小门落了锁,他们只被带去一处偏殿。从开敞的轩窗,正可遥望藤萝婵媛的走廊,廊柱罗列成排,其上斗拱精巧,一气儿的青绿碾玉装彩,枋心两端的如意流云竟轻灵仿若无质,使人神迷。
住持妙戒上师亲自来迎,年逾五十、枯瘦庄严,正对应怜时却隐有笑意,与她很是投缘的模样。
因宗契在场,不便去向后殿斋房,几人只在前头转了一圈。应怜又拜了一回观音与童女,心知今后便要时常侍奉在侧,仰首望那宝相金身,目光飘下来,却不自觉又看了眼身旁宗契。
宗契师父心不在焉地听周娘子与住持搭话,微偏过头看窗外景致,侧脸鼻梁高挺,于眉目间落下深浓的阴影,晕开在点漆黑眸里,又透出几分清明的光来,竟比菩萨手托的琉璃净瓶更加明耀。
周娘子殷勤的说话声在宝殿回响,正谈到应怜在药铺子里时,如何柔顺虔敬,妙戒便道:“娘子虽有向佛之心,到底年岁颇小,恐心性浮沉。不若仍蓄了发,在山门内住一段时日,果真志向已定,再落发不迟。”
“是,一切凭上师吩咐。”周娘子道。
妙戒又道近日恐不太平,诫告无事轻易不得下山云云,应怜自是应下,忽而宗契插了一句,“贵寺只司香火的营生么?”
话问得有些突兀,妙戒却如常应答:“只凭香火,哪得清闲如此?”
她便携他们出得宝殿,从侧廊绕出,拐过一道月门,却见别有洞天,是一连几间开敞的斋舍。
妙戒与近旁人叮嘱了几句,她便进了斋舍,不多时,换了个清清秀秀的女尼来,并未穿一色的灰布僧衣,却着了层层叠叠的退红、莺黄、牙白、乃至天青的素罗襦,手里还捧着几叠生色薄纱,各有花草、虫鸟纹路不一。
正是一日里最热的时候,这样重重叠叠地堆在身上,她却丝毫不出汗意。
周娘子连声赞叹:“这般精细的好料子!”
“这是敝寺织出的绫,在平江府粗粗有些名声,人只管叫‘苏州寺绫’。”妙戒随意取了一块檀色的薄绫,舒展开来,教他们将那细密华美的球路纹看得更清楚,“我寺中上下也有女僧几十口,只靠香火,囫囵得个温饱则可,哪还能置得这殿顶琉璃、廊上华彩?”
说罢,她让那作衣架子的女尼回去,又带几人回了前殿。
宗契这才放心。
应怜原是好奇,此时又忐忑起来,瞥一眼那如烟如霞的檀色薄绫,心头长草似的,终于挨到与妙戒说话毕了,送宗契出寺,与他告别。
两人站在平顶的石阶缘处,临着几步向下的山路,宗契道:“莫要送了,我自己下山就成。”
应怜心里不踏实,回望阒无人迹的寺门,正半阖着掩留一条门缝,知是给她留的门;又看看宗契,眉眼有几分纠结,“我怕……”
“怕什么?里头都是女僧,你有个安稳的立处,比跟着我千里无依的好。”宗契宽慰。
“……我怕被赶下山去。”应怜越想那寺绫越惶恐,上前却捉住了他的袖子,纵立在上一阶,也比他矮上一头,急道,“我既不会纺布,更不会绣活,我……我织不出那般好看的料子来……”
宗契忍着笑,任她捉着袖子,心中一动,脱口而出,“要不就别出家了,咱们再想想?”
不料话出了口,却见她缓缓松手,面上神采变幻几回,最终摇了摇头。
“师父,您就要走了吗?”应怜顿了顿,目中流连不舍,“回五台山?”
他应了声。
啁啾鸟鸣在他们头顶忽闪而过,引得叶影轻动,光点摇曳在她眼中。蝉鸣仍续,宗契在这蝉雀野噪声中,却觉出了半分寥落。
他望向她的眉眼,至今仍有一丝郁郁,再不像初见时,映着万千盏花灯璀璨,笑得那般开怀。
他忽觉惋惜,此一番分别,两人当再会无期,他便也再瞧不见第二双笑得那么好看的眼眸。
应怜也看着他,眼眶微红,退开两步,立于粗石阶上,郑重地向他行了个大礼。
宗契慌忙扶她。
“我今日方知,师父高风亮节,救我于水火,不图丝毫。”临别在即,她喉头微哽,无限感激,“料来我今生再无法报答师父恩情,从今往后,我当日日在佛前为师父祈念,盼您福寿无极。”
“怎么又哭了……”他手忙脚乱,在怀里掏了半天,也没找到块洁净的帕子,很是尴尬。
她却破涕为笑,手背抹了抹眼睛,“师父,那我回了。”
宗契被她那一笑闪了心神,半晌才胡乱答应了,回身下山,只是耳根微热,懊恼地揉了揉耳朵,忍不住又回望了一眼。
松枫寂寂,古柏无声,莲台寺的青瓦琉璃于繁密绿意间翘出一檐,石阶尽处,却再瞧不着那道月白纤瘦的身影。
他持棍在肩,一步一步迈向山下。
·
周娘子直到晌午方归。
今日药铺子里没人抓药,账簿上空空落落。李员外歇在里屋,搭了声话:“回来了?”
“回来了。”周娘子摘下盖头,换上靸鞋。
“那和尚呢?”
“走了。”她舒了口气,给自己倒了碗绿豆水。
她浑家便挨过来,手往前伸着,“钱呢?”
周娘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取了个一尺见长的半旧木匣,拍在他手里。
“喏,辛苦了十来日,我前前后后地伺候着,终是不负苦心。”她咂着甜蜜蜜的饮子滋味,很是自得,因而更嫌起他来,“你枯守个药铺子等开张,一年半载也不如我一朝钱来得快!”
李员外打开木匣,抄起里头一沓三贯一张的会子,眉开眼笑地数了三遍,“七十二贯。我得快去榷货务兑成银子,免得过几日又贱了。”
他说着,急急匆匆地整了衣装,又被他妇人拉住,悄声问:“你那些药,果真不要紧?”
“有什么要紧的!”他不大耐烦,“磨成了粉,谁看得出来霉了还是潮了?那些个流民连贱口都不如,配吃得起好药么?就这我还不想给呢!”
说着掰开她的手,仍把匣子锁好,贴身藏着,志得意满地去了。
·
话分两头,说到宗契。
他回到客店,收拾衣物细软,还剩半日残照,原本盘算着歇过一夜,翌日天亮就出城离开。
安顿完应怜,本以为一件心事已去,落得一身轻松;宗契却发现,满不是这么一回事。
至晚,他心心念念想的还是应怜,不知她在寺里可住得惯。他素知无论在家或出家,人多口杂的地界,惯来欺生,她又瘦得像
9.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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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怜只得怏怏地又回去歇着。
寺里为她单辟了一间小院,清幽别致,另有一人同住,正是那曾披了重重寺绫的沙弥尼,长她两岁,法名度尘,清秀窈窕,浑不似廊下与她擦肩的那些粗壮女尼。
度尘捧了两套里外换洗的衣裙鞋袜,又指与她床榻衣奁的位置。应怜见彼此年龄相仿,遂起亲近之心,不想十句里倒有七八句是她自作多情。度尘对她爱答不理,偶尔却又教她发现上上下下不咸不淡地扫量自己,问起何事,她散漫敷衍得很:“看两眼而已,又不吃了你,这就受不住了?”
她吃不准度尘就是这么个绵里带针的脾气,还是单只针对自己,渐渐地便也无话了。
眼见重阳只剩两日光景,寺里仍冷冷清清,没几个香客。也不独是寺里,槛外山上,茱萸结实,映红攒簇,却落寞自赏,无人邀簪上头。
应怜吃得太撑,却还剩小半碗,只得殿前殿后转了一圈,又踱回来继续吃,顺嘴叹了一声,“看来今年城北恐无人登高了,都是围山的兵士之故,连带寺里香火也都冷落。”
度尘午睡刚起,慵慵懒懒地歪在一张榻上,闻言搭了一句:“香火冷落,得些清静不好么?往后啊,怕是你想清静都不得!”
应怜只以为她在躲懒,同住了几日,她发现,这位师兄似乎从未做过一点活计,镇日不是睡觉就是照菱花镜,偶尔将两件络了珠翠领抹的花罗褙子取出来翻看,这里缝缝、那里缀缀,将珍珠、杂捻的金丝压得更齐整,又宝贝似的背着她,不让瞧半眼。
……总之,不大像一个虔敬菩萨的女僧。
“师兄,”应怜瞅她又针啊线啊地摆弄起来了,踌躇问道,“咱们……是否要去东院儿,同师兄、师叔们做些活计?”
那些个女僧白昼刺绣、夜间纺纱,只她们在这闲散消磨时光,她胃里饱涨,心里却虚得很。
不料,度尘瞥了她一眼,嗤笑起来。
“做活计?织布吗?”她讶然一笑,却露了三分讥诮,“咱们不织布,咱们穿她们织的布……你怎么像呆鹅似的?”
呆鹅应怜张着她的喙,半晌仍是不解。而度尘又不理她了。
莲台寺的寮房分东西二处,皆在后殿外又进一层,彼此不相连通,两边的女僧也不大来往。应怜只晓得西边尽是如她这般年岁上下的沙弥尼,皆已剃了发的,但就同度尘一个脾性,见了她都不甚热络。
应怜不知这莲台寺究竟是什么规矩,处处于她似隔了一层。虽一眼望着通透无碍,探过身去,却犹如涉在岸边、俯身就水,令她没由来便被呛上一口,窒息得很。
或许只因她是个新来的。以前她也曾听说过的,家里凡新来了人力女使,总要受些老人的磋磨,挨过去就好了。
她这么安慰自己,好容易咽下已凉了的最后一口油肉,见度尘锁好衣奁,悠悠闲闲地溜达出去,心知她是往从前的住处与师兄弟们说话去了,独自枯坐无益,不如再去搭一搭话。
八成又是热脸贴冷屁股,她有点怵,但如今只此一身,前头无遮无挡,只得硬着头皮再去贴贴。
西寮房院落隔开好几间,都一般无二地典雅布置,同住的或两三人、或三四人,晌午光景十分地清闲,便叽叽喳喳地凑在一处闲话。
应怜脚步磨蹭,寸许的小碎步米粒似的一路向前,挨着隔壁院的墙根,穿进零星半谢的各色蔷薇枝旁。不期然听见里头隐隐约约不真切的说话声。
“把你比下去了……”
“早晚是个魁首,何不傍上她,二人一起……”
“……李郎……欢情薄了……”
花萼凋零,退粉残红,一袭乱香蓦地扑入她鼻中。半窗半枝的掩映里,恰见度尘薄薄的灰罗衫摇颤,那沙弥尼挺了半步,微恼着脸驳身边之人,“不过是个呆鹅,空长了一张俊俏的……”
应怜鼻腔里花粉团团地钻,蓦地一个喷嚏打了出来。
度尘的衣袖被拽了一下,几人霎时截住话头,不言不语地瞧将过来。
应怜不曾想着偷听,也没听上几句,正懵头懵脑,从墙外拐进来。蔷薇刺扎了她一下,却只遗了两瓣残花在她发间。
她有些懊恼,先声解释,“我没有偷听,我不过恰好……”
那七八个娥眉黛扫的沙弥尼轻捂着嘴唇,互相对视一眼,或纤美、或丰腴地转了腰肢,私语轻笑着各自散了,纯如被不期而来的小舟惊散的一滩白鹭。
度尘脸色不大好,最后一个离开,擦肩而过时,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
九月初九,应怜过了个最最不踏实的重阳节。
也不单是这一日不踏实,连着几日来,不知为何,她总不安稳,分明寺还是那个寺、人还是那些人,但只是说不出的存有疑虑在心。
究竟如何,她也道不上来,只得寻空去拜了拜观音菩萨,希冀今夜能得一场安眠。
香火仍有,只是稀稀落落。她忆起初一那日,周娘子道莲台寺香火络绎,未免与人挤挨,特地带她赶了个大早。那回也是如此,冷冷清清的,她只当是天还没亮的缘故。
菩萨面目依旧悲悯,下俯苍生。她拜过一回,仍沿殿后临墙的走廊而归,打眼一扫,却见一处墙边旷地,满目红艳,原来是一株经年的山萸树,不过一墙来高,压实累累,红盛山火。
莲台寺后院的门时常锁着,前殿院外,她又不被允许踏出一步,纵有茱萸,也无从采撷。应怜心念一动,便去折了两支山萸,虽不似茱萸气性香烈,但胜在攒簇可爱,插在髻上,权应一应时节。
她为度尘也挑了两支,虽她不能簪在头上,但系在领抹衣带上也颇为别致。
回屋时,度尘果在对镜顾影自怜,正捏着香墨给自己描画浅文殊眉,见了她递来的山萸,也不接,镜里秀目往她云髻间瞄了眼,便问:“你不识得此物?”
“是山萸果。”应怜道。
“既识得,怎么还往头上插?”度尘嘲笑她,“重阳节,人遍插茱萸,你倒好,拿串山萸来簪。怎么,能解思乡之苦?”
“解不解的,总之也回不去家乡。”应怜不在意,自顾自把挑选了半天的带朵山萸搁在她镜奁上。
度尘抿着口脂细细的唇,脸色阴晴不定,一扬手,掀翻了那两支山萸,“我不要,谁爱戴谁戴去!”
正不巧,一支砸在应怜脚面上,红艳艳的汁水啪地飞溅出来,污
10.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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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地被这么一吓,抽泣给硬生生憋回去了。
她刚翻了一半的身,正对着窟窿般黑的更里侧,那里无人起身,连窸窣的动静也无。等了半晌,应怜哑着嗓儿轻问:“……师兄?”
“你吵得我睡不着。”黑夜里度尘的声音无根似地飘来,“不就扔了你两支野果么……心眼比针尖还小。”
她嫌弃之音很明显。应怜用被角擦了擦泪,觉着还是该解释一下,“不是为山萸,我想家了。”
那边传来响动,或是度尘翻了个身,也不知是面对还是背对着自己。她好似半梦半醒,话里几分有气无力地懒:
“谁还没个家。”
一轮月从淡翳烟云里现出一钩,半点微光映得窗纸微明,却点不亮窗格上一朵最小的木雕海棠。她呆呆地盯着那点黯淡的月光,道:“我想娘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秋夜里,也不知度尘有没有翻白眼。
“谁还没个妈。”
“我还想元羲。”应怜的泪又流了出来。
度尘问:“元羲是谁?你爹?”
“不,是我、我……”她答不上来,半晌才后知后觉,度尘拿她取笑呢。
度尘又翻了个身,衾枕衣料沙沙地响,“那就是情郎了。”
应怜没吭声。
中夜凉薄,连带着人语也沾染了几分。度尘又问:“那和尚又是你什么人?”
她这才想起宗契来,想他粗布僧衣,一俯一仰却有顶天立地的岿然气概,想得深了,便不假思索答道:“恩人。”
度尘于幽晦里咂摸那两个字,而后噗嗤一笑,“那钱给了谁?恩人?周娘子?”
“什么钱?”应怜茫然。
那边不说话,半晌,砸来两个字:“……呆子。”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到后来应怜朦朦胧胧地折腾出了一点睡意,仍强撑着,问:“你又为何出家?你也……”
“家中遭变”——她没说出口,怕度尘掀了被子要来打她。
不想度尘不紧不慢地回答:“家贫,没嫁妆发落,左右嫁不了个人家,不出家做甚?”
昏昏沉沉,听她提及嫁妆,应怜不由想到当初瞧见自己那长长一串嫁妆单子时,忧得吃喝不下,生怕多吃一口,就要把家当吃垮了。
她娘却笑道:“你才多大,哪里晓得,如今尚侈奢、尚厚嫁,若嫁妆上不好看,元家人可是要欺负你的。宽心,咱们家还不至于少了你那点嫁妆就过不下去。”
可到头来也没嫁了,不知那千亩良田、十几万贯奁具是否已入了元氏公中,还是也作家产抄没了。
“早知如今,我倒不如把嫁妆给了你,也好过我们两个一头出家。”困意愈发上头,她含糊不清地发了一声叹。
度尘又没响动了,不知是否也睡下。
只在她将要入梦时,那边忽地说了句话,没头没脑的,“用些盐在水里,把鞋浸上一刻,能搓去花汁。”
应怜也不知自己应了没有,似乎是出了声。
她也不记得自己是否说出了压在心底的那句“只要你不翻白眼,还是很好看的”。她于黑夜中醒来,又在黑夜里睡去。
伶仃人遇伶仃夜,互拥着暖了一霎,终又各自睡了,挨至天明。
·
第二日一早,有小沙弥尼来,说法持师叔教应怜去听经。
这是连日来头一回,应怜有些惊喜,答应下了,穿了鞋就要与她去。不想却被度尘叫下,“应怜来替我画眉,我这左边的眉总画不成。度远,你先去,她就来。”
应怜立着发愣,慢慢到了妆镜前,度尘清秀的脸映在镜中,那眉却早已画成了。
“画呀。”度尘塞了香墨在她手里,催道。
度远已先走了。应怜只得又在那双远山眉上描画了几笔,端详半晌,觉着与方才没甚分别,只得道:“成了。”
度尘挑挑剔剔地照镜子,而后打发她离开,却不咸不淡地叮嘱了一句:“慢着,值钱的家伙什收拾好再走。”
说罢,也不待应怜有何答对,径自离了屋,找隔壁的师兄弟说话去了。
应怜摸不着头脑,半晌忽然想起,她还藏了个小银疙瘩在枕下,许是某次收拾时,被度尘见着了,怕有瓜田李下之嫌。
她想了想,觉得塞鞋尖里怪难受的,便揣入了僧衣下短衫的内襟,又将衣摆在衣带里扎紧了,掂量着怎么跑跳都落不出来,这才去了。
法持一向在后殿静室内参禅,今日也不知要讲什么经。应怜心中忐忑,自忖对佛理半通不通,怕师叔说禅讲道,自己一个领悟不到,被借个由头又赶下山去。
所幸一切安稳,法持师叔不过讲了些大乘禅、小乘教、南北宗之类,都是她曾有所耳闻之道,应对得也还都通达。
只唯一一样她不曾领悟的。法持问她:“你可知何为欢喜佛?”
应怜摇头。
法持微微一笑,肃谨面目忽而掺入了点别的,教她有所不安,却说不上哪里怪异,好似枯木逢了春,天罗地网于密布浓云里初显了出来。
·
再从禅室出来,应怜就有些心不在焉。
度尘也比向来更晚回来,却提来了她的食盒,亲自布了饭菜。
这一餐吃得食不甘味,应怜几次望着她平淡如常之色,欲言又止,脸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
最后还是度尘开口:“快些吃,吃完了午睡,睡完与我一道去参禅。”
“什么禅?”应怜更吃不下了,肚里抽抽着,连肠子仿佛都打了结。
度尘坐在她对面,虽剃了头,七情六欲、嬉笑怒骂却一样未除,闻言露出一点厌烦,也不知是向着应怜还是别的什么,“做什么扭捏之态?我原以为你……原来也是个卖皮鹌鹑的。”
“什么鹌鹑?”她低头看碗里,今日肉食是一尾肥鲤鱼。
度尘不答,反又道:“今日不过教你晓得我们这一行的规矩,与你那青玉阁有所不同。你看我做什么,快吃!”
“你如何知道青玉阁?”应怜一怔,死死盯着她,喉中发紧。
度尘撇撇嘴。应怜骤然醒悟,舍了碗箸,扑去衣奁,开了锁便翻腾那张身契。
没有、没有、都没有。
她把衣物翻得一塌糊涂,然后
11.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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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怜哪里肯依,拔腿起身就要往后逃,动作间带起一阵风意,使那烛火呼啦啦晃颤不止。
门就在眼前,不过一二十步远,还不足几跳之距,只要拉开横贯的门栓,跑出去便是一番天清地明。她可舍了这些不堪入目的密宗壁画,一口气往前跑,跑回自己那院儿……不,跑出西院。
她甚至就可一鼓作气,跑出后殿、跑出前殿,离了这笼罩着不祥的肮脏地界。
转身之际,雷鸣电闪轰然于她脑中劈过,般般不能语、不可道的龌龊细节,终于连贯成行。度尘轻佻的举止行径、同处而居的秀美女僧、节辰香火的冷落、法持诸般施恩引诱……
前出虎穴,后入狼窟。什么佛寺,不过是披了遮羞布的又一处青玉阁!
“慢着。”也无人来追,不过法持轻飘飘的两个字,利箭也似追她而来。
明知不该回头,应怜却脚步一滞,人已在七八步远,却终究回头扫了一瞬。
她骇然叫出声。
法持正捏着一张薄薄的纸,刷啦啦一角微微掀动,连章带押,移近了灯盏,不紧不慢地烤在焰尖上,“你远一步,我便烧一角,接着你还得乖乖听话。若太拗了,我便告首官府,报你个逃奴之罪,如何?”
火舌烫得那字纸发黄卷蹙,再下移半分,墨迹便要看不清。
“回来吧,外头有师姑们守着,你走不脱的。”度尘神态柔顺,眉目于烛火中晦暗不明。
应怜牙咬得死紧,身子颤了起来,是气的,也是惧的。
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到污浊壁画上,瘦得仿佛被欢喜佛轻轻一掐便要折断。度尘见她僵死一般不动,便起身一步一步,如壁上明妃含睇多情,一双手搭上她腕子,却硬得像金枷铁钳。
应怜被她几乎拖拽着,重新按坐在了蒲团上。
“你们不怕……神佛降罪么?”她脸色苍白,挤出一句。
法持却道:“我们谦卑侍佛,佛陀怎会降罪。”
度尘仍钳着她的手,松了几分力道,却暗暗捏了她一下。
她怔怔然屈辱地瞧过来,望见她不言不语的眼眸里,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字。
听话。
她别过头去,将眼泪死死锁回眼眶,不愿教她们看出一点。那身契犹如一顶金箍,把她箍得喘不过气来。
壁上跃动着狰狞的明王,扣住嵌入怀中的明妃。她见那些明妃,个个似笑似喜,却总仿佛眼底纳着忧惧悲戚。
听话。
度尘看着她,轻轻宽解她的腰带。
午食的饭菜在她胃里翻腾,一阵阵的恶心迫人咀嚼。应怜僵着身子,抖若筛糠,想系回腰带,脸上却被度尘不轻不重地扇了一下。
“你以为你是谁?”度尘认认真真地望着她,咫尺的距离,莫若说望着她眼中倒映出的自己,“你以为你还有贞洁?”
愤怒与绝望的洪流捉住了她,攥住她脚踝,掐上她腰身,一直没过她头顶。她被羞辱淹没。
听话。
度尘看着她,又褪了自己一件衣衫,酥雪的肌肤显露出来。
法持对她却并不大满意,仍苛刻地挑剔,“青玉阁怎么调教出这么个木头似的人样儿?脱了衣裳像个骷髅架子,当真空长了一张脸。”
应怜只剩了贴身的小衣。她被度尘迫着坐于她腰腹,效仿那虚凰假凤的明王与明妃。
微尘里黏腻着灯油腥腻的气味,烛焰明明灭灭地晃着,也不知哪来的风声扰动。她只觉胃里一阵一阵上翻,只在度尘扯她最里一件抹胸时,终于一个忍不住,嘴一张,哇地吐了出来,呕了度尘丰丰饶饶的一身。
眼见着度尘的脸绿了。
……
·
后头半日,度尘洗了三遍澡,又骂了她三十遍,直到入了夜,也仍旧愤愤不休。
“你怎么搞的?只脱个衣裳,又不是割了你的头!”度尘披着崭新的柔软细布衫子,撑在床边发恼,“我实不懂,你摆个清白贞烈的样子给谁看?谁不知你是青玉阁出来的,那般欢场的事做的还少么?”
应怜呆呆地对面而坐,也不看她,也不看别的,在渐入昏黑的屋里,犹如突兀挂在枝头的寒鸦,不合时宜、格格不入。
度尘懒地去点烛火,视野里应怜的身形便愈发地深,待最后已看不清,那周遭彷如陷入了一滩死气沉沉的漩涡里。
从回来后,她就这么呆愣愣地坐在这里,连句话也没有,前日里拌嘴时那点泥捏的气性也没了。
度尘便不去理会她,背过身赌气地躺了,折腾了半日,不一会儿,竟也困乏地睡了去。
应怜还枯坐着,不知多久。
她没去解释自己究竟是不是头一遭,也没在度尘讥笑怒骂的眼里,辩驳自己清不清白。
她弄明白了一件事:从落入青玉阁的第一天开始,在世人眼里,她已就没了清白。
哪怕事实上她什么也没做。
连带着失了“清白”,她也就被万夫所指,成了世上德行最败坏、品格最下.贱的那一批人。她从此会被打上“放荡”的烙印,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甚至即便在青玉阁那日,她撞柱而死,那也是带着天底下最肮脏的名声去死,再多的血也洗不净这种脏污。
就在最后一丝天光失灭的刹那,她些微明白了娘亲为何干脆利落地选择去死。
昏昏黑黑的轮廓里,度尘均匀的呼吸无知无觉地传来。
人与人如此迥异,她娘仅因不能忍受“清白”有损半分而直截了当地自尽;度尘却心甘情愿放弃名声,活得如鱼得水。
那她呢?
应怜扪心自问。原来她竟一直怀着母亲死前的屈辱,又像度尘一样苟且地活。
世上有如此拧巴的人么?
她又坐到了半夜,直到腿脚、腰身都开始酸痛,这才恍然。
“我的命,是宗契师父九百两换来的。”她嗓音已沙哑,刮擦着连自己的耳朵都觉得难受,但就这么说与她自己听,“我不能死。我想活,他也想让我活。”
她起身,就着黑,摸了块巾子抹脸,接着合衣躺下,又乱糟糟地想了一会心事,设想出了最不堪的那个打算。
一时的屈辱,总不至一辈子都得受。她还能逃,那范碧云不就逃了么?
·
应怜本
12.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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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室里置了矮榻,仍铺着夏时的丝簟瓷枕,供人消暑。但在入秋渐深的夜里,一点沁凉如入水之墨,愈晕愈广,使人平白起了一层寒意。
角落原立着灯架,花枝一般的烛火若密密地点起来,也是够燃亮一室馨暖的。而今掺了蜜香的烛泪冷凝,烛芯冷落,正如她身下所堆丝绢凉薄。
壁上却又有通透的光,显显晃晃,源流不绝地照入昏沉的幽暗里。迎着这光,吃酒醉笑之声便丝丝入耳,蚊蝇逐血一般挥之不去。
暗室机巧,便用来做这鄙贱的、入不得人耳的勾当。
应怜一动不动地坐在榻上,正对着几点一豆大小的孔隙,零碎地勾勒出一整副乱糟糟的行.淫画面来。
度尘穿的是她为她挑的层层衣衫,春日朝霞,般般入色,眉眼是精细描画后说不出的柔媚婉转,任顶上光洁,将那佛性如一层寺绫揭去,轻飘飘落在地上,由那酒色财气的李大官人践踏揉搓。
李大官人伸手够她,却将将够不着,只眯着一双肥挤的眼,油光满面地赏玩那寺绫被一件件褪下,一层、又一层。
朝霞便渐渐没了绚烂光彩,青山失了翠秀风骨。度尘似笑非笑,待只剩最后一件,薄罗尽透,偎入人怀,娇声细语:“奴奴这绫罗可还入眼?”
“入眼、入眼极了!”
“那大官人便置下,也不值几个钱,只当搏妻妾一笑,如何?”她又道。
万般情状不堪入目。
度远侍立在侧,却平常僧衣打扮,低眉垂眼,竟还执着一串佛珠,被人言语挑逗,也不气恼,只半羞半怯地一笑。
同来的锦衣恩客便强拉她入怀,任她委屈万状,强使恩爱。
应怜闭上眼,不忍再看。
度尘的提点又于黑暗中响起:“逢场作戏,也需一些手段,以笼络不同人的欢心。你若想依我,便将这些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强似像个木胎泥塑,巴结不到财神,被那些虔婆苛责。”
闭了眼有何用?她又不是聋子。
假作不见又有何用?她为泥淖中人,是洗也洗不清的了。
她再睁眼,强迫自己去看。
度尘正与他调笑,“些许日子不见,奴心里想大官人想的紧。可纵私心想许大官人一回,却又怕坏了规矩。”
她又度去一口酒,恩恩爱爱。那人搂定了她,便道:“卿卿,你今日若伺候我二人舒爽了,我赏你个宝贝。”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方寸大的锦盒。度尘抢过去,嬉笑着打开。
她背着度远,却正侧着应怜看来的孔隙。应怜得以看清,那里头明晃晃躺着颗半寸的珠子,耀目灯火流转其上,化作一连模糊温润的光点。
她听见了度尘清清楚楚的吸气声,瞧见她喜形于色甚而忘了掩饰的长大的嘴,以及一旁度远投来的艳羡嫉妒的目光。
应怜明白,这样硕大的珠子,只一颗,便将她那两件络满彩饰的衣衫都比了下去。
·
她并未彻夜居于暗室,待到几人转入内间,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此夜,她一人独眠。
浑噩的梦中,那些青面獠牙的影子有了实在的一张张脸,他们喝得酩酊大醉,脸颊肥腻,目光流连处,蛆虫蚊蝇便扭攀撕咬在她身上,将她从本就不安稳的浅睡中骤然惊醒。
嘭、嘭、嘭。
有人敲门,声音细微,但在阒寂的夜里清晰突兀。
应怜几乎应声而起,一个箭步弹下床,慌里慌张地想抄根什么在手里护身,却一时什么也捞不着,声音不自觉地发抖,“谁!”
外头那人声若蚊蚋,挤过门隙,同样发颤地刺进来:“开……开门……”
是度尘。
应怜吓出了一身汗,忙不迭地抽开门栓,甫一开门,便接住了个半跌半倒的身子,香气混着酒气、汗气浓浊地喷了她一脸。但度尘的身子发凉,抖得几乎站不住。
饶是如此,她挣扎着要关门。
四只手忙乱无章,好容易锁了门,应怜探手在她额上一摸,竟一头的冷汗,情知不妙,“你怎么了?”
她将她拖拽地安置上床,正要去点灯,却被度尘拉住,“别点灯!帮我……痛……”
那只手攥得极紧,应怜几乎掰不开。
“哪里痛?”她早已没了睡意,也不顾什么,趁着黑四处摸她头脸身子。
度尘哭了起来,从未如此慌乱,“救我、我要死了……救我……”
没有血,身上黏黏腻腻的,尽是汗。她胡乱披裹了一件衣衫,却是度远的。
应怜顾不得她,仍是强去点了支蜡,一豆灯火黯淡得几乎照不清什么,却恰够她所用。
度尘死死捂着腹下,脸上失了血色,粉妆早已花了,望向她求救时,活像个半死不生的鬼。
“太深了,我取不出来……”她半捂着脸,泪与妆粉狼狈而下,另一只手抖得止不住,试图探向身下。
应怜慌乱地去找手巾,又将半壶热水找了盆倒下,忙了一气。
“去取脂膏来。”深吸一口气,度尘强稳住声音,因疼痛而失了耐心,死死咬住唇,才不至尖叫,“快去!”
她从未做过伺候人的活计,此时做来既笨拙又生疏,热水端到一半,又去翻镜奁里收的脂膏,差点打翻了铜盆。
好容易递来脂膏,度尘却不接,只是吸气,好容易又攥了她的手,颤巍巍按向衣里。
应怜既茫然又恐慌,“做、做什么?”
“蠢货!”度尘抽泣着,粗鲁地迫那只手往里一探,“抹脂膏,把珠子给我弄出来!”
一瞬间,应怜的动作仿佛僵死,整个人被钉得一动不能动。
白日里那些下定的决心、暗发的誓,在这方寸大小的昏黄里,一霎时消失无踪。
说不出是什么感受,震惊,抑或恶心,在短短的一次目光交汇的时间里,通通化作一片空白。
她眨了眨眼,却不知眼泪何时淌了下来,顺着面颊砸在她们杂乱的衣衫上,与酒渍污渍晕开在一处。她摇着头,“我不、我不会……我去给你找大夫……”
说着要起身。
度尘拖住了她,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动作一大,疼得一颤,一字一句从紧咬的牙缝里挤了出来,“你去,我就死给你看!那
13.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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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行钱。
应怜仿佛有所耳闻,那是她爹在家中发怒时,常提及的一事。
【朝廷发放先行钱,使农得钱买苗、商得钱周转,收息极少,本是好意。然升斗小民,一利障目,得了钱便不思长远,一气耍用殆尽;待到还钱之日,竟一文也交不上来。朝廷既失了本钱,百姓又未得实利!】
她便也跟着觉得,这不是个好东西。然度尘这话,分明又非如此。
“后来呢?”她不由问。
“后来……不知哪里,出了一篇文章,说先行钱是个害人的东西。”度尘道,“县里传抄了文章,便使人查起来。忽有人告首,说我爹身为制墨的‘雅工’,竟拿先行钱去赌,所出的墨失了品格。此后便再无人买我家的墨。”
往后不必再问了。卖不掉墨,哪来连本带利还官府的钱呢?
应怜想安慰,却不知从何安慰起,只得随口问:“那文章……叫什么名?”
“《夺民利说》……又或《先行夺民利说》,记不清了。”
半晌不见应怜搭话。
度尘歇了会,觉着又好些了,挣扎着下床,细细地洗了珠子,在镜奁与箱奁间来回地踱,寻一个妥帖的安置处;又费力地找了颗大小、品色皆不如的蚌珠换了,这才趿好鞋,仍要回李大官人处。
“那珠子我收好了,若明日找不见它,拿你是问。我回了……你怎么了?”她见应怜一动不动侧卧在床,却将脸埋在枕中,便问。
那脑袋摇了摇,有气无力的声音闷闷道:“你回吧,我收拾。”
度尘便往外走,走到门口,顿了顿,回头安抚,神色已平平淡淡,“你莫要慌张,等我明日回来,一切再计议。”
脚步声轻如无物,幽幽地来了又走,再没了声响。
残烛本就低矮,渐渐燃到了尽头,成了铜灯盏里一滩凝腻。不知哪一刻,米粒大的微火终于熄灭,一室复归幽寂。
应怜记起要去关门,还得收拾一地凌乱,将脑袋从枕间抬起来,却已晕得满脸是泪。她胡乱拿衣袖擦了,每走一步,便想起度尘的话。
字字如刀,割得她鲜血汩汩。
《先行夺民利说》,她怎会不记得。那是她爹据上疏议呈写下的文章,洋洋洒洒好几千字,句句义正言辞、动人肺腑。
那分明是体恤草民的好文章,无一字不为民、无一字不在理。她至今仍记得爹为琢磨这篇文章,熬了好几宵,成稿付梓时的动容之景。
却害得人破家离散,又究竟为何。
收拾完了一切,她复又躺回床上,怔怔地想纷杂心绪,终究敌不过折腾一番后的困意,惶惶无依地睡去。
深月玄云,淡淡明暗,中霄也才过半,人皆睡着,夜还长着。
·
夜还长着。
秦氏忽从梦中惊醒,一个激灵,竟出了一身的冷汗。
“哎,我仿佛听着有动静。”她推推身边的丈夫。
她本是小家女,嫁了同出寒门的吴氏子,二十年来,夫妻和和美美;丈夫吴览又是个有出息的,早早地得了个进士出身,外放做官,如今两任磨勘期将满,即将携女随夫赴任江宁府。
吴览也未深睡,一动便醒转。两人细听来,确是有些微脚步与说话声。
“我去瞧瞧,你先睡。”他安抚发妻,披了件薄薄的氅衣,一面匆匆穿鞋束带,一面拉开门到了院里。
自三年前放到吴县来做知县,他便携家眷住在衙署后头,每日点卯上值,连出大街都不必。
转过几道前后院的门廊,果然遥遥见几幢火把明晃,是都头带着衙役们正分派队伍,主簿立于人群,吩咐各处查点;不知出了何事,竟惊动了十来名弓手,正俯首听令。
“有贼人夜入?”吴览过去问。
几人见是知县,忙各自行礼,都头道:“并不曾见贼人,只更夫来报,说隐约听见动静,我等便警醒些。”
吴览心中一动,问了一句:“库房可安稳?”
“已着人查了,一切安稳,大人放心。”都头道。
他放下心来,令衙役们自去巡卫,正要回转,却见主簿于一应人后,悄悄与他打着眼色。
吴览不动声色,待打发了众人,与他来到僻静处。县丞便附耳上来,说了几句。
吴览人到中年,又宦海沉浮了近十载,早已练就一副八风不动的稳肃君子之态,此时却微微变了面色,催道:“走!”
库房是整座衙署的重中之重,里头正有一批刚铸就的银铤,只待送去平江府,作今岁的盐铁税钱,万不得有失。
另一则不足为人道,只他与主簿两人清楚:那一口口包铁角的黑漆木箱里,有三箱一般无二地贴着封条,却不是银铤,里头满盛了珠玉牙翡、古玩珍器。
——那是用作将来上任时,给上官的打点钱。
一个是他官命所系;一个是他扶摇青云、施展抱负的东风。
·
秦氏惴惴不安地等着,生怕转任临了又出差池。一会儿,外头传来慌乱急促的脚步声,映在雕花木门窗格上的却不是吴览,是她女儿彩儿的影子。
她忙去开门,却见彩儿披散着长发,一把扑进怀里,“娘,我怕……”
“又做噩梦了?”秦氏松了口气,把她带进屋。
辗转廿载,随夫赴任南北,通共只得了这么个女儿,如珠似宝地疼着,如今见她满脸是泪,秦氏心里也疼起来,抱着她哄劝,“无事、无事,梦而已,都过了!”
彩儿钻进被子,头埋在秦氏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又梦到那、那袁衙内了,他抓着我衣带不放,把我拖进黑窟窿里……”
秦氏心胆如摧,一面哄,一面又勾起年前的后怕来。
为着这一次磨勘转任,丈夫赴京了一趟。彩儿慕洛京繁华,磨了她也一同跟着去。
不想大相国寺里,正逢着个混账魔星,见彩儿颜色好,硬抢了家去。万幸绝处逢生,被人所救,否则便要天人永隔。
“你没听你爹说么?那袁衙内被他爹捆去了大理寺,连他爹一同都被罢黜了官职,再没甚好怕了。”秦氏宽慰她,又道,“你便和我睡,待会你爹回来了,让他去西屋。”
正说着,门被蓦地推开。月映满天,衬着高高瘦瘦的影子,是吴览。
秦氏刚安抚完这个,又去迎那个,见丈夫面色不对,忙问,“怎么了?”
吴览回屋,压根没见女儿,魂不守舍地往桌边一坐,木木地发愣,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竟如水洗过的苍白。
“出了何事?”秦氏发慌,忙倒了壶温茶递去。
14.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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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台寺这一早便闹闹嚷嚷。
晨起,度尘伺候李大官人漱洗了,又狎昵一番,妥妥帖帖地将人送出去,正要回头补个回笼觉,却早早地见法持带了人来。
原是度远请她而来,低眉顺眼,跟在一行人后头,不言也不语。
度尘便猜着了八九分。
果然,进屋后,法持不理会那些残香冷酒,径自到她跟前,手一伸,“拿来。”
“师叔忒心急,大清早的,连把觉也不让人睡了。”度尘半嗔半笑,拿眼扫了一回躲在人背后的度远,“小娼.妇见过几件好东西?就巴巴地到师叔跟前卖乖。”
说着,从贴肉的衣里取出那颗蚌珠。
法持左瞧右观,点点头,又不甚满意,叫来度远,“你瞧瞧,是这颗不是?”
度远依言上前,细细观量。
度尘不乐意了,脸子一垮,一件件穿回绫衫,在勒帛里束好了,披好皱了一夜的褙子,榴裙上还晕着微深酒渍,不咸不淡地讥讽,“这都还没焐热呢。师叔若瞧不上眼,还赏了我吧。我没本事,下次教度远给您老一个更宝贝的……”
“不是这颗!”度远叫起来,捏着那珠子,“我昨夜里瞧得真真的,那么大一颗……”
她捻开二指比划。度尘便拍掉她的手,“没本事讨赏,倒有本事眼热!”
两人便争执起来。法持着人拉开二人,先各自安抚了一遍,再道:“亏不亏心,一查便知。你二人都清楚寺规,谁若打诳语,谁便自去领罚。”
说罢,打眼一扫带来的那几个女僧。
几人便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
度尘只抱着臂,冷笑着看她们翻捡。
度远却又凑近法持,在她耳边咕哝絮叨了几句,谁也听不清,但见法持拆出一半人,并度尘也在内,“你的住处离此不远,要查便一并查了,查不出,师叔给你赔罪。”
度尘心里呕得要死,面上还得陪出一丝笑脸,“要搜便搜,我哪敢教师叔赔罪!”
一行人便簇簇拥拥地挤到西院来,又带了隔壁十来个沙弥尼们随着瞧热闹,阵仗大得像过年似的。
有人拉住度尘,问:“你又藏了什么宝贝,犯了咱师叔的忌?”
“我哪敢呀!”度尘白净的脸扬得高高的,横剜了一眼度远,声量又脆又大,“是有人自个贴着摇钱树,摇不下钱来,却会窝里横,想给我个哑巴亏吃呢!”
有人便又道:“定不会在度尘住处。可别忘了,现今她那里还有个柳惜呢,眼热这宝贝的,可未必只有一个……”
几双眼上下扫量度远。度远面皮薄,血气往脑门一冲,口不择言便道:“谁窝里横!谁眼热!我至于眼热自家人的东西么!那柳惜又是什么安分的玩意儿?你们不说她,倒来敲打我!”
几人穿廊过院,已到了檐下,今晨是个和畅的朗日,熹光已渐浓,凉夜尽驱,刚有些微暖,度尘心里懊恼着,嘴上便阴阳怪气的。
“安不安分我不晓得,至少人家没像有些人那般,成日价琢磨别人的东西……”
几人一齐推开门来,望见门内之景:
应怜坐于度尘的镜奁前,正用她的胭脂抹着脸,先头一层妆粉已是匀淡地扫了,愈发粉雕玉琢;眉也描画了一线远山,细细地像要勾出人心底的情意。
镜奁边的银面脂罐开着、画眉的香墨散着、扑粉的香绵随手搁着;若不是度尘不蓄发,想必连头油、簪钗她也一并替她用了。
想是未料这群人不告而入,应怜尴尬至极,拿手抹了抹刚做好的同心髻,髻上并无簪环,仍只一根带来的折股钗拧着。
她臊眉耷眼地叫了声“师叔、师兄”,离了雕花凳,站到一边去了。
度远噗嗤一声笑出来,“适才谁说的,她不琢磨你的东西!”
有邻院的沙弥尼推了应怜一把,她也没抬头,只是一把扶住了髻,生怕只一根折股钗,拢不好一头又浓又黑的发。
度尘恼了起来,脸涨得通红,嚷道:“搜吧!都搜!我就瞧着,瞧你们能搜出个子丑寅卯来!”
说着上前一步,把应怜挤到了身后。
接客的雅院处,搜屋的女僧一会儿到了,只报与法持说什么都没找着,便得了令,在这处又开始翻箱倒柜起来。
度尘的镜奁、箱奁、柜顶、床下,各处都搜了个遍,那两件华贵的衣衫被翻找出来,供人饱了个眼福。寺绫做的霞衫罗裙一件件堆在床上,似乱糟糟的丹青勾染。
末了一无所获,度尘也不看应怜,冷笑道:“怎么,我通共就两件好衫子,不如师叔一并拿去,下次贵人再来,我索性赤条条去迎他,左右入了夜也是要脱的……”
惹得众人吭哧直笑。
法持也有些抹不开脸,忽又想起什么,吩咐几人,“柳惜的箱奁也一并找找。”
应怜一急,“那我是我的东西!”
斜刺里横来法持的一双冷眼,仿佛嘲笑她的不识时务。应怜忍气吞声,掐着手心低头站了。
度尘的心也紧了起来,想往她那处瞥,又怕被人瞧出来。
她强笑道:“师叔,这呆鹅平日里最怕我,她必不敢的。就那么颗珠子,灯下影里,度远瞧不真切,才错辨了大小!”
话音刚落,忽听翻箱的人叫道:“找着了——”
度尘一口气没落下来,好悬没昏过去,激得泪差点没出来。
折腾了半夜,才得的这么个宝贝,真就还没焐热……
那身强力壮的女僧捧着颗珠子,莹闪闪、亮润润,举至法持跟前。
“师叔,我没骗您吧,我说什么来着……”度远长出一口气,脸色都红润了三分。
几双眼睛齐齐盯过来,那珠子就躺在人手心里,瞧得分明。度远一下卡了壳。
“这也是宝贝?”一个沙弥尼不屑,“还没豆子大,这样的,我那里有一斛!”
再看应怜,脸红得将将要烧起来,衬着那粉和胭脂,真腮映霞彩,如芙蓉承露,教人一时移不开眼去。
度尘三魂七魄一霎时又归了位,好半晌回转心神,不走心地骂开了,“教你偷我的东西——”
说罢半真半假地夺回了珠子。
闹了一通,法持被闹了个没脸,最后也没搜出像样的物事来,只得狠狠剜了眼面色发白的度远,又向度尘赔了几句不是,带着人呼啦啦走了。
这一场,犹如蝗虫过
15.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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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亏度尘寺绫的料子多,她两个来来回回地系,足足络了条并三股的索子,又极力用手拔了拔,果如向前所说,那料子再韧不过,尽可承重。
度尘把碎锦层霞似的索子一股脑塞回箱奁里,应怜便又开始踅摸自己的家伙什,找来找去,不过两套换洗衣物,也就那小银疙瘩最贵重,便珍而重之地塞进小包袱里了。
度尘据此好几年,倒是攒了些家底,零零碎碎地不少;应怜便又来与她收拾,一会儿却被度尘嫌里嫌气地赶走,“你这团七团八的,衣裳都乱了,你替我把门去!”
应怜只得放下刚团了一半的一件褙子,拖了个凳子守在门外。
晌午将将过半,日头正烈着,晒得人影子都无处遁藏。但檐下清幽,风拂衣动,她自觉并不怎么热,百无聊赖地四处望着,又捏捏脸、看看手臂,不知这些日填鸭似的吃法,是否真的多出了半两肉。
偶有人踏进院,她便紧张,绷着个笑脸,假情假意地叫一声,“师兄,进来坐坐!”
那沙弥尼便被她唬回去了。
度尘隔着窗,小声与她叨叨,“你说话便说话,抖个什么!打摆子似的……”
“我……”应怜咽下一口唾沫,声音又轻又颤,“我怕他们闯进来,你快些!”
话音甫一落,打外头又来了个人。
应怜只道又是个串门的,冷不防一个颤声,“师兄、进来……”
来的却是法持,后头跟着捧物事的沙弥尼。
上午刚见过一回,闹得彼此都不好看,应怜心中便咯噔一跳,一个激灵迎上去,“师叔,您怎么来了?”
声儿又大又脆,将两人都愣了愣,法持皱眉,“你素日的雅静呢?还有,坐廊下是为何?”
里头没动静,想来度尘已听了响儿。应怜讪讪应了声,“吃得撑了,出来晃两趟呢。”
她打眼又瞥了回跟着来的那沙弥尼,目光落在那叠衣物上。
——除了衣裳,还有应时的花冠,那上头用纱绢、通草作了一年景的姹紫嫣红,另有花钿钗、金球簪、鎏金银梳背,皆玲珑华翠,使人欲把玩细观。
应怜脑中嗡地一声,似被一锤砸在脑颅,颤颤地竟想后退。
门忽两边一分,度尘迎了出来,眼光一扫,便在人与物上挑了个弯,笑道:“上午不过是玩笑,哪真要师叔来赔罪呢?您瞧……”
“不是给你的,”法持不苟言笑,截住她话头,使个眼色,让小尼把头面捧进屋,道,“今夜有贵客至,言明要个新鲜窈窕的。柳惜,你去。”
应怜的脸倏尔白了下去。
度尘道:“您瞧她那呆瓜样儿!怎堪贵人驱使呢?师叔,您忒心急了点!”
法持却摆摆手,示意无转圜余地,看向应怜,“好生妆扮一番,入了贵人青眼,难道还会少了你的好处?”
她不多说,回身便走。
后头沙弥尼跟出来,到得应怜身边,略顿了顿,附耳说了一句,微笑着跟随离了去。
直到度尘将她扯回屋了,应怜才如惊了一场噩梦,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看什么、听什么、想什么都如嚼蜡,连度尘的模样落在眼里,都失了光彩。
度尘放她枯坐了一晌,任她自想着心事,直待日头快要西斜,晓得再不能拖,终执了应怜的手,一握才发觉,那双手冰凉潮湿,竟仿佛绝了生气。
她将她拉到妆镜前按坐,自己立于她身后,拔下细细的折股钗,打散了她的发髻。
珠子是早就取出来了,这一头青丝如瀑,度尘自忖,先前自己有头发时,也未必生得这般好。
瞧她仍细骨伶仃这样儿,原来进补却都补到头发上去了。
“度行与你说了什么?”她为她打理散发,问。
久久,应怜一动,回了三分生气进这肉体凡胎,乌沉沉的眼儿看向镜中,有些模糊,是她自己的眼中的潮意。度尘的脸在渐渐昏黄的天光里,有三分担忧、三分怜悯。
这些担忧与怜悯便又化作了她的精气神,催她强支应起来。
应怜道:“她说,只要我伺候得贵人舒泰,便放还我的身契。”
“放还……”度尘冷笑着咀嚼这两个字,“她骗你的。当初,她们也如此对我说,只要我伺候得好,便将我送回家去。”
“我明白。”镜中人的模样越来越模糊,应怜心头翻涌着不知是怒是惧,“我明白,我从不指望她们能还我身契。只是、只是为何是今日……怎么就是今日……”
桃木梳一梳到底,度尘的目光随之沉向发梢。应怜两行泪滚滚而下,憎恶地看着不成器的自己,抬手抹去眼泪。
好恨啊,为何只在今日。
明明今夜就要出逃,哪怕再晚一日、半日……
她脑中浮现起那晚在暗室里,孔隙间挤来的脏乱的光,与残恶的香;浮现起李大官人被肥腻的肉挤没了的双眼,一阵阵地恶心。
真要使她委身于人,倒不如去死。
倒不如去死。
长发忽被一双手拢起,一条刺目的红缯紧束,映在她惧恨的眉目间,度尘一时没继续,沉默片刻,却翻出早已收拾好的包袱,取出里头层层裹藏的一样物事。
她拿来与应怜。
本作一根金簪,递到应怜手中,她便觉出份量不对。更轻,想是铜或铁的,包了一层金漆而已。
但这簪子比法持送来的簪钗都长,足够挑在一年景花冠的最显眼处。
“这是什么?”应怜觉着讽刺,“与我添妆?”
度尘从身后执了她的手,让她去碰簪身最尖细的末梢,“铁簪,虽不如金簪华贵,但比金簪更硬。”
天光仿佛更暗了一层,一晃眼间,却仍是夕时之景,整间屋子笼在温柔的斜阳里,每一粒浮尘流动,似乎都有应得的归宿。
度尘的话一字一句,恍如平常,包裹在淡淡的神色里,“这是我初至此地,央一位恩客买来的铁簪。本想着挨不过去时,便用它了断,但到底挨过来了。”
她又为她盘了髻,将浓密的乌发戴在花冠里,细钗银梳都妆点了,最后掰出应怜紧攥的铁簪,果然插在冠上最显眼处,一伸手便能拔下。
“我将它赠你。你若想死,便拿它扎破了喉咙,一了百了。”度尘搓来温热的手巾,擦了她脸颊的泪,“你若
16.第 16 章
再拐过一间院,眼前便陡然堂皇了起来。灯烛华光蓦地挤入眼帘,忙而不乱的脚步声与错杂的笑语泠泠随风扑来。借着光,宗契终于瞧清,这是一处四面雅致清幽的院落。
石桌石凳置在一棵经年的老桂树下,桂枝半掩半映,满树纷繁盈香。正房与耳房连廊相接,廊下错落植着花草;水缸厚重,于花草之间陈放多年,其上支出几片莲叶绰绰,凝露聚满堂上华彩。
正屋是一座二层小楼,门洞大敞,有沙弥尼端捧着瓜果酒食,进进出出,笑语相随,见了两人,俱来行礼,规规矩矩地又退出去。
至此,宗契心中觉着不妥,只没往深处想,又兼赵芳庭一意相催,便离了昏黑处,坐定在堂上。
堂间布置处处有佛经、观音小像、蒲团、木鱼等,彰显的佛意却都败在一桌鱼肉酒菜里。宗契将随身带来的镔铁棍搁在一边,刚要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却听赵芳庭向那陪客的女僧问:“人呢?还没来?”
“就来、就来!大官人莫急。”女僧赔笑,意态阿谀,将残剩无几的佛意又败了一层,“她初来乍到,羞涩得紧呢,上妆慢,大官人不若送几样物事去,催催妆?”
赵芳庭大笑,随手从珍宝里取出一两件,送过去,“好,催妆!今日只当我为我兄弟娶新妇了!”
宗契脑中哐当一响,终于坐不住,腾地站了起来,面色微变,“这是何意?我一个出家人,怎好如此取笑!”
说着拂手将伺候人拨到一边,掷下不合时宜的满堂华彩,长腿阔步便往外走。
赵芳庭伸手欲捉,却只摸到一片衣袖,打哈哈赔罪,“怪哥哥嘴欠!原想着你离了旧人,不免寂寞,故才带你来消遣消遣,你若不喜,我不说便是了!”
他体格轻敏,三两步一绕,便至门口追上宗契,按了他的手臂便往回带。恰此一明一暗、一里一外的功夫,忽闻环佩叮当、脚步堆簇,花灯错落间,廊上簇拥着一个云霞绰约的丽影,袅袅纤纤地走了来。
余人皆是僧衣打扮,或灰或褐,中有几个黛眉铅粉的,白净秀气;只当中那花冠巧妆之人,乌云堆翠、裙裾翩跹,层层纱绫系一袭腰肢袅娜,步态如分云踏水,闻听堂上争执,将将抬起脸来,照映进一室璀璨中,便似瑶台生玉露、琼林遗仙姝,最夺人不过那双承云带雾的眼眸,恍如初见,浅蹙浓愁。
宗契愕然顿住,那女子也呆了半晌,花萼般的脸上霎时褪尽血色,连脂粉匀出的三分红也遮不住。
应怜浑身如沃冰雪,一瞬时冷透心脾,只觉莫大讽刺。
也不是未曾疑过那家药铺子,那周娘子巧舌如簧,多番与她提及莲台寺如何如何好,这才蒙了她的心智,一步步堕入魔窟。而宗契,她总觉着,他应当全然置身事外,不知晓内中龌龊。
一则莲台寺是她先与他提的;二则他若真有歹心,何必前前后后在她身上耗费银钱无计?
赵芳庭还勾搭着宗契手臂,见此也吃了一惊,一拊掌,却笑了起来,“这真是‘情缘深处天注定’,兄弟,你的旧人来了!”
那张脸笑得得意殷勤,眉眼分外可憎。应怜恍然认出他来,浑身冰冷,颤颤地后退一步,盯着宗契的眼里流不出泪,却似要喷出火来。
“没想到、没想到……”她眼光扫过赵芳庭,咬着牙,死死扣住宗契,“亏我一直当你是个好人!”
一堂花烛随着人影纷窜,烛影高低不定,衬得人人脸上窝着一团火,张牙舞爪似的。宗契心头正乱,不由分说,一把钳住应怜,“跟我走!”
另一只臂膀却被拽了一把。
赵芳庭仍笑着,不过那笑里已带了三分凉,“兄弟,可别乱了规矩。”
宗契心里攒着气,一抖手将他像虱子一样弹开。赵芳庭见他擒着应怜要走,又来拦他,身形如影,抄至身前。
变故只在瞬息间,围拥的那几个沙弥尼几声尖叫,满天星似的乱散。应怜冷不防被一拖,仓皇险些跌倒,忽听后头来人大喝,“截住他!”
也不知说的是谁。但那声音耳熟,正是法持。
法持提着盏素灯笼,本想来照应一二,顺道瞧瞧应怜今日可遂人心意,却不料刚进院,借着院落灯火,一眼瞧见那塔一般高大的身影,半张脸落在明处,已然怒意磅礴。
她自然记得此人,心中便是一突,情知不妙,“怎么是他!”
急急吩咐叫人,自己横汹汹地便过了来。
这头有赵芳庭相拦,见宗契挟了应怜就往外闯,两个翻了脸,指着便骂:“我有心带你得份富贵,你便如此恩将仇报,为个娼.妇坏了你我兄弟的情分!”
那两个字格外刺耳,宗契心头火起,“我是你爷爷!”
说着把应怜往后一带,躲开赵芳庭的勾拳,伸腿便扫了开去。
两人拳脚架在一处,拳拳过风。应怜惊慌失色,忽又被一抓,却是度尘,猫着身子扯着她往后撤。
不过两句话功夫,院外呼啦啦涌上了一群,皆是粗横强壮的女僧,各执棍棒兵刃,甚而有手拿刀枪的,闯了进来,瞅定宗契,便来擒他。
度尘头也不回地拉着应怜躲入幽深处,声音又低又急,“那些个师叔俱是通拳脚的。刀枪无眼,咱们快走!”
咋咋呼呼,院子里已闹成一团。应怜珠翠花冠晃颤了一霎,便如滴水入海消失不见。宗契一眼没望到,却来不及去追,近身有个赵芳庭缠着,更兼几支棍棒已着了肩背。好在他惯来习的是外家硬功,并不怎么吃痛,只是被前三后四地绊着,索性将一人旋身一拧,踩着后背一个鹞子翻身,跃至圈外,到得堂上抄了自己的镔铁棍,回身便迎上了围堵在室的女僧们。
赵芳庭呼呼带喘,夹在众人中,到底不想给自己找个强敌,只劝道:“你将家伙放下,我仍认你做个兄弟,妓乐你不要便不要了,咱俩换了银子,即刻便走,如何?”
“他走不脱了。”
法持分开人群,面目阴沉,不知是说与宗契听,还是责怪赵芳庭不义气,“他与那柳惜是一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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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放他走,还不知往后要生出什么事来。赵大官人,你怎认了这么个混拙闷愣的兄弟?”
赵芳庭理亏,说不出话来;法持一招手,呼左右上前,“擒了他!”
·
灯火明晃的那院响动陡然大了起来,远隔三四道院墙还能闻见。此处幽黑的墙角里,却只有秋虫断续的鸣叫,一待零乱匆忙的脚步传来,便歇了声。
应怜听那头的动静便格外明显,心头乱得没个条理,喘声与心跳声几乎盖过了她的思绪,若不是被度尘拉着,两只脚也早已软得走不动一步。
廊下时而有人循声而来,撞见她们。应怜慌促地说不出话,度尘却稳当许多,指着雅院催人前去,“那两位贵人自家闹起来了,师叔们拿着家伙去支应,阵仗可大哩!法持师叔教我们先回房躲着!”
说着急急带着应怜,果真向西院的路去。
其余人不疑有他,应怜却忽地心一颤,拽紧了度尘,“他们正乱着,我们何不如……”
“傻子,细软和索子都还没拿呢!”度尘带着她加快步子。
两人皆来了精神,一路躲着黑偷回院儿里,晓得左右隔壁都有未陪客的沙弥尼睡着,愈发不敢有大动静,把衣上叮当作响的绦环扯了,做贼似的轧开一条门缝,各自拿了要紧的家当,栓牢在身上。
应怜索性不要那几件僧衣,只将小银疙瘩揣进怀里,一时想那身契,一时又岔到宗契身上,不知他是否已被擒住。
事急从权,一切都无暇细思,是非真假容此刻怎么也闹不清楚了。
度尘的细软比她多。应怜便帮她背了一袋,好在衣物轻薄,并不沉重。她又提醒度尘,“别忘了那颗珠子。”
“忘不了,早缝珠衫上了。”度尘把索子胡乱绕在腰间。
两人又摸黑顺墙根溜出去。好在今夜月色不明,没个影子落在地上,这一回度尘带着她,专捡犄角旮旯里钻,远着灯火幢幢的几间院子,竟到了曾来过的后殿处。
殿后头的门落着锁,锁头比她二人的拳头还大。应怜走投无路,却见度尘左右望望,寻了棵靠墙的树,将七彩云霞般的寺绫络成的索子从腰间解下,紧紧地系在树干根底处。
那树生着簇簇红艳的果子,恍如夜间点点未熄的星火,原来便是她曾摘过的山萸树。
应怜道:“这树不高,也不挨着墙,可怎么上?”
“你会翻墙么?”度尘问。
她摇头。
“那就得委屈你了,我踩着你的肩翻过去。”度尘仍把索子一头拴在腰上,打了个结,道,“待我过了墙,在那头拽着索子,你顺着再攀上来。”
她说完,却见应怜张着嘴,满脸惊恐的窝囊样子,便气了起来,“你总不至于只敢戴串山萸果,哭啼啼地想家,连墙也不敢翻吧!”
自从来了这莲台寺,硬着头皮强做的事也不止一件两件了。应怜望着将将二人高的厚墙,喉头发僵,手脚发硬,点头,十分言不由衷,“我、我可以学。”
17.第 17 章
她可以学。应怜咬着牙想。
毕竟她如今前途未卜,沉甸甸的命一气压上来,几乎将她压垮。
——就像两肩头踩着的度尘一般。
度尘手攀墙头,不敢大声,急得要命,“你别晃!稳当点!”
应怜鼓着腮帮子说不出话来,怕一口气泄了,两人都栽个底朝天。
好容易稳住了,顶着度尘扣着瓦翻上去,她倚着墙,一边喘一边仰头望。
度尘身子灵巧,捉着索子一点一点蹭下去,末了还招呼她,“快些上来,恐拖长了被人发觉!”
她应了一声,擦擦手心的汗,由度尘在那头绷着索子,自己攀上去,试图蹬上墙头。
索子韧滑,好在寺绫头尾间有烙死的疙瘩,可供抓稳。饶是如此,也爬得应怜满头大汗。她上一尺、滑三寸,试了好几次,差点哭出来,硬是咬了牙,不敢放松,继续向上爬。
度尘在对面很是焦急,一气儿催她,又道:“你当心,墙头生了刺草,别被扎了。”
应怜仍在吭哧吭哧喘着气上墙。
若换成从前,打死她也万不敢做这样上树爬墙的皮猴行径,只是今日被逼到这份上,容止意态也都抛诸脑后,不管不顾了。
她发了狠,攥着那索子,拼了命往上爬,好容易一只手够上墙头,已累去了半条命。
半伏在墙头,应怜颤颤地往外看。视野广阔,却瞧不清一二,只是一脉黑黢黢的影廓,连下山的路在哪一方都辨不出。
再起身,头皮一疼,却是花冠子被刺草勾住,脱不出来。
她就这么歪歪着脑袋,火急火燎地拿手去摘,眼见度尘在下头仍拽着索子,急得指手画脚,“左一点、向下、向下、再提上去一些……”
应怜扯得头皮发麻,手上被划了好几道口子,心一急,索性拔了冠上铁簪,尖头猛地一挑,瞬觉头皮一松。
花冠咕噜噜顺墙滚回院内,无声无息掉在草丛里,是再也够不着了。
所幸椎髻未散,她落得轻松,再不管花冠,一点点蹭下青黑的院墙。这一回有度尘在下头托着,利索了许多,一会儿,灰头土脸地下了来。
度尘没教她歇息,拽着她便朝一处疾行。
“角门向来关着,人只里头守门,咱们手脚放轻些,下了山,路就好走了。”她悄声道。
应怜认不得东西南北,只依言跟着向前,拂开乱生的丛草,脚踝被草叶扎得发痒,也不敢去挠,生怕踏错一步就滚落山下去。
好容易摸出一条林中错杂的路来,离了角门院墙,下行几步,回头再往,幽深掩映里,莲台寺宝殿高檐已在浓密的树冠后,犹如个黑面獠牙的恶鬼。
“这不是那日我上山的路。”她道,黑暗中声音微微发喘,“这路怎么这样难走?”
许是离寺愈远,度尘松了气,说话也不那么紧绷了,“这本就是那些浮浪客踩出来的道。从这条路上来的,没一个是干净的。”
应怜便蓦地想起宗契,猜度他是否正是从这条路上山,心里头密密杂杂的,仿佛墙头刺草一蓬蓬扎进了心窍,有些难受。
“我不知今日来的竟是他。”她小心翼翼摸索前路,喃喃道,“他身边那人,我在青玉阁见过。他们怎么厮混在一处?他是个出家人,他……”
迎她的是度尘一声嗤笑,“出家人怎么了?莲台寺接客的是出家人,往来的也不乏出家人呢。”
应怜默不作声了。
她又忆起秾李的那句话——到底不可轻易信人。
她信了宗契师父,而他却当头给了她一棒。
度尘在前,时而牵她过难行的砂石碎泥路。她的手温热,应怜忽而想到,度尘这人,究竟可信几分呢?
她颇有种“一度著蛇咬,怕见断井索”的惶惑之感。
下山不必多久,树影依稀,地势忽平坦起来,遥见远空幽邃,群山虚影,她忽想起一事,“你家在哪儿?离此远么?”
“不远,绕过城,往西五十里便是。”度尘道。
应怜脚底一软,“五、五十里?”
度尘眼儿亮晶晶的,回头一瞥,“你怕什么?瞧!”
她一指左近。应怜打眼一瞧,正见一处低矮屋篷,里头影黢黢地露出半只摇晃的马脑袋,却原来是间马厩。
“今日寺里只有赵大官人两个,想必是他们的马。”度尘喜道,“巧了,我们正可骑了去,五十里不多时便到。”
只是近前了才瞧出,只有一匹,通身枣红,在深暗的夜色里近乎漆黑,目准如炬、四蹄粗壮,被牵出来时有些不耐,刨蹄打鼻,喷了度尘一脸。
“你会骑马不?”度尘将马牵来。
应怜脚软得像泥,摇摇头,又点点头,“会、一点儿……不是很会。”
那马低头来嚼她的衣襟,惊得她兔子一样横跳了开。
度尘有些烦恼,拍拍马背,“我也不大会。算了,你前我后,咱们慢行些好了。”
说着,先托她上了马,自己再跨上后头,紧攥了辔子,令其小跑开了。
·
堂上乌七八糟地斗成了一窝蜂。
赵芳庭是属鳝鱼的,连人带宝早溜得没影儿,实不仗义地丢了宗契一人,在姑子堆里支应。
十几二十个拿枪拿棒的女僧,学了几天拳脚,天罗地网似的绊他。宗契被敲打得心头火起,一棍压住几人,将之撂倒在地,一眼望见院外黑沉无光,心想着去寻应怜,却怎么也脱不开身。
法持惧他镔铁禅棍,只在人众后遥遥指挥。宗契后撤一步,搁着倾圮的半张桌,立棍杵地,恼了起来,“我无心伤人,你们再要咄咄相逼,休怪我棍下无情!”
话音还未坠地,好悬又被刀尖划过面颊。
“既是两脚的牲畜,”宗契怒意上涌,一横棍,挑起一张破雕花凳,旋风似的砸开一片场子,“那便按牲畜的法子来治!”
他不开杀戒,却专敲脚踝,一个两个,棍扫处呼声震天。
一片棍棒刀枪雨林之中,宗契流星似的划开,身形轻捷,教人眼花缭乱。寺中人一个个只觉腿脚震痛,筋麻骨裂,刈草般伏倒了一大片,兵器叮铃哐啷砸落在地。
最后一个,宗契一棍敲中腿上麻筋,踩着脊背一个鹰隼俯击便跃起坠下,径直跳出圈外,迎着面容惊骇的法持,一掌便扼住了她的脖颈。
“她在哪儿!”他每说一字,手下便紧一分。
法持被扼得直翻白眼,到底无人相救,在一片起伏呼号声中,颤巍巍指了个方向。
宗契拖着法持,像拖着根半朽的腐木,一路穿廊过院,起先后头还跟着几个心惊胆裂的,渐渐便无人跟随,正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处境。
本是要去西院,只走到一半,他忽然顿住。
左右两廊在此处相接,通向严门大锁的后殿。一带院墙高厚,却于深处落着一棵山萸树,满树簇红,根上系着根五色斑斓的索子,显是衣衫纠结而成,直牵到墙外。丛草之中,映着廊下黯淡花灯,一物依稀流光烁烁。
是支堆簇了各色绢花珍珠的花冠。
宗契心中一动。
法持被拖行一路,几乎老眼昏花,扭着脖子,嘴里“嗬嗬”作响。宗契见她惧怖异常,索性给个痛快,一手刀劈在后脖颈,扔了昏死之人,紧向那山萸树而去。
他捡起花冠,细细辨认,忆起方才那惊鸿一瞥,心中便有了计较。
·
这畜生不怎么听话,一路跑跑停停,还不住打响鼻。
应怜不敢抬手闻衣袖,更不敢勒缰辔,生怕它狂性大发,“咱们这衣上怕是香熏太浓了!”
度尘应付得也辛苦,握缰绳的手都发酸了。她自小不会马,还是近几年跟着恩客,马上溜达过几回,半生不熟的手艺,更别提还带着个人。
那马也不知怎么的,总也不听她使唤。她教往西,它却往南,一忽儿往东,末了围着山跑,还与她尥蹶子,好险把两人掀下马去。
就这么歪歪晃晃了半圈,却觉应怜紧张起来:“你瞧,前头是不是有个人!”
果然,一箭之地,觑不清真切,有个物事也晃悠悠地绕着山转。
分明没教跑,那马却来了性子,撒蹄便往前头追去了。
应怜吓得花容失色,死死地勒缰绳,连着度尘也一头儿拽,皆拽不住,由着它受惊似的狂奔,一抬眼,终于瞧清,那竟是一人一马,马是黑鬃马,人是黑心人。
——花太岁赵芳庭。
赵芳庭溜溜达达地信步由缰,骑在马上张望山上动静。一袋子宝货没过出手,他仍是个坐拥宝山的穷光蛋,想着风波闹定了,再去一趟。
不想打黑里冲出来二人一马,铆定了他便往前来。
他唬了一跳,定睛细看,骂了一句,却笑起来:“牝马靠槽,你两个女娇娘怎制得了?怎么,骑了我的马,想逃?”
完了。两人同时心一凉。
冤家碰头,赵芳庭还没动手,她两个就要先摔下马去。
应怜幼时摔过一次马,犹心有余悸,这一回赶鸭子上架,恨不得搂了马脖子发抖。那马却亲亲热热地挨上赵芳庭的,又蹭又爬。
度尘也急白了脸,心一横,脚下猛踢,“走!快走!”
不料想马吃了疼,聿聿长叫一声,竟前蹄立起,脖头一梗,发起凶性来。
也恰此时挡开赵芳庭欲捉来的手,两方同受了惊,黑马驮着他窜逃几步;度尘夹紧马腹,倾着身好容易稳住身子。
只苦了应怜,惊叫一声,一个没坐稳,呼啦啦从马背上滚了下来,一双手扒拉乱抓,拽了缰绳,迫那马头一歪,回身便咬。
电光火石之迅,她没被赵芳庭抓着,衣缘绦子却被马齿咬着,呲啦从上撕到下。
狼狈地扑到在地,应怜啃了一嘴地草,手心里也火辣辣地疼,万幸一拽一咬卸了七八成力,没伤了去。
人叫马嘶,在清寂的长夜里分外突兀。赵芳庭抓了个空,跃下马来,二度再来擒。度尘情急之下,抄起马鞭抽他头脸,怒骂:“干你何事!为何不放我们一条生路!”
“我只捉她抵债,你自去便是!”赵芳庭一把接住鞭梢,夺了来,扔在一边。
应怜浑身冰凉,心头鼓噪,堕马这一震,摔得她耳里嗡嗡直响。
什么叫捉她抵债?抵谁的债,莲台寺?
她手肘打晃,强撑着爬起来,慌促无路只晓得离了度尘往前跑。身后刮定风声,没跑出几步,赵芳庭长手如钩,便触及她肩头。
陡然此时,夜中不知何处,吼来一声,“赵芳庭——”
倏地啸声破空,刺来一物,迫赵芳庭往后一仰,耳根子堪堪擦过一道冰冷,眼前一花,一根禅棍不歪不斜,正钉入身前一寸的地里,棍头还弹了两弹,正拍中他脑门。
应怜被赵芳庭情急中一推,猛地前扑,情知不妙,只及护住头脸,预备再啃一嘴尘泥败草,忽的眼前一昏,却搭上一双温热的肩臂,那人伸手一护,将她密密环住,稳住她身子。
却只一刹那,那双扶定在肩胛的手被烫着似的,激灵弹开。
应怜脑子里还懵着,身遭已空了,那条高大身影侧旁一抄,提溜个活蹦乱跳的物事便给了一拳。
竟是宗契。
赵芳庭一声嚎,浓夜里凄楚得很,“兄弟,你听我解释!”
他料定宗契与他一般,脱了空逃出来,闻听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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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这才赶到,没听着几句,便想着拿话稳他一稳,到底还要寻个空走脱,否则难保另半边脸也吃一记老拳。
“泼贼!你倒是说来,捉她作甚?”宗契横眉怒目,拳攥得铁硬。
此夜里无星无月,说来也怪,应怜骤然瞧来,却见他眉目疏朗分明,连眼底凝聚的清光都映得清楚,立于几人当中,如头顶着天、脚踏着地,将巍巍山峦都一并撑了起来。
一阵夜风吹来,肩背发寒,她一个哆嗦,却见度尘偷摸了那黑马的缰绳,攒着劲往上爬,还回身向她打眼色,无声催促:过来!
“我原不知兄弟你如此爱重她,今日见了,便想着把她拿来与你……”赵芳庭摸着被打肿了的半边脸,哭丧着讨饶,忽手一指:“她们又要逃!”
宗契一惊,猛一回头,果真,那两个女娘趁着乱将将上马。
“你跑什么!”瞧她鬓髻散乱,身后还挂拉着一大片破衫,宗契情急,三两步夺了黑马缰绳,“我又不吃了你!”
这头一回身,那头赵芳庭瞅准空子,出溜一个滑步远了三尺,使开看家的轻功本事,撒开两脚便逃远了。
——临走时还手一捞,将那一大袋宝货扛了去。
人已经溜了,宗契追也追不上,况手里还扯着马缰绳,恐一个撒手,这头又没影儿了,正欲说话,便听应怜颤颤地开口:“我、我跟你去便是,你放她走。”
她人在马上,定定地下瞧,眸子里云雾般结着浅浅的薄泪,脸色发白,看起来十分心灰意冷的模样;口脂、胭脂都花了,腮上还添了几道深褐草汁泥巴,宗契明了她的意思,又恼又好笑。
应怜见他不说话,笨手拙脚地便爬下马,又被度尘死死扯着,两个看起来像生离死别,倒显得宗契多十恶不赦似的。
“她一个沙弥尼,夤夜出逃,能逃去哪儿?”宗契无奈,拔了镔铁棍,又牵了那不情不愿的枣红马,沉铁似的压上去,“久了怕有追兵跟上,有话后头说,先走!”
畜生欺软怕硬,方才对着应怜又尥蹶子又撒嘴,这会子只敢拿蹄子在地上刨几下,拧巴着也服帖了。
度尘与应怜面面相觑,半晌,犹疑地点点头,“往西五十里是我家,咱们快去。”
说着,忽想起一事,解开身背的包袱,抓出一件,一股脑给应怜披了。
“你后背都挂开了!”度尘与她咬耳朵。
应怜一愣,眼见珠光宝气,却是那珠衫,所幸夜里瞧不真切,权且穿着,过后再还。
她低头系好纽襻带子,侧头一瞥,却见宗契直直盯向前,便也往前看了一眼。
空空荡荡,夜色深浓,也不知他在看什么。
“走吧。”她道。
黑马膘壮,早已骟了的,性情稳重许多,任驮着两人,教小跑便小跑。应怜松了口气,趁空搓了搓手,仍火辣辣的。
宗契跟在后头。
那珠衫穿在她身上有些不伦不类,襟缘下摆被大小不一的珍珠坠得松散,腰处却被系带掐出一抹窈窕,遮掩了后背衣衫破处所露的大片肌肤。
方才她猛一下扑来,他不及反应,正搂在那片柔暖的白瓷上,触感分明,到此时犹留在掌心。
耳根有些薄热,他暗骂了自己一声,目光挪开,专心跑马,手里缰绳握得更紧,又蹭了那粗裹的麻绳几下,撇开方才异样温软。
·
身处黑夜时,总觉长夜无尽;直待天光熹微,树影、屋舍、远山轮廓愈发清晰,应怜间隙回首,早已望不见来路,才觉出一夜不过如此短暂,如露水泡影。
她收回目光,却见了度尘怔怔远望,似悲似喜,压着心事一般。
荒野四际,偶有几方阡陌良田,度尘偶尔会指与她看,“那是王三叔家的田,他家人口最兴旺;那是宋婆家的,后被里正弄去了,因她年老寡居……那一带,原是我家的,因离屋舍远,田也不肥,便最先卖了的……”
絮絮叨叨,便离家愈近。还没望见行人,她忽勒住马,从随身行囊里翻出一顶席帽,仔细地扣上,遮了剃发的女僧模样。
果如前言,五十里踏在马蹄下,不过从夜至明而已。待得晓天鱼肚泛白,屋瓦间还未见炊烟,几人捡了僻静村径,终在一处低矮老旧的篱笆院墙前歇马。
应怜环望四周,但见木篱破旧,院门半开;空落落的小院,泥路不整;前中堂屋一间,窗纸已破了,呼啦啦晨风一起,贯进贯出,吹得哨响。
这样的地方,纵野贼来了,也得两手空空,骂声“晦气”。
度尘却望了一望,掀开院门,径去拍堂屋的门,步子急了,席帽帘缘翻飞,露出她隐约似乎哭过的面庞来。
应怜牵了马,却没进屋,只在院口徘徊;后头枣红马又蹭来,带了宗契与她立在一处。
山野风凉,却吹不散他窄短僧衣下汩汩散发的热意。四面八方的清冽之中,他瞧着她静默而立的寂寂侧影,徒然生出一股子焦躁。
“我并不知那寺有古怪。”半晌,他憋出一句。
应怜将两三分散乱的鬓发绕至耳后,不言不语地端详他,不知为何,往常见他如同一截子高塔,或庄肃或怒目,岿然松枫似的,现下彼此相对,却总觉他多生了几分粗拙的柔和。
像捧着颗琉璃珠子的熊,干瞪眼着急,又不敢乱动分毫,生怕一不慎便打碎了琉璃。
一夜行路,她心内早捋顺了七八成,只还尚存几分疑虑,便问:“那你为何夜间来此,还与那油头粉面的人一道?”
“你说赵芳庭?”宗契顿了顿,索性将事情原委三言两语与她说了一遍,只是略去了想为她计赚些私藏的原委一节。
这做了一半虎头蛇尾的事,讲出来挺丢脸的。
18.第 18 章
一番说完,应怜还不及想,前头却将门开了。
两片门板,吱嘎一声,颤晃晃地,人未见,先挤了肚子出来,原是个身怀六甲的妇人,身子已沉得很了,脸面却憔悴木讷,与度尘相见,两下都吃了一惊。
“客人找……”
度尘掀了席帽,噗通跪地,抱住了她双腿,哀哭,“娘,我回来了!”
那妇人呆呆怔了半晌,忽的大哭起来。
村岚薄雾,风弥四野,应怜望院中之景,不声不响,只眼眸中透了几分伶仃萧瑟来。
宗契看不过,想拿话掷破这一团窒闷,“咱们也过去?”
正说着,里头又出了个人,一般的面黄肌瘦,穿了件糟污得不辨颜色的破布衫子,正拿着手巾抹头脸,黑一道灰一道,手也不干净,却慌得来扶两人,将人拽起来,好歹弄回屋里去了。
那是度尘的爹,瞧这一家子,想必年景过得差。
应怜摇头,“他们一家子团圆,咱们外人去掺和什么。”
客不叨扰,主不相留。果真,那头想是哭花了眼,门一关便教人吃闭门羹了。
“怎的连水都不让人喝一口?”宗契绷着脸,顺了顺那马鬃毛,“人不渴,牲口也得饮呐。”
里头仍隐约传来哭声。没奈何,两人在薄熹的天色里,掉头回马,哒哒地离去了。
前头不远便是出城的至和塘,野渡丛生荒烟蔓草。两人将马拴在河边一棵老垂柳下,趁饮马之际,自个儿也歇了一刻。
本道再会无期,不想才不过一旬,两人便又映山照水,逢在了一处。
一时无话,各自思想各自的心事。
经此一难,应怜是再升不起出家的心思了。她忆起莲台寺的种种,光鲜浮华的琉瓦、龌龊淫睢的壁画、窈窕笑靥的女僧、腌臜逼仄的暗室……皆是披了人面的厉鬼,差点将她余生吞吃殆尽。
好容易从爪牙下逃出来,她终明了了一事。
当初入寺,她是想活着;如今出寺,是因她想像个人一般活着。
活生生的一个人,并不是只长了两只会走的脚、一张会说话的嘴。她还有一双能见五色的眼、能嗅芬芳的鼻、能尝百味的舌。
——以及一颗鲜活的、可思可感的心。
这是天意注定,教她不在佛前,像截会动的木桩子一般耗尽心气,佛陀引她下莲台,定要往这红尘中打一打滚;再难,也得蹚出条路来。
晴日渐朗,她望见远山雾散、碧波红叶,天连着山、山连着水,六合之下,竟天苍地广,无数变化只在一线之间。
恰此时,她心有所感,回向身侧,正见宗契望来的眸光,身如磐石、眼明如水,心有丘壑。
宗契道:“你还……出家不?”
应怜摇头。
宗契一乐,眼眉飒朗,情不自禁便一掌拍在她肩上,“是了,你早就该想通,出家不是避世!”
拍得应怜一个趔趄。
“……”
他尴尬收回手。
应怜揉着肩,望山观水,长舒了胸中郁气,道:“一时间我也想不出有哪里可去。但无论如何,天总不至绝人路。”
宗契看看她,又看看水;看看山,再看看她,总觉这一番相见,她似乎哪里不大一样。果如前人所说,山水毓秀,养了她一点浩然之气?
“真无处投奔,你便随我去代州。我师父在州城里有些薄产,虽不能锦衣玉食供着你,总可保全一世。”他道。
应怜问:“代州,离五台山远么?”
“不远。”他念及来处,道,“各处能照应得到。七八月里,你还可上山消夏;强似南地,一入夏火炉似的。”
她心中微动,彷如饮了一剂清风,不觉微笑,“五台山上,真如此清凉?”
“骗你作甚。”宗契也笑,“你去了便知,消暑的好地界。”
两人谈论了一回。应怜忽又想起,虽已脱樊笼,却不好自在得如踏青一般,也不知那莲台寺是否遣人四下探寻,心思骤然又扯回到度尘身上。
她在吴县是没根没叶的;度尘却不同,莲台寺想必晓得她的根底,况且……
应怜心中一沉,却又宽慰自己,“她不傻,出了这事,必定要携了爹娘走避;她如今有了钱傍身,去哪儿也都便利……”
说着,猛地一顿。
“怎么了?”宗契见她脸色不对。
“珠子。”她喃喃,在衣上乱摸。领抹排珠、镂金帔坠、玛瑙纽襻在晴日下流光熠熠,最后她摸定腰下一点凸起,在宗契不解的眸光里,道:“我得回去一趟,把珠衫还了度尘!”
半夜里走得急,竟忘了这一节。
所幸离出不远,饮毕了马,宗契与她两个并辔,又折回了起先那破败的泥屋土院。
这一回,那老旧的柴扉却紧闭着,从这头便瞧见内里顶门的粗木来。
她立于院外,拍了七八回门,只没人应,纳罕起来,又有些忐忑。
这才几刻,他们便阖家走了么?
正要再拍十七八回,忽得人影一晃,宗契一身褐麻短衫,腰韧腿长,步子利索得像流星,不知何时已翻过低矮篱笆,径来给她开了门。
这么一出动静,里头终于有了响动,有人轧开一条窄窄门缝,探了一张脸出来,那脸色蜡黄,明晃晃写着不耐。
彼此打过一回照面,应怜认得这便是度尘的爹,便道:“阿公宽恕,我二人再叨扰一回,我寻度尘有话说呢。”
不料对面狐疑生冷地打探了她片刻,一语回绝,“闹了通夜,刚折腾睡了。有话过后说,你们自回吧。”
说着要来关门,却被宗契一手抵住,一个骨瘦如柴,一个钢筋铁骨,哪势均力敌得了?任他怎样使劲,宗契那手只铁一样地架着,眉心也拧得几分不满,“好几十里地送便送了,一口水不教喝,上门来又由得你推出去,这是哪里的待客之道?”
应怜怕闹得僵了,情急便伸手,拽了他衣袖一下。
那力道轻微得像落了根鸿毛,却教宗契十分不满顿时消散七八分,再一见她皂白分明的眸瞳急急望来,便彻底没了气性,力道一卸,倒震得门里人往前耸了半步,险些教门板给夹了手。
“我是来还衣裳的,珠衫珍贵,我怎好穿了她的却走?”不待那人叫嚷,应怜道,“只我这里头衣衫是破的,便再借她一件粗衣,阿公容留我到里头换一换。”
也不知那人是要嚷没嚷,还是被珠玉迷了眼,那眼一落在衫子上,便再离不开,却仍像防贼似的,警醒地让出半个身子,“茅舍简陋,不好教女儿与外男共处,这位师父烦请在外头等。”
说是在外头,实则土屋茅顶,槛外便能一眼扫见没遮没拦的正堂;连着正堂的左右内室,连道像样的门也无,不过以秸秆草草扎了两道。
左室低矮昏暗,草榻上隐约有个眠卧的轮廓。
一整夜绷着颗心,莫说她哭得累了,便是应怜,也有几分头昏脑涨,进了屋,却被带到右室,一般的窄□□仄。倒没置床榻,唯有一张油渍麻花的方桌,桌上四五副乌漆嘛黑的木模;连墙倒置三条长凳,端放几对扣碗,夹在倒劈的竹篾子与蚯蚓细的麻绳里头,中间一段熄了的烛芯,俱是沾满了烟灰;角落里堆陈杂物,木条、竹筒、坛罐、麻绳……不一而足。
各处一股子桐油刺鼻的酸臭,夹了烟灰的涩,呛出一片古怪之感,仿佛不似生人地界。
应怜曾听度尘讲过,家中是做制墨的行当,如此看来不假,只是寒碜了些,就这几副墨模,也不知能否养活家小。
度尘爹从外头取来件补丁摞补丁的褙子,麻色老旧、形制颇宽,也不说话,搁在桌上便走。
她松了口气,瞅定那头到屋外候着了,这才换下珠衫,只里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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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褙子半臂,又只能囫囵交叠套上,配向来系的锦绣勒帛,十分不伦不类。
那衣裳断不是度尘的,看身量倒像方才那六甲的妇人。
她忽想起,这一屋三间,哪处也不见度尘的娘。况度尘先前谈起过,她家中排行第二,下头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如今看着,非但不见人影,屋内外空空荡荡,秋千、竹猫儿、黄胖……哪怕连个泥捏的土偶也无,实不像是养了孩儿的人家。
粗率整了整发髻,应怜信步至堂前,见宗契与度尘爹一高一矮,默不吭声屋外而立,有心问一句,又忖这是他自家事,外人不好多嘴多舌,心有所惑,便不自觉往左室窥了一眼。
秸秆的草门遮得住什么?虽榻上瞧不清,近处那小桌上,她瞧得分明,是度尘带来的包袱,将散未散,里头揣着糟糟乱乱的几团,还有一丝半缕的罗裙、领缘半拖在外,好像正匆匆忙忙拾掇到一半,又一股脑塞了进去。
这一眼,捆缚的咒一般,便止住她迈了一半正要向外跨的腿。
当日收拾包袱,她还因不齐整,被度尘嫌弃。度尘爱齐整,便再折腾困累,哪有收拾了一半又塞回去,莫名倒床便睡的道理?
“换了衣裳便走!”屋主人颇恼于她无礼的探视。
宗契也看着她,以眼神询问:怎么了?
不止是他,连着篱笆、马匹,及更远的田陌山峦,都渐渐失了颜色,手脚也跟着冰凉了下去。
度尘的爹过来推她,想将她推搡出门,眼里一点凶性未灭,又十分的惧怖,仿佛他们多留一刻便要带来灾祸似的,“走走走!”
应怜攀着门框不动,扭头死盯住左室,指节攥得发白,在宗契抬手护住她、格开那人的当口,唤道:“度尘!”
无人应答。
“度尘!”她又叫,更大声些,总不信一个大活人,能睡死到黑白不知的地步。
那干巴的汉子却恼了,“再不走,我、我、我要……”
“你要如何?”宗契上前一步,横眉冷对,犹如风雨欲来,“我瞧你有古怪,怕不是里头藏了见不得人的事!”
这一句却点在人腰窝上,那人脸胀得发紫,忽又白下去,哆哆嗦嗦地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见应怜顿足要往里冲,陡然却爆出一鼓横劲儿,死死挡住去路,又抱定宗契的手臂不放,看样子若他敢再往里一步,咬也要将人咬死在跟前。
到如此地步,还有什么不明了。
应怜一脚还没踏出去,却又瞥见一道影儿,孤零零、急匆匆,转过院墙,挺着肚子,汗涔涔的脸面枯败,直了眼往里闯。
“你回来作甚!”度尘爹怒喝。
她娘恍若无闻,眼里涸着灰败的瞳,扒拉开纷争的几人,直愣愣入内。几人一个没拉住,任她像片秋风里打旋儿的枯叶,跌跌撞撞地扑了去。
擦身冲过时,应怜听她嘴里念叨的是:二娘、二娘、二娘。
她大着肚子,身子却干瘦得不比应怜好多少,枯爪似的手一把掀开絮了干扁稻草的葛被,去寻她的二娘。
酸败的桐油味里浓厚,兀地却刺出一声惨叫。
宗契身形最快,已冲过去接住了她瘫软的身子。
应怜不知自己是怎样摇摇颤颤地过去的,只听耳边那个失心疯一样的声音絮叨个没完,“不是教你去娘家借鸡子么?不是教你去娘家借鸡子么……”
那草絮的破被掀着,里头脸朝内躺着度尘,脸色青紫发黑,眼凸于外,惨状可怖。应怜叫也叫不出来,脚一软,跌在地上,回身却见那妇人也瘫着,捂着肚子,浑身抖如筛糠。宗契将她搭起身,内屋里却寻不到个凳墩,唯有那张死了人的土榻。
她起身时,应怜瞧得清楚,滴滴答答、晕开一片在身下,渗进泥里。
再一瞥眼,见她男人跌摸滚爬地到得外头,也不知是嚎是哭,“来人!快来人——”
19.第 19 章
度尘或许不知,她死时,与她一母同胞的孩儿便早来了。
应怜陪着她的尸身,亲历了一场混乱。
先是叫乡人、叫稳婆、叫里正、叫县尉,慌慌张张地涌来了一大群。擦洗的擦洗、验尸的验尸、拿人的拿人,进进出出;又围了多少看稀奇的在外头,指指点点,说七道八。
应怜与宗契为干证人,拦着不教走,却也被赶到外头,不许见人分娩,便只听里头哭喊痛吟,嘈嘈杂杂的也辨不出谁是谁。
里正进城报官,一来一回,直到午后,才带了衙役仵作到,又是问话又是录尸格;半晌里头又开了门来,教找催生丹、催生符,稳婆两手缝里满是血,汗糊得眼都睁不开,说是不好,横生倒产,还不知能活几个。
催去的上命已至,淹留不得,那男人死死跪伏在县尉脚边,哀求再等一时半刻,只教他得了产子的消息,便跟着去。县尉踟蹰半晌,却有里正附耳告了几句,便陡然翻了脸。
“不过是个不孝不仁不义的牧猪奴,带走带走!”县尉将他视作无赖,挥挥手使人强行捆了,解去听凭县宰发落。
应怜二人自然也得跟去。只她是个女娘,五十里路不好走,便征了辆驴车,由几个衙役后行带着,迟了大半个时辰才到。
牙道碎石坎坎,车轱辘跟着晃颠。她枯坐于窄硬的木垫上,累得很了,不知不觉,头抵着车壁角落,睡了过去。
一晌彷如魂归故里。她听得人争执,于明亮的阶下踌躇不前,里头传来兄长应栖与爹因着议论不同而爆发的争锋相对。
“竖子!你懂得什么?那妖党媚言惑主,借新法之机,行贪敛之实!”
“新法固然未至善,但总好过泥古拘方,坐守山河日下!”
她在外头,捧着一匣乌金墨,进或不进,手足无措。忽而环佩轻笑,却来了个冶冶柳条似的沙弥尼,指着她道:“你爹要的墨,你为何还不送去?”
她如见救星,忙道:“度尘,你来得正好,这是你家的墨,你去送吧!”
“我家再没墨了,”那沙弥尼却倏尔变了脸色,如晴日骤晦,“自你爹写下那篇《先行夺民利说》,便再无人买我家的墨。我爹不得已卖了我,偿欠下的债,你如今却还要如何?”
晦日风尘起,她家的苑池、台榭一霎俱无,万般三春美景也散在飞沙走石里。应怜心中只如裂了一般疼,满眼琉璃碎、彩云消,落下泪来,“我爹已没了!我家、我母亲、我哥哥……俱已没了,连我此身也充了籍,我还能如何?”
“你还有命在,”度尘凑上前来,咯咯地笑,眸中尽是怨毒,“若不是你,到如今我仍在莲台寺活得好好的。你与你爹一样,都是个搅祸精。拿命来偿吧——”
她伸出手来,看着就要来掐她。
应怜经此一吓,猛地吓醒,却骤见牛车的帘子不知何时已掀起,有人正轻拍了她一下,是宗契。
“我们到了。”他道。
晃悠悠如三魂七魄归位,她怔了半晌,这才下得车来,早见衙皂在外等候,催促入内。宗契见她脸色不好,宽解道:“再撑过一刻,待过了堂,便能歇息了。”
她勉强点头,仍有些魂不守舍,心里头觉着悲哀,却钝钝的,好似一颗心被冻僵隔绝在冰里,触不到喜怒哀乐,唯有麻木的冰冷。
按规制,知县早晚坐衙,晚衙在申时。然牵涉人命,耽误不得,故月已至梢头,吴知县仍绿袍常服,束冠齐整,坐衙听事。
衙署公堂设在笔直的丹墀尽头。应怜与宗契由衙皂带着,绕过饕餮吞日的白石照壁,从戒石碑而起,步上丹墀,来到一溜青瓦灰墙下,门口杈子已搬在一旁,从堂上至院中,铺开两排八名衙皂,并两名革带箭服的弓手一旁肃立。
吴览居正中,“明镜高悬”匾下,肃静告牌架于两侧;下首主簿长案,挥毫点墨;堂下方正青砖间,跪着颓唐慌惧的汉子,低伏在地。
皂隶进前,向知县耳语几句,领了台旨,便唤应怜二人上堂。
因是干证人,只立不跪,礼毕,二人各报了名,讲述事情原委。
原也无甚曲折,人证是他二人;衙役又从那屋里搜出了害命的绳索,满是灰黑的油星点子,取作物证,呈覆堂上。
“陈大,你还有何话说?”知县问讯。
陈大已供过一遍,此时望见宗契,不知哪根筋岔错,忽地攀咬起来,没头没尾,指着叫道:“是他、是他杀了我儿!”
众人面面相觑。
吴览因暗失珠宝一事,不好明查细访,吞声忍气,连日来胸中郁郁,乍听这样无赖言辞,一股子火气便憋不住,吩咐左右,“令他显出手臂,验看有无伤口。”
因是入了夜,并无闲人听堂,因此连一丝儿议论声也无。有衙皂来撸起陈大两袖,果见抓痕累累,新伤血痕尚在;又嘱意仵作,仵作会意,呈尸格念道:“死人甲缝脏污,剔下桐油渣滓少许、皮屑血末少许,自身无伤痕,推系出于陈大。”
板上钉钉的事,他攀咬也无益,枉自罪加一等,只得招认下来。
主簿正记着,陈大却又道,并非故杀。是过失杀人,且根由在此女出言顶撞,犯了教令。
本朝律例,子孙犯了长辈教令的,父母、祖父母若过失杀人,不论惩处。
若按陈大所言,这场官司,他竟不用受一点罚。
“阿陈如何顶撞于你,细细讲来。”知县道。
陈大如搂定一根救命稻草,语无伦次答对:“她不从父命!我教她把钱与我,她不仅不听,还出言不逊,说我、说我狗改不了吃屎!辱我是牧猪奴……我已改了、我已改了!我再不赌了,只还欠了钱,待一还了,浑家再产一儿,我们便离了这处,我凭制墨的手艺,何愁不能再攒家业!”
他说得颠三倒四,但主簿条分缕析,与他道来:“阿陈自莲台寺还俗,携了财物归家;陈大令交出钱财,阿陈不肯,反诟骂陈大。故陈大情急过激,过失杀人。可依此言?”
陈大眼中瞪出血丝,点头如啄米。
应怜浑身沁冷,手脚俱颤,竟顾不得喧闹公堂,“你说谎!你是存了心要杀她!”
知县将惊堂木一拍,“堂下阿柳,有何话对?”
众目睽睽,到此时,应怜反镇静下来。
她年幼时,父亲曾任过几年州府官,将她带在任上。角落里窥探堂审,于她而言是家常便饭。那些敛容端坐、或衣青或衣绯的官人们,在她眼里,倒不如堂下哭闹詈骂的百样人可怕。
她飞快地将连日来的事由梳理过脑,力求不漏一丝一缕。
“度……二娘一回家,你便支走了内人,是也不是?”她正对陈大。
陈大道:“我教她去娘家借几个鸡子,来与二娘补身子也不成?”
应怜反问:“大娘子身子沉重,要借鸡子,你为何自不去借,非得劳她一个有孕的妇人走动?”
吴览见她二人质对,并不说话,只静静听着。
早有人点了灯烛,廊下堂上,俱是一片通明澄澈,她的侧脸映在灯火里,与往常柔和迥异,竟也照出了些犀利棱角。
“我与岳家素来不合,教她去借,有甚不可?”陈大恨道。
“此且其一。”应怜冷笑,看那无赖眉眼可憎,“二娘伶俐,寻个空子逃了寺去并不难,她之所以久留那腌臜之地,为的是多攒银钱。她早就明了,你定恶习不改,她拿了钱到家,为的就是替你还债。你却说她不把钱与你,其中定然隐匿了实情……我问你,你那几个儿女呢?”
陈大不答。里正从旁插话,“他家五个儿女,大娘早嫁了的。三娘前年发卖了,行四行五都是小子,也卖与豪户,换下钱财了。”
妇人才三年生两个,他就能一年卖一个,好大的志气。
宗契立于一旁,久便显出习武的飒劲儿来,遑论站多久,腰身不塌、筋骨不颓,松枫高崖似的挺拔。他这一处又能观遍一堂,不说话时,便定定瞧众人答对,那目光多又落在应怜身上,将她一颦一蹙、甚而指甲不自觉扣于手心的小动作都清楚看在眼里。
应怜思想的又是别的事。
【临堂问审,任他狡诈奸邪,不过以五计赚他供招——诈、激、恐、情、刑】
若不是后升了朝官,她爹确是想编录一册《官司案集》出来的。
而她也不过拾先人牙慧而已。
诈。
“她曾与我讲过,猜度你卖儿卖女,她便用这钱将她们赎出来。”应怜道,“果真一一应验。她不把你钱,为的是赎了弟妹,再一家团圆,哪里为不孝?你可知这钱她一文一文地攒是有多难?”
她鄙夷嫌憎的目光与别人的一起,厌恶地掷来,法理不论,情理却织成一丛荆棘,刺得陈大又羞又恼。
“赎出来?赎了作甚?我家贫至此,他们回来也是跟着受罪,我哪里喂得了这么多张嘴!”
激。
他大怒,应怜却仿若无闻,接道:“稚童幼女殷殷企盼,尚有阿姊来救。阿姊身陷狼窝,她可日日夜夜,盼了四年,却不见生养她的爹娘来赎!好,你们不救她,她自逃出魔爪,寻双亲团聚。她父却百般无耻,不愿她回!”
她一字一步,怒意填膺,到最后,以手指点陈大面门,几乎唾在他脸上。
陈大暴怒,“她就不该出逃!家门丑事,她逃回家来,旁人怎么谤议我!你算什么东西?一个贱.妇,也来指摘我!”
大抵对上弱者,他便横生了胆气,激怒之下要来打应怜。旁人不及反应,应怜身后抄来一人,四两拨千斤这么一推一拉,举拳反朝陈大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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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县这才又拍惊堂木,“斗殴公堂者,脊杖十!”
陈大痛嚎一声。宗契半边身子护着应怜,拳风扫了一半,恰到好处地收回来,“我没打。啧,踩着了,你瞧……”
说着收回脚。
陈大早龇牙咧嘴地躺着了。
应怜却将方才陈大之言细细思量了好几遍,只觉这话越是细想,越是令人心惊。
“官人,我有两件事不明,请官人做主勘断。”她转向堂上。
“讲来。”
“一则,二娘之事,同村人究竟知晓几分?二则——”她顿了顿,垂下眼,不知心中百般陈杂的是何滋味,“这位陈阿公欠下几分赌债?抑或有其他?”
吴览见她陈情颇有条理,落落不似小家之女,点点头,看向左右,却见主簿悬笔寸毫,久不言语,猜想他是否思索行文,便又示意里正。
里正答对:“原是不知晓的,陈大往常只说,将二娘送去县里做女使了。我们也仅含糊省得。”
“何样债务?”知县问。
里正又答:“年前春夏时节,常有人力来索债,道是赌坊、瓦子教来的;后他将家中小儿卖了抵债,他浑家又有了孕,便不与那等村赖来往了,也不见再来索债的。”
知县道:“如此说来,那便是从此改好,再无债累了?”
正到此处,却听主簿咳了一声。
里正退入人列。主簿道:“今年初,县里再颁先行钱,陈大领去二十贯,目今已偿七分。”
之所以称“再试”,便是从前试过一回,不了了之,如今却又施行了。
应怜瞧得不大真切,知县似乎在听闻“二十贯”后,略略皱了下眉。
她不大通钱务,但两处疑惑已理得分明,果如所料。
知县望定她,应怜诸般理顺,道:“事由始末已清楚明了。二娘曾与我言,四年前,陈阿公因滥赌,坏了名声,还不上先行钱,便暗自将二娘卖于莲台寺,对外只说是雇作女使;到而今,他又借了先行钱,唯恐二娘归家,他则被诟病‘逼女卖身’,怕教人知晓,故自见了二娘,便已生杀意,借口支开其母,杀人害命!”
陈大起先抱着脚乱嚎,而后一点点僵死,投来仇怨的目光,像淬了毒,又像惧了她,若不是衙皂守着,便要暴起生吞活啃了她。
至晚,夜火更明。衙署堂院外老树遒劲,于夜幕深沉中,涂抹下凌乱不祥的轮廓。两拨人前来通传,一报莲台寺一干女僧业已带至;二报陈家大娘子褥中难产、气血两亏,大小俱亡。
言至此,陈大陡然望将来,枯干瞪红的目眦勾住报信人,喉中“嗬嗬”有声,半晌如孤鬼嚎啕,“必不是、必不是——是你们诈我,她母子平安!她已产活了,我得回去……我得回去!放我回去!”
衙皂合力将他押跪于堂上,见他如个丧家的野狗,哀哀吐不出人言,满堂唏嘘。
陈大以头抢地,终至匍匐无声。应怜定定看着,心道如此畅快,却怎么好似被人掐着喘不上来气,天道甚公,却又极不公。
“你可知道,她有一颗珠子,价值无计?只这一颗,尽够还你的钱,还能赎出弟妹,你们携家带口迁离此地,重新过团圆日子,重新做制墨的技艺,再不必穷困潦倒。”她话音空冷,有一股自己也难解的冷淡,“她还有很多钱,足够养活你们一家子。然你愚蠢至极,把一切都毁了。”
陈大冲来要与她拼命,应怜向后一撤,便不教宗契动手,衙皂们早已七手八脚捆缚上来,将人捆了个结实。
心气已毁,再招供不过一时半刻的事。
应怜侧立于一旁,听堂上答对,恍惚却想起了别的心事。
原来先行钱停了几年,今年初又各地施行了。
真快啊。她爹前脚刚死,先行钱法后脚便雪片一般纷纷扬扬二度颁降。若换成从前,她必想不通其中关节,如今想来,是以她爹为首的景顺党人失了势,元祐党人已东山再起。
家中变故太过突然,她竟寻不到个人来问问,究竟是她家哪里犯了恶罪,只隐约听及谈起,说缘故是父兄助太子篡逆。
篡逆未必是真,恐怕根底在于党争而已。
怔怔地想着,忽瞥见几领再熟悉不过的灰白僧衣,应怜蓦地抬头,惊见几人鱼贯上堂,皆是莲台寺女僧,其中便有住持妙戒与监寺法持。
这几人不止是作此案的旁证,落得县署公堂,便要交待逼良为娼一截,非死也要去了半条命。
善因未必结善果,恶业果报了,便格外教人痛快。
只是她不曾想——连宗契也万没料到,法持呈覆了两件头面首饰,交堂前案上,指着宗契,道是他赠予那女乐的催妆之物。
眼见着端坐案前的吴知县,审视那簪环一晌,脸面渐渐难看了下去。
20.第 20 章
法持指宗契为盗,因的是与他同行之人是个流窜的盗匪,并言辞确凿,“他来时,还携了个大口袋,里头满满当当的尽是珠宝!”
问及名姓,莲台寺上下人等却只知姓赵,平常只唤作赵大官人,连名带字、乡籍何处、做何营生一并不知;待问宗契,也含糊其辞,称不知底细,只是萍水相逢。
吴览有心细究,却终忍了下来,唤来都头,低声吩咐几句,便将陈大、法持等人各自收监了,一应干证人也羁在衙署;匆匆歇堂,去到衙后宅院里寻妻秦氏。
院中漏刻已报戌时将过,鸦栖人静,廊下屋中,却有一笼灯火明悬。窗纸素洁,剪出一抹婉约绰影,正是等候丈夫安寝的秦氏。
秦氏等候了多半时辰,正抬了灯罩,剪那烧长了一截的灯芯,却见吴览入屋关门,因笑道:“官人回来了。”
她便来与他宽衣。吴览却摆手,“我特意歇了堂来找你,一刻后还要在后花厅升二堂。你可还记得年前洛京之事?”
“如何却问起这个?”秦氏一怔,面色有些不大好看,“我怎有一刻忘了呢?女儿受了大辱,咱们险些家破人亡。若不是义士搭救,你我如今身在哪方都还不知呢。”
吴览眉间郁色浓重,说话时有片刻迟疑,“那日彩儿被他救下,带回他府上,交他家中女眷守了半日。我与你一道去接人,我只在后苑隔湖相对,瞧不真切;你却进前亲迎了的,可还记得那女娘的模样?”
“怎不记得?”秦氏愈发糊涂,不解其意,“秋水为眸、顾盼神飞,与彩儿一般年纪。我还问了名姓的,单名一个‘怜’字,与她兄长应栖俱是神仙人物。只是……你问这作甚?”
“我今日堂上见了一女,她与那应恩公眼眸轮廓,无一不肖似。只是比我当日桥上远望时,似乎更单薄些。”吴览道,“故稍时二堂,教你从帘隙中一窥,辨清是否真是她。”
秦氏神色大骇,慌得差点拂倒桌上茶盏,十足压低了声音:“你不是说,她、她……已死在狱中了么?”
“我也正疑心。但想来咱们离京千里,托人打探的消息未必十分准确,她或又回转,改名换姓了也未可知。”吴览揉了揉眉心,望向灯下的夫人,眼眸里一晌映带出三分迷惘挣扎来,“此是其一。还有一件,令人难以抉择。”
“是何事?”秦氏问。
他欲言又止,后才道:“先辨认那女子是否我们要寻之人,再做打算吧。”
秦氏也不多问,思量了片刻,点点头,“这两日收拾辎重,女使们劳心劳力,我让她们早睡了。官人二堂,我亲自端一瓯豆儿水来,若果真是那娘子,则豆儿水里添一颗白莲子,官人便晓得了。”
她心思细腻,吴览多有所感,便捏了捏她的手。二人相视一笑,二十年夫妻恩情,默契洽然。
临出门时,他又回过头来,半身入得黑黢的夜中,思虑后方道:“我初为官时,你诫我‘守心’二字。宦海无边,你我俱出寒门,难有出头之日,那三箱珠宝,是我头一回昧了良心。你怜我苦楚,天却不饶我,借盗匪之手,再诫我‘守心’。如今盗匪行踪初露眉目,却与施恩于我家之人颇有渊源,岂知不是苍天三诫?君子立于世,入歧途而知返,方不负这守心三诫。”
他便无需再问妇人,天清月明,忽觉几日来前所未有的轻松,长出了胸中一口浊气。
出得宅院,却又逢着独自踱步的主簿,像是一直守在院口等他一般,见了他,便上前搭话:“官人留步,陈大此案,我有话与官人谏言。”
吴览一顿,有些纳罕,但知主簿惯来精明周全,不在灯火通明处详谈,必然是不可向人之言。
果然,院墙幽深间,主簿开口便道:“此案切慎发落。官人转任在即,为今之计,应当上发至平江府尹勘断。”
“历来只是要案、大案方行至州府。陈大杀女,并不在此列,为何要惊动府尹?”他皱眉。
“陈大杀女虽论轻,然根究起来,阿陈缘何被卖?陈大又为何杀女?二者皆与先行钱法有关。”主簿为他分析,“近些年来,朝廷党争日盛,地方官系也多受牵连。太子失势,晋王积势日重,元祐党人倚仗晋王青云直上,早已废行七八的新法复又颁行,正是如火如荼之际。官人虽治下清明,然根基尚浅,一旦涉入其中,为有心人臧否,便难以自拔。”
一番话,听得吴览冷汗披沥而下,越想越是。
“若非先生点醒,我犹为梦中人矣!”他激灵灵打了个颤,对着主簿一拜而下,竟也不论尊卑大小,“先生此言极是。此案确不是我可轻断。好在公堂只审未断,险些整个儿断送。”
主簿道:“方才堂上,我数次以目而视,官人却心不在此,只盯着……堂下人。”
他咳嗽了几声。
吴览知他误会了去,然事关家丑,又不好对他言讲,便只得道:“我晓得了。多谢先生提醒,稍时二堂,我若有不到之处,先生还要多提点。”
二人便又拜谢客气了几句,时候不早,一先一后,入了后花厅。
后花厅本是向来待客之所,作二堂并无惯例,不过临时撤去团桌、置上长案,两旁又将肃静牌立置。这一回问的是半公半私事,故只让衙皂院外等候,堂上唯有知县与主簿二人。
应怜在前头一间窄屋里候了一刻,与宗契两处羁留,彼此见不着面,因又想着度尘的尸首还搁置在公堂下,也不知如今收拾了没有。前头院里灯火一下,便空空寂寂,她孤身躺在泥土里,若还活着,也不知会不会跳起来骂人。
她两个出逃,如今只剩了一个,此后渺渺茫茫,也不知身向何处去。
方才堂上那股子愤懑的血勇已经跌落下去,此时再想,只让人觉得口干舌燥,一忽一忽的没底,先前与人争锋相对、口舌争快,这会子竟连回想起来都结结巴巴的。
这堂还未审完,说是要过二堂,想来那架势好不了,必要追究宗契偷盗一事。
思来想去没个计策,正烦恼间,来人提她去了。
一路上应怜绞尽脑汁回忆律统里所载的偷盗诸法,觉着宗契这个,可大可小,往大里说,断个绞刑也是应当的;但若要大事化小,拟合“不持杖、不得财”的条律,最轻便是徒二年,折脊杖十七,准归家去。
如此想来,便又生了惶恐。那珠宝是知县的私财,他追寻不得,哪肯罢休?便不说断决,恐怕裁断前,便要私刑追问底细。
就这么一路忐忑,入了后花厅的明处。
灯火燃烛,绽放光彩。应怜甫从暗处而来,一时有些不大适应,好一会儿,却见堂上堂下,共只三人,宗契、陈大等一应不见。
知县温声道:“莫怕,本官问你些事,你只从实讲来便可。”
说着,又问了一遍名姓、籍贯、家口等,只是详细了许多。应怜哪遇过这种阵仗,一时暗慌,强自压着自己镇静,一一回答。
姓柳,名惜,家住洛京东洛水桥上安众坊,世代以茶叶买卖为生,家中亲故已没;家业缘何败落,她并不太懂;贯来与李六娘、王四娘交好,只年前她们已出阁,再无往来云云。
索性这谎尚可圆和。知县问她茶经,又问点茶如何,这倒正是应怜拿手之处,一条条罗列上来,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字。
此时,正有一淡妆妇人从后屏风外转入,手捧着一琉璃浅棱瓯,奉在知县案前。她半侧着身子,眉眼鼻唇于灯下甚是温婉。应怜只觉有一丝面善,却见她低眉垂眼,奉了瓯盏,复又归去堂后,再未进前。
吴览轻啜一口豆儿水。
微甜微温,沁沁爽爽,一路由口入喉,由喉贯心,再抬眼时,他眉眼中已染上难辨的喟然光彩。
白莲子在琉璃瓯里浮浮沉沉,像极了他打听到应家命途时,起起伏伏的心情。
上苍仁慈,他家还有一脉尚存。
应怜仍在思索怎样将谎扯得更圆一些,生怕上头再问个三朋四旧,还要再拉扯什么“李六娘”、“王四娘”家住何方等等,正提着一颗心,忽听知县问:“你说那僧人是你的旧主,他待你如何?”
“甚好。”她只以为接下来便要理会宗契的官司,心头一惊,便搜肠刮肚地为他说话,“他虽是化外之人,却有君子之风。我落难后,多蒙他倾囊解救,又尽心延医调治,钱财花了无数……”
而后一顿,惊觉自己说错了话,这句不当有。知县若问那许多钱财,由何而来;或既已花费如此多钱,这才生了贼盗之心,这可如何是好。
却不想知县笑了笑,点点头,又道:“你如此称赞他,想来他必定待你甚厚。”
应怜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是个好人。得他搭救,是上苍垂怜于我。”
吴览一时没说话。
他蹉跎半生,只得彩儿一女,彩儿逢凶化吉,又何尝不是上苍垂怜于他。
罢了,恩情当用恩来报。他怎能因一己之私,用刑迫僧人吐口,恩将仇报?
当下叫来衙皂,教领应怜下堂,格外吩咐在后宅院里寻一间宽便的屋子,照料一应起居。
他又嘱意应怜,“陈大或要被解至州府,听凭发落,届时你与宗契师父作干证人,也要一并前去平江府。我会关照解差,与你们便利。待得州府裁断了,你们便可自行离去。”
应怜有心想问宗契,却知不当问,便只得应下谢了,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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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衙皂离去。
·
过后听说,宗契也被提审二堂,问了话,不是什么要紧言语,只不过问出家何处、缘何下山、与应怜是何干系之类。则又听说,宗契何样来何样去,连根头发丝也没掉。
……不过他本来也没头发。
应怜又问传话的衙皂,那莲台寺如何了。衙皂道:“抄了个底朝天,首恶打了枷,脊杖流刑;余人还俗归家,山寺暂封了,今后也不知如何。”
衙皂此来,还带来样东西,一张薄薄的纸——她的身契。
“此是在抄那莲台寺时找着的。咱们官人明断秋毫,知晓你是被拐进去的,特特让我把身契与你,教你收好。”衙皂道,“要说来,咱们这县宰果真是个好官,只不知他这回走了,下任来的是什么人。只盼那位能如吴知县一半的好,生民就受用无穷了。”
应怜附和应声,问了句:“吴知县将转任哪里的官?”
“说是江宁府。”
她默默点头,一会儿,又问:“我如今离不了这院子,只不知能否讨些纸笔,教我与宗契师父传个话?若不行就算了,必不教你们为难。”
“这有什么为难的,你等着。”衙皂得知县吩咐过好生侍应,爽快应下。
得来了纸笔,应怜磨好墨,待要写时,这才发觉,似乎也没什么尤其要紧的话要讲,不过问一问堂审如何、有无刁难,又教他宽心云云。
一半是已知晓的情况,一半是絮叨的废话。写了一纸,墨干时却越看越枯燥尴尬,她索性将这张揉了,又铺开一张,思量真个哪些想与他说的。
实在是写来无话,只不过一些闲谈,是想与他当面讲来,写在字里,终究浅了一点。
她便随心写下:想见师父,当面絮谈即可。
半晌忽觉,这话实在太过逾矩。应怜后知后觉过来,满面通红,草草将两行字划了,又揉成一团扔在一边。
衙皂在旁看了,咋舌道:“可见你从前过得是锦衣玉食样日子,恁好的细白纸,写一张揉一张!”
“……”
·
秦氏这几日只让人妥帖照应应怜处,自己坐于幕后,并不现身。
并非碍于身份,只是吃不准丈夫是什么态度。
衙皂回报,身契已放还了应怜。她点头且记下,待得将晚,与吴览用饭时,多问了一嘴,“既已明了她果真是应小娘子,为何不与她放籍?只交还身契,她也还是奴籍。”
吴览叹了声,放下碗筷,“我何尝不想?只是籍帐条例繁杂,地方上放籍,年末需得统归京中复核籍帐。一旦两者核对有误,查出作假,她便兜不住‘柳惜’的身份,要再往深里根究,翻出她家的罪来,我岂不害了她?”
秦氏默然,半晌也叹:“这两日我暗自观她,果真是个知礼淑静的孩子,可惜了遭此大难,人都瘦得不成样。官人,我们便要转任,我想着……”
她吞吞吐吐,便是有话说。
两人多年的默契,哪有不知彼此想说什么的。吴览略一皱眉,果然,听夫人言道:
“我与你夫妻二十载,只是没出一子,甚是愧对你家。我想为你纳一妾,往常你总不让。如今这应娘子走投无路,来得恰好,不若我做主,替你纳了,一来保全她衣食无忧,偿报恩情;二来她若能为你开枝散叶,也好香火有继……”
“慎言!”吴览截断她话头,恼道,“你怎好打这样主意?且不说她原身份那样金贵,怎堪与我做妾;你……唉,你也不想想,她家得罪的是什么人?你以为我不教你与她相认是什么心思?我至多也只能放还她身契,保全她一时,万不敢把她请入家来,开罪上头权臣!”
秦氏遭他一喝,心内百般滋味,自知失言,再吃不下饭去,只得默然无语。
两人相对无言。吴览也心内惨然,扪心自问,前两日还信誓旦旦,说要“守心”,如今恩人家女眷遭难,流落在他家门口,他却瞻前顾后,惧怕延祸,竟连相认也不敢。
“我晓得了,官人既然不愿,我再不提就是。”不知多久,秦氏再度开口,咽下三分委屈,“只是她家于我恩重如山,我既不能留她,便赠些财物与她傍身,也尽些答报。”
吴览点头。
两人又坐了一刻,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秦氏便教女使看顾收拾,自行先离开。
日色浅薄,渐向深沉,今日本就浓云密布,也不知至晚下不下得雨来。秦氏回了内院,嘱咐门户关严实了,以备风雨,又去看了彩儿,说了会话,这才向自己房中来,先自睡了。
只是多少怅惘,都不堪与外人说道。怕只怕,被人笑话,妇人心思,既浅且薄。
21.第 21 章
应怜在衙署后宅院住了三日。
这日到了九月十七,上峰回函递至,准解送陈大至平江府,拟一干人等共赴府署。
得了回函,县衙里便忙碌起来。主簿俱备各条文书,并知县书信,盖了印,待后续呈覆知州。都头分派押送解差、命造枷锁镣铐,又得分出几个衙皂,携了干证人同行;俱完备了,再去知县处复禀。
本待十七日便要出发,吴知县又准了一日的宽限,令义庄发落度尘尸首。
若县库拨钱,只得一口薄棺。故应怜特请了知县准允,取回度尘生前珠衫两件,拆解金银玉宝,兑了一副大漆的柏木棺。
落葬地离村不远,只在一弯山环水抱处,历来埋的是十里八乡的邑人。
前日一座新坟刚起,正是产难的陈家大娘子的坟,便是村人合力为她发送了。然坟头土未阖,只因众人皆知,一晌便要再埋下度尘,教她娘俩得个团圆。
时间赶得紧,无暇停灵多日,不过在义庄明堂,陈了一夜,翌日清早,便要埋棺下葬。她家大姐早已嫁去了外地,人走楼空,信都递不去,便再没人了的,一应事便都落在应怜头上。
这夜乌云蔽月,义庄里向来吊着两只惨白灯笼,明堂两三盏灯烛,驱不散天庐地被油泼似的黑;厚重的柏木棺盖停靠在旁,度尘尸首初腐,泄了令人窒闷的臭气来,熏得人头晕脑胀。
……与设想的愁云惨雾,痛彻心扉不大一样。
应怜就只得向度尘告个罪,挪了凳子到明堂的角落缩着。只那臭气萦萦绕绕、弯弯转转,无孔不入,她想躲到哪里都无济于事。
总不能真撤到院外,那还守什么灵。
臭气还不是最可怖的。
黄昏还好,一旦入夜,连守庄人都去睡了,她神思不稳,便容易胡想一些神鬼精灵,虚无缥缈地堆扎在灵堂,与黑紫肿胀的度尘一起,幽幽望着她守灵,实在令人两股战战。
就这么一时清醒一时悚怖,好容易挨到了夜半。
夜深人静,最易想些白日里没有的心思。
往常她只听人言“人死如灯灭”,一个大活人,死了便是没了;却从未深想过,真真正正的“死”,是个什么东西。
原来就算如度尘这样生时嬉笑怒骂、明眸善睐的鲜活,死后也不过一堆腐肉,一点一点,从里烂到外。说句大逆不道的,与死猪、死羊、死狗、死马,并无不同。
如此想着,便又有一种心思油然生出。
她细细摘除杂质,洗清那种感觉,恍然发觉,这般情绪,称作“不甘”。
不甘心啊,怎么能甘心。
那样青春正好,尚可活在世上大把年月,一年一岁地抛掷都不心疼;千般作为,只要心想志坚,便能有所为。
就算是尘芥杂草一般卑微,但只要活着,就还能向上爬,有再见天日的指望。
而一旦身死,所有企盼、念想一瞬成空,盖棺定论。若魂灵有感,怎能甘心。
她怔怔然想着,那腐臭钻入口鼻、贯入肺腑。沉闷之中,却仿佛凿开某处孔窍,一点明光乍现,又令她忆起青玉阁死未成、莲台寺对镜妆,原来她那时所思所想,正是一个字。
——活。
然一念求活,从前于她而言,与落入罗网的野兽并无不同,俱是出自本能。
如今夜半漏残,鸦雀皆寂,她才更深地将这个“活”字想了下去。
活着做什么呢?
她忽有所感,试着想象若是度尘活生生在眼前,她会如何说。
她必当回答:“自是替爹还了债,再寻回弟妹,大不了换个地方过活,待娘产了孩儿,再是一户好人家。”
若是自己呢?
应怜思想了很久,不知不觉,那点惶恐惧怕竟在心头抹灭了,唯剩了一点堪称“痴心妄想”的心思。
她想,她总不要一辈子归奴籍。
她要脱籍,要寻到爹娘兄长的尸骨,在湛湛青天之下,祭扫哭拜。她要重新拿回“应怜”的名字,洗刷掉所背负的耻辱,大大方方地活在世上。
她还要、还要问一问上头主宰的那个人,问他:我家是哪里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万民?我父半生清正守节,纵他有些古板,罪不至死!纵我兄长年少轻狂,却从未于民不利,他那样侠义心肠,罪不至死!我母亲、我、我家中上下几十口,又做过什么错事,得遭如此侮辱!
这样想着,筋骨里的血一时热一时冷,一晌如油煎、一晌如饮冰,眼前几点昏花油灯彷如团团飘转,将她的心越勾越深。
蓦地一声轻响,三魂六魄霎时吓得乱震。应怜吃了一吓,差点跌下凳,猛一眼望去,一岿巍高大的黑影入得明堂,转到明处,却是宗契。
应怜满腔愤愤的气性登时就灭了。
“师父怎么来了?”她连忙起身。
宗契盘了一圈明堂,只见她一个瘦瘦小小的影儿,便皱了眉,“守庄的人呢?”
应怜道:“他年岁大了,我教他去歇下。总之守灵而已,一个两个,是一样的。”
但瞧宗契师父面上不虞,显然觉着人怠惰,却也没说什么,只又问:“可给了姜?”
她一头雾水,“啊?”
烛火尖尖,摇曳处光影明暗不定,映得他眉眼英挺,比平常又更深邃一分,略拧着眉心望来,在孤凉寒沁的夜中,犹似裹挟了一团温热的火。
那火一路蔓延至应怜身上,便使她觉出一两分热来。她被他的目光瞧得有些局促,忽又想起,这样共处一室是不是不大妥当。
……可师父是个出家人,龌龊的是她自己!
正暗自唾弃自己胡思乱想,宗契却道了句“等着”,又折了回去。
一会儿,听屋后几处有了响动,窸窸窣窣,却是宗契把睡下的人给闹起来,几句咕哝指点,又没了声儿。
她坐立不安地在灵堂里等。约摸一盏茶功夫,见他拿着块姜回来,显是从地底下新挖出来,又洗净了,连根带叶,还滴滴答答落着水。
宗契掐头去尾,把最饱壮的一截递与她,自己捡了根底最辣的那端,放入口中。
“可惜没有老姜,用这新熟的嫩姜权驱一驱腐气。”他道,又去看了看棺里的死人,再一回头,见应怜大半夜的,精神气儿回了十成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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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眼又亮又明,团着烛火微微,竟比萃玉琉璃还要剔透三分。
应怜咔嚓嚓几口啃完了姜,觉着味道甚是爽脆甘美,又一见宗契不错眼地盯着自己,“……怎么?”
“那是让你含的。”宗契绷不住笑。
她讷讷点头,脸臊成了块大红布。
好在后院里种了一片。宗契又多费了会功夫,拔了一颗,将巴掌大的嫩姜塞到她手里,“过了重九,入夜天气渐寒了,吃些姜,驱驱寒气也好……留一块压舌根。”
嫩姜清爽,应怜许久没尝过这口滋味,抵不住诱惑,一口一口细细地啃了。
万籁俱寂的夜里,一时便只剩了咔擦咔擦的声儿。
“我娘从前不许我多吃,”应怜总不好意思吃独食,一会儿,才想起来道,“说火气大,吃多了伤脾胃。”
宗契:“唔,话也没错。”
她便掰了一半过去,放在他手里。
细细的指尖猫爪儿似的,往他掌心里一触,根根指节,指甲是粉的,倒比那姜连着叶的粉更嫩。
宗契只觉得掌心发痒,微微一拢,正握着那姜,抬头瞧她,她便抿嘴一笑,透出几分娇憨来。
融着半明的烛火,他忽升腾一个念头:她仿佛胖了些,不那么单薄了。
那半片姜沾染了她手的暖意,宗契握在手里,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咬了一口。
姜的清辣,压过了明堂淡淡的腐臭。应怜头脑清明了许多,也不那么困顿,吃完了,掏出帕子擦净了手,想了想,又从腰间小香囊里取了一物,捏在指间,光华秀韵。
竟是缝在珠衫里的那颗最大的珠子。
她示意宗契噤声,自己忍了臭,轻掰开度尘的嘴,把那珠子令死人含入嘴里,又小心翼翼地将已硬直的下颌按平。
宗契默不作声地看着,待她事毕,从后头厨下舀来一瓢清水,挤了姜汁,就着屋外的空地,一边倒水令她净手,一时俱不言语,倒有几分默契。
半晌,他方道:“你待人至诚,她若在天有灵,当会佑你。”
应怜笑了笑,洗净了手,又出了一会神,才直起身,看向他,道:“我已想通了。人死了,是护佑不了谁的,不仅护佑不了亲朋,连自个儿想做的事、想说的话都只能带进土里。”
他们慢慢地回到堂上,仍旧对着那副花了好些钱置办来的柏木棺。
“死后荣辱,那都是给生人看的。哪怕我能为她置千年阴沉木的棺椁,她死也就死了,再活不回来。”她将前半夜的所思所想,一点点说与他听,“我从前想着死,那是因着压根不懂什么是死。如今我懂了,便再不想死。我想活下去。她……他们若真在天有灵,便好好看着,我能更好地活。”
她玲珑的眸子里流着某种冰雪般的清明,宗契被那目光羁住,甚而觉得,透过这双眸,直看进了那颗更为澄澈的心。
他一时想说“这样想就对了”,一时又想说“多少人一辈子也参不透你如今的看法”,但话反复到嘴边,只觉太浅、太说教。
终而,他瞧着她,眉目里入了三分笑,只说了句:“你很好。”
50-60
第51章 第51章离人未待琼花放,暮云催……
正月初六。
夜半便下起了雪,到晨起时,庭院里薄薄积了一层。那雪颇似前些时在伏牛村,片片飞朔,挨到日午,并未暖和几分,反又积得深了。
应怜撑开一把伞,踩着积雪出门买些吃食,虽也想着学宗契那样,锅里灶间炒菜炙肉做个行家,却究竟怎样买肉买菜也笨手拙脚,只得作罢,寻思是否当真寻个可靠的女使雇来,免得日日这样劳心劳力。
雪天出一趟门十分遭罪,好容易买足了吃喝,又带了好些回去,待到晚间热一热,对付着凑合了。
一日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守在不大的红泥小炉旁,热一回饭菜,动两三分筷,天色就又暗了。
她想,这么颓丧着总不是事,聚散离别自有定数,她怎好赖定宗契,他走了,她便连过日子都不会了。
因思忖着明日起,学一学料理三餐饮食,若真不是那块料,再去雇一女使帮衬。
睡前分明想得妥妥帖帖,生了几分决心;转过天来,应怜开门,便傻了眼:急雪落了一日夜,门口巷中积下近尺深,不是砌晶堆莹,却和着泥巴污水,脏乱横流。更早已有左邻右舍乃至对门人家,奉了笤帚扫雪,见她家人丁冷落、门庭紧闭,便把脏雪暗搓搓都向她这阶前扫来几分。
气恼也没用,她只得也如那些人,执了笤帚出来,一点一点扫清阶前雪,一晌里把鞋袜浸得冰凉透湿,那雪印子横一道竖一道,扫得乱七八糟。
邻家妇人碎嘴子,有看不下去的,还来指点她如何扫雪;又问她家人怎的不见,伸头缩脑,往宅院里瞧,弄得应怜谢也不是、恼也不是,勉强扫清了雪,对付了几句,逃荒似的回家去了。
日午仍是买来吃喝,她却又去市廛走了一遭,思量买些肉来一试。
宗契留与的信里写得明白,猪肉一斤三十文、羊肉一斤五十文。她依着这价儿去买,却被那卖肉的伙计笑话了一通,道:“娘子不见如今天寒地冻,又才正月里,哪得三十钱一斤猪肉?我这儿六十钱一斤已是最便宜的了!”
应怜不信,又转了一圈,问过一遍,果是如此,有要六十五钱的、有要七十钱的,不一而足。
那信里又写着:【若价过十之二三,则虚浮欺诓,你莫要去买。】
这教她犯了难,觉着宗契的话总是对的,然诸屠户的话似乎也有理,正踟蹰不决,想着今日莫若就算了,忽听一角里有人招呼:“上好的公猪肉,四十钱一斤,小娘子瞧瞧?”
她应声而去,果见一不大的肉铺子上,吊着几条红白花花的猪肉。她也瞧不出好坏,只八哥学人,跟着问几句“这肉新鲜吗”、“太瘦了”之类,屠户自然道都好;她才多瞄了一条肉几眼,那厮便已利落下钩切了。
应怜才“哎”了两声,想说我不要那许多,二三两就行;怎奈人手起刀落,利得不行,一会儿切完了才上称,笑脸迎向,“二斤二两,零头饶您,算作二斤,八十钱!”
又手下不停,用个油纸包系了,递过来。
应怜面赧,人家切都切了,她也不好不要,想着也不算贵,便付了钱而去。
回到家中,想着宗契从前的手法,洗了一遍,同清水入锅,接着绕到后头烧灶,半天灰头土脸,将火燃了,前后两头忙活,大雪天竟热出了一身汗。
怎么宗契那会就没这样狼狈。她又想,回回厨灶间见他,仿佛同习武一般,游刃有余,也不见如她这样顾前顾不得后,还被倒灶的烟灰呛得咳了半天。
一二刻,应怜便渐渐闻出少许肉香,却混着教人说不上来的腥臊,以为半熟不熟,便灶里添柴,又煮了多长时候。
那味儿更浓,起初尚能忍耐,后渐渐熏得人胃里难受。她只得敞了厨房门窗,才呼吸上一口新鲜气。
都已一个时辰,便是龙肉,也该熟了。
一晌熄了火,她舀出肉来,掩鼻咬了一口,忍耐着嚼了两下,最后实在忍不住,奔到外头,一口气又全吐了出来,自来也没吃过这样又腥又臊又柴的肉。
正逢邻家已吃过饭,三两来串门,入得后头,纷纷掩鼻问:“柳娘子,你这烧得什么玩意?”
“是猪肉。”应怜红着脸,觉着这会子嘴里还有一股腥气。
妇人们无事,替她灶间一看,笑话道:“你怎不放大料?只用姜哪能去味儿?况你这猪肉忒老,又腥气,别是贪便宜买了未骟的老公猪!”
她臊眉耷眼听了一回邻家授予的炙肉经,又被拉到隔壁屋吃了一回晚饭;回屋漱洗,早早把自己裹在被褥里,丧气地想,她果真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往日里觉着千般万般好,竟都是宗契哄她的。
也不知他到哪儿了,她这里凛冽飞雪,总盼着他那处晴明些,好赶路程。
他回五台山后,也不知能否通书信。
应怜闭着眼想象,若传他书信,该书哪些事在纸上。
说扬州下雪了,天冷,茶汤凉得都更快,时时要烧着火炉温茶的,所幸她一人度日,不需那许多茶汤。
说她决定要雇个女使在家,只盼运气不差,那人忠心可靠,家事能尽托付于她。
说此地雪景并无看头,她扫雪扫得胳膊快要累断了,手上还磨出了水泡,想用针挑了,却又怕疼不敢。
……
到底不该教他不放心,莫若只道一切皆好,邻里和善、她身子康健,望他宽心。
忽又想,若教他放心不下是不是更好?这样他或可又回来看她,届时再留住一段时日,得个小团圆。
对了,他是要回来的,年前他说要去江宁府,也不知何时再来扬州。据说扬州的琼花最是闻名遐迩,琼花仲春时节开,望他花开时至,否则辜负了花期,空成怅惘。
就这么胡思乱想,忽听得院外似有仓促叩门声,因隔得远,声儿不真切,应怜没注意;一会儿,叩门声更急起来,接成一片,“嘭嘭嘭”地成了拍门。
她这才惊觉,匆匆披衣下床,趁着夜来风雪,提了灯笼,来到院里,一个念头翻浮脑海:是不是他回来了?
心登时跳成一片,应怜隔着门,尽量平稳声音:“谁?”
却是一个女子:“我!”
吊起来的一口气瞬间又泄了。
是范碧云。
应怜有些吃惊,忙撤下门栓,才开一条缝,便慌里慌张挤进一人来,细细的身形,果是范碧云。
“你……”应怜见她气色不正,形容狼狈,仍是去时的一身杏色旋袄,灯火移近了才发觉,那袄子已脏污了许多处,又被雪濡得尽湿,惊问,“你不是随祝娘子上路了么?怎么却回来了,还弄得如此狼狈!”
范碧云一拨贴在面颊上透湿的鬓发,冻得身子打颤,哆哆嗦嗦道:“回、回屋再说!”
应怜扶持着她回自个儿那屋,再不能安睡,先取来自己一套衣裳教她换了,又打热水、灌汤婆、烧热茶,一通忙活,这才把她整个回暖,瑟瑟地裹着被子,脸色红润了不少,只是眼眸里还透着惊惧,目光惶惶随她而动。
“到底怎么了?”应怜忙活完了,才问。
范碧云吸吸鼻子,说话前,眼眶先红,不知是怕是怒,“惜奴,你被骗了。”
应怜怔住。
“初三那日,来接我与祝娘子的,根本不是好人,他们、他们想要我们的性命!”范碧云怕得发抖,从被子里钻出一只手,紧攥住应怜不放,“我、我那天夜里睡不着,本想去起夜,却听到那几人外头密谋,说到前头密林里无人处,便将我二人一杀,尸体扔河里,脑袋割了回去覆命……覆命、覆命,他们要覆谁的命!我好怕……”
那手向来连一片指甲都漂亮得像玉做的花儿,此时攥得指尖泛白,桎梏一般,将应怜攥得腕子生疼,却不如她的话更如一道紧箍,牢牢箍在应怜头上,教应怜头脑一片空白。
半晌,她才找回声音:“他们不是标师吗?我亲自去请的啊……”
范碧云急急摇头,当真哭了出来,“所以才说你被骗了啊!我自然信你是好人,只是你那姐姐——李定娘,她骗了你!她根本就是想要祝娘子的命!”
应怜真如万丈深渊,一脚踩空,浑浑噩噩被掼得心胆俱裂,摇头喃喃:“不会、不会,这绝不可能!她为何要害祝娘子?这说不通……”
那灯笼未灭,随意搁在桌上,无风静照,将二人的影子拉长了投在壁上,仿佛张牙舞爪的两只野兽。应怜僵了片刻,未待范碧云开口,陡然猛又一惊,紧盯了她,盯得人心里发毛,反攥住她手,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那你呢?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他们身强力壮一行九人,怎么就放过了你!”
范碧云抿着嘴,一张脸阵红阵白,不知是恼她不信,还是惧她如此态度,“我……我……我说我闹肚子,离远了一些……”
她忐忑不安,吞吞吐吐讲完,半晌却不见应怜反应,细窥看她神情,见她不言不语,反倒安静下来,目光虽似在望她,却又好像透过她,望见什么别的东西,便心中更加没底,那点眼泪也干了,更哭不出来,更多的是恐惧。
她错押了宝,如今无处可去,若应怜再不收留她,她一穷二白,还能投奔向谁?
“惜奴……”范碧云又唤了一声,更加可怜,声儿细细的,几乎能勾铁人心底的怜悯心。
她们旧日总还有些情谊,应怜又是个再软和不过的人,听这声声“惜奴”唤出口,总还不会把她往外撵。
只是应怜半晌眸光动了动,凝在她身上,却冷静了下来,点点头,“我懂了。”
范碧云瑟缩着望她。
“就像那次在青玉阁,你丢下我而去一样,”应怜话声平静,却有些凉,“你丢了祝娘子,自己跑了,对不对?”
范碧云被她瞧得难堪到无以复加,低了头争辩:“不是我要丢下她,是那些人凶顽,人又多、又带了刀枪,我一个弱女子,难道能对付得了他们!我难道能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带走祝娘子?”
应怜叹了口气,任她分辩,并不还嘴,却问:“你还听他们说了什么?”
范碧云摇摇头,绞尽脑汁也再说不出什么。
“行了,”应怜起身,勉强压下脑中一团乱麻般的思绪,稳住声音,尽量平和对她,“你也受了不少惊,夜深了,便先睡下,有话咱们明日慢慢讲。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定娘表姐。”
她话中似乎消了火气,范碧云听出几分怜悯意思,几乎喜极而泣,只是惶惶点头,真正有了几分羞惭,说话间便带了哭腔:“惜奴,你真好,不枉我东躲西藏了一整日,半夜才敢来与你通风报信!”
应怜却不答,只是去衣奁里翻出一个包裹,沉甸甸的,又提了灯,自出去了。
那必是她装钱的口袋。范碧云倒在她香香软软的床榻上,困乏极了,心中却想:
她必定是怕我夜来偷了她钱财出逃。何必呢,我既打定了主意跟她,自然不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平白污了自己名声。不过她这样做也应当,毕竟人心隔肚皮,谨慎些倒无妨。
最后那话她倒没撒谎,因怕那些人追来,果真是藏了大半日,至晚才偷偷摸摸进了城,否则也不会浑身狼狈。范碧云受了一日夜的惊吓困苦,这时累得很了,不一时便昏昏然睡去,且睡得十分安稳。
她心底是清楚的,应怜此人,最是重诺,既应允了不向李定娘报信,那便必不会泄密。她最是无需担忧。
第52章 第52章山不就我我就山
翌日,雪稍稍住了,庭院里已空莹积了一层于枝头石上,落梅砌下冰雪里,雪也添了一段不输梅的寒香。
原来这小院虽不是雕栏玉砌、朱门绣户,却也自有别样静谧安闲。范碧云晨起梳妆,推窗后怔怔望外,心头涌上一股庆幸,若非闻风而去,如今哪有命在,还看这饶有诗情的雪。
但安闲处自有危机。扬州她是不能再待了,需想个法子搡着应怜也走,否则教那李定娘察觉了,她仍是难逃一劫。
正想着说辞,却见廊下对面来了一人,正是应怜。
她仍携着昨日那小包袱,行来时举动如纤纤月,端的好绰约风姿,隔着两段回廊,彼此相见了,先点一点头,少息便至。
范碧云已想得一番好由头,全是真心实意为她着想,一见了,便先声开口:“惜奴,此地不是久留之所,我思想了一夜,你得走。”
好些个辛苦操劳,全挂在嘴头上,说罢了,观应怜反应,才察觉她虽平静,眼下却微有青黑,比前夜里见又憔悴了些许。
应怜几乎整宿没睡,心里存着事,便不由得去想,熬到近天明,才稍稍睡下了小一个时辰。
她已想好了,故今日将身所携之钱点数一遍,银铤、串钱、会子统归一处,再折上些金银首饰,通共差不多有一千五百贯。在从前买不上几样物件,如今看来,也算是立身安稳了。
这里头零零杂杂,有秦氏夫人所赠、有王家时所得、有宗契走时所留,其余大半,竟都是定娘留下,与她做平日花销。
她分出一些,裹好了行囊,又将余下收好,在厢房里发了好一会呆。
宗契的痕迹已散尽了。如今厢房就是厢房,空屋无人居住,若不打扫,想过一段时候,便要生蛛网灰尘了。
他才走了三日,一屋便已冷落至此;若是几年未见,物是人非,差别岂不更殊绝?
而她与定娘之间,已生隔了四年。
范碧云那头,见应怜不说话,等她下文,便将那说辞道来:“你与李娘子虽是姊妹,此回她坑害祝娘子事,定然没向你透露一分一毫,足以见她心思深沉。她如此处心积虑,无非就是与那王渡狼狈为奸,不教祝娘子坏了他们的好事。你想,若她晓得你已知情,便就能顾及彼此情分,不对你下手?”
应怜摇头,“我仍是不明,若真如你所说,她为了嫁给王渡;可祝娘子已远避他乡,再不能中间搅扰,为何就不能放她一条生路?”
范碧云迟疑了片刻。
【“这是什么地界?”连日来 ,她心中不安,只得时时问路程。
外头汉子答言:“泗州。”
范碧云向来也不识得什么三洲四洲,心思也不在这上头,不过随口一问,跟着又小声劝祝兰:“都说穷不与富斗,王家如今是地方豪户,咱们孤身两个弱女子,无依无靠,怎么就能斗得过他们?娘子,听我一句劝,就改道去代州吧,别去什么洛京,您如今这样儿,哪有什么大官人肯顾你?”
这已不是她头一回说,这些日,任磨破了嘴皮子,范碧云急得嘴上起了燎泡,祝兰却只不为所动。
这一次,许是问得烦了,祝兰终于开口:“我敢去,自是有底气。他王渡敢收那样一本簿子,要火中取栗;我为何不能借力打力?景顺一党正愁没个东山再起的机会,我送上门去了,他们能坐视不理么?”
一句话里,有大半句,范碧云全听不懂,却隐隐晓得,竟是比斗王家还凶险的事。
她将这话囫囵记在心里,却觑着祝兰脸色,再不敢发问。】
但这些她宁愿烂死在自己肚里,也万不敢与应怜透露一字半句。虽不明就里,范碧云却总觉得,这是对谁也不能说的。
她只得含混揭过:“他们夫妇交恶,更兼新欢旧爱不能容,生了杀心,是常有的事吧。”
应怜不语,已知从她嘴里是问不出什么的了,只是心中仍有一丝疑虑,总觉里头更有什么事,却想不出眉目。
半晌,她上下一打量范碧云,见她已然回了精神,便将那包袱递过去。
“这……娘子何意?”那包袱里头定是财白,范碧云接了,却笑不出来,只觉心里没底。
“这是赠你的川资。”应怜淡淡道,“你知我这处不稳妥,念在你我尚有一点相识之谊的份上,我不忍见你流落飘零。这里有五百贯,足够你好几年花用了。你长得秀丽,人又机灵,嫁夫找主不是难事;你若想回洛京家中,这钱也尽够你一家子救急了。”
五百贯,好大手笔。
范碧云却失声叫出来:“娘子是要赶我走?”
满以为板上钉钉之事,只有她范碧云挑人的份儿,何曾想今日被应怜挑拣了一回,又当不要的零碎扔了出去。
应怜却道:“不是赶你走,你也自知,定娘时常要上我这处来的,万一教她见了你,又生祸患。”
“故我方才说,你得与我一道走呀!”范碧云当真急了。
她急,应怜却不急,反找了一侧栏杆,随意坐了下来,一声笑问:“我又不是你身上的物件,为何要随你一道走?”
“你就不怕……”范碧云说了个开头便噎住,乍然醒悟过来:疏不间亲,应怜根本不信她危言耸听的一番话。
“你也明白,她是我姐姐。”应怜微仰起头与她说话,语气却愈发从容,“无论如何,她不会对我有所戕害;而你不同,越早走,就越能活命。”
——她当真不要她了。
范碧云满脑子都是这一念头,不由得惶然起来,全身气力也被抽掉了一半,紧前两步,喉头发哽,问:“你赶我走,我又能去哪儿?似我这般不清不楚的人,谁家又能要我!你、你……你怎么这样狠心,你可晓得,我从泗州而归,好几百里路,千辛万苦,日夜也不敢停下,走得脚都磨出了血,想寻人搭车马,却被认作是乞儿,放狗撵我……就为了投奔你!我遭了天大的罪,才寻回扬州,你不能、你不能不要我!”
她好一番动容,说到伤心处,真呜呜咽咽又哭了起来。
应怜听罢了,有一刻,并未说话,彼此上下相视,一个泪眼,一个沉默。
好半晌,她终开口,话中微微奇怪,“你吃了好大的苦头,可这并不是我害的。相反,我先前允你留在这儿,是你要一意随祝娘子走的。如今遭了罪,却反拿这份罪来要挟我,我若不收留你,便就成了见死不救的恶人,当真怪哉。”
范碧云含泪望她,她于泪光之中,面容意外地平静,即便今日落雪暝暝,她眉眼里仿佛却蕴着平和的光彩,如皎月、如润玉,毫不为外物所动。
“你既把话说到这份上,逼我点头,那我便明明白白告于你:你,我不要。”应怜顿了顿,又道,“你为人反复,变化无常;于危难中背弃我在先,是为不义;认祝娘子为主,却弃她于不顾,独自出逃,是为不忠。如此不忠不义,我怎能要你?故赠你川资,教你自寻出路,我自认已仁至义尽了。”
范碧云好一晌怔愣住,说不出话来,眼泪滴答滴答往下掉。
许久,她两腿发软,竟噗通跪在应怜跟前,抱着她双膝,哭道:“我错了,惜奴,我知错了!你别赶我走……我从小没了爹,备受欺凌地长大,总得学着圆滑些,我再不如此了,往后必对你忠心不二,可好?”
她声声哭得人心软。应怜叹了一声,却不敢心软,只推开她起身,“你我注定缘浅,我至多只能与你些钱,再多的,我给不了。你走吧。”
范碧云软硬招数都没了法儿,见她铁了心撵自己,晓得再跪下去,跪到地老天荒,她也不会回心转意了,心中不知是气多还是悔多:“好,你不要我,你嫌我不忠不义。谁人生来自甘下。贱?能做那忠义两全的圣人,我也乐意,只是我不如你好命,锦衣玉食里长成,从不晓得人世艰辛;一朝落了难,却还有个人护着你、保着你……我孑然一身,能倚靠的只有我自己,若认那忠义的死理,如今骨头都不知被哪条野狗啃去了!”
说来奇怪,先前声泪俱下,实则她心中并不怎么悲伤,大半是作给应怜看的;这一会分明心中真正涌来了一股难过,压着她挥之不去,连天地都灰暗了,范碧云却又不想哭了。
哭,是要有人看的。没人看,那泪也不值钱了。
她擦了擦泪,跪得膝盖发麻,直起身,向着应怜,见她已别过脸去,不愿施舍一寸目光,心知尘埃已定,再难更改,伫立廊下,任寒风吹得脸面发干皴疼,半晌动弹,却是给应怜施了个礼,背上行囊,转身而去。
回廊到了拐角,再见不着了,她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遥遥的廊下,仍立着应怜,远望去身影有些清瘦,侧脸眉目却楚楚,似发怔看一树雪梅,却蹙眉不展,又似思想自己心事。
范碧云收回目光,心中萧瑟,掩门而出。
范碧云走后,应怜又去了一趟顺泰标行。
那姓张的团练今日仍当值,显是心明眼亮,见了她,只拱了手,道:“娘子今日又来了。”
应怜点点头,话不好直接问出口,早已想好了说辞,只道:“我今日来问问那张契纸的事。”
“契纸?”张团练不疑有他,答道,“娘子放心,契纸俱是主顾们一人一份。娘子既退了标,契纸归还后,我家自是尽烧成灰的,绝不再生变故。”
“……哦,当日来退标的,可是我那姐姐?”应怜问。
“是,是那位姓李的小娘子。契纸是我家与您二位订下的,退也得由您二位来退,旁人来我家是不信的。”张团练笑道。
应怜也笑了笑,“我姐姐说我多虑,你们镖行是最稳妥的。那日……是初三还是初几来着,她退了标,又笑话了我一场。”
“初三。”张团练添一句,见她面色微微发白,便又关照,“娘子气色不大好,可要稍歇一歇,喝杯热茶?”
“不了,我还有事,顺道路过,问一嘴而已。”她拒了,几句话后,便向他告辞。
张团练送至门口,见人走远了,这才又折了回去。
今日日午,天色愈发昏暗,雪欲落未落,正月里行人匆匆,出门俱都带着伞,言语道恐又要落雪,还是早归的好。
只应怜一人,戴了帷帽,隔着薄薄层纱望这天地,人来人去,各自身边穿梭,行色匆匆,也不知为人为己。
分明有落脚的宅院,她却仿佛忽然一下失了家所在,茫茫然不知归途何往,独自一人躲在帷帽下,且喜旁人觑不着她这灰暗的一角,便指点嘲笑不到她身上,一并连怜悯也撇去了。
只是行路艰难,她仿佛身背千钧在肩,愈走愈累,愈走愈心灰,最后脚步实在挪不动了,一晌歇在人屋檐下,也懒得回首,只待人出门,撵了再走便是。
冻云寒雾,果真不一刻便又落起雪来,她目之所见,但有纷纷行人将散撑起,遮蔽一方小天地 。
也不知缩了多久,直望到路上人迹也少了,新雪又覆了旧雪,连犬马的足迹也遮掩尽,天地又一片茫茫,屋舍老树尽白头相倚。
别人家的屋檐,哪里是久留之所,还是赶紧回家的好。
只是,她哪还有家。
应怜身上冷透,帷帽薄纱遮得住目光,遮不住风雪,她只得蜷缩了身子,许久,钝钝地想,若不回家,还有哪里可去。
一晌又觉着眼光太过狭隘,都已至这般境地,她还有什么牵挂,天大地大,又有哪里不能去?
要不……去寻他吧。
江宁府寻不着,那便到代州等他;代州若寻不着,那便去五台山等他。
总能把他等来的。
等到他之后怎样,她不知道,但总好过在这处,心中结了死疙瘩,与定娘亲缘成仇,恶言相对。
第53章 第53章归也为情,去也为情
暮云飞雪,百里同天。
那风雪敲窗,搅扰得人残梦难圆。
约摸他也喝了酒,生出醉意,见灯下她比玉莹、比花艳的姿情,竟不似以往恪守清明,反着了魔,将人捞在怀里,听她声声如玉断珠连,唤他:“宗契、宗契……”
窗外雪冷风寒,窗里却春。宵梦鸾,迷障误人。
也不知哪来的琼花露醇美滋味,沁散唇舌,他欺着那人,却于心底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恨不得揉碎那极清极艳的身骨,将她揉进自己骨血里,便好带在身边,再也不离分。
那焦灼纾。解不开,催得他失了常性,百般与她狎昵;却又模模糊糊,真似巫山行云,缥缈无凭,陷在她温香软玉里,缠绵已极,激得人气血沸腾,不管不顾便愈发深了下去。
那风声雪声甚嚣,一晌忽惊碎了春。梦,灌入他迷堕神魂里。
宗契猛地惊醒。
她唇舌身体滋味尚在畔,清晰可辨,眼儿里笼着水雾,声声喘息不匀,竟是那夜百般攀缠着他时的动情之色。
那股火气在腹下冲撞不去。他身上愈是燥意,脑里便愈是烦乱。今日晚间住店,多喝了几杯,怎晓得便生出这样猥鄙的心思。
只是她魂梦里,那般可怜可爱,竟勾着他不由得去想,再清静不得。
宗契硬生生拗断这股邪思,黑着脸换了亵裤,后头小半夜,再睡不得,勉强打了坐,脑中却想的也还是她。
风雪寒霄,也不知她那处如何,可锁严实了门窗。
只是走前一日,他买了石炭,教她添盆中取暖,忽惊来醒悟,却未提点她,若烧了炭,不可将门窗锁死,否则那烟气害人,要吃苦头。
愈想愈惊,却强令自己沉稳下来。她往年严冬,家中又不是不烧炭,难道这也不晓得?
一晌又想回方才那荒诞一梦。
客店里独房独居,又逢深夜无光无火,最易胡思乱想。连他也不能清心寡欲,又恼怒怎将这些糟污之事与她牵在一处,平白亵渎了人,愈想愈不是滋味,索性下榻,将夜来半壶冷茶全灌入肚,压压火气。
反复几次,忧思忧恐,尽是没完没了。
本想着与她已有始有终,一场缘分了了,此夜中独探心境,生各种忧怖牵挂,方悟分明不是缘灭,才是缘起。他身虽遁离,心却未离她一分,纵再行百里千里,岂不是自欺欺人?
因又想到俗事。譬如那标行,她谈及武师比原定早一日起行,他却总有一二分疑虑。
幼时自家便开得偌大标行,一应规矩到如今也还依稀记得的,仿佛他爹曾提及过,不到万一,不可早行,只因从前出过偷梁换柱之事。
究竟如何,记忆已浅淡了,但正因这一二分疑虑,存到这夜里,又放大成了八九分,想她万一又遭人欺骗,正如那次堕入莲台寺,险险又整个儿断送,可如何是好?
虽扬州有她表姐,但毕竟她孤身一人,若真遭逢那样恶事,李定娘未必能救。
一时又想得深了,却越想越悔,竟不该只为保全自己清静,早早丢了她。
那心意浅薄,白日纵不思量,夜来魂梦早已出卖了他,笑他早已生了情意,却掩耳盗铃,作不自知。
如今又喜又忧、又悔又惧,真如百爪挠心,谈什么再睡,宗契长叹一声,睁开眼,眸中清光自明,一如此心。
他穿整收拾,拿了镔铁棍,直下得楼去,到柜台结账。
柜上伙计正缩着身子打盹,一晌醒了,揉揉眼,见外头漆黑,向宗契惊讶道:“师父这么早便要动身?”
“是,”宗契道,“劳烦把我的马牵来。”
结过钱,伙计自去牵马,在院里交了缰绳,又看看天色,问了句:“这会子恐还未寅正,客人不若吃些东西再走?”
宗契道了声“不用”,翻身上马。他本就高,如今骑在马上,更是比人高出一大截,深幽的夜色里,挺拔巍屹,人品又出众,教人看了,心生折服。
伙计为他开院门,目送着人顶风冒雪,仿佛急事在身,连天明也呆不得,长驱一骑,远行而去。
直待关门时,他才一拍脑袋,“嘿”了一声,自言自语:“这僧人也是,夜中赶路,竟连方向也反了,怎么从来路又去了!”
且笑他来去不分,拂一拂衣上的雪,关门而归了。
红尘人家,凡有些家业的,过年都清静不得。东家来、西家走,热热闹闹,非止家主,连一应女眷也稍不得歇,应酬琐事不绝。
李定娘便被郑氏拉着,各家走动了一回,连着弟弟阿苽,才五岁大的娃娃也带去,说了多少句“吉利”、“如意”,连午觉也不得睡。
好容易忙到初九,本想着去瞧瞧应怜,刚得了闲,却又逢着郑氏过来,要与她念念后宅经。
因着她不久便要出阁,连日来郑氏也不知与她提点了多少,有些事不好谈,便只谈后宅怎样打理。只郑氏自个儿小户出身,也不见得多高明,翻来覆去就那么些话,无非敬重丈夫、孝顺公婆之类,听得人厌烦。
她却还得耐了性子去听,只因郑氏好脸面,一旦自己稍有不耐,下了她的面子,她必又要去父亲那里诉苦,闹得好一阵不安生。
又因她要嫁的是阖州城的大官人,顶顶有家资的,如今郑氏反要来巴着她,望她日后还得接济娘家,因此两下里相敬如宾,客气得反倒不像母女。
郑氏来了,像往常一样念叨了好一会家常,抱着亲子阿苽,也不知想到哪一节,笑语晏晏,打发走了下人,道了一句:“日前的事,又得亏了你,为家中添补,否则账上不好看,才转过年,平白教几个先生笑话。”
她口中的“先生”,乃指家中几间绸缎胭脂铺子的账房先生。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总不能坐看家中窘迫,落得卖田卖地的下场。”李定娘微微一笑,口吻很淡,“但公中连年亏空,那几家不来钱的铺子,母亲可有听我的,转手出去?”
郑氏面上讪讪,“已教经纪来看了,只这是多少千贯的大宗,又不是买米买肉,哪能一蹴而就呢?”
李定娘听着她分辩,也不答言,呷了茶,暗叹唇齿留香,却要与她纠缠这些俗臭之事,“我今日尚是李家女,家中花销无措,我自是要添补的;再过半月,嫁入王家,便是王家妇,没得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拿王家的钱填李家的窟窿。母亲若当我是女儿,便听我一句劝,各与舅舅们良田百亩,遣回家去,安分过活;家中经营整顿收拾,或可开源节流,重得生机。否则不出一二年,迟早典当家业,愧对祖宗。”
她这话哪里是劝诫母亲,分明把郑氏做后生一样训诫。饶是郑氏听惯了她刺言刺语,也颇有些下不来台,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囫囵揭过,不欲再谈,索性把阿苽往她怀里塞,重拉开笑脸,道:“昨日阿苽不是说,已会背了《里仁篇》了么?来,背给姐姐听听!”
阿苽才五岁,平日里与李定娘又不大亲近,这会子被推出来,不愿开口,嘟着嘴觑姐姐脸色 ,教郑氏训了两句,才结结巴巴开口背起来。
好一会背完了,李定娘教女使拿来糖糕。阿苽得了糖,便喜起来,朝郑氏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出门了。
这么一闹腾,白白失了小一晌午时间,到得日晚,又得开一次宴,请营生好的几家铺子里内掌柜开席,此日便再不得空闲去寻应怜。
转过天来,因上午又有事,李定娘特特起了个大早,仍带那一个最得用的女使,收拾了一堆物件,并一个鼓囊囊的小绣囊,里头塞满了金瓜子,赶着时辰去见应怜。
几回一去,早已轻车熟路,不过二刻,已到了应怜家门口。
自来家里闹闹哄哄,唯她这处幽闲静谧,教人艳羡。李定娘到了门前,心便宽松,不由便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又怜她如今独自一人,还不知要如何冷落,便更有些愧对,上前正要叩门,那门却虚掩着,一推便开了。
却原来里头老梅树下牵着个驴,身上已驮了几个行囊,正悠悠地转来转去,嚼着落下的梅花。
李定娘正怪着,不知她收拾行囊是要去哪里,正环顾寻她身影,却依约听廊下传来琴声,仔细观瞧,才见被梅树半遮半掩后,应怜一身青灰淡雅,同心髻、浅红缯,漆金簪别薄罗巾,却是一副出门行路的打扮。
人还未见齐全,泠泠淙淙的音律已流泉也似传来,正是那凤尾落霞琴。
李定娘便想起曾与她共学琴的旧事来。
那时应怜尚幼,她自诩大几岁,多学了几年琴,先生不在时,便来教导应怜。却没料应怜于音律一道上天资比她高,才学了一二年,便已盖过了她,颇得先生夸赞。
那时也还暗暗嫉妒过的,如今想来,也甚有意思,为着与她暗中较劲,她私下费了多少心思在这琴上头,到头来才醒悟,做抚琴人多累,不如就做听琴人,听应怜抚琴,岂不赏心乐事。
前些日子来去仓促,正没大好时候听她抚琴,也不知她造诣如何了。
立了一阵,女使似要开口询问,却被李定娘摆手拦住,摇了摇头,仍倚墙而立,听那琴声。
应怜久未抬头,也不知瞧见了她们没有,只是琴声顿了顿,原是清音雅律,再一流出,那泉却成了泪,多了一缕冷凉的幽悲。
女使不敢出声,只觑李定娘的脸色,由放松转而发怔,渐渐却白了。
琴音变徵,沉郁悲凉,忽而听她开口,却垂首向琴,仿佛对琴所诉:
“当初你恼我学琴藏私,不肯与你说这道艺,说要与我割席。我问你,什么是割席?你便与我说割席断义的故事。你教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割席断义。
“我那个姐姐,她聪明、好看、有胆识。她心中有仁有义,明是非过错。她教我一草一木、一虫一鸟,皆是生灵,不可轻易毁伤。我们虽长久离分,但我一直想,她仍是她,她不会变。
“如今我方知,世上哪有不会变的人。祝娘子之事,你有你的苦衷,我不敢轻断是非。但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道,道不同,强拧在一起,彼此都伤情分。
“故我今日辞去,山高水长,不复再见。望你……珍重此身,安康,喜乐。”
一个梅下,一个墙边,果真他年相对,一个成了抚琴人,一个成了听琴人。只是琴意再难续,亲缘一朝成绳索断。李定娘手扶墙垣,张口又闭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心中不知是委屈是恼怒,眼底渐渐浮上了泪,又狠狠压下,听她琴声幽幽,断续凝绝,一时气苦,几乎脱口而出:你既知我有苦衷,为何还来逼迫于我?为着个外人,要与我断绝姊妹情分,你做得清高人,是我自甘下。贱!
然多少话,终随着泪意压了回去。她攥得手心发白,再不想听那琴,不发一言,转身决绝而去。
女使紧随其后,打帘侍奉登车,也坐于一角,听她冷言命车夫回家,噤若寒蝉。
只是半晌,她阖目坐于车内,忽又想起什么,又叫停了车,把那佩囊解下,把与女使道:“你快去找几人暗处盯住了她,若她要走,切需护她稳妥,有事随时来报。”
女使正替她微鸣不平,却见李定娘柳眉一竖,催道:“快去!”
她不敢逆主人意,只得匆匆地下车去了。
第54章 第54章山重水阔有期日,碧落黄……
那琴应怜终究没带走,于案上生尘,以待后人。
原待送出给李定娘的信,如今没必要再递,索性也烧了了事。
人走后,应怜发了会呆,望庭院里拳石堆雪、老梅寒幽,再不可多得的闲谧,只是今日一并要留在此,送她离去。
那驴倒有闲暇心,甚而几分懒惰,应怜来牵时,还嚼着一支梅花,磨磨蹭蹭地不愿走。它身上挂着大小行囊,后头竹篓里住着惯养的一只河蚌;她又亲捧了一钵水仙,就这么出了门,最后望上一眼,落锁时,听那咔哒一响,仿佛心底某些旧事旧情,一并随门户被阖上,埋藏下去。
此后,她这一人,世上又少了一牵挂。四处茫茫一片,她便沿着唯一深黑的小路,向外而去。
若到了代州,寻着宗契最好;寻不着,她也可用所剩的钱财,试着经营些生计。总之那处谁也不识得自己,她尽可姓张姓王,全凭心意。
应怜打定了主意,走了几步,又停下,从行囊里摸出他那封厚厚的信,翻到某页,寻见一处:【赁马日费一百四十钱,牛九十钱,驴五十钱。若马车、牛车,价倍,车夫另计。】
她肚里有了谱,一路向城北而行,盘算起该怎样赁车来。
一人一驴,都不是好脚力,走不多快;好在天色尚早,走走停停,近日午时分,也就到了城门。
城外便有车马行的赁点,最是便利。她戴好帷帽,过了城门,走不到百步,便瞧见马厩牛棚、车轿车夫,一排排好大阵仗。
应怜将那话打了好几遍腹稿,想定了,便上前询问:“伙计,这马车怎样赁?”
对面人上下一打量她,“要赁劲马、庸马或是驽马?车要华盖车、油壁车或平头车?车夫要二十年资、十年资或五年资?走近路或远路?牙道或山道?辎重几何?人口几个?”
这一连串,教应怜瞬间傻了眼,什么腹稿也对不上了。
“劲马、华盖车、二十年资车夫、远路,只我一人一驴,走牙道去代州,如何算价?”她问。
那人依她的话,案上摆布算筹,算了一遍;又换了算盘,再算一遍,合计出价,道:“从此向北三百里,到得徐州,可换马匹脚力;拟合两日功夫,共计一贯又七百六十钱。”
“哪至于这么多!”应怜吓了一跳,还以为一日三百钱尽够了,又问,“这价钱是怎样算的?赁马一日也不过一百四十钱而已!”
伙计便道:“那是庸马在城中一日的费用。小娘子去代州,一路山长水远,颇伤脚力,哪里能比!”
说着算盘拨了一通,道劲马日费二百二
十钱、华盖车二百钱、二十年资车夫四百钱,又折损脚力算作六十钱,两日下来,可不得小两贯;又铺开南北舆图在案上——虽比不得官家舆图精细,却各州府水陆地界颇为分明——教应怜来看,从扬州比划到代州,两三千里路程迢迢,一贯多钱只是起始而已。
应怜一眼扫去,果真如此,正盘算间,忽瞧见个地方,“咦”了一声,指着那地儿问:“这里是泗州?”
伙计看一眼,便答:“是,多有人从此处赴京。小娘子你去代州,不打这儿经过的。”
应怜腹中生了些疑惑,想起前日里范碧云说的分明,她从泗州而归,当时没觉着,这会瞧舆图,便看出些古怪来。
往代州需北行,泗州却在扬州以西,她去西面作什么?难道走错了道儿?
……
去路迟缓,归路却嫌太慢。
宗契的马跑了一日夜,四蹄汗流,苦累不堪,终在这日清晨,遥遥瞧见了偌大州城。那马跑不快,他只得放缓下来,吹面寒风迎人呼号,将他发热的脑子一并也凉了下去。
可笑要走的也是他,要来的也是他。若是应怜见了,不知是否要笑他心无定性。
身前原有两条路——山寺为清静;扬州里却有她。
他既已选了一条,便一条道走到黑,不到山穷水尽,再无回头的了。
只是他这份心思浅陋,连自己也不齿,怎好让她晓得,没得被误作挟恩索要,冷了她一番赤诚之意,又教她为世人耻笑。
哪怕不能怎样,在她身边,远远瞧着也好。
脚下牙道宽直,对面水环城郭,城外渐有人家,睁眼已为生计奔波。千丈红尘,他从前只道是樊笼,如今一朝踏入,竟乐不思蜀,不愿回头。
眼见着愈发地近,宗契心境波澜迭覆,事到临头,却奇异般平静下来,剔除万千杂念,心中唯一个念头。
——无论天南海北,再不丢开她了。
日上三竿,进城人多、出城人少,多与他一道,挑担的、挑水的、挑柴的,甚而彼此识得的,相互招呼,齐入城去。又有那宿夜而来的,到城门口附近交还赁下的车马。
宗契牵着缰绳,晓得贪赶路程,累坏了马,颇有些愧疚,拍了拍马脖子,也到那处交还。
只是拐过一排停歇的油壁车,却见着个青灰简素的人影,一顶帷帽隔了里外,从帷帽下,正传出清脆的声儿来,不甚老练地与人讨价还价。
“庸马脚力平平,怎么却也要一百五十钱?况那车夫,二十年与十年差在何处……你道老马价低,怎的人愈老却愈贵呢?”
“小娘子这话岂不是胡搅蛮缠?人和畜生哪能比呢,二十年资历的老车夫,附近州城府县他都熟识的,一应吃住,尽交他打点,再稳妥不过!”马车前伙计掰扯道。
“只是你、你这价儿也太高!”帷帽下声音愈急,却不知该怎样讨还,干巴巴道,“若是牛车,你总该再少要些,牛又跑不开,怎么还费脚力呢……”
……
只可惜戴了帷帽。宗契想,否则掀开那薄纱,想是那一张脸都要急红了。
不知为何,扰扰人群之中,他竟听见了自己心跳,寒气化在唇边,成了温暖的白雾,笼着他唇边笑意,与心头流泻出的欢喜。
那钵中水仙不知何时,已悄悄绽开了,清雅莹秀,小巧点缀在一丛绿意里,像极了她素常与他说话的样子,惹人怜又惹人爱。她与人争辩时,那小小的白花儿便颤颤的,散开一缕幽幽的香,也像她。
日夜行来时心里那股火气瞬间消散,再没了什么忧思忧恐,宗契松缓下来,反倒从容了,便抱着手臂在一旁听。
那头伙计一意催促,“咱家车马行从不亏人,小娘子真心要赁车,可得从速,眼见着这时候出城人多了,车马一会儿也要赁完了!”
“我……”她捧着水仙,仿佛有些无措,四面来来往往的人里张望了一霎,寻什么主意似的。
恰此时有伙计忙完手头事,来迎宗契,接他手里的辔子,“师父来交还赁马么?我瞧瞧……哟!这马怎么都累趴下了!您也忒不爱惜脚力!”
“对不住,我急着进城,跑快了些。”他答话,目光却向着应怜。
钵里水仙猛地一颤,是她不可置信回头,隔了帷帽瞧不真切,急急掀开薄纱,眼眸睁得大大的,定定地怔住。
果是一张红红的脸,方才争辩时染的一二分急躁,如今一点一点,褪在面上,却积在眼底,眸光闪闪,泪意涌动的倒影里,人来人去,还只有他高大的身影定立不走。
应怜张口却又闭上,一时陡然失了言语,脸又更红了,真恍如过了一场大梦,心心念念要寻一人,如今醒来,才惊觉他一直在身边,从未离过。
她牵着驴,驴上载了满满的行囊。宗契瞧了,“嚯”一声,问道:“小娘子满副家当,这是要去哪?”
“……你呢?你又是要去哪?”应怜强压心中悲喜,泪却在眼眶里打滚。
宗契道:“我去扬州,寻人。”
她却道:“我去代州,也寻人。”
宗契怔愣片刻,笑了起来,格外地飒朗,眸中染上了暖意。
应怜却再克制不住,捧着水仙,掀着帷帽,一晌顾不得行人讶异,只把一腔悲喜尽在他跟前抖落开,大哭起来。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原道他已走得太远,她再找不见的;却没想她还没走,他却又寻回来了。
许是她哭得实在太厉害,引得人纷纷驻足去望。宗契顶着一堆或看戏或奇异的目光,递了帕子,又牵了她的驴,一面温声哄她,一面背了行人,带她而去。
应怜哭够了,心里爽快许多,却还有些抽噎,攥着他衣袖问:“你、你不走了?”
“不走了,”他哭笑不得,眼瞥着几个尾随她的暗处人影,叹了声,“是我思虑不周,你一女娘孤身独居,总不稳妥。我……再看你一程吧。”
她敏锐捉住其中字眼,吸了吸鼻子,泪眼汪汪瞧来,“‘一程’?到哪里为止?”
宗契教她问得语塞,哪里晓得要到哪一程,窘迫来胡乱扯了个由头,却是他心事,“……到你嫁人吧。”
说罢不止她愣,自己也愣住半晌。
又不知戳中了她哪一点痛处。应怜发怔过后,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似的,怒了起来:“我不嫁人!我再不嫁了!你便看我到老、到死吧!”
气势汹涌,说罢了却面红耳赤,狠狠一下薄纱,将半身遮在帷帽里了,又瞪了他一眼,也不知他瞧不瞧得见。
她心里不舒服,却也不知为何发恼,只当宗契故意取笑,明知她底细,哪里还嫁得出去,却偏要来戳她这一节。
可也自知朝他撒邪火浑没由头,暗怪自己,见不着面要去寻他,如今他在眼前了,怎么又使小性儿;怕他一激之下又走了,心里慌张起来,只是拉不下面子立马又温言软语,没奈何,只得悄悄伸出手,攥住了他衣袖一截。
她再不撒手,攥的却不是他衣袖,是他的心。
宗契被她攥得,心软得一塌糊涂,想她那两三句抢白,竟不是气,浑如裹了蜜糖一般,要给他些甜头。
那贪恋心思全不受制,在他心底膨胀得不像话,一戳便全要泄露。他怔怔盯着她帷幕下娴美绰约,半晌别过眼,面上虽仍平静,内里却早已丢盔弃甲似的狼狈。
“好好好,不嫁。”他笑了笑,收拾得平常心,又像在哄她,“到哪一程,你说了算。你教走,我再走,总行了吧?”
三绕两绕,那头把人跟丢了,硬着头皮回来报,教领头的大骂了一通废物。
领头的却正是顺泰标行的张团练。
“你们四个,盯她一个!那还是个竹竿儿瘦的女娘!”张团练将人骂了个狗血喷头,还得亲自骑了快马去城外瞧,出门时真气不过,“这都能跟丢,你们怎么不把自个儿也丢了,倒还能回来与我胡咧咧!”
“若只她一个,咱万也丢不得的;只那和尚心眼子忒多,仿佛瞧着咱们尾随,也不见怎么走,连人带驴,方才还在前头,拐过一弯就不见了,真见了鬼了……”下头还嘟嘟哝哝。
张团练接了盯梢的差使,如今把人跟丢了,便是砸自家的招牌;火气再大,也只得回头再罚,这会子匆匆带人骑去城北门外,见那处空落落立着几个自家兄弟,下了马,前后一对,大眼瞪小眼没辙,怕耽搁功夫,暂且先派人知会李娘子一声 ,这头再想法子。
几人停在城外不远,正烦恼间,恰逢一穿戴齐整又秀致的女娘经过,到得对面赁车马的棚子处,张望一回,与人说话。
张团练眼光不由跟上,打量一番,又不是应娘子,只得认倒霉。正收回目光,忽听那女娘问人:“方才那两个赁了马车走的人,是往何处去了?”
“这哪里记得。”伙计头也没抬。
她却又递去一把钱。
这一下伙计便抬了头,殷勤笑了一声,先收下钱,再问:“哪两个?”
“就前头走的一和尚与那女娘。和尚器宇轩昂,那女娘也生得好看。”她道。
张团练耳尖,一下便支棱起来,听他二人说话。
伙计“啊”了一声,连道记得,“那娘子本待要往代州去,和尚来了,与她一道,又折去江宁府了。”
那头没如何,这头里张团练蹲在路边,一拍大腿,听罢了,训那几个兄弟道:“瞧瞧人家女娘,就比你们机灵,你们寻不着人,没嘴不会问么!这不问出来了!”
当下候人走了,亲自又到那赁车马的伙计处,详问了情由,亲自去一趟李宅,询问下一步如何,可还要跟去。
李家娘子不亲自来说话,着女使中间通传,一会儿,出来细问:“那和尚样貌年龄如何?他二人见了,可有说话?”
张团练便将那应娘子如何如何讨价还价、又如何如何大哭,二人简略言语等等,都说与女使。
一番等候,女使再出来,付讫了银钱,带来李娘子话:“不用跟了,她跟着他,必吃不了亏的。我晓得她好就行。”
张团练得人钱财,又没堕了镖行名声,自是喜气洋洋地去了。
女使回头来报时,李定娘仍在家中西园僻静处一角,独自烧些纸钱,两旁更没一人伺候;见人来了,也不抬头,只专心瞧那一张张烧尽了在铜盆里,听罢她话,挥挥手,“行了,你去吧。”
她与谁烧纸,女使不敢多问,深知素日自家娘子管待下人严苛,乖觉闭嘴不言,退下了。
李定娘一张一张、仔仔细细将纸马等物烧了,看盆里明明灭灭,沉默到此时,想了想,终与他说几句话:“我知没到你祭日,只过些天是我成亲正日子,不好祭你,冲散了喜气,故今日便烧些纸马与你。”
“你从前嫌我这嫌我那,我到如今也不知你为何总看我不顺眼,想是我非你家人,却又占了姨母疼爱,你嫉妒我罢了。如今你们在地下,我再不能与你争了,你且偷乐吧。”
“惜奴来过我这儿,她很好,你放心。她是你妹妹,也是我妹妹。不怕你笑,我曾也想过,咱们亲上加亲,她又是我表妹、又是我小姑,真成一家人家,该有多美。只是你太讨人嫌,又总气我,我便不想了。”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你我竟会阴阳相隔。我知你冤屈,你这人最是纨绔,怎么可能鼓动太子谋逆,不过是有人要除尽你家,坑了你一把。我有心替你家鸣不平,却身为女流,人微言轻,有心无力而已。若他年能得些青云,再来与你家诉屈罢了。”
这僻静处无风也无声,或有幽鬼来争血食,但冥界事,她阳间人怎得知,无非念一念他而已。
这份心思藏得太深,非但她爹不知、姨母不知、应怜不知,连她自己也快要淡忘了。
只是如今蹉跎,物是人非,想到他生前锦衣怒马、恣意风流的少年模样,心有慨叹而已。
眼见着纸灰烧尽,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衣上浮灰,思量还有什么未竟的言语,因又想到应怜,便道:“你家如今只剩她一个,她小小年纪,命途多舛,好在她有韧性,挺过这一遭,又得了人护佑。你若还不放心,便泉下多保佑她,与那宗契和尚好好儿的。他二人的缘分,可比那元家四郎深厚。”
念叨完了,再无可说,想来便是他一个大活人在面前,她也再无别的话了,因此与他作别,无泪也无悲,“你在地下,多孝顺爹娘,来生再投个好人家。应栖,我走了。”
幽魂不语,日色渐杳,唯阴霾冷落,浅薄残照不到西园僻落处,更是寂寥。
第55章 第55章才逐飘萍萍已去,空得落……
亲迎定在二月初六。
说是仓促从简,实则自他家草帖子来至今,也已有半年。如今喜事花盛,阖家上下人各自喜气洋洋,忙着成礼之事。
李定娘反倒成了最平淡的那个,更没些未嫁女的羞涩,从容得仿佛她才是那个三婚头的人。
流日如水,雪落了又停、停了又散。挨到二月初三,王家按俗送来催妆的销金团花罗盖头、点翠鎏金垂肩冠、鸾凤穿花金帔坠及各样妆粉,已是极工巧华丽的了,却搁置不用,只因年前婚事呈报朝中,官家谕旨特封了广陵县主,赐凤冠霞帔,以示恩宠仍续。
初五,郑氏带一应女眷前去王家铺房,李定娘自不能去,便守在家中,如平常一样过。
不想刚过日午,阿苽不见了母亲管束,也不要午睡,满园子乱跑,跟着家中张红挂绿彩绸幔子,竟来到李定娘这院儿。乳母制不住,千哄万哄道:“小祖宗,快回去,教县主见了,又要罚你!”
“县主是什么?”阿苽停下来,嫩生生地问。
乳母笑起来:“县主就是你姐姐呀!”
说曹操曹操到,那头李定娘已听着动静出来,一眼瞧见撒欢往湖石孔窍里钻的阿苽,面色淡淡:“出来。”
说来也怪,阿苽天不怕地不怕,连老爹都不怕,唯独怕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一会儿,灰头土脸地从里头磨蹭了出来。
李定娘也不责怪他,只吩咐乳母:“带他回屋午觉,若睡不好,今日不许他吃糖。”
乳母讪讪,抱起阿苽,就要回转。阿苽噘着嘴,半躲在乳母怀里,只露出一双清澈的小眼睛,望向李定娘,“你要嫁人了吗?”
李定娘闻言,回身脚步一顿,点点头,“嗯。”
“嫁了后,你就不在家了吗?”阿苽又问。
“是。”
五岁的小娃娃笑了起来,待到了院门口,趴在乳母肩上,冲姐姐做了个鬼脸,“你快嫁人吧,我不喜欢你!”
乳母慌得忙来告罪,李定娘摆摆手,半真半假嗤笑一声,“我也不喜欢你,快去睡,否则没糖吃。”
她说罢,也不瞧阿苽哭丧的脸,自个儿回屋了。
只是听院墙外蓦地冲天娃娃哭声,她忽心有所感,不由摸向肚腹,那里平坦光滑,腰肢纤美。
那里面,曾也有过一个孽胎,若当年没落掉,算来也就如阿苽那般大吧。
她微怔了怔,转而将这厌恶的念头从脑中摒除,自回屋午睡去了。
亲迎一切吉利顺意,只是洞房里出了点小岔子。
她差点把王渡踢翻下床,新郎官腰上被踹出个青紫印子,还没怎么着,她自己却伏床干呕起来。
王渡面上不好看,却忍耐着哄劝,折腾着勉强圆了房。
从此便做了王家妇。
新婚三日回门,王渡自是温柔款款,面上尽是对妻子的喜爱,带了成车的好礼,携李定娘归家。
本道只是寻常一日,却不意迎来了个不速之客。
那人在花厅正坐,昭昭毓毓,如芝兰生玉树,盈得满室芬芳;见了她,端放下手中莲花银盏,一双眼眸遥遥望来,如明镜冰雪,光彩自生。
此座上曾奉满堂嘉客,竟无一个比得上眼前少年郎。
他身后立着个伶俐的小厮,一见了李定娘,面上一喜,却忍了下来,礼数上丝毫不缺。
“元四郎!?”李定娘惊讶起来。
当真是元羲,只是比记忆中出挑了一大截。
记得五年前方离京时,他还是个不大的小子,远没如今这样高挑。如今筋骨长开了,容貌却又出脱得这般华美,当真神仙一般俊品。
元羲趋步而来,先行一礼,寒暄了几句;猴儿似的元平也亲亲热热过了来,给几人做了一圈揖,嘴甜得抹了蜜似的。
一番话下来,才入正题。王渡眼明心亮,不待她开口,便已要去再拜老泰山,留下二人说话。
他走后,李定娘才又细细打量元羲。方才一眼扫来没察觉,这一会才发现,他一身苍青衣袍窄袖圆领,足蹬乌皮靴,鞋履沾了雪尘湿迹;玉样的人,却又瘦了些,失了几分丰润,多出些凌厉来,遮掩了憔悴,显是风尘仆仆,多少时日未曾安逸过。
知他有话说,李定娘又遣走了下人,只
留一个元平。
果然,待她坐定,元羲立于跟前,重又施了一大礼。
“你这是作甚?”她问。
元羲定定然瞧着她,眸中有些她说不上来的执意光彩,先开口道:“阿姊,我为惜奴而来。”
李定娘好一会没说话,目光逡巡在他脸上,半晌,叹息道:“惜奴?她不是早已死了么?”
元羲不惊不怒,反笑了起来。
“阿姊何必明知故问?她死生如何,难道你竟不知?我此番南下来寻她,既到了你这里,必定是闻风而来,阿姊难道信不过我?”他道。
闻什么风,李定娘不晓得;但看他灼灼眼色,似乎当真从哪里听得一言半语。她久久观瞧他,腹内存着的却又是一般心事。
元家是怎样的高门大户,她自然再清楚不过。从前人人见了他与应怜,都要赞一声“门当户对”;可如今,应怜再拿什么与他成配?他自有一腔情意,可他家呢?
“你此来扬州寻她,你家可知情?”李定娘道。
元羲微微僵住,片刻才答:“……不知。”
“你如此笃定她没死,还来我家寻人,想必是听说了什么。这一路来,你可曾为她想好后路?”她又问。
元羲目中闪烁,这一回沉默得久了些,连元平在后头也跟着抓耳挠腮地急。半晌,他如实回答:“她是我发妻,我家儿妇,我的路便是她的路,谈何后路?”
李定娘便明白了。
“六礼未俱,她尚不是你妻。你们本也不是一条路。”她道,“你在京中,想必比我清楚,她家犯下的是什么样罪。莫说她死了,纵是没死,也早已充籍,你难道还能娶她做妇么?”
两下里僵持下来。
元平急不过,半打圆场、半提点道:“这且后说。四郎来时已与我说过多少回了,先保得人没事;只要人活着,哪里怕什么前路难行呢!”
这一句果真引得人意动。元羲如梦方醒,顺着将话说下去:“阿姊,我不求更多,唯愿得知她此身尚存,阿姊纵不怜我,也怜她孤身无依,难道我还能害她不成!”
李定娘长叹了一声,唯有苦笑。
元平见她松动,又使眼色与元羲。元羲自来也没求过那许多好话,今日一番说得口干舌焦,就差没给李定娘跪下磕头。也不知多少功夫,李定娘摆了摆手,不教再说,道:“行了,你这样求,倒显得我不近人情,多大的恶人似的。你听好了,没什么应怜到我家来;不过,我前些日子,的确曾见一女子,肖似于她,却不是独身一人,而与一僧人同来。我因勾起旧事,赠了些钱财与她,她又与人走了。这话我只说一次,你可明白?”
这一下,不止元羲愣住,连元平也张口结舌起来。
“僧人?”元平多嘴,快言快语先问,“哪里来的僧人?这、这岂不……”坏了她的名声。
李定娘挑挑眉,有些讽意,“我不过将所见道来,怎么,元四郎,你便如遭大辱?那若我告诉你,他们逗留此间数日,同吃同住,日夜于一个屋檐下,关门度日……”
“娘子自重!”元羲猛出言打断,紧盯着她的目中露出几分怒意,半晌咬牙道,“娘子也该为她着想,怎能出此谬言!”
一晌宾主冷场。李定娘冷笑,才为他千里南下寻人积起的好感,顷刻土崩瓦解,起身端茶,道:“你慌什么。我哪里有说她?我不过说了个形貌相似之人而已。你这一说,我便懂了,你要找的不是应怜,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应怜,那对不住,你自去别处再找吧。”
她呷了口茶,拂袖而出,门口与女使道:“送客。”
外头大好青天白日,只是风咋咋呼呼,冷落贯入花厅,冷不防将人冻得一激灵,将元羲催得转醒了过来。
“四郎也该收收直脾气,好歹再问两句呢!如今倒好,好容易得了消息,又没个准信儿!”
元平搓着手,来来回回跺脚取暖,在偌大的王家角门一带墙外来回地走,一边又抱怨。
只是这话只敢自己嘀咕嘀咕,四郎如今正在火气头上,他才不敢去碰一鼻子灰。
走了几个来回,只是见元羲怔怔立在墙下,任那冷风掀动衣角,又吹去他面上最后一丝血色,直如落难的谪仙人,一晌便要化作冰雪,独自消零。
元平踱近他时,他才如从一个深梦中惊转醒,长出了一口气,目中却有迷惘之色,拉住元平,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说,她一路辗转飘零,到这扬州,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
“您……”元平不知他意指何处,只得结结巴巴宽慰,“您别多想,您寻着她,她不就苦尽甘来了!”
不知是他的话有用,还是元羲想到了别的什么,攥紧的拳缓缓松开,惨然一笑,半晌摇头自言自语,“我不该那样想她。是我不该……是我不该……”
骑来的两匹马如今都牵在元平手中,俱是百里挑一的沈骏,一路风驰电掣随着南下,也消瘦了许多。元平正想劝四郎上马,缓缓再图,忽也不知从哪里拐角,却闪出个人影,轻敏伶俐,左右望见无人,暗暗向元平招手。
元平定睛一瞧,竟是个再秀气不过的丫头,眉眼纯澈灵动,又一劲儿招呼自己,有些莫名,便过了去。
“你们是来寻人的?”甫一进角落,便听那小女娘开口,“是一个姓应的娘子?”
“你又是谁!”元平吓了一跳,当下警惕起来。
不想她却道:“我方才见你几个来回自言自语,全听着了。我姓范,唤作碧云,我晓得你们要找的人在哪。不过,我有个条件——元郎君从此去哪儿,需得带着我。”
元平更惊奇,“你认得我家郎君?”
“怎么不认得?”范碧云眼儿往芝兰玉树般的元羲身上住了一住,便将那翩然惊鸿的身影从眸里住进心里,抿着嘴微微一笑,“元家四郎,美名盖满洛京,谁又不知呢?”
她自去年头上,家中变故至今,一路霉运连连,如今看来,果真是流年不利、犯了太岁;如今转过一年,时来运转,果真有了好事。
她在王家门口迟疑徘徊些日,想着兴许等得到应怜回来;不料没等着应怜,却等着了一个再想不到的人。她在家时,自来听得满耳朵都是元羲的才俊人品。
潘安宋玉,俱已化作尘土;如今眼前那人,便再无人可比,当真是天上谪仙、庭中玉树,教人惊鸿一瞥,便生心折。
第56章 第56章树底猢狲潜逃散,云上大……
新春新喜,王渡却没个闲时,到二月中,凭茶引购得的新茶已至州城附近铺面,需得亲自去看过一回,便三五日地不在家。
他不在,婆母冯氏便开始作妖,新妇几日,便要与一个下马威:晨昏定省嫌不够,一日三餐教李定娘只站着侍立,端汤盛饭,一应皆不用女使,指使她做来;凡一处不合心意,便拉了脸来指指点点,还得教人跪着,面上恭恭敬敬地听。
头先二日,李定娘尚忍耐得,到第三日,便不干了,推辞身子不爽利,再不肯到主院去。冯氏捉着把柄,便要发作,不想却教一纸谕令堵了嘴。
“县主近日贵体不适,不能侍奉大人在侧,望乞慈恩宽容。”来传话的女使神色庄重,读罢一遍谕旨,又道,“凡乾坤纲常事,先国后家、先君后亲。
然县主以孝悌为重,念大人年老体迈,便无需日日来拜见了。”
冯氏气得鼻子都歪了,怒来说话,震得水晶冠上金簪都颤,“她不来与我晨昏定省,反教我来拜她!?”
然谕旨与天齐,没奈何,刚入门的新妇有敕封的头衔作靠山,冯氏还真拿她没办法,只得日日暗教人盯着,只要拿她一短处,便能发难。
恰巧这日机会送上门来。有人悄悄来报:“李氏正于偏园子里,会一外男,把咱家的下人都屏退了!”
冯氏既怒且暗喜,忙不迭地整装,带一干人,气势汹汹地去拿奸。
李定娘怎知那处暗中盯着,此时只携了心腹的女使,在偏园子一小亭里,与人坐着说话。
对面是一孙姓书生,名作公许,因姐姐在王家做事,年前来投奔,交了一样再要紧不过的物件与王渡,从此便在附近安住下来;不知怎么,今日听到些风声,却等不及与王渡分说,竟向她来辞行。
“我年前因何在家待不下去,主母尽知了,还不是教那些修堤的糟烂事逼的!如今听闻本州中罢了征夫修堤,却又改成水利田税,比往年又加收三成,且催逼得紧,竟开春便要征上来,说什么‘拿这钱去雇人力修堤’!开春的钱粮皆是留待买青苗下种的,如今征上去了,各家拿什么耕种?”孙公许说到气愤处,真咬牙切齿,又有满心的忧惧,“我因避祸而来,眼见着这扬州也要闹出祸乱,不走更待何时?故今日万留不得,向主母辞行!”
李定娘哪能就放他走,他若走了,那账簿物证岂不少了人证?
便千留万留,见孙公许只是不应,只得又想法子,退一步道:“我闻你家尚有祖母,这样,我家城外尚有一处田宅,常年空置,先生便暂栖身那处,也好奉养祖母,不教奔波劳累;田宅不在城中,万一城内生变,也好速行。”
孙公许见她百般诚意,又话到这份上,只得且听她一回,一揖手,承了她美意。
冯氏便在这时,风风火火闯了偏园来,见了二人,眼内喷火,带人便打。万幸家中人力里头,有一个身强力壮的,恰是孙公许的姐夫,这才将小舅子保下来,又是治伤、又是谢罪,闹了好一场乱乱哄哄,才揭过了。
冯氏不认自个儿的错,却从此认李定娘是个搅家精,比从前那祝兰还要不好相与的,日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心心念念盼儿子归家,好诉诉苦。
五六日,王渡归家,刚至门口,便被母亲截去,听了一耳朵家务事;晚来到东院,才得见李定娘一面,与她说话。
李定娘先将孙公许之事说了,道已将人稳住;又问那水利田税事。王渡应了,道:“如今上官皆是二三年前才到任,急着做一番功绩,又见年前镇江毁堤,民怨甚重,也不知怎么想出这馊主意,不发征夫修堤,却改征赋税。”
他见李定娘心有戚戚,又道:“我正要问你些事。从前只晓得你家与六殿下是表亲,却不知你们关系如何?”
如今二月末,正是冬已除尽,却逢倒春寒的时候,夜来天又寒凉,故李定娘褪了外头褙子,仍穿着贴衣的小袄,正将簪环一并除下,闻言顿了顿,回头望来,“我爹与故潘淑妃是表兄妹,我与六殿下是表亲里的表亲,还能有甚关系?不过见面点一点头,说几句话罢了。怎么你却要问这个?”
她本就雪肤花貌,灯下更添秀美。王渡与她新婚才一个月,见此但觉意动,便抄手来揽她,又将私底下的话悄悄地说与她听:“你难道不盼着你男人更上一层楼?我欲找个稳妥的高山依附,按理说,如今娶了你,自然要投靠六殿下。但你也晓得,他自来是太子一党,太子如今被废庶人,我这会子去归附,不是赶着去投胎么?”
李定娘僵了片刻,也不知是因听了他的话,还是觉察那手渐从衣下而入,流连摩挲。她勉强忍耐下想要推拒的冲动,反问他:“你待怎样?难道有别的主意?”
那手在腰间停顿了一下,迎上的是王渡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觉得……三殿下为人如何?”半晌,他道。
李定娘心头一凛。
她虽久离洛京,却也不眼盲耳聋,晓得如今三殿下朝野中美誉甚多;甚而有人拿他与太子作比,道他唯一的短处,就是生迟了一些,否则哪里比不过那胆怯庸懦的太子?
只是她家抹不去“六殿下娘家”的印子,万不可能与三殿下扯上瓜葛。
眼见着王渡动歪心思,李定娘神色不变,却道:“亏你自诩智计过人,岂看不出,太子已有东山再起的苗头?”
“这怎么说?”
“先不说太子是官家潜邸时所出,最是有父子情谊;且他虽被废,却还有舅舅镇守边疆,手握边军十万,官家绝不会伤其根本;便看我如今封号广陵县主,虽不如公主、郡主那样显贵,却是官家对六殿下的恩宠。潘淑妃早殁,六殿下自小长在故皇后膝下,与太子同气连枝;他得恩宠,便是官家仍挂念太子。太子如今虽为庶人,今后必定起复。你这时去依附,正是雪中送炭的好时机!”李定娘道。
眼见着王渡的目光又变了,恍然欣喜了起来。
她心中冷笑,又有些嘲意,也不知是嘲他还是嘲自己。说出口的是这些,没说出口的却还有许多。
比如官家如今老迈,沉迷求长生、御女色;便是年轻时,也不见得多圣明,行事向来只凭喜恶,又偏听偏信。这一回谕封她县主,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或许是中贵说了几句好话,他忽念起她爹往昔的好来,一时感触所至。
不过王渡正在兴头上,许还做起高官厚禄的梦,这会子泼他冷水太扫兴。就让他继续念想着吧。他若是想攀关系,必定要过她爹那一关的。
他怎么就不想想,太子被废,多少太子党人被杀被贬,凭何她家就能在扬州保全,安然无事?还不是因她爹谨慎自守,从不轻易与人结交,又早离洛京;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躲还来不及,怎会允自家女婿搅进夺嫡的浑水里?
她不愿再与他谈那些宦途事,岔了话头道:“与其想国事,你不如想想家事。母亲对我颇多不喜,许是她从前那个媳妇做得太好,相较起来,我倒成了个榆木疙瘩,教她日日着恼。”
王渡正想与她温存,闻言皱了眉,“平白说那人做什么?她人都死了,你还醋不成?”
“尸首不是还没得么,谁知是死是活!”李定娘嗤道,微微偏了头,不教他太近,“你只不该教我搅进去,为着你的前途,平白脏了我的手,害得……”
“害得什么?”王渡轻笑。
她微一顿,摇摇头,将“我与她反目”余话咽下肚。
“你放心,再出不得差错的。”王渡以为她担心事漏,附在她耳边,笑声低语,“那河里已捞上来了,只因前些日泥藻缠住,到如今才浮上来。你总放心了吧?”
李定娘正要说,我放什么心?难道我还怕她不死,反来害我不成?
