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伎乐婵》 1. 第 1 章 《家伎乐婵》全本免费阅读 都城,金珠歌舞坊,天空忽然阴云密布。 阿婵艰难行走在这繁华街道,笑容可掬,逢迎讨好。 她身旁有无数华丽马车路过,也有打着油纸伞的仆丛和躲在伞下的贵人路过。 她穿着葛麻补丁衣,背了个巨大的竹篓,竹篓里放着芦苇织成的蓑衣和竹篾斗笠,凡是路过她身边的人,她都要笑着问一句:买不买斗笠和蓑衣? 虽暴雨未至,她的生意,却无人问津。 区区蓑衣斗笠,能扛住这场即将来临的狂风暴雨吗? “哗啦哗啦”的声音响起。 狂风吹来,暴雨砸落在地。 骠骑将军家的公子慕容星脚步匆忙,奔向自家马车,没留神,撞倒了阿婵。 阿婵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疼得睁不开眼睛,她的斗笠和蓑衣全从篓子里侧倒出来。 滂沱大雨已经砸落在慕容星身上,他扶起倒在雨水中的阿婵,将落在泥水中的竹席和蓑衣拾起,放回她的背篓。 慕容星拱手道歉:“姑娘,抱歉,是我鲁莽了。” 慕容星高大威武,撞在阿婵身上,也不知骨头有没有裂开,阿婵疼得手肘都抬不起来,“你怎么看路的?我的蓑衣和斗笠都被你弄脏了,你只说一句抱歉?” 慕容星满脸无措,再次向阿婵道歉。 马车上的贵妇掀开车帘,语气急促:“星儿,雨这么大,你快躲进马里来。” 慕容星对阿婵抱歉一笑,在阿婵遗憾的目光里,被仆人扶上马车。 阿婵不甘心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对马车里的人喊道:“夫人,你儿子把我的斗笠和蓑衣弄脏了,难道你们不该赔钱吗?” 回应阿婵的,只有马车车轮溅起的泥水! 阿婵吐出嘴里的泥水,骂了一声:“晦气!长得人模狗样,还以为能好心赏我一锭银子,原来竟如此小气!” 歌舞坊内,窗户旁有个胖乎乎的贵人和善地对阿婵招手。 阿婵跑过去,站在窗边,笑得殷勤。 窗户有点高,她需踮起脚,才能将整张脸露出。 贵人用白色帕子包着点心,隔着窗户,递给阿婵。 “小姑娘,这样的天气不会有人来买你的蓑衣和斗笠,你先到廊下来躲一躲雨吧。” 阿婵接过点心,灵机一动,声音哽咽的诉苦道:“大人,奴家里有年迈的祖母,生病的父亲和年幼的弟弟,奴要是不能将蓑衣卖出去,恐要被母亲责罚。哪怕天上下冰雹,奴也不敢歇息。” 说完,阿婵期期艾艾地看着那贵人,希望他能大方点,给点赏钱。 阿婵眼睛一亮! 贵人从荷包里取出一锭碎银,递给阿婵,“拿回去,交给你母亲,她便不会再责罚于你。” 阿婵接过银子,刚要道谢,窗户忽然“砰”的一声下,把阿婵吓一跳。 在窗户阖上之前,阿婵留意到关窗之人用一种不屑的目光蔑视着自己,那冰冷的眼神,仿佛泛着银光的利器,要将她可怜的自尊心刺穿。 阿婵没想太多,她坐在廊下躲雨,安心享用点心。 与阿婵同住山神庙的乞丐头子郭爷爷忽然从雨中跑来,坐在了阿婵身旁。 阿婵见了郭爷爷,顺势分了半块点心给他。 谁知郭爷爷却摇摇头,慈祥地笑了笑:“好孩子,我今日已吃饱喝足,你留着自己吃吧。” 阿婵分明看到郭爷爷舔了一下唇,她不顾郭爷爷反对,强势将点心塞在郭爷爷手中。 郭爷爷从昨晚饿到现在,闻到香味,腹中更加饥饿,他不再拒绝阿婵好意,哆哆嗦嗦将点心吃完,然后才说:“阿婵,你把银子还回去。” 阿婵眨巴着眼睛,不解其意。 “刚才给你银子的那位贵人,他对面坐着的人是廷尉衙门的大老爷。我们这条街上所有的乞丐,他们都清楚底细。” 阿婵紧紧攥着银子,满脸倔强:“又不是我偷来抢来的。” “可是你骗了他!廷尉老爷已经知道,你骗了他的朋友。阿婵,只要能活下去,银子总会有的。” 郭爷爷的话,让阿婵陷入深思。 天已经彻底黑了,层层密密的乌云将白昼变成了黑夜。 一道道闪电如无数条赤金色的长蛇,将漆黑的天空撕碎。 震耳的雷声吓得阿婵肩膀一缩,眼睛紧闭。 阿婵脑中自动浮现出那位廷尉老爷冰凉狠辣的眼神,他像是个经常杀人的。 雷声渐渐停息,雨也小了许多,那扇被廷尉老爷关上的窗户,又重新打开。 阿婵立即上前,将银子还给那位胖贵人,“大人,我不能要您的银子。” 贵人却不肯将银子收回,和蔼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阿婵大着胆子,看向那位“可怕”的廷尉老爷,但廷尉老爷却只是看着歌舞坊中的歌伎,仿佛阿婵这样低贱的人,并不值得他回眸一顾。 阿婵指着廷尉公孙弘:“他是廷尉老爷,我怕他杀我。对不起,我骗了您,我家中没有祖母、父亲和母亲,我也没有弟弟。我是个以乞讨为生的孤儿,甚至连背篓里的蓑衣和斗笠,也只是我用来乞讨的工具。” 贵人们怎么会买蓑衣和斗笠呢? 这是穷人戴的玩意儿。 心软的贵人,见阿婵小小年纪,模样可爱,哪怕不买她的斗笠蓑衣,也会赏她几个钱。 公孙弘这才将目光从歌姬身上挪开,对西凉侯申屠越道:“刚才不是慕容星撞倒了她,是她瞧准了慕容星会跑向马车,才刻意冲过去。” 阿婵紧张极了! 他刚才、全都看见了? 不同于公孙弘眼中的鄙夷,申屠越反而对机敏聪慧的阿婵露出欣赏目光,“好姑娘,银子给了你,就是你的。别害怕他,坐在我对面的这位廷尉老爷是个大善人,他只杀大奸大恶之徒,不会对付你这样手无寸铁的小姑娘。安心拿着吧!” 申屠越见阿婵冰雪聪明,忍不住将桌上那一叠猫耳油酥都给了她。 