只是他已凑上来,解了她衣袄,又唤人熄灯烛,好一夜春宵。
待得最春兴时,那夜色朦朦,昏黑不明,他却又将她翻个身,要换个雅兴,从背后入。不料李定娘僵得不像话,身子也在抖,不知是恐惧是难堪:“别这样、就往常那样儿吧……我不行、我不行……”
王渡正是意浓时,哪里肯听,硬是按着要强来;她便再忍不了,尖叫起来。
那一夜,外头侍奉的女使听里头哭闹尖叫。半晌,主人家从里头披衣出来,脸阴得像黑云,一言不发。小厮为禀灯烛,送他至了久无人居的西院,摔门入屋,睡了半夜。
女使去偷觑主母时,却只见她将自己厚厚裹在锦褥里,一动也不动,死人一般,吓得不敢再看,更不敢发一句话,挨到了
天明。
天亮时,本以为要闹僵一阵子,不想王渡早饭前竟又回来,与她说尽好话赔罪。
他尽知她前事的。李定娘也没什么好瞒,两下说开了,勉强揭过;王渡又教人备了一车土仪果礼,携她同归岳家。
李定娘才知他为何做小伏低,原来因是要赶时间,趁空找一趟岳父,求岳父为他说项,结交朝中贵人。
果不其然,如她所料,他非但没讨得好,反教她爹斥了一通,连带她自个儿也被板着脸好一番训诫。
“为人在世,俱要本分,命里没有的,莫要偏求!再且说如今是什么时节?神仙打架,凡人避就算了,哪还能把自己搅进去?”李彦进斥女婿。
王渡闹了个没脸,多说多错,这一整日在岳家,都是皮笑肉不笑,阴死阳活的。
两人归家,还没进门,在车里三说两说没说好,他便发作起来:
“你爹好清高的人才!你一家子都清高,都是贵人,嫌我行商的低贱,攀不得高枝,怎么收我那五万贯聘礼时那样亲热!去年到如今,我送了多少与你家?你们如今嘴里吃得、身上穿的,哪样不是自我出!”他冰冷一张脸,望着李定娘冷笑,“好不晓事的东西,人说买卖两讫,我付了价儿,他却不愿给我好货,只把个残花败柳与我,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老狗!”
李定娘被骂得不堪,怒急攻心,要来掴他,却正被他一把钳住手臂,骂道:“我不嫌你做过丑事,你反挑三拣四,床里摆三贞九烈与我看!你如今嫁了我,便是我王家妇,好生琢磨着如何讨好我、教你爹开口,否则,往后你在这家,未必过得比祝氏好!”
说着将她一搡,也不管“咚”地一声撞到车壁或是横座,一转身,冷哼着下车了。
李定娘一把被磕到脸,疼得钻心,伏在车里,半晌没起得身,浑身骨子里发冷,又臊得想一头撞死,也不知外头下人听去了多少;再没脸见人,蜷在锦绣穿花的团垫里哆嗦,悲从中来,饮泣往肚里吞。
从这一日起,王渡也不归家,只说经营买卖,谁知去哪里消遣了。李定娘守着个不像家的家,应付着个又凶又悍的老婆娘,成日里烦心。
到三月头上,没等得王渡回来,却逢着一件天大的祸事。
平平常常的一日夜里,阖家上下睡得死死的,也不知哪里来的一伙强贼,数目之众,足有多几百个;明火执仗,里三外三将前后院包围,冲撞进去,直入宅院,拎了人便问主家人在哪,又铺开严严实实一排排,各执刀枪,虽衣物破旧,却目露凶悍精光,体魄强健,衣下哪里遮得住。
李定娘还没穿戴齐整,便被人揪出来,拖到个身形高大的贼首跟前,压了刀在脖子上,恶狠狠问:“钱财在哪!”
哪里用她说,同来的贼子们早已屋上地下地翻砸来找,摸着好东西,便往怀里揣,逢着提家伙要干仗的家人,刀棍无言,几个对一个便打杀了去,一时间血流成河,尖叫厮打哭泣声不绝。
李定娘才懵了一刹,吓得面如土色,颤颤指了藏钱的柜格。
那人教手下去搜,一发搜得各样金珍玉宝,还嫌不足,又掘地三尺,把高重的家伙什全扔在院里打砸了,却似翻找什么,一晌搜不着,又来逼问她:“账册呢!你收的那东西在哪!”
这一下,李定娘犹如头上重锤一记,望着院里院外打杀哭喊,火光映得半边天如浴血,真如身堕地狱,又余光瞥那贼首,虽衣着粗陋,露出的皮肉却精细白皙,姿态体格也无一不上乘,哪里像什么流窜的贼匪?
当下心明眼亮,明白了大半,这伙人竟不是为什么钱财而来,恐真正由头是那本账册。
只是修堤亏空的账册事,外人怎晓得?
她按下狐疑,狠了狠心,哆哆嗦嗦指正北的主院,“家中账册珍宝皆收由大人保管,我只是新妇,未掌中馈!”
她生怕言语上漏一分,便教人打杀了,好在那人急着找东西,将她扔给手下管制,自领着人去主院寻了。
这无边地狱,她无人护佑,只得逼自己壮胆气,求人说好话,允她添件衣裳。
可见那起子人还做不惯真的贼匪,她这么一求告,竟有那好说话的,放她回屋待着去了。
李定娘翻检那一堆被踩得脏乱的衣裳,穿戴齐了,又找了半天,终找得一件绣了龙凤的帔子,在肩上披了,本想再戴了凤冠压阵,却怎么也找不着,竟是早被人作珍宝夺了去。她只在床帏下摸出了一云锦帛书,正是封敕的圣谕。
她按下狂乱恐惧的一颗心,勉强容色不变,脚步不敢丝毫显出匆忙,一步步向外,从廊下至院墙,举着圣旨,赌一把生死,其声清泠:“我是官家亲封广陵县主!我手中乃圣旨谕令,尔等不得有所毁伤——”
若是真贼人,想必是不屑这东西的。
可这些衣着褴褛的“贼匪”,却偏偏生了忌惮。
李定娘心下稍松,更是步态从容,晓得这时声势不可乱,一乱便要为人鱼肉;便提着这一口气,所到之处,迎人目光,不躲不避,微抬了下颌,直到守门的小贼首跟前,一路分拨贼众,如中流分水,击楫而上。
到得头领跟前,她稍缓下口吻,道:“我乃广陵县主,如今身不带一钱,唯携圣旨帛书,大王通融,且放我归家!”
头领皆以黑巾覆面,一双眼凶光四射,偏却在瞧见圣旨时,滞了一滞,僵持之下,教人来搜她身。
李定娘忍得那几双手胡乱在身上摸了一回,听小贼们报:“无财无物!”
头领听了,又打量李定娘半晌,末了一点头,将紧闭的中门轧开一条缝,露出外头黑洞洞来,手一挥,“滚!”
李定娘如得大赦,也不知怎么软着腿脚,一步步挪出去,离那吃人的宅院愈行愈远,拐入个拐角,再不见了一星点的火光贼人后,一口气来不及喘匀,拔足狂奔,朝自家而去。
这一路,莫说巡更守夜的兵丁,连出门看热闹的百姓也无,各家各户尽死守门户,只在窗缝一角,觑来幽森森的惶恐目光,谁也不敢出头。
此夜李定娘尚不知,除了本家宅院,王家各处店铺庄园、茶坊酒肆,一发被洗劫一空,从此几十年家业,毁于一旦,本家人口,死伤无数。
官府无暇照管他家闲事,只因知州本人也一日后被押赴市口,在一干盔明甲亮的义军看守下,有模有样地教刽子手斩了头颅。
州城内外,被征光了钱粮的百姓举事,报名募编入伍,每人领一身粗布衣袄、一贯钱、一斗米,即日营中操练,以待官军来犯。
第57章 第57章而今风雨遍浇身,狼狈时……
人财两亡,于王渡而言不啻比殛雷更甚,好悬没一口血呕上喉头。
那侥幸得脱的家人尚嘤嘤哭报:“老爷、老夫人如今怕是尸首仍在家宅,登门者不为料理帮衬后事,却多来索债!家资已荡然一空了!”
相陪的妓。女是新来扬州、数一数二的魁首,素日惯会解语,又风姿艳盛,如今见王渡瘫在圈椅上,两眼发直,也不敢上前触霉头,竟悄悄儿一打珠帘,向外去了。
王渡半晌回过神来,只觉神魂俱遭了雷劈也似,急扯了那小厮衣襟,厉声问道:“各家掌柜先生如何分付!”
“分付?”小厮又一声哭,“哪里还有什么分付!店铺子没了,他们
早携财奔逃了!倒是、倒是我听闻主母尚存,她如今正回了娘家;又听闻您岳家安然无事,主人,您不如去趟岳家,与您岳丈老泰山寻个计策!”
王渡又是半晌没答言,缓过神来,却又问:“解库呢?家中八家解库,难道俱没了么!”
那小厮瘪着嘴,早已哭得脸都花了,却畏惧又不敢再说。王渡便晓得了无一幸存,恨恼之余,却更生惊骇。
哪里的流民有这般神通,不止毁了他家宅,竟把他名下大小店铺也摸得门儿清,夤夜上门劫抢,串通好了一般,天不亮便一哄而去,连点蛛丝马迹也寻不着!
难道是哪里的仇家?
他百思没个头绪,下意识摇头,“不行,李家正是看重我财势,才与我结亲。如今我家财一朝散尽,又逢这般祸事,他躲还来不及,怎会襄助与我?”
正两难间,忽那珠帘一闪,却是鸨母闻风带着人来了,后头跟着的,正是这些时日新相好的那个,名唤白露的妓。女。
鸨母先来哭了几嗓子,吊丧似的,又殷勤地问他家现今如何。
王渡混迹风月,惯来指使人上家支钱,如今尚还欠着不小的一笔,听她相问,立时便明白了缘故,心中本就悲痛,更又添了羞恼窘迫。
他面上却不露,仍风淡云轻地,“此是我家一劫,我早已料到,因此有所防范。只如今我不好就回家中,便在你处待个三两日,待事了了,我必再与你一笔厚厚的脂粉钱!”
“不是老身说,大官人,您家中遭变,当速速归家料理主事,哪还有心思在我这儿消遣?”鸨母皮笑肉不笑。
王渡此时哪里敢归家,还不知有什么样仇人堵在家中等他,只得软和了口气,又扯出家中八解库九茶行七十二店铺子来鼓大旗,口水费了不知几何;鸨母是何等人精,万贯富豪一朝落魄的事儿经得多了,料理起来也格外顺手,先教人送来字据文书,却是所欠账目,教他押字,又和和气气撵他出门:“知大官人人才俊品,只咱们都是张罗生意的,俱知彼此的苦处,若日日散财不进财,哪能支应得这么大家业呢?老身今日不得不失了恭敬。大官人,您福运绵泽,将来必能再起,我这儿先祝送大官人了!”
说着,手一挥,后头排开几个身强力壮带着刀棍的家人,将人“请”出门了。
后头半遮半掩着白露,今晨起还是小意温柔,转头却连眼色也不奉送一个,无动于衷听他道往日情长,自顾自往回走了。
哪知他家翻覆,扬州城也变了天,更没地儿说理去。流民果真散入城中,夺了府署,那些个厢军更无一点斗志,平日里起社蹴鞠、当街无赖欢实得紧,到真刀真枪御敌,各个都怂得很了,没几个来回便丢枪弃甲,溃逃投降。
世道疾变,王渡有家不敢归,成了无主的孤鬼,狼狈躲窜;往昔连饭也吃不饱的流民却一跃做了扬州之主。据说坐镇的一个“海底蛟”罗大王坐于府署正堂,料理公事;不仅抚众安民、募军操练,更张贴了榜文,道有冤有屈不得申者,尽可来府署诉告,大王为民伸冤。
王渡连日来东躲西藏,衣衫从未如此糟烂,带着个小厮,白日里教他偷人家吃喝来孝敬,夜里两人缩在草垛子里熬睡,当真把十几年前的苦又吃回来了。
那小厮如今也起了心思,不再那般哄着他,见他到如今地步,尚且拉不下脸去找他岳家,言语间便颇有了怨怼:“你都落到这份田地了,还有甚不好说的?到底已做了几日的夫妻,难道他家还能见死不救么?真好大气性,也不知我跟着吃什么苦头……”
王渡想,你哪里晓得厉害,那些个贼匪显是有人幕后操控,且他们打杀他家人无忌,却偏不碰李家一人,据说李定娘正是举着圣旨,从容而归;想来那伙人不定与朝中有什么干连,又说不定……仇人正是李家。他此时若上门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这夜依旧一袭破草遮身,天上无星无月,起了阴云。王渡正对巷口一处榜文,那字虽瞧不清,白日里已见得真真儿的了。这会子琢磨来琢磨去,他心思放在“为民伸冤”几字上,一晌悟出其中真妙,喜不自盛,不由一拍那小厮大腿。
人家被他一巴掌拍得恼了,忌惮他余威仍在,只是埋怨:“做什么好好儿地打我?”
“妙啊!”王渡夜中一双眼直勾勾,眼底处有豺豹一般森森的亮,“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他是不信什么公道大王的,流民贼匪,哪来那许多为民做主的心,必定是想要劫掠州城,又怕激起民愤,举事不成;故此想出这“为民伸冤”的法子来,寻个由头,抄那平日里欺压百姓的大户家财,既得了金山银山,又百姓里赢得好名声。
而若论“权贵乡绅”,哪个还比得上他岳丈——李彦进家?
当下踹了莫名其妙的小厮起身,他一洗连日颓唐,带着便向西城去。
西城里遍是花街柳巷。小厮又急又气:“主人是失心疯了么!如今我两个比那叫花子也好不了多少,你竟还想着去找乐子!”
“你懂什么,我近日在那白露身上,所费银两无计,才捧得她有一两分名望。”王渡行在暗处,瞧这比往日冷落了不少的歌管楼台,道,“如今她也该反报我一两分,至少与我件妥帖的衣裳,才好见那公道大王。”
虽归了家,李定娘这几日过得依旧心惊胆战。
王家那头败事已落定了,她更不敢使人去瞧一眼,或料理那一宅的死尸;兼逢近日州府乱象,一日听说知州被砍了头,一日听说某大户被抄了家。如今家门紧闭,着仆从日夜轮守,不敢丝毫松懈,又日日令人出门探听消息,归来报禀,正不知如何是好。
李定娘计议着阖家逃出城去,却被郑氏拦阻,道近日她爹心口窒闷,身子正不爽利,这时候哪行得远路?况家中上下一百来口,钱财细软怎好带出城去?
“外头如今乱象迭起,朝不保夕,日日有富户豪奢被拎去市口斩首。母亲难道要为了这些浮财,连命也不要了么?”李定娘知晓她心疼家业,又道,“少不得将钱财散于众人,教他们自谋生路,我家中几个,一辆粗陋车马带出城去便了!”
这回冯氏没说话,她四个兄弟却不干了,各个争来分说,道她手太松,口气又太大,偌大家业,说送人就送人,岂不知创业的艰难。
李定娘教这些歪来的“舅舅”们气得心口发堵,闹了一场,骂道:“创业艰难,你们也不是那创业的人!你们几个,不过是死乞白赖攀在我家吃喝的粪蛆罢了!”
这就闹将起来,好半天收场,不欢而散。
郑氏说家主心口疼却不是假的。李彦进自那日训了女儿女婿一通,这些日积虑甚重,又犯起了这毛病,又逢连日阴雨绵缠,腰腿疼痛难忍,胸闷气短,正难熬着。李定娘归家事,阖家人不敢向他说实话,只道她回娘家小住几日。
这一日依旧如此。只是吃过午饭,正团坐间,外头却起了闹哄哄的乱子。
李彦进不晓得情形,皱眉着人去问;李定娘却心中一咯噔,没由来觉出一阵冰寒,想也顾不得想,当先起身,把阿苽往郑氏怀里一塞,催促她母子向后院去:“母亲莫惊慌,你们先回去,我到前头望一望。”
郑氏这时倒有默契,又使人搀着李彦进,半哄半劝先向后而去。只没走出屋,那乱子像野火逢着荒草似的,一路便烧了过来。
喊杀刀兵之声刺耳恐惧,一路蔓延,终至无人再喊,却有一大队刀甲明亮的铁卫贯入廊下院中,纪律严明,一声令下便收了尚带血的长刀,层层分开,拱卫出个绣衫衷甲、凤翅兜鍪的黑面大汉,面貌体格粗野彪悍,正提着一柄大刀,刀口还滴着不知是谁的血,见了屋中欲走的几人,宽大嗓门喝道:“尔等是李家主人么!”
李定娘见过一次杀人的阵仗,第二回见,不似郑氏一般慌
得走不动道儿,当下向外一指:“李家人在北院!”
她原想先将人搪塞走,再寻小门儿走避,不想才说了一句,后头分出个人影,声音是熟得不能再熟:“娘子欲往哪里去?这不正是我泰山泰水么!”
李定娘不可置信,猛一回头。
王渡正气定神闲,立于那贼首侧后,一身锦罗绣带,仍是一如既往面目文秀,却无端带了股阎殿恶鬼的森森。
那贼首正是姓罗的本人,本名作“罗二郎”,如今无人敢直呼其名,只称呼“罗大王”,一路行来,环顾廊院花草,瞧出此处富贵不假,喜不自胜,又指着面色发白的李彦进,向王渡道:“那是你丈人不是?就是他逼死了你前妻,迫你娶他女儿?”
王渡不以为耻,反一口应下,也不顾李定娘目眦欲裂,道:“正是,他家仗势欺人,又假借大王的名头,打杀我家人、抢夺我资财,我才落得如今落魄境地!”
“王渡!无耻贼子!”李定娘再听不下去,怒急攻心,大骂他狼心狗肺,“谁杀人夺财!你自家招惹的烂事,遭了报应,如今反来害我!”
王渡却冷冷道:“难道祝氏不是你所害?”
一句话,令她哑口无言,心知今日再难善终。
那罗大王早令人抄她家底,如今重现那一夜**的情形,李定娘一霎时心头冰凉,想那王渡有两字说说得不错。
报应。
她欲带着父母向后逃,然后路已断,满目里皆是贼兵,抢了她家财物女子,于一众尖叫哭喊声中,他们却笑着攀比谁抢得更多。
春风细雨,斜丝绵绵,今日起,寒意尽了,贵如酥油的春雨落下,又是扬州新的一年。
李彦进捂着心口,教人一骂一吓,更来不及问些情由,指着王渡,嘴唇青紫,“你、你……贼子……”
罗大王扔给王渡一把刀,闲闲道:“江湖人便要快意恩仇。你仇家在眼前,去,把他杀了。”
王渡一把接过,那份量又坠得他双臂一沉,面上笑着,转过身了,望着岳父,却终又笑不出来。
他终究善使暗箭伎俩,当真执刀杀人,杀的还是岳父泰山,却有些胆寒。只是罗大王逼迫在后,一双眼紧盯着,他今日这投名状若不交,自己在他处也落不得好。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暗向那老儿道了一声亏欠,双手握刀,便一步步来。
李定娘疯了似的,将手边物事砸去,冷汗混着眼泪涔涔而流,“你敢!他是你岳父——”
又一步步抱着她爹,向角落里退,直至退无可退,狠下心一抱王渡的腰,将他撞得一趔趄。
“你要杀他,先杀了我!”她咬牙切齿,指甲撕他手臂,又拿牙去咬,疼得王渡惨叫连连,一时竟推也推不开,发了血性,猛一踹她小腹。
李定娘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捂着肚腹,瞬间失了血色。
李彦进睁目欲裂,刚要去拉女儿,却口中“嗬嗬”说不出话,一张脸越憋越紫,勉强支撑着立住,却兜头迎来了王渡不似生人的一双眼,竟血灌瞳仁,发下狠一刀劈来。
刀落下来,却无钝痛。他眼内模糊,接着一物,满手满身的血。
李定娘腹下绞痛,仿佛五脏六腑都往下坠似的,只觉曾也有过这般铺天盖地的疼,直待腿间濡湿,才浑浑噩噩地忆起,那是怎么一回事。
当初喝了药下去,就是这样的。那时有郑氏在侧,虽不是亲母,却也抓着她的手,落下泪来,说道:“我的儿,你且忍耐着,痛也忍着,熬过去就好了、熬过去就好了!”
她便就这么熬着、熬着、熬着。
郑氏呢?
她母亲呢?
她哆哆嗦嗦,蜷着身子,张着什么也看不清的眼睛,一点点摸,却只摸到了一地的血。
最后爬到了郑氏软倒的身子旁。那刀口从肩颈向下,慌里慌张的,起初狠戾,后头却失了力道,因此没劈成两半,尚存了一口气。
郑氏抱着丈夫,想瞧被丢在一旁的阿苽,却再扭不回头,只得向着李定娘,张了几回口,才出了点模糊的声:“你、你弟弟……”
话没说完,头一歪,伏倒在丈夫身上,死了。
阿苽不懂事,只是趴在血泊里,哇哇大哭。李定娘撑着一口气,如今竟不知是先死的好,还是把阿苽搂在怀里再死的好。
罗大王望着王渡丢了刀,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又望望那狼狈一团的一家子,啧啧叹了口气:“读书人还是少些血性,宰个人都宰不好。罢了,你往后还得多操练,如今且瞧我的吧。”
他自提了大刀,阎罗王似的逼近,一步一步,踩着郑氏为丈夫挡刀的血,踩着李定娘流出的泪,到了面色发黑、睁目不瞑的李彦进跟前,本想就一刀剁了,却又“啧”了一声,蹲下身,探一探鼻息,觉得扫兴,“嗐,这老头儿吓死了。”
说罢又望了望死死攥着郑氏手臂、也只剩了半条命的李定娘,又扫了一眼仍在大哭且哭得他心烦的小娃娃,琢磨着这妇人小孩,自己亲自操刀,平白辱没了他“海底蛟”的名声,索性招手唤来个喽啰,指道:“你将他两个料理了,好歹是一家人,一并埋了吧。”
那喽啰领命,抽了刀来,就要下手。
也不知是哪来的救命天光,却有一声凭空而入,嘶哑如铁石相磨,听得人脊背发凉,话里却漫不经心:
“我道啸龙将军手底下都有哪些英雄,没料想却是杀妇孺得来的名头,败兴、败兴。”
李定娘痛得半失了神智,凭着一丝执念,抓着阿苽的一只手,任他怎样拽挣,死死地攥住了不放,怕他从此也随爹娘如云烟而去,又怕头顶那刀落下来,他们一家人黄泉下再聚,又找不见贪玩的他了。
半晌却再不闻一二声响,勉强回头去看,模糊视线里,廊下屋外阴沉沉的天光随着冷风冷雨,裹挟而入一道身影,高高瘦瘦的,也如铁石一般,镀了一层光缘,怎么也瞧不清脸容。
旁人对他却畏惧起来,那罗大王初时生怒,却在见到林江啸的荐信花押后,一晌熄了火,讪讪道:“原是新来投奔的兄弟,你不晓得,这家子逼人生死,为富不仁!”
那人偏头,望向罗大王,似是要说话,末了却没说,嗤笑一声,不冷不热。
他一侧头,李定娘才望见,那张脸上覆了一张鬼面具,从额头至颌下,盖得严严实实。她什么也瞧不见,只瞧见了那一双眼。
那双眼也瞧见了她,定了一定,身影便向她而来,不疾不徐,到了跟前,俯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罗大王面子挂不住,忍耐不住道:“鬼面……将军是吧,你这是何意?”
“救人啊。不然呢?”鬼面人声音嘶哑,说话时脖颈喉结起伏,仿佛嘲笑他无知,“我与她有旧,兄长卖我个面子,钱财归你,人归我……哦,还有个小的。”
说罢,教哭哭啼啼的阿苽抓着他衣袍跟上,也不嫌那双小小的手上鲜血淋漓。
王渡已回了神来,面上不知是急是怒,喝声拦道:“有旧?有什么旧?我怎么从不知道!”
鬼面人抱着李定娘时,一路行来平稳,一毫儿颠簸也无,此时稍住了脚步,那双清寒凛冽的眼扫向王渡,虽不见面容,却分明眼底有戏谑嘲弄,“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王员外为人坦荡,最是慷慨,想必不会挂怀汝妻与我曾一宵良缘吧?”
他声音说大不大,恰巧让一圈儿十几个铁卫听得清楚,便见各人憋笑,有的直白便笑出声来,拿眼去扫量王渡上下。
王渡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才上前一步,还不待要分辨要动手,身边已有一列人将之拦下,各个精悍强壮,且罩甲齐整,全有别于罗大王手底下才吃过几天饱饭的铁卫喽啰。王渡搞不清这铁面人是何来头,不敢轻举妄动,一霎泄了气,干瞪眼望着自家妇人被他搂在怀中,抱着带走了。
李定娘仿佛做了个极深重的梦。
梦中,她为恶人逼迫,趴在那简陋的禅室里,像狗一样,任人欺凌,也不知揉搓了多久。她喊不出来,浑身剧痛,又觉小腹如山坠,动一动便痛至十分。
忽又一念上心头,有个声音告诉她:那是旧事了,是旧事,你如今好了。
可她分明还揉碎的烂骨头一样,身处那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忍着一身疼痛,心想:若这时能有个人救一救,就好了。
若他此时破门而入,来救一救她,就好了。
哪怕得不着他救,只让她望见他那双眼睛,这样
难熬的时辰,她或也就能熬过去了。
可她终究没见着,只有无边的黑暗侵袭着她。
不、不、不。那个声音道,她见着了,那双再清亮神采不过的眸子,她每次见,都觉如寒光星斗一般,无人再能比拟得过。她见着他了。
她张嘴,觉得干渴,又觉得疼,不自觉便模模糊糊地叫出声:“应栖……”
她这样一叫,就仿佛又回到那个梦中,当真见了他混不吝的那张脸,忽又觉得难过。
梦里的他不说话。李定娘急了,胡乱伸手要去抓他。
不想一双手被按下,不知在谁的掌心里,没听着他说“我在”,却只隐隐约约闻了一声叹息。
第58章 第58章同去又同来,直如双飞鸟……
这一回去江宁,末了走的是水路。
漕河里也行过,江水里也行过,一条条岔开的细细河道也行过。一路行来,不贪赶时间,两三日也就到了。
应怜与宗契在江宁府城里赁了间小院,开春时节,便暂且住了下来。
这一间院比从前扬州那座又要简致不少,并无前后,推门只见左右二间对座,正分与她二人住。虽不大,却满可以令人安身。
便自出正月,到如今三月初,芳菲初绽了,褪下冬衣、换了春衫,他二人已在此逗留了一个多月。
宗契往常只晓得外家在江宁府,至于是府城里或县乡里并不清楚。他母亲姓陈,然偌大地界,陈姓者不知多少,一连日寻来,竟连半点头绪也无。
他与应怜一合计,总之在此兴许又要住上些时日,索性写封信与他师父慧理住持,询问自个详细根底。这信一去,恐怕一个月尚不能来回,非得到五月才见回信。
这些时日也得慢慢地打听。
应怜自是随他,只是也想起自己的事来,便教人制了三方灵位,本要供一供爹娘兄长,却不敢请外人书刻,只得拿了空灵位回家,在上头比比划划犯了难。
正巧教宗契见着,依旧这日两手空空,自外而归。
应怜一见便晓得他又没打听着什么,正待开口,他却先问:“你这是……先人灵位?”
“是。”她道,“只是我不会书刻,径写上去,又怕晕了墨,且不好擦拭。”
他到跟前,接过她手里空灵牌,瞧了一瞧,“你要刻什么,说与我,我来刻。”
“你竟会刻字?”应怜惊讶。
宗契失笑,朗硬脸廓显了几分柔和,“寺中供奉灵位,我刻惯了的。只不过需得你先写个模子。”
应怜一抚额,怎么竟忘了这一节,连连称好。
待宗契买来刻刀,候她写完了,便熟练地横撇竖捺刻了起来,先依样刻下“先考”二字,在下头“应安仁”三字上扫了一眼,顿了顿,道:“无爵禄头衔么?以下径刻令尊名讳了?”
“……从前是敷文阁学士,如今官衔已被撸了。”沉默片刻,她摇了摇头。
宗契便不再多言,只一刀一凿将名姓刻了下去。
应怜守在一旁,微偏头默默瞧着。
他卷着几道袖口,手掌宽大结实,掌心指节处处有茧,厚积钢铁一般的力道,却干净整齐。执刀凿的姿势也老练,一笔一划刻来,莫不与她墨字纹丝不离,而更凿进几分与她不同的力势筋骨,一望便知是常刻这木字的。
看他点顿撇捺地刻下一字一字,随着一个一个名姓,她便想起家人音貌,又见刻刀之下锋势深沉刚硬,一时瞧得深了,不觉便一点点离他愈近,满眼尽是他一双手掌与掌下一个个显露的字痕。
时节入春,正是轻凉薄暖、宽袖小衫之时。她去了厚厚的领缘,便露出一截白玉的延颈来,隐没向衣襟里,绣着鹅黄青翠花草,烘出薄薄的暖香。离得近些,宗契便觉察得分明,本已觉得过近,偏她这人又不开窍,对他没一毫儿防备心思,径往前倾,腰身已抵了桌缘,堪堪擦着他臂肘,宽大的薄罗褙子下,杏黄系带圈了几圈,柔柔巧巧、不盈一握。
他刻字时便有些心不在焉,正坐躲避不得,却手臂处发热,直烫到耳根口舌,莫名心浮气躁起来,索性放了刻刀。
“惜奴,烦劳倒杯茶来。”他没抬头,拂那字凿里的木屑。
应怜果不疑别的,应了一声,便去倒茶。
她离身时,香却仿佛未散,不是兰、不是麝,也不是衣上熏香,是她一段若即若离的女儿香。
她斟得茶来与他。宗契一口饮了,也不知心头那焦渴胡乱压下了几分,见她又站来身侧观瞧,当下指着四方桌邻座道:“坐。”
应怜满心都是家人牌位,他让旁侧坐便坐了,这回纵是伸长了脖子来看,也挨不着他。宗契稍松了一口气,可当真她不在身侧了,他刻了几笔,却怎么都又觉着索然无味,勉强收了心神,专心刻那牌位。
两人便安安静静的,一个刻一个瞧,谁也不出声。春昼晴暖,微有细细浮尘飘游在两人身遭,徘徊如情意不去。
有了牌位,日日香案上供着,应怜便想得多了。
往日飘零无所时,只求有个栖宿;如今有了栖宿,便更想起她家所遭的事来。
宗契时时也来案前供一支香,瞧着她家三口人的灵位,便问及情由,“你家究竟犯了何事,至于如此大难?”
应怜却茫然不知,“事发突然。那晚禁军闯入我家,带走父兄,说是谋逆;别说我,我家谁也毫不知情,跟着便是抄家、监禁……往日亲朋并无一人来探,更别说求问个实情。”
或许她娘知情,却先她而去;原想着到了扬州,寻得时机,向定娘慢慢问来,哪想变故陡至,又没问得。
以她爹素日清正古板、兄长直率磊落的性子,她决不信他们会与谋逆扯上关系。而他们如今做了枉死鬼,独独存活她一个,却又是个阳间的糊涂人。
教她怎么能甘心。
往昔故交皆不能问,她搜肠刮肚,却想起一人来。
“你可还记得当日那吴知县?”应怜问他,怕他想不起来,又提醒道,“正是他那秦氏夫人赠我川资银钱。”
宗契点头,“记得,怎么?”
“我那些日被拘在衙署时,曾听人说他将转调赴任江宁府。这不是凑巧了么?我们如今又到了他的地界。”她道,“他是做官的人,又与我家有些瓜葛,或许晓得我家事一二。我身份尴尬,本不当与吴官人再有牵扯;但我想问一问细情,眼下除了他,也再找不出第二人可问。况我寻思着,他既到了州府做官,户籍之事想来也管着的,你去拜会于他,强似独个大海捞针似的寻你陈姓的外家。”
一言点醒梦中人。宗契眼一亮,恍然道:“是了!我竟没想到这一节!吴官人在此地,事便好办了,我这就去府署问问!”
上午时辰正早,他如连日阴霾被一朝艳阳点破,眉眼也神采奕奕了起来,兴冲冲地便要出门。应怜忙拉住他,上下一打量,见他此身虽峻拔洒落,却穿着素日的瓦灰粗布衣衫,袖口处浆洗得有些泛白,便教他去换一件新衣,又教带好散银,以作打点。
“做公的人,尤其守门的役吏,最是认钱认衣。你虽不穿锦挂金,却也不能教他们看低了。”她道。
宗契一笑,见她殷殷叮嘱的模样尤其温顺,心头胀得欢喜,随她出屋,瞧着她道:“是你思虑周全。”
便又回屋换了一身簇新的细布黑衣,袖腿绷挂都紧实了,愈发地挺峻魁伟。应怜与他隔了半个小院,对面屋檐下瞧得真切,心道方才她话却也只对一半。谁说看门的只认衣裳不认人,他们最是有眼色,识人气度;如他这般一望便知轩昂不似人下者,决计不会受那等人刁难。
宗契穿整毕了,与她招呼过,趁着天色尚早,便出了门去。
也不知是他那身衣裳周正,还是塞与的碎银使了用场,府署看门的几人果真没为难宗契,只是也没通传,点了他几句话。
“师父有所不知,吴通判确是将要上任的新官,只是还没到。袁知府如今也不在,一应事务都由几个判官、参军们分辖。”门子收了好处,知无不言,“不过听说近日已是要来的。师父把名姓住处报上来,等个三两日,上官若来了,咱们好知会您一声。”
宗契半跑了个空,先喜他吴官人真将来此处,却想他脚程怎么如此之慢,几日的路程,从去年走到今年还未至,只得先谢过,报了名姓住处,且先回转,等候些时日。
他从府署离开,一路穿街过巷,也不骑驴马,沿来路
而去。
坊市嚷嚷扰扰,各样叫卖说话吵闹不绝,人、马、车轿、杂货,使人眼目观堵。他折过几道街,又转过几条巷,脚步却稍稍慢了下来,不向家中去,却拐进一条僻静的巷子,角落里候了几息,身形陡转,揪出来个鬼鬼祟祟尾随的人。
那人浑地一惊,再料想不到,慌不迭挣扎。宗契眼眸一冷,打量着道:“你不是府署里公人么?却怎么做此宵小行径?”
那人一身皂隶公服,方才慌来求饶了几句,这会子稳住心神,勉强硬气些,只是怕吃他拳头,忙道:“是、是!师父快放手,我不过按例核实你住处,不是歹人!”
宗契这才将人放开,生了恼,“不是报与你了么,城西过太平桥,清化坊第二条青牛巷,冲北第六家就是,还诓你不成?”
那皂隶见他不好惹,又解释半天,道是惯例,只因怕寻上官的是贼匪歹人之流,报个假名姓住处,借机寻仇。宗契听了,也不好过于为难他,只道:“我向来行得正走得直,从不打诳语,你若不信,随我走一遭便是了。”
对面忙忙地应下,一路果真随他,连走带小跑地去了。
一来一回正直日午。应怜早已在在院儿里候着,支棱着耳朵听外头言语。一晌忽听得两人说话,一个便是宗契,似与人指路,“就是此处,我开了门进去,你总不至还要跟来?”
“哪里、哪里!我见师父走到了就好!”又一个是个赔笑的声音。
她也不知是什么情形,纳闷了便来开门,倾出半个身子,便望见了巷口而来的宗契与一公服的皂隶。宗契怕她担心,先道了声“无事”,回头又与人作别,便入了宅院。
应怜本犹豫着要不要请那皂隶一杯茶水,刚侧了半张脸,便见那人眼珠在她身上扫了几圈,却什么话也没说,走了。
宗契便将路上事与她讲了,喝了温茶润喉,又说了吴官人未至的事。
应怜些微失望,转又道:“也无妨,咱们候在此处,等他就是。总之你与师父的信也才上路呢,一并等了。”
她微垂眉眼,语气寻常。宗契却只觉她近日似有心事,想来那牌位供上香案,到底牵动了她往昔的挂念,成了一块心结。
这心结在他家人枉死的性命,任他如何劝慰,也宽解不得的。纵是他自己,想到此,也如一根刺扎在喉头。
若是一般仇家,有仇报仇便是;只是斩首抄家,这仇却找谁去报?那一道旨意出自天家,难道寻那圣人的错处?
第59章 第59章见月坠西海,怕鲸触破,……
晌午时,宗契依旧出门一趟,四处扫听,有无姓陈的人家,曾嫁女去过郑州。
本就是大海捞针,寻不到是常理,寻得到才是意外。他料想得与不得间,自有缘法。廿载已过,陈年旧事,他也不必强拗着得一个结果。
今日依旧行在坊市之中,却被一小伙计从后头叫住,道有人楼上请吃茶,说着拿手指自家酒楼阁子上。
那阁子半敞着窗,依稀见里头有人影,只小半个侧身,瞧不真切。宗契纳闷,随人上楼。
此间酒楼颇是阔气。楼上雕花窗户、朱漆栏杆,彩幔垂摇,遮了楼下长年累月烟火气。伙计引他向内十几步,到了一间,叩门恭敬询问。
“进来!”里头人道。
那声儿一派精神气,有些耳熟。宗契正思忖何方曾照会过这样一人,伙计已推了门,请他进去。
那请客吃茶的人正从里间出来,酒肴甘美之中,与他打个照面,不是初见,却是重逢。
“赵芳庭!”宗契惊诧。
可不正是赵芳庭!
有宗契魁梧身量作衬,这赵大官人虽锦衣华服,硬生生显得瘦小了一圈,只是那精气神儿一如往常,甚而更熠熠一些;见了宗契,满脸故交之喜,先把臂勾肩,将人带入内,好一番寒暄,又请他主座上坐定。
宗契见那美酒佳肴,鱼肉做底、狍鹿獐雉烹煎蒸炸,百般滋味应有尽有,那酒更是浓醇得漾出满室的芳甘来,好一桌山珍美味,却未动筷,热腾腾地候着宾主落座,言语尽欢。
赵芳庭也不瞒他,实实诚诚道出本末:“兄弟可教我一番好找!自那日莲台寺外咱们不欢而散,哥哥我心中多有愧疚,几次三番找寻,只慢你一步;这一回打听得你们来了江宁,故今日早在此等候,这桌酒宴,就当我为你赔罪了!”
他彼此斟了一杯,先干为敬。宗契却执盏不饮,问:“找寻我做甚?又是说富贵?”
“兄弟心中莫不是还怨着我?这般拿话来寒碜!”赵芳庭虽说着,面上眼底一毫儿不羞恼,却当真掏出了一点真心来捧与他,道,“我从前不知你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因此拿那富贵名头来钓你;如今钦佩你为人,那点富贵又算得了什么?我心里认你做义气兄弟,自然要为你打算。这一回,是来问你一句话。”
他两只眼盯着宗契,本是一张油嘴滑舌的脸,却无端此时透出一股子再郑重不过的意味,倒显出了几分坦然来。
宗契问:“什么话?”
赵芳庭道:“你可愿替她报仇、保她荣华?”
宗契不动声色,眼底却微微凉沉下来,目光攥着他,犹如被侵入领地的虎豹。
一晌里箭在弦上,空气也窒闷下来,山雨欲来。
“我真心为你,少不得打听你身边那人,你也莫要着恼。”赵芳庭忙道,“凭你的气概、凭那应娘子的样貌,你二人正如锥在囊中,醒人眼目,何曾能当真大隐于市?有心者如我这般,略一打听,便晓得根底。朋友自无妨,若是仇家呢?你可能三番五次保得了她?”
实则他嘴里这“略”一打听,有七八成水分,也是赶巧,全听他那曾相好过的折柳所说。但赵芳庭自认不亏心,他就不信,上回富贵说不动他,这一回,拿住他软肋,不怕他不动心。
“我自当以性命相保。”沉默片刻,宗契道。
赵芳庭一笑。
他再敬宗契一杯。这一回,宗契一饮而尽。
“我信兄弟力拔山岳的本事。然一人敌,又能敌几人?”他话锋一转,再道,“好,这且不提,你自有保她的能为。可你又怎知,她要的只是保全一身,而不是为亡人昭雪?”
他说罢,借一杯酒的功夫,只几眼观瞧宗契,心中便有了底气。
他瞧见了他眼底的动摇。
软肋啊。赵芳庭又自斟了一杯,那玉酿甘泽,粼粼曳波,一如年前在青玉阁暗无天日的柴房里,逼仄、臭闷、狭小的铁笼中,他乍然一瞥的那女娘眸光。
色是刮骨刀,情是英雄冢。哪怕坦荡轩昂如宗契,也堕了英雄气,挣不出温柔乡。
今日他又回来得晚些。
应怜在家中候着,手里翻弄那白封红帖儿,上头清清楚楚写了宗契的名儿,请他府署一叙,却无落款名姓,只有“录事参军”四字,显着几分权势压人。
这是晌午来人送的帖儿,说是府署的贾参军请宴,教宗契明日晚务必前去。
她不知是何缘故,想着或与上一回他去府署寻人有关。难道是那姓贾的参军偶一瞧见宗契,喜他英武过人,欲要收为己用?
也不知是喜是忧,唯有等宗契回来,再与他商议。
春日虽比严冬天长,挨到酉时,也终日尽了。外头昏色暝暝,应怜怕宗契归家瞧不清路,便寻出灯笼,正是年前扬州预赏时,他为扑着的一双红鲤无骨灯。当日她离去时,便都带了去,此时点了烛火在里头,一盏挂在门口檐边,一盏挂在院内他屋檐下。
她已用了饭,回屋点一盏灯,翻出一本《松窗杂记》,边看边支着耳朵听门外动静。
宗契循着那一盏琉璃幢幢的焰火色归来,到得自家屋檐下,仰头才见了一尾红鲤,熠熠流着光华,映明了门上新春的桃符与门神。
他心存了赵芳庭一晌午的话,沉甸甸压着,伸手将那灯取下来,在门口顿了一顿,晓得此时她应未睡下,也不知在做什么,想必正等
着他。
【她本就是花团锦簇里生就的一人,与你、与我皆是不同;一朝遭了大难,你若真有心,难道不疼惜她,就任她从此在泥尘里活着,背着家破人亡的苦仇,一辈子跟着你,无名无分,连名姓也摘了去?】
他又想起赵芳庭的劝来。
她便是这红鲤,合该放归入水,而不是在这愈深愈浓的夜里,茫茫然守着他归家。
他将灯柄攥在掌心里,推门入内,一眼又望见他自己檐下一盏一样红鲤。对面屋里却亮着,澄明的窗纸上,窈窕温柔地映下她低头的剪影,秾纤合度,如珠似玉。
一晌那娴静的影儿动了动,扭过头来,却见小窗一支,是她倾身探出头来,才见了他提灯而来的挺拔身形,心生欢喜,一笑便又落了窗。
片刻那门又开了,里头走出应怜来,背着屋中半明的灯火,白玉样脸庞染了橙红光晕,仿佛红了脸颊,又噙着微笑向他招手,欲迎还羞。
宗契便将她望进满心满眼,心头涨满,忽生出一种冲动:她纵是月宫中来,既来了,便不放她走,藏着她过这辈子就是。
“你今日晚归了,是遇着什么事么?”见他沉默伫立,她有些纳闷,几步走来,却闻了他一身的酒气,诧异问,“你去吃酒了?”
他忽有所觉,回神微微垂首看来,定定瞧她花萼凝露样脸容,却没头没脑问了句:“你想家么?”
应怜一怔,张了张嘴,莫名不知该说什么,以为他醉了,道了句“回屋再说”,便来搀他。
宗契哪要人搀,借那三分醉意,她伸手时,反格开攥住了她手臂,听她低低惊呼一声,觉得惹人怜得紧,不自觉便笑了一声。
应怜教他吓了一跳,纳罕他今日究竟喝了多少,竟就醉了,要收回手,却被他钳着,怎么也抽不出来;再看他,素日沉稳的脸上这会仿佛得着什么趣儿一般,纵着她挣,总不放她。
她渐渐涨红了脸,只觉那目光里执拗地有什么,又有些灼烫,她不敢去迎。
便听他又问了一句:“你想报仇么?”
他依旧攥着她手臂。应怜正挣着,忽听这句,猛地一滞,方才那渐热的血也凉了下来。
她一瞬懂了他意思——说真话,否则便不放手。
应怜渐渐静了下来,晓得他目光就在上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在他也不急。半醉里生出一念:若她说不想,他便……
便如何?
与她一道,江宁、代州、甚或扬州,哪处皆可,遂了她心意,一年、十年、一辈子,只要她肯。
“……想。”
酒意褪去,他月下灯畔,定定瞧她。
应怜又说了一遍:“想。我想报仇。”
宗契灼灼的目光似要穿透她,半晌点头,手掌松开,如禁锢自落。她抬头,正对上他,目光撞在一处,见他如寒星疏朗,比月还明,直照出肝胆清光。
她忽想起方才看那书中,说起一事,道渔人于秦淮河中,网得一宝镜,能照人五脏六腑,如穿冰雪。
莫不是宝镜未失,却在她身畔,化作他模样,探照她心底事。
“好。”他只道了一个字,应了她的诺。
应怜心不定,好歹将他拉到自己屋中,按坐下来,又瞧他并不十分醉,便不让他吃茶,只沏了一杯温温甜甜的蜜水来,又在他旁侧坐下,问:“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你今日遇着谁了?”
那蜜水甘甜滋味,散入唇舌,和酒一起,虽解了渴,却返上一丝苦。宗契喝一口便放下,道:“是赵芳庭。”
应怜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人为谁,不由瞪大了眼。
宗契便将前后事与她简明道了一遍,不提赵芳庭怎样拿她来鼓动自己,却说起了吴官人遭逢厄事,如今自身难保。
应怜呆怔半晌,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结局,便又想起应栖来,到如今竟不知他救下彩儿,究竟是对是错。
他却一眼瞧见那张半压在书下的帖儿,正见上头“宗契”二字,便取来,草草看了一遍,“这是什么?”
应怜答应一声,且压下愤懑的心事,道:“是晌午府署里公人送来的,教你明日酉时去吃酒。”
“自来只有请官差吃酒的,哪里有官差请人吃酒?”他皱眉将帖儿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末了道,“罢,明日我去一趟,你在家落好门栓,我不回来,你莫要开门。”
她点头。
只是想问他院中那一声“好”是何意,隐隐觉着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与自己有关,却又无从问起;且自己心思也未全部摸清,这事还是缓缓再提。
他便起身回屋。应怜送到门口,与他一道,望见对面檐下挂着那盏红鲤灯,澄黄明耀,照得一团光亮,迎他归去。
想起他曾扬州辞别,如今却到底仍在一处,应怜心生感慨,道了一句:“当日你那一盏灯却没拿走,好在我一并带来了。”
宗契望着她,身形罩下半缘温暖的昏暗,落在她身上,眸子里澄明一片,尽数化作向她的柔和,道:“以后不会了。你给了,我便收着。”
他微微一笑,向灯火而去,到得对面屋檐下,果真仔细卸下红鲤灯,提入屋内。那光火幢幢,在幽深的夜里随他而走,渐生了无言的温柔。
第60章 第60章利字蒙眼心不见
翌日晚,府署后院小花厅摆宴。
忙活这晚酒肴的役使仆从不少,捧馔进果,围着小花厅蜂儿蝶儿似的乱转。
皂隶里武大用是个老油滑,今夜也被从被窝里拉出来,叫在厅后等候。他便溜了一碟子咸盐瓜子,瘫在不打眼的班房里闲嗑。
一会儿,他教的一徒弟过来,唤作李五的,才新来了半年,对他正是恭敬客气的时候,进屋便笑道:“师父却原来在此偷闲。一会子那和尚要来,官人叫咱预备着呢。”
武大用含糊“嗯”了一声,没动。
那瓜子壳正吐在他脚下,李五差点被楔了一脚,往后一退,又道:“师父您上上心,今儿去他家拿人,可是我为您求了半天求来的巴结机会。这事儿若办好了,不比您在府署混吃等死二十年强!”
他一腔钻营上进的热血,却只又得了武大用一声“嗯”,嘴皮掀了瓜子皮,吐在脚底一模一样的位置,其余动也不带动的。
李五便有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又懊恼自己怎么当初就认错了师父,把个烂木头疙瘩认成了狗头金,恼起来也不劝了,转身要走。
他要走了,武大用这才停了嘴,叫住他,依旧像半截子瘫了似的,厌厌地道:“谢你好意,只是我惫懒惯了,有一口饭吃足够。另外,看在你我师徒一场的份儿上,我也劝你一句,这差事伤天害理,你能推则推,别瞎掺和。”
李五脚步一顿,听着刺耳,心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也没理睬,自个儿钻营上进去了。
直待出门,他仿佛还能听见那咔擦咔擦嗑瓜子的声儿。他暗嗤一声没出息,到了前头亮堂处,候着今日贾参军的吩咐。
参军是没那么早到的,先来的自然是那和尚。
李五听人讲过那宗契,见过的人都道最是有不俗的气概,本以为夸大其词,今宵一见,他自廊下走来,步态稳肃从容,身量魁伟,端看那两只寒星一样的眸子,便飒飒然有金风肃爽之气,当下心中便也一声赞:好一个俊杰的人品,怪不得身作一个出家人,却还能有那样的艳福。
宗契被引入小花厅,明烛华彩、朱门雕窗,颇是一番富贵鲜美之象。从人引他入一方桌,对席而坐,先殷勤斟上酒来,又去请贾参军。
李五便听候在侧,角落里一动不动,像尊泥塑一般,却将宴席之景尽入眼中。
贾参军其人,貌甚宽和,因此来时和气一团,连连夸赞宗契,又好一番打量;带来两个相陪的客僚,甜嘴蜜舌,一边劝酒,一边问籍贯年龄、宝刹何处。
实则这些前日俱已打听明白了,还是李五亲自寻赁屋的庄宅牙人探听的。
宗契答了几句,便早已被人劝了七八杯下肚 。贾参军又嫌那琉璃小杯不过瘾,教人换了巴掌宽大的银樽来,倒入一片波光绿醴,一壶温酒,便空了一半。
酒至三巡了,贾参军便又问起他家中情形。宗契道:“父母皆已不在,如今云游在外,一人而已。”
“高僧这话,似有参差。”贾参军笑道,“你家中分明还有一人,为何藏着却不说与人呀?”
说着便唤来一人。李五觑眼一看,却是王炳,正是前日里他随去那和尚家,一眼见着出门来的他家女娘,回头又报与了贾参军,说那女娘如何如何貌美,真如白日嫦娥旱地莲,引得人动心。
想到此,李五有些艳羡。早知那一趟是个好差事,能一饱佳人眼福,还能卖贾参军个好处,说什么他也得争得的。
正眼红着,那头见王炳小子忝着脸与和尚笑道:“那日里我见一小娘子,正在高僧家中,那想必是您的内人了!”
宗契刚一变了脸色,贾参军却斥道:“胡说!出家人怎可有妻室,宗契师父是高僧,又岂不知这是犯条例的事!”
说着为宗契劝酒,拿话揭过这茬,却拍拍手,教乐伎上了歌舞来,一晌里丝竹管弦,各座其乐融融。
只除了宗契。
他正摸不准今日这宴到底为着什么,只听贾参军又道:“高僧见这美人乐舞,想必如粉红骷髅;只是我等凡夫俗子,总也看不穿罢了。”
说罢,赏一回歌舞,又招手叫来其中一个盛妆丰艳乐伎,来为宗契侑酒。
香粉馨风,却平白教宗契皱了眉头,按下那乐伎欲捧来的酒樽,道:“我自己来。”
贾参军一旁瞧着,笑语晏晏,待那头又劝了一杯,才道:“不知高僧家中,与樽前美人相较,哪个更得您心呢?”
他话中意竟拿应怜与乐伎相比。宗契倏然沉了脸,径道:“参军不该拿我家人取笑。”
“家人?”贾参军反不以为然,道,“高僧不是说,你只一人,又何来的家人?我听闻那女娘是你花钱买下,想来是家中女使了?”
这话说的就很不像样了。
宗契的确曾费了近千两买下应怜,却从未对外露过半个字。这人又从何听来这些说辞?且三番五次扯上应怜,酒宴也就变了滋味。宗契不欲再留,索性将话问明:“参军此次相邀,究竟为何?”
那几人互望了一眼,皆笑了起来。贾参军未开口,客僚先道:“高僧是出家人,家中却藏纳一妇人,便心如日月昭昭,岂不知瓜田李下,引人诟病?”
又一人道:“如今我等为高僧计,这妇人万不可留于家中,不如早早舍了的好。”
“我近日里求一佳人不得,托人打听,总也不遂心意。偶一机遇,得知你处正有一佳人,不知高僧能否将她转赠与我,我虽不才,却也忝为州府属官,必不亏待于她,且有厚礼相赠,如何?”贾参军末了才发话。
宗契猛一起身,已勃然变色,慑得人竟滞了一滞。
“我道为何设宴邀我,原是为了这个!”他恼来声如沉雷一般,滚滚砸在众人头顶,“天下妇人多的是,参军若要求佳人,更去找寻便是。恕我不知礼数,此事万答应不得!”
他说罢要走,又教两个客僚死活拖拽了回来,软语相劝,百般好话哄来,连贾参军也来留人,终抹不开面子,毕竟在他地界,不好将人得罪挺了,只得蕴着气坐下来。
贾参军虽好言劝着,脸上却不若先前宽松,拿眼扫了扫李五。
李五便晓得,今日这事来了。
他也不看座上几人,默不吭声出了花厅,到后头小屋里,点齐四人,教抬上一软轿,跟着出门;又见那曾通风报信的王炳跃跃欲试,也想要跟去,却拦住他,派了个别的差事与他:“你把这包药粉下在酒里,教那和尚喝了。”
他袖里掏出一扁扁的药包儿来。
王炳不敢接,问:“这是什么药?”
“不是毒,”李五笑话他胆子小,“是蒙汗药,管教他一碗便倒,休来坏咱们的差事。”
王炳这才拿在手里,咕咕哝哝地去了。
李五几人便自去抬一顶小轿,向着城西清化坊青牛巷而去。
这头宗契早已不愿再待什么狗屁宴席,客僚几个喋喋不休地说,仍欲说动他心意,更有要用两三个乐伎换他那一个的。他不欲同这一室乌烟瘴气相处,拂了那几双强留拉下的手,起身定要走,连乐伎奉上的酒也撇了,碰倒在地,流得尽是。
忽有一人,拽了乐伎高髻发冠,不容分说便要拖走。那乐伎哭喊求饶,宗契定睛一看,后头扯着头发之人,却是那唤作王炳的公差。
王炳道:“定是你这贱人侍奉不周,惹得高僧生气,坏了今宵好宴,此番我必拿你是问!”
乐伎哭得妆尽花了,道:“不是奴不周到,是他实在拦不住要走!”
王炳哪听这话,已然抽出腰刀来,拿刀柄在她脸上撞了一记,一下打得人嘴鼻出血,面皮青紫起来。
贾参军几个却只视若无睹。宗契看不过去,喝道:“是我自要走,干她什么事!你把人放下!”
“她奉酒来,客人不喝,便是她的错处!”王炳向着他时,断然又换了一张卑恭脸色,拽了乐伎到堂下,又道,“这便是樽前侑酒的惯例,非是我强横。”
宗契不晓得什么惯例,一把喝住他,满肚子火气,“好,我喝她这一杯,拿酒来!”
王炳便一搡那乐伎,自带了一坛酒,教她拿来一海碗倒了,捧与宗契。
乐伎青紫了半边脸唇,欲哭不敢哭,勉强扯出笑脸相对,战战兢兢奉来酒碗。宗契心道她是为自己所累,却又想起应怜,想她若不为自己所赎,真在那青玉阁,少不得过得也就是这般为人打骂为人辱的日子,心中一股怒气冲撞,更发泄不去,一把将酒饮尽,掼在地上,竟将那银碗掼得扁了。
贾参军却一反常态,冷眼瞧着他喝了酒,抚掌而笑,“好一个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这和尚,一身铜筋铁骨不成?”
随他击掌声起,却从堂外涌入七八条壮汉,各个执了刀枪,望之便来者不善。
“把他拿下。”贾参军冷哼。
这才真正是鸿门宴。宗契恍然明白,先是言语哄劝威逼他交出人,一计不成,再来横的,行那明抢之事。
他心中恼怒已极,这寥寥几人哪看在眼里,暴喝一声,跟步一个突撞,擒住一只臂膀,先扯人格开一顿刀枪,一刹时缴了那只手上腰刀,一个照面,却是冤家碰头,正见那王炳一张使人憎恶的脸,当下照猫画虎,一刀柄捅上面颊。
只听王炳一声惨呼,捂着脸,鲜血便从指缝间流出来,却与那乐伎一般,险些脸骨也被敲碎。
两刀一左一右直挥来。宗契一息间已退身半步,一手一只彼此交架一处。那两柄刀收势不住,猛一劈砍,对面便伤了肋下肩头,却不见了宗
契,回头他早已势如山洪,将刀做棍,脚下抄出一圆,刀鞘砸在几人腰腹间。
七八人也不是对手。贾参军本胸有成竹,才几个瞬息,却见形势陡转,惊得也不敢再看,只悄悄儿在客僚拥护下退进了内室。
宗契正将人避退,身已至堂下,却猛一阵眩晕,好悬身势收不住,脚软滚下阶去。
那被毁了半张面颊的王炳见状,含糊叫道:“他药性发了……拿下、拿下!”
那晕眩来势汹涌,饶是宗契体魄强健,也招架不住,只觉眼前灯火一晌俱旋转起来,耳边听得人叫喊,嘈嘈杂杂,似慑于他强悍不敢逼近。
宗契才知中了他等奸计,咬牙怒骂:“卑鄙!”
他狠狠一咬舌尖,勉强聚气不散,晓得此时必要逃出去,否则他与应怜两个都难逃一劫;倏尔想到应怜,心中猛惊,只觉不妙,怕她独自在家中出事,更没了对峙的心思,寻定了来路方向,便猛冲而去。
后头皂隶如虫蚁跟定上来,竟有在头前堵路的。宗契发狠,也不顾手脚轻重,使出一身气力来,擒了人臂膀,竟一把拎着脖领子,一声怒喝,将一条一百来斤大汉扔到了廊外,一头栽进黑洞洞不见光影的小池塘里。
药性愈发地窜进头脑,他唯剩一念:回去,找她!
左冲右突,也不知到了哪里。宗契整个人清醒少、昏沉多,听得四下一片叫喊,皆是要拿他的响动,从明处向暗里跑,忽撞着一人,猛地一惊,犹以为是帮凶的皂隶,正欲抬手将人敲晕,却听那人急急道:“从此向右到院尽头,直往前,便是府署后门,马养在那处,你夺一匹马来,赶紧家去救人!”
他一怔,只这么一瞬息的功夫,嘴里被塞了一物,生辣的呛味入喉,平白激得清醒了几分,却是一支老姜。
宗契也来不及瞧那是谁,晓得是来帮他的,一点头,随即向右而去。
追兵前后脚的功夫,到得班房黑暗处,却已没了那和尚踪影,只有个人躺在地上,哎哎哟哟捂着脸乱叫,照来灯笼一瞧,却是皂隶武大用。
武大用脸上被打了一拳,青青紫紫的,疼得直叫唤。
那几个问:“和尚呢?往哪跑了?”
武大用指指左边,一会儿见人向左跑出几步了,又指向右喊:“许是右边……哎又许是左,我被他打了一拳,哪记得清!你们自找一找吧,嘶……回头报了伤,可得好好歇一歇……”
那几人闻言,骂了两句,没奈何,商议了一阵,只得分兵左右,各自去寻人。
待动静去后,武大用才坐起身,哼哼着出了一口气。
“半夜上门抢人家妇人,缺不缺德……”无光无火的夜里,他揉着被自己打肿起来的半边脸颊,咕哝了一句谁也听不出的话。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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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61章骇浪惊船,千峰已过……
夜还不见得怎么深。应怜于灯下看过几页书,却颠三倒四,存不进心里。
她今日有些心不宁。探其究竟,总是宗契此时尚未归,她虽挑了灯等他,却又忍不住思量那头设宴是为了何事,愈想便愈没睡意。
忽又想到,他此去必是要吃酒的;她却疏漏了,没备下醒酒汤。
想至此,应怜搁了书,犹豫是否要去厨下煎一碗热茶,随意撒一把什么,不拘是蒜是姜还是醋;却又一想,宗契酒量不见底,何曾见他吃醉过?
罢了,到底有备无患,万一这一回他就醉了呢?
她便秉了一盏青白瓷的油灯,向他那屋后头的厨房而去,笼着一袖灯火,穿堂里走过几步,想这院儿虽宁静,却到底小了些。他把宽敞的那间让了她住,自个儿住的这一间离厨房太近,日日燎着烟火气,总为不美。
往后若有时日,不若将她那一间拆了,重建一座小楼,楼上楼下住她二人;这一间小的就辟做书房或杂室,倒也不错。
才到了厨下,应怜正忙活着舀水,又撒盐倒醋,四下悄声无息里,忽响起了些动静。
“嘭”、“嘭”几声,似是前头传来,比叩门又粗鲁不少。她起先以为左邻右舍谁家来了熟客,细听了片刻,却又不像,更有些杂乱的人声隐隐约约,当中几个字眼,尤其分明。
“逃奴”、“搜捕”——
她心底一咯噔,本欲向前探探究竟,才走到门口,却不知哪一根心弦被触动,猛地住了脚步,静听外头愈发明显的嘈杂声响,仍有些飘忽忽的不真切:这逃奴,不会是自己吧?
宗契走前,千叮万嘱,教她落好院门门栓,非得他来,一律不要开门。如今那门外巷里却有刀兵劈剁之声。她来不及细辨,先有些慌,什么醒酒汤也没心思做了,想就先回屋,候过了这一阵再说。
那动静夜中愈发使人战栗,更兼有影影幢幢的灯火明光刺破黑夜。哐啷一声,恐怕是门被砸倒,惊得她手中油灯也抖了抖。
这一下听得分明了,不是邻家,就是她自家!
应怜一晌慌了神,刚走出厨房的三两步又退了回来,心中大震,当下吹熄了灯火,隐在暗中,才避了身形,隐约见四人明火执仗,踩着倒塌了的门板,抢入院儿来,嘴里还嚷嚷:“我等奉命搜捕逃奴!坊间百姓不得滋扰生事!”
灯火下,那几人面貌形容倒一眼望得真切,皆是年轻力壮的公人,一个个再蛮横不过,一晌分入得她那屋里,也不知怎样翻检,一会儿闹将出来,相互报与:“没人!再搜——”
一整个宅院,屋舍通共只三间,连着小廊,几个来回便走得彻彻底底。应怜心知肚明,躲更躲不了一刻,趁黑逃出门去,才有生路。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通,这几人公差模样,为何忽夤夜来搜捕她?道她是逃奴……难道宗契那里出了事?或者更甚,她底细漏了,有人要拿她归案?
这一念头浮上,她更觉得不妙,无暇细思根由,强压着教自己冷静下来。
宗契有没有事且另论,她自己决不能落在他们手上,否则他那头无虞,倒平白被她拖累。
只是应怜惯无对敌的策略,半晌才想起来要防身,黑灯瞎火一通摸索,好歹摸着平日里宗契剁骨切肉的一把菜刀,攥在手里,无由有些发抖,更没地儿躲藏,才四下里找寻躲避时,火光已遥遥朝她这头来了。
穿堂里急乱的脚步一过,有几人的声音顺着夜风切切地送来:
“那两屋都没有,定在这后头!”
“她一个不大的女娘,能躲哪里去,必定还在此处!”
……
应怜躲在厨房门后,没由来脚底发软,不用瞧也晓得此时面无血色,更门缝里已迎着最近一点火把灯笼,动也不敢动,隔着一门,任人堪堪擦身而过。
心跳到了喉头,至此生死关头,她一腔血几近倒涌,脑中嗡嗡直响,半边身子如沃冰雪、半边身子如置沸鼎,心里数着几人脚步:
三、二、一。
——就是现在!
正最后一人尾随入厨房,举着灯笼四照,后背离门空了一步。
应怜不待人提灯照见她身形,一个箭步,盯准空子,从那人身后猛滑出去。
入屋几人猛一惊,当先叫喊:“拿住她——”
穿堂本无风,她跑动得快了,却仿佛听着了风声。后头却钉着追来的脚步,恶鬼似的,怎么也甩不脱,又越离越近。
应怜心胆欲裂,刚至前头宗契屋边,一把被人拉着一片衣角,险些收势不住,一个跟步摔出去。接着一只手铆上来,她猛一回头,几乎正对那一双得意凶狠的眼。
她慌来顾不得其他,手里那刀一挥,也不知擦着什么,细细一声裂帛,惊得人头皮发麻,当下手一哆嗦,扔了刀便逃。
后头有人哀叫起来。她哪里敢回头,一心径往院外跑。
这般动静,想必邻舍早已听得,只是无一人敢出头,更无人搭一援手。
院门早已被砸落,空洞洞一片幽黑。那却是生路,应怜晓得。
她几乎慌不择路向前冲,已离那门口愈发地近,仿佛手一
伸、脚一蹬便要跨过去。只在此时,不知哪里拦出一双手臂,锁链一般,将她一把锁住!
应怜尖叫一声,冲着那黑处转出来的一个陌生脸孔,手刨脚蹬,胡乱抓过去。
后头紧跟着追出来那四人,皆松了口气,其中一个还捂着手臂,鲜血汩汩,正是方才被她刀口伤着那人。
“李五!”那人恨恨叫道,“你这贼小子,咱们把人赶出来,却被你捡了个漏!”
抓着应怜的正是李五。
在他面前,应怜那点虚张声势的抓挠半点用没有,反教他单手锁了她一双腕子,腾出一只手来,来捏她下巴,“我瞅瞅这逃奴什么模样,教王炳那厮如此念叨!”
他伸手来抓,应怜血冲上头,哪里瞧得是人是鬼,尖叫着躲避不过,狠狠咬来,叼住那手不放,吭哧一口,几乎咬下一口皮肉来。
李五惨叫一声,反手松了,照她脸孔便是一掌。
应怜下意识抬手,只格开一半,教掌风扫着尾巴,却也力道凶狠,瞬间磕破唇角,渗下血丝来,一片麻麻地疼。
她被松了桎梏,转身便要逃,却哪里抵得过李五,一把被拽回来。
李五手背挂了一片血红,恨得咬牙切齿,手下便不知轻重,揪着应怜衣襟,刷拉一下,将那薄薄春衫衣带拽断,透出一片雪白玉润的肩头来。
应怜懵了一瞬,望那几双或贪或淫的眼,犹如不知何时,壁上见恶鬼明王,胸口闷得喘不过气,嘴里一片咸腥锈味,张嘴却只记得一人,“宗契!宗契——”
他尚在马上,便听着了里头凄厉带着哭腔的叫喊,唤他名字,要他救她。
是应怜。
宗契嘴里含着姜,一路昏昏沉沉苦撑在马上,也不知怎么奔至的城西家中,蓦然听得这么一声,浑身血凉了一瞬,脑中唯紧绷着的一根线,断得无影无踪。
他也不知是跃下马,或是马吃疼,将他摔下来;顾不得那畜生,跌跌撞撞夺入家门,一番晃动不安的灯火里,将那几人纠缠之状正瞧了个满眼。
四五个汉子围着抓着,血淋淋的地上,被压跪着应怜,两手反剪,脸面惨白,嘴边却渗着血,衣襟也松散,露着一片雪样的肌肤,也不知遭了什么罪,一眼望向门口,定定怔住,泪珠子断了线似的,更挣扎起来,叫道:“宗契!他们有刀——”
不知何来的一把火,猛一把烧得天昏地暗。
宗契眼里是她嘴角的血。那血倒灌进他眼眶,他目中一片通红,但听得自己咬牙攥拳之声,连额上青筋也凸凸地跳。
“欺人妇孺,贼子——该杀!”那脚步仿佛已不由他所控,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却山雷一般向前。
李五几人慌了一瞬,紧接着抽出腰刀,相互却叫嚷起来:“他已不行了,咱一块儿上!”
应怜满眼里尽是他的身影,从夜中而来,压进光火,猛一抬眼,烧着两团仇恨的火焰,面上尽是一片杀意,看得人毛发尽竖,寒颤顿生。
她心跳停了一瞬,只觉脊背生寒。
不知何时,压着她的几只手已松了。她却没起得身,早已僵得再动弹不得。
一切变故,不知从何而起。那头已几人扑去,却只落得个血气冲天。她徒然睁着两只无能的眼,见那刀光寒影连闪,也不知他怎样动作,连鞘夺了一把腰刀,闪出阵外,却身影腾转,才有一人转身迎向,便被他一脚踹倒,踩在胸口,刀尖自天而降,戳穿在地。
那人只及吭了一声,便无声无息,死在地上,一双愕然惊恐的眼恰望向应怜,不一会儿,血自身下汩汩而出。
宗契拔出刀来,才几息间,又拦腰将刀轧死一人,正半身伏在院中小石桌上。余下三人已自慌乱,生了退意,便不能齐心。
一个逃向门外,被他踢起一把血淋淋的腰刀,端在手里,后背一刀搠死,连头也没回;
一个生了狠心,要来拿应怜为质,只是才摸着她边角,却见应怜猛睁大眼,望向他顶头。那人不及回头,陡然一股大力将他腾空。
耳边听得此生最后两字:“该杀。”
脖颈被狠狠一拧,断送了性命。
宗契手中已无刀,扔了被拧断脖子的一人,才见了被那尸身遮拦住的应怜。她瑟瑟抬着头,面色惨白,眼底惶恐,不知是怕贼人,还是怕他。
那恐惧能传染,分给了宗契几分。他眼内模糊,只觉处处红光一片,心中窒闷上来,愈发流失了气力,伸手向前,想触一触她青肿带血的嘴角,开口,也不知话能否成句:“别……怕。”
一片天旋地转。
陡见应怜猛瞪大眼,惊恐叫道:“后……”
脑后风声已至,有人背后偷袭。
宗契早已浑浑噩噩,后背一股子剧痛也钝了起来,全凭本能,抄起脚边一把腰刀,头也没回,刀尖却从肋下入,唯听噗嗤一声,身后当啷刀兵落地,被戳个对穿的一人,野兽般喉头哽哽嗬嗬,风声戛然而止。
背后偷袭那人,被宗契一把腰刀正攮在前胸,染了一刀尖心头血,贯胸而出,死尸仰倒在地,也不知有无后悔,悔不该不听前人劝,要多行善事少作恶。
满院风声寂寂,火光已全熄了,周遭更无一点声响,仿佛都已死多时,只剩了他两个还喘一口气。
应怜心胆俱裂,望见宗契,血溅满身,污了素日洁净衣衫;头脸上也漫是鲜血,血污里泡出来的一般,浑身煞气浓如深夜,当真如一脚踏入森罗殿,从此世间无立锥地。
他到她跟前,终支撑不住,一膝跌了下来,携一股冲天血气,伸出满是血污的手。
应怜恍如噩梦惊醒,身一动弹,“你……”
她方才分明见那刀劈下,伤在他后背,见他摇摇晃晃,便慌张起来,也不知究竟伤得如何,刚想探过身去,肩上却按下他一只手掌。他动作并不轻柔,甚至有些粗蛮,拉起她肩头衣襟,裹了回去。
两屋间有浅浅窄窄的小廊,无论风雨,都可遮蔽。他笼着她,用并不干净的手为她拉好衣襟,身形又沉沉,微微俯首,近在咫尺。
应怜的心狂乱跳动起来,怔怔望着他,一瞬间,几乎忘了要说的话、要做的事,天地间唯剩了面前这一人,如山、如海,如一把最锋利不过的刀,护她无虞。
他却又伸出手,指间触上了她唇角。
这样逾礼的举动,从前他压根不会做来。应怜一愣神,脸才有些热,却觉出唇边一丝疼,记起是先前被掌风掴到。那人都已死了,也不知是哪一条尸身。她刚想说没事,却觉那手落在肩头,陡然沉重,连带着他一身向她压来。
应怜冷不防被压在身下,半晌才挣出来,狼狈将他撑起,连叫几声,宗契却一声不应。反倒她搂着他身子,后背摸了一手的血。
她腾地慌了神,唤他:“宗契?你怎么了?宗契、宗契!”
满院的死尸,连他也昏死不知,只剩了她一个喘气能走的。应怜懵了片刻,捞着他臂膀,咬牙吃力地拖着向屋里去,走不上几步又差点被绊倒。
她从没应付过这样棘手的局面,一个宗契已教她累得气喘吁吁,那东一条西一条的死人呢?满院子血又要怎样处置?想来过不上半夜,便是公差不追来,左邻右舍也要冒出头来瞧的。
且他受了伤,又能去哪儿医治?
天地浩大,此时竟如罗网,她被困在这一方小小樊笼里,处处竟是绝路。
她满头大汗地拖着宗契,正累得直喘,忽也不知哪一道被夜风吹来的声儿,横竖透着股轻飘飘、喜滋滋的意味:
“小娘子,你这么个拖法,待入了屋,他也就死了,倒不如径把他埋了去!”
应怜猝不及防,一惊之下,差点丢了宗契,慌里慌张稳住身子,“谁!”
她如今正是草木皆兵时,望哪儿都像来拿她与宗契的,片刻又回过神,一觉着这话怎如此晦气;二又觉着这声音耳熟,仿佛从前听过一般。
那人见她惶惶然四下张望,也不隐藏,竟
从一屋檐上落下来,落地无声,比个猫儿还轻巧,幽晦不明的春夜里,走得近了,与她打了个照面。
应怜大吃一惊,更不知是祸是福,“赵……赵芳庭!”
不止他,他身后却又跟出几人来,皆黑衣轻便,望见满地的死尸,非但不害怕,反喝彩笑道,“好利索的手法!单看这刀口,比单家哥哥也不差!”
赵芳庭道:“别干看着不动,趁夜还早,将这几个死人都料理了……哎!小娘子,你捉刀作甚?”
应怜早放下宗契,偷摸摸顺了一把腰刀,藏在身后,自以为做得隐蔽,却一眼被瞧穿,尴尬也不是、害怕也不是,一晌僵在了廊下,吞吞吐吐,“我、我……防身。”
那几人又笑起来,当中一个小子,一把将个死人扛在肩上,道:“你惯做得采花盗柳的事,她怕你呢!”
赵芳庭咄了一声,面上有些挂不住,朝应怜道,“你莫怕,从前咱们有些误会,今日特来相帮!”
说话间,那几条尸首已被扛走,只剩了满院子骇人的血迹。应怜捉了沉沉的铁刀,挡在宗契身前半步,犹豫片刻,终让开身,任两人一左一右架了宗契,向外而去。
“无碍,昏过去了。”赵芳庭探了探宗契鼻息,又招呼应怜,“此处再留不得,小娘子随咱们别处避一头,也好治一治我宗契兄弟的伤!”
死马当活马医,不是他们,应怜守在这院儿里也只能等死,索性一横心,扔了刀,跟定几人而去。
心底却又疑惑:这几人何时来的她家中?若是才来,怎知宗契受了伤?若来得久了,方才一番动静,他们又为何不出面?
第62章 第62章若夜尽天明,雾散人聚,……
赵芳庭是个精细人,不止带了人走,更教人收拾房前屋后,将细软也带回给了应怜;又寻人为宗契治伤、探听府署里情形;小半宿间,一应事排布得井井有条。
这伙人所踞,对外是家平常的客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开店的、住店的都是自家人,也收清白散客,只安置在前院屋舍里头,权作对外的幌子。
应怜连夜随人至了这间“赵员外家”客店。
楼上楼下一通忙活,再落定下来,已是中霄四更天。
宗契背上刀伤已处置妥善,人还昏着。大夫道无妨,不过皮肉伤损,待睡过一夜,蒙汗药药性散了,人自能醒。应怜仍不放心,怕他夜间醒转,牵动伤势,点了盏油灯,就着半明的灯火,守在他床边。
赵芳庭等人下楼料理琐事去了。她于楼上,扔能依稀闻听隐约的说话声,更显得这处满室幽寂。
宗契侧身躺着,人事不知。应怜怕灯火耀着,他无法安睡,便挪了挪灯盏,以身挡着。他脸面罩在半阴影里,眉目轮廓便不大真切,只眉宇间微微皱着,仿佛梦里也有什么扰心事一般。
他这样安静,应怜实难将此时的他与先前宅院里大开杀戒的模样相勾连。
佛门戒杀生,若是杀鸡杀鱼也就算了;这一次,他是彻彻底底破了杀戒。
——为了她。
每想到此,应怜喉中便如梗了一物,吞吐不出,堵得她连心口都发闷。
便愈发想到往昔种种。若不是她,他必定还在五台山待得好好的,何必下山来吃尘世里这一遭罪,又是各处纠纷,差点吃了官司;又是奔波劳苦,风里雪里送她一路投奔,如今为救她,杀生害命,又奄奄一息躺在这里,愈发地好似英雄末路。
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擦拭了肩头他掌心里蹭上的血,瞧他紧闭双目的面孔,却鬼使神差,手抚上自己肩头,那里仿佛仍沾了黏腻血迹,涌上他掌中的温暖。
那只手沉沉搭在绣边的素绫被上,方才执刀染血、为她劈开一条生路,这会儿连指缝也被洗净,露出指腹掌根常年的硬茧来。
也不知是夜深沉了或是他无知无觉,应怜忽冲动上来,将一只手指,缓缓触上了他指腹间。
指尖相触,是令人战栗的愉悦心悸。一段细细的暖意从指节传来,窜上心头,又尽数化作鼻腔里的酸楚。
再放肆的举动,她也不敢了,半晌收回手,仍是呆呆地瞧着他,渐渐心头滋味回甘,酸楚里觉出一丝欢喜来,总觉这眉眼鼻唇,无一处不好,是天下独一无二,再无人可比。
正心底百转千回,忽有人轻声叩门,来人却是赵芳庭。
赵芳庭此人,应怜与他曾打过两次照面,一次在青玉阁,一次在莲台寺,都不是什么好事。因此饶是这一回念他救了他们的好,应怜对他也很难生出亲近之感。
赵芳庭却不见她眼底疑虑生疏,只道:“宗契兄弟有一会子才醒,小娘子不必挂心。只是我有话要与娘子说,可否与我隔壁相谈?”
应怜不知他要说甚,点点头,随他去了隔壁屋。
这屋里,赵芳庭点了一盏五支的明烛,照晃得满室亮堂。说来奇怪,两回见他皆在花柳丛中,想来这是个贪花好色的老手,如今单居相对,应怜却从他眼中瞧不出不正之色,仿佛他轻巧巧揭过了“贪淫”的一层外皮而已。
赵芳庭开门见山:“应娘子可想好往后出路?”
应怜先是一惊,后静下来,“你知我名姓,想必是听青玉阁那鸨母所说?”
“听谁所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与娘子坦诚,并不藏私。”赵芳庭道,“从前我唐突娘子,是不知你与宗契瓜葛,将你作寻常花柳相待;如今晓得你与他情深意厚,便再不会对娘子不敬。我将娘子视作自家人,便为自家人计议:你二人如今有人命官司在身,你且好说,独身一个,名姓皆是假的;那宗契呢?他根底出处,官府俱已清楚,往后背着官司,难道一辈子回不得家?”
一言戳中应怜心事。她沉默已极,半晌才抬头来,瞧定他,“请先生教我,如何计议?”
“跟咱们去,同着宗契,做成大事。”明烛灯火里,赵芳庭道。
楼下,柜上两人值夜,俱是随赵芳庭几月来东奔西走的人。一个钱美、一个杨兴,二十出头,正是性子壮的年纪,熬得无聊了,谈起前半宿那一通闹。
“你晓得么?那小娘子,据说与啸龙将军的那个,是一个来头!”钱美道。
杨兴沉稳些,先望望楼上,道:“人前你可别提这个,你没瞧先前宅院里,宗契师父杀红了眼那样儿么?可见他多紧张那女娘,若听了你这张破嘴一说,兴许同你打起来!”
钱美瘦猴一个,没点稳当劲儿,闻言不恼,却乐呵呵直摸光光的下巴。半晌杨兴胳膊肘一捅他,“你傻乐什么呢?”
“哎,你说那小娘子……当真是标致嘿!”钱美啧啧几声,见同伙望着自己皱眉,忙解释道,“我就那么一说,过过眼瘾还不成么?你说十八也真狠的心,就眼瞧着她被人欺负,压咱们趴他家房檐上动也不动,若是那宗契师父不来,难道就巴巴瞧着她被人强塞进轿子去?”
“你懂什么?十八的心眼儿,一百个你也及不上。”杨兴嗤一声,“咱们救管什么事?还得宗契来救,他这一出手,便断了回头的路,从此与咱们一条道儿。他愈看重那小娘子,便愈忠心,拼了命也要为她挣一个前程来!”
倒不是说这事儿不好,只是赵芳庭这招阳谋使得实在是妙。钱美自忖换做自个儿,也一样被拿得死死的,除了跟他们共谋大事一计,再无别的出路。
半晌里无言,他最终只得感慨了一句:“儿女情事,果真误人!”
宗契醒时,天已大亮。
头里仍有一阵阵轻微眩晕,他睁眼,只觉身遭酸痛,原是趴伏在床,也不知多久;又牵动后背伤口,痛感仍在,恍然便想起昨夜之事,夺马奔家、手刃公差、救应怜……
应怜呢!
他心一惊,才全清醒过来,观瞧四周,却不是自家屋下,各处简致错落,窗明几净。探望向外,一层薄薄青纱帘幕外,似有人影绰绰,虽瞧不真切,却见形容娴雅、纤细有致,便知是应怜。
他心不定,急下床来,顾不得背伤,拨帘而出,唤道:“惜奴!”
那边人似在发呆,蓦地回头,正是应怜,先怔了一怔,接着起身忙来搀扶,“你醒了!快趴回去,大夫说你宜静养!”
他还不明状况,已被她一双手搭扶在臂,轻柔细腻之感蓦地传来,浑地一僵,低头再瞧,自己却赤着上身,只穿了一条裤子。
她依在身侧,紧搀着他,将他往内室赶,见怪不怪似的,“别傻站着,你后背有伤呢!”
她发间衣上熟悉的馨香欢悦地往他鼻尖里钻。宗契在山寺里,习武时精赤上身是常有的事,与她相对却不自在极了,头脸发烫,含糊应了一声,转身便入室内,颇有些落荒而逃之意。
应怜倒没觉着如何,只顾瞧他那伤口,背上狭长一道,皮肉翻翻着,虽早已止了血,却瞧着心惊肉跳;见他动作又
快又急,没知觉似的,紧将两只手臂往袖子里套,又是心疼又是着急,三两步过来,将他按坐下,“你慌什么!我难道还笑话你衣衫不整么?你若冷,披一件便是,这般大动作,伤口又该渗血了!”
她夺下他衣裳,亲替他宽宽松松地披了,又掀看那伤口,见血痂长势完好,才松了一口气,回头又瞪了他一眼。
那一眼说是嗔,却轻飘飘没甚力道,反鸿毛似的挠在他心里。宗契顿了顿没说出话来,瞧她蜂蝶似的围着自己转来转去,心内一宽松,却想起来问正事:“这是哪处?想来昨夜是得脱了?”
应怜这才将前后事都与他说了。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那家是回不去了,又欠了赵芳庭一个天大的人情。
应怜方才便一直想着这事,及又想到前夜里赵芳庭说与的话,此番定然拖累宗契,他回头路已渺渺,心中更不是滋味,想着他醒了,把话与他说开,毕竟是反天的事,若离了她,他或还有一丝回寰的可能;但当真等他醒了,她又怎么也说不出口。
百般为难的心绪,便都带在了脸上,也不知他瞧出来没有,应怜勉强遮掩心事,到外间倒来一杯水,拿与他喝了。
哪知她想到的,宗契又如何想不到。他却思量,从前带着她南北奔波,已是教她尝尽颠沛之苦,如今事更至此,又要领她上一条愈发艰险难行的路。这一回不仅是由云间跌落在泥里,更要在刀山火海里滚一遭,这份罪她又如何吃得?
既生了爱,便生了怯。
往常觉得天地浩大,他如风,任哪处都可来去自如;现如今有了她,却愈发觉得人微力轻,想成全她富贵也不能、想护她周全也不得,怎么如此窝囊。
宗契一腔憾恨,本欲掩了心底,却见她接了自己手里青瓷的盏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把一双明珠似的眼眸先望望床头画儿、望望帘外轩窗、低头望望自己指尖,末了瞧在了他身上,起先没开口,却掬了一捧不知是什么的心事,望得人心尖颤了一颤。
末了,她终开口:“你嫌我是个拖累么?”
“这哪里话!”宗契闻此一惊,忙一声否了,想她或是为了前夜之事烦忧,便道,“那些人为虎作伥,欺辱于你,我纵杀了他们,也只当为民除害,又怎会嫌你?”
他句句掷地,话中再无嫌隙,应怜便不由笑了。这一笑,她眸中泛着水样明艳的光,却兀自有些冷寒在里头,与往常不同。
“那好,你若不嫌我,若……还肯护我一程,”她说出心底存了一宵的念想,“不如便入了他一伙人的勾当。我安安分分在家中,祸且逐上门,这份不公道,我想讨要回来!”
宗契沉默地望着她。
说不惊愕、不震撼是假的。他怎么能够想到,一夕之间,她竟有了翻天覆地的念头?
不,或许早已有了,只是他从不晓得而已。
她是个女子,如果没那一遭变故,本该长于闺中,受万千宠爱,到了年龄,寻门当户对的嫁了,便又是高门的主母,相夫教子,顺遂地过完一生。
虽籍籍平庸,谁又能说这不是安稳?
老天爷却不教她走这样的路,夺了她家人、强塞她一身舛途,磨难一波平了一波又起,逼得她生出一身反骨,天收回去,她却想夺回来。
眼前这是应怜,却又仿佛不是她……不是从前的她。她又一次脱胎换骨,教他重新结识。
宗契震愕已过,目中却露了激赏,心海也为之起了波澜,越翻越涨,越涨越豁朗,末了发了一声笑,眼眉间冲起了豪气飒爽,道:“你都能有此惊天之念,我又如何不能陪你一遭?这天若不公,咱们翻了便是!”
他说得洒落,说罢了,却一时没听她说好或是不好,更没听她只字片语,觉着奇怪,等了一等,却见她向着自己,定定不动,虽不开口,眼底却缓缓蓄了一层晶莹色,映着斜入的日照,真如鲛人含珠,欲落未落。
她向来爱哭,别是哪句话说过了,又吓着她。宗契正迟疑,想又寻些话来找补,忽那馨香一动,萦颤周身,蓦被她近身,却就着坐姿,倾过身来,纤纤的两只手臂绕过他腰身,在背后搂了个结实。
她扑入了他怀里。
宗契再有多少话,瞬间打落得烟消云散,什么念想也都震得没了影儿,脑中唯剩一片空白,两只手张着,身子僵得比石头还硬,任她一双手臂紧紧锁着,将眼眉偎在他脖颈间。
似乎有些熟悉,但那一回是她吃醉了酒,酒醒了便当没有。
这一回,她却醒着,再说什么误打误撞也不能。宗契紧绷得连呼吸也停了,更不知该如何应对,又觉脖颈间沁了她的一点泪,鼻端又尽是她附来的幽香,那香如火,烧进心底,就失了控。
却听她在耳边,哽咽着轻声言语:
“多谢你、多谢你……若真有那一天,我必不负你!”
一晌那泪意愈发滚烫。宗契心底从颤栗又渐渐生出一股冲动,横冲直撞在骨血里,几乎淹没他。那股躁动的情意他说不清,想也想不明,只是凭本能欲将她揉进怀里,从此拆也拆不散。
只是手指才微一轻动,她却蓦地如迷蒙惊醒,一晌彩云顿散,退开了身。
宗契怀中一空,那手也抚了个空,一股春朝微凉贯入胸怀,填补了她退开的空缺,失落随之而来。他目光再离不开她,流连在她低垂的脸颊间,随她拭干了泪,又随她起身,决然离去,消失在豆青薄纱的帘儿后。
他怔愣了不知多久。
直待日午,楼下已有了客来客往的喧腾声,才将他从一晌迷乱般的魂梦里惊动,怀中触感散后,心头却又盘桓起一念:她说必不负。
不负他?又怎样不负?
第63章 第63章莫怪池边柳,缘何生就向……
既商议定了出路,应怜与宗契便留在了客店几日。
外头画影图形,果然描绘出他二人的面貌,四面城门俱都拦查得严了,一时竟出不了城。
赵芳庭便计议,一伙人同在此逗留一段时日,待风声过了,再走不迟。
城门严查,城内便冷清,赵员外客店不大不小,也就更没生意。这日里钱美独个在柜上枯守,到得晌午,搬来个老旧的细长案,躲在柜后,拿头巾盖住脸打盹。
忽一晌听马蹄声疾至,先惊了一跳,忙起身看,却正见从外跨进来个不高的少年,苍青席帽遮住半缘头脸,下颌尖尖,举止轻敏,透着一股文弱秀气的风流,来到柜上,见了钱美,口中作声,约摸十七八的年纪,“赵玉笛在么?我寻他有急事!”
若来人寻赵掌柜,钱美或凭心情答在与不在;若来寻“赵芳庭”,钱美就得问一问清楚这人寻他何干;可若有人报说,寻的是“赵玉笛”,无论如何,钱美都得实话实说,将做自己人看待。
“不知兄弟怎样称呼?从哪里来?”钱美当下正色问,“寻他作甚?”
那人掀了掀席帽,露出整张脸来,钱美瞧了又瞧,这少年好样貌,毓秀华美,只是脸孔微有些黄褐,失了白净,
再细细寻思,仿佛哪里见过一般。
“是我,秾李。”来人道,却换了一腔水样温柔的女儿声。
钱美大惊,抚掌恍然,忙后头教人知会赵芳庭,又啧啧纳罕,“我说怎么眼熟,原来是你!结识了你几月,想不到你竟改换了头脸,又是个口技好手!连我也被蒙蔽过去了!”
说罢又问:“听说你们弃了吴县,闹进扬州了?现下如何?你怎么单人独骑地来了?可是有要紧的事?”
正说着,后头匆匆跑来了赵芳庭,使了个眼色,钱美会意,当日便关张歇业,不再纳客;赵芳庭又拉着秾李,带入后头一间再僻静不过的院落,边走边问:“你如何来此?难道他们出了岔子?”
后头一伙几人跟来,杨兴问:“我去报一声教宗契兄弟也来?”
钱美迟疑:“还不晓得是什么样事,若事不美,别又教宗契疑心咱们成不了事,生了退缩心!”
“无妨,叫来便是。”赵芳庭却道,“宗契兄弟是个重诺之人,他既已应承了咱们共举大事,绝不会反悔。”
他拍了板,杨兴便撒开腿去叫宗契。余人共入屋内,关窗掩门,赵芳庭先问秾李近况。秾李道:“上回的信你们已收到了,朝廷发了禁军八万,来拿咱们。吴县是待不了了,好在禁军调度迟滞,咱们一走,如今入了太湖,他们又得好一阵子才及反应,又不善水战,如此一来,给了咱们喘气之机。啸龙将军此时正在太湖,使海底蛟罗大王发到扬州,愿攻下那一城;只是事不协,折兵损将,败退了回来。”
说罢,却见众人面面相觑,有的讪笑,有的不屑,而赵芳庭却皱了眉。
他手底下一个小将李三郎先道:“什么禁军八万,以那拨人尿性,恐怕满打满算也就八千,何必惧怕他至此,竟弃城而逃!”
“话不可如此说。就算他来八千,咱们统共又有多少?不过一万而已!”钱美道,“吴县又不是个要冲,地儿太小,施展不开,教我说,走了也好。倚着太湖水险,就是一步妙招!只是怎么令罗二郎攻扬州?他这人最是贪淫,去了必没好事!”
赵芳庭叹口气,“人家去了都去了,咱们发哪门子牢骚。我单铮哥哥如今可还好?”
秾李却摇头,目中流露几分焦色,“我来,就是为了报信,啸龙将军恐对单将军不利,赵大官人,你可速回太湖,想一想法子!”
赵芳庭大惊:“我不在这些日,究竟发生了何事?你又怎得知林江啸要害我单哥哥?”
秾李便将往昔几月发生的事,一样样说来。
原来自去年底单铮带人与林江啸合归一处,起初亲近热络,彼此无事;时日久了,便显出不合的苗头来——单铮为人豪爽,直来直往惯了,将士里人缘颇好,却不媚上,素日看不惯林江啸同来的那两个结义兄弟——一个唤作“下山虎”孔奚、一个便是罗二郎——嫌他们欺上瞒下,百般怂着林江啸享乐。
得罪了小人,他在林江啸身边,哪还能讨得了好。林江啸受那二人挑拨,愈发对单铮起了忌惮心。
“这一回罗大王攻扬州前,单将军言道,他往常每入一地,便如蝗虫过境,纵兵士劫掠,害民甚多,搅得如今来投的百姓愈发地少,咱们失了民心,便长久不了。啸龙将军碍着他的面子,两下为难。多亏了军师折中调和,给罗大王下了军令状,约束士兵、安抚百姓,这才使得他去攻扬州。”折柳道。
军师与林江啸同姓,名“文贵”,从前正是吴县的主簿,自归了义军,多出善谋,很得军中上下敬重;为笼络罗大王,计策约束之外,又为他出了一计,教到了城中,只管借“伸冤”的名头,拿城中富户开刀——既得了实惠,又不伤百姓,届时财物分出一半犒赏士兵,士兵也就不再起劫掠的心思了。
本是两全其美的计谋,无奈碰到个舍命不舍财的主。罗大王临了起了敛财之心,压根舍不得拔一毛分与手下将士,他自捞得盆满钵满,教手底下三千人眼巴巴看着。将士们恼起来一合计,竟生了哗变。
罗大王命大,带了贴身十来个喽啰,抢出一条命来,屁滚尿流逃回了太湖。
义军兢兢业业,勉强拉到一万人,这一下,就去了三千,气得林江啸差点没拔刀砍了他。只是那罗大王也有邪招,剩了十几人逃命,他竟还带了个妓。女回来,一狠心,花玉一般的女娘也不要了,献与了林江啸,要她吹那枕边风,为自己日夜说好话。
秾李说到那妓。女,顿了顿,迎着赵芳庭,道,“你认得她的,便是从前青玉阁的白露。”
“噢!那甜嘴蜜舌的雌儿!”赵芳庭眼也没眨,便忆了起来。
说罢,见众人皆望着他,他讪讪,拱手请秾李继续说下去,“我不过这么一说,她哄人惯来有一套的。”
秾李张了张嘴,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总之如今他们里里外外围了啸龙将军,挑拨离间,因此与单将军之间便愈发僵。折柳姐姐怕他们内讧闹事,紧将我派来,知会你们几个,单将军那头势单力孤,你们快回去帮他一帮。”
她见众人齐齐怒恼起来,有些义愤填膺的模样,却单单皱眉从容坐着个赵芳庭,似在思量她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赵芳庭向她瞧来,正欲开口,这时几人破进门来,原是那几人到了。
杨兴在前,宗契随后,一旁却还跟着应怜。她见了半明不暗屋中的几人,抿抿嘴,扫过一眼,有些不大好意思,开口来道:“我跟着听一听,可成么?”
实则来时,她已问过杨兴了的。对此杨兴的答复是:“你要听便听,只是莫要把话对外说。”
不止他,这满屋子的人恐怕也是如此想。应怜在这些人心目中,与其说个人,莫若说是宗契的一个挂件。他们看重宗契,才敬重她,否则,她便什么也不是。
应怜看出这一点,并不介意,扫量一圈众人,目光却落于当中那粗简衣衫的少年身上,借着略微黯淡的天光,又瞧了几眼。
她觉得仿佛似曾相识,那少年见了她,居然也微微一笑,目中透出了几分惊讶。
直待赵芳庭开口,“秾李,我单哥哥晓得这事么?折柳既派你来,可也暗向他通风报信?”
应怜捡了张方杌子坐下来,离几人不远不近,琢磨那“秾李”二字,忽心眼顿亮,恍然全记忆了起来,再细细瞧她,除开那一张微黄微粗的脸面,单看眉眼轮廓,怎么不是曾经雪中送炭的那人?
那头秾李却没顾得与她相认,正与几人说话:“姐姐近日过得已是艰难,那啸龙将军他、他……他疑心她与单将军有私,姐姐避嫌还来不及,哪得机会与他独处相谈?”
话音未落,杨兴叫起来:“忒不像样!这是哪里传的糟烂话!单哥哥天神一般的人,至于和这样水性的妇人搅在一起!”
他冲动过了,才觉话中差错,一时也别了脸,不去瞧秾李勃然变化的神色。
秾李平日里再温柔和善的人,此时竟忿然起身,怒向杨兴,“你这是什么话!我冒着官兵严查的风险,日夜不停赶来报信,你却如此诋毁我姐姐!我便是与你说,为何姐姐失了啸龙将军欢心?不就是她总劝谏,要他善待单将军、单将军是个英雄,需坦诚相待!‘这样妇人’都晓得是非大义,你却在此揪着她来处絮叨,还不如她!”
她气得脸面涨红,杨兴自知失言,黑红着一张脸,也不说话。几人齐来打圆场,各自拉着坐下。
赵芳庭作为一干人的主心骨,几句话平事,又问了些边边角角,末了点了钱美,向宗契二人叙明情由,便让余人散了。
秾李早认出应怜,正想与她说几句话,却又被赵芳庭拉住,道:“你与我后间来。”
她便知他有话要私下谈,只得弃了应怜,与他转到后间内室。
一进屋,赵芳庭当先开口:“你有事瞒我。林江啸虽不是一等一的英明人物,却也不糊涂,若折柳当真没起贰心,他怎会生疑?你实话与我说,我单哥哥与折柳到底有无私情?”
秾李方才与杨兴拍案叫板,毫无顾忌;这时听赵芳庭竟也如此说,却不由心底里升起一股心冷来,灰心时,说话也凉凉的,“我晓得你们这些人,再怎么玩弄我们,心里总是瞧不起的。我说没有,你不信;我若说有,你绝不会怪自家兄弟贪色,必定要怪罪我姐姐,道是她先勾的他。”
“不是怪罪不怪罪,我总不能两眼一抹黑地回去。”赵芳庭分辩道,“你把那一肚子苦水先收收,方才与他们没说的话,捡要紧的与我说了。我今明两日便去,心里有
谱,到了林江啸跟前,讲话才有底气。”
秾李顿了顿没说话,似在思量,一会儿妥协了,终告知实情:“他二人实清清白白。该死的是那孔奚与罗二郎,竟趁着啸龙将军不在,欺辱我姐姐!一次不慎被单将军瞧见,怕事漏了,便起了恶人先告状的心,反咬一口,这才使啸龙将军生了嫌隙。”
这是赵芳庭所没料到的,那两人仗着是林江啸的结义兄弟,怎么竟干出连畜生也不如的事。
偏林江啸自觉与他们同过生死患难,任说什么都信;连这一次扬州败退,罗二郎都能从军令状下免了罪罚。
他便不问为何折柳受了二人的辱,却不向林江啸诉苦,反更瞒着他。只因折柳也清楚得很,这丑事教他晓得了,不外乎两个下场:
一、她被一刀剁了;
二、她被送与那两人。
赵芳庭叹息一声,到底不忍,安抚秾李道:“你放心,我既要救单哥哥,少不得也救你姐姐。你且在此歇一歇,同应娘子一道;过些日部中平定了,你们再一道回来。”
他再机敏不过。秾李得了他的许诺,稍稍放下心,又怕他油滑,应了诺又背弃,更低低哀求:“我姐姐是个苦命人。你若……你若还记挂往昔你们的情分,便救她于水火,往后你教我做什么,我无有不从的份!”
赵芳庭嗤了一声,摆摆手,“别提那个,从前的事是买卖,我与你家早已银货两讫。我从不吃窝边草,你也算半个林江啸的人,你若要以身相许,我是不要的。”
他说着,拉开了内间的门,向外而出,走到门口,终是善心占了上风,回头说话,口气软了半分,“你放心,她有那义气,为我单哥哥美言;我也不辜负她,此番尽我所能,保下她便是。”
他这人说干脆也干脆、说刻薄也刻薄,但终究应承了。秾李心中一安,才想问“你想出什么法子了”,却见他早已走入外间,清癯瘦削的背影没入了天光之中。
第64章 第64章穿针引线走龙蛇,移山绕……
赵芳庭这一去,轻车简从,只带了钱美、李三郎,余人皆留在客店支应,尤其向宗契再三叮嘱,非有他的信至,不可轻易回太湖。
钱美料到三分他的想法,问:“你是担心军中有变?”
“我担心什么?我不担心。”几人出了城,各自骑马在牙道上,赵芳庭驰骋间隙,缓行下来道,“我不过在想何时生变比较妥当。”
钱美与李三郎对视一眼,相互都笑了起来。
李三郎说得在理:“那必定是师出有名,否则咱们不就落了下风?”
“好小子,你长进了!”赵芳庭惊奇含笑望了望他,一口应道,“正是,如今咱们起了家,便不再是那等轻易喊打喊杀的流寇,万事得寻个占理的由头,才好服众。”
钱美道:“那便推波助澜,他才有三分念,咱们给他涨到十分。他先下手,咱们再反击,便占了个‘理’字。”
钱美一向在几人中,较为持重老成,故此赵芳庭各处都爱带着他,闻听此,晓得彼此几个心里都有数,便不必再把话放明面上讲,只道:“需还瞒着些我单哥哥。他这人坦荡得过了,见得不一点阴私,不是被逼到十分,万不肯对兄弟下手的。”
那两人都点头。
三月里草长莺飞,牙道半埋没于蔓蔓的青草里,时隐时现。几人当日晌午便动了身,如今半日已过,行在脉脉斜阳里,披沥金红,在身前拉下愈来愈长的影子。
他们向东南行了两日夜,快马加鞭,第三日才不过午时,便至了太湖西的义兴县,此处盘踞的便是自家这一支义军,如今正有近万人。
赵芳庭回后,教人报知啸龙将军。当下林江啸撇了军中大小事,带单铮等亲自来迎,又摆上接风酒宴,下半日便热热闹闹地张罗起来。
闹了一日夜,转过天来,赵芳庭没急着去寻单铮,反将钱美二人叫来,道:“昨日宴上,我听闻官兵仍驻守吴县,正与咱们隔湖相峙。三郎,你去探听探听,那厢主帅何人、来头如何、船只多少、马匹多少等,越细越好。”
李三郎领命而去。赵芳庭又唤钱美,“大仁,你读过书,与林军师谈得来。你去向他问一问近况,尤其是那罗二郎与孔奚,探探他的态度如何。”
“你呢?可要去寻单哥哥?”钱美问。
赵芳庭道:“我才回来,不急,见他一切稳当便好。”
钱美道:“那你何不与我一起去?”
“我自有些闲事。”赵芳庭一乐,“江宁府里逢见那小娘子的事,我怎么也得与有心人说道说道!”
折柳依旧过她的日子,虽不如从前众星捧月,却自觉也不像秾李说的那般艰难。
今日林江啸也不来寻她。实际上,从前些时日罗大王败逃回来,她与林江啸三说两说没说好,教他抽了一顿鞭子后,他便再没踏足过她屋子,据说夜来只与白露寻欢作乐。
她倒无所谓,只是这日对镜梳妆,瞧着菱花镜里减损的容颜,似乎比往昔略瘦了一些,脸色也有些惨淡,思量许是未擦粉的缘故,便向脸上敷了些妆粉,又匀了淡淡的胭脂在腮唇上,果真气色好了不少,心里便满意了。
恰此时外头新来的小养娘掀帘唤道:“娘子,有人找你!”
折柳依旧面朝镜里,向着那冒冒失失的养娘问:“谁呀?”
那丫头是新近下户里选上来的,说是雇,实则给了几个钱,便如采买一般,才十岁上,不大懂事,闻言一拍脑门,又退出去跑了;一会儿再来,后头却领着一湖蓝锦罗裥衫之人,白脸无须,活泛的两只眸子,依旧腰间别着一支碧玉笛,一副酸溜溜的书生气。
“说是赵大官……”
养娘话未说完,早见折柳蓦地站起身,妆粉差点洒了一裙。
赵芳庭一揖首,笑道,“许久不见娘子如此热络,稀奇稀奇!”
“你怎么来了?”折柳虽妆了脸面,却尚是睡时垂髻,倒有几分素日青罗帐里慵懒相对的情形,只是神色十分紧张,“你……你来是何事?”
毕竟在旁人眼目之下,她总不敢透露底细,更不敢提单铮半个字,只得拿眼色示意他。
赵芳庭仿佛没收着那目光似的,从从容容道:“只因我前些日逢着一个你的故旧,想着你也许在意她的死活,便特来告知一下。”
他二人在庭院里说话,那养娘便托腮在一旁廊檐下百无聊赖地听。
对话倒也没甚稀奇的,只是他觑着她脸面,惊讶问这脸上一道两寸长的疤是怎一回事;她又侧过头去,有些尴尬,说是挨着了一下那人的鞭梢。
便冷场了一刹,那姓赵的大官人不笑了。
接着又谈到一位应娘子。小养娘觉得纳闷,这折柳娘子对自个儿的事总也不上心,怎么在听着那叫”
应怜“的娘子时,却抹着胸口,道了声“阿弥陀佛”。
接着就无事了。小养娘把这些听得懂听不懂的话记下来,到了晚间,鹦鹉学舌般说与另一屋中那白露娘子听。
白露娘子听罢,照旧赏了她一把枣儿,小养娘便欢天喜地走了,一边啃着枣儿,一边回屋给折柳娘子铺床。
到得屋里,折柳问:“你这枣儿谁给你的?”
小养娘吞吞吐吐:“我、我自己捡的。”
“哦。”折柳神色淡淡,转头又问,“你今日见着白露了么?她可曾说什么?”
她手里抓着把瓜子。小养娘时常也得她的好处的,见了便又欢喜起来,霎是没心没肺,张口便答:“见了、见了!她说‘真晦气’!”
折柳噗嗤一声笑,招招手叫她来,把瓜子满满塞进她白胖胖的小手里,叫她回去了。
赵芳庭火急火燎地从江宁府赶回来,当真回了,却又不急了,三天两头与众首领大宴小宴,尤其是同林江啸两个结义兄弟厮混一起多,又透露了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于他二人:近日招揽得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不日即将来到太湖,与他几人共襄大事。
孔奚先问:“那是何等样人?可曾与单将军有旧?”
罗大王又问:“你说他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想来必有一番大志向了!”
赵芳庭笑得滑不留手,劝他二人酒,又一个一个作答:“他从前是五台山的僧人,志向不在红尘之中,本是要作个高僧大德,与咱们自不是同一条道儿上的,哪里会认得他单铮?连我也不能尽改变他的心意,他说得分明,不忍见苍生困厄,待大事成后,还要回他的五台山修行,避世隐居。”
罗大王心情舒畅,孔奚也连连点头,三人举杯共饮,觥筹之间,其乐融融。
不日,李三郎多方探听得些消息,报与赵芳庭听。
“大船两只,各载五百人;中船十只,各载二百人;小船百只,半数为征调渔船,共计可载五六百人;战马五百匹,骑兵二百人;大小军将二十余人,主帅姓黄,名唤仲骕,本是个湖州签判,文人而已,不通兵法武艺。”他顿了顿,有些摩拳擦掌,“他因占了吴县,望见咱们弃城而走,以为咱们溃逃,便围追堵截;到了太湖畔,又发兵来过两回,俱被咱们打得落花流水,如今便一时不敢再攻,怕败绩报进京中,吃罪朝廷。”
“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咱们需得想个法子,教他撤了兵,否则我这头闹内讧,他却趁机而入。”赵芳庭道。
思忖良久,一拍掌,“有了,我何不来个借花献佛、两全其美!”
说着将一脸怔愣的两人招在一处,附耳商议了一阵,听得两人连连称好。
“只是这牵线之人需得是个机敏忠心、且在那头营里也能说上话的,这却难找。”商议毕了,钱美道。
赵芳庭点头,“好在这计策不急于一时,咱们私下里多寻看寻看。若真踅摸不到合适人选,我亲自走一趟。”
这些事,依旧瞒着单铮。
天不负苦心人,几人在府署内外搜罗了好几日,真就搜罗出一个可心意的人才。
此人姓元,是个少年郎君。钱美报说他本欲往江宁去,却在扬州去江宁的途中被几个斥候拿住,见他形容举止不俗,更兼一身绫罗锦绸,身边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侍奉的家人,以为定然出身富贵,携金银在身,便贼匪习气复萌,想要劫财害命了事。不想那头报出家门,道是什么洛京元氏子,来头不小。喽啰们不敢轻易下手,索性捆了交与头领;那元郎君这才得以活命,待见了首领,说上几句话,尤其是林军师在旁观瞧,爱极了他一身人品才气,想要收为己用,便再不教人为难他,更为择了一个居处,妥善安置着,纵哄不得他来投效,日后写封信上京中,索他家个几十万贯,也不吃亏。
赵芳庭听了这些,点头说不错,“洛京人、文采学识非俗、出身大家,去到他营中,那姓黄的必另眼相待。只是一点,他如今尚不是自己人,怎么样想个法子,教他投了我……啧啧啧啧……”
啧了半晌,忽心眼一动,问钱美,“你说他姓袁,叫什么……袁西?哪个袁、哪个西?我怎么仿佛哪里听过?”
“元日的元、伏羲的羲。”钱美道,“有个字,叫墨池。他说的那洛京元氏,我不是洛京人,不大晓得。”
赵芳庭好一阵琢磨,将这两字翻来念去,末了醍醐灌顶,乐得跳了起来,“我就说这名儿听着熟,我想起来了,他可不就是那应小娘子既定的夫婿么!我为了赚宗契,特特使人上京寻访的——洛京元氏第四子,元羲元墨池,年十八,貌秀美,就是他!再无差错!”
那二人惊得傻笑了起来,俱道:“便如此赶巧?竟是半个自己人!”
“足以见老天也成全咱们大事!把个再称心不过的人才送来!”赵芳庭抚掌,冷静下来后道,“不过我得亲去见他一见,探一探口风,不知他对那应娘子还有几分情谊。他若越挂怀,我这钩儿便越稳当。乖乖,我小瞧了应娘子,她果真是个宝贝!”
第65章 第65章与君分鸾镜,高价再难寻……
范碧云正伺候元羲写字。
说是伺候,实则她研了墨、奉了茶,再也无事可做。元羲也不指使她,只凝神静气,笔毫落下苍玄筋骨。每当此时,他挥毫他的,范碧云便好略微大胆地窥瞧他一身清逸风姿。
他写字时的专注劲儿,真真令人移不开眼目。
范碧云便想起这些日地下一脚、天上一脚的日子,实是波澜不定。
他们从扬州出发,本欲去往江宁,途中却不巧撞上一行贼寇,除了元平跑脱,她与元羲两个都被捉了住,到如今扣在这贼兵盘踞的府署里,虽那伙强人瞧在他高门清贵的面子上,倒也以礼相待,却始终不松口放他们走。
但若说一味担心受怕,也并不是。至少这些日来,她自觉与元羲亲近了不少。
“成了。”那头元羲搁了笔,向一旁怔怔望着他发呆的范碧云道。
她一回神,惊觉自己直眉楞眼瞧人的模样不怎么雅,微红了红脸,过来瞧那字帖。
这是前日里她求元羲为写的一副字。只因她粗识几个字,笔下功夫却浅陋,若想与他说得上话,需得从这处多入手。
纸是上好的澄心纸,墨是传名的潘翁墨,却不是贼营中所有,是他自一路从家中带来。一副纸墨,便抵得千金,可见家大人爱重甚多。
范碧云眼也不眨地盯着纸上字迹,墨痕尚未干透,她琢磨这一个一个字的意味,丰厚腴润、规整沉稳,说不出究竟哪里好,但觉字字如珠玑。
“此是颜真卿《多宝塔》中一节,最宜初学临摹。你若想学字,临这一副便可。”元羲道。
范碧云笑颜说好,又赧然道:“我这手拿惯了针线,素来在布帛上多、纸上却少。也不知如今纸上写字,可比得布帛柔软。”
她伸出手来,秀白纤纤,露在元羲跟前。元羲却只观之如观草木,扫一眼便别过头去,已开始洗笔晾砚。
“只要心中有写字的念头,持之以恒,写在何处俱是无碍的。纸上、石上、壁上……”他收拾笔墨间,说到此顿了顿,不知心想到什么,略略抬头,瞧了瞧窗外生出新叶的一株浓荫芭蕉,出了会神。
范碧云伶俐性情,见状讶异道:“怎么,树上也能写?”
元羲笑了笑,没说话。
范碧云又抢来为他拾掇。他道了声谢,便也没与她争,只是廊下庭院里闲坐了。
那芭蕉新叶碧嫩可爱,迎风曳曳、抽条招展。他便忆起前几年,她还小时,两人院中闲话,他道家中新买的纸不如往昔的好,写来总觉笔锋凝涩,那字便肌骨粗笨,因此教人还往从前那家墨宝铺子采买。
她却道:“你怎么写不好字,偏来怪纸?岂不闻前朝僧怀素芭蕉上也能练出传世的狂草!”
他比她长两岁,却得了这一通嘲笑 ,总不服气,便拉着她去庭院角落里一株再高大不过的芭蕉树下,拿笔墨来写,欲教她比一比,他比之早已作古的怀素又如何。
只是未想那芭蕉叶无凭,不若纸在几案,写来总一摇一摇,着力也变得轻浮起来,写就一篇,歪歪扭扭,笔划如银蛇蚯蚓,更招了她一番笑话。
她才豆蔻,他却初闻了情意,两下里门当户对,又早知家人欲为结两姓之好,便瞧她愈发欢喜,芭蕉树下,心中再难忍,面红耳赤来拉住她的手。
只是她全然懵懂,半晌等他开口等不到,便挣脱出来,将那手在绢帕上擦了擦,有些嫌弃,“怪热的,你手心里全是汗。”
元羲向来晓得,他们总要成连理的,便不急于一时,总想着等她大了,就知羞了。
只是如今她音讯杳杳,他却陷在贼营里,他两个也不知隔了几重天南海北,再见又能几时。
正郁郁难解,见从外而入一人,瘦削的身量,文人打扮,却含着股说不出的匪气,矛盾极了。他刚起身迎向,那人却一揖,向他行了个礼。
他仿佛认得他似的。元羲不解,还了礼,又不着痕迹打量了几眼,确信此前从未相识。
那人先自报家门,“我是此间一个幕僚,姓赵,名芳庭,字玉笛,久闻元郎君雅名,特来相见。”
那头范碧云早已见得,晓得他们要叙谈,已摆布上香芬的茶汤,又博山炉中投了一点芍药香,幽幽袅袅中,果见二人入室叙起了话来。
她自避退,却心中好奇,便躲在廊下窥听。
那赵芳庭道:“敝人浮浪无所,曾寓居洛京,因此闻郎君才名,如雷贯耳。恰巧前些日才归,闻听郎君竟下榻敝处,喜不胜喜。”
好一个“下榻”,分明是扣押,他说话竟不脸红。范碧云暗暗唾弃。
她也多方比较过留在此处与随元羲回洛京,哪样更称心意,最后得出结论:各有各的长处。
身陷贼营,说起来名头不好听,平日也得担心担心自家安危,却能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
若随元羲回京,安稳是安稳了,也能得见富贵,但料想他家显贵门庭,自然少不了僮仆女使前呼后拥,到时她再想与他两个独处也不能了,只得沦为个再卑微不过的婢子之流。
凡事总不能两全。她暗叹一声,听元羲里头客气几句,赵芳庭却似有正事,单刀直入。
“今日我见郎君,不全为寒暄,也为着一人。”赵芳庭言语如常,“恕我交浅言深,郎君心中,可还记挂着一个应娘子?”
元羲怔住,好半晌没见动静,忽一惊,竟失态站了起来,“你、你怎知晓她?”
“想来是记挂了。”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只是、只是……”元羲说到一半却顿住,望向他,眼底犹疑,“你提她作甚?”
赵芳庭却笑了,慨叹道:“郎君不必紧张。我前些日去到江宁府,本为着私事,却因缘巧合,识得了一女娘,闻说她姓应名怜。也是事有凑巧,我先于洛京,听闻过你两家的姻缘,所以存在心中;今日见了你,可不是上天教我做个破镜重圆的媒人?”
“你见着她了!她在江宁?她如今还在么?”元羲紧走两步,绕过厅堂桌案,来到赵芳庭跟前,早已不复素日冷静清雅的模样,连声追问,“兄可为我成全,见她一面?我此行南下,全为着寻她,若真寻见她,死也无憾了!”
他说着,眼竟微红了一圈,晓得自己失态,勉强压下了,焦灼地盯着赵芳庭。
不想赵芳庭却摇了头,“此间事复杂难料,我想放你,却有心无力。连我自己如今也朝夕难保,又怎么成全你与她?实话与你说了吧,我非啸龙将军的心腹人,乃是‘赤发狻猊’单铮一系,如今啸龙将军忌惮我单哥哥威望日盛,一心想要拿他的错处。这节骨眼儿上,我又怎能与他添乱?放走了你,平白落人口舌。”
元羲皱眉不语,此前并未听过这等勾心斗角的事,想不到贼众里竟也有派系之争。
“我此番来,一是为了与你报平安,二也想借你个人情。我想这事你若办得,与她便可团聚,届时你们是走是留,可随心所欲。”赵芳庭一口茶喝下,却苦笑了一声,“这事也唯有你能办;且为着应娘子,也必定得办。”
元羲愈发不解,问:“是什么样事?”
“入太湖对岸的禁军营中,寻他主帅黄仲骕,向他呈明——我等已苦啸龙将军残暴久矣,愿奉上他项上人头,并散入山林,再不反叛。唯请主帅收得贼首,班师回京,不再对我等苦苦相逼。”赵芳庭道。
元羲暗吸了一口冷气。
谁也不愿平白卷入这场纷争,于性命有碍,又于声名有损。他不由又问:“兄想遣我作使,为你说项,可为何说是‘为了应娘子’?难道这事与她又有什么干系?”
赵芳庭道:“想来你不知我怎样遇着的她。我此去江宁,本为寻一旧友,是个有德行的僧人,法名宗契。正是他一路保着应娘子,辗转南北,才使她渡尽艰难。他不日即将来我营中,只是那啸龙将军与他手底下人最是荒淫不过,我真担心,若是教他们见着应娘子,不知又会生出怎样的贪心来。我那友人虽是个英雄,却也一人难敌千军,未必还能护得住她。”
他说完,果见元羲呆了半晌。
赵芳庭面上是苦大仇深,心里却安稳得如泰山。他晓得这钩儿放得又稳又准,吃定了这少年人。
元羲年少,却并不糊涂,甚而比常人更加心性聪敏,几下思想,便想通了关节。果然如同赵芳庭所说,说项一事,非他不可,他也非做不可。他们互有所需——赵芳庭需要他这样身家清白、门庭显贵的人暗通黄仲骕,除敌投诚;而他则得做成这事,为着应怜身入贼营,不致受辱,且他能从容带她离去。
当下再不犹豫,他果断应承此事。
接下来便又互通了一些细节琐事,愈发觉着赵芳庭此人,虽名为贼,却处处谨慎精细,行一步知三步,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
二人商定了细节,赵芳庭成全了一件心事,便格外地舒泰,不多时,便起身告辞。
直待此时,元羲这才犹疑开口询问:“方才你说的那宗契僧人,他既为僧,为何又带着惜……应娘子?难道不怕名声有损?不怕人非议他……包藏祸心?”
赵芳庭心中暗笑,本也想着他能憋到何时,果真听他有此一问,早已把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嘴里一通正经胡说八道:“你怎能作此想?宗契是我旧友,他的人品我再清楚不过了!出家人见美色即是空,他护应娘子一路,只不过为报曾经恩惠罢了,如今他两个早已结成异姓兄妹,月明风清,哪里来半点非分之念?你若不信,待他们来了,你自暗中观瞧,看我说的是也不是!”
他言罢不再逗留,告辞离去。剩元羲送到门口,望背影消失不见,这才折返回来,依旧面色淡淡,只是廊庑下范碧云瞧着,怎么看怎么有些魂不守舍。
有些人真是好命。范碧云心中酸溜溜的,忽生了些苦涩。
她自认不是个善妒的人,女子在世,本就艰难,“妒”并不能教她好过一些。若应怜喜欢她,能带得元羲也多看重她一二分,那她是很愿意拼应怜的欢心的。
只是人与人为何如此天差地别。她费尽心思,百般讨巧,盼这谪仙一般的郎君能多青睐她一眼,却始终也抵不过旁人三言两语,哪怕提起“应怜”二字,也能勾去他全副的心神。她近在眼前,他却全然不见。
她默默地收拾茶盏,听元羲半晌道:“我不日将走一趟,你且安住着,待那头松了口,你若想回家,便可回家。”
“我不回家,我娘已将我卖了。郎君容我一席安身之处,我便跟着郎君。”收拾毕了,她垂了眉眼,将几案上墨迹已干的《多宝塔》帖小心翼翼地收起,往日必要再说上几句,表表衷心;这一会搜肠刮肚,却再找不出半句妥帖贤良的话来,只得立住了瞧他一眼,心中叹了一声,踏出了门。
元羲并未察觉她目光,只是敞了窗,望庭院曳来芭蕉一角,腹内想着自己的心事,伫立良久。
赵芳庭遣了一艘渔船,掩人耳目,借着太湖里捕鱼的名头,偷摸将元羲送出去,等了两天三夜。
期间,钱美疑过此事,问:“若他一去不归,或更甚,反泄密与敌,来个将计就计,咱们岂不要被一锅端?”
“我看人常不出差错,那元郎君不是两面三刀的脾性,况他心有所系,有求于我,不会出尔反尔。”话虽如此,赵芳庭并无九成九的把握,因此做了两手准备,“咱们密切监视对岸动静,他营中若部
署反常,咱们便放出风去,道他元氏子已投敌叛变。如此一来,敌将有所疑,便不会用他计议。”
“十八,你这招可阴损!”钱美道,“风声传出去,便是杀他全家!”
赵芳庭一哂,“那是皇帝老子的事,与我何干。”
自然,林江啸那头也时刻关注着,因此他一举一动,赵芳庭皆有所闻。
元羲离营,前后脚的功夫,赵芳庭打听得一件不大不小的事:罗大王溃败而归,到如今大半个月,竟有小股旧部残众来投,据说五六十人,带头的是个幕僚,姓王,名渡,字舟横。
“王渡?幕僚?”赵芳庭便说了一嘴,表示从未听过此人,“或是新近来投的。他什么根底?哪里人士?”
李三郎是与人吃酒时听了一耳朵的,谈听不到那样详细的底细,便摇了头:“据说是个用度讲究、与人和气的,想来从前有些家底。可要我再去打听打听?”
“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便不要动那么大的阵仗,时时观瞧着就好。”赵芳庭道。
他这头第一急等的还是元羲,盼了两三天,终于盼到人,依旧是一蓬小渔船载归,到得无人处,先报喜讯。
“成了。”元羲还是去时一身粗衫,与寻常渔子相类,气度却高华不减,光彩更甚,因说成了两下里的和议,言语里不自觉带出些喜色来,“那黄将军与我家有些瓜葛,他原是家父一个同年的门生,我道从洛京而来,他便十分相厚。”
说着又将详细光景道来,娓娓从容。赵芳庭一边含笑听着,一边点头,心中不由得对此人刮目相看,心道真有些口才本事。如今他年岁还不大,是璞玉浑金;若再历练个几年,堪为大用。
元羲又给了他一个惊喜,“我已说成黄将军,若依计行事,他得了实惠,便遗下战船三五只、良马几十匹,以结宾主之好。”
饶是赵芳庭江湖里老练惯了,也听得张口结舌,顾不得那头欲给哪号的战船,战马究竟多少匹,吃了一盏茶压惊,好半晌罗列出话来:“他莫不是教门夹了脑子?哪有主动予敌资财的!”
“不是这么说,”元羲在这点上就比他通透,点拨了一句,“全须全尾地回去,反要遭人猜忌。”
于是就成全了赵芳庭。他恍然大悟。
只是他内心好奇,也想问一问元羲个究竟,“你知道咱们一行人在朝廷眼里,算是反叛吧?”
元羲默然。
赵芳庭罕见地有些难为情,咳了咳,和颜悦色向他,“郎君实在出乎我所料,如此为我义军着想。只是我声势愈壮,你们那头便愈岌岌可危,你实在不必动摇你家的根本,能说成此事便已不得了了。”
他原只要五十,元羲却给了一百,如此舍己为人,教赵芳庭如何不感动。
元羲仍是沉默,这一回更久,再开口时,不知心内转了多少千肠百结:“我有我的私心。若你们真有那造化,在圣人跟前也能说得上话,我许有求于你。”
“为你那岳家?”赵芳庭挑挑眉。
少年人毕竟藏不住心事,被一言点中,无话可说,只得不由衷地笑了笑。
赵芳庭嘴上说:“好,我必成全你!”
心里想着:怎么弄,他看着比寻常纨绔子弟更长情一些,也不知往后那应娘子好不好一人许两家。
……
第66章 第66章求名逐利,为节为义……
赵芳庭不紧不慢地收他的罗网,万事七八分备,只欠一把东风,教那林江啸火烧眉毛,先忍不住龇出獠牙来。
正盘算着向哪儿借东风,要么干脆还委屈委屈折柳,忽一日,这风却自己送上门来。
有人私下来访他。
“敝姓王,单名渡,字舟横,特来拜会赵将军。”此人道。
赵芳庭摸了摸腰间那支溜滑水润的碧玉笛,身不动,眼却早已扫量了这人好几圈,末了慢慢挑出个笑来。
这几日关乎他的事,他都听了一耳朵。流言蜚语向来传得飞快,便不用钱美通风报信,他也听闻得这王渡的一二事迹来。
道他原家赀万贯,也不知被哪伙强人一扫而空;道他停妻别娶,结果才娶的那新妇是个和贼子串通的浪**人。
桃色艳情一贯勾人耳目,传扬得最多的还是他一怒之下杀妻来降之事,虽事出有因,到底有些瑕疵。
赵芳庭晓得传闻向来真假难辨,单看其人,倒是颇有名士的风采,与罗大王之流迥异。
王渡并不拐弯抹角,几句寒暄后,切入正题:“我虽投奔的是啸龙将军,但几日来见他营中情形,恣意享乐、喜怒随心,非我所盼明主。良禽择木而栖,我愿投单将军帐下。”
“先生此言谬矣,”赵芳庭不动声色,却请人由自家庭院入了厅堂内室,道,“啸龙将军与单将军本就是一家,何分彼此?”
王渡道:“军中上下多有非议,皆知二位首领貌合神离,将军又何必明知故问呢?我自知根底浅薄,一时难以取信于您,但望将军日后见我剖露丹心而已。我今日来,为着一事相报——啸龙将军已与部众商议南归。他起自巴蜀,旧部也多为巴蜀、荆楚的流民,这本无可厚非;然如今义军之中,江南江北之人已足半数,必不愿远去巴蜀。届时军心不定,内乱必起,义军危矣!”
赵芳庭面上不显,却暗自心惊。这事他丝毫不知,想来是林江啸与身边人密议,全将单铮一干人摒除在外。
再深想一想,王渡这话未必是假。林江啸是巴蜀人,家乡赋税太重,过活不了,只得结成流民,向北而逃;如今他拉起义军,赚得些家业,既见反叛前途未卜、九死一生,便思归故乡,回到蜀中,借天险盘踞巴蜀,做个土大王,安安稳稳一世荣华。
这样“好”商议,别说单铮,连他赵芳庭都忍不了。
他思忖沉吟,一时未开口。王渡却也不急于一时,此来先认个脸熟,卖了个好,又谈论了几句,晓得久留徒惹旁人起疑,便起身告辞。
赵芳庭送至门口,热络了几句,直待人走了,才慢慢踱回屋里,心里渐渐勾勒出成型的一团东风来。
先前元羲与那头早已商定好,四月中旬,黄仲骕发兵来袭。
阵仗闹得喧嚣,又是水战又是陆战,实际却只不过虚晃一枪。双方才交锋没一个时辰,那头便鸣金收兵,浩浩荡荡的禁军如潮水涌来,又铺天盖地地退潮奔走。
林江啸与单铮同坐镇中军观战,闻得捷报大喜。林江啸正欲亲自领兵追击,却被一旁赵芳庭拦下,“穷寇莫追。他与咱们对峙已数月,咱们只合鲸吞蚕食,并不能一口吞下,见好就收罢了。”
“我也觉这一回阵仗有异。彼军虽败,却不溃散,想来军心不乱,不宜穷追。”单铮微眯着眼,端坐马上,指点敌军逃散方向,见扬尘漫天、杂乱声势如海,皱了皱眉。
林江啸可以不听赵芳庭的话,却不能不顾忌单铮,勉强压下了追击的冲动,点点头,命己方鸣金,清扫战场,清点获物。
林江啸与单铮并辔勒马,各自身后带着各自的心腹。赵芳庭也骑着一匹战马,位置有些微妙,正在两拨人之中,身边即是新来的王渡。两人环望间,彼此交错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却已是心照不宣。
战场获胜,自是要庆贺的。
因此义军中上下排布,大宴小宴贺了一日。本是一件喜事,席间却有那孔奚提出尊奉林江啸为义军共主的话来,单铮这头势力也不孤单,人众足数,自然话中软硬不让,一晌闹得不欢而散。
宴散后,王渡又来寻了赵芳庭一次,谈起共主一事来。
王渡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往昔义军声势不大,两个首领并重,无可无不可;如今咱们越发壮大,啸龙将军与单将军之间矛盾积重,必要分出上下。不如想个法子,争上一争,比出个共主来,教两方都心服口服。”
“话是如此,只不知怎么个比法?”赵芳庭道。
他二人虽说着比出个共主,心
中却只定了一个人选——单铮。
林江啸与单铮的高低落差,明眼人一见即知;况又有那南归之事,渐渐而风声传出一二,生长于吴越乃至北地的将士,是没一个愿远去巴蜀山高岭险的。
赵芳庭只管望着王渡讨要法子,王渡却不肯上套,投效归投效,毕竟大主意还得赵芳庭这头拿,便来了个一推二六五,“怎样比试,需得您多劳心。两位将军俱是武将,自然是武比。这拿刀动枪的事,一个不慎便易出差池,我人微言轻,不敢决断。”
“差池”二字,惹人遐想。
赵芳庭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这决断一时难下。你容我回去细想一想,若想出好法子来,咱们再行下一步。”
说完了公事,赵芳庭又好奇起他私事来,敲边鼓地问:“风闻你曾娶了一新妇,只是美事不谐?”
“赵将军是想问,外头传言的敝人杀妻一事?”王渡径为他挑明,叹了一声,道,“谣言不可信。我实未害她,只是罗大王逼迫至此。她也并未丧命,不过教一铁面的将军带了走。我如今日夜悬心,也不知那人什么来头,据说他也是新来投的一人,想来早晚要归,到那时我夫妻或还有团圆的时候。”
铁面人来投时,赵芳庭仍吴地江南到处行走,并未见得,只是听闻有此一人,没想到还与王渡有这样的纠葛,不禁啧啧叹道:“竟有这样一桩离奇的事!那妇人想是不贞,她若当真来了,你还要她?”
王渡苦笑,“将军何出此言?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室,我怎会不要?”
赵芳庭点头。
两人又谈了一会,无事便各回营而去。
至晚,钱美与李三郎来议论琐事,闻听王渡又来,各自若有所思。
钱美先问:“十八,他这人根底不知,当真信得过?别是那头用的反间计!”
“你管他是或不是呢,咱们如今与那头渐如水火,那孔奚前日宴上敢将咱们一军,未必不是林江啸授意。王渡这人,咱们且先用着。”赵芳庭道,顿了顿,而后却又添了一句莫名的,“他是个文士,有文士的通病,最爱惜名声。这样的人,与罗大王、孔奚之粗鄙贪暴是合不来的。”
“爱惜名声?”李三郎哂笑,道,“我时常到营里转两趟,如今大家都作笑谈,背地里管那王渡叫‘小吴起’,可见名声之臭。”
“私德大节不可混为一谈。”赵芳庭摆摆手,且略过这一节,谈起比试论高低的事来。
钱、李二人没那许多弯弯绕绕,觉着这提议可行。只是林江啸善刀善射,武艺也堪佳,单铮与他相较,未必有十分赢面。
赵芳庭却道:“他二人对上,各自只有五分胜算。我单哥哥是有三分胜算就敢赌一把之人,他林江啸却没那胆气,若是有机会,必定趁机耍那鬼蜮伎俩……”
他说着说着,又在心中盘算起来。
钱美听懂了几分,一抚掌,有些恍然,“如此一来,咱们便能抓着他戕害兄弟的把柄,人心所向,便尽倒在咱们这一边!”
赵芳庭也不知想到了哪里,忽而长舒一口气,目中透露了些拨云见日的神采来,点点头,“正是如此。咱们便索性做个局,林江啸若不仗义,便教他往陷坑里跳。我已有七八分眉目了。”
几人在内室,嘀嘀咕咕商计了半天。
四月春暄芳菲,街巷里时常已有挑担卖花人叫唱之声,百十种清香幽雅,隔墙散入,惹得男女老少纷纷求索,也争向鬓边戴一支春。色。
白露素日也爱遣人挑挑拣拣,今日却不必,只因有人送了好大一篮子来,有芍药、有瑞香、有牡丹、有杏花,带朵带露地挤在一处,清芬流得满手满身。
送花的人忝着笑脸向她,道:“我特特挑了最好的送与你,你可中意?”
白露清晨妆罢,顺手捡了一支芍药在髻上插了,妖妖娆娆一双细柳眼,也似含情、也似无情,将花瓣上朝露点了一点,向他臂上,待那人心痒来捉她手时,她却又抽身而退了。
“你就不怕他回来?”她启唇轻笑,心底掩下些厌烦。
大清早搅她美梦的,正是罗二郎。此人外厉内荏,对势不如他的最是会耍横,今日趁着林江啸去了城外营中,晓得他巡营至晚方归,便摸进她房里,想揩香鬼混。
只是白露近日过得好了,便不耐烦伺候这样黝黑粗蛮的汉子,心里不喜,想找个由头打发了他,便道:“我今日身上不妥贴,平白坏了大王的兴。你莫急,我寻个人来,与你消遣消遣,可好?”
说罢,也不管他,自顾自出到院里,使唤从人,“去寻折柳娘子来,就说我找她有事。”
旋身回屋,又被罗二郎搂定,连搓带揉了几把,弄得妆也散了些。罗二郎又笑,横肉在脸上抖索,“你肯成全我美事,那再好不过了!”
他对折柳正兴头上,只是那妇人贼精,三次里才有一次得手,更兼一次湖石里强拗着她行事,猝不防又被那单铮撞见,好不尴尬。因此连些时日折柳尽躲着他走,到如今也没见上几面。
白露祸水东引,内心窃喜,借着等人之机,只在院儿里懒怠,不肯进屋,徒等得罗二郎心火旺盛,恨不得就此拖了折柳进床帏里。
那头来人报白露找,折柳也不惊讶,只是微微冷笑,身子岿然不动,却唤身边小女使,“琥珀,你随去一趟,就说她上回欠我那二十贯钱尚未还,我怕见了她忍不住索债嘴碎,待她还钱了我再去……琥珀、琥珀!别吃了!”
蹲在外头廊下正啃果子的琥珀一惊来,回头脆脆应了一声。折柳只得又将话说了一遍,她便屁颠颠跟着人去了。
一盏茶功夫,又兴颠颠地回来,才进院,便招摇手里几张会子钞,叫道:“娘子!白露娘子还钱了!二十一贯!”
她胖蝴蝶似的飞进屋,将七张三贯的会子摆上桌。折柳瞧也不瞧,抽出一张把她,其余一股脑塞屉肚里去了,怔愣了一会儿,掰着琥珀两只手,从左到右嗅了嗅,哂道:“瑞香、牡丹、栀子,她好雅兴,买这许多花,竟一枝也不匀我。你再去,问她要一朵最最好看的牡丹来,我挑了冠上再去。”
琥珀最是一点好,再要跑腿的活计,她都不嫌累,闻此一声应下,存好了那张会子,蹦蹦跳跳出去了。
又是一盏茶功夫。
第二趟回,琥珀手里携了枝红艳艳、大蓬蓬的牡丹,每一片瓣儿都赛滴露一般鲜嫩,竟挑不出一丝儿毛病。
折柳接了花,问:“你去时,都谁在屋中?”
琥珀支支吾吾,说只有白露一人。
“哦,那么说,罗大王已走了,是也不是?”她随口问。
琥珀圆圆的脸儿光彩起来,连连点头,“是、是!他走了!”
“……”
折柳捂着额,想了半天,叹道:“你再去一趟,说我就来,只是要妆扮一番。出来后去寻赵芳庭,就说……白露欠他五十贯,教他立时去拿,等一刻也不成!”
琥珀刚要去,折柳又将她叫住,改了个顺序,“你先去寻赵芳庭,再去回白露,记住了!”
“记住了!”小养娘高高兴兴答一声,又走了。
第67章 第67章墙内佳人墙外笑
赵大官人却不在他居处,从人道也去城外营中了。
琥珀出来后便为难。按理说折柳娘子的话得听,她该
出城寻赵大官人的,只是她又不晓得怎么样出城;再且说白露娘子处也等着回信儿呢。
正犹豫时,穿堂的道儿上走过了一人。今日阳光甚喜,明媚镀在那人头上,便耀出一头殷殷烈烈的赤色来,眼眉浓蕴,是一副再壮伟英俊不过的样貌。他步子阔大,行径她身边时,却注意到有个小小的她,顿了顿,松缓了神色,问:“你不是琥珀么?”
“单将军。”琥珀老老实实行礼。
正是单铮,偶经此过,却逢见折柳家的小女使,见她噘着嘴似左右为难,便多问了一句,“你不侍奉主人,在此作甚?”
琥珀道:“折柳娘子教我来寻赵大官人,说白露娘子要还他钱。只是我来时,赵大官人又不在……”
单铮听得皱眉,这话哪里都透着古怪。
“我家娘子催赵大官人赶紧去白露娘子处,又教我回白露娘子,说她一时便去。”琥珀年纪小,不经事,竹筒倒豆子稀里糊涂一番说,“我若去城外寻赵大官人,就无法速速回禀了白露娘子,这可怎么办呢!”
这才叫单铮勉强听懂了几分。
折柳此人,予他的印象不太好,那样轻浮的出身,跟了林江啸,又与他身边弟兄不清不楚。他前些日撞见过一次,眼见为实,是再抵赖不过的。
然赵芳庭及时归太湖的缘由,也正是她通风报信。
他因此对她有了个粗浅的看法:虽无节,却有义。
再一想琥珀的话,他心中乍然明白几分,便问她:“白露娘子是独自在家么?”
琥珀的心比单铮的步子还阔,心想了想,白露娘子只教她瞒着折柳娘子,又没教瞒着别人,因此答道:“罗大王也在的。”
便见单铮冷了脸色。
她有些怕,噤了声便要走,不料抹头才去两步,却被他叫住:“如此,你替我带个话,就说我找罗大王有事,教他速去署衙后校场。”
别人的话她兴许得犹豫一晌,单将军不同。折柳娘子素日里便与她说,要敬重单将军,单将军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因此琥珀满将他的令当做一回事,点点头,旋身便跑去了。
折柳这回等了不少时候,迟至近日午,才等到小丫头姗姗归来。
“怎的去了这么久?”她蹙起了浅浅的蛾眉,问。
琥珀兴高采烈,将来去的话与她说了一遍,说到单铮横插一杠子,将罗大王叫走了。
折柳说要穿戴,实则琥珀去时什么样儿,来时还见什么样儿,那幽艳凝露的牡丹也随意扔在桌上。她长舒了一口气,不知想些什么入神,面上泛起些微笑来,见琥珀身侧眼巴巴望着,便抄起那枝牡丹,给她拿去玩儿。
琥珀拿了牡丹,喜爱极了,这里闻闻、那里嗅嗅,一会儿,又听娘子吩咐:“你先去用饭。用过了饭,也到校场去瞧一眼,看单将军他们在做什么。这回不急,你慢慢儿去。”
琥珀应了一声,带着花儿就去了,回头想起一事,道:“对了,白露娘子说,教您把那二十一贯还来。”
“还?”折柳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她欠我的何止二十一贯?纵是百倍、千倍也难偿我在她身上花的心血!想当年,她才七岁,她那老子娘不要她了,才将她卖来。若不是我,她如今哪有这般体面日子!我供她吃供她穿……”
折柳娘子是这样的,唠叨起往事来没个完。左右琥珀也听不懂,便在她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携花走了。
罗二郎好事没成,反教单铮拖住,后半日泡在校场,先是比试;比试过了又蹴鞠,蹴鞠完了还不让走,却又拉了几人上场,马上来了好几趟击毬;眼见着夕阳西坠,才放归他去。
平白累赘了半日,这会子报林江啸巡营归来;莫说折柳,连白露那院儿他也踏不进半分了,呕得他要命,越想今日校场里种种,就越发觉得单铮有意针对,心中便更恨了此人几分。
偏巧林江啸今日巡营,也不大畅快。
全因赵芳庭死皮赖脸地跟去,一路谄媚逢迎得过了,甚至与他挤眉弄眼,说那床帏里的浪。荡笑话,十分不合时宜。闹得全营的将士也跟着笑,平白折了他英雄的气度。
同去同归的还有新来的王渡。他冷眼观瞧,此人倒是个心思缜密之人,可以一用。
林江啸蕴了一肚子不上不下的憋闷,将心腹人都唤到眼前,说了一番今日巡营的情形。谈着谈着,便谈到单铮那伙人。
罗大王自然要告状的,有的没的全扯来说:“那单铮哪里把您放在眼里?您前脚走,他后脚在琐碎事上为难我,真小人心肠!那校场上,他落我的面子,岂不就是不给您好脸看?”
孔奚也道:“咱们与他们,必是要拼个鱼死网破的,如今形势愈见紧迫,需得想个法子,不落下风才好。”
林江啸点头。他早便有此意,从前碍着面子,勉强能忍一忍,如今他这头早计议定了回巴蜀之事,与单铮的矛盾,便愈发水落石出起来。
这头里几人沉吟思量,便到了王渡煽风点火的时候。
“前回咱们赢了官家一仗,那头便要消停些时日。咱们趁此也好闲暇放松一二。如今四月仲春,正是山间野趣之时,何不寻个由头,将那单铮钓出来……”他说到此处止住,只深深地现了一丝笑意。
那几人尽得其深意,罗大王恍然,跟道:“正是,擒贼先擒王,去了单铮,那起子人便没了主心骨,不足为惧!”
“若是玩乐,定要前呼后拥数人同行,行事总不方便。”孔奚却道。
王渡趁机再进言:“何不借单独比试的名头?我闻啸龙将军箭术高绝,不如约他进山射猎,决个上下高低,如何?”
几人望向林江啸,指望他拿定主意。
林江啸素负血勇之名,好的就是逞凶斗狠;如今自觉斗志不曾消减,闻言正合心意,便一口应下,“好,就与他比试射猎!我与单铮只单人独骑,各自不带从人,谁猎获多,谁便压过一筹!”
罗大王因又补充了一则:“兄长可将筹码再做大些,便以此决胜负,定个义军共主!”
林江啸眸中一震,血上心头,想那单铮虽擅马上刀枪,箭术上却终究比自己差了一截。如此比试,那共主岂不是自己囊中之物?
他越发想得心头意动,连此前那点不畅快,也烟消云散了。
如此计议定下,几人各自回去,一夜无话。
转过天来,便由林江啸出面,邀约单铮射猎,言明以此决出共主,不伤自家弟兄的体面。
单铮自认心思坦荡,没什么不可对人之处,一口应承下;他身后小将们却炸开了锅,纷纷责难那林江啸不义气,以己之长,对人之短。
单铮却摆手,压下众人不满,道:“射猎不单凭箭术,也凭苍天指引。我二人之间终有一决,以比试定输赢,总比见血光好,任谁胜谁负,都不伤和气。”
一干人仍是不服,晓得单铮说一不二的直脾气,只得都向赵芳庭,望他左右头领的心意。
赵芳庭却一反常态,老神再在端坐下首,竟点头赞同:“单哥哥向来得上苍福泽,想来这一回,即便是老天爷,也会帮着咱们的。”
众人哗然。
再不服,事定了便不得悔改。射猎定在三日后,当下附近山岭里围出一片来,告诸附近乡民,不得擅自入山,并先偿付了猎户樵子等人三日损失。双方各自预备下弓马箭矢,不在话下。
私下里的准备,也不应不少。
林江啸这头,王渡趁空请了罗二郎来,却摆上了个小小的瓷瓶儿,予他观瞧,“我知啸龙将军有射日之能,只是凡事有个万一,恕我小人之心,绝不想见将军功亏一篑,因此寻来些东西,届时涂在箭簇上,助将军一臂之力。哪怕日后事发,只推于我一身便可,与将军毫无干系。”
他说罢,将廊下一条活蹦乱跳的长犬牵进来,将瓶中粉末倒在地上一点。那犬儿闻了闻,又舔了一口,不多时,竟哀呼抽搐,暴毙于地。
罗二郎大惊,目中隐隐露出一丝喜色来,执手与他道:“你能为我弟兄牺牲至此,实教我动容!日后大业既成,你必有座上一席!”
王渡诚挚一笑,将那许多掏心掏肺的话拿出来讲了,两下里更加兄友弟恭,亲热极了。
至于这歹毒的箭矢制成后,奉送给林江啸,他用来射鹿射虎还是射别的,那就另说了。这不关他的事,王渡想。
自然,他们幻想事成之后的“大业”,也不关他的事。
他是商人,商人以利为重,林江啸就是一笔赔本的买卖。那么他另投明主,顺天应人,便再寻常不过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太湖水急滩险,纷流扰动;江宁秦淮河畔,气象升平。
青牛巷里血案,已过去将近一月。原本严查的风声,也逐渐松懈下来。张捕的榜文仍日夜贴着,只是过往行人谁也不稀奇,来来去去,浑忘了那惊心动魄的五条人命,依旧只为自家一口米粮奔波。
赵员外客店里,也安分得紧。
宗契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他人年轻,又气血精壮,那点皮肉伤
损全不算什么,歇了十来日,松散得浑身不自在,便手痒想要在院子里活泛活泛筋骨。
应怜哪里肯依他,严令禁止那镔铁棍摸上手,除非得了大夫金口谕令,否则见一次絮叨一次。
宗契闲得脚趾头都发酸,浑身懒怠不得劲儿。应怜却十分耐得住性子,近日寻了个新技艺:跟着秾李学口技。
两个女娘无事便在客店后宅院里,碰头一处,一个真敢教、一个真敢学。
只是口技这项,若非几十年的苦练,便要有点子天赋在身。譬如秾李,张口能摹男女老幼各个不同音色,又能仿那画眉、百灵歌喉清婉,猫儿狗儿更不在话下,惊得应怜张口结舌。
秾李教她:“你将嗓儿往下压,觉有一物沉在喉底了,再开口,声气便粗。你试试?”
应怜照她所学,摸着喉嗓,开口:“这样?”
秾李笑着摇头。
气沉丹田,肚腹里发声:“这样?”
秾李才说不是,应怜憋得脸红了,“我、我先如个厕。”
……
半晌两人再学,应怜总不得要领。秾李宽慰她,“这都是旁门左道,学不会就学不会,又没人逼着你学。有这功夫,不如做一做喜欢的事……眼见着端午近了,不如给宗契师父绣个辟邪的香囊?”
应怜愣愣的,有些结巴,“绣、绣那个做什么?”
秾李没说话,瞧着她笑。
“……你笑什么?你别笑。”应怜脸红了。
秾李性情温柔,连说话也像春水一样,安安静静执了她的手,轻松的语气里有一二分真,“我羡慕你呢……不用学那些个东西,自有人喜欢。”
应怜听不明白,只当她促狭。秾李也不多言,歇了一晌道:“我明日便回太湖了。”
“这么急?”应怜一惊。
她点头,“上午折柳姐姐有信至,虽然那头有赵芳庭照应,我总不放心。”
有些话说出来显小人心思,但秾李不得不多个心眼。赵芳庭虽有诺在先,但他的“照应”里,折柳永远是排在弟兄们之后的。弟兄们若吃不上饭,折柳更加只有被饿死的份。
应怜这些日与她再相得不过,愈发恋恋不舍,“过些时日,我们也去太湖,到时我再跟你学口技。”
秾李笑得明艳了些,忍不住摸了摸她脑袋,“傻子,你无需学那个,又用不着哄人欢心。”
好一晌,应怜终于回过味来,瞬间脸面红了个透,尴尬张口闭口,说不出话来。
两人起身相别,一带院墙外分手。恰此时宗契从那头遥遥而来,应和鲜明的春光,一身是从前不常穿的浅灰直裰,减了几分厚重,刚朴里透出些素雅来,再是避世出尘不过。
秾李回头,应怜已被对面勾去心神,笑着朝那处招手,欢欣得很。
她抿嘴一笑,微微倾身,凑上她耳边,很贴心补了一句:“我倒可以教你些别的,管教他出家人也把持不住,日夜离不了你。嗯?”
“嗯”字余韵未半,却已见她瞪大了眼,脸复通红,跺脚落荒而逃。
秾李功成身退,最后望了一眼她向宗契逃去的方向,施施然回转离去。
第68章 第68章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
四月十八,太湖。
后日便是射猎比试,因单铮向来使惯了自家一杆精铁枪,弓箭并不常用,临到用时,偏是找不见素日里用的一枚玉韘。
恰此时,赵芳庭登门来访,见他内外室一通胡找,乱七八糟的光景,进门来便不由笑道:“哥哥找什么?怎么不用从人?”
“你还不知我?一向不惯人侍奉的。”单铮一股脑将零七碎八的小件儿拂回箱匣里,迎他来道,“十八,你来得正好,陪我外头走一趟,再买一枚玉韘。”
赵芳庭晓得他有话要说,要避人耳目,欣然同去。
这一趟依旧不带人手,两人并行走在义兴县巷口路边,没了外人眼目,说话也更自在了些。
赵芳庭道:“这些时日,我与那头走得近些,冷落了自家兄弟,哥哥莫怪。”
“你瞎客气什么?我寻你来又不是为了说这个。”与赵芳庭瘦削的身量一比,单铮几乎算人高马大,带着北地边关汉子特有的粗悍,单刀直入,口气却很冷静,“你们尊奉我为首领,有些话,我若说来,没得让众兄弟拘束;你来替我说一说,是再合适不过。比试有输有赢,此是天定。我若赢了还好,若是输了,便要愿赌服输,从此听啸龙将军号令。但你们是我兄弟,不是臣属,自可凭心意去留,我绝不阻拦。”
“哥哥就为说这个?”赵芳庭“嗐”了一声,很不挂在心上,笑道,“未雨绸缪是好事,哥哥的心意我与兄弟们心领了。”
也不知他是真心领或清风过耳,一会儿,又把话题岔到近日军中事务上去了。
两人过了两条街巷,来到几间一连的铺子跟前,左门脸儿是铁匠铺,打得一应刀枪钩环;右门脸儿挂着皮锁甲的武服,正有店家抱拳拱手,请入里头。
单铮便进屋,向着那一排柜上铺开的骨韘玉韘一番相看,也不要那等多精贵华美的,合手就行,便捡了一支与从前差不多的云纹白玉韘,价七贯。
他把来一锭五两的银子,便该剪还七八钱银。掌柜的见了,忙道:“不巧,我才将那银铰子借了人,一时剪不开这银子。客人不若再挑件小的带上,多余的零头我饶您可好?”
赵芳庭想说“你去讨铰刀,咱们等一等便是”,转头却见单铮眼扫向了架上一排瓶瓶罐罐,目光略一逗留,便教店家眼尖给瞧着了。
“这些是店里上好的膏药,治伤的、治疤的……这一瓶治疤,拿最膘肥的獭子油制的,再是好用不过。”店家当即摘来一瓶与他,“原本足价一两,客人若要,拿去便是。”
那是个巴掌大的精细青瓷瓶儿,碧翠不让玉色,打眼一瞧便已玲珑精美,上头又浅浅勾勒几笔缠枝,便透出两三分秀致来。
原是拿刀弄枪,易伤着皮肉,搭着膏药卖,很是不错的。只是他营中不缺金疮药,且都是一群糙汉子,治哪门子的疤口?
单铮才欲将东西还回,不知又想到了什么,鬼使神差,却道了一个“好”字。
那一声好将赵芳庭的眼光也勾了过来,瞧瞧青瓷瓶儿,又瞧瞧他,起先不解,末了恍然大悟。
待出了人家店,他便挤眉弄眼地凑过来,问:“哥哥这药,想是为了送人?也是,据说她脸上那伤,是因着你而起,尽为你说好话,才惹恼了林江啸呢。”
单铮就见不得他这爱往腥里钻的脾性,板着脸斥了一句:“你胡吣什么?我拿来自己用,不成么?”
赵芳庭浑没顾忌,拖长了音调,答应一声,脸上就差写上“鬼都不信”四个字了。
单铮确也没别的心思,见那治疤的膏药,先想到的便是折柳。
她受一顿鞭子的辱,全是因他;妇人家最要的是一张脸,谁也不想留个疤痕。
只是当真买来在手了,忽又觉得自己冲动,难道还能巴巴地送瓶膏药过去?不说她自有用不完的治疤药,即便没有,以他二人不冷不热的关系,送这东西,徒惹人嫌疑。
他便没再想,把膏药瓶儿揣进了袖子,果真是留待自己用了。
转过两天,到了射猎这日。
不论双方各自作何准备,赵芳庭是已然预备妥当。他
穿了一件靛青束袖的衣袍,里头罩的却是一件铜金锁子连环甲,又带了上好的金疮药、一卷洁净整齐的新布,以保自个儿万无一失。
两方人马各自行至围山脚下,林江啸与单铮二人骑马佩弓,箭服搭在背后,远望去真如两截威严宝塔,迎着才出的朝曦,脱开跟随的人众,并行入围丛之中,没入山林。
赵芳庭不与那里头焦灼等候的众人为伍,自寻到一隐蔽处,隔着守兵几十步,挑开一处障碍的杈子,撅着钻进了林丛。
沿着早已算计好的路线,他一路从荆棘老藤里钻穿。这样起起伏伏的地势,饶是山路也难行,更别提脚下无路,硬生生踩出一条林叶间的道儿来。
苦是苦了点。
不知行了多久,他擦擦脸额与手背被荆丛挂出的血口子,来至一处略微凸出之地,向下望去,目光踅摸了半晌,隐隐见一处鸟迹骤然纷纷,似有动静,猜测他准头不错,再向前不久,便能寻得单铮。
有了前些日的怂恿,今日那林江啸心思不纯,必潜伏在单铮左右,以待时机。
日头已上了山岗,林间逐渐明亮起来。赵芳庭徒步向那处悄然而去。
单铮不知今日的圈套,只凭着心意,由密林逐渐驱马向了有水源的开阔山腹一带,想着去那碰碰运气。他与林江啸二人谁也不是猎户,追猎的本事想来半斤八两。
密林渐稀,草迹簇集了起来,他转过一片裸。露的山石,果遥遥见了东南行的一条清溪,此处一带地势开阔,方便弓矢射猎。他放轻了步子,寻见溪边一只不大的黄鹿,正俯身饮水。
单铮心喜,无声搭箭弯弓,瞄准向黄鹿。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在瞧见丛林掩映之后,一点冷白银亮的光簇聚集时,赵芳庭便如此想。
那是林江啸箭矢的一点光迹。他竟如此心急,一物不猎,开场便要置单铮于死地。
单铮箭已在弦上,全副心神也都在那只黄鹿上,全然没料到,身后杀机将至。
赵芳庭眼也不错地如黄雀一般盯着,心中却偏偏不合时宜地跳出个荒谬的念头来:他这一伙人,向来敬仰单铮,只因他万事当头,义字为先,有过人的勇猛,果干无畏,坦荡立于世间。
这样的人,合该做个英雄、做个将军,但……该为王么?
这样一念,不过一闪而过。他并无暇细思,只因见了那点光簇骤然摇动,正是不得不发之际!
赵芳庭心念电转,瞅准了单铮,也不管他有无被惊动,一身轻功,却比箭更快,密丛之中陡射而出,张臂扑在单铮身上。
与此同时,一支暗箭嗖然破空,啸射而来!
噗嗤一声,箭没入皮肉,黄鹿哀鸣倒地。
赵芳庭肩头只觉重重一击,力大势沉,一把将他击倒,眼见着单铮猛然不可置信的目光,他心中松了一口气,说出早已备好的话:
“箭上有毒……快、快跑!”
从北地杀官起家,至今一十四年,他追随心中这一明主,辗转南北,多少次水里来火里去,彼此托付性命,单铮的喜怒心思,他再清楚不过。
人人皆有逆鳞,单铮也不例外。他的逆鳞,便是自家人。
妻子、手足,皆是他羽翼之下,他将尽其所能,护他们周全。
十四年前,他才年少,新妇遭匈奴所杀,他便杀匈奴、杀赃官,落草为寇,立誓改天换地;
十四年后,有林江啸心怀不轨,暗箭杀伤他手足弟兄,他绝不可能再谦让容忍。
赵芳庭肩后血涌,人却逐渐感到麻木,心想那锁子甲当真管用,箭头估摸着只没了一寸不到。只是他这一觉睡,也不知要错过多少精彩,有些不甘心。
也不知单哥哥会不会怒发冲冠,手刃了林江啸。
也无妨,他便不杀,还有后头弟兄呢,林江啸活不过今日的。
他在单铮暴怒的狂喝中,放心地闭上了眼。
自江宁至义兴县,快马不过两个日夜。
秾李盘算着日期,紧赶慢赶,于四月二十日晌午来到城中,知今日是射猎比试,料想众人皆出城观望,府署里当空置,不料一路入城,却见家家关门闭户,坊市冷清,唯时时一队义军匆匆行过,很是森冷的气象。
她不知如何,只心头涌起不安,仗着自己有折柳给的腰牌,拦下一小支行经的义军,问那为首的百夫长:“发生了何事?”
“啸龙将军身亡!”百夫长道,“我等奉单将军之命,速向城中保境安民!”
秾李心中惊震,撇了义军,拨马疾奔向府署,行至半途,却微顿了顿,心念陡转,瞧严整屋舍、森严坊巷,竟微微笑了起来。
她打开挂在马上的一个小布囊,从里头掏出一支黑沉的匕首来,连鞘塞入了袖中,再一打马,催着跑开,径向府署而去。
第69章 第69章情在无晴处
府署里各处派兵压着,大乱子没有,小乱子处处骚动。秾李执着腰牌,如入无人之境,径向女眷后宅而去,到游廊东西分手处,却没向折柳住的东院去,转去了西头。
西面清幽小院里,住的是白露。
白露的院子勉强像样些,从人依旧走动,只是见了她,纷纷投来惊惧求救的目光。秾李晓得他们没了林江啸这一主心骨,早已无心侍奉,挥手令人都退下,“你们各自回家,走避一时,待此地安定了,再回来吧。”
如今是个虫豸都能发号施令。秾李的话,他们竟也奉为圭臬,如得大赦一般,问也不问,丢下手中活计便乱糟糟跑了。
秾李整了整衣冠,依旧郎朗楚楚的一少年,从容步入主屋。
进屋便听里间一把娇柔的嗓子,急急匆匆传出话来:“那单将军也不知喜爱什么颜色?这件胭脂的好不好……不行,我瞧他为人端稳,想必爱素净一点的……我那件葱绿的抹胸呢?快拿来我换上!”
许是外头迟迟不见动静,她窝着一心口火气出来,珠帘拨得乱响,于身后颤曳,“你们都死了……秾李?”
秾李微微一笑,镇静得有些冷淡,“是我。”
白露那张向来娇美的脸面上露出了一丝不知是什么的表情,尴尬,或是紧张,甚或有几分讨好。
她新近得势时,仗着林江啸的宠爱,自认压过折柳一头,连她也不放在眼里,便更别提秾李;只有在将她荐给什么人时,才往往口中有一两句美言。
秾李便在她手底下,过着今日与这人、明日与那人的日子,像个物件,被摆来摆去。
如今这物件自上了她家门,白露紧张了一时,一会儿也就放松了,惯来翻到天上的一双眼,竟也正色看起了她,又露了一抹笑,亲热地来挽她手臂,腰肢款款,是在青玉阁时学成的作态,“你来得正好,如今紧要关头,新人得势,咱们姐妹务要齐心,侍奉好新大王,免得他让下面那起子狐媚笼络去了!”
“新大王是谁?”秾李与她携手入内室,才平静下来的珠帘又被摇颤得一霎脆响,“单将军?”
白露大惊小怪:“你竟不晓得?这几日我没见你,你去哪儿了?才一个时辰前,单将军因比试一事,于议事堂里怒杀了林江啸!这会子正乱着呢……”
珠帘颤后,复又沉寂。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秾李,对方仍是一副微笑的表情,玉貌清隽的小郎君一般。
秾李的性情温柔胜水,这是整个青玉阁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事。她从前在背后也没少嘲笑:水样的性子。
只是她从不知道,水,有时候也是能夺命的。
就像此时的秾李,眼角眉梢连动未动分毫,不过后退了半步,免得她胸口的血溅在她身上。
白露痛苦地佝偻下身子,手捂在胸口匕首处,感受汩汩向外涌出的鲜血,一瞬时血腥满室,浓郁引人作呕。她张嘴“嗬嗬”想要说出话来,似乎是“为何”二字。
秾李毫不犹豫将捅入的匕首在她胸口绞了绞,抽出。
血猝不及防飙溅而出,到底她第一次杀人,没经验,被喷了一身。
那血似乎也是臭的,流着充满算计和腐烂的气味。
“因为你该死。”她皱眉拿绢帕擦拭头脸上的血,点点血迹将帕子染得通红,居高临下,望着软到在地的白露,“娘养咱们长大,给咱们吃穿、教咱们本事,你便不谢她,也不该糟践她。忘恩负德之人,都该死。”
白露在她脚下痛苦地抽搐,浑没了往日傲慢光景,破口处冷风贯入心肺,连句整话也再说不出。
秾李擦了头脸,又拭净匕首的血,还入鞘中,撇了白露,依旧而出,门口略略立住,听外头似有刀戈之声,院儿里四下却阒寂。从人已被自己遣走,外头兵丁一时又不会进来,一方困囿的天地里便暂且容下了她这满手鲜血之人。
她并不忌讳这一身的血,便这样,一步一步去了东院,寻她姐姐折柳。
天清气明,改换天地后,自又是一番新气象,她不必害怕。
江宁这处,终又收到了太湖来信。
此前扬州城的消息没个准信儿,是应怜一块放不下的心病,这一回听闻了新有信使来至,慌得匆忙披了件轻罗半袖,便急急地下楼来至前院,想见是否有定娘的消息。
才至门口,便见映着天光,一干人站站坐坐围在一桌前,听人读信。那低低的读信声如击泉沉雷,熟悉得紧,正是宗契。
众人皆在,见了她,自然而然分出一缺口,教她坐了下来。
宗契正读到“李宅为罗大王劫掠,人财两空,唯子女活命,为铁面将军所救”,略顿了顿,抬头望向应怜。
应怜已然呆了,半晌拉着人问:“哪个李氏?李姓之人千万,想是弄错了?”
人多眼杂,宗契一时不知如何宽慰,默默将信递了过去。
应怜看了两三行,再做不得假,怔愣当场,后头写的什么,全看不下去,胸口彷如被一锤砸中了一般,闷得头脑也发黑起来。
“如今林江啸死了,那罗大王必也没好下场,娘子家人的仇,算是报了。”杨兴见她黯然,便劝道,“铁面将军是咱们的人,那李娘子在他处,想是稳妥,娘子放心便是。”
她勉强点头,心中算了算,这信是四月十八写就,如今四月二十,一切尘埃落定,也不知那铁面将军是何人,这会到了太湖没有。
“……我想去太湖。”她想到李定娘,想起年前与她不欢而散的最后一面,如今前缘种种,俱抵不过对她的哀恸,望向几人,问,“此时可还有法子出城?”
旁人接了信去看。杨兴思量一会,点点头,又拉着宗契道:“若是前些时日,风声太紧,出城是难;如今守军早已松懈,若想出城,倒也不是不行。”
“那咱们便去太湖。”宗契道。
后头一看信的人此时指着某处叫起来:“我就说宗契师父与柳娘子清清白白!你瞧,十八信上写得分明,他二人已是结义的兄妹,那柳娘子自有未婚夫婿的!”
几人忙来观瞧,一晌又望向宗契与应怜,有人便嘿嘿地笑。宗契夺过信来,扫了几眼,目光在那“元羲”二字上滞了滞。
“从此咱们可不要误会了他们,”有人道,“否则害自家兄弟清誉,又妨碍人小娘子的名声。”
众人纷纷称是。
从前他二人的关系,这误会是有嘴说不清;如今澄清了,宗契该觉得痛快,却又无端痛快不起来。
他竟从未听她提过元羲此人。
但从前不识得,今后也就知道了。无论怎样,这似乎不是他该过问的一些事。
他便搁下琐事不提,先问回太湖的事。几人商议了一阵,七嘴八舌,最后决定:两人带一辆马车,先驶出城去;余人城中留守,静观其变。
出城不难,却也要费一番心思。好在秾李走前留下了一盒面脂,兑入了榉树皮的细粉,又微有雌黄细末,抹在脸上,脸便微黄浮肿起来。应怜把露在外的脸与手抹了个遍,又按杨兴的嘱咐,点了些密密的红点,假作痘疮急症,就此入了马车中。
赶车的仍是宗契,只是拿布巾蒙了嘴脸,由杨兴带着,当日上午便出到城门口,先向守城门的头领塞了好处,又哭丧着脸道:“好好儿地在我客店里住着,却出了痘疮,如今人半死不活的,只一个外来的和尚肯将她拉了出城,我这客店从此还不知要怎么冷清呢!”
杨兴同样布巾蒙嘴,却掀了车帘教守兵看裹在破麻被里的应怜。
守兵捂着口鼻,只瞧了一眼那枯黄脸容上密密麻麻的红疹,皱着眉避瘟似的躲在了一边;头领嫌弃地赶他们走,声音嗡嗡的,想是屏了息:“快走、快走!”
便这么轻易地出了城。
杨兴将人送至四五里地外,不再向前,瞧着四下无人了,抱拳与宗契分别:“你们先去,我后头几日便赶来,到了太湖,问我单哥哥的好!”
天色阴云蒙蒙,不知是否要落雨,宗契谢过,两下里匆匆相别,驾了马,驶向前去。
应怜早从麻被里钻了出来,靠在一边想那封信,想自己的心事。
信上说得简单,也不提定娘究竟如何了,受伤有无。她便越想越心慌,从前对她暗害人命的怨怼,却悄悄儿昧下了,想到日后再见,也不知如何相对。
恐怕人都是偏私的,纵然心知肚明,她做下不好的事;但如今知她遭了大难,再多怨恨也都悄然泯灭了。
他们后头又说了什么?
……未婚夫婿?
车马不敢走牙道,便在碎石蔓草的小道上起伏颠簸。应怜心中一惊,忽睁眼叫出声:“宗契!”
外头答音:“嗯?”
她心中也不知怎么就这么慌,话至嘴边,乱乱地又压下,不知该怎样问。
问什么?问元羲?
不知为何,当着宗契,她只是问不出口,又觉着自己仿佛没记真切,他们或说了些别的,而她听错了。
他们怎可能见着元羲呢?那样一人,想也该在洛京,读他的诗书、会他的宾朋,同一样的高门子弟游春踏青。甚或家人觉得对他不住,又为择一门好亲,只等着再结良缘便是。
她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摸着自己心口,暗中思量:从前想到他时,她多少是会难过的;如今怎么却仿佛伤口变钝了,或是隔了一层,有些闷闷的,却只是遗憾。
这一年多来,变故太多,于她都是翻天覆地,乃至与他的情意,早已被这些事压得微不足道。若不是今日提起,她已许久不曾想到元羲了。
外头宗契等了良久,不见她再开口,追问道:“怎么了?”
应怜便突然中止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旧忆,重见到眼前苍青的车壁、老木的横座,甚至脚边团乱的麻被,心中盘桓着宗契端稳朗然的眉眼,明知他只一帘之隔,忽却很想见到他的脸。
她便一挑帘子,扶着车壁,探出头来;恰逢他偏头,二人目光对在一处。
宗契愣了愣,以为她哪里不舒服,便道:“且忍耐一时,牙道上官府耳目多,不安稳,咱们小路恐要颠簸一两日。”
阴云在他头顶上空翻滚,他身形阔大,却为她遮挡住浓云,似乎再有多少袭来的风雨,他都能为他一身遮蔽了,不教她浇在头上半点。
应怜从未有如此刻,心头涨得极满,只瞧见他脸容眼眸,便有种鼻尖发酸的感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盘旋在心里,流露在殷殷的眸光里,怔怔地盯着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该说些什么的,否则她目光移不开,凝视越来越浓郁,有些连她自己也不敢正视的情绪,正危险地想要挣脱牢笼。
“我……”她终于开口,想同他谈谈元羲。
却不知从哪里谈起,仿佛这两个字无比地烫嘴,没由来又凝滞了一刹。
就这么迟疑的一瞬间,忽身子一僵。
宗契握紧了缰绳,任马车颠簸得心跳也快了些,只是见着她一脸痘疮蜡黄的脸,没由来透着些可怜巴巴,忍不住笑了一声。
应怜脸红了,缩头向车里,窸窸窣窣似翻找,挫败似的说出话
来:“我、我要如厕。”
行路途中,这也是免不了的事。宗契便找了个偏僻地儿,将马车停下,眼见着她闷头钻出马车,一头扎进了半人多高的蓬草丛里。
周围是一带山色,他们行在起伏的山丘边缘,泛黑的云头压上如涛的山间松林,带着湿意与沉滞的气息。才是中午,离了江宁府城,前头望不见去处,两边不靠的地界,他有些放心不下,怕她走太远,哪怕遇着虫蛇,到底不安全。
思量再三,便向那头走去了几步,道了句:“我候在此处。”
蓬草深深,埋没得见不着人影,只从里头闷闷传来答应一声,她似乎又嘀咕了一句“这么早”,便听不真切了。
空气里沉湿之气愈浓,想是要落雨。他左右等候,觉着应怜久了些,便又问:“你可还好?”
她支支吾吾的声音回答:“还、还行……”
恰此时,另一侧无端传来些袭扰感,仿佛周身毛发为一股无形气流扰动,森森然竖立起来。宗契瞬间警觉,向周围望去,先确保应怜那处无事。
正偏头的一刹,忽的咔嚓一声,似是什么东西被斩断;又听一声马匹咴咴,猛地震地颤动,却是那马一撒蹄,喷着响鼻撒腿向前跑了开。
宗契一惊,几乎与此同时,却见套车的那马不知何时竟齐齐断了车辕绳索,上头伏着一人,抱着马脖子,瞬间便窜出去几丈远!
“有贼!”他断然追去,只才追到一半,便顿住脚步,因怕是什么贼匪调虎离山,折返回去唤道:“惜奴!你还好么?”
蓬草两边一分,里头惶惶然走出来应怜,匆忙被惊动的模样,捂着肚腹,微微蹙眉,显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那马好似发了狂性,教那偷马的小贼催着,这一会子,便跑得只剩了个影儿,唯远远望见身形,不大魁梧,似是少年的身段。
应怜才系好了月事带,走得急了,肚里开始隐隐地闹起疼来,如今见孤零零一架没了马的马车,又望望远去一人一马,目瞪口呆:“这……”
“是偷马贼。”宗契却松了口气,上下打量她几眼,“身手如此轻敏,没套鞍辔竟也跑得那样快……你怎么了?”
她捂着肚子,抹了把脸,那“痘疮”便蹭掉了几点颜色,颇有些尴尬,“无事,咱们……”
想说“走吧”,却卡壳闭嘴,干瞪着那一车大小行囊,踟蹰了半晌。
这一发惊变,应怜又将什么元羲也抛在了脑后。末了只得捡了些要紧的物件,余下累赘一应撇下了,再带不走。
这倒好,却仿佛又回到了年前,两人身无长物,靠着两只脚一步一行的时候。
宗契叹了声:“到前后有人家的地儿,再寻只脚力吧。”
两人正准备离开,却又见遥遥的府城那头再来了一队人马,各个身披坚甲、手指刀枪,却是官府出来的兵士,似乎眼尖瞧见了这头马车,顿下步子,竟朝这头催马而来。
这样子,跑是跑不脱了。
宗契不动声色,将应怜挡在身后,眼见着人马而至,十来个甲士里分出一个为首的,颇是凶神恶煞的模样,粗声问:“你们有无见过一个匈奴少年?”
应怜本极为紧张,以为这一拨人来者不善,却不想得了这一问,瞬间明白过来,他们是追着那偷马的小贼而来。
宗契皱眉,指着那贼离去的方向:“他偷了我的马跑了。”
那些人骂了几句,又往他二人身上扫量了几眼,查过马车里外俱无人藏身,头领一招手,一行再度催马前进,向着他所指的方向,急追而去。
前后不过一刻。
直待人走得没影儿了,应怜长松一口气,只觉背上生出了冷汗,抓着宗契衣袖,紧张地道:“他们不是来追咱们的,咱们快走吧!”
他二人如今有官司在身,谁知那些官府的兵是否认出他们,又折身回来,抓个现行。
眼见着山雨欲来,又不是安生的地儿,两人不敢久留,急急离去,却不敢走马迹处,牙道更难保证;放眼望去,却有一条山路,隐隐没入松林之中。此山不高,山路便不难行。二人合计,索性沿山路而去,避过一行兵士。
宗契步子快,前头走着,任山风猎猎吹动衣襟,略一停下,回头等着应怜。这一条松林间的路,本不崎岖,她却越走越慢,虽身上只背了个小包袱,倒似重逾千金。
“你且再支撑一段,待转过一段山路,咱们便走回平道儿了。”他见她迈不开步子,又蹙眉不语,便道。
应怜肚里愈发翻江倒海似的难受,咬着唇点头,闷头向前走。
只是仍走不快,偏又逢老天爷来为难,那雨早不落晚不落,这会子噼里啪啦漏口子似的打下来。
一晌林间愈暗,狂风急雨催打枝叶,将人浇了个精透。应怜浑身一哆嗦,早已得着宗契一把宽大雨伞遮了身,伞下温厚地哄她向前:“再走一走,否则大雨时候长了,山路泥泞,便难行了。”
他越是耐心,应怜便越觉着自己是个拖累,因又想到自个儿由着性子要出城,他便跟着出城;如今车马也没了,又在山林里逢着大雨,这一趟磨难,他本不必受,全是为着她,硬生生受了。
她心中愧疚,只是身上不巧,实在难受,只得缩在伞下,可怜巴巴地道:“我肚子疼……”
宗契自撑着一把伞,惊讶望来,瞧那神色便知,他压根没明白,许是以为她吃坏了肚子。四月春雨噼噼啪啪打在两把伞面,边缘垂下密密的雨帘,阴沉之中他的眉眼有些瞧不真切。
很快山石上流下的水渍,微微洇湿了应怜鞋尖。她不安地在里头蜷了蜷脚趾,擦了擦方才淋到雨的脸,无心间却抹了一手红红黄黄的面脂。
走山路也是无奈之选。她无法,只得将伞压得更低,硬着头皮要向前走。
不料一只手臂却忽被他捉了住。
他手掌的热度透过微湿的春衫,一触上便仿佛散不掉。应怜一怔,却见他收了自己那伞,脸上衣上被雨淋湿了些,转身将后背露给她,“我背你走。”
一把伞便遮住了他与她两人。
去岁他也背过她一次,她酒醉后迷迷糊糊,如今记忆已浅了,只记得是很温暖;这一回又不同,潺潺的水声在外,她与他仿佛被困在这小小的方寸间,早褪下臃肿的冬衣,春衫轻薄,阻不住衣下的热意。
她又早不像从前心境,不知为何,只是站在他面前,想到与他那样贴近,便连手指尖都开始发起烫来。
宗契倒很稳当,还催她道:“上来。”
他微弓着身子,等她终于犹犹豫豫伏上来了,教她伞稍抬一抬,很自然地背着她踩过泥泞起来的山路。
一晌湿意褪了,涌上来热意,应怜觉着整个人仿佛都要烧起来,为了撑好伞,两手环过他脖颈,便偎得更近,呼吸间尽是他的气息,一时头脑发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身子仿佛是水做的,却比水更柔软。
宗契比任何时候,都更真切地体会到这一点。起初他还困惑,怎么去年灯节预赏那次并不如此。
紧接着便恍然,之后一点一点,感到一种温柔的煎熬。
她怎么就同绵云一般,仿若无骨,撑着伞,时常前倾些,便又收回来一点,手掌按在他肩上,动一动身子。
“……别动。”他不得不艰难地提醒。
应怜的回答也透着紧张,与她连成一片
的心跳很能相映成趣,“……哦。”
但她还记得为自己辩解一句,声音小小的,想也知道脸肯定红了,“我没有吃坏肚子。”
宗契甚少懂这方面,被她偶尔扭得起了心火,却还得放空思绪,半晌问:“好些了么?”
他身子比她热,暖烘烘地贴着,说实话很舒服。
起初的羞涩过了,应怜便放开了些,又微微伸了伸腿脚,点点头,想到他瞧不见,便答应了一声。那声音乖巧柔软,便钻进他耳里,映进他心里。
雨帘成片,潺潺水声盖住了彼此密密的心跳,却遮不住彼此间升腾的暖意。
宗契的步子很稳,背着她也轻轻巧巧,毫不顾忌自己湿透的鞋面与腿脚,几乎是淌着水走过一些碎石间。外头雨势再大,有她替他撑着伞,偶尔白玉似的皓腕在眼前晃荡而过,他心头便莫名觉得欢喜。
他生出一种与习武、打坐、供佛截然不同的欢喜,甚至不同于那夜中霄,醒后摸清自己的心境的那种煎熬的欢喜。
仿佛已经坐拥了那一颗珍宝,手捧了一轮明月,哪怕清楚她并不属于自己,却在此时此刻,感到了心底愉悦的满足。
见信时的那种阴晦情绪,被这一场雨清扫而空。
第70章 第70章闲情都落,逐水流花……
他不在乎她有什么未婚夫婿。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将这一泓月光扣在掌里。
若那真是良人,应当也不在乎旁人的言语目光,不在意她被世人所非议的名节。
山雨倾盆,来得快、去得也急,一番仓仓促促落去,敲打下红盛的山杏与山桃。飞红成茵,零星铺在脚下,点点洒在伞上。
雨势微收,便钻入鼻尖春芳与腐土的气味。应怜伏在他宽阔的背上,浑身暖烘烘的,肚腹里逐渐消停,却另有一番心思欺上心头,百转千回,也不知为何,不吐不快。
她起初吞吞吐吐,“我、我并不是有意瞒你。元羲他……若无那场变故,去岁夏,我与他应已完婚。只是命途难测,如今、如今……”
她感觉他的步子稍顿了顿。
“……如今他在天上,我在泥里。”这也没甚不好说的,对他,应怜索性坦诚了,“不能作配了。”
宗契这才开口,低低的声音与碎雨淙淙相击,“你配得上他。”
他如此笃定。应怜笑了笑,只觉暖意蔓上胸腔,“你都不晓得他是怎样的人,就说我配得上。”
她似开玩笑,话中并无多少伤感。宗契下意识想回头看她,却只偏了偏头,又忍住了。
“无论何等样人,你总配得上。”他继续稳当地往前走,道。
应怜道:“你尽拿话哄我。”
她不再与他说元羲,只是悄悄地搂紧了紧他脖颈,听着自己微微快速的心跳,仰起头,假作张望伞上一片片的落花。
一点一点的心事,便如落花逐水,纷纷流落。然残红消褪,枝头却更花盛,春日芳菲才到浓时。
原来闲情消落,被一场风雨磋磨尽后,她才终于认清,情之一字,心系何人。
对他恩与义的感激,在这一场山雨之中,尽数酿做了情。
年少时情窦初开,最是荒谬。
李定娘登上马车前,偏头扫了一眼那身量高长、覆一具精铁鬼面的人,心内暗嘲自己,半梦半醒之中,怎么竟将这样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认作了应栖。
说来可笑,她认得他——他与应栖还真有点关系。
至少那一张鬼面下,想必是坑坑洼洼不堪入目的脸。她虽没见过,但从前听郑氏提起过。
【你且宽心,应栖那孩子虽冲动鲁莽,但也实实在在替你报了仇。他差一点便烧死了那畜生,如今听说他半死不活,脸也烧没了人形,想来性命只在这几天了。】
她当时觉得开心,却又难堪。
谁也不愿在曾经属意过的人跟前,露出那样狼狈的一面。
鬼面之下,谁也瞧不清他是什么表情,唯有那一双眼依旧冷淡平静,目光却追随她消瘦虚弱的身影,缓缓登上了车。
那一次李府惨事后,大夫断她小产,因此医治调养,耽搁了一个多月,直至今日,却也还没养回几分。
马车铺整得倒是宽敞舒适,虽已四月仲春,却仍垫了暖绒绒的细绵,绸丝披陈在外,是她一向最爱的猩猩红,如今瞧着刺目,却有几分像那日她流出的血。
再登车的是阿苽,抱着个从家带来的黄胖,黄胖手里却拴着一支匕首。他早不复先前那般闹腾,小小的童子,也瘦了一大圈,更显得那一双眼大而惊恐。
他挨着李定娘坐下,不声不响,却悄悄又离她远了些。
李定娘早瞧见他的小动作,并未理睬,歪在软乎的车座上,似是打盹,却随意问了一句:“匕首谁给你的?”
“鬼、鬼面将军。”阿苽小声答。
她笑了一声,那声儿里怎么都透着一股清冷。
阿苽有些不安,更抱紧了黄胖,又道:“将军说,要报仇,要杀了仇人。”
“黄胖可不会杀人。”李定娘道。
她一句话,让阿苽不服气起来,将黄胖安置在一边,自个儿取了匕首,锋利的杀人玩意儿,挥在小小胖胖的手里,衬得几分滑稽。
这教李定娘想起一事来。她倾过身,问也没问,从他手里轻而易举夺走了匕首,也不瞧弟弟涨得通红的面色,冲自己身上比划了两下。
阿苽睁大眼,尖嫩地惊叫:“你不要死——”
李定娘刚想斥她聒噪,忽眼前一花,那车帘却被一只大手猛一下挑起来,一具鬼面带着森森冷冷的目光,闪在帘下。
她正拨开褙子,掀了里头小衣,露着一截秀白的腰肢,愣了愣。对方倒比她反应更大,猛一僵,丢下一句“莫要乱来”,声音粗粝沙哑,人却早已甩了车帘退出去了。
阿苽含着泪怔怔看着她。
李定娘不说话,自做自的事。
她割下了小衣下摆的两条,一条系在自己髻上,向阿苽招招手,“过来。”
阿苽如今无人可倚仗,只得哭哭啼啼、不情不愿地挪了过来。
李定娘便捧着他脑袋,比了比,觉着拴在脑门上不方便,索性将白布条系在了他细弱的手臂上。
“是我疏忽了。”她一边系,一边道,“竟忘了戴孝。你也是,以后日日都要将这孝戴在身上,记得了么?”
阿苽愣愣问:“戴孝是什么?”
“……就是爹娘没了,服白以示哀默。”她沉默了片刻,道。
阿苽瘪瘪嘴,又哭了起来,哭了半晌,抽抽噎噎推她道:“他们说我没了娘,你没了孩儿,教我做你孩儿。我不要你、我要我娘——”
童言无忌,童言却最是伤人。李定娘捉住孩子的手,不让他推搡,将匕首还入黄胖的鞘中,又压着阿苽,迫他坐好。
“我也不要你。”她做完这些,身子有些虚乏,喘了口气,窝在车座里闭目养神,半晌说了一句阿苽听不懂的话,“……我不会再有孩儿了。”
鬼面人并没将大夫的话说与她听,她是听多嘴的女使私议晓得的。
大夫说,她连着几次小产,伤了根本,往后子嗣恐怕艰难。
艰难就艰难吧,总之两次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倒不如没有。
她如今没什么别的牵挂,心中唯有一念,即是报仇。
马车行驶起来,车轮俱绑了厚厚的布条,即便是崎岖路面,也并不感到颠簸。只是她昏沉得久了,仍是感到恶心。
仿佛有挥之不去的血腥纠缠她一般,她闭目便躺在深厚的血泊中。那血是从郑氏的身体里与她两个孩儿的身体里流出的。
她父亲死不瞑目,张着嘴,无声地催促她,报仇,报仇。
报仇。
从扬州到义兴县,一行队伍长长,走了整整五日。
扬州城富户遭殃,百姓倒得以保全,尚存完好的州城被占而不守,弃如敝履。义军早已
撤出城,以鬼面人为首,得了太湖兵变的消息,正赶往那处去。
走至第四日,中午停顿休整后,到得晌午,趁着日头正好,千余人的队伍重新开拔,绕过州城府县,只从荒野山丘的小路上走。
愈是没有人迹,山林湖泊的景致却愈好。
李定娘在马车中感到了渐渐的暖意,瞧一眼闷闷不乐的阿苽,觉着闷在车中确也不爽利,索性叫停了马车,牵着他下得车来,沐在风清日暖之中,眺望来去远山青翠、浮云联翩,心情也豁朗了许多。
近身一带是一条半坡,坡上数条不成行的野径,四面却有高低错落的不知名花树,一树树皆丛白,纷纷如雪,负春暄抱香梢头;风来花影摇落,漫山遍野翠茵之上,浅白成片,迷人心境。
她微有诧异,踏着落花,缓缓行在花香与日影之中,正接住一片纷坠下的花朵,道:“这是……桐花?怎么开得这样好?”
“因在山野间,无人踏青游赏,搅扰花期,自然便开得好了。”一旁女使笑道,“娘子,此花有个别名,因砌下盛雪盈白,便唤作‘五月雪’。”
果不负“五月雪”的盛名。她点点头,随手枝上撷下一枝,戴在鬓间,一点花蕊自然清艳,“好看么?”
女使自然答好看。
一错眼间,似乎不远处那鬼面下的眸光也望来,比往常更久地逗留了片刻。
李定娘已习惯了无视他目光。
她想,纵是从前,他还是那个跟在六皇子身后的扈从,她也是看不上他的,更别提那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更别提他如今还毁了脸,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但她依旧落落地朝那头一笑,挑衅似的。
他移开了目光。
队伍没走多远,依旧在五月雪之中,却从某处来了个小将,向鬼面人一番报禀,随即押上来一人。
鬼面人却挥挥手,带着那狼狈万状之人到了马车旁,迎着李定娘瞬间凝滞的脸色,将捆缚的人推到她跟前。
他甚少说话,许是喉嗓也伤过。除了最初相见时,他在李家与人相谈,其余时候,李定娘不大听他开口,即便开口,也是寥寥几字。
“你要报仇?”他如今便说出话来,嘈错粗哑,指指磕头求饶的那人,“仇家就在此。”
那人脸孔脏污、衣衫褴褛,想是乱山丛中躲藏过,破衫下尽是条条竖竖的口子,此身更显得黧黑粗野,不是别人,正是林江啸的一条好狗——罗二郎。
自前几日刺杀单铮事败,林江啸自知事情不妙,遁入议事堂,为壮胆气,更请来了许多头目,试图以人众壮声势,压服单铮。不料单铮血气怒涌,竟不管不顾,提了一杆精铁枪,于人众之中,一怒刺死林江啸。瞬间群龙无首,单铮手下人趁机该杀的杀、该收的收,一举将义军改换了门庭。
孔奚在乱中被杀;罗二郎却因睡在妻妾美人乡中,一时未至,逃过一劫,闻听此,心胆俱裂,慌得连刀兵也没拿,偷了匹马一气儿跑出城,不敢回、又不甘心走,便在附近山坳里转圈,试图探听些后来的消息。
不巧便撞见正赶回来的鬼面人一支义军,被抓了个现形。
罗二郎如今早不是当日那般威风凛凛,哭得像个泥里抓不起来的黄胖,一劲儿向铁面人磕头,嘴里含含糊糊地说尽了好话。
铁面人却只看着李定娘。
李定娘不错眼地盯着地上那人,一双漂亮的目中,奇异地现出快意光彩,此时方觉老天爷指缝里漏下了几点对她的慈悲。
“你竟送上门来。”她轻声喃喃,回头将阿苽牵来,不觉笑出了声,“你瞧,那就是仇人。阿苽,你说该怎么办?”
“杀了他!”阿苽气鼓鼓地叫,懵懵懂懂地左手黄胖、右手匕首。
罗二郎这回终于晓得改换李定娘的方向磕头,磕得额上见了血也不敢停。
李定娘哪管他求饶,向人要了一把刀,沉甸甸地双手握着,噙着微微的笑,一步一行,直至足尖踩在他沾满草芥的脑袋上。
罗二郎惊恐大叫,许是卜知了命途,不知从哪里陡生了最后一点勇气,竟猛侧身一滚,两脚撑着站了立起来,歪歪倒倒就要后逃。
才跳出几步,身后刀锋迅至。
那刀下得并不熟练,甚至因捉刀人的气力不足而有些迟钝,却森冷凌厉。他反射性回头,恰只见了那一双冷如刀锋的寒芒双眼。
美人生就这样一双眼睛,偶尔是再妙不过,能为一副曼妙身子增光添彩。只是这双眼若是送他穷途末路,便为不美了。
李定娘举刀劈来,毫无章法,却记得往那脖颈上劈。
一刀下,鲜血溅,惨叫声凄厉却戛然而止。
两刀,他扑到在地,血染翠茵花雪,抽搐待宰。
三刀,血流成河,命断魂消。
侍奉的女使在旁,噤若寒蝉、抖若筛糠,谁也不敢瞧李娘子那一双疯狂冰寒的眼,甚至连动也不敢动一下,任那血溅了一两滴在自己身上,各个好似阿苽手中的黄胖一般。
阿苽张着嘴,小小的身子也呆了住。
李定娘又在那早已不动的尸身上下了数刀,双手剧烈颤着,本是烟罗轻黄的衣衫,如今溅上殷红的血,倒似云烟里开出红艳的花来。
她身子也在颤,牙关咬得死紧,半晌才终眼前清明,发觉那死人已千疮百孔,血一直从身下淌到泥土里、丛草中、落花上。
久久压在心头的山,终于去了一半,她得以大喘了一口气,从未如此觉得畅快。
再回望众人,面色不一,他们见了她的目光,便低下脑袋,仿佛错的不是这死人,而是他们自己一般。
唯独那负手而立的一人,脸覆着鬼面,张牙舞爪讥诮向世人,目中反流露出别样的一缕神采来,再冷酷不过,却透着欣赏。
他赞赏她?
李定娘心中冷笑,见刀上的血,心想,你该庆幸那一日我手边无刀,否则你才是第一个。
激怒之后,热血渐渐冷凉。山风一吹,吹散了血勇,她忽觉出一股索然,扔了刀在伏尸身旁,想了想,将鬓边那朵清白的桐花摘了,却从血泊里捡了一朵染得殷红的来戴,插在简致的髻上。
“好看么?”她问女使。
女使哆哆嗦嗦挤出一个笑,“好、好看。”
“他死了。”她喃喃道,盼在天英灵未散,得见仇报的这一幕,“还有一个……王渡,王渡……”
阿苽“哇”地一声惊恐大哭起来,立即被同样惊恐的女使抱住,捂住了嘴。
人与人之间,当真天差地别。
有人觉得震恐,有人却觉美得像画;
他不眠不休、不吃不喝,骑着这匹偷来的马,跑了两个日夜,毫不敢阖眼,怕一歇息,便被后头追兵围上。
马跑累了,便用脚踢、用拳捶,甚至用牙咬,迫得畜生发狂,不停蹄地跑,终来到这片满是山花的青野,但见满眼雪砌的白,纷纷坠坠。那可怜的畜生终于支撑不住,口齿里跑出了血,四蹄一软,扑倒在地,挣了挣,再也没起得来。
不中用了。袁武想。
“不。”他跌跌撞撞,舔去干裂唇上绽开的血,唇齿间也满是锈腥,疲惫已极,却警惕地环顾四周,喃喃说话与自己听:“不是袁武。我叫、我叫……吾浑堵。”
他是草原上的鹰,只是未来得及展翅,便被削了翅羽,如今挣出牢笼,比脚下这匹马幸运。
拨开丛叶,不远不近之处,停着一辆马车。前后又有数匹鞍辔俱全的马,比跑死的这匹更要神俊,都是好马。只是那头人数众多,刀兵严整,一望便知是一支军队,不知来自何方。
他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敌不过这许多人,取不得马。
目光来回游弋,却将里头变故,瞧了个满眼。
不知名的山花簌簌,乱了他一双布满血丝的眼,那之中的女郎,又娇又弱,想是连刀也提不起来的模样。
……提了。
他咳嗽了一声,不自觉想笑,又拼命忍住,怕声音惊动队伍,依旧拨着草叶,窥向那头。
她真漂亮,迎着耀目的阳光,就像他想象中的中原贵女,有一双比宝石更明艳的双眸。但她手中刀锋的光芒,却比眸子更亮,闪着令他心悸的森寒。
我姓蒲察,是燕国蒲察贵主的小儿子。论草原上的身份,想必能配得上她。
他被她脸上沾染的鲜血所吸引,简直移不开目光,但不无苦涩地想到,如今他被起了个屈辱的中原名字,做了中原人的奴隶,是被烙了印记的马;而她被众多侍女环绕,必然高高在上,便不是他所能肖想的。
吾浑堵收回目光,移向那匹残剩一口气的马,狠狠掐了自己虎口一把,迫心神回转,忘掉她戴那朵染血山花时的惊鸿一瞥;歇了一会,终于咬牙站起身,望了望日头,朝自认对的方向而去。
他不是奴隶,有了机会,自然要挣脱锁链。他要寻那支反叛的义军,寻他们的头领,他姓单——去岁暮冬,在杀人的亭畔,他曾听人这样谈起过。
姓单的人,在中原总不会那么多,那是个稀罕的姓氏。
他便赌一把,上回救下那吴官人的,便是这绰号“赤发狻猊”的单铮。他能救他一次,便能救第二次。
吴官人是个好人,他得帮他。
更重要的是,吴官人是他一条生路——回家的生路。他得救自己。
赵芳庭近日几乎志得意满。
他受了箭伤,昏迷一日夜后醒来,预料之中,义军已改换门庭,跟了姓单。
钱美期间支开从人,独自与他报禀:“林江啸及心腹,除开一个罗二郎出逃,余党已尽数剪灭;咱们已拥单哥哥为头领,他吩咐与林江啸死后哀荣,却不知那狗头已被咱们悄悄割下,送去了姓黄的营中。那头说话算数,果真弃了战船战马,拔营回师。只是放出话来,四处宣扬剿灭了贼首,打散咱们反叛。这消息瞒不住,早晚单哥哥要晓得的。”
“晓得就晓得,他已是头领,还能再下来不成?”赵芳庭嘿嘿一笑,牵动肩背伤口,疼得嘶了一声,面色发白,想了想又道,“那王渡如何?他配合咱们做的伎俩,如今功成,合该与他一份功劳。”
林江啸自认罗二郎献上的那几支箭上淬了要人命的毒,却不想王渡偷梁换柱,奉给罗二郎的不过是沾了迷药的箭头。那箭骗过了林江啸,也骗过了单铮,唬得他以为赵芳庭当真被毒箭所伤,怒发冲冠,亲自一枪挑了林江啸。
虽说有些挑拨,但好使就行。赵芳庭想,事后还得寻个时机,老老实实向单铮认个错,他到底不能拿自己怎么样。
钱美又道:“那黄仲骕也是怯懦愚蠢,他带了林江啸的人头回去,报与朝廷,说咱们被打散了,难道日后咱们声势愈大,他的事不会漏?朝廷不会更治他的罪?”
他想不通,赵芳庭却哼哼了几声,表示这事不稀罕:“他这会子烈火烹油,‘凯旋’而归,哪里会想以后的事?若不是这朝廷上下都烂到了根子,咱们也不得这样时机举事。你难道不记得咱们为何北地起家?不正是单哥哥杀了那匈奴小头目,赃官反要拿他去给匈奴人赔罪?他愈是颠倒黑白,咱们就愈能成事。”
钱美称是,又唏嘘了一番近日投军者众多之事,原都是被那春征赋税闹得没了活路的百姓;又说到王渡,“他家的事却是蹊跷。我查过,罗二郎压根没上他家劫掠,打杀他家的人打着咱们的旗号,却不是咱们的人,到如今也不知来头如何。”
“他这样家大业大的人,哪里会没两三个仇家?那是他自家的事,与咱们无关。”赵芳庭道,“此回的事里,他出了力,便要得报酬,以示部众——即便从前是林江啸的人,今后与咱们一条心,也能有好奔头。”
言语之中,将王渡的事,便定了下来。
赵芳庭予了治伤的大夫好处封口,教人皆以为他中的是毒,便好生休养了些时日;到了四月末,便闻听得喜讯——新归附的铁面人带着部属而归,顺手杀了罗二郎这最后一条漏网之鱼。
他才养好了些伤,这日闻听单铮着人来请,晓得事关紧要,自己也好奇,想去瞧一瞧那铁面人究竟如何,便由人拿舆轿扛着,去到了议事厅。
恰是不早不晚的时机,他前脚才迈入“聚义厅”三个字的匾下,后脚忽有人报:“有一匈奴少年闯入府署,道与头领有旧,正有十万火急之事,要见头领!”
“与头领有旧的匈奴人俱已入土了。”赵芳庭觉得好笑,待入了厅堂,忽却顿住,想起什么来,眼望座上座下满坑满谷的大小头目,甚而顾不得其间一鬼面具覆脸之人,径向上首的单铮道,“……不会是他吧?”
单铮亲自下座来迎,今日着一身方胜底的玄青圆领袍衫,形容鲜朗、蜂腰猿臂,闻言皱了皱眉,本能对“匈奴”二字有厌恶之感,“谁?”
赵芳庭提醒他:“去岁冬,咱们润州城外救下一人,随他一同去的正有一个匈奴的少年。哥哥忘了?”