阿婵接过油酥,忘记了害怕和紧张,她在廊下与众乞丐们分而食之。 公孙弘这才正眼瞧她。 下了一场大雨,屋里有些闷,他没有再将窗户关上。 突如其来的暴雨已经缓和下来。 乌云渐渐散开,天 2. 第 2 章 《家伎乐婵》全本免费阅读 雨已停了,阿婵正要离开。 她见公孙弘清冷的目光又落自己身上,鼻子一酸,连她自己都未留意,眼泪落了下来。 阿婵连忙擦拭眼泪,脸上又重新挂着讨好的笑。 自阿娘死后,阿婵不许自己再哭。 公孙弘缓了缓语气,肃容对阿婵道:“你头脑聪慧,才思敏捷,若能走正道,谋得一计之长,又何苦奔波于市集中日日行骗?” “需知说谎之人,一旦依赖上谎言,这辈子便再也说不出半句真话。即便将来你说了真话,旁人也不肯轻信。” “人无信而不立,若你失信,亲朋好友都将离你远去。但你说真话,讲信誉,所有人会发自内心的尊重你。” “届时,哪怕你身穿破洞葛麻,别人也会高看你一眼!” 阿婵愣了愣,眼底涌现出热忱的崇拜。 除了阿娘,从来没有人这样耐心地跟她讲大道理。 阿婵立即道歉:“对不起,廷尉大人,我以后再也不说假话。” 阿婵目光真诚,公孙弘被她瞧着脸有些烧,移开了眼睛。 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心智近妖,将来也不知会走正道,还是入狭巷。 申屠越见阿婵有礼有节,赞许地点点头,“瞧,她并非你所说的天生怀种,若有人肯好好教她道理,哪怕是污泥里也开出妖娆夺目的鲜花。” “她身为乞丐,为谋生计,说些假话也是合情合理。若她是你侄女、你的弟子、甚至是你府中的仆人,以她的聪明精干,一定能从你身边学到更多道理。假以时日,或为女使姬妾、或为侯爵夫人,谁又能说得清呢?” “阿弘,你的为人,我历来敬佩,只是你这宁折不屈性子,得改改才行!” 公孙弘听懂了,申屠越这番话,看似在说阿婵,实则依旧在敲打他,不要总是与慕容远志作对。 申屠越想要拉拢慕容远志,对付阉党。 殊不知,阉党或许也下令于慕容远志,让他表面逢迎申屠越,实则寻求机会暗杀? 时至今日,公孙弘已经看不懂申屠越,他还是当初那个一起发誓杀阉党的二哥吗? 三年前,他们十兄弟结义金兰,发誓对付阉党,肃清朝政。 那日,七个兄长一起出征,肃清乱党,班师回朝日却被小人告状至天子处,说七个哥哥要趁乱杀阉党,挟天子令诸侯。 天子听从阉党计谋,诏令七个兄长卸甲入宫,以庆功之名,给他们一一赐了毒酒。 自那以后,十兄弟分崩离析,剩下的三个。 公孙弘早已从宫中得到消息,向皇帝告密之人,正是叛徒老四慕容远志,他早被宦党收买。 如今,二哥申屠越不思报仇,执意拉拢慕容远志,他是想趁乱揽权夺政,还是在忍辱践行十兄弟当年的雄伟抱负? 公孙弘不知答案,心底一片凄凉。 阿婵不知其中深意,反而笑得清甜,一脸天真地问申屠越:“贵人老爷,我真的可以成为侯爵夫人吗?” 公孙弘心底正为死去的兄长们难过,听到阿婵这句,哂笑回道:“别做梦了,像你这样肮脏的人,落在乞丐堆里都是侮辱了乞丐。还想当侯爵夫人?除非你能改掉那些令人作呕的陋习,但狗改不了吃屎!” 骂这么脏,她是挖了他八辈子祖坟吗? 阿婵冷哼了一声:“没本事就没本事,反正我也不会笑话你,你一个大人,何苦这样挖苦我一个小孩子?我长大后,若真能当上侯爵夫人,别说让我改掉身上的陋习,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你让我杀狗,我绝不赶鸡。” 公孙弘闭上眼睛,不看阿婵,仿佛再看她一眼,就会脏了自己的眼。 这时,申屠越笑道:“丫头,你可别小看他,他不仅是廷尉大人,他还是当今世上最有学问的大儒,他的大弟子可是皇后娘娘。你说他有没有本事教出一个侯爵夫人来?” “他看上去才二十岁吧,怎么能当皇后娘娘的老师?”阿婵看向公孙弘,满脸仰慕。 可惜,公孙弘对她不屑一顾。 她以为皇后娘娘今年多大? 五十岁? 他的大弟子,皇后申屠娉婷,今年也才十四岁。 公孙弘看看天色,走出席间,对申屠越拱手行礼:“二哥,雨停了,请恕我先行告辞。今日坊间耳目众多,不方便说话,改日我再宴请二哥,权当赔罪。” 申屠越起身来扶他,在他耳畔小声道:“也叫上老四,虽然你对他一直冷着脸,但他心里一直有你。你们两个,不至于闹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公孙弘俯身再拜。 阿婵守在歌舞坊门口,一路追着脸色铁青的公孙弘直到他上了马车。 阿婵想讨好他,再多跟他说两句话。 奈何他眼中仿佛看不见阿婵。 阿婵恼羞成怒,对着马车痛骂:“你好歹也是皇后娘娘的老师,指桑骂槐地数落我一个小乞丐这么久,难道不该补偿我吗?” 马车车轮已经缓缓滚动,公孙弘清冷的声音从竹帘内飘出,“你要多少?” 阿婵只想骂他解气,没想过他真的会给钱,但他既然说了,阿婵少不得狮子大开口:“至少也得十个铜钱!” 马车无情地离开。 阿婵失望地转身离去,忽然,一大串铜钱从公孙弘马车的窗口抛出,落在地上。 阿婵捡起这串钱,笑着掂了掂,里面至少有五百文。 嚯,加上刚才那位胖侯爷给的银子,山神庙的乞丐们至少一个月不用挨饿。 夜晚,山神庙里。 金珠歌舞坊街道上的所有乞丐在宵禁后,皆汇聚于此。 阿婵将所有银子和铜钱都给了郭爷爷,郭爷爷拿着钱,跟粮行的老板换了五石劣质粟米。 