单铮恍然,当即教带人入聚义厅,又指赵芳庭在上首一把圈椅上坐定。
正对着赵芳庭而坐的另一侧,恰是那鬼面人。赵芳庭坐下后,不着痕迹地扫量了那人几圈。
他惯会察言观色,只是此人只有一张鬼脸,无甚看头,唯身段气质,望之清俊,不似凡夫。赵芳庭瞄了几眼,便乏味地收回了目光。
那匈奴少年被带了上来,步伐略有踉跄,却强撑着不露怯态;原是一番少年张扬的神采,只因透支了气力,疲惫里显了灰白来。
“你是……”单铮细细观瞧他,一时记不起那日光景。
少年却噗通一声跪下,眼底激出乍逢一线生机的光彩,咬咬牙,“袁武,我叫袁武!大王去岁曾救下吴官人,他如今被押在江宁府上元县,不知生死!英雄既已救得他一次,万望再救他一回!”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71章 第71章我自立囊中,不借何人锥……
吴官人不是要去洛京么,怎么又被押在上元县了?他一个朝廷命官,除开那混世魔王袁衙内,谁还敢私自扣人不放?
袁武一五一十将原委说来。
原是要去洛京的,只是行装盘缠乃至官凭路引俱已失落,千里迢迢,更无从行去。吴览悲恸过后,为行程计议,想到江宁已在前头不远,治下有个上元县,正做着知县的一人,恰是旧时同窗,便打算去投奔一二,栖身休整后再出发。
谁料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同窗同僚当面痛惜人遭遇,将他一应赴京事大包大揽下;转过天来,却变了脸色,喝令将人扣了起来。
“后来才打听着,那上元知县的顶头上峰,好巧不巧,正是袁衙内的亲爹,据说从前已被撸了官,也不知怎的又做成了江宁的知府。吴官人既与知县吐露实情,那赃官为了讨好上峰,便扣了他,欲要交那袁知府处置!”袁武急急说了一番,又道,“我虽是衙内的家人,对他家的底细却不知情!好在一时唬住了那知县,教他以为我与他是一头的,留了些时日,才寻得空子钻出罗网,来求大王!”
吴览这两年也不知犯了什么太岁,这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的意思了。
单铮听分明了前缘,又将去岁亭畔杀袁辘之事与众兄弟们说了。众人便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为救是不救,一时争不出个结果。
要救吧,那可是个官,自古官匪两条道,哪有匪救官的道理;
不救吧,据说那又是个好官,好官替民做主,死一个可少一个。
正为难时,却又有人报:“先前等候的那位宗契师父带着一个小娘子到了!”
赵芳庭豁然立起,撇了一众人,抚掌笑道:“今日有喜!一个两个都赶在同一天来!快请进来,记得要恭敬有礼!”
“那小娘子也来?”喽啰问。
“也来、也来!”
赵芳庭急急匆匆,拉着三分好奇的单铮,亲自步下庭阶相
迎。议论中止,众人自也络绎跟随而出,都要瞧瞧那是怎么样一人。
宗契正带着应怜,前日里寻人家买下一辆牛车,从城外连营帐间而过;入得城中,一路有人迎候,已觉阵仗太大,才入府署,绕过前堂坚石白玉影壁,遥遥又见丹墀之上走来数人,为首的一个显眼的赤发蓬烈、健硕修长,含一股常人难及的神俊姿态,一眼便知,那便是单铮。
他瞧见了单铮,单铮自然也瞧见了他,一番上下打量,一样觉豪气干云,气质相类,不由得便心生赞叹,爽朗笑道:“十八瞧人的本事果然独到,我何曾在寺观僧道里,见过似兄弟这般慨伟之人!可见佛留不住你,你必是要出世做个英雄的!”
赵芳庭在背后紧拉他衣袖。
初次见面便教人家还俗,单铮自己毫不觉违谬。好在宗契也是心宽,当下合十行礼,与他共入聚义厅内,又回头望了一眼应怜。
应怜只觉他二人怪一见如故的,面上噙着浅笑,向他微一点头。
单铮这才注意到应怜,比起对宗契,此时向她寒暄,到客气很多,却也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一并请入堂上,置了独独一把椅,教她安坐下来。
赵芳庭牵引,教宗契一一与众兄弟相见,认了个脸熟,一圈后才复落座,重又争起先前事来。
应怜坐在不远不近的位置,正扫量众人脸孔,高矮胖瘦,俱是从前做着大官的文武们所没有的另一种朝气与匪气,冷不防便见了一张森森的精铁鬼面,吓了一跳,不由多望了两眼。
好生纳闷,那面具不透风,他闷不闷?好好儿一人,为何非要戴个面具,总不会要学旧时兰陵王,鬼面摄人?
只是他露在外的手掌上,略也有不平的疤痕,几乎覆满手掌手腕,鳞甲一般,尤其怪异可怖。她猜想他从前许是受过伤,相貌怪诞,因此以面具示人。
这样一想,心中又起了一丝怜悯,顿觉瞧他的时间长了,她颇为尴尬地别开眼。
只是几次转头,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面具下的人也在望着自己。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望了自己数眼。每回她投来目光时,他又游移开了。
正心思有异,忽两个字钻入耳中,瞬间拉起她心神——“吴览”。
“那吴览是什么人?朝廷的官,这样读书人,满脑子都是迂腐的圣贤之道,即便咱们救了他,他难道还能与咱们为伍?”
“上一回润州亭驿里,哥哥邀他来,他不正一口推了么?如今他自家取死,却要咱们兄弟去救,若咱们损个数条人命,他却又不入伙,当如何?”
反对者纷纷,大抵觉着官与匪不同道,此一趟少不得劫牢反狱,不划算。
应怜心中震骇,不知这吴览是否便是那位吴官人,私下里招手问了一喽啰,听明了前因后果,尤其在听到“润州城外吴官人家眷丧命”时,心头一沉,怔了半晌。
话本子里向来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邪终不压正,到了都是花好月圆,人也团圆;可她竟没想过,团圆不是结局,结局是血淋淋的现世报。
原来她时常心心念念想要寻机报恩的那位秦夫人,她同她的女儿,竟半年前已香消玉殒,还是以那样惨烈不堪的方式。
竟如此、竟如此。
那从前应栖为打抱不平,做得那些义举又算什么?拔刀相助的侠义道反倒成了她母女家人的催命符?
应栖若泉下有知,该多憾恨?
那头里还在争。
聚义厅中大小头目虽以单铮为首,这却不是他的一言堂。他与赵芳庭力持要救,余人有说不救的,也有迟疑不决的。赵芳庭便问刚来的宗契:“你意下如何?”
宗契断然说要救,“吴官人曾治吴县,与我有恩,若论私谊,我必相救。”
“救了又如何?”说话的是王渡,他在堂上也新有一席,摇头道,“无论好官赃官,像他那样的官人,救了便是烫手山芋,事后又该如何安置?”
鬼面人一直未发话。赵芳庭便出言相问。
他只回了简短两个字,且含义模糊:“皆可。”
单铮有些着恼,向着聚义厅众人,“咱们身在聚义厅,便是为义而聚,义字为何?不正是锄奸惩恶!若见死不救,咱们与那些吃百姓肉、喝百姓血的赃官有甚不同!”
“我能说几句么?”一个小小的声音堂下挤入一众汉子嘈杂里来。
一双、两双、三双……络绎有目光偏转过来,并停止了话声,堂上安静了一瞬。
说话的是应怜。她在这么多双目光下无比局促,但垂下的薄绫袖口相扣,遮了不自觉绞紧的手。她脸面微微发红,立起了身,却没有坐下的意思,向宗契眨眨眼,望望单铮,又望望赵芳庭。
单铮瞧她像瞧一个不知事的后辈甥女,方才义愤填膺,此时对她,和颜悦色起来,道:“柳娘子但说无妨。”
他们各个都盯着她,方才早已有偷偷往这处来瞄的,此时便都得了时机,毫无顾忌地望来,大多没想着她的话,却贪看那花萼含苞、粉妆玉露的一张脸,改不了贼匪粗蛮的习气,一见了好看的,便往肉里盯。
应怜无视掉那些目光,咽下紧张,深吸了一口气,开口:“方才我们自城外来,见连营数里,军阵围得方圆水泄不通,可见数目之众。人多是好事,只是想必粮米、军饷也颇费吧?将军们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汉,上阵杀敌奋勇当先,只是不知可都熟悉后方调度、筹措粮草、抚众安民之事?日后若新打下疆土,可有合适的人选,妥善经营、开源节流?”
她说话时目光转向,看到哪里,哪里的头便低下,将一个个脑袋说成了一座座嗡嗡响的撞钟。
那些轻薄的目光一下子消退了个一干二净。
从前的贼匪头子们各个面面相觑:
她说什么玩意儿?
是不是笑咱们有勇无谋?
听不懂,谁晓得。
单铮的脑袋也成了撞钟,嗡嗡响过,又觉得她似乎很有道理,先对她一番刮目相看,再望向赵芳庭,却见他眉头皱得深深,便知这切中了他的心事。
他虽从不计较这等琐事,说到粮草,却不能不管。他手底下如今万人,不填饱这一万张嘴,他们怎会死心塌地跟着自己?
“娘子是说,这吴官人便是精通民生之人?”赵芳庭问。
应怜点头,心想与赵芳庭这样人打交道,果然说一会十,“我父……我家住洛京,曾听人夸赞过吴官人,道他是治民股肱之才,又因出身寒微,最是体恤百姓,经世治国,非他不可。且他如今妻女俱丧,正是孤立无依之时,咱们趁此时机,雪中送炭,不愁得不到他的忠心。”
单铮眸子亮了。
这便不是救与不救的问题,而是一定要救、怎么更快救人性命的事了。
他很清楚,“义军”这个名头,实则是他们为自己贴金。如今国之南北,多数正统大有将他们这一支部众视为贼寇、流民的;而数月来,他们所作的事也的确对得起这称呼。
瞧瞧自己这些人都做了什么?
劫吴县、劫平江府、劫扬州……不是想劫,是势到如此,不得不劫。不事生产,便只能以战养战。
好在太湖浩荡,尚能滋养这万众一时。然其后如何,他不得不殚精竭虑。
“如今谁还有异议?”他想到此,愈发心热起来,仿佛上元县里关押的不是个吴官人,而是他万众大军吃饭的粮袋,“你们谁若是觉得柳娘子的话不足论,便自个站出来,给我做筹措粮草的活计!”
兄弟们各个再次低下了他们蛮勇霸道的脑袋。
英雄为五斗米折腰,不磕碜。
赵芳庭朝应怜嘿嘿一笑,目露赞赏,又向众人道:“既都无异议,那便这样定下来。救人宜早不宜迟,诸将暂听我部署:钱美、杨兴领一支斥候军先去查探前哨,三郎与宗契随后接应,可充先锋……”
他目示宗契,后者点头。
“我与鬼面将军殿后。”他一一将精锐头领大略分派完,又叮嘱林文贵,“军师在本部,辅佐单哥哥,务要使军中安稳,不得生变。”
他点到谁,目光便看向那人,相互一会意;唯瞧见鬼面人时,却眼尖发现他正向着应怜的方向,似是看她入了神。
也只一瞬。察觉到他的目光,鬼面人回了头,张牙舞爪的鬼面具之下,眸光中似乎有些什么,微不可觉地闪动了几分,冷淡地向赵芳庭点点头。
单铮的话声却打断了赵芳庭微微异样的心思,“我呢?这事里怎没我的份!”
“哥哥是头领,哪有头领冲锋陷阵的?”赵芳庭收回心神,笑道,“圣人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您在本部坐镇,安定军心,这便是咱们最大的倚仗!”
单铮虽心有不满,但想着这不过是初次部署,事后仍有可调度的余地,议事厅内便不好说什么,先且这么着了。
跟着又议了些杂事,如新归附头目的居所、林江啸的遗留子弟家眷、端午军阵休整事宜等,不在话下。
议定了事后,众人散去。单铮偏留宗契,又说了几句话;应怜不便搅扰,却又不想先走,便在廊外磨磨蹭蹭,索性立住了等他。
府署自作了中军大营,并未做太多休整,只是掘去了一些娇弱的奇花,栽植了松竹等古朴刚劲的
植株,仍间错点缀三五株月季、芍药等。如今正是花时,她立在翠红鲜妍畔,一时等不来人,心思又飘飞,想那两个最牵挂的人,如今正在这横竖的廊院某处,两个都想见,两个却都怯于见。
一个是李定娘,虽说离去时闹得尴尬,但毕竟是骨肉的亲人,血脉连着血脉,她遭了这样大的劫难,自己纵偏私些呢?
一个是元羲。
从前日日夜夜想见的人,不知为何,渐渐地她竟生不起再见的念头。始至如今,才知何为缘分浅薄。
两朵并蒂花,都还经不起风吹雨打;何况两个活生生的人,天南海北、天上地下地相隔。
她指着那一朵红粉的芍药,一瓣一瓣卜着先去寻哪一个,才从定娘数到元羲,又从元羲数到定娘,转眼却见宗契已同单铮廊下而别,晴明日色浮绕在他岿巍身遭,单衣逐渐遮不住魁硕的肩背,却在腰处让了春日一缕,收束起来,勾勒得身型高大流畅,步履飒然。
有几日没见他剃发了。她忽想,赶路时不得空,这会一瞧,他青黢黢的头皮上已生了浅浅的发根,遥遥看着,像是覆了一层绒似的,硬挺里偏落着阳光,多了几分柔软。
应怜便有些手痒,突发奇想,想摸一摸他发顶,看究竟是硬是软。
只是手痒了,脸却红了。她被这突然冒出的逾越礼想法吓了一大跳。
直待宗契来到身边了,才道了声“惜奴”,她猛一转回身,满面通红地支吾,眼神游移到他头顶,又受惊似的别开,“嗯?你们、你们说完了?”
第72章 第72章曾是豆蔻枝头绽,不识东……
“你热么?”宗契与她对面立在一处,觉日光暖融,怕她晒着,便道,“下回不必等我,你自回了便是。”
应怜摇头,只是微笑,想起来问:“方才见你与单将军相谈甚欢,想来他与你很合眼缘。”
宗契失笑:“他约我去校场比武。”
应怜常见他拳脚功夫,晓得他最是有一番大家风范;又想那单铮做得头领,想必武艺精通,也不知他两个在一起切磋,谁更胜一筹,便有些意动,想说也去瞧一瞧。恰此时眼角瞥见个玉色的人影,惊鸿一般,翩然而至。
她但觉心弦一动,一只瞧不见的手轻轻一拨,不自觉便转过头来。
院外而来的一人,心底焦急掩不住骨子里风度,如四五月东风,再匆忙也丢不下春兰玉树的姿态。日光在他额上、肩上,落于身后的阴影里,带起一阵袭来的风,刮至她身前,又猛地定住,连风、连日光、连花香轻暖,也一并随他怔住。
那一身玉色春衫便如火,一直烫到了应怜眼底。
她心口不受控制地砰砰跳起来,猝不及防而来的汹涌情绪,一瞬间淹没了她。
喜悦、怀念、伤心、恐惧。
应怜后退了半步,猛地好似沉梦里醒转,张了张口:“四郎。”
元羲在她跟前发怔,眼眉一如从前,甚而更分明了些。相别一载有余,再出现在她眼前时,他似乎忽然便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却添了几分本不该有的阴郁。
他什么也没说,眼眶发红,再克制不住,伸手一抄,将她拽入了怀中。
四面似乎传来隐隐的笑声。应怜面红耳赤,瞪大了眼在他怀里,猛的想起宗契正在身边,没由来一股尴尬心虚,却碍着元羲搂得太紧,浑似要将她钳进身子里一般,欲要挣脱,顿又觉他似乎在发抖。
从指尖、到手臂,到整个身子,元羲虚脱似的,仿佛怀里抱得不是个大活人,而是他一身精气神的支柱。
他在她头顶,痴了一般,喃喃地唤,一遍又一遍:“惜奴、惜奴、惜奴……”
那话声中酸涩茫然,刺得她心中一疼,才要推开的手顿时便失了力道,无措地僵着,不知如何是好。
“我找到你了……”元羲喉头发哽,话声已沙哑,“我就知道你没死,你怎么会死……”
应怜叹了一声,勉强收回眼里泪意,拍了拍他的背。
“我没死。”她轻声道,“你先放开我,大庭广众的,像什么样?”
尤其宗契还在身旁,若是教他见着,她怎么想怎么不自在。
元羲这才稍稍松开她。应怜得以喘口气,扭脸望向宗契,却不见了他人,再一瞧,他与那单铮却已转身走了,背影衣袍轻动,也不知说着什么,只与她留了个微微的小半侧脸。那眉眼里沉沉,无波无澜的模样,日光没入了眼底,却沉坠下去,成了晦暗不明的眸光。
单铮正拽着他走,话里露着欣慰,“他们小夫妻俩阔别已久,重逢叙话,咱们杵那作甚?走走走,咱们先去校场比试一番,留他们一处腻歪腻歪!”
那话听着尤其扎耳。宗契忍住了回头望去的眼神,只道:“……他们并不是夫妻。”
“江湖上粗人,不讲究这个。”单铮笑道,不以为然,“过了礼,便是两口子。你认她作义妹,如今又得了个门第显贵的妹婿,是再好不过了!”
他见宗契不说话,只道他生性寡言,便拍拍他的肩,同着人高高兴兴地走了。
应怜收回目光。
她心中有一团乱麻,元羲每一瞧她,那团乱麻便更乱一些。
庭院里外人早已避开,元羲更无顾忌,携着她手,仔细观量她,分明嘴角含着笑,眼里却多了几分伤怀。
“你瘦了许多。”他道。
应怜仍是不自在,借着理鬓发,脱开他的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只得道:“你也清减了。这一路寻我,吃了不少苦吧?”
元羲有一肚子话与她说,含着笑摇摇头。此并不是相谈的场所,他便带着她走向府署后衙,一路上说起从家而来的事,怎样骗得双亲出远门、怎样在扬州得见李定娘,又怎样在荒僻地里被喽啰抓着、与元平失散等;怕她担忧,只是说得轻巧,一语略过那些个凶险之处。
则更没谈如何被禁在家中不得见她、深更半夜掘坟刨尸的半个字。
应怜也没问。左右一年半载已过,该走的人已走了,再翻这旧账无甚意思。
天青地广,她早已不陷在旧日罗网中,踏出了第一步,并想要愈走愈远,不再伤怀于过去。
说着说着,自然而然谈到了宗契。
“我早先便听定娘提起,你能脱险得活,全仗了宗契师父搭救。我先前混账,竟胡想那没影儿的事。”他说起前事,便想起李定娘与他的一番冷嘲热讽,更是觉得羞愧,“是我的不是,那位师父如此大义,我定要当面致谢!”
从他嘴里说出“宗契”二字,应怜便觉得心惊肉跳。
也不知怎的,这股子心虚缭绕不去。她心里仿佛烧着一把火,既想捂了元羲的嘴,教他别说了 ,你该疑心的不是他而是我;又生出一股沮丧,仿佛他与宗契两个俱是坦坦荡荡的人,见不得光的是她自己、心思龌龊的也是她自己。
她从前想着元羲,后来想着宗契,便把元羲忘在了脑后。
如今他冷不防便冒在自己跟前,勾起她一腔陈年旧情。应怜此时有些心思无措,更不知该如何答对。
好在有眼力价儿的从人随后跟来,寻了个空当,来到二人身前,请应怜去下榻她的新居。
应怜大松了一口气,忙借这事打了岔,想着一路行来,与他话说得也差不多了,便暂且告辞,去打理自己住处,歇过一时再与他相见。
元羲满心满眼里是她,正欢喜着,有些不舍,却依旧点点头,很守礼地遂了她心意,并道:“我太心急了,只想教你得知我近况,忘了你一路远来奔波,已是疲乏。来日方长,待你歇息好了,咱们再说不迟。那时你可得与我说说这一年来你是怎样过的。”
应怜含着几分笑意,应了他。
只是告别后,她再维持不住笑容,方才勉强压下的沮丧复又袭来,压垮了她。
从人一路与她指点,府署里住的都哪些将军、哪些女眷。应怜浑浑噩噩听着,心思却全不在这处,一会在元羲身上,一会在宗契身上,一会飘回从前的自己身上。
她开始唾弃起自己的轻浮怯懦来。
李定娘不知她从前在青玉阁的事,故而元羲也不知。她理所当然地瞒着元羲,好教他以为,心心念念的那个惜奴,哪怕这一年来遭逢厄运,仍像他心目中那样清清白白。
她清白吗?
或许是。应怜想,并一直这样想,无论遭逢了什么,只要她心思坚定、坦坦荡荡,那就是清白的。
可如今她还能这么想么?
她还敢这么想么?
她不敢说出“宗契”这个令她心尖发烫的名字,不敢想他在自己半梦半醒的神思里是怎样一种狎昵的情态;更不敢深究那是在哪一片飘雪落下、哪一盏灯火亮起、哪一朵春花绽时,自己忽明悟对他萌动的情意。
她忘了自己的未婚夫婿,却对一个修行之人起了心思,这样阴晦、腌臜。她根本不清白。
应怜捂住脸,阳光照得她眼眶再一次发烫,连着脸颊也是滚烫的,不知是羞愧还是难堪。
从人以为她热,便绕了个圈,从阴凉的西面廊下走,边走边道:“您来之前,居所就已为您安置了,虽不很大,却也住得。若娘子觉得不便利,也可在府署外单辟一座宅院,女眷们不少也是如此的。”
说着,穿过一道月门,往前几步,引她至自家院里。
应怜环顾四周,院墙瓦灰、廊檐整洁,院中老树新花簇簇缤纷,很是简致幽静的地儿,便道:“这就很好。我的行囊都带来了么?还有……宗契师父住在哪里?”
“行囊俱已安置在屋中了。”从人道,又指了指东南的一个方向,“娘子居后宅,宗契师父在前堂,也是独自一间院落。”
她点头,又失落起来。
从前左邻右舍不算人多眼杂,如今这才是人多眼杂。后宅前院,互相连说句话,都有许多双眼睛盯着。
转而又想,有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说不定就是日日与他相对,独处多了才生;这段时日离得远了,见不着他的面,自己发热的脑子许就能凉下来,不再着了魔似的想他。
想到此,她且压下心头杂念,问从人李定娘的近况。
从人道:“是同鬼面将军一道来的那李娘子么?她不在府署,据说住城东门靠湖荡子的一座别院。”
李定娘与她前后脚到,此时估计新住处一番拾掇。今日时辰已残半,应怜不好就去寻她,便且在此住下。府署里又拨了两个女使随时照应着,今日便匆匆过了。
转过天来,应怜晨起梳妆,因想着一会儿去寻宗契,问一问上元县救人的事;后又要出门寻李定娘,本要像往常样梳个同心髻,照在镜里,见绰绰约约一张面孔,心中一动,不自觉微笑了笑,唤来女使春莺,问:“你可会梳头?”
春莺道:“娘子要梳个什么样儿的?”
“好看些的,也不要太精巧了,我一时半刻便要出门。”应怜想了想,打开珠饰匣儿,挑出一副金玉珠儿蔷薇花钗、缠枝牡丹青玉插梳、两只鎏金帘梳,并零星几支蕊花短簪,道,“小盘髻好不好?”
春莺含笑答应。
“娘子生得花朵一般,梳什么头都好看。”才捧了茶瓯进门的茜草也道。
当下为应怜拧了小盘髻,又妥妥帖帖地插了花钗在髻前,后头挽青玉插梳,金帘梳缀在两鬓,又将短簪前后点缀了。描眉点唇,妆成后镜里芙蓉,含态楚楚,隐约里透出一点瑰艳来。
“会不会太……”应怜晃了晃脑袋,额间一点轻粉宫黄、耳畔两支金茄点珠耳坠摇曳生姿,微迟疑了一下,想说太艳,又有几分难为情,换了个说法,“太招摇?”
春莺将头一摇,言之凿凿:“哪里招摇?娘子是平日里太素,才几根钗呀,就看不惯了!”
应怜不做声了,心内也爱如此扮相,便不再讲究什么未嫁不好过于妆扮的旧规矩,换了件退红缂丝的织锦半臂、天水碧回云褶裙,回眸顾盼、粼粼横波,已是一番春芳暄妍的殊色丽景。
从前与宗契两个在一屋檐下,随心妆扮,不费那许多心思,确是太素。
她想着,也不知宗契见了,会不会也夸一声好看。
不过他似乎也不大在意这些美丑妍媸。应怜心底几分期盼,却又忐忑,便同春莺出得院儿来,要到前头宗契那处去。
才到一处山水池苑,分花拂柳,小径上走着,却正逢着外头而来的元羲。
好巧不巧,今日他一身天青罗衣,玉竹发冠,笔挺修长,身姿如松如竹,已是清隽难言的姿态,更兼眉目如画,从前眸中三分郁色一扫而空,竟如神仙中人、见之令人心折。
不过对面而立,便已如从画里刻下来的一对佳偶,天青作衬,再合宜不过。
他才见着应怜,目中清亮更甚,便来同她一道:“巧了,我正要寻你,你倒来了。”
应怜顿住步子,笑了笑,“你怎的这样早?”
“我想见你。”元羲眸光流连在她身上,毫不掩饰的欢喜。
身旁春莺捂嘴窃笑。应怜微微红了脸,旧日里几分熟悉的感觉迟迟姗至,却有些为难,“你来得不巧,我正要出去,过后再去寻你?”
“你去哪儿?”元羲问。
“去寻宗契。”她说罢,但觉与他称呼太过随意,又怕元羲误会,跟着道,“他们议定要出走一趟,我想问个详实。”
她说话时含笑,一双妙极的眸里便水色波光,映着朝曦有如春水妍媚。元羲已知她生就这副姝姿雅态,经久未见,却忽此时觉出她与从前不同,仿佛在他不见的时候,悄悄儿的一朵含苞花蕾绽放,有了女儿家的情态,更多了几分见他时从未有的端庄。
元羲失魂了一刹,下意识微微伸出手,想要触上那一抹清艳却疏离的微笑,心头震动,倏然而止。
“无妨,昨日见得匆忙,我更未与他结识。”他克制住那点狂浪的心思,与她并肩同行,“今朝正好与你同去,他于你我有恩,我当思怎样答报于他。”
应怜无法,细究起来却无从拒绝,他二人相见本就是迟早的事,只得点头,与他一同去了。
宗契早已起身,正在院中习练拳脚。
他今日不用棍棒刀枪,却拳拳如罡风,携着刚猛的力道;也不讲究身形步法,拳脚里贯了一股闷在心头的情绪,对外人言讲不出,只得泄在冷冰冰的空气里。
习武时最讲究灵台清明,思绪杂乱是大忌。
只是自己这方天地,还有什么顾忌。
连着一个时辰,便这么无章无法地练着,领悟了什么,更没个影儿,只是出了一身汗,心里还是窝着一团,想昨日元氏子那样浮浪轻薄的举动,他恨不得一把将他两个拉开。
闪转腾挪,步子一个错乱,却踏在一石墩旁,心内一堵,一脚踢去,竟生生将那石墩踢起几尺高,重重飞过半个院儿,砸在开敞的院口壁上,咚地一声。
猛听得那头里惊出一声,熟悉得紧。宗契一惊,忙折身过去,却正见了应怜捂着胸口、脸色发白,身旁跟着元羲,正横臂护来,侧身为挡了住。
那石墩经不起这样一遭,与石墙两败俱伤,墙面塌了一块,石墩也缺了一大角,咕噜噜滚在草丛里。
“可碰着了?”宗契顿觉后怕,上下将人瞧了几遍,这才松一口气。
应怜才放下心来,望望石墩,再望望他,鬓边金帘梳珠翠摇颤不歇,晃出满眼的耀目来。她半嗔怪他,“好好儿的,你踢这墩子作甚?脚不疼么?”
宗契衣襟后背尽是汗意,热腾腾地搁她跟前一站,含着幽微衣香的气息便闯入应怜身遭,强烈又熟悉。他微皱着眉,峰梢更显孤峭,皂白分明的双眸乌沉沉地盯了她片刻,又在她与元羲之间一个来回。
“是我心急了些。”他收回目光,退了半步,与他们拉开一个合乎礼数的距离。
元羲一颔首,再与他行了个恭恭敬敬的礼,端方文雅,“我听惜奴说起,义兄救她于危难水火;如此恩情,我必答报。元羲从此
愿为兄所驱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宗契眸光沉沉,并不见多么热切,只是细细端详他几眼,让了半个礼,“不必如此。”
应怜敏锐察觉他似乎兴致不高,不住拿眼瞧他,猜想他是否因要去上元县救人一事,思量过重导致。只是元羲在此处身份颇有些尴尬,有些事不好教他听得,只得暂且压下心思,先与二人说话。
宗契将人让进了屋,亲自倒了茶来。应怜向他一笑,他却只瞧了一眼,点点头,未作什么声,道了声“失陪”,先自回内室,换衣裳去了。
应怜心里便有些不上不下的。
她见元羲眉眼噙着笑,不由也心里打鼓,思量再三,轻声问了他一句,“我今日是否太过艳丽?显得轻浮?”
“怎么会,”元羲微微偏过头,也压低了声儿,与她说悄悄话,“我往常还道你太过寡素,如今才正好,簪环相称、玲珑成双。”
应怜教他夸得脸面泛红,却不自觉向内室望了一眼,心内嘀咕,怎么他也不多看自己两眼。
他两人交头接耳,全然一副小儿女私情,尽数落在才出内室的宗契眼里。
出家人不重外物,他也不爱穿袈裟那等拖零挂碎的东西,向来便是直裰与短衫,衣箱里黑白灰满目,从未能与她相配。
他随手取了一套干净衣物,灰朴的直裰鞋袜,又心内暗嘲自己,什么配不配,怎么起了这样浮浅的心思。
衣上兰香是应怜所合,幽幽浅浅地萦在鼻端,当真要细细去闻时,却又捉摸不定,恰似她偶尔望向他时,那双清浅的眸子里乍然流泻的亲昵情态。
宗契心头发堵,穿着那似有若无兰香的直裰,见应怜顿时直回身子、一副脸红心虚的模样,又陡然生出一股烦躁。
要说体己话,私下里去说便是,没得在他眼皮子底下腻歪。
他便开口,声音尽可能压下不善,“今日来是有何事么?”
应怜一怔,想兴许是元羲在此,他有些拘谨,也不好就谈正事,只捡零碎的琐事来说,问住处如何、昨日比试怎样云云。
他一一作答,简略却认真,只是在瞧见应怜投来的怔愣不解的目光时,心头一软,松缓了神色。
“一切皆好,你尽可放心。”他补充了一句。
应怜点头,额上一点宫黄俏嫩,引得人想指尖拭上一点,腻在手上。
元羲也来搭话,便问宝刹师从等,又得知他相救应怜、护她一路南北辗转,竟全只为了一回十两银的恩情,由是更加敬佩他人品。
一番语罢,应怜肚子里的话一句没说出口,直待磨蹭了些时候,有人来请宗契,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告辞。
她实在忍不住,回头向元羲道:“你先去,我有几句话要与宗契师父说,过后就来。”
元羲微微一顿,点头,“也好,我忘了你们有正事要谈。”
他便出了屋,却没走多远,只在廊下候着,也不愿瓜田李下惹来窥听的疑心,便又向外走了几步。
如此,屋中终只剩了应怜与宗契两人。
应怜摸了摸鬓边的金帘梳,珠玉的流苏缀在两边,指下有些凹凸,一如心头平添的忐忑。
分明只是一日未见,再独处时,仿佛却与从前哪里不太一样了。
“昨日你就那样走了,我还没问上元县的事。”她想起来便问,迎上他平静无澜的眸光时,心跳得却有些快,“何时动身?这一趟必是凶险,你万要当心。去又去多久?要在那处多留些时日么?若是歇宿,你可得带好起居用具。他们都好说,你却是个出家人,打眼得紧,没事不要出门走动……”
她絮絮叨叨,想到什么便说,拉拉杂杂便叮嘱了许多。
宗契瞧着她蹙眉嘱咐的模样,也不知为何,从今日起的那股邪火,蓦地便消散无踪,心底温软了一片。
“迟不过明日便走,救了人便回,一刻也不耽搁的。”他耐心答道,又宽慰她,“我会保全自身,你安心等着便是,不必担忧。”
她默默点头,依旧盈盈望着他,欲言又止,吞吐再三,道:“元羲他……我并不曾与他约好同来,只是路上正巧撞见,便一同来了。我、我本想先来寻你说话的。”
她脸孔逐渐发烫,却仍定定瞧着他。
最后一点沉闷尽褪。
宗契不觉便泻出一丝笑意,“嗯。”
应怜便心中大定,又得寸进尺,盈盈地眸子一眨不眨,飞快问了一句:“我今日这样,好看么?”
屋外元羲仍静静候着。应怜问完,没由来心头起了一丝荒谬感,却夹杂着别的什么,仿佛她与他两个在元羲不知道的角落里,当真有点见不得人的私情一般。
既荒谬,更有些隐秘的欢喜。
宗契一时没回答,半晌从她那双既娇且媚的眸光里抽出,垂下眉眼,“好看。”
应怜便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与他生了些柔情,如春水漫过沙堤。
他正瞥见一眼,心头划过一丝异样。
明窗之内,她与那僧人微微浅笑,分明光景平平无奇,却自有一种别样勾缠气氛萦纡满室。
元羲微蹙起了眉头,但很快将这丝异样感压下。
他思念她如狂,怎么在见了她时,却又胡思乱想。莫说他二人是义兄妹,便不是,他也不该想歪分毫。
他在心中默念了几遍“清心”,告诫自己,终于寻回了她,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再弄丢。
他要带她回家。
第73章 第73章盼春惜春,无计留春住……
应怜去了一趟城东门别院,仍由元羲陪着。
这处果临着一片湖泊,水泽浩荡,苇丛深深。一渠湖水悠悠引入别院灰墙,临湖之上,正高脚搭着一水榭,隐约可见延入水下的青阶与一系泛荡轻舟,是个再幽雅不过的去处。
宅院正门开在坊市,一如平常人居。她上前扣门,不多会,出来个脸生的女使。应怜便问:“此处可是李娘子宅?”
“此是鬼面将军的住处。”女使上下打量她,见她目露诧异,便又道,“李娘子也在的。”
应怜按下心中疑惑,报了名姓,女使自去通传。
“听闻定娘为鬼面将军所救,想来便是这一层瓜葛。”元羲见她皱眉发怔,宽慰道。
不多时,女使又回,引了二人入庭院。
前院敞阔,有修竹拳石、红翠栏杆,更有一花架顶棚,婵媛攀着一丛丛荼蘼,才是新花待绽,并未到春末繁盛之时。应怜环顾四周,望那荼蘼,想其开到盛时,必然繁花如雪,不由道:“这荼蘼生得好,往后我也想在我那院儿栽上一丛。”
元羲微笑,风姿雅逸,“你若喜欢,过几日我寻来便是。”
说着又过了一花苑洞门,才见面前涂朱的小楼,很是别致。女使请入内,元羲却在廊下顿住,想了想,“我还是不进了,你们姐妹叙话,为我带好便可。”
一来到底人家闺阁,他外男不好入;二来思忖她两人经月不见,必有许多体己话要讲,他索性等在外头。
应怜不好将从前与定娘的龃龉说与他听,犹豫再三,想见她,又有几分情怯,终硬着头皮进了去。
才是晌午过半,虽轩窗不敞,半明不暗的,倒也不至于点灯。她拨湘妃帘走入内室,浅浅唤了声:“定娘表姐。”
里头先一阵没声儿。
她心中思绪纷涌,脚步也慢了下来,见里头美人榻上朝内侧躺着个窈窕的身影,晓得是李定娘,又见她动了动,以为她才午睡将醒,便又道:“定娘表姐?”
“叫什么,我醒着。”
李定娘背对着她,头也没回,声儿懒懒的。
应怜便一时不知说些什么,等了半晌,不见她有回头相待的意思,心中有些发苦,问:“你便如此,不见我了么?”
李定娘笑了一声,听不出喜怒,道:“先与我割席的人是你,要走的也是你。我还没说什么,你倒反来怪我。”
她们之间到底有一条过不去坎儿。应怜如今也还放不下,但想到她的遭遇,心中浑不是滋味,便捡了个墩儿不远不近地坐下来,声音孤零零的,“……从前的事先不提,你身子如何?我听说你……如今可还养好了些?”
榻上唯见她身子微微起伏,也呼吸也轻飘飘的,不知想些什么,最末寥寥答道:“都好了,没什么。”
应怜又想问姨父姨母,话到嘴边,却又想,问了又如何,人如今已不在,反平添定娘的堵,便将话咽了下去。
明明有些光亮,她却觉愈发昏暗,连空气也窒闷懒散,教人不畅。
她枯坐了一刻,没等来她回身的半分眼光,只得叹了口气,起身道:“我走了,你好好歇着。我得空再来看你。”
李定娘仍不动,也没送客,也没寒暄,木雕一般,任她出门走了。
元羲本以为她们姐妹重逢,一时要说个没完的,却未听里头有什么动静;一刻时,见应怜已出来,面上不似欢喜,反有些郁郁。
“说完了?”他迎上来。
她点点头,瞧他一眼,嘴角的笑有些勉强,“我们走吧。”
不见李定娘出门送客,元羲便察觉了她二人几分不睦。
仍是女使送至门口,直待两人上了一辆牛车,才关门回去。
车中摇摇,彷如应怜浑然飘荡的心思。元羲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转,茫然望着他隐忧的双眸,忽问了句:“若你十分看重的一人,做下了不可改的错事,你当如何?”
以元羲聪敏,哪里不知那说的便是李定娘。
他不知究竟,沉默片刻,道:“人心都是偏的。”
应怜不曾想他竟会如此答,但见他眸光定定,盛着自己倒影,仿佛那话并不是在答她,而是解他自己心中疑惑。
她心头杂乱无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想他或许不知里头有一条人命,若是知晓,兴许便有所动摇。正乱麻一团的思绪,突然手上一热。
元羲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她心一颤,回神,只觉这温热不过再为她心中添一根乱麻而已,却一时贪着那团温暖,没抽开手。
细瞧他眉眼,才从那一点浅笑里,觉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应怜才忽然想到,从昨日到此时,与他重逢以来,她只顾着自己那点不见人的心思,却浑然疏忽了他;如今车中细细端量,与记忆中那个俊美风发的少年君子相比,他似乎变了一些。
他从前如骄阳、如春风,是不曾有一丝划痕的珠玉,阳光耀他眼目,所照之处,全是一颗剔透清澈的心;
如今那片晶莹剔透,蒙上了一层擦不去的尘埃,他所经的风沙磋磨,印痕遮掩不住。他便不再那样光滑璀璨,有了阴影。
元羲开口,依旧如往昔温柔,甚至更多了一层对她的小心翼翼,“跟我回去,好不好?”
“回去?”应怜怔怔重复了一遍,“回哪里?”
“洛京。”他道,“回去后,我禀明父母,令你我完婚,再不教你孤身飘零。”
应怜心中才生的温热一点点渐凉,缓缓抽出一双手,“可应怜已死了,到死也是罪臣之女。”
“应怜也好、柳惜也好,这些都不打紧!”元羲一时想再触她,却止了住,更道,“禀明双亲也好,或你不愿,便先瞒着,我为你置个住处,缓缓再图之,岂不比陷在贼营之中要好得多?”
应了怔了许久,直到牛车晃颤微止,晓得已上了府署前大道,才寻回心绪,声儿有些哑,“那便是外宅,你将我视作什么?用来逗弄的猫儿狗儿么?你如此举动,家大人迟早会晓得,难道还能应允我做你的正室?你说这是贼营,岂不知这贼营是我自个儿要入,不是他们强掳我来!”
元羲被她驳得一时哑口无言。
牛车将将好停下,正在后角门。
应怜心绪烦乱,避开他目光,掀帘而出,与其说恼怒,不若说逃离他而去。
留元羲在车内,独自默想她方才一番话,好一时在车中坐着,失了言语。
宗契走了有两日。
两日来,应怜每日便去一趟城东别院。鬼面人与宗契一般去了上元县,唯有李定娘在家。
李定娘待她冷淡,她便也不强求,索性在外间,只询问三两句,晓得她身子安康便好。
心神不宁,却是为了宗契与元羲两个。
宗契那处没个音讯,说事了便归,也不知何时才了。她时时将茜草与春莺轮流派出去盯着,一见他归,便来回报;
元羲……
隔了一日并未见他,或是前日那番话不投机,与他头一回冷了场。
可她想,他总不该出那样的馊点子,教自己没名没分地随他回去。
两日后的晌午,她像往常那样叮嘱春莺看家、茜草留看宗契那处动静,自个儿又去城东门别院,看望李定娘。
却逢见元羲,先没谈前日里的不欢而散,道:“如今仲春五月,景致正好,东门湖荡之上常有人泛舟,你可随我同游一游?”
他想是有话要说。应怜便点点头,与他同行,一道先去瞧了李定娘,问候了一声;果见湖畔不远早已备下轻舟,尖尖小小的一条,正可坐两三人的模样。
元羲搀着她踏上深浅摇颤的舟中,坐定了,却不要船家,自个儿撑了一篙,点离湖岸。
晌午天光明媚,湖泽之上泛着粼粼碎金,一丛丛芦苇青浅,正是芽短水清之时。应怜周遭水意弥漫,扶着小舟边缘,见元羲身子笔挺,却撸起袖口,握着撑篙,左点右点,那小舟穿梭苇丛,十分轻敏。她将前日的龃龉暂抛在脑后,望着他笑道:“你怎么如此熟练的模样?我与你分别年余,你竟学作了个船家?”
元羲也笑了,脸廓随而变得柔软,如美玉含温、芝兰生香,却有一丝赧然,“有几回经逢野渡口,寻不着船家,便自个儿撑船了。不独我,元平也会了。”
应怜翘着唇角,稀罕里渐渐咂摸出了一丝酸涩。
她怎么猜不出他为何要捡荒僻的小河渡过呢?恐怕不过打听得三言两语她的下落,便往那处去了。
他是从没吃过苦的大家公子,从前在家时,当真是爹娘眼珠子一般,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何曾做过一星半点的粗活?
她这样想,元羲却不觉苦,只是一边缓缓撑篙,一边瞧着她,心中又欢喜又愧疚。
“前日里是我言语有失,思虑不周。”小舟渐渐远了湖岸,进了一丛浅浅的苇芽之中,他开口认错,“我寻你这些时日,总想着你在外飘零,吃了不知多少苦,便一心要带你回去,怕你又丢了。”
应怜摇了摇头,心里软了下来。
“我并不曾吃苦。”她目光随他置了撑篙
横在船头,转而与她相对坐下,阳光笼在周身,暖意烘得人心平气和,“宗契师父将我……救出,我便随他去了扬州,虽一路有些不平,却到底安稳。”
她忆起大半年来与宗契的种种,不自觉便神情也柔和了几分。
元羲定定瞧着她,本应当心中更感谢与她恩惠的那位僧人,却不知如何,见她比水泽更晶莹的眸光,鬼使神差,想起了前日廊下所见窗中之情景。
他知道自己多心,但人心难免卑劣。他不愿见她与别的男人言笑晏晏,更不愿旁人背地里对她与那位僧人闲言碎语。
这醋意实在没由来,若说了,倒显得自己小肚鸡肠。
元羲一时没说话,压下那股不定的心绪,在暖融的水泽春风之中,问起她这一载的经过。
应怜便捡了些无足轻重的,一一道来,如润州路上教个跛子向导诳了钱、伏牛村里见装神弄鬼、西津渡上船老大怎样讹钱、夜闻官府明火执仗抢入邻家等等,又提了些扬州之事,只是不敢深讲,怕他追问。
更不敢提什么青玉阁、莲台寺。
她到底是怯懦,不愿在他眼中瞧见与世人一般的鄙夷。
小舟静静飘着,飘也飘不远,只在有苇荡的水泽里,随波漫漫。
只是这些事全是与宗契一道所经,谈起了,就不能不又提到宗契。说着说着,便又转到他身上。
“宗契”两个字仿佛有魔咒,提起时,她心中阴霾便被驱散几分,哪怕说着怎样不好的事,微蹙起的眉头也渐渐舒开,现了一缕浅笑。
她一颦一笑,皆落入元羲眼中。
斜阳西坠,半在天、半在水,他却无端觉得金红刺眼。
他与她之间,仿佛无论如何,总隔着一个宗契,便是那人此时不在,她总也心心念念地挂在嘴边。
元羲静静听着,压下愈来愈烦堵的滋味,生怕一开口,又出些混账言语,惹恼了她。
就这么,煎熬的人渐渐成了他自己。
茜草也百无聊赖,坐在宗契院中一方石桌旁,与他的从人小乙嗑瓜子闲聊,已是近黄昏,也不知柳娘子回来了没,便不再等,今日且回了。
才站起身,忽听得外头旋风也似一番阵仗动静,仿佛各处的人被惊动,连院前一棵老槐树里鸦雀也刷啦啦惊散,激得人愈加不安。
有人踏着又沉又快的步履入内,渊渟岳峙,岿巍沉默,一眼见着说话的两人,目光于茜草身上多逗留了一瞬。
茜草本能觉出了一股压迫,心中一凛,行礼道:“高僧回了。”
对方点点头。尚残留的明光里,她眼尖地瞧见他灰布短衫的前胸后背处,有深浅不一的深褐污渍,不似泥点,倒像干涸的血溅上。
“你怎在此?”他向茜草道,走了几步,又停下步子问,“你家娘子还好?”
“都好!”茜草毕恭毕敬垂头回答,“她正与元郎君湖上泛舟呢。”
第74章 第74章镜花水月
说罢了,一时没见他有什么动静,话也没有,似乎他就这么顿住了。
仿佛一个错觉,转而,那步履再次动起来。他径入了屋中,什么也没说。
茜草松了口气,不知怎么,觉着今日的高僧有些沉默生冷,但还记得自己的差事,也没多想,匆匆便离了去。
茜草套了辆车,一路赶向城东,到了湖荡处,眯眼四望金光熠熠的湖面,于最后三两缕欲坠未坠的夕光里,寻到了熟悉的一叶扁舟,朝那处使劲儿挥了挥手。
应怜正与元羲舟中安坐,一眼见着,便知宗契那处有了消息,心一喜,急于打听他现下如何,便匆匆截住了有一搭没一搭的话头,急道:“快靠岸,我要回了!”
她神色急切,恨不得立时便飞向湖畔。元羲瞧见,登时便明白,泛舟于她不过是消遣,哪怕湖心上景致再美,也抵不上她心里存着事。
他于她,也不过是消遣。
他慢慢地起身,头一次尝到一种酸里发涩的滋味,很想与她说:你心不在焉,可曾想我也会因此耿耿于怀?
在应怜焦急催促的目光下,元羲抄起撑篙,一下一下地点着,几次望她,欲言又止。应怜此时却顾不上他,只全然望向岸上茜草,想从女使神色里瞧出一二眉目来。
小舟渐渐离了苇荡,湖水愈发清浅,湖上粼粼碎金的波光逐渐黯淡。夕阳隐没,又到了白鸥归巢、渔子回舟之时。
元羲望望天色,微皱了皱眉,想这话说来她不至发恼,便道:“这会黄昏,待你到了府署,灯火早上了。便是宗契师父回来,你也不好去寻他。虽说你们是义兄妹,到底要避些嫌。”
“我不过去瞧一瞧他是否安好,何至于落人口实?”应怜却否了他的话,仍是相催,“你再快些,就要到岸了。”
夕阳落在她莹白清婉的面上,将她眼底牵挂焦灼神色映得明明白白。
元羲一颗心愈发地沉,实在忍不住,脱口而出:“他到底不是兄长,就算真是你兄长,也没见你这般牵念应栖!”
应怜一怔。
“你究竟想说什么?”她回悟过来,脸难堪得发烧,一股怒气涌上来,半是为他的话,半是为心底那见不得人的念想,“你是想说我不该见他,以免招人非议?那你……你与我舟中独处,便不怕人非议了?”
她颇有些恼羞成怒。元羲见她当真恼了,心头一急,辩解道:“那怎么能一样?你我的关系他们都清楚,我与你……”
“怎样?”应怜乌黑的眸子冷冰冰发亮,哼了一声,“你与我有什么干系?六礼未成,且再也成不了了的,难道还能做夫妻?还是又要我做你那见不得光的外室!”
元羲猛地呆住,从未想她如此直白地呛声讥嘲。他目光无神采地在她面上逡巡,仿佛要找寻从前那个熟悉的惜奴,半晌挫败下来,声音发紧:
“我在你心里便是这般、这般不堪?我怎样想,难道你不晓得?我此生只你一人,从前是,以后也是,没什么正室外室。若不能娶你,我这一辈子便不再娶旁人……你呢?惜奴,你又如何?惜奴,你看着我。”
应怜别过头,死死盯着仍在岸边挥手的茜草。
元羲笑了一声,声音飘忽,有些恍惚。
“惜奴,你可能说一句,心中只我一人?”向来有情人间心思最敏感,他瞧见她神色里郁郁,等不到她开口,心中如混沌里划过一丝明光,却捉不住、也不愿捉住那一点领悟。
应怜面上现出几分屈辱,咬着唇不说话。元羲心中一疼,恍如梦中初醒,扔了撑篙,几步又蹲在她身前,后悔方才逼她:“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惜奴,这样混账话,我以后不说了,你别恼我!”
那撑篙入水,咕咚咚下沉,波面顿起涟漪。应怜心头乱糟糟一回,突然登时一惊,再看船头船尾,一声叫:“你、你把撑篙呢?”
元羲也面色一变,掰着船沿向下望,焦急变成了尴尬,与她面面相觑,神情里有傻眼的窘迫。
“嗯,这下好了……”小舟轻荡,余晖映得他面色微微发红,水面透出无瑕的剪影,虽说着,嘴角却在她瞧不见的地方隐隐翘了起来,“没了撑篙,咱们就回不了岸了,急也没用。”
应怜气急得说不出话来,十分怀疑他实在是故意的。
元羲倒也不急了,目不转睛瞧她面上露出从前熟悉的几分神情,那是她向来不善与人争辩,一急起来便脸面红红粉粉,霎是可爱。相比起来,方才那个反唇相讥的她,与他而言才更为陌生。
“想是老天爷不教咱们红脸。”他道,“惜奴,莫再恼了,你不愿回去,我陪着你就是。”
应怜瞪大了眼,“你别想那些个有的没的,咱们如今怎么靠岸!”
她急她的,元羲不急,只是面上也不能太坦荡,眨了眨眼,长长舒了口气,只觉此时水汽渐浓,清新气息弥漫,风景才正好。
小舟已行到浅处,湖水十分清澈,历历可见水下青荇与泥藻。应怜火急火燎,来回四顾,一眼望见不远处湖畔正是一座亭榭,那样式颇为熟悉,一拍脑袋,想起来,那不恰好是李定娘家的水榭么?
她低头望了望水,又回头望了望元羲,咬咬牙,横下一条心,不再理睬他,翻身噗通便跳下了船。
小舟猛一摇颤,摇碎了元羲花好月圆的梦。
“惜奴!”他惊声,好容易稳住船身,却见应怜早已大半身子没入了水,水下荡起好一番浑浊。
他心心念念的人,此时双脚踏在软烂的湖泥里,高高昂着颈项,在水里露出一个脑袋,最后一缕斜阳光辉蕴在她秀韵的眼眸里,化作一丝笑意流泻出来,昭显此时舒畅而又得意的心情。
“我先走了,”她清脆的声音随着湖面波澜掷上小舟,带着一点骄傲,“你若还想赏月,那便赏吧。回头我教茜草来接你。告辞!”
元羲目瞪口呆,伸出手去,将将碰着她一缕荡在水面的衣襟轻纱,还未捉着,那轻纱便随主人远去了。
哦,她似乎是会凫水的。他半晌忆起来。
只是他太过震惊,望着那一漂一跳的灵巧
背影,那震惊甚至压过了心头的沮丧。
她义无反顾的离去姿态,一直到湿哒哒远去上了一道石阶,也还没让他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元羲什么也顾不上了,叫喊出声,声音里甚至带了些仓皇,“惜奴——”
半在水中的那背影抬起了一只手,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很随意地向他甩了甩,头也没回。
离了元羲,应怜一身湿淋淋地踩上了青石的水下台阶。
虽一身是水,但奇异的是,她却并不觉得狼狈;相反,心里有什么淤塞的东西似乎被水流哗啦一下冲去了,浑身舒泰,连心思也清明了许多。
她一路由深到浅,披着最后一缕消散的日光,仿佛身心某处完成了一种蜕变。那种感觉言语说不出,冥冥中却使她觉得,自己为这一刻,似乎已等待了很久。
闺秀走路是不能一步三摇的;衣襟衣摆是不能有一点脏污的;说话得轻声细语;若是横瞪了一眼旁人,那便是失礼。
更别提翻下船入水,水鬼似的幽幽爬上岸,衣衫还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
可春江水暖,泥藻招摇,一切都美好极了。
她就这么灌了两袖的水,一路蹚行到水榭的青阶,在阶上微微拧干一身,想着后头元羲指不定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便觉得好笑,上了水榭露台,又去敲那后门。
开门的女使见了她,惊得话都说不出来。应怜摆摆手,先进去,问:“定娘表姐在家么?”
“在、在!”女使忙引路,一时竟不知是先去禀主人家还是为她取一条干手巾,索性亦步亦趋随着她来了。
应怜便这么带着两脚水迹鞋印,湿湿地入了内院。
过道廊下堆着三三两两的箱奁,俱是彩绸装点,一连拖拖拉拉占了半个院子,正有几个仆从合力外搬。应怜见了,纳闷问:“这是谁家送礼来了?”
女使一面挥退下人,一面答道:“是舟横先生送与我家娘子的。娘子不要,正教咱们扔外头去呢。”
“舟横先生?”应怜皱皱眉,不知这又是哪一位。
“便是咱们娘子的夫婿、您的姐夫呀!”女使瞧出她心中疑惑,道,“他晌午时带了许多人来,好一番赔礼道歉,说了不少软和的话,还跪在门口,求咱们娘子消气呢!”
应怜这回稳不住了。
她以为以王渡犯下的恶行,哪怕与定娘同在义兴县,总也没脸再求她破镜重圆。他竟还送礼?还跪在她家门口?
“连地也被他脏了。”她拧起眉,嫌恶得显而易见,趁女使不注意,将指甲里泥沙与袖中水草统统弹在了木箱上。
女使还能说什么,只得挂起一抹不知是不是尴尬的笑,“当真是姐妹,咱们娘子也这样说呢。”
“怎么,你觉着他们应当和好?”她见女使脸上一抹惋惜之色,惊讶问。
应怜向来待下人和气,女使便心里不藏话,与她道:“您是没见方才的阵仗。舟横先生痛心悔改,是赤身背着荆条来的,额上磕出了血呢!他言辞悔恨,真是赤诚真心!且听闻他也是被那罗大王逼着作恶,真真该死的是罗大王。咱们娘子既已手刃了仇人,这到底是她的夫婿……唉。”
她说这一番,又望望应怜,已很明了,实想请应怜也劝一劝姐姐。
应怜一路走过礼箱,心想,若不曾晓得王渡此人从前狼心狗肺的旧事,若自己也见了方才他负荆请罪的架势,说不得还真就像这女使一样,信了他“真心悔改”。
她一哂,什么也没说,敲门径入了小楼。
里头一向锁着窗,又比屋外昏沉许多。内室里榻上没李定娘的影儿,想是在楼上。
应怜便上了楼,声音虽轻,鞋履到底踩了一阵蹬蹬的响动。
待到了楼上,一般黯淡的光线中,她听见一个平冷而消沉的声音,正是李定娘:“怎么,他又来了?这回又教你传什么话?他与你多少好处了,你这样为他说情。”
应怜抹了抹脸颊上水痕,那声音让她心揪了一下。
“是我,惜奴。”她开口。
里头一晌窸窣响动,也不知李定娘是不是还记着与她的龃龉,摆出正襟危坐的姿势。应怜几日来没见过她正脸,如今浑身透湿,立在外间,道:“我才从水里来的,你与我一套干净衣裳换了吧。”
又是凌乱的几声,比方才急了一些,是李定娘惊得趿了鞋下地的响动,匆匆拨了湘妃帘,慌慌地出来,“你怎么了?落水了?”
一张螓首蛾眉的美人面从帘后而来,两下里一见,应怜有些难为情,微微地笑着;李定娘却眉头一皱,略显苍白的脸上起了几分红晕,拉着她便上上下下地扫量,见她外皮无伤,这才松一口气,又赶忙翻找衣奁,塞了她一套内外衣衫,埋怨道:“你这又是闹的什么?身子浸了水,冷透了,是要风寒的!”
应怜才说了一句“下次不会了”,便被她塞入里间,换衣裳去了。
李定娘又教女使烧热热的姜汤来,盯着她一碗饮尽;又拿细细的软布,一点点绞干应怜头发,蹙着眉忙前忙后。
应怜肚里一碗姜汤发散,热乎乎地妥帖,赧着脸问:“你不与我闹脸啦?”
李定娘白了她一眼。
昏暗的小楼上,应怜细细瞧她,只觉比年前一别,她又瘦了不少,腕子露在外,伶伶仃仃的;想她遭遇,心中不由有些疼,便又捡起那王渡来说,“那个舟横先生……”
“别说了。”才几个字,李定娘便截断她话头,顿了顿,“……我自有分寸。”
她从来都是很有主意的一人。应怜便也没甚好说的,提他平白恼了她,自己也膈应。
便不再说什么,整好了衣衫、挽了半干的长发,耽误了这么些功夫,匆匆与李定娘告别。不远处寻见了茜草,应怜特特叮嘱一句:“你寻条船,到前头湖上去接元郎君。”
“哪还有什么元郎君呀!”茜草望望湖上苍青碧波,道,“方才早有人接了他,岸上去了!”
应怜哭笑不得,想他应是先一步回了府署,便也带上茜草,一辆车同回了。
她们赶着宵禁前回到府署。应怜先没回屋,匆匆便赶去宗契那院;一路见张灯结彩,处处点灯,东南西北数个庭院回廊间俱有仆役走动,便晓得一行去到义兴县的人都回了来,也不知结果如何,便更急着要见宗契。
茜草还在一旁煽风点火:“娘子是没见着,高僧回来时,那一身的血,可骇人了 !”
她心里便更没个底,着了火似的,也不管前前后后经过的人,一气儿向宗契的院里去。
才进了院子,正见仆从抬着香汤浴桶出门来,当中一个正是小乙。
茜草便拉住小乙,问:“高僧现下如何了?”
“才用过饮食,沐浴更衣,这会刚歇下呢。”小乙道,圆圆憨憨的脸庞被门两侧的灯笼照得明朗,又悄悄儿说了一句,“方才换下的衣裳里浸足了血,一泡水,那色儿都变了!”
应怜早被方才茜草的话吓着,一听这话,白了脸,脚更发软,想也不想,奔向了屋内。
屋门虚掩着,里头透出几点光亮来。她着急着慌地推门便入内,径向点灯的里间去,叫道:“宗契!你受伤了?”
一脚踏进内室,猛一下呆住。
宗契正半躺半坐,只穿着一条裤子,外袍松松散散披在身上,露着一片宽厚的胸膛。灯烛明亮,清晰明了地照映出每一块遒结勃发的肌肉纹理。澄明的光火质地如油,温暖地涂抹在他身上,不像伤重的模样,却勾勒出一幅令应怜面红耳赤的画面。
他似乎全副心神正在手中一个物件上,才回过神来,凸起的喉结明显震动了一下,浑身肌肉一霎紧绷,坐直了身子。
轰地有如一团火,烧在应怜脸上。她手足无措,懵了一瞬,才想起闭眼。
“你怎么不好好穿衣裳!”她松了一口气,却捂了脸。
宗契也没想到她这会居然到来,扔了手里东西,一屈腿,跃下床,飞快系好衣带,“你来了?不是说……”
不是说泛舟去了么?
……也是,天都黑了,便是泛舟也早回了。
“方才多饮了几杯,有些燥。”他又短促地解释。
应怜嗯了一声,脑子里那副他半敞衣襟的模样挥之不去,臊得肝儿颤,却又心道怪了,从前也不是没见过,那回他伤了肩背,她不是还照料过些时日么?
心底唾弃自己龌龊,她勉强压下羞臊,深呼吸几口气,又回过头来,“不妨事!你的伤,大夫来瞧过么?”
宗契才腰带宽宽松松地才系了一半,闻言不解,“什么伤?”
“身受的伤呀!”她三两步到他跟前,一鼓作气将他按坐了下去,只觉手按在他肩头,那极宽的肩背也是隆起紧绷的,无端有些紧张,“轻伤也需当心,伤口不好捂着,你我之间就别见外了,不穿就不穿吧……”
她不敢下重手,放轻了力道,宗契便觉那两只手有如两片鸿毛飘在肩头,软绵绵的,隔着单衫,又温暖、又引得人心头发酥。
“你以为……”先前闻听他二人泛舟时的心烦烟消云散,他心里涌来一股暖意,又有些隐秘的欢喜,“我并没伤……”
她依旧立在他身前,倾过身来,想瞧他到底伤了哪里,上上下下地打量。灯火映明她乌黑明澈的眼眸,那里一抹水色氤氲,清艳得惊人。
他失落在这样一双明眸里,闻着她脖颈衣襟传来的似有若无的幽香,鬼使神差,说了句诳语,“……稍微有些伤,不碍事。”
灰黑的衣衫遮住了他身子,应怜什么也瞧不见,闻言瞪大了眼,想碰他又不敢,生怕触动他伤口,“伤在哪里?上药了么?”
她从他身子这一侧绕到那一侧,想瞧出些眉目来,但依旧一无所察,只得立住了在他身前,俯下头望望坐在床沿的宗契,又凑过来,借着灯火的暖光,端详他头脸脖颈。
她离得太近,自己却浑然不觉。宗契浑身像绷紧了的弦,每一处肌肉都硬绷得不像话,僵硬地岔开两条腿,长长地半屈半身,当中虚嵌着她温热柔软的身子,衣衫摩挲间,似触未触,教人心底烧起了一团焦灼的火。
一个谎得用另一个谎来圆。
宗契被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扰得没了清明思绪,衣带系了半途,松松垮垮搭在腰侧,却早已无心动作,只觉满室尽是她浅淡香气,从衣领下伴着温热汩汩而出。他喉头发紧,声音有些哑,随口胡道:“肩上。”
第75章 第75章独挑一支灯火,才见此间……
他肩背原就有伤,才好不过一个月,别是那旧伤又发了。
应怜心里一紧,将他推转过去,自个儿又坐在他背后,将衣襟挑下来一点,战战兢兢地去碰他肩背。
那里横贯着一条狭长的浅浅疤痕,覆在紧绷鼓胀的肌肉上,灯火下显得黯淡又无光泽,正是在江宁时所受的伤。应怜睁大眼仔细找寻,一点一点触碰,生怕重了半分,又问:“伤在何处?难道是旧伤未愈?”
蜻蜓点水一般的触碰,与瘙痒无异。宗契整个背也灼烫了起来,尤其她每一轻按的地方,温柔如泉水,汩汩渗入他每个毛孔,却一团一团烧起了蔓延的火。
他不得半回过身,想也没想,只手捉住了她乱来的五指,“别摸。”
声音也不知何时变得沉哑,宗契眉眼轮廓全浸在灯烛里,望向他的眸子里跳跃着无序的光火,眼底却压抑着隐晦不明的情绪。
应怜与他对视,怔愣半晌,忽被烫着似的,猛地抽出了手,垂下眼。
“轻伤,不碍事。”掌心仍残余着温软的触觉,他微微攥了攥手掌,又松开。
两人一时谁也没开口,满室寂静,灯烛被衣袖拂过的气流扰动,摇曳明灭一瞬,将两条影子拉长,勾缠交错在一处,连影子也有了凌乱的心跳。
灯烛复定后,宗契逐渐稳住心神,也觉方才自己太过唐突,有意要岔开话,便从枕下取出了个微明的物件,“对了,我正有一事——你来瞧。”
应怜颊上的灼意方才退却一二,脸仍红着,心思倏尔被他掌中勾去,眼蓦地睁大,连呼吸也屏住了。
“这是……”她极不可思议,浑觉身在梦中,想伸出手去又犹疑,“夜明珠?”
那珠子硕大圆润,冷冷幽光漫映,像极了星辰坠落在此室,照得人眼眸中也有了一丝是幻非真之感。它静静搁在宗契掌心,竟将他宽硬的掌中一条条纹路、微微凸起的旧茧映明得一清二楚。
应怜家中曾也有过夜明珠,但至多不过半寸,且从未有如此温润清明的光彩。宗契手中这一颗,莫说她没见过,恐怕宫禁里也稀罕得不曾见。
“你从哪儿弄来的?”她不可置信,一刹时将方才旖旎忘得一干二净。
宗契先整理好了衣裳,束了束松垮的领口,斟酌再三,似是想着从哪里开口,最末才道:“此去义兴县,咱们一行人先扮成外来的商贩,宿在城外一户人家。那家主人不在,只一个哑巴的老儿看守,入了夜背着人,动作鬼祟,正教咱们抓着,结果便翻带出这物件来。”
应怜听罢,愈发地糊涂,“这么说,这是人家的宝贝?这样珍稀的至宝,你……”
她想说,宗契怎么也不像是贪图旁人财物的人,这回怎的做下这样不体面的事?
宗契却拧起了眉,眸光望进那一团冷光中,那神情竟也有几分疑惑,“这东西,也许……与我外家相干。”
应怜惊得差点没摔了夜明珠。
“你瞧珠子里,”他为她指着里头某处,“这头瞧……像不像内里藏了一条潜龙?”
应怜循他指向望去,伸过脑袋,不自觉便凑近了他胸口。宗契不得不再次伸出一手,极轻微地将她的脑袋按回去一点,指腹触到她温软的发顶,几缕碎发毛绒绒地刮挠他手心,令人心中一动。
应怜浑然不察,只瞪大眼,几乎贴着夜明珠,细瞧内里光景。
果如他所说,那一团清润冰晶似的光芒里,隐隐约约透出了一条蜿蜒耸动的细影,浑如一条小小的龙,昂首摆尾,龙爪直直地伸着,气势怒矫的模样。
“难道当真是一件神物?”她悚然而惊。
宗契失笑,“稀罕是真的,神物倒未必。若我所料不错,那条‘龙’不过是里头裂纹。这珠子曾被摔过,虽外表无虞,却
因此内里被震出一条裂隙。白日里不察觉,夜来瞧时,便似多了一条小龙在内。”
应怜目光从夜明珠内抽出,怔怔然望着他。
“这是我母亲说的。”宗契道,将十几年前一段挺平常的往事道来。
“我俗家在郑州,从前做的是标行买卖,河北、河东路一带有些家业,南来北往的稀罕物件也不少。里头便有一颗巴掌大的夜明珠。”
那珠子却不是他父亲的,而是母亲陈氏从娘家带来,偶尔取来逗一逗年幼的他。
“她说得清楚,这夜明珠通共有二,一颗在她处,另一颗在娘家。”宗契道,“她们是姐妹二人,从前淘气,偷摸出这两颗珠子来玩,不慎滑了手,一颗摔在地上,阴差阳错,摔出里头一道纹来。”
“这样说来,凭这颗珠子,你便不是大海捞针了!义兴县那一户人家,纵不是你外家,想必顺藤摸瓜,你也能找到亲人!”应怜又惊又喜。
宗契瞧她真心实意的笑容,叹了一声,“是啊,我也如此想,便问那哑仆,主人家是谁。他不会说、不会写,带我去瞧了一副山水图画。他指与我瞧,密林之中,极小地署了三个字。”
应怜问:“是什么?”
他眸中现了几分复杂:“宗伯珣。”
“哦,这是隐款。想来这位宗翁便是作画之人,也是此间的主人家了。”她想了想,忽觉着有些深意,琢磨那名姓,现了些惊讶,“宗、宗……这么巧,你名儿里也有个宗字呢!”
但这到底是没头没脑的猜测,即便再添上一颗夜明珠,也不过是瞎猜而已。
“那都好说,是真是假,得了空,咱们再去探访探访便知。”应怜说罢,又看向夜明珠,那一汪亮盈盈的,盛放得久了,竟仿佛比烛火还明朗。她又道,“这宝贝价值连城,不过毕竟是人家的东西,咱们查清了,还还与人家吧。”
宗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怎么,你还有心事?”她瞧出来几分异样。
他才道:“不,没有。”
应怜瞧他面色,以为他到底动了爱财之心,舍不得归还这一样至宝,还想再问,忽听得外头有说话声,是小乙的声音:
“元郎君,这大晚上的,您到我家主人处来寻柳娘子,这不太好吧?”
应怜听得“元郎君”三个字,心下莫名一惊,才以为他回了府署,想必歇下了,怎么却寻到了这里?
便又听一个声音,朗朗铮铮,正是元羲:“你是说,她不在此么?那好,我寻宗契师父,烦你通禀。”
小乙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磨磨蹭蹭不愿去。
里头应怜再坐不住,匆匆出了来,一晌望见灯火通明的院儿里,元羲果立在廊下,仍是白日里那身衣衫,一双亮得惊人的眸子盯来,里头簇簇地燃着某些火焰,不知名的情绪翻腾。
宗契随后出了来,与她一左一右并肩而立。元羲眸中那火腾得便更盛了,神色里有几分隐忍。
“你怎么来了?”应怜问,左瞧右顾,却见小乙与茜草俱在廊下,走得远远的,仿佛不愿掺和什么事一般。
她后知后觉地瞧出元羲神色不对,似乎有些恼怒。
元羲道:“这话该我问,你怎么来了?”
应怜一滞,刚想辩驳,却见他已转向宗契,眸光沉沉,语气里有疏离与冷淡,浑不似初次见面时赞佩,“她年纪小,不懂事。可高僧到底年长,身为出家人,难道便不懂人言可畏的道理?便由着她胡来,夜中闯入您的居室;瓜田李下,教外人知晓了,她该如何自处?”
“你与我说便罢了,为何又要怪他!”应怜被刺得脸上火辣辣的,抢白他道,“什么外人知不知晓,如今我见非议的人只你一个!你自家看不惯,偏扯别人!”
宗契在她身侧,岿巍的影子自脚下沉坠坠投在庭院里,眉眼被院中灯火微微映出轮廓,阴影处多了几分凌厉,沉默待她说完,却走上前,将应怜遮在了身后。
他与元羲相对,在应怜瞧不见时,眸中便盛了几分冷意,身量高大,压过了元羲一头,沉沉地打量他。
“听说你二人有婚约之名?”他话如平常,却无端透出一丝生硬沉冷,向他道,“空有名头,却无婚姻之实,便要倚仗这层关系,来兴师问罪了么?”
他背对应怜,她瞧不见他神色,只觉他在此夜中,对着外人,陡然生出了棱角;又见元羲清雅俊秀的脸面上生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难堪,心中不忍,便想要上前搭话,劝他二人莫要针锋相对。才身子一动,却不知茜草怎么三晃两晃便到了身边,拉住她衣袖,耳边悄声道:“娘子,别去,他们口角全为了你,你可别再火上浇油了!”
小乙来到她另一侧,抱着手作壁上观,小声地一叹,“吵不起来的,宗契师父不是那喜欢口角的人,他若真恼了,就一拳砸过去了。”
应怜悚然,宗契那比簸箩小不了多少的一拳下去,元羲还不被揍趴下?
她更心慌,更听元羲冷冷道:“我二人婚约如何,是我们的事。望高僧日后避嫌,不伤了她名节,也不堕自家身份!”
宗契闻言一哂,话里乍然有了些许锋芒,将按捺心底的妒忌化作对他的挑剔,“名节?你看重的是什么?她此人还是她的名节?”
廊下的应怜都快要烧起来了,看看这瞧瞧那,被茜草拉着,只得把一腔火都撒在小乙身上:“他来寻我,你禀我便是,说什么大晚上不太好的,越瞒越教人瞎想!”
“我这不是为娘子好么!”小乙喊冤枉,连道,“你二人在里头捣鼓什么,我哪晓得。万一教元郎君瞧见不该瞧的,我万死也赎不了罪!”
“难道你竟也以为我们、我们……”应怜眼瞪得溜圆,脸涨红得几乎发紫。
小乙自知说错了话,鼓着腮帮子不言语,低了下头。
庭院通明,涌动纷乱嘈杂的心思人语。院墙暗处又不知什么,忽缩头缩脑现于院子口。应怜眼尖,一下瞧着,“谁!”
暗流涌动的微妙气氛一滞。
几双目光朝前望去。从外头幽深里,磨磨蹭蹭出来个女子,穿戴齐整利索,低垂脸面,挨到院中央,才期期艾艾地抬起脸来,“惜奴,许久不见了。”
应怜才得个喘息的机会,认了片刻,惊跳起来,“范……碧云?”
范碧云是跟着元羲而来的,如今见了应怜,也不知偶遇或有意为之,好一番解释,把在扬州怎样遇见元羲、怎样跟着主仆二人一路至此的境遇略说了一遍,又言蒙元羲收留,如今做他的女使,听他使唤。
元羲对她置若罔闻,只望着应怜,执意地偏向她,咽下与人对质的难堪,伸出手,“惜奴,过来。”
应怜既恼他、又有些心软,被搅得头脑发胀,不愿再理这一团哄乱,索性快刀斩乱麻,找了个无理取闹的由头,指着范碧云向元羲道:“你怪我与宗契师父不避嫌,那好,你与她又如何?她侍奉你起居,难道便不是瓜田李下了?”
她自知这话其实胡搅蛮缠,元羲这样的钟鼎之家,身边女使僮仆簇拥,再平常不过,压根不值得拿来说事。
但话出了口,自己顿了一顿,便觉出了其中意不平的滋味。
凭什么一个男子,向来婢妾环绕、偎红倚翠,对外仍能自称清明持正,不堕君子风度;而她身为女子,与救她命、与她涌泉之恩的恩人屋中说话,就要被指指点点,被责怪轻浮冒失?
本来拿范碧云做个筏子,这会子应怜心思几转,却当真有了几分不甘。
元羲果如她想象中那样辩白:“这怎能一样?她不过在我那处伺候些笔墨,谁会对此有什么非议?”
饶是如此,他对范碧云的不请自来仍有些皱眉,“你先回去,这里没你的事!”
范碧云垂下了脑袋,那张澄澈而略显天真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
应怜不再呛声,晓得这事理不清个头绪,闹也枉然,心里摸不出什么滋味。叹息、讥嘲、怜悯,真有些百感交集。
此夜光景荒诞,荒诞里透出几分凉薄和不公。这不公起自天经地义的乾坤纲常,她面前的元羲,在这份纲常之中,以“人言”和“规矩”为准绳,并不觉得他所做所言有什么不对。
若她还是从前那个她,必然也会觉得,他今夜不仅没错,而且已是十分宽厚谦让。若换一个男子,谁能忍受妻子在别的男人屋中多待一刻呢?
可应怜想,她毕竟与他已有所不同。过往那些际遇,逼得她不得不改变看法,否则便会像母亲那样被逼到绝路,只能一死了之。
她才走出老旧的那方天地一步,再回头望,望见元羲,才发现他与自己竟已有了天堑之隔。他待在原地,向她招手,要她这天经地义中去。
我不愿回去。她怔怔地想。
争执的结束在鬼面人踏入院中的那一刻。
黑惨惨的夜里,幽然飘来一方鬼面具,还是挺瘆人的。可当他身形脱离幽暗,出现在庭院灯火里时,便从令人畏惧转变为令人尴尬。
他道:“都吵什么?闲不过就去睡觉。”
应怜满腹牢骚俱被斩断,连元羲也退让了半步。
“谁欺负你?”鬼面下两只幽深眼珠转向应怜,他喉间干哑艰涩,听得人头皮发麻。
半晌应怜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摆手,”
没、没人欺负我。”
这话听起来委实怪异。应怜退了一步在宗契身后,不着痕迹地悄悄打量鬼面人,觉着以自己与他几乎不相识的生疏关系,他的话也太过随意了。
鬼面人点头,向宗契与元羲二人各看了一眼,森冷冷的目光压人,尤其在元羲身上多留了片刻,又嘶哑开口:“小肚鸡肠,你凭何管她?”
元羲哑口无言,半晌皱眉反诘:“这与将军无关。”
鬼面人却不理睬他了,再次看向应怜,这回带了微不可察的温和,“谁若欺负你,你来找我。”
应怜:“???”
“……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他补充了一句。
应怜大松一口气。
鬼面人来,自然不是专为了这没头没尾的争执。他来为宗契带话:“聚义厅议事,走。”
宗契不大放心地望了望应怜,后者向他点点头。
他外头叫来个引路的仆从,嘱咐送主仆二人回家,走过元羲身边时,一刹停了停,目光微凝,却什么话也没说,大踏步随鬼面人离去。
元羲:“惜奴……”
“别叫我。”应怜瞪了他一眼,心里一股余火散不去,见他便又窜起来几分,拔腿带着茜草也往外走,“你的惜奴是个乖顺柔弱又端庄的小娘子,我不是她。”
她停也没停,一阵风似的出了院,茜草紧跟在身后也去了。
院中一刹灯火也风凉,夜色冷落下来。
小乙躲在廊下许久,踟蹰地上前来,见那同样枯立的郎君,失魂落魄的模样,竟也风雅得教人赞叹,便放轻了语气:“元郎君、元郎君,他们都走了。”
元羲似发怔,似也不在发怔,眉目里藏着更深的沉默,向他扫了一眼,轻飘飘的,仿佛还陷在先前的思绪里。
但他动了动步子,开始默默地向外走。小乙望着他背影,心里挺不是滋味,心想这算什么事呢。他这样一个要人品有人品、要家世有家世的好郎君,竟追着个轻佻又冒失的小娘子到处跑,还为她这般伤怀。
恐怕是神仙乱点鸳鸯谱,不相衬,真不相衬。
第76章 第76章云山失路,迷津难度
秾李入屋来时,折柳正对着一罐脂膏入迷。
“獭子油?”秾李道,“姐姐怎么总盯着这物什发呆?”
屋仍是府署东廊的屋、林江啸的后宅。自打林江啸被枭了首,折柳便有些心惊肉跳,不知前途命运如何,是被赶出府署了事呢,或更被赏与别的小头目。
只没想到,一连过了七八日,她这处不仅没改换门庭的意思,外头更多了几个兵丁把守。一问,便道是单将军派人来守着,免得不相干的人前来搅扰。
折柳想到这些时日提心吊胆的滋味,又把着这一罐獭子油,喟叹地摸来摸去,半晌抬起脸,冲来至近前的秾李道:“你说……他赠我这么一瓶去疤的脂膏,究竟是何用意?”
她话里罕见带了几分扭捏,春妆淡扫的花面上也泛起了难得的一层浅粉,秾李心里好笑,嘴上道:“赵大官人不是讲得明明白白么,因你仗义行径有功,本欲赏赐钱财的;只是军师说得对,林逆才死,新头领便赏赐他的女眷,这说不过去。这才……”
“我晓得、我晓得!”这话折柳听过五六回,不耐地摆摆手,却满不以为然,“只是单将军本意必不止于此。你没见着,绝想不到,那日黄昏他独个前来,专为送我一罐膏药。那会他寡言少语,与人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赤发狻猊可大不相同。若要表谢意,使个人送来便是,何必避了人耳目,特特地自个儿来?”
秾李也没了言语,只得撇撇嘴,怜悯又取笑地望着她。
“……他必有深意。”一通唠叨毕了,折柳断言。
她自说自话,不多会脸面又更红了一点,眼神有些发直,想也知道她又想入非非了。
秾李道:“如今这结局,咱们算是被养在此处,已是难得的好下场了。姐姐,你可莫要做傻事。”
她挨着折柳一点坐下。说来奇怪,从前喊她“娘”,那是行院里惯常的称呼,那时的折柳仿佛真像个精打细算的干娘,一颦一笑里都有满心的算计;如今称惯了“姐姐”,再瞧她时,她却当真褪了几分风月里的油滑,反多了一点子返璞归真的倔脾气来。
折柳舍不得用那膏药,把玩在手里仿佛瞧不够似的,与秾李两个,不住地欣赏碧玉瓷瓶儿上精细的缠枝,就这么静默了一刻。
过不多久,她站起身。
秾李问:“姐姐,你做什么去?”
“小灶上炖着一盅水晶皂儿。我炖了半个时辰,想是香香糯糯了。”折柳从从容容地朝小厨房走。
秾李被她一脑门的“巴结单将军”弄怕了,忙道:“我才从那边来,头领们俱在议事呢,你可别去送!”
折柳莫名其妙地白了她一眼,笑吟吟的,“你想岔了,我是炖给柳娘子的。”
在秾李不解的眼神里,她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抽出手绢来擦了擦鼻尖上不存在的汗,很矜持的模样,“从前不是饿过她好两个月么,如今多送点吃的,补一补这亏欠。她好歹算是那位高僧的女眷,高僧又是单将军得用的人才,总不能为这么点芝麻绿豆大的事,君臣之间闹出龃龉。”
秾李:“……”
她实在不知这单铮怎么就能这般左右折柳的心思。应怜是宗契的女眷,折柳与单铮又八竿子打不着。
折柳可不管,掖了手绢,妥妥地收好了獭子油,叮嘱一声她看家,美美地带上胖墩墩的小琥珀出门了。
那头李定娘也做好了点心,也不是汤汤水水,却是一匣子香腾腾、脆甜甜的桃花饼。
那是她亲手摘的枝上最鲜嫩的桃花瓣、亲手和的筋道细白面,五月半热起来的天里,守在炉边一个个地烤了来,也出了一身热汗,从头至尾,没一点假手于人。
盛了匣儿入雕花的食盒,她不紧不慢地回屋,里头闷了半天;再出来时,同心髻上包着一方青布头巾,只一根粗朴的旧银簪插了,穿一件杏黄细麻褙子,系一条青翠纱裙儿,都是半旧的,无胭脂妆点,做一副市井中妇人打扮。
对镜照了照,她点点头,拿来帷帽遮了头脸,也不与女使打招呼,自出门上了一老旧的牛车。
如今天色尚明亮,余晖里却已有了黄昏的阴影。她端坐于车中,紧紧护着食盒,神思有些麻木,脸上也十分僵硬。
不,不能这模样,得笑。
她闭目,帷帽下一点点挤出死气沉沉的一个笑来。
城东离府署,牛车要走半个来时辰。好容易到了,下了车,她提着食盒,沿一带齐整高大的青
墙绕到了后角门。
果与预料一样,夕阳尽了,青灰的黄昏里开始漫上晚风的清爽,十分宜人。她在这一缕缕送来的晚风里,却奇怪地有些发冷,叩门的手也哆嗦了一下。
开门的是个小厮,打量她通身,先问一句:“你是何人?”
“我姓郑,叫郑大娘,”她微微挑开一点薄纱帽帘儿,露出一张清爽素面来,微微笑道,“我来寻舟横先生。我知他在此处,早与他约好了见面。”
小厮被她那张明艳端庄的脸容呆了一呆,而后道:“那你等着,我去禀一声。”
说着要关门。李定娘忙拦住他,亲亲热热地从袖里拿出两角碎银,塞到他手心里,“不忙小哥,你禀你的,我随你一道去可好?你瞧,天晚了,我独自一人等在外头也害怕;这里头是热热的桃花饼,教夜风吹凉了,可就不香了。”
自来钱能使鬼推磨,她又顾盼雅艳、温言软语,谁不吃这一套?
那小厮揣了银子,当下便也忘了规矩,笑眯眯地径带她入内。
后角门一关,李定娘随他穿廊过院,偌大一方府署,弯弯绕绕地前去了。
舟横先生王渡是新来的头目,仆役们俱晓得的。且他有一桩风流官司,才娶的一个新妇,貌美如花却轻浮浪。荡,据说同他没过几天,就琵琶别抱,入了鬼面将军的帷帐。偏王渡爱她得紧,没几日前,竟低三下四地去请罪,要求回妇人的欢心。
流言蜚语最是好传,下人们时常拿来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说什么的都有。
如今来了个这样标致的小娘子寻他,那小厮一路明里暗里打量了她七八回,腹内揣测;又瞧她不过青裙布衣,不像富贵人家出身,便藏不住话,追问:“你是哪家的小娘子?这样晚的天,你还来送他吃喝,想必与舟横先生情意不一般?”
李定娘早已有答对,帷帽下的声儿轻细细的,与拂面的春风羞怯一般,“我、我是他新收的外室。”
那小厮面露“果然如此”的表情,脚步放缓了些,道:“我就说么,舟横先生那样风雅和善的人,怎能配个水性杨花的妇人?如今我瞧你就不错,你记着,需得周全地侍奉丈夫,他大妇不检点,你若得了他欢心,许就有了做正妻的造化。”
他也不论面前是认识不认识,仗着府署里人的身份,充大辈儿好一番提点,想这小娘子没见过世面,必要唯唯诺诺地应。没成想说罢了,她却不做声,竟连脚步也停了。
罢罢,又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妇人,见了几座像样的屋宅,便走不动路。
“哎,你发什么呆呢?走啊!”小厮轻慢催促。
那小娘子却挑开帷帽,露出方才那张俊俏的脸蛋,眸子却一眨不眨,要盯到他心里去,张口问:“你说……他那大妇是什么样人?”
“水性杨花啊!”他催她前走,皱着眉道,“咱们里外的人都晓得,怎么,你没听说过?”
李定娘跟着他前走几步,呆怔了片刻,摇摇头,“她、她怎么就浮浪了?我听说她才是受难的那个。王……舟横先生对她不住,可亲手害了她家人呢!”
“嗐,你又听人瞎说。”小厮道,“他那是被罗大王逼的,纵使有亏欠她的地方,不是也负荆请罪了么?又是磕头又是送礼。你想,那么大一个伟丈夫,竟给妇人下跪!仅是这份心胸,咱们就得钦佩!”
“可他毕竟杀了她母亲!”她再一次定住脚步,气息喘了起来,眼眶微有些发红,似是情急,要与他争辩,“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况她父亲也是遭他所害,才丢了性命,难道我……我那姐姐不该恨他么?这样的人,怎么不能说是狼心狗肺!”
小厮奇怪地看着他,似乎惊异于她怎么用这样很毒的话来作践自己丈夫。
“我只知道,舟横先生与军师林文贵一般,都是再厉害不过的聪明人,且带人和气、慷慨大方,是个难得的大丈夫,纵私德上有些小过错,又算得了什么?”一个小娘子,又是平头百姓的出身,总不该这样冒失与他抢白,小厮答话便很不客气,“——他那浑家做下丑事,反来为难与他,当真是个祸星!我劝你长长心眼儿,莫要被她蒙骗了。你若不信,问问府署里旁的人,哪个不晓得这些内情?”
李定娘浑身发冷,再走不动一步,浑浑噩噩地愣在两步之间。
她仿佛陷入了一个迷障的深渊。深渊里的怪物张牙舞爪,露着森森的血齿,怪诞的嘴一张一阖,吐出让她再想象不到的“真相”。
舟横先生,王渡,大丈夫,小过错。
不、不对,他分明是个伪君子啊!
他引得贼匪劫掠她家,害了她爹娘家人,害得她丢掉了孩儿,家破人亡不外乎是,犯下的罪行累累,怎么到头来,他反倒成了那个清清白白、高高在上的干净人,她却被推到了万夫所指之下?
我没有水性杨花,我没有对不住他,是他对不住我,是他该死。
“你咕哝什么呢?走是不走?”小厮问。
她这才回神,自己不知何时竟将这些话喃喃出口,浑然一震,瞧了人一眼,又望望深不见底的府署里头,一咬牙,招呼也没打,转身便向外走。
小厮莫名其妙,追着急问:“你去哪儿?你怎么走回头路!”
“我突然想起,家中还有事未办!”她心思早已涣散,勉强答了一句,人已飞快地远了,“不用报禀了,下回我再来!”
直待沿原路折返,那后角门被“嘭”地一声关上。小厮才追过去,全然摸不着头脑,又摸进袖里那一脚碎银,心落到了实处,道了声“冒冒失失的”,摇着脑袋回了。
牛车已被打发走了。李定娘一口气跑出不知多远,直到了一座石桥边,才终于跑不动,捂着绞疼的心口喘不上气,扶在青灰斑驳的壁柱旁,在一片昏沉沉的天地中,瘫坐在半湿入水的大青石上。
桥下一弯幽黑的水,沉沉无光。远近更无灯光火光,那水便像无底的深渊,泛起噬人的可怖涟漪。
心脏跳得如此迅疾,几乎要破出胸腔,血滚烫后一点点变凉,在夜风里一晌冰冷起来。李定娘牙关打颤,向前倾伸身子,但见灰暗的天幕垂影里,一个更深更黑的影子水底摇晃,是她自己瞧不清脸面的倒影。
一瞬间,无数的、从多久前到如今的般般件件往事,一齐涌上心头,她感到了一种生不如死的痛苦与挫败。
仿佛她从出生以来,就没有一件事做的是对的。
生母产她遗下了病根,没多久便去了;她与郑氏不亲近,长到十五岁,因郑氏怀胎,她少不经事,怕从此郑氏更不为她这继女打算,头一回想着自谋姻缘,却不想闹出那样惨事来,害得家中名誉尽丧,父亲因她辞官。
嫁不了想嫁的人,好容易择了个万贯的夫婿,明知是火坑,闭着眼跳了。到头来棋差一着,又被命运作弄,沦落至此。
有一只无形的手,抓着她、操控着她,她瞧见前头有一条笔直的路,理所当然踏出一步,却总是万丈深渊,一堕再堕。
她蜷着身子在青石阶上,手心捂住了双眼。身子一点一点寒冷起来。
便突然想到了祝兰,那个经她手所害的妇人。
当日祝兰口口声声,道她的下场,就是自己的下场。
她听了,也信了,却总有些不以为然,以为只要压着王渡一头,不教他摸着权势,他总不能反咬她一口的。
可如今,瞧瞧她都得了哪些报应?
那食盒偏又搁在身旁,这会看来,简直是个笑话。
她茫然地盯着幽深的河面,想,纵然他死了,也是个英雄,是外人眼里的丈夫。不明真相的人,只会痛惜他的陨落,年年到他墓前吊唁哭祭。
作为一个英雄死去,他怎么配。
此夜无月,更无千家灯火。自打义军占据义兴县,虽出榜安民,县中百姓毕竟惶恐,便是白日也无多少人迹,更休提夜来点灯,生怕引来贼寇作乱。一整个地界,便凄凉冷落了下来。
她勉强记得过了桥便是去城东的路,怔了不知多久,总得起身家去。
才直起身子,却听得一个轻佻的声音:“这样冷清的夜中,竟有小娘子逃在此处!”
李定娘一惊,猛一回头,人竟已来到跟前,是两个生脸的汉子,分明义军衣衫,一双眼却贼溜溜盯在她身上,瞧不大清的脸面上隐隐透出几分贪婪与欲。望。
她后退半步,却摸着冰凉凉的石桥壁,身侧是不知深浅的河水,那二人已前头拦住了去路。
哪怕是官家的禁军,也有不少滥竽充数的地痞混迹;更别提这一支鱼龙混杂、多为流民转来的义军。这二人不知寻了什么由头遛出营,竟进了城里找便宜来了。
一人当先揭下了李定娘的帷帽,使她那张皎**致的脸孔全然暴。露在夜中。
紧接着是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兄弟俩啧啧称赞,“今夜来打野食,却不想时运到了,竟逢着这么个标致人儿!”
李定娘退无可退,反倒不怕了,自暴自弃占了上风,望着两人,发了一声笑,声音再凉,也动听得紧,“原来是两位军爷,怎么,要与奴耍一耍?”
那二人喜上眉梢,抓耳挠腮,一个道:“原以为是个良家,听你口气,却也是风月里勾当的,那更好,省得要死要活!”
一人便来捉她手臂腰肢。李定娘不动,恶念窜上心头,眸子却更亮似光火,任他捏着一只手,另一手却指那食盒 ,“这本是奴为我家郎君做的桃花饼,如今落在你们手里,也是冤孽。便赠与你们吧,谁若吃了,便是奴的郎君。”
那食盒孤零零在侧,此时终被发觉。那二人揭了雕花的精致盒盖,闻得一股喷香,诱人食指大动,更是大喜。
一人紧揽着李定娘腰身,怕她寻空逃了,便与兄弟各拈起一饼子,三两口便下了肚。
“香得紧,只是有点苦茵茵的。”一人道。
李定娘笑了笑,“花朵儿作馅就是如此呢,开头虽苦,咂摸滋味,渐渐地便回甘。不信,你们再吃两个。”
一人便捏了捏她的脸,嬉皮笑脸地又分吃了几个。
一会儿,吃光了,那二人便就无光无月的桥下石壁旁,乱糟糟地压着她,手脚不老实起来。
李定娘被那胡子扎得难受,仰起了脸,却望见云气深浓的苍黑里,偶尔闪着几颗星子的光亮。只是那光太幽微,又太遥远,映在人间,就略等于无了。
她衣襟被扯散了一些,自弃地心想,辱就辱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反正也不会再有孕了。
只是腰带还未解,忽觉一人哆嗦了一下,脸面歪斜,道:“我有些头疼,你先耍着。”
那一个才应声,却也捂住了胸口:“我心口发闷,哎、哎……”
李定娘冷冷瞧着他们,见那两副身子佝偻得越来越厉害,便一手一个,将人推倒在了地上。
那两人起不来身,在地上打滚,身子直痉挛,“嗬嗬”直喘,拿手指着她,嘴里含糊:“你、你下毒……毒妇……”
“毒妇?”李定娘见他们此状,心里却好生奇怪,便道,“要来戏耍我的是你们,我又没逼你们吃那饼子,你们凭什么说我是毒妇?”
她叹息,怜悯地望着愈来愈痛苦的两人。
毒发不过片刻,地上的人已叫不出声了,一劲儿抽搐,五官扭曲得不像样。
“放心吧,这不是砒霜,是牵机毒,比砒霜更快呢。”一人抽搐着伸出鸡爪样的手,来抓她脚踝,李定娘一脚踩上去,又狠碾了几下,眸中落着星光,端庄地微笑,“你们是无名小卒,死在僻静的小角落里,很相称。”
那二人已不知听不听得进她的话了。
半晌,抽搐止歇,两具身子维持着怪异蜷曲的姿势,伏在地上。李定娘望了半晌,心口疯狂跳动,喘息使得她口干舌燥起来,仿佛也吃了一剂毒药,有些头晕眼花,却恍然领悟,“我错了,我果然不应当就这么杀了他。”
小人就应当有小人的死法。他该死在众人的唾弃之中,像一条丧家犬。
她就这么坐在尸身旁,心头一半沸水似的滚烫、一半泡过冰雪的凛寒,也不顾是否有巡夜的兵士瞧见,独自仰望黑黢黢的夜空,在煎熬之中,微微笑了起来。
也不知多久,僻静空落的某条巷道里传来了一丁点的响动。
李定娘恹恹地回过头去。
她已没了桃花饼,若再来一二宵小,便真要束手无策了。
“出来。”她轻声道,在夜中并未传出多远,“不要鬼鬼祟祟地躲在里头。”
话声虽不大,却似有斩钉截铁的力道。一会儿,巷内幽深处缓缓走出来个身影,起初漆黑混沌,随着走近,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是个少年。
再仔细瞧,脸廓是中原人罕见的深目高鼻,望之深邃,夜中更显得锋芒如出鞘的刀。李定娘有些诧异,从不曾见过这样貌,便注视了许久。
那少年穿着府署里下人的衣裳,想是个仆从,却初长开了身量肩臂,粗布衣衫掩不住起势雄健的姿态。他脚步停在尸首旁,抿着嘴默然了半晌,而后开口,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你不该留在此处,快走。”
话声并不圆润,带着异域口音,李定娘却品出几分动听的滋味来。
不知是今夜她堕在疯狂的边缘,或是受得刺激更多,此时打量着他,却无端生出一丝愉悦来,只觉他这模样甚合心意,更妙的是,他居然只是一介仆从。
“我走了,他们怎么办?”她瞧也没瞧尸首一眼,只望着少年,眸中婉转含了几分水光,不知起了什么心思,再问,“你叫什么?是谁的小厮?”
句句莺声燕语,透着股钻入人心窍里的酥麻。
“……袁武。”那少年上前来,一脚一个,将尸首咕咚咕咚踢入水中,低头对上她秀韵难言的眸光,失神一刹,倏尔被烫着似的别开眼,“我还有个乳名,唤作吾浑堵。”
死人浮浮沉沉,缓缓地随水飘去了下游。袁武一路跟随她从府署出来,在暗巷内瞧尽了这一切,以为她到底是个小娘子,虽做下杀人的事,终究有几分怕,瘫在地上起不来,便伸出手去,要扶她起身。
不想李定娘只是仰面瞧着他,脸庞于幽夜之中,更比月色皎皎,凤眸红唇,乌黑的鬓发,定定地不知凝视他或是更高远的夜空,沉默里透出动人的妖冶。
袁武突然便一脚踏入了她的迷梦,再挣脱不得。
不,她不害怕。他痴痴地想,她连举刀杀人都不害怕,又怎会怕这两个死人。
李定娘伸出一只优雅纤长的手臂,一截皓腕如霜雪,十指纤纤,却反握住了他粗糙的手,轻轻向下一带。
分明轻飘飘的力道,袁武却被勾了魂似的,心甘情愿地弯下了腰,支撑不住,一膝跪在她身前,一手按在她肩,手心里滚烫,像流淌过灼烧的熔岩。
她是柔软的,却不容他拒绝的强硬。
“吾浑堵……真奇怪的名字,我还是叫你袁武吧。”她低声呢喃,话语消失在相贴的唇齿间。
李定娘双臂环上了他的颈项,身子柔软地压上他一瞬僵硬起来的胸膛,如水流爱。抚在坚硬的礁石上。
袁武已经分不清清醒着或在梦中,更分不清是美梦噩梦,只浑浑噩噩地被她牵引着,张着唇,一点点任她欺凌,浑身硬得像截木桩子似的。
半晌,她微微分开,唇更殷红,像饮足了鲜血,捧着他俊朗的脸颊,说话缠绵得令人痴醉,“没经过事……也没碰过女子?”
他木愣愣地摇头,浑身的血都涌上头脑,又往身下窜。
李定娘笑了,眨眨眼,在他唇上又浅浅啄了一记,“不错,干干净净的,我喜欢。”
她笑容里有一些袁武看不懂的凉薄。
仿佛草原上繁乱的星子一瞬间在他脑海中疯狂地旋转。他目眩头晕,久久回不过神,唯能听见一颗狂乱跳动的心,唯能瞧见她饮醉似的眸中春情、饱满得滴血般的红唇。
她却如初见时,满坡淡白的花一样纯洁。
袁武默默送她回了家。
李定娘不急着扣门,却牵起他的手,在那掌心里屈指轻挠了挠,算是表达谢意。
“来找我。”她话中透着十分漫不经心的挑逗,愈是见他手足无措,便愈是轻快,“——记得趁鬼面将军不在的时候。”
某些暗示,哪怕他从未接触过风月,也浅显地听了出来。
只是她近在眼前,他却仍近乎摸不着她,便从心底又升腾上来一股火气,想问:你果真是流言中传的那样,是个轻浮浪。荡的女子?
但她浅浅一笑,他便把什么都忘了,只记得那翘起的唇角像天上的弯月,无瑕又高贵。
袁武便鬼使神差,按捺着毫无节奏狂跳的心,凑上前去,主动在她唇角亲了亲。
果不其然,听见李定娘柔软的咽喉里,淌出了一声酥到人骨髓里的轻笑。
她推了推他,示意他该走了,立在自家门阶上,轻轻扣了门。
女使来开门。门隙微开的那一刹,她偏头望向他处,饱满润泽的唇微微轻动。
幽暗处的袁武却瞧得清楚,她唇间无声又复道了几个字:
来找我。
这一夜虽无光,他心中却已有了满泓的月色泠泠。那月真美,比他幼时在广袤繁星的大草原上所见的,加起来还要更美。
他想把她捧回草原上去,给她穿最柔软的丝绸、戴最耀眼的珠宝,喝最香甜的羊奶。他要把他搜罗来的最好的珍宝都献给她,以换得她最开心的笑容、最无忧的真心。
但她毫不迟疑,入了门内,一道门隔开了他与她,隔开了这镜花水月一般的半真半假的情意。
第77章 第77章荼蘼妆成春已晚
往年端阳节近,洛京大小人家甚要风雅地办一次留春宴,为的是赏春残啼红凄艳的景致;若是恰在一场不大的雨后,便更为应景了。
义军里却没这样闲耍的习气。今年端午,上下喝过一次雄黄酒,军中张挂天师像,又赐下五色水团,与兵士同乐,也就了了过了;取而代之的,是更为紧张的一团气氛,中军帐中似乎酝酿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凝重。
应怜作为女眷,即便不在中军帐议事,多少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一连几日,她都试图拆解这一团乱杂的事理:自己渺茫的前路、义军渺茫的前路;宗契、元羲。
十几年来的世路风雨,一年来浇遍全身。奇异的是,反催得她不若之前那般怕事胆怯,多想几遍,也就想通了。
既选了这一条道,便容不得悔。宗契为她做到这一步,她若悔了,不仅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他。
端午前一日,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雨,零落飞红,点点沾在廊檐窗扉。按往年的眼光,这便是最好的一回端午,留春宴也就赏玩到了极致。只是那浅粉幽红的残瓣落在檐瓦,她见了,忽有所思。
所谓留春宴,又何曾真的留过春住;她与元羲之间,不过就是春枝残红,一春过了,又逢风雨,再留也就留不住了。
偏巧端午这日,元羲又来了她院里。
春莺将他让进小厅,去禀应怜。
内室里,茜草有些嘀咕,向才梳妆毕的应怜道:“前几日才闹得不愉快,娘子,您可莫要轻饶了他,好教他晓得,您也不是随意言语上可欺之人。”
应怜笑了笑,“什么饶不饶的,我与他争执,又不为要他来哄我。待客的礼节,咱们可莫要失了。”
说着,转去了前头小厅。
一道浅浅珠玉竹帘外,坐着她曾经的夫婿,依旧如玉山毓秀,蓬勃英姿而萧萧肃肃,察觉她到来,一双眸中蕴万千光华,顾盼而来,墨夜寒星便垂倾于她周身,一刹耀目。
饶是应怜已见惯,也不禁屏息,而嘴角不知何时挂上了一丝自己也觉察不出的笑意。
他之于她,从前正如春风之于草木,再平常不过,又再温暖不过,到如今也还使人牵挂不下。
元羲见了她,站起身来。
“你今日怎么来了?”应怜道。
“你不是想寻一丛荼蘼么?这几日荼蘼开得盛,真是时机。”他道,“城中有一处荼蘼花圃,可随我去瞧瞧?”
应怜想了想,自己果真随口说过这事,他却还记着。
她有些意动,不为了荼蘼,却为了他。
——她想与他说清一些事。
“好,咱们就去一趟。”她叫来茜草,吩咐一些家事,带上春莺一道,随他出了府署。
元羲早备下了一辆崭新洁净的马车。应怜登了车,随他向城中街巷而去。
那花圃正在城外不远,是义军的驻地。受着义军盘踞的影响,今年也有些人来买花,却不大多,因此那小园里存着数不清的盆盆丛丛,至如今,仍有三月的迎春、四月的桃杏;更清冷的寒泉花室里,竟还有二月的红梅怒放,使人有如别置洞天。
可若论如今时节开得最盛的,自然要数荼蘼。
自入了花圃,应怜便目不暇接,满目纷纷雪白,行在天幕一般的花架之下,抬头便见荼蘼半天,绿映之中,皑皑如雪,最是开到盛极,簇簇伸来拳头般大小,香气熏醉满园。
一路行来,有园中小僮跟随指引,点那一丛丛荼蘼,哪些凭幽香取胜、哪些花朵最可观、哪些又是这一年才蘖出的新花,以待客人随时接取。
走走停停,不经意过了一处角落,细高的花架上,也缠攀了几株荼蘼,开出点点珠玉般花朵,重瓣不胜数,霎是可爱,只是花茎孱弱、枝叶扶疏,似有弱不禁风之态。应怜喜那花胜出寻常荼蘼繁丽,却碍着太过弱小,便有心问那小僮,“这一株如此别致,只可惜孱弱,难道是病了?”
小僮殷勤道:“不是病了,这一丛千瓣荼蘼是家中花师去年偶于一山涧里寻得,那时开得最繁盛不过,那花真如漫天雪海,是世间再难得的奇种;便费了百般心血,将之移种回家,只可惜那花离了故土,十不存一,如今独剩了这一株,所幸是养活了,花师说,待过个二三年,习惯了城中水土,从此便能自成一方气候,开花散叶。”
许是见她目不转睛,小僮怕她提出要接这一株回家,忙又补充:“这一株实在不好再挪动地方,好容易存活下来,贵人若想要,待明年,花师必亲送上门,如今若挪动,便再活不了啦!”
他如此说,应怜便不强人所难,离了这一株新花,兜兜转转,瞧了半圈,有些累了,便歇在一凉亭下,也在荼蘼花海之间,与元羲相对而坐。
春莺还没逛够,一双眼四面踅摸着艳丽的花朵。应怜便道:“你去玩吧,我与元郎君歇一歇。”
春莺兴颠颠地去了。
欢快的身影隐没在九曲回廊之后。应怜收回目光,却见元羲正定定地瞧着自己,内敛了些说不清的情绪。
“你有话与我说。”他道。
应怜微微一笑,“你约我出来,难道果真只是看花?”
亭中早已备下荼蘼花酒,并不浓醇,反有一股清甜花香。她低头斟了两杯,将其中一杯递过去。
酒液花香,彼此相美,元羲开口:“前几回……我并不是存心想要气你。”
“我晓得的。”应怜捧着光润青瓷酒盏在掌心,瞧他一眼,又转去赏四面的花朵,道,“你有你的委屈。当初以为我死了,你想必很难过吧。”
这是他们头一回直面过去发生的事。
元羲有再多委屈,却不愿在她面前展露,怕她嫌自己软弱,不过片刻微怔,随即道:“再难过,那已是从前的事了,如今我寻到了你,也就好了。”
应怜啜饮一口荼蘼花酒,百般滋味铺陈在喉间心头,清甜尽化为一股辛与涩。
元羲等了一会,等不到她开口,两人之间有一刻的沉默。
“你是不是……”最终,他再问了一句,“不愿回去?”
应怜的目光流连过春芳,偏又在另一边,瞧见那株千瓣的荼蘼,遥遥望去,花枝更为细弱,连花也不见星点,尽隐没在姹紫嫣红之中。
她忽生出几分与此花同命之感,心有所触,向元羲道:“你瞧那花。”
元羲顺着她纤白的指尖所点而望。
“一朝远离故土,兄弟姐妹之中,唯它一株独活下来,虽艰难,却到底有开
花向上之意,想必再过几年,能争得枝繁叶茂。可若再挪动它一次,即便是挪到水土丰美之处,究竟是为它好,还是不顾它死活呢?“应怜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瞧向他,心中出奇平静,坦然剖露心迹,“我不愿再回去,只因好不容易求得一命,我想好好活着。你若真为我好,就休再提什么回不回去的话。”
元羲沉默了半晌,喉头动了几次,最终,吐出一个字,“……好。”
有些话,早提也是一刀,晚提也是一刀,索性痛快全说了了事。
她便狠下心,再道:“我与你,从前的确有过婚约。只是我家已倾覆,父母之命,再做不得数。你家中上下,除了你,想必无人再愿提及这门亲事。我蒙君厚意,却注定无以为报,所能做的,就只有盼你能再结……”
“别说了。”他蓦地打断他,言语神情却冷静到极致,饮下一盏荼蘼花酒,压藏住心底偏执,定定瞧她,“我今日确是有话与你说——我只问你一句,你如今,对我可还有情意?”
应怜没料到他突然有此问,一时答不上来,只得借饮酒掩饰失态。
他目光又太专注,她竟半分也躲避不开。
若说情意,怎么可能一点也不存?他们自小一处长大,历历的儿女事都还在眼前,怎么就能一句“没有”便抹得干干净净。
“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她反问。
元羲却笑了,现了几分畅快,仿佛紧绷心底的一根弦忽地松开。
“我明白了。”他道。
应怜无言以答,也不知他明白了什么,却听他又道:“再过不久,我便回洛京了。”
她一惊,也顾不上羞恼或是尴尬,忙问:“你怎么回去?”
“我已收到元平的口信,说二哥带了钱来赎我,想必不久便至。”他又宽慰她,“你便如那株荼蘼,虽不能走,却还有我。”
应怜又怔愣了半晌,摸不透他话中的意味,隐隐预料到些,却又不好说出口。
两人歇了一晌,话也说尽,枯坐无聊,便又闲走了几步。应怜挑了几盆茉莉、栀子等一二月内即盛的花,说到荼蘼,反不要了。
“义兴县此处,怕是待不久,得了荼蘼,也见不着明年花信。”回转的路上,将登车时,她避开杂人耳目,向元羲道,“太湖虽大,究竟只是湖泽,无水险可依。义军声势大了,若还以此为据,下一次官兵若从西北面来,咱们便毫无可守。你回去也好,不在此处,安稳一些。”
元羲深深瞧了她一眼,答道:“待我回去,必会为你家奔走,届时还你清白官眷之身。”
他果真是这个意思。应怜领了他的好意,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登车放下了车帘。
这已是吴览在此的第四日。
他睁眼闭眼,便瞧见天青浅淡的轻纱帐,帐额上绣着孔子泣麟的故事,纹路精巧,惟妙惟肖,挂在他的帐上,也不知是偶然为之还是有意使然。
圣人见麒麟将死而悲泣,叹世路将衰、大道穷尽。
那他呢?
他心中的那只麒麟,是不是也奄奄一息了?
宦途廿载,他自不敢说无愧于心,却也尽力求个清正,怎么到头来,反落得个家破人亡、身陷贼窠的下场?
胸中一股郁气冲突上来,吴览胸闷头晕,急急地咳嗽起来,慌得一旁守候的仆人又是拍前心后背、又是端汤倒水,忙活了一通,对外头进来的那人竟无知无觉,半晌一转身,吓了一跳,才行礼道:“军师。”
来人正是林文贵,人至不惑,瘦削清癯的身量,中人长短,处处透着一股和善亲近之气,点点头,接过仆从手里热茶,亲自端在吴览的床前。
吴览咳嗽得胸中闷痛,被伺候了一盏茶,好容易睁开眼,才见不是仆从,却是此人。
“大夫已叮嘱过,官人伤重将养,切忌忧思忧虑,一切等养好了伤再说。”林文贵道。
吴览喘匀了一口气,倒回床上,盯着帐额那只麒麟,有气无力招呼他:“军师。”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念出,显得格外地嘲讽。林文贵知他心中仍郁郁,也不介怀,只道:“若官人不惯,仍唤小人主簿即可。”
说起来,年前,他二人还是上下峰的关系。吴览为知县,林文贵不过是他手底下的主簿而已,曾为他出过不少中肯谏言,二人相处甚洽。
如今他成了贼营里的军师,自己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受贼首的恩惠,又被极力劝说落草入伙。吴览想到此,真不知自己该叹还是该笑。
他叹了口气,“军师此来,也是劝我入伙?”
林文贵安然在他旁侧坐下,答:“入伙不入伙,官人心中自有定夺。我不过念与您旧谊,来探一探伤情。还是那句话——大夫叮嘱了,切忌忧思过重,养好了伤,再议不迟。”
他如此说,吴览可不会真的如此想。这样大的事,不日夜忧心怎么可能。
平心而论,无论单铮予他再大恩惠,他感激归感激,总是不愿落草为寇的。可如今他们劫了牢狱,又留下话来,自报家门,谁也都晓得他被贼人救了,再想回到仕途,恐怕是痴人说梦。
且不论自己,单听这几日大大小小前来探望的将军、头目所言,如今贼营盘踞在义兴县,此地有什么险要可守?也不是那磐固的大州城,直待官兵兴师动众,大军一压来,恐怕就要作鸟兽散。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到时他又当何去何从?
“吴官人,你这爱操心的毛病,总也改不了。”林文贵无奈的声音在旁。
吴览回神,见这曾经的主簿仍一如既往,和善地微笑,可笑意底下,谁也瞧不见那心里头的真意。
吴览与他县署里相处三载,总能多少摸透他的脾性,如今一身伤痛,便不爱兜圈子,疲惫地径直开口:“你若来劝降,说便是。”
林文贵却道:“小人早说了,官人自拿主意便是,小人何曾做过官人的主?若真论心中有什么话,便只有一句:顺其自然。”
吴览心中微震,将这几个字反复琢磨了几遍。
“不错、不错……我早该顺其自然。”他喃喃道,“若非为了强求磨勘,我也不会转任途中遭灭门之祸。我该顺其……自然!”
林文贵也不插话,听着他语无伦次地反复颠倒,心知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慢慢将他磨得回心转意,也就是了。
他又与他搭了些闲话,无关痛痒,说到太湖水美,不但景致可观,靠着湖泽天赐,更颇能解决粮草周转;说罢了,不多会,便要告辞。
临出门之际,却被吴览叫住,“军师稍住,我有一言告与。”
林文贵便折返回来。
“我蒙贵头领搭救,没甚可答报的,只有些浅薄的忧虑。义军盘踞此县,到万人之众,已是登峰造极,若再招纳部众,引来朝廷侧目,发大军压境,难道还如上一回黄将军率兵前来时,逃窜向他方?这样逃来逃去,总伤根本。不若趁着声势日壮,寻个盘固之地,步步为营。”
——或可得天道造化,再降麒麟。
他将这最末一句离经叛道的言语吞咽下肚,望着林文贵,歇了歇,道:“鄙薄之言,若不可取,军师弃之便是。”
林文贵眸中乍现光彩,面上微笑也真切了几分,赞叹道:“官人何必自谦?您一语见地,极是中肯,我必深虑。只是不知,在您看来,吴楚之地广泽,何处才可称盘固呢?”
他只是赞赏,并不惊讶,显然早已心中有了盘算。
吴览欠了单铮两条命,为着这两条命,他也没什么不可告知的。
“江宁。”他斩钉截铁,“近义军而远洛京,中间更有江水汤汤,无论冬夏,皆可作天堑,阻隔官兵;腹地千里,尽是鱼米水乡,粮草全不需忧虑,可谓尽善尽美之处。”
林文贵抚掌大赞,连连笑道“记住了”,作揖再拜,告辞而去。
第78章 第78章此夜月溶溶、香袭袭、思……
元羲的二哥元羡带着家人元平来时,恰在
义军开拔前几日。
自单铮以下,已定准向江宁府而徙的计策,兵众便开始忙忙乱乱起来。作为头领的单铮,每日分派大小事务、督查开拔进度,忙得脚不沾地,压根没功夫过问人质元羲如何情形,这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杂事”便从头至尾落在了赵芳庭身上。
赵芳庭便只得从百忙之中,又抽出空来,礼待元家次子,接风宴饮;席上又叫来元羲,使他们兄弟团聚,以示自己这拨人虽名为“反叛”,可也不是那等只会打杀抢掠的贼匪,相反,是深知礼节的。
自然,元羡也不是木楞的人,两方互搭高台,场面上吹捧一番,瞧见了元羲毫毛儿未伤,便教人将礼单如数奉了上。
这一场人质的买卖,到此便圆满了。
赵芳庭瞧着那长长一串礼单,肚里乐得几乎抽筋,面上却波澜不起,仍是十分周到;酒过三巡,便识趣地寻了由头离开,给他兄弟二人一个说话的时机。
酒楼之上,元家兄弟一番感喟叙谈,元羡惊恐之心方定,抓着元羲手臂上瞧下瞧,又紧着问这些时日可曾受委屈;元羲的小僮元平乖觉地守在角落,只是有几分神色不定,数次拿目凝视元羲,似有什么心事一般。
元羡才说道要走,一刻也不愿在这贼窝里逗留;元羲却道:“不忙,我还有些人事在那府署里要安置,少不得再留个一二日。兄长宽心,彼军虽是反叛,只要咱们无异动,他们便很是客气有礼。”
元羡勉强答应下来,不肯入府署,只肯在城中客店里与从人住上两日。
——正合了元羲的心意。他万不愿见兄长与惜奴不期然打个照面,以元羡这个肚里藏不住二三事的性子,万一哪回说漏了,又徒惹风波。
当下宴散了,元羲千辞万别,带着元平回府署而去。
一路上,元平心不在焉,驱着马差点跟丢了主人。元羲见了,很是不乐,索性勒马停歇了问:“你怎么了?丢了魂儿似的。”
元平支支吾吾,道无事。
主仆二人打小相伴长大,元羲哪里还不晓得他,但凡这样犹犹豫豫,就一定是有事。
“你做了什么错事?”他又问。
元平垂下脑袋,像遭霜打了,蔫蔫儿道:“不曾。”
“那你作这怂模样作甚?”
“不是我,是、就是……”元平几次欲言又止,在元羲逼问的目光下,急得抓耳挠腮,索性跳下马,把元羲骑的那匹也牵了,一并拴在一处僻静的老柳树下,望着穿城曲绕的小河水,半天打定心意,道:“郎君,我若说了,您可千万别去寻二哥对质,把我给卖了。”
他口称的“二哥”,便是元羡了。
元羲也下了马,“说便是了,我不告与他。”
元平这才没什么底气地开口:
“自与你走散,我一路赶回了洛京,日夜也不敢停,将你身陷贼营的事禀了大人双亲。阖家急得一锅热粥似的,又不敢惊动府尹,怕贼匪与你不利,便教二哥带着钱财来赎你。二哥你也晓得的,最好个唠叨。临走前,我因要向他禀明细情,不成想窗根下听着他与屋里人说话,只听了几句。
“他说:‘归根究底都是父亲做下的好事。他害了人家,单瞒着四郎,这样的事,又能瞒过几时呢?他老人家若肯手下留一留情,哪怕教四郎把那应家女先娶了回来,不也就没有今朝这事了!如今可好,倒教我入那险地捞人,万一遭那贼匪又扣了,难道教大哥来赎我俩么?’”
元平一字不落地将那日偷听的话学来,说罢了,忐忑不安地瞧着元羲。
他并不全然领会其中意思,却以往日的伶俐机敏,本能觉着,这话里透着一股隐隐的不妙。他与四郎,俱是被蒙在鼓里的人。
元羲怔愣地将那话在心里过了几遍,接着问:“还有呢?你还听着什么了?”
元平摇摇头。
他见四郎的面色发怔发沉,定定不动地瞧向流动的春水,似在思量他的话。水波粼粼地细碎拂在他毓秀的面上,他的脸有些发白,眸光里翻滚着比河水汹涌得多的波涛。
半晌,元平听见他低声言语,不知是不是与自己说话:“有什么事,是要瞒着我、又与她有关的呢……父亲害了……害了谁?”
元平心中更不安定了,开始觉着自己将这捕风捉影的话学舌来,不知究竟对四郎是好是坏。
正犹豫后悔时,忽见元羲转过脸来,平静里有一股令人如芒在背的不安,细究时却倏忽不见,他仍是一向的那个端方如玉的大家子,“我忽然想起,还有几句话没与二哥说,咱们折回去。”
元羲来时,元羡才躺下,连日的赶路与胆战心惊,催得他疲惫不堪。
元羲却不管这些,入内便道:“二哥,有一事我忘了与你言讲。此一回我在反叛营中,瞧见个再意想不到的人。”
“谁?”元羡强忍着困乏,并不大感兴趣。
“应家人。”元羲道。
登时,元羡的困意便吓飞了,“谁!”
元羲微微笑了,如幽篁里丛竹风姿修挺,眸中却深深,“应家从前的一个家人,二哥怎么了,为何如此惊慌?”
元羡这才松懈下来,掩饰住一闪而逝的尴尬,“哦,是……我就是有些意外。”
跟着,他便叫来从人奉茶,又道这玉芽龙团是今春御贡的新茶,官家才赐下的,他亲携来了最好的山泉水,清冽又不失甘甜;以此煮来的茶,不啻玉露仙浆。
元羲浅浅呷了一口,便搁在一旁,道了声好,“二哥怎么不问是谁?是了,他家奴仆众多,我便说了二哥恐也不认得。只是我与应家毕竟有翁婿的旧谊,不忍见其家人流落,想带他一同回洛京。”
元羡差点一口茶喷了出来。
“不可!”他忙阻拦。
元羲皱眉,“为何?”
元羡说不出话来,半晌扯了个由头,“四郎胡闹!他家犯了谋逆重罪,你怎可收容他家的奴仆?若被朝中敌党察觉,必要扯上干连,参咱们家一个包藏祸心的罪名!”
“敌党?”元羲浑似不明所以,恳切地发问,“我家在朝为官,俱是清流,从不牵扯什么派系党争。元祐党人、景顺党人虽彼此争斗,父亲于两党之中,人缘却都不错,何来敌党?”
元羡哑口一刹,含糊道:“如今党争严苛,谨慎些总是好的。你莫要发傻。”
元羲不置可否。
元羡便打了个哈欠,示意自己困了。
“二哥乏了,小弟便不搅扰了。”元羲起身,眼见着元羡似长松一口气,忽冷不防又道,“家中总是谨慎太过。我与惜奴亲迎礼前数月,总被父母约束,几乎不得相见;祸事发后,又被禁足庭园,半步不许出家门,连狱中探视一回也不得。如今他家人流落,二哥,我于心不忍,难道当真不能带回家去么?”
“不能。”元羡狠下心肠,却在他软语哀告之下又心软了几分,于是道,“你若真怜悯他,多施与银钱便是了。”
说着,即教人取来鼓鼓的一锦囊,巴掌大小,塞与幼弟,沉甸甸的。
元羲打开来,是满满一袋金铤,那金光润润的,仿佛在嘲笑他:钱以外的事,你力不能及。
他收了锦囊,向二哥行了个礼,退出客店。
元平心惊肉跳地等在楼下。
见四郎出来,他才心稍松了松,紧接着又一个窜步过来,上下打量三遍,确认自家郎君无虞,这才问:“四郎与二哥可有好好说话,没闹起来吧?”
“自家兄弟,有甚可闹的。”元羲一哂,翻身上马,扔给元平一样物件。
元平眼疾手快地接住,手上一沉,却是个锦囊,里头满是金铤,少说也有二斤,收好了,便揣在怀里。
“咱们去买什么?”他骑马紧跟在元羲后头,问。
元羲驭辔骑行,声音如常,只是晴日下空空洞洞的,风一吹便散了:
“不买什么,赏你了。”
应怜与宗契见面的次数愈发少了。
自从上回入夜闹了不大不小的一场,到如今,义军动身开拔向江宁,她屈指一数,与他竟只见过两回,还俱是碰巧偶遇。他那头许多人跟着,纵见了,她也只得行个礼,问候一声便过了。
心里的念想野草似的疯长,闭上眼,幽深中便勾勒出他的模样,想问他今日过得如何、手头事务忙不忙、可遇着什么烦心事,与她哪怕说上二三,教她听一听他沉如雷石似的的声音。
睁开眼,她有时坐在庭院里、有时发呆盯着窗外、有时躺在柔软却空荡的碧罗纱帐内,静静掐灭那股念想,并告诫自己:没什么可想的,他于你,已仁至义尽。
相较于前头的统领们,后宅女眷的事便要清闲许多。应怜得了闲暇,调了些浓淡合宜的香,赠与各院之人;端午前后,又教春莺茜草到外头买些花朵,插在姿态各异的瓶里,依着人脾性不同而赠。
秾李的是白玉瓷觚里一支待绽牡丹,并次一等芍药,松、柳、海棠为臣使;
元羲的是哥窑一支瓶内姿态幽直雅逸的竹与兰,并无多余点缀;
单铮的是尺余高一古朴青铜小方樽,以菖蒲与石榴为君,臣使配与幽兰蜀葵,奇艳繁闹。
余人各自不同,散与各院。春莺茜草来来回回,通赠完了,携一身花香而归。
春莺忽地想起来,“啊”了一声,“宗契高僧可还没有花儿呢!”
正说着,踏入庭院,一眼见应怜
在一案边,供着一琉璃冰壶:半尺见长,玲珑剔透,里头几支疏致栀子,将绽未绽。已是清冽幽香,沁人入脾,她却拈了朵半含苞的钵莲,白皙莹润,瓣尖一点殷红,瑰态天然。
那钵莲在她指间犹犹豫豫地拈着,一时插进壶里,一时又摘出来。应怜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耳尖有些红红的,与那钵莲的瓣尖一样。
二女使有说有笑,道此定是与宗契的那一瓶,便齐齐凑过来,惊动了应怜。
“娘子这瓶花可是给高僧的?”茜草道。
“这钵莲好看,又是佛国净土的花儿,与高僧最衬了。”春莺道。
应怜便“嗯”了一声,依她的话,将钵莲缀在了栀子之中。
春莺问:“我这便送去?”
“……不,我自去吧。”她小心托起琉璃冰壶,柳枝撒了些清水在花朵上。
春莺与茜草习以为常,乐得清闲,便留下处置枝枝叶叶,任她出门了。
应怜一路出后宅庭院,过了几道连廊,手里冰壶稳稳当当,花枝拂风,曳出令人心颤的幽香。钵莲在其中,露着檀口般殷殷一点,映到了人心底。
送一支莲去,本也没什么。她心中一遍遍对自己道。
无奈花草无心,送的人有心,这一支佛花,也仿佛有了绮思。
芳菲千万,送什么不好,怎么就偏偏送个“怜”?岂不是徒惹人遐想?
可春莺与茜草也说了,这是佛花,最衬宗契,谁见了会动那歪心思呢?不会有人往狎昵处想的。他更不会。
前后府署要过一处小园。她抄了个近道,从一片不大的湖上新修的九曲桥上而过,湖面莲叶团团,也生着或白或粉的莲花,清香淡淡,十分沁人。
……他当真不往那处想么?
这却有点教人失落,莫名其妙的,全无缘由。
应怜腹里几乎纠缠成一团,怕他想,又怕他不想,闷着头,只顾日光下护着花儿,几乎不曾看路。
直待快过了桥,忽听那头有些脚步声,她本心虚,便惊了一跳,抬头却见不远不近地来了几个人,为首两个身量最高的,一眼便瞧得清楚,正是单铮与宗契。赵芳庭与钱美等几个走在一侧,正说着什么。
猝不及防,应怜心中彷如一个撞锤,重重一跳,几乎与那头迎来的目光碰上,轰地脸上烧成一团,也不知怎么想的,背过几人,烫了手似的,一下便将钵莲偷偷扔进了水里。
莲叶田田,花朵沉浮在浅浅的湖畔,倒显不出什么。
只是她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走了几步,与那几人打了照面。
单铮先开口,心情似不错,“我那处的花朵,有劳柳娘子费心,很是鲜美。”
钱美也得了花,笑道:“我那案头一搁,满屋都添色不少,足见柳娘子插花的本事高明,又颇具天然。”
应怜点点头,稳了稳心神,答对了几句,目光蜻蜓点水扫过众人,偏在宗契身上忍不住驻留片刻。
偏他也正瞧着自己,眸底映着晴光,熠熠之中,使应怜错觉般感受到一片近乎温情的柔和。
她捧着琉璃冰壶的手便更紧,微微向他致意。
赵芳庭有些不满,酸溜溜地道:“我怎么什么也没有?柳娘子,你怀里这一瓶,是与我不是?”
应怜不大喜这人,只是到底也没什么过节,只得回护那冰壶,不教他伸手勾了去,“这是给宗契师父的,回头我再插一瓶,送到你那处去。”
旁人哄笑起来。
笑声里,应怜脸面微红,把冰壶栀子往宗契怀里一塞,碍着人多不好说什么逾矩的话,只叮嘱了几句养护之法。
宗契一一应了,只手捧着瓶花,霎时素朴的灰衣领襟间便浸染了浓郁的花香。
他没说什么,只向她点点头,见那一张秀致天成的面庞上层霞一般染了淡粉,倒显得掌中花朵失了颜色,使人错不开眼。
赵芳庭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索性挑剔这一瓶花的不是,“不错不错,只是失之疏淡,仿佛散了些,这一瓶必不如我那一瓶好!”
应怜有些心虚。
插花也讲究君臣佐使,她把冰壶里的“君”扔了,可不是疏淡懒散了么?
几个汉子对着栀子评头论足,便有机灵的,一望那湖畔唾手可得的风荷,便道:“有了,随摘一支莲盛供在内,不就密实了!”
应怜心头乱跳,“嗯”一声,便不说话了,任他们排布。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手中一沉,却是宗契将琉璃冰壶交在她手里,并不说什么,只是绕在桥边,一倾身,将掩映在出水莲叶下的一支莲摘下,把在手心里,瞧了片刻。
应怜瞪大了眼。
那不正是她丢掉的那一支么?
兜兜转转,到头来又被他插进了冰壶里。
她在一干人玩笑的目光里,脸上轰又烧得通红,也不敢瞧宗契是什么样神情,垂着眼,把复归完好的冰壶还给他,行了个礼,落荒似的告辞了。
那几人浑无察觉,唯宗契行在当中,一手捧着花,神色平静,也不知想些什么,目光偶落在那支鲜妍娇美的钵莲上。
另一只手指尖,还残留着莲间的水渍。只有他自己清楚,那莲也不是摘下的,而是原本便断了茎干。
“真是奇了,这一朵莲怎么与湖里那些个浑不一样呢?”谈论声里,赵芳庭凑上来,也不知话中有无深意,要来抚弄那莲瓣。
宗契稳稳当当将瓶花换了一边,避开他手爪,声音平淡如常,“嗯,这朵更好。”
碧波成片,莲叶田田。一霎时,满湖的莲花风韵,在他目中,都失了颜色。
自那次送瓶花时的偶遇,又过了两日。
起初应怜心里小鹿乱撞似的,生怕宗契瞧出什么眉目;等了些时候,他那处无甚动静,却使人送了些精致的果子点心来,教她放了心。
可人心真是捉摸难定,前脚才一颗心落回肚里,后脚她又莫名陷入了一股低落。
夜来辗转难眠,先觉着自己好笑,又觉着自己可怜,为着一朵花瞻前顾后,又为着一段压根不能言明的心思坐立不安。若真教宗契知道了,还不晓得要怎样瞧不上自己。
就这么低落了一二日,忽听闻元羲的兄长已至,便要带着他回家。
她不得不承认,初闻此信,自己第一反应是松快。仿佛一块压在心底的大石,有朝一日终于挪开,她稍许能喘匀一口气。
紧跟着才是接踵而来的惆怅、不舍,甚至怀念。
元羲要走,她这个在元家人心中“已死”之人,不便去送,正想着与他总要辞别一回,全一场终了的旧情分 ;不料这时机偏巧不巧,正在临行前夜,送上门来。
来的是元羲。
他毫无顾忌地扣门,已是黄昏过了,月上梢头,人声甫静的时刻,一边拍一边唤:“惜奴!是我、是我!惜奴——”
声音含混,带着浓厚的、颠三倒四的酒意。
茜草慌忙来开门,有些为难地劝:“入夜了,元郎君吃醉了酒,快……”
元羲一把将她搡到一旁,踉踉跄跄地大踏步闯进了院儿。后头茜草拉不住,怕闹出乱子,只得又喊起春莺,正无措时,正屋当中门开了。
应怜早已听见院中动静,开了门,趁着皎明月色,见元羲如此失态,匆匆来扶他,两三步近前便闻到一大股酒味。
“怎么吃这许多酒?”她皱眉,有些恼怒,“不是说元平也来了么?元平呢?怎么就肯放你黑不楞登地摸过来!”
“我、我让他先……回了!”元羲半副身子近乎压上她肩头,沉沉地大着舌头道。
没奈何,应怜唤春莺点灯,茜草煮醒酒汤,自个儿将他扶进屋,在小间里一张锦罗围榻上放下来。
元羲不肯躺,就着半明的烛火,分明酒醉惺忪了,仍要张着双眼,执意瞧她,眨也不眨,似乎怕松一松,灯下的应怜便飞走了。
他从前不曾这样醉过,应怜无法,要去为他倒茶,却一把被他扣住了腰,坐倒回榻上。
“你放开!”她当真恼了,觉着这样子拉拉扯扯不像样,便去拍他的手臂。
对于元羲,她最深的印象,也是脑海里最盘固的一种,与其说是夫君,不若说更像玩伴。
他是个领她玩耍、教她丝竹棋画的兄长。浮起懵懂的少女情思,也不过是这一二年的事,当中夹杂着不知多少对旁人艳羡目光的虚荣、对他外表风姿的浮浅喜欢,以及长年累月早已习惯了的亲近。
她从不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深重难以逾越的隔阂;正如也从未想过,他在她所忽视的一面里,已长成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
一个与旁人无异的、有占有心、嫉妒心的男人。
元羲的手不放,扣在她腰间反却愈来愈紧,眸中燃起了一些她看不懂、却本能觉得危险的光火。
“你先放开我。”掰不开他的手,应怜放软了声调,莫名身子有些紧绷,后知后觉地发现,扶他进屋似乎并不是个好的选择,“我不走,我就在这。”
元羲近乎叹息的声音近在她唇和耳畔,仿佛深重地颤抖,“惜奴,你爱我的,对不对……”
应怜浑身僵住。
他就贴在咫尺,双臂搂过她身子,密密匝匝将她箍在怀里,想逃也逃不掉。
春莺与茜草也不知躲在哪里,连个影儿也见不着。
她不该对他生出恐惧的。
可眼前这人,满身尽是酒气,身体比言语更直接,锢着她,不放出一丝空隙;她清楚地看清了他眼底的执拗的渴望。
“你醉了……”她勉强克制这股恐惧,在他偏执地凝视下,挤出一丝笑,却不敢动弹,“元羲,放开我,我不喜欢你这样。”
元羲耍赖似的,醺醺地一笑,透出些平日里从未有的风流,亲昵地抚了抚她头发,“说你爱我,我就放了你。”
应怜羞恼起来,全无与他调笑的心思,恨不得在这张脸上踢两脚,“我不爱你!”
他像戴了一副沉甸甸笑意的面具,被她一句话撕扯下来,再粘不住在脸上,咣当掉落在地,裂得粉碎。
面具下,一张真正的、绝然痛苦的脸面露了出来。
他缓缓收了笑,眼眶有些发红,玩闹似的轻轻捏住了她下巴,摩挲着,酒气喷在她脸上,“不爱我……那你爱谁?那个和尚?”
怀里,她身子一霎紧绷得不像样,惊恐地盯着他。这反应倒教他更嫉妒起来,酒意催逼得又失了几分理智,一个翻身,竟将她压在了身下。
应怜尖叫起来,不住地挣扎:“你放开!春莺、春……”
他捂住了她的嘴,发红的眼里一丝疯狂,压着她手脚,在她愤然欲泣的目光下,滚烫的唇贴在她脸侧,流连向下,声音也从喉间破碎地流出:
“嫁给我好不好?我们成亲、我带你走!不回洛京、不会洛京……我带你走得远远的,好不好!”
他胡乱无章法的吻向下,大片落在她额上、眼上,脸颊,才要松开手,吻她双唇,忽手上一痛。
应怜恶狠狠咬住了他手指,力道之大,唇齿间登时弥漫出一股铁锈味。
她眸子红通通的,惊恐的泪不受控制滚滚而落,浑身抖成了一团,松了口,也还在呜呜地哭。
元羲愣住,放轻了压制他的力道,轻轻地伸手拭掉她的泪,只是越拭越多,他指间的伤痕渗出血来,与泪混布在眼角,像她哭出了血一般,添了一丝凄靡。
“你发什么疯……你就像那些人吗?”她哆嗦着,任自己难堪的一面露在他眼前,咬着牙,道:“我……我在青玉阁里三个月,他们说,若不从,便将我随意扔给什么人玩乐,你就是那样的人吗……”
她眼角的血一丝丝流下,仿佛止歇不住。
元羲想通了这话,如遭雷击,久久说不出话,终开口,声音又干哑又破碎:“你、你从不曾提过……”
“提什么?”她狠狠丢开他为她拭泪的手,将一直闷在心底、不敢与他透露的经历索性一把掀开,越是难过,却越是愤怒,“提我被卖到行院里,若不是宗契搭救,早已是一把尸骨了么!提我在牢狱里暗无天日,日日盼着见你一面却不能么!提我看着我娘脑浆迸裂,尸首被拖下去,拖出一条长长的血印么!”
“我最想见你时你不见,如今我已好了,你反来搅扰我!说什么带我回洛京、与我成亲,你哪里是为了我,不过全为你那点求而不得的私心罢了!”她几乎怒吼出来。
一口恶气发泄完了,他却愣着。
应怜浑身的血过速狂涌,滚烫地灼着,心底却冰凉一片。过激之后是深深的疲惫。她见他木愣愣的,艰难地将他掀下去,愈来愈加重的枯竭感却压得人自暴自弃,索性摊开手脚,与他相对躺在了不大的榻上。
火光曳曳,灯烛半明,他们如两只孤独又无措的野兽,瑟缩在一起。投在墙上不像样的凌乱影子,在灯火下无声地挣扎。
元羲闭上眼,无力地被她驯服,将脑袋凑了过来,与她额头相贴。
应怜感受到了来自他的温度,冰冰凉凉,同她自己一样。
他眼角沁出了泪,将从不曾有过的可悲的软弱暴露在此夜,在她的面前。
“对不起,对不起。”他枯哑的声音若干涸的泉流,再涌不出温润的甘泉,一遍一遍,充斥她的耳畔,“我不知道,对不起,惜奴,我不知道……”
“我不怪你。”她叹了一声,听着叹息回旋在冰凉的夜,酸涩起来,又听自己的声音道,“是我们缘浅。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再走不到一处,所以,也别提什么荒唐的话了。我不爱你。”
他仍魔怔了似的,说了一遍又一遍:“对不起,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渐渐地消没了话音。
酒意萦绕满室,逐渐也冷凉下来。应怜想,他或是睡了,或是半醒着。
她憋闷在心里的话,突然很想向他全说出口,只当有个倾吐的地方。
“你说得没错,我心里已有了别人。”
“在我最无望时,他救我出水火,护我不受欺凌,送我辗转投奔。我分明是泥淖里的一只蝼蚁,他却说我是明珠。”
“他本可以过闲散无忧的日子,却肯为了我,做上刀山、下火海的事,从此再不得安稳。”
“他有千般好,是清莹的松雪、巍峨的山巅。他是世上最行得刚正的君子。我何德何能,竟只用十两银子,与他有这样一场恩惠。这样的人,我怎能不爱他?”
一字一句,句句是裹着蜜糖的黄连,最甜又最苦。
她这一辈子,恐怕也不能向他袒露这样直白的心意,只得在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荒诞的夜里,向一
个最贴近她的人倾诉,哪怕是以这样狼狈的方式。
元羲紧闭着眼,一动未动。
她想着他丰朗清幽的模样、修挺巍峨的轮廓,微微地翘起了唇角,在黑暗中,仿佛得见了最耀眼的光火。
清夜溶溶,栀香与浮尘扰动。
他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这里,本闻听元氏子明晨回京,怕她伤心,却内心深处犹觉庆幸,一抹私心作祟,觉着此人走便走了,免得惹人心烦。
这些时日,宗契对镜静观,或盘坐扪心,总不知该怎样正对自己心境。
他自明了,心境已乱,绝无可能再回到从前。
所能做的,就只有如平常待之。
待她,也待自己本心。
只是静夜的庭院里,无人一角,窥见未掩牢的窗隙间如此情状,仍教他无所适从。
宗契攥紧了拳,脚步生根似的,品尝到了心头舌尖的一点酸与苦。
也不知枯立了多久,他在暗沉的夜里,蓦地如晨钟暮鼓,狠狠撞开浑噩心智,振聋发聩。
他们本就是天上的一对鸾凤,生来该在一处。他又是哪里来的虫蚁,对此能有什么置喙。
白日里他把玩摩挲琉璃冰壶,不自觉偏想起她慌慌张张背人扔掉的那一支钵莲、通红的耳尖、羞怯的眼眸,想她落荒而逃似匆促的步履,总想一厢情愿地从里品出些格外的滋味。
心头有一万个万一,如今想来,卑鄙又龌龊。
万一她扔那钵莲,是有意为之呢?
万一她向自己那一片温软的眼眸,是旁人得不到的青睐呢?
万一……
他按下了这些糟污的心思,狠狠止住荒唐的念想,移开眼,回身,毫无声息地离去。
栀子清幽,人去后,仍暗香浮动,久久不散。
辞别此夜,元羲在她的小榻上酒醉浓睡。
说来好笑,也不知他明日醒后,会怎样懊恼自己失态。
应怜无声息地下榻,为取来一席薄被,浅浅为他盖了,才出小间几步,却闻听屋对面的幽暗廊角,有人轻言细语:
“咦,你闻出香味了没有?”
“没有啊。”
“有的,似乎是栀子。”
那二人轻手轻脚,来到明处,携着几样醒酒的汤药,见了应怜便问:“娘子,元郎君怎样了?”
一个春莺,一个茜草,尘埃落定了才回来。应怜揉了揉额,实在无奈,“怎么一个两个都出去了?”
“厨房里不得醒酒的汤药,天黑了,我又不敢独自外头去寻,便叫了春莺一道。”茜草有些赧然,怕应怜挑理,匆匆去煮醒酒汤了。
春莺也去后,应怜前走几步,来在无人迹的拐角处,置身黑暗,仿佛果真闻到了似有若无的幽香,是栀子,却又捉摸不定。
也不知是哪处园里飘散来,或就是前两日插在琉璃冰壶里的栀子清香不散。
她未深想,将忽如其来的一缕惆怅掩去,回了屋中。
自古善恶难定夺,人心两不知。
自元羲随了元羡回程,一路有些浮浮沉沉的心思,从不露在脸上,也不与旁人道。哪怕是元平,也只隐约察觉四郎有些变化,却捉摸不透究竟哪里不一样了。
他到底是贴身侍奉的家人,对四郎一言一行都极上心,更兼因先前一番话,怕惊吓到四郎,因此心神总有些不定;寻了空,不凑在元羲身边,却来问随行的女使范碧云:“哎,贼营里这些时日,四郎可曾遇着什么、或逢着什么事?”
范碧云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笑吟吟的,“没有呀。就算有,我哪晓得。”
说的却是实话。自打见了应怜的面,元羲对她便格外冷淡下来了。
——虽然从前本也不热络。
只是她执拗地偏认他更比从前冷淡。没奈何,无论她怎样铺床叠被、红袖添香,侍奉得怎样周全细致,元羲眼里总没有她这个人,仿佛她与那些笔墨纸砚一样,都只是个案头陈设的物件。
不,她怎比得上那蓬莱砚、潘谷墨。她的身契,也不过只值十余贯钱而已。
但终究是随他回洛京了。范碧云私下里宽慰自己,洛京是他的家,也是她的家。
最难得的是,那里没有应怜。
元平仍是犹疑,不大信的样子,又提醒她:“你再想想,或是见了什么特别的人、经了什么特别的事?”
“真没有。”范碧云不愿与他纠扯这话题,牢记着元羲来前的郑重警告,“贼营里能有什么出奇的英雄?不过都是贼寇而已。”
元平东问西问,问不出个究竟,想到私下里探听的一事,忽道:“听说里头有个柳氏娘子,与咱们郎君攀扯不清?”
范碧云心中一突,半真半假哼道:“不过是流言蜚语,那柳娘子是什么轻浮的玩意儿,若真与郎君有瓜葛,怎么不见她也随了回京呢?”
元平想也有道理,只是上下眼打量了几遭范碧云,充个大辈儿敲打了一番:“虽说四郎带了你回去,可你万要认清自个儿身份,这是回得了大造化,才能在四郎跟前侍奉。你可要晓得,素日里我家用的女使,都得一层层筛箩似的择选过,百里还挑不出一个入眼的来……”
他叨叨叨个没完,范碧云任他念经似的,自闭了一双耳,手头绣自己的一个香囊去了。
那头里,元羲与元羡义兴县远了,行程便放缓下来,元羡着实松了口气。
正值浅浅初夏时节,柳荫初浓,车马行行停停,元羡骑在高头大马上,与元羲并辔,拂着微风,身心舒畅。
元羲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官家前阵子圣体渐愈,为感天顺时,诏令加开恩科,正在六七月之中。往年父亲见你年幼,压着不教你省试。如今你已及冠,据我看来,父亲松口,你大可去考一考。以你经策的学问,中个进士及第不是难事。”
元羡自是进士出身,对幼弟的才学看是看得准,不过怕他站错山头,故有心提点几句,又不好说透,免得兄弟又问什么自家清不清流一事。
“经义、诗赋我是不必担心你的。只五道策论,你还得慎之又慎,总要琢磨好庙堂的风向。”元羡又道。
原以为元羲会顺着往下问,不料他却只是应声,问起了毫不相干的事来,“去年太子因逆事获罪,虽不致被废,却也只剩个空名头,失了圣心。风传得了一阵疯病,年初时转好了?”
元羡有些意外,“是……你问这作甚?”
“我不过有此一问罢了。”元羲甚不经意,望着前头马踱行的牙道方向,道:“我只是想,若当真失了圣宠,为何还留有名号?岂不正映了官家仍有一丝血脉亲情之意……保不准还能东山再起。”
元羡不答,踟蹰半晌,行出一二里了,才似下定决心,转头向元羲,透露一二,提点他道:“你莫要想偏。父亲在朝堂,如履薄冰,若要我家不赴那应氏的后尘,还得依附在稳固的大树下,又怎能往已倒的将死之树下存身?”
元羲彷如惊诧,终究应了。
只是握在缰绳上的手,在二哥察觉不到的目光下,紧攥得手心也生疼起来。
第79章 第79章二入江宁
五月末,义军攻江宁。
黄仲骕的禁军班师回朝,正值炫耀战功之际,江宁告急的文书递来洛京,居然一时石沉大海。信使日夜焦心地枯等在馆驿,却连上峰的面也见不着。
京朝里自有暗流汹涌,战事却等不得,信使快马加鞭,十日去、十日等、十日回,临了却发现自个儿回不去江宁府城。
——那城四面早被贼匪围得铁箍似的了。
好在他也没得着朝廷什么正经的答复。真不幸中的万幸。
信使灰溜溜找地儿猫着去了。
围城可大可小,少则十几二十日、大至一二年也有,那必是城里城外双方俱疲惫交加,只等谁先撑不住。
自然,以单铮兵众的实力,是围不住这样长时日的。他们不过钻了地方城防空虚、京中反应迟滞的空子,趁着无人能管,务要近日内拿下江宁。
偏此城为旧朝古都,墙高城深,又有宽阔的护城河环绕,一时难以攻克。
自五月至六月上头,单铮领各部城下攻了数十次,折损了千余人,却怎么也攻不下这座城。
焦灼气氛一时盘旋连营帐中,士气也有低靡的势头。巡营的头目将领瞧在眼里、急在心里,围城不攻之时,便聚在中军帐议论计策。
王渡倒是出了个不错的法子,“彼军贪婪,咱们可借攻城之机,遗下财货于城门外,趁他哄抢、不听管束之时,率奇兵冲入城中,开出一条路来,直捣官署。”
“此计可行,只是太过凶险。四面通衢的城门皆有重军把守,如若强关城门,拉起吊桥,岂不平白送了先锋勇士的性命?”军师林文贵道。
赵芳庭道:“似江宁这般有根基的大城,攻城以攻心为上。若使彼军惶惶,攻入城去,便不是难事。”
中军帐里有人眉头深锁,有人议论纷纷,都等着单铮拿主意。
单铮沉吟半晌,点头道:“舟横先生说得有理。攻城本就是险之又险的事,但有几分把握,便可一试。”
说罢扫视众人,目光盘桓一周。
“我愿为先锋,”座下一人声如雷霆势沉,正是宗契。
随后又有几人附和,皆愿一马当先,冲城夺门,俱是素日里勇武过人的头目,领了这一件刀尖上拼命的差遣。
初夏六月,江宁府城下,处处潜流暗涌,大战来临的凝肃气息如欲来山雨,
沉沉压在城上城下铺开连片的兵众之中。
谁也不会注意到,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的悲喜心情。
毕竟,当两只巨兽争斗时,是不会在意是否碾死了几只蝼蚁的。
武大用此时便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蝼蚁。
——随波逐流、听天由命。
可当关乎他自身的噩运降临时,他这样一只蝼蚁也开始觉得,总要反抗一下、争取一下。
快点、再快点!
他驱着一只疲惫不堪的老牛车,自己也像套了车辕的牲口,奔波了一日夜,又累又困,喉咙焦渴、嘴唇干裂,生满了燎泡。
黎明前的夜黑沉沉的,唯有寥寥群星微微映明车前嶙峋的碎石路。
牛车上颠下簸。里头横木内,躺着他的儿子阿虫,无知无觉地跟着颠簸起伏,小小的身子发着高热,偶尔动弹一下,也不知是哆嗦还是痉挛。
武大用在府署里当值,却住不起城中的屋子,便将妻儿常年安置在乡下老家。年前浑家害病死了,唯剩了年仅五岁的阿虫,随着叔婶过活。他攒了几个钱,便想着在城里赁个小小的屋舍,接了小子来。府城里的蒙师总比乡塾的高明一些。
阿虫不随他,生得聪明,五岁就已会背《千家诗》的许多篇,夫子说了,是个念书的好苗子。
他抽打老牛,鞭子挥得手酸疼,听着车里小儿呓语,于是停下来,拔开水囊,小心翼翼地给阿虫喂了水,只这么一会,手心也跟着变得滚烫。
他又马不停蹄地继续上路,向城外二十里赶去。
二十里外驻着贼匪的大营。
打仗么,不是受伤就是死人,缺胳膊断腿,那里总是有大夫的。
晌午时,有人来带话,说孩儿染了风寒,教他快回去瞧瞧。
这当口,进城的进不来、出城的出不去,几道城门严防死守,生怕混进贼寇的奸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守城的兵士看在他在府署里差事的份上,才让出城;又避开拒马桩、陷马坑附近巡卫的守兵,偷偷摸摸到了乡下,已是黄昏了。
弟妹见了他便惶惶道:“清早便托人寻你,伯伯怎么才来!阿虫起了热,吃了丸药也不见好。如今外头兵荒马乱,咱们又不敢贸贸然出门,正合计着等你带去城里瞧大夫呢!”
初时阿虫还认人,喊了他一声“爹爹”,后来便半睡半醒,昏昏沉沉,抽起筋来。
武大用怎么不晓得为难,出城已是费劲儿,这会子天晚了,再要入城,岂不比登天还难?
可若任孩儿这么烧下去,能不能保住都难说。他顾不得再多,套了辆车,与兄弟两个一道,一路来在城门下,果见吊桥已升,城上守军喝令:“夤夜不得入城!”
“是我!武大用!”他大喊,“府署里当差的皂隶!今夜是谁守城?董校尉还是王校尉?”
城楼上三两脚步,一会儿,上头倨傲答言:“俱不是。是我,李三。”
武大用心头咯噔一下。
偏是这人,他那倒霉催的死徒弟李五的哥哥。
李三正因兄弟不明不白地死了,无缘由怨怼武大用,今夜任说什么,也不肯放他入城。
武大用把嗓子喊哑了,也没喊开城门;回头再看阿虫,烧得已不省人事。他兄弟道:“要不、要不咱回去吧,再不走,他们要放箭了!”
武大用心里深恨,掉头回转,每走一步,心都绞着,恨不得城楼上那等人一头栽下去摔死才好。
行到半道岔路口,他将兄弟赶下去,驾起车,吆了一声,往黑洞洞的前路上去。
“你去哪儿?”兄弟急了。
牛车已决绝向前去了,被半遮住的车前传来武大用决绝的回答:“找大夫!”
此夜为宗契督营。
连营军帐匍匐大地,灰黑的山丘一般,与火光遥映下的土地融为一体,绵延望不到头。单调、萧瑟,却震慑人心。
他从营间小路上逡巡而过,时常有一支支巡营的小队执兵刃来来去去,报说俱都如常。
后半夜,本到了换岗时分,西面的一支巡军却有了动静。
一什长来报,说捉到了一人,深夜闯入营来,喊着有破城的计策。
“是什么人?”宗契引起了注意。
“他自称是城里的公差,还抱了个病了的小儿,说要找大夫。”什长道。
为防时疫,连大人带孩儿,都被押在了营帐外头。宗契当下过去探看,拨开拒马的鹿角和桩子,几个看押的兵士之中,一眼见了个中年人,正怀抱小儿,激动地嚷嚷些什么。
宗契皱眉,向跟随的什长吩咐,“找个大夫来。”
什长领命而去。那头的汉子越过兵士,目光望来,怔了一怔,紧跟着像得了根救命的稻草,大叫:“是宗契师父么!小人救过你一回!宗契师父!”
他奋力甩脱兵士,紧走进步,噗通跪在宗契跟前,毫不犹豫。
“师父可还记得那一块姜!当初您中了蒙药,正是小人为您指了一条逃出生天的路!”他目眦通红,喉嗓干裂,沙哑地哀求,“小人不敢挟恩求报,您救救我儿!我、我晓得怎样破城!”
谁说蚍蜉不能撼树,蝼蚁不能溃堤?
他下跪为真心实意,可也许不会知道,正是这一跪,跪倒了城防百里、跪散了国运百年。
从此改天换地,一条盘曲的潜龙,真正有了腾云的底气。
病中的孩儿已被安置下,找来了大夫照看。武大用被带进军帐,宗契着人连夜报禀了单铮等人。
中军帐内又亮起了通明的灯火,帷幕上人影幢幢,走动站坐。
翌日,令下三军:饱餐战饭,入夜后,一路军士向城西龙关门袭扰,多带财物诱敌;却又有一支攻城的奇兵,各自带锤、凿、铲等器具,掩人耳目,绕行至城西二里,搭壕桥过护城河,向当中一带看似坚实的城墙猛攻。
外人不知根底,唯独武大用这样知内情的差人才清楚:前几年府里报上去说要加固城防。度支拨了款来,却几乎被挪用殆尽,余下一点钱款,偷工减料,将几处缺损陈旧的老墙重,不过糊了薄薄一层,连夯土也不是,根本算样子货。
武大用便指出了其中一处最为松散的薄弱点。
但这仍可能是陷阱。谁也不能确保,此人是否是守军派来混淆视听的诱饵。
率这一支奇兵偷袭的宗契也不知道。
他早已交了封信与单铮,嘱托他道:“我若哪日死了,烦劳你告与柳娘子,将这信送去河东路代州,向五台山佛光寺见我师父慧理方丈。”
“既是与柳娘子的,你给她便是了,何
必多此一举托我管着?“单铮道。
宗契想到应怜,不由便笑了,“教她晓得,又该说我晦气了。”
单铮便收了信,私下里收藏着,再没告知过第三人。
那信也还安安稳稳地落在他箱柜里。这一回,单铮私留下他,叮嘱了他一番谨慎行事,又想说些别的什么,末了忍住了,只是拍了拍肩,“……活着回来。”
“是。”宗契应得利索。
单铮脾性刚直,对下却宽厚,总不忍见同来的兄弟们有去无回,每每对阵,恨不得自己充作先锋,一马当先挡在所有人前头。但他既为头领,便只能压下焦躁,面不改色地坐镇中军,指挥部下,甚至眼睁睁瞧着他们去送死。
这无论对谁,都是一种煎熬。宗契心知肚明。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要在乞活或仇恨下蹚开一条路,必然脚下要踩着同胞的尸骨与鲜血,只能向前、再向前,一步不能退。
果如武大用所透露,这一夜的奇袭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样子墙距离城西的龙关门不远,此门颇部署了不少兵力看守,若从正门攻,损兵折将,且几乎攻打不下。
守城的兵士也都如此看法,故今夜抵抗城外一支来袭的叛军,虽刀兵喊杀声震地连天,烟尘搅动黑夜里一处处火油光亮,通红的夜色里弥漫着厮杀的鲜血气息,但无一人当真觉得,城门会被攻破。
守兵不过将附近的兵力聚集,如群蚁附积,自城楼上射下密如雨点的箭矢,嚣声撼动天地,压得城中百姓惶恐畏惧,瑟缩在家中,不敢出门半步。
这头杀得兴起,自然几乎无人察觉兵力薄弱了的样子墙处,正有密密麻麻的凿锤之声。架在护城河上的壕桥厚长,攻城的兵士不带一点火光,身穿黑衣,完全融入了夜中,斧凿之声,也俱被二里外的喊杀刀兵声所掩盖。
一下、两下、十下、百下……
千万凿锤声下,看似牢不可破的城墙,终于缺开了一口。
没有欢腾、没有叫喊,黑衣的兵士如凶猛的潮水,霎时从这道缺口涌进。伤口被撕扯得更大,一带城墙缺处,摇摇欲坠。
究竟是哪一个守兵最先发现这一支无声的夜鬼似的军队?无人知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无论是谁,他的尸骨早已坠落城墙,与攻城、守城双方的累累尸骨并叠在一起,成了尸山血海。
龙关门下,壕桥搭了又毁、毁了再搭。壕桥之间,填壕车坠下一块块巨石,投入护城河中,掀起千层巨浪,染血的河水又将淤塞河底的新死尸骨翻冲上来,水流渐渐瘀滞。
守城的官兵喊杀里掺夹着来回呼号,不知是督战的监军还是传令的号官,叫嚷着调拨甲兵,去城缺处防守。
率军攻城的钱美,此时早已传下令去,命部众后撤,却并不鸣金。兵士撤退之时,将随附的一车车大箱散开,内里乱糟糟抛出金银财物,一瞬时宝光冲天,晃花了守城兵士的眼。
也不知是谁在疾厉声色的调拨指挥中,激动地叫喊了一声:“贼寇丢下钱财退了——”
“贼寇退了——”
“快抢珠宝!”
一击石起千层浪,一声声狂喜的呐喊,甚至盖过了军队的调度。守城的校尉惊恐地发现,竟无人听从调集,去城防薄弱处严守,底下各个兵丁,趁着贼寇退却之时,争涌着出城哄抢财物!
更有那浑水摸鱼的,既见贼寇撤去,一鼓作气,放下吊桥,举着刀作势冲杀,实则混入同袍的阵势里,捞得满手满贯的钱财。
前后不过半刻,再纪律严明的部众,这样短而仓促的时间里,也无法强行调集,一时间好似群龙无首,乱糟糟、拥攘攘,像不知往哪个方向流动的护城的河水。
宗契便在这千载难逢的时机里,终于入得城去,再不执他的镔铁棍,却攥寒亮亮的钢刀在手,怒吼道:“随我冲——”
钱美等人随后,在震天的破城兵士叫喊声中,杀了闯到身前举刀的守兵,踩踏着鲜血淋漓的尸骨,狂喊着冲杀向前。
单铮在其后不远,众军环绕之中,凝目望向如蚁的甲兵,周身森森杀意,拔刀朝前而指,“儿郎们!今夜入城——”
“入城——”
鼓声山响之中,潮水一般的军队,裹挟着铺天盖地的杀气,直冲入城。
有号令的将领,骑着快马、击着铙钹,穿梭军阵之中,一路响亮亮地破开山海压覆的声势,“城中百姓无伤!城中百姓无伤!城中百姓无伤!……”
铙钹与叫喊高亢嘹亮的声音刺破暗夜,凛然回荡在街巷界桥。虽然如此,此夜,城中千家惶恐战栗,连小儿惊惧的哭喊声也被狠狠按捺了下去。
江宁府城早已老旧,却还残余古都严整的气象。入城义军便有那做贼心思的,在一叠数声“城中百姓无伤”的严律声中,结伙了二三人,偷摸着闯入城中一户人家,趁着漆黑的夜色,行贼抢劫掠之事。
登时有哭喊声爆发开来。
那三个得了手的兵士,抢掠了珠宝,才出屋两步,正被人森森地堵了个正着,刚要逞凶举刀,看清夜中来人,腿脚便是一软。
那人带着张开獠牙的鬼面,两只眼眸像幽夜里的野兽,说话却死水无波,“城中百姓无伤。”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嘶哑似刮擦耳膜的兵刃。
一刀挥下,那身携珠宝的兵士声儿也没来得及出,脑袋便利落地离了身躯。
鬼面人身后两名甲兵,一刀一个,如数割了劫掠兵士的头颅,血淋淋挑在刀尖上,瞧也没瞧惊怖欲死的那户人家,极有默契地出门上马,穿梭行军之中,高声叫喊:“劫掠百姓者,斩——”
又有传令官击鼓入城,鼓声沉闷,震动数里:
“降兵不杀——”
“枭首敌将者,赏——”
一道道军令如天罗地网,铺天盖地倾覆下来,将整座江宁府,困在了罗网当中。
入城的兵士、抵御的兵士、传令的号官、躲避的百姓、无家的乞丐,甚至狂吠的野犬、嘶鸣的马匹,一切一切都混杂成了一场疾风骤雨,涨上千丈高的声势,几乎要将人溺死在汹涌水潮之中。
奔逃的人随处可见,即便有号官来回奔走呐喊,仍有受灾殃的人们,零落散布,或扑倒在流矢之下、或被无眼的刀剑杀伤。城中黄泥的土路渗进了几尺厚的鲜血,青石的路面变得红褐而粘腻不堪,路边尽是倒下的尸首,有城里的、有城外的,有人的、有犬马的。
火也烧了起来。
赵芳庭跟随主军入城,先闻到了一阵飘散的血腥,再瞧见了远远的一座极高的楼上,熊熊燃起的大火。遥遥望去,真仿佛落日又起,燃上中天,将一大片连绵的低矮屋舍映得通明火红。
“这是谁放的火?”他骑在马上,狠狠皱眉,对这群不听话的兵十分头疼,“不是再三申明过,切不可放火么!快灭火!”
而后他发现,这起火的高楼,似乎就是望火楼。
这就很令人费解了。谁闲来无事,在望火楼上点一把火?他记得双方也都没放火箭啊!
“将军,快看!上头仿佛有人!”跟来的副将指着叫道。
赵芳庭一震,忙向上看去,果见张牙舞爪的火舌冲天里,似乎有人影扭曲。不用想,也晓得楼上人有死无生了。
“算他倒霉。”他叹了一声,咕哝道:“此夜哪里躲避不好,偏躲在望火楼上——望火望火,真把火给望来了吧。”
说话间,前后左右吵吵闹闹地又过去了好几拨人,冲杀的冲杀,归队的归队,还有许多捆缚手脚、一列一列行经的——那是弃刀投降的守兵。
总体来说,忙而不乱。赵芳庭对此比较满意。
高楼之上,火势冲天,忙坏了下头扑火的人。
火势高燃,往上窜得邪乎,内里又弥漫一股独特焦臭。有经验的小校便明了,是泼了火油才致。
正忙乎着扑火,离得近的,便闻听遥遥的顶头上,灼臭焦热的火中,隐约有似人非人的惨嚎,使人不忍闻听。
那是在楼上,被困在火中的人。
谁也不敢向上细观 ,望了也没用,只闷头扑火。更发动了周围人家,桶、盆、坛、罐,凡是能盛水的,都七手八脚地浇上去。
挥汗如雨间,有人一抹头,却见了个骑在马上、戴了帷帽的人,瞧身形曼妙,便知是个女子。
“你这一女娘在此做什么!”兵士喝道,就要赶了人走。
她身后却拦挡来几个从人,“此是鬼面将军的宅眷,不得无礼!”
那几名兵士一听,便不敢动作,退了回去,自顾自扑火去了。
“李娘子,咱们走吧?”从人问。
马上之人掀开了帷帽纱帘,在炙人的热浪下,抬头凝望望火楼上。
“那上头是什么人?”她并不离开,却问了一句。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晓得。便有人道:“许是当值的潜火兵。”
第80章 第80章对面不相识,却是故人心……
她摇了摇头,凤眸里烈烈的火长燃不灭,神情却隔岸观之,清冷疏离,“不像。”
的确不像。楼上的活人从未求告,寻人来救。
火势迅猛,高楼上哔哔啵啵燃过一阵,吞噬漆木栏杆,支架木梁在火舌舔舐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李娘子,咱们快些走吧!”几个从人的面庞被炙烤得通红,都来焦心劝道,“这楼撑不住多久了!”
李定娘点点头,放下帘帷,轻纱扬动在如昼的夜色里,长驱策马而去。
火势犹如魔鬼,一旦得了时机,趁空便要反扑。众人楼下逐渐消减了火势,楼上却仍是熊熊一团,并又要蔓延向下来。
人心中俱都明白,不待楼头烧尽,折下焦炭也似的木梁来,这火是止不住的了。
便又闹闹哄哄地开始拆毗邻的屋舍,怕火趁风势,又猛扑回来。
所幸值此夜半,义军顺利入城,也像燎原的野火,已将街头巷尾都牢牢掌控。城中守兵原本空虚,向来不过二三千人,一旦破城,大多惜着一条命,也都撂刀兵投降了。这处才能安心扑火。
望火楼随时都有倒塌的风险。负责的小校见状,急匆匆地令各兵士后撤,以免被垮塌的木柱伤着。
却在此时,兵荒马乱之中,也不知哪里钻来一团小小的影子,灰不溜秋,人皆忙乱着扑火避火,浑无察觉;待撕心裂肺的孩童声啼炸响在焦木火炭之中,不知谁才叫了一声:
“有个孩儿!”
望火楼下无论门洞或是木梯,皆一片焦黑,火云压覆,随时可能带着粗大的梁柱倾倒,二层外展的宽檐被火舌舔吻,已摇摇欲坠,只一二斗枋支撑。一个浑身脏乱的孩子,也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冲到楼下,却愣愣止在火势隐隐的木梯前。
“快救人——”有人喊。
仿佛个濒死之人痛苦呻。吟,木梯、木梁、木架俱爆出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松动声。只在顷刻之间,不知哪一根木柱断裂,咔嚓一声,猛地垮塌下来。
那孩子不知是惊恐太过或怎么,竟木木地望着屋梁倾圮,僵在了楼下。
众人怔愣不及救,眼睁睁瞧着便要命丧当场。说时迟那时快,一阵马蹄长嘶,山塔疾风而过般,掠下一人,魁梧的阴影火光里瞬现,抄至望火楼下,伸长臂将那僵立的孩子一捞,才拎在手中,上头木梁终于承压不住,轰然倒塌!
那人反手格刀一档,以精铁生生抗住老树粗细的焦木,胸腔里爆出一声吼,震醒了发愣的旁人,一刹那叫喊的叫喊、动作的动作,炸呼呼骚乱起来。
刀刃震入焦黑木梁之中,生生没进尺余。
有人认了出来,惊叫:“是高僧宗契!”
宗契咬牙抗住那木柱一瞬,争得刹那功夫,把孩子抢了出来。
“后退!”他弃刀兵,抽身而出,喊声震动,“楼要塌了!”
话音刚落,一处飞檐闻风而坠,轰地一声,几乎盖过了楼下骚动。
几丈高的望火楼,不过片刻,如小儿手里的玩意儿,拉拉杂杂分裂开来,倾颓到底。
宗契怀里的那孩子哭闹起来,“娘——”
那是个女孩儿,不过六七岁,衣上、脸上全是灰黑,只一双清泠泠的眼皂白灵秀,此时圆睁着,里头尽是对火的恐惧。
她扭来扭去不安分。宗契无法,抬来一只手沉沉地要拍拍她头顶,却才觉手掌心里尽是鲜血,伤口从掌根裂到虎口。
原是方才挡那木柱一下,竟将虎口全震裂了。
好在府署尽被攻下,该杀的杀、该降的降,余下事早部署安定,这才予了他喘息之机,草草处理了掌心伤口,不及思量,翻身上马,将哭闹不休的孩子带上,一路向才入城的后营而去。
所谓后营,实则是早已搭出的一片天棚。伤兵尽被安置在此处,有大夫来回照看着,比被丢在街巷黑窟窿似的角落里发霉发臭好。
伤兵太多,随军的大夫人手极不足。好在赵芳庭事先早已预料到,连夜“请”了城中大小数家药铺子的大夫、伙计,同着一筐筐药材,源源不断地送来,解了许多燃眉之急。
饶是如此,许多轻伤的义军、兵士的女眷也在此间穿梭奔忙,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
应怜此时也换了身行装,不再锦绣绫罗穿戴,却着寻常粗布衣衫,头上扎着青布头巾、腰间系着宽大的兜袋,未着脂粉,正提了两个铜茶瓯,向并排躺倒呻。吟的士兵挨个喂水,又时时从兜袋里摸出手巾来,擦汗擦血。
她自己额上密密的细汗却来不及擦拭,只用衣袖一扫,便又忙活着倒茶水去了。
说来奇怪,往常在家时,轻易不动步履、鞋袜不染尘土,闲花照水,也时常养出个头疼脑热来;如今在这战场后方,彻夜不眠不休,耳边听着大小轻重的呻吟哀嚎,眼里见的缺残身躯的伤兵,衣上处处也沾了不知多少血污,她忙得连口水也顾不上喝,热汗直淌,却丝毫不觉苦累,一手一只茶瓯,煮茶、喂水、煮茶、喂水……浑身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
相较起来,折柳就难受得多了。她也粗朴的一身行头,才将止血的伤药为一个伤兵敷了,起身时扶着腰,脸色扭曲,“噢,秾李、秾李来扶一扶我……”
一旁的秾李忙放下沸水里捡出的热手巾,过来搀扶。
应怜正从此过,便也倒了一晚粗茶递去,见折柳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不要,便又旋身去给下一个伤兵喂水了。
折柳怏怏地揉着腰,瞧着她来来回回毫不停歇的身影,不甚艳羡:“还是年纪小好哇,这一宿折腾下来,你瞧瞧她,还这么活蹦乱跳的。”
“说得好像您多老似的。”秾李道。
“可不是老么。”折柳叹气,“寻常在我这个年岁,也有做祖母了的。”
“寻常在您这个年岁,也有才二嫁夫婿的。”秾李笑意一闪而过,却终归于淡然,一同望向应怜,眼底不无歆羡,“您终究是落过胎,又总喝那伤根本的药……身子骨才遗下毛病。”
折柳摆摆手,自己倒看得很开,“猴年马月的事,提它作甚。”
歇了一晌,又接着各做各事。
接连不断地有伤兵被抬进来,很快便搁置不下。即便天棚一扩再扩,也跟不上兵士伤损的速度。应怜忙无空暇,又瞧着那些临时铺就的草榻上,前脚重伤的人才死,被抬出去不过片刻,后脚又一人被安置上来,一样的流血、一样的呻。吟,甚至连血也是一样的刺目鲜红。
她再生龙活虎,也有累的那一刻,见多了此状,更多的是心里的那一片疲惫。
轻伤的兵士毫无顾忌地喝一大碗茶水,撑着伤痛唾沫横飞,描述今夜一场奇袭的功绩,“……趁夜突破缺口,守兵自然来抵挡,只是没咱们凶猛,我一人斩下了三个……”
说到兴致处,他满眼绽光,里头透着野兽一样的凶残渴望,执着地举着手,比出三根手指。
应怜晓得,那是对战功丰厚奖赏的渴望。
这一场仗下
来,他也许会被伍长、什长赏识;若他们死了,他便有机会成为伍长、什长,被位更高的人看在眼中;再不济,每一只斩下的右耳,也会给予他实打实的钱财报酬,让他从此不再是一无所有的低贱流民。
——那些死在他兵刃下的人也是作如此想,只不过没他有能耐、或没他好运。
她头一次接触战争——据此人道,这是一场我方大捷的胜仗——战争残酷揭下的面纱一角,便已如此血腥而真实地暴露在她眼前。
她又想到了宗契,不知他怎么样了。
有伤兵瞧见过他,说他很好,策马时率部众冲锋陷阵,既无畏又果决;下了马,一手刀法出神入化,闯入敌军之中,如千军横扫。
听到这些,应怜松了一口气,可听着那些兵士兴奋地你一言我一语谈论他如何如何英姿,她却怎么也升不起与有荣焉的骄傲。
他纵不是个僧人,也总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古来那些征战沙场的将军,不是史书里那些千人屠、万人屠的英雄。他曾暮鼓与晨钟,闻听佛谛,两袖是松林修竹的清风,物我随心,超然凡俗。
如今入得红尘网里、生死局中,为她私心,造下累累杀业,他今后该如何向佛?又会不会觉得可憎、可悲?
忙忙碌碌,她逐渐心不在焉,为他们倒茶、擦拭。他们有的喝了她茶,继续振奋地攀比自己立下的军功;有的喝过茶,一二刻后,沉默地被抬出去,英灵上路、魂魄渺渺。
不知什么时候,又抬来一人。应怜打起精神,换了条干净的手巾,为那人先擦了头脸的血;又从兜袋里掏出剪子,按大夫的嘱咐,将伤处的衣裳剪开。
那人按住了她握剪刀的手,冰凉凉的。
她怔了怔,从那张微微柔和的面庞眉眼里,才瞧清,这是个女子,细看已是残剩风韵之年,手上肌肤除了划痕遍布,保养得却细腻,显见往日里生活优渥。
伤在腰腹,似是中了刀剑,皮肉下甚至可见内脏肚肠。一时未死,却也只不过是撑着一口气罢了。
应怜见多了伤口,便晓得这伤治不了,不知她是谁,心中却起了一丝怜悯与悲哀。
那妇人微睁着眼,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嘴唇掀动。
应怜有些无措,觉得她有话说,便俯下身耳畔贴进她唇边,在周遭乱哄哄的声音里,想听她究竟在说什么。
“……萍儿……送去宗氏旧园。萍儿丢了,我对不住……主母!求你找……寻她……”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应怜听了个大半,有些着急,问:“萍儿?是您儿女吗?”
她闭了闭眼,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茶水已喂不进,不过沾湿了一点喉唇。妇人缓了缓,再度开口:“我是乳娘。萍儿是……袁知府之女。”
她说一句,歇一会。好半晌,应怜才弄清了她意思。
原是义军破城,知府的夫人将小女儿托付给乳娘,改换平常装束,偷出府宅,切切叮嘱逃去娘家,待事定后再归。
好巧不巧,她说得清楚,那是“义兴县宗氏旧园”。
应怜自然而然想起了那日宗契说的园子,兴许就是那一户?
鲜血汩出伤口,像她流逝的生命。她几句说罢,已一动不动。应怜担心她就此死了,伸手去探她鼻息,忽却又被她捉住,陡得睁开眼,眸中绽放出夕阳返照似的最后一点光彩。
她吓了一跳,却见那妇人满眼生命尽头的哀求,喉中猛然发紧,说出句不像样的话来:“老皂荚下,匣子、随主母葬……不合葬、不合葬!”
她捉着应怜的手铁箍般钳紧,应怜绝想不出,一个将死之人,竟有这般大的力气,骨头被钳得生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掰开那只满是划痕伤口的手,再瞧那妇人,已经圆睁着双目,死去了。
手还疼着。应怜默默为她闭了眼目,坐了一会。
这个不起眼的角落,谁活着、谁死了,没那么快被人发觉。所有活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救治、哀嚎,或吹嘘。
宗契找到应怜时,她正独自坐在角落里、一张脏污不堪的草铺上发呆。
大半宿过去,她双眼熬得微红,有些楚楚的雨后梨花的姿态,粗布衣衫上却沾满了红褐的血渍。她坐下时,腰上那大兜袋便平搁在膝头,里头鼓鼓囊囊的,露出一条擦拭得血污斑点的手巾一角。
闻听有人来,她蓦地回神,几乎是惊跳起来,一股脑将也不知说过几遍的话又倒了出来:“她已没气息了,带走吧。”
说着,目光转过来,一愣,浑身细细地颤了一下。
“你还好么?”他将手里那孩子放开,有些担心。
“哦,还好……无碍的。”她像个提丝线的傀儡一般言不由衷挤出几句,这才终于仿佛全活了过来,上下一丝不漏地打量了他好几遍,最后目光落在尚滴血的手掌上,急急过来翻看伤口,“你怎么了?伤得重不重?”
一夜忙忙乱乱,她鬓边几缕碎发散碎下来,黏在沾满汗水的脸庞上。宗契手心里忽觉不出疼痛,却有一股麻痒,动了动手指,尤其在她低头小心翼翼为他手掌擦拭血渍时,很想伸手去为她拂一拂。
她不像雨后的梨花。
梨花雨后自清艳,清艳到了绝处便只能凋零。她是雨后的新笋、是抽条的嫩柳,沾衣欲湿处,能迸发勃勃的生机,滴翠流朱的一点,便惊叹到了人眼底,也爱到了人心底。
他忍住了没动弹,只是眼中噙着微微的笑,任她摆弄。
应怜又要来干净的热水和手巾,并一些伤药,揪着心替他处理了,叮嘱务要好好调养,若是伤到了筋骨,可不是玩笑的。
她又想问还有无别的伤,见他已除了甲胄,立在她面前,除了衣袍襟角有些血污,仍仿佛一向那个风朗洒落的宗契,多余的话便又都说不出口了。
正要问他怎么来了,忽草铺旁爆发出哭声,却是那女娃儿扑在死人跟前,惶恐地哭喊,摇着还未僵硬的手臂,泪珠子往下落,“乳娘、乳娘!你起来呀——”
二人皆是一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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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81章鸾凤归在旧枝梢
应怜心念电转,向那哭泣的孩儿问:“……萍儿?你可是萍儿?”
萍儿抽抽搭搭,泪水与小脸上灰黑混成一道一道,“是我。”
应怜便明了了。
她将宗契拉到一边,叙了一遍前情,尤其道了那“宗氏旧园”几字,便见宗契望着萍儿的目光一时有些发怔。
她轻轻地搭在萍儿肩上,将她慢慢带了过来,心下怜悯,拿了条新手巾,细细为她擦净了头脸、双手。
萍儿生得白嫩秀气,有些怯生生的,任她擦拭。
“你爹娘姓字是什么?家住何处?”擦净了,她又为她重新束了红丝缯,扎好了三丫髻,一番询问。
六岁的孩子,说懵懂也懵懂,说开悟也开悟。闻听她问,萍儿又大哭起来:“我爹是江宁袁知府,我娘是主母宗氏。我娘说去西北望火楼,可那里起火了……”
宗契低声将望火楼起火一事告与了应怜。
那便是都没活路了。
她拉着萍儿的手紧了紧,“你可还有别的亲人?义兴县的宗氏旧园,那是你家么?”
萍儿却哭着摇头说不晓得。
那妇人已死了,临终前嘱托的事,自己总要替她办一办的好。应怜想。
只是宗契却不作此想。他皱着眉,在杂杂沓沓火把的摇曳光亮下,脸廓被勾勒得像出鞘的锋刃,消减了平日里柔和,平添几分凌厉,“江宁初克,敌兵四散,义兴县附近也不知安不安生。你一个女娘,更不好带个孩儿去那样的地方。不如我去,问明了事由,待那处安定后,再送萍儿不迟。”
天棚无门无窗,任夜风游来荡去,饶是如此,冲不散漫天的血气。他离近时,应怜便闻见他衣襟袍角沾染的血腥气,混着浸透的汗水,再也不见半缕梅或兰的衣香。
这即是凡尘罗网里,名、利、仇、欲的气息。
宗契总愿在她身前,一肩担下这些脏的乱的,蹚开了一条平直的路,再让她走。
只是她与他并肩,岂会不染一点血污?
“我与你同去。”她道。
宗契向来不擅与她争,见她眸中执拗决心,即将出口的拦阻又咽了回去,只道:“那好,过后你先歇一觉,待醒了,咱们再去。”
黎明前,应怜搂着萍儿,权且在客店里歇宿了一二时辰。
客店里人手早已尽换了知根知底的义军,再没甚好担心的。
她劳累了大半宿,此时早已困乏,任日上三竿,睡得几乎人事不省。直待睡梦深处察觉一阵动静,费力地睁眼,才发觉是萍儿梦中惊哭,手脚乱挥。
应怜轻拍了拍她。不大会哄孩子,有几分笨拙地将她搂进怀里,迷迷糊糊地哄:“我在呢,睡吧。”
小小的身子勉强安静了一刻。
应怜醒过一回,却有些清醒了,一会儿,又觉着怀里的小家伙乱动了起来。
原来是萍儿醒了,扭来扭去要起身。
这么一折腾,她也闹没了睡意,精神头儿回了七八分,索性带着萍儿漱洗穿整了,叫来个兵士问:“这会子大家都在忙什么?”
战事早已尘埃落定。兵士神采熠熠,答道:“单将军已入府署坐镇了;军师们都在忙,说要
将府城上下的人事都梳理一遍。昨夜上阵的将军们都歇下了,晌午后还要巡城呢。”
各人有各人要忙的事。
“那宗契高僧呢?”她又问。
那小兵搔搔脑袋,“高僧方才正套了车,约摸要出门呢。”
应怜大惊,忙问明了他歇宿处,牵着萍儿,急急地寻过去了。
一路上埋怨:这秃驴嘴上一套、背地里一套,分明说等她觉醒了同去的!若不是她觉中被萍儿闹醒了,估摸着候她睡上一觉,他人都已经到了义兴县了!
这么想着,脚步就有了点气势汹汹的意味,直待来到后院他那一间,正要扣门,却恰巧此时,半旧的木门向两边一开,应怜差点一手推了进去。
里头立着宗契,正一只脚往外迈,陡然见着应怜,一怔之下,便没想好要说什么,只唤了声,“惜奴。”
他极高又宽健的身量,动一动便有种蓄势待发的压迫,却教应怜纤细的一条影儿闲闲堵在门口,仿佛那里立着一道坚锁;一双清莹莹琉璃水晶似的眸儿瞧来,心里便一突,生起了某种又爱又怕的感觉。
应怜搭了一眼他这副衣衫粗朴、紧陈利落的穿戴,不紧不慢“嗯”了一声,见他让出一条道儿,抬腿埋进门槛,高高昂着头颅,努力摆出一副得了理可以不饶人的板正模样,问:“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宗契回答不上来,含糊应了一两声。
她眼尖,却瞧见了他唇边泄露的半分殷殷笑意。
应怜便泄了气。
“分明说好等我同去的!”她索性摊开来直说,有些愤愤不平,折回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你怎能言而无信,答应了的事又反悔?你现下若要走,便把我也带上!”
宗契无法,想笑又怕她更恼,只得忍住了,打了个哈哈,“你累了一宿,该好好歇一歇……”
应怜却不依,一语拆穿他,“你不过是担心我在义兴县不安稳。可你想想,若你独自去了,我岂不一样担心你?”
她是个再规矩不过的女娘,哪怕耍起脾气来,也不过是念叨几句,瞪他一眼,多余如撒泼打滚,便不会了。
宗契手心又开始有些发痒,微微抬起手来,想摸一摸她乌厚密发的脑袋,或捏捏她的脸。
她真可爱。
他端正神色,面孔沉肃地想。
应怜一只手挥到了他眼前:“你在听我说话吗?”
那只手白皙可爱,他一个心不在焉,瞧着那五个指尖粉润饱满,手比心更快,大掌一抄,将它们全数捏在了掌心。
指腹扫过,是比想象中的更加柔软。柔软到不可思议。
不过一瞬的事,他猛地松开。
眼前应怜被惊吓到一般,也不叨叨地念了,圆瞪着剔透明净的乌眸,颤晃着一丝无措的羞臊,慢慢地从如玉的脸颊上晕染开一片红粉。
羞意蔓延,直到她两颗柔软的耳珠也粉嫩了起来。
应怜默不吭声地将手缩下去,背在了身后,扭着脸打量这间简致幽静的客店屋舍。
空气中饱涨着一股静谧却令人心颤的暧昧、隐秘的温柔。
宗契压抑住想盯着她瞧的冲动,稳住心神,不再隐瞒,“……我的确是担心你安危。我去去就回,至多不过四五日,可好?”
他嗓音中含着无奈的妥协、温和的劝哄,甚至隐藏了一丝自己也察觉不出的宠溺。
可应怜将五指于背后蜷起来,回味方才他指腹摩挲的温暖心悸,硬梆梆答道:“不好,我要与你去。”
宗契叹了口气。
“好吧。”他没法拒绝她,又丢不开她,只得应承下来,“只是这一趟快去快回,不是游逛,可不清闲。”
应怜仍板着脸,只是当他话音落时,便再绷不住,流露出三分欢喜的笑意来。
她偏着头注视窗外草木葱茏。宗契便不再压抑,凝视着她,从眸中落到心尖,又蕴藏进心底深处,目光再不离开。
宗契形貌引人注目,兼之手掌受了伤,便由随行的小乙赶车,一重车帘遮了他与应怜、萍儿。一行人连庆功的酒宴也没赴,果真马不停蹄,赶往了义兴县。
宗氏旧园不在城中,离着义兴县尚有数里,颇有山环水绕的景致;只是年深日久,只一个上了岁数的哑仆看家,宅院便总有一种老旧荒弃之感;遥遥便见得外墙一带失了修,原本朱漆的墙面遭风雨剥蚀,残旧不堪,里头繁茂地生长着数丈高的树木,满目里皆是夏昼浓荫,返璞归真。
哑仆乃是一枯瘦的老叟,开门又见了宗契,立时愤怒地瞪直了眼,咿咿呀呀一顿比划,似乎很想要揍他,却又不大敢的样子。
这一带几无人迹。上回一行人至他门前,踩踏出的野径复又生了青草。宗契任他指点,从行囊里先掏出了个小匣,以示歉意和诚意。
那匣里盛着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完璧归赵。
哑仆瞧了见,怔了半晌,赶忙来藏入怀里。
应怜也带着萍儿下了车,环望四周,目光落在白发苍然的哑仆身上,向身边的萍儿问:“你认得这一阿翁么?”
萍儿把头贴在她腰腹上,闷闷不乐地抱住了她,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是兴伯,我不喜欢他。”小姑娘似是撒娇,粘着应怜不放手,“我娘也不喜欢。”
她晓得母亲去了望火楼,也晓得楼上起了火,路上两日,问应怜:“姨姨,我娘死了吗?”
不知是谁与她说的。应怜心中发酸,抱着她,应了一声。
“那她何时回来接我啊?”萍儿又问。
应怜哑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含糊应答:“……要过些时日呢。”
萍儿果真乖乖地等了。
哑仆不能言,眼睛却没花,一眼瞧见萍儿,更呆了一呆,急走来几步,却在萍儿嫌弃的目光下,生生顿住。
宗契简明向他叙了一遍城中变故,只含糊隐去了自己入城一节,道那望火楼上有人身死,如今正在捡拾尸骨,若当真是知府夫妇,必是要好生厚葬的。
哑仆嘴唇嗫嚅,面色憔悴黯淡,似无声悲泣,无力地摇了摇头,枯立门前一晌,仿佛如初醒,将几人让了进去。
旧园里寂寞处自成盎然,荒僻里生出野趣。初来时只觉处处萧索,待得时候一长,应怜偏逐渐起了几分避世隐居的清幽感。
他们到时正是晌午,蝉噪人静,幽窗孤僻。这里的事一时兴许办不完,哑仆便将二人各自安置在邻近的院落,院墙低矮,应怜踮脚一攀墙头,目光便能越过墙去,瞧见隔壁的宗契。
宗契去寻哑仆问话,应怜便借来了铲,带着萍儿去找皂荚。
旧园里有好几株大小不一的皂荚,因树身有刺,单单栽于偏僻的园角。
她寻定了一棵一人抱的皂荚树,便开始铲土,一边铲一边与萍儿闲聊。
萍儿不晓得什么宗氏旧园,只道:“兴伯以前在我家。后来我娘骂他,说他背主,是猪狗不如的东西,就把他赶走了。”
“背主?”应怜纳罕,“你娘还说了什么?”
“还有……她说:‘你是我家的人,还是那畜生的人?你年年回道寻不着,却分明晓得他们尸骨都朽烂了,只是瞒我’。”萍儿苦想了好久,将话学说了一遍,“兴伯把头都磕出血了,我娘又哭,说‘怪不得那年你忽然口不能言。想来是用一张嘴换得了一条性命’……姨姨,这是何意?”
应怜拄着铲,在浅坑旁发呆,回过神来,摇摇头,“我也不晓得。萍儿淘气,这话必是你偷听来的。”
萍儿被戳穿了,向她使了个鬼脸,新奇地瞧树下虫蚁去了。
老树盘根错节,想挖下去却不是易事。应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累得热汗直淌,才挖出了一棵,手上却磨出了水泡,只得丢了铲暂歇下,待宗契来了,再掘下一处。
也不知树下果真有无匣子,也不知那匣子里盛着什么。
她直觉那里头有蛛丝马迹,纵然与宗契无关,也能寻着些旧情,一时心急,便要去寻宗契。
却不想他仍未归,只一个小乙闲坐于院中纳凉。
便只得压下心急,等他回来再说。
第82章 第82章此树曾记,吾家年月
老屋里,连光都是陈旧的,懒散无力地从窗隙间漏进来,再多也点不亮原本深幽的内室。
外头是晃人眼的白昼,屋里却要点灯。
他毕竟年岁大了,目力不如盛年时,若依着天光黯淡,必瞧不清眼前盘坐之人的眉眼。
他高大、沉默,却因正值年华,像繁茂葱茏的山岳,令他这个衰剩暮年的残躯感到艳羡。他眉目刚硬简明,气度清冽淡泊;可面貌五官,却肖似记忆中的另一人。
哑仆端详许久,颓然放弃了回忆。他记不清了。
眼前这位僧人与他对面而坐,淡淡开口:“上回来初见,我却总觉着你眼熟。回去后想了许久——兴伯,我认得你。”
他清明的双眸里映进哑仆苍老的、疑惑的面容。
手边摆着纸笔。宗契不疾不徐研了墨,以石砖为案,一笔一划,一边写,一边道:“年长者容貌难改,孩童却不然。你记不起我也平常。我曾姓贺,俗家名姓——贺宗契。”
贺,宗,契。
他把墨迹初干的纸推到他身前。
分明是墨,却忽如锐利的刀,字字插进他眼目中,鲜血淋漓。
哑仆震愕地张口,乃至惊恐,喉中泄出一串嘶哑的咿呀声。
“记起了么?”宗契无喜无怒,连说话也毫无波澜,“那年我七岁。街市熙熙攘攘,那许多的人,你偏来向我一个孩子问路,还送了我一串糖葫芦。你笑脸可亲,问了我许多家中事。”
哑仆闭上嘴,惶恐羞惭的双目垂下,难以与他对视。
“若不是不久后,我家便生了变故,家破人亡,那样寻常的小事,我早该忘了。”
陈旧的屋檐下,空荡荡的四壁。桌椅早收拾起来,蒙上罩布。哑仆也是衰迈的,只新来的这客人,有些新鲜的活人气,可嘴里说出的,却也是陈年旧事。
宗契又铺开一张纸,“你口不能言,无妨,总认得主人家几个名姓。我问,你点头摇头便是。”
“尘埃已定,旧人已去。我抛却前尘,早已出家为僧,并不为来寻仇,不过想弄清从前究竟发生了何事。我家那桩冤枉官司,究竟因何而起。”
“你奉谁为主?”他写下几字【宗、伯、珣】,推过去,“宗翁?”
哑仆拈着纸角,不抬头,也不点头。
宗契便又写了一张,“萍儿之母,宗氏?”
对方仍不动,只将头垂得更低。
“我娘姓陈,但如今想来,或是伪姓。她提起过夜明珠,乃家传的一对,想必也是宗家女。”但他依旧写下了【陈氏】二字,再递去,“是她么?”
哑仆一张一张将几张纸细细地叠好,枯瘦的指尖有些颤抖。
宗契想了想,目光微凝,再写下两字,“袁淮?”
袁淮,江宁府知府,宗氏之夫,袁辘之父。
哑仆却骤然抬起脸,脸孔紧绷,浑浊的目中透出哀告之色,竟湿润有了泪意。
羞、愧、悔。
“那么是袁淮了。”宗契却铁石一般,不为所动,将那两个字推去,“可你姓宗。这算什么,背主?”
夏昼日长,满园清荫。应怜等候闲暇,便带着萍儿四处游逛。
一处园角生着苍然的一株老皂荚,树干极为粗拙,也不知在此盘踞了多少年。与之相比,其余零星的皂荚堪当它的子孙辈。
萍儿绕着树欢快蹦跳,一会儿,忽叫起来:“姨姨,你来看!”
应怜绕过树去。
梳着三丫髻的萍儿立得直直的,挨着树干,用手比量头顶。恰有一列刀刻的横印在树干上,断续划过树皮。她循印细瞧,发现那边上粗粗刻着小字:庚辰。
再往上瞧,每一寸半寸之上,却都有印记,旁边小字零星:庚巳、庚午、庚未、庚申、庚酉。
“这是什么?”萍儿问。
应怜在心底算了算,“这是年月。许是从前有个小娃娃,每年长高,都在树干上刻一道。”
庚辰之下也有年月,最早才刚过膝,刻着“庚子”。
如今是癸寅年,若按一纪来算,总也有三十八年了。
那一年一年长高的小娃娃,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她心中一动,望着几乎参天的古树,冥冥之中忽有所感,一个念头飞至:
一定是它。
又瞬然生回气力,取了铲来,向树下泥土一铲一铲掘去。
萍儿好奇地蹲在坑边,睁大眼睛仔细瞧,不知多久,忽指着二尺来深的一处,叫道:“姨姨!”
应怜也铲到了硬物,忙停下来,拂去上头泥尘,小心翼翼挖出了个物事,是个绸布包裹的匣子。并不很大,三寸见方,绸布因长埋地下,已不见光泽颜色;里头那匣儿却精致,缠枝雕花鲜活繁丽,上头镶着红翠翡玉,一望便知价值不菲。
她长舒了一口气,心头却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仿佛窥见了一个久不见天日的秘密。
携萍儿回屋后,应怜擦净了那没上锁的匣儿,怀着一种窥探旁人隐秘的说不出的心虚,犹豫再三,仍是打开看了去。
她总觉着,这一宗姓的人家,与宗契有或多或少的干系,说不定当真就是他外家。
匣子里清净无尘,却整齐地摞着一沓书信,不知埋了几年,保存依旧完好。她草草翻看了几封,字迹娟秀齐整,所述不过平常小事;便依着年序,捡出最早一封,看了起来。
【阿芜见信:
雁使衔来家书,使人欢喜,又涕零如雨。不期三年逝水如斯,我走时满腔愤恚,不及辞阿芜;昼夜千余,无一日不思汝念汝,乃至摧形销骨。幸我虽无德,效红拂私事,却蒙天眷怜,乃得如李将军之夫,慷慨豪壮。今我为妇,阿芜切莫讥无媒之合。往事乱矣,无从相言,个中冷暖,我心自明。我已有妊,期在明岁三月春,不知璋瓦,但共喜翘首以盼。
父亲爱我良多,然性刚硬太甚,恐为我事恼伤忧憎,惟愿阿芜为尽孝膝前,再得大人欢颜。你我书信复通,切勿与人语,父、兄皆不可令知,切记、切记!】
这似是一封久别重逢的信。
她将那“阿芜”二字念了两遍,萍儿却在旁道:“我娘便是阿芜。”
应怜一顿,便想通了,“是了,这是你娘的书信。”
据写信人的口吻,似乎是她的姊妹。
萍儿便来了兴致,把一沓书信摊在桌上,一张张好奇地翻,却翻出了一副小像,十分新奇,“这是我娘吗?”
应怜细细瞧来,见画中女子纤秀灵巧,一毫一发皆细致入微,正襟危坐,含笑端庄,不由打趣道:“这却奇了,你自个儿也不晓得你娘的样貌,怎么反来问我?”
“有些像……又有些不像。”萍儿嘟着嘴,横看竖看。
应怜接过小像,凝目视之半晌,心底缓缓升起一念,却无端想起了宗契曾说的话。
【她在我八岁时,把我送去佛光寺,而后便投水自尽。】
是
她么?
她妥帖将小像搁好,转又拿了第二封信。
山长水远,书信不常通。这第二封,已是她为人母时了。
【阿芜见信:
我已产下一子,初为人母,喜之不尽,甚愿亲为哺养,又恐为仆妇乳母贻笑,真真闲恼。你可记着,他乳名合儿,取和美、团圆之意,从此汝为姨姨,日后再逢,需补添盆之礼。取正字劳心费神,日后再议。我虽为母,却愈思念阿芜,岂不知母亲产难,我长汝七岁,怜汝幼嫩,未有一日得见之,早视汝为我孩儿,自幼长成,皆在我畔;皂荚刻下年岁,记汝身长,历历往事皆在目,如何能忘。
又:随附写真一幅,自妊至今,丰腴无复,勿为窃笑。阿芜可还作一幅寄我,全我牵念。】
看过几遍,心中不知生了什么样滋味,百般交杂不能言,应怜又见那小像,画中人虽端坐淑静,却神容放松,唇边笑意更难掩,不难想见彼时岁月安稳。
萍儿犹自天真无觉。应怜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脑袋。
“我打听过,宗氏曾为官宦人家,殷实自不必说。我娘为何又要改名换姓,远遁他乡?我自小便从未见过外家亲朋,想来她与家中不睦?”
宗契缓缓将疑问道来,黯淡的天光烛光落在他眼眸,清明中平添了锐利,刺向哑仆。
哑仆颓唐,被抽了筋骨一般,点头。
“因何而起?宗翁?”
摇头。他抽出写着“袁淮”的那张纸。
宗契有几分诧异,接问:“袁淮是宗翁之婿,他与宗氏成亲时,我娘早已身在郑州。难道他们旧曾相识?”
点头。
正思量间,哑仆将几张纸摆列开来,上首为宗伯珣,下平列三人:袁淮、陈氏、宗氏。
旧主已死,他再没什么好隐瞒,如今面前的是他欠下的债,他该还了。
哑仆比划了一阵,宗契恍然明悟,眉头却紧拧起:“你是说,他们三人,皆宗翁所出?是兄妹?”
哑仆一手按在姊妹二人的纸张上,点头;又按在袁淮那张上,点头,摇头。
是是非非。
宗契猜测:“非所出,为所养……继子?”
点头。
这却使人难堪。占了兄妹的名头,却做了夫妻,必为时人所诟。恐怕袁淮曾也为宗姓,不过后来改换了名姓。
“且不论内情如何,我娘因袁淮而出走,或许他们因此结下仇隙。陷害我家的,正是袁淮?”他问。
点头。
本道宗契要再追问,却不想他一时未再开口。
静默如一潭死水,弥漫在一室之内。
宗契闭上眼,不知心中何所想,只是再睁开时,向来坚定的神色里有了些怅然动摇。
“袁淮已死。我父母尸骨已朽。”他道,“我若再追究一个死人的罪,又向何处怨怼?又为何人鸣不平?”
无人回答。
宗契的声音带了沉哑,不知是不是向他要个答案,“那你呢?你在其中又做了什么?你自认了什么罪愆?”
哑仆不能言,垂头,抖抖索索地将陈氏与宗氏两页相连,枯皱老迈的手一点点从那二人名上摩挲过,两滴泪落在纸面,洇湿了墨迹。
书信数月一封,随着孩儿长大,信中提及也越多。
【今日试蒣,合儿拈弓、剑,人皆赞效其父多矣。】
【合儿玩闹淘气,我甚异之。料想阿芜幼时,淑静乖巧,男女之差,竟如渊壑?】
【春后合儿将满五岁,虑为之开蒙,待取正字。我肚肠枯索,劳神已多。阿芜可试拟几般,为阿姊解来。】
……
般般件件,俱是寻常家事。她一一看去,却在某处目光凝住。
【契,乃合意。阿芜巧思,将我家之姓,嵌吾儿之名,来日团聚,复又作一家人。宗契此名,甚得我心。我儿便名作宗契。】
“姨姨,你怎么了?”萍儿推推她。
应怜彷如入旁人之梦,深长久远,梦中人从未得见,却早已相识。她早该料到,并不意外,却将那小像复又拿起,瞧了又瞧,想从那柔丽的眉眼鼻唇间,瞧出几分与宗契相似的模样。
画中人依旧娴静地微笑,带着对妹妹的思念与对孩儿长成的企盼。
“无事。”她感慨良多,“只是不料想,在此初逢,却是半个故人。”
萍儿听不明白,懵懵懂懂地盯着小像。
应怜笑了笑,久久看着萍儿的脸,目光描摹半晌,“你叫我姨姨?”
萍儿点头。
“巧了,外头那大和尚,是你表哥。”想到此处,她笑里便多了几分促狭,“如此一来,他也得叫我一声姨。”
第83章 第83章此时此夜难为情
黄昏日光歇后,晚饭时,应怜才得见宗契。
不知一整个晌午,他与哑仆都谈了些什么,可曾将往事追根究底。此时一见,他不若猜想中那样神伤,却总比往日更静默。
“你可还好?”她有些放不下心。
晚霞晴光,绚烂如火,染在他不知豁然或怅然的眉宇间,又随着天光黯淡而消隐。他的神色因此而趋于平寂,点点头,“无事,弄清了一些疑惑。”
那是应怜所不曾触及的往昔。她直觉不当问,一肚子话便生生压了下来。
主仆几个一处,用了一顿粗简的晚食。饭后,应怜将那匣儿交予宗契,“虽说是要与萍儿的母亲随葬,瞧一瞧总也无妨,况且与你也相干。”
宗契目光有些动容,伴随手指从雕花嵌宝的匣面摩挲过,复又瞧向应怜,点漆墨色的双眸中一瞬有某种复杂情绪波澜,似乎想说什么,终只向她安抚地微微一笑,进了屋。
此夜,那屋中灯火挑明至中霄。
应怜的目光由窗隙间透出,越过相隔的矮墙,穿过廊前繁茂的枣树,落在遥遥窗下、通明的灯烛里。那里似乎有一团巍巍的人影,像极了中秋月里的桂树,沉默而遥远。
她躺在床上,漆黑中辗转,遥望着对面,也静静地伴了他不知多久。
翌日上午,便有信使至,是从江宁而来,一则携来宗氏夫人的骨殖;另带了单铮的话来,催二人快去快回,再晚便赶不上庆功宴了。
江宁城破,知府夫妇望火楼头自焚、宁死不降的事早已传开,一时间这位功绩平平的袁知府,乍然成了百姓传颂哭拜的对象,纷纷自发吊唁。
“因此单将军为民心计,做主风光厚葬了他二人,名为合葬……不过私下里应您的吩咐,已另捡出了夫人的骨殖。”信使挠挠头,显然对这事有些烦恼,“只是那楼烧得精光,他二人的焦骨别说分开,连辨也辨不清谁是谁。咱们只得捡了些七八分像的,权且当作是她了。”
宗氏夫人在天灵魄恐怕也不曾料到,与他生死到底勉强在了一处。
宗契接过了盛骨殖的小盒,并不大多,多数烧成了黑灰。他应了信使几句,又郑重地谢了,信使这才回去覆命,临行前千叮万嘱,教他们此处事一毕,便赶回江宁。
二人一合计,便将宗氏夫人安葬在旧园,也全了一场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之意。
“袁淮便是我娘与宗氏的继兄——宗行之。”发葬时,宗契忽道,“他本是宗翁旧友之子,年幼失
了怙恃,宗翁怜悯,又因久无所出,因此过为继子。只是宗翁去后,他又还了宗,复更了本名姓,这才是袁淮。”
应怜对此人有说不出的嫌恶,“可见上梁不正下梁歪。那袁辘是他的儿子,做下那样滔天的恶事,到头来绝了后嗣。只是可怜了宗氏夫人,我总觉着她哪里是宁死不降,恐怕是要拉他同归于尽。”
发葬便在这株百年的皂荚树下。前日掘出的土坑还未填平,宗契更挖得深了一层,将大小两只匣子一并埋入土中,才要填土,又听应怜道:“……那张小像,本也是令堂的,与其埋入地下,不如你便收藏着?”
宗契顿了一顿,摇摇头,往里填了第一铲土,洒在并排的两只匣儿上,“不了。她是我娘,却也不仅仅是我娘。那画里的她,只是她自己罢了。”
葱翠枝叶投下斑驳树影,婆娑阑珊,点点摇曳在尘泥间的雕花宝玉之上,折射出粼粼的碎光,像一场经年重逢的美梦。她们姐妹二人,似乎从未长大,仍无忧无虑地活在旧园里。一年一年,过了庚辰,还有庚巳;一轮一轮,日月昼夜,伴随她们欢声笑语,再不离分。
相较于风光合葬,填完土后的宗氏夫人的坟头,简直小得可怜。坟上并未立碑,只故人有心,酒食奉祀。应怜带着萍儿,教她端端正正地跪下,郑重磕了几个头。
萍儿问:“做什么要拜这棵树?”
她话语稚嫩,全然不知那里头埋的是什么人,只一心等着母亲远归回来。应怜心中发涩,感慨叹息,摸着她的脑袋轻声问:“萍儿想与兴伯住在这园里吗?”
萍儿立时跳了起来,把头摇得飞快,“不想!”
“那随宗契师父一处呢?”她早知这回答,便又问。
萍儿还是摇头,闷声闷气地抱住了她,小小的身量,才及到她的腰,“也不要。我要和姨姨一起。”
应怜有些意外,瞧了宗契一眼。
宗契板正了面容,认真纠正,“不当唤姨姨,要唤阿姊、姐姐。”
萍儿撅起嘴,扭到了应怜身后,冲宗契做了个鬼脸。
应怜失笑,心中那点怅惘随着孩童的天真而逐渐消散,牵着萍儿,正色道:“也罢,兴伯年纪大了,让他照顾自个儿去吧。你与我有缘分,以后我便做你姐姐,可好?”
虽称呼改换了个,到底还是可亲的姨姨,萍儿很快兴高采烈地应下了。
定了这事,已然时近正午,不好贪赶路程,二人便仍在旧园中,歇宿一夜,计议明日一早,便动身回江宁。
用过午饭,便得了半日的闲暇。
书信长埋,但那故人音容笑貌,总萦绕在应怜心头,盘桓不去。
想宗契埋葬尸骨与书信时,心中不知该多感伤。她有心劝慰,却又不知如何劝起,左思右想,有了个主意,便向哑仆要来笔墨,端坐案前,比着陈氏那张小像,又临了一幅。
起初有些差池,她便再改那身形眉眼,一张张地摹。不知不觉,时辰过去,恰萍儿午睡醒了,绕在她身旁左瞧右瞧,煞有介事地指点,鼻子再高些、眼角再上翘一些、身形再圆润些……
“你都记着?”应怜惊奇地问。
萍儿道:“不就是一幅画儿,有甚不好记?”
偏她这过目不忘的本领,准之又准。应怜依着她所说,改了又改,费了数十张纸,这才得了一幅好的。
萍儿注目观瞧,拍手道:“一模一样!”
她这才搁了笔,瞧天色,估摸着将至黄昏,直起身子,揉了揉酸疼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卷了小像,携萍儿转到隔壁院,去寻宗契。
他却不在,只有小乙守着,道:“晌午便出去了,这会也还没归呢!”
她心中一动,有些恍然,便将萍儿交由小乙看待,自个儿出去了。
没回屋,她径直去了新坟处。
天光尚明。远远便瞧见一袭苍灰的身影,盘坐于老皂荚树下,身形如往常修挺,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本欲迈出脚步前去,却又在拐角处停了住,久久凝望宗契的坚实的背影。
他虽沉寂,却并不颓唐。他与阳光、清风融为一体,与旧园的时光无声对话,为自己陈旧干涸的河床引来流淌的河水,不由着它枯败下去。
不知是不是禅性如此,或他本性生来有如万壑山川,宽厚广博,于无声处更显力量。
在这样的力量面前,聒噪的安慰言语便显得肤浅起来。
她任着他独处,改变了心意,终究没再上前,凝望不知许久,转身离去。
她又去了一趟宗契那屋。
小乙正与萍儿玩猜枚,见她来了,深长脖子问:“寻着高僧了么?”
她应了一声,入屋将临摹的小像搁在他桌上,又压了一张字条,写下“蓦画粗陋,聊作宽慰”云云,便带着萍儿,辞了小乙而去。
萍儿玩得兴起,又拉她去捉迷藏,贪玩过了饭时,这才意犹未足地拖拉着去吃饭。直到掌灯时分,大小两个才回了屋中。
应怜正褪两只耳坠子,忽见萍儿在窗边案前,拾起一物,又拈着一张字条,稚气地读出声来:“多、谢——”
“那是什么?”她有些诧异。
来至案边,正见一个镇着字条的小匣儿,巴掌大小,她打开来瞧,便是一怔。
素面的绸锦里,压着颗硕大的夜明珠,在尚未点灯的夜初时分,绽出莹莹的清辉。明润辉芒里,一条隐约盘踞的潜龙昂首探爪,正是先前宗契手中的那颗。
字条也是他所写,那字迹她再熟悉不过,锋芒刚硬,势破山石;并无絮语,翻来覆去,只简明两个字:
多谢。
萍儿惊赞不已,应怜却一时发怔。
想来他为谢她蓦那一张画。可此珠太过贵重,即便哑仆或出于愧歉,将珠还赠予宗契,他又怎能转手便给了自己?
这么想着,她便有些不安稳,阖了匣儿,便到隔壁,敲开了他的门。
宗契正在屋,才掌了灯,门分时,澄芒烛火便明澈地照映出廊下。门槛里外,立着他与她两个。
他周身披镀着灯烛的光,见了她,幽深的眉目间便有了一丝柔和。凝视处,眸光却比灯火更多了几分热度。
应怜在他专注的目光下,没由来有几分心悸的颤动,也不见怎的,却无端紧张起来,“我……珠子,还你。”
她掌心里托着夜明珠的匣儿,久久却不见他接。
“哑仆已将这东西给我。”宗契的声音在灯火与夏夜的交分处,也染了些微半明半暗的低沉,“我身无长物,没什么可谢的,你收了便是。”
应怜却不肯,“那怎么行,我不过是几点笔墨,何能比你这传家的宝贝?”
说着,却不知想到哪一节,脸微微地热了起来,见他迟迟不动,怕迎上那专注的目光,自己更笨拙无措,索性拽起他的手,一把将匣子拍进他手心。
却听他吃疼地“嘶”了一声,这才想起,他掌心虎口上有伤,应怜一个哆嗦,差点将匣儿掉下去,手忙脚乱才抓了住。
“对不住对不住,我忘了……”她一手把着匣儿,一手托着他手掌,低头瞧他的伤。
虎口处伤口狭长,贯入掌心,好在结了痂,到底没绽裂,不过是她自个儿受了一吓。
应怜这才松了口气,但觉双手相触,温热相接,下意识抬头,恰恰迎上他蹙中带笑的眉眼。
那笑仿佛由他心底而出,染在眉梢眼角,又泄露在唇边。她怔忪里才头一回注意到,原来他唇的形状微长,却并不单薄,看起来很是丰朗。
却不知是否与自己的一样柔软。
清夜融融,此廊下周遭,只他们二人,再无搅扰。
鬼使神差地,她凝视着他,眸中沾染一丝从心底里生出的、自个儿也无从根究的勾缠热意。
他不知察觉到没有,手掌却极轻微地一颤,别开了目光,那张好看的唇轻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应怜于是惊醒回神,心里烫成了一片,简直不敢想方才脑子里有些什么样乌七八糟的念头,脸颊滚热,低头以强硬的姿态,将匣儿塞进了他另一只手中。
一晌似有若无的风月,就此惊散,恰似彩云无踪。
只是那微末蜻蜓点水一般的震动,忽如叩门声响,惊动了她从未开启过的门扉。
有那么一瞬间,某些生来便有的本能,无师自通了。
宗契尚回不过神,僵硬紧绷的握着匣儿不动,也不知为何,翻覆回想着方才她温温软软的那一瞥,仿佛一团柔软的云,一脚陷进便挣扎不出;正愣神间,手掌一空,却是她退了半步,比画儿更清艳的眉眼微垂不垂,抽身而去,将离不离,却轻飘飘抛下一句话来,比云更捉摸不定;才出口,便带着女儿家的羞怯,消散在湿热的夏夜里:
“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凭什么收这样贵重的东西。”
栖鸟喁喁,促织鸣鸣。夏夜清霄,任心思如水,粼粼散去。她人已远,而他还在罗网里,迟迟不知如何回应。
第84章 第84章鹦鹉学人语,金笼玉樊中
随着义军攻克江宁,一些瞧着微不足道的、琐碎的小事正在悄然变化。
义军仍以府署为据,又辟了内城中屋舍与各头目及家眷,大抵算不上多豪华,却严整了一番气象。
庆功的酒宴摆了三天,应单铮吩咐
,不需多豪奢,不过军民上下同乐一阵而已。自上而下,论功行赏,除了原先旧部,又为此战中立功的新头目定了名分。
如此,从苏州归附来的王渡、携千余精兵来投的鬼面人皆有了堂上正式一把交椅。只是从上元县劫牢反狱救下的吴览却还没个准信。
单铮原想在庆功宴上,当着众人的面,大张旗鼓地请他一回,端看自己这面子他买不买,却被赵芳庭拦了下。
“他这样人,应便是应;不应,你扔了脸面在他脚底下踩也无用,反落得宾主不谐。”赵芳庭十分淡定,只道,“哥哥权且等一等,说不得过个三两日,他便自来表心迹了。”
单铮狐疑,“你不会又从中使了什么诈吧?”
赵芳庭那张脸比正堂前被撬掉的“明镜高悬”匾额更无辜,“我能使什么诈?候他一个回心转意罢了。”
单铮仍是不放心,于是这晚的宴席上,尤其密切关注吴览,生怕他又被赵芳庭算计了去;末了见他不过多饮了几杯,料也无妨,终于一颗心落肚,与人拼酒去了。
说回吴览这头。
愁肠殢酒,任谁来劝饮,都来者不拒,他又不似单铮,有千觚的酒量,宴散后,已是摇摇跌跌,也不知被谁搀扶着,扑在了厢房一床上。
薄纱帐、翠裯衾,并蒂莲合、鸳鸯成双。
他才却了麒麟,又见鸳鸯,头晕目眩,茫茫地盯着,但觉那水鸭子可笑,今年双宿双飞,明年又不知去了哪家的窠巢;呈在画儿上,外人瞧来,总之是一对。
秦氏也不来为他醒酒。
明日酒气纷纷,彩儿见了,又要掩鼻笑话了。
他寻不见妻女,心中却有一点绝望的思念,迷瞪起来,摸不出哪里不爽利,只觉摧心肝似的疼。
想秦氏不喜他喝大酒,醉来不褪衣脱靴便上榻,吴览浑浑噩噩,撑着在锦绣罗褥里起来,胡乱便要脱了鞋履,手却不听使唤,连眼前也模糊。灯火是遥遥屋外而来,三分明、七分暗,孤独地将他笼作一团。
“辛娘……”千般疲乏上心头,他不知秦氏在哪,只得昏沉地唤,“辛娘、辛娘……”
幽夜冥冥漠漠,也不知他是否仍有一丝清明,晓得黄泉碧落也无人答他,终究被死寂的夜压得喘不过气来,苦涩难言的滋味由心头散在四肢百骸,眼内滚烫一片,拿手一抹,又成了冰凉的泪。
大丈夫该顶天立地,不作妇人态。
可没人来笑话他。于是吴览只手捂着眼,在君子慎独的居室里,发出了不像样的呜咽,泪水从指缝里横斜溢了出来。
他哭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哭得心力交瘁,仿佛半生的风雨、志气的磋磨、夫妻的诀别、后嗣的零落一晌淹成洪水,滔天决堤而出。
却又不知多久,十分浑噩间,一只素柔的帕子抚上了脸颊,带着热水里捞出来的温暖,更不及耳边温情的寥寥几字:
“别哭了。”
秦氏温声地哄她,此时不像夫妻,却像姐弟,“这些日来,你受委屈了。我都晓得。”
吴览怔忪地受她擦拭,听那熟悉的语调带着乡音,那是他寒窗苦读、日夜听惯,又随他赴任南北,二十年来甘苦与共的腔调。
光火不知何时已熄了,唯眼前之人,音容似旧,不知从杳冥间何处而来,为他所感,魂魄淹留一晌,成全他们夫妻半生的恩情。
吴览抖抖索索地摸索她,从头顶抚上面颊,抚到双肩、手臂,惶恐她在梦里倏然消失不见,颤抖着搂入怀中,可怜她萧索单薄的身子,恍然想起她生彩儿时,吃尽了苦头,往后几年,一直身子不丰,后头才渐渐养回了几分。
如今她却又瘦下去了。
“你来啦……”他声儿哑得没了往常语调,连日来的愤懑、孤寂、苦痛,一时俱消减埋没,忽又愧疚起来,“你这时候才来,是恼了我吧。我、我又喝多了,我正要脱靴呢,你别恼……”
说着手脚也不利索地弯腰去够鞋履。
秦氏叹了一声,在他背后道:“傻子。”
她柔弱无骨地从后攀上了他腰间。
“你半生苦读做官,为这周朝天子犬马操劳,已无愧于心。如今是他家负你,害得咱们妻离子散,你还能坦荡地受他的官?阮籍穷途,也知恸哭而反;今日你哭罢这一场,也该为自己打算,改换一条明路了。”
秦氏自聪慧,所道所做必有主张。经年来,除纳妾之言,他几乎无有不依的。
这些日再多人劝,也抵不上她一句话。
吴览心乱如麻,以此时心绪,压根想不明了,唯剩一点疑虑,犹豫道:“你、你也来劝,难道我当真不该坚持?”
可他六岁开蒙,念的是儒家书、学的是圣贤道,何曾有过一点……
“你早已行差踏错,正是一步错、步步错。若不是那箱公用钱,你早该陪我一道入黄泉,又怎会沦为草寇?”那双手慢慢解开了他腰带,带着夏夜里一点沁凉,蛇行似的,又入他衣下来,逡巡游走。秦氏话语逐渐轻细,尾音带了一点风韵,“这么说,也是你欠我的,便当是为了我,从前辅佐天子,往后辅佐单将军。有了你,他们便不再是草寇,而是一支王师。”
吴览渐渐听得痴了。
“王师……”他咀嚼这两个字,此前从未想过;而身子逐渐被这一点沁凉点起了阵阵烈火,燃烧起来,从心尖一路烧至腹下。
秦氏的双眸明亮,如夏夜的一泓清泉,冰冷而温柔。
她轻轻一带,吴览便倒回锦褥里。她便舒展身子,莹白的一缕,坐了上来。
今日的辛娘,又比往常风情。
吴览沉醉在一场春风正酣的梦里,浓情醉意,喁喁私语,仿佛又回到初与她成婚时,情难自禁的痴狂。
酒意醺人。
中霄月夜,银河促织两繁繁。秾李胡乱裹了衣衫,将乌黑长发挽在一边,未着罗袜,只趿拉着鞋,露出白皙玲珑的脚踝,信步而出。
身上酒气杂着蔷薇花水,反更馥郁浓烈。她步至庭前,拉开院落门扉,闲闲往两旁而顾。
风月余韵难掩,浑然天成融在向那阴影处投去的一睇里。
那角落里慢慢走出来一人,瘦长的身量,也喝了几杯,却丝毫未见醉意,一双眼亮得吓人。
“成了?”
秾李一时未言语,似禁了一宵的狂风骤雨,靡丽里现出些慵懒,就这么敞着一段延颈、半片雪脯,红梅印痕点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赵芳庭。”良久,她终于开口,不再唤什么大官人,直呼其名,又伸出手来,“我要你的碧玉笛。”
她草草裹着一件半臂褙子,其下温香软玉,丝缕未着。赵芳庭眼尖,一眼便瞧见那雪白的小臂一截上,有个轻红的齿痕。
这吴官人瞧着文秀肃正,到底也是个男人。
赵芳庭一边暗自想着,取下腰间玉笛,爽快地交与,一边笑道:“姐姐可真是精细,咱们说好的,我又岂会诓你。里头说得如何了?”
“当不起一声姐姐。”秾李得了玉笛,便紧攥在手,那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不进眼底,眼波流转,有股子生冷冷的柔媚,“我既承了你的情,便当为你奔走。见效与否不敢说,但尽心力而已。”
赵芳庭自是道好。
他私底下劝哄利诱,兼掺了一点上不得台面的威逼,令得秾李向吴览去吹枕边风。秾李也是个明白人,应是应了,只不过事后要他一样信物,免得他出尔反尔,将她与折柳两个说弃就弃。
虽说哄她道那吴览多好多好,待枕边人必亲厚的;更兼从前是个官身,如今也一肚子文墨,将来必有大用;姿容风度也俱上乘,但这事说到底,与她从前在青玉阁时没两样。想来秾李心里头总也有一点不甘的。
但正如她所说,承了他赵芳庭的情,她就得把这不甘压了,为他奔走。
吴览已在屋中沉睡了。赵芳庭便不久待,又叮嘱了几句明日醒来云云。秾李摆摆手,示意不必多说,两下里分别,却又叫住他:“我姐姐那处,还劳你多照应。如今她身份不尴不尬,切
莫教旁人欺侮了去。”
赵芳庭满口应下,“姐姐还有什么叮嘱,一并说来。”
秾李原已无话,想了想,却又开口:“我记得你已二十七八?”
“小生年才二十有六。”他纠正。
“哦,再有四年,便该三十了。”秾李关切的话轻飘飘抛出来,砸在他脑门上,“这男人啊,一上三十,便是有心也无力,可得好好保养着,多练功夫少想事——尤其是那虚头巴脑的算计人的事。”
说着,也不瞧赵芳庭干瞪眼或怎么,转身施施然而归。
屋中酒气盈盈,屋中人正酣睡。
秾李褪了遮羞的衣裳,也不管床上地上凌乱散落的衣料鞋袜,径自躺倒在吴览身旁,望着他睡中的眉眼,想了一会自家心事。
也不知明晨醒后,他是怪她还是自责。
大抵是怪她吧。她低。贱的身份在此,他不仅要怪她,还要鄙夷她,将云。雨乱。性之事一股脑推在她头上。
无妨,即便如此,他还是会收下她——在他想听听秦氏夫人的声音时。
第85章 第85章凤鸟安向此枝歇
酒后一宵。
秾李尚未归。折柳坐于妆镜前,细细地描眉打鬓。
她描画得很细致,比平日里更用心三分。琥珀在一旁盯着,不时为她递花儿朵儿,戴在髻上。
镜中人粉匀春闲,一派淡雅却富丽的颜面。琥珀由衷艳羡,“娘子真好看。”
“好看么?”折柳执着眉墨正画眉,随口应声,一会儿,描完了眉,又攒了一簇馨香的茉莉在发间,笑了一回,“我自小就被人夸好看……不过也没什么大用。”
她妆成一样,琥珀便收拾一样。半晌腮粉胭脂又匀毕了,琥珀小手捏一捏胭脂丝绵,半好奇半跃跃欲试。
折柳便将她拉近前一些,拿胭脂为她眉间点了一点朱红,瞧着一个胖乎乎、红艳艳的捧匣小童。琥珀欢天喜地地笑了。
“听闻府署里要请西席,为头领们家中的孩儿授蒙课。”折柳道,“到时你也去。”
琥珀顿时笑不出来,惊恐叫道:“我不要去!先生会打手心的——”
“去,一定得去!打手心算什么?”折柳风致的眉眼一瞪,板起毫无转圜的脸来,“你小小年纪,不念书想作甚?”
“我要侍奉娘子!”琥珀言之凿凿。
折柳斥道:“没出息,在我身边能有个什么好,难道往后如我……”
她打住话头,自觉有些落了面子,白了琥珀一眼,心中早已为她计议定了:想去也得去;不想去,踢也得给她踢去。
琥珀不开心了,噘着嘴为她捧花儿,“厌恶念书”的心思直白写在脸上。
折柳不管,自顾自戴完了花朵,对镜窥了一窥,消了那三分恨铁不成钢的气,道:“你懂什么,我是为你好。你如今在我身边侍奉,可知我也是个朝不保夕的人。若有一日被赶出去,难道要你跟着我流落街头么?还是重拾那旧行当,一辈子被人瞧不起?好看……好看有什么用,好看的、低贱的人,只会被人变着法子凌辱。”
她心知琥珀年纪小,一番话不过三分明、七分懵懂,说出来徒勾起自己满腔的愁闷,说罢了,只叹了口气,打发她去隔壁屋瞧,“你去望望,秾李回来没?”
琥珀一溜烟去了。
回来仍报:“还没。”
没回也好,省得絮絮叨叨地问这问那,问得她怪没面子的。
折柳妆扮穿戴毕了,吩咐琥珀看家,自己却取了床上睡惯了的那只枕头,袅袅风韵地出了去。
一路上想着自己的心事:江宁不比义兴县,府署里后宅挤满了人;如今各家都被散入内城宅院了,按理说,如今后宅只合住单铮的家眷。
虽说那人孤寡一个,哪里来的家眷,可那毕竟不是她赖在此处的理由。早已有人来知会,教她早往别处安置。
可若她与秾李不在这府署里了,许多上不得台面的事,便又得缠上她们。从前林江啸的旧部,也不是没背着他做过那些丑事。
她指望单铮的屋檐能保得她们一朝一夕,不经风雨。
她折柳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除了这一个人、这副样貌、这副身子。
才出院门没几步,她心不在焉的,恰巧拐角里撞见了秾李,惊了一跳,念头一起,便将那枕头往身后藏。
好在秾李也吃了一吓,却不像往日清明,眉间一两缕有些恹恹,仍问了句:“大清早的,姐姐去哪儿?”
“我……”折柳语塞,瞧见日色初明,心念电转,搪塞道:“我晒枕头。你呢?昨夜去哪儿了?”
秾李穿戴倒是齐整,除了神容有些疲倦,一切瞧着俱安好。
“昨夜多喝了几杯,不知哪儿躺了一夜。”秾李道。
折柳不及细思,只怕那枕头被她瞧出毛病,勾起一通唠叨来。好在今日她却轻飘飘放过了,只是点点头,往自家而去。
折柳这才松了一口气,忙也匆匆地离开了。
最近三两日,日日夜夜摆着酒宴,锣鼓丝竹、欢声喧腾,把个单铮密不透风围在里头,折柳几乎找不着合适的时机,独自去见单铮。
好在有家有口的头领们已携着家眷落住内城了,又是大清早,府署里头终于得了一毫儿冷清闲暇。她于是也得了空子,又挑拣人烟稀少的地儿走,不多时,便遥遥见了单铮的住处。
她心里思量着:侍奉单铮的从人都是从义兴县带过来的,识得她,不大会拦阻;他多日饮酒,必定神智不如往常清醒,若还在睡着,浑浑噩噩便更好了;清晨么,但凡不是个没根的,那便有火气……
她一边想,一边摩挲那只用惯了的、心爱的枕头,心中默默祝祷:枕仙在上,若是一举成功,往后我做了单将军的内眷,必定以金丝作线、珠玉为饰,亲手缝个重锦的绸套,一辈子不离不弃,舒舒服服供着您!
天上枕仙约摸是听见了她的祈愿。
下一个拐角,已至了单铮的院落,才迈开一步,折柳猛地便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冷不防一下,将人吓了个够呛。
那“东西”手疾眼快,稳稳扶住了她向后仰倒的身子,拉了她一把。
低沉却清明的声音响了起来:“折柳娘子?”
折柳就知道要遭。
她摆上了一个客气而温柔的笑,后退半步,惊魂甫定,望着他初升的日光下更显赤烈的束发,本就不定的一颗心恍然又剧烈地震颤
起来。
单铮本人一向如此,有斗志、有冲劲,比鲁莽少一些,比沉稳又差一些;待自己马虎简略,待朋友却肯赴生死、两肋插刀。他身边围聚了一大批人,他们围拢过来,像星斗攒聚着日月,愿为他的一句话,便舍生忘死。
她不是她的那帮弟兄、朋友,却一般无二地领略到这种烈阳一般的炽热。
他待她的方式则更守礼、更温和一些。比如那罐獭子油、比如多事之秋时派来守护的兵将。
折柳稳了稳心神,刚想要说点什么,对面单铮等候她片刻,不见她言语,又望见她神色恍惚,英武的眉却渐渐凝了起来,“是有什么事么?”
“无事、无事!”她忙否了。
这和事先设想的不一样。
折柳心里火星子入油煎似的,噼里啪啦金星直冒,说出话都烫嘴,“就是、我……将军喝多了酒,我来问问,可要醒酒汤!”
她编了个拙劣到自己都难以相信的谎言,但话已出口,为表诚意,只得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单铮一愣,忽笑了起来,十分爽快地应承了她好意,“多谢,我正要去库里领,娘子却先带来了。”
说着,他伸出手,手掌宽大而硬实,生着常年习武磨出的厚茧,并眉眼疏朗地望向折柳,眸中还留有方才的笑意余韵。
折柳怀中捧着一袋,他以为是醒酒汤。
他的笑实在太过坦荡,面对他,折柳觉着自己仿佛不是个艳丽绰约的女子,似乎是他上辈子一同投胎而来的好兄弟。
她神思恍惚地将那东西递给了单铮,因为他要了。
单铮的笑容凝在了嘴角,有些迷惑地攥了攥那柔软得像云的一角,又细细盯着其上正面烟云缭绕里徐徐若飞的十八只白鹤刺绣;再翻到反面,瞧见云烟之中的明月清江、碧波映照,似乎萦有一缕幽香,本想凑到鼻子下闻一闻,却下意识觉着不太合适,只得不大确定地问:“这是……”
“枕头。”折柳呆呆道。
单铮先是惊讶,而后皱眉,继而深思起来,好半晌,也不知内心说服了自己什么,眉峰舒展开来,虽仍带着一丝淡淡疑惑,却致谢道:“娘子有心,这枕头确然柔软,想来枕上能得一霄安眠。”
折柳还能说什么,“嗯,里头填了临安最上等的蚕丝……”
她这样一说,单铮便更释然了,难得更夸赞了一句,“娘子果真是个精细人。”
折柳端起了最柔软、最端庄的微笑。
两人拐角对面伫立半晌,一时无话。她发间茉莉的清香随穿廊的清风钻入单铮鼻尖,单铮不由望去,却正隐约瞧见她素雪桃花似的眉眼,以及乌云叠叠的发间几支带朵鲜花,并无多少富贵点缀。
他恍然想起似乎有人轻佻言语入过他耳:那折柳娘子实在艳丽风情,勾魂夺魄,又善逢迎,难怪能支应偌大的行院家业。
可她甚至连点像样的珠玉头面也无,连脂粉也没擦,又寡言少语,看起来不仅不逢迎,相反有些可怜。
茉莉香浓,催得单铮心头起了几分连自己也不察觉的怜悯心思,于是说话更加温和,以自己的善意隐晦提醒她:“娘子可是……遇着什么难事?”
若有难事,和他提便是,他能帮则帮。
不料折柳却把头摇得顺理成章,于是那茉莉香便也曲里拐弯起来,“无事。”
单铮点头。
既然无事,干立着也尴尬,他便先道告辞,与折柳擦肩而过,带走了她的枕头与花香。
徒留折柳独个呆立,久久回不过神。枕仙在上,事儿还没开始,怎么一晃就完了?
她是来自荐枕席的,不……不是真的来送枕头的啊!
折柳一脸恍惚地回了院子。
推门而入,却见秾李正坐在石墩子上,许是方才洗过头,这会正用干手巾,一下一下地绞干头发。
她动作不快,甚至有些迟缓,一张白皙素面微微偏着,正转向折柳的方向,眉眼沉郁,分明是在想心事。
她微微散着衣领,便教折柳一眼瞧见了方才被遮住的、脖颈下玫红的印痕。
“谁欺负你了?”对于心爱的枕头没了的怅惘顿时散去,她心头一沉,三两步走过去。
秾李这才回神,眼神微闪,不大自在地拢了拢衣襟,不大愿意启齿,“没人欺负我,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那是怎么一回事?”折柳坐定在她身前,越见她躲闪,心中越气急,甚而粗鲁地挑起她衣襟,往里瞧了一眼,顿时心知肚明。
她想着方才见单铮的那一回,铩羽而归,把个美梦全戳成泡影;才回来,又见了秾李不知上哪弄了这么一堆腌臜的印子回来,落在眼里,也不知是尴尬是委屈,或是束手无策的糟心。
秾李善知她心思,瞧她面上郁闷,便猜出七八分,索性说了实话,“我昨夜去到吴官人处。他是个……再和气不过的人。”
她说到此处,声儿渐消,罕见地脸红了几分。
折柳满脸震惊,握住她的手,说话更岔了音,“吴、吴官人?他那样的身份,怎么会、怎么会……”
“他喝醉了。”秾李道。
两下里无言,各自从对方眸中瞧见了百般滋味。
愕然、庆幸、欢喜、愧疚。
她们从前在吴县,是晓得吴览为官之清名的。虽说落在青玉阁的赋税一分不少,平头百姓里,却连着几年轻徭役、减赋税,间接地也就养活了青玉阁一大家子。
秦氏夫人年年冬时亲自主持开棚施粥、接济穷困,她们也时常去瞧的。
不收好处、也不欺不辱,这吴官人就已在她们心中很有一份重量了。
折柳明悟了几分,有了些笑意,却仍是惴惴,紧着问:“那是酒后乱性。今晨醒了,他可曾斥责你?你这样大清早避人耳目地回来,是被赶回来的?你与我还有何不好说的,你若有难处,我、我去寻单将军,我在他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
这最后一句,说得她自个儿有股子莫名的心虚。
秾李听了,却只是抿嘴笑,眼儿亮亮的,瞧得人心里发热,听罢了才道:“不是、都不是。他很好,他怪自己呢,却来向我赔罪,惶恐极了。是我怕被人瞧见不好,才强要回来的……姐姐,我要搬出去了。”
折柳满心的担忧,在她最末一句话中,尽数化为了怔然。怔然过后,是说不尽的感慨欢喜,眼眶里却模糊了几分,有些发烫。
“好、好,这样就好,他能做你的依靠,你往后便不必瞧人的脸色了。”她如心中落下一块垒石,欢喜里却无端生了些伤感,“我真不如你,还想着护你呢,没料到你已比我强了。”
“那往后,换我护着你。”秾李笑。
折柳拍拍她的手,将早前满心的单铮已忘在脑后,摸了秾李的手巾,一下一下地替她拧干头发。
晴光小院,秋千栏杆,她们共同在此,沐着同一缕晨曦,说着一样的旧事,度过了最后一个彼此相依的时辰。往后不知命途,却多少有了一份安心。
江宁府的安民告示在大街小巷里张布了两月,见证了百姓从惶恐到安定的过程。
安民是一方面;告示旁,总时不时添一些别的告榜。
有时是准许百姓出城,但家资多于五百贯的,得于城中留下一半,作为“看守钱”;
有时是杀人告示,白底黑字告知全城,哪些富户不仁,恶行累累,宁德军替天行道,除此大患。
——宁德军。单铮亲自敲定的名号,“宁”取自江宁,“德”意在告与世人,这一支军队,不再是流民军,也不再是匪军,甚至模糊了义军的名头,而只是广施仁德的一帮人。
自然,军中一直在争论,既有了盘踞,要不要占地称王,定年号、置百官,以纳四海贤才。
众人喋喋不休,有说称王可以鼓舞军心的;有说如今实力不足,不应称王的。单铮对此一哂,指着座下十几把交椅上的头目道:“这一堂的人,包括我在内,一棍子能打
出几个念过书的?做官不是吃喝宴饮,也不单只攻战杀伐,还得治理一方百姓。除了观石,你们有几个能胜此任的?便不论为官,咱们只占据了这小小江宁,连府下郡县也才攻克半数,正是不安定时,称什么王侯?”
一番话说得众人无言,只拿眼觑着新来的吴览吴观石。
吴览宦途数载,事理见识过不少,也见过称王称霸的寇匪,晓得下场无一不是清剿殆尽,本就不欲使自家头领称王,如今见单铮虽话糙,却并不糊涂,很是欣慰,便道:“称王侯实在不必急于一时。江宁初定不过二月,周边府城也有调兵来攻的,俱被咱们打散,至多不过七八千人。京畿有禁军百万,咱们尚未见真章,若贸然称王,不啻平白为他们树个靶子,教他们来打。”
鬼面人沙哑地纠正:“四十万。”
四十万禁军,号称百万。
但那也足够多,哪怕半数发来,也如滔天洪水,非要淹了这小小的江宁不可。
宗契甚少开口,向来听令而已,此时却问了个众人心中的疑惑,“咱们闹得如此动静,为何朝廷只零星调些散兵来攻?难道大军集结非得个一年半载?”
“昏君瞧不起咱们呗!”有人道。
一堂哄笑。
笑过后,却是赵芳庭开口:“此是一方面。另有一则,咱们占得了天时。恐那老皇帝命不久矣,他几个不孝儿明争暗斗,此时各自掣肘,万不愿调自家手里的兵远赴千里,自个儿落得个无缘大宝,这才予了咱们可乘之机。”
众人草莽起家,有那浑浑噩噩的不咋懂;通透些的,便已明白了。
私下里,宗契将这话说与应怜听。
应怜于兵将之道未曾深解,却有知一反三的心窍,闻言默想了一阵,便弄通了其中门道。
“当今天子即位三十载,膝下有十一位皇子、九位公主。皇子之中,余皆不论,唯太子与三殿下卓卓。太子尤其母族显赫,是本朝从龙的世家,他本人么……脾性倒是温和,只是不大果决;三殿下母族稍差些,其人却勇武刚决,骑射武艺俱佳,被夸赞有太祖之风。这两位皇子的母族或亲族里皆有统兵的武将,其中太子的表哥镇军大将军郑武陵常年镇守西北边关,无事不得回朝;三殿下之母安贵妃本就是武将家族出身,禁军中有不少统领都与之亲厚。”
应怜正往个寸许大小的琉璃瓶里灌什么,眼观着瓶里,脑子想的却满是朝堂之事,说着说着,却不由愣了一会神。
萍儿扎着两只秀气的双丫髻,圆圆的眼儿望望她,又望望对面的宗契。
宗契问:“怎么了?”
应怜一回神,神色有些复杂,“……太子失势,虽空有名头,但与被黜无异;禁军如今调度不周,迟迟不发重兵,或与三殿下有关。这样想来,他是有登大宝之心了。我家的事,未必与他一党毫无关系。”
两党倾轧水深火热,兄弟之间尚且如此,更休提下头的一干臣子。
宗契观她神容,便知她又越想心气越窄,于是出言打断,有心岔开话,“我来便见你捣鼓这个,怪香的,是什么?”
桌上瓶瓶罐罐,那一头案头还弃置了不少枝枝叶叶,更有盛沸水的小瓯,里头飘撒着一层暗黄的叶渣。那小瓶里却有一股子沁凉出来,在八月的炎夏里,闻之令人心怡。
有些事多想无益。应怜拿这话开解自己,不再执拗往事,待手心里浅碧的琉璃瓶注满了,塞了塞儿,便放在宗契手心,道:“这是我自个儿做的清心露,前日里折柳娘子不是送了些蔷薇花水来么,我试着添了些蒸好的勃荷水,十分沁人心脾,便多做一些与你,免得你不惯南边苦夏。”
宗契心中蕴藉,不由便带出几分笑意,把玩那精致的小瓶,“有心了。”
应怜忙完了,唤来春莺,将案头拾掇清净,自个儿去一面书柜里挑拣,捧了几本《三字经》、《千字文》、《论语》出来,并一沓子满是注解的纸,也不见外,搁在案上,翻到某页,继续写那簪花小楷。
宗契赏完了琉璃瓶,一口饮尽了清心露,但觉果真清心,一路由喉嗓沁凉到了肚腹,也不知是心有所想还是怎么,虽不是蜜,却总觉甜丝丝的,望应怜伏案低头书写的娟秀侧影,宁心静气,连带自己也不觉着这伏夏有多难熬了。
他便过来为她研墨,一边细细瞧她落笔,果真字字珠玑,一笔手书秀气天成,真如她人一般。
“这是什么?”他低声问。
应怜微偏过头来,向他研好的墨里蘸了一蘸,道:“前些时日不是请了蒙学先生来教萍儿他们授课么。前日里听说,他忽辞去了西席,约摸是怕了官兵攻城,担心如果城破,他要被定个谋逆从众的罪。他走得又急,这头一时寻不着西席,我便暂领了这差事。何日饱学的先生请着了,我再让贤。”
宗契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张纸来瞧,见上头引经据典,俱是释那《论语》里某章某句的,且深入浅出,用来教孩子再适宜不过,感她心细,又钦佩她才学,由衷发一句赞,“有你足矣。”
有心之人,听来便如竹曳花摇,一晌无风,却是心动。
应怜笔尖一顿,本待勾下的一道便一颤,没说话,低垂着头,又接着往下写。
两人一个研墨,一个书写,日光斜影,偏照指尖笔下,几分炎炎,便化作了清心。
这一日休沐,宗契在这处消磨到近黄昏,才慢腾腾地回了去。
两处的宅院本就前后门相连,不过一条巷里走上几步。他才出门,后头却蹦蹦跳跳跟上个小尾巴。
萍儿天真地眨着她的大眼睛,好奇地问道:“好喝吗?”
“很好。”宗契有几分笑意,这会子咽喉肚腹里也还是沁凉成团,说话格外清明,“你可是觉着不甜?”
不料萍儿摇摇头,很是羡慕,“姐姐不让我喝。”
“为何?”
萍儿道:“那是擦在身上的呀!”
“……”
宗契手忙脚乱地关门压低声音:“你千万别对你姐姐说!”
萍儿不是佛光寺那些憨憨傻傻的小沙弥。萍儿更狡诈。
“那我要糖葫芦!”她索要好处。
宗契:“好好好,给你买。”
萍儿:“两……不,五串!”
她丁点大的小手几乎怼到表哥脸上。
宗契蹲着身子,“这么多?会坏牙吧。”
萍儿:“那我告诉姐姐去。”
“行行行行……小祖宗,五串!”
萍儿又道:“我还要泽州饧,李家饮子店的!要两包!”
宗契捏着鼻子应了。
萍儿这才高高兴兴折了回去。留下宗契,日落黄昏天色里,一团清心露的萧索,凉到了心里。
第86章 第86章卜他姻缘事若谐,归来拜……
今岁江南的暑夏更比往常来得早、也来得久,虽不致伏旱千里,却也焦死了许多庄稼。本就是欠收的一年,又逢各样名目的税赋,便有好些人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倾家舍业地往各处流窜。
宁德军趁此时机,一举又新募了五六千军,削了几个本地刺头的豪绅大户,抄没田产,正分与这些个民兵;于是平常半日农活、半日操练,又减免赋税,日子竟过得有声有色起来。
正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江南伏旱,江北的河东路、河北路一带却发了洪水,也不知究竟如何,只听闻淹坏了千万亩良田,屋舍倾圮不知几何,未见朝廷怎样赈济,倒是先行钱缴还的日子先到了。
又是一番兵荒马乱,比江南更萧条冷落。打听的斥候回报道,民怨沸腾,多处激起民变,贼匪横行。
当中坐大的几家里,有一股沂州的势力,早先不过是山匪,因吸纳了不少无家无业的流民,声势愈发地蛮横,为首的头目姓彭,江湖人出身,有个诨号称“震地虎”。这一伙人也举了替天行道的义旗,但据斥候多日查探得来,实际干的还是杀人越货的行当,只不过杀的是官、劫的是帑银。
单铮将这些信报传于各头目,商议是否派出使者交好,合兵一处,壮大势力。
商议正还没各定准,派出攻打芜湖县的钱美等人却传来了战报,遭逢朝廷南下的援兵。对方号称十万,浩浩汤汤压境,于芜湖县城下,发生了一场血战。
钱美派人突围,来求援兵。单铮急点一万兵众,皆是历经数战的勇夫,几乎倾城而出,援救前军。
这一回阵仗闹得如此之大,宗契自然要跟着去。
提心吊胆的日子,应怜过了也不知一回两回了。她无法像男人那样上战场,急也没用,便压下心火,守在江宁,做好自己的差事。
如今她半日在府署为孩子们开蒙,又腾出半日,在赵芳庭处算些户籍、兵丁、粮草的账目。
自打攻克江宁,府城里百姓拖家带口流亡的倒是不多,泰半仍在城中。人心初定,只是每逢战事,与应怜等人一般,总要惶惶不安些时日。
应怜算账目十分精细,几日下来,便成了赵芳庭得用的人才。
饶是如此,人手总是紧缺。她便又拉着李定娘一道来上值。两人一个算一个核,配合得天衣无缝,案上算筹如飞梭,算盘珠脆琅琅,使人眼花缭乱。
赵芳庭松一口气之余,有心便问:“我原以为你们这些朱门绣户的女子,自小不过针黹纺绩、读两本诗书,怎么算账这样事也如此麻利?”
“嫁去人家,做人家媳妇,上下里外总得时时照应着,学会了,
方不至被下人欺哄。“应怜道,“这些俱是在家做女儿时要学的,虽与外头这些出入账不十分相似,总归是同出一源。”
李定娘一边拨算盘珠子,头也不抬地搭话:“何止是诗书算赋,琴、棋、画、香、茶,乃至里里外外的人与事,不说精,总得通晓七八分,你以为清闲么?”
“这么说,比考功名还苦累的了!”赵芳庭纳罕。
他这样诧异。应怜与李定娘相视,各自噗嗤一笑。
“你们男人总觉着女子性弱,见识短浅,殊不知我们不过是不能出人头地罢了。若给一条向上的路,更不知有多少女子争破了头也要挤上去,成就未必在丈夫之下。”李定娘吁了一口气。
她的心思,应怜总猜得着几分,时常也想:若定娘不是个女子,而是郎君,哪怕自小失了母亲,无论是发奋读书,或是苦练骑射拳脚,文武之道总能闯出一条来;又有家世的底子,功成名就,必不在话下。
可因她是个女子,接踵而来的便是灾难。
她有些唏嘘。不想赵芳庭脑子里存的却是另一桩心思,放下了手中纸笔,摸着光光的下巴,也不知是与人说话还是自言自语,“如今人才吃紧,你们说,若是我征调些妇人家来做事,找那等识字的、会管事的、精打细算的,岂不能解我燃眉之急?”
满座的主簿粮官,青衫白衫的,听罢他一席话,无不愕然。
应怜也惊诧,过后细细思量,却愈发觉着可行,“旧朝史书里也有女官,可多是哗众取宠的后妃品阶罢了。若当真选调女子,做与先生们一般的活计,那这‘女官’二字,便是实至名归。赵将军这话可是当真?”
赵芳庭打量了一圈众人眼色,未置可否,只是道:“我不过有此一想,作不作数,还得再考量考量。这不是小事,各桩各件都得想得周到。众位若有想法计策,回去后可写上文书来,集思广益,再定不迟。”
说罢,仍教各自做手头活计。
应怜将这事记在了心上。
有些事不急于一时,眼前却有燃眉的战事要牵挂。
三日后,江宁府传来捷报:宁德军大捷,斩将夺旗,退敌数万,俘虏千余人,斩获辎重粮草无数。
大军德胜而归,单铮大喜,亲自开城门迎接凯旋。
此一战关键在夜袭,由宗契率先锋袭营,外以鬼面人为首,两下里合击包抄,阵斩敌将。二人共记首功,余皆各自记了军功。
只是钱美的前军因被官军围剿,损失颇重,钱美本人也受了不轻的伤;单铮嘱咐好生休养,因其拖住官兵,及时传报敌情,不致其攻往江宁,打宁德军一个措手不及,为记一大功。
于官兵而言,说来也倒霉,本想着从江水上游的芜湖县而渡,绕过大江,北上袭江宁府一个出其不意,没料到正被钱美的斥候探了个正着,惊动前军,偷袭之事也就没了下文。
十万大军,口号打得响亮。斥候眼尖心明,前后探查一遍,估摸着也就二万;将俘来的副将拿住一问,单铮哭笑不得,这一支军队,刨开押运辎重的民夫、随军苍蝇似的赶也赶不走的小贩,执兵刃的——通共五千人。
怪不得能暗渡大江,若不是恰好钱美在芜湖县,恐怕江宁真要被偷个措手不及。
另外,那俘虏副将还透露了一个消息:出征时,明面上报的军队人数是五万。
也就是说,那四万五千“天兵天将”,全被吃了空饷。
对此,于宁德军而言,只能说是苍天怜佑,逢着个这样昏庸的官家。
应怜高高吊起的那颗心终于落回了肚里。
宗契受了一点兵刃划擦的轻伤,其他俱无碍,才领了赏赐,便一股脑交在应怜手里。
黄白的是金银、朱翠的是珠宝、硬的是牙翡、软的是绫罗。堆在方丈大的小院里,堆在整齐一新的廊道上,堵住了春莺茜草来回的道儿,却将人瞧得眉开眼笑,直道高僧不迷于外物,是个得道的高人。
他人倒没来。小乙带着从人安置了大半个院儿,见着应怜,先行了个礼,喜笑颜开,“随柳娘子吩咐,这些赏赐该搁在哪一屋的好?”
应怜被这成堆成箱的宝贝惊了半晌,才犹疑道:“不必如此,教他自个儿存下就好了,何必我来掌着?这太……”
“高僧说了,这些物件,他本不知如何处置。娘子见惯了美玉珍宝,这些瞧在眼里,也不过是次等货。”小乙嘴甜,说的话一套一套,“娘子珠玉似的人,从前那是没法子,吃了不少苦;如今还得珠玉似的养着,方教高僧安心。高僧还说了,若是娘子不要珠宝,只管外头兑成金银,不必在意。”
他呱啦呱啦地说。应怜十分怀疑宗契是否说得出这样甜嘴蜜舌的话,恐怕除了最前与最末一句,其余都是瞎编。
饶是如此,仍是心里饮了蜜一般甜。宗契不与她见外,她便也不假客套,吩咐都收在了空置的厢房,绸缎珠玉捡细密精巧的,赏了春莺茜草每人几样,又教二人向各处分送一些。
礼尚往来,这一回得了赏赐的人家,也都回送了礼情。应怜一一收下,罗列了礼单人数,素日的熟人,如李定娘、折柳、秾李、赵芳庭、吴览等皆在内,心头过了几遍,确保没了差漏。
归整了赏赐财物,原本空荡荡的厢房登时挤占了一半。应怜照着礼单如数清点完,抽出几匹素面的细锦,又唤来女使,令寻好的绸缎庄,比着宗契的身量,做几套衣物鞋袜。
女使才去,应怜待在厢房,还未来得及忆苦思甜、感慨一会,却又逢人扣门。
也不知是谁,抬了两箱礼来,搁在前院当中,稳稳当当。
抬箱子的是体格剽悍的兵士,领头的不是从人,却是文人打扮,开口先道:“某是鬼面将军帐下客僚,将军吩咐,备些许薄礼与娘子。”
“鬼面将军?”应怜被闹得好生糊涂,怎么也觉着和他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忙道,“鬼面将军是否送错了?我们并无人情往来。”
客僚很是客气,口吻却很笃定,“怎会送错,这即是赠与娘子之物。”
说着,教人打开箱盖。
两只大箱,里头整整齐齐摞着一层一层的首饰头面,金玉点翠、流光溢彩,使人惊叹。
寻常往来人情,不过是两匹布添两匣子珠玉,何曾有他这样大手笔的?
应怜更是觉得礼太重,坚决不收。那客僚却道:“将军说了,若是娘子不收,那便全扔到后门沟渠里去。某若是敢带回去,哪只手抬的箱子,将军就砍哪只手。”
应怜:“……”
一行人简洁利落,抬入了厢房,便稀里哗啦退出去。客僚临走前,又道:“对了,将军还为娘子带了句话——这几副头面成双,娘子若不想要,可赠与旁人。”
他丢下这句莫名其妙的叮嘱,便施施然登上马车,走了。
春莺与茜草归来后,正见了应怜,坐在妆镜前,捏着两支金凤钗发呆。
凑近了一瞧,那凤钗当真精美:光耀闪闪的浑金作底,头上一只鎏金彩凤,颈羽点翠,翡翠作目,嘴衔金丝流苏,当中一颗光芒柔润的硕大北珠,夺人眼目。
春莺惊叹,又疑惑起来,“这钗真好看!咱们方才清点的簪环里,有这一件么?”
瞧得久了,茜草却瞧出了点门道,“娘子手里,怎么是两支一模一样的金钗?”
向来长大的金凤钗,要么独自插于髻上,要么左右相对,正插冠子两边,那便是正反一副的金凤模样;这般顺边两只的,属实少见。
“这是鬼面将军送来的。”应怜比她们更摸不着头脑,又心有不安,“那两箱珠宝,全是每样两只。”
难道他觉着她会戴一支、丢一支?
他又说什么不想要便赠与旁人。应怜只觉古怪,又有些恼,愈发觉着他此举意在挑拨。
“是了,定娘表姐自来了江宁,便不客居他宅院,搬回了王渡那处。”她虽对那王渡颇瞧不上眼,但到底人家是夫妻,王渡好歹还有名分,鬼面将军连个名分也无,“难道他因此心有怨怼,诱哄我将多余的头面赠与定娘表姐,他再私下里挑唆说那是我不要的,使我姐妹失和?”
二女使听得目瞪口呆。
春莺道:“他怎么比那些市井妇人还小心眼子!”
茜草道:“市井妇人怎么了,可没他心眼子多!”
思来想去,应怜觉着这礼不能收,也没真应他吩咐,倒进后门沟渠子里去,而是亲自带了人上他家门,客客气气地送还了回去。
不是休沐,鬼面人照常在军营里,并不在家。看守的从人早先得了他的吩咐,死说活说不收这礼,一番推推拉拉,闹得应怜心火旺了,头疼起来。
春莺跟着她,悄声劝:“到底人家是来送礼的,不是结仇的,要不……咱们就收下吧?”
应怜不肯。
有些话,她并未向春莺开口,只是心里记着。
李定娘曾说过:“你道他是什么好人?那王渡是人皮下的一只畜生,他却连人皮也没有。他救我、对你客气,无非是……”
“是什么?”彼时她问。
李定娘却神色晦暗,再不肯多言了。
她只让她莫要与这人走得太近。
还礼的人被软语请了出去,鬼面人的仆从又像避瘟似的,关严实了大门,再不放那两只箱子进去。
应怜也不管,教人把担子一下,箱子正堵在他大门口,带着春莺几个,在守门人苦哈哈的脸色中,一声不吭回了去。
当晚,鬼面人归来。
他人前脸面覆着精铁,鬼面森森,噬人心魄;人后摘了面具,下露出一张坑洼可怖的脸来,使人说不出,究竟哪一张脸更悚怖。
家仆循例垂首禀报今日情形,便提到了那两只箱子。
他默然听了半晌,眸光沉冷,不现一丝情绪。
“……那礼该怎样处置,且听您吩咐。”仆从等不到主人发话,心里开始忐忑。
半晌,才听得上首人喑哑开口,也不知是牙缝里挤出来或是渊狱里飘出来:
“死脑筋。”
仆从心里七上八下,琢磨这一句仿佛不似着恼,却搀了几分无可奈何,也不知这位正打得什么主意,但晓得他不爱人聒噪,便依旧静静地等他言语。
果然,鬼面人接下来又道:“再添几套女子衣裳送去,艳丽些的。”
“是。”
仆从顺当地去处置,却在出门时被叫住:“——比着李定娘身量。”
“……送与李娘子?”仆从一愣。
鬼面人似是皱眉,脸面更扭曲起来,使人瞧着心惊肉跳。
“送与柳惜!”他不耐起来。
这究竟是个什么招数,仆从搞不懂,只是上头吩咐了,送就送吧。
于是应怜又收回了原封不动的沉甸甸两大箱,送礼的人更添了好几套衣裳,朱砂的、郁金的、缃色的、葱翠的,一眼望去,五光十色,各种回云纹、重莲锦团花、缠枝牡丹纹、缂丝穿花繁复艳丽,像一叠叠绮丽又怪诞的彩霞。
上回一送一退,已引得些旁人来问,对鬼面人与她的关系议论纷纷;这一回他又大张旗鼓,恐怕连单铮那样不好背人口舌的,也要来打听此事了。
应怜很是头疼,被强塞了这些个衣裳,一股脑堆在堂前。
女使们倒是很好奇。茜草抖开一件翠色的牡丹暗花纱褶裙,比了比,有些为难,“似乎长了些,咱们娘子穿的话,裙摆总得铰掉几分。”
应怜被那碧翠的色儿闹得眼花,坚决摆手,“我不穿那个。”
茜草与春莺两个又去挑拣别的褶裙、裥裙;一忽儿取来清凉的抹胸,左右比比,又道:“太宽大了,带子也长,怎么仿佛件件不合身似的。”
应怜听着听着,将那一件件花里胡哨的颜色看在眼里,忽觉心头飞来一点灵光,又细思量那些副首饰头面,以及鬼面人的话,瞬间福至心灵,竟懂了。
她“啊”了一声,令她们将衣裳放下,狐疑道:“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实则是要借我的手,送给定娘表姐吧!”
……
好端端的,怎么就不能自个儿去送,非要经她的手一道?
应怜遣人旁敲侧击地一打听,原来不是不想送,是送不掉。
——早先送与李定娘的那些个珠宝,一样样全被她丢进后门沟渠子里头了。
沟渠子招谁惹谁,她应怜又招谁惹谁。唉。
管他俩之间有什么恩怨,珠宝总没罪。应怜便寻了个空,捡出一半头面来,并那几套艳丽的衣裳——再一观瞧,果真俱是定娘爱的颜色——亲自登了一回李定娘的家门。
这其实是王渡的家。说起来,应怜还是头一回登门。
正是晌午清闲时分,她带着萍儿,沿着一道清静的小巷儿,来到她家门口,敲了几回门,却不见有人应,心中纳罕:王渡不在,难道家人俱不在?
没奈何,只得原路折返。
无论战事与否,平头百姓家的日子总还得过,大街小巷里烟火气逐渐又升腾起来,市井间大体一派安定景象。应怜便挑了车帘,闲来街面儿上四处观望。
也不知行在哪里,忽见了一人上前,殷勤地笑着行礼,定睛一看,却是定娘家的一个女使,正从一茶坊而来。
“娘子来找我们家娘子么?”女使问。
应怜点头,“来得不巧,她不在家。你今日却有旬假么?”
说着教春莺把了几个散钱与她。
女使得了赏,更是喜笑,道:“哪里呀,是我们家娘子心善,放我们出来吃茶玩乐半日。她还在家呢,想必在午睡,深院儿里听不着您扣门。您呀只管去,那后门左一面的门板里轴儿断了,还未修呢,抬一抬便能挪了进门。”
应怜噗嗤一乐,“教我偷进人家做小贼,促狭。”
“您又不是外人。”女使道。
正说着,茶坊里又跑出来一个,小小的身量,却是李定娘的弟弟,阿苽。
应怜授蒙课的学生中,有自家的萍儿、定娘家的阿苽、武大用家的孩儿阿虫、折柳家的侍儿琥珀,以及另几个头目家的小童,最大的不过八九岁,最小的便是阿苽。
阿苽性子倔,却与萍儿投
契,两个时常一处,上蹿下跳地捉弄别的孩儿,此时一见了应怜身旁的萍儿,飞也似的跑来了,叫道:“姐姐要去我家,我也要去!”
女使拦不住,只得哄道:“与我们几个吃茶斗草,难道不好么?”
“都是你们女孩儿家家的东西,我不要!”阿苽一面嚷,手脚并用,便强爬上了牛车。
萍儿顶头给了他一掌,“那你不要与我玩了!”
两个孩儿一左一右,牛车里便闹腾起来。
应怜揉揉额,与女使打了个招呼,催着车夫快快地去,试图赶紧将一堆绫罗珠宝与阿苽丢给李定娘了事。
二登王家门,果依着女使的叮嘱,那损了轴的左边门轻巧巧便抬了开。从人将礼搁在里头院,便留待门外等候。
阿苽回了家,却老实起来,告诫萍儿,“你要听话、要乖,否则我姐姐要罚的!”
应怜得了一晌清静,带着两个孩儿,顺廊到了后院,也不知李定娘睡醒了没,不好惊动,想着扣屋门若不应,便在院儿里候一晌。
她来到廊下,正在槛外门前,方要扣门,却忽听得里头细细的动静。
起初有人在笑,又夹着断续的、轻微的叫。那声儿又娇又酥,浑使人血气发烫、身子发软,无端教应怜想起了曾听过的猫儿打架,却又更狎昵一些。
笑闹声里,却有男子声音,不知是叹息是忍耐,“好姐姐,你高些个……”
又有女子尖叫,拼命压在喉间,却止不住支离破碎地被撞出来。
应怜木愣愣立在廊下,猝不及防,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倏然魂魄归体,脸上火一般熊熊地烧起来,又是热又是无措,一把捉住两个孩儿,着忙着慌地带离廊下,心道怪不得女使都被打发出门,也不能怪人家不讲究,是自己做贼心虚。
阿苽把声儿捏得轻轻的,“我姐姐是不是在睡午觉,她很凶的……”
“嗯,是。”应怜红着脸如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来在中庭,索性放高声量,摆出语重心长的架势,“是在睡午觉呢,阿苽、萍儿,咱们莫要吵着定娘表姐,总之礼已送到了,我带你俩去前头玩!”
那里头定然听见了,也不知如何动静。应怜闷着头,火烧火燎地拉扯着他们走了。
萍儿在前院花丛里扑蝶,阿苽比划着他随身的小匕首,应怜则在发呆。
想到自己若是嫁人,也会同那人如此亲密,总觉着浑身不对劲;可若那不是旁人,换成宗契,那么她与他……
猛地摇摇头,她将满脑子胡七八糟的念头狠狠甩出去,没过多久却又控制不住地想回来,若那样亲密,那……
那她可就太开心了。
她摘了一枝檀心的木香菊,把心头想的不可告人言的秘事,都一瓣一瓣地摘下来成卜。
她与宗契,宗契与她。
成,不成;成,不成;成,不成……
一边卜一边魂游天外。
萍儿偶捉着一支粉嫩的蝶儿,兴冲冲跑来捏与她瞧,“姐姐,我捉着蝶儿了!”
应怜“嗯”了一声,顺手接过来,继续卜。
成、不成。
萍儿惊恐地望着她,望着那两只被扯坏的蝶翅,“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才及反应,摸了一手鹅黄蝶粉的应怜:“……”
第87章 第87章何处寻良人,付与琴与筝……
李定娘出来迎时,应怜正手忙脚乱地安抚哇哇大哭的萍儿。
那头里是否走了什么人,她浑未察觉。
——即便晓得,恐怕她也臊得细看。
不过是她夫妻二人闺房之乐,旁人管得着什么。
王渡此人,表里不一。应怜对他颇瞧不上眼,也劝过几次李定娘,不如就搬来与自己同住。李定娘只是道:“我有我自己的打算,你莫要**的心了。”
就此,这二人的事,她也只好不闻不问了。
这一回来送礼,她也只提送礼的事,不提王渡,也不提鬼面人。
“上回大捷,我收了好些头面首饰、衣裳料子,想着送来些与你,你可不要推辞。”她道。
李定娘生得秾艳,此时步子略匆促地出来,也不知是不是热,妆粉过的面儿上更匀了胭脂云霞似的,连眸子都柔沁沁得像一汪春水里点墨,与往常端庄又有不同。
她先一时未言语,而后微笑了笑,“不是已送过一回了么,这回哪劳动你亲自来送?”
说着,把阿苽从一旁拉来,牵在自己跟前。
阿苽瘪着嘴,还想与萍儿多玩一会,却被姐姐压着,只得老老实实装沉稳,立在一处。
应怜心虚,搪塞了几句,不欲多留,便要告辞。
倒是李定娘,送她出后角门,牛车前分别时,似随口道了一句,“我时常也过去府署的,你只那时予我便是。这宅院说到底是他住处,下回来,还是按礼递个帖子吧。”
应怜以为她刺的是自己不告而入,撞见她夫妻两个行乐之事,心里又是愧疚,又起了几分与她生分的委屈,点了点头,想到王渡,没忍住,上车前仍是念了句:“……你索性还是与我住吧?”
李定娘稳立门前,浓纤合度,神色里有股子对万物光景的冷淡,眸光流连过应怜时,驻留一瞬,终究带了几分安抚的笑意。
“我自有夫。他有‘小诸葛’的显赫声名,又与人为善、不计前嫌,亲自负荆请罪与我和好,我怎能罔顾世人的眼光,仍游荡在外,做个水性杨花的妇人?”她平平淡淡说出这些,句句荆棘刺一般扎在应怜的心里,“你也莫要太忧心,他不会拿我怎样,毕竟我身上还有他需索之处。”
应怜默然。
她摸不透李定娘的想法,又察觉她正推拒自己。
温柔、缓慢,却毫不犹豫。
李定娘又道:“对了,我有一事正要与你说。我欲将阿苽托在府署,往后半日跟着众头领习练武艺,半日随你读书,你多照应着。”
应怜尚迟疑,阿苽却脸色一垮,瘪着嘴问:“你不要我了吗?”
李定娘不似往日对他不假辞色,却罕见地俯首望着他,揉了揉他的头发,眼中有一抹隐隐的柔和,映着黄昏将至的日色,不再拒人千里。
阿苽耷拉下了小脑袋,很沮丧的模样。
应怜应承了此事,定准了两日后来接,随即带着萍儿,登车而去。
李定娘望那牛车缓缓行去,直待拐角街巷处瞧不见影儿了,这才牵着阿苽,一言不发地回了。
“你不能不要我。”过了廊下屋檐,阿苽行在阴凉处,稚嫩的声音有些孤独。
“乖。好好学文武艺。”李定娘握着他小小的手,步履行在时时而过的雕漆廊柱间,声儿也在空荡荡地盘旋,“报仇的事不必你来,你只需保护好你自己。”
阿苽与姐姐一处时再不敢撒泼,蔫蔫地跟着她走。
才至前后院的穿堂,却正见此间的主人——王渡大步迈来,神色凛凛里,带着几分杀意。
两下里正瞧在一处,互相皆愣了愣。
李定娘稳稳心神,迎上前道:“夫君怎么早回了?”
王渡向来示于人前的是一副风轻云淡的从容态度,此时脸却有几分绿,紧抿着嘴,狐疑的神色从她脸上、身上逡巡而过,末了重重哼了一声,不由分说,将她拨到一边,径往后院走。
“夫君这是何意?”李定娘在后蹙眉紧跟,几乎小跑,随他穿廊过户,来到后院正间。
那是夫妻俩的正屋。方才应怜才立过的地儿。
王渡推开屋门,向光线黯淡的四围瞧了一瞧,又入内室,冷峻又多疑地观量一桌一椅、衾褥纱帐,连那一捧半卷的珠帘后角落也扫了扫。
李定娘走得急,喘起不匀的气来,“夫君找什么?这样神色慌张?”
“贱。妇!”王渡已不是第一次这样斥她,回身紧盯着她,不放过任何一个表情,“我不在时,这处谁来过!”
李定娘一怔,面上褪了几分血色,把阿苽推到外头,关了门,与他里间屋相对,“何曾有人来过,夫君是听着什么风言风语,疑心我不守妇道?”
王渡不说话,然面上神情早已泄露,就是如此。
“当日你求我回来,字字句句说要与我破镜重圆,再不提旧事。如今反却疑心起我来?”李定娘咬着唇,委屈地瞪着他,又有几分憎恨,“究竟是哪个烂嘴烂舌的诋毁我!抓奸还要抓双,你叫他来,我与他对质!”
那床褥铺得整整齐齐,只边缘兴许她坐过,微微凌乱几分,怎么瞧不像是才做下丑事的样子。王渡满心的怒火与妒火此时被凉水一浇,也渐渐冷凉下来,消了几分。
李定娘恼怒时脸色有些潮红,咬着牙,嘴儿也红艳艳的,更有一股子又厉又艳的劲儿,却正戳王渡的心窝,一时间也分不清心里头那股火气成了什么,本来烧成一团窝在心肺里,这会子忽又往下路窜,惹得一阵心血来潮。
“若是无人登门,为何有牛车停驻后门?你又为何遣出下人?”他仍是几成不信,目光却渐而顺着她曼妙的身子逐渐向下,眼眯了起来,“……贞或不贞,一验自明。”
李定娘听懂了他暗示,咬着下唇,闭了眼,遮掩住涌动的几分屈辱,很快却又睁开,那里头便流转了几分春潮与艳色。
她低眉顺眼,带着王渡,一步一步上榻,温顺地一件一件地褪,凌乱堆在床下鞋履上。
“方才来家的是柳娘子,你若不信,问她便是。我与你说到底成婚不过一二月,如今你早去晚归,我在家中怎不寂寞?若不尝那滋味便罢了,你领我尝过,我便欢喜上了,难道还不许我
自乐一回?有那许多人在,我怕被人听了去……”
十指纤纤,在他喉间、肩上、腰腹划过,她带着湿热的话语如夜潮,缠在他耳畔。
王渡捉住她的手,五指一齐攥在手心里,灼灼地盯着她,眸中有最后一丝未消退的冷意。
“你告诉我是哪个嚼舌根,我便告诉你是哪只手。”她又在他耳边私语。
秦楼楚馆、行院勾栏,王渡倚红偎翠也不知几何,却被她萦萦缠得心火直旺,只觉身下这不是个女子,倒是一副春水做的骨、蛇一般的身子。
心思被其一惑,口风便放松了去。想这也不是如何要紧的事,王渡向下探,听着她一声一声吸气,心头更无妄膨胀了几分,“不过是个姓许的客僚,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李定娘委屈里带着缠绵,哼了一声,“他?他连你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啊……”
那根手指头作乱得很。
她却弃了他,滚在一旁,喘着气,比出自己纤纤的右手,道:“喏,就是它。你想瞧么?”
眼见着王渡的眸光便深了,欲望深沉,瞧不见底。
云雨散后。
王渡拥着这个妙人儿,才泄了一处火,又起了一处火,想到什么,却吃起飞醋来,“那鬼面人当真没碰过你?”
李定娘慵懒地半阖凤眸,春潮带雨褪半,扫了他一眼,“与你说过多少回了,你就是不信。不过……”
她忽心念一动,今日又不像往日那般丝毫不松口了。
“不过什么?”王渡果然一凛。
“不过他倒有此意,言语常勾挑。”李定娘慢悠悠地瞎编,“一次竟还想强使我就范。只是他面具下的脸太可怖,我实在害怕。”
她往常说一分没有,王渡才不信,这会子听了这般言语,反倒信了。他搂着她,哈哈大笑起来,声音里不无得意。
“卿卿,我就说么,他那样的,多瞧一眼都恶心。”笑完了,王渡洋洋自得道,“哪像我,伺候得你妥妥帖帖。从前的事过便过了,你也休揪着不放。往后与我一条心,我好了,怎么也给你挣个诰命出来。”
李定娘扯了扯嘴角,倚在他怀里,懒懒地没言语。
王渡却想他自家的心思。
他与鬼面人之间有夺妻的私仇,更有抢功劳名分的外仇。
鬼面人自带的那一千精兵,实在强悍,是许多场硬仗的主力。更兼此人也不知什么来头,带兵打仗的本事极其过硬,分明与他同时来投,声望却早已在他之上,更隐隐有逼近单铮的苗头。
单铮是个莽夫,不在话下;可若有朝一日宁德军易主,呼声最高的,恐怕就是鬼面人。
鬼面人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若他得了势,往后自己若想领了这一支宁德军,投靠六殿下,必定阻挠重重。
得在他羽翼未丰之前,先铩了他的翅羽,否则后患大矣。
这么想着,他缭着李定娘的一缕长发,心思转动,便问:“听说,前几日鬼面人送了厚礼与柳娘子?”
“怎么?”李定娘慵懒地问。
“他当真喜欢你?我看未见得如此。”王渡道,“不然,他为何不向你献这殷勤?”
“他献了,我丢了。”她道。
王渡笑着捏了她一把,酥雪似的揉在手掌里,甚觉一掌竟合不拢,更是喜爱,在她连连的轻喘里,毒蛇似的轻言细语,“你不是厌恶他么?恰好,我有一计。你只消用一用那柳娘子,挑拨得他与那和尚大动干戈,损他名声,如何?”
李定娘身子酥软,心却停了一停,问:“如何用?她与我可交好,你不当害她。”
“害她作甚?她本也是风里飘絮,我为她找个主儿,不好么?”
说着,他向李定娘耳语了一番。
李定娘面无表情地听着。
王渡自为这主意称妙,很快下床去,也不知从哪个格子里摸出两包药粉,合在一处,又用李定娘的一根簪子搅匀了,予她一包,巴掌大小薄薄一片,道:“此事端看你选择。你若当真如所说的那般,厌他而爱我,便依我的去做。否则,咱们便好聚好散,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如何?”
李定娘久久不动,风月云雨俱从她面上褪去,此时只剩戴了面具似的虚假、生硬,“这是什么药?砒霜?”
王渡一哂,“我说了,我不害她。你那般小心思作甚?”
他说着话,两只眼却直勾勾盯着她。
李定娘有心气,可城府却浅,他自认一向好拿捏。可如今经了些事,她骨子里有些东西,却教他一时捉摸不定了。
王渡喜欢一切执掌手心的感觉,不喜欢捉摸不定。他便顺势用这样的法子,来验一验她是否真能与自己一条心。
李定娘的反应也在他预料之中,有些疑、有些难。
“口说无凭。”她道,却就此下榻,白莹莹的身子舒展在窗隙漏下的暗沉光线里,摸得一壶,向里头半盏冷茶倾了一角药末儿,摇荡开了,给彼此各沏了一杯。
“我爱重柳惜,不愿害她。此药若与她无碍,你便与我先饮一杯。”
王渡失笑,闺房里早已卸了向外人的那般和气沉稳,反有些无赖脾性,一把拽来她在怀中,就着素手白瓷,饮下了一杯残茶。
甘苦冷凉入肚,化作一团说不出的细细的火,一路散入四肢百骸,烧得气氛迷离起来。
王渡翻身压下她,兴致再起,“我说了,不是砒霜,你总信了吧。”
日色渐沉,灯火未升。夏夜凉却后酝成盈盈的春宵,李定娘仰首,定定望着销金纱帐里,晃动着一双莲间的鸳鸯,水色横陈,隔了她与心中那人,云山千叠。
捷后总有庆功的酒宴,虽不得似初克江宁后那三日的大排饮宴,却总得向各部将有所表示。
芜湖城下一场大捷,比小打小闹又大场面,待到庆功,总要比往常更风光一些。
应怜才听闻宁德军欲派出信使,去到北边的沂州,为联络北地揭竿的势力;尚未启程,却先迎来了上下同乐的宴饮。
庆功宴照例摆在府署。外庭几场从正堂铺至庭院,大小将军们皆在此聚贺;内庭里,也单辟了地儿,为女眷摆上酒席,又依照外头样式,搭了勾栏瓦肆,尤其请来时新的杂剧戏班,说唱逗乐;仆从女使们两头穿梭来回,一派其乐融融之景。
应怜放了孩子们一日的假,也颇有兴致地宴赏了一回,正午开宴,直到华灯初上,天虽晚,宴却未终,与众女眷谈笑畅饮,好不快活。
席间,她与李定娘尤其亲厚,杯酒下肚,脸上辣辣地热起来,一同观瞧瓦肆里小唱清韵,正赏到乐心处,忽听李定娘耳边问起:“那宗契师父,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什……什么怎么想?”她正满心沉醉在低回婉转的唱腔里,一时未及反应。
偏过头来,应怜携着几分酒气,正见李定娘似笑非笑的神容,倏尔明白她意,那团酒一晌火辣辣地烧在了脸上。
李定娘道:“从前在扬州,我就瞧出几分了。如今旁人扯什么义兄妹的名头,我却不信。你心中,当真对他没有情意?”
“你、你、你怎么……”酒意烧心,应怜竟被她吓得磕巴起来,半晌说不出一句整话,“胡说什么……什么情意,我与他……”
一切言语未尽,都消泯在对方了然透彻的眼眸中。
“有何难为情说的?你纵承认了,我又不会笑话你。”她自斟自饮,仿佛也有了三分醉,不望小唱,却定定望向她,“我自个儿已是一团糟了,没得受你笑话呢,哪还有心思来笑你。只是羡你眼光比我好,所中意的一人,是个坦荡无愧的丈夫,不像我……”
不尽絮言,渐至无声。
应怜脸红红的,有一种被看穿的无地自容,“哪就如你那样笃定,我、我不过是敬重他……”
“撒谎。”李定娘指着她微笑。
应怜不说话了。
李定娘瞧着她一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羞臊,话里带上了几分真意,“你在意他是个出家人,唯恐坏了他的修行,是
也不是?”
“……话都被你说尽了,还要我说什么。”半晌,方寸间传来她轻若蚊蚋的言语,出她的口、入她的耳,清风一过,便轻飘飘散了。
李定娘伸出一只指尖,点着她的额,半是叹半是怜,“你呀……”
她又劝她酒。应怜脑子被她一番话搅成了浆糊,臊得也一句半句也想不出来,只得一杯杯地喝。
她渐渐沉醉,晓得自己似乎多饮了,只是月色正好、浅唱低吟,不消酒醉,人自醉在如水凉夜里。耳畔依稀又听她感慨地喃喃:
“人生苦短,寻一良人不易,便不要挂碍外物了。你心爱他,焉知他未必对你全无情意。”
“总之不要落得如我这般,能说出口时,端着一股子可笑的自尊,闷在心里;待人不在了,方才后悔。天上地下,又该怎么去寻呢?”
话犹在耳,她却早已听不进,凉夜微风触动每一片肌肤,却点燃一簇簇心火,向每一段筋骨、每一根血脉蔓延。她从未觉得夏夜如此难熬,空气静止、湿热、黏腻。
身子里某处也开始变化。她恍然觉着从里之外,五脏六腑,她快一点一点融化,浑无一点筋骨。迈出的步子,每一步都如踏绵云之上。
有一双手臂,冰冰凉凉,搀扶着她离席,又踩踏着虚无的云彩,深一脚、浅一脚地扶持向某处。
弯弯绕绕,荷香衣香,逐渐远去,唯剩了一片天旋地转的寂静。
那双手扶着她,她仿佛听到了关门的咔哒声。
应怜惺忪睁着眼,感受从骨子里向外发散的热,与无尽的痒,央求道:“热,我要喝水……”
才发出声音,轻得没分量,却软得仿佛能掐得出水,撩人的心尖。
方才还有踉跄走路的力气,这会子被抽得一干二净,她朦朦胧胧躺在床上,只觉浑身都湿热,难耐地磨蹭着丝滑的绸衾。
那善心的相帮的人,不知是谁,只是好心地替他褪了衣裳鞋袜,很快她便只剩了丝缕遮掩。
肌肤里、骨子里蒸腾的热意没了拘束,蓦地迸发出来,一片高热黏粘稠稠附着在她肩颈、手臂、腰腹、腿。间。
应怜清楚地听见自己张唇喘息的声音,与噗通、噗通快速的心跳,筋骨酸软、浑身过热,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也无。
她难耐地在绸缎间摩挲、磨蹭。那绸缎瞬时成了泥潭沼泽,她现在滑腻的沼泽里,挣脱不得。
热、好热。
好想贴上个冰凉的物事,好好地磨蹭着解一解这滔天的热与痒。
她快要死了。
第88章 第88章谁家春宵如此夜
夜愈发地深,而她在黑暗中瞧见天旋地转的星月光火,疯狂地飞逝,带来一阵又一阵高热的眩晕感。
忽而有轻动炸响在耳畔,应怜迷糊睁开眼,浑身酥软无力,只隐隐察觉有脚步声临近,隐约伴着说话声。
“为何不点灯烛?”
“灯烛用尽,我这便去取,将军少待。”
一道嘶哑、一道殷勤,交杂一处。她喘息一声,理智被蚕食几乎殆尽,仅剩一丝告诉自己:不能这样!
她得走。
去到哪里?
她陷在绸锦之中,无处可逃,连危机感也钝钝的,遥远又模糊地被阻隔了一层。
脚步声近,那人入内。借着不知何处的灯火微明,她瞧见一副鬼面,森森可怖。
那面具停在了她头顶上方,恶鬼仿佛跟着旋转。她无力动了动手指,微阖双目,却听那往常嘶哑的声音里含着怒与惊,再意想不到似的:
“惜奴!”
她的小字,本没几人晓得。他怎么知道?
她被逼出了一声似喘息似回应的音节,带着泫然若泣的崩溃,却察觉凉沁沁的锦缎一紧,自己却被裹了起来。
她柔软无力,只想挣脱,向那个洪水般怒意的人身旁凑,要沾得一星半点的凉意。
那声音愈发地可怖起来,似咬牙切齿:“是谁做的?谁要害你!”
些微酒意混杂其间,她只见人影高大,昏狂难耐的思维紊乱,却误认作另一人。
那人身形更高,更魁伟,她也更熟悉。
“宗契……”她喃喃脱口,慌乱地摸索。
甚至没再多的时间反应,鬼面人搂着薄衾里的应怜,才怒意狂涨,那门却又被破开了。
哐啷一声响,外头几乎狂风扫荡而来。
里外通透,帘帷半卷,清晰瞧见相拥的身影。
鬼面人才转半脸,猛地袭击风声刮至,含着一道切齿怒意:“贼子!把她放下!”
竟是宗契。
鬼面人心一惊,即刻醒悟:中计了!
“有……”他方想说有人要害她,却不是自己,浑然来不及出口。宗契掌风已至,逼得他瞬时后退,连带着怀中的应怜被裹挟着踉跄差点摔倒。
应怜浑噩中压根不明发生何事,只瞧定了一双清湛墨黑的眸子,那里头却盛着愠怒,彷如狂风暴雨,使山海变色。
“宗契……”她见了他,便要挣脱鬼面人,只是一双手的气力更比点水拂柳大不了多少,身子里愈发说不出的难受,不禁急得哭了出来。
鬼面人却因此更加烦躁,“你……混账东西!”
他也不知骂谁。
宗契节节紧逼。这狭小的室内根本施展不开,躲也躲不到哪儿去。鬼面人揽着应怜,此事便有嘴难说清,索性躲开他一记拳脚,猛将应怜推向身前:“接着!”
宗契半路而至的掌风生生被扼回去,改为了拥抱,一把接住衾褥半落的应怜,却见鬼面人趁空步子一滑,不愿沾惹此事似的,竟溜了出去。
他出去后是逃是呼救兵,宗契不晓得,只感觉怀中人浑身散发惊人的热意,半明半暗之中,锦缎已滑落在肩腰,露出里头白玉似的两只光洁手臂,身子紧偎着,与他竟只一层薄薄抹胸的料子相隔。
什么都阻拦不住。
宗契大脑一空,被那温软蹭得浑身如窜过簇火急电,却又觉那身子不住下滑,软若无骨,不由得横在她腰后的手又紧了紧,将她托住。
应怜不住往他冰凉熨帖的胸膛里挤,嫣红软腻的唇紧贴他脖颈,发出细碎的颤声,眼泪也烧得灼烫,“宗契,我难受……”
宗契被她缠得心急跳,喘了口粗气,大手拉过薄衾,不由分说,甚至几分粗鲁地将她裹住,腋下腿弯一抄,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旋风似的大步至门口,怒喝一声:“来人!请大夫!”
李定娘无声而至。
宴席已散,正是不闻乐声、初寥落冷清的时刻,宾客俱归,留待忙活的是府署的女使人力,以及承请饮宴的四司六局里杂工。
后宅里却空荡寂静,厢房处更是没个人迹。只几个粗使的仆妇被惊动,正慌张地去传禀,便迎面撞见了由内宅而出的李定娘,晓得柳惜与她亲厚,一股脑便七嘴八舌地禀了。
李定娘稳住几人,只教她们各自回去,“方才的事,关乎娘子颜面,不许向外提一个字。否则,拿你们几个是问。”
说着,又每人把了一串珠子,做头面的赏赐。
那几人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李定娘抚了抚鬓角,这才不紧不慢地穿行过长长的游廊,折回到厢房院。
才进门,便见了宗契,打横抱着一堆杂锦,裹起一人,急急地就要往外去。
“你去哪儿?”李定娘忙拦住他。
宗契没空解释,只道:“惜奴病了,我去找大夫!”
李定娘死拽活拽将他拉住,又示意将应怜放下,试了试她额头,又瞧了一遍,面上几分了然,从腰间取下个锦囊,里头翻出一粒药丸,交与他道:“无妨,恐是席间有那散方,她误服了些。你将这粒广藿丸压在她舌下,我去外头备车,先回家再说。”
宗契不解何为“散方”,见她要走,便也跟着去。
“服了散方,本就放浪形骸。这会子人多眼杂,她这副模样被外人瞧着了,以后名声还要不要了?”李定娘却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出口,“你权且等上一刻,我外头教下人散了,你们再出来。”
一番话说得宗契甚觉有理,佩服她果真心思缜密,便应了下;待人走了,才后知后觉发现,手里这颗丸药可棘了手。
“来,惜奴,张嘴。”他一手托着她软绵绵的身子,劝哄道。
应怜哪里听他的话,只一副身子往他怀里扭,汲取几分凉意,间歇迷蒙地望上他一眼,水雾弥漫,尚残余隐约泪痕,蜿蜒过潮红一片的双颊,本欲使人心怜,却无端勾出人心底一股子愈发揉搓的隐秘欲。望。
被她蹭到的地方,颈项、肩臂、胸膛……每一处都也跟着泛起热度,仿佛有一股股的细细的火,拦阻不住地密密升腾流窜。宗契压着心火,哄了又哄,她只不配合,软软地向他怀里侧歪。
没奈何,拉拉扯扯,宗契只得又带她回屋,想了想,却将屋门关了。
若旁人窥见,总也说不清这事,不如关了门,她怎么在里头折腾他也好,过后他再不提便是。
没人来时,应怜浑身发烫,只想找个冰凉的物事贴一贴;如今有人在侧了,她贴上那片蕴凉,心底细细密密的火却更旺,无论凉在哪里,总有更炽热的一团火反扑来,大有一发不可收的势头。
她因此更缠上那“东西”。
……不,不是其他,是宗契。
她透过水雾朦胧的眼,迟钝地、欢喜地察觉到他在身边。
理智已趋于崩溃,羞耻感也像薄薄的夏衫,不知被抛到了哪里,她双唇微分,呼吸着灼热的气息,凭本能去靠近他,无奈手脚软绵绵的,不满发出的声音,更比喘息还轻。
于是天地间只剩了她的喘息、他粗重的声音,以及一声比一声强烈的心跳,交错凌乱,也不知是谁的。
一会儿,他诱哄的声音再度响起:“乖,张嘴,把它含着。”
应怜身下又触着了丝滑温凉的衾褥;与方才不同的是,此时身畔有人陪伴,彼此亲密,动作是梦魂与想象中的狎昵。
她一晌分不清是幻是梦。
宗契出现在她梦里,神情里有她曾见过的无奈的温柔,更有从未出现过的一抹隐忍,因此微蹙着眉,眉峰聚起,却使她觉着,他比往常更……
她混沌的头脑想不出个妥帖的词,却浑浑噩噩地觉得,犹如她坐乱了一颗神佛的心,拉着他一同坠堕了下来。她抱着他,要与他一同欢乐,一同分享急切的渴望。
他额上渗出了密密的细汗。
应怜乖巧地张开嘴,察觉有什么东西慢慢地探了进来。她本能地缠上柔软的舌,包裹着滑动、轻舔。
它有些粗硬,要与她戏耍似的,与她的舌兜着圈子。应怜便与它周旋,一圈一圈、柔腻而新奇地与它玩耍。
她听见了强行压抑的粗喘,与喉头滑动时的吞咽声,微微睁开眼,见了她的神佛,眸中翻滚着令人心惊的深潮,万涛狂涌,却被狠狠压回眸底。
她含着他一根手指,无辜而渴望地微睁眼眸瞧着他。
一丝苦意从舌尖弥漫,应怜瞬间觉得那根手指也并不怎么美味,眉眼皱成一团,嫌弃地呸呸吐了出来。
它离开时,细细的水痕一缕,勾起她唇下细腻的银丝。
宗契狼狈地别开眼眸,躲避她诱使人堕入深渊的、无知无辜的双眸。
那眸子里泛滥着漾漾的水色春。情,她的唇变得饱胀而靡红。她贴着他,察觉他的逃避似的,又往他跟前凑。
也不知何时,他不再托着她身子,广藿香的清苦微散一缕,从她唇舌间半着软腻馥郁的热与香绞缠、绞缠、再绞缠。
他闻见了广藿香,便闻见了她身子里散出的引人沉沦的香。
也不知是那药丸奇效,或是散方药效渐去,她回生了几分气力,却还是热。
她慢慢磨蹭地坐进了他怀里,在床边沿,分着双。腿、环着他颈项。他衣衫完好,她却薄衾已滑落委地,堆成一叠縠皱的春纱。
她感受到快得不可思议的心跳,几欲从他胸腔中迸发而出。三份清明、七分沉堕里,见他几至迷失的双眸,再不复往日沉稳,忽混沌里生出一念,甜美得不可思议:
他是我的了。
应怜欢喜得欲要落泪,怔怔瞧那英武的眉眼,心中饱涨了一股又一股不断涌出的满足,不知从哪里开始占有,便从他饱满干净的额开始,将双唇覆了上去。
从额头、到眼眸。他倏然闭目,身不动,强硬的手臂却在她腰间猛地收紧,迸出突显的青筋,压抑着炙热。
从眼眸、到鼻尖。他的鼻梁直挺,像他此人刚毅。应怜一点点地啄吻,梦里的他不动不语,可她就是知道,他已然心旌神荡。
他想要她。
那一点广藿香,徒然勾起了她心底的火,花月春风,夜潮起起落落。他横臂在她腰,她则漫过他绷紧的身躯。
她俯首阖目,滚烫软腻的唇,最终落在他唇上,相贴时俱有一瞬的微震。
从前的梦里,哪怕不羁又放肆,也没有这样逼真的感觉。
他唇紧闭,不知是心内在做什么斗争。应怜可不管,阖眸品尝着他,怎样快活怎样来。她细细地舔舐过一遍,又放肆地往他唇缝里钻。
他仿佛在坚持着什么,即便所剩无几,却依旧掩人耳目地攥着。她愈发挺直了身子,像一泓滚热潮湿的春水,裹缠他胸膛腰间,细密连绵的心跳,来自她柔软的肌骨里,几乎将他溺毙在其中。
不期然,一个失神,便微分了唇。
她便趁虚而入,湿热软腻的一缕,随着微苦的广藿香,欺在他唇舌间。
世间最柔软的甜美,正与他勾绞在一处,使人魂销魄荡,越陷越深。
宗契此生从未有过如此魂不守舍的滋味,骨子里烧出一把燎原的野火,比她在他任何一霄春。梦里都来得焦灼,真恨不得舍了人伦、忘了人世,就此与她在这青罗帐里荒唐胡搅,闹个天翻地覆。
一晌理智回炉,却猛地如被座钟狠狠一撞,艰难回神,将尚不知满足的她推开,心中狼狈更甚过身子反应,瞧她迷蒙水色早已横陈在眸,软在自己怀里,予取予求的模样,蓦觉酿成大误,自己与她,正在悬崖边缘,差一脚便蹬空,落得个行差踏错。
那是什么糟污的东西,散方,还是什么?
他早已无暇去细思,却浑然回想起前不久,有人急与自己报信:【鬼面将军诱柳惜入厢房。】
短短一句,那报信的小厮却烟云似的蒸发在觥筹的人群中。
此时想来,不正是个圈套?谋的是谁且再说,他却不能先着了道,从此损了应怜。
不过短短数个念头急转,他浑出了一身汗,咬着牙,再瞧应怜,却急耐不过向前,这会子汗湿鬓发、潮红满面,连身子也染出粉嫩的颜色,如堆霞织锦,连绵春山起伏,不过遮蔽了薄薄一缕,细腻柔滑,全然绽放在他掌下。
她在他怀里难耐地扭动,又惹起一团团才压下的火。宗契喘着粗气,按下她身子,不敢深想手中那一片温软光洁,深蹙着眉,说话才觉嗓音早已沙哑,“惜奴,你忍一忍!清醒一点!”
说罢才觉荒唐可笑。那不知是什么药,她早已堕了神智,恐怕连对面是谁都认不得。
这么一想,又惊生了后怕,若他到得晚一分,岂不是……
宗契咬了咬牙,一狠心,抚了抚应怜晕红的面颊,忍住想要再亲吻的冲动,却一个手刀,劈在她脖颈间。
那力道拿捏得精准,应怜连哼也没哼一声,就着在他怀中的姿势,倒在她怀里。
她昏了过去,事便好办了。
就着外间灯火光亮,宗契捡起她零落的衣裳,一点点笨拙地为她穿上,使他睡躺在锦绣的床上,又拭了拭她额头,比先前略微好些,仍有些热。
她昏迷中仍蹙着眉,仿佛难受的模样。
宗契再没忍住,俯身凑去,亲了亲她的唇,含着那片柔
软,不过一霎,却依稀听见了自己心中什么东西崩塌、碎裂的声音。
她那样就他,带着人事不知的欲。望,把自己捏塑成一只诱饵,却并不是出自本心。
心思深沉肮脏的是他。他明明清醒,却放纵自己荒唐,陷她入深渊。
宗契陷入无以复加的愧疚之中,一晌又想到那个远在洛京的元家子,更是心乱,望着她无知觉的容颜,阴暗滋生,甚至冒出一个念头:若不然,就占了她,再不放她做外人妇,大不了明日一早,他还俗了就是。
可她会哭,会怨恨自己,会从此被传为笑柄。
他摈弃这个荒诞念头,狠狠唾弃自己。守着她,等着个不知何时才来的李定娘,在幽微的灯火黑暗里,独坐了不知多久。
应怜这一日夜过得混乱又浑噩,依稀又察觉似又人影走动缭乱,言语声嗡嗡交错,直待翌日晌午才醒。
她仍残余一股子醉酒后的眩晕与窒闷,醒后瞧见熟悉的纱帐床阑,一案一架俱是自家所有,半晌方知睡在自家床上;只是记忆混沌,不过记得昨晚与李定娘同饮,那小唱甚是清婉,再之后如堕一场迷梦,梦里仿佛……
她怔怔地坐起身,拥着几片衾裯,沁凉丝滑的质感催着想起了一两分。
宗契搂着她,她却掀落绸锦,揽住他脖颈。
舌尖仿佛微苦,却品尝到不可思议的柔软和温暖。
记忆支离破碎,连宗契在梦里的身影也化成千万片,每一片都摇荡不定。应怜捂着额,总觉着与他之间似是亲密,却分不清梦境现实。
恐怕是梦。昨晚她分明没喝几盏,怎么就记不起发生的事。
脖颈后隐隐作痛,她却陷在昨夜火热相贴的感觉里,脸红心跳,又总疑心那梦太过详实。
直到春莺端着药进来,见她醒了,正要下床,忙来搀扶,她这才有了几分踏实坠地之感。
“我昨夜醉了么?”她身子软绵绵的,索性靠在春莺身上,见她端了药,又忍不住皱眉,“这是醒酒汤?怎么这样苦?”
春莺道:“哪里呀,我的好娘子,您昨晚可真倒霉!有个女使弄错了酒瓯,把外头不知谁的酒奉来了,据说那里头混着什么……散方,饮下后有迷醉登天之感。大夫说此药伤身,女儿家身子弱,误食了散方,可得好好调养一阵。”
“散方?”应怜不可置信,可身子的异样感又教人不得不信。
才喝了药,正想着去找李定娘,她却先自来了。
应怜忙请入内,遣出了女使,急急便问:“昨夜之事,我怎么觉着蹊跷,我何曾饮了外头的酒,况且那酒你不也喝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
她面皮薄,想到宗契,欲问又拉不下脸来问,吞吞吐吐,把脸面也涨红了。
李定娘见状便猜着七八分,一时欲言又止,也不知是笑是烦恼,神色十分微妙,“谁晓得究竟怎么一回事。我不过一会子没看住,你便浑浑愣愣地教人骗过去了,得亏是有了宗契师父。你那般出丑,我遣散了下人,由他守着你,他却……”
“他却什么?”应怜脸更红得要滴血,连心尖尖也颤了,慌慌地问。
“他却把你打晕了。”李定娘语气平常,有那么一点可惜。
应怜摸着脖颈,愣愣地半晌没反应过来。
她尚想不通自己究竟耍了什么酒疯,逼得宗契敲晕了她;却又听李定娘开口,话里不无困惑,甚至有些烦闷,“他真是个品行高洁之人。据你说,人的本性是改不了的,是么?”
“嗯……什么?谁?”应怜结结巴巴。
李定娘叹了一声,摇摇头,没解答这一问。她自个儿心中也有疑惑,不仅无从开解,甚至连问也不知向谁去问。
无论人面鬼面,从前总有来历。她恰巧晓得,这一个曾在六殿下身边做过扈从的无赖,是个贪花好色的猥鄙之徒。因此她做下了局,却不放心,蛰伏在暗处,随时监听屋里动静。
只是鬼面人反应超出她预料,那样怒意滔天,就像……就像他多么珍爱应怜似的,压根不像他从前习气。
他们本应素不相识啊,除非……
她心中没由来缓缓升起一个极其荒诞的念头:除非,除非他不是那个无赖。
可他的确有那样的烧伤,脸上、肩上、手上,那不可能有假。
李定娘默默地坐在应怜身边,瞧着她惊愕、迷惑、颓然消化昨夜之事,旁观者清,从见着宗契的神色始,便已瞧出他心中所想;可扪心自观,却怎么也瞧不穿自己心头那一团越来越大的迷雾。
“你还记得,昨夜那鬼面人么?”良久,她试探着问。
应怜却全然迷茫,“鬼面将军?他不是在外席么?”
再对上她疑问的眼眸,李定娘勉强笑了笑,示意无事,都过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无论是几个时辰前,或是几年前的事。
第89章 第89章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散方一事,查起来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事关应怜的名节,此事对外被压下,只声称是误食;对内,以鬼面人为首,主张彻查,理由是自己也被卷入其中。
很快,人便被揪了住。一审却得知,此人是个吃喝嫖赌的货色,常在府署里外做些不黑不白的倒运买卖;近日因赌坊里欠了债,偶一次得见应怜,见其美色,心中大喜,因此起了做人牙子勾当的心思,便特特兑了一瓯散方酒,想着迷晕了她,摸黑弄出去,卖个好价钱。
这样漏洞百出的说辞,拿来唬唬外人还行。当事者几人听了,只觉狗屁不通。
“若如此,鬼面将军为何被人支去厢房?宗契又为何收到通风报信?”单铮瞧完了口供,扔在一边,对结果并不满意。
下头只得再审。
不想那贼子被提在府署大狱中,隔了一夜,竟服毒自戕了。
狱卒胆战心惊,全然不知那毒他从哪儿得来。单铮被惹怒,本令彻查,却被赵芳庭拦住。
“这事已然闹得几日来人心惶惶。倒不如做个囫囵官司,人既畏罪死了,便就此了结。”赵芳庭私下与他道,“犯案何人,我心中已有眉目。此事瞧着是冲柳娘子来,实则她不过无辜受祸,幕后人想挑起咱们兄弟之间的纷争罢了。如今人心初定,正是每位头领都大显其才之时,损了哪一位都不好。总之柳娘子人没事,哥哥不若下回议事时,对兄弟们敲打一番,那幕后人若聪明,一时便会约束自己。”
单铮对这糊里糊涂地结案自是不满,只是心知赵芳庭说得并不错。人心相隔,虽互相称兄道弟,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龃龉便多。如今只是一桩犯了案的官司,那潜藏人心底、没来得及犯的官司还不知有多少。水至清则无鱼,他作为百将之首,求的并不是个黑白对错,而是大差不差地齐心协力。
便依着赵芳庭,独独将宗契与鬼面人两个叫来,好言劝慰了一番,苦口婆心地将此事就此揭过。
应怜那处自也是要安抚的。恰时值八月中秋,单铮便借着节礼的名头,将与她的礼单加厚了七八分,本想派个人去言语宽解几句,待要用人时,才发现无人可用。
按理说此事该教自家女眷出马,问题就在于,他孤身一个,哪来什么女眷?
想来想去,此事还要烦劳折柳。一来她与应怜相识,关系还不错;二来折柳如今也还住在府署里,上下人等皆心中默认,这便是单铮的女管事。
人选定了、礼单定了,单铮来回一寻思,察有无遗漏,便忽想到了那只白鹤穿云枕头。那是折柳送的,枕上果真舒坦。
而在舒坦之外,他更时时闻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香,也不知是她常簪花,茉莉、素馨、钵莲、桂花、梅花……不知是哪一般,
总之是他说不上的清幽幽的暗香。
单铮自己已是上三十的男人,寻常人家在这个岁数,儿孙也已有了,妻妾更不必提。单只他孤家寡人,自从十多年前,新婚的发妻死后,便再无续弦,也不爱沾花惹草,于那男女之事,便寡淡了下去。
分明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这枕头上的香闻多了,他却无端又生了些火气,自家草草解决时,也好生纳闷。
许是由物及人?
不过那折柳娘子确是生得好。她……
不知是哪一回清晨醒来,梦魂里极尽宣泄,睁眼后,亵裤里冰冰凉凉,单铮黑了脸。
他不是圣人,也有偏私的心,一面鄙弃自己时,想着某回见她,只伶仃几支鲜花簪鬓,便又心口不一地挑了些妇人常爱的首饰头面。
折柳收到了节礼。
前日里为应怜送去厚厚一份礼单,与旁人一比对,丰了不少,她便晓得是为补偿前几日受惊所得;这会子自己也收了节礼,一眼瞄过,却稀奇起来:莫不是府署里弄错了,她这礼单怎与应怜的所差无几?
上头又多出不少金银翡翠的首饰簪环来,都是时下的新式样。
本着“老老实实做人,一个子儿都不敢多拿”的折柳,忍着肉疼,划去了礼单上的半数,将那些个首饰仍交还给了库房。
虽说出入账名目对不上,库房本着“不拿白不拿”的规矩,又将这些样做进了与旁人的节礼中去。以致中秋后某一日,单铮去某位弟兄家饮酒,女眷出来相见,盈盈下拜时,他便一眼识出,此妇人头上戴的,正是他为折柳千挑万选的一根花簪。
他便吃了一肚子酒,又吃了一肚子气回去。
折柳这头哪里晓得,她过于小心翼翼憋着做人,生怕哪一日被揪着错处,撵出府署去,因此务必要巴结单铮格外殷勤。
思来想去,她决定为他亲自做双鞋。
——衣物鞋袜,总做不出错来。
说干就干,这便买来细布料子,拾起了好些年没动过的针线,寻了个散值的饭后黄昏,去找单铮比量鞋底子大小。
单铮忙了一日,这会子果得了闲,正坐于庭院,亲手擦自个儿那杆精铁枪。
这是祖传的一杆宝枪,枪头不知挑过多少颗黑心肝,枪身不知饮过多少歹毒血。如今擦来,依旧寒光朔朔,摄人毛发。这擦拭的活计,他并不假手于人,擦枪尖枪身时,向来沉默专注。
从前每每此时,他的确心无旁骛;只是自见着那根花簪,得闲时他便多生了些游移不定的心思。
她不收?还是收了,却不喜欢,抹头就给了旁人?
穿金戴银惯了,瞧不上?
折柳来时,一眼便见着庭院石桌凳上坐着的男人,正闷头擦枪,余人一个不见,按惯例各忙各的去了。
日色斜照已渐渐颓势,单铮那一头显眼的暗赤色头发便也随之黯淡下去,倒勾勒出几分庄重沉稳。他眉眼低垂,院门口遥遥望着,并瞧不见细致的五官,却无端透着一股子俊美勇武。
兴许是由于身材好,蜂腰猿臂,衣下也不知多壮慨。折柳默默品评,垂涎完了,敲了敲门,进到院中来。
单铮望了她一眼,眼中风暴一霎,却不露于色,甚至有几分冷峻。
板着脸到底太煞人,他终究向她点了点头。
折柳多会瞧人脸色,一望便知他心情似不大好,暗自深呼吸一口气,有些忐忑,摆上笑脸,道:“将军这会子不忙?”
“嗯。”单铮应道。
“我近日买了些料子,想着为将军做双鞋。”她迎着他淡淡的面色,温言软语,话里便携了一股子正经人家学不到的风致,“只是不知将军尺寸,可否比量一下?”
她款款近前,惯会拿一双色授魂与的眸儿瞧人,眼波稍一流转,便泻出七八分江南水乡风韵。
单铮哪里斗得过她,只觉硬梆梆的心也不知怎么,教她哄了两句便软了,不知不觉顺着她话应承了,“你量吧。”
她笑了笑,款款蹲下身来,在她面前,在他掇地的枪杆旁边,伸出一只手,轻软地微微搭在他脚踝的腿绷上,略抬一抬头,用眼梢示意他伸脚。
单铮微岔开腿,顺从地伸出一只脚。
折柳细细柔柔的手指尖搭在他脚面上,只觉绷得十分之紧,却不因那腿绷,而是他整个身子绷得都紧。
微一抬眼,她瞧见他抿得直直的唇,沉默不动的神色,以及隐约微红的脸面。
他居高临下地暗自紧张;她低眉顺眼,发号施令:
“将军放松。”
放松与比量尺寸有何干系么?单铮有些恼怒地想。
他强使放松了身子,见她垂头不递来一眼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失望。
鞋履在脚,本不应该对她触摸有所反应。单铮却莫名觉着微痒,仿佛她指尖下每一停顿,都搔刮在他皮肤上。
折柳倒是不敢闹什么幺蛾子,只是低着头,认真地一拃一拃地比量,只觉比一般男子的脚更长一些,便顺口拿了惯用的哄男人的话,夸了一句,“将军雄伟。”
单铮轻咳了咳。
一会儿,听他在头顶开口,似很不经意,“上回那些簪子,怎么不戴?”
折柳一愣,下意识摸了摸头鬓,今日是两朵水红的钵莲,已是很艳丽,一时不明他话里含义,斟酌再三,不大确定,“什么……簪子?”
“你没收着?”单铮却问。
眼见着他眉头拧起,折柳终于回过味来,恍然大悟,“您是说节礼的那些?我原以为是礼单弄错了……难道是您……?”
她过于欢喜的眼眸瞧得单铮又有些脸热,却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是将军独自赠与我的?”折柳恍然有如获至宝之感,却想到它们俱以交归库房,追悔不迭,“可惜了,不知我还能不能再要回来……”
单铮不由道:“无妨,我再买便是了。”
折柳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大姑娘,晓得他是什么意思,只没成想,有心搭上他,闹了个笑话;如今没那个心了,他却上了勾。
一欢喜之下,从前风月里那股子轻佻习性便带了出来,嫣然一笑,依旧跪在他脚边,指尖却一点点顺着小腿,攀上了膝,又似有若无地向上头划,半依偎半挨蹭,黄莺似的嗓儿,柔得几乎能掐出水来,“奴……只有这花儿,便不好看了么?”
原以为单铮怎么也不是那等直眉楞眼的半大小伙儿,她搭梯子,他不就顺势上了;却不料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片刻却如受了莫大震惊似的,蓦地一发起身,躲避了她的依偎,还不忘攥紧自家那杆祖传的精铁枪。
折柳搭了个空,险些扑个狗啃你,也无不震惊地望着抽身早在几步之外的单铮,“你、你怎么了?”
“娘子自重!”单铮面色数变,最后竟黑了脸,仿佛意想不到栽了个跟头似的,三分尴尬七分恼,“我拿娘子作朋友看待,娘子不该自轻自贱!”
“……自轻,自贱?”折柳气笑了。
这狗男人,到底晓不晓得他在与谁说话?
她可是十
年前的魁首!
“你嫌我老?”她咂摸他究竟什么意思。
单铮莫名其妙,有一种夏虫不可语冰之感,“我何曾嫌你老?”
“那你是嫌我不是良家子了!”她望着他薄怒的面容,心下一恍然,方才色令智昏的欢喜,这会子醒悟过来,又逢了杳暝天色,瞧他铮铮的英武筋骨,喟然叹了一声,“也是,你何等样英雄人物,平白被我这样的风尘女子拉低了品格。”
“我不曾嫌你……”对上她,单铮才懂何为力不从心,总觉出口的话句句是错,“不,你是否良家子,与我有何干系?我又不娶你!”
折柳哼了几声,离到院门口,心内更是堵了一口气,思来想去,仍是觉着单铮抹不开面子,若不是要和她好,谁家平白无故送那许多首饰?
“不过求个男欢女爱,谁个真要你娶了?”她愤愤怼回去,“若要娶我,那几支头面簪环可不够做聘礼!”
越说越没谱。
单铮全然不解她脑子里装的什么,只得哑口无言地瞪着她离去。
老鸦啼起聒噪粗噶的鸣声,嗤啦从一棵树梢划向另一棵,嘲笑着树下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比人与鸟之间还大。
折柳本是来比鞋样,却不肯承认自己会错了意,吃了一肚子憋回去,跺了跺脚,恼了脸扭头便走。
走出几步,忽一下想到自己还住人家屋檐下,真把他惹毛了,可没好果子吃;一想到万一自个儿当真流落街头,还得连累秾李与吴官人,再多的恼,全被这一吓惊散了。
她暗骂自个儿嘴无遮拦,登时回过身几步又来在他院门口,探着脑袋服软,不想正对上单铮魁大的身量,却是他追到了院门口。
两下里各自开口,眼瞪着眼:
“鞋还要么?”
“簪子还要么?”
折柳眨了眨眼,方才憋在心里的那股气,猪尿泡似的瞬间被扎出个口子,再鼓不起来了。她噗嗤一声,对眼前这人登时又爱又恨,再也不敢言语上挑逗半分,却还端着架子,应了一声。
单铮也“嗯”了一声。
折柳得了他三分脸色,心里头又开上染坊了。
看吧,他就是拉不下脸,就是假正经,男人么,哪有不好美色的?
她勾起三分似笑非笑,虽不敢多明显,却飞花月影般轻飘飘地眼眸乜了他一眼,也不说话,转身便走。
这一回不是恼着脸去,而是一步三摇,慢悠悠、轻细细地背着他走,把个平生所学,最纤细的腰肢、最曼妙的风姿全凸显出来,务要教他晓得,她折柳,是能让天下男人享到最快活的福的温柔乡。
直摇摆到了十几步外,她自认那背影足够销魂蚀骨了,终究没忍住,弱柳扶风般,搭着一只廊柱,风情万种地回头,瞧他究竟有多看直了眼。
院门口空空荡荡,树梢过墙,晃晃悠悠,老鸦也没忍看这萧索景象。
他早回去院里了。
折柳捂着胸口,仇雠似的瞪着那外敞的院门,心中咬牙切齿。
不解风情!狗男人!
散方酒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宗契本人,谁也不晓得,连应怜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她隐隐察觉宗契似有躲避着她,可毕竟住前后门,抬头不见低头见,想躲也躲不过。于是隔三差五应怜去寻时,躲不过的宗契便见了。
他仍是那样,温和、守礼;也一如往常,遇着新鲜的、好玩的物件,便买下,教小乙送来,闹得应怜一时也摸不准自个儿梦里那些个心旌神摇,究竟是真是幻。
她总有一股子闷闷的心思,憋在心里,有时冲动起来,恨不得拽来宗契,当面与他陈对,说清楚才好;冷静下来,又不自觉地怯懦下去,缩回自己那壳里,想着就这样温温吞吞地与他过着,也挺好。
况且总有些事,比儿女心思更紧要。
中秋刚过,江宁府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洛京里朝廷派出了臣子,据说打着安抚使的旗号,正前簇后拥、浩浩荡荡地向江宁而来。
十分有意思的是,那位安抚使姓黄,名仲骕,正是年前率军攻打,“得胜”回朝的那位黄主帅。
他回京后,先是因战功被升官,后因江宁府被克,引出下头揭发太湖战事有虚,双方好一顿扯皮,他说主帅通敌、假报战功;他说叛军奸狡,聚而复起,朝堂上实在闹了一阵。
官家龙颜不悦,索性褫了黄仲骕新封的官,却又安了个“安抚使”的名头,逐去江宁,招安那一伙强人,戴罪立功。
来的既是老熟人,单铮便尽了十分的地主之谊,宽宏大量地放人入城,来了一次“心平气和”的和谈。
黄仲骕虽气恼自个儿被这帮奸狡反复的背信之徒诈降了一次,但为着仕途前程计,只得屈尊降贵,压着官腔官性,与宁德军交涉。
没几日,招安的底子便被赵芳庭等人摸了个彻底。
“名儿都挺好听,什么秉义郎、承信郎、仁勇校尉、仁勇副尉……一串儿名头,花里胡哨的。”宁德军的一个头目李三郎笑与众人道,“你们猜都是些什么?九品、无品的虾兵蟹将!我如今好歹是个将军,去做他爷爷的鸟官,受他驴粪蛋的气作甚!”
一班子宁德军皆哄笑。
结果自然是不成。
黄仲骕嘴皮子磨烂,在江宁府盘桓了数日。单铮起先还见,后便全权托由赵芳庭等人,自个儿猫着练兵去了。
究竟降或不降,赵芳庭并不掐死了话头,只是模棱两可,开出了些条件,如不赴京为官、家眷不徙往洛京,不交兵权等,使黄仲骕觉着,这帮子贼匪是在耍自己取乐。
他终于明白此行不成,临走时带着羞恼,居高临下地掷下话来,为挽回失了的面子:“本官带着诚意而来,却不想未得同等的诚意相待。朝廷的官乃是正道,得之,乃鱼跃龙门;你等不受,才是取祸之道。况且天下间识时务之人何其多,你等不受,自有求之不得的人。届时你等再想后悔,可也晚了!”
说罢,带着他的扈从跟班,洋洋洒洒而去。
所谓话多语失,他一来一去,本没什么;临行前一席话,却蓦地惊醒了宁德军。
军师林文贵等人猜度:“朝廷军无义,既派人来我军招安,焉知他不会又派人去北边招安?况那黄仲骕之言,话里话外,无不含着另有人愿做朝廷犬马之意。此事不可不防。”
“可咱们派去沂州交好的使节十几日前已出发,如今节外生枝,他却并不知晓,恐生变故。”吴览对此有些忧心,“若招安令下至沂州,那头未必不会动心。届时朝廷身不动膀不摇,来个借力打力,教咱们自相残杀,奈何?”
赵芳庭道:“为今之计,咱们得再去人说和,无名望的不行,得说话有分量的。”
一时议事堂众气氛凝滞下来,各自不知何人前去。
却又是宗契领命,“我去吧。”
他话不多,一旦出口,便是心意已决。众人望他,却见他从怀中取出了一副画像,图虽简陋,面貌却极为生动,当中一虬髯大汉,粗鲁横壮,尤其左侧脸颊一颗痦子,显著异常。
这画不止他有,旁人也有,正是斥候传回的那沂州义军的头目——震地虎彭春。
“此人与我或有些渊源。”宗契话如平常,道,“我若去了,他兴许肯让三份薄面。即便不成,我单人独骑,自保不难。”
众人一番议论,果真觉着可行。宗契是个出家人,在宁德军中本就显眼,如今声名在外,各处也都晓得有个身量魁伟、勇武异常的僧人,由他再探沂州,再合适不过。
此计便定了下来。
计策既定,宜早速行。
小乙为宗契收拾行装细软,候着明日天不亮,他便要动身;埋头收拾间,顺带问了一句:“高僧可要与柳娘子辞行?”
宗契在外间,正观那副彭春的画像,闻言默了片刻,而后开口:“不用。”
小乙咕哝了一声,觉着可惜,但主人家的事,他一个随从又不好代劳,想着这事并不机密,对门里迟早要晓得的,不辞就不辞吧。
于是整装毕了,翌日一早摆布了饭食,又带了几个早定下的副将,跟随宗契出城,到了城外一亭驿。
已有人等在此处,正是单铮为首,几个自家的兄弟,又摆上了践行的酒食,谢一行人此番辛劳涉险,候其事成早归。
宗契各自与饮了一杯。正是日色初明、曦光破晓之时,偶有雁鸣天际,清声疏朗,前方牙道漫长,没入仍旧苍苍的天青隐约之中。他辞过众人,出了亭驿,早有小乙牵来骏马,等在路边。
他翻身上马,沐着晨曦,遥望不见尽头的前路,行出几步,忽心有所感,在夏秋之际的平明初凉时分,蓦地
回头望那苍色古朴的城楼。
城墙如两翼,厚重铺开在遥不可及的护城河之内;河面波光清粼,遥映其上城楼,巍然耸立。城墙之上,目力所及之处,却有个小小的影子,手按垛口,微微前倾,似极目遥望远行之人。
瑰色的曦光一缕,苍凉而温柔地披照在她发髻鬓角,抚过她眉眼,又无声落在素日那一身天水碧的罗衫褙子上,更映得只影伶仃,恍欲随风而去。
他怕辞她心不忍;她却怕不辞,万一再难见。
浑然想起,这竟是他第二回不告而别。第一回在扬州,她酒醉浓睡,误了时辰;这一回她没误,却成全他不辞而别的逃避。
晨曦渐明,微微刺目。宗契于初升的日光中,将她的身影烙印进心底,与朝夕相对时、她的一颦一笑藏在一处。
他回过头,策马前行,望着漫漫长草,隐隐前路,终有所念。那念头甫一生出,便再难磨灭:
若宁德军事定后,她仍待字,又……应肯的话,他便还俗留发,向她求娶。
昼渐短、夜渐长,繁华早谢,绿荫里翻出萧索。夏尽后,一年光景,便轮换了一半。
暑热还残剩些。应怜纱窗里午睡时,在隐隐腾腾的暖热里,总能想起城楼独辞他时,宗契回望的那一瞥。
沂州此行深险,纵她强使往好处想,夜来幽梦,也时常梦见不祥,或是他重伤突围、满面鲜血;或是被囚在牢狱深处,脱困不得。每每夜间惊醒,醒后便辗转难眠。
她由此比任一时刻,都更盼着他的书信回来。
从中秋后,起初几日,宗契确有书回,言语简明,约略告知北上已到哪一程;时常也随信附上些当地土仪,给应怜或萍儿、阿苽,这使应怜稍感安慰。
然北至洪泽陂后,过了大湖,因淮阳一带各家纷争盘踞,书信便不得不稀疏下来,恐被各路探子察觉,坏了计策。
应怜便只得心神不定地守着,等一封信至,望眼欲穿。
她这处却比往常热闹。上回散方酒一事后,府署里又拨下来四名女使、四名人力,分在家中里外院。无论她行走坐卧,总有几双关切的眼时时盯着,再不出家人视线之外。
应怜对此没甚异议,收下几人,各自安顿,春莺茜草初私下里有些言语,而后被应怜涨了月例,便也心满意足了。
新来的女使很是乖巧有眼色,行事也麻利,几乎不需应怜再多调。教,这些日便轮流守着应怜,陪她拆了看、看了收、收了又拆那些封书信。
这一日,正是九月新秋,茜草从外而来,满面喜色,远远地廊下便向应怜道:“娘子!高僧又有信至,还送了大大的箱子!”
应怜几乎一惊而起,顾不得步履轻细,急匆匆便出来,一把拿过她手里的书信,飞快拆开,先一目十行地过了一遍,长松一口气。
女使们见状,便也互相笑起来,晓得是报平安再无差池的。
“高僧说什么?”茜草问。
“他已近沂州地界,追上了前使;接下来紧锣密鼓,想法子与那大王说上话,后头几日,书信便不能通了。”应怜道,指腹轻轻摩挲在信末一句【我一切安好,惜奴莫忧】上,向那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反复瞧上一瞧,又笑了,“啊,他还说带了些蝤蛑回来,人说是沂水里生长的,有圣贤之风范。”
一旁春莺听了,捂嘴直乐,“咱们江南东路的蝤蛑还少么?怎么沂水里泡过的就和家里的不一样呢!”
“约摸是因孔圣人在沂水里浴过,便连虾蟹也高雅了。”应怜说着,便往外瞧。
几百里路程,又正是夏末秋燥时节,这水物可不好送。必定要用冰镇着,换水换气,一路马不停蹄地送来,真是难为了他安排。
正说着,果见外头抬来个沉甸甸的木箱,上头有眼儿,为活物透气之用。应怜忙过去观瞧,吩咐将箱盖揭开,见里头满布冰块,融化了一半,正当中又置一箱,同样带孔,还未打开,却先闻见了一股子难言的腥味。
围观之人皆皱眉掩鼻,都道:“这便是沂水里长出的蝤蛑么?怎么这样腥臭?”
新来的人力老老实实将里头箱盖揭开。
应怜这才看清,里头铺了淤泥,泥沙半掩之处,七八只蟹被草绳缚住螯钳,本应齐齐整整,此时却早腐烂,底下更生了细细密密的蝇虫,冲鼻的咸腥腐臭使人作呕。
这蝤蛑不知已死多久了。
应怜也掩着鼻,却呆呆看着,也不知为何,原本不信什么卜兆,这会子捏着书信,心头一跳,顿生了几分凉意。
宗契前程未卜,她翘首焦灼。
他送了沂水的蝤蛑,却早死多时。
她心头不祥地狂跳起来。
自那次的死蟹后,将近一个月,宗契再无一封信至,连带同去的一行人,皆绝无音讯。
非止应怜慌神,连单铮这处也急了起来。
探报的沂州斥候回来道,沂州此城,远远观之与往常并无两样,只是城门口戒严,非沂州本地人,绝难出入。
另有一件不知算不算奇怪的事,便是送入城的猪羊活牲、瓜果时鲜较之以往多了不少。
据此,赵芳庭推断:“看来沂州果真有客,许就是咱们之前猜测的招安使臣。”
“如此一来,咱们的人处境不妙。”钱美才养好了伤,忧心忡忡。
众人对此各有议论,但无论如何,一致认定,需再探个究竟,摸清了底细才好动作。
这一回,不是宗契那般正大光明地前去,不能打草惊蛇。
半晌,单铮从首座圈椅上起身,双睛如虎目,炯炯扫过议事堂,众人神色不一,正闹哄哄议论着,被这样目光扫视,逐渐便噤了声。
“此一回,我打算亲自前往。”良久,他沉声开口。
林文贵先拦阻,惊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将军怎可轻易举动!况还是那般险境!”
余人也劝,皆作声请他回心转意。
一向举重若轻的赵芳庭却一时没言语,直待迎上单铮凌厉决意的眸光,这才道:“我倒觉着,单哥哥可去。”
满堂哗然。
“咱们起家,秉的便是‘富贵险中求’的准绳。沂州的彭春势力足有两万人,若咱们一举将他们并入,声威便可大涨;然若彼军投靠了
朝廷,他过了江水,便是咱们心腹大患,凭咱们人手实力,未必能扛得过。“赵芳庭条分缕析,一一道来,“单派咱们中任意一人前去,难道还能更胜过宗契?他都陷在那处,咱们此一回再去的,只能是比宗契更有声望之人。有谁比我单哥哥更合适?”
王渡也开口,随声附和,“将军果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只是务要谨慎细微,万不可着了他们的道儿。”
话虽如此,众人仍是反对声高。单铮见争议不下,索性也不与他们争,径直拍板,“此事已决,我意断不更改。我既为头领,怎可一味趋利避害,龟缩在内?”
最终仍是定下了三探沂州的计策。
第90章 第90章平生不解情,早许情一系……
此去沂州,人选终议定下来,又召来干系的几人,赵芳庭将计策一一告知。
一切落定,便已在三日后。
秾李也在此列。
她在吴览处,这几日却为自个儿独辟了一间耳房,昼夜无事时,便在那处歇息。
那夜之后,又有月余,她侍候吴览起居饮食,却并未宿过一张榻上。吴览不提,她便也不说,二人之间很有些微妙。
偶尔有心,夜来将眠,吴览总见那耳房小窗里映亮澄明,约有剪影纤纤,提笔正写着什么;白日里问她,秾李却只是一笑,并不答言。
直待明日已将行路,这日昏时,他照常下了值,从府署而归,却早见秾李一身烟罗常素,提了一盏亮亮晃晃的纱灯,在院儿里候下,见了他,便为掸去身上尘土,接去小厅中用饭。
饭毕了,原以为她又如往常回自个儿那屋,却不想秾李伺候过漱洗,递出了个雕花的锦匣儿,道:“官人,明日我便随姐姐向沂州去了,此一去也不知何时才归,保不准更要明年。这几本经,我本想着冬至时供向长干寺,为亡夫人与女公子祈福,只是不遂了。官人为我冬至时供这经书吧。”
她话声并不娇婉,却自有一种纤柔沉静,手捧的几本经书已穿线成册,一沓沓字纸齐整,尤其《莲华》、《地藏》二部,堪有指厚,字字虔心。吴览翻看良久,先是怔愣,而后难言的滋味用上心头,既是对秦氏彩儿的痛念愧疚,又掺了几分与秾李的感激。
“原来……你这些日挑灯笔墨,就是为抄这些经么?”他喃喃。
秾李一笑,为他斟上一盏温蜜水来,“原是要慢慢抄的,只是忽要我随去沂州,这几日便抄得晚了些。”
秦氏去已有大半年。默想其音容,吴览却忽忆起了那夜酒醉,她有如魂梦在畔,与他又续一宵夫妻姻缘,杳冥种种,更难割舍。
……不,不是辛娘,是她。
他久久瞧着秾李,瞧见她秀静的容色,因连日熬夜掩在脂粉下的些微憔悴。
他对秾李,爱其貌美,念其贞静,如今又感佩她的忠义。她能有一份如此诚恳向秦氏的心,他便已足够感激。
吴览珍而重之地将经书放回锦匣,供在书案,才要转身,道夜已不早,各自安歇去吧,却不想腰侧忽轻轻伸来她两只秀臂,背后温温热热贴上了她一副曼妙的身子,不由便是一僵。
秾李却在他身后,脸颊摩挲他肩颈,带来一阵轻柔的旖旎,“明日我便要走了,年前还不知回不回得来呢。”
吴览明了了她的意思。
他与秾李,除了那次酒后乱性,后总不曾再亲近。他有三分越不过的心结:自己并未想着续弦,更不曾想要纳个婢妾。
只是月余来的陪伴,有她在侧,总抵了一室凄冷,连小院都活泛了起来。
吴览叹了一声,渐渐放松了身子,拍拍她的手,亲自去吹熄了灯,牵着秾李,入床榻、放帷幔,交叠双影,便成了鸳鸯。
情浓时,他低低地道:“跟着我,委屈你了。”
秾李紧紧揽着他,似是轻喘,声儿里有如水浸透了的餍足,“为何委屈?”
“我……”到这时,他再说这话,却总有些菲薄自己,“我长你许多。你年少淑丽,配我总是委屈。”
秾李轻笑了笑,蹭了蹭他身子,贴在他耳畔,一阵温热酥麻,“不委屈,我……快活呢。”
她果真随心,在床笫之间,说不好谁才是更如鱼得水的那个。
颠鸾倒凤,云歇雨收。
外头月影篁丛,纱窗浸明;里头春色乱颤一晌,逐渐消于无声。
秾李躺在吴览怀里,懒懒地半阖着眼,听他说话。
吴览道:“我如今并无续弦的心思,恐给不了你名分,你若……寻得良人,自去则可,我为你添妆。”
秾李吃吃地笑,抬起臂肘,向他唇上亲了一记,眸里有微微流转的模糊月色,“我本是贱籍,哪敢高攀官人。如今得一席在畔,便知足了。”
吴览因此心中更过意不去,总觉着亏欠她似的。
“那你喜欢什么?可想要什么?”他只得退而求其次问。
怀中人与他相贴,端的尤物也似,说出的话却似稚气未脱,“我想要官人多笑笑。”
吴览恍然失笑。
“不过,说正经事,我的确想要求官人一个恩典。”温存良久,秾李瞧近在咫尺的他,正色起来,“您不得怪罪我。”
“你说。”
“我、我撕了舟横先生的帖子。”
吴览纳罕起来,“何时的帖子?可有要事?你撕他作甚?”
秾李脑袋搭在他臂弯里,半晌才答:“无甚要事,不过邀你吃茶喝酒罢了。只是我不喜这人,他与你结交,想必不存了好心思,因此我不想他沾你。”
“你又识得他几分?怎么就笃定他为人不正?”吴览也不恼,只作体己话与她闲聊。
秾李道:“我就是晓得。听闻他从前讨过两个浑家,却见利忘义,那两个妇人下场都没落得好。可见他为人刻薄。”
吴览只道她年纪小,见事见人只苛求尽善尽美,便宽解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是他家事私德,对朋友未必便如此,你可放宽心。”
“我就不。”她撒起娇来,闷着头,他瞧不见她神色眸光,“你知我的出身。我从前经见的男人,凡在妇人身上起坏心思的,个顶个都是无信无义的坏种,那英雄豪杰是一个没有。”
她似无心,却一语戳中吴览最心底的恨事,教他想起秦氏与彩儿的惨死来。
他永远无法从那场事的泥淖里挣脱起身,更别提抛下偏私,看待与之有一丝半点瓜葛的人与事。
怀中的秾李久久不闻他回应,借着黯淡月色,投去一眼,隐约见了他毫无睡意的眼眸里,冷冰冰的、憎恶的神情,彷如陷入噩梦。
她并未将他再从一场噩梦中拉出,而只任由他一再深陷,又轻轻勾了勾唇,阖上了眼。
看来,舟横先生的茶酒,注定要空置了。
应怜是从折柳那处得知沂州探访之事的。只因折柳要跟着行去,临走时将琥珀留在府署,蒙学识字的事儿便好生交待了她一番。
去沂州的一行人乔装打扮,经赵芳庭的盘算,改做四司六局各人的模样,不但一路可掩人耳目,且入了沂州,借此身份,可直向那义军窠巢里去。
自然,这一行人里,应怜不在此列。
她才下了值,还未出府署,便又被单铮的人叫去,说将军有事叮嘱。
向来她与单铮之间,并无多少私交。应怜有些惊讶,便跟了随从过去,正在府署会客的后厅里。
单铮果等在里头,并无大事,只交了一封信与她,沉声道:“这信本不当此时予你,怕你多想。只是我明日要走,只怕有个万一,我却死在宗契前头,平白误了这信,因此先交予你。”
那信只套了个封皮,并未署名。应怜瞧着,却无端心里一突,接过信的手也有些颤抖。
单铮见她神色惶惶,有心宽解两句,却一时不知怎样开口,难为思量半晌,挤出几句,“你放心,我但有一条命在,定将他带回来,活带人,死带尸。”
“……”应怜半分没被宽慰到,只得点点头,“多谢将军。”
她行礼退出府署,一路归家,回去后先关了屋门,自己躲在里头,努力平复呼吸,将信拆开来看。
果然是宗契的字迹。
这信他交在单铮手里,却是写给她的,墨迹枯干也不知几日几月。他早已有了嘱托后事的心。
他头一句便道:【惜奴,人世不测,总有山高水低,我今虽身死,在天魂灵却未必散。你伤心过了,还得努力餐饭,坐卧起居,否则我心魂难安。】
他怎么就能这样大大咧咧将生死写在薄薄的一张纸上,轻飘飘没有一点分量,好似玩笑一般。
应怜恼怒上心头,眼眶却红了。
他教她不要伤心,努力加餐饭,又告与她,若此地不再能待下去,便去代州,找他师父慧理方丈,他已写信知会过了,但得她去,慧理方丈会为她安置好一切。
他又道,元家子与她虽有婚约,却不过一纸空契,不是良配;若投于他,今后必定阻难重重,望她思量。
这些话,林林总总,他在时,一句也不曾透露于口。
应怜紧紧捏着那信,只觉眼前模糊,一笔一划在眼前如走线龙蛇。她擦干眼中泪雾,越瞧越觉着他小心眼。
有什么话,不能当面陈对,非要藏在信里呢?难不成他说了,她还会因此与他闹脸么?
信不长,大多交待一些心底的事,最末又添上几笔:
【我余物不多,尽盛于内室西窗角下奁中,你便自取。若睹物思我,我心当喜,却不愿思之忧之,乃至毁伤形体,是我之罪。惜奴珍重,愿来世早与卿逢。】
她扣下信,再也忍不住,多日来的担忧、焦虑、烦闷、思恐,此时俱泄洪般倾泻而出,哭得灯昏月
惨,双目无光。
他平日里,是再不会与她说这些深藏的话的。
想必他以为来日她读到信时,自己已然入了黄泉,稍稍逾矩一些,她也无处怪罪他唐突。
可应怜不愿下辈子再见他,只愿这一生一世他好好的。
她迎着初上的弦月,不顾人是否已睡下,径去扣响了对面的宅院后门。
出来的是小乙,隐约见她面有泪痕,吓了一跳,忙请进来,“难不成是高僧有音讯了?难道……”
应怜摆摆手,教他莫要乱猜,只道来拿些物件。
小乙心下了然,掌了灯,请她入了正屋,在外间等候片刻,自己去里头翻检,一面道:“是那小匣儿不是?我约摸见过一次,只是高僧不许我瞧。”
她应了一声,眼见着小乙里头捣鼓一阵,带着东西出来,道:“西窗角下的。”
“所幸我存着钥匙,否则高僧不在,物件都取不出来……”小乙将不大的小匣儿递来。
应怜接过,便桌上揭开。
小乙“咦”了一声,“什么?西窗角下?”
匣儿里头无珍无宝,只几样残损物件,灯烛摇曳下,模糊温润镀着澄明的光。
“哟!我这脑子!”小乙一派脑门,要来收那小匣儿,“娘子,我取错了,这不是西窗角的,这是高僧衣奁下头藏的!”
应怜一霎回过神来,一手按住,不教他夺,转过头来,白莹莹的脸面上,泪痕依稀,眸中却又多了几分朦胧水意,似是悲伤,嘴角却是微微翘起的,仿佛在笑。
“他还骗我……还说他没私心……”她模模糊糊地开口,向匣儿里痴痴地瞧,眼泪一滴滴砸在零碎物件上头,打湿了秋夜里的烛光。
那里搁着一纸念珠的质票、一支烧焦残破的画轴、两半裂了勾青纱银翅的闹蛾小簪。
小乙望去一眼,一皱脸,“嗐,这都什么破烂物件儿!难为高僧藏着掖着不让瞧!”
应怜不答,却小心翼翼地揣了匣儿,“这东西,我拿走了。”
她揾了揾泪,起身便往外走,也不顾他真正留与的东西了。小乙在后头有些为难,“到底是人家的,娘子拿了,我怎好说?”
“无妨,我自与他去说。”应怜伫立院儿里一晌,回头来望他,犹如月下佛陀塔畔待绽的一支夜昙,清丽芬芳,“若我也回不来,与他死在一处,也是个好结果。”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0-100
第91章 第91章天在高渺处,人在红尘里……
九月十四,寒露降,雀化为蛤,晴空萧肃。
单铮点齐人马,共计三十有六,多是精明强干、身怀武艺之辈,做四司六局里百工装扮,有男有女;带着掩人耳目的笙箫、甑瓯、围屏、桌椅等,浩浩荡荡长蛇一脉,从江宁而发。
他自个儿头扎着褐绸的巾子,一领鸦青短袍,腰里系一绦轻细锦绳,长裤下并不裹行缠,放着两条裤脚,一般勾勒得身形俊阔,刀削斧斫也似。赵芳庭、李三郎等人在他身后团簇,个个短衣利索、迎着日光,望得见眼底志气。
这里头倒显得折柳与秾李两个好似两蔓嫩瓜,跑不远也跳不高,更别提抄一把朴刀,在这乱糟糟的世道里保全。只是非有二人不可,那三四十个,便伶俐如赵芳庭,也不晓得究竟怎样才算四司六局,全凭她二人作了主心骨。
折柳便带着秾李,另几个女娘,坐于队伍前列的马车里头,只在单铮身后,并不露面,偶尔掀一掀车帘,遥望前后几十口人。本道辎重冗冗,前行缓慢,却不想打马扬鞭,一日更行出百来里路程。
她二人在车里的滋味便不好受,一日夜下来,险些被颠散了架,更休提什么晓行夜宿。天不亮便出发,直待月上了梢头,实在不好向前了才围聚着停息,攒几簇篝火,草草歇就,全不住什么客店人家。
就这么过了两日,早先还在江水畔,这一会已过了淮水,照这急行军的脚程,过不了七八日,便能抵达沂州。
这夜照旧宿在林畔荒草地里,挨着一条小河不远,李三郎请折柳二人下车,赵芳庭早攒起了自己那一堆篝火。
单铮照例将马上精铁枪取下,靠在手边,腰间又别了一支短刀,呼哨众人警醒,分派了守夜的差事下去,围坐篝火一旁,便瞧见折柳摇摇颤颤而来,裙角榴红似蔓延山火,下缘洒金,点点耀人眼目。只是她虽风致无两,眉心却微微蹙着,仿佛受着什么不堪的苦事。
她来在篝火前,瞧单铮已烤起几张胡饼,也不说话,只是扶着腰,不远不近地坐了,与秾李两个嘀咕着体己话。
单铮双眸盯着胡饼翻动,耳力却好使,依稀听她们说什么“颠簸”、“反胃”之类,心中颇有些好笑,面上却不露,投望去一眼。
折柳却会错了意,道:“前两日讲了四司与排办局、果子局,今日讲讲香药局,可好?”
“依你。”单铮收回目光。
大体每样皆已有了统领的人,各领了差事,面上瞧起来当真像那么回事。
赵芳庭便问:“香药局谁作供奉?”
众人面面相觑,末了从角落里站起个纤瘦的小子,一身杂衣襕衫,方巾下覆的发乌如叠云,应声极是婉脆,“是我。”
却是女子声音。赵芳庭一怔,细细观瞧,才见那是果真是个女娘,虽微垂着头,脸庞却好比羊脂凝露,一双烟云锁愁的黛眉,两只氤氲含情的墨眸,便不笑不语,静静地立着,便教人觉出绰约娉婷来。
“怎么是你!”赵芳庭大惊。
应怜倒很平静,火光中抬起脸来,向众人行礼,也不尴尬,“是我,我跟着来了。”
“你该留在家中。”说话的是单铮,此时觉出一股子棘手,皱眉沉声道,“你一女娘,身既不能武,又难自保,若有闪失,宗契回来岂不懊悔?”
“那也得他回得来再说。”应怜直言不讳,“多我一个不好么?我除了不会拳脚功夫,四司六局的排布安置,一应皆熟。再且说,如今要我回去也晚了,盗匪横行,若要我回,总得支个十几二十人护着我。”
那还去什么沂州,全回江宁得了。
那几人无法。秾李却偷着向她眨了眨眼。
“就让她跟着吧,我与秾李不也是弱女子,一样跟着来了么。”折柳发了话,“况柳娘子置办雅宴的本事,只在我之上,我正缺这样一个商量的人呢。”
单铮终于领教了她们这先斩后奏的本事,叹了声,摆摆手,叮嘱了几句保全自身的话,随她们去了。
应怜便坐于篝火前,与折柳两个一左一右,说起了香药局这一差使的提要,如今金秋时节,晴日时用什么香、若有雨时又用什么香;堂前庭院里用什么香、女眷后宅里用什么香;来客衣香散乱时佐什么香、何种香之间相消相克。凡此种种,听得人头晕脑胀。
单铮将饼烤了,分与几人,默默听着记着,又拿出水囊,正要喝时,却瞥见折柳捂着胸口,却是噎着了,“秾李,水、水……”
他便顺手拔了水囊塞子,递过去。
折柳被一口胡饼噎住,抄过水囊,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咕嘟咕嘟狠咽了几口,才顺过了气,盯着那烤得香脆的胡饼,眼儿发直。
“……慢些吃。”单铮只得提醒,接过她还回的水囊。
秾李这才从车里取出自家水囊,目光却在他二人身遭转了一圈,缓慢而隐晦,什么也没说,坐了回去。
应怜一无所知,说罢了,觉着尚无遗漏,便也歇了。
荒草连天,繁星夜月,篝火升了十来围,团簇一堆,成了地上的星火,倒映天帷。此夜中难得的忙里偷闲,使人依约有了一种错觉:他们这一行人,是田猎游乐到此,而不是即将往腥风血雨里走一遭。
折柳细细啃着胡饼,眼望应怜,叹道:“时日如梭,一转眼你竟这般大了,真想不到。”
应怜奇道:“你怎说这话?好像你从前见过我似的。”
“可不是见过?”折柳笑道,“我曾说过,你父对我有恩,难道是假的不曾?”
她眼中有某种伤怀,映着点簇的火色,别有一种温柔。
单铮忽起了一丝难得的好奇,问:“你从前是什么人?”
“秦楼楚馆的营生,你问他作甚?”折柳斜乜了他一眼,自然泻出几缕浮花浪蕊惯了的风情。
单铮咳了咳,俊朗的脸廓隐约浮现几分不自在,长腿微微向内收了收,“我是说再从前。”
他这么问,应怜也将探寻的目光递了过来,跟着问:“我爹……与你有什么旧瓜葛?”
篝火边几人不约而同将脖子伸长了些,虽面上看不出,眼里却都有兴味勃勃的神色。
“想听?”折柳便勾起了红红的唇。
几人皆点头,只除了单铮,身未动,却也将目光投了来。
趁着荒郊里夜宿无聊,她便将这事作一话本笑谈说与了他们听。
“不是什么勾人耳目的东西。我么只隐去乡邑名姓,你们听了也不许笑我。
“我如今虽是贱籍,出身却是清白人家,只是穷苦。弟兄姊妹七八个,家里再养不活了,便将我送了出去,做人家养媳,自小便在他家长成。那户人家也算是耕读家传,故教我识得些字、学了些琴棋女红。一般俱得过,只是我那夫婿不争气,是个走旱道的。”
应怜听到此处,顺口问:“走旱道?他是做车马行营生的?”
折柳才抿了口水,险些呛了嗓子。
赵芳庭嘿嘿地笑,小声与她道:“就是爱分桃断袖。”
应怜瞪圆两只眼,火光映得脸面上红红的,不敢轻易插话了。
折柳便接着道:
“这天生五谷,养了百样人。你说我这般一个十里八乡数得着的美人,他怎么就不爱,却专盯着男人的下三路瞧。嗐,总之做他浑家,与守寡没甚差别。
“舅姑俱在的那几年,他有双亲压着,脾性也不敢露,我与他关起门来,做不了真夫妻,却也太平无事。我十七岁上时,舅姑都去了,他便逐渐狂狼起来。我那时哪经过事,受不了这辱,只觉脸面都要丢尽了。就……”
她一时又顿住,似乎要说又难为情说的样子。应怜想问又不敢问,怕再得个石破天惊的答语,臊得脸上挂不住。
折柳也有些脸红,想了想却到底觉着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说来也不怕他们笑。
“……就养了汉子。”她道。
李三郎拍着腿哈哈大笑。折柳一眼瞪过去,“怎么,就许他不仁,不准我不义么?我也是爹生娘养,还不得有个知冷热的人儿?”
“许,许!你说!”李三郎道。
折柳便陷入了某种深沉的感怀,仿佛回忆早已模糊的久远画面:“我那人儿,可说是一等一的好,模样俊俏不说,性情、志气更是拔群。他本是个赶考的举子,一来二去,便宿留了我家。本说定了待春闱后,回头再来,我便与那死鬼和离,与他远走。只是不凑巧,一次被那死鬼撞破私事。你们猜怎么?”
“那必定闹出事来,捉去公堂?”李三郎道。
余下几人,要么不做声,要么挂着了然的神色,唯有单铮,眼中浮现了怜悯,似乎并不在意这话里沾染了暧昧的风月情事,而拨开迷障,清冷地瞧见了风月掩映之下,故旧时的那一慌乱无助的女子。
折柳道:“不,他没捉他去公堂。他甚至没声张,却又留他盘桓几日,请他吃酒,赠他绣衣玉佩;又有一日,他支我去镇上打酒。半日后我归家,却见了满床满地的血,夫君倒在床上,我那人握着刀,向我道:‘这卑鄙无耻之徒想要迫我就范,我杀了他,我带你走!’”
她说着说着,笑了起来,许是自己也觉着荒诞,一会儿却又笑不出声来,只得左右环顾,最后几分恼怒望向李三郎,“你不笑了?这不好笑么?”
李三郎干巴巴扯了扯嘴角,“呃,还、还好。”
折柳手里的胡饼已渐凉了,忽手里一空,却是单铮取走了饼,复又串在枝子上,慢慢地烤。
她的心仿佛也像这胡饼,被烤热了一些,回过神来,接着讲她的故事:“……总之就是被村人拿住了,他有功名,他们不敢如何,却拿我立规矩,要把我沉塘。万幸正教一过路赴任的官人瞧见,言此举不合国法,将我救下,与奸夫一同扭送官府。”
说到这儿,她有意望了望应怜。
应怜便顿开了心窍,颇有几分张口结舌,“那官人,难道是……”
“不错,就是你父亲。”折柳点头。
应怜再说不出话来,却莫名往天去瞧,一眼之下,只见星河夜悬,点点琅玕,恰似珠玉垂帘,美不胜收。
“举头三尺有神明,是吧?”赵芳庭此时向她谑笑,三分不正经、三分别有深意。
她默然,咬了一口胡饼,细面咸盐,混成无数滋味,绽放在舌尖心上。
折柳瞧着她,“他因掺和了此案,便坐一席于公堂,旁听了一程。也即是那时,你因淘气,窜来公堂玩耍,我跪在堂下,偶见了你一面。那时你虽年幼,却已能见长成后的风姿。我那会儿就想,这小娃娃可真漂亮,若来日我能养下个女儿,想必也应这么好看。”
单铮不言不语听着,拔开水囊塞儿,喝了一口。
清水本无味,却蓦地唇上散开一缕茉莉清香。他愣了愣神,下意识瞧折柳一眼,只觉这隐约的香与她勾缠,不知何故。
半晌,他终回悟,一抹那囊嘴儿,指腹下却见了一缕红痕。是她唇上的口脂。
脑子蓦地一炸,神色身子却一动不动。半晌,单铮瞧着她说话,樱唇檀口一张一阖,自己唇上仿佛有什么也跟着发热麻痒起来,终没忍住,微微抿了抿唇。
赵芳庭将篝火旁众人不一的神色,皆看在眼里,却闷在心里,只拨动篝火,添了几根柴,笑道:“官人与你有活命之恩,你那样对他家女眷,算不算恩将仇报?”
“我哪里恩将仇报了?末了将我那人按律斩了,我给充了籍,自此落入风尘,我也不知沉塘与沦为贱籍,哪个更不好受,也没偏怪他;还将她——”折柳却道,指着应怜,“给救了,不正是一报还一报?再且说,将她充籍的是官家,与我何干。”
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官司,真好比一团乱麻,堵得应怜全不知该哭该笑。
也不知父亲天上若有灵,瞧见了因果,会作何想。
折柳说罢了,一晌再无话,只听着赵芳庭与李三郎两个说些无关痛痒的言语,自己倒豆子似的说了些往事,也不觉有什么伤心的,随手又摘下烤热了的胡饼,咬了一口,冲单铮笑了笑。
她这一笑,微微弯了弯眼眸,那一点湖水般的波光,便摇荡了出来。单铮见着,只觉篝火离得太近,脸面被烤得有些烫,愣神一刹,别过头去。
静夜寒蛩,言语渐歇。待月儿高升时,众人合衣或躺或卧,憩眠于篝火旁,一时间除了巡夜的脚步声,再无他响。
夜中事只合博人一笑,昼晴时,众人还得赶路。
往后一日,秾李再从马车中出来,却改换了形容,成了个粗低嗓门的少年人,连身形姿势也变得陌生,若不是应怜已熟悉她,恐怕再认不出。
她随男子骑马,泯然众人,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一副平庸的相貌。
折柳一如平常坐车而行,只是自那夜掏了家底,便没什么好遮掩,时常挑了车帘,正在单铮的高头大马边,托着腮、仰着脸与他说话,一时问他出身,一时又问他这身武艺。单铮也捡些平常话语与她作答,一时间比从前在府署里时,又熟稔了不少。
这么一路马不停蹄,约摸十日,终于到了沂州。
沂州府城不算太大,古城墙已斑驳苍苍,城外连郊蔓草,偶尔有地基痕迹,屋舍却早已不见;连带方圆十数里的良田,也早割了黍麦,任秸秆荒在田地里。一问,道旁行人皆摇头,叹道附近乡里的人要么被赶走,要么被迁入城,庄稼也尽被城里的天王收了,为的是长久占这府城,坚壁清野,也不怕官军远道来攻。
城门口果是一番严查。周旋自有赵芳庭,使足了银钱好处,与那凶神恶煞的守军,又教人来看那一
车车装载的家当,一毫儿无猜疑。
赵芳庭与守军赔笑,又探听详实,“咱们从南边来,做的是四司六局的行当,惯来为大户人家支应饮宴排场。只因强人占了江宁,左近一代皆不安生,有钱的富户跑个精光,我一行寻不到主家,又得知贵将军在城中,便来此碰碰运气。那里头总要吃喝宴饮,有了咱们,便全不愁失了面子!”
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不知怎样一番拉扯,竟当真说得人心动,不止放入了城,更派了几个兵丁,教领入一客店,丢下话来:“你们在此待着,不许乱跑。天王府里头正缺你们这样行当的人,若果真办事精细,无些差池,你们便算接了富贵了!”
一行人在客店里等候了一日,这期间,赵芳庭早与那看守的兵丁混熟了,言笑间套出话来,关了门,悄与单铮等人道:“果真所料不差,应是朝廷派使节来说降彭春。咱们紧赶慢赶,所幸来得正是时候,使节还未离去。据我想,若他决意归降,又果真拿住了宗契,必要大张旗鼓,或是杀他表忠心,或是交予使节,解送洛京。如今既无动静,想来宗契定还活着,归降一事也还未最终落定。”
余人深以为是,私下里再对了一遍口风,相互无纰漏了,耐下性子,等着消息上门。
果不待翌日日落,已有人来客店传唤,教他们带着家伙什到天王府里去。
所谓天王府,不过是旧日沂州府署,彭春领起义的兵丁杀了州官,占了府署,挑了正门牌匾,从此自称天王,便有了这府邸。
应怜在马车内,一路行去,四顾道旁,见路缘残破,好些屋舍墙倒门拆,更有破衣啰嗦的乞丐,缩在角落,任人驱赶叫骂;街面上倒有不少游手好闲的汉子,也不知是兵是匪,大喇喇无顾忌地向她这一行人瞧,更有吹哨调笑的。她放下车帘,默然无语。身旁折柳问:“瞧见什么了?”
“萧条冷落,也不知一向如此,还是那彭天王不顾百姓死活。”她道。
“是啊,”折柳叹一声,“官匪本一家,都顶头作威作福。这么一看,单将军已是难得的清正。”
话说着,便缓缓入了重兵把守的地界,过不至一刻,马车停在天王府后门口。
第92章 第92章争忍诉此情,只合博人笑……
早有人候在此处,一见了,便领进来,先教了林林总总的规矩,再带去住处,言道天王府日日有宴,专司此项的人手极是不足,也失了很多规矩体面,便先拨了几场不大不小的饮宴与几人操办。
有折柳等人搭手,连着三日的宴席,顺顺当当做了下来,令上头一位姓许的掌事十分满意,放下话来:“再过一旬日,便是天宁节,恰逢贵人于此,更是要办一场风风光光的筵席,以表咱们的忠义。你等可速预备起来。”
这话却说得好笑。天宁节是那朝中皇帝的寿诞,谁都过得,唯沂州的叛军怎过得?又表什么忠义,若真忠义,怎么还敢杀官造反。
单铮化名作郑二,闻此时机恰好,便问:“向常只听有什么贵人,不知这贵人究竟是哪一位?也好教卑下晓得,该用何样礼数待之。”
许掌事觑左右无人注意,悄悄儿向他道:“你固不知,这是还未定准的事,你只心里记着就行,万不可向外声张。那贵人便是从洛京而来的天使,奉了官家圣谕,要行招安事!”
实则单铮心中早有数,不过有此一问罢了。
他“惊讶”过后,便依旧着手自个儿的事,沉稳寡言,又教那许掌事高看了一层。
应怜这头,终于等来了宗契的消息。
这一回是赵芳庭告知。他借着筹措人手的由头,来在一行女眷的院落,正逢着应怜与折柳同在屋中,盘算着天宁节宴的事宜。
“打听得宗契的消息了。”他进了屋,头先便道。
应怜蓦地站起,几乎片刻失态,忙问:“他在何处?如今怎样?”
“暂无性命之忧。”赵芳庭道,“你莫急,听我慢慢说。他确是前些时日入城,只是甚不凑巧,与那彭春相见才没几日,天使便至。彭春心意不坚,既想受朝廷的加封,怕得罪天使,又急想立一桩功劳,便欲劝降宗契,几番无果,恼怒起来,索性押他在了牢狱。”
牢狱里什么滋味,应怜早先已尝过了,闻言便是一呆,浑身不自觉地发冷,心慌起来,“他受伤了?”
赵芳庭叹道,“吃苦头恐怕难免。究竟如何,我也并不清楚。只是我想,若能设法见他一面,不若就劝他假意归降,其后咱们行事也便利。这几日来,我观此处贼首,其中一个坐第二把交椅的,姓陶名慨,此人功夫了得,威望不在彭春之下,且言行间似有郁郁,仿佛并不愿受招安。咱们或可从此入手,使个离间计,赚他过来。”
“你说得轻巧,究竟该怎样行事,你可有底气?”折柳慢腾腾道。
赵芳庭黠而冷的目光在她身上顿了一顿,彷如平常。
折柳却莫名觉着心里发紧,她像只被蛇盯上的青蛙,一瞬间有种想远远逃离的冲动,却生生忍了下来,扯出一抹笑,“你那样盯着我作甚?怪瘆得慌的。”
“我能如何?”赵芳庭眼光一松,回之一笑,又如风。流浪荡那模样了,“不过有桩事,要请姐姐帮忙了。”
凡他开口恭维“姐姐”时,必没好事。折柳心里正忐忑,却听他支使应怜:“烦请柳娘子外头候一候,我有些话要与折柳娘子私下说。”
应怜不明所以,总也晓得是要紧事,便依言出了去,又为带上了屋门。
最后一眼里,是折柳冷淡而防备的神情,正向着赵芳庭,两人之间隐约涌动着什么微妙而紧张的暗潮。
他二人的关系有些微妙。应怜多少知晓一些,赵芳庭曾是青玉阁的常客,最是与折柳交好的;只是如今他却改了脾性,待她极是客气守礼,也不知腹里生的什么心思。
应怜守在廊外,有自己的心腹事要苦想。
方才赵芳庭说得清楚,得想方设法见宗契一面,和他通个气。再不济,她总想亲眼瞧一眼,他
究竟是安是危。
他们如今算是天王府里的人,套上这层皮,许多事都能便宜而行。牢狱平常守卫森严,不得入内,但……总有什么法子能见着。
正思忖着,忽听里头叫了一声,似是折柳压不住火的叫骂:
“赵十八!你出什么缺损主意!可得遭天打雷劈!”
应怜一惊,怕两人在内闹出什么事来,想推门入内,临了却缩回了手,且不知他们论的是什么事,自己这样贸贸然闯进去,反生尴尬。
肚内抓心挠肝的,思来想去,她也顾不得卑不卑劣,索性将耳朵贴在门上,细细地听,备着万一里头打闹起来,自己再进去劝架。
内里细细地传来赵芳庭的声音,全然不急不慌,更有一种似笑非笑的从容,“好姐姐,你这么大气性作甚?你不愿意,难道是心里已有了什么人?”
“放你的狗屁!我若不爱一个,便要去侍奉那腌臜的玩意儿?你自出的离间计,为何非要赖着我?”
“他是洛京来的天使,什么样好的没见过?咱们这些人里也就你与秾李惯会奉承,你若不愿那便算了,我遣秾李去。”
争执戛然而止,仿佛该作答的折柳突然被卡住了脖子,一句再答不出。里头死一般的寂静。
应怜听得一头雾水,正未解其意,蓦地折柳开口,挫败的话音令她无由想起了寒秋里将死的草虫,艰涩僵枯,“你果真会拿人短处。赵芳庭,真有你的。我做便是了。”
又一阵无声。
而后是脚步声响,约摸人来开门,是赵芳庭。
折柳冷淡而毫无感情的声音于他身后响起:“赵芳庭,你这般缺德,往后定要不得好死的……”
“承姐姐美言,我若死了,在天灵魄能护佑宁德军,死又何惜。”赵芳庭从善如流,谈论着生死前路,打开了门。
应怜局促立在廊下,目光越过他,望向里头的折柳。
折柳枯坐在屋内,一缕天光散淡,无力地笼在她身遭,她冶媚却无表情的面庞便一动不动在这一团黯淡的光雾之中。
赵芳庭临走时向应怜一笑,什么话也没说。
应怜入得屋,静得仿佛听得见轻软鞋底落地的声儿,一步又一步,将那团光雾掩住,在折柳身前,“你们……商议了什么?这般阵仗。”
折柳长吐了一口气出胸腔,慢慢活了回来,摇摇头,“无事……对了,天宁节的宴说到哪一节了?咱们继续。”
她仿佛抛下了先前的不悦,又与她核对起筵席的操办事宜来。应怜也不好再问,只得将疑惑压在肚内,随她去了。
天王府这样的地方,外头瞧着森严气象,实则当真混进去了再瞧,不过一张薄薄的纸皮,唬人尚可,内里筛子一般,全是疏漏。
凡人心有欲壑,便有可乘之机。
许掌事便是这样一条可以钻的空子。
此人算天王府一个末流的小头目,同一干掌事共同管着侍奉天王起居的职责,总想着能再进一步,出人头地,一时却不得其法。
赵芳庭便因此私下里找上门来,道:“我知掌事心事,特来为您出一计,好捧您在天王跟前出一出风头。届时您若高升,可别忘了我这小小的谋士。”
“是何计策?”许掌事果然上钩。
赵芳庭便凑过一颗滑不溜手的脑袋,与他嘀嘀咕咕了半晌。
“您只消往天王跟前献策,言道可劝降那僧人,做成了这一件,可不是十分的功劳?天王必定大悦,倒时还怕没您的好处?这差事瞧着难,可您只管交给我……”
许掌事听罢了,半信半疑,“那僧人可是这般容易能降的?你若做不成,平白连累了我。”
“如若不成,您只管要我的脑袋!”赵芳庭胸有成竹,“只是还得烦您将他从狱里弄出来,那么个污七八糟的地儿,我那女娘可施展不开。”
许掌事还是犹疑,“不可,他若跑了怎生是好?”
赵芳庭心底里翻了个白眼,面上愈发恭敬,“那简单,锁着他手脚不就成了?”
一番话果然说动他,有了立功高升的饵在前,此人便心甘情愿套上嚼子,驮着赵芳庭往前走了。
应怜自然领了这一件差事。
一切都在私底下、见不得光的地儿,有条不紊地进行。她所要做的并不多,不过在妆镜前,细细地墨扫了眉、胭脂染了颊,唇上一点绛色匀透;又换了锦罗绣襦,杏黄云烟的交领掩映下,微露妃红抹胸一痕,敞身窈窕的褙子下,轻红系带掐得一把柔软腰肢,蝶恋花郁金裙、珠玉凤头履,顾盼淑静、端庄无复。
折柳为她挽了髻,将珠翠帘梳饰在一顶莲花轻纱冠旁,已是十分惹人,却见应怜于发心里又簪了一支青翠的闹蛾,便笑问:“这是上元的样式,你戴它作甚?”
“我就爱这一支。”应怜道。
折柳也随她,穿戴毕了,切切地叮嘱不可教人听漏了口风。此一回去,她是“美人计”的美人,可不是宗契识得的那个应怜。
“我都省得。”应怜答应。
折柳便又递来个食盒,里头盛着酒食,望望天色近午,便好好儿地送了出去,依赵芳庭的吩咐,到了一座僻静的院子。
这是许掌事特特吩咐的,好避人耳目,只将几个心腹安置在那处,看守着宗契。
应怜得了一块腰牌,见了看守人等,便摆出来,重重守卫放过,一层层愈发近了小院。
她心中砰砰狂跳起来。
喜悦、担心、忧虑,甚至惶恐,一遭遭从心底里游了个遍,最终停在了院里屋外。
那里头便待着他,她终于能再见着。
折柳早已等在庭院里,并不近前;应怜提着食盒,吱呀一声,轻轻推开了屋门。
第93章 第93章思卿逢卿意态狂
里头到底黯淡一些,秋燥在此间简致的陈设里十二分铺陈开,应怜甚至仿佛闻到了散漫、游荡的浮尘气息。
这屋子许久未有过人,也不知他住不住得惯。
她先关了门,将食盒摆在桌上,目光扫了一圈空空荡荡,又入内室,便瞧见了心心念念的那一人。
床帏幔帐掀开,洁净无尘。他盘腿坐于薄薄天光之中,身如山岳,岿然不动,如亘古纡坐的一尊雕像,手臂搭在膝上,阖着眸,便显出静而孤峭的气度。
食盒、脚步,皆有动静,他却未睁眼,仿佛一切与己无关,阖眸隔世,不见红尘。
这画面落在应怜眼中,如积沙入水,一点点沉下,蓄进心底。她一刹竟生出一种至为虚幻的、不真切的眩晕之感,仿佛这光景与无数次魂梦中重合,以至有几分恍惚,分不出这一刻是否也在幻梦中。
脚步违着她的心意,一步一步上前。待那眩晕感褪去,她再度落入真实,恍然察觉,她竟已在了宗契跟前,俯首瞧着床上盘坐的人。
离得近了,应怜才瞧清,原来他手足俱被粗大的链铁锁住,腕间点点渗出血迹,乃是旧痂磨破,又添新伤。寒秋天气,他却只穿了一件局促的灰布袍,既不丰厚,也不合身,似乎是匆匆为应付而囫囵套上的;衣领下显露的脖颈间,隐约透着斑斑缕缕的伤痕,交错杂乱。
只是外相再寒薄,却未损他守心牢坚的志气。
应怜垂眸见了他许久,也未见他有一丝动作,唯胸膛间规律的一起一伏,气息分毫不乱。
他待来人如无物,更别提为她睁开眼,瞧上一瞧。
应怜等了许久,未想他如此耐得下性子,反倒自己先沉不住气了,一时间心绪乱飞,欲问他寒渴伤痛,更不知该先提哪一句,怔了半晌,却呆呆开口:
“你饿么?”
猛见他眉心一皱,如神佛破了本相,倏然睁开双眼,一霎时神色数变,震惊溢于言表。
应怜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四目相对,瞧见他墨黑的眸中惊诧、震愕、欣喜、恐惧,生怕他下意识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教外头的守兵听着,情急之下,蓦地伸手捂住了他嘴。
再真实不过的触感,自掌心中划过,他口中温暖的气息传来,令她手一颤。
她冲他微不可察地摇头。宗契会意,眨了一下眼。
应怜松开手,掌心蜷在背后,轻蹭了蹭,总觉着那湿热蕴在手心,黏腻不去。
她稳稳心神,道出已预备好的说辞,“高僧不必吃惊,小女姓柳,您只唤我二娘便是。我是许掌事吩咐来侍奉您的。”
宗契有口难问,半晌低低应了声,目光随着她到了外间,隔着微微轻动的帘帷,望见她正动作的背影,绰约清雅。他紧紧地盯着,似乎想努力忆起,是否比从前又清瘦了些许。
“应……二娘。”窸窣叮啷轻微细响,他缚着锁链,下床而起,满肚子的疑问,只得捡一句无关轻重的出口,“你是哪里人?怎孤
身到此?”
应怜将饭菜酒食摆开,又来搀扶他用饭,移步如池莲风回,摇曳娉婷,一双手轻轻搭向他,只觉指尖触及,他衣下肩臂也一瞬绷紧了几分。
这是她素日不曾做过的亲昵举动,这会做来,却如家常,连眼色也没变化些毫。宗契察觉她挨得近近的,终于有些局促,却被她惑住了一般,一步步不由地便坐到了桌边。
“我一行三十七人原是做四司六局的行当,在江宁府待不住,听闻此间天王声威,便远来沂州,想讨一口饭吃。蒙天王厚恩,容留我等在府里听用。许掌事敬重您是个豪杰,命我好生侍奉,今后高僧投了天王明主,我们也跟着鸡犬升天。”
她一边答着,将酒菜为他布了,又亲夹了一筷子莲花鸭签,送在他唇边。
宗契不由自主便张了嘴,将这一块肉食吃下了,脸面发红,趁着她又夹菜亲喂,忙伸出来手,“我自己来。”
他锁链不便,这么一动,腕上皮肉又被磨得沁出洇洇的血丝。
应怜按下他手,温柔却带着不容分说的态度,“张嘴。”
他又吃到了一口热腾腾的米饭。
宗契晓得应怜是心疼他腕子上的伤,只是这样一口一口地教她为,也太难为情了一点。那入口的饭菜在他嘴里心不在焉地嚼着,一晌滋味妙不可言,一晌却又如同嚼蜡。
应怜见他如此不自在,觉着好笑,噗嗤一乐,过一阵笑意消了,却眼波闪了闪,低声道了句:“你受苦了。”
宗契没吭声,咽下口中饮食,仍有些臊,嘴角却止不住上扬了几分。
磨磨蹭蹭喂过了饭,应怜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圈儿将情由说了,当中三句不离“归降”,宗契心明眼亮,立时便懂了。
“我若降他,岂不是对不住我自家的兄弟?”他道。
“俗言道,良禽择木而栖。彭天王如今虽名为义军,过不了一阵,却是要被招安为将军的。您如今投了他,便是弃暗投明。”应怜如此劝,“您怎会不知,官家已遣了天使至此,那招安是板上钉钉的事。况且,您归顺于他,有我侍奉在侧,日夜相对,不好么?”
那虽不是出自她本心,话却如拂过荷风清香,微散着便摇荡进宗契心里。他望着她玉颊染霞、微微垂首的模样,不由也分了一阵神,唯能入眼的是她玲珑粉嫩的耳垂上坠的那两支金荔枝,一晌轻颤,如玉人春心。
这话说来,在他二人之间,也太过暧昧狎昵。
宗契板正了脸,却怎么也再说不出斥责的场面话,只得道:“无需如此。”
应怜不说话,脸颊蔓延耳垂,仍是一片晕红。
她一向脸薄,他晓得。
宗契定定地看着她,正想着苍天垂赐,教自己终又见了她一面,却恰望见她白玉似的青纱冠内,乌云髻当中,正插着一支碧翠翠的纱翅闹蛾,银丝勾衬着,将两片裂开的翅翼缠在了一处。
哪消二度再想,一眼便认出那物件,正是上元节她曾戴过的短簪。
他恍了心神,张了张口,却全不知该说什么。
应怜见着了,微微一笑,眸中因温情而泛起几点粼粼的微光,扶着闹蛾,歪了歪脑袋,“好看么?”
“好看。”他干巴巴答了一句,想瞧她,眼光又没处安放,憋得耳根子涨红。
宗契心中终于悟明了一念:
她作为柳二娘,来行劝降事,用的这美人计,当真是有些奏效的。
从此七八日内,她果真在这小院里,与宗契同吃同住,侍奉起居,安顿了下来。
虽有兵丁森森把守,在人眼皮子底下行事,但伴着宗契,日子总不难熬。
她要来了些柔软的布条,先为他将手腕脚踝缚的铁索缠了几圈,力求柔软了,不致他难受;又要了些伤药,为他每日一次地敷上。
起先宗契还不应,只道都是皮肉伤,并未损到内里,只在应怜沉下脸后,才老老实实褪了衣裳,这才暴露了满背交错的鞭痕,瞧着累累血迹。还没敷上药,先手忙脚乱地为她抹了一通泪。
“当真不要紧,不过是瞧着伤重……”他才想说,却碍着隔墙时时有人窥听,只得停住了口。
此时节,宗契趴在床上,应怜向外瞧了瞧,隐约见窗隙似有人影闪动,晓得是外头窥觑的兵丁,索性一把拉下金钩幔帐,自己也脱鞋入床帏,晃得那幔帐层叠,摇摇曳曳如波一晌。
宗契红了脸,才要起身,却被她又按下去,“这、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她膝行两步,跪坐在他身边,瞧他条缕交错的伤痕,才擦干了泪,眼眶又再度发热,恨恨道,“他们这样伤你,就合规矩了?”
宗契偏过头来,笑着安抚她,声儿压低,如沉雷闷响,“你不解内情。那贼首中有个姓陶名慨的,他甚愿与宁德军交好,曾私下关照过,这伤只许在皮肉,做做样子罢了,没许他们下死手。否则这百八十鞭下去,我哪还有命在。”
“伤还能做样子?”应怜不懂,瞧着心疼,以指尖轻轻点了点,只觉他裸裎在外的背肌猛地紧了一瞬。
她先蘸清水将外缘擦拭净了,再一点点敷上药末,听宗契低沉的声音偶有停顿地从胸腔内传出:
“伤有轻伤重伤、外伤内伤,自也有瞧着血肉模糊,实则……只是皮肉受苦,筋骨未损;也有那等皮肉半点没擦破,里头肺腑……皆已伤损,一泡淤血滞留不去,几日便死的……嘶!”
应怜心慌,手一缩,“弄疼你了?”
膝旁底下传来他闷闷的声音,似才及喘匀一口气,“没……你继续。”
“那你放松。”她一毫儿不解,只觉手下块垒的背肌愈发紧绷,宽阔地拱起分明沟壑,怕他伤疤崩裂,便一下下轻轻地抚他肩头缘廓,示意安抚。
不料越抚慰他越紧绷,身下锁链哐啷一响,他微换了个姿势,一眼瞧来,眸子里压抑着某种蛰伏于渊底的深沉,嗓音有些发哑,“别摸了,上药。”
他向来带她宽厚温和,这一眼却蓄发着某些她瞧不懂的意欲,莫名使她身子发烫发软。
应怜才有些束手束脚起来,好在宗契已转过了身,静静趴伏着,唯有肩背随着刻意匀长的呼吸微微起伏。
她这才注意到往常丝毫不觉得如何的事。比如他的肩很宽,因常年习武的缘故,衣下掀开来瞧,比着了衣时更显得魁壮;又比如他背上遒劲的肌肉显著,对称在侧,彰显一股蓄势勃发的蛮力,却又渐愈收束下行,腰线流畅,脊如长壑,划出挺正的身姿。
哪怕此时纵横伤痕遍布,一切也……别具一种令人口干舌燥的美感。
应怜不知不觉瞧得入迷,回过神时脸颊滚烫,不敢再看,掩人耳目似的改换了个姿势,随着身形摇动,床帏幔帐也摇曳轻颤,仿佛不胜羞意。
两人之间俱不说话。她安安静静地上药,指下绽开缕缕冷凉微苦的药香,氤氲在账内,又混杂入他身所散发的热度中。
指尖蘸了药末,一点点在缘周轻推,带来身下之人皮肉微微刺痛,很快被滔天的酥麻痒意覆盖,那酥痒随着毛孔
筋骨血脉,野火蔓延似的在他四肢百骸里烧灼。
宗契一面生着情丝,一面又觉着煎熬,正想催促她快点,忽听头顶上脆生生地如莺啼,“初十的天宁节宴,高僧若那时归附,想必天王定喜上加喜。您若想与我长长久久,便投了去,如何?”
她平常声量,只是屋墙甚不隔音,恐怕外头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
这日已是初八,两人同住一檐下,总有七八日,算算火候,也差不多了。
宗契便答了一句:“也好,去便去罢。”
这是说给外人听的。应怜指尖蘸着药末,便又微微伏下身来,温润澄亮的双眼近处瞧向他,满眼里尽是他的倒影,细声轻轻地问:“我这美人计,算成了么?”
她伏身时,一缕细碎的发丝略略从鬓边拂下,柳丝儿一般,轻轻拂在宗契肩头,便混杂着药香,幽幽传来一缕衣领下温热的暖香。宗契被惑了一瞬,手掌轻动,刹那想为她别上那缕碎发,只被锁链绊住,一霎回了神,心头鼓噪狂跳,又忍不住笑,同样轻声答她:
“成了。”
第94章 第94章急管繁弦香簇锦,独怜卿……
宗契名为俘虏,与单铮等人见面不便,时常口信便由应怜私下里传递;说到彭春此人,最是色厉内荏、外刚硬而性多疑,如今一心想着投靠朝廷,将那作经略安抚使的天使哄得眉开眼笑,眼看着不日便要上降表,届时说什么也都晚了。
赵芳庭便合计,先使些挑拨的伎俩,离间了两方,拖得些时日再提。
“彭天王是沂州军的头目,为何我却听闻你与他有旧?”天宁节前二日,应怜偶一提起,问宗契,“且你二人年序差得远,他恐能做你叔伯辈了。”
宗契道:“那是旧年的恩怨。你可还记得我与你讲过,我家从前做的是标行的买卖?”
应怜点头,目露不解。
内室里,雕花缠枝并蒂芙蓉床架旁搁着妆奁,应怜坐于妆镜前,把玩着一只白玉角梳;镜中映出其后端坐床沿的宗契,才上了药,披一件瓦灰外衫,到底有些松散,领口腰间并不太严整,便显得岿巍的身影瞧着颇有几分散漫。
他望向前,二人目光于鸾镜里相对,话声俱都压得低低的。
“我爹支应标行,养着一批标师,内里常出入我家中的,有那么几个,都是他的左膀右臂。我那时虽年幼,却也记了事,尤其记得当中一个左脸痦子的汉子,一身蛮力过人,最是得我爹的青眼。”宗契瞧那镜里,如叙家常,“那便是彭春。我如今见得他,只比从前老了一些,样貌并无大的变化。”
“果真是你的叔伯?”应怜好奇起来,执着角梳,偏头回望,“既是如此,那是一家人了!”
宗契向来平和的脸上,却露出了一种似冷峻讥诮的神情,“一家人?当日闹出祸事的那一趟标后,他便不见踪影,凭从前与我爹称兄道弟,我家吃了官司,再不闻他救我孤儿寡母一救。如今我来了沂州,却听闻他手上有一件奇宝,你道是何物?”
“何物?”
“夜明珠。”
应怜一声惊呼,又压低在了嗓子里,忙道:“这样说来,是他卷了你家财逃了?”
“不止。”他目光沉沉,一字一句,“我疑心,是他吃里扒外,与那袁淮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应怜听罢,半晌默然,只是瞧他冷肃的面色,脑中却逐渐有了个不成形的计策。
她来到他身侧,与他并着坐下,“事该凑巧,另一颗我也给带来了。咱们不若打一打这两颗珠子的主意,教那彭春疏远了天使,如何?”
“你待怎样?”宗契惊诧万分。
应怜微微一笑,附耳在他近旁,轻声言语了一番。
天宁节正在十月初十,这日天王号令沂州府城上下同庆,张灯结彩;又吹吹打打,净街绕城三圈,而后备下大宴,请天使上座,自己坐了下首,二王陶慨其次,余众依次敬陪落座。
席上再三推让吹捧过,感念了当今陛下圣明,酒肴便络绎奉上。正在此节中,宗契换过了新衣,复了气魄沉稳整肃的模样,仍带着手脚锁链,沉重入堂上来。
彭春早已晓得他今日归降,正是喜上加喜,便教那白面无须、说话尖细的天使看过,又说了些场面的奉承话,当场教人下了宗契的捆缚,请入座上一席,馔酒齐备。
此时酒宴大开,多少香花香果勾动人精神,山珍美味垂涎人眼目,广阔厅堂中,连至庭院,从日头落山,直到了筵灯张挂,点点如同星斗,天王府内到处一片笙箫鼓乐,融融太平。
席上不多时,又鱼贯入了一队奉酒的美婢,各自依在众头目座畔,莺声燕语,斟酒布菜;下头歌舞管弦,浪蕊浮花不绝。
宗契到底不惯这样场面,又见那些个奉酒的婢女,正待要摆手拒了,忽余光一顿,有一衣着娇艳的美姬在身旁跪坐,臻首娥眉,也不做声,捞起案上酒盏,向他半空的樽中满去。
宗契心神震动,竟有一瞬的失态,好在左右皆自顾自耍乐,无人理会这一处,便借着饮酒的架势,顾她轻声问:“你怎来了?”
“这些个美婢妖姬,宴散后都是要赏赐与众将的。到时教你携一个美人归去,你肯是不肯?”应怜从从容容地为他布菜,间隙微抬眉眼,正是晴光艳艳,既清雅又惑人,“我便求了掌事,到你这处来了,且也想听听这席上谈话……张嘴。”
宗契又一次不由自主张嘴,吞下一口鲜肴,与前几日时一般无二。
他面色发红,眼扫过堂上堂下,见众相皮肉,魂魄却终系在她一个身上,抬头垂首,数次止不住频频瞧她,口中道:“你……你自当心些,莫惹了旁人眼光。”
应怜却望着他笑,微微挨近了些,远观若依偎亲昵的模样,馨兰的气息似有若无洒在他肩颈间,“无妨,我有高僧庇护呢。”
宗契颈项一片温热麻痒,身子僵了一刹,拿眼不着痕迹地瞪她,半是着恼半是无法,“……别闹。”
说话间,便又有一支助兴的舞姬而来,腰肢软款、肩曳臂舒,合着丝竹节拍,轻歌曼舞。歌舞之畔,却有一白衣翩跹之人,容色更在众姬之上,怀抱一碧玉琵琶,轻拢慢挑,信手拨来,淙淙韵韵便如珠玉落盘,在满堂华客三千之中,尤其显得遗世独立,雅幽而不可亵玩。
座首之人,目光自然被这独一枝春色吸引过来。他虽是个没根的宦官,却比满座的粗鲁武夫更多出一截子权焰逼人,便足以受用他们的满口奉承之语。
他招来那抱琵琶的伎人,很是宠爱,亲赐了她一樽绿酒,问道:“你名唤什么?可是天王府的乐伎?”
“禀相公,奴姓柳,名唤柳花儿。”如今叫做柳花儿,往常便是折柳的女子垂首娇声答道,“是天王府里供奉的乐人,平常只在乐班之中习练,并不近人前侍奉。”
“这等美人,名姓却怎奈鄙俗。”经略失笑。
折柳便从善如流,盈盈下拜,“求相公赐个雅名,奴也好侍奉在侧。”
她顺着竿儿上爬。下首的彭春也来奉承,言道此女并不是府中姬妾之流,经略相公若喜爱,从此便教她侍奉。
那经略相公更是欢喜,稍稍一想,便随意划去了个字,“以后便叫柳儿吧。”
折柳谢过,一双眼波流转,顾盼在那经略身上,欲诉还羞,瞧得那人身子半边酥麻,满心发热,更把一双手在她玉样的指尖臂上揉来搓去,调笑万分。
一时间筵上气氛为之一热。
那头也不知说了什么,却见折柳低低笑起来,附在他耳畔,说了什么。
经略挑眉,“果有此事?”
“您一问彭天王便知。”折柳道。
经略便依言向彭春,说话时,旁人皆住了言语,怕惊扰谈话,“听闻天王有一爱物,乃是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品相极佳。下官居禁中,也曾见识一些珍宝,当中也有几颗亮晃的珠子,只是不知是否及得上天王此珠。不若请天王取出一观,如何?”
彭春珍藏中有一颗夜明珠,本不是什么至关的机密,近旁许多人都晓得。只是话从经略嘴里问出来,却又有些别的含义。彭春不敢不依,告了失陪,竟亲自去取了珠子来,盛在一嵌宝雕玉的匣子里,恭恭敬敬奉与经略赏看。
那匣儿一开,座上众人皆屏住呼吸,眼光齐齐盯向了那珍宝,连经略一时都失了语。
应怜随之望去,遥遥果见那匣中所盛,正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论品相、大小、径圆,与自己带来的那颗分毫无差,皆是天上地下再难得的一双至宝。
那正是他不知怎样从往昔旧主贺家弄到手的宝贝,如今却成了他私有的珍奇。
她有些忧心,转头去瞧宗契,见他也
盯着珠子,眸中却不像旁人那样稀奇或热切,连方才向她时的三分笑意也淡去,说不出那眸中盛的是怀念还是憎恶。
她轻轻一拉他的衣袖。宗契回过神来,收了目光,紧攥着酒樽,一饮而尽。
经略眼中现了热意,将巴掌大的夜明珠捧在手心,爱之不尽,笑道:“果真是稀奇之物!稀奇之物!这样光华冲天的夜明珠,却是连禁中也少有的宝贝!”
他这样说着,手却握着珠子不放,只向彭春投去一双含笑的眼,很是和气亲善似的。
彭春憋了又憋,实在心疼不下,却在这样的眼光逼迫下,没奈何,割爱道了一句,“若是相公欢喜,小可自是双手敬奉,望相公笑纳。”
经略闻言,更是眼都笑得睁不开,眯成了一条细缝,假意推让了一回,“勉强”收下了,特特命人妥帖搁好,不可伤损了分毫。
他由是更爱这新得的美人,直揽着她,吃酒赏乐。
座下各列,怀抱着美婢,吃喝唱闹,酒过了三巡,醺醺醉醉了,各自也都狂狼起来。
唯宗契二人,稍稍好些,不过相互挨得略近,权作个样子;此时左右再观,竟已有狎昵亵玩之徒,樽案掩盖之下,也不知里头耍些什么名堂,弄得人面红耳赤,启唇娇嗔。
应怜在这样厅堂里,如坐针毡,也不敢再四顾观望,只闷头拖拖拉拉地与宗契斟酒。
殊不知她这羞臊放不开的意态落在近旁一人的眼中,那人便生了垂涎,说与宗契:“未想高僧也是受享艳福之人,只是此女羞怯,怕不足侍奉,不若我拿我手里这个与高僧换换,可好?”
那人轻薄浪荡,欺到应怜头上。宗契冷了脸,连打圆场也不想,硬梆梆丢出两个字:“不换。”
应怜有些心惊。
那头碰了一鼻子灰,碍着他身份特殊,恶声恶气地咕哝了几声,也便去了。这一番又引来些别有用意的目光,大半在应怜身上,一劲儿往那皮肉里盯。
应怜怕再惹出什么乱子,只将脑袋垂得更低,正心想着怎么提早离了席,忽头颈间不轻不重地被宗契一双手臂按住,闷头被揽在了他胸膛里。
她心重重一跳,全失了节奏,只闻得酒气之外,他衣上温热的竹叶清香,熟悉的一缕,混着坚实沉稳的心跳,教她后背脖颈也发起热来。
宗契一手揽着她,遮了众人望来的目光,一手执酒樽微饮,神色如常。却只应怜觉察出,他身子有些挺直得过分,那只揽着自己肩颈的手臂也绷紧了,仿佛他环抱的不是个大活人,而是烫手的什么东西。
旁人窃窃私语乃至觑笑,笑他六根不净,他全然不在意,只将她藏在怀中,隔绝了一切污秽的眼光。
应怜浑身血液沸涌,身子发烫,想也晓得脸面红得快要滴血,只是这么藏着也不像话,一面想着早些离席,一面又想这么与他亲近,一时间脑子里像万马奔腾过境,喧喧腾腾震天彻响,心跳过速。
她极近地感受到他喉结滚动,滑入酒液浓醇;也闻出了他呼吸间令人微醺的酒意,一瞬间有些晕眩,错觉着自己也饮多了酒,四肢有些绵软无力。
稍稍抬头,分开一些,应怜望见了他高挺的鼻梁、下颌简明的轮廓,以及抿起的唇,姿态沉默。
宗契微微俯下眉眼,恰与她视线交错,不动声色间,冷冽生硬的眉宇因她缱绻无觉的目光染上一丝温度。
余人瞧不得美人真面,自觉无趣,不一时也都分开心神,各自耍乐去了。
应怜半在他怀,手抵在他胸膛,红着脸在他耳边轻声言语:“我想走。”
她似有推拒之意,宗契耳听着各处淫词浪调、狼藉一片,恨不得堵上她双耳、蒙住她眼睛,却也想带她离席,只没个由头,不好贸贸然离去。
应怜扭脸,正瞧见他手执的一樽酒,波光金黄,倒盛着亮堂堂灯烛如碎金,又瞧了宗契一眼。
他正拧眉不语,眼观四面,思索着离席。
她轻轻一扯他衣袖,另一手抄了他杯中酒,“宗契。”
宗契应声,目露询问。
应怜啜了一小口酒,浓醇清甜滋味在唇舌里浸湿,一晌那双眸也如浸了水色,将他倒影溺在其中,白玉似的手指搭在他臂膀,挺着身子,凑向前,封住了他唇。
柔然醺甜猛地在唇舌间炸开,宗契睁大了眼,口中尝到她渡来的酒、她饱满丰盈的双唇、勾着他试探又羞怯缩回的舌尖。
双手逐渐攀上他肩颈,她眼睫细细地颤抖,连唇舌也是,却一点一点,勾转回寰,与他共吞咽下了这一点酒。
宗契手臂在她腰后,不知何时已收紧,将她发颤绵软的身子锁在怀中,有一瞬竟不知今夕何夕,那酒也是此生有过最甘醇的滋味,从喉间下咽,烧入脏腑,烧灼了血液,给予将理智也焚得一干二净。
一点酒液细丝唇舌间噙不住,满溢出来。
应怜退出来,在他唇畔细细地喘息,眸中已氤氲了一汪春水般的柔软,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走吧……只是坏了你声名。”
宗契着了魔似的,指腹轻抹,将她唇畔那点酒液抹掉,便揉过了她更为嫣红饱满的唇,指下炸开惊人的柔软,蓦地惊醒,指腹间烫人的灼意,激得他脑中一片空白,唯有更紧密地搂住了她。那身躯软绵绵的,没一点筋骨,仿佛也在发烫,隔着衣料传来急促起伏的呼吸。
四邻席边窃窃传来私笑,也不知笑谁,宗契只觉尽是在窃笑他二人,也不环顾,热血一潮又一潮地向满身涌。他耳中只听见应怜的嘱咐,想也没想,将她一把抱起,听得她惊呼一声,也不驻留,大步便向外而去。
第95章 第95章看取鬓边簪,凭猜度,有……
他们走出廊庑,走出高张灯彩的光曳处。即便落入阴影,应怜仍将脑袋埋在他颈边,仿佛依然能听见四面八方指指点点的哄笑,久久不愿抬头。
宗契的步履不停,心跳与她的一样,猛烈地跳动连成一片。她脸颊贴着他颈项,几欲听见他筋骨血液的鼓噪流淌。在这样一阵阵头晕目眩之中,应怜却又生出了一种惊恐。
她不计后果地缠上去,教他如何看待自己?
再有多少理由,她都不该如此轻佻。他会着恼,会以为她学了些浪荡的手段,会感到自己受了侮辱……
“我并不轻浮。”他们走入幽夜之中,应怜心头急跳,沮丧地闷在他项边道。
宗契微不可察地一顿,低低应了声,有些哑,听来莫名使人脸红。
他似乎忘了放她下来,仍腾空抱着她,向住处而去。
应怜贪恋他坚实怀里的暖意,任由他去,一时间,觉着自己与他离得如此接近,只几层衣料的距离;一时间又觉着他们从未如此远离过,那是两颗心之间,毫不相通的隔阂。
她吞吞吐吐,断续地解释:“我从不曾……未与人如此。这是第一回……哪怕元羲,他、他也从未……”
脸愈发地烧起来,她越描越黑,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们,你与他……从未亲近过么?”沉默一瞬,宗契低沉却迟疑的声音耳畔道。
应怜一急,“你当我是什么人!我与他虽有过婚约,但再要守礼不过,何曾这样逾矩!”
夜风吹得重重庭院里寒凉起来。宗契微微发怔,末了笑了笑,不再方才那样紧绷,“……与我便不守礼了?”
他只随口一句玩笑,察觉应怜赧然无语,便轻轻揭过了此事。
到得院口,他才将她放下来,眼见着夜风吹拂她晕红的脸颊,鬓发被揉乱,扫了两绺在唇边,那唇微微抿着,饱满而无意识地撅起一个细微的幅度,仿佛还残留堂前亲吻时的润泽。
她拘谨无语,半晌不吭声。宗契终叹了口气,渐渐鼓噪的心绪缓和下来,对她颇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纵容,忍不住将她乱散的发丝拂到脸旁,触手
细腻如脂,爱之不及。
“下次莫要如此了。”他轻轻道,“不值得。”
应怜低头不语,发间那支碧翠闹蛾轻颤,翅翼银丝划过院中灯火,碎金的光芒烁烁。她不解那句“不值得”究竟是为什么。
哪个不值得?宴席,还是他?
二人一同回屋,照旧应怜睡在外间榻,关上门来,并不同屋而眠。
方才那一阵闹,宗契便怎么也睡不去,硬挺挺躺在内屋床帏里,却翻覆回想着她渡来酒的那个吻,唇舌的缠绵、颊面的幽香,甚至颤盈盈的羽睫。
指腹下微摩挲,仿佛仍有她唇畔的腻滑绵软,越想便越是心浮气躁,又愈想得深,又仿佛见着那一支被她寻来戴上的闹蛾,青纱颤巍巍,仿佛若有情,却又无情。
若非她有意,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亲近?她戴那支闹蛾,是怎么想?
可她与元家子,又算什么?
宗契头一回堕陷在浑浑噩噩之中,无头苍蝇似的,嗅着她的香气,一心儿上前,却没个出路,到头来只能笑自个儿执迷。
华屋俨宇,岂不知一墙之隔,他心心念念的人,也辗转半宿无眠。
他二人这头煎熬,折柳也煎熬。
眼见着那僧人抱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一言不发地离了席,满堂座客,甚至连身边的宦官,皆心照不宣地笑起来,道那僧人太急色,竟连一刻也忍不得;又有人道,这美人是他新近心爱的,食髓知味,难免毛躁了一些。
说什么的都有,污言秽语,愈发地没了谱。
时近中霄,经略饮了美酒、赏了美人,也困乏了,彭春瞧着他出口一个哈欠,便会意,使眼色与诸下部,于是各个陆续告辞,不多时,便奉陪着经略,散了筵席,特特叮嘱折柳好生侍奉。
折柳便软语温存,搀扶着吃酒半醉的经略而出,正心头无望,想着回屋后该怎样难堪光景;却才庭院里迈开几步,一转眼,晃晃地在那一盏拐角的廊庑灯笼下,照见一个皂带襕衫的侍从,身量比旁人皆高阔,明暗交加中,颇有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势,入鬓星眉,发色发红,仿佛镀了那层灯火的辉彩。
只是他天生如此,就像压也压不服的烈性飒踏。
折柳心中有些爱他,却也惧他,尤其在这样不尴不尬的时刻,与他相逢见,实在怕他一个冲动之下,闹出什么乱子来,于是一劲儿地与他使眼色,又扭过头,依偎了经略身侧,呢喃燕语,十分喜悦的模样,步子加急了些,一气儿向外去。
单铮却沉默并未向前,甚至没迈动一步,只是静得死寂,光影之下,定定目光随着他们而去。
好歹教折柳松了一口气,才缓上来,却渐渐又起了一股子难受,好似方才不着寸缕从他身旁而过,更被那沉沉的目光揭去了一层皮,整个人火辣辣的。
那是赵芳庭的计策,难道他还不知晓?平白作那一副生根的老树桩样儿,好像谁欠他似的。
折柳又有些恼,理不清这一团乱麻样思绪,索性把它们都抛在一边,本本分分地侍奉她的经略。
一连数日,她愈发得那经略安抚使的宠爱。
大抵没了根,一腔子火气撒不出来,便愈在榻上变着花样折腾;好在下了榻,披了一层锦罗袍,那经略便又成了个人样,爱重折柳,对她颇有些入了迷。
待火候差不多时,折柳便趁隙进言:“那夜明珠委实珍奇可爱,只可惜相公只得了一颗。若两颗都得了,可赏奴一颗,奴死也甘愿了。”
经略正瞧彭春才奉来的降表,还没怎么过眼,听这么一句,被吊起了兴致,“怎么?你言中之意,这至宝还有两颗?”
折柳便乖巧地过来,往他怀里一窝,温顺地抱着,语作惊讶状,“是奴失言了……不过,即便是风言风语,也总有个由头。奴只是听说,彭天王那处实在有两颗珠子,他平常只与人言道有一颗,也不知是他心眼小不愿旁人知道,还是那另一颗神异,不得示于人。”
她愈是藏着掖着不说,经略便愈是奇异,乃至生了些不悦,迫她吐口。
折柳只得吞吞吐吐说了。
“只因……只因那一颗里,奴听闻里头藏着一只潜龙,鳞爪俱全,正是冲天的姿态。如此神异,天王自然想要藏私了。”
经略半晌不语,沉吟良久,忽眼眉一冷,二指捏住折柳下巴,并不曾怜香惜玉,只凉凉道:“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你无端诋毁旧主,定然包藏祸心!”
折柳被捏得齿颊生疼,却并不害怕,只是委屈,软绵绵在他怀里,蕴了泪道:“奴不愿说,是相公迫奴说的;如今奴说了,您又不信,说了是风言风语,奴又不曾亲眼见过,怎么给相公一个准信?没人教奴说这些,奴以后再也不说了,您问也不说!”
她闭目引颈,颇有待诛之意,愤恨的撒娇痴态尽入人眼。那经略神情松动下来,改捏为抚,却又笑了起来,“心肝,不过问你一问,你这性子可真冲。”
折柳一面感受那毛骨悚然的触摸从脸庞向下,划过颈项,口中喃喃:“可冤枉死奴了……您心眼忒小,不去问彭天王,反来难为奴一小小的女乐。”
那只冰凉的手指探入领口,折柳蕴在眼里的泪一颤,打湿了乌黑的眼睫,却将身子挺了挺,送到那指下。
白昼晴日,吹不散寒凉秋意,她仰躺在桌边,肌肤披着薄薄的暖意,竟也生出一股燥热来。
“奴与您……打个赌赛。”她媚眼如云烟,缠向经略,“就赌那彭天王究竟有无两颗珠子。若有,您手里这一颗便是奴的;若没有……”
经略手下没轻重,眼也因激动而泛红,“若没有,怎样?”
折柳一双光滑玉臂抬起,搂定他脖颈,在他耳畔轻声言语了一句,不胜风情。
经略笑起来,眼底里的兴奋划向一丝疯狂,“好,赌就赌。你若亏输了,可得好生受一受我手段!”
折柳微微喘息,没说话,更将一身送与人前,供他揉搓。
赵芳庭正院落里坐着,石桌旁,自与自对弈,每一步落子,心思却在沂州军上;各条各缕,皆分析入微,生怕错漏一个细节,便满盘亏输。
因而单铮来时,他第一时间竟没注意到。直待他落座在了自己对面,赵芳庭才浑然一惊,一打眼,又笑起来,“哥哥移步换影,怎么比鬼神还轻。”
“是你迷于心事,忘了外物。”单铮道。
赵芳庭正待走的一子,便怎么也没落下去,却拈着棋,先不声不响朝单铮脸色望了望,而后有口无心地问:“哪个外物?哥哥莫不是在打机锋?”
单铮也回望他,二人目光一错,各自从对方眸中看到些陌生的东西。
“你瞒着我。”单铮不绕弯子,单刀直入,“你只说离间他二人,却并未提及教折柳自辱,做那宦官的饵食。”
赵芳庭反问:“不然呢?我凭空无物,拿什么喂他?柳娘子计策好是好,总得撒些甜头。”
“就非得如此?你究竟是为了离间,还是有旁的心思?”单铮一双眼目如炬,照入他心底幽微,“十八,你我自幼是兄弟,你心思再深,却也总瞒不过我。这事,你有私心。”
赵芳庭索性扔了棋子,一张略显文弱的面上,活泛的眸子沉静下来,久久逡巡他这一身一人。
“我心思再多,却总是为了哥哥。”他一旦卸了缜密的心神,额角却开始有些发疼,一边揉一边道,“您当晓得,我不会害您。哥哥又何必为了个妇人与我掰扯?天下女娘那么多,我又为何单单揪着她不放?”
论口舌,十个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单铮清楚。只是赵芳庭提及折柳时,那样轻蔑的语气,仿佛一根刺,也扎在他身上。
他不愿出恶言伤了多年情分,却实在有些恼,“你向来是个有心胸的人,今却行这样……浅露的手段,平白辱没了她,也辱了你我。难道我对她能有什么下作的心思?”