篝火上架着一口大铁锅,锅里熬着香喷喷的粟米粥,所有乞丐都拿着碗,迫不及待地等着粟米粥出锅。 等待的过程很难熬,街口放哨的赵大叔忽然大声提议:“今晚,我们所有人都应该感谢阿婵。我提议,待会儿头碗粟米油粥,应该分给阿婵。” 粟米粥最上面的那一层油粥最有营养,那是生病的乞丐和小婴儿才有资格喝的东西。 大功臣也可以喝! 阿婵害羞地摆摆手:“还是给小孩子喝吧,我已经长大了。” 郭爷爷看着她,忽然叹气:“你今年也才七岁,若非家中遭难,如今也只是依偎在母亲怀中撒娇的小女娘。” 3. 第 3 章 《家伎乐婵》全本免费阅读 正值严冬,彤云密布,朔风渐起,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 此时若在家中围炉煮酒赏雪,实乃一桩美事。 可惜马车坏在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车辕卡在泥中,马夫和随从要把车拉出来,才能将其修缮。 公孙弘先从马车上下来。 跟在他身后下马车的人,是他寡嫂袁三娘。 袁三娘今年三十五岁,她比公孙弘大了十四岁。 长嫂如母,公孙弘对她很尊敬。 袁三娘今日出城,是为了祭奠已去世三年的亡夫。 她刚哭过一场,脸上带着倦容,虽然肌肤已经松弛,可她眉眼妩媚,依旧是个大美人。 袁三娘下了马车,看到路边有个小姑娘在卖身葬母,心中怜悯。 她身体不好,到了冬天,总是生病,尤其今日受了寒,咳嗽声不止。 袁三娘跟公孙弘说话时,声音很温柔,不免叫阿婵想起了死去的母亲。 “小叔,这孩子很可怜,我们将她买回去吧。” 雪下这么大,小姑娘还可怜巴巴地跪在雪地里,等人来买她。 若再跪上半个时辰,她一定会冻僵。 袁三娘菩萨心肠,见不得人间疾苦。 公孙弘却是个铁石心肠,他没说话。 马车已经陷在泥坑里,车夫和仆人正推着着马车,车身晃得厉害,把沉睡中的小侄女吵醒,呜呜哭了起来。 公孙弘依次将马车上的侄子和侄女抱下来,眼神无意中扫向了阿婵跪着的方向。 接着,阿婵听见他用厌恶鄙夷的语气说,“嫂嫂不必好心,她是个骗子,常在金珠歌舞坊街道上行骗、乞讨。” 袁三娘却不以为意,宽容道:“乱世中,她一个小姑娘,能把自己养活就是本事,小叔何必对一个小女孩如此苛责。” 袁三娘说罢,从马车里拿出一个篮子,篮子里放着她祭拜丈夫后,用完的油果和鸡、鱼、羊。 她提着篮子,走到阿婵身边,将篮子放下,又给了她一串钱,“孩子,雪越来越大,快找个地方躲雪取暖吧。这些吃食和钱,都是送给你的。” 阿婵愣了愣,双手交叠在额前,对袁三娘规规矩矩地行礼。 “多些夫人。” 袁三娘见她如此懂礼数,心里明白,阿婵定是个落难的千金。 如今这世道,今日为王公贵族,明日为乞丐囚徒,都不稀奇。 这样的事,太多了。 她叹息一声,回到了公孙弘身旁。 雪下这么大,阿婵本就有收工的念头,只是忽然遇到公孙弘,愣住了。 阿婵心里怵他,若此时在他面前现了“原形”,怕又要被公孙弘讽刺、奚落一番。 好在她迟疑这一瞬,得到了袁三娘送来的吃食和铜钱。 这些钱,可以让山神庙众乞丐撑到过年。 阿婵将钱收好,提起篮子,对地上躺着的“尸体”小声说:“赵大叔,收工了,快起来吧。” 阿婵这句话,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公孙弘、袁三娘和她的两个孩子,以及马夫和随从都好奇地看着阿婵和地上的“尸体”。 破败的草席被“尸体”掀开,躺在地上的人缓缓坐起身来。 他是个四十来岁,长着络腮胡子的大汉,此刻不停地搓手,往手上哈气,连牙齿都冻得打颤,脸上笑容憨厚:“你若再不叫我起来,我可真要冻死在这里了。” 赵大叔收起草席和“卖身葬母”的牌子,提起阿婵手里的篮子,就要回山神庙。 阿婵却站着不动,赵大叔催她:“阿婵?” 阿婵说:“赵大叔先进去吧,让吴娘子生两堆火,多烧点柴。” 赵大叔会意,提着篮子先走了。 阿婵走到公孙弘身边,说:“雪下这么大,马车修好了也走不动。老爷和夫人不如先进山神庙里躲一躲?” 袁三娘没意见,只是望向公孙弘,等待他的决定,毕竟他才是一家之主。 公孙弘正想拒绝,可他怀里的小侄女却被冻得打了个喷嚏。 公孙弘不再犹豫,对阿婵说:“带路吧。” 仆人和马夫听了公孙弘的吩咐,也不再修车,他们搬走了马车所有能用的东西。 公孙弘抱着侄子、袁三娘抱着女儿,他们几个跟在阿婵身后,往山神庙走去。 大路边有一条蜿蜒小路,在小路上行走约四五十步,便可以看见一片稀疏的树林,树木交杂间,隐约能看见林中一座古庙,墙壁破败,在大雪中尤显萧条。 好在破壁缝隙中露出的隐隐火光,让人心生暖意。 阿婵带着几个人来到庙里,她推开摇摇欲坠的朽木大门,只见屋内生了两堆火。 一堆大火旁边没人,庙里七八个乞丐围着一炉小火坐着。 阿婵笑着对袁三娘说,“夫人被雪打湿了衣裳,先进来把衣服烘干吧。” 公孙弘对袁三娘点点头,他们几个才围着火堆坐下。 庙里的柴火已经不多了,公孙弘吩咐随从去林中取些干柴回来。 阿婵回到庙里,先净手,然后走到山神塑像前,她先将袁三娘赏的吃食摆在桌上,然后熟稔地拈起三根香点在香炉里,又烧了几张纸钱。 庙里的其他人,都跟在阿婵身后,一起跪拜山神,祈求平安。 祭拜完山神后,阿婵才领着一众乞丐分吃祭品。 祭祀的鸡、羊都是用清水煮熟的,没放什么调料;只有鱼还用滚油炸一番,但里面也没有熟透。 