赵芳庭奇异地看着他,半晌笑出声来,“哥哥啊哥哥,单你这一句话便露了。以你坦直率性,何曾将一个妇人看在过眼里?更遑论担心她受了折辱。”
单铮面皮发红,一时并不答言。
“您放心,她一向是那样的人,不觉着折辱的。”笑过了,他又道,“我此回手段是腌臜些,但换了旁人,还真做不来。哥哥见什么人好,便一心想着他哪里都好,只是即便作配,您也该配个家底清白的,而不是她这个风月场上人。不过确有一事,嫂嫂殁后也有十几载了,哥哥该续门亲事,留个血脉……”
“赵芳庭。”单铮平静而沉稳地站
起身,眸中虽有怒意,却压在底里,打断他言语,居高临下望来,“我若那般看重出身,当初就不会藏匿你这叛臣之后。”
只一句,便令赵芳庭眼角笑意狠狠僵在脸上,令他一动也不能动弹。
“凭她怎样寒微,你只不该拿大局压她,逼她行下贱之事。这一回且搁下,若有下回,休怪我不记兄弟情谊,落你脸面。”
他话说完,再不等赵芳庭有何答对,也不逗留,回转而去,魁硕身影消隐于视线内,脚步声也逐渐远去。
赵芳庭依旧端坐于庭院中,枯对一局残棋,黑白纵横,咬尾厮杀。
昼日薄暖,树荫下光影移换,斑驳漏向棋枰,热意游移在指间。他恍如初醒,心不在焉落下一子,却棋差一着,自个儿堵了活窍。
生机断送,他索性拂了残局,在窸窣叮当落子声中,渐渐有了快刀斩乱麻的决意。
第96章 第96章夜中惊变陡然生
沂州天王府是一盘棋,所有人皆是棋子,无论是不是心甘情愿,总得按着计划一步一步往下走。
单铮便是这其中一枚。
他离了赵芳庭,并未回屋,而是去见了彭春。
以二人身份差距,彭天王本不那么容易见;只是单铮道有机密的要事,务必寻天王告禀,候至日夕,终于候来了天王。
彭春此人,四十上下,正富值春秋,早年干着跋山涉水、动刀动兵的行当,养了一身蛮勇的习气;如今地位愈隆,反倒挫了从前锐气,膀阔腰圆,平生了横肉;最显眼的是他左脸一颗豆大的痦子,几分丑陋,却也被部下捧做龙章凤姿的异人之相。
他才与心腹议完归降事而来,闻听有个新来的供奉等在院中,说有要事相告;入得院,便见了单铮,几番打量,觉着此人倒有几分英武的相貌,便道:“你便是那郑供奉?所来为何事?”
单铮先行了礼,目望院中仆役。彭春会意,先一皱眉,索性挥退左右,这才等来对方开口:
“卑下作四司六局的供奉,在这天王府里有一些交情,耳目也灵通。众人都道如今天使来招安,天王便可随其入朝报效。我却得了一耳闻,说那天使并非真心招安,只不过行缓兵之计,要寻隙图谋天王。”
彭春大惊,却又不信,“怎样图谋?你又从何晓得?细细说来!”
“那颗夜明珠。”单铮沉着冷静,回道,“我听闻,他私下曾密议,要拿那珠子作幌,再向您要一颗,说是要奉与帝后二人,若您拿不出来,他便可借此发难。到时您投效不成,反遭兵祸。”
这不过他的一面之词。彭春心里惶恐恼怒,却并不十分信,单铮也不急于一时,只道那天使日后必定再来索要,届时他话是真是假,自见分晓。
这一回过了,彭春又格外问了他的名姓家乡,单铮一一答对了;彭春又严令守口,再不得向外透露半个字,才放他走了。
单铮离去自不提。这头彭春唤来几个心腹,教密切关注经略安抚使处动向,正说着,忽又见人来报,却带着十二分惊慌:“沂州西面方向五十里处,来了一众不打旗号的兵马,浩浩荡荡,望不见边际。虽没有旗纛,却是官兵的盔甲剑戟!”
彭春愈加震恐,疑窦更生,心里便又信了那郑二之言七八分,以为此次招安真个只是个幌子,实则大军已然压境,便忙吩咐斥候再探,时时来报。
本来上了降表,宾主尽欢,他高高兴兴等着归附;如今事态却急转直下,彭春再是吃喝饮宴,也欢欣不起来;心惊胆战等了一日,果迎来天使传召,待见了,听那天使当真问起另一颗夜明珠,前来索要,竟与郑二前言分毫不差。
他再三谢罪,苦着脸说没有,好几次差点将那十里之外扎营的兵马之事脱口而出,心内更恼恨朝廷逼人太甚,便有几分恚愤的面色泄露了出来。
天使看惯了无数达官贵人的脸色,早将他神情一毫儿不差瞧在眼里,更生了龃龉,面上却不说什么,仍是笑呵呵的,将此事轻飘飘揭过,自回了富丽堂皇的住处。
才待下不过二三刻,却见了手底下一随从,一向往来城内外探听消息的,急匆匆入内告禀,耳畔轻声言语,说了一番。
经略闻听,面色发白,身子一晃,急问:“他们用的是何样兵甲?”
随从道:“虽是朝廷的兵甲规制,可疑的是,却不立一根旗纛,教咱们打听不着,究竟是哪一部的兵马。”
经略心乱如麻,思索半晌,醒悟道:“若是朝廷兵马,不至于不打旗纛。且我并未听闻朝廷又有兵马至,这必是贼子联络外匪,要将咱们围死在城中。原来他归降是假,拖住我才是真!”
由此他更为惊惧,屏退随从后,直在屋中来回踱步,思索一个对策,末了自言自语,“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招安不成,我便走了又如何!”
忽一时珠帘响动,内室中走出一美人,正是折柳,端庄淑雅,十分的柔媚,来在经略身边,却柔声劝道:“相公何必败走,平白被人嘲笑;回了朝中,又该如何答对?不若当机立断,拿下这一支贼军,岂不是一桩功劳?”
“你这妇人说得轻巧!”经略喝难,已是十分不耐,“他声势盛大,以我之众,能出城堪可;谈何拿下贼军!”
折柳却好整以暇,勾唇笑了一声,缓缓道来:“擒贼先擒王。若先拿了那彭天王,余下贼匪又有何惧?奴为相公出一计,保管教相公加官进爵。”
经略问:“你有什么主意?快说来!”
“奴从前的相识中,有几个本领高强的刺客,不若请他们趁夜入天王寝帐,刺杀于他。天王一死,群雄无首,自然便乱了阵脚,届时您再要一举拿下,岂不易事?”
经略闻言,思量再三,恍然抚掌大笑,一把搂过折柳,亲香了一回,“就依你计策!你速速将那当世荆轲请来,若事成,我定重金相酬!”
折柳将此事言与众人,当下分兵派将,计议定了。她又多问了一句:“那城外的兵马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真是彭春联络的贼匪?”
众人却一问三不知,连消息最灵通的赵芳庭也挠了头,道:“他来得突然,仿佛有意不教咱们探得实情,如今城外五十里扎营,少说也有五六千兵马,军容整齐,不像是贼匪。”
天使、彭春两方俱不识得这一股势力,却便利了单铮等人从中借力打力。后头如何,且走一步看一步。
天王府里,驻扎着天使的部众,一行人占了北面最敞阔的院落,共计一二百人;天王府外,又有随行来的人马,拉拉杂杂一千余,占得附近大小客店满坑满谷。客店里塞不下,便睡在豪绅百姓的家中,把个天王府紧紧包绕。
天使自以为得了稳妥计策,暗中便告本部人马,三日后彻夜警醒,预防天王府中有大的异动;又特拨了一支亲兵,向四面州城门而去,专守在那处,备着万一夜逃出城,便杀了城门口的贼兵,夺下城门;他这处则唤来彭春,含笑道:“本不欲惊扰天王,省却絮烦。只是招安一事非止一二日之功,
下官恐还要叨扰些日,便敬告天王晓得,三日后乃是下官生辰,感念父母劬劳辛苦,总得庆上一庆。天王可否赏光,饮一杯生辰酒?”
彭春自上回因疑心他借招安为由,另有图谋,一直惴惴不安数日;后与心腹商计,这天使是万不可得罪的,他与自己又没前怨,想来多加为难,不过欲多索要好处。只要他们将这阉人侍奉得妥妥贴贴,哄他浑身舒泰,想来他再无由头发难的。更兼城外无名的兵马蛰伏未动,不像是要攻城的样子,他便又放下心来;这一回闻听天使寿诞,正是奉承的好时机,便满口答应下来。
三日之期,转眼而过。天王府内再一次张灯结彩,竟比那天宁节时更为热闹欢庆。
彭春搜罗了不少珍奇的金珠玉宝,亲自送上天使门中,又领着部下百余头目,恭恭敬敬拜过一回;锣鼓笙箫声中,便大开筵席,红毡数丈,直从天使住处门口铺到待客的花厅,奉承着天使一路行来,竟鞋履未沾尘泥一星半点,罗衣遍染芬香漫天彻地。
华堂乐宴,又是一番宾主融洽。天使身旁依偎着折柳,红袖招摇,殷勤备至;那天使又数番向彭春劝酒,直饮了不知多少玉酿琼浆,把个身宽膀阔的彭天王喝得满面红光,连说话时舌头都捋不直。
眼见着华灯夜上,早是百姓人家眠宿之时,天王府花厅之内,各色人等却喧腾满堂、杯盘狼藉。
彭春喝得多了,尿泡里憋得涨满,便告失陪,自去方便;摘摘晃晃起身,摇摇摆摆离席,沿路顺廊走了一段,记得茅厕在角落里,却奇怪这几步路怎不挂灯笼,只是黑得紧,想又是下头惫懒,大着舌头骂了几句,慌得左右搀扶的从人一劲儿告罪。
这夜偏又无月光,唯几颗星子、一团云雾,更是幽暗。两个个从人提着纱灯搀扶,小心探照前路,不意廊那头却来了个翠袖窈窕的女子,不像是女使,却是席间歌舞的乐伎模样,蝶儿似的轻盈盈行来,娇声笑道:“二位哥哥辛苦,奴来侍奉天王宽衣。”
彭春一把揽过女娇娘,瞧她玉嫩可爱,自然把搀扶的小子搡到一边,先亲了一嘴儿,还未入茅厕,就来解衣带。
那女娘乖觉,飞快地又往二随从手里塞了两颗银铤,沉甸甸的份量,竟是二十五两的足额。
随从一掂量,心窍便明了,这哪是侍奉如厕,分明是来攀高枝的,便心照不宣地笑起来,向外了几步,离了茅厕有一丈的远近,候着那二人办事。
彭春被那女乐撩拨得心火旺盛,扯了衣袖便往内走。
天王府处处豪奢,连五谷轮回的出所也敞阔气派,隔成内外二间。外间熏着炉香,设了衣架,供了水盆茶瓯,更有一方软榻,五脏俱全。只是也未点灯,彭春顾不得,急急将人按在榻上,剥衣褪裤便要行事。
正心魄爽荡的光景,谁料想内里却闪出个影儿,攥着一把寒光雪亮的匕首,迅至彭春身后,更无一点声响,一刀便刺下!
彭春毕竟从刀光剑影里生死拼杀过来,只觉察寒影一现,身子更比心神迅捷,猛翻身一滚,险险避过刀锋,脸颊一痛,却擦出一条血痕来,不由得大叫一声,躬身举拳便挡。
他衣衫胡乱,衣带松散,一眼望榻上,却微微见幽暗之中,美人竟也现了凶相,不知何处摸着一把钢刀,劈头便砍。
“有刺客!”彭春心胆震裂,躲过一刀,一面逃出门来,扯嗓子大喊。
这一下刺杀未着,便惊动了天王府。
刺客尾随紧追,纠缠间刺伤了彭春一臂,怎奈那彭春回过味来,恶向胆生,又反扑回来。
原本猫着要听一场春。宫的随从,见势不妙,一个来助阵,一个拔腿嚷叫向花厅,瞬时间搅得整座天王府波澜顿生。
那头花厅里,落座宾客,半数是朝廷兵将,半数是天王部下。其中二王陶慨在列,本就不满招安,此时捉得时机,想也不想,振臂一呼:“那阉人竟欲害我天王!弟兄们,咱们中计了!”
赴宴谁人也未带兵器,陶慨便抄起一把酒壶,凶狠掷向天使。对方慌神一挡,正中其臂,力势之猛,顿时现了淤青。
这一下左右纷纷壶盏乱飞,食案也掀翻了一地,更有攥着筷箸做兵刃,扎穿对方嗓子眼儿的;那凶猛的举拳便打,直打得人颅裂浆出,场上一片呼号杀声。
天使于堂上,吓得手足瘫软,战兢兢钻在案底下,藏得住头、藏不住尾,直抖抖地乱喊“护我”、“护我”。折柳乱斗间被搡在地,好容易爬起来,头鬓散乱,顾不得被谁踩了三五脚,就要往外逃;正见一只圆翘的臀筛糠似的挤在案旁,心气一涌,想到前些时日被百般地磋磨,索性逃之前,狠狠一脚揣在那天使屁股上,直踹得人“唷哟”往前一窜,却将个脑袋顶着绸布,窜到了不知谁的**。
她暂缓了一口恶气,东躲西藏,捂着脑袋往外逃,好在那些个汉子缠斗,又从外多涌来杂杂乱乱的人群相帮助阵,一时间捉她不及,竟当真漏她逃出了门槛。
外头有星无月,四面黑黝黝瞧不见轮廓,她乱糟糟没个方向奔逃,又听后头疾呼“莫走了那奸狡的女娘”,心头一瞬竟有些茫然,疑心他们喊捉的是自己,却又自问:我哪里奸狡了?怕不是说的旁人?
哄杂乱嚷的人众之中,也不知哪里头亮了兵刃。刀剑的锋芒亮起来,血光也就呼溅起来,蓦地身前一人被捅了个对穿,心头血刷地喷了折柳一头一脸,腥甜温热。
折柳浑身一抖,如置身噩梦,慌得抄了条廊下的路,也不知往何处而去。
天王府乱做了一团,每处园子都汹涌着喊杀之声,有光的、无光的,重重人影挣起又伏倒。平日里折柳便不大认得清路,这兵荒马乱的时节,更难辨生路。
忽一只精铁抓索般的手将她一扯,折柳陡然吓得花容失色,转头一顾,竟是赵芳庭,平日里斯文的面孔如今露了凶意,带过她,发狠一刀,却劈在追来砍剁的一个贼匪身上,血溅四面,喘息指定一方,催促道:“往东走!先逃出去!”
折柳与他从前有些龃龉,这会子见了他却如同见了父母,慌不迭地点头,又捉他手臂,“你、你不走么?”
“我得亲见那阉人死透了,随后便至!”赵芳庭将她一推,往刀兵人潮处去了。
折柳胆战心惊,认着他指的方向,拔足狂奔。
第97章 第97章但得女萝如卿好,我愿为……
可愈是慌乱,夜中愈不辨路。她依稀记得自己穿了几道门、过了几条廊,避了也不知多少双手、多少把刀,满耳听着铿锵当啷刀兵声,鼻中灌满夜风里裹挟的血腥;不知怎么,却慌手束脚,到了一片湖边。
偌大的湖面粼粼散落着光点,那是举着火把闯将进来的官兵……抑或是贼兵,她辨不清,回头一望,后头却已有人紧追不放,再几步便摸着她衣袖。
折柳于是只得没了命地奔逃,向穿湖而过的曲桥之上去。
她又隐隐察觉出了一股不对劲——这样百十丈宽大的湖,天王府里是有一汪,却不是在东边,而是西园。
赵芳庭不是指她往东么?怎么反向西去了?
眼见着后头呼啦啦一队人也踏在桥上来,她无暇再想,只向前求一条生路。
长长的曲桥,夜中仿佛一条无限伸长的龙蛇,任折柳怎样跑得筋疲力尽、脚软筋酥,总也到不了尽头。
水汽乱糟糟扑上来,寒湖一带雾罩烟锁,腾起一片迷仙之境般的朦胧。折柳狼狈逃窜,却眼睁睁瞧见对面点缕火光,纷纷沓沓正向自己而来,结结实实堵死前路。
那是谁的人马?她不晓得,只晓得一点——
自己身在曹营心在汉,两面挑唆,两面都容不下她。无论哪一方的人,只要认出她来,她都没好果子吃。
折柳被夹在曲桥当中,湖心一点,两面四顾,又望一望桥下几尺的氤氲烟水雾,心中绝望也如烟云升腾。
她怕水,
怕被闷在水下、潮湿的、窒闷的感觉。这种灭顶的恐惧,尝过一回就够了,她不想再尝一回。
“捉住她!”离得近了,有人呼号。
捉我做什么呢?我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了不起踹了那阉人一脚。她茫然苦涩地想,那许多恶人不捉,为何偏偏咬着我不放?
接着,双脚不由自主地登上白玉石栏,她在满怀惊恐与愤恨中,怀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一丝生还的幻想,噗通扎入深水。
那一瞬间,于水雾交接之处,她耳边似乎生出某种幻觉,嗡嗡嘈嘈的乱响里,有一道嘶吼破空的声音,离弦的箭一般划来,又沉闷又尖利,还莫名的有些熟悉。
那约摸是在唤她的名字:“折柳——”
她睁大双眼,徒然在一径儿沉底的水流之中乱捞,眼前深沉而幽黑,什么光火也不见。
那种窒闷又沉重的感觉再次压来,折柳卑微绝望的发觉,再来一回,她还是屏不住气,那股子心慌迫得她张嘴、呼吸——
口鼻、胸肺里瞬间炸开剧烈的痛苦,以致她耳鸣目眩,刀兵短暂猛接之声,化作一团怪异的、恶兽的高亢咆哮,她却压根不能分析其中的含意。
她只是下坠、挣扎、再下坠、再挣扎,铺天盖地的水、铺天盖地的绝望。
猛地一双手牢牢钳住了她。
折柳身处噩梦炼狱,连自己是否挣扎也不觉,却感到一种至为强烈的束缚感,那触感却比水更坚硬,是某种有形的躯体,温暖的、坚实地撕开水膜,向她每一寸肌肤渡来。
唇上贴住了一片柔软的物事。她呼吸到一缕甘甜至极的气息,彷如噩梦初醒,猛地慌乱揪攥、踢蹬。
那躯体包裹着她、捆缚着她,又不住地抚摸她的额、发,乃至肩颈。深黑幽茫的天地里,映明了一双黑而且亮的眸子,分明目光牢不可催,却奇异地含了些安抚与怜悯。
她被带着水下潜游了一段,而后不知在什么地方冒出头来。
折柳呛出了几口水,失重感密匝匝地将要过顶。她如将死之人,攀着这一根救命稻草,使出了吃奶的气力,克制不住地颤抖;耳畔那一声声“折柳”依约清晰,不知多久,眼才终能见人,呆呆地盯着所攀的这根“浮木”。
——单铮。
他大半身淹在桥下,一手紧紧箍着她,另一手攀扯曲桥的木柱,一段一段地带她游回湖边,宽厚的肩臂每一蓄力,都涨起一阵温暖有力的脉搏跳动,教她清清楚楚地感知他的存在。
折柳傻了似的,任他携游,终于双脚浸在软泥藻荇之中时,才有了一点活气,张了张嘴,喑哑断续地哭了出来。
有别于冰凉湖水的眼泪,一滴滴温热柔软地砸在单铮手臂上。他有一丝不知所措,继而松一口气,拍着她背,笨拙地哄了起来:“好了,无事了,贼人败走了……”
话未说完,整个人僵住。
折柳扑在他身上,紧紧搂着,放声大哭。
“你、你哭什么……这不活了么?”他被缠得面红耳赤,甚至忘了四下环顾是否有人注意,迟疑着,改拍为抚,却不含一丝情。欲,也随之生出一股后怕来,“你不会水,怎么还往下跳?那样麻利,喊你都不及……”
折柳哭了许久,哭到后背起了一层热汗,才抽抽噎噎地止住,泪眼几乎看不清眼前人。她哑着嗓儿,莫名问了一句:“方才是你喊我?”
“……是。”单铮带她上岸。
折柳断断续续地咳嗽,嘴唇不知是受寒或惊惧,有些青白,更为可怜的模样,一手却攥着单铮不放,半晌道:“我真的叫柳花儿……别笑。”
单铮艰难压住止不住上扬的嘴角,俊朗的面上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他随手抹了一把,又稍稍拧干衣袖裤脚。
“行,比什么‘折柳’利索多了。”他道。
“但你还得唤我折柳,雅一些。”她回过气来,拭了眼泪,学着他的样子拧了拧衣裙,回转过来,开始心恼方才一股狼狈相被他瞧去,一举一动总觉不自在,便故作平常,摆摆手,口中道,“可淹死我了……我恐是犯了水厄,总跟水过不去……”
说罢,又沉默了一会,生恐他追问,如何就这样怕水,到时教他想起她沉塘那一节来,又徒增尴尬。
她掩饰好了心绪,才细细观望向他,想问那些个贼兵怎么就退了,却忽见他颧上一道尖尖血痕,不由叫起来,怀里翻翻找找,却只捡得一方湿哒哒的帕子,勉强为他擦了擦。
单铮局促,下意识后仰,却被她拉住,蹙着眉道:“这哪个天杀的要命鬼,打杀便算了,怎么还往人脸上划?破口这样深,往后可当心留疤!”
“……是你方才水下挠的。”单铮呼吸她近在咫尺的气息,道。
“……”
擦了血迹,折柳心虚地、默不吭声地随他向园外走。
奇怪的是,贼兵真如潮水,方才来势凶猛,这会子却已然退了,四面清晰可见执着火把的一支支队列,皆铠甲严明整齐,呼喝号令也不似贼兵散漫。
“这是才入城的一支兵马,只声言来助阵,却并不知将帅是何人。”单铮为她解释,“他们来便包抄了天王府,擒得贼首头目,想来是友非敌。”
与己无害就行。折柳对打打杀杀无甚兴趣,答应几声。她重一脚、软一脚地飘忽忽出了园子,来在廊下,眼见着血气冲天,却无端想起了水下时,唇上那一柔软温暖的触觉,不禁拿手摸了摸,又觑眼望望身旁单铮。
“方才……”她吊住半句,没想好怎么说。
这副抚唇沉思的模样落在单铮眼里,妩媚却通透。他提起一颗心,有些脸热,“嗯,方才情势急……”
折柳蹙着月牙儿似的眉,忽的一个喷嚏,打断了他才挤出来“无心冒犯”的后半句。
“方才的事,实在多谢将军。你若晚来片刻,我怕就没命了。”她吸了吸鼻子,笑着道谢。
单铮那后半句便再没说出口,只客气回道:“小事,不必谢。”
园外也忙乱乱一团,已有人抬着死伤者料理。有宁德军中人,仍着一身杂役的穿戴,寻见单铮,请他去花厅处置。单铮应下,教人先去,自己先换身干爽衣裳,随后就至。
他应付完了这头,再回头瞧,却不见折柳身影。半晌她才从十几步外的一丛篁竹间闪出,朝他挥挥手,示意他先走。
方才他二人肌肤相贴,水下他与她渡气活命;这会子却忽然离得远远的,要多避嫌就有多避嫌。
一个念头倏尔闯入单铮脑海,使他莫名地有些烦闷:
她不愿与自己攀扯半分瓜葛。
应怜这处也乱了套。
早先她已得了信,道今日寿宴将生异变,揣了一支宗契把与的匕首防身;待前头乱子闹来,当真要逃命时,那沉甸甸的精铁匕首却成了摆设。
她哪里敢杀人,连杀只鸡都不敢。
后宅宴上的皆是贼匪女眷,教先闯来的天使亲兵一冲,便惊叫四散。那伙强兵自谓捉了人家眷,前头便能要挟勒索,便喝令不得走脱一个。
众妇人东奔西顾,一时哭嚎震天、脚步凌乱,成了一股股四面的人潮。应怜也被卷在潮水里,迫不得已被裹着乱冲,直挤得钗横鬓乱、眼冒金星,却又不知到了哪一处院廊,绊到一条尸首,摔了个狗啃泥,连攥着的匕首也撞落在地。
夜中不辨人形,她这一叫非同小可,却把个亲兵引来,见只她一个孱弱的女娘,便生了凶恶,提刀来捉。
应怜四顾摸那匕首不着,惊怖骇然,才挣扎起身要逃,电光火石之间,却瞥见个犬儿般灵巧的黑影,在那阶下一滚,抄着个寒亮的家伙,正是自己掉落的匕首。
惊顾之下,她才辨认,那竟是个瘦棱棱、矮乎乎的孩子,一双凸大的眼却湛露利芒,轻巧无声地一跃而起,又狠又准地一刀扎在那亲兵后脖颈上。
鲜血瞬间四溅,只与应怜近在咫尺。她几乎看傻了去。
那孩子一股脑推翻跌在应怜身上的死人,衣上擦擦匕首,一手来扯她,稚嫩却老练地催促:“傻愣着作甚?快
跑啊!”
她猛地回过神来,与他一头跑,却诧异哪儿来的娃娃,这样凶狠;不消片刻便蓦地记起,今日女眷里确有一个带着娃娃来的,仿佛是……二王陶慨家的独子。
只是如今顾不得这么多,一大一小时时见了亲兵便要躲避,最后被一队迎头扫荡的亲兵逼得闪入一丛林子。
那树也不多、湖也不深,唯几株数丈的老树盘根错节,却也不能躲避几时。包绕的园墙却像个口袋,他们落入口袋里,后头亲兵堵了园门,便断了出路。
那头正欲入人来搜。情急之下,小子一推应怜,指着一株苍苍欹曲的老树,示意她上去;并猴儿似的,三两下早已先上了树,又在上头枝叶浓密处招手。
应怜急得好悬没哭出来,摸着苍皴的树皮发傻,悄声仓惶道:“我、我不会上树!”
上头隐约吸气,砸下来一句:“废物!”
跟着,竟使了个倒挂金钩,一双腿结结实实盘在一枝上,吊下手臂来拽她。
应怜怎么好意思教个半大孩子托举,见他如此,咬着牙,手攀脚蹬,使了平生未有的胆气,胡乱攀上了树,桠叉里激动得红了脸,不可置信道:“我、我上来了!”
“那是因这树生得歪。”他瓮声瓮气泼凉水,一双眼仍警觉地盯着外头。
那队人似乎要入内,却呼啦一下纷乱起来,仿佛浪头击在礁石上,爆出一阵阵喊杀哀鸣。刀兵之声不绝于耳,铿铿锵锵,一会儿,便消隐下去,寂灭了。
应怜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一动不敢动地注视,便依稀瞧有火光入园,一队甲士明火执仗,从容地铺开成排,一径儿贯在园中。
那小子伸出手来,压了压应怜的脑袋,示意缩身噤声。
幽幽晦晦的中霄夜里,便是仗着火光,她也瞧不真切,唯见成排的甲士之中,缓缓走来个锦罗袍之人,只那步履便有从容舒展之态,是非止一日养成的端方贵仪,决不像喊打喊杀的粗莽之辈。
那人来在园中,顿住一时,四下望顾,却直直向她这处老树而来。
应怜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喘,愈发猫了身子,藏在葳蕤枝叶里。那近前来的人,却无端闲闲几步,来在树下,虚虚仰首,方开尊口,是字正腔圆的官话,“经久不见,二妹妹怎却学得一身淘气,竟还上了树?”
树上的小子一瞪眼,扭头望向应怜;她却已又傻了,直愣愣盯着树下,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树下人不开口则可,夜色里只有二三分眼熟,她倒认不出来;一开口,那熟悉的散漫腔调将她惊得头皮发炸,全然顾不得礼节仪态,连掩饰身份也忘了,惊叫出来:“殿、殿下!”
可不得尊称一声“殿下”,那是如假包换的天家龙子——六皇子郭显。
也即是说,方才园外大动干戈、诛灭天使亲兵的,正是郭显的一支人马。
这算什么?窝里反?狗咬狗?
“您、您、您怎……”她挤不出一句整话。
郭显面如美玉,俊雅里有一份雍容,锦袍玉带着身,踏一双金线厚底方履,通身的天家气度,哪怕暗夜之中,也如辉光明火,使人逼视不得;只那一双微狭的桃花眼,顾盼间透着几分不经意的懒散,仿佛事事随风过耳,并不上心。
“裙绦。”他微点头示意。
应怜向下一瞧,只见树下飘开一领鹅黄绦带,却不见了压群幅的金玉坠子,招招摇摇地随风晃荡,醒目得像张箭靶。
身旁的小子见了,捂着脸,愤愤道:“果真是个废物,连累了我!”
她尴尬地收起绦子,局促又为难:“恕奴失仪,权且见礼了。”
郭显失笑,全无怪罪,却自有一股子亲近,“下来吧,贼匪已然伏诛了。”
应怜探了探脚,二人多高的老树,下头黑洞洞、冷森森。她又把脚缩了回来,扯出一个堪称淑静的微笑,“那太好了,烦请殿下先回,奴随后就来。”
话说着,那小子已然不耐,蹭蹬蹬一个纵身便窜下树去,徒留她一个在上头独自萧瑟。
“二妹妹下不来树?”郭显恍然,想了想,张开臂膀,修挺风雅的模样,“来吧,我接着你。”
应怜一脸见了鬼似的神情,惊恐地只想喊救命。
第98章 第98章连理从今生,枝枝还相缠……
郭显此人,生性一股万事过耳不过心的气度,虽不是中宫嫡出,却因自小养在中宫膝下,与太子关系亲密。一干贵胄子弟,他也颇能放下架子厮混,因此人缘不错。
只是应怜曾因传书递简一事,心内总有隔阂,凭他怎样谦雅温和,她就是亲近不起来。往日里在洛京抬头不见低头见,他逢时便唤“二妹妹”,她却规规矩矩只称殿下。
这是个怎样时节,沂州、叛军、兵荒马乱,应怜想破了头,也想不到他怎会到此。
树底下的郭显,此时张开臂膀,在应怜眼中,怎么瞧怎么像只张着嘴等肉来跳的狐狸。
她愈发困窘,四面张望,只想解了这尴尬场面。
天可怜见,千盼万盼,外头盼来了个救星般的人,即未着甲,身形也高过穿甲的亲兵一头,沉压压地摄人,却比疾风更迅,几个眺望,眸子盯住树上的应怜,分拨人众,大步倏忽而至。
“宗契!”应怜眼睛都亮了。
正是宗契。他提着一口朴刀,刀尖一路滴着鲜血,煞气未消,那些个亲兵以为来人不善,层层阻拦。他似是不耐,言语几句,索性将刀一把扔归几人,压得近前亲兵后退踉跄了几步;除了兵器,再无阻碍,一路来在树下。
应怜叫道:“宗契!你还好么?”
“无碍,彭春已死。”宗契道。
到得火光之下,她才瞧清,他白日里才穿的一身新衣,如今尽染血污,也不知那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血,但瞧面容无虞,教应怜稍稍放下心来。
“我、我下不来……”她涨红了脸,紧紧攀着一根粗枝。
宗契想也没想,到她下方,张开手,“往下跳,我接着你。”
应怜犹有些不敢,但见他一双眼中宽和温柔,尽是安抚,心头一松,叫了声“那你接好”,颤巍巍放手,扑地往下一纵。
风声骤紧,她吓得一闭眼,却转瞬失重,已落在一个宽厚温暖的胸膛,冲势一个收不住,耳畔浅浅听他闷哼了一声。
应怜果然无碍,只是一激灵,忙问:“我撞着你了么?”
她睁开眼,彷如星夜旋转,风声止息后,先见了雾笼的长夜里几颗温润星点,再瞧见咫尺间他面露的笑意,五官深刻、眉眼舒朗。
他身遭的热意一齐涌来,令应怜竟一时不闻腥风浊浓,唯有他颈边温热的气息,既使人心跳,又令人心安。
一旁被冷落的郭显挑挑眉,收了手臂,眼光如凉夜的水,闲散从二人身上漫过,尤其停在宗契之上,不着痕迹地逡巡打量一圈,继而收回来,饶有兴致地对那小子讲话:“你姓甚名谁?如此年幼,就有沉稳老练之风,是个可造之材。”
一番话将那小子夸得飘飘然,挺起胸
膛大声答道:“我便是沂州二王陶慨之子——陶岳!”
他声量高亢,兼有孩童的尖利,却点醒了一旁应怜,匆匆退出宗契怀抱,望那郭显二人,一官一匪、一大一小,怕的是郭显将他掳了作质,刚要开口,却见郭显蹲下身,笑眯眯道:“原来是小郡王,你可有绳儿?”
陶岳被这一声“小郡王”哄得更飘,傻乎乎点头,“有。”
接着,在郭显殷切的目光下,他解下自己腰带,攒成一团递去,“给。”
“那烦劳小郡王给我系上。”郭显背过身去,两只腕子交叠在他身前。
陶岳傻乎乎地照做,把他两只手反绑系上了,自己失了腰带,夜风一吹,衣襟翻飞,更显得小身板儿稀瘦,橡根光秃秃的庄稼杆儿。
郭显又和气道:“旁人若问起,这是谁绑的,小郡王可得认。”
“怎么不认!”陶岳对他一头雾水,却硬气得很。
身侧应怜与宗契二人已目瞪口呆,郭显的亲兵倒从容淡定,身不欹歪、目不斜视,披坚执甲,拱卫周遭。
“走吧。”郭显动了动手臂,觉着紧紧捆了,便起身向应怜点头,“惊吓二妹妹了,此事谈起令人扼腕。总的说来,实是爹爹谕令我将三万精兵去攻江宁,不料想阴差阳错,我却成了彭天王的俘虏。”
“俘、俘虏?”
“如今我不是被俘了么?”郭显微一抬手腕,无辜且苦恼,凑近了应怜,压低声儿,“我领了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拨给三万,却只实领七千兵,向谁诉苦去?少不得先来沂州一趟,想着若彭春归附,他手底下二万余众不就编入我部中了么?可没料到马失前蹄,教你们抓了。正好,我手底下颇有几个硬骨头的都尉,想还在外围死战,你们可拿我迫他们来降。”
应怜听着想着,总觉不对,忽问:“那你怎知我在此?”
郭显不答了,只略略一笑,桃花双眸美而且黠,只道:“天机不可泄露。”
应怜无法,只得随几人一道向外而去,与单铮等人汇合。
郭显所料不错,天王府东门大敞,好几拨人正在力战。一路倒伏也不知多少尸体,鲜血流了遍地,却是彭春残党一部、天使亲兵一部、来搅浑水的六皇子兵马自成一部;单铮的人隐蔽,只在观望。
只是主帅既然被俘,副将们投鼠忌器,便只得扔了刀兵,各自止歇。几路兵马夜中对峙,皆淋漓血染,喘声呼呼。
陶慨喝令所部后退,见了儿子陶岳,直瞪虎目,大喝道:“小山!你怎领着、领着……你给我回来!这不是淘气的地方!”
那些个副将也惊骇:“殿下!您怎么被绑了!”
郭显望望身边陶岳。陶岳立马心领神会,手扯绳结,坦荡承认,“是我绑的!”
陶慨差点没气死过去。
“您不是向来不愿归降吗?此人据说是什么‘殿下’,想是朝廷的鹰犬,儿绑了他,您不乐意么!”陶岳摸不清水深,振振有词。
他这么说倒也没错。陶慨被堵得哑口无言。正尴尬时,却又见一些人抬了两具遍身血污的尸首来到,摔在庭院正中,夜间难细辨脸孔,凭残破衣裳可认出,一个是坐于花厅之首的经略安抚使,一个是次座满脸横肉的彭春,如今皆成了死肉一滩。尤其是那天使,横七竖八的刀口,简直分不出哪一刀才是致命,想是惹了众怒,几被砍成一堆碎肉。
彭春死伤却精炼许多,其中臂上横布一条刀伤,令又胸口被贯穿,一柄利刃破开前胸后背,整齐且利索。
抬尸首的却是宁德军一拨人,为首戴头巾的一个,威武身躯,正是单铮。
他此时再露面,再也不是那个四司六局的供奉,却径来在陶慨身前,抱拳重相认,“敝人单铮,虽不才,却被兄弟们举为宁德军之首。此番为救我宗契兄弟而来,并非有意埋名,所多冒犯,还望二王不计前嫌!”
宗契此时便也上前相见,叙说从前二王活命之恩,一时相对,放下刀兵偏见,寥寥数语,竟顿相契。
陶慨本就有与宁德军合兵之意,如今头上去了个彭天王,又见死了朝廷犬马,再无拘束,他本是个直爽的武夫,不待单铮开口,便勒令手下清点人数,要率所部去投宁德军。
单铮自是迎纳,礼遇愈厚,当下清扫天王府,洗去血迹、抚死恤伤不在话下;郭显这头,玩闹似的教人俘了,却也没交还的道理,便单辟了一个清静院落供养着,倒也不亏待,过了数日交涉,放回几个副将都尉,回朝复禀,他却有模有样地在此住了下来。
应怜过后才晓得,经此一夜,宗契才愈合的鞭伤却又裂了大半;一事不烦二主,只得再妥帖地为他上药,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看顾下,更严禁他舞枪弄棒地耍拳脚,一切等养好了伤再说。
宗契见她忧心忡忡,不由得好笑,出言安慰。应怜却不肯依,皱着脸,在内室里为他上药,又时常偷偷往对面镜里瞧上一眼,颇有悔恨,“定是我那天从树上跳下来,把你背伤撞裂了……我太沉了,恐是饮食无度之故。”
她身腰如此,竟还嫌沉,宗契失笑,转头却只瞧见她玉莹莹的耳垂,便又把头扭回去,只道:“这不关你,你轻着呢,正要长身子,可别缩了饮食。”
应怜洗净了手,轻沾了药粉,涂抹在他伤口周遭,正心揪着,闻言又不大信,随口道:“真的么?”
“真的,”宗契脱口而出,“那回我抱你走了一路,不也好好的么?”
应怜登时红脸,却正撞见他扭回身来也觉失言的眸光,指尖一颤,手下失了力道,却教他一皱眉,似醒了一般,又抹过头去。
他直勾勾地盯着窗框不言语,应怜便低着头,慢慢地上药,心思里百转千回,呼吸湿热又轻缓地萦绕在他一方后背,指尖下只觉他后背绷得挺直,微抬眼一瞥,见那耳根脖颈处有几分薄红。
半晌,他忽道了一句:“那彭春是我所杀。”
应怜一惊,却见他言语平平,并无恚愤,迟疑问:“你与他……”
“那夜我尾随他去,他终认出我来,便晓得生路已绝,索性认了从前的罪过。”宗契道,“确是我料想中的,他勾结了那袁淮,里应外合,先偷换一路运送的标,又暗使贼匪来劫,伤了我爹。此后借着打点官司的由头,将我家中财物一点点挪运殆尽,而后一走了之。我如今杀他,旧事便从此了了。”
旧事已了,那新事呢?
应怜很想晓得,自己是否也在他心念的人与事中,却也问不出口,只道:“往后……你带我去代州瞧瞧吧。我长到如今,却还未登过高山呢。”
宗契不由得又回头来看她,这一次却久久地观瞧,好似头一回听她说这些话。
“那你、你不……”他微明了她意指,却不敢深想,结巴起来,“你若与那元羲一道,我……”
应怜却仿佛嗔怪他忒煞风景,蹙着眉,却有几分笑,“你不是说,元家子非良配么?我听你的。”
宗契脸全红了,不意她竟连绝笔信也瞧了,一时暗骂自己闲言碎语,一时心里又亮堂一片,满心只想着一句:她不嫁他了,她莫不是在哄我?
“我以后要成老姑娘了,你可不能丢下我。”应怜又道。
她声儿越说越轻,比蚊子哼哼还不如,却一字不落,贯入他耳中,如千钧仙乐。
宗契甚至不知自己回说了什么,或是只在傻乐,但只记得她说话时,那一双明湛湖水样的眸儿,晴日曦光,澄亮一片,没有丝毫曲折,他仿佛望进了她同样噙着笑的心底。
两心映照,虽未诉衷曲,他却忽然通透,于无数个细微的暗示里,领悟了她内心真意。
“我,”他顿了顿,那湖水漫过心涧,温柔地将他淹没,他凝望着她,一字一句,出口成誓,“我绝不走。你在哪,我在哪,我守你一辈子。”
心跳盖过了所有声响,他话音久久仿佛不曾落下 ,盘旋在室。应怜眼前定格他此身此人,他认真的脸庞,心中顿然涨满,满得快要溢出来,再也容不下旁的人,只有他。
她仍是笑,眼中却渐渐湿润,怕说话便要掉下泪来,便点头,不住地点头,出口只有一句“嗯”,却哽住再难说第二个字。
第99章 第99章欲却僧衣,携归红尘里……
经此事后,他二人之间的相处又多了些微妙的亲密。虽一样人前避嫌、人后守礼,却总是与先前两般不同。
宗契便时常挂相,眉宇间舒展,嘴角里也带出笑。人只以为他是为并了沂州军心喜,个个也都兴高采烈,只等回江宁表军功、与亲眷团聚。
如今沂州军便归了单铮,实还由陶慨统领。陶慨又去了天王、二王尊名,只甘愿在单铮手底下领一席,给足了他面子。
人便是如此,你敬他三分,他敬你五分。他二人又都是直爽磊落的性子,没什么曲曲绕绕,一二来去,更投了脾气。
单铮瞧人,总是粗中有细,用人再不疑心;力排众议,与陶慨相见,令其仍守沂州,自己只留几个心腹在此充作联络。从此南北相接,待火候到了,一齐向洛京进逼,朝廷便更无抵挡之力。
计好是好,却也太过大胆。但凡是个有私心的,单铮一走,他便能阳奉阴违、再起事端。
陶慨万万不敢想此一事,极力推辞。单铮却有一说一,既说出了口,便毫不作伪,一发拟定了归期,强压着陶慨应了。
陶慨感念敬重,久留不住,只得道:“如今已是十一月上,原想着哥哥过了年再走。既江宁事繁,弟不敢多留,少不得大家一齐过了冬至,哥哥再动身,如何?”
他言辞恳切,单铮也爱重他人品志气,想此一番离别,今后也不知何年月才能再相见,索性应下,也好理清些沂州里外的军务。
沂州城内新气象,天王府也改换成了将军府。陶慨冷眼观之,见自单铮而下,皆是干练之人,与民秋毫无犯,短短些日,便废了从前一些严苛旧法,当真是安民抚众、怜孤恤寡,与那死人彭春截然不同,心中更是敬佩叹服,归附的心从五分涨到八分。
将军府里也忙忙乎乎,抬来不少新瓦竹木,将那夜被打坏的门窗墙垣修补整齐,一摞摞木石便随处堆放,由着手艺匠人摆布。
一日日过着,府里修一新,人也逐渐从那夜的恶斗里养回了精气神。
宗契伤已愈合,被应怜拘了些日子不得伸展筋骨,这一日终求得她稍稍松口,恰值人闲日暖,便一同前后逛上一遭。
正过前堂,忽见一处黄土垫平的空地上,三五成群围簇着些汉子,里头传出呼喝习练之声,一望便知在耍拳脚。人影遮遮,又半望得见、半望不见。
宗契便有些跃跃,瞧向应怜,目露笑意,神色微动。
应怜无法,摆摆手,“瞧几眼便是。”
二人分开人群,来到场中,只见了个耍刀的身影,行步如罡风,招式沉稳刚硬,正是陶慨。他每练到精彩处,便有人呼哨拍手叫好,其中一个尤其卖力的,便是他家小子陶岳。
宗契观望陶慨练刀,正是自个儿多日不练,心痒难耐,便背着人来磨应怜,“我已大好了。我也去试一试,你瞧瞧?”
应怜起初不肯,只是耐不住他哄,半晌方应了。
陶慨顿一顿身形暂歇,也瞧见了宗契,笑道:“向来只闻听高僧有过人的武艺,却无缘得见。今日怎样,咱们对练一趟?”
宗契正合了心意,大踏步入场中,眸如山海清光,湛湛夺人心魄,“行,比拳脚还是刀兵?”
“刀兵无眼,拳脚又未免不足。”陶慨递了刀与手下人,四顾一顾,眼一亮,脚尖挑了道旁一支竹节,“便拿这做把不开刃的刀,如何?”
宗契道好,便也挑了一支长的,比在手里,耍了个棍势,“我一向用棍,这根便好。”
两人便分开场地,在一众起哄声中,拉开了架势。
他二人一个使刀法、一个使棍法,于竹节闷而清脆的击响里,进如流星飒沓、退似潮水纷迭,闪步交错,凌厉疾迅,瞧得人眼花缭乱,直是大气也不敢喘。
应怜屏住呼吸,一眼不错地追随着宗契的身影,多少回见过他练武,每一回却如初见惊心动魄,却又别有一种酣畅,不自觉心神里已蓄了激越之情。
两人各自收了几分力,只拼招式,竟斗了数十回合,不分胜负。瞧得那陶岳也不喊了,紧抓着身边一人的衣袖不放,嘴张得老大,仿佛下个呼吸就要断气一般。
也不知缠斗了多久,恰逢单铮从此经过,被吸引住,也旁观了些时候,见二人实在不分伯仲,叫一声好,激昂起来,左右四顾,竟也提溜了一支竹节,劈入那混沌一团,喝道:“我也来!”
他使的又是枪法,精妙处震天动地。便一样竹节、三种刀兵,三人互争输赢,犄角相持,一时间如天地之初的三团鸿蒙紫气,相触相离,各自峥嵘。
众人才及喘气,便呼跃叫好,声浪一阵盖过一阵,又不断有人围拢过来,争相瞧看,直把个空场围得水泄不通。
三人直从东斗到西、从西斗到东,照这架势,难分胜负,也不知要斗到什么时候。那小瘦猴儿陶岳瞧得心痒痒,自认武艺不亏,竟不知何时也偷了根竹竿儿,冲入仗中,喝一声喊:“大丈夫厮杀,怎能无我!”
身旁随从拉他不住,眼睁睁瞧着他硬挤入阵仗里,恰似了一条泥鳅在虎豹里乱挤,这里戳戳、那里劈劈,全打乱了三人阵脚。
单铮宗契二人只怕棍棒伤他,齐齐撤手,哈哈大笑;陶慨被他搅了高涨的斗性,一发火起来,一根竹节在手,噼噼啪啪专往他屁股蛋子上抽,一边抽一边骂:“你个搅屎棍子,毛还没长齐,妄想挑你叔伯!”
陶岳给抽得吱哇乱叫,只被他爹拧着胳膊,逃也逃不掉,嘴上硬气:“我是搅屎棍子,你是屎吗!”
一顿狠揍,陶岳捂着屁股,怒气冲冲退到一边,手里还不忘攥着根竹节,咕咕哝哝骂他老子。
单铮笑道:“你家小子烈性,光这份胆气就少有。且我观他根骨不错,那几下刀法,有模有样,是个好苗子。”
“内子早逝,他自小没了人管,野得很。”陶慨头疼得要死,一面挥众人散了,一面正色向单铮道,“承将军青眼,看得起他,我实则早有此意,只是不大好意思提。不若就教他做您一个义子,任打任骂,从您约束,如何?”
单铮很是意外,又瞧瞧陶岳,招手唤他过来。
陶岳梗着脖子,即立在他跟前了,也还硬气得很,一双微凸的大眸子直坦坦盯着单铮,毫不胆怯,又忍了屁股上的疼,不说话。
单铮喜他这份初生牛犊的咋呼气,兼自己即将而立的岁数,膝下还没个儿女,越瞧越是喜欢,便一口应下。
陶慨大喜,当下压着儿子磕头拜叫义父。单铮扶他起来,道:“只是我没带礼,下回给你补一个。”
“我不要礼,你既做了我义父,可能传我方才那枪法?”陶岳直眉楞眼问。
头上又被敲了一记,是他亲爹陶慨,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那是人家家传的枪法,怎好头回相认就教你?
陶慨又有话说,早已是心内想过百八十回的了,一咬牙,道:“他既做了将军义子,您回江宁,便把他带上吧!”
单铮才说一声“好”,一旁瞧了半天的应怜却早已领会了真意。
她叫来宗契,耳语了几句。
宗契揉了揉耳朵,觉着有些痒,却又被她那话勾起了心神,恍然大悟。
“令郎原是独子,若咱们此行带走,他从此便不能承欢膝下,岂不失了人子之道?”他向陶慨说话,却望了望单铮,“这倒是好,咱们留了些人手在沂州相帮,陶将军却将令郎换与了咱们。”
单铮这才恍然,心道这陶慨也是实诚,为表明忠心,竟拐着弯肯舍自家儿子来做质。
他叹了口气,
又失笑,“这义子我收了,只是人我不能带走。他还小呢,总要在家中再长两年,等以后大了,有的是出门游历的机会,到时再来会我这义父。你我之间,是恩义相交,我对你再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话说到此,陶慨心潮纷沓,竟一时说不出话来,料想自己小人之心,平白折辱了他坦荡的英雄君子。
至此,八分归附,又涨了两分,恨不能早与之合兵,拱手天下。
他这正动容着,他儿子陶岳不乐意了。
“义父,我不去江宁,怎么学您枪法?”陶岳心急,又扯了宗契袖子,“大和尚,还有你的棍法,我必也能青出于蓝!”
惹得几人大笑,陶慨只叹丢人现眼。
从此彼此之间更加亲厚,虽不是手足,却胜如手足,在临近冬至的一日日里,更是相敬相爱无间。
冬至日,将军府里好好热闹了一回,宁德军一行人便整装备齐,待回江宁。
陶慨留之再三,终留不住,待到十一月廿六这日,亲送出城外五十里,与单铮惜别而返。
一行人秋时来、冬时归;去时忐忑,归时却已人人喜悦振奋,只待回了江宁,论功行赏,又是一番新光景。
队伍行径处犹如一条长龙,龙首是再三去沂州的数十宁德军中人;后头跟着护送的五百沂州强兵,又有二百余众零散穿插队列之中,都是六皇子郭显的心腹家人,此回跟着那七千官兵来攻沂州,余兵被遣返,这二百人却跟着郭显,同被押往江宁。
自然,郭显充作俘虏,也在此行之中。
他的来历总归有些蹊跷,因此昼夜被严密监视,不得与心腹见一见面,更遑论传递个消息。好在此人安分守己,倒也不难伺候。
一路行至中途,相安无事。
应怜仍旧坐马车,与折柳、秾李一处,高大的车身不算平稳,却比每日骑马要好得多。几人枯坐无聊,便说些女儿家的琐事,有时谈到吴官人,有时谈到宗契。
折柳问:“这些时日,我观你与高僧,仿佛有些亲密,你倒是说说,你们到底有无心意?”
应怜被问得脸红,只是垂着眉眼不说话。
二人瞧她如此,便心知肚明了,俱都笑了起来。
“你们笑什么?”她有些羞恼,微嗔道,“我与他本没什么,你们莫要坏了他名声。”
“七情六欲,乃人之常理。你们之间是共患过难的,由恩生情,并不稀奇。”秾李已改换了女子装扮,抿嘴轻笑,“且你与他发乎情、止乎礼,谁也不会看轻了你们去,你羞什么呢?”
折柳道:“不过外人看来,定要道这和尚不守清规。他总得先还俗,你们才能谈嫁娶之……”
“莫要再说了!”应怜捂住了她的嘴,直从头顶红到了脚跟,“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往后再论!”
打打闹闹。秾李靠在一边,笑着从横座下暗格里取零嘴吃,摸了半天,只摸着半包干果子。她“咦”了一声,“你们谁吃了我那狮子糖?冬至前刚做的,我还留了一小包呢。”
几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晓得。
又过了几日,偶尔闲暇时,又有人道:“真是怪了,昨夜里我值守,仿佛见地气上涌,成了一团黑雾,倏一下滚过去就没影儿了。今日早起,我才吃了一半的冷鹌鹑却没了。”
“难道是城隍老爷显灵,给吃了?”有人道。
“城隍老爷自有供祭,谁吃那半只鹌鹑?”那人气道,“大冷天的,冷油冷肉,也不怕闹肚子!”
果然,当日晌午,稀稀拉拉便有些臭味隐约传来。只因在单铮等人的队阵里,众人寻不见源头,以为是那拉车的马窜稀,查了查又不是。
应怜几人本在车中安坐,也耐不住臭,纷纷掩鼻出了来。
二三十人,没头苍蝇似的乱找,相互抱怨着谁家裤兜里泡了黄泥,忽听这时,又有几声震天清脆的噗噗声传来。
“我就说是这马!它放屁呢!”一人道。
宗契寻过去,绕了马车一圈,一皱眉,却蹲下身,忽瞧向那车腹底下,惊得“嚯”了一声:“你……小山?”
车底下窜出个瘦猴儿,先不求告,捂着肚子钻进枯草堆里,叫道:“我憋不住了!草纸、草纸!”
——一刻钟后。
陶岳臊眉耷眼地挨在单铮跟前,听他训斥。
“咱们行了七八日,你便在车底攀了七八日?不说一路山高水险,万一磕着碰着,我怎么向你爹交待!”单铮见他可怜兮兮,满头满脸的灰尘,又是心疼又是怒。
只是再恼,也不好就送回去,他们行出来这些日,重重山水,路上并不太平。单铮只好留下他,又教人送信往沂州,宽陶慨心意。
就这样,陶岳成功地留在了宁德军,得以接着向单铮讨学他家的枪法。
一路不急不缓,入了腊月,眼见着年关在前,应怜一行,终于回了江宁。
当时喜庆欢闹自不必提,江宁与沂州号为一家,声势愈发壮大,又递了书呈向洛京,备言六皇子事,书中口口声声,称其为“质子”,道宁德军只为自保,并无凶恶之意,愿求两邦交好。
书送向洛京,实实在在地扬眉吐气了一把。等回信的时日里,各处便备办起了过年的热闹事。
应怜的日子照常过,年前正遇着李定娘来请,说晓得上元县的汤山有个延祥寺,内里有一孔最为盛名的温泉,数九寒冬也蒸腾温暖,邀她去游一游。
上元距府城不过五六十里,一日便可来回。应怜听得心动,当下便应了,带上春莺茜草,又一个新来的鸾儿,一道随赴那温泉池。
李定娘早遣人先去安置,清了寺中一片场院,不教外人闯入,又围了步障;带上数十从人,妥妥帖帖携着应怜而去。
她那些随人中,又有一个常伴左右的,却不是女使,而是个深目高鼻的少年。应怜曾见过,依稀记得是叫袁武,不禁目望之,见其肤微蜜合、五官深邃,有俊美姿容;又几次偶然撞见定娘与他谈话举止很是随意,仿佛亲密熟稔多年,虽心中微有异样,却不好干涉她事,也就闭嘴不提了。
她们上午出发,晌午便到了延祥寺,入内厢房,此时摒退了从人,只姐妹两个换了衣裳,径奔温泉池而去。
如今深冬时节,应怜一向怕冷,穿了厚厚的衣袄,却还未靠近池边,却已蒸出了汗意,又见温泉溪水通幽之处,草木并不凋萎,反欣欣向荣,绿映红偎,不禁大喜。
她们入到步障内,褪了衣衫,滑入泉池。应怜卸了一身疲乏辛苦,浑身舒泰,赞叹地咕哝一声,拨水游在李定娘身边,美滋滋地问:“你怎么找着这好地方,我来了便不想走,不若咱们住个三五日?”
李定娘趴在池边,头枕着手臂,歪着脑袋笑望着她,“行啊。”
她懒懒的,放了长发,便如泼翻的墨渍,沉浮飘散在水面,又贴合在浑圆的肩头,美不胜收。
应怜便将沂州城内之事,捡热闹的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人泡得舒服了,就打起盹来。
李定娘提醒她:“要睡回房睡,别搁这儿呛了水。”
应怜打了哈欠,迷迷糊糊上岸,胡乱套了几件衣裳,“那我去睡会,睡醒了再来泡,你走不走?”
“我再泡会。”李定娘道。
应怜便答应一声,自去了。
她走后,步障内静悄悄的。李定娘也没教人来侍奉,也没动一动,仍那样趴着,任长发飘荡背后,半阖着眼,也不知是憩是想心事。
又不知是谁,匆匆闯了进来,踩伏一地的花草,携了外头一身寒风与冷怒,推了拦阻的女使,箭一般扎入温泉池畔。
那人影修长高大,来势汹汹,却在步障外硬生生顿住。
迷蒙水雾隔着一人高的步障彩幔,悠悠袅袅漂浮旋上,模糊了人眼,将内中人依稀的身影不甚真切地烙印在步障上,像极了一场玄天幻境的魂梦。
“应怜!”来人唤,声音急怒。
一时寂静。
李定娘睁开眼,也有些困顿,发上、额上尽是湿意,懒懒地回了声:“她不在。”
后头凌乱有些脚步传来,有女使急道:“娘子,鬼面将军他非要闯入,咱们拦他不住!”
“无妨,他来说说话而已。”李定娘道,“惜奴睡了么?”
“睡了,睡得正香呢。”女使答。
李定娘便令她们自去,守着应怜。女使这才告罪退下,只留了二人。隔着步障,里外交谈,只是一个来者不善、一个懒散冷淡。
鬼面将军道:“李定娘,你究竟耍什么花招?”
她奇道:“我不过来泡温泉,有什么花招?反是将军,马不停蹄追来上元,如此唐突为何?”
那头一时没了话,再开口时稍松动了一些,却仍是如冰锥伤人,“你心知肚明。上回事便作罢,若再使什么鬼蜮伎俩,打她的主意,你可问问我手里的剑!”
“这话说得蹊跷。我姐妹好好儿的,我害她作甚?”李定娘听笑了,声儿里也如洇了水雾,润润的清啭,“再者说,你又是什么身份,是她什么人?巴巴地来与我分说厉害?”
外头又再不说话了。
李定娘便愈发进一步,斯条慢理地直起身,上到石阶,那花朵样纷散的墨发便一点点伏在她玲珑的身遭。她一边走,一边道:“……还是说,你曾因传书递简一事,见了她一面,从此对她上了心,一直念念不忘这些年?也是,她那时虽年幼,却也生得玉雪可爱,你瞧了上心,也不为过。”
“李定娘!”鬼面人口气生硬起来,生了微怒,“自重!”
“自重?”
步障轻摇,将那又柔又冷的话飘荡下来,随着云烟一道,贯入他耳:
“天下间谁人都能要我自重,唯独你不能。”
彩绸幔子如水波,粼光一闪,竟被打开,李定娘白玉朦胧的身子现在眼前,墨发披散,其间起伏玲珑,
冶艳至极。嘲弄神色随脸庞淌下的水一并逝去,唯余清艳,唯余沉默。
鬼面人如被烫着,一震而扭回身,硬梆梆的话里有了无措,“你、你穿上衣裳!你怎么……”
“不自重?”李定娘接他的话,微翘着嘴角,温泉水从沟壑间流淌,直在一双赤足周遭积出一片水渍,“你怎不记得从春园中,你迫我就范,我那时自重了,却遭你一再凌辱?怎么,如今你改了性儿,反倒嫌我不自重起来?”
对方无话可说,背着身,半晌恶声恶气,掩饰内心局促,“你敢说那日的药,不是你下的?枉她敬你爱你,你却如此害她!”
“你说这事,我倒想问你一问。”李定娘好整以暇,“以你好色之卑劣,我将她那样送到你榻上,你却不受,反震怒,真是稀奇。以你与她之生疏,却脱口称她小字,真是少有。”
鬼面人彻底失了语,浑身僵得像铁石。
李定娘在身后,如勾人的鬼魅,“你怕什么?不是与我有过春风一度么?怎么却连瞧我一眼也不敢?”
她便如此激,鬼面人也再不回头,可脚步也像生根一样,心内想着走,却走不动半分。
她在背后,终未等到他回头。
“你怎么不敢回头,瞧我一瞧?”不知多久,她再开口,话中有了哽意,有了厌恶,“你不敢瞧我,你这个懦夫。应栖,你这个懦夫,你顶着那人的名头,却连瞧也不敢瞧我。”
水雾弥漫,她眼内模糊,几乎看不清他冷硬的身躯。他彷如一尊亘古便有的沉默的石人,早已僵立,无言无声。
“应栖。”许久,她叫他。
鬼面人一动,想回头,到一半却止住。从李定娘的角度,只能瞧见他双肩略动了动,似乎肩负什么沉重的担子,压得往下塌了塌。
“别算计她,她是你妹妹。”
他最后只粗哑地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去,更像是落荒败走。
温泉的池水永不会变凉。但李定娘的心一点点冷了下去。
她缓缓重回池中,整个缩在池水里,汲取四面八方传来的暖意。她如一个在冰天雪地里走了很久的人,快要冻馁而死,一旦抓住这片温暖,便将自己一再向下沉,直到水没过头顶,宁愿溺毙在暖意之中。
又不知多久,猛地一双手臂,执拗地扯着她,将她从温泉中刷拉拽起。
她睁着湿漉漉刺痛的眼睛,仰首去瞧,瞧见了那一双雾气中格外深邃的、少年的双眸。
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咬牙切齿:“你想死吗?”
李定娘久久地凝望他,就在他袁武怀疑她是不是被浸傻了之时,忽的笑了起来,霎如百花春绽,一枝摇颤在东风里。
“死不掉的,我命大着呢。”她拉着他坐下,抱着他的劲韧的腰,把头埋在他腰身里,与温泉截然不同的他的暖意,便密密幽幽地在衣料下浮了上来。
袁武愣愣地伸手抚摸她湿润的头发,感受衣下传来的潮意,不确定地想:那是她的泪么?
……不,或许是水渍。她从不哭的。
应怜对温泉池畔的事一无所知,与李定娘一道,果真在延祥寺玩耍了好几日,这才恋恋不舍地回了江宁。
她舀了一瓢温泉池的水盛入瓶,带回给了宗契,“你整日里忙着,大事小事一堆。改日得了空,咱们一道去汤山游一游,你也泡一泡那温泉,百病全消!”
宗契自是无有不依,笑着应了,见她兴高采烈,心内一动,差点将日夜所思之事脱口而出,硬生生忍了,想着待她休整个几日,寻个私下的好时机,再说不迟。
他这两日,便有些踟蹰的心思。
应怜却全然不晓,延祥寺归来,仍领着蒙学的差事,不过又添了个皮猴儿似的陶岳,闹闹腾腾,多了不少生气。
这一日休沐,应怜携萍儿在家度日。晌午晴光方好,午睡未免虚度,萍儿又闹着玩捉迷藏,便同着几个女使一道,宅院里各处玩闹起来。
正轮着应怜一回,待人藏定了,便挨门挨户地翻找。
才摸进一间耳房的门,便听前头有动静,前头小厮穿廊里叫了一声:“娘子,高僧来了!”
宅院不大,前后离得并不远。宗契又是常来的主,前头并不拦阻,径让他入了后院,远远便见了应怜立在廊下门口。
应怜便招呼一声,笑盈盈的,“你怎来了?”
平日里女使们要么在廊下迎候,要么在院儿里游戏,这会子却除了她,不见别个人影。宗契只以为休沐日,应怜放了她们一日的假,也没往别处想,应了声,来在她面前。
“有事。”他道。
他今日有些怪。
应怜纳闷地瞧他,分明寒冬腊月,哪怕天有些薄暖,他也不该面色发红,额上竟还隐隐有些汗意,便问:“什么要紧事?你竟一路跑来的么?”
闲庭静院,她倚在廊下窗边,袖里取出帕子来,递与他擦汗。
宗契接了,却不动,仿佛思想了多少时日,待真要说时,脸却更红了一层,只是与她相视,有些紧张,又有微微的笑。
似又不是急事。应怜便更奇怪了。
她拉着宗契在栏杆边坐下,先问了问军中大小事,又问了一嘴六皇子郭显,宗契皆道安好。
“究竟是什么样事?”她实在忍不住。
宗契思量再三,终于缓缓舒了口气,尽量平稳声音,缓慢却并不犹疑,道:“我想,待宁德军事了,我便回一趟五台山,告禀师父,请……还了俗,可好?”
他话音落了,只不见应怜答话。
应怜傻了。
她先是瞧着他,张了张嘴,暖玉似的面颊一层一层染上红晕,欲说却又说不出;目中见他眉宇,萦着一段彻彻底底的温柔。记忆中他喜怒嗔痴诸般形容历历在眼前,蓦地恍然忆起初见,天光微亮的巷口,他高大深幽的影子,投下来暗而冷硬的神色。那时她怕他、畏他,怎能想到今日,他终开口相留,问她索一段更深的爱和缘。
若说上一回在沂州,与他不过朦胧的情意初显,这一回他却将那一层薄雾揭开,直白而清晰地剖露心迹,捧出一颗滚烫真挚的心来给她瞧。
应怜的心也越来越烫,脸也越来越红,愣在他眼前,一动不动,半晌方慌乱地想起答他,又不知该说哪一句,是答一句“好”呢,还是答“随你”?
前一句似乎太不矜持,后一句又嫌过于冷淡。正手足无措间,忽窗内传来个稚嫩的声音:
“姨姨,什么是‘请还了俗’?”
说话的二人皆是一震,扭过头去,却见那窗支开一条小小的缝隙,隙里皂白分明地几双眼睛齐齐盯着,大的是春莺茜草,小的是萍儿。
萍儿唤“姨姨”,春莺便道:“还俗就是不做和尚了。”
“不做和尚,做什么呢?”
“做咱们娘子的夫婿!”茜草抢道。
跟着那窗儿一抖,说话的是春莺,却是向他们:“咱们捉迷藏呢,你们自便、自便!”
窗儿哐当一下关严实了。
应怜腾地起身,早已脸红得几乎要滴血,心跳又急又快,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了,只见他一双含笑望来的眸子,脱口嚷出一句:“你还便还,和我说甚,我有什么好不好的!我……我走了!”
她再不等宗契说第二句,羞得没脸见人,抹头便跑走了。
人虽走,香却余韵仍留,宗契陷在这一段暖香之中,浅淡的日光镀在周身,烘出一茬又一茬的热意,简直不像腊月天气,却仿佛四月的芳菲春日。
耳边传来窗内的窃笑,他却已顾不及,只向她去处而去,衣上隐约浅香,与她相类,久久交叠,萦缠散去。
一切改变皆在不知不觉间。
愈近岁暮,下了一场冬雪。江宁内外,除开必要的施粥赈济,忙活完了,有些爱雪的,便约着三两一群,寻个佳处赏雪。
折柳也收了一张这样的帖子,但她一点儿也不想去。
送贴的人是赵芳庭。
此前,他还送了一张贴儿,道是邀她游湖,被折柳以“寒湖太冷”为由拒了,没过
几日,他却又来邀赏雪。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折柳心绪烦乱,将那日沂州闹乱的事翻来覆去,回想了千八百遍,愈发地察觉到细微处,直将自己吓出一声冷汗。
这事,她只敢告诉秾李。
“那一回他口中说着往东,实指的却是西边。不然如此,我也不会误闯进西园大湖之中。”她心有余悸,道,“那处前后围堵,若不是单将军救得及时,我早已尸骨都烂了!”
那一封请帖,被拈在秾李手中把玩。她翻看了几遍,终阖上,“你疑心他要害你?可是为何?”
折柳道不晓得,支支吾吾。
秾李叹口气,“对我,你还有甚不好说的?你叫我来,不就是参详这事么?”
“我……唉,我也说不准。”折柳面色薄红,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白了下去,“但直觉同单将军有关。他……哎呀,我哪里晓得他这种正经人的心思!”
秾李笑了起来,很快归之淡然,尖而漂亮的指尖于请帖上轻点,数下方止,心思转明,却瞧向折柳发鬓,把她瞧得怪不自在的。
“你瞧什么呢?”折柳问。
“姐姐髻上这支金丝楼阁钗真好看,以前从未见过?”秾李道。
折柳不由摸了摸那支钗,露出一点笑,含糊应了。
秾李又道:“送我如何?我拿我红宝翡翠的那支与你换。”
折柳一口回绝:“不换,你别瞧旁人的就眼红。”
这回轮着秾李笑了,仿佛洞悉了一切,不提簪钗,却又转到别的话头,“我瞧这些日你与单将军很是亲善?”
折柳在她澄明的眸光下,莫名便心虚,话又含糊起来,“他待咱们一向亲善。”
“哦?”秾李挑挑眉,“姐姐这也不是、那也没有,教我可怎么给你参详?难道他脚上那一双鞋,不是你亲做的么?”
折柳哑口无言,半晌只得扭捏认了。
秾李见了,便晓明了七八分,心中有叹,口中却道:“你与他走得近,赵芳庭自然不乐意。他这可不是醋,而是觉着你污了他哥哥的颜面。姐姐,你如履薄冰呢。”
一番话,说的折柳沉默下去,一时心乱,再找不着言语描补。
“我往后小心些就是,省得着了姓赵的道儿。”良久,她方道。
秾李蹙着细细的远山黛眉,面庞比折柳更年轻,心思却比她深,关起门来说话,但言无所顾忌。
“你日防夜防,又能防得几时?不若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秾李深深望着她,一会儿,道,“大树底下好乘凉。你何不索性嫁了单将军?我瞧他对你也并非无意。”
折柳倒吸一口气,忙摆手,“哪里使得!他是什么样光风霁月的人,我这样的,如何嫁得他?”
秾李微微笑了,一双眼眸如春江夜月,璨璨粼粼,“姐姐有的是对付男人的手段,还怕嫁不了一个君子?”
“不成,我不能害他……”折柳犹豫了一刹,仍是拒绝。
秾李便将那张请帖递过去,“那就去赏雪吧,说不得这赵大官人,当真是找你续旧情分的呢。”
折柳紧捏着请帖,面色数变,半晌慢慢灰败了下去。
她仍是拒了赵芳庭赏雪的邀请。
原以为再三地拒请,这姓赵的总该晓得些本分,不意想他却径直登门拜访了。
折柳没防备,在家中被堵了个正着,只得没好气地请他进来。
她住的是府署里一间院子,赵芳庭却大摇大摆地入内,仿佛踏的是他自家的地,这里瞧瞧、那里瞅瞅,直把折柳忍得不耐烦,脱口问:“赵芳庭,你究竟存的什么心思?”
“什么心思?与你交好的心思呀!”赵芳庭毫不避人,大喇喇往她堂上一坐,唤琥珀沏上茶来,笑望着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未娶,你未嫁,我如何就不能有个想头?”
折柳被他惊吓得出了一层白毛汗,瞧他亲善面孔,无端却想起了那夜他执刀杀人,血溅了一身,那一眼向她时,分明有深沉的杀意,亏得是有相识的人在侧,他才手起未刀落。
——可却给她指了一条向死的路。
他再暧昧,她哪敢把他的话当真,心神已大乱,满心想的是:若是嫁过去,她能活上三天不能?
折柳不敢再盯着他,怕他把自己心底恐惧瞧个正着,只得别过头,作了一副吃惊稀罕的模样,说了几句言不由衷的别扭话:“你怎么这样突然……唉,我从未想过……只是以前咱们相好,是青玉阁的买卖,如今你再想那样,却也不能了。”
赵芳庭爽快地笑,“不敢唐突了姐姐。我欲求的,是百年之好,非止几宵情缘而已,自当三媒六聘,将你过入我家门来。”
折柳侧身背着他,手一掐自己的掌心,逼自己挤出点泪意来,嗔道:“你明知我是卑贱之人,却还说这样的话来哄我,我哪里不晓得,你分明厌恶我,又怎会明媒正娶?”
“冤枉!分明是姐姐恶我,觉着我轻薄,连着两次推了我的邀约。难道真如我所料,你对我哥哥有那点想头?”赵芳庭噙了三四分醋意。
他说话不知真假,折柳怔怔呆立,不瞧他,却想着自个儿怎样才能活命。
求娶?
她终于懂了,他哪里是求娶,分明是想伤敌一千,情愿自损八百,舍了自己的脸面,娶她这一风月场里出来的人。如此一来,单铮再意动,也不会同兄弟争亲。
落在他手里,她还有个好么?
折柳越想越胆寒,只是到底场面上过惯,打肿脸充胖子,面上不显,口中偏道:“好,你若当真有求娶之意,一个月内,便下聘书来,花红彩礼不可敷衍,金银绸缎、珠玉牙翡样样要顶尖的;我要做你的正头娘子,媒妁为证、契书为凭,哪怕经年无所出,你也不得凭此休弃。你可能做到?”
赵芳庭静静听她说完,才笑了一声,“姐姐好高的心气。”
“不愿就请回吧。”
“谁说我不愿?我甘之如饴。”他却道,“只是一月之期,花红彩礼可齐备,聘书我却等不急。可否先行小定,咱们过个草帖子,也好教我兄弟们先喝一杯彩头酒。”
折柳点头,“成,那你三日后写个贴儿来,我备双回鱼筷你拿去,咱们且先定下来。”
赵芳庭乐呵呵应了。
他辞去后,折柳枯坐难堪,索性早早回了内室,脱了鞋,合衣窝进了床里间,拿被褥蒙住了头。
她躲在被中,一阵一阵地发冷,闭着眼想自己的活路。
她若最终要死,从前卑微地挣扎求活又算什么呢?若早知走上绝路,她怎么还敢瞻前顾后,想要洗心革面,做个清白的好人?
赵芳庭,赵芳庭,她倒了几辈子的霉,才招惹上这祸星。
她蒙住头脸,脑海里闷闷的,许久了,心中终于浮上一个人来。
这人,她原想着有情有义,她万万沾不得,不敢污了他。
只是她都要死了,还要那假清高做什么。说到底她就是伯仁,他不害他,她却要因他而死。
那么,就容她姑且再卑劣一次,拉了他下水罢了。
单铮每日里除了处
理公务、与部下议事,便泡在城外军营,巡查各个营帐,清早过去,至晚方归。
同许多吃喝玩乐的州邑之长相比,他可谓是十分勤勉,且御下宽和,轻易不折腾人,因此也很得府署上下人等的忠心。
这日一如往常,他城外归来,交了马与马夫刷洗料理,喝一杯随从奉来的热茶;小厅里用饭时并不用人侍奉,饭后就着已温凉的残茶漱了几口,便待在书房,看些吴览荐给他的兵法史书,即便不喜文字,也忍耐着细细看过几章,并随手写下一二行心得。
此时已是亥时,便是盛夏,也早入了夜;如今寒冬腊月,外头更是黑得浓墨似的化不开。厨房送了沙苑特产的榅桲来,合蜜腌渍得金黄滴酥。他尝一口,虽觉有些太甜,也并不说什么,只是照常道谢留下了,就此教厨下早些歇息。
直到了亥时中,漏刻渐长,他伸了伸腰腿,出了熏暖融融的书房,回到卧房内室,那里并无炭火,地龙却早已烧得暖如春。宵。单铮皱了皱眉,话已向从人说过不止一二回,“无需这样暖热,太靡费了。”
“实是昨日的炭还未烧完,份例便余到了今日,因此热一些。”从人道。
“那便扣了,交还公中。”单铮道,又补了一句,“下不为例。”
从人唯唯应了,晓得他卧眠不喜旁人在侧,便只点了灯烛,侍奉漱洗了,悉皆退下,自个儿也睡去了。
单铮褪衣卧于轻暖衾褥,回想一日来的大小琐事,脑中飞快梳理,查无遗漏,这才阖眼准备睡下。
却只在此时,意外地闻听外头有人扣门。
这却又不是手底下人,他们有事只会在外头禀明,不紧要的便拖到明日,决不会不急不缓地这么敲。
“谁?”他便问。
“是我。”一个低柔婉转的声儿盈盈传来。
单铮登时三分睡意全消,一跃身从床上下来,匆匆披了外袍,灯烛也未点,拉开门,果见外头夜月,雪映空廊,几分空空幽幽的冷蓝;槛外孤孤地立着个人,从上至下,一袭胭色披风笼得结结实实,极艳的颜色,却也遮不住她脸容更比海棠垂露,艳极始清,微微一凝眸,便是十分的风致情态。
单铮愣了一刹,“折柳娘子,你……有事?”
“有事。”她轻声道,呵出的气在眼前凝成了丝丝白雾。
深更半夜,单铮有些踟蹰。折柳却冷,轻微得打了个哆嗦,“能进去说么?”
她眼睫上沾了点点细碎的雾珠,既惹人怜也惹人爱。单铮见她仿佛实在寒冷,便侧了侧身,让她入内。
第100章 第100章已入相思彀,却笑相思……
她迈进屋,却先他一步,关上了门。
“这……”单铮想说深更半夜,内室相对不合礼数,却顿了顿,不知为何,最终没说出口。
仿佛心里已隐隐明白些缘由,他不愿更想。
折柳也没教他多想,只在他身侧,极轻地道:“我来还将军活命之恩。”
她说出的话里尚带了岁暮寒凉,手却已搭来,一段玉梅寒香的手指,却已柔软地搭上了他的腕子,将他牵向内室。
单铮一震,刹那想甩脱。她却紧攥,一眼瞥来,幽幽的是月下轻波,“怎么,不敢?”
他心头便蓦地窜起一团火,连自己也为之一惊,那火气一生,便难抑制,愈发在她的眼神下高涨起来。
他以为这是怒,教自己失了常态,“你已衣食无忧,何必再作践自己!”
“衣食无忧,便不可以念你、爱你?”折柳却反道,“你今日若放手,咱们以后可再没缘分啦。”
单铮将离的动作便又是一顿。
他对她有念想,这他自己清楚。不过人非畜生,有念想又如何,总不至爱什么就必要弄上手。
他们本是两条道儿上的人,若就这么走下去,一辈子也没个交叉;可她偏来会他,走他的道儿。
那股火渐渐变了个味,烧在他绷得紧紧的脑中那根弦上,烧得一干二净。
折柳腕上一紧,却是单铮停住,反攥住了她,目光灼灼,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男人在爱。欲前所剩不多的理智。他却又多了三分认真,“你要跟我?不反悔?”
折柳笑了,眸光轻动,掀起春色潋滟。
她轻解披风,幽暗中显出一段玉莹莹的白,在这暖热如春的内室里,一点一颤,真如盛放荼蘼,就这么显露风姿,曲毫毕现在他面前。
单铮呼吸猛地急促,眼中多了些深沉而凶狠的意味,攫定她,全失了大段的言语,只喑哑地挤出一个字:“……好。”
他一把她打横抱起,因常年习武而粗粝的手掌硌在她肋下腿弯,那里如最好的绸缎丝滑,却生出一袭温温的幽香。
折柳陡然天地横转,只来得及哼一声,便颠荡着被扔到了床上。
一个滚烫的身子伏来,单铮粗哑而笃定的声音从头顶掷下:“跟了我,便不许再有别人。”
折柳觉得他太啰嗦,舒展了身子,毫不羞怯,耸上他掌心,伸出一双玉臂,将他勾进缠绵不尽的温柔乡,“愿与君今生永为好。”
愿与君今宵一夕欢,愿与君今生永为好。
云雨高唐,梦里神女留香枕,引人间至乐。单铮受用,翌日醒转,见朦胧天光之中,在他怀中沉沉而睡的美人,秀面微有憔悴,颈项雪脯,落尽梅痕,方悟昨霄狂浪失态,脸面红了又红,却胸臆里填满了一股酣畅温柔。
折柳被他闹了大半宿,好容易睡了个囫囵觉,天色蒙蒙,半醒不醒的,又觉那躯体滚热,一个又一个绵长的吻在她眉眼唇上,无穷无尽似的。
见她微醒了,单铮注目凝视了一会,心里高兴,却又有些愧疚,低低地开口:“我愿与你结两姓之好,却不能立时就相娶。我答应你,待宁德军功成,我必敲锣打鼓地娶你做妇,可好?”
折柳睁开慵困的眼,听了这话,也不应好或不好,只是随口问:“若不成呢?”
枕边人一时未作答。她正不理会时,却听他再温和不过话语:
“若不成,我早早为你备些金银,你自去了便是。”
她一怔,忽解了这意。
“呸!呸呸呸!大清早的,你怎么说这样晦气话!”折柳一怒之下全醒了,腾地坐起身,也不羞臊,就这么半遮着被褥,长发丝丝缕缕垂散丰谷之间,身段妖娆,眼里却有火,“你便不敲锣打鼓,我如今也是你妇人,是你三族,还怕牵累怎么着?你……你这就去摆一桌酒,把亲近的几个兄弟都唤来,将我过了明面,我改口叫他们叔叔!”
单铮仰躺,定定望着她发火时生气勃勃的脸红模样,面上含着笑,候她说完歇罢了,伸手一拉,一个翻身,将她覆在身下。
“我本已习惯……如今你来了,真好。”他伏身在她耳边亲吻,见她柔顺并不不允,再次炽涨起来,蓬发的身躯肌肉紧绷,将她牢牢锢住。
不知多久。
折柳喘了口气,脸如春霞,发间细细的热汗,嫌弃地推他,“比半大小子还毛躁!真个被你牛嚼似的……”
单铮神清气爽,星眸点墨,尽是与她的温情,抱着她不放,“我今日快去快回,便摆酒请几个兄弟过来,也好做个媒证。”
“怎么,你当真要过明路?”折柳却惊讶,却也有几分动容。
“昨霄过都过了,你还想怎的?”单铮一皱眉,道,“你难道是戏弄我,只寻我耍乐?”
“我哪里敢!”
折柳口中说着,心中大乐起来。他这人怎么这样上道,不费几番功夫,便从此一个灶吃饭了。
不过……摆桌酒而已,毕竟不耽误他。她几斤几两的人,自己清楚得很。若哪一天当真有封王拜相的造化,恐怕这明媒正娶的诺誓也就不作数了。
说到底,各取所需而已。
折柳想开了,便笑眯眯在他脸上亲香了一记,又侍奉他更衣;打开门来,见外头候着盥洗的从人,抿嘴露了个笑,点点头,声儿极轻:“多谢。”
多谢
他几个昨夜不拦阻,放她进去。今后她自有好处答报。
那几个人精也不吃惊,只言笑晏晏地捧着铜盆、手巾、刷牙子、牙粉等物进去侍奉了。
单铮说快去快回,果真早了一个时辰回来,特特在自己前院花厅里叫了一桌酒席,把亲近的十来个兄弟副将叫来,备言与折柳结为相亲之事。
这些人中,自有一向视作左右手的宗契、赵芳庭,也有军师林文贵、王渡,又有一干起家时便带在身边的得力干将,诸如钱美、杨兴、李三郎之类。
都是自家人,他便没那许多顾忌,晓得他们神色不一,是在想什么,先一步拿话堵死异议:“你们是我手足,皆知我并非什么高门出身,故不要说那配不配的话。我与她已为夫妇,荣辱一体,从此她便是你们嫂嫂。往后,你们当敬她如敬我,方能显得出坦荡磊落的兄弟义气。”
他一双眼扫过在场众人,也扫过默然却咬牙不平的赵芳庭。
在场诸人一肚子言语,有那觉着不相称的,便只得不再提这话头,纷纷来祝贺。单铮又唤里头的折柳相见,与众人一一见礼,以叔嫂相称。
折柳今日打扮得淑宜端庄,梳着妇人的朝天髻,插白角梳,鬓垂珠玉,并不流于奢贵,却自有一股良秀的风韵,与往常大不相同。今日算作喜庆的日子,却又不能称嫁娶大喜,便着朱砂红的袄、松绿的三裥裙,裙上绦环叠映,压着一颗鎏金鸳鸯衔荷的坠子,动静相宜、笑蹙雅然。
若不论出身,单凭样貌,她与单铮立在一处,当真是一对刚柔相依的佳偶。
又行在赵芳庭跟前,吃了他一杯贺喜的酒,两下里相见,赵芳庭眼底几欲喷出火来,也不知怎样将那两个字挤出牙缝来:“嫂、嫂。”
“叔叔。”折柳大大方方,微露一点笑意,受了他的礼。
“嫂嫂好爽快的性子,竟一日夜,便有了依靠。”赵芳庭实在恼不过,刺了一句。
若换平常,以折柳压不住火的性子,必要反唇相讥的;今日她却不答,只眼角微瞥了瞥“依靠”。
“十八。”单铮语气淡淡。
赵芳庭忍气吞声下去,拳在袖里攥得铁紧,闷头去喝酒。
一场酒下来,众人喝得七七八八,多少都为单铮贺喜,兄嫂长兄嫂短地叫了起来。只赵芳庭一个,酒喝不到二三杯,别说笑,连脸都是臭的,拉得老长。
席散后,单铮便又单独将他留下来,不比有旁人在,要留全了他脸面,此时彼此相对,说话便少了顾忌。
“我知你心中不美,也晓得你在吴县胡闹过一阵。”单铮道,“只是十八,你需记着,哪怕是兄弟,有些事,也不得越俎。我既定了她,便容不得你不敬。你再有一万个不情愿,也得憋在心里;你若耿耿于怀,乃至与她不利,只会伤了你我兄弟情分。”
赵芳庭一股邪火窜上,面红耳赤,想自长成人,便再不曾被他这样严厉训斥过,愈发地愤恨,“天下间好颜色的妇人那许多,我也不是没劝过哥哥,哥哥竟如此不择食,竟要与兄弟共媚一妇人,可曾想过会被天下人耻笑!”
“赵芳庭!”单铮怒上心头,拍桌而起,震得碗碟杯盏晃了一晃,“你若实是不甘心,大可不认我做这哥哥!”
他再无私下里与他发过这样大的火,饶是赵芳庭这样没脸没皮的,也心惊了一惊,如兜头一盆凉水,发觉自己话头委实也太不中听,默了一默。
到底不吐不快,他强忍着软下口气,又来挑拨,“我口不择言,哥哥恼我应该。只是那妇人实在两面三刀。哥哥不知,只前一日,她还应了我聘定,口口声声允嫁,抹过头来却又巴结哥哥。我心里憋得慌!”
单铮眉心拧得冷硬,不愿再与他纠扯前事,摆手压他的话,最终只道:“你哪有什么真正安定的心思,别算计她才是正事。往事我不计较,如今她是你嫂嫂,凭你多少个心眼,莫打她的主意。”
赵芳庭游刃有余了几十年,到此时,也只得忍气吞声,将这气苦和酒一口咽下,火辣辣的滋味入喉,刺得眼眶发红。
他饮下最后一杯酒,哐当残盏搁下,起身便走。
单铮有些心累,在身后叫住了他。
“十八,你可还记得你前头嫂子林氏?”
“记得。”赵芳庭孤峭一身,立在门庭前,也不回头,“是个好妇人,麻利心善、本分清白。”
他尤其在后半句加重了几分。
“可她已去十五年了。”怒气散了,消沉席卷上来,单铮道,“那日我葬她,又葬母亲、祖母、叔婶,又葬邻家叔伯、兄弟、妇人们、娃娃们,满地的死人,更不知痛谁。还好剩了个你,从草垛子里钻出来,抱着我哭,说你没用、贪生怕死。可那时我只庆幸,幸好还有你,否则我活都不知活给谁看。”
“那时我就想,这一辈子,我只剩这么个兄弟了,今后万事再难,我总要护着他。要报仇,咱们一起报;要享福,咱们一起享。咱们生死过命这些年,你为我手上沾了多少血、做了多少回小人,我不能全知,却也晓得。”
“我什么都可依你,唯独这一件不能。我视她作妻子,不比当初结发的林氏差。她对我仁至义尽,我也必以夫妻恩情还报。你与她,如今都是我至亲,我不愿见你们彼此相害,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赵芳庭几欲动容,咬着牙,眼里激出一点泪意,点头,“好,哥哥话尽于此,我再不为难她就是。哥哥非要娶她,我又做什么恶人?只是哥哥是做大事的人,唯盼不要儿女情长,消磨了志气,平白被人笑话。”
单铮心里一宽,也不是是笑还是叹。
赵芳庭再不多话,更不愿在这憋屈的地儿多待,匆匆离去,掩饰住了一身狼狈。
他走后,单铮回到内院,那里早等候了折柳,见了他,眼一亮,又有些期期艾艾。
她为他递了一杯解酒的茶,旁敲侧击:“我见他们都散了,你又留了一会,怕耽误你私下里与谁说话,等到现在。”
单铮呷了一口茶,“唔”一声,大丈夫在屋里,反倒温吞起来。
“你……与谁说话呢?”她又问。
“十八,与他说几句。”
早知道是他。折柳心思数转,心里有些紧张,“他、他说什么了?必定又是坏话。”
单铮不答,反在她面上看了一圈,见她愈发紧张,忽笑了笑,拉过她,坐在膝上,闻着她发鬓间的清香,与她亲密无间。
“他就是如此,胡闹惯了,你别往心里去。”他近在咫尺,细细地观量她,眼眸里闪动情意,伸出手,指腹从她脸颊划过,末了停在侧颊残余的一道疤痕上,虽用了妆粉遮盖,却仍细微可见。
折柳微侧过头,不愿将这点疤印露在他眼前,又想拿手来捂,“哎……别瞧了,难看呢。”
“不难看。这是你为我受的。”单铮却道,“你
屡屡为我美言,我都晓得。若不是如此,你哪会惹恼了林江啸,挨他一顿鞭子。”
他指腹下摩挲,折柳脸颊有些痒,又有些发烫,饶是快嘴利舌,却说不出讨巧的话来,心里只有了一个念头:
这男人,原来那会子就已经对她上心了么?
楞得怪招人惦记的。想来那赵芳庭也没与他提什么聘定的事,他果真以为她是真情呢。
她在心里下判语,描摹他眉眼,愈发觉着英气逼人,不住地心动,索性捧起他的脸,微微俯首,亲吻上去,纠缠了许久。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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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第101章为人作嫁,借花献佛……
腊月十二,雪霁,沉云。
岁暮总有各样琐事冗杂,吴览一早便出了去,秾李则留在家中,料理些琐事。
腊八才过没几日,城中各大小庵庙办了一回浴佛会。香油钱得供奉,便这几日陆陆续续使人布施过去。今日也不例外,秾李早遣了袁武去送。
袁武于吴览有活命之恩。当日吴览身陷上元县囹圄,若非袁武星夜奔驰,寻人搭救,他早已尸骨埋了一把,因此感念忠义之举,将他留在跟前听用;名为家里的僮仆,实则出入并不拘束。
袁武倒也勤勉,时常外头跑动。他并不偷奸耍滑,一来二去,便更得了吴览看重。
秾李令袁武去捐香油钱,一上午便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在女使的看顾下,喝一碗调养身子的药。
是药便没有不苦的。女使却笑吟吟地煎了端来,瞧她蹙眉快快地喝光了,眼疾手快,往她嘴里塞了颗甜腻的蜜胶枣,“娘子快压压。”
胃里翻江倒海,被这点甜意慢慢压下去,她终于好受了些。
“这药还得吃几贴?”秾李恹恹问。
女使说不准,“手头里还十贴,早晚各一贴。只是大夫也没个凭准,这药且得喝呢。”
她点点头,出了会神。
女使又来宽慰她:“药虽苦,却是官人疼你的一片心。若不是真心爱你了,哪会花那劳什子功夫请名医来为你调养?待身子养好了,再有个一儿半女,你便真正立稳脚跟了呢……”
秾李并不是正头娘子,甚连妾的名分也没有,下头人说话便没那许多顾忌,随意一些,也亲热一些。
她只是一笑,并不多言。
当年在青玉阁,从梳拢了那日起,便日日要喝药。比这更苦的她也屏着气一口喝尽了,只为着断了月信,免得有孕。这一时又得用药调养回来,显得像个循环的怪圈,她来来去去找不着出路。
所幸那大夫说了,她年纪小,那伤身子的药喝了也不过二三年,若用心调养,今后不影响子嗣。
想到此,秾李有些微妙的感觉。
她不自觉抚上了自己小腹,想象着那里有朝一日,会多出个肉团儿,见风这么长,十月坠地,便来唤她娘。
从前对有孕的恐慌,如今也还残留挥不去的阴影,她想起来,便下意识厌恶;转而却又想到:这一回不同,这里头的不是野。种,是一个受人期盼的孩子。
她想起与吴览相对时,他榻上抚着她,手掌贴在腹上,带来一阵令人迷眩的温热,说话的热气播撒在她耳畔:“为我生个孩儿吧,儿女都好,有个孩儿……便是一家人了。”
“可我……”若说不惶恐,那是假的。秾李想到她自己,像个物件一般被随意抛掷路边,从此再不见家人;同样,她把握不住这个还未来的孩子的命运,“我是个卑贱之人,若真有了孩儿,他想必以我为耻。”
吴览将她搂在怀里,温和的眸中却有些不赞同,“子不教,父之过。他若真有此想,那便是我这做人父的教导之失。你放心,你的骨血,绝不会轻慢你。”
她温顺地与他依偎,心中却愣了良久,明知说出的话分量最轻,却仔仔细细咂摸了无数遍。
约摸有难得的一个迷蒙时刻,她半睡半醒,依稀见他睡容,倏忽闪过了一个念头:或许她真的可以成为他的枕边人,而不止是那个被送来助他忠心的筹码。
女使还在叽叽呱呱说着儿女子嗣的琐事。秾李含笑听着,时不时搭几句话。
她心中那个浑身脏兮兮、坐在道旁大哭的小乞儿的身影逐渐淡去。她成了如今的自己。
晌午,袁武还未归。
山寺离府署纵远,一个来回也够赶上午饭了。这时候他却还不见踪影,秾李便问了一嘴,教人去催。
约摸大半个时辰,派去催促的小厮却慌慌张张回来,报说:“袁武那厮捐了香油钱,上午便离了寺。咱们遍寻不着,却听几个和尚道,他们见了一伙闲汉,打一破落的老道,那老道直叫嚷着个人,说什么‘是个北蛮的小子’,那伙人便汹汹地去了,想是找寻袁武呢!”
“什么老道、闲汉,详细说来。”秾李皱眉。
那几人便说了打听来的原委。
事有凑巧,原来今日那山寺前,设了赈济的粥棚、棉衣,施舍穷苦。这本就是宁德军的差事,放给女眷们去做。这一回正是舟横先生王渡的家眷——李定娘主持施粥。
这本没什么,穷苦人家,每日早晚两次领粥、经冬一副棉衣棉鞋,便足以熬到来年开春;女眷们到此,也不真为添个人手,不过略做主持,好教饥民晓得宁德军仁义。
只是饥民一多,什么人都有。那里头便有个破衣褴褛的老道,穷厄至极了,还不忘贫嘴,领了粥米,裹了棉衣,一见那李定娘,却“噫”了一声,直叫道:“此娘子好特殊的命格!怎奈是半生着榴裙,半生着胡袄!”
“半生着榴裙,半生着胡袄?”秾李有些意外,把这话念了一遍,又气恼起来,“袁武那没皮没脸的,何时起得这样糟烂心思?必是他使了好处,教老道饶舌。李娘子有主的妇人,他怎好在人前攀扯!”
“可不是!”小厮道:“那老道回头就被人一顿狠揍,打得鬼哭狼嚎,哪里有什么神通,供出来是个深眼目的少年教他说的两句。好在是山寺前,有和尚拦着,否则就教打死了去!”
秾李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头疼。袁武到此时不见人影,怕是中途教人截了胡。
若只如那老道一般,讨一顿打,打便打了;可那王渡是什么人?先前他眼里能揉得沙子,不过因着鬼面人势大,他撼不动罢了;如今一个小小的袁武,他哪里放在眼里?
只这么一层非分之想,就足以教王渡打死了他,吴览还不能明面上翻脸。
“拿裘衣来。”想到此处,秾李便坐不住了。
女使乖觉,晓得她要出门,隔间取了熏得暖香的一件貉子绒裘衣,又灌了热热的汤婆,一齐为秾李备了,跟着她便要出门。
晌午不过未时,秾李一只脚才出门槛,忽顿了顿,回头向女使道:“昨日嘱咐你的果子五味粥,可煮好了?”
“且炖着呢。”女使道,“娘子不是说申正才要么?”
“那中午吃的澄沙团子呢?还有剩么?”
“独剩了一个,娘子想要吃么?”
秾李摆摆手,沉吟片刻,“算了,前些日新得的胡桃,我记得家里存了不少。你去盛一食盒来,记着,挑皮相好的。食盒也要精细簇新的。”
女使应了自去,不多会,果然提着食盒回来,黄花梨上墨漆描金,花鸟盎然,十分的锦绣气派。
秾李揭开盒盖,亲自查了一遍今年才出的胡桃,见个个大而饱绽,干果新香,点点头,“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上得马车,来到府署。
此处出入不止一二十回,女使轻车熟路,去向舟横先生当值处,却不想被秾李叫住,走了另一条僻静的后园路。
穿过园廊,幽幽寒梅香砌,残雪余墙角未消,渐渐地地分荒僻了起来。
江宁府的府署里若填满人,少不得一二千也塞得下,只是单铮不喜奢靡,除了值守的兵丁每日轮岗,府署各处,竟空置了大半。
荒有荒的好处。没了人多眼杂,消息便不会传得那样快。
二人到一院前停住。秾李接过女使手中食盒,教她守在外头,自己入院,门口与一重铠甲刀兵的守卫交了核对的腰牌,便行入里间。
一路皆有刀斧甲士,冷光森森。秾李过处,那刀上反光晃晃地耀在她眼目,生冷得刺人。她目不斜视,向廊下侍立的一个从人行礼,道:“我来给殿下送些果子,烦请通报一声。”
她不是第一回来,各人也都认得,当下一人便去报禀,另一个就地打开食盒,细细地检查了没有夹带,又道:“唐突了。”
按规矩,凡送来饮食,此人要先入口。秾李晓得,点点头。
那人便挑了两个胡桃,用牙崩碎了,挑出果肉来吃。
“今日如何?”他磕果子时,秾李问。
那人一面剔着果壳,一面道:“就那样,写写画画、弹琴下棋,都是风雅事……哦,单将军把他那剑送还了,嘿,他那剑耍得真怪好看的!”
这里头守着的,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刀兵拳脚皆精熟,得他一句“怪好看的”,秾李就晓得这位殿下的武艺如何了。
天潢贵胄,花架子有;真本事么……据说棋下得精绝,琴声也高妙。刀兵就算了。
很快,里头报禀的出来道:“娘子请进吧,殿下在后院竹林里练剑呢。”
秾李便跟着入内。
穿过厅堂,便是后院,里头宽敞,甚至纳了一片竹林。幽篁之间,有空地丈余,寒翠的竹间残雪时时坠下,幽冷晶莹之中,一袭竹节松枝般的清影在剑光中划动,刚节凛然,不亢不俗。
正是前些时候被“请”来江宁的六皇子——郭显。
他今日一身浅过天青的道袍,萧萧肃肃,舞起剑来格外轩朗,晓得秾李来了,剑势却不断,走过一遭后,才挽了个收势立住,额上微有汗意,接过一旁随从递来的手巾,随意擦了擦。
秾李道:“殿下的剑有君子之风。”
郭显向她颔首 ,“多谢娘子照拂,送来胡桃。”
他将剑交给随从,教他回去,又问秾李,“娘子行色急促,可是有事?”
“有些家中的小事。”秾李道,“稍后要去寻广陵县主说话。”
郭显瞧在她面上的目光顿了一顿。
“我倒忘了,大妹妹去岁封了县主。”他一笑。
一旦身停下来,寒意便逐渐侵人肌骨。郭显请他回入屋中,教人斟上茶来,略略问候了吴览近日安然。
那剑当真只是舞来耍弄的,如今被挂在壁上,做个壁饰。秾李一眼扫过,见那珠玉玛瑙的鞘子甚是华贵,穗子也流光溢彩,更不知挑了什么丝线编成,只是美中不足,许是前些日兵荒马乱,扯了些乱丝下来。
秾李便请道:“殿下这剑穗仿佛有些损了。恰好我略会些织补,您若信得过,我补来与您。”
“这有何信不过的。娘子巧手,肯为我补就,我自当谢。”他倒也爽快,径取下穗子,交予她。
秾李送过了胡桃,又得了穗子,便就告辞。郭显唤随从代送一程,两下里相别,更无旁语。
王渡此时却不在府署,从人道晌午才走,说是家中有事。
秾李怀揣着剑穗,又只得马不停蹄赶往王家。
所幸大小将军家宅,皆离府署不远。马车快行不过一二刻,便停在了王家正门一条街上。
门子报过,秾李从正门入,便察觉了内里一股紧张寒噤的气氛。
她是个外人,若不是今日事与自家相干,她也是不会管的。本又不是什么占理的事。
王渡很快接出来相迎,只是面色不大好看,平日里随和淡然的脸上,这会子有一股难得的阴云。
秾李自然晓得这恼怒的态度是正对她的,只是寒暄自如,说到正事,便拿出了六皇子的剑穗,道:“我来寻李娘子,因她见多识广,又与六殿下沾亲,必定认得这穗子是用何种丝织成,也好教一教我,怎样织补。”
这话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来寻李定娘,为何让人报禀要见他王渡?
只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王渡一时闹不准那穗子的门道,便看在六皇子的面儿上,接了剑穗,只道:“今日她身子不适,亏了礼节;改日我教她过府造访,还这穗子。”
秾李自然说好,便又自然带出一句:“仓促登门,无有谢礼。搅乱了你们伉俪燕居,我实在心有不忍,回头必致重谢……哦,对了,我那家人年少顽劣,多有冲撞先生,还望先生海涵。”
王渡皮笑肉不笑,“娘子这话,我却听不懂。”
“那袁武小子,原是我家官人跟前得用的人。”秾李微垂下眼,将话再说明白三分,“只是非我族类,不通礼义,但望先生不计较,今后我必多加管教,再不使他冒犯。”
“娘子自管教家人,又有我多说什么?”王渡道。
他八风不动,秾李还想再说,王渡却叫来从人,“去,点一瓯汤来。”
汤为干草及香药汤,点汤则客辞。他这是不愿再与她纠扯了。
秾李未得他点头,哪敢就此离去,怕的是今日走了,过几日街头巷尾水泊里,捞见袁武的尸首。她不好撕破脸,唇略沾一沾甘香的汤水,与他步至中庭,当着内外女使人力数人的面,顿住再不向前。
“那袁武不修口德,坏人门风,实在可恶。但他与我家官人,不是平常主仆,却有活命之恩。”任多少目光窥来,秾李高扬声音,愈发恳切,“非得袁武义仆舍命搭救,我家官人早已没命在。故此为这恩情,纵是我,也得拿命来还!先生若为他恼,我愿代偿这过错!”
她说罢,也不顾王渡是何脸色,噗通一声跪在庭中,以额贴地,再不肯起。
王渡面色骤变,便要使人搀扶。秾李却犟得再三跪伏,不得他一句宽言,大有跪死在他家的架势。
她是吴览屋中的人,她的脸面,就是吴览的脸面。今日这么多双眼瞧着,她多跪一刻,便是多打吴览的脸。
王渡被这无耻的妇人彷如架在火上烤,心内恨得咬牙切齿,面上却还得故作惶恐,亲来搀扶,实在没法,终于松口,道了句:“如此义仆,吉人自有天相。他或只是贪玩,今明日也就回了,娘子何必担忧。”
“真的?先生大丈夫,不诓我?”秾李抬头,已是泪眼里满含希冀。
“真、的。”王渡牙缝里挤出话来。
“那可不能缺胳膊少腿,若是伤了,我家官人可得心疼!”
王渡气得七窍生烟,寒声几欲啮齿咬碎了她,恼道:“想必无伤!”
秾李这才破涕为笑,任由他搀扶起来,还不忘再三地提醒:“先生神通广大,所说必定是真,一毫儿不差的。”
“送娘子出门!”王渡猛地撤手,大步往回走,断喝道。
第102章 第102章郭显的一天
他不是长子,也不是嫡子,更不是官家最爱的儿子。
他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宫人所出,官家一次酒醉、一次狂狼的结果。小娘娘没等到封品秩便死在了产褥中。该是时来运转,恰逢先皇后才夭了孩儿,他便顺理成章地填了她丧子之痛,养在了中宫。
无所谓嫡不嫡这一说,宫中所有的龙子们,都是记在中宫名下的。但他的确因此与太子哥哥格外亲厚,长成后,理所当然被视作太子一党。
太子失势,官家病笃,他便被踢出了洛京——借着剿匪的名头。
郭显由此来到了江宁。
江宁的日子比想象中好过。他名为“囚”,却被精心供养在府署,一应饮食穿用无不丰沛,除了不能走出那四四方方的院墙,其余一应与个普通的王孙公子并无不同。
郭显的一天,从侵晓鱼肚白始。
鸡唱三遍,正是内室香暖、槛外幽寒时。若是洛京,如此早起,不待三日,有心人便要夸赞其“勤勉”,除了得官家几句轻飘飘的嘉奖,这并没什么好处。
一日十二时辰,当真太短。他暗自珍惜,却又不可向外人言。
江宁此处,便没那许多顾忌。
漱洗穿戴后,先练剑一个时辰,不为剑术多精进,但为强身健体,遇敌可堪自保;
早食,一刻;看书,一个时辰。
此时曦光渐盛起来,院中又别有一种冷光森然,交相传映,那是把守甲士所带刀光。
他们守在外头,阻他自由,却不拦宁德军中人出入。郭显身处漩涡之中,每一片潜流,都与他相干。
巳时初,他放下书,瞧金盘中沉水如意篆烧过云头一缕,闭目憩息。
外头传来话声。他支开窗,目光穿过庭院,瞧见正入中庭的一人,与自己的从人说话。
“舟横先生既至此,径入便是。”
“拜谒贵人,不可失了礼节,请入通传。”那人不肯依,执意在中庭中等候。
从人无法,只得进来禀报了。
郭显早已起身,开门相迎,省却了这一来一回的礼节,向那位已来过几回的军师颔首致意,“先生不必多礼,请入内说话。”
王渡王舟横恭恭敬敬向他一揖,抬
脚这才从容前来,又回身向从人,“你们自去,我与殿下相处片刻。”
他在宁德军中权威赫赫,院中人无有不依,便沏了茶捧与,撤去廊外。
王渡回身关了门,留屋中一蓬春暖,隔绝了外头寒气。
左右无事,郭显便摆出棋局来,令他入座对弈,王渡欣然相从。二人一黑一白,纵横厮杀,却不见硝烟,唯有平心静气的对话。
王渡道:“近来天寒,邪气易侵体,殿下当保重身子,若有所需,尽可与某讲来。某当尽心竭力,不使殿下忧心。”
郭显道:“贵处已待我厚甚,我铭感在心。倒是先生挂念,拨冗顾我,令我感怀。”
二子相缠,郭显执黑,并不急于包抄,却如游龙观望之势,静观其变。
王渡道:“殿下本是贵人,不过时局弄人,才暂陷吾地。如龙游浅水,一旦得风雨,便复可入海,搅荡风云。”
郭显道:“借你吉言,只不过话虽如此,我却哪能当真如鱼得水?不过是干涸的泥坑里一条将死的鱼罢了。先生一番厚意,我恐怕回报不了了。”
王渡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殿下不要悲切太甚。某比殿下又如何?虽是一介草民,当日却也在扬州地界有些家业,本道一生顺遂过了,不料陡遭变厄。叛军入城,某家破人亡,那时无望愤懑,不在殿下之下。如今又如何?家业复起,比从前更胜三分。以某所见,殿下远没到山穷水尽之时,万不可消沉自扰。”
王渡的白子紧随黑子,无意于缠斗吞吃,却依稀有了相生相随之势。
郭显略有惊讶:“我观先生,才俊人品皆不在人下,从前又有为贼所害的仇隙,本当以破贼驱虏为念,为何又从贼?如此暗昧,岂不欺心?”
王渡叹道:“从前是身不得已,随波逐流。如今某身在暗处,虽有向明之心,却何处去寻明路呢?”
说罢,两下里沉默了一时,俱各盯着棋局,落子不下。
半晌,郭显道:“情势之语,不足为人信。但我有一言,不吐不快。以先生大才,未得郡宰辟擢、朝廷任用,是社稷之失。若我命当无虞,有回京那日,必设法明言先生之能,免先生之罪,更赐擢拔。”
若听了这话便感恩戴德,甚而痛哭流涕,那也不是王渡了。故此,他听后,只是真切地一笑。
“若论起来,我与你却还沾亲带故呢。”先前言语太过沉重,郭显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王渡道:“是,内子与殿下乃表兄妹。”
郭显便道:“大妹妹家逢变故,我听说后,实在痛心。她生性好强,不愿人前示弱,必定只在心中难受,妹夫万要善待她,莫要因她娘家沦丧而轻待与她。”
这一声“妹夫”叫得熨帖。王渡虽面上不显,登时如五脏六腑都饮了热热的甜姜汤,每个毛孔都飘逸逸舒爽开了。
“殿下……”
郭显却一摆手,“无外人时,咱们亲戚相称便可。”
“舅兄,”王渡从善如流,改口道,“不瞒舅兄,我在此处,也只是情势所迫,更不愿长久从贼。若舅兄肯屈尊青眼,我自当以死相报,勉力保您回京。”
郭显清湛风姿的一双桃花眼亮了一瞬,已然压低声音:“不知妹夫可有主意?实话说与你,我心中焦灼甚矣,九月离京之时,官家圣体就已沉疴,这一回怕是积重难返。朝中局势瞬变,我若再不回去,怕是以后想回也回不得了。”
……
屋门紧闭,屋中人话声低微,有心去听,也听不见一二句,唯有落子清脆的击石声,琅玕似玉,每一声都仿佛敲击人心胸。
外头人等候了小半个时辰,终见屋门被打开,里头淡然走出舟横先生,日常的一身石绿道袍,风骨高标,也不说什么,简单作别而去。
郭显身份在此,并未起身相送,却一颗一颗地拾掇残棋。
他惯常做此事,从来不要人伺候,秀雅的面上有一抹出神,不知思忖发呆,却显得格外有华彩,从人窥见,也不禁心折。
午时用饭,照例下头人一一尝过,再侍奉到他案前。
今日菜食是六道,二蔬三荤一汤,兼有一碟旋炒银杏、一壶温温的热酒灌在注子里。
比之从前,恐怕他府上门子日常饮食,也盖过此;这样一餐,说是寒酸真不为过。
郭显由初次的吃惊,到如今已然见怪不怪,反倒样样菜都吃出些滋味来:这贼巢里的厨子,也堪有一手高妙的活计,并不偷工减料。
想从前餐餐荤素冷热二三十道,已是比照东宫的饮食,又减了三成份例;回头想来,自己当真下筷的又有几道?还不是都撤了与下头的人受用。
饥民甚众,卖儿鬻女,都不是繁华如洛京可见光景。只有出了洛京,到沂州、到宿州,甚至到江宁,才能看得见。这一趟出离洛京,他实则所感所思颇多。
饭毕,又有人报:“吴先生的娘子送来些甜杏仁。”
“请进来。”他道。
吴先生从前是个官人,本已做到了通判,却也从了贼,钦封的官职便不再能用了,人皆呼为“先生”。他家娘子,便是秾李。
秾李时常送些吃食来,从人们都已习惯了。
她这一回送的是甜杏仁,入得门来,微微一礼,将雕花的小食盒搁在桌上。
郭显已教撤了饭食,才漱几口茶,见杏仁便笑道:“我喜杏仁甜香,尤其爱这一口,娘子有心了。”
秾李道:“微末零碎,不算什么。我家官人时常嘱咐我,莫要以两军对垒的敌势而轻慢了殿下。”
吴览因曾有一层官衣在身,如今愈是要与郭显避嫌,免得落在有心人眼里,传作通敌;他身份不便,秾李却能借着送点心果子的由头,说上几句话。
便说到吴览。
“单将军是我家官人的恩人,为报其恩,官人情愿追随。”秾李道,“这也是时运所至。他从前一片丹心,怎奈被人踩在脚底践踏;如今虽名为贼,单将军待之如座上宾,高下立现。”
郭显问:“那若朝廷为其平冤昭雪,何如?”
秾李秀面平静,回向郭显,“死人尚可复生否?”
郭显沉默。
又说起家常事。
秾李道:“杏仁味甘润肺,岁暮时服用,最是好物。只是凡物再美,也不宜多吃,殿下一日所食当不过二十颗为妙。”
“娘子说的是。”
“殿下既喜爱,我不防多嘴一句。”她又道,“甜杏仁是美物,与之绝类的苦杏仁却是恶物,若不慎吃用,轻则目眩呕吐,重则可丧命。这一些是今岁夏末我亲自去采的,必是甜杏仁不差。若在外头买来,殿下还是要当心,以免混了苦杏仁充数。”
郭显道:“良莠掺杂,饮食常误人至深。多谢娘子提点。”
食盒里的的确确尽是甜杏仁,一毫儿不差的。
秾李送吃食点心,不过一刻,说几句话,便告辞离去。郭显也不多留,教人妥帖地送走了,自个儿拈了几颗甜杏仁,唇齿里慢慢地嚼。
甘美清香,真是再新脆不过。
吃不过五六颗,他又散了一些与院中人,拿来茶水漱口,便到了午睡时候。
他照例要睡到未时一刻,今日却又格外叮嘱从人:“若柳娘子来了,可不必等候我睡醒,唤我便是。”
从人道是。
他睡下后,几个从人在院里一面晒太阳,吃着杏仁,压低声儿聊天。
“那柳娘子是个什么来头?说是低贱的出身,怎么那位却唤‘二妹妹’?”
有稍知内里的人便道:“我只提点你一句,若真出身寒微,怎能与前些时候那洛京来的大家公子结亲?莫要瞎打听,其中再是曲折,与你我也无干系。”
余人喏喏,不再言语了。
那位柳惜娘子也当真孤标,京里来的殿下递贴传书,几次请来说话,她却都不来。
晌午的日头还暖着,晒得人昏昏欲睡。才没多久,一番好睡却被人打断。
“殿下正午睡么?”说话轻细,不紧不慢,莺儿啾啾似的,莫名地听来教人喜欢。
立在跟前的,正是柳娘子,臻首娥眉、瞳如剪水,一点绛唇如樱桃,在腊月的严寒冷硬里,硬是使人如窥见莲蕊花萼,若含若露;便是平常至极的杏黄袄、葱绿裙,也遮不住娉婷春色。
委实生得太好了些,怪不得那位殿下巴巴地贴上去。
应怜在庭院里,屋檐下望了一眼,好声好气,“是我来得不巧,一会子劳你与殿下说一声,我下回再来。”
从人被这如许的美人一惊,七八分睡意全醒了,跳将起来,“巧的、巧的!殿下已醒了,我这就去禀!”
他一溜烟跑进屋了。
应怜有些气闷,不是说正午睡么?他三请四请,自己总不来也不是事,专挑了他午睡的时候来,本以为糊弄过去就好了呢。
一眨眼的功夫,从人便转回来,殷勤道:“殿下请您去说话呢!”
她只得教春莺在院里候着,自己进了屋。
正屋有三间,正中的厅堂,一左一右,分作待客的小间与内室。郭显已然在小间里饮茶,专候着她。
他倒是一如既往,衣食住行,皆体体面面,没半点囚徒的模样,甚而两年不见,比记忆中更又沉稳了一些。
只是应怜自忖与他不熟,没什么话说,行了一礼,落座于他对面,便磨磨蹭蹭地小口抿茶,偶尔不着痕迹瞥一眼他。
郭显轻松自如,手里拈着几颗杏仁,当着她面吃零嘴,方才那点子稳重气度全没了去。
她不说话,他也不急,慢条斯理的,嚼了杏仁,漱了茶,添一丸香在博山炉中,又窗畔案上取了一张仲尼琴,脱履竟盘腿上一围榻,置琴在膝头,拨了几个低沉音韵。
应怜终于沉不住气,“殿下召我,所为何事?”
琴声希微,余韵尽显。郭显在这缭绕满室的大音之中,看着她,“无事。”
“……殿下是拿我取乐么?”
她再也不是那个当年被侍卫吓一吓便落荒而逃的白兔了。郭显忆起她豆蔻未满时,睁着一双兔子似的乌溜溜的圆眼,那模样当真有趣。他稍觉可惜,但道:“二妹妹经年多遭变故,我以为你有满肚子的心事,要与个故人诉一诉。我算作你半个哥哥,你便在我面前哭上一哭,也是无妨的。”
郭显通音律,琴声抚来,尤其如怨如诉,催人心肠。
应怜却无动于衷,“殿下抚这《湘妃怨》,是为了催我哭一哭么?”
“心之所感,情便移在琴心,随手而已。”郭显琴声慢了下来,没了定准的音律,随手拨来,叹了一声,“你何必对我那样冷淡,若说起来,你我不恰似同病相怜么……杏仁在你手边,请自用。”
她就手拈来杏仁,慢吞吞地咂摸,而后问:“怎么,你父兄也被杀了?”
琴声一噪,戛然而止。
“二妹妹开得好玩笑。”郭显被噎了一下,“你我一般出身,如今沦落贼窠,身不由己,不是同病相怜是什么?”
“那怎么能一样。”应怜品那甜杏仁,颇觉着味美,便又多用了几颗,“我在此处,入得府署、出得江宁,街头巷尾走得,游园瓦肆去得,正是如鱼得水;而你却连院儿都出不去,心腹人半个不见,怎么会是同病相怜呢?”
郭显那笑便闪了一下神,停了手,半晌道:“你从前可不是那样喜欢戳人肺管子。”
应怜不理睬他,自顾自搓那焦黄的杏仁皮,一会儿,桌上聚了一小撮。而后她才抬起头来。
“说真的,殿下,我真搞不懂你这是闹哪一出。”她道,“你本有七千精兵,纵然打不赢,逃回去总是绰绰有余的。你却束手就缚,玩儿似的。如今做人阶下囚,滋味可好?”
郭显笑了,“阶下囚总比取死好。纵我浴血奋战,赢了又能如何?如今爹爹沉疴难愈,太子哥哥与三哥闹成那样,我可不想平白被卷进去。”
应怜蹙眉,慢慢领悟到了他的意思。赢则进、输则退,他已是天家龙子,再进一步,还能做什么?
郭显于是抱着琴,竟未着履,就这么下了围榻,“别老皱着眉,多烦心。来抚一曲吧,我尚记得你的琴音最好,不知如今有无精进?”
他将琴搁在桌上她面前。
“你觉得,他们谁能做天子?”她不碰琴,却问。
郭显心道:这二年未见,她竟比从前胆大了许多。
“我知道你心想什么。”他道,“这样,你抚琴一曲,若不比从前差,我告诉你个好消息。”
应怜将信将疑地瞧着他,末了选择了相信。
她将以往在扬州二十二贯买来的一支残谱,与他奏了,听得郭显眉头紧锁,半晌评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不懂,这是南人高妙的琴心。”应怜道。
郭显真的不懂,难评优劣,只得按下这茬,道:“想来迟不过开春。若是太子哥哥即位,你便能回洛京了。”
应怜愣住,好半天明白了他所谓的“好消息”。
她父亲是太子的老师,兄长与太子尤其亲厚;他们蒙冤遭诛,有朝一日太子登基,定会为其昭雪。那时节,她便再无需隐姓埋名,旦夕便能恢复荣华。
这是她从前心心念念所企盼的,可如今从郭显口中听来,却蒙上了一层轻飘飘的不真实感,一时间所想竟不是喜悦,而是荒谬。
所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们皇家倾轧、兄弟内斗,便教她的家人填上性命;一朝时又说:杀错了,真对不住。
应怜心绪难平,久久盯着郭显,盯到他心里犯嘀咕,问:“你不高兴么?”
“我阖家满门如今只剩我一人,你说我高不高兴?”她话里死水无波,平寂得吓人,“且你也说了,太子还保不准能不能即位。我容后再高兴吧。”
郭显长长叹了一声。
“你想弹什么便弹些什么吧,我都爱听。”他复又回了榻上,侧卧其上,正对着她,形容不甚整齐,“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倒想做个安安分分的质子,却只有在二妹妹跟前,才能真正静一会心。”
没了外人搅扰,他在她面前,放空了心思,阖上眼,听那淙淙的琴音,虽不成调,却如天上流云、溪涧泉水,信手拨来,尽是往昔思怀。
他当真睡了过去,续上了今日的午觉。
再醒时,却是如意篆香燃过大半,一问,竟已申末了。
应怜早不知几时已离开,他自己却身披了一张裘氅,暖得一时懒怠起身。郭显也暗觉稀奇,自己向来警醒,今日却何时她走、何时来人披衣,他竟一无所觉。
还是那琴声太催人欲睡了。
他欠了欠身,眼见着外头擦黑,却一发神思清明起来。恰是外头人听见动静,进来问了晚食。
郭显只道随意安置。从人去后,不过一刻,又有客至。
这回来的是戴鬼面具的青年人。
“鬼面将军。”他颔首。
从人备置了晚食,同午食一般六七样,郭显便招呼:“将军晚食已用否?不如一同饮几杯酒。”
鬼面人身量修长高挺,立在屋门口,外头已落黑的寒夜衬着,总有一种幽冥里现身的压迫。
郭显一向晓得,他从不与人对坐用食。那是他毁了脸容之后,养成的习惯。
不过饮酒尚可。郭显亲执酒盏,为他斟了一满杯。他便微一掀面具,如鳞片布满的喉间凸起倏忽滑动,吞咽下所赐绿酒。
“今日宾客络绎,先是舟横先生,再是吴先生家眷、又柳娘子;这时分你来,陪我一杯酒。”郭显在明晃晃的花枝灯烛之下,自饮了一杯,缓缓一声叹,“快哉。将军果真不与我同桌饮食?”
鬼面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酒盏还搁在桌上。
他日日都来,也没什么话,不过饮一盏酒,或一杯茶,短暂歇上片刻便走。郭显却从不因此意外或不满,任来任去,仿佛与他有什么默契一般。
起初旁听的从人还支起耳朵,想
听个只言片语,好回头报说与赵芳庭;渐渐地从人连看也懒得看一眼了。
果然,这一杯酒后,鬼面人抱拳一礼,转身便辞。
从人对他每日匆匆来去的行径,只领会出一种含义:这是例行的视察,为的是亲瞧一眼这位殿下是否还活着。
他走后,郭显独自饮食,这一顿便再没受搅扰,直到夜深。
第103章 第103章单铮的一天
这日休沐。
单铮习惯了卯初醒起,难得今日闲散,又被折柳迷迷糊糊缠着,便多留了一会子。
早上火气格外大些,馨暖如春的室内,有她懒懒地挂在自己身上,动一动便往脖颈里蹭,方切悟何为温香软玉。
他有些意动,这些天的食髓知味,轻抚一抚,三分的火气便窜成了七分。
折柳也随性,懒怠睁眼,任他施为。
好事正酿了一半,不上不下的当口,忽听得外头喧嚷,却是从人正与个半大小子说话。
说话的是陶岳,“我都起了,义父怎么还不起!说好今日教我枪法,他却怎好睡大觉?”
一沓忙乱脚步,从人拦阻:“小郎君稍安勿躁,去花厅吃些蜜茶,再略等一等!”
……
撩起的兴致被搅扰,折柳把他掀下去,吃吃地笑起来,“你的好干儿……去吧,别教孩子笑话。”
“……再一会子。”单铮亲她,话有些含糊。
折柳却不依,“你这一会子,他茶都要多吃三碗……好了好了,你去就是,我等你。”
她取来早熏好的衣裳,为他穿戴。单铮只得偃旗息鼓,才穿整好了,外头人进来,备下盥洗时,那皮猴儿又忙不迭地跟进来,手里尚托一盏蜜茶,咂摸咂摸两口,上蹿下跳地为他递青盐、递茶水、递手巾,毛手毛脚地殷勤。
单铮哭笑不得,一会儿,里头掀帘出来了折柳,略略拢了散发,也不动手,只坐一旁瞧着。
陶岳献殷勤之余,又干脆利落地向她一拜,“义母。”
“哎!”折柳笑得合不拢嘴。
“我一个时辰便回。”一应齐备了,单铮教取来自家精铁枪,向折柳道了一句;见她满腹心神,大半却在那小子身上,心念一动,偏头凑过来几分,声儿轻轻的,“咱们以后也生一个。”
折柳那笑才凝在脸上,想说什么,他却已往外走了。
去后府署校场的路上,单铮问陶岳,“小山,你想家么?”
“不想!义父与叔伯们待我都好得很。”陶岳道。
而后转过连廊,到了空地,猴儿似的皮实才慢慢多了一分窘迫。陶岳抓抓总角,有些难为情:“……有一点。”
单铮笑着拍了拍他脑袋,校场上,丢给他一柄比寻常枪身更短小的铁枪,那是特为他锻制的,“以后得了空,我与你义母再去沂州,便带你归家,如何?”
陶岳道了声“好”,执枪杵地,想了想,又觉不妥,“义父以后日理万机,我怎么好搅扰?还是我自个儿回去吧。”
“日理万机?”单铮觉得有意思,“谁教你这话儿的?”
“十八叔。他说你以后要做皇帝的,做皇帝都是日理万机。”
单铮立了片刻,在孩子跟前,便不再揪扯这话题,拉开步势,枪杆一拍他肩,“行了,上回教你的‘斜挑千山’一式,耍来我瞧瞧。”
“是!”陶岳一双乌皂的眼陡亮,更凸大起来。
一大一小,便就蒙蒙的天色中,纵横来回,攻者迅猛、守者沉稳,练起了同源异势的枪法。
如此往来,一个时辰。
休沐日,陶岳得了解脱,不再要去学堂跟随柳娘子学那之乎者也。单铮便叫来两三个枪法出众的,陪着他继续耍练,自个儿则料理别的事去了。
天色这才大亮,日头斜升,单铮依原路返,回到后宅,想折柳这会子不知正做什么,也许在梳妆。
果然所料不差,才进得屋,见内室一帘儿掀起,半露着折柳花玉似的侧脸,两个女使在左右,正替她髻上玲珑小冠旁簪带朵的红梅。
梅香如玉砌冰晶,在这蓬莱暖春的室内,勃勃地发散,浸得单铮心中一角软了下来。
他退了女使,来到她近旁,同在鸳鸯相缠的镜里,亲自替她将一簇梅花攒上。镜中人鬓发婵娟、修眉横翠,一双盈盈的眼眸一眨不眨盯着他,而后偏了半个头,眉梢眼角里携着淡淡情意,将他勾下身来,亲吻温存一晌。
单铮怜爱她已极,坐下来,将她纳在怀中,半晌才想起,“你吃过了么?”
“等你呢。”折柳就着这略显浮浪的姿势,向镜里观瞧,脸晕了霞红,秀美的指尖唇上轻抹了抹,将被他吃花了的胭脂勉强匀了。
他也有些脸热,才要带她起身,去用早食,却觉折柳轻扯他衣袖,开口时淡淡地有些忐忑,“我有一事,要与你说清楚。”
“你说。”他微笑。
“我……难有子嗣的。”折柳低着头道,“恐怕这辈子,也不能为你生个一儿半女。你总要有后,不如……”
单铮一愣,恍然悟起,先前竟说错了话,却教她勾起了伤心事。
他抚了抚她下耷的眉眼,想了片刻,问:“你跟我,是为了荣华富贵么?”
“自然不是。”她纳闷。
“那我娶你,又怎是为了子嗣?”他慢慢地安抚,“像我这样行大逆之事的人,纵有子嗣,也要遭我所累。不如就咱们两人,图个轻省。”
折柳眼睫微颤,勉强有了点笑意,“不许说丧气话,我等着见你封王拜相呢。”
单铮抱住了她,如拥了珍宝在怀,将心事一点点剖来与她,“我从未想过封王拜相,更未想过什么大位。我那时反出,心中只为报仇;一步一步走到此,又添了为兄弟百姓立命的想头。他们信我,我便不能负人所托。但若此间事了,我不愿坐在富贵权势之上,一辈子无所寄托。你可要随我遍游九州,见山河风光?”
折柳睁大了眼,望着他。
她心中慢慢地随他的话而勾勒出山河轮廓的胜景:玉门关外无西虏,千家灯火照长城。好一个河清海晏的大天下,容得下他们两个尘埃一般的人走遍,再无所累。
她从未想过,她的未来,竟还有这样可能。
“……好。”折柳久久说不出话,只能吐出这么一个字,又点头,怕他反悔,“好、好!”
单铮笑着亲了她嘴角一口,携她起身,“那好,咱们先去用饭。”
虽是休沐,作为主帅,他却一日也休不得,总有不分白昼黑夜的事务堆积起来,等他决断。
巳时,单铮来到府署正堂,处理公务。
这里就如一个小朝廷,各班各房的值官都有。其中权力大者,有采买度支的王渡、民政刑律的林文贵、军政粮草的赵芳庭,余下各人等分管调度,有如鸿毛鳞羽,一支一缕皆丝毫不得差池。
各主事已将文书分类齐整,只等他最后拍板。这一日的文书摞起来,也尽够一二尺高。
单铮一边核查批阅文书,莫名便想起陶岳的那一句“日理万机”,不由得心叹,才
江宁附近几个州县,忙乱待核之事已多如牛毛;真如龙座上天子,管着率土之滨,一天十二时辰,恐怕连如厕的功夫都难有,他竟有闲情逸致纵情声色。
怪不得百姓无依。
赵芳庭也在值,只在隔壁处理些事,又随听他招呼,问些事理。两下里埋首到日午,赵芳庭唤来从人,“几时了?”
“午时末了。”从人道。
“竟这样晚了!”赵芳庭欠身神了个懒腰,到外头来请单铮,“哥哥,左右过了饭时,咱们歇一歇。我正巧晓得有一家食店,古董羹的吊汤最是鲜美,咱们去尝一尝,好不好?”
单铮也意动,批完最后几道文书,一发来了兴致,“行,只是人少寡淡,不如将宗契、大仁几个叫来,咱们一道去吃。”
大仁是钱美的字。他家远些,赵芳庭当下着人去请;杨兴、李三郎正值在校场里射靶子玩,一会功夫便兴冲冲地来了,几人一道出府,顺着路去寻家住附近的宗契,一伙同去吃古董羹。
一行马至宗契家门口,入到庭院,见从人小乙笑道:“将军们来得正巧,一道来瞧高僧那写真!京城里来的孙娘子妙笔圣手,当真画得绝了!”
原来正有一丹青手,号孙娘子,据说曾做过朝廷画贡院的翰林待诏,尤其善人物写真,近日不知如何,来到江宁,阴差阳错被以往相识的柳娘子逢着。故人相见,百感交集,便请入家中,这一日为宗契画了写真。
众人攒簇着进到厅堂瞧稀罕,果见当中堂上坐着一人,簇新的青灰直裰,皂色领缘硬挺利索,更勒衬得肩宽体魁,云霄的青松一般。
他本就目清而神俊,眉宇间更有一段由心生的英气,比之常人出类拔萃;却偏偏出在尘世之外,一点禅性悟在仪态之中,与丈夫气概融成极为醒目的一体,教人心旌随动,难移眼目。
那对面作话的孙娘子,凝神静气,纸上丹青一一作来,不知不觉之间,竟肖得了十二分神意,将眉眼身形里出俗的禅性蓦写得明晰澄澈,教人惊叹。
单铮等人屏息立于左右,惊异满面,愈发心驰神往。杨兴便轻声道:“这娘子好神异的丹青!好不好我也请了家来,写作一幅!”
孙娘子置若罔闻,依旧作她的画,却纸上人面相看了良久,蹙眉不语。
宗契向各人一点头,见孙娘子久久不动笔,问:“可已好了?”
“尚未。”孙娘子面貌清秀,却自有一股无可撼动的严肃,使人不敢调笑,“你心中所想为何?”
“无物。”宗契不解。
“有神,无情。”孙娘子评价,对所画不甚满意,却一时难更描摹,不觉踟蹰起来。
一旁单铮看了又看,把画几欲看穿个洞,觉着已是大妙,“拿出去画影图形,一逮一个准。”
“哥哥,孙娘子丹青臻至化境,哪是街头那些庸笔可比。”赵芳庭啧啧称叹,“至此,意已不在一颦一笑,而是个中性情了。”
说话间,屋后的帘儿一掀,冷风乍携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寒香入内,却是应怜带着女使茜草而来,见几人,行了一礼,便教茜草将才煎得的茶沏了与新来的客。
那一点幽微的寒香,便被甘美的茶香盖过。众人见茶中膏腴如细雪,食之清苦却回甘无穷,称赞不绝。应怜亲捧了一盏与宗契,望望孙娘子,低声与他说了句什么。
宗契不觉扬唇,笑入眼眸。
孙娘子眼一亮,蘸了墨,往那眉目间极细微地飞了几笔。
那寥寥数笔,便好似龙目生睛,霎时点得一个出世的罗汉,生出了人世间的鲜活;所谓得一缕造化神秀,不过如此。
她落完了笔,长舒一口气,“成了!”
众人争相细看,赵芳庭抚掌赞道:“娘子非止妙笔,堪称神异!比阎公又如何?他凌烟阁上二十四将,哪个比得上我宗契兄弟如谪降的星宿!”
应怜也去观瞧,久久目望,不觉动容;又越过一幅丹青,笑向宗契,半晌未得一语,却早有诉不得的情意满目。
墨迹未干,孙娘子留画在案上,收拾笔墨箱奁,与应怜说话:“几年前我避祸离京,只道失了画贡院的老师,画艺再难精进;未料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由此见了人世间种种,生、老、病、死,离别、相会,万般苦乐,皆是人情。千般形状,唯情相通,一乞儿之情,未必不如王侯。”
应怜道:“多年不见娘子,如今见你,比之曾经又少了几分孤傲,颇有悲悯心肠。假以时日,必成一代传世的大家。”
孙娘子笑了,“你还说我。你自己不也是?往常眉间孱弱娇怯已尽褪了,爽利些才好,我瞧着喜欢。”
这头里,几人争相邀了孙娘子作写真,见已晌午未时,连钱美也来到相催了,便扯着宗契去吃古董羹。
也不真为吃,相熟的兄弟几个一处乐一乐、玩闹一场。
一晌间热闹过了,单铮并未回府署,又同着赵芳庭,按例到了城外,军中巡察一回。
江宁城郊原本有些零散低矮的茅舍,如今城外住的孤老弱小早已被迁至城中。长长的一带,却磊起了砖土的屋舍做军营,外拦木栅辕门,俨然与府城相对的一小城寨;由此而外,一面开拓良田,一面又集聚了做买卖的商贩、浆洗、勾栏,手艺匠,甚至一些个艳妆的妇人,心照不宣地做些军营里的生意,一派安稳热闹的光景。
这些好的坏的,俱是屯兵周遭常见。单铮深知水至清则无鱼的理,定下了不扰民的军纪,只要不违反,便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
军中也有休沐,只是放假不放人,大小兵士们只在营周遭转转,不得离营入城。单铮于各军查过一遍,处理些报来的军中事务,看一回校场比射,也就过了。
今日却逢一节外生枝的事。一个老儿哭天抹泪在辕门外,正被守门的小校轰走;恰撞着单铮,这才道出缘由,竟是某营中一伍长,因见其女有姿色,便杀其婿,占了此女。一问,已是月余前的事。
单铮震怒,拘来该营的校尉责问。此事露了,哪经得起一来二去的问责,日头未落,干系人便都跪在了单铮跟前,原委已清清楚楚。那伍长因是校尉的同乡相熟,仗着这层关系,犯了军纪,压下事来。
那女子哭哭啼啼,诉说冤屈,情愿回去家中。单铮教老儿领了女家去,又抚恤了钱财。父女俩千恩万谢,磕了一连串头,泪眼婆娑地相携着走了。
单铮留下来处理犯事的二人,教赵芳庭亲自督查,又问军纪。
赵芳庭道:“**者,杖八十;杀无辜者,市口斩首;藏匿罪业不报者,按等视之,此桩官司,应杖五十、罚饷半年。”
单铮点头,“再核查。核查属实者,按律处置。”
任那伍长怎样讨饶,单铮不动于色。见他如此,那校尉也不敢再求情了。
干系人带下去后,他默想于中军帐里,直到赵芳庭回来。
“你说,我该下令军中严查么?”单铮揉了揉额角,问,“此种藏污纳垢、压瞒不报,军中必不少见。若令彻查,该如何?”
赵芳庭道:“哥哥不必如此,纵查,又能查出几桩?人性本如此,一味清正,反失了军心。哥哥将此事交与我,斩下人犯头颅后,但只挂在城头,示众三日,张布榜文,严明教化即可。另外,年节将至,我打算搭个高台,选拔军中勇士角力,胜出者予以提拔嘉赏;一来扩充人才,二来以示赏罚分明。既能严肃军心,又可吸引更多百姓来投。”
单铮觉着有理,“好,就这么办。”
说罢,想到赵芳庭办事牢靠、心思缜密,卸下心神之余,左右近旁无人,说话便不经细想,他叹了一句:“若说做皇帝,十八,你可比我合适。”
未料到赵芳庭面色陡变,嗫嚅一刹,竟跪了下来,慌得单铮来扶,“玩笑罢了,好端端的,你做什么?”
“求哥哥今后莫再说这话,我当不得这玩笑!”赵芳庭真不是做样子,脸都白了,急道,“我的诚心,哥哥难道不晓?你只作玩笑,若教有心人听去了,徒生事端;那时不是逼着
我去死么?”
单铮怔了怔,“我再不说这话了,你起来。”
一场尴尬,这才消弭。
可直待赵芳庭走了,单铮半晌心绪不平,回府署的一路上,骑着马颠颠荡荡,想了一路的心事。
日头落了,夜升上来,百姓家里也有点灯的,也有吆喝饭菜的,也有拌嘴啼哭的,多的是市井中烟火。想来无论数载,朝代更迭,左不过众生芸芸,草芥而已。
他忽又想到前些日看过的汉家旧事。汉高祖斩白蛇起家,一路征战辗转,也有多少良将知己舍命相随,寒微之时,未必不如自己这伙弟兄们深情厚谊;可一旦功成,到底鸟尽弓藏,杀光了功臣。
难怪十八那样惶恐,竟是自己所虑太不周。
可他若真坐上那个位子,有朝一日,还会像今日所想么?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回到了府署。
折柳早备下了晚食,二人用饭,各自说些今日之事。单铮便把辕门外那对父女的遭遇说与了她听。
折柳听罢,点头若有所思,“此女果真有些志气。”
单铮怪道:“这又怎么说?”
“你不晓得,这样事我见过不少。有那自认倒霉的,想着左右生米煮成熟饭了,便认命跟人过一辈子的。”折柳道,“……别大惊小怪,世情如此,到底她牵扯官司在身,再不好择人家。过日子呗,还能怎么着?便不说她,只咱们李娘子,舟横先生的内眷,还是什么‘广陵县主’呢,教丈夫打了,还不得忍气吞声,跟着他过?也没见和离怎的。”
“这又是几时的事?”单铮皱眉。
折柳道:“就前两日,秾李来说的。为着个奸。情的丑事,闹将起来,那小厮受吴官人看重,舟横先生处置不得,便冲李娘子发作,据说那一巴掌打得可狠呢……”
人家关起门来打老婆,还是最搅不清的内闱私事,单铮虽不认可,也没得去干涉。
戌初至亥正,单铮照例在书房看书。
不知多久,折柳带来的小女使琥珀来报,“娘子来问,将军可歇了?”
他正看到一节《萧相国世家》,到精彩处,便道:“再过一刻。”
琥珀便去了;一会儿又来传话,自个儿哈欠连天的,嘟哝:“娘子说挨不住困,她先睡了。”
单铮失笑,给琥珀抓了两颗林檎果,“你也去睡。”
琥珀一瞬时抖擞回了精神,喜滋滋去了。
他便将这一篇《世家》反反复复咂摸了几遍,直待灯烛芯高烧了,外头锣鼓敲了二更四点,这才惊觉,已快入子时,晓得夜深,出了书房,蒙冷风一吹,却了无睡意。
外头从人即来为披一件裘衣,他忽想起一事,便问了一嘴,“西院里炭可还尽够?”
西院荒僻,却住了人。重重守卫里,押着个郭显。
不料从人面面相觑,一个道:“咱们万不敢短了石炭。他自个儿疯魔,入了夜不睡,才坐在庭院里吹冷风呢。”
单铮纳闷,担心有事,索性教人取过灯笼来,令他们去睡,自个儿抄了灯笼,去到西院一瞧。
一路上自有守卫值夜,实则即不提灯笼,也亮堂得很,七拐八弯,灯烛堂皇地照进西院郭显的住处。
守卫远远见着便来行礼,单铮摆手,示意过了,趁着凛风寒霄,来到近前;还未入院,却依稀听到几声对话,是从人呼啦啦着急着慌,劝说郭显回屋。
郭显的声音打着寒颤,拐过院墙来,清晰入耳:
“你们都回去……我再,待一刻。这不算什么,有裘有袄,好歹冻不坏我。”
从人苦劝,“您身娇体贵,哪比得上咱们糙实,有裘袄也不成呐!”
又有人埋怨道:“殿下哪里是体恤穷苦,分明没苦硬吃。想咱们从前,塞几根草杆、稻草窠儿里窝一宿,熬便是了。您倒好,有暖腾腾的屋子不住,非要折腾!”
郭显一时没声儿。
好一会儿,他才又寒噤着问:“你等,从前过得很苦么?”
“还成吧。”说话的人并不大在乎,满心只想着把他倒腾回屋,“家兄弟姊妹十二个,死了八个,卖了三个,我吉星高照呢。”
“你是哪儿人?”郭显又问。
“衢州。”
“衢州江南地分,物好水美,怎么,不得过么?”
那人道:“咱没见过什么物好水美,只晓得出趟河,捞得着鱼、捞不着鱼都得交鱼课,还得与拦头好处。前二年舟子教官府征去了,鱼科还得交;兄弟死了两年,不得钱祭扫,却还得交身丁钱。”
郭显又沉默片刻,“……便跟着单将军反……揭竿了么?”
“那倒不是,”另一人嘲笑,“他是个耳朵软的,屋头被运花岗石的拆了,没地儿落脚,同乡怂他来投,他便来了。”
“那你呢?你为何投宁德军?”
此人骂骂咧咧开来:“恁地直娘贼,刨粪吃尿的狗彘!进花岗石的阉人征咱去挖石头,又抢了咱浑家——”
话太过粗俗,不忍耳闻。
郭显无言半晌,窸窸窣窣,起身离了庭院,不再硬扛冷风,问:“单将军,待你们好么?”
“单将军是咱救命的恩人!”那几个七嘴八舌,话里分辨不清,“若不是他带人来,咱早饿死了!”“单将军不单发饷银,还发给丸药,我老娘也能活了……”“严明清正,比那些赃官好多了!”
……
单铮一一将这些话,听在耳中,原本想要近前的脚步缓了缓,止息在院外角落。
风起了,那里头谢天谢地,是郭显终于咂摸出了民生疾苦的滋味,不折腾自己,也不折腾下人了。
“我往常总觉着,自己命途坎坷,原来竟是无病呻吟一场。”他道,“这天下,有的是人比我难,活着就已不易。”
他在从人松了一口气的埋怨嘲笑里,慢慢地回转在屋檐下。
冷寒的夜,浓云阴翳,并无月光,唯地上点点灯火。风一起,吹得火光晃荡,单铮以手轻笼灯火,走出几步,到了院口,正见连屋的廊中,那位殿下被人簇拥着,回屋前最后望了一眼暗沉沉的庭院,不期然与自己的目光相遇。
二人一个院外、一个廊下,隔着岁暮寒冬,相互望见对方沉默的身影。
单铮点了点头,郭显面色淡淡,也颔首致意,彼此无话,转身而别。
唯灯火映明,照亮一瞬的眼眸如星、如燎原的火。
他是个英雄。郭显迈进门槛时想。
他是个君子。单铮离开西院时想。
第104章 第104章山雨欲来风满楼
宁德军过了个安稳的年。
所谓“安稳”,是因为洛京里的老皇帝实在病笃,新旧交替之时,自顾不暇,压根分不出心力来解决江宁的叛乱,短时间内再无兵马打过大江来。
安稳是安稳了,却并不大热闹。一来百姓早被折腾得家无余财,二来在这宁德军盘踞的地界,到底不敢放开来玩闹。
这年关稍显冷清地过了。便有人提议,年后的上元,由宁德军主持,办个热热闹闹的节庆,好洗一洗那萧条的景象,安定军民人心。
提议的人是王渡。他因有着扬州大贾的底子,如今管各方度支,井井有条,直是如鱼得水,使人信服。
可到底办节庆不是小事,所费资财甚广;以吴览为首的一些人,便不大乐意去办,主张节俭为要。
赵芳庭却认为此议可行,民心远比钱财重要,城中一味的萧条冷落,更是留不住富户贵绅。
两方争议摆上单铮的案前。末了裁决下断:依王渡所言,预备上元节庆,但不可靡费过多,图个热闹便可。
谁主张、谁办事,况王渡本就负责采办事宜,这事交他来做,最合宜不过。
王渡过了年,便忙开来,忙碌之中,又不无得意,只因言行可左右宁德军,连进出步履都风光了一些。
处处风光,唯李定娘给他添堵。
他不常归家;即便归家,也绝不与她同床共宿,并非嫌弃怎的,那因由连自己也不好启齿。
——他怕枕边人害他。
李定娘到底有无这个狠毒心思,他不敢去试,因此不仅不与她同室而处,也绝不用吃经她手的饮食。养着她,全为的是自己一点脸面与名声。
这一回操办上元节庆,预备的时日颇短,王渡便急急地忙碌开来。
他较之从前,行迹却有些不寻常。
李定娘毕竟不是真的摆设,总有一回两回见着或听着他在书房里与人谋划。那些个人却眼生,也不是家人、也不是他府署里常用的人,倒有一股子说不上来的精明与匪气。
他不在外头谋事,却闷头在家中见些不三不四的人,她便起了几分疑心。
她从不能独自入书房,那里总守着个他最心腹的人,唤作王温,是从扬州一路跟随来的家人,向来只听王渡之令行事。每每他与人书房说话,王温便在外警醒,任何人都靠近不得。
李定娘直觉有些不安,也不止一次从旁敲敲边鼓,想探个底,“上元节庆事大,你怎么反倒一日日闷在家中?你不亲自去巡看,难道只嘴皮子动动、喝令下人们去做就行?”
王渡只道:“你自安分守己,没得来管我的事!”
说起来好笑,上回袁武的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还是托了为质的六皇子的福。否则,王渡怎会只一个巴掌了事。如今他对她,纵是心中厌恶,面上却得客气一些。
看他言辞避重就轻,轻飘飘地揭过,李定娘越发觉着书房里有些什么,便起了摸进去观瞧的心思。
瞌睡来了递枕头,恰逢这日,却不期然有客至,王渡殷勤相接,就在家中设了场宴,款待来客。
这客不是别人,则是与他私交不错的赵芳庭。
赵芳庭晌午来,为的是与他商议上元采办的事宜。王渡便顺理成章留客至晚,当下命厨房备酒肴饮食,便在花厅设下了宴,找了几个幕僚清客作陪,又唤些乐伎歌舞来 ,面面俱到。
席间,李定娘作为女眷,自也要来拜见,又饮了几杯醇酒,脸面儿上酡红一片了,这才告失陪,携女使退下。
出离花厅,李定娘带着女使转过一廊,到了条岔路口,正望见依稀高张的灯笼半明处,书房的院儿只在岔路百来步远;四面静悄悄的,花厅的笙箫乐动已听不真切了,便佯作头晕,指使女使,“我走不动了,歇一会,你去给我灌个汤婆来,再将我那条厚实些的狐裘取来。”
女使踟蹰,“此处地僻,主母一人怎好待着?我搀着您慢慢儿走吧。”
“谁要你多嘴?”李定娘却恼了,指着她脸门道,“你才来多久,只认得你主君,不认主母了么?你若不听我话,我还将你还回人牙子家!”
那女使晓得她脾气孤拧,也不敢还嘴,吓得一溜烟去了。
那才前脚走,李定娘后脚便溜进了书房。
书房的廊下,照例守着家人王温。严寒的天气,他却尽忠职守,廊下干立着,也不叫冷,面上冷硬,一如寒铁,望见李定娘晃晃地来了,一皱眉,迎上前:“主母,您怎么来了?”
李定娘将手揣在羔羊裘的手套子里,左右望望,一双柔丽的凤眸落定在他身上,“大冷的天儿,他们在花厅里吃酒耍乐,却教你独个孤零零地守着,真难为你了。”
她走近了,与他一起在廊下,一身暖融融、香氤氤的气息便迎面袭了来,王温有些不自在,低了头,“这是小人的职守所在。”
她却还不停步,又来了一点,这便要凑到他面前了。
离得又近些,王温便闻到了暖香里的酒气,浅浅的一缕,有些醉人,又有些惑人。
他不自觉后退,脸面有些红;李定娘却得寸进尺,更前一步,直将他逼得向后靠了墙,又见那一张桃李生春的脸,唇上红润润的,噙着一点笑,说话轻了些,便更没些份量,缠在他耳畔周遭:
“官人唤你过去,我却不想你走呢。总之他那处也乐着,不若你与我在此也乐一乐,教你晓得这‘主君’是怎么个做法?”
王温一僵,却接住了个温软纤细的身子,什么东西灵蛇似的攀上了他腰间,将他紧紧地一缠,教他心肝都颤了起来。
那声音柔媚,也像蛇儿似的攀缠着他,还在继续:“我从前见你就喜欢,只是你实在冷脸冷心,见我也不假辞色,连说句体己话也不肯,我只好去找旁人了。”
她与那袁武拉拉扯扯、家中大闹的事,别人被瞒在鼓里,作为心腹的王温却一清二楚,这时节也不禁有些晕乎,只觉主母这私情来得忽然,只是殷勤的对象成了自己时,怎么也有些飘飘然起来,一面鄙夷此女果然浪。荡,一面又忍不住想窃一窃这香玉一样的人。
那双软腻生香的手在自己身上胡乱摸索,身子也挨蹭。王温心旌神荡,才想着她既送上门来,没有不收的道理,忽猛地震神,暗骂自己鬼迷心窍,这又不是一般的家妓女乐,她高高在上的一个主母,哪是自己随意淫。乐的人物?怕吃不得肉,反偷得一身腥。
想到此,王温一刹惶恐起来,情急之下,胡乱将她一推,闪开几步,慌乱心神,一时抓住个由头,道:“主、主君唤我,我这便去!”
李定娘阴晴不定的脸色,在灯笼的照映下,恍惚透着几分嘲讽。
王温迫自己拉回了心声,不敢再说什么,一转身,几乎落荒而逃。
直待他身影没了,李定娘嗤一声笑,整了整衣裳领口,手里捏着个物事,嘲笑此人鼠胆,送上门来的肉,连一口也不敢下嘴。
她攥着从他腰间摸下来的钥匙。
锁开的那一瞬间,她却又仿佛听到那个来自心底的、一模一样的嘲讽的声音:
你心中,还剩什么可值得坚守的?人的信义、女子的坚贞,你一样也不剩了。
她回想起方才那一连串做来干脆利索的勾。引,心底也没什么波澜,竟更有些可惜。
可惜王渡在花厅里吃酒。若恰撞见这一幕,想必他定要气得脸成猪肝色,保不准便一刀砍了那王温。
这么想象着那快意光景,她下了锁,回身关了房门,先摸到一支蜡,折了半截烛心,点成一豆小小的灯火,勉强照亮一角,一手倾着灯烛,迅速翻找。
桌、案、书页、箱奁,一处一处,细细地搜检,终于在一本《黄石公三略》中,翻出几张薄薄的纸页来。
映着烛火,她一点点地看,似乎是几张钱领,上头白纸黑字签着王渡的花押,买的物事却怪,有木炭、盆硝、皂角、硫黄等物。非止一二斤,量却极大,仅是那木炭,便要二三百斤。
家中所用皆是石炭,他要那许多木炭作甚?
还有盆硝,若说用来制冰,可这会就是严冬,用冰的话,去山上凿就是了,用得着一二千斤盆硝么?这样大的份量,他搁哪儿?
李定娘疑窦重重,直觉这东西有异,又仔仔细细瞧了五六遍,默记在心中,才原样儿收好,又找了别的一阵,再无所获,吹熄烛火,蹑手蹑足出屋落锁。
那钥匙她则随意丢在廊下,黑沉沉的夜里,在灯笼下反射一点细碎光亮。
待坐回岔路口的廊下栏杆上,也才不过一刻功夫,恰巧逢见才赶来的女使匆匆而来,她佯作无事发生,便换了裘衣、接了汤婆,好整以暇,慢慢地回了后宅。
再说那王温,着急着慌逃出书房院儿,还未到花厅,一手摸到腰间,摸了三四回,吓出一身冷汗,最后一点欲而不得的惋惜也灭了。
那钥匙好好儿挂在腰带上,怎样说没就没了?若教主人家晓得,还不得打死他。
遥遥正见李定娘主仆廊下离去,他生了疑心,思忖那主母究竟是淫或有别的企图,又不敢贸贸然上前讯问,只得一路火急火燎地赶回书房,低着头找寻,万幸书房门前,得见那钥匙反光,一把抢来别回腰间,再不敢放松。
他见书房门锁完好,松了一口气,想着许是方才胡闹时,不小心丢了钥匙在地,更不敢告与王渡知晓,只当无事发生,遮掩了过去。至于二返花厅,寻人来问主人家是否传唤,又是后话不提。
过了年,应怜按例又要收一份学堂束脩的礼。
各家大人待她甚殷勤,早早地年初三日便来拜年,又是节礼又是束脩,登门送了一箩筐。
初四这日,李定娘上门,也为阿苽送了束脩,乃是十条熏得韧而硬的干肉、两匹光璨璨的蜀锦,另有果子脯条若干、志怪笔记两本。
应怜接出门来,笑道:“难为你自家人还送这么些东西,我厨下已积了百十条干肉,都是这几日送来的,吃得吃到明年头上去了。”
李定娘教女使抬着肉干匹缎送进去,自己亲捧了两册书,待女使去后,交与她,“我必得亲来
的,这书是我千挑万选,里头有趣得很,你保准喜欢。”
说着,微微翻了些页。书页哗啦啦散动,显出里头约略有些不一样的东西来。
应怜想瞧清楚,李定娘却压了一只手,不教她翻,一双眸子盯在她身上,“照我说的做。”
转眼间,女使送毕干肉,已各自回了来,毕恭毕敬跟在李定娘身后。
应怜心中有异,面上未露,只是答应一声,收好了。
姐妹二人说了一番话。待送走了李定娘,应怜径入内室,屏退了春莺等人,翻开那两本笔记,里头赫然夹着一封薄薄的信,抽开来一瞧,当先写着:
【交赵将军芳庭,务必亲启。】
信也没上火漆泥漆,是李定娘信得过她。应怜便摊开纸张看了一眼。
她写得明白,此是王渡书房中所藏,却是几份钱领,王渡私下采买了大批盆硝、木炭、硫黄等物。
应怜一惊,心口砰砰地跳了起来。
李定娘或许不认得,她却记得,应栖曾经胡闹,买了些硝石、木炭、硫黄、皂角,又杂七杂八的零散粉末儿,混在一起,险些炸了人家院子,还被爹爹一顿好打。
这些东西……是造火药用的,这样大至千斤的量,总不会因要制烟花爆竹。
她心中惴惴,收好了信,更不耽搁,当日寻了个空,私下里将信便给了宗契,说明原由,教他从速交与赵芳庭。
宗契自是无有不应,这些日时常与她相见,却甚少摒绝了人等独处,总有些话掖在心里,想说却不大好说。
此时正逢着时机,二人内室里相对,应怜催着他快去。宗契将信揣好了,脚步却顿了顿,眼望着她,“……快上元了,又是一年。”
“是啊。”应怜随口一答,见他迟迟未动,眸中情意早已不遮掩,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有些发烫。她便也后知后觉地脸面微微热起来,两只手推他走,力道却轻,“年景过得快,你若没别的话,快去办事。”
宗契索性回身,只垂首见她在眼前,两只红红的耳朵尖,白玉饺子似的,教人心里痒痒的,生出欲来,想咬一口。他闪了闪心神,将话问出来,“将军应了,上元热闹一日。你……不如咱们,还如去年?”
去年如何?她想了想,哦,是了。
去年他们一起过的。
应怜不住地嘴角翘起来,瞥了他一眼,却教他着急,“晚了,我已应了人了。”
他一怔,皱眉,“谁?”
她笑吟吟地瞧着他,想:这大和尚原来也会拈酸吃醋,她从前还以为他是铁做的。
“不闹你,是定娘表姐。”她笑起来,眼儿弯弯如去岁上元世界的一泓月,“前一时辰我与她才约好,上元一处玩耍,总不好为了你失约。”
宗契有些失望,却也爽快认了,又贪图瞧她,提了个索求,“那明年上元,我先定了。你莫再应旁人,可好?”
应怜脸红成了一片,当真一双手将他往外赶了,“应了应了,只有你,没旁人了,你快去!”
这才将他撵了出去。
第105章 第105章明月初满,东风几度,……
江宁府有内外二城门,外城门乃是州城府界,内城门囿于州城之内,隔绝的是普通百姓与达官显贵。内城门而外,设了一带极广的空地,甚可供十辆马车并行,一来走了水时,火势蔓延不开;二来若有敌袭,不致教敌军使抓索等物从外头屋顶攀上内城墙。
上元节庆,宁德军主帅单铮与其下将军们便会在此城上露面,与民同庆。故此过了年,周遭一早便忙活开来:要搭山高的彩楼,设连排的木棚,还要堆一座千灯山,绽放宝树仙光。
不论花销,待到这一日,想必是一场喜闻乐见的盛景。
新一年景,时日便在众人的期盼下来到了十五上元。
应怜挑了件八达晕灯笼纹银红锦袄,印金的白绮褶裙,外罩一件浅浅的月白缎子貉袖,喜喜欢欢地将那些个蛾儿、蜂儿、雪柳一簇簇攒在团髻上,唯一支青纱银骨的闹蛾短簪点缀当中,毫无改换。
春莺道:“娘子,这闹蛾有些有旧,不如换了?”
“不必换。”镜中应怜自望,顾盼间楚楚生云雾,额间一点宫黄,直如广寒里谪来。
茜草扯住春莺的衣袖,嘀嘀咕咕地咬耳朵,镜边笑作一团。应怜偏过头来,“你们笑什么呢?”
春莺抢道:“茜草说这支闹蛾必是有人送的,娘子这才舍不得换。”
她们是曾听着宗契与她道还俗事的,应怜瞒也瞒不过,嘴上说着“别瞎猜”,脸上却早已有些红了。
她又将萍儿打扮得粉妆玉琢,玉娃娃似的,一大一小,便乘牛车一路来在李定娘家门前,恰逢见府署里常在的五六个妇人,后头跟着一串儿:阿虫、琥珀、陶岳,一个个整齐利索,上蹿下跳。
李定娘无奈道:“这几个小的闹着要来。也好,我再添几个人手,你们把阿苽也带去,我轻省些个。”
萍儿眼巴巴望着应怜,一抬头,髻上的铃铛叮当清香,霎是可爱。
“你也想去?”应怜问。
萍儿点头。
应怜便乐了,索性教他们几个小的一处玩闹去;自个同着李定娘出来,一路赏玩花灯、看杂耍、听曲子,又买那花朵儿似的果子来吃。
这时节,出门看灯的人陆陆续续多了,大街小巷里如滴水入海,逐渐汇入宽敞的南北主道。灯、火、星、月,起先零星,随着四合的暮色,渐至繁密,交相辉映,驱散了寒意,添了几分立春薄薄的馨暖。
应怜虽与李定娘说话,却见她神色间总有一份隐约的心不在焉,要寻时总没个痕迹,以为她因着王渡的事而愁闷,不好细问,只得越发谈笑,想引她开心一些。
二人正没用晚食,便寻了个茶店铺子坐下,要了几样羹蔬酒食,一面闲聊,一面四望周遭的花灯。吆喝声中,应怜环顾,忽人众里若隐若现见一僧人高峻身形,隔了攒动的人头不知凡几,目光断断续续,却不挪眼地望将过来。几个照面间,眉眼疏朗,已是映了月色一般柔和。
她“啊”了一声,心头不受控制地噗通噗通跳动,引来李定娘询问,又向着她目光方向张望。
一会儿,李定娘笑起来,“这却是我的疏忽,忘了你与我不同。”
“什么、什么同不同的。”应怜扭过脸,阻绝了街对面的那人,分明素酒不醉人,却一路滑过喉舌,烧得每个毛孔都热乎乎,“咱们吃咱们的。”
“我怎敢一直占着你不放。”李定娘道,“况我也有些自己的事要办。他既来了,这后半程——便他来替我一替吧。”
应怜又忍不住回过头去,想人众挨挨,他别真给挤没了。
不想一打眼,恰又望见不远不近的那处,喧腾熙攘的人群,他却似在红尘境外,闹市中自有一股沉静。
宗契静静地瞧着她,不急也不缓,仿佛晓得她就在此处,他也不会离分。
有这携来的目光,时间忽然如静淌的流水,有了实质,一点一滴,教应怜于喧闹中感受到了一种宁静的归属感。
李定娘用了些点心,起身要走,才拉扯回她心神,忙问:“你要去哪儿?”
对方的神情却有几分不同寻常的释然,不答她,反道:“千金易得,一心难求。你们这样,就很好,莫要相负。”
说罢,她不再瞧应怜红着脸张口结舌的模样,辞她而去。
赏灯只看了半程,应怜唤她不回,不由得向她去路而望,仰首只见内外城交界之处,满月皎皎之下,矗立着一座好几丈的灯山,彩幔飘扬,大小异色花灯如东风里百花姹紫嫣红,又有蜂蝶焰火飞旋其间,美轮美奂;相较之下,其后的内城楼虽有灯火千点,却又不如张扬的华彩,黯然失色。
看得久了,那漫天华彩似飞天灵动起来,飘飘彻彻下落。光华之中,她不觉移目,怔然便望见分拨人众、向自己而来的那高大的僧人。
他入
了红尘,来寻她。从前如此,今亦如此。
那一瞬,灯火明霄,应怜近乎痴然,呆呆地想。
外头焰火放起来了,映在苍白的窗纸上,一刹一刹的模糊光点冲天,意想不到的好看。
萍儿捏着鼻子,悄悄儿道:“这里头乱糟糟的,还有一股子怪味,咱们快走吧!”
她说话时,脑袋一动,丫髻上的小铃铛随之乱响;寂寂然幽暗的屋子里,吓得陶岳一窜,捂住她脑袋,想方设法把那铃铛揪扯了下来。
“嘘——你想被守卫捉了去吗!”他凸凸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前头阿苽倒淡然不惊,蹑手蹑脚,在黑漆漆一片里踅摸了一圈,只是杂物太多,连路也不好走,一会儿便又绕了回来。
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萍儿、陶岳、阿苽、琥珀、阿虫,最大的琥珀不过刚满十一,最小的阿虫才只六岁,本同着妇人随从,拉拉杂杂十几人看赏花灯,却因嫌管束太多,有心甩脱了几个,又在城门楼处叫住几个望风,他一行五人却趁守卫不备,溜进了内城楼里。
此处不比以往,因着预备上元节庆,便堆陈了好些零碎,光那塞得下三个孩子的木箱,便抬来了百十来副,尽皆挂着大锁,也不知里头盛了什么,又有做灯骨架的竹篾、油纸、麻绳;张布幔的麻、纻、罗、绢;杂耍百戏的各色衣物头冠;林林总总,这里一堆、那里一团,黑咕隆咚,像一只只奇异又扭曲的野兽。
只是萍儿说的不假,味道难闻了些。也不知哪里窜来的一股子刺鼻气息,像硫黄,又掺了别的什么焦臭。
几个孩子挤挤挨挨地施展开来,压低嗓门,争执是走是留、是玩捉迷藏,还是探宝藏。
正争论不下,忽然陶岳手一伸,压着人不得说话,“有人来了,噤声!”
外头响起了脚步声。
光火时而半明,依旧照应窗纱,几人以为是守卫来捉,俱不敢动弹,缩在杂物堆的角落里,屏住呼吸。
很快,那门悄无声息地溜开一条缝,一条人影挤了进来,带着一团光火——他提着盏灯笼,所照之处,笼起了光亮。
几双豆大的眼睛眨也不眨,暗处悄无声息地望着。
那也不知是什么人,脸面模糊,同他们一样,到这黑乎乎的屋里来,灯笼浅浅探了一圈,却径往里走。
不是守卫。陶岳心想,守卫都是厚底的方履,踩在地上,总有哒哒的沉闷声响;这一个却好比猫儿,轻巧无声,仿佛也有一双肉垫子似的。
他耳聪目明,眼见着那光亮停在一处不动,僵死了一般,一会儿,门却传来了极轻微的“哒”的一声。
那人掩门出去了。
他又等了一会,觉着再无声响,在一簇一簇映窗纱的光晕里,终于悄悄探出头来,环望四周,比个手势,“走了。”
里头呼啦一下蹭出来四颗小脑袋,顶着五彩纷呈的布幔子,各自脸上带着惊恐。
陶岳却愈发地兴奋,先扒到门边,细细地听了一会,见无动静,回过头来,“怎样,咱们再楼上去瞧瞧?”
才说着,外头又吵闹起来,纷纷乱乱的脚步上得城墙,有人说笑,有人交谈,当中一个最清晰不过的声音宽洪而沉稳:
“怎不见十八?宗契与舟横先生呢?”
刚伸出去的几个小脑袋,连着陶岳,呼啦一下又缩了回去,布幔子里面面相觑:糟了!
单将军同着一大帮子人过来了,只是在外头高处,俯望城下,似乎并无入城楼内的意思。
那灯山的千丈光明,乍然间九霄里绽放起来,连屋子里也亮了。城下波涛般涌来山呼庆贺之声,有宁德军、有望灯而来的百姓。一瞬间,陶岳耳膜里都被这雷鸣之声震得嗡嗡响。
这就是与民同乐了,义父合该做皇帝的。陶岳无不飘飘然地想。
忽然琥珀一拉他,带着哭腔,指着一处,“火、火烧起来了!”
他一惊,猛望过去,不由得大惊
该死的贼人,竟放倒了那灯笼在此,里头烛火烧着烧着,便将灯笼纸皮烧着,呼啦啦的火燃了起来。
更使人惊恐的是:他先前竟未察觉,那灯笼旁引着一根粗长的绳儿,黑漆油滑,也不知涂了什么。
那绳儿无穷无尽,绕过箱子、绕过布幔、绕过竹竿竹篾,竟盘蛇似的处处露首露尾。陶岳隐隐觉着不妙,眼见着火舌即将舔上长绳,头皮一麻,“快灭火!”
城下也不知围拥了多少人,怎么那山呼海啸,连绵不绝,竟要把天掀翻了去,连单铮等人的笑语声也被盖住了。
几个孩子惶恐去灭火,拿棍子捅、拿脚踩,直把灯笼踩得稀巴烂;那火熄了这处、起了那处,更有一点火星子迸上漆黑的绳儿,一瞬燃了起来。
“泼水、要泼水!”琥珀哭起来。
几个孩子急得“呸呸呸”吐口水,收效甚微。
萍儿道:“咱们出去叫人吧!”
“不行!”
“不行!”
“不行!”
几个七手八脚捂住她嘴,阿苽恼道:“教人晓得了,我得被姐姐打死!”
陶岳急中生智,“尿、尿!尿上去!”
他当下撩袍脱裤,却挤不出两滴来,“……巧了,我才尿过!”
萍儿、琥珀一把捂眼睛,“哎呀!”
阿苽仍在脚踩,脸涨得通红,“君子、君子不露锋芒!我绝不会脱裤子的!”
唯独一个阿虫,懵懵懂懂,恍然大悟。
自年前一回发了高热,好转后阿虫便不那么机灵,据说从前能将《千家诗》背出百来篇,后却连几句“子曰”也记不住,脑子里时常混沌,傻乎乎地跟着人胡闹。
阿虫吃了一路的热饮子,此时节腰带一解,呼呼啦啦一泡长长的童子尿浇了一地,把那漆黑的绳儿教了个透湿。
火便零零拉拉地伏下去了。陶岳长舒一口气,“成了!这一回记你一大功!”
阿虫嘿嘿傻乐。
才说没两句,刺鼻的气味里,几人眼睁睁下,便望见一点火星复从绳上某处燃起,一路猛窜,沿着那黑黑的长蛇,得了势一般,邪乎地烧将起来。
竹木布料尽被点着,也不知是那只木箱被烧穿,呲啦一下,在几人目瞪口呆中,冒出了无尽的浓烟,呛得人对面也难见。
陶岳猛地僵住,想起了在沂州时曾见,真正惊惧起来,拉着几人向外跑:“是火药——”
第106章 第106章多歧路,人散聚。归去……
浓烟瞬起,百十只木箱旁,漆黑的粗绳锲而不舍地燃烧着,将杂物也一齐燃着,原本幽暗的楼宇忽闪闪有了些光亮。
城楼上众人被惊动,有破门而入的,顾不得孩子胡闹,一个个接了下去。烟从窗隙、门缝中挤出来,滚滚上冒,观望人群一时怔住,紧跟着骚乱起来。
好在事先早已有了部署,着甲的兵士成伍成行,维持秩序,疏通人潮,方不致造成踩踏。
饶是如此,应怜也被裹挟在人潮之中,不由自主地行了一段。
她却远不如去岁上元时那样恐慌,只因有人牵着她。任去哪个方向,她身有所依,犹如一只风筝,牢牢地被线牵紧,无论怎样也丢不去。
宗契在她身旁,怕人潮将她冲散,便又拉紧了一些。两人挨得很近,同被挤在疏散的人群之中,四面的热意一齐涌来,教她从脚底到头顶、每个毛孔都感受到了一股坚定与执着的滚烫。
兵士的指挥呼喝中,人潮最拥堵时,他攥着她手臂、执着她肩膀;渐渐地一路疏散,人与人不再挨得那样近,也不知是谁先主动,他们的手却牵在了一起。
应怜被他牢牢牵着,宽大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指腹间尽是粗粝的茧,坚硬却温柔地将她围覆。她掌心里热出汗津津的黏腻,心跳得又急又快,悄悄偏头望他一眼,见他微垂的眉眼,耳根也泛着薄薄的红。她轻轻一动手指,热意传递,那薄红便深了一层,怎么拂也拂不
去。
察觉到她的目光,宗契不由回过头来,眸光中情意与热度几乎满溢,牵着她的手也紧了三分。
天上明月玉阙,照映旁人风流云散。笙箫繁杂渐歇,脚步两双,分隔众人,闪进了一处深邃幽长的僻巷。
宗契原本只想带她远离人群,到僻静处落一落脚,待人彻底疏散开后,再寻出回路;待与她真在这一深巷中了,见不知何处的光火映照下,她彷如染了昳丽灵韵的眉眼,一时心跳鼓噪,竟没了话,只顾怔怔盯着她,又离得近些,她便全被笼覆在自己投下的阴影之中。
应怜离了人群,松一口气,嘴角几分笑意,见他默然不语,仿佛发怔似的,不由又忆起一年前,他们扬州游上元,依稀也是这样光景;那时她要慌乱得多,却也被他这么寻着,躲进条小小的巷子里。
想着想着,不禁笑出了声。
宗契勉强回过心神,眼眸定定,低声问:“你笑什么?”
“我笑咱们兜兜转转,又与去岁上元相同了。”她抿着嘴,微微翘起嘴角,楚楚流波婉转,剪水之中一点星火跃动。
外头仍有喧杂之声,势头已弱,三三两两人众似抱怨地走过巷口,谁也没注意到里头轻声耳语的两人。
“不,不一样。”宗契低语,喃喃出声,想去思索哪里不同,却又未得,只在她眼眸流转的情意里一再跌落、下陷,仿佛陷入绮丽的幻梦深渊,不愿复醒。
应怜任由他手掌握着,颊面发烫,凝望间接受他眼眸中炙热,臊得心慌意乱,低下头去,只望自己裙下踮来点去的脚尖,故道:“嗯,不一样。那回我丢了鞋,这回没丢。”
往常她说这痴话,他会笑;此时却并不曾听他发笑。
她心又慌乱,从脸颊热到耳根,热意涌上全身,连冬月的严寒也觉不出了。
宗契的身影覆在她周身,将她逼紧在他与墙壁之间。应怜成了自甘投入罗网中的一只飞鸟,栖息在他身怀中,闻着他衣上、身上的气息,忍不住心神晕眩,却毫无再振翅飞出的意愿。
恍惚间,一点温热,落在了额上。
她已是觉着自己脸上发热,未想到这一轻点流连的触碰更为灼烫,回不过心神,不由得抬起头,热意蒸笼之中,有些困惑。
她望见宗契灼灼汹涌的眸光,自上而下,倾压在她身上,那爱意的热度滚烫灼热,几乎要将她烧穿。
一瞬间,心潮疾涌,横冲直撞在她心尖,她愣愣地仰面瞧着他。
宗契在她额上印了个吻,又向下落到她鼻尖,又小又翘,哭的时候便要通红,他每次瞧都觉着十分可爱,心痒痒时便想要碰上一碰。如今终于碰着——用自己的唇。
他微微俯下头,呼吸近在盈尺,与她相触,晓得她受惊,也晓得自己逾礼,但心中爱怜早已深涌,一旦倾泻,再压抑不住,什么规矩、礼节,全数抛在了脑后。
“……不一样。”他凭本能,话语消失在她唇边。
不一样,那时他为她吸引、为她欢喜,却远没有现在这样深入肺腑。那时他尚可昧了心意,割舍离开;如今他的心神、灵魂皆是她的,心甘情愿被困在她一颦一笑的樊笼里,哪怕她让走,他也绝不会走。
他心里只盘旋着这一个念头:不一样,不一样。
然后吻上她颤颤迎来的唇。
眼眸紧闭、脸颊摩挲,唇齿温存。
应怜覆下的眼睫颤动如蝶翼轻展,连唇也在轻颤,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唯有紧紧攀附着他,从手掌、到臂膀,紧紧攥着衣袖,不敢放开。
宗契与她双唇摩挲,但觉口舌中那片颤巍巍的唇**珠比花瓣更柔软,似乎也沁着芬芳,不由得细细含吮;又察觉拥抱之中,她纤细的身子也随之轻颤,仿佛不胜,起先僵着,逐渐温软了下来,攀着他,却又有些受不住。
他索性搂过她身腰,横了一臂在腰后,将她牢牢缚住不往下滑。那唇舌太过美好,一时教他如堕迷梦,忘却了此身的本分,一味地与她纠缠。
应怜被他欺在墙边、搂在怀中密密地亲吻,微张口舌,纳他攻城略地,只觉与他唇齿摩挲处,有股细细的电流窜像四肢百骸,从头顶麻痒到脚心,整个人几乎软如春水,只凭本能依附在他身上,缓缓伸出手臂,踮着脚,环上了他脖颈,与他勾缠。
体内那快意一波一波,犹如浪潮,恰似她心中快意。
她从此有了他。他们真真正正、心意相通地有了彼此。
城楼的烟继续燃着,黑雾一般笼罩在碧瓦屋檐的上方,但久久却只有烟、没有火,更没有火药爆裂时震天的巨响。
王渡骑着早已备好的一匹快马,原想着一路驰骋,一刻内便能奔回府署;却不想路上总有惊慌的人群游走,马不得放开来跑,生生又拖了一刻才回。
风声过耳,早已行至一半,他抽空回望,遥遥见火光闪烁的内城楼上空,盘旋滚滚的浓烟黑雾,却迟迟听不到那一声震天动地的轰响,不由心中犹疑,却转而抛之脑后。
火药没炸,约摸是配比不大准。没如预想中的,将那一干人炸死在城楼,已是失误;为今之计,他只能压注在六皇子身上。只要将六皇子趁乱救出,无论是江宁易主,或随他回洛京,他便从此踏上青云,再不是贼寇可比。
也不枉他这么长时日的刻意结交、拉拢,但得到了洛京,他甚至可以踩着郭显的头更上一步,涉足朝堂,甚至左右风云。
这么想着,王渡全身便灌涌了一股急切的热意,连寒风也被屏退,只得不甘地拉扯他衣袍,发出猎猎衣响。
这一刻的府署,里里外外早已安插了他的人手,只要他一下令,便足以倾覆整座府署,迎六皇子出来坐镇。
王渡一路飞驰到了府署,来不及栓马,径跳下鞍韂,大步入内,在满目琳琅的灯火光亮中,穿过前庭、厅堂、游廊,向那愈发僻静的西院而去。
作为囚犯,郭显自然没有上元观灯的机会;此时他却也未睡下,正在窗边案前看书。窗纱灯明,投下他静谧的剪影,柔和的脸廓依稀分明,若不是身形修长高大,正好似一纸美人图,烙刻在幽窗。
王渡带人进来时,西院守卫瞬间警觉,刀刃各出鞘,却在瞧清他脸容时,为难了起来。
“舟横先生,这不合规矩。”守卫头子道。
仅仅是深夜入西院,就已不合规矩。王渡心内嗤笑,更不答话,只手一挥,后头跟随的一群兵士便一拥而上,随即是喝骂、刀枪之声,杂沓交叠。
不一会,院中若干守卫已俱成刀下之鬼,死尸倒地,鲜血遍布枯石寒草,为这一场变故的前夕增添了一抹不祥的预兆。
王渡虽带来了兵士,那些人却并不大听伏于他,杀灭了守卫,当先穿过庭院,恭敬扣响郭显的屋门,“殿下,末将迎救来迟!”
屋内那一轮剪影静滞了片刻,而后放平书卷,起了身。整副动作流畅自然,未闻一丁点桌椅被拖动的声响。
这是天家郎君自小习得的规范与行止,无论内里是庸是才,外表总是很能唬人的。
院中郭显的旧部副将们呼啦啦跪了一地。郭显独自立于人众之中,鹤立鸡群,并不下跪,唯独在门开时,与郭显目光相对的那一刹,做了个规规矩矩的揖礼。
他们是兵,是家奴;而他是士,是臣,是客。
客不跪主。
郭显清隽的脸容带着笑,那笑却不比一盏寒风中的灯火更暖,“林副将、许副将,你们不是早已回了京,怎会到此?”
“是我等与舟横先生暗中联络,潜入城中,为的是救出殿下。”姓林的副将面上恳切激动,迎上前来,“殿下蒙尘,困于贼窠,是臣的罪过。趁贼人未察觉,臣等护保您先离开!”
郭显却不动,王渡惊异地在他脸上瞧出了某些意兴阑珊的神情。”
你们带了多少兵?“郭显问。
许副将此时答话,有些难开口:“这……贼人盘查严密,咱们不敢打草惊蛇,数日来挑选了三百人入城,这会等在外头接应。”
王渡自然也要搭腔,“殿下宽心,我已安置好贼兵,此夜府署里巡查疏松,哪怕殿下想要一举占了此处,待那单铮等人送上门来,一举将他们拿了,也不是难事!”
他对上了郭显似笑非笑的目光。六皇子点头,似是夸奖他办事严密,“舟横先生如此尽心为我,若事成了,又想要什么答报呢?”
王渡有些急,他不大想事未成时便谈报酬,如今当务之急应是逃离险境,而不是肖想事成后的风光。
然而这位殿下约摸是闲散惯了,养成了这一份你急我不急的从容气度,王渡催了一回,他却无动于衷,反又问他那两位副将,是否回过洛京?可曾听闻宫禁中有否异动?太子近日动向如何?
……
王渡急得汗快要下来,那二位副将也不大稳当了,催促郭显动身。
郭显叹了一声,对他的心腹爱将倒是很看重,却对王渡目露惋惜,“你精心筹划,能到这一步,果真是个人才。若不是值此是非关口,我真想就将你召入府中,做个掌事幕僚,今后你必能成为我的左膀右臂。只可惜……”
王渡心一动,有一股子莫名的寒意附上毛发,“可惜什么?”
“可惜你命当绝于此。”
说话的不是郭显,是一个更为低沉宽洪的声音。
北风卷地,吹起腥冷的夜风,冻结了渗入干硬土石中的鲜血。王渡周身的血液仿佛也在此时一瞬被冻结。
他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望见院中比夜色更深沉袭入的几人。
——单铮,赵芳庭,鬼面人,吴览。
他们身后,跟随着乌压压数也数不清的兵士,一双双冰冷的目光聚集来,他在这样的目光下,震惊与胆寒无所遁逃。
以王渡心智,几个呼吸便想通了前后,心中猛地一顿,心绪停在趁夜归来时,中霄里望见楼头浓烟之中。
怪不得只有烟,没有火,原来……原来这计划从一开始便泄露于人前,他们单设下了这套子,等着他来钻!
“纵此前多少耳闻,我从来不信,你当真会叛反。”单铮咬牙,终于被激怒,“王渡,你勾结官兵,百十口箱中满盛火药,欲置我一行于死地;又图荣华富贵,暗中串通郭显,如今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说!”
串通郭显……是了!王渡面色发白,惊慌之中一双巧舌也失了辩才,却被他一一提点,猛地想起了郭显。
他不止是郭显的拥趸,更是皇子的舅兄!他辛苦奔忙,只为了郭显,郭显不能不保他!
可当他惶恐地望向郭显,却疑惑地发现,这位阴谋事败的六皇子,还如方才那般事不关己,一切他曾以为是表象的冷淡神情之下,并没有透出一丝一毫愤恨或慌促。
——好像他在隔岸观火。
连林、许二副将也不安地愤怒起来,身上鳞甲碰撞发出当啷闷响,局促地攥紧兵刃,却犹疑着不知该拼一死杀出重围,还是放下刀兵,束手就缚。
直到郭显向他们投来一个淡淡警告的目光,那二人才心领神会,懊恼之中,丢下了兵刃。
叮呤当啷一阵,是他们带来的兵士们,一齐丢了兵刃,与主帅同时投降。
“赵将军,这下你总该信我了吧?”郭显向赵芳庭示出了最大的诚意,“我若想逃,根本不必拖到如今,在一个叛徒的护保下出逃。我之所以待在这里,是来与诸位共商大事的。我的命在诸位手里,你们若还不信我,便一刀将我斩了,除后患便是。”
“舅兄!殿下!”王渡的慌张涨至极点,他惊慌地发现自己陷入了某种猎网,更可笑的是,自己却不是那只最大的猎物,他只是个顺手捎来的。
郭显静默的目光转向他。
王渡狂乱攀着这一根救命稻草,大震之下语无伦次,“我是忠心向您的,您要救我!您得救我!若教他们把我杀了,今后还有谁敢归附于您!您会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郭显答道:“你说得对,不保忠义之士,会寒了天下忠义的心。可……妹夫,你忠义么?你忠于何物?钱财?权势?”
王渡呆呆地瞧着他。宁德军的兵士披坚执甲上前,左右将他毫不费力地拿住,他也还没反应,只是瞧着郭显,不肯认命。
“你身在宁德军中,所忠者,便只能是宁德军之主,而不是我。”郭显平静地与他说话,“我很感谢你选择了我,但命不逢时,我身边,从来只容得下忠君、或忠苍生之人——你不是。况且你这妹夫当得也不大合格,比起你,我倒更情愿换一个。”
他说最末一句时,眼风从呆若木鸡的王渡身上离开,轻飘飘扫了一下青面獠牙的鬼面人。
王渡一腔的青云梦,被他一番话碾得粉碎,身边兵士拖他离开,他只觉这梦中的明君竟如此不堪,大悔错看了人,疯狂地叫起来:“郭显!你看错了我!我为你家破人亡、沦落至此!你却缩在江宁龟壳里,畏首畏尾!你纵他们杀贤良,就算得了大位又如何?你不是明君,你做不了明君——”
郭显平静的眉宇,终于微微拧起,犹如被一颗石子激荡出涟漪的湖面。
他仍未说什么,只眼睁睁看他被兵士拖走,消失在暗沉的院外。王渡不止息地叫骂渐渐远去,他回过头来,半晌道:“到底是我害了他。”
他立在廊下,许林二将在他身后,徒然与满院的宁德军沉默对峙。郭显却松了口气,笑着拍了拍他们的肩,向单铮求情:“我的二位副将原也不是宁德军的人,他们一向赤胆忠心,只是武将头脑糊涂,将军可予我几分薄面,免了他们惊扰的罪过?”
单铮说好。
寒而深冷的上元夜,时至中霄,明月更满,郭显只着了不大厚的锦袄,耐不住这寒,便请单铮入内,相谈一二。
单铮进屋,见赵芳庭也要跟随上前,只一刹的迟疑,飞快得几乎谁也没注意,道:“十八,你先回去。”
“哥哥?”赵芳庭却注意到了。
王渡之事尽在他一手掌握之中,那百十口木箱也早被他私下里命人泼了水,哪怕城楼之上浓烟遮天,他也并不觉怎样稀罕;而此时,在郭显平静俊秀的面容下,在单铮低声安抚的话中,他却敏锐地觉出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
这气氛令人不安,是他难以接受的某种征兆。但显然,他哥哥与这位皇亲贵胄似乎达成了一些默契。
他几乎想笑,朝廷与反叛能有什么默契?共分天下吗?
但赵芳庭笑不出来,甚至在屋门被轻轻关上的那一声响中,慢慢地悚然惊起,有一种侵人骨髓的冷意从脚底心升起,直冻上他平日里自诩聪明的那颗心窍。
在鬼面人、吴览默默的注视下,他并未如期离去,而是就这么立在庭院之中,任由寒夜风声剐蹭脸面,望那窗纱之上,幽幽晃晃隐约错落的两道人影。
他们似在交谈,而他死死地盯着,直到旁人离去,他孤峭地伫立寒庭。
王渡被不留情面地投进了府署的牢狱,这里暗无天日,哪怕一盏极小的灯笼也无。黑暗中却有某些窸窸窣窣的响动,是穿梭囚牢之间的虫鼠,偶尔飞快压着他锦罗的衣袍窜走。王渡起先心惊肉跳,不多会,便已习惯了。
他呆呆地坐在脏臭的地上,脑中反反复复回想哪里出了纰漏。
或是度支的账目不平,他们追根究底,揪出了火药材料的蛛丝马迹;或是他的一二心腹反叛,自首于单铮。但无论哪样,都似乎不大可能。
账目是他亲自做的,他十二岁上,便能做出一手严丝合缝的账目,再无人能挑出错来;心腹也是跟随他数年,各方面都唯他马首是瞻,绝不会反叛。
冥思苦想,不得其果。
然与其想前事,不如多想想后路。
可后路也绝没有什么善终。他做下滔天的祸行,纵然单铮饶他,他身边那赵芳庭也绝不会留他命在。
不过是一个好死与非刑横死的区别。
越想越心惊,王渡漆黑的视线里,却陡然出现了一点豆大的光火。
那光亮起先很小,随着一个轻巧的脚步,渐渐扩大。一人提着灯笼,半身浸在明暗不定的澄黄之中,缓缓朝他走来。
左右牢狱只他一人,这是来寻他的。
王渡心一惊,以为事有转机,一跃而起,抱着最后一丝希冀,盯着来人,待终于望清,只觉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希望返而覆灭,更比从来没有还要绝望。
是她。
牢狱里不见天日,常年阴湿冰冷,更有一股子缭绕不去的腐臭。李定娘微微皱着秀丽的眉头,一手掩鼻、一手提了灯笼,缓缓寻到他这间跟前,隔着手臂粗的铁栏,与他对面而立。
王渡满心满目的愤恨,一下又
跌坐回阴潮杂乱的草杆堆上。
从前他惯常看她,以居高临下的夫主的眼光;如今二人调转,她整齐干净,他却一朝被打落谷底,想也不用想,面临的该是怎样冷嘲热讽。
李定娘犹如对待地牢里污浊的臭气,也皱眉掩鼻望着他,前后相差太多,她一晌没想起要说什么话。
王渡道:“我就要死了,你开心了?很快就能和你的姘头双宿双飞了吧。”
“你指哪一个?”李定娘问。
王渡一口气憋在心肺里,憋得咳了半天。
李定娘犹不知足,又道:“夫君,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狼狈模样?死便死了,死后还声名不保,人说到便要唾一口的,真真可怜。”
夫妻之间,才更清楚彼此痛处。王渡把脸面看得比命更大,哪里受得了这一激,猛地怒斥:“住嘴!下。贱东西,我是命中遭劫要了你这么个娼。妇,才有这祸事连连!我死了,你又能好到哪里去?一辈子背着‘罪眷’的名头,谁会当真要你!”
“不劳你费心,总之你也瞧不着了。”李定娘把灯笼搁在一边,却从怀里取出张包裹的帕子,一层层揭开了,里头是一块早已冷凉的桃花饼,只是卖相不好,脆酥的饼层掉了零零碎碎一地。她却不当回事,淡淡道,“你这人好面子,我向来晓得。你若早把我杀了,不也就没这一桩祸事了。你可知道,我从你书房摸着那一张盆硝木炭的钱领时,其实本也没猜到,你是要拿来制火药的。”
死一般的寂静,王渡不可置信盯着她,目光像要把她剜出一个洞。
“是你……”他心血上涌,目眦欲裂。
李定娘点头,“是我,我给赵将军传的信。”
“贱。人!”他怒吼。
她却无动于衷,“怪了,你能与罗大王串通一气来劫掠我家、杀我父母,我便不能以牙还牙,送你一程?是你自己贪心,为着要当六殿下的舅兄,把个杀亲的仇人留在枕边。你递了刀,我怎能枉费你好意?”
见王渡面色灰白无语,她心中起了一点快意,将那桃花饼递过去,在他身前几步的地上,“上一回我本就想毒死你的,只是后来经人点醒,你若那时就死了,名声显达,反衬得我是个毒妇,岂不亏了我?这会不一样啦,待到明晨,你阴谋反叛的消息便会传遍全城,到时上得市口法场,少不得要被骂上一骂。你辛苦经营一遭,却落得个身败名裂的结局,是不是很不甘?”
她句句戳在他的痛处。王渡不得不承认,那是他最不愿、也最害怕的事。
“不过,好歹夫妻一场,我总也舍不得你落那样的凄凉下场。”李定娘话锋一转,竟微微笑了起来,足尖伸过铁栏杆,轻轻将那桃花饼推得更近,“这饼里有足量的砒霜,你若就此吃了,不明不白死在这狱中,到时必有人猜度,你是因被奸人所害,他们再指你阴谋反叛,必也有人不信的。你虽死了,可名声得保,说不准还有人扛着你的大旗,反出宁德军呢!”
她伸来的那只脚小小巧巧,厚底的凤头履上是鸾雀穿花的一丝一线。王渡曾不止一次地脱掉这样一双鞋,揉捏把玩其中的玉趾纤纤;也曾不顾那脚趾挣扎踢蹬,强将人压在身下狎玩。如今它依旧纤巧淑静,却要送他一送。
他盯着那饼,嘴唇嗫嚅,脑中她引诱的话不住盘旋:
吃了,便能保全名声。
可若不吃呢?
他猛地惊醒,背上涔涔的冷汗,光火之中冷笑,狂态可怖,“你休想诓我自尽,我若真吃了,岂不遂了你的愿就此死了!”
“难道你如今还以为,他们会饶你?”李定娘惊讶问。
可此妇人心最毒,她送来砒霜,想要致他于死地,那便定然说明,他本不会死。
想到此处,王渡犹如一个濒死之人,偶见一线生机,兴奋起来,一股激上心头的沸血在体内冲撞,冷笑狰狞,扑在铁栏近前,将那毒饼踩了个稀碎,见李定娘因畏惧他而后退,扯着嘴角笑道:“你等着,等我全身而退,必不会再放过你,我要将你的皮肉一块块割下来,头颅送给鬼面,心肝拿去喂狗!”
李定娘退在他伸手够不着的几步之外,眼波微闪,缓缓点头,“好,我本晓得你多疑,不愿赴死。你最后的路已断绝,明日刀斧之下,想我这块饼,可别再悔。”
她说罢,提了灯笼,未留给他一点光亮,也未回头望他疯狂的面一眼,依旧沿着来路,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王渡仍在后头癫狂地大叫:“娼。妇!你等着去死吧——”
夜风冰寒,裹挟着干冷的空气,侵入李定娘肺腑。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将地牢之下的腐臭气息摈除,仰头望见极满的圆月,清湛湛地几乎要流溢出水光来,映得漫天繁星也失了颜色。
马匹被拴在马桩上,百无聊赖地刨着蹄子,喷出不耐烦的雾气。李定娘摸了摸马匹,翻身骑上,向守卫点头告辞。
那下处的地牢里,似乎还传来王渡不甘地叫骂。她骑在马上,与过路的巡丁擦身而过。他们向她行礼,都道夜禁将至,请她速行。
上元夜禁直至丑正。李定娘漫无边际地想,原来这天翻地覆,长夜竟还未明。她又要在这冷人心骨的深夜之中走上多久,才能摸着家门。
她黑夜的最后一点光火,名为“复仇”。它们一盏一盏地燃尽,到最后只剩一盏孤索,凑近细看,原来竟是她自己。
若不是她浅薄、自私、无能、懦弱,怎会一步步滑落,到如今境地?她才是她最该恨的人。
一茬一茬的巷口、街石踏过,李定娘在这愈发幽冷的马蹄声中,望不见长夜尽头,却瞧见依稀闪动灯火星光的一处深暗之中,有一轮波光粼粼的月,它湛湛如青莲色,琼楼玉宇飞檐巍巍,似有玉兔金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欢笑团圆。
它们从不离分。
她被这一幻境吸引,但听得碎冰之下流水潺潺,一路淌过飞虹木桥,不自觉拨调马头,向水声处而去。
河波水镜之上唯有清月,舟子花舫早已向外城而去,幽夜掩映,无人会瞧见,桥下有人失足落水。
李定娘策马慢慢地走,失了心魂,耳边流水声急促起来,原来这河并不如她料想中细缓,那么便更好了,她只要跳下去,会不会水,都会随波逐流。
她已到河边,正要下马,忽不知哪里来了一只手,将她的辔头一把牵转过去,那力道轻柔,却十分坚定。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不甚圆润地从旁侧响起:
“夜禁将至,姐姐怎么却走错了道儿?这里是过不去河的。”
她陡然从迷梦中惊醒,颇怀怨愤地盯着为她牵马的人。
“你怎么在此?”李定娘心绪不平,又有一种错事被人抓现行的心虚,转而在他身上悉数成了恼怒,“袁武!我不是教你别再出现在我眼前么!”
面前的少年回望她一眼,深邃的五官眉眼
向她讨好地笑笑,又耷拉下来,“我知错了,真的。”
上一回山寺施粥的事后,李定娘被他气得不轻,冷着脸赶他走,再不与他见面;今夜他却又溜出来,偷摸跟在她身后,到夜深人静时,才牵了她的马,将她一步步带离河畔。
“姐姐若还气,但打我骂我,我绝不有怨。”袁武走在马前,一边走,一边低声道,“我再不说那种浑话了。”
他身量原就比寻常少年人高大,如今臊眉耷眼的样子,像条被主人罚了的小狗,一股子委屈劲儿闷在心里,眼角眉梢止也止不住地流露出来。
隔了些天,李定娘早已将十分的怒意剪了七八分,如今见他这样,最后那几分也大半消没了,只是瞧着他脸廓鼻梁,以及偶尔抬头时泄露的那一点心心念念的神态,心中空寂慢慢地又填了些滋味进来,从前拿他当个消遣,甚而当做压抑时泄愤的口子,如今再瞧,心底里某处却悄悄地软了。
“卑躬屈膝,没出息。”她紧攥着鞍辔,眉眼冷冷淡淡的,说出的话却早没了怒意,“难怪人家能做将军,你却只能为奴。”
袁武与她相处时,总是能揪出她的一星半点欢喜,却将这些糟心话通通如清风过耳。他更不去想谁是她话里的“将军”,唯独瞧见了她柔和下来的眼角,以及话中隐约的无奈。
他笑起来,眼底星月伴着她身影满溢,“没出息就没出息的,若能一辈子为姐姐牵马坠蹬,我要什么出息?”
李定娘一时被他驳得说不出话来,又在他眸子里触摸到了真实而温暖的皎皎月色,下意识张口要刺过去的话,末了鬼使神差咽回了肚里。
她就这么骑在马上,由他牵着辔头,脚步混着哒哒的马蹄,水声渐渐消绝,慢慢地往家去。寂静之中,又别有一种规律而沉稳的声响渐渐升起,教她无处安放的神魂,仿佛终于有了归路。
那是她自己的心跳。
第107章 第107章月归旧穹苍,两处茫茫……
王渡最终被判了斩刑。
因人赃俱获,没什么转圜的余地,便就于三日后,押赴市口法场,示众半日,午时问斩。
行刑那日,李定娘作为家眷,却并未去观瞧。更无人哭念,王渡就这么顺顺当当地被斩下了那颗机关算尽的头颅。
所幸单铮到底念在其曾有功的份上,如常安葬了去,后事办得普通,却并不敷衍。
这一场风波,便雷声大、雨点小地过了去。
上元惊魂刚过,便有一骑,直入江宁,带着洛京传来的圣谕,递上单铮案头。
谕旨中严词驳斥了六皇子“为质”的提议,并将郭显被扣押的事称之为“代天子巡游”;又口头上轻飘飘下了谕令,召郭显回朝听事——当然,单铮若肯一同前来,朝廷必会量才录用,封个京官做做。
这事如鸿毛一缕,落在偌大的江宁城中,连那传旨的天使也有自知之明,旨意送到,连口酒水也没接,向洛京落荒而去,乌泱泱一大批人马,撤了宝盖、收了仪仗,生怕单铮一个恼来,将他等也给扣下了。
单铮自然不会当真放郭显回京,更不会一同前去。谁也都晓得,这谕旨不过一纸空文,还不如江宁城口张贴的榜文有效。
只没几日,正是惊蛰仓庚啼鸣时,气象复苏,江宁城中却又迎来一个消息:
天子晏驾,太子登基,改元继隆。
消息是洛京里又一信使带至,这一回却与上回颁赐谕旨不同,跟随前来的,更有四名女官,方顶幞头、圆领短衫,仪态端方肃然,特来告明缘由:新帝因感念与故敷文阁学士应安仁的君臣旧谊,特追封为三公太傅,追谥文献公,返其祖业家宅,又赐封邑;因闻听有应氏孤女与广陵县主沦落蒙尘,圣心不忍,特召回京师,以慰先君贤灵。
单铮倒没压着这事,径遣人告知了应怜与李定娘。
其时应怜正为赵芳庭核查上月府署采买的簿子,听闻此事,怔了半晌,连狼毫笔尖下墨汁晕了纸面也没反应过来。
直待到了女官面前,她也还是飘忽的,只觉两只脚踩在地面,软绵绵地没有实感。
四名女官中,一名为首的姓朱,上了几分年纪,曾是先帝元后跟前的得用之人,便连赐圣谕的天使也要敬让几分,原本端端然稳坐,见了应怜,上下微微打量一番,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现了一丝笑意,点点头,“真真造化弄人。应小娘子,果然是你。”
应怜逢年过节,常随母亲入宫,怎不认得这位朱女官,此时更起了三分不真实感,只按着惯常礼节,寒暄问好几句,一时间心中千头万绪,竟哽在了喉头,寂寂然无话出口。
原来郭显说她不久后兴许可回洛京,竟是真的。
这二年来,流离飘蓬,倒仿佛足足过了一世,从前的十五年锦绣富贵已是残碎旧梦,她早不当真了。
朱女官又与她述了一遍旨意,道:“官家无时无刻不念着文献公,一待登上大统,第一件便是追赐恩荣,又亲命下官等赴江宁迎接。小娘子这二年多受委屈,一朝苦尽甘来,待回了京,还有更大的恩典将要赐下呢。”
应怜清楚,若按礼仪,她此时便不下跪,也得好好儿说些感恩的话,可不知为何,瞧着几位女官言笑仿若垂赐的眼神,她仍是百般客套说不出口,只得干巴巴又道了谢,便望向裁断的单铮。
单铮倒很晓人心意,不答应允与否,只道女官们远途辛苦,先好生休息几日,再做打算;便将来使别馆安置,又独留下应怜,道:“我此前早已听说你身世,没什么好瞒的,如今你可恢复本来名姓,这是好事。洛京本是你的家,你此番若随他们归去,我也绝不阻拦。”
单铮此人,心口如一,再坦荡不过。应怜谢他好意,“我再想想,这一二日必有个答复,可使得?”
“依你。”单铮道。
应怜便告了退。
她走后,后厅中却转出了赵芳庭,远望庭院里袅袅的背影消失在墙角,回向单铮,道:“哥哥是否想过,此女走便走,可宗契若要跟着去呢?”
“那是宗契的事,我徒然拦着,做了恶人,也是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单铮不为所动,“况宗契为人一诺千金,既已答应投宁德军,便绝不更改志向。这也正是柳娘子看重他之处。”
“应娘子。”赵芳庭替他改口,也不当真要问,笑着出了厅堂,啧啧叹道,“他两个,好事多磨哟——”
他走后,单铮却也没按例去至城外巡营,却先去了西院一趟。
郭显的生活很规律,若往常,晌午这时日,他必定正卧榻午睡。可今日单铮来时,却只见他披一袭裘袄当被,窝在庭院正中一把躺椅上,眯眼晒太阳。
此时节已不是天寒地冻,虽仍残余些料峭春寒,到底日头晒在身上,暖洋洋得令四肢百骸都懒散。
单铮正想问他怎么
到了院子里午睡,郭显却已睁了眼,底里清明,天色一样煦暖里捎着薄寒,温温淡淡地望过来。
上元夜事变后,院里换了一批守卫,枯石衰草上的血渍也着人洗刷了去。郭显便仿佛无事发生,抖开裘袄,欠了欠身,“将军一向安好?”
单铮道尚可,“洛京消息至,先帝晏驾,你……节哀。”
郭显不如他想象中那样哀恸,“多谢将军体恤。”
“江宁府城不服白。你可要些奠仪,祭一祭先君?”单铮问。
郭显想了想,最终点了点头,“也好,那烦请将军为我备些瓜果钱香,我为人子的,也该祭悼一番。”
单铮便命人备下香、花、纸钱等物,同着郭显,只在这小小的四方院里,祭了先帝一回。
比起洛京里声势浩大的哭祭,这一点小小的纸马香客,简直微如毫毛。但郭显觉着已够了,“心意诚致便足通神灵,不在乎外物多少。况我本也不是爹爹喜爱的儿子,饶供奉了金瓜玉果去,他未必瞧得上。”
他恭敬的话里,却又含着些冷淡的戏谑。
单铮不知他们这天家父子是否也如寻常人家,正有一着没一着琢磨间,忽听郭显道:“我打听了些将军的旧事。是我家亏欠于你。”
两人正一张张烧着纸钱,灰随烟起,不知是否熏着了郭显的眼睛,他指尖揉了揉,眼眶便微微有些发红,倒像哭悼过亡父的孝子一般,只是神色并不见悲哀。
“你家亏欠的何止我一人。”单铮并不客套,却也早没了怨愤,转而道,“匈奴顽暴,一日盘桓西关,西关子民便受一日的戕害。夺大位也好、为鹰犬也罢,我只愿护万民平安,你若当真能遂我心愿,我保你又何妨?”
郭显停了手中悼祭,微红的眼眶定定,直望飞烟对面他坦直的神色面孔,久久忽而起身,请单铮稍候,去到屋中,取了一物复返。
那是他挂在壁上、不离左右的佩剑。
“此剑是先皇赐我,取君子凛直不阿之意。我愿赠与将军,并以此为誓——平荡胡虏、保疆安民。”他将剑双手相奉,没了先前冷淡的漫不经心,正视单铮,“君取此剑,若我有朝一日违誓安溺,可直杀我。我绝无怨言。”
单铮不以为意,“天家无信。”
郭显仍拱手奉剑,执意向他。
单铮便权且取了剑,如执山河,眸中比日月生辉,束发在阳光下流溢烈烈的殷红,倒映郭显眸中,似直欲焚尽一切幽魅的天火。
“好,我便信你一次。”他出口成誓,话在盘旋直上的青烟中,化作雷霆。
应怜最终决意要走。
女使们皆恋恋不舍,想着不日便动身,当下便收拾行装。应怜问:“你们谁愿随我去洛京?”
几人面面相觑。春莺道:“娘子,我几个家中都有爹娘,已在这江宁城中安顿下了……不敢以违逆之身,同去洛京。”
应怜点头,并不意外。
为着知根底,此处选来的女使僮仆,皆是有亲族之人。应怜此身入京,足被赦免从贼之罪,可这些随从却不一定。洛京的确繁华,应氏也即有炙手的富贵,但比起江宁的安稳,似乎都显得不那么要紧了。
“你们若想离开的,尽可离开;若仍愿在此宅居的,便替我守好家宅。”她叮嘱。
茜草纳罕,“娘子这话,竟还要回来?”
“也未可知。”她笑笑。
当下便又去了一趟李定娘处,讲明去意。李定娘如今算作寡居,却连戴孝的面子活也懒得做,闻听此,道:“巧了,你不来我也要去寻你的。你回京吧,我不去了。”
虽天子一同怜悯她家遭贼戮,召入京中,然李定娘早先已离了洛京,又因着旧事,对那处并无留恋。应怜猜想便如此,勉强不得,又听她问:“高僧晓得了么?”
“……还不曾见着他。”应怜道。
“这话,你得亲口告与他。他一番为你,你却走了;若换作旁人,心里要生芥蒂的。”
她默然片刻,心里有些发涩,“我会的。只是如今我背着爹娘兄长的命,必得堂堂正正回洛京,为他们安葬祭扫。”
“那你须知,去时好去;再要回来,可就不一定能够了。”李定娘又道。
应怜哪里不知,一路来早已想得清清楚楚。除非宁德军事终了,兴许她便再不能踏入江宁。
与宗契之间,才两心相通,眼望着便又要分离。
从李定娘家中出来,日头已有些黯淡,行人归家,各自离散,湖边新绿,嫩柳初芽却现了些回春气象,三三两两的鸦雀梢头闲聒。应怜望见四面屋舍起了炊烟,正是黄昏饭时,于一派市井新春之中,忽然不愿闷在狭小的牛车车厢里,便教车夫先回,自己取了帷帽戴了,慢慢地沿着河、顺着桥,穿街过巷,走回家去。
城内外消息传递得很快,宗契这时分应当已得知女官来接她之事了。
若换旁人,兴许要恼。可那是宗契,他纵着自己不是一回两回,这一回又怎会恼。她说要走,他只会欣喜,喜她一朝重回锦绣、身归旧荣华。
他再不会留,说自己舍不得云云,哪怕心里当真不舍。
傻子。
第108章 第108章但得两心同,不在朝与……
行过一桥时,苍青天幕里有月初显,通透如洗。桥下舟子归家、花舫悬灯,一轮一轮,如地上明月。应怜立于桥头,望了一时,忽心有所感,不知怎的,侧头张望。
桥下石阶尽处,缓缓行来一个僧人,灰布直裰里宽遒肩背,巍峨如岳,一步一步,撑起苍苍的天穹。
应怜凝目良久,瞧他眉宇气态,几乎舍不得挪开眼。
他直行到石桥最高处,到她身边。
应怜心情有些沮丧,将一些扫兴的话滚到口边,又咽了回去,最后却只问:“大和尚,你来化缘么?”
宗契笑了笑,“贫僧不化粥饭。”
“那你要化什么?”
波面花灯澄明,旋转如星,天上一轮未满,倾泻温柔。宗契望着她,未只言片语,却早似明了了她所思所想。
他静默时,眼眸中盛着她,妥帖而安稳,便又开口:
“愿化娘子一份随心自在。”
应怜怔怔的,忽而便笑了。
“我要走,便得撇下你。”她渐渐收了笑,把心底的话说出来,“——哪里有什么随心自在?”
宗契在她身旁,与她并肩,一道望那逐水的舫船,柔和的目光与她交织。
“你与我,我们都有应尽之事。你在洛京,我在江宁,便一时离分。”他道,“但得两心如一,总有圆满之时,不必在朝朝暮暮。”
“你说这话,不过宽我心罢了。”她低低道。
他们便一道下桥归家,并着肩说话。
宗契问:“我得留在江宁,护保宁德军,你可怪我?”
应怜摇头,“归根究底是因为我,你才入得江宁。我谢你还来不及,哪里会怪?”
“那我又怎会捉着你不放,或因你回洛京而埋怨你?”他道。
那话出自他本心。应怜虽舍不得,但慢慢便释了怀。到得看见家门,巷口作别时,她定定地望向他,“那咱们说准了,谁若事了,便相寻来,可好?”
她手拨着帷帽轻纱,露出一双再楚楚不过的眸子,直望向宗契心底最柔软的深处。
“好。”他毫不犹豫。
两心如一,圆满自在。她心中念着他,回入家门,离别而去。
应怜又亲见了单铮一趟,定了回洛京的主意;将学堂与赵芳庭处的活计一样样寻人交接,又多有女眷张罗饯行的宴席,几日里来便忙碌了一些。
一连到了二月下旬。这日六皇子郭显又遣人来请,说近些时日精神不济,想她为调些安神的香。
他隔三差五寻应怜说话,是常有的事。应怜估摸着应当没什么大毛病,将原为自个儿合的一味安神香携了,去到郭显的西院。
郭显仍是那样懒懒散散的模样,胜在有一副隽秀华贵的容貌,哪怕举止上失一份端庄,也无人挑他的不是,反更推为随性倜傥。
门口兵士并不盘问阻拦,便引她入内。待虚掩了门,应怜随口问:“殿下这处的守卫似乎松泛了些。”
郭显不置可否,斜倚在一张方榻上,见她来了,勉强坐直了些,但瞧眼下确是有些青黑,也不绕弯子,伸手点指狻猊香炉,“投去些,我正头疼。”
应怜依他的话,炉中投入几粒香药,又道:“焚香火气较之隔水香略大。殿下若因心气过燥而安神不得,平日里还是宜用隔水香。”
郭显不答,只望着她低头动作,心却不知飘散在哪里。
“我夜来梦见了先帝。”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太阳穴,半晌道。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应怜道。
“他斥我是不肖儿孙。”郭显不指望她有什么好奇心,自顾自接话,“江南平叛不成,反成了人帐下俘虏。”
应怜将带来的香药匣放在桌上,“可见梦是幻非真,他哪晓得你是自甘就缚。”
郭显笑了,向她招手,玉石般形状优美的指尖扣点自己额
角,“替我揉揉?”
“殿下自己有手。”应怜道。
从前洛京里,她与他谈不上熟稔;到此时府署里常相见,反倒自在了些。应怜也不与他客套,有些渴了,便自个儿斟一盏温茶来喝,又将那小巧的银盏掌心里摆弄。
郭显瞧着她。
“你在外二年,再回洛京,可得经旁人口中风言风语。”他缓缓开口,也不知是突发奇想还是早有此念,忽道,“我倒有个法子,可保你声名不减。不如你嫁了我?”
应怜一口水咳在嗓子眼里,半晌顺了气,瞪圆了眼,“婚嫁之事,殿下莫拿我玩笑。”
“非是玩笑。你是应公之女,若非早与元氏子有婚约,本也足配皇子。我见你鲜妍可爱,又很是喜欢,情愿娶为正室,难道不好?”郭显道。
他这样理所当然,闹得应怜涨红了脸,有些恼,一时又不知怎样驳他,只干巴巴挤出两个字:“不好。”
郭显坐直了身子,追问:“是我门第不高?人品顽劣?”
他明摆着是消遣她。若论门第,还有谁家比他更高?若论人品,一来他龙姿凤章,二来脾性随和,更不曾有半分与“顽劣”沾边。
只是她与他论婚嫁,岂不是天大的玩笑。
应怜铆定了心不理他,脸别到一边;郭显却不依不饶,更道:“难道……你仍心有所属,想着那元四郎?”
他并不在意应怜的冷淡,发了一声笑,俊美的脸上半是怜悯,半是奚落,“事已如此,便是你念着与他的婚约,难道他还有脸娶你?他若娶了你,他的‘孝’字又该放在哪里?”
应怜听他话中有话,不由得又转回脸来,“什么孝不孝的?我与他之间,碍着他行孝什么事了?”
郭显顿了顿,“你……不晓得?”
“何事?”她皱眉。
郭显忽然不如方才那样随意,面上那点奚落渐渐没了,似乎犹豫该不该说,半晌坦言,“当初暗中上疏弹劾太子谋反、府邸私藏刀兵龙袍之人,正是元相。”
元羲之父元坚,先帝在时,曾任尚书左仆射,代行相职,多被呼为“元相”。
元相清流,从不涉景顺、元祐二党之争,自然也不插手皇嗣之间的明争暗斗,这是京朝官们皆知的事。
应怜如被锤当头重击,一时怔愣,回不过神来。
“位越高,行越险。以元相人臣之极,哪能当真做个甘国老?你二家结亲时,他或尚行中庸之道,只是先帝老迈,党争日盛,他又曾是三哥外祖父的学生,与三哥、新帝之间的关系,孰近孰远,一目了然。”
郭显后头又说了什么,她木木地听在耳里,却以分辨不出究竟含意,满心里只想起了父母、应栖。
——元羲。
他临行前夜,醉入屋门,失态唐突,抱着她一遍一遍说“对不起”,说他不知道。
那时以为他痛的,不过是她遭遇不堪,风尘里险些碾过一回。
如今恍然梦醒,才悟出他究竟所说对不起什么。
他说不知道害她零落之人,竟是一向最仰慕的父亲。他说对不起,孝与情爱难两全,他此生是元氏子,享了元氏的荣华,便要担元氏的罪。
她与他之间,哪怕没有宗契,原来相隔着的,最深重、最触目惊心的,竟是亲人的鲜血头颅。
应怜手脚冰凉,攥着杯盏的指尖发白,蓦地目光刺向郭显。他的话截住,回望她,不再谈从前,而道:“你若嫁我,我可立誓,不再纳侧妃,只与你两个,如何?”
“你说他与我有家门之仇。”她抿紧的唇同样失了几分血色,更有几分惹人心怜,只是说出的话不那么柔弱,“难道我与你就没有?真正杀我父母的不是元相,是你的父亲。”
郭显没料到她如此答言,不禁一愣,紧接着笑了起来,“不,杀他们的,是权势。你若嫁我,便也拥有了执掌生杀予夺的——权势。”
应怜的目光冰凉通透,有一瞬间,郭显甚至觉着,那份通透刺破了他的邀约、刺破了你情我愿的交易,直刺向他心底、甚至不为自己所知的某处隐秘。
——他的确是想要她的。
或许不能如他承诺的,只与她两人,像平头百姓那样过日子;但她若应允,他愿拱手送上最滔天的权势,与她江山共享;生同衾、死同穴,许她做最尊贵的那一人。
但应怜答道:“我不愿。”
郭显慢慢从心底的隐秘里,回到了现实。
她并未给出这样那样的理由,只说了这几个字,将茶盏搁下,里头半杯残茶早已凉透。
“这许是我最后一次来,殿下,再会。”她起身告辞。
郭显在她背后,最后一次真心实意地问:“你真的不愿嫁我?”
应怜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
晚间,鬼面人如平常一样,来讨他一杯清酒。
看守的兵士的确宽松了许多。但郭显本就没什么避人之事,起居一如往常。
他斟了一杯温酒,推在桌对面。鬼面人并未立地饮尽便走,却不同以往,坐定了下来。
他盔面上的恶鬼张开獠牙,在通明的灯烛下,泛着澄而青灰的光,冷暖截然不同,亮处是铁、暗处是鬼。
“她要走了,且不说这一去得不得回;再往前,你得趟过九死一生,战场上刀兵无眼,可再没重来一次的机会。”郭显又自斟自饮,平平淡淡地闲聊,“你当真不与她相认么?”
鬼面人沙哑的嗓音扭曲在哽喉之间,“不。”
郭显不知是叹是笑,“说你是别扭呢,还是无情。死人总不会比活人更教她开心,难道你觉得,比起活着,她更在乎你是否毁了面容?”
“应栖,已死。”鬼面人提醒他,“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没忘。我提了。”郭显无奈摆手,“她拒了。”
精铁鬼面下的双眼如幽魂鬼狱的血海里捞上来,幽森森盯着他。在这样的目光下,饶是郭显也有些凛然,只得又道:“行行行,我再提就是了。”
那双眼才淡下来。
狻猊炉里香已燃尽,果是合他心意的安神香。郭显头脑舒坦了些,心底里却总不尽如意,瞧着鬼面人那双清明的眼,暗自与应怜那双秋水盈盈的眸子相较,怎么也觉不出一丁点相似,喟叹道:“
……都是犟种,强拧着也不肯低头。”
鬼面人不开口,以一贯冷淡的态度喝他的酒。郭显也不再说话,屋中便静了下来,唯有杯盏轻碰之声。
疏窗外朗月渐升,壶中酒一晃荡,已微微尽了。
平日里郭显只饮半数。另半壶今日入了鬼面人的口腹。鬼面人饮了酒,眸光仍旧清明,起身离去。
郭显扬了扬玉盏,示意相辞,却在他人已远去处,目光久久未收回。
他忆他少年意气的时候,剑芒锋利,渐渐却成了今日冷硬,未必不是自己指了一条艰难险阻的路与他之故。感慨忽生,郭显倾尽壶中最后一点,唯剩半盏,为着记忆中曾见的那鲜衣怒马、恣意风流的应氏子,饮尽了残酒。
第109章 第109章山长水远送卿归,留也……
女官们表奏天子,俱告江宁之事,待到三月初,不再逗留,便到了回京之时。
这一段时日,作为天使的几位朝官与宫禁里挑选出的女官们,与宁德军之间彼此相安无事。他们是天家的脸面,代表的自然是新帝的态度。
风闻这位先帝为太子时,生性就庸懦有余、果敢不足;登位后对于占据了江宁、沂州的宁德军数万反叛,也不说剿、也不说不剿,干脆使了个两眼一闭、万世太平的缩头兵法。
想来他从一个险些被废的太子,艰难爬上帝位,其中曲折,不足为外人道。应怜曾向女官们身边的宫婢隐晦打听过,但无论怎样旁敲侧击,宫婢们也说不出个究竟,只其中一个与她说些新鲜事:“听闻官家从旧邸里提携上来一位新女官,甚是看重。可这位女官既未有好的出身,也不曾自小陪伴在官家身边,若说模样……虽略好颜色,终究比不上青春年少的妃嫔们,也不知究竟凭何得了官家青眼。”
应怜道:“或是她人品可靠、性情稳重?”
宫婢偷偷道:“这位祝女官性子可冷,时常对嫔御贵人们也爱答不理呢。”
宫禁里多的是这样琐碎的风闻,应怜见再问不出个所以然,便只好作罢了。
临行之日,不少人来相送,应怜这处,得了李定娘、秾李等人好一番叮嘱,久久执手,不忍作别。尤其萍儿,拉着她裙裾,哭闹了好几日,到如今眼眶仍红红的,抽噎着问:“姐姐若走,何时才能回来?”
江宁城破几近一年,时日如水,她渐渐懂了些事,隐隐晓得爹娘是再回不来的,总生怕应怜也就此一去不返。
应怜更是心中不忍,登车前,将她抱在怀中,为她把丫髻上弄乱的珠缯系好,抚摸着她的头发,宽慰道:“我必要回来的,若萍儿思念我,便写信来,可好?”
萍儿委屈地点头。
可除了孩子,谁人心中都清楚,宁德军但盘踞江宁一日,与洛京两地书信便难以相通。
她心中叹息,登车再望,却只见单铮带着赵芳庭、吴览、鬼面将军等人,头前送别,找寻了几遍,只不见宗契的身影。
或许是两人昨日已别过,今日人多眼杂,相别时情意依依,恐为有心人察觉。毕竟她与宗契之事极为隐秘,除了彼此的几个家人女使,再无旁人知晓。
应怜寻不见他,慢慢地也就放下了马车布幔,心中离别滋味如潮水涨满,不留一丝喘气的空隙,怅然又窒闷。
早知如此,当初不如不顾旁人眼光,人前便袒露她与宗契的情意,与他恩爱一场,也好过从今两地相别,再见更不知何年月。
马车粼粼驶动起来,她听见帐帘外络绎送别之声,光影变迁,是缓缓行过连绵屋舍,曦光辉映了。
就这么离开了江宁。
若论舒适,行船最稳,可江面行舟,一样有遇见水匪的可能;且近些年地界上不太平,饶是打着官家旗号,逢见了水匪,也只有被擒或落水的份。因此纵然车马劳顿,到底陆路经州过界,使人心底安稳些。
一行二百余人,自江宁北上洛京,一二千里山水迢迢,一个月能至已是谢天谢地;更别提若遇风雨,又得耽误行程,这一趟两个月也不是没可能。
应怜日日坐在马车里,只一二日,便吃了颠簸受罪的苦,到得第三日,索性向人要一匹马来骑。
朱女官听得了信,特地来询问:“娘子要骑马?坐车不好么?”
“车中闷顿,我不愿久坐,骑马也好赏一赏沿途风光。”应怜道。
祝女官却平静地回绝:“娘子贵体,这荒郊僻壤之中,不好贸然露面,还请忍耐一些。”
她也并非有意为难,向来的规矩如此。应怜清楚,只是骨头节儿酸痛,便道:“那我下车走一走吧,在人堆里,不那样显眼。”
“这不合规矩。”朱女官微微垂首。
她说罢,行了个礼,便到前头队首去了,徒留应怜独自气闷。
朱女官是宫禁里女官之首,尤其代表天子对应怜的看重,规矩大些,使人无可奈何。
这才第三日,也不知走到头,应怜一路没被累死,恐怕先要闷死在了马车里。
又过了两日,行至一小州界,应怜实在不愿马车里憋着,干脆问也不问,下得车来,与宫婢们便走在了一处。
她贪看道旁货郎肩挑担上竹篓香袋、泥人风筝,又见木梳钗、子推燕,惊觉再没几日便是寒食,便想买一串燕儿插在马车门楣上,权做节庆应景。身旁宫婢却被她吓了一跳,忙推她上车,“若教朱娘子瞧见,必要说教的!”
应怜不肯,“你们走你们的,我买串子推燕便来。”
宫婢奈何不得,哪里敢撇下她走,只得陪着稍候。应怜十几个钱买了一串,青青的柳枝攥在手里,才回转,却忽见朱女官又至,微蹙眉头,话里有所不豫,“娘子如何不覆面遮脸便下得车来,与个贩夫又把什么话说?”
她不由分说,教人搀扶应怜回车,自己跟着登车,果然说教了一通,什么淑仪贞静、举止端庄云云;听得应怜昏昏入睡,想从前节庆入宫,逢见朱女官,她也并不如此古板聒噪的,怎么如今一张嘴搭在自个儿身上,说个没完。
许是见她态度敷衍,朱女官止了话头,再不往下说,只教她莫再抛头露面,便离开了。
应怜总琢磨着她态度有些怪,道是关心,可却总有另一层意味在内,尤其她说话时望向自己的那双眼,仿佛墨线准绳,时时考量她是否合乎规矩似的。
直到晚间,一个向来与她走得近些、又爱碎嘴的宫婢才悄悄在她耳边透露了一句:“娘子可得听话,多奉承朱娘子。咱们听说,官家此回谕令朱娘子前来,非止为接您回京,更是要暗中考量考量您。”
“考量我?”应怜不解,“考量什么?”
宫婢附耳细声,“考量您是否仍旧淑贞,可为天子嫔御。”
应怜惊得差点没忍住声。
但转而仔细一思量,她便明白了。
官家这是好意,平了她家的冤反,接她回京、复她荣华,但同时也清楚,她失了怙恃,在外流落二年,于婚嫁上早已落在下乘,再不会寻得一门登对的亲事。将她纳入后宫,是官家念与她家的旧恩谊,故此才请得动朱女官,名为接人,实则相看。
至于为何不提她与元羲的旧约……
应怜闷头看自己那双曾与他牵过又放开的手,攥紧、舒展,从无有一刻像此时这样清明:元家失势了。
元羲的父兄、叔伯,或还挂着朝中虚职,但绝无可能继续被重用,以致元羲与自己的婚事,彩云散尽,再无人不合时宜地提起。
她不知是该得意还是失意。
这一场翻天覆地之中,谁又是能从头笑到尾的?她家死散离别,元家一枕空梦,为着功名富贵的贪欲,把两家的前程尽送。
而对她最大的歉疚,竟是将她从此锁在深宫,做天家的鸟雀。
这一夜宿在城中馆驿,已是梁宇遍扫、被褥翻新,连邑宰也携着乡绅权贵赔笑逢迎,将应怜安置在后院雕梁画栋的小楼之上,女使们屋里院外成群成排地守着,哪怕应怜一声咳嗽,下头都有人着急着慌地请来最好的大夫问诊看脉。
可她睡在这样柔软锦绣的闱帐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夜半,一轮明月上中霄,皎皎银光如水,透过窗隙,泻在缂丝的锦毯上,一泓一泓盈盈清透。
应怜赤着脚下床,心中想着旧事,想起元羲,又思念宗契,全无一点睡意,推开窗,抬头望见月,月照街巷、照河水、照城墙,却照不见她的家乡。
三月中夜有些微凉,楼下侍女们早已入睡,她得以不合规矩地趴在窗前,下巴搭着手肘,漫无目的地遥望,心中孤索,漫漫茫茫,一时无以复加。
她不愿做宫禁里的妃嫔。若是宗契在就好了,他们说说笑笑,一道离开,谁也拦阻不住。
也不知他在哪里,是否望着她的方向,或是早已入梦,梦里也有一轮明月,像她见的这般。
车马行了六日,朱女官对应怜越来越不满。
自然,她不会去找应怜的茬,只是话里眉间,应怜瞧得见她未出口的言下之意:
从前甚是端庄,可惜在外流落二年,学了些轻佻粗野的习性,也不知堪不堪为天家妇。
应怜只当不见,甚至突发奇想:不如趁他们不备,扯一匹马,就跑离了这些人,自个儿悠悠闲闲一路回洛京多好。
只是想归想,一来她不大能骑马,二来路面贼匪横行,她孤身一人,莫说去洛京,恐怕没到下一城,就被哪路强人给劫去了。
烦闷日甚一日,应怜恨不得在车里打滚,发泄发泄心中不满。
也不知真是她心意感动上天,老天爷降下恩赐,马车走着走着,才到了一处山脚,地势平坦的一带,却忽停了下来。
应怜车脚下一震,却听外头有些骚动,是宫婢们不安地窃窃私语,探报回来,向她悄声道:“娘子,前头有一野僧化缘。”
她心中猛地一动,一拨帘,倾出半个身子,迎着日光,耀目得有些瞧不清楚,唯见光晕之中一个魁梧高大的身影,像一柄利刃,截在队列当中,正在她的马车旁,十几步不近不远。
宫人守卫们隔在当中,话声透过人与人的缝隙,挡也挡不住地传来。
“此是州官护保的车马,闲人莫近!”
“贫僧非是闲人,是前来化缘。”
一串白胖小巧的子推燕挂在柳枝上,在应怜头上晃荡。她不顾那燕儿嘴啄着自己发梢,轻盈盈跃下马车,阳光迎面洒在脸上,眼眶有些热,心里也仿佛被三
月的春暄晒得发烫。
前头朱女官已然来了,声音冷淡,向侍人示意,取出一串钱来。
“天子浩恩四海,这是咱们敬佛的心意。”
对方没接,“贫僧不化钱财。”
朱女官问:“那你化什么?”
他疏朗沉静的眉眼向子推燕的马车望来,望见了她,脸廓染上辉光的柔和,嘴角微微扬起笑意,一时间洒落温柔,使人凝视,难以移目。
应怜拨开发怔的宫婢,一步一步,心中潮水满溢,倾江倒海,向他而去。
宗契牵着同来的那匹马,气度沉稳,一指应怜,“就化这一小娘子。”
朱女官大怒:“原来是个泼赖!”
当下便教守卫将他打走。只是宗契身形快旁人一步,一个躲闪,抄在人身后,伸手拎住后脖领,往侧旁一搡,便似拿根竹竿打落了秋叶,乌压压将来人搡倒成了一叠。
他向应怜伸出手。她心中欢快至极,一手提裙摆,奔了过去,也不知踩了谁的腿脚,却也无所畏惧,往前一跃,被宗契一把接住,拦腰一举,便送上了马背;紧跟着自个儿也上马,贴着她身背后,抄手圈起,一勒缰绳,“走了——”
朱女官大骇,指着那一骑大叫:“救人!救人!”
那宝驹旋风似的,腿脚轻便,早已越过寥寥阻拦,往前去了。唯听应怜洒下的一串笑声,比山谷里莺儿更轻灵畅快,不过几个瞬息,便再无可能追上。
而后有人战战兢兢,看着面容失色的女官,指着道:“那人、那人似曾相识,是贼匪里那一和尚!”
朱女官半晌才回转过来,思前想后,骇惧变了怒容,气得脸面铁青,喃喃道:“勾结私逃,失贞失德……不堪配天子!”
她这厢恼她的,再望向前,迎着日头的方向,人与马绕过弯弯的山路,皆已不见。鸟雀枝梢一瞬乍起,乱鸣啁啾,与嘈杂无措的人声纷乱交织,渐散渐消。
第110章 第110章我求百年好,何止一朝……
山风清清,涧溪鸣鸣,马蹄轻快踏过碎石溪谷,应怜脸面、耳畔拂上再快意不过的风。她紧紧抓着缰绳,颠簸中被身后宗契环拥,那双手臂稳固、坚硬,与他贴在背后的胸膛一样,散发汩汩的热意,与她相触。他也在笑,胸腔下心脏跳得稳健飞快,与她自己的混在一处,交织成了一张密密的、热烈的网。
宗契后头说了一句什么,应怜没听清,便侧转头来,微微后仰,“什么?”
余光中瞥见他笑意未落的眼眸,内里光华万蕴,拥着她、与她一道勒缰辔的手臂却往内紧了紧。
他定定的、几乎是发怔地瞧着她,瞧她笑靥如玫瑰霞光染上白玉,方才的话一并从脑海中消失,唯有她杏柳春色的眉眼、琼鼻朱唇,各个盈盈一点,在极近之中散着兰蕙幽香,惑他的心神。
应怜见他不开口,又侧了侧身子,才想再问一句,耳畔处却蓦地落下了一个吻。她刷的红了耳根,觉察那吻却流连似的,逐渐绵延到了侧颊,带着他炙热的气息,喷洒在她唇畔。
宗契俯下头,改为一手执辔,另一手牢牢将她揽住,扣在怀内,托着她微颤发软的腰身,几乎将她遮覆怀中,与自己骨血融为一体。
应怜微微仰头,承受他落下的亲吻,从脸颊向嘴角,最后印上双唇。她生涩地回吻,被他勾得情动,任从未有过的悸动窜上四肢百骸,又被他一一抚平、再波澜一样掀起。
马儿不知何时已放慢了,不再撒蹄疾奔,没了鞭策,渐渐由小跑专为散漫地晃荡,向山林无人处而去,误入一带野杏芳菲,扰起缤纷落英,纷纷如雨,砌在人发梢肩头,成一场绮丽异常的梦。
最后唇舌离分,宗契仍搂着她,恋恋不舍地又啄了啄,瞧她似阖非阖的眸儿里春水早已满溢,脸颊红了一片,不由得止不住微笑,手指抚过她愈加饱满红肿的唇,将唇边一丝勾起的湿润抹掉。
应怜才觉察到,羞得肝尖儿都颤,扭过脸不说话,却仍倚在他怀中,一颗心噗通噗通地跳。
宗契环着她,在漫天红粉的野杏林中缓缓驱马向前,一时也并未开口,低头总见她通红的耳尖,忍不住拿手来捏一捏,或干脆亲一亲,心中从未有过的宁静满足。
半晌,应怜才问,声音里也含着水似的,“你怎么追来了?那天送行,并未见着你。”
“我送你一程。”他抚了抚她鬓发,为她将一缕散发别到耳后。
应怜被他亲得迷迷蒙蒙,好容易思绪定了,忽然想到了什么,讶然道:“难道你……你一早便跟了来?”
回应她的是宗契低头在她发间落下的一记亲吻。
“你老实说,是不是打一上路便偷偷跟着我?”她不依不饶。
宗契只得含糊应了一声,算是承认。
应怜偏头望着他,瞧他再柔和不过的眉眼,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极炽热的情感,又想到前夜里她楼上望月,他也不知在哪处角落里望她,那股滚烫的潮水便愈发满涨,汹涌至无可复加。
“我不愿与她们一道。”她心满意足地窝在他怀里,任他将自己带向前方,喟叹,“真好,你来了。”
宗契道:“只是我身份所限,不便入州城府界。只得委屈你,与我捡村舍野径一路上京了。”
“你只别教我被剪径的强人掳了去便好。”应怜话中带笑。
行至一杏花枝梢,她顺手摘下两朵,一朵塞入宗契袖中,一朵揣在自己衣袖里,携着一对杏子微香,长舒了一口气,心旷神怡地与他上路。
江宁至洛京,原本便千里山水路程,迢迢的远路急不得;好在江宁近无战事,宗契早禀了单铮,赚得几个月宽限,便赶了辆马车,带着应怜一路北去。
他们并不急着赶路,行到山水好处,走走停停。过不几日,赶上寒食时节,正来在淮水河畔,邻近便是大禹曾治过水的涂山,淮水岔流如枝桠环抱,新绿的苇草蒹葭漫漫丛丛,景致奇秀,应怜便想着趁寒食清明,四处闲逛一回,一来解解车马劳顿,二来哪怕寻个草市,买几套里外的衣裳,略作换洗整顿。
盘算得周到,没成想城外的荒野里,村舍零星稀少,偶逢见了草市,行人也稀稀拉拉,只货与货易些草谷、干面、鱼米等物,少有几样麻纻、针头线脑,一眼望到头,也没个卖布匹成衣的。
宗契倒在道旁瞧见卖竹鱼竿的,二十个钱便连蚯蚓也得了一盅,提溜着钓竿问应怜,“会钓鱼么?”
“这怎么不会?”应怜道,“我家从前池子里尽是金红鲤,我钓得可好了!”
宗契但笑,也不说是与否,脸上满满写着不信。应怜哼一声,“不信咱们就试试,我若钓起鱼了,你可怎么说?”
“你要怎的?”宗契道。
应怜扒拉着那一堆纠缠的蚯蚓,捏着手指想拈一只,半天下不了
手,只得放弃了,也不知想到什么,脸有些微微地红,“你应我一件事。”
宗契爽快应下,却又想不出还有哪一件事是没依过她的,“是什么事?”
“过后再说。”应怜脸更红了。
有了赌约,她便将换洗衣物的事搁在了一边,兴冲冲地要寻一处下钓。寒食这日,自清晨起便阴云隆隆,空气湿闷,正是个钓鱼的好天气。宗契如常赶了马车,到得一处不大的河湾,恰巧见河畔落着一间高脚的竹屋,虽不敞阔,却十分整齐干净,正有人从里头出来,背着篓子要走。
宗契正要放定马车,便拦住那人,望之皮肤黧黑,是个终日打渔的船家,一问果然便是。
“我正要去前头乡里探我女儿,清明后才得回,你车马栓在此,丢了可别找寻我。”船家道,“我这屋也不落锁,师父要住便住,莫嫌寒酸便好。”
正遂了宗契的意。他把了一串钱作谢,船家千推万辞不过,只得受了,索性指点他,屋下靠河的一面,有条旧舟子,也予了他用。
船家走后,应怜才下了车,与宗契入得竹屋。
里头但只一间一榻,一门一窗,四面挂着些网子梭子、叉子竿子,俱是竹木制成,连脚踩的地面也是成排的粗毛竹并排串成。应怜从未住过这样的屋子,甚有些稀罕,这里那里打量,却早见宗契进进出出,先将那简陋的竹榻拿火烤了一遍,再擦拭遍净,后又从马车里抱着一团被褥铺开,连软枕也舒舒服服地放在了一头。
应怜见他动作利索熟练,才后知后觉想到一事,点指那榻,“你、你睡哪?”
宗契才提了一木桶水,寻到茶炉,生火烧了,闻言道:“我马车里睡便是。”
说罢又见她红红粉粉的脸颊,眼儿里润明的墨似的,乌沉沉地却发亮,禁不住心中喜爱,这几日由着性子与她亲昵厮磨,心恐太过,却沾着有瘾似的,一见她模样便舍不得放手,于是便到她身边,低头亲了亲她的唇。
应怜极爱他动情的神色,心旌神荡,在他一触即离的时刻,又将他拉近,踮脚回吻上去,脚跟碰着竹榻,不由往后,带着他将自己压在铺展了被褥的榻上。亲吻变得逐渐凌乱急促起来。
她耳尖发烫,脸像着了火,身子也滚烫,抱着他不撒手。
宗契撑起半臂,怕压着她,却又想天长地久就这么压着,听她像此时这样发颤地喘息、双手攀扯他的衣襟,本就柔软的身躯更成了一汪春水,仿佛再经受不住、却又止不住索求似的。
他艰难地扼制住心底几欲挣脱出笼的欲。望,猛地支起身,瞧她花颜红透,声音喑哑,“太……我唐突了。”
“什么?”应怜不匀地喘息,喃喃像是撒娇,“我爱与你亲近,为何唐突?”
宗契喉头发紧,一时竟回不上话。应怜与他倒在榻上,双。腿交叠,半晌反应过来,“啊”地一声,脸红得更要滴血。
他不再禁锢着她,翻起身,有些微微地窘,才要平复,腕子上却一热,被她轻轻地拉了来。
应怜在他身旁,对上他双眸,那羞怯的潮水一荡,却激起了些笑意,眼神没有躲闪,“我从前……在青玉阁的纱绢上,见过;莲台寺时也见过,那时觉着是再污秽不过,但若想到是与你……料想便是天底下最好、最快活的事,你不必觉得唐突。”
宗契定定地、几乎贪婪地瞧着她,如一株年复一年坚硬无比的铁木,得春风一拂,窥见东风里蕊枝初绽时欲遮欲诉的风。情,直瞧得痴了。
“不是这样,”不知多久,他回握住她柔软的手,将它笼在手心,低低道,“不该了委屈了你。我当先告禀师父,还俗归家,凭媒妁牵线,明媒正娶,那时才能与你做成夫妻。而不是命途未定,便诱哄与你,陷你于世人口舌中。”
应怜心中暖热,却又多生出酸涩,反复琢磨他“命途未定”的话,又懂了他未说出口的话中意。
他的命途与宁德军的命途捆缚在一处。他有可能身败名裂,更有可能死在哪一场兵戎之中。
光是略微一想,她便心神不安,滋生了悚怖。
“我等你。”许多话涌到唇边却终未出口,她只说了一句。
宗契牵着她的手,不再谈扫兴的话,转而一笑,“你不是说能钓上鱼来?咱们钓鱼去!”
应怜也起了兴致,与他一道,乐颠颠取下墙头张挂的橹,出了屋,勾来泊在屋脚的小木舟,瞧新鲜似的瞧宗契熟门熟路地上了潮湿老旧的木桨,稀罕地问:“你会摇桨?”
“嗯,在家时就会。”他小心翼翼地扶她上船,坐定在当中一横木上,自个儿支桨点离了岸,“后来替师父巡山下一带的河湖产业,也常行舟。”
他便说起从前的一些趣事。应怜听得入神,终于恍然道:“怪道你能撒下大把花银来赎我,原来你们佛光寺良田水泽千顷,端的财大气粗!”
说说笑笑,便到了一处湖面平静的水泊,舟在水中,如行在镜里。宗契便收起桨,任舟散荡水面,望望阴云滚滚的天色,拿钓竿与她。
应怜钓鱼且娇气,饵食也不肯亲自上,言之凿凿,“从前都是旁人上饵食,我只放钩便是了!喏,快些!”
她努着嘴向那堆蚯蚓。宗契觉着好笑,钩了饵,又递过去,“那打窝呢?”
“打窝?”应怜爽快地一投钓竿,“打什么窝?”
宗契便猜着她那仨瓜俩枣的钓鱼手段了。
“不打窝,鱼如何围聚、你如何来钓?”他问。
应怜盘腿放钓,已如画中闲云野鹤的渔子,闻言望望比镜更清的水底,见藻荇摇摇,鱼虾早逃之夭夭,难得迟疑起来:“我家中锦鲤自来围聚,从不用什么打窝……”
宗契只是“嗯嗯”随声,哄孩子似的附和她。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0-120
第111章 第111章淡荡春光寒食天
一番下来,直到黑云越压越沉了,也还一条鱼没上钩。
应怜泄气得很,想着从前家中锦鲤争相咬饵的光景,不禁纳闷:“莫非这水太清,养不下鱼?”
“哪条河的活水不养鱼?只是你没钓着而已。”宗契笑道,“亭台小园里作景的金红鲤,因是向来喂惯,呆呆傻傻,你来钓,它求着你还来不及;这又不比园池,河水东西流,鱼儿自在惯了,你若钓,便是你求着它,怎么能一样?”
应怜从未想过此,教他一点醒,若有所思。
非止钓鱼,似乎往昔里般般件件,无论事或物,只要她想,言语一声,它们便一股脑送在她手里;可天下好物,如鱼鲜嫩,却不是手心朝上等来的。
她得去求、去取。
宗契见她怔怔的也不知想什么,以为她钓不着鱼着恼,便宽慰:“无妨,我早先见路过处有家张挂酒旗,想是个村店,待买些酒米撒了,另挑一处水草丰美的,自能聚拢来鱼。”
正说着,天色浓阴,雨点子却一晌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这一场春雨来得意料之中,却又急不可耐。二人忙忙地回转,正摇着桨,轰隆隆隐约的雷声闷闷响彻山外天边,惊了蛰虫、湿了百花。
应怜有些怕雷,急急地催着船行。饶是宗契船走得飞快,到了竹屋,两人也浇得一头一身湿哒哒的雨水,滴滴答答顺着衣襟鞋袜往下淌。
宗契找来手巾与应怜,又要炉里生起火烘一烘湿衣,却被她拉住,“别动烟火了,我穿你一身衣衫就行。”
“那可不大合身。”宗契道。
应怜散了长发,手巾里慢慢地搓,歪头望着他,有些零星的笑意,“我凑合凑合。”
也不知是被她笑的,或是想到她将要穿的是自个儿的衣裳,宗契有几分脸热,回马车挑了又挑,取了一套再干净不过的衣裤,腰带齐整地搁在上头,并一双崭新的靸鞋白袜,交与她,便回了马车里等。
一会儿,竹屋里头喊:“我好了!”
宗契推开门,望见一
个靛色短衫的小郎君,肩腰都仿佛被裹在宽长的布衣里,一根玉簪别住乌黑长发,黛眉秀目、婉然含情,唇如破蕊红樱,别有一番深藏的春色。
那衣袖裤脚对她而言,委实长大了些,露着一双凝霜似的腕臂,卷一卷袖口,又弯下身拽一拽裤脚,才俯下些,牵动了束得紧紧的纤细腰身。一个错眼,宗契又约略瞧见了一抹极白的痕色,从遮掩不住的领口里,欢快地打他眼底一划而过。
应怜再一次挽好裤腿,直起腰,轻轻一踢,那宽大的裤腿又下掉了三分。她有些苦恼,一瞧宗契,却见他别开眼,盯着竹面的墙,也不知什么可看。
才要开口问他瞧什么,他却察觉动静,扭回头来,声音有些发干,“太宽大了些。”
“都吃一样谷米,你怎就长得这般长手长脚?”她半抱怨半玩笑,踢腿给他看,“卷起来也不行,三两下总散了,喏。”
宗契才反应过来,道了声“你等会”,转身又去了马车里;不多时再出来,手中攥着两根白布绦子,便教她坐于榻上,垂了两条腿,自个儿蹲下身,从她小腿肚起,为她一圈圈细密地绑了腿绷。
应怜乖乖坐在榻上,他伏身为她绑腿绷时,她便悄悄地瞧他。春衫轻薄,替换了臃肿的冬衣,便显出他结实隆起的肩背来,随着他动作,块垒遒劲地相互挤压,使人几欲觉察其间溢出的汩汩热意。那热意顺着他的手臂、指尖,压在与他相触的应怜的小腿上,她觉着从自己小腿肚起,似乎也有一股热意缓缓攀上了腰身。
应怜咬着唇,忍着不知哪里游窜的麻痒,实在忍不住,轻轻动了一下那只被他双手圈牢的脚。宗契只当她淘气,一把扣住脚踝,将松开的腿绷重新系起,“别动,就好了。”
他低着头专心系绦子,丝毫未见她面上已红晕一片。
应怜心里恼他一板一眼,却又爱他这无关风月的专注模样,心尖上只觉被人轻轻地一挠,酥酥痒痒的,不知做点什么好缓一缓。
她于是另一脚踢了靸鞋,穿得是一双合他脚长的新袜,松松垮垮缠在自己脚上,便用这脚悄悄地、轻轻地从他肩臂划过,在他不解抬头时,搁在了他肩头。
那只脚的力道不比一只蝶儿更轻,蝶翼轻展,她足趾在晃荡的袜里也微微地蜷了蜷。这一蜷,便被他觉察到了。
宗契的脸到耳根也红了,只是顿了顿,再没脾气地斥了句:“……胡闹。”
他取下肩头她那只小巧的脚,掌心里扣着,一时没放手,接着才捡起鞋为她套了,开始缠另一只腿绷。
应怜脸红耳热地任他施为,又拿那只松开的脚有一搭没一搭地碰他,支支吾吾,“宗契……”
“怎么?”他又抬起头,专注的眸子望着她,嗓音有些哑。
应怜被他这样的目光瞧得有些迷糊,动了动身子,不知是热还是不自在,“我、我没穿抹胸。”
他低下头,手中动作不停,“嗯”了一声,半晌两边都缠完了,才起身,望见她宽大的领口,便别开眼,“我裁一条与你,你权且用着。”
应怜好奇起来,“你哪来布裁?”
宗契不答,只笑了笑,教她下地走几步。应怜依言,来回走了一趟,惊喜发觉他那腿绷绑得实在利索,既不太紧,走起路来又不再被那裤脚拖泥带水。有这一双腿脚,真恨不得再走上一二百里。
她旋风似的四个角窜了好几圈,末了在他跟前停住,啧啧称奇,“倒比衣裙省事得多。想来若非女子总囿在后宅不走动,往后定也爱穿这样的衣裤!”
她见宗契发笑,眉眼里也不知有多少喜爱,心头发热,一下踮起脚来,捧着他的脸,在那略厚的唇上重重亲了一口。
宗契笑意更甚,总有些赧,咳了咳,往外走,“我去裁抹胸,晚食前定与你用着。”
他走到门口,手上却被应怜一拉,回过头,见她眼眸亮晶晶的,万千的毓秀都蕴在里头,冲他勾勾手指,压低了声儿:“再亲一下。”
她的唇比蜜糖还甜。宗契顺从地低下头,想吻一吻她唇。她却比他更快,勾下他脖颈,趁他低头间隙,在那颗才剔过、又长出青青的发茬的光脑袋上飞快地亲了一记。
那声音又脆又响,宗契头皮上过电似的炸开一层酥麻的甜,捂着被亲过的地方,瞬间面红过耳,半晌没说出话来,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回了马车里。
身后传来应怜得逞的清脆的笑声。
晚饭前,宗契果将一条白细布的抹胸与了应怜,教她试来,看合不合身。
那抹胸布面素淡,极是柔软,针脚算不上高妙,却也瓷实,两头系带各自细细地缝了,应怜穿在身上,嘴上不说,心底猜着几分,想是宗契裁了一件自个儿的衣裳制成。他本就不是重外物之人,宁德军再多的赏赐,一股脑只留与她用,自己在穿戴上并不很讲究。这样轻软的细布,在他衣物里绝不大多。
如今在路途中,他随带在身的更多是些粗糙耐磨的麻纻,这样一件细软素布的,他裁断了与她来用,自个儿也不知还剩不剩。
宗契依旧外头等了一时,敲门来问:“可成么?”
“合身的。”她又拽了拽有些发紧的胸口,回了一句。
晚食是几里外村店里张罗的冷豆腐、生茭白,腌蜜枣,并几张早烙得的饼子;另还打了一角村酒,不为喝,宗契将酒混在黍米谷子里头,又将买来的巴掌大的糖糕掰了揉碎,搅和匀了,灌入个小盅,封了盖儿;做完了这些,才来用饭。
外头雨还飘着,丝丝片片,落在屋后的水泊上也静谧无声。天色已黑沉沉的,往常时分早已掌了灯,这日应着寒食,便不起烟火,二人将一只藤凳作桌,摆了碗碟,筷子绊筷子地囫囵用了一顿。好在此时节春暖复萌,并不多少寒冷。
应怜心情舒畅,觉着眼前大和尚眉宇俊朗,佐酒下菜甚是令人食指大动,有滋有味地啃着干饼子,啃完了,掰着手指与他数:“你前几日一身鸦青的衣裳,今日钓鱼时换了身浅灰的,这会子又换了干爽的一身,与我一套靛青的、裁了一条白细布的,少说也有五六身换洗的衣裳……这位师父,你说送我一程,恐怕不止是一程,存的是一路送我上京的心吧?足以见得你果真心中放不下我。”
宗契被她调笑,有些难为情,好在仗着黑灯瞎火看不大清,撑着给自己打圆场,“防人之心不可无,谁能料那一行人中是否混了歹人,万一途中有变故,我也好照应。”
“真的不是你舍不得,思我……唔唔唔?”
她嘴里嗦了颗对面塞来的蜜枣,甜津津地让人心也化了,眼巴巴地望着他。
宗契对面说话,声音似乎镇静,“一则怕出疏漏;二则心中爱你。好了,莫拿我取笑,吃枣。”
应怜意义不明地“嗯”了一声,终于歇了好半晌的话头,一时只有竹筷碰动的细微声响。
她红着脸啃完了一张饼,那枣的蜜意从舌上甜进了心尖,又把她的脑子给甜得想不出一丁点招数了。
第112章 第112章意有所思,情有所爱……
翌日,应怜清晨才起,已见屋外河畔宗契生了篝火,围晾湿衣。破晓的天光冲散了淡雾,冲不开浓云,仍是阴沉天气。
昨日酒米浸了一夜,她揭开盖儿来闻,扑鼻的醺香。
外头宗契招呼,就着篝火煎了一壶野茶、几张胡饼,与她用过一顿简便早食,取了钓竿酒米便又上小舟,如昨日一般,只是另寻个钓处,收桨放钓。
应怜闹了一回笑话,不敢再托大,任宗契钩饵打窝,静悄悄下了钓。二人屏声静气,瞧河薮里鱼儿散聚穿梭,耐心地等待。
等待并不焦急,反倒有些悠闲的滋味。天色逐渐发白发亮,云气朦胧愈淡,不知多久,有一线耀金光芒剪开云边,乍泻下一二缕,天光瞬间明亮起来,点缀得河面粼粼。应怜甚至遥望见鱼儿摆尾、欢畅摇曳的水花,顾盼间见他在侧,偶尔目光交错,彼此情意里有着无限的欢欣。
若是以后,他们年复一年地在一处,闲来无事,春昼初晴时便这样散漫地泊舟、钓鱼,待到黄昏,肩并肩地归家,哪怕空手而归,她心里也是满满当当、很乐意的。
应怜出神地盯着水面,余光里是他高大坚实的身影,盘坐自己身侧,巍峨的山石一般,给予她无限的宽厚与依靠。
正漫无边际静思时,忽一双手握住了她的,宗契沉稳的声音身畔响起:“咬钩了,拿稳。”
手心里一沉,羽漂吃进水下,涟漪水花骤然翻起,粼粼日光碎金之中,应怜但觉那双手牢固、温热,带她纵着钓竿随游鱼而去,压着她的手,并不急着起钩。
“份量不轻。”他话里带了笑意,目光紧随水花掀动,“这竿儿有些脆,仔细别折了。教它跑一会,累了便不再挣了。”
应怜有些紧张,攥着钓竿,
依他的话,任那鱼挣逃了一回,渐渐觉着那力道缓了,又片刻,听他道:“起!”
二人手把手一处,当即将那竿儿一拉,哗啦一声,一条漂漂亮亮的长鱼便啪嗒弹落在了脚边。
应怜快活极了,稀罕地伸开二指比量了一下,“这鱼真大,得三拃长了!”
“草鱼。这物长得快,两三个月便翻着倍长。”宗契取了钩,熟练地搓了草杆穿过鱼鳃,拎了拎,“只是急水里生得多,不意这小河沟里竟被你得了。”
应怜头一回钓野鱼,新鲜劲儿上来,顾不得腥气,拎了草杆的串子,喜滋滋地贴着脸瞧,冷不防被甩了一尾子水,惹得宗契大笑。
她以为才没一会,望望日头,竟已午时过半,才惊觉时辰之快;便与他一道回舟,商量着先到前头那村店里,托店家炙了鱼,顺捎些酒食回竹屋;歇过一夜,明日清明,烧些纸钱为家人遥祭一番,便接着赶路。
一道说说笑笑,二人沿着一条半荒不荒的野径,行过几家零落低矮的茅舍,向村店方向而去。
正争论是沾芥酱炙烤更辛香,还是涂了蜜炙烤更甜美,行径一处松散篱笆围绕的村舍时,却恰听着叫骂哭声。
篱笆破敝,上遮不住蟊贼,下拦不住野犬,里头一个憔悴褴褛的妇人,正骂自己的孩儿:“恁地娇气!手指头自个儿吮吮,莫沾污了苇子!编得了再吃饭!”
那孩子的哭声传来,又细弱又委屈,“娘,我疼呀!我饿——”
“哭哭哭!没人要的小娼。妇,怎不哭死了你去!”她娘道,“没得苇箔,哪来换钱吃食!你快快地做,我劈了柴,送去城里换黍子,换得了给你熬粥!”
说罢,她娘便去后院劈柴。那孩儿抹了抹泪,把手指头嘴里吮着,孤零零地坐在地上,身旁散落一堆杂杂乱乱的长苇子。
应怜路过,越过干枯残损的篱笆,望见那又瘦又小的身影,还不如编出来的苇箔长,正埋头灵巧地做活,一蓬杂乱发黄的头发上还粘着草茎,是个女孩儿,瞧着也不过萍儿一般大。
她望着,便想起了萍儿,驻足立了一会,于是到门前。说是门,不过一道横木,贫苦得连贼儿也不来的。她推开横木,见那孩儿惊奇地抬头望来,脏兮兮的瘦脸上还挂着泪,一双手也脏,更粗糙得不像孩童的手,痕痕道道,指头上被苇子锋锐划破了,血珠子又隐隐渗了出来。
四面徒有些凋敝的破屋,也没个邻人,不知是走了是死了。院里匍匐生长的野花,一经风吹,盎然里透出荒败,徒然辜负春光正好。
踏在这样一方地上,应怜自个也不大晓得要做什么,于是笑了笑,向那女孩儿问:“你多大了?这苇子是你编的?”
对方只是睁大眼,警觉而惶恐地盯着她,似乎不会张口说话。
她和萍儿一般大。萍儿梳三丫髻、戴花朵一样的珠缯,寒冬里裹狐裘、貉裘,暖和时穿葱绿鹅黄的绫罗襦裙,女使婆子跟在后边追跑;她坐在泥地里,吮着手指上的血珠子,将苇子编得又密又好,见了生人,害怕得不敢再哭。
小舟里钓鱼的快活慢慢便如飘云散了,应怜半晌才领悟想做些什么,仍笑着问:“这苇子,你卖么?”
她点点头。
应怜便从袖里摸出个荷包,里头叮铃哐啷些碎银子,抓了一把过去,“我买你这苇子可好?”
那孩子瞧瞧她手心,又瞧瞧她,瑟缩着不说话。
身后宗契拍拍她,将银子接过去,随手扔进剩了小半的酒米里,同一小串铜钱一并递过来。
应怜恍然大悟,这样人家的孩子,恐怕不认得银子。她瞅了瞅那一条三拃长的新鲜草鱼,顺手也抄了过来,活蹦乱跳地搁在地上。
“我用这钱与鱼,换你的苇子,好不好?”她放轻柔声音,又问。
这一下那孩儿眼睛亮了,点点头,露出个笑,又有些害羞,把苇箔卷了,踮起脚往应怜怀里一塞,生怕她反悔不要。
应怜把鱼、钱与酒米一齐换给了她,她便一溜烟跑去后头了。
没待屋主人再出来,应怜同宗契携着编了大半的苇箔,慢慢地向村店去。
她心里头想得杂乱,无非是这家的男人约摸也像邻人,不是走了就是死了;又想到那些人或许被征了为官府做活,像年前被征去固堤的人那样,堤毁了,人也就冲走了;或他们此时就在江宁、在宁德军中,也不过是妻离子散。
便又想到,不知往后哪一年,宁德军打去洛京,也要行径此处,到那时这一家母女是否要罹难,或在那之前就已走了或死了,就连她将要去的挂了酒旗的村店,也不知那时是否还能留存下来。
这些注定没有答案的疑问太过沉重,连这几日的欢乐,一并都从她心中抹去了。
直到宗契出声,打断了她愈发消沉的想象,“只是可惜,再没沾了芥酱的炙鱼了,嗯?”
应怜思绪一断,心神被拉扯回来,偏头望着面含微笑的宗契,他英朗的眉眼浸在柔和温暖的午日光亮里,那一份眼角眉梢的锋利与棱角在她怔然的目光下,连安慰也变得和缓无声起来。
她勉强笑了笑,又觉得难为情,“有人终日冻饥,我却还为芥酱或蜂蜜争执。”
宗契叹了一声,那叹息中也有隐约的笑意。
他一只大手蒲扇般盖上了她头顶,将阳光遮去,也将她钻牛角尖的劲儿遮了,轻轻抚了抚她头发,片刻才开口:
“这世上人本就多。有人贫、有人富、有人饱、有人饥,你有饭可食、有衣可穿、有屋可避风雨,这是你的福运;而没有得到这些的人,他们固然可怜,却不是你的罪过。有多少人只是在心里悯弱怜贫,实际上却连一个子儿都没施舍过。你能见贫弱而施援手,已是很好的善举。若你行了善事还仍羞愧,那么天下未行善事的人岂不得掩面自尽?”
应怜默默听着,他话声不大,却如浸润山林的酥雨,一点点渗进她心中,使她心中的焦渴得以减轻,那股不知由来的愤懑也一丝一丝被抚平。
但毕竟还有些怅然若失,仿佛一叶障目,她只差一点,得以仰见巍巍泰山;只差一点,却心中有毫厘阴翳,就犹如隔了天堑。
“以我只身一人,今日行善、明日行善,哪怕日日行善不绝,一辈子又能善施几人?便如那妇人家,我施予的银钱总有用尽的一天,到那时,她们不还得堕入贫苦么?”
二人在春日中漫漫地并肩走,踏过多少早已无人迹的野草荒郊。应怜将心中磐固不去的失意缓缓道出,不奢求他能指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只是纯粹地与他分享心底里的烦恼;又想起苦难并非只源于贫困,如自己、如定娘,甚至如那个生在天底下最尊荣、最威赫的富贵窝里的六皇子郭显。
“贫困时因贫困而悲苦,富贵时又因富贵而生出种种恐惧。”她琢磨自己的心意,试着将心中所想用言语吐露,“难道为人的一生,总有数不尽的烦恼?先前我因不忍见那对母女贫苦而施舍银钱,按理说施舍后应该快意满足,可却因此又生了更多的忧思——只因愿天下人皆衣食有着,却也明了这根本是痴心。若如这般,因有所思有所想而一辈子困在樊笼中,岂非还不如无知无觉的鸟兽鱼虫快活?”
宗契定定瞧她,唇边似有笑,眼却清明如镜,照她所思所想所烦忧所困扰,听她说罢了,静默了片刻,道:“佛中所言人生八苦,你便陷入‘求不得’之中。可正是这样求不得,你才会去求。你愿天下无饥寒,便尽你所能去施善。又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你如今能做的也只有施舍寒户银钱;至于庇佑天下世人这样的心愿,该是为官为君者所举。若他们也有这样的求不得,又如你这般去求,那天下迟早河清海晏。鸟兽鱼虫无所求,便无所进益,又安能比类?”
应怜若有所思。
直待遥望见村舍酒旗,又是过了大
半时辰。道中初晴的尘泥,是她一路踏足;幌帘招摇如柳,在她眼里渐行渐进,直待近了人家,她终悟了其中一点,“无所求,便无所进。鸟兽鱼虫无所求,高人隐士亦无所求。但我在高人隐士之下,又比鸟兽鱼虫高几分,不高不低的,求便求吧。至少我让那妇人与她的女儿,往后一段日子里好过了一些。”
“这就是了。你做到了你所及之事,这便够了。”宗契笑了,“若非你行善,恐怕我也活不下来。”
村店里没什么好物,不过山水人家常供的鱼米雉雀、莼菰菘韭等等,宗契买了些吃食,又教店家炙了一尾鲜鱼。自也没应怜爱的芥辣作酱,只能求些野蜜了。
好在脆甜酥香的炙鱼也别有一番滋味,店家殷勤备至,又洗净一支老姜切了碎末,供应怜蘸来佐鱼。
用罢了,二人又带了些归家,以做晚食。一路上仍沿原路而返,宗契忽想到一事,便来问:“你既钓上了鱼,我便应你一事。是什么?”
应怜先前与他赌赛,本来已忘了,教他一提醒,想了想,有些脸红,见道旁附近无人,支支吾吾:“我胡想的,算了。”
“胡想?”宗契不解。
他含笑发怔的模样有些憨直,瞧得应怜又有些心痒,走出一段,在他身侧小声道:“本来是想要亲香一个。”
日头偏西,扑朔的暖意晒得他脸上发热,仍答她的话,“……已做了。”
“嗯,做了的就不算。”应怜瞧他一眼,又扭过脸去。
又走了一段。
“那换一个?”应怜扭回头。
“嗯?”
她面颊染玫瑰色泽,眸儿里晶亮,宗契细瞧时,里头盛着几分促狭的笑。
她附耳过来,悄声言语了一句。
宗契轰得通红了脸和脖子,想也不想,“莫闹,不行。”
他推开应怜过近的脸,掌心里沾了一片羊脂般柔腻的触感。
应怜撅起了嘴,瞧他羞恼,自己就不急了,哼了几声,“我本已忘了的,又是你撩起来;我说了,你又恼。好好好,我是登徒子,行了吧!”
她别了脸不理睬他。宗契转到她眼前,她抖开一片苇箔,刷拉挡住了脸和半副身子。
宗契无法,脸上一片火辣辣的热意退不去,低眉顺眼地哄:“不是我不肯,你是个女儿家,怎好……”
苇箔编散的间隙里,露出两颗乌如墨、明如玉的眸子,眨了眨,长长的眼睫便蝶儿似的颤了颤,含着些半真半假的怒,“你这野僧,晓得我是个女儿家,却还每日里歪缠我厮混!”
宗契便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应怜也不是真恼,自忖不过玩笑,只是宗契心直,见她不语,倒仿佛他理亏似的,直到日色下了,煮茶、收拾衣衫、安置晚食,把她像个菩萨供在龛里,妥妥帖帖。饭毕,应怜嚼一片姜消食,瞧他忙里忙外,得了空竟还续编上了那苇箔,虽不如已编得的那般细密,到底锁紧了边,又将散着淡淡青草湿气的整幅苇箔挂在门墙上,动作利索稳当。
应怜正想那马车里狭窄,以他宽长身量,睡在里头恐怕腿脚蜷缩不开,不若便换一换他睡榻、自个儿睡马车里,却听宗契道了句:“我出去一趟,有事你便高声喊我。”
她散漫地答应一声,拿茶漱口,才见外头天色已沉沉地黑了,但见近处一片河水,却瞧不清远山连绵。
有她在侧,宗契每日里下榻前,都得附近巡查一番,得个安心,今日也如此,不见她更多叮嘱,便取了角落里摆靠的镔铁棍,同往常一般出了去。
应怜推开窗,临着河,歪头望他一路行去,拐了个弯,身影便隐没在一片青幽幽的苇丛后了,连渐升上来的半轮月也照不见他身形。
她便落了窗儿,粗毛竹横栓了门,把自己守在竹屋里,等他回来。
过了二三刻,有沉稳的步履行来,是宗契怕她害怕疑为歹人,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今日他又慢了些,一步步上了竹屋,停在门前,扣了扣,“是我。”
应怜忙来开门。
天已黑透,月色却清明,透过竹木的窗隙,丝丝漏来。她放宗契进屋,隐约闻到自他身上传来的一二分清新的潮意,以为是春夜水气空濛,沾了僧衣。
宗契入得屋来,直着身子,便将她身前月光占了大半,愈发显得竹屋里逼仄。他转身关门,依旧横了竹栓。应怜觉着太暗,便去推开了半爿小窗。一霎时,泓明的月色水一样淌进来,沾了人与物一身。
他立在屋里不动,木柱子似的,只是目光跟着她走,半晌低声道:“……你别恼。”
应怜才反应过来,噗嗤一声,想说先前不过闹着玩儿,回头瞧见他忐忑沉默的眉宇,仿佛含了什么古怪的决心,又羞于与她启齿,便又一声不响地近前几步,任明月清光映出魁硕身形,白腻的糖霜一般,倾落在他头脸上。
“嗯?”她不解。
月色下瞧不出他是否脸红,只是手搭在腰带上,那长绦与衣衫一色瓦灰,不细看瞧不真切。他微微一扯,解了腰带,宽大直裰便松散开来。
月霜皎皎,泻了他铜色胸膛一身,肌肉遒劲鼓壮,蓄发着蓬勃的力量与热意,幽微潮湿的气息一瞬勃发,浸透她周身。
三四月春暖宜人,他一身直裰,里头仅着长裤,丝毫不觉夜凉。
应怜觉着自己心跳都窒了窒,屏住了呼吸,愣愣地瞧他,热意被感知,直窜她天灵盖。
宗契手握着绦带,似乎迟疑下一步如何,见她眼神直勾勾的,便好似在油里煎的鱼一般,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分明是春夜,却热得仿佛又闷又潮的夏,每个毛孔着了火似的,背上已有了难忍的汗意。他愈发在她的目光下难以自处,索性蒙住她眼,将绦子在她脑后一系,牵过手,带着她来到榻边。
“我……应你,还不成么。”他无奈至极,嗓音又低又哑,字字敲在她耳膜。
应怜着了魔似的,直到眼中一暗,才回过神来,深一脚浅一脚地随着他,差点被绊住,倒在他身上,既心虚又有一种失控的欢喜,不满地抱怨:“你蒙了我的眼,我什么也瞧不着!”
只有她自己晓得,这抱怨有多口不应心。
她嘴角克制不住的笑意,被他清清楚楚地瞧在眼里。宗契有种自己把自己架在火上烤的尴尬难耐,咳了咳,尽力平稳声调,“不能瞧,会害眼病。”
他盘腿在榻,捉着她的手,带着一点点下移。那只小巧又温软的手却不听话,指尖一舒,在他腹上划了下去,力道如鸿毛,却烫得他浑身肌肉一紧。
应怜任他领着,在他身前笑得花枝乱颤,只是一双眼瞧不见,因此宗契任她取笑,隔着衣料,将她手按下去。
她便不笑了,手一抖,微微的一声惊呼从喉间低低溢出来,笑意再遮盖不住害羞,又十分地好奇,惊异地捏
了捏,“硬的。你平日里放哪?”
宗契“嘶”了一声,声音哑得不像话,“轻点。”
她神情惊奇,想起青玉阁的那些屏纱绢画,有些模糊的轮廓,却到底不能尽懂,耳畔听着他压抑不住的粗热的呼吸,自己也跟着热了起来。
片刻,她更诧异:“变大了……你……”
宗契捂住了她的嘴,任她泄出几个表达不满地音节。
一片黑暗之中,他喑哑着嗓子,她几乎可以想见那双再英气不过的眉峰是难抑地拧起的。
“平常是软的,有了欲时才如此。”
那轮廓清晰且有一抹难以忽视的滚烫。应怜又有了一点领悟,唇角翘了起来,另一只手按在了他急乱心跳的胸膛上,听了一会。
“这是欲。”她指尖描了描那形状,又点点他的心,“这是情。”
宗契此时约摸再没有更窘迫的事了。她的羞与爱也如夜间水泊上弥漫的雾气,渐渐涨满起来,不再轻薄,撤了手,在他肩臂上,摸索着凑过去。
他一把接住她,在怀中渡了一个绵长的吻。
那物件的存在感不可忽视。应怜动了动,促狭心上来,又想调笑。宗契即刻心有所感,将她按住不得脱,亲了亲她被布带遮覆的眼眸,笑意随之而来,“是软肋。凭他武艺高强、铜头铁臂,你只踢他这处,他便束手就擒。”
“当真?”应怜将信将疑。
“当真。”他道,“女子若被欺,以此自保,百试百灵。”
应怜笑起来,又笑倒在他身上。她拉下眼上布条,瞧见了月下他含着欲与情的面庞,眼中有对她的爱恋与痴迷。
一股奇异的怜爱从心头升起,她扪清自己内心,有些惊诧,又有些欢喜:我怜爱他。
于是她又捧着他的面颊,细细密密地亲吻了一遍,从额头、到眼角、到鼻梁,最后在唇上轻轻地咬了一记,带着一颗同样跳得又急又乱的心,下了榻,胡扯了个由头,“屋顶有些漏,昨夜雨落进来,被褥都湿了。我要睡马车里,你睡榻吧。”
宗契草草系回了腰带,闻言在几处床褥上摸索了一遍,“湿么?我换床褥子来。”
他便要起身去拿马车里自个儿的。应怜把他按下去,不由分说,趿了鞋便向外走,“算啦,明晨就走了,你凑合睡一夜。”
宗契向来顺她的心意,见她坚决,便不再执意,望她进了马车。他四面将车辕与竹屋的木柱又系牢了几分,仍不放心,索性将竹榻拖来门前,就这么敞着门,镔铁棍靠在身边,盯着马车,慢慢阖了眼。
一夜月明如水,鸦栖人静,水泊雾气氤氲,升腾弥漫,萦绕梦魂之中。
第113章 第113章行行复行行,离人长将……
转过天来,到了清明,二人将早买得的纸钱花果遥祭了一祭先人,收拾了铺褥器皿,归在马车里;又饮了一回马,踏着蔚蔚蒸蒸的朝霞,动身上路。
三月,杨花缭乱如素雪。
杨花沾在驱车的宗契短衫上、沾在梳洗得柔顺的马鬃上,又沾上了正掀帘观澹荡晴光的应怜发鬓间。
“杨花入水,次月化浮萍。”她道,拂去宗契肩头的杨絮,“那么这些未入水的,又会变作什么?”
宗契反问,“你晓得这是胡说的吧?杨花根本变不成浮萍。”
应怜与他争辩,“变得成的,是我家女使亲眼得见。她们轮流守着小池值夜呢。”
宗契道那是女使偷奸耍滑,逢迎她而已。
应怜总不信。从此车中多了一瓯清水,内里浸三月的杨花,直浸到四月。
四月,子规啼在春山里。
幽幽清鸣,车马行过山野。宗契勒马,遥指前方,“瞧!”
野无人迹,车帘早被卷起,应怜怏怏地晃荡铜瓯里残水,妄图杨花化萍的念头成了死灰,闷闷不乐地撩眼皮向他指点处望。
“呀!”她惊喜起来,郁闷一扫而空。
满坡满野炽烈的红,彷佛金乌栖处,他们行到了日落天尽头。
“是杜鹃花。”宗契道,“还有个诨名,唤作映山红。”
应怜扔了瓯,满眼里是染了望帝血的杜鹃,转头见宗契舒朗眉眼,眼中盛的是她与花红。
“想要?”他问。
她想了想,摇摇头,“望帝死后化作杜鹃,啼血染红此花,因此也称杜鹃。我还是莫去簪它了。”
宗契瞥一眼那瓯,“只是我没法把那望帝捉来,否则咱们也瞧瞧他能否化只雀儿。”
他浓深的眉眼里噙着笑,应怜才回悟他是在笑话自己,恼得去戳他脑门,却惊了那马,前走几步,抖了一抖。车身一颠荡,没防备下,应怜踏足不稳,狼狈扑了下去。
正被他一舒长臂,捞在了怀里,心悸之余,又向他嫣然一笑。
宗契眸中花红褪尽,填满的是她的倒影。他不语,俯首亲吻下来,手按在她脑后,逐渐炙烈肆意,烫得她眼睫沾了溢出的细泪,在一片迷眩的心神里,又见了那杜鹃灿灿漫野的红。
五月,桃李梅杏莘莘忙。
“停——”应怜将探出侧窗的脑袋收回来。
宗契住了马,四望一条野蹊青草依稀,也无人家也无城,回头瞧向她。
应怜扶着他手臂跳下车,道了声“等等”,欢快向后头奔去,丛草里踩出一条浅浅的足迹来。
顺着她的方向望去,宗契便望见了道旁一株茏葱碧翠的树,并不大高,累累结着青红硕果,压弯了枝条,颇惹人喜爱。
是李子。
苛政日重,兵祸盗匪又连年,许多乡里村舍早已败坏零落,凄凄古道,徒生长着硕硕桃李,却无人来羡,更无人采摘。
应怜得以挑了一长枝,串着一串向阳的红映映的李子,得意地向他招摇,“约摸是无人晓得此处有一株这样好的李树,倒便宜了咱们。”
她掐了颗最大最红的李子,擦净了,想要吃,却又想到道旁苦李的故事有些道理,转了念头,抿着笑,与宗契很亲热地挨在一处。
“你一路赶车辛苦,便吃这最好的一颗吧。”她将李子抵到他唇边。
宗契挑眉,目有笑意,洞明她小心思,却也不言,受用了她玉指红李美人面。
应怜巴巴地瞧他,“酸……甜吗?”
宗契将果子吃了,吐出核儿来,“甜。”
他神情自然舒展,应怜便放下了心,又采一颗,在他注视下啃上去,险些酸倒了牙,皱着脸气愤愤连皮带肉吐了。
扭脸见宗契一边漱口一边笑,晚春的晴光洒在眉峰鼻梁上,熠熠生着光彩。
应怜眼眉仍带着恼,拔开水囊喝水,余光却住在他挺拔如山巅青松的轮廓上。他若有所觉,行囊食匣子里翻出一小块蜂糖糕,塞进她口中。
酸苦后又生了甘甜。她在清甜滋味里,尝到了他甘醇的心意。
六月,莲叶翠底有鸳鸯。
正夏时分,即便卷起车帘,马车里仍十分闷热。牙道上行人既零星,应怜便不爱闷在车里,时常坐上车辕,在他近旁扇着香风。
离洛京已不算太远,时常可见墅宅田庄,收拾得齐整盎然,与曾所见的荒败破屋景象截然不同。
行径一池莲田时,正是莲叶青碧如盖,垂连数顷,风送荷香。
应怜手搭凉棚,就这么火辣辣地晒着日头,却贪看莲塘风光,指点他赏那硕大的莲花莲蓬。
宗契三分瞧莲,七分瞧她,跟着下了马车,朝莲田而去。
便也跟着下车,“做什么?”
话音才毕,鼻端一香,艳阳被一片碧翠遮覆。
宗契折一枝浑圆厚绿的荷叶,盖在了她脑瓜顶上。
应怜笑着将荷叶摘下,擒着伞盖,与他凑着一双脑袋在叶下,“这莲田必是人家栽的,你怎好攀折?”
“皮娇肉嫩的,别给晒化了。”他心情好来,远望莲田对面主人家严整阔气的院墙,念了声佛号,“小僧犯了偷盗之罪,下回再还了钱财与那朱门人家吧。”
话说着,碧波塘里游来一串粗噶的禽鸣。宗契回身去栓马,应怜独个撑着荷伞,半臂襦裙鹅黄绦,再漂亮不过的磨喝乐似的,低头好奇地去瞧那禽鸟。
“是鹅!”她睁大眼,欣喜地望那几只嘎嘎叫着来迎自己的雪白大鹅,心驰神往,“这是王右军最爱的珍禽呢!你可晓得,他手书精妙,昂扬姿态正如……”
宗契顾不得栓马,叫道:“快回来!”
娴雅可爱的磨喝乐荷伞下回过头,目露疑惑,莫名不解。
那鹅四五只上了岸,拢翅伸颈,姿态昂扬地冲向她,一口啄在纤细的脚踝上。
应怜花容失色,揪着荷茎,大叫着扑腾,堪堪斗出了王右军手书的矫健。幸得宗契及时赶到,拎着鹅颈,一只只扔回了水里。嘎嘎乱响,莲底深处一片狼藉。
那头里惊动了护院的庄丁,气势汹汹地遥遥打来。
宗契搀扶应怜,往车里一送,也不栓马了,一抽鞭子,飞驰离去,徒留那一群庄丁与白鹅面面相觑、聒噪相骂。
一刻后——
应怜发松裙污,车里狼狈地褪下鞋袜,揉足踝上一片红痕。
“伤着了么?”外头他问。
“没。”她气恼地拔下一根根沾
上衣裙的鹅毛,“万幸万幸,若是留疤了……”
“王右军手书,必也好看的。”他接话。
“……”
六月十七,荼蘼尽矣,蔷薇红盛。山水迢迢,他们终于近了京畿。
宗契入不得洛京,便只在十里外送她归去,早做了打算。
“城南香山上有一座香山寺,我家自来只请他们做门僧,年节也都不失香油供奉,上下僧众多为相熟。我便教个小沙弥入城报信,省得只身归家,为人非议。”应怜与他计议,“我家宅园早先被查封,如今也不知什么光景,从前老仆们是否有放回的……”
她说到此处便停了住,缄默不语。
宗契猜想得她是念起了亲人,二三年笼统风波,再有多少被放归的人,总没有了父母与兄长。这一家一户,唯独只剩了她一人。
他也再不能相从,与她排遣忧闷,只得缓缓行车,到得山下放马处,停了住,将她接下车,陪她最后一程。
香山寺一向有香火,正门前车马不绝。为避闲人耳目,应怜绕至后山,与他捡小路拾级而上。
山岭长巍,苍苍绵亘,蜿蜒小道上石阶古旧。二人并肩上山,宗契侧头望她,却只瞧见飘曳的帷帽纱帘,如山间濛濛白雾,遮挡在他与她之间。
应怜春霞朝云般的脸便在雾白的纱后,似乎也在瞧他,那一双眼眸沉静似月,有了些脉脉的情愫浮沉。
石阶一层一层,山路周而复始。宗契忽然忆起,从前仿佛也与她这样走过,也是晴光斑斓,洒落一地。那时他以为山路尽处,便是与她短暂缘分尽处,却不想才是一段相始。
这一回,到得山路尽头,也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别离而已。
他仰头,隐隐望见婆娑枝叶边缘镀射的日光,耀人眼目之中,现了山寺飞檐的一角;铜铃摇动,耳畔传来的却是浓荫里鸟鸣清幽。
走走歇歇,上得山寺。
宗契上前扣门。不大一会,便有缁衣僧开门,正欲询问,却一眼见旁立的应怜,有些迟疑。
应怜取下帷帽,拭了拭额角细密汗珠。那僧人盯着她,顾不得失礼,辨认了半晌,合掌大惊,“应施主?”
“是我。”她微笑道。
僧人不住地念阿弥陀佛,望天而拜,急请他二人入内,见了正内殿里参禅的住持,一时间纷忙迭至。
应怜便道了来意,住持自然无有不允,当下唤来个伶俐的弟子,去到城中应氏旧宅探看报信,因着她家早先的遭遇,又叹息了一回。
应怜是女客,住持不便久陪,便唤来个龆龄的小沙弥,教听候吩咐;自己告了失陪,转去前头宝殿了。
那小沙弥剃得圆溜溜的脑袋,行止学了些规矩,却藏不住幼童的天性,叽叽呱呱地缠着宗契说话,口口声声唤他“师兄”。
应怜瞧着发笑,便问:“你那时也似这般?”
宗契眉峰舒展,想了片刻,有些出神,“那倒不是。”
二人转过寺僧的寮房,四面走了一走,寻个僻静开阔的地儿坐下,望云天寥廓。应怜好奇,“那你是个什么样儿?”
“闷葫芦一个。”他一面回忆,一面道,“头几年才上山时,总想着爹娘家事,心里烦得很,见谁都不说话。师父便教我每日擦半个时辰的弥勒金身。我日日独自擦那佛像,瞧见弥勒慈悲常笑,一来二去,心里熟了,便将心事说与他听。他也不动,只是笑。”
“他若动了,那才可怖呢!”小沙弥插嘴。
宗契敲了敲他溜圆的脑袋。
“……擦了十来年,照看得佛像精光圆滑。一日浴佛,师父将弥勒抬在大殿,湛湛金光,受人膜拜。我见他大肚笑口,听世人多少坎坷过往,却只许一片光明未来,忽有所悟。虽说不出悟着什么,却实在慢慢地将前事放下了。”
应怜静静地听着。
山风漏过苍朴古树浓荫,扑朔朔送将来,拂在他一身浩荡身躯上,展平他眉目,吹送了隐约一点笑意。
“我也有一尊佛。”她见岚光与流云,见了他,道。
他于她身侧瞧来。
可应怜便不再说下去,将那佛看在眼里,藏在心里,向他而笑。
日午便在香山寺用了斋饭,饭毕,又等候了一时,到得晌午,那小沙弥忽来道:“山下来了多多的车马,有人上山,道是来迎应施主!”
应怜蓦地抬眸,半晌默然。
宗契道:“想是你家人来接,你去吧。”
“你就走么?”她问。
他“嗯”一声。
二人起身。宗契依旧从后门下山。应怜道:“我送你几步。”
宗契失笑,“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也不知说的是谁送谁。
只是笑过了,又归于寂寥,彼此无言,转到寺口山路,应怜望他下山。
溽夏繁荫,婆娑树影,镂在他宽展的直裰上,斑斑缕缕拂之不去。他眉目间也落下了光影,最后一眼沉默望来,像是要将她生生烙在心底,打上永世不忘的记号。
应怜定定地立在石阶尽头,眼也不眨地盯着他,仿佛一眨眼他便散了。
“去吧。”他宽沉的声音含着安抚。
她张了张口,却难以发出什么话,一切画面随着他转身、一步一步地沉沉离去而苍白失色。
两年前,与他初识,相送一场,她也如此目送他去。
一切一切,周而复始,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初。
不,不一样。
她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忽记起来一事,提着衣裙、三步并作两步,奔下石阶,“宗契!”
下山的路不平,他陡然回过头来,怕她一脚踩空又摔着,忙伸出手,迎了上去。
她唤着他的名字,急促而激动地奔来,十几步石阶前,一把被他接住,扑在暖热的怀里。
“当心些!”宗契稳稳揽住了他。
应怜白玉的面颊红了起来,目光如月皎皎,乍破了暗涌的乌云,顾不得才立稳身,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个物件,塞在他手里。
“这个给你!”她急急地开口。
他低下头去瞧,微微怔住:手心里躺着一只勾了银丝骨的青纱闹蛾,两只翼翅轻薄,在一点漏下的阳光里颤动欲飞。
他下意识合拢掌心,将蛾儿锁在掌中,半晌,心中不知什么滋味,“你一直带着?”
她脸颊微红,眼眶也有些红红的,却笑了笑,点点头,在他怀中的心跳仍清晰鼓噪。
“我等着你,”她按捺下喉头哽咽,想临别时在他眼中仍娴静美丽,而不要像从前那样,回回哭得花了脸,努力平复心情,道,“若是……若是……无论怎样,你一定好好的,哪怕不能来,我便去寻你!”
宗契虚拢着闹蛾,抚着她鬓发、眉眼、脸颊,最终忍不住,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好。”他一声应。
应怜眼中酸涩,从他怀里挣出来,最后望向一眼,再不流连,转身落落归去,身形挺秀,肩头却伶仃。
那只蛾儿从他掌心里翩翩飞去。
宗契最终望不见她的绰约的身影,轻轻又轻地将闹蛾藏在怀中。来路依稀,他只身离山。
第114章 第114章偏是宿怨来相对,醉眼……
她走在宫禁的廊苑中时,宫人们各自停下手中活计,敛容垂首,口称“娘子”,避让在一边。
过嫔御殿芜时,有眼尖的小宫人遥遥见着,一溜烟回身,几息之后再扬着笑脸出来,与她作礼,“祝娘子奔走辛苦,咱们小娘娘教问:早食可曾用了?若不曾用,便来吃些茶点?”
“不了,我有事出去一趟。”她步子只顿一顿,又往前去,“代我谢过小娘娘。”
宫人们艳羡尊崇的目光中,她携几个与有荣焉的女史出内宫门。閤门内吏望见,便堆起笑容,收了出宫的腰牌,放外宫行走的牌子,磕绊也无,亲亲热热地送出一程,这才回转。
外宫门的阍人也如此,收换了腰牌,更道一声:“娘子好走!”
她点点头,在女史的搀扶下,登一辆翠羽香檀的安车,檐角琉璃夺人眼目,金玉铃铛、孔雀翎羽纷纷四垂。响铃清越声
里,驷马鸣嘶,启程而去。
祝兰坐在御赐的安车里,轻缓的声儿道:“去元相家中。”
御者难得犹疑了一下:“是那将要致仕的元相?”
“怎么,你也闻听了?”祝兰笑了一声。
安车便缓而稳地行驶起来,沿御道走过内城门。御者道:“谁不晓得呢?他家三郎前些时日吃醉酒纵马撞伤了行人,苦主告去府尹,很是闹了一阵子呢。”
“此案已交大理寺了。”祝兰道。
御者吓了一跳,“不过撞伤了人,又是元家的郎君,也这般阵仗?大理寺那帮人可不是吃素的。”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一纨绔子。”她不以为意,不再纠扯这话题,玩笑道,“因此你得勒稳了缰绳,若也撞了人,便自去大理寺告首吧。”
非止御者,连随车而行的女史们俱都掩唇而笑。
安车轻轻松松,一路御道而行,半个时辰,便到了元家的乌头门。
门前依旧气象严整,四个门人立定守着,衣着光鲜崭新,驱赶驻足布衣,勒索投帖家人,并笑脸迎那贵客。
安车车驾一至,四面孔雀翎流光溢彩,晃花了人眼。门前人忙恭迎上来,噤若寒蝉,听候吩咐。
女史上前,告明身份,无需二话,两个门人便慌不迭地入内告禀,另两个牵马坠蹬,恭请贵人下车。
祝兰踩在铺了锦绣的杌凳上,由女史搀扶着,端然下了车。此时过了乌头门,元家紫檀旧匾下中门大开,红毡铺道,不多会,家中男子、女眷俱来相迎。元相因去了宫邸官署,并不在家,主母刘氏便亲持迎迓,又告急切失礼之罪。
祝兰倒安之若素,并不怎么摆官家眼前红人的架子,望向郎君之中的第四子,道:“我此次前来,是为寻你家四郎,可否借一步说话?”
四郎元羲,向来与后宫无甚联系。刘氏疑惑且有几分不安,仍摆上了笑脸,诺诺应下,当即唤元羲作陪。
外人退去,元羲引祝兰入了自己的院子。祝兰一面走着,一双清明妙目不动声色观量四面,见院落里奴仆女使,皆屏息肃然,垂头而立,很有大家的规矩。
廊下小僮入正厅奉茶,依着贵客的吩咐,便将门敞了,静悄悄依旧侍立屋外廊下。还未听得里头动静,却见自外匆匆进来一人。溽夏晨日升起,他脑门上便热出了细细的汗珠,一面掏出帕子囫囵地擦,转过院门,先一眼见外头两三个端庄曼妙的女史,愣了一愣,眼尖地认出腰牌,便趋步而来,极灵巧地向那几位行了个礼。
“小子是四郎家人,见过女史姐姐。”他一笑起来,和善又伶俐。
里头传来元羲的声音,“进来。”
元平跨进门槛,依样与主客作了礼,冲元羲点头,意有所指,“来了,才入城。”
元羲目光一凝,隽秀的面上绽开一缕笑,极是丰神俊朗,竟湛湛然使人无法逼视,那喜色却只一闪而过。他望向对座的祝兰。
祝兰虽无笑,一双眼目中噙的却是柔和。她常行走后宫,清淡眉目之下,总有一份孤傲,甚少露这样神色。
“是谁来了?”她问。
这是元羲的私事,凭她问来,总有些突兀。
元羲稍一怔,抚平那一点笑意,语焉不详地答道:“是臣的……一位朋友,近日来到洛京,本待要去见一见。”
她见他神情里添了一分迫切,便不追问,单刀直入,“我来,是向你讨要个人。”
“何人?”元羲不解。
“范碧云。”祝兰微微一笑,任凭他诧异犹疑的目光扫量,“她未必会同你讲明我们的关系;甚或……她以为我早已死了。但无妨,我听闻她在你处,你可肯割爱?”
元羲迟疑片刻,“她不是卖在我家的奴仆。去留与否,我唤她来,当面与你分说吧。”
说着,吩咐元平将人唤来。
院中并没有范碧云的身影。她被指使去花匠处寻一盆蕙花,花匠今晨起却又不在,她瞎踅摸了二三回,寻回一株开得硕大芬芳的,回来却被耻笑为不识花,只因拿的是一茎一华的兰,并非一茎九华的蕙。
这时节元平将人找着,急匆匆带入院。范碧云心里忐忑,问:“那前来的女官娘子姓甚名谁?当真唤出我名姓?”
元平领着她,道:“我两只耳朵听得真真的,哪里会有错?你也曾长大在洛京,此地难道没有三两个显达了的亲戚?或是她记得你,要带你去那帝王乡,到那时你可别忘了我家提携你的好……”
他越说越有些酸溜溜的,心下又怅惘了一回。哪想到风水轮流转,如今他家眼见着势衰力竭,就要树倒猢狲散;这小小的丫头竟能得贵人惦记,一脚蹬他们在足下,直入青云?
范碧云却不语。
只有她自己清楚,哪来什么显贵的亲戚?若有,她还至于被她娘卖了做生计?
“哦,对了,那位女官姓祝,据说是官家潜邸时的旧人,如今恩宠加身,连中宫娘娘也要礼遇三分的。”元平又道。
范碧云先是心头一跳,而后安下心来。
祝姓不常见,但既是潜邸之人,那便不是她所识得的那一个了。
况且……
她心中暗嘲笑自己愈发鼠胆,跟着元平进院子,鼓足了勇气,低头进屋。
屋里原有说话声,他们进来时,便停住了。范碧云低垂着头颈,感到仿佛有视线逡巡在她身上。
那是那座皇宫禁院里出来的人,是官家的圣宠、云端里下来的仙娥,贵不可言。若自己真有那造化,得她一言襄助,那便能直上青云。到那时,非但连日来纠缠自己的烦心事可烟消云散,她也更不必因自己的心意动摇而有负罪感。
元羲,元羲。
元羲再好,哪能抵得过宫苑里的凤翥龙翔?
“娘子瞧瞧,是否是这一女子?”元羲的声音依旧瑰采华章,但渐渐已不能拨动她心弦。
贵人淡淡地“嗯”了一声。
是个年轻的娘子。范碧云心中暗暗描摹那一声,想象她因圣赐的宝簪玉梳而愈加华美;她必定梳着高鬟云鬓,婵娟一般静美。裙裾的宫纱翩跹,她目光略向上移了三分,不大清楚地瞧见裥裙之间隐现的琅玕环佩,连系佩的宫绦也如水波稠丽。
“抬起头来。”女官又道。
范碧云不敢不抬头,却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那股被压下的惶惑成团膨胀起来,盖过了所有对华美宫禁的联翩浮想。
这声音好熟悉。
她斗胆抬起眼皮,将目光一扫,望见了个清雅娴淑、却乍然使人魂丧胆裂的剪影。
蓦地一下,范碧云好比三十三层云霄一脚踏空,堕入深渊玄冰的窟窿里,骇然不知身所处,牙关不住地打起寒颤来,眼却被钩子勾住似的,死死定在了女官的脸上。
姓祝的女官笑了,大度而温柔,“怎么,不记得我了?还是说,你不愿见我?”
范碧云周身发冷,目光恍惚,神色空白;一刹那后,双膝发软,噗通跪倒
在地。
元羲乖觉地想要带着元平出屋,给她们留独自说话的机会,却被祝兰叫住,“不,不必走。我与她没什么阴私的事——是不是,泰娘?”
“是……”范碧云心胆快要吓裂了,满脑子尽是扬州、马车与歹人,“……是,娘子。”
祝兰叹息了一声。
“你起来,并未有过错,又为何下跪?”她道,“若非你,我又怎能兜兜转转,侍奉在官家身侧?说起来我还得谢你。”
一旁的女史上前将范碧云搀扶起。范碧云抖衣而战,彻底消了那点做神仙的心思,蔫头耷拉脑,以待听训。
没料祝兰却未训责一句,只道:“夫妻大难临头,都还各自离分,何况你我?你不经事,有难当头先我而去,这是你的本性。如今我再问你,可愿随我左右?”
范碧云下意识要说不,却对上了女史们的眼神。她们各个审视、核量着她,仿佛要看穿她身上究竟有什么独到之处,能引得女官祝娘子青睐。
也不知是由于惊惧、惊诧,或是那没根底的一丝丝惊喜,范碧云糊里糊涂,咽下了那一声回绝,半晌没个头绪,忽然想哭,红着眼含糊问了句:“娘子不怨我?我……我卑劣自私……”
祝兰道:“从前是怨的。”
范碧云的目光穿过泪眼,模糊地望来,望见果然戴了宝簪玉梳的祝女官,脸庞白皙、眉眼秀丽,除了隐隐的那一点羸弱不足,通身是一派贵气天成的模样,丝毫不见往昔被禁在夫家、形容枯槁的疯癫。
她不知她是怎样逃脱、又如何辗转上了云霄,只心中盘旋着她的话:从前是怨的。
——如今看淡了,不怨了。
也是,她如今身在锦绣天家,早该看淡从前那点不顺遂。况且若换任何一人,处在自己那样的处境,难道能比她做得更好?
她不曾想为自己开脱,只是经祝兰一提,没由来的委屈一股脑袭上了心头。范碧云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直哭得面红耳赤,也不知是怕是羞是喜。
祝兰再问:“你可愿随我左右?”
“愿、愿的!”范碧云不敢瞧元羲,抽泣着点头。
祝兰便从从容容地笑了。
“行了,我宫禁里行走,不得自由。她既跟我去,我便忝颜向你要人了。”祝兰呷了口香茶,站起身,向着元羲,“也不耽误你正事,不必送了,替我向你……朋友问好。”
元羲颔首,“娘子好走。”
祝兰略望望身后,女史们鱼贯随她出屋。范碧云麻利地跟了上去,出在院门口,脚步顿了顿,匆促回身,向元羲施了个礼,权表收留的谢意,便低头而去了。
元平皱着眉,驻足在院口,待人入穿堂了,这才道:“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枉咱们家待她不薄,平日里她口口声声要报答郎君的恩情;如今家中落难,她倒好,尥蹶子就跑了,真真攀高踩低的小……”
元羲扫了他一眼,将元平一肚子骂人的怨气憋回了肚里。
二人又马不停蹄地准备出门,半途却被母亲刘氏截去,先埋怨了几句,道怎么就任祝女官走了,她如今是宫里红得发紫的人物,好歹得摆开一场筵席,款待了再恭敬送回;又连声追问那祝氏是否与他相识,否则寻个奴婢而已,何用亲跑一趟。
元羲只答没有。
刘氏将信将疑,又留了元平私下质问。元平低眉顺眼,答得只字不漏,坚定地说没有。
刘氏这才放去了,唉声叹气地埋怨三郎吃酒纵马,埋怨御史小题大做,又埋怨丈夫吃错了药、想不开非要上表致仕,闹得家里仆从遣散了大半。
元羲听不着这些话,早急急地出门,吩咐牵最快的马来。
下人面面相觑,大着胆子劝:“四郎可莫要学三郎,要那快马做什么?城里人多又跑不开。”
“教你们去就去,哪来许多废话!”才被刘氏放出来的元平匆匆奔来,踢了说话的小厮一脚,那小厮闭上嘴跑了。他自个儿溜到郎君身边,低声地嬉皮笑脸,“适才主母相问,我可一个字儿没漏!您只管去勾栏茶坊吃酒,哪一回把小子我也带上……”
连月来,元羲携他出门、临了又把他撇下独自耍乐的事也不止一回两回。在元平看来,少年郎君舍了心腹的家人,无影无踪好几个时辰,铁定是风流快活去了。
元羲却不置可否,眼风也没给他一个。
焦急地等候马匹间,门口那几个门子取笑的话便一句不漏地飘进了他耳里。
“你只顾瞧脸,没瞧见后头才妙呢,她就这么一撅,那背、那腰身……啧啧啧……”
“那是马墩子,又不撅着腚,有何可看?那双眼泪汪汪地才好看呢,平日里她对咱几个爱答不理的……”
元平听着新鲜,把门子叫过来问,门子挤眉弄眼地说了。
“咱们见那女官出了门,嚯,好大架子,说脚疼,踩不得杌凳,要踩软和的,便教跟着去的阿范给她作人凳,阿范要哭不哭的……”
元平愈听愈解气,末了评了一个字,“该!”
才家门口就吃了这样一个下马威,至于那丫头跟着去了,又得受什么磋磨,元平想,那他们家管不着了。
不一会,两匹快马牵来,元羲一踩马凳,翻身上马,带着元平一路扬尘而去。
洛京大小街道四面纵横、坊市相连,中有洛河穿城而过,叉开细渠若许,无数石桥、木桥、飞虹桥跨河而过;无论外地州县怎样凋敝荒芜,天子脚下,大街小巷、尤其内城之中,连一砖一瓦、一木一栏总是严整优雅的。这样,天子从五凤楼头,才能居高俯瞰,望见阊阖而外,千家华宇庄严连绵、百姓安居乐业,才能感喟江山稳固、福祚绵延。
这样熙熙攘攘的街面,除开三哥那般醉酒硬闯,根本跑不开马。
元平与他并驱,问:“一会儿见着了,四郎要上前说话么?”
元羲默了片刻,摇摇头,“见着就行。”
元平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既然不相认,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
就这么策马溜达一段跑一段,二人向西南而行。当中一河拦道,上有一条弯弯的石拱桥,桥身并不宽长,普通轿马堪堪可擦身而过,桥上行人络绎,又有小贩张罗叫卖,更是拥挤。
“应娘子便是西南城门而入,想来咱们过了桥,若望见香车宝马,便是御赐的官驾。”元平早已探听明白。
元羲点头,“走。”
马行上桥头,才要挨着人过去,不期然对面却踏上一队车马的行列,前簇后拥,当中二马骈行,载着大抵是新入京的官员。
洛京城中,大小官员遍地跑,这本是常事。元羲只略略望一眼,便别过去,目光继续寻应怜的车驾。
不想那骈车与他对面而来,将要走过时,队伍骚动了一霎,跟着便有家奴拦住了去路。元羲被截在桥头马上,微微皱眉,越过家奴,向车中人略做了一礼,“敢问相公……”
“当不得一声‘相公’。”两旁车帘一拨,当中现出端坐的人来,朱袍革履银鱼袋,身形宽胖、官样文章,“下官才外放回京,忝居五品,比起贵大人还差得远。元郎君,别来无恙啊?”
元平眼尖,望之变色,“哟”了一声。
元羲形容淡淡,并不下马,认清了车中人,“黄官人。”
黄仲骕。
他在江南义兴县时,曾与此人有一回照面。那时他循着应怜的踪迹,到得义军帐下,为赵芳庭驱使,说项太湖对面发兵的黄仲骕,连骗带哄,哄得他班师而回。
有一阵子,朝廷听了黄仲骕邀功讨赏的表奏,以为义军已散,便大肆褒奖提拔;结果不到几月,那帮人重又啸聚山林,势力更大;朝廷派出的斥候也探得了信报,说是黄仲骕弄虚作假,压根没有战胜之事。先帝一怒之下,将人贬官外放。
黄仲骕落了个凄凄惨惨的下场,怎能不恨元羲?
如今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更兼同宁德军暂缓了关系。这黄仲骕也不知走了谁的门路,得复了官身。旧日的怨怼,今日好
巧不巧挤在桥头遇见。
第115章 第115章见归人处,何处更似此……
元羲不欲多言,便要从窄桥而过。
黄仲骕的亲随却再次拦住了他,并以恭敬的口气说出了倨傲的话,“桥头拥挤,官人的车驾不可冲撞,还请郎君退至桥下,暂避一时。”
街巷桥路,两拨人马兜头相遇,必要退让时,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卑者退、高者进。
元羲去年逢恩科进士第擢拔,选为著作佐郎,掌修典史,虽清贵,到底是个六品官,低了黄仲骕一头。若说从前,有元相在朝,作为元氏的郎君,哪怕无品秩在身,阖京人也颇得另眼相看;可如今元相失势在即,以黄仲骕人品、过往嫌隙,寻了这机会,便要踩上一脚。
“我从旁取道便是。”元羲道。
黄仲骕却讽道:“下官闻听,前日里有人当街纵马伤人,是令兄长否?汝家马快,的卢不能及,下官可不敢挡其锋锐!”
桥头来来往往看热闹的闲人多了起来,不远不近地私笑窃窃。
“你这下吏,怎样说话呢!”元平跳下马,扯起方才无礼的亲随腰带,揪着不放,大喇喇地指桑骂槐,“我家官人温良敦雅,你是什么腌臜东西,桥面儿上站一站都污了方圆十里的河水!”
眼看对方脸面气成猪肝色,随从们围聚来,正要推搡动手,忽听一阵笙箫奏乐,对面飘彻而来;当头开道官鸣锣,分拨桥上人众,竟也挤上了桥,与黄仲骕的人马齐头并进,气派却压过了不知多少。
侍女仆从之中,拥簇着一辆宝盖雕车,银铃清脆,缓缓到了僵峙的两方之间,无声歇住。
车中伸出一只白玉纤纤的手,五指如葱。清雅的声音问出:“为何桥上人头攒聚?”
揪着人腰带的元平一愣,将人一搡,当先回过头,望见马上元羲。他明净的面庞在昼日映照下湛湛通透,却仿佛出了神,眼直勾勾盯着雕车,半晌无言。
女使与周围人打听得了,回禀主人,低声言语几句;对方指尖轻点了点,女使乖觉,递进一顶帷帽。
顷刻后,一袭窈窕娉婷的身影,在女使的搀扶下,悠悠地下了车。
元羲的目光随那身影流连,不期然的照面,喉头如哽阻了一般,竟不知头一句该说什么。
瞧着这样被勾了魂的郎君,元平心中暗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施了个礼,“……应娘子,今日凑巧,在桥上相见。”
帷帽纱帘轻轻掀开一角,里头果然露出应怜桃杏春萼般娇润的面庞。
她向元平点头,微仰首,迎着日光,瞧见了元羲。
他回过神,扶鞍桥下马,到她近前,定定地望进她眼眸,压下陡然高涨波澜的心绪,又退了半步,行了一礼,良久才开口:“娘子回京了。”
“嗯,回了。”应怜笑了笑,眸中温暖。
他这厢故人重逢,悲喜暗涌;黄仲骕**晾在侧好一会,本待不满痰嗽一声,乍见开道官腰间执物,赫然是殿前司的牙牌,晓得是御赐的圣驾,登时吓得不敢再拿乔,滑下了车便拜。
争执的始末,应怜听了一耳朵,很是和善地请黄仲骕免礼,劝道:“官人不必多虑,元郎君那匹坐驾我是识得的,最是温顺,从不冲撞人。”
“是、是、是!”黄仲骕哈腰点头。
“莫说是人,便是只会说话的畜生,它也不冲撞的。”应怜又温言道。
“是、是、是!”
她这才笑眯眯登了车,向元羲道:“许久未见,我正要回旧时家宅,郎君若无事,不如与我同行?”
元羲又一怔,才道一声:“好。”
开道官将黄仲骕的车马挤在一旁,伶仃可怜,护着文献公的家眷仪仗泰然安稳地过桥去了。
元平跟着元羲重又上马,紧随其后,路过脸色憋得通红的黄仲骕时,着意一拍马脖子,夸了句:“好畜生!”
那马打了个响鼻,马尾垂梢的流苏一甩,堪堪抽了黄仲骕一脸,与主人一样,昂首挺胸地走了。
城楼之上巍巍苍天,下瞰千门万户,檐飞似群鸟翔集;条条幢幢,是通衢的道路。人群如蚁,渺小得令人诧异。
范碧云就这样诧异地俯瞰着这一切。她于洛京长大,印象里却只记得左邻右舍高大的屋舍,洛河那样宽长,几乎望不到尽头。而在城楼的垛口里,洛河缩成了细细的一条,还抵不上她娘手捻的一簇绣线;屋舍也小、人更小。原来她满心琢磨的旁人的善念或恶念,到此时甚而不如一粒粟那么大。
只要她登得够高,就全可以将那些善恶踩在脚下,将人也踩在脚下。
祝兰目力深远,静静凝望某处桥头如蚁聚的那一团,待那处乌压压散了,她指与范碧云,“那里,那一穿天青的,是元四郎。”
范碧云心头一揪,先前元家门口被奚落的光景又尴尬羞恼地浮现出来。她被祝兰戏耍,众目睽睽之下,做了人凳,供她登车。那时羞窘得想要跳河,这会子一回想起,后背隐约还火辣辣的,那一双脚的鞋印子几乎踩进了她脊梁骨里。
她望见那一抹微小的天青色身影,缀在草茎般细弱的桥上,仔细盯了许久,除了衣色,仍瞧不出一点元郎君羡人的风采;终于惊诧地发觉:原来风华卓绝如元羲者,当她居高俯瞰时,他竟也寂寂泯然于众人,不过尔尔。
范碧云若有所悟。
“那一行列,想来是应娘子了。”祝兰又道,话音几不可察地柔和下来,“应公平反昭雪,她也算是苦尽甘来。”
她们都还记得,去岁的新旧年交,扬州深深的宅院里,她们相依偎地守岁,同饮了一壶里的椒柏酒;熬到明日,各自肿着一双眼皮,哈哈笑着拜年,口中咝咝白雾,将寒冬也融化了去,“吉吉利利!百事如意!”
她有一瞬的怔忪,继而便又忆起了临行的车马、道深路险、她心慌意乱地弃她而去,又想起了踩低她脊梁的脚印。
“你不该只怨我。”范碧云心中怅惘及懊悔在这一瞬几乎压垮了她,更伴着浓浓的委屈,“马车不是我雇的,歹人不是我引的;搭救你出王家,我也有份;平白经那一遭惊吓,我的苦又向谁说?你要怨,也只该怨正主,又来磋磨我作甚?”
祝兰收回目光,冷眼瞧她,“李定娘?”
范碧云不说话,面色难堪。
“她已得了还报,家败人散。听闻那王渡与她也不偕,如今一死一伤。”祝兰噙着又冷又轻的笑意,数丈高的楼头,缓缓舒出了胸中恶气,“你该庆幸,只是私心离我。否则,你便是这城墙下一抔黄土。”
“她、她遭遇不幸,分明是贼匪所为……”
范碧云望着她闪烁明亮笑意的眼眸,六月中夏,却只觉后背恶寒、冷汗披沥,丝毫热意也觉察不出,一霎时,隐约明白了什么。
“你是怎样逃脱的……”她恐慌之中,后退一步,背抵在了冰凉的城
墙夯砖上,“你手眼通天、你……你已得了这样的富贵权势,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祝兰却伸手来,攥住了她的腕子,毫不计前嫌一般,“当心。”
继而将她拉来一步,免得失足坠楼。在她畏缩无措的目光下,斯条慢理道:“不要急,你是我放在心里的人,这些小事,我都会一样一样与你讲来。你曾经应过,刀山火海,随我共赴呢。”
她喜一阵恶一阵,范碧云如被架在火上烤,每时每刻都在受煎熬,浑浑噩噩地任她牵着;她说的话,钻进耳里,似懂非懂。
“那日你先我而逃,果然,随后那些个假标师便要害我。是我情急之下,纵身投水,本怀着必死的心,没料想上苍怜悯,竟为人所救。我求了些川资,寻到一旧相识的官宦,辗转赴京,那时举目茫茫,更不比你如今惶恐。好在天不绝我,阴差阳错,我入了时为太子的官家府邸,治好了他的病,由此才立稳了脚跟。如今官家为圣主,我自然随侍左右。说起来,我能有今日的显赫,这其间还有你一份功劳呢。”
城楼的风有些紧,裹挟着热浪吹在范碧云脸面上。她木然任着风吹,缭乱的鬓发细微地刺着脸颊,是祝兰轻轻地替她撩开,别在了耳后。
范碧云忽活了回来,救命稻草似的抓住她的手,哀求已极,“你……贵人放了我吧,我不敢肖想了,我情愿再回元家。他家要败了!我落不了好的!我、我跟着他们吃苦受罪,遂你的心意,好不好?”
此时祝兰却又仁慈起来,笑她说傻话似的,“跟着我不好么?宫里去过鲜花着锦的日子,强似在元家行将就木。你好好的,今后不再叛我,我必给你指一条明路。”
她宽和大度地笑,范碧云瞧着瞧着,哇一声却哭了。
那时她光顾着怕,全然忘了她话中之意。这是范碧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登上洛京内城的城楼。她以为她从此将被困锁樊笼里,再不见天日、不得安稳。
很多年后,当她兜兜转转,又回到曾所厌恶的那种庸碌卑微的生活,在城下徒然仰望城楼,才发觉原来那里离天那样近。她站在那里,伸手能触及苍天、展翅将欲翱翔。
她曾有机会翱翔,却终被浮云遮障眼目,生生剪断了自己的翅羽。
第116章 第116章芭蕉绿,芳时歇
应怜同元羲回了旧宅。
说是旧家宅,实则二年前被查封后,早已归了他人。那一户就着原先屋院园池的格局,改改修修;又嫌主家曾有逆事,在堪舆风水的指点下,填了一园小池,尤其将先人祠堂掀了个底朝天,植上了郁郁的花木。
应怜立在一丛丛葱茏争艳的蔷薇与素馨之间,艰难地辨认祠堂前曾矗立的那块碑的方位,却只瞧见一片连绵的青翠朱红,茉莉欢畅地拂过同样欢畅来去的女使的裙裾,毫不再残剩那一道长长的拖曳的血痕。
父母所居的正堂也已被推倒重修了。应栖院里、他向来最爱的那块假山石被挪在了新的小池畔。一切面貌全非,全无了旧人的痕迹。
家中旧仆各自流落,零星几个被寻回,围簇着她,一时嘈嘈杂杂地说话,一时悲悲切切地笑,一时背过身去偷偷抹泪,争相打理家事。
元羲道:“屋宅、奴仆俱是官家着意为你寻回的,可见他念应公旧情谊。”
“是啊。”她觉着有些恍惚,眼前之景处处熟悉,又处处透着陌生,教她悲也不知悲从何来,“我家为他获罪,这本是人之常情。”
他们一面走,却又在一处天井的廊外瞧见一株巍巍硕大的芭蕉,叶叶如盖,深青新翠,溽夏里说不出的蕴凉可爱。
“这芭蕉竟也还在么?”应怜说不出的感慨,如重逢了旧友,轻轻捏着它伸来的一枝大叶,欣喜地瞧之不尽,“还是这般绿映映的……不过仿佛矮了些。”
元羲于她身畔,见她鲜妍清婉的面容,半臂襦裙像极了芭蕉最嫩的一点蕊黄,笑靥比翠玉流光更留人心魂,不由望了良久,便忽地忆起一幅画面:她髫龄丫髻,欢笑地在芭蕉叶底穿梭,与他玩捉迷藏。
那也不知是多久以前。这株芭蕉望着他们长大,从两小无猜,到情意逐渐懵懂。
“那是你长高了。”他道,清润的声音教人想起芭蕉叶间拂来的风。
应怜心有所感,似笑似叹了一声。
此时女使又来问,先前朱女官送来的那几车行囊家当怎样安置。应怜一一吩咐了,有条不紊,又格外教仔细当中那一盏红鲤无骨灯,摆放到她床头去;过后才来与元羲说话。
元羲噙着笑,微有些出神,待人走后,才道:“你如今,很有当家做主的模样了。”
他说罢,又怕这话勾起她惦念亡人的伤心事,随而换了个话茬,“朱女官携了你的行李,却未与你一道归来。我听了些风言风语,道你与……”
他难得迟疑了一下。应怜却了然,情不自禁有些脸热,却坦荡应了,“我与宗契师父同行而来。”
元羲沉默了一晌,渐渐地,俊明的脸上隐约颓然了下去,却也不再像从前,听到他的名姓,便要捕风捉影地狐疑、恼怒。
但终究还是不肯死心,再问:“你……你十分看重他……”
“我心中有他。”应怜接了他的话,神色郑重,无一毫隐瞒,“且我与他,早已许了百年之好。”
——那么我呢?
元羲极难、极涩地将那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咽回肚里,死死按住,不让再冒一点头。
他瞥眼匆促地瞧见芭蕉,瞧见枝干上深深浅浅的一片斧痕,那是花匠斫去的几片老旧的蕉叶;便蓦地一念了悟:我是她已斫去的那片蕉叶。
芭蕉常绿,哪怕再过数岁隆冬,新叶翠色转深,并不枯败。可因查抄府宅之时,兵荒马乱,伤倒了那几枝蕉叶,转过年来,它们便被斫去了。
他便是被斫去的伤坏的蕉叶,宗契则是生发的新叶。
她仍是这一株盎然的芭蕉,甚而比往昔更修挺碧翠,只是再不必有他。
他点点头,开口才觉喑哑,又说不出道喜的话,只枯涸地挤出一个字,“好。”
他们良久皆未言语。应怜心头慢慢地生了些难过。
清风拂过芭蕉,蕉叶微摇,满眼浓浓淡淡的绿。
“上回忘了问你。”她轻声道,“你已加冠了么?”
“嗯。”
“字呢?仍是早先定的那个?”
“是。”
应怜勉强让自己笑起来,笑着笑着,当真心涧里散开了一点清风。
“墨池。”她道。
唇齿生香,抹掉了元羲心中那一点不甘。他望进她依旧明澈的眼眸里,望见那倒影,有了光风霁月的虹彩。
范碧云以宫人的身份入了宫,在祝兰所居的蕙兰台侍奉。
蕙兰台里的宫婢内侍早塞得满满的,合香者有、煎茶者有、捧花果者有,连专司洗脚的都有。祝兰又不知是有心或无意,将人领了回来,角落里一丢,先忘了些时日,直待宫婢问起,才随意安了个差事,“听闻她针黹的手艺不错,教她二三日呈一绣品与我。”
宫婢才要去,又被祝兰叫住,“唔,也给她派个值夜的班次,好教你们几个清闲清闲。”
如此,范碧云便支使得日夜不得闲,又气恼又愤懑。
更可气的还在后头。
当她重又拈起最厌恶的绣针、捻金银入线、分丝穿锦,绣到头晕脑胀、腰酸背僵,好容易一幅松鹤祥云的帕子绣得了,引得众人瞠目夸赞,纷纷道她有一双再难得的巧手;范碧云怀着微妙的既得意又报复的小心思,将锦帕献与祝兰。祝兰只略扫了一两眼,点点头:“不错,比尚衣局所出更精妙。”
接着,教人取来金剪子,当着她欣喜的面,一寸一寸、仔仔细细将帕子剪了;裂帛一声,断了鹤的翅羽、折了松的枝叶,也僵了范碧云来不及显出震愕的俏脸。
“去吧,接着绣。”祝兰道。
自此之后,蕙兰台里,范碧云的地位一落千丈。
祝兰却又保着她,罚了两个欺生太过的宫人。范碧云心中更不比那些个宫人糊涂,还未理出个头绪时,却先渐渐察觉,自己成了最受忽视、冷落的那个。
奴仆总是瞧着主人脸色行事的。主人的好恶既不明朗,最稳妥的自是不亲近、不挤兑,但无视了。
这样的日子,范碧云过了两个月。
两个月来,祝兰也不知毁了她多少针线,夜来若醒了,必定又要香壶、又要热茶,生生磨得范碧云险些崩溃。
她无数次十分想照她略显苍白的秀面唾上一口,指着她脸门骂,“你若要杀,与我来上一刀便是!难道你装疯作疯,当真疯了不成!”
又多少次生生忍了下来。
说来可笑,偌大的宫城,上下讳言“疯”字,只因官家得过疯症。
某一日,她似乎也被这宫禁里隐隐的疯癫传染,没由来一念顿悟:她不想被这么漫无止境地折磨下去。她要……她要……
要什么?
她闷头在角落做针线,听打帘来报的宫人细声低语:“娘子,官家今日将过来用晚膳,请您吩咐如何安顿。”
恍如一声惊雷炸响进范碧云耳膜。她怀着近乎惊厥的狂喜与恶意,绣帕捏得死紧,手心里绞出了热汗,不动声色地想:
祝兰只是女官。而她要做贵人、做四妃,甚至……甚至……做皇后!
她要将祝兰在脚底踩得死死的,将一沓绣帕扔在她脸上,教她没日没夜地绣;要像祝兰侮辱她那样,剪碎她的鹤、她的云、她的松。她要将她的一切统统剪碎!她要剪碎她的头发、剪烂她的脸!
“安顿什么,还如每回那样,不就行了。”祝兰淡淡的回答,漫不经心拂开珠帘,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范碧云如兜头一盆凉水泼下。
她从谵妄的臆想中回神,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祝兰是官家视作眼珠子一样的人,别说宫妃,就连皇后也得敬她三分;而她还是那个她,卑微地、可怜地缩在角落里做针线的范碧云。
但一个念头,强韧如野草,在心中生根,便再难拔除;一旦
逢了丁点雨露,疯狂抽枝发芽,任谁也无法抵挡。
转机发生在入宫后的第三个月,时值仲秋,寒露已降。
宫人们都已习惯了范碧云不尴不尬的地位,连范碧云自个儿也习惯了,若哪一日祝兰未向她阴晴不定地发作,反会教她心中没底。
这夜漏至三更,她如常睡在外间小榻,并睡不安稳,又不敢翻身,怕惊醒祝兰,惹她不悦;只得直挺挺地僵躺着,越发地睡不着,只等着困顿朦胧的时刻来临。
外头忽起了一阵骚动,急急的一群人的脚步声,偶尔有一两声私语,却喁喁地听不清楚。范碧云被惊动,披衣下榻,蹑足到门口,才碰着一道边,也不知是她开了门,或是外头大力挤进来,险些被搡了个一踉跄。
宫禁内苑,哪里有粗蛮的歹人,胆敢抢入宫室;待她瞧清那人脸貌身形,吓得登时腿软,噗通跪倒在地。
那是只穿了寝衣的天子,胡乱披着件绣罗袍,头发也松散着,全无圣主的气度,夜月一衬,反倒发青发白的面色,紧抿着的唇克制不住地颤抖。
他身后仓皇跟了一批人,皆是服侍就寝的内侍宫人,跟到门廊下,反倒不敢入内,噤声屏息,分列在了两旁槛外。
范碧云心惊胆战地听里头动静,依旧衬着月色,遥望见内间绣闱之中,水样的绸纱帘一荡,依稀里头人惊醒,很快短促地唤她:“泰娘,倒茶来!”
祝兰的声音听着并无惊慌,从从容容的,便稳住了她的心神。
范碧云答应一声,也顾不得外头人众,将门阖了,将入夜便温着的热茶斟了一杯,低眉顺眼地端了去。
淡淡的湖青帘帏半开,里头隐约偎着一双人影,却不是鸳鸯交。欢,仿佛一个受惊的孩儿,钻进母亲怀中寻求慰藉似的。白日里那个圣明威严的天子、云端之上的帝王,如今便是这样,毫无顾忌地攀缠着祝兰,脸孔埋在她腰间,两人垂散的发乱散在一处,分不清彼此。
祝兰才从睡梦中惊醒,尚带几分困乏,神情便显得淡漠,屈腿而坐,轻抚着腰腹间男人头颅的动作却耐心而温柔。
揭开帘帏,范碧云瞧见的便是这样如胶似漆的一双人影。床帏里帝王惊惶而急促的喘息鼓荡着她耳膜,范碧云只觉得粗蛮又诡异。她望了一眼,便不敢再望,将手中茶盏递与祝兰。
祝兰像哄孩子似的温吞地哄他,“来,张嘴。”
官家顺从地仰起头颅,任温热的水流灌入口唇。他喉结上下滑动,才止住了发抖的身子,长长叹息了一声,又颓然伏在了她腹上。
祝兰将茶盏还给范碧云,示意她离开,又使唤她:“将灯点上半盏。”
那宫灯有厚厚的遮罩,转上半圈,里头便暗了一半。范碧云依言,无声点了半盏灯,在堪堪映明轮廓的宫室内,垂首蹑足退去了外间。
她木雕泥塑般躺回小榻上,心口仍扑通扑通地跳,总觉着恐惧,又说不出的兴奋,仿佛森冷坚冰似的宫廷巨兽倏然磕出了一个缺角,她得以乍窥见里头扭曲绞缠的血肉。天子悚怖急促的喘息尚在耳畔,有声音低低浅浅地传来,不是错觉,是内间床帏里人的私语。
“又做噩梦了?”
“宽心。这是蕙兰台,我在呢。”
“您登基了,是天子,不会再有人害您了。”
“有我呢,睡吧。”
……
祝兰的声音比之往日,更加低柔,含着无限的安抚。伴着她的话语,天子惶惧未定的话声虚弱尾随:
“我真的不是疯了么?”
“他们都说我疯了……他们在我脑子里,他们在叫!”
“兰娘,若这都是一场梦,我醒了,被废、没有你……我如何活!”
内室灯火虽昏,却依旧蒙蒙地映照出来。里头的人似乎已忘了范碧云的存在,低低的私语时断时续。她也不知受何而引,竟昏暗之中,复又下了榻,鞋履也未穿,赤着足,猫儿着地似的无声,一点一点挪在了隔墙边,将耳贴在熏得馨香的墙上,窥听那头受了伤的巨兽身子里的血肉脉搏的砰动。
天子的心绪终于平静下来,长久的宁静沉沉压下。
而打破宁静的是祝兰。她说起了范碧云从未听过的一些话。
第117章 第117章学舌作金雀,身向樊笼……
“三殿下年前奉先帝旨意出兵讨贼,如今也不知怎样了。说是一病病在了途中,陛下也使御医遥去医治,可始终不见究竟。如鲠在喉,怎能安稳?”
天子呜咽了一声,从胸膛深处发出,更似兽,而不似人。
祝兰温柔而怜悯地抚着他披散的发,一下、又一下,眼出神地望出帐外,望那半盏宫灯里明暗的灯火。
又是一阵沉默。
正当范碧云以为他们近乎睡着时,祝兰又说话了。
“咱们走吧。”她道。
那里头传来天子困惑的反问:“……走?”
“走。你跟我走。”她话音轻得帐帘也掩不住,一层一层泛荡在半幻半真之中,“你不是想瞧鸿雁的居处么?咱们追着鸿雁的踪迹,去南地、去川蜀、去邛笮,咱们去麻逸、三佛齐,好不好?”
帐帏里传来了他似哭似笑的叹声。
“天子富有四海,却不能至四海之边。非但不能至,甚连皇城也出不得。”他道,“兰娘,朕是天子,朕不再能望飞过院墙的鸿雁了。”
祝兰道:“那就不做这天子!你从前被囚在东宫之中,如今被囚在金銮殿上,可能得几分安稳?何不与我去了,逍遥做一对燕雀?”
天子反倒冷静了下来,尤其被她惊愕住,半晌道:“你胡说什么?天子即朕,怎能去位?”
隔墙这头,范碧云瞧不真切二人面容,唯觉一阵古怪的冷漠与生疏,仿佛那只巨兽轻易填缝了血肉,重又张牙舞爪地盘伏在黑黝黝的禁宫之上,露出口是心非的狰狞之态。
她更缩在了一边,忽听里头起了几分窸窣拉扯,似是凌乱的衣衫摩挲之声,间杂了男女的轻喘。
这声音她在王渡与姬妾之中听过无数回,并不陌生。
只在她暗自揣摩天子雨露也不过凡夫相交时,湖青的绸帘一阵晃荡,竟是祝兰好容易挣脱了出来。
她赤着白皙的足,整衣拢发,面色寒霜,向着欲而不得的颓然的天子,语气也冷了下来,“官家三千美眷,不该强逼我一无心之人。我不愿与人共侍,您难道忘了?”
天子倒在温暖却空荡的床帏里,手掌遮住了脸面,良久起身,恢复了白日里常态,不再见一点被魇住的癫乱之色。他勉强将寝衣穿戴整肃一些,仿佛以怒容掩盖尴尬,不发一言,拂袖冷哼而去。
范碧云惊怖欲死,浑身冷汗如雨;祝兰却仿佛司空见惯,丝毫不见惶恐之色,反倒怔忪了一时,叹了口气,枯坐在了床上。
此夜灯再未熄。一里一外,两个人虽皆醒着,却各自存着自己的心事,一夜无眠。
那夜之后,范碧云惴惴不安,总以为蕙兰台受了天子冷落,很快逆事将至;没料想等了两日,她吃睡不下,却等来了圣上的嘉奖。
天子赏赐了三尺的红玉珊瑚一对,缕金云月冠及东珠头面四套,罗三十匹、绢二百匹,金银不一而足。范碧云奉命将钱物与宫人抬入私库,听人小声议论:“官家既夜寝赏赐,为何不升咱们娘子的品秩?”
众人皆猜议纷纷。范碧云却又忆起那夜里十分僭越的私语,以及祝兰的抗拒。
是她不愿,而非官家心不许。范碧云从未料过,竟有痴人不愿伴驾帝王,承人主恩泽的。
虽想不通,但赏赐既下,她心中终安稳了。
这一日,祝兰又要出宫。
她往日里出宫办事,总要带上范碧云,将她作个随身的物件似的,日日非要挂在身上、摆在眼前。这一回范碧云自觉要随,却被她拦住了,“你留下,等我归来。”
“娘子要去哪?”范碧云意外。
祝兰却不答,“做你的针线便是。”
说罢便带着宫人去
了。
范碧云便乐得清静,独自在外间屋做了一会针线。
屋四角的冰仍镇着,凉夏宜人。前头的门虚掩着,宫人们皆在耳房或院中歇息,无人进来搅扰。范碧云捻了一回绣针,心思不由自主,又飘回了先前窥见的那一夜光景。
天子伏在祝兰的腰间,依恋她似母,却又紧密纠缠,菟丝攀援松枝也不过如此。他们之间彷佛有一种外人堪不破的隐秘与扭曲。
祝兰不愿。
若换成是她……
正胡乱地想着,忽听外头中官说话,是教宫人传禀,圣驾来到。
三宫后妃处,凡官家欲至,必得提前去话,好教宫妃有备迎驾;唯独蕙兰台,他一念兴至,随时便来,有时逢着祝兰漱洗未毕,披头散发地便也相见了。这些官家都不在意,只与她说上几句话便好。
今日不凑巧,正逢着祝兰不在。官家扑了个空,听院中宫人回禀,有几分气闷,抬脚便要走。
那念头在范碧云心中也不知存了多少时日。她一收针线簸箩,按了按跳得厉害的胸口,眼瞥见小妆台上的菱花镜。镜中人笑靥微露,一双再灵澈不过的眸,很有几分不谙世事的纯善。
她与祝兰截然不同。祝兰高挑,她则纤细;祝兰面冷,她巧笑倩兮;祝兰孤傲,她可以做小伏低。
官家心里有祝兰,没有她。
外头几双脚步已然要走。范碧云飞快开了门,步下廊阶来迎,于一众侍人莫名的目光中,平心静气地下拜,“官家请入内少待,咱们娘子去去便回的。”
才要走的官家又回转身来,眼光在她头顶住了住,略一思索,“善。”
他去而复返,入了祝兰的屋子;中贵人亦步亦趋,随驾侍奉。范碧云也要入内,教躬身垂头的宫人一把拉住,悄声斥道:“你这烂舌根的奴婢!祝娘子至晚方归,你胆敢哄骗官家,不要命了!”
“官家固然盛宠,可咱们娘子三番五次忤逆,又没有妃嫔的品秩,后宫之中树敌多矣。”范碧云匆促低语,“一旦圣心稍移,咱们阖院宫人难免遭殃。我有法子,为娘子固宠。”
几个宫人将信将疑,又惧怕起来。范碧云微笑自若,不待几人再言,跟随进屋。
炉中燎着瑞脑沉香,冰鉴里盛着鲜红如美人指的荔枝,交映在一堆碎玉琼冰之中,丝丝寒雾,溽暑尽消。锦屏之上荼蘼盛放,薄薄绢纱之后,燕服冠袍的天子端坐于花间,面容隐约,自有一份常年浸染的清贵气度。
天子算不上年轻,行将至不惑,若单论容貌,自追风也难及元家四个郎君;然天下至贵若此,本无需容貌锦上添花,无论美丑,皆是天颜,使人战战兢兢。
中贵人只随入一个,是早年便跟在天子身畔的宦官李胜儿,最是通上意,此时正近旁侍立,轻轻为他揉着太阳穴。
范碧云步履轻盈,转过绢屏来,拜见因略微头疾而皱眉的天子。
“她可与你说过,今日去了哪里?”上方的男人淡淡问。
她摇头,“并未。”
“是朕惯得她。”沉默一顿,他叹了一声,眉心又拧紧了三分,“她那孤标的性子,若离了朕……”
他却又很快不再说,似乎觉着这话不该,甚至想也不该。
李胜儿专注地侍奉,缄默寡言,并不接话。
范碧云垂头默立,终于将心横下,是成是败,总有豁出去的那一刻。
“娘子吩咐奴,有一物要独示于官家。”她略抬起眼眉,盈盈一望,很快又温顺低下头去,“奴这就去取,请官家少待。”
天子有些意外,果被勾起了好奇,微扬了扬手,李胜儿停住,乖觉退下。
范碧云掀帘入了内室,行过香案时,纤纤身形带起一阵缭乱的瑞脑香。她回头,轻望了一眼,正对上天子扫量的目光,略一驻足,手拂鬓发而笑。
那双手从不曾被圣目所留意,此时一抹纤白如温玉乍现,柔美仿佛无骨,嫣红指尖恰似美人唇一点,鬓角上微微一勾,便勾住了男人的眼目。
极短的一瞬,她抹过身去,不见了身影。
里头仿佛没有了声息,那有着一双妙手的宫人不过春。梦一缕。天子心弦微动,本已止息;不过片刻,却听里头传来轻柔的宫人说话:
“此物已备,官家请屈驾玩赏。”
天子依言移步。
里头却四望不见人与物,唯祝兰铺陈了锦绣的卧床之上,湖青帘帏如水波轻晃,里头隐隐约约,勾勒出个曼妙的轮廓来。
他想象着里头坐着祝兰,一步一步上前,揭开帘帏,一刹那失望后,果见那小巧的宫人,柔媚地披散了发,褪了轻薄的褙子,穿着一件湘色的抹胸,缘角精致绣了一枝带朵的胭脂海棠。
那是祝兰的抹胸。
“你姓字为何?”天子不见惊讶,目光却深了三分。
“官家想唤什么,便唤什么。”她话音低得仿佛在他耳畔,却大胆地伸来那双暖玉一样的手,轻轻一勾,便将他勾向床帏。
那双手轻轻摘了天子的玉冠,散了他的袍带,十分僭越地将他按在了她腰腹之间。
范碧云屈腿坐起,如那夜景状。那枝海棠温热柔软,紧贴天子的头脸。他惊诧于她的胆大,一时却闻到了祝兰常用的那缕衣香,散在她年少的、汩汩生春的身躯上,奇异地糅杂成一股难以抑制的渴望。
“唤我。”她再轻不过的诱引,一点一点,带着他重温那夜的幻梦。
暑热又起。男人的呼吸湿润了海棠,由轻而重,渐而浑浊。那夜他是恐慌,此时是焦渴。
“……兰娘。”他从胸腹中发出声音。
范碧云勾起了唇角。
第118章 第118章伞上微微雨,不知晴何……
晌午时天色昏昏漠漠的,又卷起了风,残夏已了,不知是否要落一阵秋雨。
应怜才送走了客。
新来的女使们进进出出收拾
残盏,她便将花厅让与她们,自己默默到了廊下,一时漫无目的,茫茫地走。
客是贵客,人是故人。她从未想到,祝兰竟还活着,惊喜交加之余,互诉了阔别后的境况,自是无限唏嘘。
祝兰此来,是为重逢,却也说得明白,这一登门,往后便再不相见。
“洛京乃深险之地,我不愿再久留于此。”她道,“今日来,一是圆了与你契阔之谊;二是与你赔罪。再有,总有些事,我不吐不快。”
应怜百般地不解,“赔罪?这是哪里来的话?”
祝兰深深地望着她,“这事几经波折,我与你慢慢地讲吧。”
“一切要从二三年前,一本忽入王家的账簿说起。那时我尚在扬州,为王家一疯妇。他家上下人等,皆以为我神智尽丧,便有些事当着我面做来,甚不够仔细。我从王渡的言语里得知,有一孙姓的先生,从前做得固堤度支的账房,里头曲曲道道,尽是偷省、挪用。那堤你想必曾记得,后来毁于一旦。孙先生惧怕被牵连祸殃,来到王家避祸。可笑王渡当时存着想要投效贵人的心思,稳住了他,骗得了这一账簿。
“你可知那时派去固堤的州官,十有八九是为新任?只因彼等为三王麾下之人,结成朋党,要做些政绩来,因此又要修堤、又要开河,惹得民怨沸腾。彼时我为王氏夫妇所害,幸得活命,满怀冤怨,颇费了些功夫,探听得曾与先父交好的前任扬州知州,正因二党相争事贬官外地。他自是如今官家那一头的人,急切想抓些三王的把柄。可巧,我去投他,那账簿之事便做了敲门砖——我本藉此了己私怨,但那李氏到底是你的表姐,我行此报复事,终究与你有损。这是赔罪。”
往昔的一桩桩、一件件,本以为是伶仃的琐事,如孙家投宿、王家法事,却未想它们竟串成了一条明里暗里的线,伏脉至今。应怜心中滋味百转,问:“我曾听闻王家那一起匪祸来得蹊跷,想来……”
“是官府行事,为的是搜检那一本账簿。”祝兰承认得很爽快。
她这一招借刀杀人,拉仇家下水,手段实在利落。应怜无话可说,只得又问:“那……找着了么?”
祝兰点头,“我带着账簿,在知州的护保下,入了洛京,得见了官家。”
她所言并非先帝,而是时为太子的新帝。
合一合时间,那正是太子失势疯癫、朝中动荡不安的一段时日。
“我到了他身边。打头一眼,我便心知,他所患疯症,与我是一般。”她微微地笑起来,眸子里有奇异的悯色,“我自然没有你当初治我的那一碗符水,不过与他讲了些话。许是那番话与那一账簿,愈了他的病。他病症已去,便入宫见先帝,再不提什么兄弟不恭,也不提朝臣相斗,只涕零重叙父子情谊,终得了先帝一句‘吾儿知错甚善’。”
“朝臣皆道他天家父子失和已久,你是否觉着纳罕,为何最终登位的是官家,不是三王?”
这些尽是宫闱秘事。所幸二人所在内室,便是有人窥听,也听不真切。然应怜仍觉着心悸,匆匆向门口瞥了一眼。
祝兰道:“这便是我要与你讲的第三件事。我想,这是他为你做的,若就此埋没了,总是可惜。”
“我从此侍奉东宫。时逢先帝沉疴反复,官家便日日亲奉汤药,纯孝之至;哪怕三王口角讥讽,他也一盖揭过,不予争论,慢慢地使得先帝软了心肠。恰逢江宁叛军上表,请早已落入敌手的六王为质,触怒了先帝,便令一向善于弓马的三王再领大军前去围剿。可先帝那时已将近灯枯,大行在即,三王哪肯离了洛京,磨磨蹭蹭,又暗自群集了心腹党羽,询问对策。
“你可晓得,自你家败落,元家早已交好了三王?元四郎又是他兄弟四人中最才高智绝者,一来二去,得了那殿下十分的青眼,甚而出入随行。他向三王献了一计——先帝弥留,三王可速备冠冕仪仗,以免即位仓促,贻笑于人;又言,宫禁之中有通情者,一旦先帝大行,可速报知,三王即携冠冕绛袍入内,先定名分、后置大典。三王极善之。”
“通情者,”应怜将话听在耳中,又落在心里,如巨石激荡,“……是你?”
祝兰一笑,予以默认。
“先帝心中已不再怨怼太子,从前未褫夺他名分,如今更不会。三王只得兵行险着,非如此不得登大位。一日先帝病笃,信报传出;三王未得容禀,随行即带了赶制的冠冕,闯入后宫,恰见先帝正进汤药,因此狼狈至极。近侍又搜出了绛袍与冠冕,先帝大怒申斥,本欲要贬黜三王,在元相等人苦谏求情之下,才改为了命其速下江宁剿匪,不得再拖延。三王挨不过,终领了六万兵马离京。不多日,先帝薨,官家即位。又有飞书至,言三王恸哭、哀毁骨立,以致病在途中淮宁府,进退不得。”
元相乞骸骨归乡,辞表再三,月前已终获允,连带四个儿子及其亲族,外放的外放、辞官的辞官;唯有四郎元羲,暂还领着著作佐郎的差遣,想必在这位子上也留不了多久。
回京三月,从夏至秋,元羲绝少与她会面。除了初归巧遇的那一回,他也只上门过一次,说不过几句平常寒暄,便匆匆离去了,似乎不愿与她接近一般。
倒是元羲的母亲刘氏,亲自递过一回拜帖,亲亲热热地登门,与她好一番阔谈,话里话外透着撮合小儿女的意思,磨了半日,才恋恋地去了;此后却也不再来。任从前两家怎样亲近走动,如今却成了洛京里两户最生疏隔阂的人家。
他做了这样惊涛骇浪的事,分明有拥立之功,却又宁肯寂寂埋没,若非祝兰提起,连她也不知晓。
祝兰走了。徒留应怜一个,在新的、旧的、识得的、不识得的人与物之间,百般的滋味,化作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得心口木木的疼痛。
父母兄长皆已去,她成了顶门立户的那一个,女使奴仆见了便来行礼,问茶水问饮食、问采买问修;又有许多生的熟的脸孔,都向她摆出一样的笑,既亲热、又怜悯。他们拉着她,说各式各样的话,问遭遇的、感圣恩的,又有保媒拉纤的,那架势非从她嘴里得出个准信不可。
应怜忽心中十分厌倦,不愿再见人迎着笑来问东问西,几步顺着连廊,向着人少的去处躲避。宅院半新不旧,在密布的黯淡浓云之下,也与她一般,倦怠无力。
走不知多少步,却来到了一座假山石畔。那等身高的嶙峋山石,中有孔窍、玲珑多姿,十分地眼熟。她想起来,那正是从前在应栖院儿里的那座。
假山中有洞,能容二三个孩童挤在一处。她年幼时,常与应栖、定娘与元羲在此玩耍,若是捉迷藏,里头准保躲着一两个,一捉一个准。
应怜自己也喜爱这石洞,如今稍弯着腰,像会一个旧友似的,反倒新奇地蜷身钻了进去。曾觉十分幽奇宽敞的地面,如今直起身是不行了,她蹲坐下来,才有了七八分安稳,四面见不是石就是暗沉的云天,反倒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她仍能在这处,躲一躲世人的眼光,连心事也不用想,只是发怔。
又不知多久,头顶上响起了空荡荡的啪嗒声,有几瓣水珠溅上面颊。应怜伸手一抚,外头听来,才晓得是落雨了。
秋雨卷尽夏燥,细细密密。石壁上洇出水迹,一会儿却干了,里头仍是安安稳稳的。应怜想了一回宗契,猜他如今正做什么;又想提笔给他写信,只是书信不能通,写得了,也只能压在匣子里,积得多了,成了满满一匣的絮叨。
她茫茫地地窝在假山里。外头昏暗,更不知时辰,直到蜷得累了,才后知后觉,石窍虽多,雨水渗来的却少,稀罕之下,提裙裾出了假山,却蓦地入了一青绢的伞下,便是一愣。
有人撑着伞,替她与假山遮雨,一般竹青的衣衫沾湿在空濛的
细雨里,愈发轩朗滴翠,真如一株修挺的青竹。
“你何时……”她心绪如潮涨落,望着半边肩头有些湿意的元羲,话不知从何而起,“……你怎不出声?我竟不知你来了。你今日如何来了?”
“是你想得出神。”元羲道,“偶然路过,便想来瞧一瞧,因此未及投帖,你莫要责怪。”
应怜横了他一眼,“你来何须什么拜帖?是你自己生分,我回洛京三月,通共见了你三面。”
外头细雨绵绵。二人在一张伞下,慢慢地往回走。元羲温温郎朗地与她辩解,嗓音已有了青年人的低沉,道近来家事繁杂,为父亲辞官之故,与人总该避嫌。
“方才我听老仆道,宫中有人来?”末了,他随口问。
应怜笑了一声,“若她不来,你想必仍不会偶然路过吧?你何时这样多心,怕她与我说什么呢?”
元羲面上瞧不出忐忑,只是顿了顿,才道:“无论她讲什么,惜奴,你信我。”
一路行至附近一座翘檐的小亭里,应怜捡了一张倚栏的长凳,与他同坐下。二人并肩瞧亭外濛濛的湖面上雨丝风片。
她问了他家中近况,又安慰了一些闲云野鹤尽逍遥之语;他也一一作答了,又替母亲的唐突登门致歉,道那是家大人一厢情愿,非他本意。
那假山石嶙峋孤独立于池畔,早已不见了从前猫着腰捉迷藏的玩伴。物是人非,掩人心事,不过如此。
第119章 第119章红去碧来深深锁,朱墙……
自那日之后,官家便常背着祝兰,私幸范碧云。
按理,这事不当偷偷摸摸,只是官家对此甚多心虚,回回范碧云问起名分,只推说前些时才进了一批佳丽,不好此时又添,意竟在不许。
范碧云哪里不晓得他真正的心思,不过是兔子吃了窝边草,怕祝兰耿耿于怀而已。却委屈了她,承的是天家的雨露,守的是宫婢的卑贱。
徐徐图之。她在心底这样宽慰自己,这样的事,便如纸包火,哪里能瞒得住,祝兰迟早要晓得,到那时便捅破了这一层纸。自己终究能得个嫔妾的位份。
只是一日两日没动静、三日四日还遮掩,到了半个月头上,范碧云愈发地不能平心静气,逮着一回,恰与官家厮混时,“不慎”勾破了燕服袍袖。宫中风气奢靡,官家损了一处袖口,这衣裳便得弃置。范碧云却留住他,温温软软地劝:“民生多艰,民力不易。官家体恤百姓,如何为了一只袖子便扔了这衣裳?奴试为补全便是,只是您不要嫌奴针线粗陋。”
这话在人听来,既贤良又温情。官家不由得心悦,又对她刮目相看,“你补来一试。”
当下褪了外袍。范碧云也不教多等,将现成的锦绣丝线比了几个色儿,本就手巧,更用了十二分心思,细细地补来,非但丝毫不露痕损,又于袖口绲缘上绣了一片素逸的祥云,较尚衣局、文绣院更不差分毫。
官家赞叹之余,自又多了几分昵爱,尤其把玩那双玲珑无骨的小手,好一番床笫里颠倒狎玩。
今日他便未换衣衫,就着那只缀了祥云的衣袖,昏时又至,与祝兰一道用膳。
席间范碧云垂首侍立一旁,偷眼瞥祝兰神色,见二人如常说话,官家举箸饮酒,扬手抬袖之间,不经意将那云彩露在人前。她分明瞧见,祝兰某一时刻动作忽滞了下来,目光凝在那云上,其后,连笑容也仿佛勉强了几分。
官家归罢,祝兰回转。范碧云的心狂跳起来,忐忑而激动地等着即将爆发的诟骂或斥责。
然而祝兰回屋,只是轻飘飘瞧了她一眼,如往常一样,问了几句绣活,排布了值夜,便不再多言,自掌了灯,饮茶去了。
一切彷如无事发生。秋风夜起,渐渐吹凉了范碧云那颗狂热的心,也吹醒了她的脑袋。
她咬牙冷笑,肚内骂祝兰好个缩头的乌龟,竟给她来了个佯作不知!
她这厢忿忿地倚着墙冲盹儿去了;祝兰却就着灯火,又继着先前未写完的书信,添了寥寥数语,待墨渍干了,依旧锁进墨宝的匣儿里,这才吩咐漱洗。
转过两日,一大清早,中宫里有人匆匆地来请,道宝慈宫内,太后又为着毫毛的小事与皇后闹将起来,眼见着要闹出阵仗,万要祝兰去走一趟,好生开解开解。
祝兰插手这杂乱令人头疼的事,也不止一回两回,闻听人言,囫囵填了两口点心,交待几句蕙兰台中事,便跟着去了。
她也未吩咐再要范碧云什么绣品。范碧云便难得清闲了下来,只是今日自晨起,便有些饮食不济,不知是否夜来受了寒凉,正坐在廊下歇息,忽耳闻一阵啁啾的清鸣,睁眼来看时,跟前对面,一枝竹梢上,却停了一只黄嘴的白雀儿,百种啼声清扬婉转,也不惧人,红宝似的两眼盯着她,高低枝头地扑飞。
那竟是一只十分稀罕的白画眉,百金难求,想必是谁的爱物,撒手弄丢了去。它叫声实在动听,范碧云不禁起了喜爱的心思,悄悄地踱到小厨房,抓了一把黄米,伸手捧着,一动也不动地觑着它来食。
人养惯了的雀儿,胆十分地大,三两下便不怕她,竟扑腾着啄她手心里黄米。范碧云瞅个空,一把合了手掌,将个欢蹦乱跳的画眉拢在了掌心里,喜笑颜开。
许是这宫里一样脸孔百样心的人见得多了,她便越发喜爱这扁毛的畜生,东西两处地找,寻思哪里弄只笼儿,将画眉养了;正廊下走动着,忽泼剌剌涌进一帮人来,靛灰的是内侍、葱青的是宫婢,另有七八个妇人,皆是乳母,团团围簇着一个锦衣的龆龄幼童,吵着嚷着,四面要寻什么物事。
当中一个眼尖,隔着半个院子瞧见范碧云,点指着便言语什么。那幼儿怒气望来,也跟着点指,一边来一边嚷:“那婢子!你手捧的可是白刺史!”
宫禁里横行的孩童,不用想也晓得是天家贵胄。既是他处走失的雀儿,便再不能为范碧云所有。她只得老老实实地应一声,捧了过去。
那也不知是排行第几的小殿下,得意之余,又咬牙切齿,“教我在七哥跟前丢人!要死的畜生,我便拿它去喂狗!”
范碧云没走两步,听得那样的言语,又觉手心里毛绒绒一团,白刺史两只豆大的小红睛眼巴巴透过手缝儿望着自己。她也不知如何,忽地便想起自个儿曾辗转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的可怜样儿。
她一脚绊在了廊外小阶前,惊呼一声,扬手飞了受惊的画眉,待小殿下怒火攻心地赶来了,顾不得揉搓发疼的膝盖,瑟瑟地跪了下来,不住告罪。
“好哇!你丢了我的白刺史!”小殿下恼得跳脚,指在她脑门上怒斥,“我要打你!”
乳母手忙脚乱地拦不住,终是范碧云情急之下,为了自保,求告道:“殿下若宽恕,奴可做一只漂亮的小雀儿,毛羽璀璨,保准殿下喜爱!”
小殿下将信将疑,为她再三求饶不过,才高了高手,命道:“那好,明日你便做来,若果真不错,便饶了你失物之罪;否则,我定告娘娘,重重地罚你!”
范碧云千恩万谢,忙忙地答应下来。
饶是如此,为出心中一口气,小殿下仍令盯着她在廊下跪足了一个时辰,这才揭过不提。
范碧云回到屋中,已是日午,膝头痛胀,肠胃里难受,因着承下大话,又不敢耽搁时辰,捉了剪子裁开布,马不停蹄地又开始绣起雀儿的眼眉来。
她做这些,是连绣样也不用画的,早已熟稔在心,手中忙活不停,心里却胡思乱想;一时想那雀儿在手心里还没焐热,一时又想那孩子托生得好,从娘娘肚里一出来便是人上人,哪像她家小郎,什么玩意儿也没有,只有姐姐拿碎布断线为缝的那几只布老虎、布小鸟……
祝兰忙乱了一个上午,好容易将那对婆媳各自劝哄开了,得了几句夸赞,饥肠饿肚地折返回了蕙兰台。
还未进院,紧挨着墙垣的一洞花窗下,却恰瞧见了对面窗牖
半扇,空着的里头坐着一人,隐隐不大真切,举着手来回晃着。
她脚步顿了顿,仔细望去,半晌瞧清,却是范碧云,尖尖的下巴,小巧的眉眼,手里捉着个七彩斑斓的物件,自个儿与自个儿玩闹。
屋后的窗与墙挨得近,院前听不着,院后却隐隐能闻听。她在自说自话:
“啾啾鸣不休,东西南北头。黄莺黄莺去复来,来到小郎屋上头……”
“扑扑飞不休,东西南北头。画眉画眉去复来,来到小郎屋上头……”
祝兰饿着肚腹,微微捂着,火烧火燎地仿佛到了心里,空落落地难受。她抬脚要走,那声儿却停了。
她不由得又扭过头去瞧,却见屋里青春正少的女孩儿,也白着脸、皱着眉,低头捂嘴,仿佛要吐,好一会儿才缓过了劲,怏怏地坐在一边,也不去耍那只布雀儿了。
她发怔;她也发怔。
不知她心里想着什么;祝兰却想通了:何苦为难她。
她跨入院子,各处惫懒的宫人们皆出了来。慌慌促促出来的,还有范碧云,抿着嘴,面上摆开的是一贯澄澈的笑意。
祝兰教张布饭菜,慢慢地吃了一会,肚腹里这才缓了,教旁人出去,只留范碧云一个侍奉。
范碧云为她正剃鱼骨。祝兰问:“我记得你家在洛京?”
“是。”她低着头,筷子不停,“只不在城里,在二十里京畿处。”
“家中都有谁?”
“我娘;还有个兄弟。”
“多大了?”祝兰又问。
范碧云觉着她此问稀奇,不由得抬眼瞧了一瞧,很快又垂下头去,“今年八岁了。”
她将剃了骨刺的鲜嫩鱼肉奉上来。
祝兰瞧着她,“想家么?”
范碧云迟疑了一会,觑她面色。
祝兰便清楚,她不是不知想不想,而是不知怎样答才更讨自己欢心。果然,片刻后,她答:“我娘已将我卖了……但为人子女,哪有不念亲人的。”
“那我放你出宫,可好?”祝兰道。
范碧云不知她今日吃错了什么药,心思百转,便想明了:必是此女善妒,已晓得她得了天子爱宠,明面儿上不说,却故作好心,要遣散了她。
从前蕙兰台里不受待见,日夜劳苦,没见祝兰放她走;如今她已沾了雨露,眼瞧着脚下一条通途,却饶她来假惺惺。
范碧云哪里肯依,忙求道:“娘子不要我,我能哪里去?那家我是再不回的,情愿留在宫中,与娘子为伴!娘子便将我作个猫儿狗儿,得闲时耍上一耍,我也愿意的!”
迎着她百般乖巧笑脸的,是祝兰久久沉默凝望的目光。
当真奇怪,范碧云觑上一眼,极不真切地觑见了里头隐隐的怜悯。
她搁了牙箸,拜伏在地,“求娘子留我在宫中吧!”
祝兰仿佛一尊被她跪拜的泥塑观音。长久地、从头顶上方传来了她的一声叹,以及一句令她回过味后激动不能自已的话:
“既如此,请尚药局的奉御来按一按脉吧。”
凡诸宫人、内侍,病者只可自去尚药局求诊,或移居别院安置;请来奉御按脉的,必得为嫔御之列。祝兰这话,即是认了她的名分,更宣之于诸人。以此为凭,不久之后,她便能获一进封。
范碧云喜不自禁,正要再拜,祝兰却摆手,“你身子不爽利,先回去歇着,诊过再说。”
这才点醒了她,才想到,已大半个月未见信至,难道……
范碧云如踩着轻飘飘的云团,手脚发软地回了屋,肠胃里那一点不舒坦早已被抛在了脑后,直待奉御到了眼前,她仍有些回不过神。
算算次数,猫儿偷着腥也总有个十几回,她又正值年华,若真能诞个一儿半女,从此便当真一飞冲天了。
……
奉御按了脉,点点头,开了张方子,向一旁的祝兰恭敬答言:“是受了寒凉,又因年少,气血不足。无妨,用些调补的饮食即可,近几日不可多沾油腥。”
范碧云那一点愈涨愈大的心思,嗖一下又被一针扎破,难堪得面孔上火辣辣的,勉强谢过了奉御,再不敢胡思乱想了。
翌日,祝兰又有事出宫,带了个轻省的荷包,又留了一只带锁的匣儿与范碧云,丢下话来:“这一匣,你收着。目下用不着,过几日再打开。”
“这里头盛着什么?”范碧云纳闷,又问,“娘子要去哪里?”
祝兰却不答,待出得廊阶下,映着秋晴方好,在和煦的金风里,仰头上望了望。
范碧云也跟着上望了望,却只除了四四方方碧瓦琉璃的宫墙,余下什么也没瞧见。
“我走了。”祝兰今日不教人跟随,独自一个,遣了旁人各自去做事,唯剩了范碧云一人在侧。她难得迟疑了一下,“你……”
“娘子有何吩咐?”范碧云忙问。
“那回你将我丢在马车里……”
范碧云就怕她翻旧账,慌不迭地插言表忠心,“我再不敢了,娘子宽宏……”
祝兰望她,如那日她望手心里拢着的白画眉,眸中有了怜悯,更有一份释然,微微笑了笑,使得向来那一张略显苍白的面上增添了鲜活的颜色,“行了,咱们扯平了。”
说罢,她赶她回去,独自慢慢地离开了宫苑。
范碧云不大懂,以自己的心思揣度,兴许她指的是这些日被反反复复剪碎的绣帛。她未深想,总之已过了明路,便携着一份对未来殷殷的指望,含笑回了深深的宫墙。
第120章 第120章昨霄冲天去,今日下江……
谁也未曾想,祝兰走得那样决绝,不仅舍弃了蕙兰台里所得的一切,连天子的荣宠、锦衣玉食的生活也抛置在了身后。
头一夜时众人虽私议纷纷,却还可瞒了不报;第二日仍不见归,宫人们着了慌,因着范碧云新得宠,俨然将她推作主,催着她去寻一寻。
范碧云也六神无主,又委屈置气起来:“她是两只脚的活人,官家允她宫外行走,我又怎晓得她去了哪儿?怕不是她这一走,合该咱们全抵了命就是!”
就这样惶惶到了第三日,事终漏了,官家亲来蕙兰台质问答对,闻听得早三日前她人便走了,一怒之下,气得头脸涌上血来,手足却冰凉,睨着抖索跪了一地的宫人内侍,发白的唇颤颤巍巍,也不知点指谁,“找、给朕找……”
范碧云跪于下首,也不知怎么灵光一闪,猛地一拍脑门,叫道:“娘子有一物留下了!”
官家教她拿来,正是那只四四方方的小匣儿;着人勾解了锁,揭开匣盖,却见了里头几张薄薄的书信,头一封便是写与他的。
官家不住地颤着手,甚连紧攥的书信也颤个不停,白纸黑字,目视了一遍又一遍。
范碧云瞧不见写的是什么,但见一向来高高在上的天子,面色由恼怒的涨红转为铁青,渐而白了下去。他抄起手边的莲花金盏,似是想掼,半晌却又未掼下去,重重摔回桌上,震得茶水四溢,沾湿了袍服也不觉。
他又将其下的书信拈开来瞧,一目十行,已颓丧而沉默。
后宫的仪仗还在廊下等候。李胜儿久等在侧,见官家也不知要出神到何时,凭着亲近得用,小心翼翼问了句,“可使皇城司追回……?”
“不必了。”官家又沉默良久,失了力一般,摆了摆手,又目视垂首而跪的范碧云,语声艰涩,仿佛为外人所使,不得不如此,“擢此女暂辖蕙兰台,一切如旧。”
说罢,起身缓缓而归。
圣口玉言,点了范碧云为蕙兰台之主,此地便全能照旧,不必封宫贬黜;却又没给个准信,究竟要擢成哪一品秩,从这一日起,便成了一笔糊涂账。
祝兰的消失成了后宫中的一则禁忌,无人敢提、无人敢问,只当此人从未出现过。蕙兰台果然一切照旧,范碧云心惊动魄之余,一面颇感庆幸,思忖祝兰留下的手书里,恐怕为自己及蕙兰台求了情;一面又颇为困惑,乃至焦躁,以致官家几次来时,她实在忍不住,旁敲侧击问了几回进品之事。
是的,纵然失了祝兰,官家也仍常幸蕙兰台。念旧伤情是一码事,宠爱小意伶俐的范碧云是另一码事。
因此范碧云敢问,也因此官家皱了几回眉头,末了含糊搪塞了一句,“皇后处正拟序品秩,你等着便是。”
说罢,又教她穿着祝兰的旧衣,趴伏在锦褥里。湖青的帘帏一下,男人的恩爱冰冰冷冷,范碧云喘不过气,唯觉后方耳畔传来的声音像兽一般急切且无人伦,“兰娘、兰娘、兰娘……”
她恨极了这聒噪的声音,却只敢低低地应“我在”。一旦稍稍放浪形骸,松懈了去,那男人便毫不留情地手掌抵住她后脑,威胁似的,“不许回头!”
都道床笫之间千奇百怪。范碧云想,此人恐怕全将她视作了祝兰的替身。可笑堂堂一人主,掩不去骨子里的懦弱平庸,不敢留下真正想要的人,却只在旁人身上发泄扭曲的欲。望。
她虽瞧不起,却也不大在意,唯独在意的是——皇后将她的品秩定下了没?
怎奈朝中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官家的神色日渐凝重,来蕙兰台的次数也愈见稀少。眼见
着仿佛便要失宠,名分又迟迟不定,范碧云心里呕得要死,回回还得穿着祝兰稍显宽长的小衣,陪着他逢场作戏。
有一回,她实在忍不了,颠鸾倒凤之时,趁他销魂已极,便扭回头,将那双蜜一样的含情目望向他,“官家……”
才说了两个字,对方倏然而怒,猛地从对祝兰的肖想回忆里分出神,又不知想到了什么,面容骤然铁青,草草地完了事,唤人来侍奉穿戴了,抬脚便走。范碧云自知惹了祸,苦留不住,眼睁睁瞧着富贵权势从她身边水一样流走了。
自此,官家再未幸临蕙兰台。
迟至她被冷落,范碧云也还未捞着个品秩,名为蕙兰台之主,实则与宫人的奉例一般无二,内心颇感耻辱。
外头局势无论怎样紧张,风声递不进她小小的蕙兰台。从秋至冬,这些时日,范碧云忙活的是另一件事。她偕同此处零零落落所剩无几的几个宫人,找来了祝兰从前的墨宝,摹着她的手迹,学那风骨刚正的笔体,一遍又一遍。
有从前元郎君教予的手书要诀,她磕磕绊绊,好歹是仿出了一封瞧不错眼的书信,塞在套子里,假作祝兰曾写,便以此为由,辗转托人情面,直至求到李胜儿跟前,说动官家念起旧情分,再踏足一回蕙兰台。
宫人们扫尽了宫苑的秋叶,于初冬一日,迎来了圣主再幸。
范碧云这回再不敢拿乔,想通了个中情由,也并未再如祝兰一般妆扮,却简单梳了个发髻,好似个扬州的小女使一般,留官家晚膳时,主动谈起往昔祝兰在王家的一些旧事。撇了坏的、捧起好的,有的没的一通瞎讲,自然都是祝兰从未提起过的事,果然勾住了官家的欢心;她趁势又取出那封书信,道是祝兰从前的一封家书,两下里细细地瞧看,共忆旧人,唏嘘了一番。
眼见着天色将晚,李胜儿问何处歇驾,官家瞧着范碧云乖巧秀丽的面孔,沉吟片刻,“蕙兰台歇了。”
范碧云心中得意,且观今日模样,她可不必再是祝兰,床榻之间,也好做一回自个儿,要官家眼里真正瞧得进“范碧云”此人。
晚间,她娇羞晕红着双颊,侍奉天子就寝。
宽衣才至一半,外头闹来些嚷嚷的声儿。李胜儿出去斥责,片刻却回来,谨慎小心地禀道:“是皇后处来人,道她身边的魏美人不大好,夜间惊厥。”
官家悚然而惊,急急地披衣,顾不上呆怔的范碧云,催道:“去瞧瞧。”
他来得快、去得也急,范碧云委屈地唤了一声“官家”,却只得了一句,“你自歇了。”
她恨得几乎绞断了指甲。咬牙心中骂那魏家贱婢,仗着面貌上有几分生得像祝兰,不过也是皇后手里的一只狗儿,争宠的手段实实上不了台面!
她这厢肚里含着气,迷迷糊糊睡了,却哪料到是祖坟冒烟,祖宗八辈舍了神魂来保她,这才不至一刀成了宫墙里冤死的鬼。
转过天来,瞧着又是冷冷淡淡的入冬时节,还未过年,宫城里便换了天。
原来早在月前,三王的兵马未至江宁,便打着主帅病重的幌子回师,大军乌泱泱压至洛京城外五十里,三王却借故不还兵符,朝中正是为此争执了半个多月。局势日渐紧张,三王递出书信,道是要学三代周的建制,裂土封王,也不要好地,哪怕就将荒漠如凉州的土地割与他,他便就此赴国,永世再不回洛京。
未料想此招是缓兵之计,禁军尚未动,一日夜间,三王却带精兵强将,与早买通的閤门守官按照既定的时辰,赚开了宫门,径入内苑,寻到正在宫妃处歇宿的官家,揪将出来,本欲囚禁后再逼禅让,又不知怎的,稀里糊涂一刀捅了个对穿。
三王郭禧正自懊恼,一见小殿内室里慌乱逃出来个女子,正是方才陪驾的宫妃。她魂丧胆裂,指着死不瞑目的血人一样的天子,浑身寒噤说不出话。
情急之下,郭禧身边的武将一把揪将她来,一刀割下了宫妃头颅,血淋淋地高举着呼喊,“刺客已伏诛!余贼杀尽,莫放走一个!”
就这样,此夜本当在蕙兰台范宫人处歇宿的官家,莫名其妙成了先帝;而谎称夜惊争宠的魏美人,含冤受屈地成了谋逆的刺客,连带三族,其后一齐被夷灭。
转过一夜兵荒马乱,平明日起,百官入朝,正打算接着摩拳擦掌,再吵一顿嘴架,争那三王是否该受列土封疆,却愕然发现,争议的中心——三王已自侧立在了金銮殿上、御座之旁。
更令人惊恐的是,三王非着常服,却着衰衣麻绖,满目哀恸,道昨夜因有逆贼谋叛,行刺了先帝,以致山陵崩,如今率土之滨无主、天下之臣无父,自己心乱如麻,还望百官拿个主意。
若按惯常,百官之首,当推元相率先表态。可如今元相辞官,相位一时虚置,臣子们你望我我望你,有一刻谁也不敢先发话。偌大朝廷杳然寂静,针落可闻。
僵持不是良久之策。有人终出班站列,已是离御座遥远、却靠近门廊之处,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官。
“臣议,先帝既行,虽治国丧,却乞殿下登位,先统臣民而后服斩衰。其由有三。”
那小官虽只六品,绯色官袍著身,望之却愈发清隽,声言郎朗,震荡殿堂,其人其声皆如玉琅玕,有君子之器。
这样大事,本不该一六品官先定调。然众臣目望是他,各自心中雪亮,无人扫兴,来驳他话头。只因他是元家郎君,早便才绝名满洛京;又只因元家与三王亲厚,阖朝人臣皆知。
元羲铿锵之声如金石,久久在朝堂回荡:
“——其由有三。一,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人不可一日无首。先君已去,哀虽甚矣,却当早立新君,此为夺情而顺天;二,继位大统,乃从嫡、从长,顺位不可逆乱。先帝乃元慈太后嫡长,既已崩,按行次而下,二王早薨,论长当属三王继位;三,内外臣民皆知,三王勇直信智,强体仁心,且早已立世子,嗣位顺矣,国祚绵延。三者并立,国统非三王不属,民心非三王不顺。臣虽微末,愿请天子登极,固效死而已!”
说罢,一躬在地,行了人臣大礼。
他先定了调,其后若再有人异议,便是不识时务了。
当班朝奏之中,也有小声议论几位年幼的皇子的,但在愈来愈多的拥三王为君的主调之中,逐渐声微不闻,乃至淹没于洪流之中。
原本亲附官家的一干旧臣,譬如敌已至而结城下之盟,哪有的选;不情不愿地,含糊其辞,心中却清楚大势已去。从前他们有多针对三王,以后的宦途便有多难窄险。有些行礼之时,已在默默打算效仿元相,寻个事由便辞官去;有些心里却艳羡起那小小的六品著作佐郎来:瞧人家元官人,振振其词,今日一役毕了,还不知怎的得新君青眼,要扶摇直上呢。
三王郭禧麻服之下,心喜却仍面悲,请了众臣起身,仍按三辞三让的
规矩行事,辞过了第一回,勉强应了周公之职,暂行辅政之权;当日下朝,留了几位老臣议事,又亲令元羲也留在侧,一并商议先帝葬殓之事。
中朝的事传到后宫,已是半日之后。各处宫禁之中,唯见禁军突闯罗列,纷乱了两个时辰,到得天亮,便又有了森森的秩序。以从前的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为首,其次端坐着已顺位的太后,以下嫔御美人,凡曾承恩在册者,皆罗列在宝慈宫内外,拥着尚且年幼的几位皇子公主,瑟瑟然惶恐围聚,不知命运前途为何。
当此人心惶惶之际,却独走漏了一个美人,便是蕙兰台的范碧云。
全因从前的官家、如今的先帝庸懦反复,虽与她早有首尾,却迟迟不见册封。范碧云没个名分,享不了嫔御的富贵,如今却也不必领受嫔御的遭遇,只是一颗心怕得像秋风里的旋叶,无着无落,与几个宫人闭门瑟缩在内,饿着肚子,从早候到晚,连头也不敢冒一下。
直等到入夜,才有秉着灯火通夜传告的内侍,道先帝殡天,在册后妃嫔御,一品四妃以上及有子者,不移宫、不减奉;四妃以下、二品以上如淑仪昭容者,移居别宫;再下的在册嫔御,通通发出宫门,为先帝守陵。
余者宫人内侍,例行不变,各宫侍奉。
范碧云总也不愿一辈子守那劳什子的陵,因此向那几名同样惊惶的宫人,悄声道:“咱们蕙兰台同气连枝,我若不得好,你们也必吃挂落。从此后,无论谁来对质,咱们只是一般的宫人,官家从前幸的都是祝娘子,可记住了?”
“内起居注上记得明明白白,你怎样差对?”一个小宫人道。
范碧云答不上来,胡赖道:“兵荒马乱的,谁顾得上内起居注?你们只休提这茬儿就行!”
实则她心里也没个定准,不过想着一贯来运气不错,连抵命的事都有那替死鬼魏美人做了,那便再赌一把,赌那诸后宫娘子们急着灭自家的火,无人记起她来,她便可逃过这一劫去。
一日、两日、三日、四日,无人再来蕙兰台。
新挪进宫的一后四妃九嫔,纷纷忙乱眼前的事,暂且顾不上整肃内宫。蕙兰台仿佛被遗忘了。
她赌对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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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第121章絮果飘摇沉复起,向日……
不是子承父业,却是兄终弟及。转过一年,堪堪开春之时,三辞三让的戏码匆匆过完一遍,三王正坐大宝,登基为帝。
此一年为继隆二年。因三王即位,来路不正,欲要大显人主之能,又想掩人耳目,因此在元羲的谏言下,将改元之事暂缓一年,也免得祭天祭庙又闹得兴师动众。
新帝甫一登基,急待把稳手中权柄,又想做些万民称颂的事,寻来寻去,眼光便盯上了江宁。
先帝在位时,朝堂羸弱,不欲与江宁起战事,固上下皆有睁一目眇一目、与宁德军相和之意,久未发兵攻打。轮到新帝,便有些意动,不愿见宁德军再坐大,想要除之而后快。
然到底根基尚未稳,得位又有些不正,因此上便瞻前顾后起来,索性开了一回朝议,专讲那宁德军之事。
若论本心,新帝郭禧是想打的,且自负一身刀马弓矢之能,恨不得御驾亲征,剪灭叛匪,与朝臣们言语之间,便点出了三分意来。
没料想以几位三朝的老臣为首,不接这话茬,反倒提起去岁秋冬匈奴犯边的事来,说镇军大将军郑武陵又多求粮草军饷。郭禧好一阵闷闷不乐,却又不好发恼,只因那郑将军是元慈太后的母家人、先帝的表兄,拥重兵于边疆;先帝不明不白殡天,若他当真不依不饶,恐怕郭禧也坐不稳这龙庭。
“大将军屯兵戍边,本是劳苦功高,便多发些粮草军饷,也是应当。”郭禧捏着鼻子认了这么个讹诈事,又不理那几位老臣,目光放远,再问,“江宁匪祸日甚,万民以此为苦,何如?”
又有臣子来谏,道是度支不足。气得郭禧御案下拳头捏得咯吱吱响,差点骂出声来。
此时终有人出列上奏,正是新近才升任大理寺少卿的元羲。郭禧本也要点他的名,见他出班言语了,胸中一口闷气便散了一半。
元羲果然明晓帝意,力主一战,且给出的理由无可辩驳。
“昔春秋时,三家分晋,本害正统,当为诸侯所攻灭;然前周室天子羸弱,竟坐视其大,且允其裂土,三家由是正名,诸侯再无攻伐之理。礼崩乐坏自此始。今我朝比之周室,地愈广而国愈盛;彼贼人仅踞一城,远逊韩、赵、魏三家列卿。剿绝之势,如箭在弦上。不然,如其效三家之不义,而我大周竟拱手壁视;当剿时不剿,欲剿时已而不能,岂不学前周之自取灭亡?”
首列几个老臣仍欲辩奏。郭禧却点头,望向一边心腹的武将,便有亲信将首出班附议,言辞凿凿。郭禧听罢主战之言,胸臆长舒,竟不再给余臣说话的机会,起身罢朝。
私下里又留了元羲说话,只在资政殿的小书房里,以示与臣子的亲近。
元羲主战,还有个不得不如此的理由,只是朝堂之前不好明说。此时君臣二人相对,他便将话无所保留地讲了出来。
“官家得位,虽问心无愧,然终有人不服,究其根本,是因兵权未稳。江宁需攻伐,官家也急需如此一役,待贼匪诛尽,将士齐心,官家可将兵权尽掌于手,到时便再无人有二心。”
一语正中郭禧隐秘之处。
郭禧颔首,连声道:“墨池甚得朕心,可为股肱!只是边疆乃朕的心腹隐患。郑将军是先帝的戚党,恐怕难为朕所用……”
“郑将军是个粗豪忠正的武夫。”元羲宽解上意,“他如今要粮草,正是不知官家如何发落他、为着试探帝心之故。官家只当厚恤他军民,粮草辎重较以往更丰,以示安抚,他今后必以您马首是瞻。”
郭禧觉着十分有理,心中又对元羲倚重了三分,不觉面上漾出了笑意。
以往便知他是个潜龙似的人物,如今再一观量,果然无处不好,当真是君子如玉、国才之器。郭禧与他又商对了一些时,讲罢正事,便提及了他家人。
“元翁身子可安好?朕心中一向挂念他,听闻你父兄回了祖籍池州,虽是山水秀丽,他却不当只图闲散隐逸,还得替朕多担一担冗重之事啊!”郭禧道。
他话中明白清楚地透出复起元氏之意,本以为任元羲怎样老成持重,到底一后生新官,也该面上禁不住喜色;却没想对方听了,不悲不喜,只是沉默片刻,拜上说了一句:“我父书信之中,常悔恨应氏祸愆,自言不该陷清正于不复。”
即说罢,久久未曾听帝君有何反应。元羲微垂首,余光却见他于御椅之上,仿佛定滞了一般,也不知心中有多少惊涛骇浪。
半晌,郭禧才拾起话头,道:“卿身正心清,元氏有子,夫复何求。”
便也不再提那复起元氏子侄之意,匆匆揭过了话头。
没过几日,天子为春社祭祀宗庙,行驾归来,分赏社肉社酒。余人皆由礼官传赐酒肉,唯独元羲那一份,为天子亲手赏赐。
去岁门前可罗雀,今朝车马沸盈声。从此大理寺元少卿炙手可热,更胜从前。
登位之初,总有这样那样的冗事,有的没的,都烦到郭禧跟前,比他从前为王时更芜杂。郭禧本是马上的良将,不怎么爱理会奏疏国事;初初一二月尚可,如今春暖,困在各殿之中,或披奏、或听经筵官讲学,实在心中乏味,便将眼光复又放到了后宫之中。
先帝的嫔妃们遣的遣、散的散,如今宫苑里佳人彩女尽属他有,郭禧今日幸一个、明日幸一个,总想着群芳之中遍览一览,方不失为人主之乐。
这一日拂了积案的奏疏,郭禧兴致来时,携了几个心腹的中贵,随意到得宫后苑里游春,但见草长莺飞,观不尽的池
园春景;又有那中贵人随问随聊,谈说起各朝后宫的纷纭旧事。郭禧听得有滋有味,转过一处一处,信步而至,也不知到了哪一宫,人烟逐渐稀落,忽却听得某处宫墙之中,隐约传来哭声,颇感败兴,又总有几分好奇,便唤中官,“去,探探是谁人在哭。”
中官诺诺而去,不过多时,果然从一个小园内,领出一穿青绿的宫人来,乌鬟垂垂、雪肤盈盈。她微低着头,郭禧瞧不细致,通身看来,窈窕秀丽,行步分花拂柳,是个难得的衬景人物。
郭禧稳坐一池畔凉亭,受过宫人一礼,“抬起头来。”
那女子闻言抬头,不敢直面天子,只将乌黑的睫毛密密垂着,向他脚面上看。郭禧看时,她泪痕犹在,好比垂露的海棠,凄凄艳艳。
“你是哪一宫的,在此哭泣?”郭禧心中几分恼怒在望见红桃粉李之时便已烟消,所剩便是对此女的一番兴致,“是同宫之人欺凌于你么?”
“并未。”她轻声答,音色也好听,带着柔顺恭淑。
郭禧问:“是想念家人?”
“并非。”她又答。
“那是为何?难道是不满朕所治处?”郭禧沉了沉脸。
宫人这才跪倒,口称恕罪;虽称罪,言语之中却十分沉静,“奴哭,是因哀悼先帝。”
此话一出,非但郭禧阴沉了面色,连他身边的中贵也骇然震惊,侧立在天子身畔,连连拿眼色示意她。
郭禧声音不辨喜怒,唯眸光森冷,“好一个忠心的奴婢,想必先帝曾恩宠于你。”
哪想那宫人却又摇头,“并非。奴虽曾侍奉先帝,却是被迫,非出本心。”
“既是又非,怎么是个如此反复的性子!”郭禧被闹得烦心,又被吊足了胃口,忍不住训斥。
此时,那中贵却向他悄声耳语了几句。
郭禧挑了挑眉,“竟有这事?”
他令她起身,耐下了性子,教她将前因后果细细将来。
“奴住的这蕙兰台,原是有主,是先帝曾宠爱的一位祝娘子。她获准宫禁内外行走,不想却恃宠生骄,一日逃出了宫掖,使得先帝恼怒伤心。祝娘子虽有错行,却实实地对奴仁厚。她是奴的主人,先帝恩宠于她,便是对奴也有恩惠。”宫人道,“故此,心中不但不敢怨,且要洒两滴泪,权做祭拜。”
郭禧听来,只觉新鲜稀奇,细细一想,又十足地对她刮目相看起来,“如此说,你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你姓字为何?”
那宫人深深下拜,“奴姓范,唤作碧云。有个小字……”
那中贵倚着旧日侍奉郭禧的情谊,轻斥道:“官家问你名姓,何曾问你小字了!”
郭禧却双目凝视,在她眉眼鼻唇上游走,竟隐现了一点笑意,摆了摆手,“无妨,讲来。”
范宫人似乎才及反应,受惊似的微红了脸,目光不觉与他相触,一触即离,抿了抿小巧的朱唇,声似飘絮,轻轻拂进了帝王的耳里,“奴小字……小字泰娘。”
中贵以眼色示意凉亭外垂首而立的内侍,教将一向温来备着的清茶奉上,金注银盏皆齐盛在亭中白玉石桌了,却缓了缓,并未斟茶来。
范碧云按捺下砰砰乱跳的心,悄然掀了掀眼帘,一扫之下,望见的仍是郭禧睥睨恩赐一般的微笑,以及他身背后微不可察示意自己的中贵。
她悄悄深吸了一口气,内心却稳了三分:前几日搜尽了蕙兰台众人的钱财,没有使不到的坏处。她予了多少好处给这阉人,今日统统尽得还报了。
鼓起勇气,她只当自己胆大鲁莽,恭恭敬敬地上前来,没及任何人发话,将金注子里缠枝莲花银盏执了,一面拭净了温水,一面巧巧地斟了一杯,双手奉在郭禧跟前。
一时间,斜斜的日头暖而金黄,点点摩挲在她暖玉嫩柳似的双手上,执着的那玉瓷样小杯,画不尽的活色生香;一时间,瞧在帝王家眼里,勾起了十二分隐欲。郭禧眸光深沉暗潮,受了她一敬奉,却将茶作酒,满饮了一杯。
是夜,官家召蕙兰台范宫人侍寝。
鸾凤一宵。次日,亲由天子口授皇后入册,示意擢为嫔御之列。
女官点检往昔内起居注,报于皇后。皇后深以此烦恼,“她是从前先帝幸过的宫人,怎好即今又侍奉在侧?”
当下札奏奉于帝王书案;不一时回来口谕:“未及在册,便不算悖伦。少要聒噪,办去便是。”
皇后无法,只得将嘴眼一闭,昧了心思,把范碧云的名姓籍贯添在了九嫔的大册上。
第122章 第122章荼蘼三春尽,莲花并蒂……
自应怜回洛京,将父母、兄长的衣冠冢立起,重修了家庙,四时八节香火不绝。春社后一些日,到得清明,便要做一场大祭,延请僧道设坛做醮。
原想着自个儿主持便罢,却没想元羲登门,代了她多半的事体,忙前忙后,将一应琐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两家离得本就不远,早至晚归,十分熟稔。
渐渐地便有些风声传出来,有那到应怜门上道喜的,言语间尽有元羲将与她修旧好之意。
清明过了,各样僧道俱被请回,却又有一起花匠,携着竿索橛杈到家,后头且跟着一同而来的元羲。
应怜迎上来,问:“你这是作甚?”
元羲束冠郎朗、襟袍展展,今日值朝回家,先换了一身闲雅的,才来见她的面,闻言指着竿杈道:“你那西面园子里,我瞧当中少副花架。今日闲来无事,便为你打上一副,栽上荼蘼,再过几月,便能见素云珠海的花盛光景。”
应怜想了半晌,一拍脑袋,笑了起来,“早二年前说的事,你竟还记着。”
那时许是在江南,他万里迢迢地找寻来,兴致勃勃说要与她栽些荼蘼。
比之从前,他如今要老练得多。应怜瞧着他有条不紊地令人东来西去,敛了一身清贵光华,仿佛真如个平常的邻家子,兄长一般地照应她。
花架架起,荼蘼栽下,一丛一丛以栏杆护持着,不教狂风乱雨吹打了去。
元羲也在她身旁盯着。他带来的小厮元兴正与花匠们吩咐着什么。应怜想起来便问:“久不见元平,他又为你办哪桩事去了?”
“那厮惫懒,被我遣走了。”他随口答道。
这倒使应怜有些纳闷,格外多扫量了他两眼。元羲瞧见,换了个话头,“许是下月,我去城外烧香,你陪我一陪?”
“去就是了。”她应下,只是又有些迟疑,“听闻近日京畿校场点了大阵仗的兵,通衢之上早晚有传报的骑校,可是又要攻伐了?”
他点头,“军纪要务,我不便就与你透露。下月烧香,你一定要来。”
应怜又答应一声,掩下心中不安。一些日来尽听人言,校场点起了十数万的兵众,也不知是要发向哪里。有人道去关防,有人道去京东路,更有人道——是去攻江南的叛匪。
四月初,元羲果遣人来请,要携她去城外上香。
应怜昔时在家,上香俱往城南的香山寺,元家也是如此。这一回却不同,车马带去的却是城东门外二十里一间不大的山寺。到得山门,门楣上题着“白鹭寺”,向山而上的一条路窄小而陡峻,不比大的山寺平缓,难怪人马稀至。
早有小沙弥等候在山门外,迎奉上了山。上行一段,应怜气有些喘,不觉放缓了步子,遥遥望见山腰,老旧石阶之上、婆娑掩映之下,隐约有个戴席帽的文生,穿的一身天青直裰,长身玉立,风采耀日,即便望不见面容,也无端使人自惭形秽。
应怜却再熟悉不过,正是元羲。
元羲带她上山,见她气喘,便走走歇歇,好一会才至山顶,但见一座不大的寺院,四面只一道粗砌的山墙,内里一望无遗,不过一
二间单房而已,不用想,也晓得香火冷落。
“你怎么找了这样一座不显的山寺?”她擦了擦汗,问。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他道,一面领她入内,果真进了一炷香,佛前拜愿,“庙宇又何须大,如愿则灵。”
他已摘了席帽,跟来的小厮元兴捧着,领命先下山去了。应怜望着他似虔诚的侧脸,鼻直唇朗,是一副再隽秀沉静不过的样貌,饶是自己看惯,也不由为之赞叹。
“你的心愿又是什么?”她问。
元羲进毕香,闻言想了一晌,才开口:“你问从前,还是如今?”
“从前又如何,如今又怎样?”
“从前么——你莫要恼——是想娶你。”他见她果然瞪圆了眼,颊面浮起薄薄的红,就要发恼的模样,不觉便笑了,回了几分往日的少年风姿,“你笑话我没大志向么?我确没什么修齐治平的心愿。不怕你更笑,岂止是想娶你,我还发梦想要赘去你家。”
白鹭寺实在是小,除了先前山门下迎接的小沙弥,这一时便只出来个颤巍巍的老僧,又聋又哑地向后室里奉茶。那茶也粗,不知是哪一株野树上采下,苦涩熬牙。应怜喝不上两口,又不愿仄在狭小的后室,便与元羲两个出了后门,临着一处山崖坐下了。
山风浩荡,清气寰宇,吹彻人眼目,望见寥廓的天幕下,遥遥二十里如弹指;洛京方正,南北通衢、琼楼玉宇竟皆在眼底,纵然望不真切,也隐隐得见一派纷纷的如潮涌动,那是各街市坊巷中人马穿梭,好一派竟如海市蜃楼一般。
她望得不移目,从未见如此天城盛景,一时被波澜壮阔之色所怔,痴痴地盯着,心潮迭起,连方才元羲惊骇世俗的入赘之语也忘了。
好半晌,应怜才从震然中回过神,赞道:“好一番盛世的光景……”
说未罢,心中不知怎的却划过了许多不相衬的场面:度尘青黑凄惨的面、润州破落的连片荒屋、伏牛村的章杏娘、千方百计投来宁德军的流民、忍疼编苇箔的孩子……
天城盛景,那是一株扎根极深的盘曲的树,吸饱了四围百姓的脂膏,反哺滋养出血肉、皮毛皆光鲜亮丽的兽。
元羲指着城外一处突兀的彷如青黑流沙般的所在,道:“若是铁蹄踏破,还能存几分盛世光景?”
应怜微惊回神,依着仔细去瞧,那一点点四四方方的斑驳,连成一片,好比苔藓、好比污渍,却更为鲜亮,不时映照出明晃晃的日色。
“那是……禁军?”她不敢确认。
“二十万禁军。”元羲接话,替她做了确认,“一些是周边近日征调而来,一些是常年操演的精兵。”
“要去征战何方?”她艰涩地问。
他望着她,分明近在咫尺,却彷如隔了江海,丰朗的唇中吐出两个幽沉的字,“——江宁。”
应怜一时手足冰凉,不知作何反应。虽隐隐预见宁德军与官兵之间,最终总有一战,但万没料到,情势如此之急,这一日来得这样快。
太仓促了。
她离开时,江宁虽蒸蒸日上,单铮等人殚精竭虑,也不过才三万的兵众,与沂州军二三万兵马遥遥相扶持,又怎敌这样一支训练有素、铠甲精全的二十万官兵?
她又一次想到宗契,心中便似绳索纠缠了一般,狠狠地一痛。宗契那样的为人,哪怕心中有所牵念,也绝不可能弃城做个背信之人,城若难保,他必万劫不复。
应怜不说话,元羲陪着沉默一会,不知是不是怕她怨怒,便为解释,“官家轻率易怒,攻江宁之心急切,不愿再蹈黄仲骕、六王等人覆辙,因此此一回发重兵压境,便有一举剿灭之意。”
“六王陷在江宁,他就不怕投鼠忌器……”她急切切说到一半,生生咽了回去,浑身一冷,讽笑起来,“手足相残的事也不是没做过,怕什么投鼠忌器。”
元羲毫不介意她的大逆不道,复道一句,“六王在江宁。”
六王郭显,仍在江宁。应怜心中默念,半晌微微悟明,迟疑瞧着他。
话至此时,才是日将正午,却有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传来,惊动了二人。应怜回身看时,但见一道旋风似的人影,一身粗布麻衣,摘了顶头箬笠,露出一张晒得黑黝黝瘦棱棱的脸,咧着嘴径向此而来。
他一身风尘仆仆,惊了应怜满眼,腾地起身,瞧看仔细了,“元平!?”
元平扑扑身上尘土,也不顾腿绷已是污泥深色,先喜气洋洋地一拜,“应娘子!四郎!”
应怜才及醒悟,为何元羲要舍了大庙,非至这破落的山寺来烧香。
元羲向他点头,“辛苦,事可还顺当?”
“顺当!”元平一路上山来,累得热汗直喘,接了应怜递来的粗茶,也不讲礼节,咕咚咚牛饮得一滴不剩,才道,“我这一程可快,一个月不足,便已一个来回!话不絮叨,四郎,你教我办的差事,我全办妥了,那头尽晓得事体,只是也为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通共人等不过五万,这个难关怕不好过。”
应怜听了个真切,心中约略明了,又掀起一阵惊涛。
不消说,能使动元平亲自往赴一趟的地方,除了江宁,再无别处。元羲对外只道打发走了他,实则这样机密的事,也只得元平这样的心腹做得。
元羲又问:“可估说了哪时将至?”
“若不遇敌阻,一路行来,少说也得两个月。这还是快行,否则半年、一年,都说不准。”元平说着,放眼望向二十里京畿处,狠狠一皱眉,“怎么,集结如此,竟已要开拔了?”
“是。他已等不得,谕令催了三番五次,辎重已先去了,大军不几日便要开拔。”元羲叹道,“我已尽力拖迟了大半个月,再多的时间,也争不得了。”
元平方才一身归家的心喜已渐渐消散,口中却仍宽慰,“六王极有机略呢,他定能想出万全的法子的。”
说着,忽想起什么,又展开来眉眼,从怀里掏出一物,却仔细地交与了应怜,“这是我来时,高僧托我带来的。我这一路过州县,重重搜检,书信万不能递,好在这物件他们不稀罕,才留了下来。”
应怜几乎惊跳了起来,方才种种揣测,到今统统化为激荡心间的一股情绪,收了那巴掌大的雕花小匣,顾不得打开来瞧,急急地问:“你见着他了?他如何?一切可还好?他、他怎样说?”
元平被她连珠炮似的发问,赧着脸笑起来,却又拿眼瞥了瞥元羲,见他早已别过脸去,仿佛观览山色,这才道:“好得很、好得很!他还是那般又威风又仁慈,教我递话,说不要顾念他,你在家时,需多餐饭;春寒才过,不要急着换单衫;出门需多带随从家人……”
他一句句地说,应怜一字字地听,眼眶逐渐发热,却又在人前觉着难为情,心中又喜,元平讲一句,自个儿便跟着点一点头,又问了许多旁人等事。元平一一回答了,又道:“娘子且打开匣儿瞧瞧。”
应怜这才想起瞧那里头是什么。
雕花的小匣揭开盖儿,里头又是一重更小的锦盒,再揭开,内里盛着一灰素的锦囊,小小的不知有何宝贝。应怜挑起锦囊,松了络子口结,却倒出来三粒饱满硕壳的物事,硬梆梆、青黑黑、圆滚滚。
“莲子?”她拈起一粒,只觉石子儿一般,不住地好奇。
元平嘿嘿地笑,道:“我也说,怎么这不赠金、不赠银,也没见递个汗巾头钗,却千山万水送个什么莲子。高僧只讲拿来种下,我问是什么天心莲黄金莲,他却也不说,只教一定带到,我这不就带送来了。”
应怜心里头猫挠似的,珍而又珍地将莲子依旧重重存好了,扭过头来,却恰好与元羲对瞧了个真切。
元羲清明的眸中,盛着不知是什么的情绪,对上她时,略怔了怔,展露出一个极轻的微笑。
那笑意很淡 ,也十分真,从前每每听到“宗契”二字便生的嫉妒怨愤,如今终化为了豁然,不过只残剩了几分对往昔的遗憾。
“我正有一事,思来想去,求你帮忙最是稳妥。但也不知你肯不肯。”过后,他道,“此后必定一场争斗难免,他自家内讧,总要少牵累无辜。我有个计策,只是不大能上得了台面。”
应怜认真瞧着他,“但讲无妨,若能免生涂炭,我怎么不肯。”
元羲便指着山下洛京里最恢弘高大的正中一点,道:“那里,是帝王所居。宫禁层层,水泼不进。他为骨,文武百官是裨附的血肉。唯有天子出、百官缺,这座坚城,才能不动声色地易主,便如那夜兄终弟及。也只有如此,方免两虎相争、殃及无辜的惨事。”
她静静听着。
元羲从她双眸望进心底,剖开自己的一颗心,与她坦诚相见。
“自然,我也有一点私心,想遂了曾有的念想——惜奴,你嫁我一遭,我予你做一场最风光的亲迎礼,全了六礼之缺,教你做天下女子最艳羡的新妇,如何?”
山风盈耳,映日暄暄。
这真是个好计策,也是真荒唐。她怎么就肯答应做饵?他又怎么就开得了这口?
“我不明白,”她蹙眉,“你是天子最器重的新臣,将来可登峰造极,却为何要甘冒大不韪、行此谋逆之事?”
元羲却泰然,与她席地而坐,久久望着春日城池之景。
“那据你说,我这样前途远大,你又为何舍了我,却去就一个化外的僧人?我比他又哪里不如?”他平静道。
应怜反驳,“心本如此,这哪里是能比的?”
“那便是了。人可比,情怎好比。只因他故,我失一切所爱,无论是你、你的兄长,还是我父亲。”元羲目渺渺,遥望帝京宝殿,照日之下微微眯起眼,“你说,我怎能不怨极了他?”
他们沉默了半晌。应怜终道:“你……你让我想想。”
这日便在山寺里用了斋。元平不入城,依旧别去;元羲车马送应怜归家,二人于应宅门口相辞。
天气已然温暖。不劳旁人动手,应怜亲自将宗契送来的那三颗莲子剪了壳,又寻来一素白的瓷钵,日日温水得当,暖照下看养着。
她瞧那黑秃秃的莲子时,心中便想着宗契,想他挑来挑去,也不知挑了什么样的莲花;又不知战事迫近,他是否愈发地忙碌,以迎那不知生死的鏖战;又难以避免地想到,若他实在过不了这关,就身死了,那茫茫世海,她便又失了定锚,孤舟该漂向何处。
便如此,从白到黑,从昼至夜。几个轮转,时时在夜间惊醒,应怜心中总惶惶不定,披衣起身,便去瞧那清水里莲子。
一日想了半夜,迟至黎明才昏昏地睡着,天一亮,又仿佛见他浑身沥血地苦战,一惊来便醒转。应怜望着照入窗扉的日头,叹了一声,如常去瞧一眼那莲子。
一见之下,却微微怔住,不由惊喜。一脉碧丝已抽出破茧,新绿惹人,三颗莲子皆已出芽,沐着蒙蒙的晨曦,欣欣待发。
应怜眼中望着新莲,心中也仿佛有什么倏然破土,一念忽彻明彻清,百感交集。
与他的安危相比,与那些少流的无辜鲜血相比,便做一场虚与委蛇,她又能如何。
她唤来女使,教去元家一趟,虽有经宿的憔悴,春水的眸子里却折射出了粼粼的光彩。
“你去见元官人,便与他说,我应下了。”
第123章 第123章百人百口百样心,殊途……
元羲所说不差,四月才望日,浩浩官兵自洛京开拔。水师艨艟、陆师车马于城南祭旗誓师,而后如乌泱泱漫卷的黑云,一路向东南而去。当中又有先锋精兵二万,急行军先至江南东路,与周边镇守的宁德军相抵,几场恶战,相互损失人马无计。
然宁德军兵马有数,朝廷援兵却不绝。新帝郭禧不计代价,又将各州县所缴之税上拔三成,哪管他民怨沸腾,铁定了心要绝江宁匪患。因此辎重粮草源源自京师而来。江宁周遭几个州府,宁德军困闭坚城,几番拉锯,终究不能守,战将或死或退,又有十几地飞书急传江宁,请兵求援。
江宁城中,气氛焦灼如沸釜,哪怕一滴油星,都能将军心民心炸成一锅乱粥。
好在前有元平传信,单铮早得了消息,已向沂州去书,要沂州军南下驰援;如今回信已至,那处陶慨应了率本部人马十之七八拨来相救,好解燃眉之急。
接连月余,中军帐里常常会至夜深,议论官兵压境之事。
“日前滁州已失,咱们向北的屏障,十已去六。他处官兵丧损虽多,却总有后援。比家底,咱们必定比不起。”钱美才退拒一支试探夜袭的官兵,此时铠甲未除,不顾通身的血污,点指舆图上已失之城,“滁州据此不过百里。官兵不日便至,咱们得有个对策。”
单铮得用的战将围列在侧,皆眉头紧锁。军师林文贵指了指所剩几处为屏障的州城,道:“分兵不是良久之策。这几处城池迟早为敌所克,不如将守兵召回江宁,咱们便以天堑坚城为守,与他相峙。”
“相峙,而后呢?”单铮道,“坐困于此,眼睁睁见孤城守至最后一人么?”
“那趁他大军未来之际,咱们徙去别处,可行?”李三郎问。
此计在两可之间。不是没人想到过这一点,只是如今不比以往,他们还是游散山林的流匪,聚也容易、窜也容易。如今宁德军称得上家大业大,再要散入山林万不可得;只是若要迁徙,急切之间,又能迁去哪里?
吴览沉吟已久,此时计议,“若要徙,倒是有个现成的去处。”
众人皆望来,等他言语。
入了夜,一室灯烛愈发晃眼,携着摇动不休的光亮,向他游移的指节投下阴影。阴影自东而走,溯江跨河,直到了南蛮瘴地。
“川蜀。”吴览道,“自江宁向西,过蜀道,入邛笮,关隘险绝。只要咱们留一息尚存,占得蜀地,以此为根本,便能与官兵相抗,而后再徐图中原不迟。”
林文贵点头,“军中有历经数战的老兵,便是从川蜀而来,若要去,军心必然相从。”
正有人附议此计,纷纷道是一条明路,单铮之下的赵芳庭却抬手,斩钉截铁,断了人念想。
“蜀地不过一时稍稳,怎为长久计?从来只闻入蜀入蜀,一旦入了,哪还有再出之日?”赵芳庭冷笑,“便是诸葛孔明,也只得困死当中。诸位比诸葛孔明又如何?难道咱们涉足百战,只图做个安乐的富家翁么!”