尽管如此,这些食物对山神庙这些很久没有尝过荤腥的乞丐而言已是美味,他们吃得很香。 公孙弘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从进山神庙起,竟一直盯着阿婵,直到袁三娘将一壶热茶递给他,他才将目光移开。 袁三娘在出门前已知道天气很坏,为防万一,她早早在马车上备了炊具,被褥和吃食。 袁三娘将炊饼放在火边烤热后,分给大家,又将酱肉罐子打开,与所有人一同分食。 一行人填饱肚子后,烤着火,都有些口齿焦干,只是带的水已经用完。 袁三娘见阿婵他们用水足够,拿着罐子去问她:“你这里有多的水吗?” 阿婵说:“山神庙后有一口井,夫人请随我来。” 公孙弘从嫂嫂手中接过罐子,说:“我去吧。” 井在后院,是从山上浸出的泉水,尽管已经下雪,泉水仍有温度,未被冻住。 山泉水从井中溢出后,流向不远处的菜地,地里种了很多蔬菜,山神庙中的乞丐们除了乞讨,也在尝试自力更生。 阿婵 4. 第 4 章 《家伎乐婵》全本免费阅读 大年夜傍晚,公孙府在大路旁烧纸钱,祭祀野鬼。 公孙弘见袁三娘在烧一些女娘用的衣服,好奇问了一句:“这是给谁的?” 袁三娘忍不住心酸:“我打发公孙禄去了一趟山神庙,想给阿婵送些吃食和衣服。公孙禄回来说,阿婵已经不在庙里。” 公孙弘蹙眉:“阿嫂不必担忧,也许她没死,只是去了别处。” 袁三娘怔怔望着飘进火盆中的雪花。 “乱世中,人命比草贱,她一个小姑娘,还能去往何处呢?” 公孙弘听了这话,亦感到有些伤怀。 火盆里的衣服上,渐渐升起红色火焰,公孙弘忽然想给阿婵写一篇简单的祭文,却又不知她具体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婵? 是婵娟的婵?禅意的禅?又或是蝉鸣的蝉? 过完年后,马仲文约公孙弘在金珠歌舞坊见面。 马仲文是公孙弘儿时玩伴,公孙弘嫌他轻佻,从不主动与他联系。 奈何马仲文总是缠着他。 念在儿时的情分上,公孙弘不忍拒绝,却也从不给他好颜色。 马仲文约了公孙弘在包间见面,他浑身酒味,睡眼惺忪,脸上带着轻浮的笑。 公孙弘到了包间,并不坐下,他指着满桌价格不菲的吃食和酒水,蹙眉问:“你付钱?” 马仲文怕他走,强拉着他坐下,“阿弘,我这次找你有正事。” 公孙弘坐下,不碰吃食,不碰酒水,打定主意不帮他付钱。 马仲文也坐下,他俯身,郑重其事地在公孙弘耳边说:“我手中有你想要的消息。我把消息告诉你,你帮我在廷尉府安排个差事,行吗?” 公孙弘板着脸:“我很忙,不感兴趣。” 公孙弘刚站起来,又被马仲文按着肩膀坐下。 “与你兄长的死有关。” 公孙弘凝视着马仲文的面容,他这人一贯轻浮,没有正形,今日难得严肃一回,倒勾得公孙弘想要继续听下去。 “若消息属实,今日的酒菜我帮你付。廷尉府的差事,取决于你的消息对我有多大价值。” 马仲文沉不住气地笑了笑,却不着急往下说,他先坐下喝了杯酒。 “你可别给我安排个跑腿的活儿,我就是想在你身边学几年本事。我爹总说,我跟你一起长大,你是天上的云,我却是地下的泥,他要我跟你学着点。可你瞧我的眼神就像是瞧一堆狗屎似的,我哪敢跟你张这个嘴?所以我一直在追查你兄长的死因,想帮你报仇,立功,让你高看我一眼……” 公孙弘冷冷打断他:“说正事!” “好,说正事!”马仲文喝完这杯酒,眼神顿时清明,“你的仇人不是慕容远志,也不是何阉狗。” 公孙弘冷笑一声,没了兴趣,站起来道:“你的消息,不值一文。” 马仲文不急于拿出证据,只说:“阿弘,三年前申屠越领二十万大兵出征平叛,反被叛军杀得屁滚尿流,鼠窜而归。当时的兵马大元帅郑国舅要杀他,是你哥哥领着你的几个义兄保下了他。你哥哥带着几个义兄领兵再次出征后,杀了叛军归来,为何郑国舅会怀疑你们谋反?” 公孙弘站住不动,是郑国舅怀疑义兄们谋反吗? 不是何太监蛊惑了皇上,皇上才命郑国舅设圈套杀几个义兄? 公孙弘隐有怒意,“你最好想清楚再说。” 马仲文说:“你想想看,你兄长和几个义兄死后,先是郑国舅与何太监斗法,死于何太监之手。现在何太监虽还活着,但他手里还有多少军马?如今手握重兵的人是谁?如果何太监不幸身亡,朝廷里会由谁当权?” 公孙弘脑袋里轰隆一声,似乎有一根弦断了,许多被他忽略的细节浮上水面。 与此同时,走廊里传来一声惊恐的叫唤声。 “杀人了,有人死了!” 忽然发生的意外,让公孙弘不得不暂停思考。 不多久,金珠歌舞坊的魏老板来到公孙弘面前跪下,祈求道:“公孙先生,死者是慕容将军爱妾张娘子的兄长,杀人者是我刚买回的女奴,这件事只是意外,还请公孙先生查明真相,还我一个公道,莫叫慕容将军迁怒于我。” 公孙弘冷冷道:“女奴敢杀客人,原因无外乎两个。要么她是叛军细作,被张岱岩逮住,反杀了张侍卫。要么张岱岩见她颜色好,对她多有凌辱,她抵抗不住,愤怒杀人。无论哪个原因,你都有失察之过!” 魏老板急得额角冒汗:“她的确好颜色,我也跟张侍卫说过很多次,她才七岁,还不适合伺候客人,需再养几年。为了叫她避开张侍卫,我安排她去了后厨做杂活,可她今日不知怎的,还是落到张侍卫手里。我不晓得她胆子竟这么大,居然敢杀人!” 颜色好,七岁,敢杀人? 公孙弘脑子里忽然浮现出阿婵的脸。 会这么巧吗? “还不快带路!”公孙弘冷冷看向魏老板。 魏老板连忙在前面开路,带着公孙弘来到杂物间。 