单铮为主帅,智计良谋种种,全待他或应或否。如今生死关头,一旦所虑差失半点,便足以覆灭整个宁德军,不得不殚精竭虑。他已不知几日夜未阖眼,全心思虑的便是这一场对敌。
兵势悬殊,好比以卵击石,他如何不知。
“宗契,你怎样看?”他扫视众人,三巡后,目光落在宗契极有压迫感的身量上。
宗契已除僧衣,半身衷甲如玄铁,更衬了身形岿巍,眉宇中缀沉星落海,疏朗而幽深。他不能如文人说得头头是道,只单刀直入,问:“何不绕道北上,避开官兵锋芒,直取洛京?”
林文贵反问:“怎样避?怎样取?”
“发精兵,疾行取道庐州、信阳,过淮河,自武胜军北去,直抵洛京。路途虽远些,却能上避官兵陆路、下避自淮入江的水师。”他道。
“过为鲁莽!若他察觉,后方直追,切断了我粮道,我岂不成一支孤军!”吴览断拒。
话入各人心。赵芳庭却被激起了一丝光彩,深想了一回,不由得豁然开朗,“诱敌,守城,虽难而可行。”
“诱敌以拖延。官兵既发二十万,洛京必定空虚。咱们先设一支饵兵,引诱拖延,将他困在此;却发精兵背道而出,南路取北,直抵洛京。后备一军坐守江宁,若他
攻打,这一支人马与饵兵前后照应,可保江宁不失;若他察觉不对,回师去救洛京,后备军便可出江宁追击,扰其军心。”
他循循解释,十分透彻浅显,却格外有一种坚定的残忍,若置人于薄冰之上,使人战战兢兢。
依计而行自然是好的,然而障碍也十分明显。
——再有怎样好的计谋,在绝对的优势兵力面前,也不过是玩闹一般。
宁德军不过四五万,沂州军更少,怎样抵抗二十万官兵?
众人相望,眼是心窗,互相从对方眼中望见了以死图效的心。
年轻压不住性的李三郎,率先笑了一声,眉梢眼角竟挂上了轻松的喜色,“好说,杀他几个,死了也赚!”
一室凝阻的气氛竟为之一扫,不知哪人行走的风刮动了烛焰,仿佛连火光也为之雀跃摇动。将领们围簇在舆图与单铮周围,相互也笑了起来。
水险山恶,都已走到了这一步,还怕个什么。
唯死而已。
当下又补充了些细节,以备种种状况。单铮亲笔写了急信,教斥候星夜驰去沂州军陶慨处,讲说计策分明。
才遣去斥候,又打发了众将歇息,单铮抬眼环望,忽见一个瘦小的身影,伸头缩脑在门槛外窥听,叹口气,喝道:“小山,进来!”
一年多来,身量高了不少、却仍稀瘦的陶岳猴儿似的一个蹦窜,便窜到了近前。
“你入夜不睡,外头瞎踅摸什么?”单铮道。
陶岳是他的义子,这一二年尽学了不少他家传的枪法,又将宗契的棍、鬼面人的剑等等也不知学了多少,养成了个天地也不怕的野性子,只是敬慕单铮,又十分地畏惧他。
“就睡、就睡!”陶岳睁着一双凸大的眼,半毫儿睡意皆无,绷着脸,却止不住地咧嘴,“义父,我爹可是要到了?”
单铮连日不寐,见他这模样,倏地反去了几分疲倦,忍不住一笑,点点头,“我还能藏了他不见你?急什么,快去歇了!”
自随来江宁,陶岳便再未回过沂州,此时见说他爹陶慨当真要来江宁,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嘴咧到了耳根,半晌学着大将的风度,重重抱了一拳,应一声“是”,蹦着便出了中军帐。
单铮心中将他作亲子一般看待,直瞧着他没入夜中不见了,才扭回头,却见赵芳庭仍未走,心事重重,欲要说的模样。
“怎么?有话不便人前讲么?”他问。
赵芳庭先是沉默,而后道:“哥哥,你觉着方才的计策可稳妥?”
“计是好计,只是……”他两人自小伴着长大,亲兄弟般的情谊,单铮种种的心事再没瞒着他的,“兵力不敌,实在无法。”
众将跟前,他为主将,便有一些扫兴的话,为着不动摇军心,也得自个儿肚里吞了。可即便不说,他心里却明镜也似,没奈何,对着赵芳庭,才沉沉地叹了一声。
赵芳庭却道:“若我有法,能搬来十万援兵呢?”
单铮揉了揉额角,“莫要玩笑,你难道有呼风唤雨的能为?”
“我说有,那便是有。只是哥哥未必肯要。”赵芳庭毫没有玩笑的意思,“但哥哥要晓得,咱们此时,已危在旦夕。城若破了,多少年经营一朝俱丧,家国的仇又谈何去报?”
单铮的目光沉凝起来,直直盯着他,等他即将说出口的话。
“援兵十万,自边防西凉府向东,便不远赴江宁,只临洛京,足可解我军燃眉之急。”话既出口,赵芳庭再没什么好顾碍,“边关总将——镇军大将军郑武陵,是那位先帝的表兄。皇帝死得不明不白,他自然不会甘心。另有,那六王郭显与先帝虽不是同母所出,却也从小长在元慈太后膝下,是名义上的嫡子,与先帝相交甚笃。比起当今的天子,郑将军定更属意六王。且边军向来对抗匈奴,久经历练……”
单铮面色骤变,一咬牙打断他话,“你也晓得,边军对抗匈奴!那你此话出口前,可曾料想,一旦边军回师,边关百姓又如何?匈奴铁蹄南下,关内苍生又如何!”
赵芳庭也有些恼,说是恼,莫若说犹如被揭穿的耻辱与惭愧,悉数更化作愤恨,“先自保而后保人!咱们眼前且要断绝,还谈何百姓苍生?他边关的百姓是命,我江宁军民十万便不是命?”
单铮目眦欲裂,却一时无法更说,眼睁睁望着他亲如手足的兄弟,不可置信,起先震怒,而后却心生了悲意与痛意,心念了一遍又一遍:罢了、罢了、罢了。
旁人不知我,旁人尽能说此,你又怎能说?你难道忘了,我与你是因何杀官造反?
当初胡虏侵边,烧杀淫掠,满地的血、漫天的火,你趴在死尸上哭,难道也尽忘了?
咱们受过的丧亲之痛,如今为了什么,又要教无辜百姓再受一回?
他气涌心头,仿佛血也倒涌,只觉眼前发晕,竟一力不支,撑着桌案颓然倒坐椅上,慌得赵芳庭忙来搀扶,哆哆嗦嗦地递上水,惯能说道的一张嘴,语无伦次起来,“哥哥,你别恼、你别恼!再有气,打我骂我便是,莫伤了身子!”
单铮一言不发,也不瞧他,一双眼死死盯着舆图,盯着西凉府,额上青筋突突地颤,半晌方才压着自己缓下来。
赵芳庭满嘴的苦涩,发慌发窒,却终究不能甘心,忍了又忍,见他和缓了,才又慢慢地劝道:“哪样不难?哥哥,咱们起家难、创立难,如今守业更难,大小阵仗过了无数,死散了也不知多少弟兄,他们那些家眷,难道就不难?哥哥啊,慈不掌兵,你想那如今的皇帝又能是什么明君?他为置气便能兴兵二十万,又涨赋税,闹得民怨沸腾,若他再坐天下三五年,莫说边关百姓,这四宇海内,哪里还能聊生?”
他的话情真意切,可愈是情真意切,便愈是将单铮陷在两难之地。单铮便如被架在刀尖之上,欲进,痛彻心扉;欲退,后退无门。整个人好似剖成了两半,一半有心有情,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另一半残酷、麻木,却洞彻得更深远,分明晓得,赵芳庭所言句句是真。
“是谁同你说的?郭显?”半晌,直至夜深甚至幽寂,单铮才冷冷开口。
赵芳庭没否认,“他虽私心甚重,但终究能解咱们兵微将少的难处。”
“好,我去同他谈。”单铮已不复方才怒急攻心之色,却又罩上了一层近乎冷漠的麻木。他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而后起身,草草扫了赵芳庭一眼。
如今也不知是几更了。赵芳庭渐渐觉出困意,或更近似一股突如其来的倦怠,只觉那沉重的疲累从心内扩散到了四肢百骸。他跟着起身,甚至不知该说一句告辞的话,沉默迟缓地迈出门槛,便要离去。
“十八。”单铮却在后头叫住了他,向着他被愧疚压垮了的瞿瘦背影,用轻淡得令人不安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我便一桩桩事都做了,再没了怜恤百姓的心,又如何能做得人主,心安理得?”
赵芳庭没答他的话,也没回头。他不知该如何应对,便终于另一只脚也迈过门槛,茫然在幽深晦暗的廊下伫立了一会。
前路几乎望不见,他依着一贯的路径向前走,一步一步,愈向前,心内便愈冷硬,先舍了对他们的仁慈,再舍了对单铮的怜悯,最后舍了自己的一身。
他归家而去。
第124章 第124章花好时将谢,月明处还……
单铮夤夜回了一趟府署,去见六王郭显。按理,大半夜相见十分失礼,然而他顾不得,仍是去了。
连日来因战事吃紧,他只宿在城外军营之中;今日因回府署,离了郭显时已是后半夜,索性回后宅暂歇一宿。
打发走了随从,他独自入了悄无声息的院子,仰见月明如洗,廊下挂着折柳一向为留的风灯,本待要入内,又料想她已熟睡,与其折腾她醒,不如去书房熬睡半宿。
正转身要去,主屋中堂的门却开了,里头朦胧立着个披衣曼妙的人,慵困惺忪的,拢一拢曲散的长发,见是他,惊讶起来,“这会子怎么回了?”
是折柳。她轻便熟稔地来挽他衣袖,张罗进屋。单铮便不由自主被她牵了进去。
桌上残剩了半盏冷茶。折柳也不劳动耳房的女使,自个儿将温茶瓶里又添了半盏,递来与他;一边拧热手巾为擦脸、宽衣脱靴,半途上哈欠连天,眼儿都半睁半闭,梦游似的。
单铮不过意,将她按回床上,“你自去睡。”
他低沉的声音放得轻。折柳点点头,将他换下的外袍搁架上,困乏地嘟哝:“去西院了?”
他衣上染了那院儿里的炉香。
单铮“嗯”了一声,入帐与她同眠;抱着她暖热柔软的身躯,久不曾如此安心,陡然放松,魂梦思绪便散漫不羁开来。
他似梦似醒,黑暗中的一切却缓缓明亮,怀中人盈盈的笑意也教人心热,百般牵挂,放心不下;又有几个儿女绕在膝头,学文学武;十八仍是十八,有些偷奸耍滑,又在松窗之下与他对弈,不耐烦地听他催促成家。
他一半的灵魂无知无觉,另一半却摧扯人心肠,便不自觉将折柳抱得紧了,盯着那些画面美妙到近乎荒诞,自眼前一幅幅溜过。
折柳才浅睡,察觉他无眠,勉强又精神了些,什么话也没说,安抚般亲了亲他下巴。
夜深不知时辰。他低微开口:“我要离开一趟。”
“多久?”她模糊地问。
单铮答不上来。他并不知究竟多久,也不知究竟回不回得来,一念升起,又咽回肚里,末了道:“这一趟吉凶难料。我若死了,你……”
折柳蓦地便惊得清醒了,浑身彷如过了一筛,渐渐又镇定了下来,转而有些恼,想他大半夜不睡,说什么丧气话。
“你死了,我便改嫁。”她语气冷硬。
单铮满心里放不下她,冷不防却吃了一瘪,多少为自己有几分不平,与她辩对起来,“你这妇人!好歹夫妻一场,便为我守个三年又怎么的?”
折柳冷哼,“三年?我都老了,又嫁谁去?”
帐里夫妻絮语,半是玩笑半是真。单铮总觉着她冷情,磨扯道:“不然,以月代年,你总得给我守三个月!”
“做你的春秋大梦。”折柳十分嫌弃,拧了他一把,“你死都死了,三年还是三个时辰,尽
由我说了算……你且顾眼前吧,官兵打来,若城破了,你我便只好做一对同年同月同日死的鬼夫妻,谁也别给谁守。”
她满不在乎说着,到底却压不住心底的恐惧,沉沉叹了一口气,又抱紧了他。
单铮终无言,黑夜中一下一下摩挲着她乌厚柔顺的发,也不知是安抚,或是从她身上汲取力量。
比起江宁、江宁城中军民,比起跟随他的弟兄们,比起折柳,天下苍生对他而言,到底太过遥远。他顾不得顾苍生,只得顾眼前、顾身边所爱。
边军回师,到底他棋差一着。郭显赢了。
单铮终于应了联络边军之计。
此事仍要与众将商议。转过天来,他再召集部将,讲明了一切,又有许多布置安排,即刻便整装待发。
官兵人多,他们人少,分兵实则是大忌。然精兵一支、守兵一支,实无可奈。当下拨出万余人,这一回由单铮亲自领兵,迂回北上;又留了宗契、吴览等人守城,并接应南下驰援的沂州军。
有几件事,在浩繁冗杂的布置事宜中,像沧海里几粒粟米,不经意便划过了。
一件便是郭显本人自请随单铮北上,理由无可厚非,只因他是郑武陵的表弟,若想说动郑武陵调集边军,非他出面不可;由此,赵芳庭重新做了一些部署,以护保郭显为由,又多添了些自家心腹战将。
另一件是吴览身边的一名小厮袁武,独自来见单铮。单铮打心眼里厌恶匈奴人,只为着他曾于吴氏有恩,才留他在宁德军,一向只眼不见心不烦。没想这一回他却自个儿找来,头一句开口便是:“我本不叫袁武,是乌孙小昆莫部蒲察贵主之子。我仰慕将军的为人,故今日请行,回到乌孙,一则与家人团聚,二则可时时关注部族,若有异动,便提早报与将军。”
单铮神情冷峻,极锐利地扫量了他一番,问:“你是匈奴人,为何反帮着异族?”
袁武身形高挺,兼有初具的锋芒与深邃的俊美,随着二年来长成,面貌与中原愈发迥异,“我不独为中原,更是为己。若与中原讲和,以草原的牛羊换取你们的米粮布匹,用不着流血便能养活我们的妇人与孩子,这是我乌孙的百姓都乐意见的。我若促成了讲和,必受子民拥戴,归蒲察氏后便能立稳脚跟。”
“边关曾也设榷场交易,可你们还不是背弃盟约、烧杀抢虏?”单铮十分冷淡。
“邻人之间尚且有争斗,国与国又怎会有永不背弃的盟约?”袁武并不慌张,仍道,“且不论从前的榷场中,中原商人怎样欺骗诡诈,至少战争对双方都无好处。我愿榷场再开,并承诺有朝一日,若能为主,必约束子民,再不发争端。”
对此,单铮给出回答:“你是吴先生的随人,去留与否,无需我首肯。我不扣你,你只与他求情便是。”
袁武立直了身子,低头攒手,郑重行了个乌孙的礼,而后离开。
选调精兵、集结粮草仅花费了一日夜。一切俱备后,单铮率一万兵士自江宁南门而出,趁着月晦星淡,人衔草、马衔枚,几乎是悄无声息出离了江宁。
不过前后脚功夫,翌日天明,离江宁州城二十里上游处,江面之上,自西而来了一支浩无边际的战船队列,大如飞虎、小如海鳅,上列战旗飒飒,映日的盔甲连片成行,森然罗列。
随着一声警醒御敌的战鼓沉雷般轰鸣,宁德军战舰倾出,汤汤江面之上,就此展开水战。战船之间厮杀无数,击沉船只亦无数。碎橹残骸、尸首断躯源源不断自上游漂下,鲜血随浪翻滚,染得滔滔江水成了翻滚的赤色波涛。
宗契率兵从天晓直杀到日入黄沙,终于闻得对面鸣金而退,才摆阵回师;点集兵马,伤损了二千余,估摸着对面死伤数倍于自己,勉强算得上退敌大捷。
然攻守之势未变,且据斥候传来的战报,后方官兵陆续集结,到如今已有数十万众,夜间连营灯火彻地连天,几乎照得黑夜通亮,彷如日坠于野。
渡江强攻未必能取胜,可随着时间推移,更远处上游早已渡河的官兵终于自江南面而来,发起了陆路的进攻。
情势之急,犹如千斤悬丝,每一时辰,都有派出的斥候回报,告知敌情。吴览迁江宁城外百姓入城,拆毁城外房屋、坚壁清野。城中百姓惶惶,不分昼夜,常听震鼓浑浑,无数兵士列阵飞驰。
好在此时节,旱地逢甘霖,沂州的援兵二万,由陶慨领着,自东北渡江而来,终于入了江宁。
陶慨仍是那样豪壮的性子,甫入了城,在急来迎接的将领当中,便问起单铮与宗契;吴览多日未曾阖眼,一身衣衫皱褶、胡子拉碴地出迎,详细说了一遍分兵取洛京的计策,又道:“军情急迫,无暇召回部将,为将军接风;待来日江宁之围解后,再谢将军义气!”
陶慨摆摆手,大步随他入中军帐,听了近几日来的军报;还未怎么析出条理,忽听一声响亮的叫唤,猛抬头,见门外映着日耀,亮晃晃立着个半大的小子,身条抽长,凸眼长脸,浑身幼龙乳虎的精气神,直透出万丈的喜悦来,当先一步,跨到他身边。
“爹!”陶岳一嗓子震得山响,里外三层院都惊飞了雀鸟。
陶慨一时发怔,心怪这小子怎么忽地又拔高了一头,眼眶里却发热,鼻孔翕了两翕,狠狠压住了那一股突如其来的酸,粗大的巴掌往儿子肩头一拍,拍得人龇牙咧嘴,斥道:“嚎哪门子?礼数!”
陶岳窜上跳下嘿嘿地笑,围着陶慨团团地转,又问东问西,嚷嚷着要随父出城退敌。跟来的吴览只一旁瞧着,连日来拧得解不开的眉头终于也放松了几分。
时值晌午过半,城外江畔御敌的宗契发书至,道双方仍僵峙,官兵今日无异动;西南陆路拒敌的鬼面人也报回敌情,今日未有大的阵仗。吴览打发了斥候,一面主持安置沂州兵马,一面吩咐整治将领食宿,席间又亲自把盏,再三谢过了陶慨。
当晚,沂州军饱餐休整,歇宿一宿;陶慨与儿子同塌而眠,听他说不尽的二年来大小事,直聊到迷迷糊糊了,嘴里还义父长义父短,心中好笑,又感激单铮,抚摸着儿子的脑袋,半是搪塞半是认真,“好好好,待你义父攻取了洛京,与那昏君换换。他做了皇帝,你为他前部大将,东征西战……再不要聒噪,快睡!”
没料想陶岳听了,竟认真思想了一回,“义父待我甚好,我学他武艺二年,得倍加地报答他。往后他做了皇帝,我便做四年将军,为他杀敌。”
“四年之后呢?”陶慨觉着他这算学学得古怪。
“我、我还是想随您回沂州。”陶岳难得害起臊来,支吾道,“爹,我听说鸟尽弓藏,那反倒不好。咱们还是回家吧,年节还能为我娘祭扫。”
陶慨被口水呛住,半晌骂道:“谁教你这胡说八道的?才学会几个词儿,就
显摆上了!”
陶岳还要再说什么,被他爹又催着睡,只得满腹八字没一撇的心事,沉沉睡去了。
第125章 第125章生死俱为杰,成败史家……
黎明未至,忽有急促的扣门声响起,惊动陶慨。却是吴览立在屋外,满面焦色,手执一张信条,交与他,“一个时辰前的信报。西南五十里外,官兵忽掉头西去,数有七八万众。想是彼军探得单将军北上,纵兵急追。”
陶慨匆匆穿整,顾不得与儿子说话,大步随吴览而出,心中盘算路程,单铮那一支已行了四日,虽是疾行,至多不过三四百里,又是南面迂回,若官兵直道急追,恐怕两日便能追上。
单铮那万余兵士,是江宁为今一切的希望,断不能为敌所扣。
“我此下江宁,调选的俱是强干精兵,一霄饱餐休整,今日便能出城迎敌。”陶慨道,“鬼面将军自领一万兵,我即与他汇合,便是死,也必羁留官兵。”
吴览咬牙,“我再抽调一万守兵与将军,陆路官兵至今仍不断集结,望将军马到功成!”
陶慨却迟疑了片刻,推了一半人马,“先生只予我五千兵即可。城中本就兵力不足,一旦大军抽调,他若趁虚而入,咱们便连家也回不得了!”
当下点齐了本部的沂州军,陶慨又领了宁德军五千的兵权,轻装简行,疾行奔驰至五十里外的战场。
南城门吊桥放下,跨过泱泱江水,行军队列犹如映日的飞虹长贯,肃穆且昂扬。
陶慨朝晨点将行军甚急,没一刻工夫分与陶岳。陶岳便挤在人群之中,为瞧真切,索性窜上城楼,将脑袋搭在女墙的垛口,果然遥遥望见带领全军的主帅,一马当先,金盔铁甲,耀得寒光朔朔,只觉异常威武神勇,满心与有荣焉,不由得挥舞双手,竭力大喊:“凯旋!凯旋——”
或是城中人声太嘈杂,他爹又离得太远,终究行在马上,没有回头。陶岳目送父亲离去,眼睁睁望那一支再长不过的队列消失在了苍翠山水尽头。
陶慨的二万五千兵于黄昏赶上了官兵,恰逢一山坳谷地,鬼面人的兵马正苦苦与之厮杀,闻得援兵驰至,军心大振,竟一时反守为攻,压过了官兵一头。
天色愈晚,那处索性鸣金。双方各退数里,摆开连营军帐。宁德军伤残过半,鬼面人集结残部,一张精铁鬼面斑驳血染,两只幽深的眼珠直射出近乎凶狠的光芒,连带为人瞧见的裸。露的肌肤上,筋脉也扭曲地抽搐。
“前部精兵行军路线被泄露了。”他不惯说话,一旦开口,嘶哑难听,如生铁刮擦人的耳膜,“官兵不沿去路追赶,却抄近道拦阻。我得去报信,另带兵马救援。”
然此处的官兵数万,不会那样轻易由他过去,他们胶着在了这一片谷地周围。
陶慨道:“你伤损过多,这样,我将所领的五千宁德军填与你,你率兵但去,我为你把守后路,管保教他们再追你们不上!”
他虽说得豪气,但鬼面人默默盯着他,灯火将两人心知肚明的影子投在帐布上,一时间谁也都没再开口。
七八万官兵,哪是那样好打发的。
“珍重。”许久,鬼面人应了他部署,唯道了两个字。
陶慨久经风霜磨砺的脸上,神色并不因此感到凝重,反绽露了一丝笑容,笑中有些感喟,“多承你情,教授犬子武艺。往后他若不成器,还望将军看在今日我的情面上,多照应他。”
鬼面人道:“好。”
二人诺定而别。当夜,鬼面人率兵离去;翌日平明,官兵欲过山谷,为沂州军死死咬住不放。前日死尸未收,又被今日兵马踏起的黄沙覆盖,洛京的禁军、州府的厢军、北边的沂州军的尸体,层层堆垒,不分彼此地倒在了对方身畔。
陶慨咬牙苦守,与这数万官兵反复占领高处,以制山谷坳口,几度拉锯,硬生生绊了官兵的脚步十日,终因兵力悬殊,抵敌不过,一次在身先士卒的白刃战中,连人带马陷入枪尖之下,尖刃攒身,以死相殉。
失了主帅,残兵败将丧的丧、逃的逃,所剩十不存一。好在官兵急于追缴已去的宁德军,并不淹留,随即向西而去。沂州军残部艰难打扫战场,巡回陶慨的尸首,送回了江宁。
而江宁正守城苦战。二十万官兵中,后发之师将近半数自下游润州渡江,东面而来,与原本江面之上的官兵水陆并进,夹攻这一座石头坚城。宗契被迫留副将继续镇守江畔天堑,自己率兵死守东门,倚仗城高池深,昼夜退敌,几乎不曾从城墙之上离开。
城中危急若此,连个像样的葬礼都无法为陶慨举办。殡葬之事,便全权压在了府署内宅的折柳身上。
折柳忙得抽不开身。她也想风光发葬了陶慨,却一时连做斋的僧道都找不齐。布坊缎庄十家之中,闭门七八,仅有的几家铺子,麻衣衰服早已不凑手,只因城中家家户户父兄亡故,发丧举哀,哭声遍于街巷。
权益从变,折柳只得亲自连夜裁了衰服,从府署里找来奴仆女使帮衬停灵,将大小殓并而为一,又教陶岳怎样举哀、怎样答对、怎样守灵。陶岳只管听着,仅仅二日,本就凸瘦的腮边愈发没了肉,脸色苍白,大大的眼肿胀起来,也不哭,听罢只道已会了。
折柳心疼他,手头却仍有一堆琐碎的事要办,忙得也几乎不曾阖眼,摸了摸他脑袋,叹了一声,又脚不沾地地忙着去寻做斋的僧道去了。
她午时去,至晚才两手空空地归来,与一同忙活的秾李商议:“此时节不比平常,哪还有什么僧道,便有也早被人请去了。咱们难道还能从人家家中拉扯来么?最次,寻个在家的居士,会念经便是了。”
正为难着,忽从人来报:“高僧回来了!”
宗契几乎紧随其后而来,沉重冷肃,尚带着从城墙上下来的浓浓的煞气,入了府署中堂的庭院,举目望见张挂的白幔,瞧见已布置好的灵堂,与灵堂内外妇人孩子红肿的双眼,才仿佛知觉了一般,收了几分对敌的杀伐之心,缓了缓面色。
“听闻你们寻僧道?”他也不知如何寒暄,开口便荐自己,“我便是。我来念经。”
折柳忙乱悲痛了两日,闻言好悬没笑出声来,可不敢教他煞神拧做菩萨,迟疑着道:“只是念经……”
“我念《往生咒》。”他道。
说罢,也不待人应肯,先去将一身染血的盔甲换了,换上了往日里常穿的一件灰布直裰。
他不像个僧人,谁也不敢找他做斋念经。众人口里称作“高僧”,却也并不怎么把这早开了杀戒的人看作佛前的弟子。连宗契自个儿也不自认做僧人。他心所想,即是此役一后,回五台山,告师还俗,携应怜做个红尘里的一对平常夫妇。
当夜,灵堂空空荡荡,守灵的有麻衣衰服的陶岳,木愣愣坐在木棺旁,仿佛望着前方,却什么也没望进眼里。
他耳边有宗契低低念诵亡人经咒的声音,一遍一遍,渡送结义的弟兄一程。
宗契师父平日里从不念佛。陶岳忽发了奇怪的念头:佛祖与他恐怕不相熟,也不知承不承师父的情。
但他爹是个有情义的大英雄,好人总不会堕入地狱。
宗契闭目垂首,双手合十,虔心念诵,却于贯入半明半暗灵堂的凄冷的夜风里,逐渐闻听得一阵压抑的啜泣。他睁眼看去,原来是陶岳终于哭出声来,瘦小干瘪的身子一耸一耸,耷拉着脑袋。陶岳浑浑噩噩地憋愣了两日,这时刻一旦哭了,便如洪水出闸,再也压抑不住,由啜泣渐而成了嚎啕大哭。
“我要……我要报仇!”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通红的双眼里有切齿的仇恨。
宗契又念过了一遍经咒,才停下来,望他时目光仿佛穿过了经年的阻隔,望见了曾经同样切齿仇恨的年幼的自己。
“你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好好习文练武,不负你爹在天之灵。”他道,“报仇的事,有大人来做。”
他说罢,接着闭目念诵。经咒诵声与声嘶力竭的哭声相伴,随着缭绕的香烟直上,达了天听。
另一头的单铮处,已然行了半月,绕行至淮水源头,继续往北。若不迂回,此时恐怕早已到了洛京。
然崖高涧深,弃牙道而择荒野,行军本就不易,又逢着入夏多雨,昼夜行在泥泞之中,更为艰难。
他们一路上遇到过小股的州府厢军阻截,爆发过几场不大不小的战斗;厢军不是最凶险的拦路虎,尾随的追兵与源源不断从洛京后发的禁军才是。
万余人的兵马,再怎样避人耳目地行军,总无法全不露马脚。很快,官府的斥候眼线发觉了不对劲,急报一分为二,其一传至洛京,其二报与正在江宁的南征军主帅刘升。
故此,刘升才回拨几乎一半兵马,掉回头直追击单铮。期间又陆续得了几次信报,里头说得分明,那江宁叛匪的头目单铮与劫留
为质的六王郭显皆在阵列之中。
刘升初觉为难,本想着投鼠忌器,若为剿匪而伤了皇亲,自己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掉的;而帐下的幕僚却谋划道:“六王虽是皇亲,然龙子相斗,官家未必愿见其归朝。若官家顾念手足之情,那将军更不可轻易放过那股贼匪,否则稍有不逮,被有心之人参一个营救不力的罪责,将军更难脱其责。”
刘升深以为然,且因晓得二十万禁军发出,洛京实则空虚,若任敌攻进,必会震动朝纲,便驱使部下兵马,昼夜不敢稍缓,追之愈急。
由此兵马苦不堪言,只因先前为陶慨的沂州军羁留,十日恶战下来,伤残甚多,却连休整也不得,马不停蹄又要追击单铮等人;本已折兵数万,路途之上,又伤残困病,以致掉队逃逸者无数。待得终能探听单铮贼匪确切的位置动向时,一点集兵马,只剩了三万不到。
饶是如此,比拼单铮的一万余人,也尽够了。
单铮的兵马也已是强弩之末,昼夜行军半月,久已疲乏,若再不得郑武陵的边军回应,恐怕再有几日,教刘升的追兵赶上,足致覆灭。
单铮心中焦灼,却丝毫不得露于面上,否则军心不稳,接连多日,神色虽不显,嘴上却生出了燎泡,随着洛京愈发临近、追兵愈发急迫,面容也愈发冷峻。
终有一日,望穿了秋水的众人等来了西北联络的斥候的信报。斥候带着镇军大将军的亲笔手书归来,激动之色溢于言表,“郑将军已发重兵,在赶来的路上,道再有七八日,先锋骑兵必能驰至洛京城下,步战随后,与将军合兵!”
单铮精神为之一振,一面拆信,一面急召部将商议,连道三声,“好!好!好!”
然振色过了,眉心又重拧紧,愈发地心烦。
信中郑将军道七八日。七八日,眼下的局势,追兵恐怕一日便能赶上,他哪里能争得七八日功夫?
战将军师们齐聚,甚至行军未停,众人策马攒拥,以单铮为首,各自传看了信报。
“郑将军终与我军联络,七八日俱可备。以诸位看来,怎样能拖得那刘升七八日?”单铮开口。
诸将沉默一晌,李三郎最先出列,与部下一样,已露疲惫,目中却透出火一样的灼烈,当即请缨,“沂州援兵为阻官兵,几乎死战殆尽。他客军远来尚能如此,我本部为何不能!请将军予我两千兵,我必以死战拖迟他几日!”
他之外又有数将同作此想,一齐出列,请缨出战。一旁久不作声的六王却勒马先行了几步,与单铮并辔,道:“我兵马是疲惫之师,人数匹敌又悬殊,军心本就易乱,如今便是全部将士与之作战,尚且不能敌一二日,更遑论分出三五千对敌。将士们有死忠的战心,却不当轻易抛命而无益。”
钱美日头下眯起眼,不大客气地盯着他,“那你道要如何?”
“等。”郭显只说了一个字。
他只望向单铮,单铮便懂了他的意思。
“咱们最多等上两日。”单铮沉沉道,“鬼面将军率万人驰援而来。是我已变换路线,他迟至今日未至,但想来已不远。”
众将顶盔掼甲骑在马上,愈发地一逞威雄;独独赵芳庭,本就不壮气,哪怕穿了盔甲,甲下也不过一把清瘦的骨肉,拨马行来时,反倒有些吊儿郎当的纨绔意气。而众将之中,若论心智心眼,束起一沓来,也不顶他一个好用。
“鬼面将军上一回信报在六日前,此后音讯即无。咱们无从得知他已行到了哪里。若要等,风险太大。”他顿了顿,道,“——这不是等,是赌。”
赌上全军将士的性命,堵上江宁苦守死战的宁德军的性命,堵上城中数十万无辜百姓的性命。
“除了赌,还能怎样!”有人压抑不住,低骂了一声。
赵芳庭却老神在在,不急不忙的模样。
他向来有主意时,便爱吊人胃口地显摆。单铮早已瞧惯了他如此,便晓得他已有了计策。
“十八,你有何计,但讲来,不要卖关子。”他道。
赵芳庭一笑,回望众将,最后望明光耀眼的日头下,望向单铮,“哥哥,我的确有了计策。不是等,是诱。”
“咱们两方斥候探马俱心知肚明,我知他主帅何人、部将哪些;那主帅刘升也知我处有主将与六王。六王是皇亲,他是官身,必不敢攻伐,只想着拿下哥哥。咱们便使个诱敌之计,分出两拨兵马,一拨由哥哥领着,携六王北上合兵;另一拨为诱敌之兵。便假做六王乱中说动一支兵马逃出宁德军,一面传信与那主帅刘升,教他捉拿叛匪;一面北去洛京,名为归朝。那刘升必不敢疑心六王,只以为哥哥在饵兵之中,必然放纵直追。那时节饵兵将他兵马带离,哥哥便再无后顾之忧。”
单铮拧眉,再三思索,沉吟半晌方道:“此计虽险却可行。只是饵兵需随机应变,稍有不慎,为刘升看出破绽,便前功尽弃。且此计一出,饵兵必然险绝,若是……”
“咱们已垒土千层,若是功亏一篑,那才可惜,又何曾惜命?”赵芳庭压下众人请缨势头,言笑晏晏,“这计是我所出,活计自然由我所领。且这活费心思,除却我,还真无人可做得精细。至于险绝——我只需拖他个三五日,待得鬼面将军一至,解了燃眉之急,便是逃之夭夭。你们那处成了,我也不担罪责。”
他虑得越精细,单铮却越觉着没把握,当时不说什么,全且应了。不过一刻,只他两人碰头,单铮便问:“你做饵兵诱敌,有几分稳妥?”
“哥哥所言稳妥,是指什么?”赵芳庭反问。
单铮眉眼沉沉地盯着他。赵芳庭只得收了油腔滑调的态度,撇撇嘴,“咱们所做,皆是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事,哥哥怎么愈发胆怯起来?我若说有十分稳妥,你却也不信;我说有三分,你又怕了。”
“不是怕……十八,”单铮心乱如麻,只觉前路渺渺,离当初心目中所想已隔了云山十万重,“是,我有私心。我只你一个手足兄弟,万不愿见你有什么闪失。你若没把握,早与我说,咱们再另想个计策。”
赵芳庭含着笑觑他的面,眉眼垂了垂,思想什么心事,一会儿道:“哥哥,你恁的婆妈。如今不是买卖挑菜,你这个不好,尽可挑那一个,没见那姓刘的主帅恨不得狼叼肉一般把咱们叼了去么?你放心,哥哥,我从不托大,你惜我的命,我可不更惜自个儿的命?我还得睁着眼,瞧你过关斩将,登那人极之位呢!到时你做唐祖,我做你的魏征,咱们便以起家之地为国号,就叫凉……啊忒,实不吉利……”
他叨叨叨,单铮没奈何,巴巴地听着,揉揉脑袋,翻着白眼教他去了 。
第126章 第126章来日自有语,断功过有……
袭营的消息传来时,刘升正自枕戈待旦,兵甲也未除去,闻讯猛地一跃而起,粗魁的身躯不可思议地轻敏,一面攥渴望饮血的兵刃,一面向亲兵发下号令:“令左右二将军整肃兵马,反攻他袭营宵小!我便早知他有此着,他敢来,我管教一个也跑不脱!”
刘升是此次将领里提拔上来作统帅的那个,极迫切立些军功凯旋。本想着宁德军那股匪徒,能有多少斗志,因此预料二十万大军去去便返,他好因功授爵;却没料到如今,二十万人拖住了大半,死伤无计,却也没捉个匪首,他自家脸面上无光,又怕镇不住手下副将,心思愈发急切,思忖对面却也山穷水尽,袭营之举早在预想之中。
因此那头并未打个措手不及,反倒教刘升杀死捉伤了好些,拼得个鱼死网破,才走脱了将首。
刘升教带来几个能说话的俘虏问询。俘虏们皆道:“军中粮草已罄尽了,将军们彼此不睦,时常争吵,有同六王交好的,俱被单将军罚贬了!”
俘虏们被押下去。左右亲近的将领之中,刘升哈哈大笑,旁人问及缘故,他道:“你们只管密切注视那营中,想必这一二日便要变故。六王若机灵,趁此时机也可逃得一命。”
果真,不出他所料,才转过一日,斥候传来密报:“匪营中内讧,正反出一股人马,数目约有三千之众,分道北上去了!”
“那许是依附六王的人马。”刘升唤来左右心腹,一时间有些拿不准主意,“若如此,我分出一军,护保他回京也就是了;可若不是,咱们又得分兵去追……”
别说他宁德军是乌合之众,刘升心中清楚,自己这一支人马也将近山穷水尽,再要分兵,不是上策。
他一个心腹的幕僚道:“将军何需分兵?依某想来,咱们只抓那匪首单铮即可,他若被擒,余贼无首,自然溃散。”
“说的是,”另有一人道,“可急切之间,咱们怎样得知,那单贼在哪一支军中?”
众人纷纭出言,总说不准个必然。刘升听得心烦,一挥手,“是与不是,先打一场再说!”
当下点将整军,趁着那头内讧,数千人的队列拥滞不前,刘升亲帅一支强劲的精兵,轻装骑行,追上乱匪,切入营腹之中,打了对方一个人马大乱,丢弃了无数辎重、甲兵,甚至随身的锅灶。
刘升在此获得了一场大捷,却只见折倒的匪军大纛,上绣的“宁德”二字污渍泥泞,却不见匪首单铮,因此疑心单铮并不在这一支军中,心中好一阵窝火。
正烦躁时,却见幕僚点清了清剿辎重数目来报,于无人时,悄悄取出了两截通体碧翠的断笛,低声道:“将军还记得从前咱们耳目所报么?那单贼有一心腹,姓赵,他随身便有这样一支玉笛,据说极爱此物,连字号也因此而改。”
刘升恍然想起,抚掌大悟,“确有此事!确有此事!那赵……赵……”
“赵芳庭。”幕僚提醒,“字玉笛。”
“赵芳庭!”刘升目中陡然射出志在必得的光芒,“是了,他与单铮从来焦不离孟,此次被咱们打得落花流水,连心爱之物也顾不及了。咱们只穷追这一支贼兵即可!”
当下使人马不停蹄传告后方大军,向此处进发。像是要印证他此一论断,一日后,另一支北上的贼军之处,回来了自家的斥候,带着一封简短的密信,交予刘升。
刘升匆匆览过,大喜道:“果然,六王说动了一支贼兵归附,咱们所言不差!传我号令,咱们拨出一支人马——不要精兵,精兵还得留着与我剿匪——三千即可,护保六王回朝……无需与他过密。六王如今身份尴尬,我但求无过,哪盼什么功劳?”
三千人领命而去。刘升留在此,继续紧追那一支即将溃散的逃亡匪兵。
“追上来了?”赵芳庭望来报信的斥候。
这斥候污泥满脸,衣衫早已瞧不出本来颜色,褴褛不堪,望面容甚至辨不出是二十、三十或四十的年纪,唯有两只眼绽射出精明冷静的光亮。
军中必不可缺查探情报的斥候,做这一行当的人挑之又挑,首先要久经沙场,懂得军阵、辎重、行伍队列;其次性情沉稳、头脑灵活;最好后方留有家室,才能确保忠心。
他眼前便是这样一个斥候。
那人报说了所见的一切,不掺一点自己的看法,同以前无数回那样,报过便要离去。
这一回赵芳庭却叫住了他,“你可探出他们因何而笃定是我这一支?”
斥候道:“……惭愧,卑下进不得他营中,无从探知。”
赵芳庭并未怪罪他,反常地却也未遣他走。于是斥候只得干立在他身畔,间或瞧一眼比自己形容也好不到哪里去的主帅赵芳庭。
他们刚吃了一次败仗,好容易重新集结了散失的人马。赵芳庭命令向西而去。可向西是去哪里,谁也不晓得。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甚至一生从未西去过这样远的地方。
“也罢,拿这话问你,我是在欺负你。昨日追战之时,你尚不知在哪处探信呢。”赵芳庭笑了一声。
时值天晚,他们宿在一处滩头,脚下是粗粝的石子与河水。周围有来来去去拾柴生火的士兵,从此经过,并未瞧见搭得简易粗陋的木棚中的他们。
木棚中有松明火把,映亮了赵芳庭瘦削却平淡的脸。
“他们拿了我的玉笛。”他道,“真聪明,连我都没想到这一节。是我小看了她。”
斥候听得半懂,沉默以对。
赵芳庭忽然又问:“你叫什么?”
“卑下陈松。”斥候道。
“陈松,”他问,与军阵毫不相干,“你可有家室?”
陈松回答:“有母亲、妇人在江宁,无儿女。”
“会有的。”赵芳庭点点头,闲叙了几句,“会有的——待你回到江宁,一家团聚,过个二三年,儿女便都有了。你那妇人……”
他截了截,似是觉着这样谈论人家妇孺不大好,转而又不知想到什么,神色轻松起来,“对你浑家好些。妇人么,都是属黄蜂的,你亏欠她一点,她扭过头便蛰你一下……”
他说得怅然,可斥候陈松还是听不懂,有些莫名其妙。
说罢多时,赵芳庭叹气,“你去吧,谨慎些,别丢了命。”
斥候领命去了。
六月的夏夜湿热,河滩的夜雾水汽漫进木棚,空气黏腻窒闷。时常有人来覆命、来问询,赵芳庭无暇想他的心事,索性出了棚,立在河滩旁,望四面环山绕水的地形,想今夜之后的攻守,最后才望见今夜星繁月浩、山水空阔的美妙夜色。
西凉府是郑武陵的边军所在,他们正从那处班师。西凉府也是他与单铮的家乡。
西凉府的夜空清爽,比此地星月更浩瀚。若天留他一命,他还能回去,便能望见那美上千万倍的夜空。
但……
“恐怕再难归了。”他喃喃。
“将军?”身旁恰来个问事的校尉,听见模糊低语便问。
赵芳庭撇下星月,眨眨眼回神,“无妨,讲。”
他将家乡抛到了脑后,满心重又盛起了行军与算计。
绣有“宁德”字号的大纛被复立起,这一支五六千人的兵马餐风露宿,便艰难地跟着大纛的方向向西挺近。
后方的官兵却精神大振,直追不休,又不断发轻骑兵袭扰,终于在第六日,追上宁德军。两方便在一处开阔的石碛滩地上展开了血战。
这一场杀,漫漫昏昏,铠甲相接得如乌云,蔽日无光。宁德军连着伤残疲惫共只数千,对上官兵数万,被围了个里外不通,层层被割下血肉来,死伤累累。
赵芳庭刀枪的武艺并不出众,马战也平平,如今斗乱了场地,也率众厮杀冲突,却怎么也难出重围。身边有副将掩杀而至,满身血气,到他跟前,也顾不得上下,大怒道:“不是说援军已至!援军呢!”
援军的确已至。斥候才探得的信报,道是有一支兵马万余,为首的主帅覆精铁鬼面,距此只有四五十里,显然便是他们渴盼已久的鬼面将军的兵马。
赵芳庭奋力将一个近到身前的敌军斩于马下,脸上的血滴滴答答,“突围!想个屁的援军——”
援军压根不会来,鬼面将军一向与郭显交好,如今想来,或许根本从一开始便是他的人。
郭显想要他死,秾李也想要他死。他们一拍即合,携手将他陷在了这处。
黄沙漫天,飞石染血,无数尸首,是他从江宁所带出的部下。他们千里万里跟随他至此,把性命交在他手,被蒙在鼓里,最后随他一道,赴上黄泉。
他们以命来保单铮。
保单铮……保他什么呢?
有一瞬间,赵芳庭竟有些茫然,麻木地奋力执戟,斩杀一个又一个敌人,直至战马的马腿被斩断,自己也跌落马下,又在亲兵拼死的保卫下爬起来,顾不得盔歪甲乱的狼狈,顾不得血雾模糊了眼眶,弃戟抽刀,混战在了人群之中。
他压根不想什么援兵,麻木地执刀劈砍,一个、一个、一个。
直至自己的腿如方才战马,被不知何处的刀
枪劈刺砍中,而身边已再没了护卫的部下。
官兵到此时,反而杀势稍缓,各个欲要将他活捉,记个首功。这给了赵芳庭片刻喘息之机。他几乎力竭,在越来越多、越来越高的“降将不杀”的呼声中,又连杀了数人,身躯中迸发出了最后一股疯狂的力道。
官兵拦他不住,不得生擒,只得下死手,取他头颅。
最后一刻,赵芳庭力竭不支,倒在坚硬肮脏的石滩上,望见高远赤红的晴空,薄云在转,在飞逝。
死亡最终予了他片刻的宁静,让他想通了方才想不通的事。
他再不能保单铮,也再无人可保单铮。
死后魂灵若能不灭,他将睁着眼,望着单铮与那最高处失之交臂。
他将徘徊桥头,等着单铮,等他与他一道共赴黄泉,来世真正做一对兄弟。
他再保不了他了。
赵芳庭的首级被割下的那一刻,鬼面人的援军终至。
“赵将军被杀——”他嘶哑的声音犹如泣血,却更像来自地狱里的恶鬼,“剿尽敌兵,为赵将军,复仇——”
“为将军复仇!”
“为将军复仇!”
为将军复仇——”
万余饱餐战饭的援兵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悲愤的怒吼声穿透了生死,使人无所畏惧,如势不可挡的潮水,汹涌卷向才经历了一场恶战、伤疲交加的官兵。
潮水冲垮一切,摧枯拉朽,将刘升的兵马与士气尽数剪灭,夺回赵芳庭血淋淋的头颅,辗转交在鬼面人手中。
那双眼尚不能瞑目,贯彻死气的瞳仁赤红,直瞪着他,仿佛在说:我已看穿了你。
鬼面人将那头颅盛放在一个铺了柔软锦绣的匣子里,阖上匣盖,遮住了死人的双眼。
看穿了,又能怎样。他蜷曲痉挛的嘴角稍牵起一丝微笑。
你死了,单铮便不足为惧。若要怪,便只能怪咱们各为其主。
第127章 第127章争斗几时休,不若隐隐……
赵芳庭的死讯传来时,恰值宁德军北上、与郑武陵的前军汇合,尸首已草草拼合,盛在一临时寻来的棺木之中,勉强整治得像个人样了,才见了单铮等人。
单铮忽闻此,半晌不敢置信,待及见了那尸首,半晌僵立,如遭了雷殛,急火上涌,竟一口血喷出,面如金纸,险些站立不稳。身旁人欲来搀扶,被他一把甩开,只死死扣住棺,往里盯瞧,从上到下,将他的尸身惨状一点点刻在了眼里,最后停在那一双尤不瞑目的眸子上。
“你若有灵,且缓缓再走,”他咽下血气,目中燃起了滔天的恨意,“我必杀刘升,为你报仇。”
而刘升的兵早已不敢再追。他的三万先锋在追击赵芳庭那一支中消耗不少,如今只得召回江宁附近盘旋的大军,准备待齐聚了,再与郑武陵的边军一战;如今倒像个缩头乌龟似的,只遥遥观望,并不近前。
赵芳庭的后事由钱美几个主持料理。两军对垒之中,诸事不便,草草停灵了一日,单铮亲为守灵。
钱美哭了一场,与旁的几人一商议,还得来问单铮:“如今天热,尸首恐盛放不住……咱们就择地殓葬了,或是想法子送回江宁?”
单铮漠然不动,许久方道:“葬在此吧。”
他声音哑得不像话,面色已然委顿下来,只半日,便憔悴得仿佛垂老。
钱美依言,欲要安慰,出口却只是些干巴巴反复揉皱了的话,苍白无力,沉沉叹了声,出去了。
外头又正碰见六王郭显,两下里说了一番。郭显嘱咐道:“虽就地落葬,却要好生看护坟茔,待来日迁葬回乡,或伴王陵。及赵将军一些随身之物,总要送回江宁,凭吴先生做主,是否要立衣冠冢。”
钱美心中感激他想得周全,一一依从而别。他这头去后琐事不提,那头郭显好言安慰了单铮,半日方回,帐中见表兄郑武陵仍埋头勘瞧行军的舆图。
郑武陵自年轻时便随父镇守边关,到如今已过不惑,自有一番粗粝如磐石的气度,又养成了不敬天不畏神的十分狂妄,见自家的便宜兄弟来了,眼也未离舆图,不过略一沉思,随问了一句单铮如何,又道:“此人倒是真心体恤部下,又极有担当义气,袍泽若此,真是人之一幸。”
“怎么,兄长起了爱才之心?”郭显问。
郑武陵撇了舆图,有些意动,“是也不是。我且问你,他可有家室?”
“听闻他发妻早已亡故,只有一妾侍奉,旁的倒不曾听说。”
听他如此说,郑武陵果然起了心思,踅摸了半晌,微微地笑了,“不急,他尚在哀恸时,日后徐徐再图也可。”
赵芳庭的尸首难归,随身的一些物件却最终送回了江宁,全城举哀。
留在府署里的折柳闻听,也默然无语,半晌只道:“罢了,愿他在天之灵,当真能护佑宁德军吧。”
秾李便陪着做了一场亡祭,又兼城里冗繁的战事压得人喘不过气,近来才觉稍清闲一些儿,揉揉发胀的额头,黄昏归家,贪着此时无琐事相烦,便想倚着榻瞌睡一晌。
才躺下一二会功夫,忽闻开门脚步之声,晓得是吴览回来了,只是身上疲倦,实在不愿起身。
吴览向来没那样大的规矩,与她之间甚是相得,便如夫妻一般和洽。微微擦黑的小间里,她没头没脑地想,赵芳庭既已死了,日后若有个出路,自己也该正经想想与他的事了……
正漫无边际,猛地身上被掼下一物。秾李浑然一惊,才觉吴览进屋后,好一会却没开口。她一颤,睁开眼,昏漠漠的天光中,拈起了那掼在身边的物件。
——半截折断的玉笛。
吴览的声音不像惯常平和,是压抑后的冷淡,“你那支玉笛呢?”
“什么?”秾李心头一跳。
“我问,你向日收起的那支玉笛呢?”他近前了两步,到了榻前,俯首时幽暗里瞧不清面色,“你虽不拿来人前,我却总见过几眼。你将它拿出来,咱们赏玩赏玩。”
她强压着紧攥的心弦,挤出和婉的笑来,“那不过是从前把玩的物件。官人是哪里来的断笛,便想起了我那一支……”
“秾李,你不认得吗?”吴览沉沉道,压上她的榻前,逼视着她,“这不正是你那一支?你且说来,它是如何归还了本主,害了赵将军身死,又由六王亲自遣人送来?”
秾李不说话,乌黑的两只眸子在他对面映着湛盈盈的晶亮。月初初上了,漫在苍白的窗纱上,她的面色也由此变得苍白,比月还柔和。
吴览恨起来,微微咬牙,一只手按在她身畔,压在那短笛上,一只手却抚上了她纤细的脖颈。
他手心里的那只脖子纤长优雅,有多温暖柔软,吴览早已无数次知晓,也晓得那皮肉下鲜血汩汩流淌,生命脆弱得一折就断。
秾李被迫微微仰头,在他手掌的威胁下,暴露出最柔弱的部位,望着他,却不见了方才那一点摇动之色。
她重新在他手心里,生出了最坚硬的荆棘刺墙。他太近了,便被这尖刺刺伤。
“他已走了,你为何不唤他郭显?”她挤出一个微笑,在他怀里近似呢喃,“还是说,你心中敬畏他,已越过了单将军?”
那只手掌瞬间紧扣了她的脖颈,秾李有几分呼吸不畅,张开嘴,发出了细细的喘声,用那一线生机,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委屈向他,“官人。”
吴览仿佛瞬间清明,望她的神情无限复杂,猛地推开她,连自己也退了两步。
秾李倒回榻上,衣襟领口微开,柔白的肌肤在昏晦的屋中、在愈发明朗的月色下皎皎生光,惑了人的心神。吴览心头恨与爱的滋味掺杂,闭上眼,厌恶之情又一点点升上心头。
是了,她一向如此惑人,以致他爱她,愈发地爱她,却忽略了她本性。她或许从来不像示人于眼前的那般纯善无知。
秾李喘息了一回,并不很吃惊张皇,也晓得
遮掩无益,索性揭开那最后一张窗纸,叹道:“你怨我做了小人,好,我是小人,这玉笛是郭显临行前我所赠。赵芳庭的死有我一份罪愆,你尽可罪罚。但事摊在你眼前,你要如何抉择呢?官人,我想你教一教我,该怎样行事?”
“你……胡言乱语!”吴览恨道。
“怎么是胡言乱语?以你的才智,不会猜不到这是他逼你抉择吧。”秾李恹恹的,只委坐于榻,连衣襟也懒得拢好,有些讽笑,“郭显生便在龙虎窝里,一言一行都有多少个心眼子,当真肯费功夫亲自料理些琐碎的破事?他将断笛送回,无非是为了以此相告,他与单铮之间,你必要择一主侍之。”
秾李与他,仿佛攻守之势瞬易,这会却是秾李来逼问他,轮到他步步后退了。
“如何?”秾李眉眼盈盈,再问,“我与郭显狼狈串通,陷了赵芳庭一命;你手捏着这样大的把柄,若告与单将军,他必震怒,拼着一死也会与郭显决裂。咱们宁德军,从此便决不能做朝廷的鹰犬了。”
吴览几乎挫碎了牙,如今瞧她,再也没了从前的温情妥帖,只觉今日才头一回识得她真面目。
他说不出话,秾李却又进了一步,问:“又或……便投了郭显如何?你本就是天家的官身,弃暗投明,在你心中才是正道,我说得可合你心意?”
吴览被她的伶牙俐齿逼得走投无路,又不愿当真戕害了她一命,只得拂袖而去,临走丢下冷怒的一句,“我顺天地万民而行,不若你妇人奸心。你好自为之!”
秾李被她遗弃在黑暗窒闷的屋中。
她无声息地喘了良久,半晌归于平静,仍是萎靡地躺着,往日里幽深的机心此时被混沌堵塞了一般,变得痴痴愚愚,满心只浮浮沉沉一个念头:她是私心为之。
她是私心为之,可那又怎样?至少她不像他,忠了一人又一人。她所忠者,从来只有一个。
那短笛半截,玉色潺潺如泉,仍在身边。她慢慢拈起,揉在手心中,冰凉沁人。
她眼望着虚空,缓缓与他临死时不能阖的双目对视,嘴唇微动,吐出无声的话语:
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算计害她。你满心为了单铮,我却也只有折柳一个亲人。你必须死。
宁德军与边军合师的消息随之传入江宁,江宁的守军军心稳固。仿佛士气化为了实在的利刃,官兵不敢撄其锋芒,断断续续竟退走了七八分,至七月中旬,已尽数退去,残留的些许虾兵蟹将,被重整旗鼓的宁德军打得溃散。宗契捉了其中有官衔的小校,问出情由,不由得精神大振。
“是郑将军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向洛京去兵,说要为先帝疑薨讨个公道。”他道,“洛京果然已不存兵马。一向道是有五十万戍京畿的禁军,实则不过二十余万。那刘升带走了实实的二十万人,如今边军一南来,便露了馅,他只得仓促回师相救。”
吴览问:“我们如今兵马清点,所剩多少?”
“三万余。”他道。
话毕,却也点中了彼此的心事。
哪怕此前并不明了,这些日来,宗契早已清楚,势力的对峙,是以兵马将勇为根基。宁德军如今满打满算不过五万,而边军盔甲精锐十万余,孰强孰弱,一见分明。单铮此一去,与其说是夺什么大位,不如说是为了整个宁德军拼个出路。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以他与单铮相知,晓得单铮是个英雄,却绝做不了枭雄。
他万不会拿部下将士做自己步步登高的踏脚石;相反,若能求得军民万姓安居乐业,哪怕教他做个走卒、做个弃子,他也心甘。
宗契自个儿也没甚执念,不过盼他保全自身。
由此,他沉吟心中事,想怎样说出口,不料却被吴览抢在了前头,“依我之见,如今江宁之围已彻底解,不若你便带大部赶去,与单将军汇合,也好壮咱们声势。”
正中宗契下怀。两下一拍即合,清点了人马粮草,又休整五日,待得七月末,二万多宁德军开拔,一路行向洛京。
临幸之前,家人小乙为宗契整顿行装,私下里道:“高僧此一去,若见着应娘子,千万为我带声好,就说小乙盼得你们团聚归来,往后再不离分、恩爱……”
话音未落,脑壳上被照着敲了一下。
“莫胡言。”宗契板着脸。
小乙却不论,只管嘿嘿地笑,笑得宗契耳根子也发了红。
“这有甚好瞒的,咱们又不是瞎子,瞧也瞧出来了。”小乙见怪不怪,“只您脸皮薄,从来不讲,咱们也就随您……”
“都,晓得……?”宗契气短,又不可置信。
小乙很实诚,挠着被敲过的脑门,忝着脸点头,又补充,“也不尽是,后门挑菜的老丈就不晓得。”
“……”宗契心思复杂地默默接过了行囊。
第128章 第128章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
宫禁森森,金玉笼锁。
可笼中金雀,到底比在外颠沛无着的野禽来得安乐。范碧云吃够了流离的苦,住在这与世隔绝的樊笼之中,反倒有滋有味。
她如今位列九嫔,被呼为“范修容”,独占一蕙兰台,满院的宫人内侍,进出只为侍奉讨好与她;她又正受着帝王恩宠,如今春风得意,是再称心也没有的了。
只是她时常也清醒,晓得自己毕竟根基浅薄,不如台臣世家的女儿,有父兄可依;因此浩荡的恩泽之中,也有些惶惶,总想为自己找个靠山。
恰前几日官家夏祭后田猎,召后妃臣子伴驾众乐。她跟着皇后居于嫔妃之中,遥遥望见那群官衣绯紫的臣子,多是发鬓斑白,因此其中那个湛然神秀、沉默高挺的青年便格外惹人眼目。
是元羲。
范碧云心中大感意外,却渐渐又在意料之中,忍不住格外多瞧了几眼,只觉如隔世重逢,生出了几分淡薄的思念来。
一场狩猎直到日午偏西,便于猎场青庐之下,官家分赐了猎获,着膳官炙烤烹煮。臣子们围坐一处,妃嫔别居彩幔之后,两下里便再瞧不见。
皇后去到了官家的青庐之中,新进的几位嫔妃多是年轻之辈,压不住性子,言语说笑起来。谈着谈着便谈到了元羲,道他如今正深受圣宠,几月来连升多级,前不久才授了翰林学士知制诰衔,选为经筵侍讲,可谓恩荣贵极;如今才是弱冠,正可想见再过几年,待年资够了,便是宰执的人选。
后妃们对他有多国之重器不感兴趣,她们更感兴趣的是他的家宅轶事。
“据说他已有一房妻室,几多波折,如今多家媒妁登门,要为他续弦,却都被拒了。”一人道。
“怎么就续弦?向来不曾听闻他有妻室!”另有人道,“我是晓得的,他曾与应氏女有过婚约。如今那应氏回京,也不知可能续旧姻缘……”
可也风传应氏女流落在外,声名已毁,想来两人是不配的。她们叽叽喳喳,便将眼光都放在范碧云身上,问她:“修容不是新入宫的么?此前可曾闻听什么?据你所闻,元官人与那应氏,可能成旧好?”
那些目光一道道探究似的往她心底里钻。范碧云吃了些炙肉,饮了两杯淡酒,渐渐地面色薄红,发了怔,没由来飞入一个念头,落入心缝里生根发芽,稳当起来。
她点头,起先轻、而后重,越来越笃定,“能的,一定能。”
一定能。心缝间那茁壮的根苗发出声音:或能,或不能,端看你是否为他美言。他与她两个,一个与你有恩,另一个与你也有恩。总之那元郎君与你也无缘,不如便彻底撒手,帮他一把。他得了好处,念你的好,岂不是你现成的靠山?
她打定了主意,为求稳妥,千方百计又托人宫外行走一趟,打听了些风闻。
那位女官回来,悄悄儿说给她听:“这一二月间,走动愈发频繁,三日登门五回是常有的事,都说念旧、好事将近呢!”
范碧云便彻底放了心,打发了女官,回头找了个时机,侍寝伴驾之时,拥着人主郭禧道:“妾寒微时的旧事,三郎一向是晓得。那时多蒙元官人收留,在他府上存身,如此大恩,总想有朝一日还报。前日恰巧听闻应氏女回京之事,三郎,妾便求您一桩姻缘,可好?”
堆锦的销金帷幔之中,郭禧被她尽心侍奉了一回,正是心意舒爽,闻言眯起眼,摸着枕边人浓密柔顺的乌发,并不惊讶,“朕做皇子时便早知他二人,是一对玉偶。只是如今墨池是朕的股肱,那应氏女差意了些。”
范碧云心头明镜似的,哪里是差人意,不过为着她是应公之女。应公与郭禧多有阻碍,连带着应怜便不入他的眼。若不是先帝已平了应氏的冤狱、定了文献公的名分,郭禧早便另指一门婚与元羲了。
“虽身份上差些,但俗言说得好,做生不如做熟。”她晓得郭禧喜恶,便只字不提什么文献公武献公,专挑人主爱听的来讲,“三郎是要用元官人,样样都想与他最好的。只是婚姻之事,总得要称本主的心意,否则便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再且说,那应氏女孤苦伶仃,若无依靠,真不晓得她在这偌大的京城要怎样活下去……”
她的话字字说到了郭禧心坎里,尤其是那一句“孤苦伶仃”,使他心中一动,说不出的熨帖,便笑道:“以你的意思,朕若玉成了他们的好事,那还是做了一桩天大的善事?”
“那是自然,便不说外人觉着三郎圣明,单就那元官人,必念您一辈子的好!”范碧云眨着一双乌溜溜澄澈热忱的眸儿,含了滚烫的情意,手肘半支起,盯着郭禧。
郭禧偏爱她这般温良懵懂的风。情,重重往她脸颊上一捏,翻身将人压在身下,威风又陡涨了起来,“莫想什么猫儿狗儿,好好侍奉,朕亲口允你,若诞下个一儿半女,进你为四妃,如何?”
范碧云自是谢恩,一宵曲意逢迎,使郭禧享尽了御人之乐。
转过天来,谕旨赐下,中贵人直入元府中门,传旨为元羲与应怜赐婚。
三日后,应怜那处,得了宫中拨下的好一番花红表礼,早已有了元羲的知会,便也不意外,只安心坐着,聊聊在锦帔上刺两针,权作绣嫁衣待嫁。
她居于自个儿院中一座小楼之上,敞着窗儿,望下便见喜气洋洋、彩幔张挂的院落,点染得幽静全无;荼蘼花残,绿盛红消,廊边琉璃瓦下却依偎着一点红粉,正是当日亲手栽下的三颗莲子,俱已长成莲叶亭亭,眠风宿月,如今打了三个骨朵,深深浅浅的嫣粉如美人的指和唇。
她与宗契已一年多未见,全凭着这三株青莲,日夜相对,琢磨着他的心思,好教漫长的时日过得快些。
只是时辰一点一滴,漏尽钟起,昼夜仍长得枯索人心肠。
正发呆时,外头报说:“元官人到了!”
应怜回神,下小楼,庭院中迎见了他。
如今已是定下了的夫妻,下人们将元羲作半个主人看待,烹茶添香,齐备了花果,又言笑晏晏地撤下,留与他二人说体己话。
元羲道:“过不上两日,我母亲便至了。”
应怜有些迟疑,“按礼,我该去拜见一回。”
他笑了笑,刹然如神仙丰彩,又携她到了荼蘼绿荫下的小石桌旁,坐着说话。
“我会看待好她,你不必去拜见。”他道,“她也不会来登你的门。婚事毕后,我便将她送回老家,侍奉父亲。”
应怜点点头。
自元相辞官,携妻子回祖籍池州,与元羲的骨肉恩情便如藕丝,渐连渐断,最终由元羲一手彻底断绝,只糊了个表面文章,父慈子孝地与外人看。
他锁着父亲在祖宅,不与外人交,僮仆皆是他的耳目;迫兄长外放边远、或罢官远游,无一在旁;母亲刘氏怨怼指责,怒他不孝,却也无法,眼睁睁瞧着箱奁行装被一一捡拾,跟着回了池州,如今因着儿子婚事,没个高堂在席不像话,又牵丝傀儡一般被接了回来,外人道她老诰命吉祥如意,只她自个儿晓得有苦难诉。
【“母亲毕生之愿,不就是门庭华彩、儿辈玉树么?”刘氏不甘回池州前,元羲临行送别,果然立于十里亭外,如道旁玉树,龙章凤姿再无出其右者,“您但安心回乡,与父亲相伴;儿子自会扫除污秽、光大门庭,不负您谆谆的教诲。”
刘氏彷如被一巴掌打在脸上,面孔火辣辣地疼,又气又臊,呜呜哭了起来,又满面地哀求,“我毕竟是你母亲,二十载骨血养育,纵有些不是,也都是为了你好!你便为了那一不值钱的小……”
话出一半,却又止在了他如薄冰般雪亮却寒凉的眸光下,期期艾艾:“……那女子……你怎能为她一人,断了骨肉亲情!你这样胡为,岂非也断送了自家的根基!父兄皆在朝,才好……”
“母亲教诲的是,念在咱们骨血亲情的份上,儿子纵有些不是,还望您涵让。但归得乡,必不使您困顿劳苦。”元羲打断她的话,亲自扶上马车,外人好道是一出母子情深的场面,唯有挣脱不得的刘氏清楚,那只手钳制的气力有多大。
她畏缩地望着儿子,望那个曾无知无觉被揉在手心、蒙在鼓里、对父母敬重孺慕的少年。晨曦洒在他肩头,落下一片阴影,高长
的身形如雪砌玉山。刘氏才恍然发觉,他不知何时已挺然长成,温雅淡然的外表下,早已侵染了浓重的冷峻与阴翳。
她既愧疚,又愤怒,更有恐惧,带着一层又一层的不甘,随着辚辚的车马走远了。】
从此元羲便是独自一人。他像一只风筝,亲自斩断了做根基的丝线,却又乘风飘摇直上,执意越飞越高,并且心中十分清楚,直到断裂坠落为止。
在坠落之前,他将登上那不胜寒的高处,心中既无原则,也无敬畏,也许还剩残留的一点牵挂,愿借好风之力,送她一程。
元羲随她去观了嫁衣。
外袍是一件厚重繁复的深青鞠衣,为天子特赐命妇规制。应怜本有些难为情,元羲却坦然,左右瞧瞧,评道:“太暮气了,压人,你穿浅的好看。”
“嫁妇都是穿青,哪有穿浅的?”应怜噗嗤乐了。
两人观量一番,指指点点,仿佛幼时得了件新奇的玩意儿,瞧个新鲜。
应怜心中不知如何,又隐隐地可怜他,想劝慰却无从开口,思想半晌,终道:“要不,我穿一回你瞧?”
元羲欣然,且道:“是了,真那一日,宾客芸芸,你又得掩扇,我恐怕见一面春山也难得,实在可惜。”
应怜便不扭捏,任敞着门窗,将鞠衣披穿在身,并未换头冠裙钗,权且与他一观,见他瞧得仔细,不禁问:“如何,还过得去么?”
她绰绰立在前,淡金的光辉映入室,流转在锦绣的丝衣上,使得那白鹤环翔、奇花吐蕊。无限瑰姿艳丽,却都不如她婉转无瑕之貌。元羲不错漏她容态一分一毫,静静的片刻后,长舒了一口气。
“我此生之愿足矣。”他唇边轻松地扬起了一丝笑意,极短暂的一刹那,又使应怜仿佛瞧见了那个白马玉壁的少年。
应怜眼眸微微湿润,与他相对而笑。
她如轻舟白水,绕过叠嶂千重,郁郁青山终遮不住,明光盛放,与他背离而去。
第129章 第129章两情相好方为姻
单铮的宁德军与郑武陵的边军合师北上,一路来也遇到官兵拦阻,却势如破竹,节节得胜。到七月末,后头刘升的禁军虽终于召回集结,却已不敢轻动。
“他是最后一支劲弩,如今箭在弦上,迟迟不发,只为咱们一旦攻取洛京、与京中所剩的兵马相持之际,他好趁势夹击。”单铮抽丝剥茧,于一堆杂乱的斥候信报中推析出。
郑武陵也作此想,十分赞同,又哈哈大笑,“兵者,刃也。他握这样一柄利刃在手,也不怕伤了自己!也好,他不发兵,正予了我反间计的时机。”
单铮稍一深想,略略拧眉,想到什么,一时却未言语。
他身旁的郭显也已料到,道:“我那三哥可不是什么好性儿的主,急躁易怒。刘升倒是个战将,也忠心,我反不忍将他推至绝境了。”
话如此说,计议却默契地定了,当下连营暂住,郑武陵遣散些俘虏,与混杂的斥候探子一道,去向洛京城中,放出幌子来,只道刘升迟不发兵攻打,是有心投靠前来清君侧的义军之故。
计是好计,只是阴损了些。刘升的家小俱在京中,他若不被逼着赶鸭子上架,匆促来攻,枉填上些人命,一家老小便不能保全。
议事散后,单铮罕见地带了壶酒回营帐,在近黄昏的微微暗沉天光里,慢慢地自斟自饮。
酒不是什么好酒,有些浑,也有些酸,更不能醉人。他独自饮着,头脑里便飞旋过了许多杂念。
一会儿,却有人掀帐帘进来,不是来报事的亲兵,却是一身衷甲未褪的郑武陵。
郑将军身量较之常人魁胖,进得帐来,便遮掩了他眼前一半的光亮。单铮抬头,只见了他毫不见外的爽直笑容,混着那副因常年在边关风吹日晒而粗粝的皮肤,愈发显得粗野。
“怎么独自饮酒?”他进来便道,当即唤人取过碗盏来,“当心多思伤身。怎么,你有心事?”
碗盏被取来,单铮便不独占,亲为他注了一碗,与他对饮,“离洛京愈近,谁能无心事?”
郑武陵却呵呵微笑,仿佛看穿了他所想,“你不必瞒我,可是觉着今日之计不妥?”
单铮道:“是好计。”
“既称好计,又何必妇人之仁?”郑武陵道,“你因刘升的家小无辜而不忍,可咱们这一支义军,上下谁又无家小?咱们若败了,那些人又该如何存世?”
“将军不必劝我,我不是初战之兵,晓得事理,不会因小不忍而乱大谋。”单铮饮了一碗酒,未见丝毫醉色,“倒是您此来有事?”
郑武陵也一口饮尽,再彼此斟满了,先笑,而后道:“既说到家眷,我多事问一句,听闻单将军家室虚置,还未有妇?”
“有一内眷。”单铮答。
“大丈夫,只有一妾算什么成家?似你这般峥嵘伟俊,便是配公主也使得。”郑武陵终于道出来意,“我也有见人心喜的毛病,爱你如此英雄气概。若兄弟不弃,我愿为你做个媒,如何?”
单铮一顿,“多谢将军抬爱,只是……”
郑武陵以为他有所顾虑,接道:“你放心,是我的内侄女,品貌一等一出挑,年才十六,家中世承郡公衔。怎样,配你这般英雄可够?”
他面上漾着笑意,已将单铮上下如所属物一般审量了二三回,越瞧越是爱重,也晓得他身份上略低一些;可那些都不算,但得他一点头,便是自己麾下人才,到时什么样三公锦绣的前途不能有?
而单铮只是面有歉色,已站了起来,却不卑恭,“将军所言甚美,我却不能答应。我已有妻,如何又能停妻另娶?”
郑武陵一愣,一口酒饮下,囫囵道:“原来是我打听错了,无妨,喝酒喝酒……”
二人又喝了一坛子,这才别过。
郑武陵微醉,并不回营帐,却晃晃地来到了表弟的帐中,掀帘便埋怨,“你哪里来的歪信儿?单铮已有了妻室,却怎么说他只有一妾?教我徒生尴尬!”
天已略晚,日头落下得迟,帐中方点两盏灯烛,烛下郭显本在看书,闻言抬头,思索片刻,道:“我并未诓骗,从不曾听说他有正妻。想来是那妇人颇得他幸爱,身份又寒微,他不愿娶个门庭太过显赫的妻子,闹得家宅不宁。”
“这么说也理当。”郑武陵仍是想拉拢单铮,于是追问,“那妾是什么家底子?”
郭显灯下的面颊如温玉,笼罩着一层静谧的淡光,十分有沉稳的君子气度,只是两只眼眸清明而深沉,藏了窥不见底的城府,“曾做秦楼楚馆的行当。”
郑武陵脸子呱嗒一掉,只觉脑子里更发昏,捂着额半晌方道:“……忒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的后生!”
恼了又一刻,他才咕咕叨叨地往回走。郭显在他身后,问道,“兄长这媒还保不保?”
“容我想想!”郑武陵丢下一句,气冲冲头也不回走了。
回去后,郑武陵果然思想了整整一宿,末了仍是舍不得单铮万里无一的出挑人品武艺,想着总不至为了一个娼妇便舍了这样大的英雄,又思索了一回自己那妻弟郡公家,饶是那头有些怨言,他也一肩担了。
主意已定,便又来寻单铮,言及婚姻之事,道已晓得他家中境况;又道那家眷无妨,他内侄女自小熟读《女诫》,最是贤淑,有容人的雅量。
单铮一双浓烈泛红的眉峰几乎拧得化不开,瞧着便似隐有发怒的架势,却仍压着性子,有礼有节地回绝,“想是又教将军误会了,我那妇人是妻,不是……”
“我已遍打听过了!”郑武陵摆手,十分不以为然,“没过明路,是妻是妾又何妨?但只教你晓得,她是什么样人?我内侄女又是什么样人?好比一个是陂池泥沼,一个是天上明珠!她好占着你的妻位不让么?”
“将军慎言!”单铮实在忍不住,不愿教人那般贬损折柳,已有了怒意,与他相峙,“糟糠之妻不下堂,她纵是卑贱,我单某也不是怎样高洁的人!我夫妇配不上郡公高大的门庭,姻亲之事,不能强配,还请将军另择贤俊!”
郑武陵被气得倒仰,脸红脖子粗地摔帘门走了。
媒妁婚事,就此作罢。
离洛京二三百里时,军营附近陆续多了不少杂卖的商贩,甚至有走脚的勾栏百艺。歇战闲暇之际,将军们倒也不拘着兵士,两日里总有半个时辰,稍稍放其玩乐,以调剂枯燥紧张的行伍生活。
随之而来的,是各样千奇百怪的消息耳闻,大抵与众人不曾见过的帝京有关,什么某某贵妃养了五只脚的犬儿、某某神祇白日显灵医病、某某校尉日行千里云云。其中自然少不了一件最引人吃惊的事:京中最炙手可热的显贵元官人,即将迎娶旧日的婚约之妻——曾流落民间数载的贵人娘子。
这桩事本就一波三折,有些传奇的色彩,又有人编曲、编词、编戏文,军营里外唱了个遍;当中听者,又有那明白其中隐约的,回营一说道,不多时,各个便知晓了。
连单铮也有所耳闻,却不如一般将士那样欢喜作乐,反更添了一层纳闷与忧心。
好巧不巧,才接到宗契的信报,说带着二万多宁德军赶来。想他尚未听得此信;但也不知他若晓得,该作何想。
单铮不是傻子,外头普通兵丁只晓得“应怜”这样一人,以为那是高僧宗契的亲眷,甚至一度歪传成一母同胞的兄妹。但内中相熟者,谁也都瞧出来那层情好的意思,只碍着宗契是个出家人,明面上都不提罢了。
如今应娘子要嫁人,果真是那曾千里辗转来寻的元郎君,如今已做了官人。单铮忆起从前所见元羲的人品样貌,果真是极其相配。
他心叹一声,将宗契手书的信报收起,不再想那些个乱缠的儿女私事,转去思索下一步棋该如何布置了。
果不其然,三日后,才八月头上,一支浩荡荡锋芒未损的人马,赶上了义军。为首领军者,风尘仆仆却难掩峻拔磊落,卸了甲,着起常穿的灰布直裰,风骨清朗有如山巅乔木,极其惹人眼目,正是宗契。
二人相见,说不出的感慨心喜,当下接风叙旧,互通别后各自的事体,至晚方歇。翌日交接虎符兵权,将领兄弟几个,一如往昔,情深义厚;只除了有交情的几人,私下里窃窃,不知是否要
将听来的传闻告知宗契。
便一连过了几日,声势愈壮的大军再次开拔,刘升的官兵试攻过几回,但仓促不整,料想是京中君王逼迫之故,果然无功而返,平白折损了好些人马,由此不敢轻易再动,仍尾随着伺机攻取。
至此,天下泰半已入义军彀中。
宗契自交接了兵权,卸了一身兵戎,反倒比守江宁时轻松。单铮原本盘算着一同攻入洛京,再与他分说私事,却不想哪有不漏风的窗,没几日,宗契便自寻上门来了。
单铮望见他铁青的面色,便晓得了原委,叹道:“如今大军行程从容,并非不可分神之际。你若想做什么,但去便是。”
宗契久未开口,单铮也不催,只耐心等着。果然,将近一刻,他缓缓长出一口气,不知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道:“我要去见她。”
单铮点头,并不意外。
“传闻未必真,我总得当面问个清楚。”宗契沉声道,“刘升已是惊弓之鸟,想来近日不敢再攻。我行事会谨慎,去去便回。”
单铮听他无一句诉苦非议,忍不住问:“去自无不可。但若传言为真,你要怎样?”
宗契沉默,半晌恍如梦醒,向来沉稳洒落的面孔上,生出了一丝阴霾。
“若为真,我与她,便了断干净。”他立起身,收起那一点迷惘与难堪,在单铮略有忧心的注视下,与他告辞,离开了营帐。
第130章 第130章逐月天上去,浮云几度……
应怜人在洛京城内,说见,哪是草草就能见着的。宁德军这一行人,光是画影图形,张挂在城门口的,便有二三十个,当中他的尤为惹眼,如今出入京城的僧人,凡高壮些的,都要被拿来先诘问过一番,而后才能行。
故此,宗契想了个稍微稳妥的法子。他星夜兼程,先去了一趟去岁曾去的香山寺,只在洛京城南不远,扣门问询。
开门的僧人上下打量他,似是觉着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何处曾见,“师兄前来挂锡么?”
“并非,我来寻人。”宗契门前行礼,岿巍的身量将人气势上压下一头,“向年曾造至宝寺,是送一位应氏娘子而来。”
僧人大悟,忙请入内,一面奉茶,一面殷勤问:“法师此来,是为了寻……”
因是男女僧俗之别,他便不大好道“应娘子”三字。宗契会意,答道:“我并非为寻应娘子,只愿见宝寺住持一面,有些事体要求告。”
有应家常年供奉的大笔香油钱在列,但凡与本家沾亲带故者,皆是香山寺供奉的座上客。因此宗契顺理成章地被带去后院,禅房里等不过一会,便如愿见着了住持。
禅房静谧,住持茹素修行有道,佛字随心应口,微施一礼,“法师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小僧鲁莽,敢问一句,城中有一座大相国寺,前些年上座慧行禅祖圆寂,他莲台下有位弟子僧宗海,您可识得?”宗契问。
住持惊诧,忙又打佛礼再三,一迭声道:“那是洛京最有修行的一位禅师,我等何敢不识?”
他谦卑恭顺的模样迥异方才出尘古佛之态,落在宗契眼中,神色岿然不动,眸底却划过了一丝哂笑。
“我与他有些交情,此回来便是为他。只是他庙大佛大,未必肯下得莲台,屈尊来见。因此还望住持禀重操持,成全我弟子一愿。”他道。
住持为难:“这……大相国寺是官家仙眷也常去得的庄重之所,宗海禅师更是机务甚繁……”
他住了嘴,只因瞧见了宗契晃在掌中的一锭金。
“住持为弟子周全,弟子感念,此金不足谢,权为替宝寺添灯补油。”宗契微笑。
“俱是佛前弟子,法师何说外话?”住持不动声色,将那一锭金从宗契手中拿下,轻轻安放在了案前,眼中不见俗,眼角却常瞥见,叹一口气,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也罢,老僧便支朽骨帮衬一二,只是禅师肯不肯来,却又要看机缘了。”
宗契点头,十分诚恳,“他但得亲至,弟子此愿便足矣,当再有澄黄一锭奉上。”
住持果然老成持重,只略略点头,还请宗契别居一室,从容等待了。
这一日已过半,香山寺住持当下亲笔修书,竟不遣人去送,自乘一辆牛车,将邀贴送去了大相国寺。
半日后城中回信,道是宗海禅师二日后来谒。收到准信,香山寺当下里外浣扫一新,又添足了各处的香油,将佛祖金身擦拭得油光锃亮,直是二十里外将将要绽放出大智大慧的光芒来,又有香花锦幢、宝幡华经,足闹哄哄了两日。
两日后,僧宗海如期而至。
前有宗契说得明白,住持但以自个儿的由头来请,与宗海叙了一番俗务,又谈了一番佛理,摆布了偌大的一桌素筵素酒,劝着宗海多喝了两杯。
僧宗海心满意足,席上依循旧例,收了此次香山寺的孝敬,又离了一回席,去放空那尿泡;半晌悠闲闲抖衣而回,却只在东厕后园的路上,被一个高大身影半道截住。四下里无人,便是好说话处。
宗海吃了一唬,正要恼怒问个鲁莽罪责,忽定睛看此人,只觉眼熟,心里突突地跳,也不知为何。
那僧人高挺挺、岿巍巍,如山岳横亘,偏生浓眉俊骨,生就一副惹人过眼不忘的模样,只是眼眉间无由带了几分煞气,使人打心眼里发怵。他黑沉沉的眸子紧盯宗海,斯条慢理微微一笑,“师兄,久别不见,一向可好?”
宗海想骂不敢骂,颤颤手指点着他,猛地一咽口水,想起什么,脸色变了,“你、你……你是……”
“约略四年前,我奉师命下山,来至大相国寺,为慧行禅祖贺高寿诞辰。不想恰闻禅祖圆寂,是师兄你手拿把抓,笑纳了我多少吊丧之礼,却又忘了俗务,分银不支,使我险些难回本寺。”宗契淡淡说来,一字一句如清风过耳,却锤击凿刺一般劈着宗海心虚的胆气,“师兄抖什么?我不过怕你忘了旧事,提上一提罢了。你我有些旧隙,我却也不为来寻仇,只为上回病了一场,未曾好好儿见识洛京里繁华;这一回烦请师兄为我开路,我好入城,赏见赏见。”
宗海闻言便道:“好师弟,你赏玩洛京,自去便是,何必……”
他话至一半,那脸色何止变化,陡然难看起来,又想到了什么,胆寒畏怯道:“我晓得了!宗、宗、宗契!你是那贼匪——”
猛地腰间一利刃抵触,他硬生生闭了嘴,白胖的脸如死灰,欲哭无泪。
“师兄许不见我能耐,那城墙张告上写着呢,一人十人百人,我杀便杀了,不多你这一条命。”宗契袖中匕首寒芒冷露,近身逼着宗海,两人至交一般,交谈着往回走,“师兄但只莫张扬,带我入了城,我自放了你——此番入城,我也不为杀人放火,绝不牵累
师兄,如何?“
宗海还能如何,利刃抵在腰间,只得唯唯应诺。
此后宗契便半步不离。后半场筵席,宗海两股战战,哪里吃喝得下,不多久便告辞离去。
香山寺住持领着僧众恭敬相别,各自敬佩羡望着宗契跟随而去,久久才折回山寺,又教导弟子如何看贵人眼色行事,不在话下。
却说宗海,去时车马仆役,归时仍旧,只车中又多了一人,在他看来,直如凶神恶煞,面露凶光。车外众仆役有来询问者,皆被他囫囵打发闭嘴,车中又百般悄声求告:“旧年亏心待你,是我千般不是,还望师弟看在咱们一祖同根的份上,高高手绕过我这一遭,我将那些钱财百倍还来!”
宗契坐于他对面,以他身量,车中逼仄了些,双腿微微叉开,沉默时如倾山倒海般气势凛人。他不说话,似乎回想什么,眼只出神落在宗海身遭,望得宗海恐惧更甚。
只在对面吓得将要腿膝一软跪倒在地,他却开口,言语里竟多了些平和,“我不怪你,倒有几分谢你。”
宗海摸不着头脑,更不敢相问,只得任着他继续沉默出神去了。
宗契如翻一本古旧泛黄的书,回忆起旧年往事,历历在目。他并未说谎,想到那时,竟确有些感谢宗海。
若不是宗海讹诈去了他大把的银钱,他又遭时运不济,病在客栈,费去了所剩的川资,哪至于窘迫到被指点上街头耍把式求钱。
若不是那般窘迫,动了她恻隐之心,缘起一面,哪有后来与她恩情种种?
这样想来,因果天定,舛吉相随,竟不是人能预料。
他想到此,原本坚如磐石的心意,却无端软了一些。原本心底藏得深了的点滴委屈懊恨的意思,随而渐渐消散了,唯剩了些迷惘叹息。
早也晓得她年纪小,心性不定,见花是好、见叶也是好;她又生来惯于做天上云里的人,分别了一年,如今不过是归了窝巢罢了,日日相对那风华高貌的郎君,复又心动,再平常不过。
她与元羲本就是金玉捏成的一双人,才貌堪配。他又是什么样人?
宗契微微一动,在辚辚震动的车驾中再次回神,已是天光半暗,车中更隔绝了日色,尤为昏暗。他借着半明苍黄的日落颜色,低头瞧见自己一身:昼夜驰来,原本挑的一件瓦灰直裰已沾了点点的尘渍,扑也扑不下,好似长在身的污迹;腿绷也不清白,只是缠得紧,走脚的贩夫一般,只教人更觉着行路窘迫。
他原就是黄泥路上行路的人,是凡尘泥淖里打滚的一个和尚,偶一沾得明珠无瑕罢了,哪里又来的妄念,竟一时误认作那是掌心里的爱娇。
宗海在对面勉强坐得板正,不敢发出一声,时时用眯缝的余光偷眼瞥着这煞神,但见他才脸色和缓一些,却又渐渐冷硬起来,暗沉下去;唇角更抿得紧了,眉峰皱起千条凶煞的恶念,仿佛不耐烦与他一车似的。由是更加噤声,生怕泄露一言半语,就这样一路无话,小心缄默地供奉着到了城门。
以往洛京不行宵禁,如今却也复归旧例,怕的是那逼京的贼匪混入城中,外来车马尤其要仔细搜检。宗海入城门,吓掉了脑袋也不敢放任官兵搜检,于是递出文牒,半掀帘诵佛号,道:“贫僧携仆役弟子十数人,自香山寺论经而返,望乞通行。”
大相国寺的名头响亮,虽不是权势,更甚权势。官兵不敢当真检搜,只依稀望见里头又坐一名光头的僧人,躬躬身,归还了文牒,便教放行了。
宗契便周旋反复,终混入了洛京外城,却仍有一道内城要;便依旧用此法,只是先教宗海遣散了车马仆役先归相国寺,又令他与自己同行,二人一路穿街过巷,步入内城门之中。
到此时,已天色将晚,四面街桥尽是行人散归,挑担引车,更有趁时叫唱买卖的,又一番烟火市井的景象。宗契全然不顾,只照着曾记的路线,七拐八弯,到了应府那一座气派严整的门宇不远,却不去正门,反拐进了一条暗巷。
宗海于暗巷之中,一路来行得气喘吁吁,讨好点头道:“师弟,到了、到了不曾?”
“到了。”深沉之中瞧不见宗契神情,只望见他愈发崔巍的身形,遮挡住最后一丝月白的天光,“只是委屈你在此睡睡。”
“什……”
白胖虚汗的宗海问字尚未出口,后脖颈一疼,猛地眩晕,倚着墙便软倒了下去。
宗契拎着他湿汗的后脖领子,将人靠在一边,自个儿扑了扑身上尘土,戴上身背的箬笠,将头脸遮严实了,趁着幽昏月上,缓缓从暗巷里走出。
那院墙高深,也不知她在哪一院,也不知她安寝了未。家中奴仆总得避过,否则她沾了嫌疑在身,有嘴也说不清。
满心想着,步子便匆促不得,宗契按捺着焦躁的性子,望定那一连琉璃碧瓦的高墙,顺着人家檐下往处走;愈近,脑子里杂念愈多,一时想着她胖瘦了、长高了,一时想着她当真要结亲,如今是否已一心要为他人妇,而怕见自己?
说不了,一步步挨向前。
却忽然又听诸般买卖之中,有小贩吆喝叫卖酸酸辣辣的梅子姜,霎时诸般杂念猛地又止,化作一个想头:她爱吃姜。
鬼使神差,又莫名地叫住了巷口担担而过的小贩。
小贩殷勤笑问:“客人爱酸一些好、或辣一些好?”
宗契叫住了人,心中后悔,口却不应心,“……辣的。”
只待对方一纸包了瑰色晶莹的梅子姜来,钱货各讫了,他捧着那包儿,又有些不知所措,半晌索性揣了袖中,闷头去了。
他于望墙的老树下,隐蔽处又立到了月明高上,闻得各处人静声息了,又避过巡街的铺兵,这才使抓索攀过应府墙头,轻敏无声,脚步更迅捷利落得像只斑豹;落地望一圈院落格局,想她卧房在后院,便摸索着穿过几处小园,入掩门、攀墙垣,一面暗处行走,一面心内自嘲行这般宵小手段,便愈发又自弃起来。
正没头没脑地乱想,忽猛地止步,见了一座面南的小院,月下花木葳蕤,雕栏玉砌。一丛小径掩映在兰蕙的香草中,尽头没入一间朱红小楼,说不尽的清幽雅致。
他呆了一呆,心头如有弦蓦被紧扣,一个念头无声浮起,没来由地笃定:这是她所住。
应怜闲时,也曾与他谈起自己曾住的小院,那时她颇为自得,“我虽不能舍中三径,却有一条遍植兰蕙的小径,仿那披香殿名,叫做‘披香小径’。道旁花草尽是我亲手养护,株株风致,可惜你没瞧见!”
这不知是否为她旧时的那一条披香小径,他许是瞧见了。
——同时也瞧见了披挂各处廊枋间的彩幔花球,突兀的喜气,贺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
宗契步履无声息,阴云一般掠过遍地香草的芳径,直到纹彩焕美的连廊下,丝毫未惊动两面耳房里已歇下的女使仆妇。
他未逗留,衣上仍有墙头的灰土,襟缘掠过廊柱旁深瓮中依偎的三株初绽的莲花,从虚掩的门中无声而入。
月满中庭,夏夜静谧,唯促织之声暂歇,半晌复起,遮掩重逢的情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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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第131章帘内春绽,误作镜中看……
这一夜平常,没甚值得琢磨的事。应怜同新近寻回来的一个女使雁回说了些闲话,熄灯便去睡了。女使几个睡在楼下,她独自个在小楼珠绸凉簟上,睡到了半宿。
依稀是中天月满,隔着窗纱也瞒不过的清明如水,隐约只觉有人到了床头,黑影笼罩,逼仄得迫人。那气息似熟非熟,教她蓦地心悸,猛一睁眼。
果真是有人。应怜半醒之时,又吃惊、又恐惧,叫了半声出口,却被一只手情急之下捂住了唇,不教再出一点声。
“惜奴,是我。”他离得近,声音压在喉间,霹雷一般惊入她耳中。
应怜浑身真如被雷电窜过,只是不可置信,早已惊飞了睡意,张了张嘴,唇下却触到了他宽大手掌心里的硬茧。
月夜朦胧,无灯无火,她望不清那笼罩的幽黑,唯能借着月光勾勒他脸容肩膊的轮廓。常时压抑在心中无人可诉的思念陡然如洪,滔滔自轰倒的闸中倾泻,排挤了一切杂念。
应怜攀上他捂来的手腕,瞪大着眸子,又疑心自己是在梦里,“唔唔”两声,摇摇头,将他手掌攀了下来,绞握在自己手指缝间。
“宗契?”她真如在梦中,声如游魂,连自个儿也吓了一跳。
宗契又应了一声,“是我。”
应怜笑了一声,近乎于喘息,贪婪地尽力想要瞧清他眉眼鼻唇,想即便是梦,也足够甘美了,这样清醒的梦,上天入地再也难寻。
她顾不得轻薄衾裯半遮半掩,支起身来,又将他脖颈勾下来,有些疑惑,却心满意足,“你来了么?”
片刻,却颤了一颤,挣扎着推开他,跌跌撞撞摸到灯架,去点了灯,好几次火折颤得擦过了灯芯。灯火反复几回,终于半亮起来,驱散了窗外的月光。
她回头,嫣红的唇发颤,泪珠便滚了下来。
宗契半撑在床,仍是方才被她勾下半拥的姿势,年余未见的熟稔眉眼,如峰如岳;眼眸深墨,跃动着澄亮的光火,将她纳在眼中,落在心底。他似乎也在发怔,注视打量
着她。
此时方知彻底不是梦。她再也忍不住,几步扑倒在他身上,力势之大,竟将他半抵在了床上。
宗契牢牢接着她,一把将她按在怀中,将她鬓边一缕乱发抚平,下意识便亲了亲那股令人沉醉的女儿香。
多少回魂梦空虚,终被这一瞬填满。哪还有半分怨言,这已是老天予他最好的赏赐。
只是应怜既出了梦,却想起话来,细细的声音在怀,“你怎么来了?”
这一问,不仅惊醒了宗契,也惊醒了她自己。
方才还如饮了醇酒甘美,转而心思如油煎,七分神智回炉。又有些冷气窜上心头,应怜灯火下窥见他神色,却恰撞上他一双欲言又止的眼,先气软了几分,没由来地心虚。
她推推他,抿抿嘴,“你、你一路来很难吧?”
宗契这才如惊梦之人,勉强平复了激荡,“不难。你……”
他在她温软湿润的眼眸下反倒先不自在起来,微微错开眼,本欲张口,却先瞧见了随意挂在一张案架上的深青鞠衣。近旁摆着一副头冠,上镶红翡绿玉,错金银勾出繁复楼台亭阁,当中神仙人物栩栩如生,缀珠联宝,烛火下熠熠生辉,光彩眩人眼目,一瞧便不是平日里所戴,非隆重庄严时分绝不可用。
宗契猛地被那光耀刺伤了眼,一颗心便沉到了底,重逢的狂喜遽然下跌,再看她春霞朝露般的粉凝玉面,只觉荒谬。
“我来,是问你一句话。”他口舌仿佛也僵,说出的话不由心地冷硬,浑然忘了两人还拉扯在床上,她只着了一件松散的小衣,“都传你……要成亲,可是真的?”
这一句问,应怜早有所备,当真说来,却仍觉扎口,于是不敢瞧他双目,低头只盯着他滚动喉结的脖颈。
“是真。”她道。
那喉头再三地动了动,究竟没说出话来。慢慢地,她听见了昏黄烛火之中,他喘息渐浓,含着焦躁愤怒。
“是元羲?”沉默良久,他再问。
应怜抬头,目中已现哀求,几次冲动欲说出口,只是理智拦着心头横冲直撞的那只小兽。那声音如此冷静:你与元羲是如何赌誓的?
出他之口,入她之耳,这是千万条人命的事,不是凭她一己私情,便能随告于人。
“为何?”是宗契不甘的声音。
他不止不甘,更嫉妒、委屈、憎恨,心中积聚着从未有过的暴躁,却无处发泄,在她面前,一举一动都狼狈。
直到应怜吃疼地轻叫一声,宗契猛如被锤击,撤回手,清楚瞧见了她腕上被自己钳出的清晰红痕。
应怜低声,几不可闻,“不为何,我与他本就有婚约。”
宗契从头冷到了脚,如千尺薄冰一朝脚底融,感到失重的眩晕,“那我呢?”
他问完便后悔,面上火辣辣地烫,为自己难堪可笑。
应怜回答不上来,迟疑片刻,忽觉失了依靠,身子一凉,却是他推了自己,沉默僵硬地起身,再不等什么答言,便要走。
她一急,将早已在脑中过了千遍的话没头没脑地丢出来,与此同时,手忙脚乱扯住了他,菟丝子一般缠在他身腰上。
“你别走!”应怜低声叫,“十日后是亲迎礼,我要你来喝一杯喜酒!”
宗契陡然僵住,极不可置信,一时连言语也忘了,震惊太过,几乎冷笑出声。
“你……”
才挤出一个字,外头忽传来一阵仓促的登楼脚步声。随即有人紧张相问,正是雁回:“娘子,出何事了?”
应怜正攀扯着宗契,闻声脑中弦一紧绷,四下慌乱地望望,小楼之上也没甚可躲藏的地方,门仅虚掩,前后脚雁回便进得来。慌促之下,她顾不得分说,一把拽住他下按,扯过衾裯缎子,纠缠着盖在彼此身上。
门开了。
雁回秉灯烛逡巡四望,方才听得动静,这会连鞋也顾不得穿好,趿拉着瞧向薄薄的一层天青帐幔之中,里头人影曲线起伏,瞧不真切。
“娘子夜惊了么?”她担忧道,便要近前,“怎么点了烛盏?不如我陪你睡吧。”
应怜吓得血都凝结了,牢牢按宗契在身下,嗓子眼发紧,“别来!”
雁回顿了顿,“……娘子?”
便是去岁一路送她来京,有几回逾越,宗契也从未经过这样场面。
应怜暖玉温香的身躯压他在凉簟之上,炙出火一样的热意,春山连绵,酥雪绵软,好巧不巧正在头脸之上。她紧张得过了,还一个劲地将他向里按,险些教宗契埋得吃不过气来,再有多少恼怒,这刹时也顾不上了。
察觉她身子紧绷得不像话,宗契无法,只得一只手轻抚了抚她,正是软款玉骨的腰肢,手掌下便是一抖。
应怜倒回了几分神,舔舔唇,强压着慌乱,努力镇静地答话:“我衣衫不整,平白教你见笑。做了个噩梦而已,你去吧,不妨事的。”
她道衣衫不整,却提醒了按在身下不得动弹的宗契,血冲颅顶,热意涨得眩晕,又不得出声,反倒邪乎地生起了一点邪乎的欲。念。
欲。念一旦滋生,就如野火,星星点点燎在枯草荒柴之间,猛地窜上四肢百骸。
那头听见雁回松一口气、又有些含笑的埋怨,“这一番别离,娘子反倒见外了,我难道不是自小侍奉你惯了的……”
又嘀咕了几句,终于闻听嗝哒一声关门轻响,脚步声下离楼去。
那关门声彷如魔咒,一把将应怜松懈下来,头脑发晕,手脚软绵绵的,懒怠似的难撑起,唯觉宗契掌心茧硬,粗粝地摩扯下更牵动心痒难耐。
宗契艰难别开一点头,在她脖颈间
吐气,“我走……”
走?
走什么走。
应怜脑子里发涨晕眩,也是情急、也似迷梦,鼻尖向下摩挲,从他轮廓分明的眉骨眼窝,到他的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又挨到那张微微丰厚的唇,带些讨好补偿之意,又要教他忘掉什么走不走的事,啄着着便吻了下去。
轰然仿佛野火燎原,唇齿下宗契急促地喘息一声,夏夜之中被她点燃,将愤恨嫉妒怨怼一股脑炼化成愈燃愈旺的火,带着几分莽撞,回应反击了上去。
什么成亲,什么了断,什么人伦。
滔天的烈火将理智烧断了线,宗契拥着她再美好不过的身躯,翻身将她覆在凉簟之上,一面焦躁地吻,一面感受失而复得的狂喜。应怜以战栗与温柔回吻,与他紧贴,便愈发清晰地听见他几欲破开胸腔的狂乱心跳。
迷情纵放,又有她几分纵容的心思,宗契便陷在海一般无边无际的欲潮之中,吻着她甘甜饱满的唇,吻着她密密颤抖的指尖,吻着散发馨香、流淌血液的颈项,舔去她夏夜情起时湿热的一层细汗。
纠缠之间,他直裰的衣襟被扯乱,腰带也松散,便不像平日里那个沉稳磊落的僧人,睁眸时欲念惊人,直烫进应怜心底。
她巍巍颤颤地抬手,与他相牵,心跳急促,伸手去抚摸他遒劲肌肉勃发的手臂,却不慎碰落了个物件。
那东西滚落身侧,宗契一滞,抚着她粗喘,迟钝回了一两分理智。应怜软在他怀中如一汪春水,拈着那纸包儿,嗓音也如水绵软,“这是什么?”
宗契将它搁在床头,指腹摩挲她的微红的眉眼,像爱抚一片颤巍巍绽放的花瓣,心中早已消散了怨怼,但觉她惹人怜爱得紧,禁不住又亲了亲那尚残存泪意的眼角。
“梅子姜。”他声音喑哑,并未餍足,却如已被她上了笼头的兽。
他有些鲁莽,她却只是含着温软爱意的笑,包容着他。
“你不嫁他了,是么?”宗契说不出的欢喜,唇齿厮磨间,与她耳语,“是我不好,久不曾来见你。若不然,我带你走,如何?”
应怜的笑意一僵,知他误会,十分尴尬,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那还是……要、要嫁的。”
几个字才出口,气氛便翻天覆地转变。
宗契支起身子,咬牙上下瞧她,已是在怀中予取予求,到这会眼巴巴地却望将过来。他只觉受了戏弄,“若不要我,你这是做甚!”
他猛地抽身撤离,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不知是怒火还是堵在心中消散不去的欲。火。应怜拦他不住,连手攥的腰带一截也被他夺回去,僵了半晌,又回头高处盯着她,甚而有隐隐的哀求,“你果真……你再说一遍,同不同我走?”
应怜小衣半褪,长发披散,与澄黄的光火一道笼着春色朦胧的身躯,衾裯早已委落在腰腹之间,眼眸是软的,说出的话却硬。
“我不能走,我要嫁人。”
宗契心中更不知从何而来的疼,好似心肝被一扯为二,连怒意也消磨得七七八八,木着脸,点头,连道了几声“好”。
他转身飞快结了腰带,勉强拉拢齐整,脸色已冷落下去,情知此时万般不堪,尽落入她眼,紧咬牙关,不泄分毫,却唯觉那目光教人狼狈,便左右避而不见。
“宗契……”应怜伸手去半空,仿佛想拉他。
他避退半步,烛火便倾泻进黑影里来,衬得他俊朗的面容半明半暗,灯火之中,打断她开口:“你自能作主选夫,也并未应诺过我什么。我不怪你,只是从今断绝,各不相见。”
说罢又想到什么,紧攥的拳头松开,从衣襟深处取出一物,灼灼流光在银丝的翅骨,是一只青纱闹蛾。
他不望她泫然欲泣的面容与颤抖的唇,转将当日临别所赠的表纪扔在她身畔,本欲从门而出,又想到已惊动女使,若被发现,与她名声有损;却又在此干立,片刻也是难熬,索性一掀窗,下望那小楼并不太高,纵身跃下,半空之中朱红墙上足点了点,落地屈身一滚,猫儿似的无声息。却将应怜吓得不轻,忙扑到窗畔去看,见他分毫无伤,才松了一口气。
应怜擦擦眼泪,勾着身子向下探,见他直起身要走,脑子里乱糟糟地发热,生怕他忘了,压低了声音紧叮嘱:“一定要来喝杯喜酒!”
话声不大,却气得宗契心头急火乱窜,到底忍不住,恨恨回头,仰望小楼上透露的昏黄烛光,与她倾泻下浓墨青丝的玉色脸容,差点没挫碎了后槽牙,只想问一句“你有没有心”,到底说不出口,狠狠剜了她一眼,转身含怒而去。
应怜瘪了瘪嘴,向来还未被他甩过脸色,落了窗,披衣坐回床上,先拾起那枚闹蛾,抚摸凝视了半晌,不似方才心中难受,却也闷得慌,摸了摸被他亲过的唇,只觉得发苦。
她叹了口气,枯坐一会,方想起来,摸到床头那纸包儿,早已没了他袖内贴身的热气。打开纸裹儿,拈来一颗甘酸辛辣的梅子,含在嘴里,顺着咽喉便淌下了一股说不出甜辣滋味,直渗满了心头。
是酸,是甜,是辣,却终究驱散了苦。她细细嚼着梅子姜,嚼了许久。
也罢,这回是委屈他了些。下回见了,少不得得多哄哄。
闹了一宿,清晨起得便晚些。
雁回等人楼下仔细听得动静,方进来捧瓯持盆侍奉盥洗,又妆镜前为她一点一点梳妆。
应怜还有些困,半睁半阖着眼眸,想自家心事。忽听雁回“咦”了一声,点指脖颈,“娘子这处怎么红了?”
她一怔,震飞了困顿,望进镜里,不动声色,脸却有些薄红。
那项上可不是红了,二三片红痕,也不知是挠是咬出来的。
“昨夜总觉着有响动,怪道娘子睡不好,我也睡得浅呢!”雁回又道。
另一个女使嘴快,“许是闹猫儿吧。”
应怜正支吾,闻言顺嘴便答应,“是猫儿,闹了半宿。”
雁回皱眉,“闹猫?总不至闹到娘子房里去,这红莎……”
应怜没脸听她继续讲下去,红着脸赶她取一件薄罗褙子去了。
那样大的一只猫儿呢,来也蹑足、去也潜踪,偷入人闺房里,又别别扭扭负气走了,还好道是只正经大猫。
心中念想着,应怜又悄悄搓了搓那印儿。红莎消不去,她嘴角的弧度却止不住扬了起。
第132章 第132章万川映月,月逐一人还……
流言如火舌,一旦势起,便要一路东烧西窜,不得停歇。
洛京城里,从不缺这样那样的流言,尤其是正值人心惶惶的战时。如今街市坊巷最甚嚣尘上的流言,要数剿匪的主帅刘升叛降之事。无数则面貌不一的谣言遍传,有的说刘升因折损兵力太过、惧怕被责罚而反叛;有的说刘升已被重金贿赂收买,倒向了贼匪一边;更有甚者,凿凿言道,那刘升本就是叛党一伙,受了贼首的指派,来朝廷做个伪官。
元羲收到这些流言,自然不负那头的托望,着人收集整理,齐数上言向了天子。
当今天子急躁易怒,本当是预料中的雷霆震怒。却不想郭禧今日稳坐御书案后,没急着发作,先打量了一番元羲。
天子藏不住心事。他的目光中有犹豫、疑虑、冷酷,通通遮盖了隐隐的怒势。元羲等待圣谕之时,不动声色,心中却猛然一跳。
天子问:“这些流言,是坊间听得?”
“是。”他垂首答。
天子点头,“不忙。我来问你,你与应氏女之间,可有未曾告明朕之事?”
元羲微微抬头,隽秀的眉宇现了一丝縠皱,也是十分悦目,“只除了年幼时琐事……”
“朕不问你这个!”郭禧扬手,打断他话,不满地盯着他,“你再好好想想,那应氏女曾陷在江宁一二年,可与什么人过从甚密?”
那四字一出口,说者有心,听者不啻于惊雷。元羲后背如冷芒一刺,仍是冷静,只多了几分困惑;渐渐地,那困惑泯然,转为了沉默的耻辱。
神色数遍,悉皆在郭禧眼中。
半晌,元羲双膝跪下,深深俯伏在地,“臣有罪,因此事不好启齿,损人名节,臣……臣向陛下隐瞒过了,万乞陛下宽慈饶恕!”
郭禧冷眼俯视他。
“这一二年间事,应氏曾与臣提及过,在江宁时,她为……一贼僧所惑,有些走动,却绝无首尾!”元羲急急诉说此事,顾不得额上起了密密的冷汗,在郭禧的注目下追言:“她与臣自幼相识,一言一行在臣看来,皆如澄水游鱼,没丝毫可瞒得过的。自回洛京,应氏幡然悔改,已与那僧人断了往来,其门下奴仆皆可证印臣言。若陛下不信,尽可将干系人缚有司推勘!”
郭禧面色和缓些,眼底却依旧存着冷意,不过从御书案后转出,玄丝方舄驻于跪倒尘埃的元羲前一寸;但只轻轻一抬脚,便可轻松碾上他颀秀的脖颈。
那只方舄毕竟未碾上去。且方舄的主人果然以宽慈的姿态,亲自弯腰,虚虚将元羲扶起。
元羲对上了天子那双含着笑意、笑意却未达眼底的眼。郭禧似乎很满意,宽慰道:“你是朕的股肱之臣,忠贤公允,哪是旁人一两句便能离间得的!应氏蛾眉联娟,与你乃是天成的璧偶,朕还等着喝你一杯喜酒呢!”
元羲一身冷意未除,心弦仍是紧绷,面上却松懈下来,勉强笑了笑,“官家是臣一家之主,杀赏奖惩,皆是天赐。臣无长物,唯此心昭昭,愿以死报效。”
他面有难言的隐忍,郭禧见之听之,怕他一个想不开当真做些什么傻事,有些讪讪,追了一句:“朕便问问,墨池不要胡想。”
元羲长舒了一口气,重整面容,仿佛卸去了一些负担,振奋精神,向郭禧深深下拜了拜。
“官家能有此言慰臣,臣再不敢委屈。七日后乃臣人生喜庆之日,盼官家圣躬屈降,则臣蓬荜尽扫、门庭生辉矣!”他道。
“朕无事便去、无事便去。”郭禧道。
君臣相别。郭禧脸面无光,回后宫便召皇后卞氏答话。
卞氏虽貌美,却已不大受恩宠,闻召意外之喜,忙忙地重梳了发鬓、戴整了花冠,将面庞又妆粉了一遍,收拾得柔媚端庄,才来见天子。
不想才跨入门槛,便被郭禧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你吹得好歪风!道什么那应氏勾结贼匪!墨池是朕得用的心腹,事无巨靡皆合朕的心意,若为此事教他离心,可是你那奸懒无术的兄长能赔得了的!”
卞氏闻言,畏葸
在侧,一言不敢发,只待郭禧将火气一股脑倾泻了,才壮着胆子,委委屈屈地跪下,自陈道:“官家乃我妇人的夫主,您有几分好,妾便有几分好。妾与您荣辱乃是一体,自然盼望官家千秋圣明,莫教小人蒙骗了去。今此一说,宁肯教官家多骂几句,也防得万一那应氏果真是个不贤的,带坏了元翰林,可不损了官家的威严?”
郭禧发泄过了,又被她哄得气消,逐渐才回心转意,不再追究她胡乱谗言之过,但只生了疑心,便难以放下,索性挥挥手,“你去吧。”
卞氏十分委屈,心中又不甘,将自家兄长与那胡乱出主意的朱女官暗骂了个狗血浇头,期期艾艾唤了一声,“官家,今夜玉华亭外白昙将绽,妾整治一席酒宴,陛下可来赏玩,如何?”
郭禧心中正烦着,想也不想便拒了,“你自赏玩吧,朕还有国事操心,哪得那许多闲工夫!”
卞氏黯然退去。
郭禧思想着前事,总是不放心,虑之再三,叫来了宦官中的心腹,耳语吩咐:“你去寻些信得过的人,四面到那贼营里打探一番,见有议论元应两家婚事的,悉来报朕——尤其当中一名贼将,是个高大魁梧的僧人,切要打听得他言行如何,观他神色是否不正。可晓得了?”
中贵连连点头,当下点了入内内侍省几名伶俐机敏的黄门,赐予宫外行走的佥押腰牌,教去勾栏瓦子里踅摸些流氓闲汉、三教九流,三三两两去二百来里外的叛军军营中打听去了。
天日昭昭,寸心暝暝。
下朝的车马渐渐于内外城中四散,车毂平缓,车中蒙蒙如黄昏。元羲端然稳坐车内,闭目冥神,后背那一层冷而黏腻的细汗却总也褪不下去。
外头自家车夫问道:“官人,家去还是应府去?”
“家去。”一会儿,他平稳声调,回答。
车夫一拍脑门,“嗐,瞧我,问个什么!再几日便要亲迎了,夫妇总不好先见面,自然是家去!”
说着,吆喝一声,鞭牛赶车,辚辚地沿着御街驶去了。
元羲车中闭目静坐,无人瞧见,连自个儿也未察觉,手已成拳,身侧捏得铁紧。他睁开眼,见仿佛杳杳黄昏;闭上眼,则不见天日。
郭禧的声音犹如恶鬼魔咒,一遍遍在脑海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恶意,幽幽发问:“你与应氏女之间,可有未曾告明朕之事?”
他猛地睁开眼。
后背又起了一层冷汗,他顾不得,心内急剧盘算,在接近郭禧的五花八门的人选中,一个一个在脑海中过滤。
究竟是谁,向郭禧告发此事?
他朝中树敌颇多,总的想来,处处都如筛网。他置于筛孔之后,一道道似箭寒光,都能将他照得现形无疑。
告密之人为谁,此时想来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可曾泄露?
寂寞之下告与贴身的女使、书信中泄露一二……甚至,有宁德军中人,偷入洛京,与她联络,晓得了底细?
多少双眼睛盯着,元羲不能也无法再登应府的门,问她此事。他在她身上得不出个答案,思索得额头隐隐发痛,一遍一遍地揉,却又一遍一遍地想。
性命攸关、成败攸关。
不。他心中猛地一悸。
“我该信她。”他双拳放松,随着车身微微摇摆,喃喃自语,“我该信她,我信她、我信她、我信她……”
后宫禁苑,蕙兰台。
宫人自外而回,关起门来,悄悄在范碧云耳边诉说了几句。
黄昏将至,范碧云才自午睡起,妆镜边慵懒地梳整,闻得耳语,好一阵后怕,转又喜笑颜开,撇了撇嘴,“教那虔婆嚼舌根子!诬人不成反遭报了吧!那朱女官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宫人掩嘴笑道,“磕头告罪呗!她拿半道上所见闻说事,只是毕竟事已隔了一年,我想那应氏也不是傻的,怎肯放着大好的高官诰命不做,偏去就一个反叛的破戒僧!”
二人又嘀咕了几句。范碧云一时喜、一时忧,又心有戚戚,“这后宫之中,果真一着不慎,便要为人所害。我不过受些宠爱,皇后便想出这样恶毒的法子,拉我下水!好是这一回应氏女不曾有错,若真与叛匪有什么瓜葛,我这保媒的月老平白无辜被牵累!”
宫人又道:“听说……发了好大脾气,有只言片语的泄露,扔了国舅爷送来的一匣子北珠,还气得怒骂:‘教那姓黄的有多远滚多远’……”
范碧云若有所思,半晌微微笑着点头,“是他。”
她想起来了。那是在太湖畔的义兴县,对面来攻的官兵统帅、报虚功洋洋回师的黄仲骕。
内有皇后嫉妒自己得宠、要施暗害,外有黄仲骕与元羲结仇,走了国舅的门路,盯着应怜与贼匪纠葛不清的软处,大肆攻讦。
她坦坦然道应怜不曾行差踏错,那是说给外人听的,好教她们都信。
只是……范碧云微有些疑惑,将一支嵌宝的金帘梳比在鬓边试看,镜中人明翠解语,也眸露困惑。
他们当真没有瓜葛么?
她忆起扬州与他们一个屋檐下待的那几日。那时僧意的确坚似铁。只是百炼钢还能缠成绕指柔。如应怜那样一个惹眼的人,那僧人当真能不为所动?
左右这是别人家的事,与她无关。范碧云喜喜地暗想,今夜被召了侍寝,她还得早做准备,妆扮得更讨皇帝喜欢;有皇后谗言在前,她总也得委屈几分,教那狗男人哄一阵子;否则百依百顺,他不稀罕,自己也不值当。
“今日便做个泪妆吧。”想定了,她望着菱花镜里,妃嫔娇蹙,自若喃喃。
五日后。
已是元羲的婚期前两日。他告假在家,专心备二日后的亲迎礼。
请帖早已广送朝臣各家的门首,元家家人得了元羲的嘱咐,再三传话:诸同僚凡与己交好者,务要亲临。
言下之意十分明显——若是不来,日后便是交恶,再不做朋友相处。
以元羲如今在朝中的圣宠独占,泰半朝臣,谁敢不来。
正处置琐事时,却又有中贵亲自上门,传来天子口谕,教即刻入宫,官家有事相商。
元羲忙整束朝服衣冠,又厚予了中贵好处,私下问:“都知可晓得,陛下召见,有何事理?”
中贵收了钱财,笑道:“这臣不知。但只见官家喜上眉梢,连道:‘是朕的股肱、是朕的股肱!朕实是错冤了他!’”
元羲便放下了心,跟随中贵一路车马,进了层层宫门。
郭禧只在宫后苑的莲池畔小亭中召见他,一见得人来了,连对方行礼也不及,搀起来便道:“前日里疑心你与贼匪纠葛,实是那些小人诬构,朕心中是丝毫不信的。”
“官家肯付信任,是臣莫大之喜。”元羲心知肚明,笑道。
必是他两头核验了,未出一点纰漏,这才有此语。他信她,不曾看错人。元羲想着,心底轻快愈发显在眸中。
郭禧便以为他果真感厚恩,也愈发喜悦,一时间君臣相得,好一阵谈论他婚事,半晌才说到正事。
“刘升那厮,实是不如你忠心,竟有反叛之意,可恶至极!”
郭禧这话迟到了五日,全因五日前因疑心元羲,故此连带他的话也不信,如今解除了误会,自然对此事重视起来。
但他并不太过烦恼,只是轻飘飘地发下了处置叛臣家眷的谕令,口吻不比处置一根草芥更无谓;接着又道:“先前他折兵损将,朕只是心疼;如今看来,反倒是好事。二十万叛军现下只残剩一半,便有郑氏反叛相随,也不过二十万。朕的禁军尚有五十万众,且武将文才如过江鲫、盔明甲亮似浪中鳞;又有皇天紫气,祥瑞自罩,怎不能诛灭叛贼!”
元羲沉默片刻,罕见地不知该附和些什么,只得点头。
禁军哪还有五十万数,都是吃惯了空饷的,实数勉勉强强能凑够十万就已到头。有盔甲又如何,当初刘升挑走的那二十万兵已是精良,留在京畿
的那些,军纪松弛、操演不精,俱是些老弱、纨绔,以及检阅时拉来充数的闲汉。
不过郭禧正在兴头上,他没得去败他性子;所幸郭禧言意并不在此,而是抛出了个更骇人听闻的话头:“武将俱不可轻信。朕决意已定,调集禁军,御驾亲征!”
元羲道:“……官家便是为了此事,而私召臣议对?”
“正是。”郭禧扬起嘴角,年轻的面容勃勃蓬发,“朕并不似先帝,只会书画经纶。墨池,你是知道的,朕自幼习学武艺,弓马刀矢不称无双,也足能夸百步斩敌于马下!朕比那些草包武将又如何?难道不够上阵杀敌,做个马上皇帝?”
元羲抿抿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为了掩饰扭曲的神情,抬手又揖了一礼,将朝服宽袖遮住了头脸,半晌才直起身,斟酌道:“官家固然勇猛,可此举是否太过……”
“朕便知朝臣迂腐,必要争论,才与你先知会一声。怎么,你也要驳朕?”郭禧盯着他。
元羲想了想,换了个问法:“官家既要亲征,可决定在哪一日?”
郭禧这才微露满意,“大军调拨不是儿戏,粮草征调、点将征马总也得月余。只是叛军日近,等不得那么长时日,朕当催促整备,尽量半月开拔。”
“虽如此,朝臣之中必要掀起波澜,恐怕官家难行。”元羲顺水推舟,心眼雪亮,“臣有一计。不如便在二日后,臣家中的婚筵上,官家圣临,宣召此旨。那时节稳便,一来赴会的必都是与臣亲善的同僚,最是忠于官家;二来喜事当头,毕竟不好争吵,纵有人想驳,也得掂量莫要搅扰了人家婚事……”
他条条说得极在理,都中了郭禧的心坎。郭禧喜笑颜开,愈加斗志勃发,拍白玉石桌而道:“好!好!真是恰当时!如此说来,朕必得赏你这份光,去赴一赴亲迎盛会了!”
这一句的保证,又比上回“无事便去”更加笃定。元羲便不再纠缠于御驾亲征之事,权当清风过耳,喏喏应付了郭禧一番,便回去家中,继续准备他的婚事了。
二日之期,犹如眨眼。
应怜这一日自晨起,心中便怦怦直跳,早已心头捋过千万遍,却总是有一份不稳妥,非得事定了才休。
她也没睡多时,天蒙蒙亮,便被人催促叫起。家中除了女使奴仆,又多了不少车马,里头下来十数个高官的内眷,通是有诰命在身。年长的足够五六十、年轻的也有二十岁数,都穿戴了命妇衣冠,大妆大扮,喜气洋洋地来与她做娘家人;她们带来的仆妇女使也有头有脸,一家几个,便填塞得此间屋中快要搁置不下。脂粉香气充盈内外,直要冲到九霄上去。
这样的热闹中,应怜被安坐在妆镜前,由心灵手巧的梳头娘子一面唱吉祥词,一面从头梳到尾,一遍又一遍,直到将长发绾绾结结,一丝不苟地高盘起——未必有多么好看,戴上那亭台神仙环绕的镂金冠时,却意外的合宜。
然而头冠太重,仍然压得她脖颈酸疼。
妇人们又拿来成套的金玉牙翡,点点缀缀,摆弄在她头上;又有女使长捧着一面再清晰不过的铜镜,映在后脑勺上,以便她随时可瞧见后头凤尾似的繁丽花结。
镜中人望镜中人,层层叠叠,像要直望进无穷的心底里去,教她忽然想起一些事。
如今这样新嫁的场面,这顶压得头疼的冠,她也曾料想过的。
头一回是在十岁头上。那会子还是个梳双髻的丫头,应栖也不知如何,与她闹得不睦,便说出话来吓她:“你是不知,新嫁妇的头冠有多沉重!像咱们家这样的,若要嫁时,便要戴七八十斤的头冠!我见过一个妇人,她就戴着这样的冠,结果到了夫家,人家掀开轿帘,她的头就咕噜噜滚出来了,只因那冠压断了她的脖子……哼哼,再有几年你便要嫁了……”
她年少无知,当真以为自己也要被这么压断脖子,便摸着脖颈吓得大哭,嚷到母亲跟前,说再不要嫁人。
也是那时,才小小少年、远没有如今这般高颀的元羲头一回与应栖争执,脸面都争红了,捏着拳头几欲要打的架势,被小厮们拉开,还怒道:“兄长只不该吓她!你晓得她胆量本就小……”
末了是元羲做贼似的,悄悄偷出了自己母亲刘氏当初婚嫁的头冠,摆在她面前,依旧红着脸,说话腼腆得蚊子哼似的,“哪有兄长说得七八十斤,不过二三十斤沉,重是重些,何曾压断过脖子……你戴上瞧瞧?”
那冠灼灼生辉,她好奇地戴上,太过宽大,便压下来,遮住了自己的双眼,再瞧不见少时元羲已隐约有情意的眼眸。
后来一朝事起,她辗转到了吴地。青玉阁里,折柳也曾挖空了心思,百般地诱哄,说到嫁娶,很是煞有介事,“只是外头名声不那样庄重,实则都是一样的,牵巾坐床、合卺撒帐……般般皆有,那郎官也需将你做正头娘子视之,你一样嫁夫找主,吃穿度日,哪里过不得了?且如今无论怎样,你的名声也已坏了,不趁此青春,为自己挑个可心的,难道挨到年老落魄时,挨饿受穷,还得做那不要钱的娼。妇么?”
那时泯灭了她心中最后一丝嫁娶之念,真正领悟了与元羲之间的云泥之别。她晓得自己像只没头的苍蝇,在污秽的溷厕里团团乱转,寻不到出路是绝望、寻到了出路也还是绝望。
只是未想,那光照进来时,是以她
从不曾预料的方式。
宗契拉着她,一步步将她拽出泥淖,洗净她脸上污浊,拍落她身上尘土,教她如今想来,都还欢喜得颤抖。
从此心中又萌生了一念:若是有朝一日,真与他能结良缘,二三十斤的头冠与否、鞠衣与否、诰命与否,她都不在乎了。那不是她要的。
她要的,从来都只有宗契一人而已。
命妇们团簇着她,妆扮得比平日又艳丽,夸赞欢笑不尽;又曳开深青鞠衣、团花帔子、缂丝却扇,这样那样的叮嘱后,这才搀着她步上从门廊直铺到中门外的红毡,仿佛她是十分易碎的琉璃彩瓷,从一双手送到另一双手,一直送上了迎花担子。
绸帘放下,应怜听见了轿夫吆喝索要利市、鼓乐锣鸣喧嚣喜庆,众多呼喊的、讨彩的、唱喜词的人声中,间或夹杂了一二道熟悉的清朗声线,那是来迎新妇的元羲。
果然却扇掩面,她只一闪而逝瞥见他绯红的朝服,似乎幞头旁缀了一枝花朵,却未细看那是什么。
一会儿,讨得了利市钱的轿夫长喝一声,起轿开道。应怜将却扇搁在膝头,默默地坐于轿内,与轿外马上的郎君,去向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地方。
迟来的亲迎礼像是报复一般,比所料场面豪奢更甚。元府车马盈门,顶着晌午热辣的日头,各个大小官员穿着严严整整的官袍,位重的先入堂得了席位;卑微的排着次序,等在门庭之中,只为亲自道一声喜,捂得热汗直下,却仍喜逐颜开。
这一切都与应怜无关。她被不知是谁扶下了轿,只端然持那一柄却扇,凤头丝履踩过门口的谷豆,跨马鞍、坐虚帐;热热闹闹中,却扇被人拿走,顶头又盖上了一方罗帛的盖头,生花翠草、鸳鸯和鸣,晃眼的金红锦绣。
应怜便如头一回偷戴刘氏的喜冠,被辉彩遮住了眼,除了人裙袍鞋履,其余什么也瞧不见;直待一杆喜秤挑开盖头,头一个入眼的,不是元羲、不是傧相,也不是欢笑的宾客,却是一脸勉强挤出笑意的刘氏。
刘氏那笑,涂了口脂的嘴唇上扬,擦了妆粉的脸面抖动。深凹的眸子里,却有类似厌恶仇恨的东西。
应怜漠然视之,心中平静地想:是了,她恨我。她怪我,怪我夺走了她的儿子。
她依旧不在意,甚至对这位曾参与构陷她父亲与兄长的妇人,以高堂之礼,拜了一拜。
她不是非得恨一个人。恨是掩了双目的力量,凭借着恨,人将一往无前而盲目偏执。
填筑于她心中的,是宗契给予她的过往,是另一股坚定而温柔的力量。她借此在长夜中望见了前路。
却扇重又回到应怜手中。她被搀扶着,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步向新房,坐于撒满了金银彩果的床帐中,已是喧嚣沸腾,忽又闻得外头一阵动山震海的呼声。
那是山呼万岁的声音。
皇帝亲临了。她默默地盘算,抬眼仔细瞧,依稀于荧煌的灯烛光耀之中,窥得窗外天色已黯淡深沉,约摸入了戌时。
命妇们俱已离开,只有女使仆妇守在此。应怜命人打听堂前的事,仆妇欢喜激动地回来报道:“是官家亲临,夫人果真天大的恩宠!”
她笑着点头,将撒帐的金银果子抓了一把,各人赏赐些;又遣散了众人,教她们各自外头吃酒,只留自幼侍奉的雁回,一道守候。
逐渐夜深,沉香龙脑之息渐浓。时间随着庭院中的更漏,一点一滴地过。入戌时、出戌时,又入了亥时。寂寂人定初,本该郎君回房,可前头不知何故,另有一种吵嚷之声,不大和谐地钻入她耳中。
约定的时刻将至。应怜毫无睡意,拍了拍等候在一旁、不住瞌睡点头的雁回,道:“你自去睡,后半夜再来侍奉罢。”
雁回腾地转回精神,红着脸臊搭搭地答话:“哎,娘子……噢不,夫人,奴还是守着夫人。”
“日子长得很,有你守的。”应怜不理睬她心中盘算,只是催促,“快去睡。”
雁回这才一步三回头地慢腾腾走了。
外头已是夜露升腾,月愈发地明朗。应怜默默于床帐里坐了一会,又起身,缓缓踱行,来来往往,听着那一声声愈加变味的吵闹争执,时时转过屏风,那后面掩着一扇不起眼的小门。
新房是元羲特地选定的,为的是前后有门,且后门挨着整座宅院的后角门不远。那一路寥寥挂着几盏风灯,混人眼目地出入皆方便。
应怜的心尤其砰砰地跳起来,时而微开后门观望,但见偶有仆妇匆匆经过,谁也不会着意望来一眼,只是一径转入前头穿堂了。
她逐渐心焦起来,枯等时辰,坐立不定。
终于,不知到了哪一刻,有微不可查的几声急促叩门,暗响在外。应怜早已准备齐当,抄起一旁的瓦灰大氅,扔了披在肩的长帔,一股脑捉着鞠衣大袖,两膊塞了进去;本待要摘了喜冠,无奈那梳头娘子好手艺,发丝缠结,牢不可分。她扯得头皮发疼,也没扯下来。
外头叩门声又响了几下,依稀是有些发急了。应怜再也顾不上别的,一顶帷帽盖头,长长的纱帘几乎遮住半身,任那二三十斤的冠硌在帷帽与脑袋之间,不得服帖。她小心翼翼地扶着帽缘,无声无息,开了后门。
门外猴儿似的立着久未见面的元平,缩在一方阴影里,愈加黑瘦,两只眸子却神采奕奕,绽放出尤其精明的光来,甫一见她,咧嘴想笑又想哭,抹了一把脸,“小子便不行礼了。大事已定,娘子,我带您去寻高僧!”
应怜咬着唇点头,一言不发,听着心跳之声喧腾,盖过了遥遥飘过红墙的臣僚的吵闹,阖了门,跟定元平,再不迟疑,坚定而去,融入逐渐悄寂无声的黑夜。
第133章 第133章把此良宵,等闲抛掷……
那是一家不大的客店,一圈马也跑不开的泥粉墙,围定了前后院,院外的木板门前,挂着一盏风里乱晃的灯笼,右面斜挑着一帘旗,也被夜风扫荡得扑剌剌乱卷,勉勉强强露出上书的几个字:孙员外店。
客店落在城外,也不知是荒僻或是年景不好,并瞧不见个住店的人。院子门大喇喇地敞着,一望进去,空空落落,唯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四面游荡,鞍韂也没卸,紧着啃那马槽石座下挤出头的零星青草。
应怜的心鼓噪起来,便要往院门里跨,却被元平一把拉住。
元平道:“娘子,高僧就在里头,小子不远送了,咱们就此告别吧。”
“你要回去?”想起出城时,那样兵甲森森的异常之景,她心中有些不安稳,“此夜动荡,你不如待在这里,明日再走。”
元平摇了摇头,一向伶俐的眼眸里罕见地出现了执着的意味,“官人叮嘱,将您送到便回。小子还得去复命。”
他却也早清楚这一场婚事的内情。因此当旁的人一口一个“夫人”地奉承,独独元平却打一照面,便依旧唤她作“娘子”。
应怜终究有些愧疚,叹了一声,“那你去吧,护得你家官人周全。再烦你转告他一声,我承他这份情,望他今后平安喜乐。”
元平巴巴地望着她,又有些孤落落的,教人为之不忍。
“我晓得您要走。”他道,“只是……往后娘子还回来么?这儿毕竟是您的家。”
应怜百感交集,一时也不知该怎样答,但只点头,“会的。”
得了这一句诺,元平便笑了起来,眸中有晶亮摇动的光彩,吸了吸鼻子,脆挺挺地应了一声,挥挥手,“我瞧着娘子进去了便走。”
他果真定定地瞧着她,直目送进了客店的大前门,寻着了那一熟悉的高大身影,才默默地离去了。
应怜步入了昏黄的客店前堂。
四面排着些桌椅,柜台在角落,青布帘儿遮了旁屋的门,再走几步便是后院。地界不大,桌案也简单,因此应怜一眼便瞧见了那个大马金刀坐得笔直
、正在喝酒的僧人。
他背对着她,穿着普通的灰布短衫,领口皱巴巴地揉了些污渍,同袖口衣摆一般,那污痕红中泛褐,却是溅上去的。他身旁委弃着一摞甲,鱼鳞似的密密叠叠,护心镜间杂在甲胄之间,耀映着半明不暗的灯烛摇颤。
木桌是使了多年擦擦洗洗的,本是油泥点点,如今上头搁了一把带血的锃亮钢刀,一旁还倚了一根长棍,浑朴的精铁制成,同样沾染了厚厚的血渍,顺着棍身往下淌。刺鼻腥甜的血腥气,便混杂在扑鼻而来的酒香之中,惹得应怜直皱眉。
她近前几步,踢开滚在脚边的几只酒坛,踮着脚,以免又教碎片硌着,才转到了他跟前,欣喜是欣喜,却不得不夺走他将要入口的一碗酒,掩着鼻子问:“你究竟喝了多少?”
宗契浓而深的眉峰微颤了一下,仿佛对她的话有所反应,然而目光只是漠然,又涣散,一时在她身上游移,一时望向空落落的某处,而后笑了起来。
“是喜酒。”他醉醺醺地开口,勉强聚焦望着她,努力辨认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喜酒,拿来。”
罢了不由分说,却来摘她手里的碗。应怜自不肯给,才要泼了酒,他却使了个小擒拿手,也不知如何,花活儿一绕,应怜眼前一花,已被叼住了腕子,吃痛之下手一松。
他接住碗时滴酒未漏,鲸吞牛饮时却顾不得沾湿了脖颈衣襟,一只手却还攥着她。
应怜既恼火又好笑,任他攥着不松手。他又去摸那酒坛,半晌已是空了,于是丢在一边,不甚满意地唤道:“店家!店家——”
未想闹得这般阵仗,竟当真还有个店家哆哆嗦嗦打柜台里头探出脑袋,白着脸来送酒,见她又跟见鬼了似的,转身就要跑。
“站住!”应怜扒拉开宗契铁一样的手掌,问店家,“你是孙员外?这店做营生是不做?”
孙员外哭丧脸道:“这煞星爷爷拎着把杀、杀人刀来,便是客人也都吓跑了,做甚营生!”
宗契接了那一新坛的泥封,仍要喝。应怜心疼不过,叹了口气,捉住他的手,“别喝了。”
他又茫然地望过来,定定要将她看进心底里。
应怜想了想,上下寻不到钱财,索性问店家,“有镜子么?”
“有、有!”孙员外一骨碌跑了。
一会儿回来,手里头捧着一面粗铜镜,不那么清晰,却也照出了人面花红。
应怜就着铜镜,一点一点地摘那冠,将缠络的长发尽数松懈下来,好半天才取下,揉了揉发紧的头皮,拢了散发,在孙员外惊异莫名的目光中,递过了那金枝宝叶的头冠。
“左右无客,这店我买下来了。”她指指那冠,见孙员外发傻,以为不够,便又摘下了两只镶了红翡的金荔枝耳坠。
孙员外嘴张得合不拢,躬身弯腰,话也说不利索了,“够了、尽够了!”买他十家客店也够了!
应怜便又吩咐,“收拾一间干净的厢房,再多备些热水、醒酒的茶汤。”
都备齐了,她一人扶不住宗契,索性同着孙员外,一左一右架着,歪歪晃晃送去了厢房。
孙员外捧着那冠,生怕化了,跟财神爷回话:“那老儿家我、我、我便去了?”
“钥匙拿来!”应怜百忙之中伸出手。
孙员外一把塞过前后院的钥匙,溜也似的逃之夭夭,临走前还牢牢地替她阖上了门。
灯烛尽有,只是再多也仿佛不明朗,就这么明明暗暗地燃着,照映在相对的两人脸上、身上。
应怜褪了大氅、鞠衣,松了口气,摸摸额头后颈的汗,又捂了捂安静坐于床边的宗契的额头。
他脸面发红,两只眼眶也是红的,唯有眸中瞳子乌黑,盛着她忙忙碌碌的身影。一会儿,应怜笨拙地替他解了衣衫,捏着鼻子将那堆汗涔涔、血糊糊又酒气醺人的布料扔到了一边,拧了热手巾,从头脸开始,一点点替他擦拭。
她瞧见他前胸后背十数道半新不旧的伤疤,细的是剑、阔的是刀,深的是矛尖,皮肉翻出的是枪与钺。一道一道,纵横交错,皆是离别在江宁时所伤。
今夜新添了一道新的伤口,不深,却在脸上,先前被污渍与阴影所遮盖,这会子毕现无疑,自颧骨向下,划了不长不短的一道,往后不知是否要留疤。
但他眉骨鼻梁、脸面轮廓依旧深刻俊挺,此时不动不语地盯着她,精赤着上身,教她脸面逐渐热了起来。
“不成想你喝醉了是这般。”应怜为她擦拭手臂手掌,将手牵紧他粗大的五只手指里,感受掌心的灼热,“平日里都夸海量,如今怎么也醉了?”
她才要抽出手来,那只手掌却收拢一翻,将她扣在了内,连带着人也往怀中一扯。应怜受了一惊,抵不住身,扑在他身上,下巴却磕在了他肩头。
那肩也不知是用铜还是铁烙出来的,硬梆梆硌得她舌根发麻,捂着下巴抬头,却正撞见了他俯首注视来的滚烫目光。
“惜奴。”他含混不清念了一句,而后略带干燥的唇却更加滚烫地落了下来。
一刻后。
应怜从他怀里手脚发软地挣出来,先灌了一盅姜汤,凶狠拍掉了宗契又要来拉扯的手,并塞去了一只海碗,“喝光!醒酒!”
宗契本能地觉得口干舌燥,乖顺地依从,一仰头,果真喝得一滴不剩。
应怜嘴唇里外被无章法地啃过一回,臊红着一张脸,认命地换过一盆净水,温温热热地继续往下擦。
沿着虬结的肌肉纹理,隔着皱巴巴、污糟糟长裤单薄的布料,挨着个物事。应怜手背一烫,下意识缩了回去。
她面红耳赤,跪坐在床边,皱眉瞪眼与他对峙。宗契乌沉沉的眼紧盯着她,醉后毫不遮掩,直白而热烈地昭示对她的渴求。
接着,他开始低头宽解腰带。
“呀!”应怜一捂眼,心慌意乱又有些窃喜,“你做什么!”
宗契却不说话,也皱着眉,难耐的模样令人心痒。他顺理成章地起身,一面解裤带,一面寻摸到门口,在黑暗的角落里一站。
哗啦啦的流水声传来。
……
应怜摘了双手,头顶冒烟,咬牙切齿,“……秃厮!”
依旧只得坐立不安地枯坐床榻上等着。烛火熄了一盏,半明的残烛里,她直勾勾仰头盯着床帐,那是一片青莲素色,什么花样也没有,但应怜似乎就是瞧见了上头两只交颈的鸳鸯与一双并蒂的莲花。
等待的片刻,她索性解了发髻,烛火下披散开如瀑如藻的长发,从肩头一直垂落,打着旋儿盘绕在膝头。
宗契回屋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灯下美人的旖旎之景。
他浑浑噩噩,不知为何心跳过速。这时美人扔来一条热手巾,结结巴巴,又有几分颐指气使,“自己、自己擦!”
她指着下头。
他困惑却顺从,依言低头,果真一处处擦净了,见她红着脸噗嗤笑的模样,只觉说不出的动人,便捞起一绺长发,继而捏了捏她后脖颈,一片腻脂般的温热。
应怜心跳轻一声、重一声,毫无规律,但觉那酒意朦胧,似乎也醉了自己,跪坐挨着他,渐渐离近了,咬着唇,緩緩剝落自己衣衫。
灯花爆了爆,一瞬颤晃的烛火之中,两个影儿合二为一,一个嵌进了另一个,再也难分。
应怜的亲吻逐渐发烫,醺醉的不真实感也逐渐扩大。身体中仿佛剥离出另一个自己,这个自己清醒,平静而喜悦地注视着另一个自己的沉沦。
她一点点亲吻陈旧的伤疤,唇下感受粗糙愈合的微凸,听他血液急促地涌过脉络,听他一声比一声明显急促地心跳。
宗契的手紧锢在她腰后,无论她做什么,都绝不放松,生怕一个不慎,便又将她丢了。
他愈发含糊低沉的声音自喉间弥散。
“惜奴。”
“惜奴。”
“惜奴。”
……
应怜眼眶发烫,浑身也发烫。他唤一声,她便应一声,又依偎上他胸膛,将湿热的泪意全抹在他心口上。
而后,她忍着羞意,想按那些个命妇们私下里递与的册子行事,便从他胸
膛上撑起身来,推推他。
宗契不动。
应怜臊得脸抬不起来,又推推他,半晌不见动静,才疑惑地抬头。
宗契四仰八叉,一只胳膊还牢牢箍住她腰身,只是阖着眼眸,睡死过了。
烛芯燃得十分长,又无人来剪,爆了几爆,摇晃的烛火勾勒得那静止的颀秀身影也微颤起来。
他在阒静的新房里、撒了零落满床的金银彩果的合欢帐中躺了一会。外头朝臣们闹了半宿,后半夜尘埃已定时,才各个惊疑不定地被送归家去,此时寂夜无人,已静得很了。
满目是喜庆的张灯结彩,那朱红翠绿刺眼,他索性阖上了眼眸。
不期然便冲了个盹儿,做了一个经年期冀的荒诞的梦。
梦里没有变故,他与她像旁人期望的那样,稳稳当当地结成了连理。少年的夫妻,操持相伴,也有争执、也有口角,也有鸡零狗碎惹人心烦的琐事;生儿育女,儿女又各自成家立业。他们便白了头,同穴而眠。
就这么依偎着长眠。
“官人,鸡唱了。”说话声伴着叩门声,并不很大地响起。
元羲睁开眼,梦还真实着,心跳声尤其清晰。
醒来的一瞬,他便从幻梦里抽离,并不意外,整了整稍有些皱乱的朝服,去开了门。
门外立着一宿未阖眼的元平,眼红红的,似乎来的路上哭过。
“何时回的?”元羲揉了揉额,望着外头隐约泛白的天色。
“一个时辰前。”元平回答,声音还带着哽咽后的沙哑,“您吩咐鸡唱便去朝中点卯,何必这样辛苦……”
他摆摆手,示意无需多言,“今日不同以往,大事初定,我得去。”
又道:“你哭什么,谁给你罪受了?”
元平垂下头,斗败了的公鸡似的,盯着脚下一方新人曾走过的毡毯,不见喜庆,唯觉心酸,又摇摇头。
元羲便不理会他,向外而去。
车马早已齐备,元平亦步亦趋,跟随主人家踩过满地狼藉的廊院、穿堂、花厅,登上车马。
浓云淡雾,破开黎明墨色满盘,挣出一小片虽不光彩、却究竟明朗的天空;再不多时,熙辉便会自那处先破,终会有新的一天昭昭而始。
他将那梦掩藏在心底,随着徐行的车马,渐渐如阴霾被遗忘。
第134章 第134章人双影对今方好,从今……
晨钟暮鼓,宗契一日日山中擦拭殿上的弥勒佛,扫塔林下的碎石与枯枝,练武、奉香,磨砺尽了尘世的气血与心性。
他从未下山,也从未遇着过什么人。恍惚中这又是一世,一世清静一世佛。
但他越是念佛,心中便越是空寥,那无着无落的死寂泥潭一般扩散,逼得他血肉里生出翻腾的焦灼,仿佛在叫嚣,总少了点什么。
他少了谁。
佛光寺的钟鼓里,他再也寻不到完满。那缺口从他心底深处,撕裂出一道巨口,沉沉的无底深渊幽暗地将他吞噬。
宗契猛地睁眼。
那股焦躁失落,伴生随之而来的难忍的暴戾,从魂梦延伸至昏暗的现实。他脑中钝钝地疼,不知怎样得以缓解;动一动,手臂却微沉。
他偏头,不期然便极近处瞧见了应怜沉睡的脸,瞬间一阵微妙的、令人震颤的心悸。
她云鬓半松,拂在白皙饱满的额边,拂过挺翘精巧的鼻尖,划在睡得嫣红如樱的唇上。她无意识地抿了抿嘴,又埋着半张霞锦似的粉面,向他臂弯里蹭了蹭,继续酣睡。
心中的空洞与焦躁一刹便被填满,失而复得的情感激荡胸臆,令宗契一时竟眼眶发酸。
是了。他魂梦中残缺的那一块,总也找寻不得的那一人,正是她。
狂喜的激动攫住宗契,他半梦半醒,不知该怎样喜悦,长臂一卷,将她紧紧收在了胸前,虔诚而感激地亲吻她的鬓发、额角。
怀中人被闷得不大舒服,挣扎喘了一声,带着浓睡未醒的慵懒,动一动细脂香凝的身子,在他肩膊、腰腹间交错。
宗契渐渐清醒,继而愣住,继而僵硬。
昨日种种,迟钝却凶猛地涌回脑海,他望着眼前一切不胜餍足的绮靡景象,心火乱窜,却呆怔怔回不过神。
直到应怜也醒来,懵懵懂懂嘟哝了一句:“天没亮呢……”
她还要睡,宗契却喘着粗气,如遭雷殛似的腾地坐起身,在她绵软无力的拥缠下面红耳赤,又转青转白,最后几乎咬着牙问:“惜奴、惜奴!你……我……我……”
应怜被他一闹,枕了个空,再睁开眼,好整以暇地望着这个窘迫尴尬的秃厮。
“什么你啊我的,如今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了。”她掩了掩唇,遮住止不住上扬的嘴角,笑意却在眼眸中显现无疑。
在她的注视下,宗契连话都说不利索,“昨夜你、你分明……大婚,同、元……”
一颗心又沉到了底。他捂着额,里头突突地拉扯,挖空了回忆,只是记得出城喝酒,其后的事竟分毫也记不清。
难道……醉后失态,大闹了人家喜事,将她掳了来?
宗契喉梗了几梗,说不出一个字来。
若是这般,那惜奴的名声便教他败得一毫也不剩。他万死也难弥补其罪。
那双微微笑着的极清亮的眸子,见他颓唐后悔,渐渐便不笑了,蒙上一层淡淡的水雾,乌瞳银丸在氤氲的水间,轻轻开口,“不是你强迫了我,是我自个儿追来的。怎么,你不要我?”
宗契最见不得她伤心,猛地便道:“我怎会不要你!只是……”
他脑子乱得如麻,也不知想着什么,一股脑便倒了出来,“我不通文墨,不懂风雅,又没个爹娘亲族,夯疏惯了,还是个和尚……”
“你那会子也是一样,怎么就爽直,与我订了终身?”应怜也坐起身,长发瀑散,半遮朦胧挺翘身段,眸中水色欲落未落,像是诉情,又像诉怨。
宗契望了一眼,便不敢再望,沸腾的杂念难消,只道:“那时不一样,那时我……如今有元官人,无论亲事如何,他对你总是真。那样一人,玉一般……才配你。”
应怜皱着眉,见他在黯淡天光中起伏的胸膛,以及眉宇间难解的郁气,心疼他自薄如此,又怜爱他自薄如此,索性靠过来,手臂绕过他胸腹,搂住了他蓦然僵硬的身子。
她将脸贴在他背上,听着那一声更比一声剧烈的心跳,问他,“你还记得,当初你送我来洛京,咱们钓上的那条鱼么?”
宗契发干的嗓音震动胸腔,“记得。”
“你那时说,鱼儿自在惯了,我若要它,便得想法子去钓。”应怜道,“我那时便想,你说得对。好东西,得自己争取。你在我心中,件件都好,我不该只等你回心转意。因此,这一回,是我来寻你。”
她察觉他身子一震,喘息声也顿了顿,仿佛怕出一口大气,便惊走了她似的。
她想瞧他的脸,于是转过来。果然他脸绷得铁紧,耳根子仍是红的,眉峰疏朗,眉骨英挺,略微丰厚的唇紧闭,眼底却有异样的光彩闪动。
应怜心中那怜爱之意便愈益如水落石出,目光描摹他微红的眼眶,发怔的眉眼,甚至那道颧下的细疤,开口时是自己也不曾想到的温柔,“至于元羲,他是很好,可风华卓绝又如何?”
“你尊师敬友,重一诺而轻千金;不媚上,不欺下,勇可冠三军,坚可定磐石。你知恩、怜恤,曾为我赴千里,散尽财帛护我得生。外人只道你是破戒僧,是反叛,是贼寇;可在我心中,你是神佛,是罗汉。”她一字一句,水汽横陈的眼眸里已满是他怔愣的倒影,“我心中,从没有什么玉面郎君,唯有这一尊顶天立地的罗汉尊相而已。”
天光渐亮,窗外树影、鸟鸣却已入不得宗契的眼、耳。他唯长久的发愣,目中她色相光艳动人,本相清慧怡和,世间再难有第二人令他心旌如此颤动。她语声清灵,字字如风动竹、如竹扣窗,泠泠地教人感受无尽平静喜悦。
宗契便在这样颤动与喜悦的心境中,迷失飘荡,许久后喘出了一口气,心绪一松,却久违地察觉眼眶发烫,天光依稀模糊,非但此前阴郁一荡而空,更多了一股激荡在胸的莫名情愫。
他苦苦压抑,唯怕她笑话自己软弱,顾不得失态,打一个挺跃下了床,胡乱扯了件衣衫,在她吃惊的目光中,既狂喜又窘迫地寻了个由头,“……我去问店家要些早食!”
说着竟落荒而逃。
应怜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一句还未出口,却只及见他一道闷扎出房门的背影,张了张嘴,话在屋中消散:
“店家就是我呀……”
宗契一口气东逛西窜,也没个人拦,直奔进了厨房。
灶间有个旧木桩子做凳,他着了魔似的,躲进犄角旮旯里,叉着腿抱头坐着,心里一面问自己:我是做什么?
哦,是了,店家也不知哪家串门去了。他自煮些米面,免得应怜饿着。
又问自己:那方才说的是谁?她一句一句,那样好的一个人,总不成是他自己?
兴许是。他那样欢喜。
又不是。不是吧,她说错了,或认错了?
便丢了魂儿似的,脸孔发烫,耳根子发烫,眼眶也发烫。脖颈发烫,胸膛
发烫,每根手指都发烫,动动指节,一根根末梢窜上一股似悸动、似酥麻的难耐感。
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甫一笑便收不住,那喜悦成倍成百地弥散,和乱窜的心火搅和在一起,又一遍遍同她柔软爱怜的声音绞缠着回荡。
角落里灰暗,宗契的心却亮了起来。
他抬起头,望外头倾进来的天光,那光彩教他想起方才的应怜,美好得不可方物。
它照着他,他便在这缕光中,心境开朗,慢慢重识了自己;一面又不禁惊讶:她怎么那样聪慧,不啻于拿最好的话来褒奖他。她怎么那样惹人爱,又那样爱他?
天上的明月,竟也有独自照耀一人的时候,那这个人,岂不是世间古今最得意、最欢欣的人?
这个人是他自己。
应怜仓促裹了一件中衣,蹑足从布帘儿缝隙中向内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厨房里弥漫着黍米的喷香,雾气与火光腾腾摇曳,宗契的脸孔便被灶膛里的火映得通红。他一面添柴拨火,一面若有所思,似乎入了神,嘴角挂着笑。
那笑有些发傻。他两目瞳中又有火焰跃动,无端令人心迷。
应怜松了一口气,掩唇无声地笑,这才放下心来。
她还担心自己是否太过冒失,将他吓得从此走远了。
宗契往常甚是警觉,这会子被窥视了许久,竟一毫儿未觉察。直待应怜作声咳了咳,他才猛地如惊醒,一眼望见她,眸中猛地绽出光亮,长腿一伸,腾地便起了来。
那壁上挂着个旧木架,宗契一头便顶上,又捂着脑袋坐了回去。
如此前所未有的笨拙无措,应怜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掀了帘儿近前,摘开他的手,“你这脑袋是铁瓢做的,倒没怎么,反是架子松晃了。”
宗契脸面更红,顷刻头上又教她轻轻吹了吹,应怜晶亮的眸儿眨动在跟前,“怎么,就这么欢喜?”
“欢喜。”他喉头动了动,憋出两个字,又怕她更笑话,索性一把拉下来,跌坐在自己膝头。
应怜一阵天地倒转,转眼已如骑马鞍,这使人格外地羞赧,又更生遐思。
胡想的不止她一个。宗契喉结滚动了一下,揽着她薄薄绸料下柔细的腰肢,触手生温,莫名有些干渴,低声问:“你……还成么?”
应怜懵懂不明,顺着他话点头,“还成。”
说着又啄了一口他丰阔的唇。
宗契意动难以抑制,青天白日地又不好太孟浪,便捉着她唇舌,抚着她脑后如云的乌发,再深不过地尝了进去。
两人都有些气喘。宗契轻轻揉着她腰,沿那青丝垂落的一路抚摸,又开口,有些结巴,“疼……么?……酸?”
应怜眨眨眼,恍然领悟,臊得满面通红。
她又不好说什么也没做,仿佛她成心骗他似的,便支吾着去蒙他的眼,“还成、还成……”
他再一次笑起来,下半张脸的鼻唇面庞英气得难以形容,惹得应怜一颗心左突右撞。
“你与我说说,昨日你们仔细的事体?”怕他又说些什么,瞧出破绽,应怜转移了话头。
第135章 第135章雁成其双,共秋长……
宗契便珍宝似的搂着她,与她讲了一宿前发生的事。
“主营兵马尚未至,六王先带了二千亲兵,叫开洛京城门,乘皇帝銮驾,趁着入夜昏暗,蒙进宫城里。”他说得却也不大细致,只道,“我令人调换殿前各处的巡军,并未随入銮殿。一切安排停当,那郭禧不回则可,一旦回宫便是瓮中捉鳖。”
应怜默想片刻,便一一对上榫头,“入城之事,是元羲与六王里应外合,銮驾车马也是他所备。内宫之中也有接应。先帝的发妻顺成皇后、近侍李胜儿皆暗中憎恨郭禧,因此约定,于昨夜扣住宫人。宫禁换防,便是有人生疑,一旦顺成皇后的谕旨抵达,宫门的守将迫于压力,也不得不从。”
宗契望着她,心中没由来的温柔与欣赏如潮涨涧满,漫上了生春草的堤岸,不禁开口:“果如你亲见一般。城门、宫门皆有人接应,否则我们不会进入得那样轻易。只是你却拿你自己做了一场豪赌,竟连我也瞒了过去。”
他微微粗粝的指腹抚过她鬓发、眼角。应怜闭上眼,感受他热切的目光注视,微赧地一笑,手臂拥去,与他交颈厮磨了一阵。
“不会了,今后再没有瞒你的事了。”她在他耳畔道。
二人权且用了一顿素淡的早食,又寻出店家两套干净衣裳。应怜也做了郎君的打扮,一身青灰的短衫,头巾覆发,干净且爽利。
“如今大局已定,正是封功行赏的时节,你真要走?”她问。
宗契瞧她唇红齿白的鲜朗模样,一晌挪不开眼,忆起在扬州时,也曾见她如此伶俐扮相,如今更比记忆中眉舒眼媚,从头到脚是粗布衣衫掩也掩不住的一段春意风流。
他心猿意马,又微有些困惑:她比从前二年,似乎哪里又不大一样了。
应怜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心神怡乐,嘴角微微勾着,又叫了他一声。
宗契这才回过神,一刹微动,“嗯?哦,是要走。”
他别了已擦净的刀在腰侧,执了镔铁棍,左右也无行囊包袱,落得一身轻松;才转半个身,却见应怜已并肩身畔,抬脚出了门槛。
“赏赐无非钱财功名,我一出家人,要来何用?”他将昨日念头说出来,却只见她瞥来取笑的眼眸,意态鲜活明媚而不自知。
宗契咳了咳,大掌一按她脑袋,隔绝她盈满笑意的目光,唇齿乃至心口里都热辣辣起来。
“那你这出家人何时还俗呀?”她摘下他的手掌,眸子乌黑晶亮。
宗契任她牵着,又反捉住了她柔软的手,“这一趟先接了萍儿,咱们一道,你去见见我师父,如何?”
应怜笑眯眯地点头。
二人来到空阔寂静的院子,已是金阳洒落,晨曦里一草一木皆生动,枣红战马依旧闲闲懒懒地嚼天嚼地,蓑草席拼拼凑凑的马厩茅顶上,落叶叶缘镀着金红的光,光里折射出悠远的天空。
那马一夜未卸鞍,脾气有些差。宗契简单刷洗了一下马匹,又喂草料,饮了一会,这才又搭了鞍韂兵器,与应怜两个,溜溜达达地牵着马而去。
那客店才买下一夜。应怜锁了院门,有些感喟,“只可惜咱们要离了此地,否则便就张罗起来,我做掌柜,你就……做个茶酒博士,会会南来北往的人,倒也挺好。”
“那咱们在代州张罗一家行当,客店、茶坊,不拘什么,你做主便是。”宗契道。
应怜却想起一事,不迭地后悔,“早晓得便多捎些财白出来好了!说要生计,我却没钱,这可怎么好?”
宗契道:“不要紧,我在寺里存了些身家,够生计了。”
“那好……”她松一口气,却见他只是笑,便问,“你笑什么?”
宗契不答,应怜便缠着他问,两人走走缠缠,逐渐荒芜的草径里愈走愈远。
到前头老远,秋风吹没了低伏的草迹,高爽的秋阳里才传来湛湛然笑意的回答,鸟雀也不惊动,伴着和悦的声线啾啾鸣空:
“笑你长进了,出门记得念叨钱了……”
没几日,义军大部兵马赶至洛京,斗柄移转,尘埃落定。郭氏兄弟相继,继先帝之后,郭禧坐天下八月,未满年,便腾出位子,出诏书禅让与了六王郭显。
这是一次再温和不过的朝堂震荡,温和到朝野并未为此多流一滴血。百姓们日落归家,月出闭户;转过天来,各自开始忙碌一整日的营生时,上头已换了天子。
应怜并不意外,每每想来却仍是为此吃惊,想起郭显那张平静俊秀的面容,又想到了他如何入宁德军、如何从寂寂无名到立稳根基,又如何不动声色地掌握了这一支草莽的
骁勇,只觉如隔云雾,始终瞧不真切。
“单将军呢?他甘心将权柄拱手让人?”她问。
宗契赶了一辆新车——拉车的枣红马对自己从战马沦落为脚力的现状感到委屈,不时喷一喷响鼻,拧拧巴巴地向前走——道:“他并不是为一己之私、便执意动干戈之人。”
应怜若有所思地点头,“郭显之所以这样轻易便得了天下,正因为他姓郭。闹来闹去,不过是郭氏自家的争斗。若换了单将军,朝臣未必肯服。”
宗契深以为然。
一则单铮的兵众毕竟有限,二则他出身草莽,远非郭氏血统,想要取这天下,必得与郭显决裂。到那时干戈再起,也不知这血是否要染厚三尺。
“单将军是个十分得军心的雄主。”应怜叹了口气,掀着车帘,越过他宽阔的肩头,望车前的一条碎石嶙峋的牙道,“只盼郭显心胸当真如他所表现得那般宽厚,能容得下他吧。”
马车徐徐向前,前方漫漫千里,是战事平定后的江宁。
一个月后,二人渡江南来。
渡江的路颇是迂回,只因前一番攻守,渡口毁去了好些,久久也不及重修。也非是守军惫懒,而是附近州县城墙屋舍都在紧锣密鼓地修缮重建,人手很是紧缺。
直到上游至真州,他们才得渡人载车的渡口过江,此时去江宁,反得回西而去。
途中宗契偶逢各路修整的宁德军,有小校报说,守城的吴先生已携将领们的家眷动身前往洛京,如今江宁城中恐怕只剩了不愿走的一些军民。
沿着牙道,又到了上元县。城中各处也在修整,宁德军的身影无处不在,倒是一派百废待兴的繁忙景象。
那牙道因千军万马踩过,已失了旧样,尤其破烂不堪。应怜一路来被颠得浑身骨头缝都酸,因急着去接萍儿,又不似前年游山玩水般轻松,直是有些吃不消;入城后,索性下车,与宗契慢慢地一路走。
四面是叮叮咚咚的凿石声,又有拉倒焦黑残破的木梁墙垣的噼啪声,人们在一座废墟之上重建家园,奔走忙碌,四面交谈。应怜一边走一边瞧,唏嘘的景象看多了,便也习惯了。
忽又有人先瞧见了他们,从一座才起了骨架的桥头奔下来,拨开人群,欢快地叫着跑到近前。
“高僧!柳……应娘子!”他高叫,脸上沾了灰土,眼里却迸出兴奋的光彩。
应怜见他穿了一身像不像样的衷甲,甲片鱼鳞似的密排,在布衣下互相碰撞,很有个威严的架势,一时未认出来,直到宗契出声,“小乙,你如何这副模样?”
一旁有随从递来手巾,小乙擦了把脸。应怜瞧他五官样貌,这才回忆起来,这是从前江宁时,看守宗契宅院的家人。
小乙既激动,又有些不好意思,挥走瞧热闹的兵士,牵了宗契的马,与他们慢慢穿过城,道:“官兵撤走,他们烧毁了许多房屋城墙,到处都在修。这不是人手不够么,我便也来,沾高僧的光,如今也算得一个校尉了。怎样?这身甲足不足够威风?”
“威风。”宗契笑道。
他便又问了些江宁中事。小乙晓得他们此来意图,便也道吴览前日里已离开,带了不少人,当中或否有萍儿,他却不大清楚。
宗契瞧一眼应怜,见她虽心情愉悦,脸色却有些憔悴,心中一动,想到一事,便问:“我记得这处有一座延祥寺,寺里有温泉池?”
“是!”小乙道,“延祥寺也毁得不轻,不过修得最早,那温泉池想来也疏通了,怎么,二位想去?”
应怜也瞧着宗契。宗契便与她商量,“此去江宁,不过五十里路程,我骑快马,半日便可来回。不如教小乙陪你在延祥寺候半日,你解解乏,我探听个准信,日落前便回,如何?”
应怜想了想,“这却好,我跟着你,车马到底慢,不如你一人独行。”
小乙也满拍胸脯,教他放心,自己必跟紧了应怜,寸步不离。
才是日午,二人说定了,宗契要了匹饱壮的快马,又叮嘱她几句,当即驰向西面江宁而去。
小乙则说说笑笑,拨了些人手,一同送着应怜到了城外延祥寺。他办事缜密仔细,前前后后亲手操持,单为应怜在寺后的温泉池畔辟了一处安静的院落。
一路行来,前头已重修得七七八八,仍有工匠不停地忙活。小乙带来的兵士便也跟着垒垒土、架架梁,不一时忙了开来。
延祥寺的后院静谧,越发听得前头叮铃哐啷的凿锤声响。隔着一道墙,应怜又闻听得有人来问:“厢房才新修,有些灰土,咱们哪一间先洒扫铺整,供客来用?”
又说了什么,凿击声震了过去,而后小乙的布置十分稳当,“西面那间不行,太小……冲南那间?不好,靠着月门,人多眼杂的……最东头那一间便好……这位娘子是贵客,占一间大的怎么了?少废话,快去置办!”
一会儿,却又有妇人捧了罗衣鞋袜、提了铜瓯茶瓶,殷勤带着应怜踩过新砌的小石子路,到了温泉池。
应怜往昔曾来过一回,一般的雾气缭绕,却又新栽了些花木,如今正是桂树盛放,满院温暖馨香;池畔有些碎石堆垒,湿润的石块压伏了凌乱的野草,果是才修整不久。
晌午日头有些沉,起了黑云,风一刮,便有些发紧。温泉池四畔搭了长架,上又有棚顶,虽不见日光,却因泉水更不觉寒冷。应怜谢了妇人,打发人走,独自在这池中泡了小半日,浑身都松快懒散起来。
她解了乏,消了渴,迟迟地穿戴回裙钗装束,将发拧干,见阴翳蒙蔽了日光,也不知黄昏了没有,想询问个时辰,便走出院子,却听得先前那妇人与砌屋的匠人聊天,说的什么膏药。
“才新得的呢,那老大老长一只!”那妇人将臂张开,比出一个长度,声言振振,“在水底下气力可大,能拖人下水;捞上来就弱了,爬也爬不远……”
那匠人问:“那东西你们得了,可怎么处置?”
妇人道:“炼了呗!你不晓得,那一种獭子熬油,比寻常的又更好,陈年累月的旧疮疤也能抹了,往常官府都差人来索要呢!”
应怜听得心中一动,走出来,问道:“是什么样的油膏,当真能去疤?”
“可不是!”那妇人见她来了,堆起笑脸,忙来道,“前些时日清河道,网子里钻了只恁大的獭子!才熬了新油,娘子想要?”
“若有的话,匀我几分,那果真好。”应怜道。
她想着宗契那一身的疤痕,脸上一道也结了疤,颧骨到侧颊好几寸长,怎么也不忍心,便忙忙地叫了小乙,拿几
贯钱,塞与了更喜笑颜开的妇人。
“够了、够了!”妇人将钱揣在腰下,抬脚就出山寺门,“那能值几分钱?娘子且等着,我取回油膏就来!”
第136章 第136章山外云雨,池畔鸳鸯语……
那巴掌大的一罐獭子油讨来时,天色黑沉得紧,淅淅沥沥的雨点已落下来,更兼到了昏时。应怜心头揪起,不知宗契可已回程;又怕路上坎坷,或有歹人出没,万一有个好歹,连照应也无。
她又后悔起来,懊悔不该贪那几十里的懒散,驱他独自上路;眼见着雨势愈发地大,秋风又一层紧似一层,吃了饭便拄着伞,到那山寺前张望着等。
昏蒙蒙黯淡的风雾里,冒着雨,遥遥驰来一人一骑,穿过树林,牵马上了平缓山路。
应怜几乎望眼欲穿,才见那高大灰朴的身影到得山场,便提灯撑伞,迎了上去。
雨势越发收不住,宗契浑身湿透,雨水顺着脸颊向下淌,直流入衣领内,接过她手忙脚乱递来的帕子,带她回到本寺。
“萍儿跟着李娘子同去洛京了。”他一面走,将那帕子握在手里,并不去擦。
应怜道好,“有定娘表姐照顾,阿苽又与她玩耍惯了,无一不妥,你无需挂心。”
“我也这么想。”宗契瞧向她,只用衣袖抹了把头脸,笑道,“这便不急。咱们先回一趟代州?”
应怜不说话,低头收了伞,塞在他手心里,又扯了那帕子回来,瓷白的面颊凝上一层轻粉,唇微微上翘,像月牙儿那一勾,勾得人心底发酥,却又比月牙儿多了几分嫣红。
她要替他擦一擦脸,伸手到一半,想行人路过瞧见,又怕臊,索性将他往后院里推,“你去温泉池里洗一洗,我教小乙给你拿套干净衣裳。”
宗契眼眸中含笑,低头瞧见她发红的耳尖,染了妆粉一般,沾了细碎的一点雨水,饱满得似凝珠。他应声便心不在焉起来,步子向外走,脸却扭着去望她,又想拿那手指头捻一捻她耳垂,熬得手指尖都发烫,到底被她打发了走。
应怜心跳匀了,这才作若无其事的样儿,教小乙送去了一套衣裳。不一时,小乙回来说话:“衣衫鞋袜簇新的一套都送了去,娘子若无别的吩咐,小子便去睡了。”
她答应一声,留在房中,窗边托腮听着风声雨声。
宗契的屋就在隔壁,也不知他几时才回来。她忽想到,温泉池到此,仍有一截子顺墙根的路,顶风冒雨,又不知他有伞没有,可别洗得一身干净清爽,回来又成了落汤鸡。
她放心不下,干脆又提了盏避雨的风灯,还拄了那一把湿哒哒的伞,深一脚浅一脚地顺墙根摸过去找他。
温泉池附近,风絮雨丝也变得柔和黏腻起来,暖意直往人心缝里钻。应怜小心翼翼绕过新栽的花木,在一汪灯火照映的光亮里向前,转过院墙,果然瞧见深深的浓暗之中,也有一团橙色的暖黄,那是搁在池畔的一只灯笼。半明半暗的光晕里,坐着一人,半身没入池水,水面之上,蒸腾的雾气中,勾勒出大片宽厚的铜色身躯,流镀着灯火金黄的光耀。
应怜的心又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雨帘垂下,见他闭目凝神的面容断断续续,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惊动。
宗契却先听得动静,睁了眼,“小乙?”
“是我。”她总有些不大好意思,于是别过眼,一道花架虚虚掩映下,到了池畔对面。
宗契本闲散仰靠石壁旁,腾地坐直,抹一把脸,低沉的声音里携着尚未驱散的懒散,大不似平时,“惜奴?你在那头作甚?”
雨声淅淅沥沥的,应怜隔着稀稀落落藤叶的花架,回答:“我来送伞……”
说罢才迟钝发现,她好像没带伞,只手里这一把。
水声哗动。宗契水中走了过来,近处的边缘停下。应怜再抬头,他已在几步外不远。花架上连着顶棚,潺潺雨幕与花木掩映,为他肩颈与胸膛起伏隆涨的肌肉增添了不真切的模糊感。
他也不知瞧没瞧见应怜的伞,只是笑音从喉间震出,“过来,外头雨大,别受了寒。”
应怜绷紧下颌,抿着唇,耳尖发红地从花架后转了出来,一手拄伞、一手提灯,眼盯脚面,一步一挪地过了来。
地面垒着碎石,雨水流过,松散的土块污腻一片,她险些滑了脚,好容易才入得里间,束手束脚;但扑面的暖意又驱散了清寒,教应怜不由自主放松了身子。
没什么可羞的,她默默念叨,他身上哪处她不曾瞧过?
宗契卸了平日里警觉与沉稳,再放松不过地泡在池水里,双臂闲散搭在两侧石壁,静静地瞧着她。
她寻了池畔一块平整的青石,盘腿坐下,将风灯搁在身旁,双手交叠,搭在过膝的衣裙上,目不斜视,那模样规矩极了。柔和清澈的火光映亮雾气,氤氲蒸腾之间,笼罩着她昳丽的眉眼,是连笔墨也难描摹出的动人心旌;她坐一会,又飞快地抬眼,在瞧见他身形时,嘴角噙起一丝笑意。
宗契爱极了她如此模样,眼也舍不得眨,贪看了许久,便使得她乌松的鬓发间那只小巧的耳朵又红了一层。
雨帘隔绝了这一方水雾缭绕的小天地。
应怜坐得久了,腿脚生出酸麻,忍不住挪了挪身子。宗契隔着几步之外,这时也缓缓到了她跟前,这一处池水深凹,没在腰腹之上。应怜偏头,微微低垂,红着脸瞧他。
他像一只蛰伏的、已被驯服的猛兽,心甘情愿低她一头,因着主人惧怕他,便有意趴伏在石壁上,侧身对着她,闭上了眼,仿佛专心享受温泉的浸泡。
应怜果真松了一口气,更自在地偏头去瞧他近在咫尺的身形。这个距离,得以再清晰不过地瞧清他隆起的肩和宽阔魁梧的背,伤疤纵横交错地布在起伏与沟壑之间,使得肌理的纹路增添了几分野性狰狞。
水珠滚落在他头与颈、肩与臂之上,又顺着肩胛汇入水中。池水腻滑,淡淡的浑青遮掩了其下光景。分明水汽晕湿,不知为何,应怜却觉得口干舌燥。
宗契闭目,与她说江宁的人与事,声音低沉悦耳,“李娘子去了洛京,大半守将的家眷都同去了。封赏的诏令已至江宁,吴先生任了中书舍人。中书舍人是什么官?”
“是为天子草拟诏书的。”他不瞧着,应怜便得以自在地舒展了一下腿脚。
“这么说,是很要紧的官了?”宗契又问。
“也未必,端看官家允不允他兼知制诰,否则便只是空拿饷的官。”
他“嗯”了一声,也不知是懂了,或是因池水舒适而喟叹。应怜心思也活络起来,虽不能如他整个浸进去,索性悄悄褪了鞋袜,撩起些裙裾,便在他身侧,将两只脚伸进了池中。
暖意窜上肌骨,她熨帖地弯了弯眼眉,又小心地避开了他水下的身躯。
两人一上一下,一左一右,靠着池水,说起闲话来。
随入洛京的宁德军将领,各依战功大小,获了官爵,文封文官、武封武将。使人意外的是,单铮被封了大理寺卿,掌刑狱之事。
“好是好,只是……”应怜想不通,“这是个文官,以单将军统兵征战的能耐,他本不该做这样的官。”
她喃喃不解,却见宗契偏过了头,懒懒地支着臂肘,望着她两只水下乱拍的脚,隐约发笑,眉眼在灯火下显得十分幽深,挺直的鼻梁上沾了一点水珠,欲落未落。
应怜瞧得眼发了直,半晌回神,嗓子眼发紧,咳了咳掩饰心虚。
“你呢?”她胡乱地问,声音还是如常,两只脚却在水下绞紧,脚趾蜷了起,“……他们给你封了什么官?”
宗契闻言,略拧了拧眉,很快又松开,似乎短暂划过个微不足道的烦恼,“国师。”
应怜一怔,接着哈哈大笑,池水也跟着泛起急促的涟漪,一圈圈震在了他胸膛上。宗契伸出手,做了件他方才一直想做的事。
应怜不笑了,一瞬满面通红。她的脚被握住了一只,不轻不重地圈在他掌心里。水流温热地淌过,却不如他的手掌更炙烫。
宗契就这么托着她一只不大的脚,本能地指腹在那一排珠圆玉润的脚趾上摩挲而过,激得应怜叫了一声,不比个猫儿声音更大。她一缩脚,半途却卸了力,装模作样地挣了两挣,也就红着脸任他握去了。
“他尽可封,我不受便是。”宗契单手将她足趾笼着,一丝一毫也不放过她每个细微的愉悦神情。
应怜咬着唇,微勾了勾,抵在他掌心,声音很轻,“你可晓得,你这官比他们都显要。且不说荣华富贵,一旦封了,便受天下人敬仰,连你那佛光寺也跟着沾光,可抵得过洛京的大相国寺呢。”
“上一位国师是大相国寺的慧行禅祖,他与我师父是同门师兄弟,也不见得师父有多推重他。”宗契说回此事,“且我若受了,便一辈子还不得俗,与你又怎么好?”
应怜乌圆的眼儿盯着她,蒸腾的雾气在眼睫凝成了细碎的水珠。她眨了眨,水珠晕成一片,那双水色横陈的眼眸愈发望进了他心底,“咱
们从前……不也见过出家的僧人,照样娶妻生子。”
宗契心中的爱意与怜意愈炙,松开她的脚,跨近前了一步,在她眼前,微微仰首看着她。热意伴着水汽弥漫,白雾之中,有两人相抵的心跳,错落起伏。
“平白教你受人口舌。”他道,“我也不愿做什么国师,倒不如像你说的,开间客栈茶坊,会南北各色的人。”
应怜噗嗤笑了起来,热气蒸出一副湿红的花容,颊面嫣红,低头瞧着他,伸手指尖拭去了他鼻梁上细密的水珠,拂上他细长伤疤的侧脸,又划过耳畔,最终按在了绷紧坚硬的肩上。
“我做掌柜,你跑腿。”她轻声道。
宗契竟认真考虑了她的话,微微皱眉,“我——嘴皮子不那么利索,行菜还可,唱念却不会。”
应怜笑得前仰后合,“那你做铛头。”
“……也不大够。”他犹豫。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会什么?”她横了他一眼,眸中粼粼的水光几欲溺他深陷,“不如我把这掌柜的位子让与你得了。”
裙裾不知何时已浸湿了,黏腻地乱叠在膝上,与纱白裆裤的裤脚交错,凌乱推在膝头,踝足玉**致,竟使他一掌圈住仍有余。
他近在咫尺,嵌入那一叠罗衣裙衫之间,微微仰头,应怜得以清晰瞧见他沾着水珠的喉结怎样滑动。水珠汇聚、垂落、流淌,又顺着她衣衫的素纱,蔓延到仍未湿透的布衣之中。
宗契英挺的眉峰动了动,眼中透出笑,“那你做什么?”
“我做……”她抿了抿发干的唇,低头时一绺散发垂落,发梢湿漉漉地盘旋在他侧颊与肩颈。应怜硬生生编排了一个,“客栈前指挥使!”
“那是什么官?”宗契困惑。
应怜道:“就是管辖掌柜的官。”
她说罢,却只见宗契松了神情,不住地笑,便梗着脖子耍赖:“你笑什么?”
他笑了一会,胸膛里逐渐震动平息,心跳却急促起来,双眸湛亮,盯着应怜。
“不是这个名头。”他道。
应怜问:“那是什么?”
宗契便凑到她耳边,忍耐不住,亲上她早已红透的耳廓,低声道:“叫内掌柜。”
第137章 第137章莲生并蒂,人逐欢情意……
夜雨潺潺靡靡,雨声盖不住狂乱的心跳,也掩不住罗衣轻衫下炙热的情意。
雾黄烛光在应怜眼角。她透过迷蒙湿气,瞧见咫尺的近处,宗契眸中幽深滚烫的暗潮。
她双手撑在他肩头,从肩至颈,感受他皮肤下滚烫的血液在流淌叫嚣。宗契急促地吻从耳畔到了唇边,脸颊的水渍凌乱落下,淌入她被纠缠的唇舌之间。
手被他捉住,指尖指缝一一抚过,激得她颤栗发软,难耐的痒意从头顶直窜到脚尖。涟漪水声之中,她微蜷的足趾划过了他紧绷如铁的侧腰。
应怜觉着热,别过脸喘气。宗契却又亲上了她最脆弱的脖颈,迫得她仰头,眼中早已湿润一片,潮红难以自抑,蔓延上眼角,又在他唇齿沾染的每一处靡丽地绽放。
“你……”她抚上他英挺的脸颊,想要说什么,脑中却仍是他迫切的吻。
宗契胸膛剧烈起伏,勉强秉持一丝理智,唇触碰着她掌心,面上现了难以察觉的愧疚与窘迫,“上回我醉过了头,不大记得……”
应怜被亲得迷迷糊糊,眨了眨潮湿的眼眸,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所指什么。
她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前襟的素衣淡而薄,沾湿了凌乱在领口,难掩一片腻如脂玉的莹白,也跟着颤动起来。
“傻子,我诓你的。”她既得意又爱怜,看着他满布情。欲的脸,“那一回你睡过去了。”
宗契呆怔一刹,罕见地浮现了无措的神情,似乎拿她不知该怎么好。
应怜绯红的指尖划过他侧颊黯淡的细疤,向下到涨红的脖颈,又到起伏的胸膛,按在那一块跳得猛烈的心脏上,与他四目相对,面庞犹如春夜凝露的海棠,独怜他一人而悄然绽放。
“这一回……可别再睡了。”她在他耳边极轻声地道。
海棠嫣红,在他复又重燃的炙火之下款款舒展。看花人成了痴,折过春。宵,且与她一生欢好,从今夕始。
也不知如何回的厢房,只记得秋雨经宿,似乎是一枝伞内,卷卷缠缠,踢了门、灭了烛,褪了衣衫。
应怜眼中迷蒙的雾气终于凝成湿意落下来,一夕忍耐温存,将他背上挠出了纵纵横横的红痕。
宗契却也难进难退,帐中哄了又哄,亲了又亲,才生涩地伺候得这个娇娇儿舒艳了眉眼、缱绻了意态,慵慵懒懒地被他揉搓得伏贴了。
末了雨散云收,却仿佛两世为人,血肉里又长出一副血肉来,是玉做的骨、冰做的肌,从此相生相缠,与他一世再不可分。
应怜已累得睡了,花容艳绽尚未收却,鸦青鬓发枕上松散。宗契侧卧在畔,秋雨秋风的夜中凝望着她,唯觉心底满得将要溢出,曾望明月于天上,怎知明月也有心,独独落在他眼前。
他便将这一副冰肌玉骨揽在怀中,亲了亲她尚有泪痕的眼角,黑暗之中温柔与独占的欲。望肆无忌惮地滋生,与她相拥睡去。
一宿的秋雨,清晨时才放晴。小乙提着食盒茶瓶,踩过院墙边湿润的土壤,先到了厢房院东头,宗契高僧的那一间。
门掩着,里头静悄悄的。他扣了三声门,又叫了一声,仍无动静。
他犹豫了一下,推开门,但见里头静息无声,浮尘悠悠,地面是毫不曾沾湿过的清爽,这才放下心,将早食茶饭搁在桌上,也不张罗出食盒,空着手儿,自自在在地把门一掩,依旧走了。
一墙之隔。
应怜捂着宗契的嘴,眼像猫儿似的瞪得圆圆的,大气也不敢出,直待那溜溜达达的脚步声走远了,才猛地松一口气。
宗契忍着笑将她的手捉下来,“走了。”
鸳鸯枕上一双人,应怜瞧瞧他又瞧瞧自己,臊得满面通红,揭衾被盖过头顶,把自己蒙在了里头。
地上凌乱交错着他的与她的衣衫,那一大一小、一黑一红两双鞋也杂沓地扔着。素净的纱帐里,衾裯縠皱,遮不住下头一截温玉似的小腿,只瞧一眼,便叫人口舌发干、心底发烫。
宗契将她从层层布料中剥出来,拂去了蓬散的发,露出那一张嫣红彷如朝霞的美人面,乌眸秋水,一点红唇绽破了樱桃,透着已知了人事的无措的风韵。
大清早的浇不灭火气,宗契多看几眼,便又心浮气躁起来。
应怜本来脸热,略略一瞧,惊恐地将他床下推,“去去去!你这、你这……孽债!”
不想没推动他,却牵了自个儿的腰,往前一歪,恰好被他接住。宗契就跪坐着搂她,心意餍足,与她的慌张相反,将手在她软玉一样的腰肢上极轻地揉捏。
干燥的热意传来,熨帖在腰间。应怜半推半就地趴好,舒适地眯着眼得他侍奉,又口不应心地哼唧两声,娇气性儿做了十足,“疼,酸……”
宗契缓缓地为她揉腰,不说话。
应怜手臂支着下巴,被按得舒爽着了,水润的眸子半阖,又扭回头望他;但见人还是那个人,却彻底破了僧家那一戒,一眼一眉便多了些惹人心动神摇的七情与六欲,在他宽健的胸膛起伏间,在手臂每一牵动时、微显的筋脉间。
她简直对他再喜欢不过。宗契对自己却有些不大确定。
“还是疼么?”他微微皱了眉。
应怜泛红的耳尖藏在云雾半蓬的发里,怎么也难为情与他细究昨夜的感受,只得囫囵点头,又摇头,“疼,也不尽是……后头……哎呀,我饿了!”
宗契便捞了衣裤穿好,背身穿那衣衫时,借着已大亮的天光,应怜清楚地瞧见那些纵横的伤疤之上,昨夜又新添的几道凌乱的红痕。
那一瞬间,一股奇异的感觉涌入心头,仿佛那些情难自已之下的痕迹是她予他的花押印。有了这些,她便
彻彻底底地拥有了眼前的这个再好不过的人。
“小乙想是来送早食。”宗契声音如泉漱石,低沉却清湛,眸中尽是肆意的温情,“我去取来。”
他便要下床。应怜拉住他,“慢着。”
在他询问的目光中,她红着脸,眼中却有笑意,拉过他手臂,示意他俯下身,便在他唇上流连了一串浅浅的吻。
宗契一窒,反衔住她唇舌,屈起一膝在床缘,晨起时那一簇火被轰得点燃,烈烈地向她烧来。应怜一个支撑不住,同着他倒在凌乱不堪的衾褥里。
……
延祥寺里幽静,前头哐哐啷啷地修声不达后院。温泉池畔,他们又度过了一个昼夜。
白日里众人只道平常。夜来那一间厢房仍是空着;这一边的枕上,有鸳鸯交颈,食髓知味。
梅蕊初开,经不得狂狼,事到临头,应怜哭咬也不济事,只得委委屈屈地跟着他行那夫妻恩爱,到头来她得了滋味,把宗契闹得不亚上了战场,千军万马地破阵,再难禀平日的自持;直将她欺得嗓子也哑了,第二日心满意足地受她数落。
第三日,小乙将路上吃用、车马齐备丰足,亲自送二人离开。
马车被换成了宽敞舒适的内厢,应怜安安稳稳靠在里头,辞别了小乙,随宗契北上代州。
小乙办事十分贴心,行囊里备了各式各样的果子脯条。应怜里头拆出一个包儿,盛的是蜜渍的甜莲子。
莲子无心方甜,那甜入她口中,却更觉心欢。宗契赶车的宽阔背影就在咫尺,应怜拈一粒递去,他微偏头,就着她蜜甜的指尖,张嘴将莲子吃了。
应怜笑眯眯的,一边吃,忽想起一事,“我得给家中去封信,有好些事要嘱咐呢。”
“哪些事?”宗契问。
她掰着手指数,“给元羲报平安、请定娘表姐照料妥萍儿、香山寺里逢年过节的香油钱、你赠我的那三株红莲……”
马车不疾不徐,她再喂了他一粒莲子,听宗契含糊地“嗯”了一声。
“那莲花如何?”他问。
“什么如何?”应怜不解,反问,“那回你偷摸着半夜过来,没瞧见?廊下那大瓮里栽的便是。”
宗契拧眉想了许久,唯记那一夜教怒火与妒火冲昏了头,哪还记得什么瓮里莲花?
“那三株莲花虽与旁的没甚不同,可因是你送的,我很喜欢。”应怜说得十分认真。
宗契松开眉头,放缓了缰绳,任那马在牙道上自在地走,侧过半身,含笑的眼眸深深望向她,“那三株并蒂莲,我总想着是你跟我……”
“并蒂莲?”应怜纳罕,打断他话,“只是三株寻常的莲花,不是并蒂莲。”
这回轮到宗契发怔,“那花匠说得分明,确是并蒂莲!”
末了得了她好一番笑,又问花了多少钱财买的。宗契脸面黑了又红,红了又黑,“一百贯。”
应怜惊呼。
“……一颗。”宗契脸色彻底黑了。
应怜抹了抹笑出来的泪,忆起当时与他阔别的思念,心中又生起了无限的温柔。
“并蒂莲是世间罕有,并非育种可得。”她慢慢道,“我曾偶一见之,十分玲珑。往后咱们若有缘法,或许也能得见呢。”
宗契捏了捏她的手,却也笑了起来,心头月明在畔,便不去偏求那莲花是否并蒂了。
又行了一会。
他仍是好奇,问:“那并蒂莲果真是什么模样?”
应怜想了想,将身挪在了挨着他的车座旁。四下罕有人迹的牙道上,秋霜秋草,秋水蒹葭,缓缓伴着他们摇曳而行。
“像这样。”她凑上前,将下巴搭在他坚硬的肩上,与他头并头,眼儿弯弯,像柳梢上的新月。
那悸动与欢悦从应怜心中蔓延向宗契的胸膛里。他接过她倾来的身子,偏过头,轻缓而绵长地吻上了她的唇。
第138章 第138章下山入世两相随
南北迢迢二千里,二人一马一车,只当沿途赏景,一路而至。三月倏忽过去,便从深秋走到了岁暮。
也是凑巧,腊月廿六,挤着挨挨的车马行人,应怜二人赶至了代州五台山。
此历来便是释家名山,山脚山腰山腹里也不知多少大小庙宇,究其来历,最早可溯至北魏,佛光寺便是其一。
山脚之下,宗契轻车熟路,驱至本寺的马厩,放了马匹。应怜仰首望不尽的连绵山脉,心生敬畏,道:“不如我便在山脚下,投一间客店住了,毕竟不大方便入寺……”
“有甚不方便的?”宗契将车也卸在马厩,搀了她下车,“寺里不禁女客,且正值交年,你瞧前来供奉香火的人家,哪个不是携儿携女?”
果真,自山脚绵绵向上,数条山道之中,也不知多少拜佛的行人,男女无忌;妇人更不遮覆头脸,谈笑自若,与洛京风俗世情又大不相同。
应怜瞧着奇异,渐渐地便也心生了悦意,将本要戴上的帷帽便撇在了车中。
宗契携着她,捡了条上山的石径,并肩而行,路上逢有好奇探究的目光也不在意;却又有小沙弥见着,远远地便来说话,目中是掩也掩不住的惊喜激动。宗契便教回寺知会一声,那几个小沙弥应了,猴儿似的便窜腾了回去。
“那些俱是本寺的师弟,几年不见,都也长高了。”他道。
应怜“嗯”了一声,瞧瞧他,又瞧瞧寒山松林掩映的古寺翘角,又瞧瞧他。
“怎么?”宗契被她瞧得发笑。
她说不出此时心中所想,唯觉心中某处丝弦微动,彷佛刹那悉知眼前人与脚下山本为一体。她与宗契的命运相连,却从不知他少年时怎样度过;如今见了山,便彷佛聊以想象,旧年间日日月月中,少时的他也曾如那些小沙弥,穿着古朴的灰衣,蹬着粗麻的僧鞋,来来回回踩在这方石的阶上。年复一年便过去,他成了如今山岭间松与枫的模样。
万千思绪萦在心中,应怜摇摇头,虽未开口,眸中却流淌过一缕温情。
宗契有所领会,心绪一时如穿林打叶的山风,簌簌有所动。
这将是他作为一个僧人,最后一程出世的路,由她陪伴着。
二人一路少有言语,宗契放慢步子,同着应怜一步一步走他经年踏过的山路。转过重重不老的山松林荫,又穿过山中枯林寒水,赫然便见了一处开阔的场院。山门在外,一重灰瓦的院墙隔绝了红尘内外,前后、东西大殿俨然巍峨,门廊洞开,山场前灰布直裰的僧人执帚扫清尘埃,一如既往。
这即是佛光寺,宗契的来处。
寺中香火络绎,行人不绝,将一座世外的庙宇,染上了不尽
的人世喧嚣。宗契领了应怜自山门而入,又拾几重石阶蜿蜒而上,寺中师兄弟重逢,纷纷抢上前来问候,便有无数双惊奇的目光落在应怜身上。
应怜乖觉,人散后,将宗契拉在一旁,悄悄道:“你去与住持说话,我不去了,在外等你。”
这处不比山脚,僧俗毕竟有别。宗契想一想,便也应了,便叫来个小沙弥,教四处陪着走走,自己去方丈室寻慧理住持了。
日午才过,薄光散淡,无风便有暖意稍住,令人安心,也令宗契十分熟悉。
按惯例,慧理住持此时在方丈静思。
方丈室在寮房上首,一应布置与僧众寮房并无不同。他蹬上傍山的石阶上行,一二丈高后,便到了方丈,门外先扣了扣。
里头传出声音,虽苍老,却很是矍铄,与记忆中别无二致,“是宗契么?”
那声音教宗契有了一种归家的牵念。他答道:“是,弟子回来了。”
慧理道:“进来。”
轩窗敞亮,明净不尘,竹藤的桌椅案架皆是旧时所用,连一瓶一炉的摆放也未有丝毫变动。倚墙设了一张竹榻,榻上盘坐一人,年迈苍苍,容皱身缩,已是八十许高迈的年纪。仿佛年岁一高,再多添个三五年也不过是沙山之上蒙尘埃,毫不为人在意。
时光在这一室一榻一人上,全然凝滞。似乎自三年前辞别师父,他一旦踏出方丈的门槛,里头人与物便从此停滞不动,直到今日他再归来。
宗契禅床前跪下,先磕了个头,“弟子愚鲁,三年前别师下山。本计较迟至半年便回,不想世数变化,留至如今,师父一向安好?”
老僧将眼皮撩开,“好,好得很。我僧在家中坐,福自天上来,岂能不好?”
“师父这福,指的是……”他纳闷。
慧理冷哼了一声,抖衣下榻,全然瞧不出八十高年的衰迈,从旁边竹奁里头取出一物,劈面扔到弟子脸上。
宗契手疾眼快一把攥住,却是张卷轴。摊开来一瞧,轴柄乃青黑的犀角制成,锦帛细腻,织了描金云纹,上头行楷如流水,押印威赫鲜明,分明是一卷圣旨。
“读。”慧理阖上那一屉的杂物箱奁。
帛上字迹昭然,却繁杂冗长。宗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去:“门下,代州五台山佛光真容寺第三十二代僧徒宗契,伟膂慨德,释理以深,性明自成……”
读着读着便噎了住,他颇尴尬地挠了挠头。
慧理道:“读啊,怎么不读了?万真宏照辅国显教至善西天正觉自在大国师?”
宗契窘得没话可说,只得嘿嘿地笑,“师父,我……”
“你人未归,敕封的圣旨倒先来了。徒儿,你干的好大事啊!”慧理扯过他手里圣旨,胡乱卷做一团,仍旧塞进那一竹奁里,冷着脸,“这一次回来,是再不走了,还是另有打算?”
凡事都被他照得明朗了。宗契实话实说,又磕了个头,“弟子不孝,愿归世俗,成在家的凡夫。”
有一时,慧理没再说话,方丈静谧,风声鸟声,而后是他深重地叹息声。
“前年你的信至,我便早有此见,料得是俗世绊你,恐怕你再回不得山寺。”他紧盯着高大的弟子,问,“是同来的那位娘子之故?”
“是。”宗契直视师父,“弟子已决意与她结为夫妇。”
“你倒不惦记富贵显名,给我惹来忒大麻烦。”慧理并不意外,也不惶恐,只有些嫌弃,“罢了罢了,终究世事难料,这也是你的缘法。你虽不能承我衣钵,到底传了贺家的香火,你父母在天有灵,该是宽慰了。”
“正要与师父一讲,我已寻明了爹娘的旧事,母家的亲人……”
慧理一边听他说,一边缓缓出方丈,迎着外头煦明的日光,瞧着一手养大的、更比从前沉稳的弟子。岁月在自己身上愈发苍老,在年轻人身上却日渐隆盛。他对这种偏爱感到欣慰,也勾起了一些陈年的旧忆。
“再住几日,过了这一年,我为你还俗。”他严苛挑剔的目光中隐隐闪现慈爱,话中平和,少有地透了些衰迈,“趁着这几日恰好,你与我讲讲三年来之事,我也去见见那女娃,看究竟如何。”
宗契不大放心地跟在后头,沾了应怜的事,便罗唣起来,“她年纪小,师父您可别拿辈儿压人,莫吓着她!”
“我省得!”老住持冲着日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二人一前一后,听鸟鸣梢、风鸣廊,缓缓地去了。
应怜随着小沙弥在佛光寺内四处闲看,东西殿皆拜了一拜,祝祷些平常祈福之语,又捐了香油钱;转到山门前宽敞的廊下,又见诸多小贩杂卖叫唱,图画、香药、风筝、泥人、腊梅水仙、羹酒果蔬,样样皆备。甚而有卖各样缎匹绣作的女尼,游人也熙熙攘攘,挑拣还价。
她兴致勃勃赏看了一回,买了几枝横斜的红梅,擒在手中,一时等不到宗契,便转一圈又去了清静些的后院看山。
寺内后院有成排的厢房,也辟了赏景的园林,四处皆疏落有致。小沙弥为她爱花木,便带她去了一丛梅林。正是梅树恣意寒香的时节,抬首又见浑朴的苍山,应怜捡人迹罕处逛了逛,正待要回,却见隐隐的一层梅枝后,掩着一座不大的八角亭子,因着地势略高,教她瞧得见几分,里头背向坐着个人。
她瞧了几眼,总有些疑惑,却渐渐挪不开目光,但见那人一身靛蓝的衣衫,高挑劲节,斜斜地倚在栏上,一只膝头屈起,十分闲散里透着一二分世家子的气度,也正仰头望那高山。
小沙弥见她干立不动,便问:“娘子不走吗?”
那人戴着一顶箬帽,又不回头,应怜怎么也瞧不清模样,才转头问:“那人是谁?”
小沙弥奇怪地望着她。她怔了怔,才觉这话问得冒失,心中却漫起一股刺痛的滋味,听小沙弥讲:“许是借宿在此的香客,并不知名姓。”
应怜便又回头去看,目光一转,却见那亭中空空,已失了那人所在。
到那亭中,但见石桌石椅悠然,四下环望,却再不见人。
她若有所失,再没了赏景的兴致,回味着那背影的熟稔,茫然回了前头,照样听喧嚣的买卖之声;穿过前廊,到了山门相对的天王殿。
天王殿里有宗契曾擦拭过的弥勒金身。应怜顿了顿,再一入内,仰望高高的未来佛常开笑口,也有人拜、也有人走。
方才才拜过,她又捡了一张蒲团跪下,双手合十,心中不知念什么,唯有方才那散漫斜倚的身影回荡不绝,令人难忘。
他像极了应栖。
父兄赴曹时,她被押在牢狱,并不得见,也就失了诀别的最后一面,不知应栖含那样大的冤枉,该怎样愤恨。如今前尘早已落定,她原以为沉痛也已抚平,可当真不过见一人背影肖似,才觉那痛其实锥心,再多少年也难平。
愿来日河清海晏。愿终有一日,世间再无人可操生杀予夺大权,人命皆贵,不再如草芥。
她低头再拜,望着未来佛,许下了此愿。
宗契与师父到天王殿,香客已出,殿前一人在偌大的佛前跪拜,回过头来。
她面有悲悯,竟与菩萨化身相类。宗契晃了晃神,迈入殿内,将她搀起。
“怎么了?”他见应怜神色黯然,便问。
“我偶见一人,背影肖似我兄长。”应怜摇摇头,不再提此事,望向住持,迎上前,端端地施了个礼。
慧理住持瞧着很是和气,搭上那副苍而矍铄的面容,十分像宝殿里的燃灯佛。他问了应怜些话,毫不端着世外高僧的架子,就如个自家的长者一般,使应怜觉着慈和。
问完了家世来历,慧理住持便更慈和了,“年前便住在这寺里,若要热闹,州城里逛一逛便是。待过了年,一应事你们再处置。”
应怜自然应好。
又一会,两下里相别,宗契同她去往后院的厢房,便商量,“往后洛京里你去少离多,不如将亲人的牌位接来,咱们在寺里供三盏长明灯,旬日年节时皆可祭拜。”
“我也是这样想。”她听出了他话中的关切。
又说起住处。宗契有些赧,见无人处,道:“这几日委屈你独自在厢房睡,毕竟是寺里,且人多眼杂,外人不明情由……”
“我晓得。”应怜微微红了脸,背过身去,噙着笑走了。
昼夜倏忽,这一年新旧更迭,他们在佛光寺度过。
每每想起来,应怜总有些不敢相信,曾心愿的与他去代州,观四季分明的山色,尝截然不同的世味人情,到如今,果真一一实现了。
新年过了初三,慧理住持拨开冗芜的杂事,单在一日清晨,唤了宗契在释迦佛前,寺中诸人的见证下,按惯例,收了宗契度牒、僧衣僧鞋,却独不见那一串下山时所带的念珠。
“念珠何在?”住持问。
清晨的光照映入殿,辉光熙熙,浮尘里,盘余着苍老的声音。宗契闻言,面有愧色,“向年下山赎人,因买药钱不足,已质当了换药。”
住持并不怪罪,只是长叹一声,“是缘分若此,偏教你弃佛入了世。”
说罢,一样一样点检,将度牒上法名划了。从此放了弟子还俗,还归贺姓,为贺宗契。
众僧皆去,慧理独留下宗契,又私取出一匣,令他带去。
“这是什么?”宗契想打开。
慧理止住,并挥手喝他离去,“是你不惧内的本钱,下山再看,竖子!”