张岱岩脖子上的大血管被割开,血流了满地,但他还没有完全死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求助声。 连七岁的小女娘都不肯放过,简直是畜牲,公孙弘眼睁睁看着他咽了气。 角落里,阿婵已经被人捆了,像头死猪一样扔在地上。 她看着公孙弘,面容平静,眼里没有畏惧,仿佛她刚才杀的不是人,而是一只鸡。 这就是公孙弘一直讨厌阿婵的原因。 她太轻佻了。 她对这世间的所有一切都那么不在乎。 公孙弘六岁入白鹭书院,拜在竹贤居士门下,十六岁写得一手文章,自此名动天下。 他在白鹭书院时,一直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他从骨子里讨厌享乐,反感轻佻,甚至连开心的情绪都被他认作是一种罪恶。 而阿婵身处逆境,却过得轻松自在,脸上随时带着惬意满足的笑,这在他看来,简直轻佻至极。 但,今日阿婵杀人,公孙弘认为她做得对。 公孙弘看向魏老板,“等人死透了,你再去通知何家来接人,口风紧一点,别说杀人的是个七岁小女娘,只说他不幸碰上了叛军派来的 5. 第 5 章 《家伎乐婵》全本免费阅读 阿婵把心里真实想法说出来,如释重负,她终于不用在公孙弘面前故作乖巧。 阿婵跪在公孙弘面前,郑重地给他磕了个头:“公孙先生,我打听过了,您是个有见识的聪明人,我想跟在您身边学本事。我不是个傻子,等我学了本事,挣了钱,我一定会报答您的恩典。” “起来说话。”公孙弘看着她,笑了笑,“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你?我并不缺钱。” 阿婵起身,坐下,“你总有缺的东西吧!无论你缺了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我一定想办法帮你弄来!” “我没有时间浪费在你身上。”公孙弘不得不打破她的幻想,“等会我会让人送回山神庙,或者帮你找到赵大叔和吴娘子。” 阿婵慌了神,脸上终于有了小孩子的愤怒和不满,“你应该相信我,我现在还小,没办法报答你。你先养我几年试试看,等我再长大些,我绝对有能力报答你!” 公孙弘自嘲,他一定是疯了,才会陪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在这儿说些疯话。“你能为我做些什么?” 阿婵说:“刚才在金珠歌舞坊,你提到了叛军的细作。我也可以当你的细作,帮你去杀叛军。或者我给你当女奴,你的侄女还小,需要人陪伴,我比她大,能帮助你护她周全。再不济,你就当养了一条会说话的狗,把我养在身边,我不但能给你看家护院,还能陪你说话解闷……” 公孙弘取笑她,“你不想当侯爵夫人了?” 阿婵羞涩,点点头,“想啊!可我已入贱籍,哪个侯爵愿意娶我?与其想着依附他人,倒不如学些真本事。您别急着瞧不上我,我才七岁,在金珠歌舞坊门口当乞丐,每个月大约能挣到五两银子,就连大人都挣不到我这么多钱。” 五两银子,是她吹牛说了大话,但阿婵的确挣得比其他乞丐多些。 “再过几年,等我长大了些,又从您这里学了本事,一定能挣到更多的钱!求您把我养在身边,您甚至不用主动教我本事,我只要在一旁看着,就能从您身上能到很多有用的东西。” 公孙弘言简意赅地拒绝她:“我不会教你坑蒙拐骗!” 阿婵辩驳道:“公孙先生,这世上所有人都会说谎,若你坚持不说谎,迟早有一天被人狠狠出卖!有时候,我们说假话不是为了害人,只是为了自保。我可以向您保证,将来绝不会为了害人而说谎。” 公孙弘拿起一块点心,放在她手里,试图堵住她的嘴,堵住她的妄想。 “我没有那么多空闲陪你玩,你若真想学本事,我可以把你送去白鹭书院当洒扫女奴。你在书院里待着,总算能认识几个字,看几本书,明白些道理。” 阿婵想拜公孙弘为师的愿望彻底破灭,眼泪汪汪,伤心得哭了起来。 “我不想去书院当洒扫女奴,我就想当个有本事的人。” 阿婵张开嘴,大声哭起来,她一边哭着,一边用袖子擦眼泪。 到底是个乞丐,粗鲁,粗俗! 公孙弘被她吵得头疼,皱眉道:“闭嘴。” 阿婵沉浸在自己的哭声里,“我就要哭,我根本停不下来。” 公孙弘见过阿婵演戏的模样,能分辨出来,此刻的她,是因为伤心失望而哭泣。 但他不想受到一个七岁小女娘的胁迫。 公孙弘大声斥责道:“闭嘴!你再哭,我让人把你扔出去。” 阿婵愣住,打了个哭嗝,双手捂住嘴,用眼神告诉公孙弘,她有多听话。 终于安静下来,公孙弘轻揉着额头坐下。 阿婵小小声说:“你发脾气的样子,有点像我爹,但我爹是个坏人。他喝醉酒就会打我,我娘如果阻止他,他就会打我娘。后来叛军攻进城里,将我们分散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公孙弘有吓唬她,“你都不了解我,就想拜我为师。也许我的脾气比你爹更坏。” 阿婵睁大眼睛,眼泪从脸上滚滚落下,她又拿袖子擦眼泪,那袖子上甚至还有油污和灰尘。 公孙弘掏出一张洁白的帕子,递到她面前。 阿婵伸出手,接过干净柔软的帕子。 她低头闻了闻帕子上的淡淡馨香,舍不得拿它擦眼泪。 公孙弘没好气地说:“再干净的帕子,也是拿来用的!别用你的袖子去擦脸上的眼泪、鼻涕和口水,你不可以用衣袖去擦桌上的脏污。” 公孙弘再也忍受不住她的邋遢,站起来往外走。 他想到自己居然在一个邋遢的小乞丐身上浪费了这么久的时间,顿觉心烦。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被自己遗忘的马仲文,以及马仲文所提及那桩旧事。 公孙弘走出偏厅,取下钱袋,递给属下张蟒,“你去一趟金珠歌舞坊,把酒菜钱结清,带马仲文来见我。” 张蟒刚走出去不久,便扶着醉醺醺的马仲文回来了,他将马仲文安置在窗边的小榻上。 张蟒回望着公孙弘疑惑的目光,禀道:“金珠歌舞坊的总管亲自将马爷送了回来,他说这次的酒钱免了。” 公孙弘问:“人走了吗?” “走了。” “追上去,把酒钱结清。” 公孙弘不喜欢欠人情。 张蟒出去后,公孙弘走到窗边,踢了踢醉死在窗边的那团烂泥。 “再不醒来,我让人泼你冰水。” 马仲文坐起来,嬉皮笑脸地拱手作揖,“酒席钱,谢了。” “空口无凭,证据呢?” 马仲文没反应过来,“什么证据?” 公孙弘冷冷盯着他,“你查了一年的时间,总能查到些证据吧。” “哦,对,证据。”马仲文终于反应过来,手伸到衣襟里翻了翻,却翻了个空。 他顶着公孙弘审视的目光,紧张道:“等等啊,我每天都带在身上的。” 马仲文翻了衣襟和腰带,甚至裤腿,最后一拍脑袋,从靴子底下拿出张发臭的薄羊皮卷。 公孙弘捂着鼻子,嫌脏,不愿意拿。 马仲文将羊皮卷铺在软榻上,羊皮卷上的字迹,是郑国舅的,因为他右边肩膀高一 6. 第 6 章 《家伎乐婵》全本免费阅读 阿婵想留在公孙弘身边学本事! 她站在门边上,偷听了公孙弘和马仲文的对话,知道公孙弘要杀申屠越复仇。 她下意识的明白,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阿婵不想再回金珠歌舞坊,也不想去白鹭书院当洒扫女仆,更不想回到山神庙成为乞丐。 当初,她为什么不卖身去别处,非要卖身到金珠歌舞坊? 因为她知道公孙弘会去那里。 虽然公孙弘总是骂她,数落她,可阿婵知道他才是真正的好人。 这是阿婵与生俱来的本能,她天生就会察言观色,知道谁会对她心软,谁会真正对她好。 从前的阿婵,会在父亲醉酒时递上糖水,使母亲免于打骂。 母亲去世后,阿婵靠着嘴甜,在山神庙里得到众乞丐的疼爱。 现在,她想抓住这个机会,留在公孙弘身边。 阿婵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看向公孙弘。 公孙弘蹙眉,他看向马仲文的目光里充满了责备。 都是马仲文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给了阿婵错误的希望。 “阿弘,她今年多大?十岁了吧。” 马仲文笑容满面地走到阿婵面前,他拉着阿婵的手,将她带到窗边,然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了阿婵一番。 他握着阿婵的下巴,掰开她的嘴,看她的牙齿是否整齐。 虽然阿婵现在很好看,但她牙齿若长歪,长大以后,容貌上必有陋处。 马仲文见她牙齿很整齐,又摸了摸她的牙骨,确定了她的牙齿日后不会长歪。马仲文的外祖父是医师,他在这方面很有研究。 “阿弘,你再养她四五年,教她读书认字、舞乐歌艺,然后将她送到申屠越身旁。申屠越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好色,这个女孩如此美貌,定能迷得他三魂七魄丢失。到那时,申屠越不也是你砧板上的一块肉?” 马仲文看阿婵的眼神,充满了欣赏,像是在赏一朵花、一场雨、一幅画,或是天边五彩斑斓的晚霞。 他不像是张侍卫,眼睛里充满了吞噬人的恶意。 阿婵不讨厌马仲文。 公孙弘却不这么想,他见到马仲文的手在阿婵脸上捏来捏去,便恨不得剁了那只肮脏的爪子! 公孙弘上前,重重拍落马仲文的手,冰凉的眼神里充满了警告:“她才七岁!” 马仲文脸上火辣辣的,他和公孙弘从小一起长大,只凭这一个冰凉的眼神,他就明白了公孙弘在想什么。 冤枉啊! 公孙弘这是瞧不起谁?他怎么会对一个小女娘有想法。 荒谬至极。 “阿弘,你、你听我解释!” 马仲文磕磕巴巴,想为自己辩解,却被公孙弘嫌弃的眼神制止。 阿婵见他们马上要发生争执,贴心地解围:“两位大人,我马上就要八岁了,我是二月二十九生的,今年的二月没有二十九天,我的生辰算是三月初一。” 马仲文被阿婵明媚的笑容晃得眼睛疼,他连连后退几步,与阿婵拉开一段距离,想藉此向公孙弘证明,他对即将满八岁的阿婵,并无半分男人对女人的非分之想。 他,马仲文,绝对是个正常的男人! 但是,这小姑娘才八岁便如此美貌,等她长到十五岁,还不知得让多少男人为她生,为她死! 马仲文越发觉得自己的主意很好,“阿弘,申屠越此人,看着好说话,实则冷心冷血,刀枪不入。他擅长玩弄人心,是天生的权谋家。除了好女色,他可就没有什么别的缺点了!” 关于这一点,马仲文说得对。 申屠越此人,心思缜密,口腹蜜剑,是天生的权谋家,他几乎没有缺点。 公孙弘看向笑容甜美的阿婵,内心纠结,天人交战。 公孙弘讨厌擅长撒谎的阿婵、厌烦阿婵总是用伎俩去算计别人。她难道真以为自己很聪明吗?她能欺骗的,都是那些愿意被她欺骗的人啊! 她的谎言,虽然换来了暂时的好处,可却同样伤害了那些愿意对她好的人。 公孙弘看了阿婵许久,她纯净无暇的眼神里充满了信任。 他要为了报仇,将一个无辜的小女娘拉入局中? 可他不单单只是为了报仇。 