宗契摸不着头脑,只得再三应承了初一十五必上山来拜望,在师父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不满之下,出了山门。
向下的山路前,立着正等候的应怜。
宗契再回头,向着自己待了将近二十载的山寺,与他视作父祖的师父,如今已过耄耋,苍苍然同此山一般,衰老却坚毅。
他在山门前,郑重跪下,向慧理住持拜了三拜。
“弟子幼年丧亲,全蒙师父养育成人,磨我心性、教我事理;又传授武艺,我才得以立于此世。师父再造之恩,无论我出家在家,永世不忘。”他道。
慧理想说什么,一辈子找茬抬杠的嘴皮子如今翕动了一下,最终却没说出话来,只是挥挥手,又挥了挥手,教他离去。
曾经的孩童
长成了人,有了主意,离了旧巢。他欣慰之余,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一双见惯了冷暖世情的老眼,也有了点久违的湿意。
一会儿,应怜过了来,十分乖觉地在宗契身旁跪下,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
慧理大惊,忙教她起身,“你这是作甚?”
“我的性命是宗契所救,您是他的恩师,便也是我的恩师。我为您做不得些什么,只望您弥老弥坚,大德布泽世人。”应怜道。
慧理哈哈大笑,擦了擦眼角,点头道:“好、好!此乃佳儿佳妇,一同下山去吧。”
宗契将应怜搀起,二人相视一笑,别过住持,并肩下山辞去,背影终成连理,消隐在岁始新春的山路尽头。
山中无寒暑,世路有分明。应怜曾两回山寺前送他离别,也曾画过、梦过随他而去,到如今,终是遂了心愿。从此她随他下山,他随他入世,无论寒暑年月,再无易节。
山寺后院。
他收拾衣物行囊,本来简洁,也无甚好整备的,最大不过那一雕花的方匣,静静摆放在最显眼的桌案上。
他将那匣收起前,最后打开,瞧了一眼绸锦之中,嵌进的那一块金玉。
凤印。
天下至宝无非有二,一为玉玺,一为凤印。他盯着这枚天下女子之至的、独一无二的珍宝,瞧了一会,最终将匣盖阖上,如一般物件,塞进了行囊。
外头传来缓而庄重的脚步声,苍老的声音隔着门扉响起:“人走了。”
他背了行囊,抄起手边箬笠戴上,如同来时一人,去时依旧一人。
开了门,老住持立在外,不冷不热,却眯起了眼,仿佛要探究箬笠下是怎样一副面容,“这几日情形,你也瞧清了,该死心去了吧。”
他一言不发。慧理余光向下,瞥见了他露在外的一双手,坑洼疤痕,筋脉布结扭曲。
那是一双被火烧毁了形状的手。慧理虽不曾见他真容,但不难想到,箬帽下的脸,或许也是如此。
“我不知你是谁,也不知你来何干,”慧理道,“但却晓得,你所求者,未必是彼所求;与其强塞与人,不如少管闲事,乐得逍遥自在。”
“老和尚,你懂什么。”他声音嘶哑干涸,神色却难得的平和,久不曾与人争执,今日对着这秃驴,也不知是心中放下了执念或是破罐子破摔,却来了反唇相讥的兴致,“她生来便在锦绣堆,吃穿生计何曾挂在心上?她该得的是无上的权势,你那弟子又能给什么?”
慧理也不恼,十分慈和地与他辩经,“虽不能以率土之滨相赠,总能给一匣子地契作聘。你想是与她娘家人有几分瓜葛,那我问你,甭提那送不出去的印,实打实的嫁妆你出了几贯?”
鬼面人不说话。他箬帽底下沉默了。
慧理呵呵笑着,打佛礼送他离去,好意提醒:“回去典典当当,弄些嫁妆来吧,谁家女儿空身人出嫁?娘家人好大的脸……”
鬼面人抬脚便走。
慧理也不送,老眼里瞧着负气而走的人,迎着日头,感喟地叹了一声。
生生死死,俱是缘法;坎坷多磨,到底比他这半入土的老朽好一些。
“年轻人啊……”他木底的麻鞋哒哒踏过地面,一边念叨,一边远去了。
这一年,新帝仍是姓郭,继位正统,弃了旧年继隆的年号,经群臣议定,改元宁德。
这一年,战事初平,百废待兴。小股的贼寇被剿灭,走出山林的人们纷纷拿回了犁与锄,在荒芜了经年的野田里耕种。朝廷得以腾出手,应对边疆报来的战事——匈奴诸部联成多支人马,趁边军回师、关防空虚之际,南下侵扰。
这一年,是为宁德元年。
第139章 第139章楼头云起,风雨晦不明……
宁德元年,才正月,边疆急报传来,匈奴多部联结成一支十多万人马的大军,汹汹欲袭边境西凉府。
这战报非来自于边将,而是从乌孙的小昆莫部飞书至。小昆莫部势力衰微,并未跟随侵边,却有意暗中交好。故新帝郭显得以早做打算,先使郑武陵帅兵依旧回边,又新调了鬼面人迎击。
他自代州而归,将凤印交还天子,郭显仍有心思闲聒一句,“朕可不是无信义之人,有心求娶,你也瞧见了。怎奈如今连人也不见,朕恐怕是古来头一个求娶不成的天子,唉。”
说罢谈起边关战事的信报,令他即刻领兵前去,不得贻误。
鬼面人领了虎符文书,几日间拨辎重、点兵将,便腾不出手来处置库里成堆散落的金银玉器。他也可寻个经纪倒换成财白,却鬼使神差,最终递了张帖子与李定娘,请她过府一叙。
自那回在汤山延祥寺的温泉,自己狼狈离去,与她便罕有相见的机会。她有心躲着,他也没什么由头来见,一路到如今,兜兜转转回了洛京,却成了陌路。
李定娘如期前来,见家宅阒静,鬼面人一相见,便领她径入库房,不由得笑笑,从女使手中接过食盒,将人遣走。
“将军坐拥千万家资,求我办事,却连桌酒食也吝赐。”她如此说,却并不真的在意,将食盒漆木的盖儿揭开,“我有酒无菜,你有财无心,凑合着吧。”
鬼面人面无表情——
准确的说,没人能瞧见他鬼面下的表情。
但她便静静立在这一堆金光耀眼的宝瓶宝器之中,是唯一温柔的素色。仿佛刹那之间,从她身上褪去了少时至今的遭遇,她又成了那个比日光还耀眼的李定娘。
他的心因此狠狠地扯动了一下,极为怪异。
满库他所拥有的金银珠宝中,唯一不属于他的珍宝在其间晃了一圈,四面看看,末了捡了张玉枕坐下,并很好心地将一双鸳鸯玉枕的另一只搁在身旁,拂去尘土,拍了拍,“坐。”
他在某只奁里,翻出了一匣地契——足顶得上那老秃驴所给的两倍——递了过去,默不作声在她身旁坐下。
李定娘一手接过,跟着还来一只银盏,醇酒四溢流香,混在这散满浮尘的库房中。
他在面具下饮酒,她则叼着空盏,埋头数匣里的地契田契,从头至尾数了一遍,才从满眼的缎庄银铺茶酒坊中抬起头来,惊叹道:“原来做将军这样有钱!”
“你想要什么,拿去便是。”他攥着那空盏,舌根都发紧,话仍是漠然。
李定娘摆了摆手,浮尘受她扰动,在她脸庞周遭飞舞。
二人便在这金山银山之中,坐在一双鸳鸯枕上,也无侑酒的菜,就这么空空地对饮,如同熟稔多年、唯剩了亲情的夫妻。
李定娘喝着喝着,忽想起旧事,便道:“从前咱们也进过一间库房,你可还记得?”
实则他从头至尾也不曾承认过什么,可她只是笃定,并且默认他也承认了。鬼面人便不愿费口舌再纠正,任她去了。
不过他当真记得,并且记得她从不曾记得的事。
“那一日你不知怎么,弄到了姨母家库房的钥匙,诓我说那库里有珍奇的至宝,将我哄进去,你却在外锁了门。”到如今她想起来仍有些咬牙切齿,皱着一双柳叶的黛眉,微颦时也自有一番风致,“你支走圆儿,与姨母说我归了家。我爹只道我在姨母处,因此无人来寻,生生将我锁了整夜。”
那时的应栖当真讨人嫌,李定娘恨不得拿锥子戳他两个洞。
鬼面人没有前尘,他不再是那样人憎狗嫌的模样,只是如木雕泥塑,同时想起那段她不曾知道的事。
那一夜过了,他溜进库里,蒙蒙的日光洒下来,淡淡匀在她红粉的脸上。她似乎哭肿了眼,有些可怜,窝在几匹缎子里睡了。各样艳丽的锦绣萦缠在她身畔,当中的那一个人,竟比画中的织女更秀丽。
似乎也正是那日,那一时辰,那样一个刹那,十多岁的应栖突然间便不再是孩童,生出乱缠的心思,蜕变成了一个少年人。
他呆呆瞧着她未醒的睡颜,百爪挠心,懵懂便一步步走去,跪在那堆锦缎里,伸出手,想要触碰。
后来,李定娘醒了,打了他一巴掌,又踹了他一脚,恨恨地飞奔了出去。
他曾多少回梦见当真触碰到了她,往后又亲吻了她,又有多少回便有了男欢女爱;只是白日里醒来,仍是与她像一对猫与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李定娘道:“每每想到你,我便觉着阿苽也能看得过眼了,好歹不那么惹人嫌。”
他们又饮了一杯。李定娘又问:“惜奴那边如何?”
他捡只言片语答了,干巴巴的。她听过点点头,“我早料得,她与那和尚能善始善终。”
鬼面人转过脸来,张牙舞爪的青铜恶鬼里,一双幽沉的眸子紧盯着她。
“是你关心则乱。你难道不曾见,她每向宗契时,眼儿都亮了?”李定娘与他分析,“凡事都得讲一个天时地利人和。元墨池虽也有心,却输在了天时。从前她年纪还小,能懂什么?”
他又不说话了。
半晌,二人喝光了一壶酒,再没更多,李定娘便道:“听闻你要西征了,这一回也算是我为你践行的酒。往后不知咱们是否还能相见。但我总想,莫若不见,免得都不快活。”
浮尘散在日辉中,黄昏像极了清晨,他推开门,瞧见辉光中照映的她的颜面。
她不快活,他们相互会从任一一个眼神中,回忆起各自不堪的过往,因此不见方好。
李定娘酒后有些微醺,心情却正好,点齐了那些胡乱搁放的金银,估了个大致的数目;又与他商量准,将匣子里契书留一小半,其余换了作财物,也免得应怜人在代州,还得分心支应洛京里外的铺面。
鬼面人交了库房钥匙。她道:“过段时日,这一处都处置妥了,我便将这些作她的嫁妆,去一趟代州,顺便捎了萍儿去。”
说罢,她不再逗留,抬脚出门。
鬼面人忽开口,嗓音嘶哑含混,唤得她留步、回头,日光一如从前,照映在她白玉般的颊面上。
“那时,”他到底承认,且此时也不知是狼狈是不甘,或是仅剩的一点执念,将话问出口,“你为何不愿嫁我?”
李定娘幽静的目光住在他身上。有一瞬间,她仿佛掀了掀唇,想要张口,而最终却什么也不曾说出来。
从春园事发,他杀了那贼人;三个月后,她因孕小产,纸包不住火,闹得洛京里流言蜚语,名声尽毁。他想要娶她。
本以为不是什么难事,前一日在她家中,她分明点了头。转过几日,便听闻了姨父上疏辞官,她随父将去扬州。
李定娘说不出答案,转而挑了挑眉,没心肝地笑了,“幸好是不曾嫁,否则你获罪身死,我岂不跟着吃挂落?”
她转身而去,再未回头。
十日后,粮草辎重先行,人马齐备,鬼面人奉命西御匈奴。那一场战事不知何时了结,因此他们当中,也就彼此皆不清楚,这即是最后一回说话,也是所见最后一面。
余生,他与她再不相见。
君臣纲纪,偏有人不吃这一套。
大理寺卿单铮连上数道奏疏,请去戍边御敌,俱被新帝驳下,不许。敌情已至,烽火狼烟起,单铮竟卸官衣,重着戎甲,自作主张联络旧部,将四万人带去了西关。
四万人马,尽是当初宁德军所部,虽已入禁军,却仍奉单铮为主,待将军一号令,齐声炸出连营。
天未平明,大小旧部兵将奉单将军令而出。一个时辰后,遥坐金殿的天子郭显得知了消息,气得面色铁青。
正值升朝,文武官员这一日惶惶,俱议论此事。元羲道:“虽私自领兵是大逆,但军心正是壮时,又为着御敌保家之故,不可强召而归,否则军中定然积怨。”
“仅此一着,便等同谋篡,那单铮居心叵测!”有异议道。
又有人出言:“四万人马,又无粮草,能走多远?难不成他仍要做那打家劫舍的生意?”
群臣哗然,争论无休无止,有的道追回严办,有的恳请宽宥。郭显但觉心寒,对单铮更增添了恼怒,道:“朕并不以出身薄他,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惹下乱子,教朕如何宽宥!”
当初他才登基,正要论功封赏,诏令还未赐下,单铮却先只身劈入了刘升营中,激刘升立下生死状比试,末了一杆长枪将人搠穿,钉死在了三丈的校场上,染血的煞神一般,将来宣召封赏的中官吓得好悬没摔下马,这俱是青天白日、众目睽睽所见。当时郭显费了好大心思,以旧怨了结的名头,揭过了此事;后为着他耿直清正,令他做了大理寺的主官,他果然再秉公不过,但凡上核的刑事,皆依法办了,谁的情面也不讲,又因此得罪了好一批勋贵旧戚。
事到如今,郭显扪心自问,对他的心思,连自己有时也猜不透。
——或更确切地说,不愿猜透。
他难以对自己直言,从入洛京那一刻起,单铮便从助力成为了某种威胁。郭显想,比起欣赏,他更多地该忌惮。
难道他不知大理寺卿是个什么样的位置?难道他不清楚单铮嫉恶如仇的为人?难道他从未预料过他与贵戚之间将有仇隙?难道他不知今日此言,公诸于臣子,将使他们明了自己的心意?
果然,他说了此话,那些求情宽赦的声音便小了。朝堂之上又喧嚣起来,大声争议的是怎样定单铮不遵王命的大罪。
郭显只是漠然听凭事态发展,任不满的骚乱滋生。
然而,其间忽有人奏言,郎朗之声打断了发酵的指责,“单铮虽自专,却实一片公心。且国有外侮,执刀刃当向外,岂可先剖腹内丹心!”
那人身着绯红袍、腰佩银鱼袋,面容清瘦,行止有节,是一向亲近帝王左右的中书舍人,如今领知制诰衔的吴览。
相较于宁德军中那一班武夫或屡试不第的秀才,吴览是个标标准准的官身。他已做过二十载乡县的官,懂得体察民情,也懂得怎样与同僚答对,在归于旧日所熟稔的官场中,他本该尤其如鱼得水。
可连月来,吴览却反常地消沉了下去,旁人有何策议,他只是唯唯附议而已。
就这么心不在焉地到了如今,一众言辞愈发激烈的斥责单铮谋篡的声音中,他却独独为他说起话来。
郭显眯起眼,话中有了些寒意,“卿所言,单卿盗兵出营,朕不仅不当罚,还应当嘉奖?”
“奖惩与否,何不搁置再议?”吴览执笏奏对,并不惊慌,眼中有郭显看不懂的死寂与执拗,“如今当务之急是御外侮,不如便教他领兵去,若果能克敌,便将功补过;倘或败了阵,再并罚不迟。”
元羲也出班来奏,“这数万人马,是军是匪,只在陛下一念之间。陛下若能容,追拨辎重粮草,他们便是为国尽忠的好儿郎;若不容,但得二三日所携粮草尽了,沿途劫掠,便又成一支叛匪,到时再想收伏,却是万难。”
郭显岂能不知,心意与理智两难之间,忽有奏事官趋步入殿,报外有校尉杨兴,捧天子御剑,求谒天子。
“宣。”郭显道。
杨兴便双手捧定一柄乌黑镶银的长剑入内,柄端嵌玉,玉色温润鲜明,方拙古朴。剑在鞘中,众人不见其锋芒。这一位随着单铮征战南北的亲信心腹,如今的六品的振威校尉,全然仍是从前出鞘的刀一般锋锐,直面向着天子,毫无一点惧色。
“臣为此剑而来。”杨兴凛然道,“单将军去时,将剑予我,要我归于官家,并教我问一声:官家可还记得当日之誓?”
郭显冷冷盯着他,仿佛在瞧一个真正的叛臣贼子。
杨兴不懂官腔,不懂礼节,连怎样谒见天子也不懂,唯有一副忠心。
——对单铮的忠心。
他见郭显不言,便扬起头颅,眼中迸出熊熊的烈火,与那时的单铮如出一辙。
“平荡胡虏、保疆安民。”他一字一句,“官家还曾道,若有朝一日违誓安溺,可执此剑,杀之。”
群臣
皆震骇。
“殿前仪节,岂容你如此胡言!”有人喝道。
郭显缓缓呼出一口气,扬起手,止住了即将前来捉拿下殿的侍卫,也止住了众人责难的沸釜之声。
“这是朕的誓言。”他道,“天家有信,朕不违誓。你去,告诉单铮,教他奉朕命西关御敌,粮草辎重,随后便至。”
杨兴眸中烈焰陡然化作骄傲的神采,嘴一咧,高举长剑,下拜领命,掷地有声,“臣领旨!官家英明!”
中贵取了长剑,奉在天子案前。郭显意懒神倦,挥挥手,赶苍蝇似的,将杨兴挥出了殿。
议论峰回路转,事已落定,众臣将各自奏疏一一报来,都是些陈词滥调。郭显按惯例处置了,退朝回内宫。
内宫之中也清清冷冷,并无中宫料理主事,原先郭禧的嫔妃们俱已安置在西宫,那处妇人们的哭闹计较传不到他的寝宫中来。
郭显仍回想着那年轻莽撞的校尉,想着他拙嘴笨腮的一句“英明”。
我英明么?
“官家自然是英明的。”身畔的宦官恭敬答对。
他才发觉,自己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于是瞧着宦官柔顺粉饰的脸,忽然觉得心中厌烦。
坐在御座之上的人,自然都是英明的;御座上的帝王换了一茬又一茬,哪怕御下列国不宁、民怨沸腾,他也还是英明的。
他从此听不见真话,无法相信人心,哪怕是从前一度心中敬重的英雄。他更不敢信,那誓言竟是自己口中所出,平白授人以柄。
郭显枯坐陈锦堆绣的圈椅之上,寝殿外室之中,陷入了自己的沉思。
良久干渴,便有一双手执着玉盏,在天青碧翠的杯中盛了新煎的茶汤,汤中膏泽乳白如雪,那双手竟不亚于,反又多一分柔润鲜嫩。郭显呷了口茶,才回过神,却见身旁不是宦官,却是个面生的宫人,年华碧玉,鬓云环翠,眉眼鼻唇生得极是可爱。
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笑了一声,又将目光落向她那一双赛过凝脂的手。
“你唤作什么?”他问。
那宫人面微粉,更有一种别样的明媚,眸光流盼,轻声答:“奴姓范,双名碧云。”
“范碧云。”郭显点头,“好一双巧手。”
“多谢官家夸奖。”她更羞赧,乖巧且柔媚地悄悄瞟了他一眼。
郭显面容如玉,比他两个帝王兄长皆更俊美,哪怕没有无上的权势在身,仅凭这副容貌,也能得多少妇人娘子青眼。
这是范碧云最后的机会。她花光了所蓄的钱财,再不能故技重施第三回。她更不愿回到那个挤满了失势嫔妃的西宫里去,那里连皇后卞氏也活脱脱煎熬成了怨妇。
她要出人头地,哪怕将来名分更不光彩,总有的是机会……
“李胜儿。”忽闻郭显开口唤人,唤的是寝殿外侍奉的宦官,“把她拖下去,砍了手来给朕。”
范碧云尖叫着被低头入内的宦官李胜儿攥住了手臂,面如土色,瑟瑟挣扎。郭显心中复聚的那一团恶念的乌云才散去了一些,又吩咐,“那收了好处的内侍,一并发落,首者罢黜,余人各贬一级。怎么?”
他望着死命挣脱,跪伏抱住自己双腿的范碧云。
范碧云已没了方才巧笑倩兮的明媚,灭顶的恐惧攫住了她。她那双才被夸过的巧手指节掐得发白,惶恐磕头,告罪哭道:“奴不敢了、奴不敢了!官家饶奴这一回吧!”
李胜儿乖觉地侍立在一旁,垂头不语。郭显心中暗道了一句人精,踢了踢范碧云,解脱自己那一双脚,也不当真要剁人的手,又觉得聒噪,问:“你除了献媚,还会做什么?”
“奴、奴……”范碧云哭花了脸,惊恐地抓住一线希望,结结巴巴,“奴会绣!奴绣的花样是宫里出了名的!奴要手来绣的!”
郭显挥挥手,这一回叫李胜儿实实在在将她弄下去,“发去尚衣局,做绣活去。”
李胜儿犹豫片刻,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修容?”郭显挑眉,那目光不再教范碧云觉着欣喜,反令人想起了森罗的阎君,“什么修容昭容,如今既是宫人,便不用回西宫了。”
范碧云鬓散容乱,呆呆地便被拽走了。
郭显见妇人献媚,便想起了中宫虚置,继而想起那枚空空而归的凤印,再便想起了应怜。
他忽有些羡慕那得了她青睐的僧人。以那样卑微的身份,又不容于世俗眼光,她宁肯舍弃生来所拥有的锦衣玉食,舍弃只要一点头、将来也会拥有的威赫权势,去与他结为夫妇,想必那一片心才是真正赤忱。
若他能有这样一片至真至纯的心,是否如今便不会觉着偌大的宫殿太过空虚?
他不敢说十分爱她,但真真正正的,想拥有她。
今晨的奏疏被搬至了寝殿,厚厚一摞,俱等着他今日批阅。郭显揉了揉额,不教自己沉溺于胡思乱想中,开始处理政事。
奏疏俱是臣子所进,所奏事有些朝会时已议论过,有些不必在朝会上讲,专与他进言。郭显一本本地翻,翻到其中一本,目光驻留了片刻。问身边人:“前些年那身死的江宁知府袁淮,可还有子弟在朝?”
李胜儿应一声,竟不用查看往年的簿子,想了想,答道:“袁淮仅一子,昔日已被戮,朝中并无子弟。”
“可还有什么恩师亲族?”他又问。
李胜儿答:“袁淮乃康成皇后之父、卞温的门生。”
郭显便了然。
随着他的好三哥郭禧禅让,外戚卞氏一族如今说话更没什么分量,早已夹起尾巴战战兢兢做人。
他执着奏疏,皱眉想不通彻,“仇家俱灭,他为何却要辞官?”
这一问,李胜儿便不答了。他晓得何时该张口,何时该闭嘴,这会只垂首退在一边,任天子喃喃自语,但也未错过那一瞥间,瞧见的奏疏款名。
那上头字迹板正清瘦,奏的是辞官归乡事,题的是中书舍人吴览。
郭显将奏疏扔在一边,食指扣着桌案,“哒哒”的声响,落在寂静无闻的寝殿里。
“好啊,这也要走,那也要走,显得是朕亏待了他们。”他瞧不出喜怒,半晌哼了一声,“走便是。走了,再不要回来。”
第140章 第140章何彼秾矣,华如桃李……
“他走了。”
琵琶声久不弹起,多了几缕生涩,却逐渐珠落玉盘,宛然有韵。
折柳开口,是哽喉的涩意,指下却未停,依旧如风拂柳,那串再和美不过的琵琶语声,便泠泠淙淙地入了秾李耳中。
非但琵琶,无论笙、箫、笛、琴,折柳都能信手拈来,指下生春。秾李的琵琶也精熟,便是她亲手所教。
折柳曾是她见过最华艳的人,到如今也仍是风韵,但总是不再青春,熬红
了双眼,平添几分憔悴可怜。
就像她一路行来,所见廊庑下喜庆的灯彩与壁衣,是两个月前,单铮与她明媒正娶时所张挂在家宅里,为着折柳喜欢,便一直未撤下。风雨一吹,便憔悴了几分颜色。
秾李问:“姐姐为何不拦住他?”
折柳恹恹地,龙香木的拨子弦上划过,发出一串烦闷的弦鸣。
“我如何能拦住他?”她话里有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没有仇恨,就没有他。如今他为复仇而去,我若拦下了他,那个单铮便死了。”
秾李不大理解,“可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君心,便是立下赫赫战功又如何?下场非死即伤啊!”
折柳垂下眉眼。琵琶声歇,一室荒凉的寂静。
秾李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她心头梳理单铮一路行来的种种,忽觉姐姐实不该打他的主意,从一开始,路便走错了。
或许自林江啸身死,她们姊妹便该离了那股贼匪,另寻个生计。
只是那时兵荒马乱,两个女子,又能寻着什么生计?折柳若不死皮赖脸地留在那伙人里,恐怕她两个到头来仍旧要落得个倚栏卖笑的地步。
哪是赵芳庭逼她们到了这一步,分明是命运推着她们,一步步到了如今。
她眼睁睁瞧着、等着,似乎瞧见了折柳可以预见的惨淡结局。
——她将会随着单铮的陷落而陷落,随着他而香消玉殒。
秾李打了个寒噤,回过神,仍瞧见折柳心不在焉地蹙眉发怔。
折柳忽问,喃喃地有些伤心,“我从前一向盼着赵芳庭死。这会想来,若那人还活着,他未必会走到今日这一步吧?”
秾李不答,只安静而锐利地盯着她。
半晌,她放缓了目光,将一只手搭在折柳手上,柔声劝慰,“死者已矣,再说这话有什么用呢?不如想想咱们的出路。”
脑中想的却是:若他不死,你哪还有生路?
“你知道吗?”折柳忽笑了,面色仍是苍白,“他临行前,留了一箱财货与我。好大的数目,抵得上我那些年所得的十倍之多了。他又为我得罪过郑将军,现去了边关,怎能与之相处?他若当初应肯,与郑将军结了姻亲,朝中好歹还有个根基,全是我坏了他的事。他此一去,满可拥兵西凉府,再不回京受制于人,又是我拖累了他……”
她絮絮地念叨,秾李静静地听,捂不热那只手,自己的手心也冰凉。
罢了,秾李同她用了午食,辞时叫她放心,“单将军是我家官人的恩人,他二人又有生死的交情。我回去同官人说一说,请他出个主意,必能保全了单将军。”
折柳不迭地点头,又叮嘱了数语,殷殷送她离去,满目中是重燃起的希望。
秾李上马车离去,在她瞧不见的背身处,宽慰笃定的容色蓦地卸下,由心头升起的茫然蓦地沉重压来,在昏暗的车厢里被无尽放大。
她被挤占了空间,渺小又卑微地缩在一角,无力地想,吴览又能做什么呢?他连辞官的奏疏都呈上去了。
自那半截玉笛后,他们再未亲近过,吴览与其说是厌恶她的行事,不如说是自弃。他同样厌恶自己的同流合污——抉择摆在眼前,他投向了郭显,而选择向单铮隐瞒。
马车平缓,她一路浑浑噩噩地想,不知不觉便到了家;下地的那一瞬,思绪重又变得清明。无论情势怎样如恶潮,她但得有一根定了心的锚,便任惊涛乱卷,也失不掉方向。
那根锚便是折柳。无论怎样,她得护她。
吴览想要辞官。
这事他已告与秾李,今晨得知她去了单将军宅,待到日午方回。他下了朝,独自一人坐于书房,冥思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恰逢女使来请,道秾李娘子请去用晚食,吴览应后,心中叹息。
他与秾李,到底非一路人,从前因着怜爱与私欲,拧在一起以为和美,其实不过是她有意逢迎而已。如今他既愿辞官,想着回乡守妻女的坟茔,更无可能强捆着她一道。
晚食是秾李亲自下厨,因着早春,又兼入黄昏寒冷,尽是暖暖和和的热食,酒鸡酿鸭、盘兔旋炙、煎鹌子、紫苏鱼,又有羹蔬醪糟,温了暖口暖心的热酒,只待他能多用一时,二人说一会话。
她侍奉自己,从来尽心。吴览瞧这满桌满盘的佳肴,忽想到,她晓得他爱吃什么、爱哪一口酒,甚至爱用哪一双筷,却从来只道自己样样皆可。到今日,他竟不知她真心爱什么。
屋中点着炭火,暖烘烘的。秾李伺候他坐下,褪了氅衣。吴览道:“如今不似从前,家中许多僮仆女使,你何必亲自整治酒菜?”
秾李道:“无妨,他们做我嫌不尽心。这二年来为你也做惯了。”
吴览心头又起了愧疚。
秾李为他布菜,又斟了酒对饮,酒入心肠,新添了辣意与涩意。吴览酒力尚可,今日却借故有些醉,红着脸,将平日里听了都嫌齿冷的话,委婉地道来:
“我已呈了辞官的奏疏,你晓得的。我祖籍在舒州,自数载为官,多年未归。前三年将辛娘与彩儿的坟茔迁了回乡,因身份上尴尬,竟也不曾去吊过。这是我不孝不亲的罪过。我打算辞官后,便回故里,残剩半生,也算是落叶归根。”
秾李并不意外,点了点头,“官人回了故地,想要做些什么呢?躬耕的话,未免辜负了您一身才学。”
“我已四十有三,筋骨日渐衰朽,哪还能躬耕劳作?”吴览想到今后情形,不免微微笑起来,驱散了些阴霾,“便支应个馆学,收几个村童弟子,将书念一念罢了。”
秾李一盏酒饮下,颧上红润润地起了鲜妍的光彩。吴览所见的女子中,青春妖娆的也强胜于她,却无一有她如此聪慧的风情。
“那,我呢?”她问,“官人将我安置在哪里?”
吴览目光无法与她相视。他做不到问心无愧,便愈发羞惭,但牙一咬,终将话说出口:“秾李,我归乡但只一人,你……自去吧,我将所余钱财尽数予你。”
秾李静而柔和地瞧着他,并无他预想中的惊愕或伤怀,不过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已想到有这一日。”她缓缓道。
吴览无言,眼瞧她独自饮了二三杯,面色愈红,眼眸里也有了雾一般的湿润。
半晌,秾李道:“官人,你可曾想过,你因辜负了单将军而心中懊悔,不愿再做郭氏的官;可若你一走,他在朝堂岂不更势单力孤?”
吴览摇头,面现颓丧,“我救不了他,何不早去。”
如同折柳拦不住单铮,吴览同样也救不了单铮。自古成王败寇,以单铮英杰,有项羽之勇,又
有刘邦之雄,输便输在他竟同时有着兼爱天下的仁义。
他做不了枭雄,草菅人命而逐天下;也不能自污自弃,使人主卧榻安心。从他向郭显称臣的那一刻起,他便没有了后路。
秾李与吴览一样,洞彻这一点。平心而论,对于单铮,她并无特殊的崇敬。她只想拉折柳一把。
“官人所求,与我不同。无论是我强留您在京,还是随您回乡,咱们都会彼此不睦,不如便各自离分。”她道,“您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当初若不是您,我与姐姐几无立锥之地。人各有志,您守亲眷的坟茔,我归在姐姐身旁,与她同进退,也是一种圆满。”
吴览皱眉,“单将军此次盗兵出征,已是大忌。折柳娘子下场未必中意,你又何必……”
秾李微抬手,以一个柔和的目光止住了他的话头。
他们二人仿佛交谈的不是各自的命途,而是家常的琐事一般。吴览却只觉平静之中自有一股骇人的潜流。他心底逐渐不安起来。
“官人想必觉着我傻。我想与官人讲讲我幼时的事,您便不难懂我了。”
逐渐灯昏夜深,一壶酒罄尽,不知不觉烛火也变得悠长,摇晃得壁上一双人影幢幢。吴览随着她的话,仿佛年岁倒转,回到了她娓娓道来的那些岁月。
【幼年的记忆十分模糊,从前的事她一应不记,只依稀从某一日起,忽而明亮起来。
她坐在道旁,因着饿与冷,茫然只晓得哭。白日里行人忙忙碌碌,无人肯顾她一眼,偶有善心的,扔过去一角干饼,她便接过来吃了。
夜里是最难熬的,风呼呼地刮进她衣襟,刀子似的;不知哪一条深黑的巷里,又总有凶恶的狗追逐来,冲着她狂吠。
狗咬她,她跑便跑开了。她最怕的,还是人。人竟不如兽,她跑也跑不开。直到一日,她误打误撞,到了一处高大朱翠的门楣前。四面的屋舍,没有修得这样花花绿绿的,彩楼下挂着栀子灯,瓠瓜似的可爱。一入了夜,神仙似的娘子便点亮了烛盏,那栀子灯亮起来,驱散了浓而可怕的黑暗。
又有多少衣饰华丽的郎君官人们进进出出,几乎踏破了此间的门槛。欢声笑语,直闹到三更后,才渐渐冷落。她安心睡在光亮里,不过一个时辰,天亮后,自有人将些残羹冷炙一股脑倾出,她便捡了,竟也能吃野兔獐子鼋鱼之类的美味。
那门楣的匾上三字,很久之后,她方认得,写作“青玉阁”。
过了些日,后门里丢出来个磕了沿的破瓷碗,并一双竹木的筷子,她不知它们因有什么毛病才被弃了,只觉那碗上花朵好看,筷子也崭新,便收作己用。
那一日黄昏,出来的是个年轻漂亮的娘子,便是一向拨灯点烛的那个,挑着一双柳叶似的弯弯的眉,两只眼儿又大又亮,穿得一尘不染,连鞋底子都是干干净净的。她忙躲到一边,却见那娘子一手窝着汤婆,一手舀着个瓢,瓢里咕嘟嘟杂着米面肉菜混合的香气。
那娘子唤猫儿狗儿似的,不大耐烦地将她唤来,“怎么还讹上我家了,真是……碗!”
她愣了半晌,忙将碗捧过去。娘子的瓢一扣,咕嘟嘟热气的羹菜便落进碗里,香味直冲她天灵盖。
那是一顿再美味不过的佳肴。
自那之后,她的日子过得奇妙起来。
那位娘子时常与瓢同来。她来时有热腾腾的粥或饭菜;她不来时,里头隔三差五总抛出些怪模怪样的东西,好比絮了绵的窄褥子、长短不一的木板条、涂了桐油的纸伞,竟还有几双厚底的布鞋。她将一应琐碎都捡拾起来,在那一间后门的拐角,悄悄为自己搭了间小屋。虽比人家狗笼也不如,到底算是有了家。
就这么拉拉杂杂,在那娘子的院墙外住了下来,一住便是半年。
天光渐暖,日子好过了许多。她手上的冻疮结了疤,又褪了疤;身穿的是那屋里扔出来的衣裳,很合身,想来是里头那几位稍长的小娘子们穿不下的衣裙。屋里时常传出些丝竹之声,很是动听,她听得也很是快活。
直到一日,那娘子午时打着哈欠出来,没带着瓢,手里却抓着把瓜子,门口绣墩上一坐,眯着眼冲盹儿,嘴皮子却利索得很,一会儿,磕了一大把,末了瞧瞧“狗笼”里的她,唇角一挑,招招手,“来。”
她羞赧地挨过去,娘子捏着鼻子,给了她剩下的瓜子。
瓜子浸了糖,沁甜鲜美。那娘子瞧她又惊奇又喜欢的模样,开口问:“小乞儿,你有名姓没有?”
那是此生,折柳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她噙着瓜子不敢咽,小声地吞吞吐吐回答“有,叫李家丫头。”
对方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李家丫头?什么破名儿!”
她忽觉着很羞惭,低了脑袋不说话。
娘子又问:“你家哪儿的?家大人怎么就扔了你在外头?”
她茫然摇头,并不懂这话。娘子再问:“你娘呢?”
“我娘睡了,被他们拉走了。”她老老实实回答。
娘子便不笑了,拿奇怪的眼神扫量她,半晌叹了一声,不再与她搭话,晒了会日头,便进去了。
她只以为是自己的话惹了娘子生气,胆战心惊的,好容易挨到傍晚,得了对方的晚食,憋红了脸,蚊子哼似的,“神仙娘娘,你莫气。”
娘子没说什么,又回了。半晌却旋身出来,抬高了下巴,有些傲慢的神气,“我叫折柳,甭瞎喊!”
自此,她便在心里暗暗将这位娘子从“神仙娘娘”换作了“折柳娘子”。
那时她不过五六岁,尚不懂什么是营生,只觉折柳娘子的日子过得热热闹闹,并心生了艳羡。她也歆羡那几个里头的小娘子,她们有吃有穿,识得字、学得琴。她们唤折柳“娘”。
做她家的女孩儿,想必是很好的事。只是她自有娘亲,不是折柳的孩儿。
成日成月,又过夏入了秋。
一日,折柳板着脸,给了她饭食,却开口:“李家丫头,你走吧。”
她慌了,捧着瓷碗,“走、走去哪里?”
“做女使、做养娘。我给你洗刷净了,再舍你套衣裳,往后别来了。”她语气硬梆梆的,有些恼怒,“我这处不养正经的女娘,你又不是我买来的,没得丢人现眼。过来!”
她直觉折柳是要将她“洗刷净”,再而要赶走,眼中射出了惶惑的恐惧,头一回不似只狗儿,教她一招便去,反退了一步,抿着嘴跑了。
后头传来折柳气冲冲的咒骂声。
……
翌日,秋光晴明。过了日午,她怏怏地回了,缩在折柳笑话过的“狗笼”里,只因无处可去,肚子又饿。
一个女孩儿出门来,瞧着要掀她撑伞的“屋顶”,手才伸,教她吓了一跳,冲里叫道:“娘,她还在呢!”
折柳抱怨着出了来,将眼眯着,透过晌午的日光瞧她,“又回来作甚?当真赶不走了……”
她目光凝住了,将女孩儿赶回屋,又将她死拖活拽从逼仄的阴影里掐了出来,寒着脸上下一打量。她在这目光下似无所遁形,提了提昨夜里失掉腰绳的裤子,从她手下挣出来。
折柳什么话也没问,却指着门里边,“进去。”
她给她洗了个大澡,从头至脚,换了四大桶水,将大小虱子乱窜的蓬发剪得干干净净,指甲缝里也不许留一点泥。虽动作粗鲁,却奇异地很轻柔,落在她身上,一毫儿不似昨夜里的人,教她难受。
折柳洗到她一年来长了些肉的大腿,咬着牙骂了一声,“下贱的穷鬼!”
她一缩,折柳将她提溜回来,“不是骂你!”
折腾了一通,她万不敢信,今日竟交了天大的好运,整整齐齐地立在这一片方砖铺的院落里,穿了再洁净不过的衣裙鞋袜,虽光着的脑袋有些冷飕飕的。她捂着头,龇牙笑了起来。
折柳却很糟心,“你是什么都不晓得啊……”
她围着她,转了一圈,啧了几声。院儿里几个小娘子都围来瞧看,嘲笑她的秃脑袋。她们各个都俊俏可爱,玉娃娃似的。
“她真丑!”那个叫白露的女孩儿道。
“长开了不比你差。”折柳不耐地挥挥手,又将人通通赶进内院,“练琴去练琴去!”
折柳将她带进了一间尽是陈设的屋子,那些瓶、鼎、架、案瞧得她眼花缭乱。她被折柳按在一张椅上,那椅过分得宽大。
“你晓得我这处是做什么的?”折柳问。
她不安地坐在椅子里,摇摇头。
折柳嗤笑,“就是做你昨夜那种事的。”
她惊恐起来。折柳赶在她跳起来之前,又道:“好不到哪儿去,但总要好些——他们给钱,也能等得你大些。”
她战战兢兢问:“多、多大?”
折柳道:“十四……十五吧,我说了算。”
她一下又放了心,乖顺地缩在椅子里。折柳有一时面色很复杂,蹙起了弯弯的眉头,却更有一种令人自惭形秽的美丽。
“你无处可去,呆呆蠢蠢的,做人家养娘恐也难得。我在此间名声不好,也难将你付个正经人家。”她盘算着与她说话,仿佛对面是个与自己一般大小、而不是几岁大的娃娃,“我自可以收留你,只是也不养闲人。你入了我的门,便要随我操这一行营生。不光彩,也没名节,但总有饭吃。”
她便忽有些明白,自离了母亲身边,所遇的那些事,原来是“不光彩”的。
前者是不光彩、也没饭吃;如今是不光彩,却能填饱肚子。
于是,她努力做出大人的成熟,点头答应,“我愿的。”
折柳又叹了一声,想了更长的时间,想定了,便开口:“成,你姓李,我给你改个名儿。你今日起,便唤作秾李了。”
何彼秾矣,华如桃李。
她一般吃、一般穿、一般学、一般挨折柳的板子。
她与折柳一般,过上了不光彩、但有饭吃的日子,直到林江啸的人踹开青玉阁的大门,世界天翻地覆。】
吴览静静听她说完了过往,面有微微的不忍,三分醉意已心头褪去,说话十分冷静,“她并非全然为你。这些年来,你所能答报的也尽够了。如今各人四散,你何必非得与她在一条船上?做自己的事,不好么?”
“做什么?我因她而生,长在她手心里,她便是我的天。”秾李尽所能与他解释,但究其根本,其实连自个儿也不能解透,“好比一只兽——虎、熊,或恶犬,我长在它肚子里,吃的是它的血肉,它去哪儿,我便跟着去哪儿;它冲谁吠,我便憎恨谁。我不是自己的,我是它的。若有朝一日,它
死了,或将我从它肚中剖出来,我也活不成。外头的天、地、风、水,我都不想要。我只想回到它肚腹里去。”
吴览默然。
“官人,求您帮我。”她道。
他有些无力,“我能帮你什么呢?”
秾李目视他的眼眸,看进他心里,一字一句:“您帮我,笼络天子一宵。”
他眸中终于有了震骇的神采,面色先涨得紫红,又变为铁青,将话从牙缝中挤出来:“你疯了不成!”
“成败与否,我总得一试。”她下了孤注一掷的决心,却更加冷静,“天子坐拥四海,多纳一个妇人,算不得什么。他若连这点随心所欲都不能,还称作什么帝王?倒是您,您口口声声愧对单将军,如今他有一线生机得活,您难道顾念男人的脸面,不愿为此事尽心么?”
吴览被她激得心内如针扎,酒菜再难下咽,所闻之事又太损人伦,豁然立起,又僵立了半晌,末了颓然应答:“你教我想想。我……我想想。”
秾李微低了低头,以答谢意,起身送他离去。
他消失在院口的背影有些气急败坏,匆匆逃窜似的。但秾李晓得,他会应允。
他是君子,君子如璧玉。白璧微瑕,他已为那一库的公用钱懊悔终身;单铮之事,又怎能不在他心中终日噬咬?他向单铮隐瞒了那半支玉笛,总也想有个法子,加以补救。
果然,不出所料,未至深夜,她才要睡下,外头女使传来回话:“官人说了,三日后是旬假休朝。他前一日将请官家赏临,望娘子早做准备,备晚食佳肴,以迎圣驾。”
他应下了。秾李吹熄了灯烛,独自安寝,睁眼望着昏黑床帐的顶,缓缓地叹息了一声,终于有了安心的笑意。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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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第141章李下自有人,辟草成蹊……
宁德元年,三月十九。
秾李将酒菜早已备得,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也不必大排大办;天子宫闱里御膳时的舞乐一应皆无,果真这一回再清素不过。
就像她笃定吴览会应下此事,吴览也笃定天子必会亲临。郭显与他做脸,这是一个臣子莫大的荣耀。
黄昏即至,郭显乘着一辆紫衣皮饰的轩车而来,虽不是规制的銮驾,明眼人却也极易识得。殿前司的御卫扮作扈从,随侍左右,几步一哨,将吴览家宅守得严严实实。
好在与天子对座饮酒的是吴览,侑酒的只秾李一个,否则僮仆们一一盘诘搜检一回,好生败兴。
郭显此来,一是为君臣亲近,二则也想借此时机,探探吴览的心意。若能许以加官进禄,唤得他回心转意,不再提那辞官的事,即便他要个三公的名衔,也不是不可破例。
毕竟人才难得,死心眼、少私欲的人才更是千金难求。
君臣入花厅饮酒。说是花厅,实则由后宅院里一间内室布置而成,饰玉的红绡帘帏以金钩挽起,微露里间围榻一张。桌酒佳肴,君臣寒暄落座,对饮了一杯,又说些近日家常的话。
郭显问他家中亲人。吴览道:“我母已故,家父高迈,不愿离乡。臣便在祖籍舒州起了宅院,雇买僮仆,使家父晚年安闲。”
“舒州风物合宜,却到底远在江淮,不如将父祖亲人接来洛京,见一见地博物繁的景象。”郭显道。
吴览笑了笑,推说故土难离。郭显并不较真,而后与他饮酒。
秾李在一旁递酒布菜,并不张挑风情,只是本分行事,进退十分得度。
那酒尤其辛辣,色泽淡金,也不知怎样蒸得,虽比不得光禄寺所酿的浓醇,入了口,却一路火烧火燎地滚过喉舌,烫进了肚中。郭显不由赞了一声,“这酒尤其性烈,观石从哪里得来?回头朕取个方子,教光禄寺那帮人照法儿蒸酿。”
“此是秾李使人酿得,臣糊涂,只是贪饮,并不解其方。”吴览道。
郭显于是转向秾李。秾李乖觉,并不藏私,囫囵说了个方儿,“不过器皿上讲究些。使一木甑,甑下火燎,甑上又有物以盛初酿的酒,其间引一管入瓯。将火烧了,那酒便愈蒸愈烈,如此滚上三滚,自比普通熟酒更烈一些,只是失了甜醇。”
郭显听得意动,不觉想得更深了些,“虽少甜醇,却能发起热性。边关苦寒,若将此法与将士们传用,必然合宜。”
他面上每一入微的神情,皆落在吴览眼中,几日来的难堪与忧虑倒不显得那样沉重了。
“怎么?”直到对面传来天子关切的询问,吴览才发觉,自己嘴角竟扬起了些微的笑意。
他定了定神,道了一句:“陛下圣明。”
郭显自登基,每日里要从无数人口中听得无数遍这样一句。但他盯着吴览,发觉吴览的神容里没有恭维,那是再真心实意不过的一句夸赞。
许是烈酒发性,郭显对他,终不再弯弯折折地试探,直问出口:“观石可为我留下?纵然宦途不比莼羹鲈脍使人悦意,但有君辅佐一日,我便如披裘袄,抵得高处寒意。我愿求良才,观石与我,岂止是良才可比?失你一人,我好比鸟失一翼,观石不效于我,难道不怜悯天下苍生么?”
天下至主,将话说到如此份上,已是剖露肺腑。吴览也饮了烈酒,心肠里如火烧,两股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心中冲撞,撕扯得他没由来地生疼。
辛辛劳劳为官廿载,他无时无刻不渴求有一明君,窥见他一片朗朗的忠心、辅国的明智;也无数次下定决心,哪怕有朝一日身登高位,也绝不忘体恤的心意,他将要以一身之学,为君王、为百姓、为千秋的基业呕心沥血。只是一场又一场的大梦醒来,他仍是米粒一样的卑品县官,磨勘转调,被刁难、被苛责,被上峰轻描淡写地拿走一次又一次的政绩。
他尚可不在乎外显的名声,踏踏实实为民求利;到头来七尺之躯,却连妻小也保不住,落得以身从贼。
忠心不可一改再改,热血早已一凉再凉。他保不住妻小,又保不住单铮,与秾李诀别,将她推向风口浪尖处。
郭显还在等他答复。
吴览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从未觉着如此疲惫,“陛下,人生难得八十,臣已寿过其半。年少时踔厉苦读,满心指望出人头地,从无一日敢图宽闲;青年时仕途为宦,三年一转,飘蓬各方,从无安定之处。运途舛途又忽顾我,臣失至爱,反得了青云,至此方知尘世渺渺,凡人皆是恒河沙粒,何必争得一世不休呢?臣忝年四十,方才了悟此理,所幸尚残半生,放下未晚。臣在乡野,一样祈年上苍,愿祝陛下基业千秋,绵泽世人。”
郭显听罢,默默无言,半晌执杯举向,道:“我自幼长在人心欲壑之
地,少见君子,观石当之无愧是其一。我敬君子,愿赠千金伴君归乡。观石莫辞,全我千金买骨之念。”
吴览便不再推辞财白赠受,领了天子心意,还杯相敬。二人以朋友之义,推杯换盏,尽了君臣的恩情。
郭显醉得有些深,便从了吴览之言,留宿一晚。按常理,这不是为君的圣明之道。
他四肢有些沉重,头脑也昏沉,灵台却还很清醒,便想得透彻:凡事哪能都按常理来呢?按常理,也轮不到他来做皇帝。
他便躺在柔软的被褥里,闻着淡淡燎过的安神合香的气息,醉沉沉地吩咐,“备漱洗。”
外头有人脚步轻灵,搁了热水架上,拧来手巾为他擦脸。那水里添了蔷薇花露,隐隐的一缕淡香,十分似女儿家的柔软。他依稀记得,应怜身上曾有过这样的淡香,像露,一拂就散。
他抓不住真切,便伸出手去,想捞着些什么。本以为是彩云,空空地无影,却意外地攥住了个物事。
睁开眼,眼前半跪半坐,却是个温柔貌美的女子。他揉了揉额,出了口气,“怎么是你?”
秾李将一条腿屈起,如今全然跪坐在他身侧,被他攥着腕子,也不挣脱,只是道:“妾来侍奉官家安寝。”
郭显将眼眯起,俊美的脸上一瞬有了些空洞的神情,扔了她腕子,却也未起身就走,反问:“这是何意?吴观石为辞官,又不为加官,为何遣你来做奴婢的活儿?”
秾李只拉着他的手,每根手指,都细细地擦净一遍,又捧了牙香盥瓯来,请他漱口。
她侍奉得到位,郭显便顺着手用了。间隙,秾李道:“吴官人将回乡,守在妻女的坟茔旁。他夫妻和美二十载,自不愿添个侍妾在旁。妾如今,是自由身了。”
郭显漱净了口,略顿了顿,转头瞧向秾李,半垂眼眸半垂首,半缕发落颊腮面,那面也微红,眼也微红,无端地楚楚可怜,气质不与平日相类,倒有些……
许是灯烛晃眼。他移开心神,将脑海中忽又盘旋不去的应怜的身影撇去。
“是他厌了你那玉笛的心计?”他问。
秾李侍奉他宽衣脱靴,未答言,也未离去,反道了一句不相干的,“官家方才瞧妾,心中想的是谁?”
郭显感到一股被窥破后的恼羞成怒,这感觉久不曾有,竟令他觉察出几分另类的新鲜。
他的目光真正落在了她身上。
秾李样貌生得好,自有一种沉静柔和的气质,无论心计城府如何,灯下观美人,自然是赏心悦目的。
秾李点到即止,并不当真戳破他,而再度开口:“人主之欲,如笼中之兽,锁柄只在一念之间。官家将这兽平日里锁在笼中,它憋闷得狠了,坐成了病,终有一日心锁断开,猛兽出笼,谁能挟制?”
郭显挑了挑眉,觉着她话中有话,“依你之见,如何行事?”
红绡玉帘内,倚墙榻有三围,饰的是青松远山与云烟。围缺处,是活色生香,美人臻首,缓缓下拜。
“妾不才,伎俩浅薄,但使得一物。”再抬首时,那一缕缕风情便自她眼眸里流泻出,有了些色授魂与的笑意,“此物唤作‘游仙枕’。”
软枕、高枕、竹枕、缀玉枕。
阖天下,他却从未见过游仙枕。
“枕在何处?”他问。
秾李身着素淡天青的褙子,长衣任敞,露着里头窄窄紧紧的腰身。那半截有一根绦带,她褪了褙子,散了绦带。薄衫轻小,杏花红的抹胸向下一收,现了象牙白一截细软腰肢。
她将那绦带覆向他眼睑,使他闭目,微微撤身时,耳畔说的是:“妾便是游仙枕,枕上一霄,君可放任笼中兽出。”
烛火被吹熄,短短的一刹,郭显生出扯开蒙眼的绦带的冲动。只在他念头即将付行之际,瞑晦幽暗处,身畔一个声音响起:“殿下,是我。”
他猛地僵住。
那声音浅浅的,仿佛不笑时也带着笑意,嗓音里浸了霜糖与蜜的甜。
他近来愈多地想到这声音,无论在白日游湖苑,或寝时孤枕上。渐渐地由声音想到那双眼眸。他再未见过一双比之更令人心魄摇动的眸子,那里头波光曳曳,岚雾轻舒,眨一眨,笑一笑,便是三月春朝千金也难得的晴暄景致。
他也愈来愈多地有这样一念:作为天下至高的人主,若连一个妇人也摘不到手,苦苦地孤枕难眠,岂不是过于可笑了点?
那冲动在心底升腾如火,伴着酒意,复又侵占了他的头脑。他在绦带下执意睁开眼,恍惚见了窈窕绰约的一个影子,分明是她模样,虽瞧不真切,却足以想象她在幽夜之中,在他垂盼之下,巧笑倩兮的模样。
郭显不由分说,将那人一把拽过来,力道之大、之急,连自己也惊了惊。
她被带得与他一同倒在围榻间,略略撑着身子,急促地呼吸。郭显翻身将她压下,嗅着那细细的颈项上一般无二的淡香,终将那一头猛兽毫无顾忌地释放出来。
“惜奴……”他借着沉醉,头一回唤出她小字,吻了上去。
一宿放任的错乱,郭显再回想时,只觉可笑。
不知是秾李刻意攀附可笑,还是自己着意放纵可笑;不知是他将错就错可笑,还是对应怜浅薄的执念可笑。
既荒诞,又可笑,他终于踏出了作为天子、为所欲为的第一步。
既做下了,没得翻脸不认。郭显自认还不至于脸皮比城墙厚,翌日晨起,得了秾李侍奉盥洗后,便令她同乘轩车,折回了宫禁。
此时后宫尚无主,一应事皆由先帝的顺成皇后——如今已升为顺成皇太后——代管。他携个妇人回宫,自然要经顺成皇太后过问。
顺成皇太后章氏来与他询问封策之事,又探听此女来历。郭显全不隐瞒,将她出身及江宁识得的种种,捡梗概与章氏说了。
章氏回宫时,憋得脸面发绿。女官来问秾李的品秩,章氏贤惠,只摆了摆手,“哪有什么品秩,无品,册个御侍罢了。”
有些讳言的事,天子可以说与她,她却不可说与旁人。关于秾李的出处,她谨记讳莫如深,只道是市井人家养出来的,册了御侍,宫殿三千,随指了一间与她,便不再亲问,忙眼前这一批选良家子充后宫的事去了。
自此,凡世之中,再无秾李;深宫里却不起眼地悄悄多了个李御侍。
三月时日不满百,一晃而过。
郭显初处理政事,尽是些烂摊子。近的是郭禧好大喜功遗下的,远的是先帝任人唯亲遗下的;自然,还有更远的,那是他们共同的好爹爹理宗皇帝昏聩无道了四十年积下的。
理宗皇帝有着一串长长的美谥,贻下的祸患也比前头任何一个皇帝都大。郭显忙着补锅,昏天黑地,几已忘了后宫里某处还有个李御侍。
他忘了,有人却没忘。三个月后,顺成皇太后特地穿了常服,喜气洋洋地扣进垂拱殿侧殿书房的大门,恰值天子才与元翰林商谈政事毕,元羲行一礼,自然告退。
郭显恭敬与章氏行礼,问:“太后如何到了前殿?今日有何要事么?”
华服宝冠的章氏反倒糊涂了,疑惑道:“才使女官来传报,怎么,官家竟不晓得?”
外头廊下尴尬侍立着女官,轻轻出声咳了咳。
郭显恍然,“是有此事,朕与元翰林议到要紧处,教她外头候着了。”
说罢唤人进来。章氏笑道:“也不必她开口了,老身自来报喜,李御侍承恩,已有了身子。此儿虽非嫡出,到底是宫里头一个,一般的金贵。老身此来,为的便是与官家商量进封之事。阿李有孕,御侍之位便不合宜了,官家觉着,哪一品秩恰合?”
郭显沉默,一向不露声色的面容上难得显出了震惊的神情。
“孩儿?”他初觉陌生,甚至花了一会子回想李御侍为何人,而后越发地惊讶,“……朕的,孩儿?”
顺成皇太后以过来人的姿态,笑吟吟地望着他。
郭显才动了动,第一是回身向御书案上、
厚厚的那一沓奏疏里,翻找出其中两本。他并未一字提及加封,后脖颈处却涌来了一波又一波热意,密密地起了些汗。
章氏莫名其妙地盯着他,半晌见他攥着奏疏,交与自己,“这是尚书内省的札子,一议立后、二议选嫔妃。朕本已批允了,如今既宫妃有孕,便拖上一拖。”
照理说来,这位李御侍,应当很得圣心了。章氏暗暗地揣测,却也不对,自她入宫后,官家分明一回也未幸过,不闻不问。怎么却单为她延了立后选妃的大事?
只是天子之语便是谕令。章氏进一步道:“选妃可延,立后却要紧,万不可再拖到明年去,顶多三五个月罢了。”
“那便五个月。”郭显道,“待她坐稳了身子不迟。”
章氏依命,又议了品秩,与郭显定准正二品的修容,这才稳稳而去;回寝宫的路上,追忆旧事,在踏入寝殿的那一刻,终恍然大悟。
早在十多年前,长一辈的宫妃们尚呼唤郭显乳名。他乳名迟儿。
迟儿迟儿,迟迟不来,生生熬死了他的母亲。那位嫔妃……唤作什么来着?
章氏记不清了。那已是多少年的旧事。她只是有所耳闻,据说那位没福的娘子正是因坐胎未稳时,逢了采女入宫,与某位不懂事的嫔妃因口角冲撞,伤了胎气,这才难产而亡。
迟儿才离娘胎,便抱在元慈太皇太后膝下,说是待如亲子,实则内里辛酸苦辣,只他自个儿知道。
如今他不再是没娘的孩儿。他成了帝王,帝王无私爱,到底不是没心肝。他也盼自己的孩儿有个生母照料。
新入暑夏,虽燥热,章氏却还不敢用冰,怕寒伤了内里。宫人为她打扇,见她面上隐隐怜悯的笑意,便道:“太后这是想起哪家的好女孩儿了,才这般的喜爱!”
章氏叹了声,命人将后宫内苑各处的图册拿来看,为即将封品的李修容新择一居处,“我想那宫人阿李,因着有了天家后嗣,往后便一步登天了。她是个有后福的……哎,太上皇从前的修容们都住哪儿?那里头器物陈设有现成的规矩,免得内造劳动了。”
专司寝居的女官为太后点指了几处。章氏挑了一回,指着其中一处,定下来,“这处离官家的寝宫倒近。我瞧瞧……蕙、兰、台,就此处吧。”
当即使人整治一番,库里拨了惯例的赏赐,又唤尚衣局为李修容量裁衣物,尚药局、尚食局排办其饮食滋补。一应人等,为着几个月后将诞的帝子,初初地忙开来了。
一旦后宫里有了变动,便有些人碰人、人挤人。倒并不是人多没处下脚,只是殿中省的女官、内侍官们,隔三差五地便被占用,尽是在喧闹杂乱的西宫。一时是那位太后卞氏头疼脑热啦,一时是某位嫔妃缺少秋衣啦,一时又是掐架嘴角啦,闹得章氏皇太后烦不胜烦。
郭禧是个好新鲜的,在位不满年,在册的嫔妃竟有八九十名,本就良莠不齐,如今一齐挤在西宫的犄角旮旯,更难免闹出事端。她便趁李修容有孕的时机,说与了天子,请一个处置发放的法子。
郭显听闻了,只道他自会处置,章氏也就不再问了。这关乎“自愿”禅让的太上皇郭禧,本就有些忌讳,她乐得撒手不管。
太上皇郭禧并未留宫,而是移居在了距宫城不远的灵光殿。这本是理宗皇帝求佛求道的别宫,如今用作郭禧的居所,内外重重禁卫,着甲持刀地严守,莫说是人,连只蚊虫都飞不过。
郭禧在位八月,到如今禅位也足了八月,过得是煎熬还是舒心日子,群臣谁也不清楚。他们只将脑袋一低,两眼一闭,山呼当今天子万岁去了。
至于当今天子能不能容,那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外臣管不着。
郭显有这么一帮见风使舵的臣子,比谁都清楚,气节、操守这种东西,早在理宗皇帝长年累月的治下,已被一点一点磨得精光。有棱角者,如文献应公,早已化作原上一抔黄土。
臣子们,尤其是上了岁数的,就这么得过且过,只要帝王仍然姓郭,他们便不在乎究竟是谁。今日效忠郭显,若哪日灵光殿里的太上皇复又回来,他们依旧将奉为万岁。
这一切使得郭显难以安寝。天下之口悠悠,他又不得不按捺下性子,忍了足足八个月。
一切的契机刚好,他渐渐将兵权与民心把稳在手里,终于抹去了最后残存的一点对兄长的友爱。
第142章 第142章碌碌此中人,奔走不得……
他唤来了元羲。
一朝天子一朝臣,从前效忠于太上皇郭禧的一干文武,自新帝登基后,已放的放、贬的贬;唯有元羲元翰林,如朝堂的砥柱,依旧牢不可催,不仅未遭贬黜,更加赐了爵禄。
这一回郭显传召,并不在明堂,而在青莲浮香的宫后苑一处池亭,十分有君臣闲话的兴致。
郭显谈的也的确是闲话:“祖宗礼法、历朝历代里,有无嫔妃守陵的惯例?”
“有。”元羲不知他为何提这个,便答,“远的的不提,先帝山陵崩,圣眷便已为守陵,如今半年有余了。”
郭显点头,又问,“顺成皇太后留待宫中,秉持内事。自太后而下,为先帝守陵者有几人?”
“按一向的惯例,凡有宠、无子的嫔妃,皆要侍先帝于陵园。”元羲道。
郭显不置可否,只是揉了揉眉心。
宫人皆退守苑外。此处雅静,鸟鸣清幽。天子有一时未开口,元羲便斟酌开解:“政事繁冗,官家当以圣体为要,切勿多忧多虑。”
“你是不知,朕哪里是为了朝堂的政事。”郭显终于接话,眉宇中有淡淡的疲倦,“后宫的那群妇人们,成日价吵闹不休,鸡毛蒜皮的琐事也要闹到眼前。西宫里康成卞太后,与顺成皇太后同辈,她处的事,顺成太后时常竟管不得,总要朕来拿主意,故此惹人心烦。”
郭禧的嫔妃多,这元羲是有所耳闻的。八九十个妇人,各个有侍奉的宫人内侍,摞起来竟比小山高。但若说西宫里就搁不下,那也未必。西宫荒僻,那处的争执当真能闹到天子跟前?
元羲缄默,半垂眼眸,余光却不放过天子面上每一个神情。
果然,一会儿,郭显似是无心,喃喃了一句,“待到那帮妇人去守陵,朕方能得些安稳……”
元羲此时便不低头了,却与郭显对视,平静、沉冷,坦坦荡荡。
郭显未从他眼中搜到一丝震恐的神采,仿佛如临明镜,照得自己的心肝纤毫毕现。那心肝里有血肉,有恶念,有隐隐不敢向人言的脏污。
“墨池可愿为朕解忧?”郭显紧盯着他。
元羲松缓了一口气,仿佛
因此言卸下什么重担,“臣愿尽心竭力。”
郭显笑了笑,不再复前言,只与他观赏曲桥风荷,内心里却在琢磨。
他有些弄不懂他。若说郭禧对自己而言,是卧榻之侧的虎、是心腹大患,可到底他并不曾亏待元羲。据郭显所知,太上皇当初登基,便予了元羲荣宠爵禄,不仅令常随左右,朝政之事,也莫不依从,甚可谓百依百顺。元羲以弱冠之姿,临人臣之极,实不该对郭禧报如此切齿的仇恨。
若说皆为了应怜的缘故,以郭显想来,却总有些不足。
无论他心思如何——郭显总对他放心,只因如今的元羲,无父无母、无亲无友,无妻子、无朋党。他是个孤臣。
心上巨石即将挪移去,郭显望着池亭苑柳、宫阙飞甍,仰望映日的青天,真正望见了这一片属于自己的基业。
元羲退出池亭,出了宫后苑,在内侍的领路下,从掖门而出。即将到外城时,那内侍却趁无人,近前一步,悄悄塞与了一件物事,而后笑容满面,躬身一礼,施施然而回。
待到归家的马车中,他将揣在袖里的物件取出,瞧见是个不大的锦囊,上绣着通草的花样。马车微晃,车中渺渺的淡光一摇,那通草瓣脉舒展,摇曳竟似鲜活,其精绝之妙,是再难得的绣作。
锦囊里塞着张字条,相较于绣工,这笔字便平钝得多,堪堪称工整而已。上头字字哀求:【元官人,绣院苦熬难忍,奴惶怖无依,衰残将死,盼凭旧日主翁之念,搭救一时。再拜、再拜!】
落款是【范氏罪奴,碧云泣书】。
想来她满口称罪,是听闻了外间风传,他元家的新妇庐中潜逃之故。她为着先前向郭禧撮合牵线,如今已失了颜面,却也无人相求,只得厚着脸皮,不知怎么,买通了引路的内侍,才传了这一张小贴。
绣院,尚衣局。
元羲将那锦囊翻来覆去瞧了一瞧。范碧云的针黹当真是卓绝,想来在尚衣局那样的地方,凭她一手拈针刺绣的本事,熬上几年,未必不能出头。
只是人心不一,他怎样想,此女未必如此想。
他收了锦囊,闭目车中,渐渐地,心中有了主意。
范碧云被发落到尚衣局的绣院中做活。
奚落与讥笑总是难免,女官掌事派下的活计又多得做不完,一时要绣帕子、一时要绣新衣、一时又要鞋袜,俱是些缝缝补补的活计。起初光是纳鞋底子,范碧云便将几个指头戳得生了疮疤,下水也生疼。
她实在难忍,求到掌事娘子跟前,要些绣作的细活,又将一方绣过的旧帕子献与人瞧。掌事娘子相中了她那一手绣活,私与她定了规矩:每月的绣作里,总要挑三样好的做孝敬,余下派来的活计,不许怠慢,如数完成。
时日略长,范碧云磕磕绊绊,稍稍摸清了里头的门道——绣院的宫人们,除了定准的绣活,私下里也绣些别的,要么是承了人家托来的活计,要么是绣了拿去换钱,愈精细的愈贵。
她做修容时,所有的钱财都已费在买通天子跟前的中贵,如今一毫皆无;后宫之中,除了定例的饮食穿用,其他一应增补都所费颇多。尚衣局的那点月钱,还不够她多吃几颗鸡子。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范碧云过惯了**衣贵的日子,愈发只觉步步维艰。被逼得急了,她狠狠心,一咬牙,将平日里不多的闲暇时候也用起来。旁人闲唠,她绣;旁人冲盹儿,她绣;旁人睡觉,她还在绣。
就这么苦熬苦掖,在尚衣局的第四个月,她做完了份例的绣活,献上了三条与掌事娘子的团花帔子,竟还私留了一条再精细不过的腰上黄。
时人腰系腹围,贵鹅黄色,多绣富贵团锦,如牡丹芍药、如意祥云花样,这风气自宫苑里传开,云为“腰上黄”,精工细绣的一条腰上黄价可二三十贯。范碧云掰着指头想着数钱,好容易寻人换了,却只说回了三贯的钱;捏着鼻子收了,回头瞧瞧自己那张常日熬夜憔悴的脸,以及红肿无神的眼眶,酸苦自心中来,将门一锁,捂在被子里哭了一场。
没奈何,她若还想有个出头之日,便得一贯一贯从心血里逼出钱来攒,依旧得这么忍着旁人冷眼讥笑地熬下去。
就这么,又熬了三个来个月,变着法子俭省,几乎是牙缝里抠出了二十贯;打定了主意,探听得元翰林时常入宫,车马等在外宫门,内宫门里走的是由南向北的一道掖门。她将些好处,时常与那位姓袁的值守内侍孝敬了,说得上话,终逢得一日,元羲又谒宫门,范碧云决心不再等,求那袁内侍帮忙通气,传个锦囊与元羲;好话又说尽,将余下的十几贯全做了好处与他,这才引得阉人松口,答应帮这个忙。
范碧云不知这法子究竟行不行得通,毕竟阉人无义心,未必收了好处当真办事;又或许他与了元羲,元羲却因婚事不谐而憎恶她,不愿伸手相帮。那样一来,这宫禁便真成了牢笼,她一辈子料不能脱了。
便这么惶惶不安地等着,日日夜夜地难受,将要坐出病来时,忽有一日,掌事娘子携了个人来,满面堆笑,指着正埋头绣活的范碧云,“正是她!阿范,快来拜见中贵人!”
范碧云茫然抬头,腰背酸疼得厉害,晃了晃才立起身,尚不解发生了何事。
掌事娘子嫌她愚愣,过去抄走了她绣了一半的蜀锦。范碧云才张嘴要夺,忽脑中一清明,打了寒噤,忙忙地失礼,心中忽然跳得又急又快起来。
中贵人点头,面露怜悯,“的确是久病枯干之相,不宜长居宫中,免得过了病气与贵人。范娘子,随我来吧。”
范碧云心知这是惯常对外的话。久病不愈,不就能放出宫了么?她激动得面颊一阵潮红,什么也顾不得,抬脚就要随人外走。
却又一把被掌事娘子拉回来,眼眉一横,悄声叮嘱:“你傻了?细软捎上!”
“我不剩些钱了。”范碧云瞧着掌事娘子些微真心的脸,勉强一笑,“奁里有一方我私留下的帕子,姐姐拿了去吧。”
中贵人在外等着,容里头一二说话的时间。
掌事娘子一贯来严苛待人,除非见贵人,几乎从不曾笑;这时瞥了范碧云一眼,什么也没说,拔下冠旁的一根金钗,高昂着下巴,麻利又熟练地插在了她发心的髻上,依旧颐指气使,“快去。”
范碧云愣愣地点点头,转身而去,跟在中贵人的身后,即将迈出绣院的门时,才有所领悟,回头而望,恰见穿过一枝绿梢头,掌事娘子遥遥望来的平静目光。短暂的一顿,对方背离了身子,将好奇探出来瞧看的宫人们赶回去了。
她初时不大能理解那目光,但觉这位严苛残忍的妇人忽然不似平日里死板,显出了些温和。
而后,她跟随着穿过重重院墙,走在严整华贵的长廊上,忽又理解了那目光中另一层含义。
——那是一种艳羡和期盼。
猛地一瞬,她心中针刺了一下,眨了眨眼,泪便失控般涌出了眼眶,滴在白玉石的地面上,无人察觉。
她低头亦步亦趋地跟随中贵,一道一道阶下、一重一重门出,无声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头上的金钗冰冷,沉甸甸地不知是冠还是别的什么份量。
她是离笼的飞鸟,早已没了当初一头扎进樊笼里的骄傲与盲目。她懊悔不迭,终于重又回到了青天之中。
直到出了最外的宫门,城门洞里,与烈烈的晴光一线之隔,中贵人不再向前,待在阴影里,用细长温和的声调,催促她,“范娘子,恕不远送,去吧。”
范碧云抬起泪眼模糊的脸,一片朦胧中,望见城门狭小被框死的世界外,明艳艳夏日的天,以及宽阔的御道两旁,无尽排开的绵延屋舍的青黑。
从这条御道而去,她便挣开了枷锁。范碧云迈出一步,走入晴光之下,又迈出一步。
中贵人仍在阴影里,向她点点头,回身而去,无形的笼锁在他与嚷嚷尘世之间隔开。
范碧云空身无着,顺着墙根走了几步,却迎面撞见一辆正缓缓行来的马车。驾车的马健壮神气,
车夫撩开帘,宽敞的车厢里头,坐着个颀秀俊雅的年轻人,着平常的衣衫幞头,却已浸染了上位者的冷漠与漫不经心。
“上来。”里头的人道。
她有些惶恐,更多的仍沉浸在那股巨大的、倾倒的悲伤中,手脚并用爬上了车,坐在离他远远的对面角落。车帘放下,她终于不再憋着,放声大哭起来。
元羲不言不语,甚至兴许没听她放悲声,只是闭目任车马回行。
哭了许久,范碧云终停了住,抽泣地拿了帕子拭泪,才想起该谢他。不料想才一动,元羲却仿佛醒了,睁开眼,单刀直入,“你如今是告病出宫,名籍仍在宫人簿册上。”
脖子上像是被人劈了一刀。范碧云一哽,再哭不出来,惊恐地盯着他。
元羲的俊俏是她第一眼就发觉的。他的执着与死心眼是她后来渐渐领会的。
他的可怕,是她最后才悟出来的。
“官人想要我做什么?”范碧云的声音有些抖。
他赞扬地瞧了瞧她。
范碧云晓得自己问对了,不由得心底却更冷。果然,若不是有事,他压根不会理会自己那锦囊。只是她想不通,以他高高在上,自己已卑贱如泥,还有哪里能够他驱使。
元羲道:“我要你去灵光殿,见一见太上皇。”
范碧云登时如被踩到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压低声音惊恐道:“见他?见他做甚!”
“叙旧、叙情,与他哭诉,随你。”元羲随口讲来,才切入了要点,“若他要你救他,你便应,与他定个时辰搭救。”
范碧云震骇难言,险险马车里与他跪下,哆哆嗦嗦将话挤出来,“我、我、我……官人,我只是个不成器的奴婢,做不来大事!您换一人吧……我万不敢向人讲的!我不成的……”
她真是被架在火上烤,急得汗都出来,又十分想哭。元羲却泰然,教她安坐,“平日里伶牙俐齿,舍了脸什么都敢做,怎么这会孬了?说一嘴而已,又不当真教你救他。”
范碧云被闹糊涂了。
她默默缩在角落,思想良久,领会了这话,马车临到元氏家宅时,终汗涔涔地点了点头。
“我做。”她艰难开口,又疑惑又惊怕,“只是,官人为何要诓骗他?”
元羲并不答她。马车微微一晃,停稳了。
“事过后,你在宫中便勾了籍。为着你自己,更名换姓,远走了吧。”下车前,他丢下这一句,算是对她的承诺。
灵光殿在宫城南面不远,与宫城里殿阁错落的恢弘相比,不过是孤零零碧瓦琉璃几角翘檐的顶。一带院墙原占了百亩见方,后随着理宗皇帝薨逝,渐渐被侵了墙界,坍的坍、退的退,如今唯剩了三十来亩。中殿仍存,四面也有左右配殿、池塘园林、开阔的道场,只是入内便扑面而来一股荒败的气息。平砖下生出青草,砌石的阶上沾了苔痕,野狐鸟雀都来寻觅,将污秽遗在墙角边、栏杆上、屋瓦顶,无人相问。
范碧云走过重重把守的禁卫,肃穆的气氛教她腿脚发软。她努力目不斜视,不去望那些泥塑般的执刀护卫,学那掌事娘子的傲慢态度,高昂着下巴,一步一步地走过了道场。
仍旧壮伟的中殿矗立在眼前,瓦顶便是青幽幽的天,一般有丹墀白玉阶,阶角破碎,丛生团团的野草。她循着野草的痕迹,上了丹墀。
宫门是锁着的,外头拦着禁卫。她默不作声,将手中攥得已有了汗意的腰牌递过去。禁卫仔细检看核对,复还腰牌,开了门锁。
并无一人出声,连范碧云的脚步声也变得沉默起来,跨过门槛,才向里一步,身后的门便轰然阖上。她惊得一跳,刹那间生出错觉,仿佛被囚的不是郭禧,而是她自己。
里头幽暗昏昧,四面的窗皆已钉死。有一会儿,范碧云才适应了眼前的昏黑,猛地一眼,吓得叫了出来。
原来外间空旷的殿内,仍立着七八个禁卫,各个顶盔掼甲,也不出声,活死人似的直直瞪着她。
范碧云心惊胆战,如前那般,递过腰牌。最里一重禁卫终于放行,将一处内室的青铜大锁咔哒打开。这一声尤其突兀,范碧云心头积聚浓浓的不安,简直有种拔腿就跑的冲动,却生生忍住,拖着步子,扼着自己双手,探了进去。
里间有动静,响了一下。范碧云眯着眼,生疏地打量比外间更加幽黑的四周。
一个嘶哑生涩的声音冒然升起:“是谁?……碧,碧云?”
他竟能瞧得见她。范碧云心中怪异地冒出这个念头。
她费了许久,才又近前几步,探出手,先摸到了一排冰冷的锁栏,而后忽有一双同样冰冷且黏腻的大手覆盖在了她手上。范碧云一惊,猛地后缩。
“碧云、碧云!”那人似因久不开口,生涩得厉害,又有些语无伦次,“你来了,怎么?他们肯?你莫走!……”
时间一点点流逝。她的双眼终于适应,瞧见了个模糊的轮廓。眼前有个高长的身影,披头散发,仍着旧时衣衫袍服,有些脏乱。他脸容形销骨立,眼中直直射出迟钝、怔愣的神采,的的确确就是记忆中那人。
郭禧。
他身后有一张床榻,角落里一只木桶,除此之外空空如也。旧日渺立云端的帝王,如今竟落得这样惨淡的下场。
可范碧云怜悯不起来,哪怕这个败落的太上皇,曾正经算是她的夫主,她也还是可怜不起他来。她满心里想的是讲完话,快快地离开,回到那个有光、有风、有活气的人世间。
于是她示意噤声,忍着恶心与害怕,隔着铁栏凑近一些,瞧着他如获至宝似的迎上来,将眉眼都硌在栏上,挤出了怪异的形状。她无视那些,以再轻不过的声音,悄声道:“我是奉命来传话的,二日后子时,将有人来救您出去。”
郭禧猛地一惊,大喜过望,盯牢了她,目光里透出癫狂的喜悦,“是谁?”
“是卞将军,皇后的兄长。”她按着元羲教的话答。
几个月的监禁生活,将郭禧煎熬成了一副会走路喘气的骨头架子,挑着名贵的衣裳料子,露在外的骨节格楞楞地支着。他喘着气来回踱了一圈,身形有些佝偻,精神头却全数回了来。
“卞羽、卞羽!朕往常只道他百般无用,未想事到临头,他才是忠心的那个!”他眼眶湿润,话里带了哽咽,又憎恶起来,“待朕出去,诛灭谋逆,第一便要剐了那元氏贼!”
他喋喋不休地咒骂元羲,范碧云没耐心再听,撤步便要回走。郭禧又忙将她拉住,左思右想放不下心,“你一孤弱的女流,他们可信你?”
“信……”范碧云回头,话说了一个字,瞧此人一无所有的孤绝模样,忽心里升起个不成形的念头。
总之他也用不着了。
“未必全信,官家有何信物么?”她改了话头,蹙起眉,思索的架势,“您随身的物件?”
郭禧摸摸索索浑身上下抠了半晌,脑子也不知转到了哪一节,便开始宽衣解带,“朕血书与你一封衣带诏!”
范碧云嫌弃得不行,还得拦着他劝,“那、那兆头不吉,换一个吧!玉佩玉带、发簪?”
郭禧的确有一枚玉佩,那玉色洁白,通透得如日辉耀映雾岚,上雕栩栩如生的四象纹样,贵不可言;范碧云曾见过不止一次,到此时也还缀在他腰间,并未被禁卫取走。
他摘下玉佩,有些犹疑,“此物不如朕的亲笔手书……”
“足够了!”范碧云双目湛亮,激动得面颊发红,将那玉拿了,敷衍地安抚:“官家且忍耐两日,往后便好了!”
御用之物,尽是无价之宝。她想,单得了这一枚玉佩,她何愁换不来千八百贯?到那时,便远离洛京,寻个繁华的州城,买房置地,再招赘个夫婿,她一样能出人头地。
郭禧仍欲与她叮嘱,她却早已背过身,将玉佩深深地纳在怀中,头也不回地离了这暗无天日的牢笼。
第143章 第143章归归与去去,俱是在歧……
人,一旦生出希望,连生不如死的日子也有了盼头。
自范碧云走后,郭禧不再浑浑噩噩,陡然间有了些光彩,在不见天日的灵光殿里,既恨又盼地数着时辰。
禁卫按时与他递入饮食,他便凭此瞧见外头天光,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再一日,晚食送过,他盘腿在床,心中便一点一滴算计起来。
不知卞卿究竟怎样来救,那外头禁卫也不知是被买通或悉数杀尽。总之,无论旁人如何,他身为帝王,候臣子来时,必得气概风度一应不减。
想到此处,他便又急急地起身,抻了抻早已褶皱凌乱的衣袍,又勉强拿指头梳拢了蓬乱的发,愈发焦急地渴盼起来。
酉时,戌时,亥时,子时。
正当他以为是否自己太过心焦、而错盘算了时辰,咔哒一声,外头门开了。
也不听禁卫如何声响,却有一轮光晕鬼魅似的飘了进来,四下阒然无声。
郭禧心中猛地一跳,眯着眼,才瞧见那光晕外的轮廓,原是一人手执灯盏,无声无息地走进来。那光火随着脚步雀跃,映亮了近在咫尺的一张平静的脸庞。
哪怕在如此诡异的幽深之中,那一张脸也仍是隽秀风雅,带着几分与世无争的柔和。
“你!……”郭禧却失声,紧后退半步,又忍住,露出了切齿的恨意,“元羲!如何是你!”
与此同时,心底里张皇而飞快地盘算起来:他为何来了?如何此时会是他来?难道……
不,不,不。要么是凑巧,要么是他听着了什么风声。郭禧如此安慰自己。
“太上皇。”元羲在内室之中,铁栏外,与他不远不近地峙立,“您为何大惊失色?难道料想有除我以外的人来?”
郭禧按捺下一闪而逝的慌乱,冷笑一声,“这样的鬼地方,以你如今高高在上,又来作甚?难道便为了奚落朕?”
与他相反,元羲从始至终也不见一丝紧张,平静得有些死寂。他道:“太上皇智卓武功,不会料不到我所来何事。”
他将那一支烛盏搁在脚边地上,眉眼间多了令人瞧不真切的幽暗,令人无来由得不安。郭禧瞧见,他从所怀袖中取出了一只精细小巧的玉瓶。
郭禧直勾勾地瞪着他,从惊慌到不甘,又无端地急乱。
“这是何物?”他声音发紧。
元羲话如平常,“牵机。”
郭禧心中有兽嘶吼,狂乱地发怒,两只眼射出怨毒的刀锋般的光,恨不得剐下他一片肉来;与此同时,内心深处却更惊慌。他总不能功亏一篑……
“几时了?”他突兀地问。
元羲算了算时辰,“子正。怎么,太上皇还想选个吉辰殡天?”
那便仍有半个时辰,兴许卞羽尚在来路上。
郭禧正想着,忽一惊,是元羲将那玉瓶不轻不重扔在了他脚下。
他死死盯了那玉瓶片刻,拾起来,攥在手中,感受牵机毒药一阵冰凉的寒意,却向着元羲,忽没了方才怨恨,仿佛要与他促膝长谈一般,问:“元卿,元墨池,朕自问待你不薄,更有予你满门荣宠之意,你有为何要陷朕若此?”
元羲挑了挑眉,“满门荣宠?太上皇所谓,指的是我父子反目、兄弟相欺、故友离叛?”
好,好。
郭禧要的便是他接话往还,自己但拖过这半个时辰,便能得一条活路,那时再将眼前此人千刀万剐。
他索性一撩袍角,坐了下来。元羲见此,隔栏几步,与他相对盘坐。二人一内一外,若不是昏黄灯烛黯淡,气氛怪异,真如多时不见的好友一般。
“你父子为何反目?”郭禧问。
元羲道:“他为立稳朝堂,不惜陷害多年挚友、儿女姻亲的亲家应安仁,如此行径令人不齿,却叫我如何尊他为父?”
“不错,元坚自诩清流,却最终投入朕麾下;与大哥的亲党分道扬镳,本是应当。他不过尽了为人臣的本分,你是他的儿子,理当以父为纲,却谋亲叛逆。”郭禧目有不屑,如今瞧他像瞧一条咬了主人的毒蛇,“你振振有词,说什么元相不义,归根究底不过是因一妇人的缘故!那应氏女究竟有哪里好,教你如此念念不忘,不惜弃了君臣父子的伦常!”
元羲静静听罢,并不恼怒,候了一会,见他不再言语了,忽问了个不相干的,“您这一生,最想要的是什么?”
郭禧冷不防他这一问,愣了愣,脱口而出,“皇位。”
元羲笑了笑,如玉的风姿在黯淡烛照下蒙上了几分平和。
“我父严苛,我母虚荣;我的三个哥哥,为名为利,暗自相斗。我本无心官场,不过指望太平安稳一生。”他缓缓开口,像是回忆,触动了某颗温柔的心肠,“应氏女温蕙良善,她的兄长有侠肝义胆,她的父亲古板却清正,心口如一。我自与她家结为姻亲,欢欣无限。她,与她的家,便是我一生所求。”
郭禧仿佛懂了些,又不能全懂,只是皱起了眉头。
“我原本可以拥有这些,却全为你一己私欲,旦夕尽毁。”他紧紧盯着郭禧,那目光教人不寒而栗,再不见了方才温和,“你为着你所求之物,毁去我的所求。作为答报,我理当教你也尝一尝痛失所爱的滋味。这不是很公平么?”
“疯子!”郭禧如被当头一棒,恼恨得面红耳赤,“痴儿!朕予了你权势,你要多少个妇人没有!便是要取那应氏女,若不叛了朕,早也已到手了,又何必拖拖沓沓,最后成一场空!”
人与人永远不相通。正如他觉着郭禧对皇位的执念荒谬,郭禧也从不会懂他的渴求。
应公已去,应栖已去。他所敬者皆付断送,唯剩一所爱,如何舍得再断送了她。
他漠然地望着郭显。郭显显然记起了时辰,又强按着冷静下来,那模样搜肠刮肚的,尽捡往日的旧事,与他拖拉时间。
元羲也不急,郭禧想谈,他便陪着谈。郭禧从往昔为三皇子时的游苑射猎、到为帝时近臣私报与的诸臣秘辛,一股脑倾出来说与,生怕那一瓶牵机毒再被想起来一般。
声、色、犬、马。这位帝王拉拉杂杂说了一通,总不离这四字。
好歹拖得将近过了半个时辰,郭禧深陷的眸子里,光彩愈来愈急切,急切到了焦躁癫狂的地步,而后那急切化作了迷惑,又成了惊惶。随着子夜一点点将尽,烛焰腾高了一寸,料想中的卞氏族人,一个也还不曾出现。
外头世界死去了一般。
郭禧口干舌燥,再也说不下去,眼见着一刻比一刻颓唐,愈频繁地瞥着手心里玉瓶,眼眶几乎瞪出血丝来。
元羲不再与他接话,只是道:“太上皇在等什么?子时早过,再要迟滞,外头禁卫可等不及了。”
郭禧默然无语,半晌,绝望的目光盯在了他脸上,望见那深井无波的神色,忽如梦初醒,如被照门脸狠狠揍了一拳,头晕目眩,骇然道:“你、你……你晓得!你从一开始就晓得,是不是!”
“晓得什么?救兵?”元羲唇边绽出笑意。
“元贼!”郭禧无望化作了深彻的狂怒,猛地跳起来,扑在铁栏间,伸出手便要抓他的头脸,却堪堪只到元羲面门前,再近一寸便能碰着,再近一寸却也不可得。
困兽笼中,也不比此时的郭禧更愤怒。他狂吼:“朕是你的旧主!你尽可杀戮,怎能如此折辱!”
元羲淡然无比,好整以暇地问:“候救兵久而不至,方知一场泡影。得而复失的感觉如何?”
郭禧目眦欲裂,双手颤抖起来;紧接着,整个人如风中秋夜,浑身也开始颤抖。
“这也是,你的报复……?”他喉中咕噜噜不清,一瞬由怒转衰,连话也失了气力。
元羲望着他,冷漠催促,“黎明将至,太上皇,请早上路,这是您最后的体面。”
若待禁卫入内,强押着灌入牵机;或一条白绫,按着头勒上,没得丢了他帝王的颜面。郭禧最终认清了现实。
他无言,拾起滚落在地的玉瓶,冷冷笑了一声,再不望一眼元羲,拔开瓶塞,仰头将整瓶毒药吞下,半丝犹豫也无。
倒有了几分旧日帝王的果决。元羲冷淡地想。
他眼望着这位篡逆的帝王、如今的太上皇回躺入床,平心静气;一刻毒发,牵动浑身筋脉血肉,肌理怪异扭曲,伴随着嗬嗬连声痛苦的咝响,又从床榻滚落在地,抽搐半晌,最终仍以一个极不体面的姿势,俯面倒在了血与秽物之中。
烛焰极细极长,像被掐住了脖颈,也命悬一线。元羲将烛火吹熄,立起身,拍了拍衣袍的尘土。
内室的门无声洞开,禁卫闪在两旁。正殿的门也依次打开了,豁然射进灰白黯淡的光来。
元羲走出内室,跨出正殿门槛。里头昏黑,尚未发觉,此时已上接天光,屋宇殿堂重重檐角仍深黑高耸,夜幕残存,天边却已有了灰蒙蒙的鱼肚白。
黎明已至,将失败与过去永久地留在了前夜中。
他叫来禁卫的头领,清明淡漠,“去,向天子传丧报——太上皇,殡天。”
太上皇殡天。
范碧云手心一个哆嗦,险些摔了笼在袖里的那块白玉。
她干立在这一间玉器铺子里,耳听着一旁店掌柜与人闲谈,正说到昨日才有的新事。为着太上皇殡天,要行国丧,停市斋醮三日,百姓人家一月禁宴乐嫁娶,又得家家户户挑了麻布丧幔于门首,以示哭悼。
那店掌柜又嘱咐伙计,“咱们家又不比别的 ,更是要仔细真着,这时节多有贼徒趁宫城里忙乱,偷了贵人的物件来质,更莫提那随葬的珍宝!倘或咱们瞎了眼收上一件,事若发了,你阖门老小都要吃罪!”
说着,才上下一打量门槛里边的范碧云,摆上个和气的笑脸,并不见怎么殷勤,“娘子来瞧我这店里玉件?”
范碧云勉强点点头,再不敢将那玉摆出来人瞧,胡乱指了个镯子,“这个几贯钱?”
……
如论如何,自然是买不起。
她一身再素不过的衣裙褙子,细麻的料,顶着店伙计凉薄的目光出了铺子,在晃眼的日光下,一时失了主意,不知何去何从。
所幸剩有掌事娘子赠的那一支赤金簪子。范碧云得换了二十一贯钱,思来想去,实在无处投奔,终想起了自己的娘家。
那屋舍在京城外二十里处。自范碧云被卖与牙行,无论流落江南,或重回洛京,再不曾会过家里人。她心里憋着一口气,只当他们死了,自己是好是歹,她独个一人撑着。
她更不敢去寻元羲,如今走投无路,勉勉强强地,打算回那低矮的茅屋里瞧上一眼,也说不出是个什么念想。
熟门熟路地踅摸到老屋,那里三两处人家,是个零散的村落,有几户家墙篱笆已败坏了,里头透着冷落的气息,一些个旧邻乡亲也不知是远走或死散了。
她远远地瞧见一户屋舍,茅草的顶,围着一圈泥垣篱落。午日的晴光宣泄,将些粗陋与猥鄙尽数遮掩,一派生机盎然的景况。
范碧云闭着眼也能想见那处的路。入院门,左手横木一尺二寸,有道斧劈的痕;向内十二步,便是正屋;屋前堆着草垛,草秸支棱向外,时常勾住她衣衫。她甚至能想象,靠窗的桌椅边,坐着个作绣活的妇人,门前有个扎着总角、流着鼻涕的小子,正团着脏兮兮的手,搓那泥丸子耍乐。
那是她娘与兄弟。为了养活兄弟,她娘将她卖了。
范碧云不想家去,却一步一步,一双脚不听使唤,忙忙地向前走。在墙垣外,果真见里头有个小子,一般的年幼、一般的肮脏,口中嘀嘀咕咕念着什么。她墙外仔细听来,听出那娃娃含糊不清地唱的是:
“啾啾鸣不休,东西南北头。黄莺黄莺去复来,来到小郎屋上头……”
“扑扑飞不休,东西南北头。画眉画眉去复来,来到小郎屋上头……”
刹那间,一股又苦又酸的滋味哽上喉头,猛地泪水湿了眼眶,打落在她手背上。范碧云慌慌地抹去泪,瞧仔细了,松了一口气,那是个不认得的娃娃。
她在墙边探头缩脑,那小小子一眼见着,不玩闹了,回头冲屋里大叫:“娘——”
里头出来了个腰粗脸红的妇人,包着一方青布头巾,眯着眼瞧过来。
范碧云一愣,不是她娘,一时觉着脸熟,却想不起来。
那妇人望清了她,惊诧地招呼:“泰娘!”
范碧云教这名儿惊了一跳,半晌方才辨认出,这是从前邻家的阿姊,幼年时总一处玩耍。她想走,又心中犹疑,脚下生根了似的,问:“四娘,我家里人……”
四娘通身打量了她好几眼,先艳羡了半晌,拉着她手说话,“大娘子同二郎好两年前便走了,大娘子寻了个……寻了丈夫,可不就搬走了么,这屋子咱们便照管了。泰娘,你这是打哪儿来?一别四五年,你竟贵气了许多……”
她喋喋不休,范碧云只是茫然,渐渐地失望化作了没根底的慌张。
“这回回来了,你还走么?”四娘试探着问。
范碧云将手从那双粗糙生茧的手里抽出来,敷衍答对了几句,转身逃也似地离了去,再不回头瞧一眼儿时那个家。
她忙忙地远走,并不知方向,扑面的泪迹已干,悲伤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四顾茫然的怅惘。
从此,前路失道,她唯有孑然一身,及所携的一枚无价的白玉、二十一贯钱,又该往何处去?
她停在牙道旁的十里亭外,上望洛水河波连天,道迹杳杳,想起了祝兰。
想来,祝兰那时动了念,是想带她走的吧。只是她自个儿贪富贵花丛,迷乱了心目,反暗嘲她不识金玉。
如今她悔了,祝兰又在哪里?
身后的四娘再没跟来,连那屋舍村落也不见了踪影。天地寥远,她终孤独一人。
第144章 第144章良夜帘卷,一双人不眠……
代州的日子逐渐安稳下来。亏得慧理住持那一沓地契,应怜同宗契两个仅是挑屋宅便附近州县满逛了一圈;挑来择去,仍是相中了代州城里的一处,只在五台山以西四十里,一日间可宽宽裕裕地往回。
宅院也宽敞,里外二处,四面有廊枋相连,外头说话的正室、待客的花厅;里头略改,依着应怜的习惯,一般起了一座二层的小楼,敞阔又幽静。两廊院布着耳房、书房、杂库;其次又有后院马厩,养了一匹高健的公马、一匹温顺的驯马。
宅院内外修整过一遍。应怜亲自相看,雇了一个女使、一个粗使,又有个前后跑腿的小子。如此一来,家中五口,外加马两匹,家口便热热闹闹安置了下来。
宗契总还觉着委屈了她,她从前住的是乌头门的宅子,家中有院落池塘,女使仆妇十数个,廊枋上饰着朱翠,明耀悦目,灯火不歇,更不似如今简朴冷落。
应怜经过一回树倒猢狲散的光景,对些外物早也不大执迷,反是对着宗契,总有些心心念念的事,又不好白日黑夜挂在嘴上,没得招人笑话。
她想催宗契快些娶过自己去。
婚事已预备着排办了。打此间宅院一落定,宗契便请了媒人,依着六礼的规矩,小定大定,从她家门三进三出,花红表礼、并两只亲擒的活雁,惹得近邻纷纷来道喜帮衬,为应怜做足了脸面。
只是这六礼一一办妥,少说也得半年。
应怜掰着指头数日子。自打去年九月,在延祥寺的那两回,过后五台山的路上又有几回,零零星星,那夫妻之间的事,统也有个七八回。最后的一次,是在这间宅院里,僮仆们尚未雇买,家中只他们两人,夜来说着说着话,便……
每每想来那事,她总有些脸红心跳,身子发烫,说不清是喜欢是烦恼。喜的是与他亲近,烦恼的是总担心月信不至,到时落得个未嫁先妊的名头,总好说不好听。
好在转过一月,癸水至了,这才使人松了一口气,也由此点醒了应怜,嫁娶之前,收敛着些,切不可再纵着乱来。
另一则,代州安置之后,成婚之前,在左邻右舍的眼皮子底下,宗契不好与她就一个屋檐下住。索性如从前在江宁 ,将她家对面的一间屋宅赁了下来,两家正门冲外,后院的小门却一巷相对,二三步便至。
宅院落定一月,正逢三月春夜,夜暖风定,幽香自来。应怜初初过惯了此地的日子,白日里与宗契说话,夜来各自归家,又打发女使自去睡了,自己挑着灯,翻了几页杂记,写的是幽窗话鬼狐之类的怪诞云云。正看到兴处,忽听后头的窗外,突响了两声,似是有人击敲窗纱,不防被吓了一跳。
她住的是小楼上,不知是窗松动或是怎么,忙忙地去关牢。忽心中一动,微微拨开,见漫天明月清辉如水,一泓而下;月中挨着廊,正立着个才翻墙而来的高大的身影,仰首与她相望,眉眼里有躁动的炽热,愈发地湛朗。
应怜已卸了簪环,素云似的乌发垂在肩头,夜气馨暖,外衫也未披,只着里头小衣,眸光更比月色动人,才惊魂落定,掩嘴噗嗤一笑,几乎晃花了楼下人的眼。
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朝他招招手,复阖了窗,却虚掩了门,将烛吹熄,霎时光暗,只留了窗隙间泻下的一缕清月的光。
宗契上楼时轻敏无声,片刻后,将门推开,目力十分敏锐,一眼便瞧见了浅淡的月光下、坐于床畔的应怜。花颜映月,小衣素白;略松着领口,被几缕长发盘旋结绕,隐没于愈发饱满的中间幽壑。
二人将近一月未亲近过,本就血气盛烈,见了她此夜中情状,宗契更是难以自持,几乎顷刻便窜起了心火。
他几步过去,俯身抄过她后腰,依着本能,吻上她再柔软不过的唇。
应怜本要起身相迎,却被他沉重地压下,无依地环着他颈项,与他一同倾倒在床帏里,张开唇迎他入内,与他纠缠厮磨,在他抚弄下细密地发颤,不一会,眸中便已水色横陈,急促地喘息,一时却忘了要说的话。
她身子一点一点地发软,宗契却杵铁似的,烙在其间。已与他经过人事,应怜自然晓得接下来如何,只是腰带解落的一刹,忽紧张起来。
宗契的手掌已探在内。应怜被他粗粝双掌上下揉搓得险些难耐地哭出来,一只手没什么气力地拦他的手掌,另一手颤巍巍抚他脖颈,又沿着向上,发颤的指尖蜷曲,微微揪住了他才生出不长的粗硬发茬。
宗契亲吻她不住颤抖的颈项,已箭在弦上,分不出神管被扯得发紧的头皮,半晌感受她在怀中扭动推拒,才松开些,瞧她被引逗得满是春。情的嫣红面颊,侵占与怜爱的心思炽盛难忍,喘声问:“怎么了?”
应怜衣带宽解,抹胸也解落了一半,松松地半挂不挂,被吻得浑身发烫,下意识拿手抚他眉眼,片刻才清明些,却又被他捉起手,将指尖一根根含入口中亲吻,喘息复又急促起来。
“你……”她出声才觉软得似水,那水意泻了他一身。应怜强忍着抽出手指,无视他的讨好,轻声拒绝:“成婚尚有四月,我这一回癸水至了,再与你……与你一回,又得担惊受怕。”
宗契眉宇间情。欲未落,闻言不大解,却也不逆了她,撑起身,揽着她柔软的腰肢,两人坐起身,“担惊受怕?怕什么?”
“怕有身子!”应怜满面通红,想到那时,那担心中却混了些别的滋味,瞧瞧他,不觉又抚上了自己的肚皮,总想象不出,这里头若有个孩子,是个什么情景。
是她与他的孩子……
可宗契全未料到,甚至从他的神色里可瞧出疑惑,渐渐化作了震惊,也盯着她肚腹,瞧了半晌,伸手去摸,粗糙温热的触感惹得应怜笑着往后缩。
“怎么,你但会像只公驴似的,却不晓得若做下了,我许便要有孕么?”应怜笑话他。
宗契震骇又茫然,“那你、你……”
他的目光直勾勾的,不错眼地在她半掩的腹上,又移上她脸庞,反倒使应怜不自在起来,微微拢了小衣,话出口,仿佛是埋怨,“都说了,我癸水才至。你不晓得孩儿的事么?”
宗契窘了半晌,盘腿在她对面,正色起来,“娃娃是肋窝里生下的。”
应怜瞪着他足足数息,忽然开怀地笑起来,又怕惊动了外头的女使,捂着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宗契见她左摇右倒,索性将她接住,触上她腻脂细润的肌肤,又是一阵心旌摇荡。
“谁与你说的?”她伏在他胸前,仰起头,心中划过一阵柔软的战栗,亲了亲他的下巴,“娃娃是阴阳交。合,就如咱们前几回那般,而后从、从……”
她牵着他的手,半明的月色下,从相贴的幽暗的一带,一路划过去,咬着唇,眸中春色滟滟,一瞬有了些雾气,迷蒙地呻。吟了一声。
“从那里出来的。”她依在他耳边,喘声不匀。
宗契耳尖发烫,手有自己的心意一般,与她戏耍,逐渐闻听应怜细声娇气,似喘似哭,两手掐在自己臂膀上,指甲猫儿挠似的,痒得他愈发炙热,喝了烈酒一般。
他豁然初悟,前后大半想明了,再不提那肋窝的话,也忍了自己的性子,不敢再如前几回那样胡来,抽出手,指头上酥得发烫,意犹未尽,“我竟不知……罢了,往后不欺你也就是了。”
应怜被吊在当中,不上不下的,初尝些滋味,倏忽又没了,又臊又恼,一巴掌拍了拍他肌肉鼓胀蓄势的肩臂,却像打着了生铁,拍得自己的手掌发疼。
她又说不出更孟浪的话来,只得眼睁睁瞧他面有愧疚,为自己系了抹胸的带子,又将小衣拢回去,一寸一寸将温香软玉掩了。应怜低头瞧见,说不出的来气,将他散落在旁的衣衫皱巴巴地团了,一股脑扔去将那害眼病的硕长轮廓遮了。
宗契却又舍不得,亲了亲她嘟嘟囔囔的唇,又亲了亲她柔软的耳尖耳垂,才放开她,开始穿整衣衫,下了床榻。
他自还俗,便再未剃发,如今发茬短有一寸,像个六根不净的和尚。应怜拥着薄被瞧他,一面没由来地气恼,一面心中生出无限的欢欣眷恋。
宗契见她堵着气不言语,也不知究竟为着什么,便捏了捏她的手,哄道:“是我不好,太轻佻了。夜中不便,明晨我再来,陪你说话。”
应怜闷闷不乐地点头,也不知是盼他守礼还是不守礼,心中另有一种难熬的滋味,似乎是一把火窜起来又灭不去,只得轻轻地哼了一声。
宗契搓了搓她的脸,笑了起来,也极为恋恋不舍,本已要去,回头见她巴巴望的眼神,脚步一顿,复又折回来,鬼使神差地开口,“……那我陪你睡下再走?”
应怜心里好受了些,挪向床里,拍拍身侧,将外间的位子留与他。
宗契便合衣上床榻,与她枕在一处,闲话白日里早已说过,此时情绵意定,只伸臂将她搂了,又闻出了她发间颈边熟悉的一段馨香,有些心猿意马,不由又想到了她方才所说。
“孩儿……”他起了个头,又停住,思忖起来。
应怜闭着眼在他怀里,只是懒懒地答应一声,也不去瞧他混着惊奇与深思的脸。
半晌,宗契想到了别的什么,“往后咱们也要有孩儿。”
他竟从未想到过这个,如今一旦被提醒了,便愈发地深想,起初总是不可置信,而后却想象起了那孩儿的模样。
若是个女娃,定是像应怜;若是男娃,长成了,他便将一身所学尽授予他。
他越想,如同冒然闯入了个新天地,待初时的陌生感褪去,便感受到了无尽的欣喜,与一种突如其来的悸动,便更紧地拥住了应怜,照她脸上亲了又亲,唤了一声,“惜奴。”
应怜有所察,心中一动,睁开眼来,定定瞧了他一会,有些臊,仍问出口:“难受么?”
宗契咧着嘴,胸腔里心跳一下一下,热烈又浑厚,点点头,“我真欢喜。”
他尚沉浸在方才思绪里。应怜听他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也笑了起来,眼眸里晶莹温柔,红着脸,垂下眉眼,探手与他,察觉他浑身的肌肉蓦地一绷。
却又生疏不得要领。她下巴搭在宗契肩窝,声音极轻极赧:“我不大会……”
“会什么?”他闷哼一声,像只驯顺的兽。
应怜又瞪了他半晌,觉着棘手,终于明白:自己是不大会,他是全不会。
没白做这么些年的和尚。
于是她回想那传授夫妻敦伦的册子里所描绘,十分果决地照猫画虎起来。
半个时辰后。
应怜越战越挫,揉了揉酸疼的手腕,打了个哈欠,十分恼怒地丢开了它,并指责宗契,“你真不教人省心!”
宗契从她手底下讨得生还,也不言狼狈,奇快地系紧了裤子,将她按在床上,一臂揽过,闷在自己胸前,拍拍她后背,“很……舒坦,你有劳了,快睡吧。”
应怜被抚平了几分挫败,很快倦意上头,困顿中仍有些困惑,“许是那册子画得不准,明日我再去买一本,咱们再试来……”
宗契惊得虎躯一震,被搓得火辣辣的,囫囵哄着她,好歹教睡了,又待她熟睡气匀了,这才将她安放下,抚了抚她粉团儿似的脸。
中霄明月,愈发地清湛。栖鸟双宿,花眠不语。应怜带着一点不甘入睡,睡得深沉,连宗契何时离去,竟也丝毫不知。
一旦安置,时日便过得飞快。八月的婚期,一晃春残夏至,到了六月,迎来个意外之喜:李定娘携着阿苽与萍儿到了。
“原该早些来的,我与你书信,满以为四月便能至,不想弄到如今。”李定娘仍是那样端端稳稳的大家气度,一路舟车风尘有些劳累,兴致却高,推来萍儿与阿苽,教他们行礼称呼,又将应怜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回,笑道,“你信里道好,我总不放心,要亲瞧一瞧才好。如今看来,你过得不错。”
应怜欢喜地令人张罗接风,又教家里的小子六郎去外头与宗契报口信。她拉过来一双童儿,多时不见,竟都窜高了一截,尤其是萍儿,竟长在阿苽前头,盖过了他一头。
萍儿眼眸明亮,已初有了些少女的风姿,今年九岁,正是抽条的年纪,迎着风地窜高,笔挺挺地立着,气质态度都胜过寻常闺房里养出的小女儿,向应怜唤一声姐姐,清脆响亮,利落得出奇。
应怜越瞧越爱,又有些惊奇,执着她手,掰开来瞧,果见两掌心及指腹皆生了茧,“啊”了一声,“谁竟教你耍枪弄棒了?”
“你走后,她因眼馋小山随着人习武,便闹着也要学,成日往校场里窜,拳也学、刀也学。宗契不似你那样拘着她,由着她去了。这一二年,竟也吃得下苦,学得有模有样。”李定娘道。
萍儿便欢快地拉着她,笑嘻嘻要比与她瞧。应怜忙将拉住,这许多人跟前,好歹有个沉稳的行止规矩。阿苽则在旁,目不斜视,谨言慎行,收敛了幼时爱耍脾气的任性,反
倒像个俊俏的小女娘似的。
过不至一刻,宗契也被寻回家来,亲朋相聚,总是欢欣。当日关起门来,一家子团聚饮宴。到得晚间,李定娘便与应怜同睡,姐妹俩叙一叙别情。
到无人时了,李定娘才携应怜去瞧白日里卸下的两只大木箱,各个沉重无比,家人架不动,还得宗契与人搬抬着置入了屋中。箱上有大锁,也不知里头盛的什么。
李定娘入内室,换了条腰带,将原先随身系的那一条二寸宽的斑斓锦绣的带子换下,问应怜要了剪子,毫不怜惜地将那绸带剪了。应怜惊异地瞧,却见里头某处落下两个黄铜的物事,李定娘捡起在手中,原是两枚锁钥。
她将其中一枚与应怜,同去开那两只大箱。应怜玩笑道:“你藏得这样深,不知底细的人恐还以为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珠宝呢!”
李定娘噙着笑,微微一点下巴,“你打开来瞧。”
应怜依言打开,一瞬间,在灯烛的辉映下,险些被里头黄澄澄的一排排齐齐整整的金铤晃花了眼。
她不可置信,揭开一层金铤向下,里头一模一样,尽是五十两一枚,握在手心,份量沉重得令人心慌。她转眼向另一侧,李定娘已揭开了那一只木箱,里头略小一些,尽是二十五两的金铤却也密密麻麻,排得不见根底。
李定娘捡起上头几枚,漏下孔洞与她瞧。应怜见那箱底下似乎有物。李定娘道:“这些俱是十分金,共三千二百两。这一只箱中,除了金铤,下头有个匣儿,里头是代州附近州县的田地契,你好生收着,这便是嫁妆了。”
“你哪里来这许多钱财!”应怜惊得魂都飞了,猛地一阖箱盖。
李定娘无视她大惊小怪,“哪里多了?姨父姨母若在,你的嫁妆比这只多不少。放宽心,这是咱们几个相好的通家凑的份子,不是一家出的。”
应怜这才略放下心来,却也觉得太多,很是不过意,总问那几家的名姓。李定娘却嫌她罗唣,敷衍过了,闲聊了几句八月婚事,又道这一回来,得亲眼瞧她发嫁了才走,引得应怜眉开眼笑,终是与她两个并头睡下了。
第145章 第145章怜君高洁意
七月二十。
烧衣节后,撤去了供祭祖先的素案供酒,宅院里开始紧锣密鼓地预备起亲迎婚事来。
开春择屋时,应怜与宗契竟都忘了一事:亲迎的规矩,是新妇自娘家至夫家,两处屋宅的地契各自有主,泾渭分明。当初那宅院的契书里,白纸黑字,佥押是应怜的名姓,因此算得上所谓的“娘家”。
而连月来,屋栋院瓦修、门廊方砖饰彩,新房铺整安置,各样备以亲迎的事体,皆在这一宅院里张罗,临了再要更换,又恐延误了婚期。可若不换,也无新妇从娘家到娘家的滑稽事。
那媒人便道:“若不然,新妇便委屈些个,将贺将军赁下的对面屋宅简饰一番,权做新房,三日后再回本屋居住不迟。”
宗契皱眉,“我那处全无饰彩,内室也窄小,如何能做新房?”
“那便只得仔细地修饰了,里里外外,少说也要两个月。下月初九是上上吉日,若再拖延,这样的大吉良辰可不容易找。”媒人道。
宗契与媒人商酌琐细,未嫁的新妇自不好露面,便由李定娘在旁添补,但见媒人讪讪,紧咂嘴没个法子,仿佛事果真难办一般。
“有甚难办的?”李定娘嗤笑,拿眼扫着媒人,“你却闭口不言,还有个主意——教贺将军赘过去便是了。”
如今左右相识的人,一传十、十传百,便知了宗契根底,虽是个白身,从前却随着新帝征战的,有着赫赫之功,便都尊称一声“将军”,奉为代州本地了不起的稀罕人物。那媒人唯恐这桩婚事里奉承得不够,哪敢提入赘的事,如今被一语点破,十分尴尬,不住地赔笑。
宗契却眼一亮,望向媒人,“这可行?”
“行倒是行,只……”媒人讪笑,“便是个庄稼汉,不到没饭吃的年景,谁肯去做上门女婿?”
李定娘不言语,只唇边噙一抹似笑非笑,抱臂洗耳恭听。
宗契想也未多想,“那便入赘,何必大惊小怪。”
本主既发话,外人又置喙什么。媒人听了一耳朵奇事,回去与人取笑去了;宗契与李定娘便回宅院,同应怜知会。
正是暑盛之时,日午将至,此地却不似江宁酷热,只消待在院廊下,移屏来遮了日盛的光,便不用冰,也有些凉快。他二人回时,便瞧见应怜与阿苽带着僮仆廊下坐着,应怜手里正拿着什么,低头细细地瞧,闻得人语声,抬起头来,眸中淡雅的光彩使人如饮沁蜜,甘甜柔软到了心涧。
李定娘见了她便打笑,“瞧瞧,我带了个赘婿与你上门!”
应怜微有困惑,但见宗契有几分赧,却也坦率,直言道:“为着两家地契的佥押名不好更改,又不至耽误婚期,如今是我入赘与你,全凭你做主了。”
应怜起身相迎,与他接入廊下,唤人取过了绿豆饮子与他,再要与定娘阿苽一碗,却见大小两个早已分别而去了。
女使也乖觉离开,留他们二人说话。
穿廊的风徐徐,带着几分暖热,
又不知从哪里飘来素馨的香,微凉沁人。应怜端着半碗饮子,道:“入赘的男子,古来从罪,一向为人取笑。你便为了这些琐碎的小事,轻易入赘了么?”
宗契不很在意,“于我而言,咱们是夫妻,关起门来过日子,你嫁或我赘,并无不同。”
“你怕委屈了我?”应怜偏着头,眉眼微弯,由心底漾出了几分笑意。
宗契爱看她这样温雅随心的神情,又见她饱满嫣红的唇上一点痕渍,是方才饮的蘸了蜜的水,心中一动,只觉那薄薄的清露诱人,想要探身相噙,才一低俯,见应怜颊上微红,眼却瞟向院门口的来处,生怕有人此时瞧见。
他索性起身,先将那遮日头的薄锦列屏挪了来,正阻挡在跟前,隔绝出方寸的狭窄天地,唯有他与她二人。
应怜坐于绣墩之上,半倚着廊墙,仰起头,便迎上了他俯来的极有压迫感的身躯,滚烫的唇恣意,碾揉舔吻。
宗契将钟情的那一点薄薄的甜舔净,又吮弄唇舌,享尽了内里更甘美的蜜,这才微微松开,却早不知将应怜的唇吮得如红熟的樱桃,湿润润的将要绽破一般。应怜被吻得昏头涨脑,红着脸喘气,宗契呼吸粗重,半晌才勉强压下心火,抚那一张琼霞散漫的晕红的面,忽见她手中紧攥着一物,方才那样吻时也未松开,便取过来,“这是什么?”
应怜忽紧张起来,方才发软的身子有些僵,却什么也未说,递与了宗契。
那是一封信。
宗契含着笑意,又贪看她一眼,才去读那信,先瞧落款,“嗯?大仁写来的?”
接着一字一句念,念着念着,神色变了。
“……我等属部,无论心腹外众,苦口相劝,晓以厉害,更有锥心痛泣,他但取孤直之道,一字不入耳。留则生,归则死,谁人不知?……初旧盟汝等三人,陶慨已去,将军愈重高僧,常喟念思怀……”
“钱美写来的。边关飞马传书,却也辗转一月方至。”应怜将他推在身边,相对坐下,唇尚余甘甜滋味,方才缱绻却已消散,道,“信交在佛光寺中,他信中仍呼你为高僧,想来不知还俗之事。”
宗契又将信默念了一遍,“单将军击破匈奴联军,匈奴溃败在即,已有部族内乱,撤去漠北。钱美望我早去,劝说与他,阻他回师,留在西凉府。”
这一往一返,料期三月,若有淹留,兴许四五月方归。钱美盼得急,只因单铮回师在即,一旦大军起行,便绝难更改。他若要走,万宜速行。
可若就走,下月的初九的婚期便要耽搁了。
应怜望着他,宗契有些心乱。
片刻后,她开口:“你如今入赘与我了,是不是?”
宗契点头,将那信攥着,不知不觉在掌心里已揉皱了,又豁然放松,望进她留恋的眉眼,下定了决心,“是,我全听你的。”
“我想你留下。”应怜道,“待婚事成后再走。”
宗契笑起来,抚了抚她面颊鬓发,“好。婚期即至,料想这几日也耽搁不了什么。”
静院幽香,锦绣的屏风内里,应怜凑过去,亲了亲他。
“你去吧。”她眼底有某种难言的温柔,包容了挣扎的恋恋不舍,话十分平静,“过午便走,我为你备行装马匹,不要耽搁。”
宗契愣住了,“可婚期……”
“我就等在此,又飞不走。婚期赶不上,改日便好了。”应怜握住了他的手,一点点抚摸他掌心的茧痕,“你不愿委屈我,我也不愿见你失信于人。单将军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不该落得身败名裂。但他有自己的坚守,你去劝说,能成则成;若不能,莫要硬拗,回来咱们再想法子。”
宗契说不出话来,久久凝望她,回握她柔软温暖的手,将她拉入了怀中。
应怜果与他备了行囊,教喂得后院那良马饱足了,又一一叮嘱了宗契些路上的事,将财白分与他行囊身上几处藏稳妥了,这才送他出门。
“可惜这一趟事急,我不好同你去,平白拖慢了行程。你记得早去早回。”她道,向他挥手,“我会将家中打理仔细,待你回来,咱们便成亲。”
邻舍有人探出头来张望。宗契翻身上马,迎着热烫的日头,环顾相向,向四邻拱手,扬声告请诸邻照看家眷,众人莫不点头,又来相送。
宗契向应怜点头,“回吧,日头大,莫晒着。”
二人相望辞别。宗契踏马而去,马上背影高大,已不再是往昔僧人的模样,发虽不长,到底留了起来,覆上帻巾,便可遮掩短处。那是应怜为他扎起的——他还不大熟络怎样以帻巾覆发。
他却仍不似市井男子,爱着锦簪花,一贯灰黑的朴质,却也愈发显得沉稳峻拔;此时穿梭市道,逐渐消隐于攘攘的人众,无端教应怜想起从前的无数回,遑论白昼黑夜,他阔步朝自己而来的模样。
邻里争来相问,应怜一一答了,礼节已毕,末了早已无离人的痕迹。她关闭了院门,与李定娘一处,守着家人孩儿,悠长的昼夜,缓缓地等了起来。
等待的日子有些枯烦,却并不难熬。
宗契并不就走,却先寻了一家标行,雇请了十来个精悍强壮的标师,有男有女,只在原先自己那屋院里住下,早晚守着应怜家宅,以免他去后,专有那强横的无赖欺她家无男丁,唯有妇孺。
山寺里的慧理住持也晓得此事,先使弟子来询问过,而后专托了那正经清贫尼寺里师姑,日日跑一趟腿脚,见得应怜,说上几句,以报平安。
应怜便再不担心平生事故,有了闲暇,便将些书来,教一教萍儿与阿苽。
时日长了,两个孩子的心性不同,便愈发地水落石出,显见起来。阿苽喜文墨,不好言辞,外相方讷,心思却敏感温柔。萍儿好动,不喜文章,应怜所教中,唯惯熟那算经数科,余下心思全在摆弄拳脚上,一日里有大半在对面那院里厮混,歪缠着标师们耍子。
秉性截然不同,萍儿却很喜欢阿苽,有一阵闹着要教他骑马。阿苽正依着应怜前日吩咐,指秋为题,按去声五未与去声六御各自做五七绝律的新诗,才做到第五首,便被萍儿不由分说地扯去,只得搁下笔,十分无奈,“骑马我已会了。”
萍儿道:“你不过会坐在马上,可会仰身避箭与疾走跨马?”
“我好端端骑着马,哪里来的箭要避?”阿苽很是烦恼,觉得她蛮不讲理,“马备好了鞍,君子将不趋不乱,扶鞍上马,为何又要疾走?”
应怜与李定娘正在明窗内说话,闻得动静,都出来瞧看,正听得萍儿吵吵嚷嚷,“若路遇歹人,他可认你做君子,先拜你一拜,等你上了马,再目送你离去,道一声‘君子保重’吗?”
姐妹俩廊下瞧热闹,李定娘有些苦恼,“到底是个郎君,这样文弱的性子,难道是我从前拘得他太过了?”
应怜噙着笑,倒不觉有什么,听萍儿使人去牵后院里那匹驯马,趾高气扬的样子,从心感慨了一句,“萍儿跳脱,倒有些像我家人,随……”
她想了想,欢欣消退了几分,有些怀念,“随哥哥。”
李定娘应了一声。二人眯着眼,目光穿过明亮的日头,瞧萍儿立于马旁,拉着阿苽比比划划,后一个利索地跨鞍上马,身子向后一仰,做了个躲避的姿势。
“你还记得么?哥哥总自夸他剑术精妙,可若依我看,他的弓马其实最熟。”应怜道,“他当初那一招夺人的马匹,自作了名儿,唤李广……李广……”
“李广夺胡。”李定娘道。
应怜一拍手,“是了!他当真能夺了疾驰的奔马,竟还能撂了马上的人下去,那回将人家刘侍中的郎君掀下马,好悬没折了刘衙内的腿,教爹一顿好打。”
他们都还记得那事。李定娘凤眸内隐有浅笑,映着炽盛的烈日,竟有几分年少时无忧的韶华风姿。
那头萍儿与阿苽还在掰扯,阿苽被强推在马上,萍儿却下马,正要
一拍那马的屁股。李定娘见事闹得有些不规矩,便上前拦阻,应怜忆起了旧事,默默心中念了念,也便将这份忆念重藏进了心底。
十月下旬,家家户户捣衣已成,秋霜降,寝夜寒。
应怜收到宗契的一封来信,道已至西凉府,单铮却又在府城以西,出得关处。应怜收好了信,盘算时日,军阵之事她不大懂,却也晓得关外道途壅塞,本部人马所在并不易寻,不知他年前能否得归。
她虽思念,但晓得他平安,也便放了一半的心,耐心等待。
又转过一月,宗契又一封信至,这回比上一封长些,道已寻得单铮,重逢叙别,营中留了三日。
单铮并非不知自己处境如履薄冰,也不是不知若拥兵囤于西凉府,便可与朝廷对峙,与匈奴、边军互为掣肘,只要不明挑着生事,天子不会不顾及边境安稳,执意取他。
只是单铮与他说得清楚,他非止一人。与他同来的,更有四万追随的将士,他们有家有口,有盼归的老小妻儿,有建功立业的抱负。他们舍下禁军中安稳,肯与他千里远征,他为主帅,不能不给他们一个荣耀的归宿。他不能为一己之私,教他们顶着有贰心的责难,终身难归。
宗契信中写了许多,并非都有条理,只是一股脑将心事诉与她,同时信中也道,他三日后回程,不再相劝,与单铮辞别,不知今日别后,还能否再见。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收起信,想起了慧理住持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这一封信写于十月廿三,算算日子,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他便要回来了。
应怜的心雀跃起来。早是晌午,便将信拿去与李定娘看,恰逢定娘未午睡,正坐于内室,静静地也在瞧着什么,见得她来,招招手。
应怜进屋,女使为撩开碧翠竹帘,竹节碰撞,发出沁人的相击。她在她身旁坐下,偏头瞧去,见李定娘手中也是一封家书。
李定娘将书信递去,应怜则将宗契的信与她换了。
这一封是她家中掌事写来的,催促她早归家,因天子欲册封为公主。
李定娘看完了信,抬起头来,“恭喜。”
应怜也抬起头来,不言语,起初有些疑惑,渐渐心沉了下去,喉中哽住了一般,那“恭喜”二字怎么也讲不出口。
“我本想瞧着你出嫁,如今看来,是不能够了。官家催得急,我得即刻回去。”李定娘微微一笑,将信还来,道,“往后你在代州,与宗契好好过日子,无故别往洛京里跑,免得人心难测,又与你生事。”
应怜皱着眉,又松开,勉强点头,“过了年,表姐你已二十五了,况你已有过丈夫……”
“你嫌弃我?”李定娘撇撇嘴。
应怜攥着那信,怎么也想不通,“那他好好儿的封什么公主?又在这关节上,匈奴多部已败退,总不能指望你和……”
李定娘伸出手,轻轻捂住了她的嘴。应怜心里没底,却见她清清明明的眼眸,似乎通透了然。
“你所虑的,于我而言,并非是坏事。”她松开手,有片刻出神,望向窗外,似乎想起了什么,而后发自内心地有了笑意,“无论怎样,总不至坏到哪里去。来,与我道声喜吧。”
应怜闷闷不乐,却依她,一边心中祝祷,一边言语,道了声“恭喜”。
二人又说了会话,应怜出门时,也还是疑虑重重。
“我走后,记得点算那嫁妆箱底的田地契。”李定娘嘱咐,见她望来,别有所指地眨了眨眼。
应怜没精打采地点头,在心里暗骂了一声郭显,将她的话清风过了耳,方才去了。
第146章 第146章红烛终相对,彩结绾同……
两三日备齐车马辎重,李定娘虽不舍,终依依与应怜别去,带走了阿苽与随来的仆婢。
偌大的宅院,登时便空了大半,应怜不由失魂落魄。萍儿虽也蔫头耷脑了一阵,到底是走马灯般的性子,过不上三五日,便又疯跑玩闹去了。
宗契尚未归,应怜独自个守着宅院,到底百无聊赖,终想起了那两只嫁妆箱。
平日里财物尽收入库,除了那两口大箱外。箱中盛了连城的财货,不便就搁了库中,应怜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放,暂且囫囵堆在新房,想着待成婚后,教宗契与佛光寺的长生库里收着,免得徒生事端。
李定娘走前似乎教她盘点。应怜左右无事,便摒退家人,独个入新房点看。
金铤摞放分明,下头皆有金匠刻印,足十分的成色,果然三千二百两不多不少。应怜再去点那田地契,先将箱底一尺见方的匣儿起出来,打开后,果见一沓地契、一沓田契,平平整整,压实了也足厚厚的一寸。
单这些产业,便不输于那金铤。应怜心中总有几分纳罕,不知那些家怎样凑来。许是定娘出了大头,她那性子又拗,怕讲明了,自己不收,便假托几家一齐的彩头。
论理,她这是二回再嫁,不该有这许多添妆。京中门户最是精明,头一回与元羲的亲事,满朝文武都送了表礼,更有借名头孝敬的。这回轮到她与宗契,一来宗契并不登朝堂,二来元羲正炙手可热,有眼色的人家,没得千里迢迢地送了礼来,触元羲的霉头。
她一面散漫地想,将那地契抄起来,却见底头又有一册簿子,先被那契书掩得严实,丝毫未露。应怜经过一回那压箱底的秘事,心里一跳,先做贼心虚地向外望望,而后去紧锁了门,这才捧起簿来,掀开来瞧。
一会儿,面红耳热,捂着胸口砰砰地跳。
定娘这册子,可比前头那做娘家的夫人所赠厉害多了……
外头似有穿廊的脚步说话声。她猛地噤声,连书页也不敢翻,待那声儿过去,才松一口气,捂着脸又瞧起来。
啧啧啧。
噫噫噫。
哎呀呀。
真教人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里头花样之多,应怜竟不能全懂,头一日做贼似的看罢,第二日便偷摸着藏了只画眉墨,削尖了,如前把自个儿关在新房中。
外头女使与人道:“唉,咱们娘子思念离人,不知在房中要怎么哭一场呢。”
里头应怜掐着墨尖,在那册子上勾勾描描做注,拿出了当初学文章的究根问底来。
有些个衣下交叠,半掩半露,掩处不见龌龊,露处形势分明,竟能全学得仔细。应怜恍然领悟,眉墨一扫,【妙】。
另一些借山水之势,山有山伏,水有水迹,鸳鸯半解,又比窥得全貌更引人心动。也不错,【妙】。
又有那非但鸳鸯成双,又成三成四的,众星眠月,瞧得应怜大为惊悚,匆匆而过,惜字如金。
当中一页,她前日里瞧过,既惊奇又喜欢,里头勾勒一上一下、一仰一伏,吞吐含露,直使莺莺蹙眉啮衾,谷溪湲湲。应怜面烧如霞,咬唇在上头勾注,【甚妙】!
后头便没了图样,改作些文字,道那阴阳和合,乃是人应于天,意动情投,交才可得昌寿云云;又详解了何为势、何为谷、何为庭、何为阜,如醍醐猛灌她头顶,由一知半解彻底化作了了悟。
到第三日,她自觉将那上头术学成记在心,正阖页默想时,忽听外头连贯急促的叩门声,女使惊喜叫道:“娘子!将军回了!”
惊得应怜慌了手脚,将书向床榻里一塞,连批注的墨也顾不得,猛地开门,“怎么!?”
外院里传来牵马的动静,又有大踏步的脚步声,满含了仆仆风尘,贯入此廊。应怜趿着靸鞋,裘衣也不及穿,心跳密密如绷线,匆匆便奔向了外。
正与来人撞个满怀,被他一把扶住。应怜豁然望去,腊月冰寒之中,瞧见了宗契含了笑的面庞,以及英挺的眉目间热切思念的神情。
他口中嗬出的热气成了雾团,冷硬的轮廓变得柔和,执了应怜的手,不由分说,将她向屋里领,“怎么只穿了小袄?”
那只手宽大温热。应怜任他牵着,共入了内室,女使将火墙烧得暖热,递上热茶热水与擦脸的手巾,笑着退了,又仔细地为关掩了门。
此一去三个多月,他想是昼夜星驰,有些风霜,发又长了些,也不知怎么胡乱地扎裹了,覆在帻下;颔下生出了粗粗的胡茬,粗犷里添了几分悍朴,来亲应怜时,她被扎得推拒,却悄悄酥软了半边身子。宗契便又笑起来,将她按在了怀里。
应怜喘息匀了,面颊耳尖仍褪不去红粉一片,问了些漠北的近况,宗契捡着便与她说了,有些信中已提及,有些更详实,谈到单铮时,却只是叹了一声。
应怜便将所想与他宽慰,“事态未必那般糟糕。天子牧万民,自然在意民心。单将军节节得胜,打散了匈奴联部。他若回师,是国之功臣,声望一时显赫无两,官家必不敢动他。即便有忌惮之心,也得徐徐图之。”
“是。”他望着她晶莹微润的眼眸,忍不住又凑低头亲了亲,“若能功成身退,是再好不过了。”
应怜闭眼,眼睫轻轻一颤,再睁开时,漾出浅浅的笑意,“旁的先不急,我这有一件最要紧不过的事。”
她坐在宗契怀中。宗契细细地打量她,从额发到眉眼,伸手指腹捻了捻她嫣红的唇,胸腔里震出了深深的愉悦,望入她眼:
“咱们成亲。”
早在九月,亲迎礼的万事已俱备,只欠了新人。如今忙趁东风,赶着元日双喜,为一双新人完了婚礼。
因是入赘,比寻常嫁新妇又有所不同。这一回应怜倒不怎么折腾,只安坐新房,由四邻有德行福运的妇人帮衬,绞面整鬓,戴了团锦四时的花冠,满头为插了金晃晃的钗梳;又着深青的团花褙子、穿花牡丹纱罗大袖、云月纹的刺绣霞帔,底下结一滴通通透透的镶金玉帔坠。珊瑚郁金裙下,一双纤月窄窄,举动之间,高华绰约如仙子。
妇人们穿红着翠,各个喜气洋洋、吵吵嚷嚷,又别有一种市井烟火的生机,与上一回时的命妇截然不同。应怜心境也如此,上一回晓得是做戏,犹如隔岸观火,并不如何紧张;这一回不同,再三地对镜望颊面上珠靥,又教取来帕子,将额发间密密的细汗揾了,总担心花了妆,或那裙襕绊自己一跌,闹出丑来。
元日的寒天,她竟紧张得手心发潮,但见镜中人,两靥生春,又总掩不住唇畔眼角那一缕缕流泻的笑意。
宗契在外头打马游街,总要转经几条街巷,才入得家门来。
他今日要穿一件比自己略浅的青衣袍,按的是最低品的文官袍服,百姓人家婚嫁,莫不如此。应怜还从未见过他穿青,也不知那新衣穿在他身上是如何模样。期待犹如缠在心头密密麻麻的结线,越缠越紧,她便愈发在这一片闹闹嚷嚷中听得清自己心跳的声音,激动、欢喜。
日上了三竿,又渐升高,忽廊院里来来去去的小厮们齐皆喊嚷:“新婿到门了——”
伴随一阵锣鼓笙箫,又有傧相唱念的什么,隔着重重屏门,应怜尚听不分明,便教妇人们催促着:“新妇快快出门,迎新婿去哩!”
她瞪大眼,登时心跳如喧鼓,面上涌起了热意,紧攥着的手被不知哪家妇人拉住,磕磕绊绊迎了出去。
廊上早已铺彻了红毡,一片张灯结彩,照耀得角落里也澄亮。处处是来贺喜的人,从连廊花厅一直罗列到中堂。应怜被人引着,以红罗盖头掩面,迈进了中堂门槛。
盖头轻薄,全不掩四顾的景象。中堂上首,虚设了铺锦的圈椅,并无长者落座,当中壁上,却有一面等人高的画像,上头一矍铄的禅师喜容,是前些日应怜丹青所图的慧理住持。因宗契是还俗的弟子,不便亲请了恩师,聊以此敬为新人所拜。
中堂室内悬了一方帐帘,是为虚帐,本是新妇所坐,如今宗契既赘来家,便由他走这一过场。重重纱掩,应怜瞧得不大真切,于堂中望去,隐见一人身形岿巍,负了门外日头,缓缓而入,气度沉稳有节,待入虚帐,略坐了一坐,全此礼后,再挑帘而出,三两步向前,到了她身畔。
应怜如置梦中,一时竟不知如何行动,只呆呆瞧着他,见那一身略浅的青袍,缘饰盘绦锦重重连钱,暗纹展展,与素常灰衣皂鞋迥异,峻拔修长,尤有渊岳的峥嵘。
宗契绷着下颌,盯着她,稍稍一动,头戴的鸦青幞头两脚便迎风招晃,向来泰然的眼眸里隐忍着欢欣与紧张,见她痴楞楞地瞧,喉头动了动,轻声道:“……莫笑。”
他忍得额角的青筋都迸显了出来,幞沿耳后,做新人的被宾客们戏弄,插满了滚地锦似的绒布花,更有几枝时令的红梅,别样艳质凌芳。
他不说罢了,一说,应怜憋不住笑,噗哈哈地笑疼了肚子。
宗契满面涨红,幞脚两旁招风似的晃,连那满头的花胜也乱颤起来。簇花满面,他花阵香海之中,脖子根也红了,瞪了她一眼。
应怜抿嘴艰难地忍笑,接过傧相塞来的牵巾同心缎,一齐拜过了上首慧理住持的喜容,又教人簇拥着纷纷至新房,一旦傧相教拜,便与他争先对拜起来。
宗契佯作不察,慢她一步,教她争了先拜,在四邻儿郎们哄笑声中,才足足地与她一拜。
新房中尚未闹完。有老小俱全的妇人口念撒帐歌,催促二人喜床上左右坐了,将一把金银彩果掷去,惹得孩童们纷纷嬉笑拍手,过来争抢,又将二人推在一处。应怜到此时也满面难褪的红晕,慌乱乱羞答答地不知如何抵对,瞥宗契好几回,全见他目光凝在自己身上,含着笑,有几分冒傻气。
合髻毕了,待得吃过交杯酒,应怜擒着那一只彩结系的酒盏,众人闹着教掷。她望望宗契,怕不得个仰合,坏了彩头。宗契执着彩结另一端所系酒盏,眼带笑意,下巴微朝床下,“但掷便是。”
应怜捏着盏,手有些抖,鼓足了气,向那床下掷去,心中巴巴地默念:成、成、成。
早有人俯身瞧去,笑嚷:“仰!仰口!”
她紧张地瞧宗契。宗契轻巧巧地向那处一抛,杯盏稳稳划过弧线,带着彩结而去,到得床下,轻轻一扑,正挨在应怜盏旁,只隔毫厘。
“合!”瞧看的人大叫。
众人便笑起来:“一仰一合,大吉大利!”
应怜提起的心倏忽落了回去,松一口气,转向宗契。他面色不改,微微冲她挑了挑眉,隐约几分邀功的意味。
应怜掩嘴,别过脸去,眼角眉梢却泄了三月春暄般的笑意。
不待新人眉来眼去,少年郎君们早已哄扯了宗契,放嗓门嚷着饮酒。宗契左也被拉扯、右也被拉扯,只来得及与她道一声:“我速去速回!”
接着便被推搡出门,灌酒去了。
妇人们又陪坐一会子,各自便去欢笑宴饮了,留应怜在房中,用了些饮食,坐床等待起来。
早已是黄昏后,花枝般的灯盏重重点起来,晃亮得如同白昼。应怜剪过三回烛芯,由紧张渐渐作了微恼,埋怨起宗契来。说的速去速回,二更鼓点响,他人也还未归,前头仍是喧嚷的人声,半点无歇的意思。
她叫来女使,前头去催一催。一会儿,女使回来,道:“将军被强留了饮酒呢,满院儿的人,轮番地灌!”
“教他们少饮些个。”应怜无法。
又过两点更鼓,她又教去催,女使回来,仍道在饮酒,只是一院的人散去过半,又有东倒西歪已喝躺下了的。
应怜一急,“宗契呢?他醉了没?”
“瞧不出醉。”女使答。
应怜只得等,觉那时辰一点一滴熬得漫长,望穿了秋水,几近了子时,侍奉的人早已歇下,这才闻得外头脚步飒踏,流星一般折入了内院。
她等得发恼,也不管他,自去一盏盏吹熄了烛火,要合衣睡去。烛盏良多,才吹熄一半,幢幢发暗的烛照下,宗契推门入屋,眸光映入烛火,瞳子湛亮精光,目光先四处寻她,待落定在她青衣喜服的身影上,唇边微略的笑意涟漪般扩散,旋身关了屋门。
应怜扫了他一眼,面上冷哼,心中却倏地如擂鼓般跳了起来,渐渐地轻粉的面又染上了云霞。她只背身不理会他,立在几支未熄的烛盏旁,也不去灭灯烛了。
忽而一个温热的胸膛抵上,她被从身后拥住,落入了他怀抱。
宗契在她身后,环着她,唇在耳畔,说话时相触,并不见醉意,却比往日多几分深,“惜奴。”
应怜自耳尖起,连绵地烧了起来,垂着头,扯开他手,向床畔去,不理睬他。
才走几步,后头又追上来,蓏萝藤似的缠了她手脚,下巴搭在她脑袋上,压得应怜鬓髻发紧。宗契又低低地唤:“惜奴。”
他话似胸腔里震出来,带着十分的愉悦满足。应怜被他感染,再摆不出恼意,扭回身来,与他相对。
宗契深深地凝望她,眉眼间的笑化作了专注的情意,仿佛看不够似的,眼眸深处竟有某种不可思议的惊奇。
“你瞧我做什么?”应怜被那样的眼神瞧得臊起来,不自觉笑意盈眸。
“惜奴,”他又良久,似不大敢信,喃喃道,“咱们是夫妻了?”
应怜嗔怪地白了他一眼,摸摸他额,“闹了一日,你方才晓得?莫不
真是醉了,问的醉话?客都散了么?”
他摘下她手,团在掌心里,爱不尽似的,又牵着她按到床边坐,“散了。我本要走,他们只不许,才拖到这一时……不大醉,你瞧。”
应怜尚不知他要教瞧什么,但见宗契先摘了幞头,褪去盘绦锦连钱纹的青袍,只着里头浅淡的夹袄,愈发显得蜂腰猿臂,烛火一映,眉宇间深邃,透出些往日不贯有的潇洒恣意来。
他揉拳摩掌,动了动筋骨,而后在并不宽敞的新房里,耍起拳来,招招如行风走箭,凌厉穿云,震得烛架上光火乱颤,壁影眩晕。
应怜目瞪口呆。
宗契在她目光下,愈发地勇武,一招一式还拿眼角去睇她,又招摇又炫耀。
半晌,应怜点点头,解了盘髻,长发瀑散开来,“我要就寝了,你自己耍吧。”
宗契一顿,停了住,微有困惑,却在她匀淡春霞般的面容下目光凝了住,生根了一般,渐渐地忘了耍什么拳脚,心火有些发燥,足尖一抄,将正要躺下的应怜牵着手臂一带,拦腰卷住,锢在自个儿怀中。
应怜推不动,一个绊跌,向后倒仰,却因着他摆布,眼前一旋,便与他歪在了床榻上,半撑着他起伏的胸口,腿脚缠在了一处。
她勉强支起些身子,“你醉了。”
“不曾醉。”宗契声线平稳,喉头却发紧,抚着她柔顺的长发,将身嵌进她腿间,又喜爱地将脚去戏弄她缠了罗袜的足趾,引得应怜躲闪扭身,目光渐渐转深,“我知今日洞房花烛。”
应怜抿着唇,任他摩捻足踝,呼吸有些急促,别开眼眸,声音又轻又绵,“你放我起来。”
宗契却收得更紧,衾褥间跨了半步,将她全压在身下,从眼角起,渐渐向下,一直吻上了她的唇。
第147章 第147章朝夕尽欢,春秋富盛……
宗契的气息又沉又烫,交错在应怜鼻息间,去与她缠弄,比往日少几分柔和,多了些攻城略地的侵占。
应怜支应得勉强,又被那手掌逗弄,轻喘着拈他粗长的指节,“痒……”
他二人早已有过夫妻之事,才领略个中滋味,便久别至今。应怜初时不觉得,如今被一拨弄,方觉早已动情。宗契更是如此,呼吸尤愈急促,去解她衣带。
烛枝影长,光火澄澄。床帏里一双人影交叠,旖旎难言。
枕上相缠之时,不意里头碰着个物事。
宗契随意扯出,正要丢开,却见是本册子,动作略停了停,“这是什么?”
应怜正迷迷蒙蒙,含春雾的眼眸一扫,登时惊得一跳,却被压在锦褥里动弹不得,只拔出两只手,要来夺书,“无甚,闲书罢了!”
宗契也不争,只是以膝抵着她腰下,手略抬了几寸。应怜便碰不着,又羞又急,“还我来!”
“阴阳交泰……仙乐钧天?”他一只手掌便轻松制住她两只腕子,将它们按在自己胸膛上,另一手去翻那书页,才一见,便惊异起来,眉宇间笑意转深。
应怜掌下觉察他胸腔中愉悦的震笑,愈发羞恼,又有一丝被撞破的窘迫,赶在他开口前,先画蛇添足地描补,“这是、是成亲时妇人家压箱底的物件,我也没瞧过……”
宗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接着盘坐起身,“来。”
她正不解,腰身却一紧,被他揽臂抄了起来。宗契将她旋个转向,教坐在自己腿间,从背后拥着他,抵上她散满青丝的肩头,向那侧颈亲了亲,两手抄向前,将书翻上一页。
“既未瞧过,咱们一道瞧瞧。”他在她耳边说话,眼却向着书页。
应怜被箍在那副魁硕的身躯里,浑身热意沸涌,脸红得要冒烟,而后宗契声音却又喑哑,按着不教乱扭,“莫要动。”
便只得顺从地窝在他怀里,被迫着与他同看那图册。哪用她细瞧,早已烂熟于心,眼一搭便晓得那是在做什么。
宗契却头一回瞧此种春兴之物,有些新奇,翻上几页,失笑问:“没瞧过?”
应怜必得抵死不认,“……没。”
宗契便亲亲她那早红得要滴血的耳垂,“妙。”
又翻一页,亲了亲她肩颈,“妙。”
再翻一页,微捻弄了弄她饱满的唇,“妙。”
他每念一个【妙】,应怜气势便矮上三分,羞窘难耐,心底却渐渐涌起隐秘的酥痒。
“改日再瞧,宗契……”她颊颈潮红,回身捂她双眼,轻舔他略宽厚的唇,妄想以此迷他心意。
宗契唇舌间有些微醺醉的酒意,沾染得她似乎也有些醉。他轻拉下她的手,最后一页瞧去,指腹从她再熟稔不过的娟秀字迹上划过。
“【甚妙】。”他目光从那首尾相接的仰伏春色间离开,落在她潮红羞窘的面上,喉头紧了紧,声音添了几分哑,“你喜欢这个?”
应怜臊得抬不起头来,却被宗契轻柔地捏了捏后颈,才要别开脸,却又被他揽着腰,推在床里。
“咱们试试。”他低伏与她交凑,喘息耳语。
而后向下,大掌一伸,扯了衾裯遮盖。应怜便迷蒙只见烛红,橙红光影之中,裯下轮廓伴着她足弓难耐扬起。
……
元日春宵,良辰幸时,院落阒静,唯深深处猫儿动静,又似断续声泣,难以自抑,直闹到夜半后,才渐声渐消。
里头云暂收、雨暂消,酒意却复涌起,使人更不知今夕何夕。
宗契心甘意美,吮尽了她腮边堕的泪,意犹不足,愈瞧愈爱进了心底。
应怜乏得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一身瓷白细腻,红靡地盛开了无数海棠,青丝委乱,余韵难消,横陈在半光半影中,懒怠再动一动。
“渴。”她柔顺无力地地伏在他肩头。
宗契便下榻,倒了温茶与她。应怜枕上观去,但见那人腰臂胸膛无一不精悍健壮,极为高挺峻拔,当真是外显岿巍,内蕴蛮勇,略一回想前一番床帏里相交,便面热心慌。正眼神乱瞟、心思胡想之时,那茶已抵得她唇边。宗契将她散乱的发微拢在后,露出那一截红润小巧的耳朵来,眸光略顿,唇边有笑。
应怜就着咕嘟嘟喝了几口,余下便教宗契喝尽,将杯盏搁回了,回身见锦色衾枕斑斓,灯下凝脂春棠,美人玉色,不觉将目光在她身上良久,又引得意动。
应怜早已知他这一身筋骨力势,绝难草草便收,乏虽乏了,总有几分食髓的滋味,嘴上仍道:“夜半了,咱们睡吧,明日……明日再……好不好?”
少年贪欢,连说话时的心意都不坚牢。宗契三分酒醉成了七分,往常里总收敛着,怕吓着了她。只是情人在侧,有几个能当真收得住血气?
他便俯身去,宽容她方寸空间,不桎得那样紧,唇舌沿她耳尖向下,调摇吮弄,声音有些含混,“再一回,我保证轻些。”
应怜最禁不得戏,没几下便气喘连连,耐了乏意,半推半就地由着他去了。
床帏里又一次摇起春色,情人良宵,恨苦太短而已。花影羞闭,月懒照映,赤绳千里一系,但得如此一人,世尘滚滚,辗转重山叠水,也将来赴,从此一双我与侬,同眠同穴亦同心。
二个月后,单铮班师回朝。
四月,春正放时,洛京里信至代州,应怜展信,瞧之渐默。
乌孙使者来朝,求娶大周主女。天子选其妹李定娘为丰平公主,远嫁乌孙,与蒲察氏王子和亲。乌孙蒲察氏并未参与一年多来的匈奴南侵,因祸得福,保留了实力,如今隐隐有取代北匈奴的架势。蒲察氏几位较年长的王子各自因战或病,早已死去,如今最长者,乃是失散多年得归的一名少年。公主嫁与,也算是郎才女貌。
京中人不知情由,以北地为苦,多有怜悯丰平公主者。应怜却依稀想起了曾与李定娘有过私情的那个少年。
“袁……”她一时有些记不清,浅浅地蹙眉,“袁武,是他么?”
“是他。”宗契与她一同瞧信,答道,“小昆莫部,蒲察氏,失散多年,想来便是袁武。”
应怜眉头终于松开,“定娘表姐曾钟爱于他,若真如此,他们也算得成正果……”
话顿了顿。她发了会怔。
宗契见此,便问:“怎么了?”
应怜回过神,冲他笑了笑,摇摇头。
李定娘曾告诉过她,自己因胎宫伤损,以后不再能有子嗣。可若不能诞下儿女,往后在那部族里该怎样立足?
良久,她轻叹了一声。
“愿她将来,一切都好。”
世事无常,往后的命运谁又能早料到?非止是定娘,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今后还会不会波澜再起;所牵挂的人,能否一世相安。他们能做的,只有走好如今的每一步。
“定娘表姐远嫁,两国的亲事,绝非草草能就,少说也当有半年聘嫁之期。我想着,不如也西去一趟,就沿着你当初出关的路,送一送她,怎样?”应怜道。
宗契一切都依她,不过又问:“那之后呢?回代州后,你想做什么?”
应怜心头阴霾被驱散些,眼儿弯弯地笑起来,“这几年,你随我东奔西走,又是下扬州、又是去洛京,也尽够了。回来后,咱们张罗些产业,嗯……就开间客店,如何?”
春日暄暖,院那头萍儿与女使玩闹,秋千笑语之声飘过墙垣。应怜取过纸笔,教宗契磨墨,自个儿在一张空白纸上涂涂画画:这一间是正堂
、这是穿廊、这是后院、这是厨房……
宗契一边磨,一边噙着笑听,瞧日光透过轩窗,照射在她莹白玉映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匀红。她的眼眸因想象未来光景而清亮温暖,时而望来,那里头便溢出了深深的笑意。
当年初下佛山,与她伴一程世路,未曾想缘分牵绊之深,成他一生之幸。
往后年岁漫长,他们还有的是时间。
第148章 第148章嵇氏身虽死,广陵事不……
她还有的是时间。
秾李入寝殿,瞧见了穿花薄纱的帐子里,午睡正深沉的孩子。
宁德五年,她的厚儿已五岁。
厚儿是天子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头一个皇子,即便不是嫡出,身份也足够显贵。母以子贵,天子宠爱厚儿,她便跟着升了几次品秩,如今已是淑妃,后宫之中,仅在皇太后、皇后之下。
而皇后自宁德二年入主中宫,到如今只有一女。郭显不重人欲,后宫中至今不过一后三妃,又有一妃嫔诞了皇儿,如今还未满年。
李淑妃的地位便愈发稳固,纵不大得天子宠爱,敬重总别有一份。
厚儿睡时,幼嫩的眉眼比平日多了几分憨态,十分可爱。秾李无声挥退宫人,独自坐在床边,长久的、怜爱地瞧着孩儿。
许是生在天家,又被寄予了厚望,厚儿并不像普通的孩子那样贪玩,反倒更愿随先生们学习。据皇太后章氏所言,他更像他父亲幼年的时候。
郭显儿时,便文武样样功课努力上进,在众位皇子中脱颖而出,只是后来渐渐不学上进,失了理宗皇帝的喜爱。
秾李猜想,那是因他懂得了木秀于林之故。故而他对于厚儿的好学,予以了十分的嘉奖与鼓励,甚至每日拨出时辰,亲自指点。相较于帝王,在厚儿的心中,他更像个不错的父亲。
厚儿当然是个好孩子。
只是她不一定是个好母亲。
她坐得久了,厚儿入睡醒来,有所察觉,懵懵懂懂叫了一声,“小娘娘?”
后宫无论嫔妃所出,皆唤皇后为“大娘娘”,生母为“小娘娘”,以示尊卑。
秾李伸开手,抚了抚他细软的额发,“嗯,我在。”
厚儿欢喜地笑起来,醒了,便要起身。秾李不用宫人,亲自为他穿衣。厚儿十分聪慧,见她似有心事,便问:“小娘娘要与孩儿说话吗?”
“要的。”她道,“待会儿有个人来,厚儿得唤他翁翁。”
厚儿很好奇,“是谁?”
“是你爹爹身边的李胜儿。”她道。
厚儿好奇的神色转为了纳闷,“那不是李都都知么?为何要唤翁翁?”
秾李拍拍他的脑袋,“你记着就行。小娘娘还有话与你说,来。”
偌大的寝殿,宫人们俱守候在外。秾李使人又退到了院中,留与十几步,候着他们母子说话。
她替厚儿将小小的袍服角带系严整,在他隐约不安的神色下,牵着来到桌边,坐下后,温柔地与他说话:
“你是我的孩子,更是爹爹的长子。你的身份尊贵,不源自于我,而是源自于你的爹爹。只要你好学上进,不为外物所动,心性秉坚,爹爹就永远不会冷落你。哪怕小娘娘有朝一日不在你身边,你也不会因此而遭贬黜,可明白?”
“小娘娘要到哪里去么?”厚儿扁起了嘴。
秾李只是笑了笑,“小娘娘哪里也不去,就在这宫中。”
只是宫苑深深,宫墙三千,足够将两个人永隔天地。
但毕竟只有五岁的孩儿,不懂得权力对于人心的禁锢。厚儿放下了心来,记住了小娘娘今日的话。
话说起来,李淑妃与李胜儿,同出一姓,还算是本家。李淑妃性贤淑、知进退,明里暗里曾帮过李胜儿些私事,故李胜儿也给足了李淑妃的面子。他领了天子的差事,中途教李淑妃的人截过去,微微一犹豫,便转了个道儿,去了蕙兰台。
他是入内内侍省的都都知,这几年亲随天子左右,位至极品,出入皆有小黄门随侍,今日却独自一人,更亲手提着一只食盒。蕙兰台的宫人殷勤要替他提拿,却被李胜儿婉拒,“你在前带路就是。”
至蕙兰台,李淑妃已端坐在堂,等候着他,见人来了,唤坐于对面,先寒暄了几句,而后问:“都都知手提食盒,是要去哪儿?难道得了什么山珍,要躲在旁独自受用?”
李胜儿道:“淑妃娘娘这般损我,可羞煞人!我正要出宫,奉命去一趟单将军宅,若是娘娘无事,我还得速速办完差,回覆上命呢!”
“不忙。”李淑妃瞧瞧天色,笑道,“午膳未开,单将军住在城西,往返又得一个时辰,误了饭时。我正要用膳,都都知留待一刻,与我一同用些,再走不迟。”
李胜儿面极为难,不说是,也不说否,只定定垂头不语,内心似在挣扎,半晌抬头来道:“圣命不可误。若有所差池,官家唯我是问,那可怎样好?”
李淑妃不管。她竟起身,亲自去接他手里食盒。这大大失了宫中的规矩,李胜儿咬着牙,手紧攥着不松。李淑妃并不蛮抢,只道:“我知这是官家与你的差事,也知办不好这差,官家定要怪罪。只是都都知是被我叫来用顿便饭的,这么一
会子时候,不耽误什么。若官家真要怪罪,都都知尽将我招出来便是。”
李胜儿为人,处事圆滑,城府也深,却并不奸诈。他曾是先帝提拔起来的小黄门,少年时的一腔忠心早已尽付了先帝,因此才在太上皇郭禧夺位后,甘冒剐罪,在他眼皮子底下,与如今天子郭显勾打连环。既报了仇,他便为郭显做事,但那十二分的忠心早已随先帝而去,如今人到中年,愈发地内敛谨慎。
只是,有些禀性,早已融入风骨里,那是什么样的深渊与冰霜都不能掩去的。
他与世人一般,皆崇敬英雄,怜惜义气。
他食盒里那一壶酒,要断送英雄;他人之所以在此,是为了成全义气。
一杆称的两端,那头是仁、是义,是天下间至高至伟的、再光明不过的东西;这一端只有一样——他自己。
他不动声色,不发一言,垂头不语。
他在衡量将他自己卷入博弈的棋局里,是否值得。
李淑妃不催促他,只与宫人耳语几句。不一会,宫人们侍奉着小皇子来到正堂。
小皇子已秉持君子的风度,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虽只顶了孩童的两只总角,眼眸中却无幼儿的懵懂。他端端正正来到李淑妃跟前,先一礼下拜,“小娘娘安。”
李淑妃将他牵来,目望李胜儿,指与厚儿道:“这是宫城里最有节有守的人。你爹爹有他,是人君的福泽。去,唤翁翁。”
李胜儿惊震惶恐,骤然抬头,身仍板正,却在小皇子下拜时,不自主低了半截腰。
“李翁翁。”厚儿清稚的声音唤。
“奴婢何德何能!”李胜儿腰躬得更厉害,脊背有些发颤,慌不迭将小皇子持臂扶起,“担不得、担不得……唉!”
他又转向李淑妃,“淑妃娘娘,您又何必……您已贵为四妃之首,荣宠已极,何必为不相干的事枉自费心!”
李淑妃反问:“你当初又为何承懿旨、开天门、迎天子入宫?”
李胜儿长久缄默。
堂中早已屏退宫人内侍。李淑妃在他沉默时,来到他跟前,以四妃之身,向这位中贵人行了一个大拜之礼。
“这事未必会有人知,也未必会流传千古,成不了忠义的佳话。”她任凭李胜儿慌措来扶,只是一双水清天明的眸子落在他身上,“只是,总有些事,咱们做来,并不为旁人——不过为着自己的良心,得与自己有个交待。”
李胜儿定定地打量着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淑妃娘娘。
她说了交情、许了愿景、论了仁义。她找上了他,并不是病急乱投医,而是从一开始,就洞彻了人心。
李胜儿从心底里叹出一口气,承认了她对人深幽心思的把握之精准;也不得不承认,她实则并不似所表现的那样柔弱安分。
荣华富贵,他什么都有了,如今倒想瞧瞧,自己若抬一抬手,她能借着他的风,再飞向几尺高的云霄。
——又或是折损羽翼,一落千丈。
他终不再推辞,脸色也好看起来,笑眯眯地问了小皇子些饮食、功课,又在她下首安坐下来,“时近日午,娘娘随手赏赐些吃喝便好,奴婢便叨扰了。”
他将食盒搁在了一旁。
李胜儿带着赏赐御酒而来的消息至时,单铮正在画一方阵势。
他近期来突发奇想,主动研墨蘸笔,要将自己从前兵法上所学与大小数战的经验融会贯通,编成一簿新的兵书。他将此想说与折柳,不出意外,又得了她好一顿嘲笑。
他与折柳共同度过了七八年相伴的日子,说来奇怪,愈是深入了解,愈是发觉他与她之间,无论禀性、喜好,岂止是截然不同,简直可算远隔云端。
他寡言持重,她爱说爱闹;他坦阔直性,她口是心非。他好武、重义,她却时常讥嘲他不通人事情理,不懂变通。
这一回,他要修兵法,折柳晓得了,便抓着瓜子,歪在对面桌边,边嗑便瞧,一会笑他那偃月阵画得像一群秧鸡落水,一会聒噪那带头的将军怎么生得一尺三寸长的挫个儿。单铮被她恼得像教三月的拂柳挠了脸,又痒又烦,索性捉她来身侧,道:“你这妇人,好不晓事,我总得做些什么打发时辰,不然成日里在家,与你大眼瞪小眼,却没得被你笑话秋后的蚂蚱!”
往常折柳被他损斥,定要啐上一口,凭心情决定是捧脸胡亲几下,或是瞪了眼回骂过去;今日却不知怎的,闻言没了话答对,反愣了愣,一双鲜亮嬉笑的眸子黯淡下来,沉默地瞧了瞧他。
单铮也自知失言,搁了笔,不再提那双方心知肚明的事,将她拉过来,抱在怀里。二人静静地就这么呆了一会。
五年了。
自五年前出征而归,荣耀一时,手下的副将、裨将校尉们尽加官进禄,同归的兵士也一时成了禁军里风光无两的人物。那时节烈火烹油,真是家家传唱英雄故事。
天子封了官,当着朝臣之面,与他将功补过,撸了差遣,只留了寄禄的闲职,从此留在洛京,无所事事。
单铮倒并不怎么在乎那些。他想辞官回乡,却总不得允,便眼睁睁瞧着身边心腹的人,一个一个厚赐了爵禄,却远远调离洛京。
郭显曾与他道:“只要你留在洛京,朕便予他们一世官禄,子孙恩荫——只要你留下。”
这是个交易,也是个威胁。
于是钱美走了,杨兴走了,李三郎走了,林文贵走了。他们一个个地去,有的兴高采烈,有的对他失望至极。
人都会变。五年前他能召集旧部四万,长去边关;五年后,他的将士们也有妻有子,有了家室牵绊,不会再抛下一切,仅凭一腔热血便跟着他踏破贺兰祁连。
郭显用他的隐忍,五年间,一点点蚕食宁德军的根骨。到如今,水到渠成,非止宁德军,连单铮也被消磨了冲霄的意气,回不到当初豪勇。
“边关烽火已平,若再回乡,你还要与外族不死不休么?”窝在他怀里的折柳忽然问了一句。
单铮目光落在那册尚未编成的兵书上,抚了抚她的头发,觉着可笑,“他们早已躲得远远的,我还打什么?安心度日罢了。”
折柳将脸贴在他肩头,闷闷地应了一声。
李胜儿便来了。
单铮将她放开,“许是宫中的消息,我去去就回。”
他起身要离开,却被折柳蓦地拉住,回头,望见黯淡近黄昏的光线里,她落寞到凄切的眉眼。她眼角有了细纹,仍是风韵艳美,教单铮总回想起与她初见时,她笑靥瑰姿、夺人心魄的模样。
折柳攥着他手指,“哎,你……你就没话与我讲么?”
单铮顿了顿,在愈近的黄昏中搜肠刮肚地想了一回,而后道:“照顾好小山。我那书房柜下有暗格,里头……”
“有金子,我晓得!”折柳恼了,咬起牙,将他的手一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老货!”
单铮浓烈的眉宇一耸,显了几分笑意,向来泰然气度,此时有了些温柔。他迎着她发怒而更晶莹的眸子,俯下身,亲吻上她格外柔软鲜红的唇,轻车熟路地将她吻得气喘吁吁,终于嘴硬不起来。
“同你做夫妻,我真快活。”他低低的话在她唇畔流连。
折柳仍闭着眼,不敢睁开,眼泪慢慢在睫下盈了出来。
单铮直起身,不再与她徘徊,将她的手轻柔却坚定地掰开,转身决然而去。
折柳指尖颤抖,继而整个身子颤了起来,撑着他方才坐过、还留有余温的圈椅,一时难以起身。
桌上偃月阵才画了一半,墨渍未干。她蜷缩在宽大的椅中,咬着牙,无声无息地流泪,模糊的视线里,他高长的背影离去,黄昏泻下最后一缕金红,天地失色。
单铮离去后,她丧荡游魂一般,在内室、外堂,乃至廊院之中漫荡,没个去处,也不知前头如何。有些禁卫跟着来了,并未阻她的出路,只将他们谈话的花厅围了起来。家人们个个噤若寒蝉,虽不知发生了何事,却都有一种大难临头之感。
折柳失魂落魄了一阵,半晌收拾心神,净面洗脸,重整了衣襟发鬓,唤人取过她一向收藏在奁里的琵琶,款步出屋,坐于庭院当中,面上已不见方才哀恸哭泣之色,唯余世事落定后的平寂寥落。
她垂眉眼向琵琶,先清泠泠试了几根弦,而后轻拢慢捻,声声切切地拨弄了起来。
“你一向不许我调弄丝竹,说那是卖笑的贱业。”那些婉转曲调,她闷熟于心,信手拈来,目光与弦乐相随相伴,向前院花厅的墙头而去,乐声逐渐急切,她也不在乎是否有人听,“我今日便将此曲拨与你听,好教你晓得,卑贱的不是曲子,是人心。”
初时的婉转已近于无,手指挑捻翻覆,如一场急骤的狂雨,琵琶声竟如金石,怒怒昂昂,翻滚着刺破愈幽深的静谧夏夜。虫鸣因而震恐,乃至喑哑无声。院落之中,响彻这一支悲愤的乐曲之音。
隔墙的花厅之中,单铮饮下杯酒,在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李胜儿亲眼得见下,将空杯掷落。
李胜儿听得那铮然琵琶乐声,不由侧耳,片刻回过神,心下微惊。
单铮一直漠然的神色终有动容,眼望向乐声来处,明晓得目光被层层所阻,却依旧久久凝望,喃喃出声:“这是什么曲子?”
他听不出来,李胜儿却清楚,看在人之将死的份上,教他做个明白鬼,“是《广陵散》。尊夫人精熟乐律,将琴曲翻作琵琶,慨然有楼头风雨之铿锵。”
那乐声一声更甚一声,暑夜本就燥热,如今更使人气血翻涌,恚愤难平。
“她发恼呢。”单铮苦笑,“拙内任性惯了,中贵莫与她计较。”
李胜儿道:“自然不会。单将军倘还有什么话,要带与官家,如今不妨说出来。”
听他道“官家”,单铮一哂,将真心收掩在了微略讥讽的神色下,“与我他之间,终有这么一日。他已无人之义,盼往后做个清平君主吧。”
他与郭显,崎岖孤道并行,终是他选择了退让。而一让,便不得不再让,直至自绝了生路。
《广陵散》还在继续,云晦风卷,金石相击。单铮再无话,盘坐于地,渐觉昏夜深深,窒闷眩晕,跟着天旋地转,眼前的李胜儿,嘴角那一丝切然的怜悯也分化成数千万重,神鬼般飘散飞逝。
药力发了。他放弃了挣扎,栽倒在地,耳畔泠泠音节,如骤雨淌过最急切的繁乱,渐而有了平伏的趋势。
都道人死前将过走马灯。单铮最后一念,心头模糊地想:他却怎么万般记不起从前,唯有那曲子,切合他意,带着对人主莫大的讥嘲与不甘,逐渐远去。
第149章 第149章魂魄去兮梦将归
杳杳冥冥,仿佛魂梦在黄泉里走了一遭。
这一时开始走马观花起
来。先是幼承家学,学一杆尖枪;少年时家人四邻罹难,蹚一条血路;后十多年辗转,起家举事,结一帮弟兄,一齐吵吵嚷嚷,倒反天罡。这一路走来,有人附聚、有人失散,他手里密密麻麻,也不知有了多少条血债。
忽一倏忽,神鬼哭啸,他冥冥中若有所感,踏上了一条茫茫的路,瞧见了一个瘦长轻佻的人。
那人穿得像个儒生,穿一领道袍,斯斯文文,一张略文气的面庞上,嵌着一双尤为活络的眸子,东瞄西望,煞没正行。
单铮一见,心头大喜,忙伸手来,“十八,你教我好找!”
赵芳庭嘻嘻笑笑,揣着手到他近前,上下一打量,“哥哥近来安好?”
单铮心下闷怪,“什么安好?快与我回去,我找了你……”
他话到此茫然,仿佛觉着黄泉碧罗寻了他多时,总寻不着;却又仿佛记着昨日才见,一时昏蒙,不知何所思。
赵芳庭瞧着他,笑过了,是感喟的神情,仿佛放下了一桩难解的心事,眼中透露了几分再难得的孺慕温和。
“哥哥,咱们在那世上,是一对异姓的兄弟。我本想着与你同去同来,未料先行一步。”他慢慢道,“果真世事难测,那妇人我一贯瞧不入眼,以为污了你品性,想要替你剜去。不意我毁在妇人手上,你却因她而活,如此一想,也不怎么为憾。”
单铮皱着眉,只觉空空落落,攥着他肩臂,“你胡七八糟说些什么?快随我回去……”
分明捉着他人,周遭一渺茫,他却虚虚悠悠,又远了些,仍朝自己微笑,似是作别模样。
“我不能再随哥哥了,我等哥哥许久,如今该是走的时候了。”
“哥哥,山长水远,阴阳泉分,你往后多保重。”
那瘦长斯文的身影倏然空淡,逐渐失却。单铮徒劳追去,四处地寻,上天入地,再不见他。
他心中大恸,仿佛身死过一遭,猛地一悸,便骤醒过来。
脑子里还晕着,但见四面昏暗,壁上角落吊着灯烛,晃晃地刺眼。有个人正在身畔,上下左右地拿湿帕子为他擦脸。
此处格外幽冷狭小,不知是什么地方。他尚未开口,那妇人见他醒了,激灵灵一怔,丢了帕子,扑在他身上便哭起来。那一滴两滴的泪砸在他头颈上,教他缓缓地回了魂,想起了自己是谁。
“……折柳?”单铮出口,才觉后头艰涩。
折柳呜呜哭了一会,抹一抹泪,费力地将他扶坐起来。他才觉浑身散软,肚里空响,饿了多时一般,再一观左右,猛吃了一惊。
这哪里是什么卧室,分明是一间昏沉的石室,而自己所躺也不是熟悉的床榻,内里窄小,施展不开,竟是一具棺木!
他才要开口,折柳抢在前头,尽为他答了:“你喝的压根不是鸩酒,是蒙汗药。他做帝王的自个儿心虚,停棺一日夜便草草葬了。我便入得墓来,咱们一道走,往后‘单铮’便是个死人,你与我远离洛京,做一对布衣夫妇,你肯不肯?”
单铮怔愣良久,想通了前后,“我有甚不肯的,只是你受委屈,再过不得富贵的日子。”
“暗格里金子,我取出来了。”折柳通红的眼眨了眨。
她又喂他喝些水,揉碎了干饼,教他用些。单铮正饿着,也不觉寡淡,风卷残云般囫囵吞了。
“慢些吃,你躺了小两日呢。”折柳道。
他一边嚼,脑子里却尽是生死的一回事,起先有些乱糟糟的,而后渐渐豁朗,又总觉着滑稽可笑,于是便当真笑了出来。这一笑便止不住,坐在棺木里,搂过折柳,将她胡乱大力地向怀里按,胸腔也笑得震动起来。
折柳先有些莫名,挣了两挣没脱开,便也随他去,片刻却也笑了起来,一颗心终落了地。
“那姓郭的满以为你死了,恐怕正做他江山永固的春秋大梦呢!”她又是侥幸又是自得。
单铮亲了亲她微有些细汗的额发,却摇了摇头,“恐怕不好瞒过去,又或他早已晓得,单放我一马罢了。”
无论如何,先出去为妙。
二人相携着起身,随取了壁上一盏明灯,照映着出了不算太长的甬道。这墓室临时建成,事过仓促,也不见什么壁画石门,粗陋得很。折柳沿着入内的来路,带他往外去。单铮忽想起来,“小山呢?那日他说去打猎,他可晓得此事?”
“打什么猎,不过寻一借口离家罢了。”折柳道。
话音落了,便近墓穴土道的终点。尽头黑漆一片,无光无火,却冷不防钻进个人来,单铮汗毛孔乍张,才要抄前挡住折柳,忽听那一声音神采奕奕,带着少年特有的粗噶嗓音道:“义父,是我!”
跟着义父义母来京,初时尚是个孩童,如今陶岳已一十五岁,身量张开,堪堪与折柳齐平,肩臂宽长起来,脸孔也有了少年人的清湛。他手拿一把铁锹,锹尖还沾着新鲜的土,向二人道:“马匹车辆已在外备着了,咱们趁夜便走!”
他扭过头又要出去。折柳一把扯住,问:“宫里头可有了信?”
“有,”陶岳从怀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我按义母的话,穿红袍、佩玉锦鸡,申时末打御道北街过,逢见小黄门,与他道平安,他便给了我这个。”
折柳殷殷切切展开来瞧,上头寥寥一行:【一切如故,平安,无期。】
宫中一切如常,你我计策并未泄露。我如今平安,你离洛京,从今相别,再会无期。
她长舒一口气,将秾李的手书贴怀安放,仿佛那是一张保命安身的神符。
单铮便问:“这一场谋划,是李淑妃所为?若瞒不过天子,岂不拖累了她!”
折柳却教他宽心,“她自有保全的法子,不可为外人道。你早已失势,便是从前,也帮衬不了她半分,不如早去。”
墓室坐落京畿城外,本安置了守陵的人,今夜尽被陶岳打发离开。他早已捡了要紧的细软家当安置,趁着疏星淡月,同单铮折柳二人,驾了车马,遥遥而去。
马无嘶声,车卸铜铃,一行三人走得阒寂。来时怎样浓墨重彩,去时便如何冷落寂寥。而单铮的心绪再一次起伏,不禁掀帘前望,陶岳劲瘦的背影旁,是向前漫漫幽幽的长夜,道途杳渺,仿佛无尽。
他忽有几分回想起那一场魂梦,隐约只记梦见了十八,却究竟说了哪些,已然漫漶不清,唯余见他远去时,那一股袭涌来的哀恸滋味。
他若有所悟。
往常他一贯想,若哪一日身死,宁德军一场烈火,便算终了;到如今才真彻地了悟,实则早在五年前入京,宫
城侵破的那一刹,宁德军已然走上末路。从此“宁德”二字,成了记刻岁月的年号。
岁月会过去,年号会更改。是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单铮从空茫的黑夜中回过神,见身边的折柳却正侧身掀帘回望,眸中落落辉光,耀映着遥远洛京城中华彩。那不知是谁家高门朱户,笙歌夜饮绽放了旖旎的光。
她望着宫城的方向,久久地出神。单铮握了握她的手,微凉,柔软,像她常被人鄙薄市侩的心性。
“你若当真放不下她,不若……”他低低地安慰,本想说自己想一想法子,能否帮得秾李一二。
折柳却仿佛受了一惊,摇头阻道:“生死事岂是儿戏。你如今再不能见旧人,否则平白连累了他们。她……无妨,不会有差池。”
单铮不解她为何如此笃定,借着晦淡的星月光辉去瞧她,却见她别过了头,仿佛继续遥望宫城方向。
他不再发问,渐渐不在意。折柳才略略缓下了绷紧的身子,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
那是秾李的筹码,是保全她的东西,也是将令天子忌惮一生的秘密。
——那半截玉笛、赵芳庭身死的真相。
她会将这秘密烂在肚中,为秾李,也为单铮。
宁德五年,忠武将军单铮因疾殁,时值盛暑,灵柩难停,仓促二日便落葬于京畿北山。
无论合不合规制、有多可疑,总之人已故去,绝难转圜。妻儿并无怨怼,离京回乡;单铮的死成了一个隐晦的、禁忌的事实。
郭显说不出这结局于他,是好是坏;甚至于自己,他也一时难以判断。
他将李胜儿贬出了宫闱,怀揣着盛怒,面上却不显,寻了个错处,将李淑妃重贬回御侍,发在从前康成太后卞氏所居的西宫。
宫中人噤声不言,谁也不知李御侍究竟如何触怒了帝王。但章氏太后、皇后及嫔妃们皆来求情,又带来了厚儿,言道不看夫妻情面,也顾及父子情分,莫要将事做得太绝。
但归根究底,为李御侍保下一命的,不是皇后皇太后,也不是厚儿,是她自己。
“我若身死,那玉笛的真相便再守不住。以单铮与他视若手足的兄弟赵芳庭的情谊,您以为,他还会善罢甘休?”五年的时光,足够秾李看清一个人。她晓得郭显的命脉所在,晓得他哽喉的那根刺是什么,“又或,您兴许想瞧一瞧,时隔五年,他是否还有一呼百应的能耐?您要以您江山的稳固,来撄他锋芒么?”
郭显被刺中心事,恼怒之中生了狠戾,恨不得便就亲手杀了眼前此女。他掐着她柔软的脖颈,只需稍稍一用力,便能将她生气断绝。
偌大冷落的西宫,寥寥几个宫人,早已脸无人色,吓得躲避在了外。而已任他摆布的秾李,纵使咽喉被扼而说不出话,连脸也涨得通红,眸子里却仍有一种不可动摇的东西。
讥诮、平静。
郭显扔开了她。
秾李伏在他脚下,咳嗽不止,连泪都咳了出来,嘴角却扬起了一个几不可察的笑。
她赌赢了。多年来筹划,在这一刻,终得到了圆满。
岁月淡得如水,平静得也如水流。
她在西宫独守了七年。
宁德的年号,自单铮去后一年,便改换了,如今是天授六年。
前尘的人与事仿若一梦。她在梦中曾如胡姬旋裙翻飞,血色酒污,轻浮欢笑年复年。而后飘飘摇摇的风,便吹着她似杨花,落入这片幽深宫墙。她再未听到折柳或旁人只言片语的消息,也再未见过天颜。
她再未与她的厚儿相见。
但宫人们琐碎的言语,仍旧零零星星传到她耳中,一路谲诡地偏差到了某个方向。
天授二年,秦德妃所诞皇儿二岁夭亡。
天授三年,皇后诞下了嫡子,普天同庆。
天授四年,厚儿有了正名,乃天子所拟,为“煌”。
天授五年,中宫嫡子夭亡。
天授六年元春,皇后因丧子哀恸,又久病难愈,薨于仁明殿,举国哀。
西宫里,逐渐有了些人气。
说“人气”,并非大张旗鼓地来拜她这位受冷落的御侍,一切犹如春风化雨,一点一点渗入寂寥已久的冷宫。
起先是用度。早春的炭火燃得更旺;炉香里重又有了龙脑、沉香的味性不再浓烈;有损痕的绣墩被不着痕迹地换了新……
而后是侍奉的宫人,早晚更殷勤了些,欢笑也多了些。又有一日,秾李瞧见她们褪下了冬衣,隐约露出腕上金镶玉的新钏镯。
再又有耳目灵通的消息。宫人们为哄她欢心,会主动凑上前,在她耳边轻声说几句皇长子郭煌的近况。他聪慧秉钧啦、六艺精熟啦、仁贤果决啦……
她自然也晓得了朝堂上,自这一年始,便拉扯开的立储争议。争议的核心并不在于立哪位皇子为储君,而是要不要立郭煌为储。
——虽说天子春秋鼎盛,久不立储却总使人心不安。后宫子嗣零落,虽新近入宫的几位妃嫔中,已有人有孕,可既未知男女,又非嫡出,为何臣子们要弃年已十二、聪慧仁善的大皇子不顾,而去等候一个不知是否又会早夭的皇儿?
秾李将这一切都瞧在眼里。她缄口不言,却也在等待。
终于一日,等来了他。
郭显于深秋的一个午日,踏足了西宫。此时黄叶新落,他脚步踏于落叶枯枝之上的声音,像极了命运的转机造访秾李时,发出的细微、颤动而又令人心悸的轻响。
秾李得了信,早早已迎候在廊庑,远远在淡金的日光下望见他,微微有些讶异。
宫人们跪了一地,她却盯着他,将心中的话道出来:“您鬓边生华发了。”
诚然,郭显如今未满四十,可鬓边已有了霜白,久于帝位之上,渐渐地已不见了从前那一份舒适的从容。他变得更内敛、更有城府,也更冷漠。
郭显并未在意她的冒犯,只是瞧了她一眼,“你却未变分毫。”
秾李笑了笑,仍是青春正好,七年来西宫寂静的生活将她愈发打磨得如一颗内蕴温润的珍珠,淡然丰美。
仇怨似烈火,当初烧灼得他焦躁愤怒,恨不得打碎眼前一切;如今烈焰熄灭,连那点余温也逐渐冷却。他对着秾李,再难生从前的怨怒,反倒勾起了些陈年旧事的忆念。
二人也不再剑拔弩张,秾李亲斟了盏茶,递与他手边,“妾处无上等的茶汤,官家将就着用一些吧。”
郭显呷了一口。那茶微苦,回舌却甘香,不是最上乘,却也是今岁上的新茶。
他唇舌里回荡着茶香滋味,想寥寥问一句她近来如何,却不知从何而问。再一想来,实则他对她知之甚少,当初带她入宫,比起兴之所至,更像是一个意外。
他们之间有一时的沉默。
还是秾李先开口:“厚儿……可还好?”
这便才有话可聊。郭显道一切安稳,又依着她话头,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
秾李晓得,他这一回来,本就不为着要说什么,不过是显个苗头,以示宽慈。
果然,他在西宫坐了一刻,再离开时,她这小小的冷宫,已然变换了风云。
嫔妃们得知了此信,便今日明日地络绎来走动。她们娇靥如花,眸中神情各不相同,但大体都有些嫉羡。
连章氏太后没几日也送来了些新秋的瓜果,俱是才贡入宫中的物件;又使女官妥妥帖帖问了饮食需用,方才笑盈盈地回了去。
秋后,连月拖到岁暮,秾李被请出西宫,复为淑妃。
又三月,天授七年开春之时,经由元羲等臣子谏言上疏,立李淑妃为后,禀凤印,入主中宫。
中宫所出,自然为嫡子。既嫡又长,其年五月,郭煌被立为储君太子,天下称庆,国泰民安,又议改元,来年为宝凤元年。
中宫续定,宫外被黜落的内侍李胜儿,复又回到宫中,随侍太子身旁;虽已不复为入内内侍省都都知,太子郭煌却时常呼为翁,宫人便皆称呼为“李翁翁”,荣宠更甚以往。
太平昭盛的年岁,人们很容易忘记过往。
一代人尚且记着从前荒芜疲敝,道无行人、屋舍破败、盗匪四起,也记着揭竿举事的群豪、不世出的英雄、翻天覆地的洪流;
二代之后,这些汹汹烈烈的往事由着人口口相传,黄口小儿尚且听说村口某某阿翁,拄着拐,成日里自夸:“我从前入过宁德军!随过单将军征战西戎!”
三代后,旧事成了半传奇的故事,在好无病呻吟的文人话本子里,在年节时愈发热闹的勾栏瓦肆里,在渐渐老去又喋喋不休的阿翁的颠三倒四里。
他们最终被逐渐淡忘。岁月走了几轮,年号换了一茬又一茬,连国号也一并更改,新的风云再次搅荡,步入往事轮回的覆辙,再无人记得“宁德”,再无人记得宁德军。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全文完结】
第150章 第150章终章雏凤清……
天授七年。
河东路代州一向不显山不露水,各方政绩平平,赋税也不丰饶;只是一点,土人比较悍勇,尚武,街头巷尾时常滋生事端。
因此这一趟来,义父叮嘱他少惹麻烦,“你这么个惹事的祖宗,旁人点火,你不添柴就谢天谢地!”
陶岳也就老老实实应了,出发后,该干嘛干嘛。
游山玩水,惹是生非。
……他管之叫行侠仗义。
代州有个宁德客店,在州城东门附近,不是什么稀罕的名儿,前些年江淮南北,“宁德”字样的行市店铺如雨后春笋,密密集集地遍地开花。
不过这一客店不同。代州内外,随意寻人打听,土人皆能说道一二,言之凿凿,道那店掌柜便就是曾在宁德军里做过将军的代州人,甚是为当地增光添色。
是这处了。
陶岳寻了大半日,晌午渐歇,日落黄昏之时,寻到了这间宁德客店。
他千里迢遥,风尘仆仆,却并不在意鞋履下霜泥,束的发在帻里,落拓散下一两绺,迈步进门时如锻铁流星,铮铮然又飒练得教人注目;两只寒星般雪亮的眸子四面一扫,目光落定在柜内一个正埋头执笔的女子身上。
柜半人长,掩去了腰下身量,但陶岳一眼扫量便瞧出,那女子虽布裙素褙,难得是一段绰约丰润。未下的几缕金阳中,更衬得颊颈间雪肌腻理。她垂首不见云容,头上同心髻乌黑浓密,插一支简简致致金梳钗,便已胜过许多环佩珠翠。
陶岳一时走得急了,觉着自己的心怦怦直跳,猜想这定是萍儿,才要上前,忽却又狐疑,她这副模样,也瞧不出是否嫁人了,若未嫁还好,若是已嫁了……
脚步一顿,柜后那女子便听得动静,抬起了头来。
先是云鬓玉颜,春夏间开到最绚烂的荼蘼一般,素淡已极,反生清艳;而后是那一双楚楚如秋水横波的眸子,若含了清晨山岚间滴翠的朝雾,动人心涧。
陶岳见过许多美人,娇艳的、明灿的、淑静的,但觉都不如眼前此女,心思摇动,向来混不吝的那张嘴却先于脑子开口:“偌大客店,怎的只小娘子一人?大人留你在此算账,全无欢笑,可不委屈么?”
那女子不见惊慌羞窘,却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先是蹙眉,怔了一怔后,眸中隐约见了几分笑意,愈发地风韵浑然,“委屈怎的?”
声音清、糯,又有一丝少年娘子及不上的浅润柔和,教陶岳听得有些发愣,先觉着这把嗓音好听得紧,再一琢磨,彷佛不是萍儿这个岁数……
“若委屈,现下正好有个人作陪,打发无聊,如何?”脑子里想不清楚是一码事,嘴上一定是要逞一快的。
对方浅浅的笑意中有了些不赞同的审视,说话仍是轻柔,“你来陪我,你义父义母可乐意?”
这一副全然长辈似的口吻,使得陶岳一呆,脑海中莫名的熟悉感终于涌上心头,才暗觉不妙,忽脑后恶风不善,呼将过来。他身比心更快,下意识侧身一躲,反身向后,抬脚便横扫了过去。
脚至半路,蓦地瞪大眼,生生拗了回去,旋身抵消力势,扶了扶身后堂桌,才稳住身形,张口结舌:“你……”
“你什么你!”眼前剑鞘一击落空、又连一击的少年郎君怒目竖眉,“哪来的登徒子,不长眼的夯货!你敢在我家地界放你那尿泡!”
陶岳躲闪招架,着慌着忙地瞥一眼柜后女子,又瞪着眼前显然是男扮女装的人,“我不是……你是……萍儿!”
“萍儿!”后头声音与他同时响起,含了几分告诫。
对方这才停下来,抵触、鄙夷、恼怒。
陶岳心有余悸,揉了揉方才不慎被遭了一记的手臂,那剑鞘力道一点不收,敲得他膀子都发木。他在她跟前涨红了脸,全然不见了方才调笑人家女娘时的浪荡气,开口莫名地委屈,“你不认得我了?才见面就要打我!”
萍儿抱着从始至终未出鞘的剑,秀丽的面上没半点好奇,“你不该打?”
陶岳无话可说。
解围的还是那女子——如今陶岳清楚得很,什么嫁不嫁的,她早是生儿育女的妇人了。
于是他收起了一贯轻佻放荡的习气,老实巴交地到她跟前,耷拉着脑袋,瓮声瓮气:“婶娘,小山错了。小山以小犯大,请婶娘责罚。”
眼前这妇人是单铮结义兄弟的内眷。陶岳暗骂自己瞎了眼,怪道方才有几分眼熟,这位应氏婶娘是从前一向与他家交好的,自己儿时开蒙的学问还是她所授。只怪自己鬼迷心窍,兼着好些年不见,一时间竟没认出来。
应怜如今再不是人事不通、世情不熟的少年人。她与宗契成亲十一载,膝下早已有了一双儿女。
这些年来,她去过洛京二三回,但大半时日,总是与宗契在代州度过。与单铮夫妇之间,只有书信相通,并不曾见面,听闻他们曾回过一段时间的西凉府,后又辗转迁了居地,向更西去了。
“萍儿,来。”想着旧人失散,她总有几分唏嘘,瞧陶岳如今长成模样,便更感慨时光如隙,“你可还记得他?他是你小山哥哥。”
萍儿立在陶岳身旁,比他低一个头去。两人在一起,仿佛一对兄弟般。陶岳臊眉耷眼,低声与她辩解,“不怪我,我才将婶娘错认成了你……”
“认成了我,便能调戏了?”萍儿横眉冷对。
陶岳又说错了话,索性破罐子破摔,抵死耍赖,“这怎么能叫调戏?你我好歹算是青梅竹马,久别重逢,还不许说两句体己话……”
应怜不忍耳闻,转身离了那二人,自去唤人张罗晚食,半晌才觉唇边已噙了笑意。
儿女们的事,不出格便不去管。她记着写一封信与折柳报平安就好。
又过了一刻,听前头吵吵嚷嚷,是宗契携着平奴与安奴归家来了。
春日的午后正好,兄妹二人便缠着爹爹去城外放马,又带去了一个家人,到此时才回,想是见着陶岳,好一番问询。
平奴七岁,安奴三岁。应怜想着今日见陶岳,与小时大不相同,撇开那略轻浮的习性,当真是少年风发、英姿勃勃,便就想到了儿女往后长成,也不知要出落得什么模样。
又不知今后是否再要添几个儿女。这事谁也说不准……
正胡想时,听得熟悉的沉厚步伐,以及宗契渐近的声音:“惜奴——”
她才出穿堂,迎面便教平奴安奴抱住了一双腿,叽叽喳喳在耳边唤阿娘。
宗契如今已三十有年,行事愈发沉稳深厚,一双眼目炯炯,目光寻至应怜时,骤然柔和下来。
“见过小山了?”应怜笑问,将安奴抱起来。
安奴尚小,搂着阿娘的脖子不松,头顶上柔软的丫髻划过她脸颊,蹭的应怜颊边发痒,心底也柔软了一片。
平奴眼巴巴瞧着。宗契哈哈一笑,将他拦腰举起,骑在肩颈上。
两人就这么抱着儿女,慢悠悠到前头用晚食。廊下的光渐暗,晚风微微生起,吹拂儿女稚嫩的欢笑,与夫妇平和温柔的絮谈。话声飘飘悠悠,消散在一方院墙内,混入了市井万家的炊烟之中。
陶岳这一回来代州,半是闲游,半为着来见一见萍儿,因此小住了些时日。
宗契又有琐事在身,不得时时陪着,应怜便时常携萍儿及儿女,带陶岳四处逛看一番。
这日大小几个去了五台山,向慧理住持问一问好。宗契一处田庄上有事,不随同去,到挨近城闭才得回来,迈进家门时,天已黑了。
阖家人早已用过了晚食。应怜如往常,厨上为留了饭菜。他简单用些,回内院路上,又绕去东西院、厢房各瞧了瞧。
东院住着萍儿,西院住平奴与安奴,厢房里是陶岳。
四处皆静,各自睡下了。
宗契便回了最北的内院。
小楼之上,内室静谧,唯有一盏灯火温吞。他进门时,风带起光火,摇曳了一刹。床上闭目难寐的人便察觉,轻轻小小地唤了一声:“宗契?”
“是我。”他关了门,将外衫褪去,漱洗擦拭。
应怜床榻里坐起身来。
轻绡的被里暖意一片,衾枕丝帐浸透了她常年所用淡香。宗契入得帐里,崔巍的身形在她眼前投下阴影,抚了抚她的头发面颊,而后在她身畔外侧躺下,仰面定睛瞧她。
“怎么还不睡?”他低沉的声音舒适而悦意。
她微微垂首,秀致的脖颈弧度纤长静雅。散发乌云,被她拨在一边,映着玉白的颈项,形成极致的反差对比,撩拨人的情致。
但她面上似有郁郁,抿唇不语,只是一双黑眸里透出千万无绪的话语来。
相守十几载,宗契早已与她心意契合,微微翻一个身,将头枕在了她腿上,就这么半歪不歪地自下而上望入她眼眸,挑挑眉,也不催促,等她回答。
果然,应怜斟酌着开口,“今日去山途中,小山胡闹,与萍儿抢那马匹。一时争得急了,他却攀了萍儿的马翻上,好一番不睦。”
宗契以为她烦心后生的事,一面伸手轻抚她背脊,一面安慰,“小山张扬惯了,我瞧着对萍儿又似有意,他少年人不知轻重,只想着惹她眼目。明日我私下寻他说一说也就是了。”
应怜张了张嘴,眸中一刹竟有了些孤弱,那神情教宗契吃了一惊。
“不为这个。”她喉中如哽,定了定心神方道,“他攀马的阵势,我问他可有学传。他说,这叫‘李广夺胡’。”
宗契脸上宽慰的笑渐渐消了。
“我又问他师从何人。他起先支吾,半晌方肯吐露,道那是几年前背着义父母窜去西凉府,与鬼面将军所学。”
宗契呼吸一瞬微凝,“你是怀疑……”
前尘本该已了。她有了丈夫、有了儿女,有了新的生活,这么些年,已渐渐将往事淡却。不意有朝一日,旧时的一滴水珠,却穿透了时光所隔窗纱,冰凉冷冽地浸在了她心上。
那怎么样也不该是这一人、这一事。
宗契将往昔与鬼面人所打的交道一点一点挖掘出来,越是深想,越是疑虑不定。
他所能想到的,应怜一整日早已想到了。她心乱如麻,不敢往那一处想,心底有一处却叫嚣起了希望。
可那希望既渺小、又荒诞,还处处透着痛苦,接连不断地刺痛她。
那人常年覆鬼面,有人看过面具下的脸,扭曲、狰狞,烧得斑斑驳驳。他的双手也是如此,教人瞧一眼都心惊肉跳。
他总不爱说话,只因喉部也有伤,嘶哑刺耳。像她与旁人私底下也议论过,难道是一把火将咽喉也熏坏了?
不,不,不至于此。他恐怕是吞了什么,为的教人辨不出本来声线。
应怜不敢想他遭了什么苦。但那时既是不相干,世上受罪的人何止他一个,她也就不去想了。
可那若不是不相干的人……
她的心彷如被一只冷冰冰的手掌攥捏,挤得破碎,盼他是,又盼他不是。
“若真是他、若真是他……”她数度说不下去,渐渐地哽咽,将白日压抑的恐惧揪心在他跟前一齐释放,“宗契,我怕……我想他,我想哥哥……”
她脊背在抖,虽没有放声地哭,眼底惶惑里却浮上了一层泪意。
宗契将她拉下身,伏在自己肩头,侧身将她拥在了怀里,把她蜷曲的身子打开,教她攀绞在自己身上。
他能感觉她浑身都在颤抖,便一遍一遍地抚摸她,从脑后到肩头、到背脊。闷在他怀里的人发出了近似呜咽的细声,渐渐地将他肩上一片衣衫浸湿。
待怀中人终于和缓下来,他这才低低开口:“未必是他,不过……”
他亲了亲应怜的脸,将她脸上的泪吻了,又轻轻拭干,近在咫尺地与她相对,望进那一双湿润的眸瞳,“你可想出游一趟?”
应怜还难受着,闻言一愣,“去哪?”
“边关,塞上。”他道,“你不是常念什么角鼓、长河、戍寒之类的诗么,难道不想亲眼去见一见?”
她睫上还盈着泪,却停了抽泣,眨着眼,怔怔地瞧着他,渐渐开悟了,惊奇起来,转而又皱眉,“那平奴安奴怎么办?”
宗契眼有笑意,却故作为难想了半晌,无奈开口:“只能带着去了,慢是慢些,带在身边稳妥。你瞧,萍儿如今大了,她的事由得她自个儿做主,咱们将客店托于她,带几个家人,备齐物什,一年半载地便回……”
他在耳边一点一点地说着,应怜的心思便随着他的话飘飞,愈发地往深里去,不觉那泪便止了,心中一点说不出的痛楚也渐渐消散了。
“咱们顺道过了西凉府,顺道去望一望鬼面将军,安奴还小,路途上总要歇一歇的。”他轻轻松松地张望以后。
应怜眼睫微颤,被他的话吸引,“教他……教他瞧瞧儿女?”
她逐渐笑了起来,不是那种含忧勉强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心念得以圆满的欣喜。
宗契专注地瞧那一张已见过无数回、仍使人魂牵梦绕的脸,眼眸中有愈发深沉的爱意与怜惜,为她的欣喜而真切欢愉。
“没甚好担忧的。”他亲吻她嫣红的唇,将它染得饱满水润,起先浅尝辄止,而后渐渐止不住,与她交缠深入,唇齿间吐露含含糊糊的话语,“去瞧瞧就是了,是与不是,莫要猜疑。”
应怜低喘着“嗯”了一声,心中渐渐驱散了最后一点疑虑,对他的爱意渐渐又化作了感激。
她承受宗契深深浅浅地吻,已风韵成熟的身子经一挑弄,便极是动情,交臂在他肩背,指尖划向他勃发坚硬的肌肉间,早已不是旧年羞涩,在他唇舌下犹如绽放到靡艳极致的棠花,玉露丰润,妩媚横陈。
夫妇敦伦,是人间常事。爱欲相缠,风月自生。
隐约间帷帐摇动渐歇,云雨止遏,应怜又叫了一声。
“你怎么又……”
半晌他赤身下榻,搓来手巾,又入帐中。
里头她模糊慵懒的声音,带着点困惑,“你不愿再有儿女么?”
“有平奴安奴就够了。”他替她擦拭净,虽克制,却也餍足,“妇人妊娠太受苦,我不愿再见你那般。”
帐中又是一番相缠亲吻。
应怜气喘吁吁打笑的话传来:“那你就该与我分房睡,多少人都是这么来的。”
宗契唯恐她真如此,“我……我不弄就是了,你怕冷,好也有我暖暖身子。”
里头莺莺笑声渐连成一片,忽又被惊喘逗断,断续的话音随着亲吻急促而讨饶起来:
“好宗契、宗契……不分了再不分了……你别……”
春宵帐暖,烛火微长,又被一人吹灭,待来日再点起,便又是另一个朝夕。
朝朝夕夕,年年岁岁,一缘生起,万缘来赴,都化作他们之间恩泽深长,爱意绵延,直到终篇结束,直到人生终止。
再不辞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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