申屠越为了夺权,无视十兄弟的情谊,害死他的兄长。 难以想象,这样无情无义的人一旦掌权,将会给天下人带来怎样的灾难? 马仲文见公孙弘踌躇不安,犹豫不决,狠了狠心,说:“阿弘,你知道郑国舅死后,申屠越怎么对付他的家人吗?郑太后被何太监灌了毒酒这事,你是早已知道的。郑国舅府上的人,男人都被砍了头,女人被灌了毒酒,小孩都被活埋,他们府上,连鸡狗牲畜都没有留下活口。” 公孙弘愣住,无意识的反驳道:“他们不是……” 马仲文眼神哀伤:“你想说,他们不是被陛下流放去云梦泽了吗?不,他们连京城都没有离开。郑国舅的马夫告诉我,郑国舅在死前就预先得知自己全家都保不住,只让一个马夫带着遗书偷偷从密道溜走。最后,连那个马夫都被申屠越杀了!阿弘,天下已大乱,我们谁都无法置身事外。” 马仲文走到阿婵身边,轻推着阿婵的肩膀,走到公孙弘面前,质问道:“你认为她可以逃脱劫难?她无父母庇佑,空有一张好看的脸。你认为她活在这样的乱世,能平安长大吗?我知道你不忍心将无辜的她拉入局中。可你应当明白,她生于此,长于斯,早已身在局中。她日后有可能遭受的每一个苦难,都将与申屠越的残暴不仁脱不开关系。” 阿婵还不能理解,为什么她日后有可能遭受的苦难会跟申屠越脱不开关系。 但她知道,只要她能紧紧抱住公孙弘这颗大树,就能在最大程度上,避开那些必不要的风雨和磨难。 在公孙弘与马仲文说话时,阿婵一直留意着公孙弘脸上的神色,好不容易见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阿婵抓住机会,轻轻拉扯着公孙弘的衣袖,乖巧伶俐地说:“大人,我愿你帮你杀申屠越!” 公孙弘低头,他看着阿婵这张好看的脸,若有所思起来,他脑海里浮现出张侍卫死前的惨状,还有被捆得像个畜牲一样丢在库房角落里的阿婵。 马仲文说得没错,阿婵这样的小女娘,没有父母庇护,她将会活得很凄惨。 他又想起来去岁除夕日,他听见嫂嫂说阿婵死了时,心里难道就不曾有过一丝遗憾? 公孙弘捂着突突跳动的脑仁,轻声对马仲文说:“我现在脑子有点乱,不能即刻回答你,你容我想想,明日再给你答复。” 马仲文满意的笑了笑,以他对公孙弘的了解,这事儿算是成了! 公孙弘将阿婵和马仲文带回了府邸,袁三娘见到阿婵,开心得将阿婵搂在怀里,“太好了,你居然还活着!” 阿婵忽然被袁三娘搂住,身体僵硬,脸上的笑容也很勉强。 她喜欢袁三娘,却不喜欢跟她有身体上的碰触,阿娘死后,她独来独往惯了,不太习惯接受别人的热情。 对阿婵而言,公孙弘这样带着冷淡的好意,才是她能接受的。 公孙弘见阿婵一直盯着自己瞧,顿觉心烦,他下定决心要给阿婵立规矩,好叫她知道,他不是个随意能她拿捏的人。 在公孙弘看来,阿婵这个人,无非是仗着自己长得好看,讨人欢心,才会肆无忌惮地撒谎,利用他人的善意,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平生最讨厌这样自作聪明的人! 公孙弘冷着一张脸,用力将阿婵从袁三娘怀中扯出,那张不近人情的嘴里说出的话,如此伤人:“阿嫂,你别跟她挨太近,谁知道她身上有没有跳蚤?” 袁三娘蹙眉,不懂他为何发疯? 阿婵也扁扁嘴,委屈地反驳:“我身上没有跳蚤,我很爱干净,我会拿银子给厨娘买热水洗澡、洗头,我身上没有臭味。” 公孙弘讨厌阿婵犟嘴,认为她是在挑衅自己。 公孙弘抓着阿婵的手,举起来,好让她看清楚自己指甲缝里的脏污。 “瞧瞧,这就是你说的爱干净?” 阿婵委屈极了,她知道公孙弘在发脾气。 她不想勾起公孙弘的怒火,却也不想被他误会,只好将眼眸下垂,看着地面,小小声反驳:“在金珠歌舞坊,我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擦洗厨房和库房,在干活时,指甲缝里难免会有灰尘,但我晚上睡前会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阿婵为什么坚持反驳? 她想起了公孙弘见到她用衣袖擦眼泪时,眼中的鄙夷 7. 第 7 章 《家伎乐婵》全本免费阅读 袁三娘拉着阿婵的手,笑容可掬,她看着公孙弘,语气中带着几分压制。自从丈夫死后,她一直将公孙弘当成家主尊敬,很少在他面前摆出长嫂的身份来。 但今日,她为了护着阿婵,忘记示弱。 “阿弘,从今日起,阿婵就是我的干女儿。以后云儿有的,阿婵都要有。我还得给阿婵攒一份嫁妆,将来欢欢喜喜送她出嫁,看她相夫教子,和睦一生。” 阿婵愣住,脸色煞白,这不是她想要的人生。 不不不。 她不要成为袁三娘的干女儿。 她只想成为公孙弘的徒弟,虽然她现在对恶意满满的公孙弘充满了畏惧和怀疑。 “多些夫人好意。”阿婵笑了笑,不着痕迹地将手从袁三娘手里抽出来,她慢慢挪到公孙弘身边,想用一种不伤害袁三娘好意的方法,表达立场。 袁三娘看着空荡荡的手,眸中闪过一丝疑惑:她如此喜欢阿婵,为什么阿婵却不那么喜欢她? “阿嫂无需难过,她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公孙弘冷冷说:“像她这样的人,不适合养成贤妻良母。她将来要么成为男人的玩物,要么将所有男人玩弄于手掌。” 阿婵仰望着公孙弘,看着他眼中的恶意,止不住害怕起来,她声音微微颤抖:“你就是个疯子!我后悔了,不要跟你学本事了。我是正经人家的女儿,我有礼仪廉耻,我不会为了钱,成为妓-女。我也不想仗着聪明,去玩弄别人。” 阿婵说完,拔腿就往门外跑,她怕跑的速度慢了,会被公孙弘强行抓回来。 公孙弘被袁三娘瞪了一眼,还不住嘴,还故意大声说给门外的阿婵听:“行!你继续回去当乞丐,我绝不拦着。” 袁三娘见情况不对,连忙追出去。 她在院中追到阿婵,将她拦住,温柔地牵着她的手,试图将她带回。 阿婵僵在原地,不肯回去。 袁三娘笑着对阿婵说:“你别怕他,虽然他说话不好听,但他不是坏人,我可以为他作保。你愿意试着相信我吗?” 阿婵点点头,道:“夫人,我知道,您是个好人。” 袁三娘牵着阿婵的手,回到厅内,她看了眼公孙弘,才对阿婵说:“若你不愿意当我的干女儿,我可以把你送去我兄长家,让我阿嫂照顾你。总之,我绝不会再让你回山神庙里去当乞丐。” 阿婵望着袁三娘,满腹苦衷,说不出来。 她不想被人照顾。 她只想学些本事,过自食其力的生活。 看着阿婵被自己吓得跑了出去,公孙弘终于冷静了一些,他知道自己说的话,对阿婵起到了震慑作用。 看来她还是知道怕的,也不是无可救药! 公孙弘将阿婵拉到自己身边来,望着她的眼睛,问:“你还是想跟着我,对吗?” 阿婵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她现在对公孙弘充满了畏惧。 袁三娘已经明白阿婵的心意,见她如此纠结,贴心地帮她问:“你一个大男人,将阿婵留在身边,打算怎么教她呢?你是想让她当女儿?当丫鬟?还是当你的弟子?” 公孙弘回答:“如果她没有改变主意,打算跟着我学本事,我会将毕生所学倾囊而授。她日后或许可以成为皇后,成为侯爵夫人,或是成为妇好那样的女将军。总之,她不应是宅院里相夫教子的乖顺女子。” 公孙弘这一席话说完,阿婵眼睛里重新燃起希望的光泽。 袁三娘皱眉,“你来教她,也可以。但她是个女孩子,你说话客气些,千万莫要伤了她的心。” “她的心早已千疮百孔,还轮不到我来伤害!” 公孙弘问阿婵:“你在乞讨时,被人拒绝羞辱,你会难过吗?你在金珠歌舞坊做杂活,别人欺负了你,你会难过吗?我不过说你几句,你就被我伤害了吗?你连杀人都敢,哪里会被我几句话吓到!” 阿婵忍住鼻酸,带着微弱的哭音,无可奈何地说:“大人,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又不是一块石头,别人骂我、欺负我,我当然会难过,会伤心。只是从前的我,没有遇到像夫人一样在乎我的人罢了。” 袁三娘走到阿婵面前,蹲下来,搂着阿婵的头,也忍不住鼻子发酸,眼睛发热。 她抱着阿婵,眼睛却看着公孙弘,她语气中带着软软的威胁:“小叔,你若不对她好一点,我绝不允许你收留她。我宁可把她送到兄长家,让我嫂子教她。” 公孙弘冷笑:“阿嫂怎敢保证,你兄长家一定会善待她?就凭她现在这张脸,长大以后还不知会惹出什么祸事,若将来你的侄子们为了她而争执不睦,你兄长嫂子会不会杀了她? 袁三娘被堵得说不出话,她口舌不利索,脑子也转得不快,尽管心里不舒服,却也想不出任何一句话来反驳公孙弘。 阿婵终于被公孙弘一而再、再而三的恶意所触怒。 她本就不是逆来顺受之人,她生来巧舌如簧,能言善辩,她只是为了争取留在公孙弘身边,才一再表现出乖巧的模样。 现在,她已经忍不住了! 阿婵先将袁三娘扶起来,规规矩矩地侍奉她坐在椅子上,然后才冷静地对公孙弘反驳道:“大人,您能不能别总将我形容成祸国妖姬?难道我天生就是来迷惑男人的吗?难道我长得好看是一种罪过?我不过是想跟您学点本事,将来不靠乞讨生活,不看别人眼色,仅此而已。如果您认为,您收留了我,就可以践踏我,那么对不住,我不跟您学了。因为您和其他欺负我的人,也没什么不同。” 公孙弘笑了笑,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阿婵,金珠歌舞坊最好看的一场戏是《荆轲刺秦》,你看过吗?” 阿婵愣住,不解他话中之意。 公孙弘又问:“你想不想成为荆轲那样的侠士?被记录在史书上,被后世之人扮演传唱,歌颂铭记。” 阿婵不相信,反问:“女人也可以在写进史书?” 公孙弘答道:“当然可以!比如史书上的第一位女将军妇好,还有前朝领兵四十万击退匈奴蛮夷的窦太后;以及今朝敢与阉党争斗以致郑氏满门被灭族的郑太后,她们都会被史书铭记。” 阿婵羞涩,双手交叠,拇指掐着食指,提醒自己不要做白日梦,“我、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能不能进入史册,我无所谓,我只想凭着自己的本事,得到别人的尊重。而不是双手朝上,等着别人来施舍。” “好孩子,你是对的!”公孙弘展手,示意阿婵坐下,让她坐在袁三娘旁边。 他将马仲文送来的点心拆开,拿了一块,递到阿婵手心里,“你要跟我学本事,就要学好,学精,学到比我更强。等你学会了我所有本事,将来想不被史册记载都难。人这一辈子,若是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别人总会想法设法提起你的名字,唯恐你被后人忘记!” 阿婵看着手中的点心,心乱如麻。 她不明白,公孙弘为什么忽然又对她和颜悦色起来。 她宁可公孙弘接着骂她! 那样才正常。 阿婵所思了很久,没有相出对策,她只能凭着本心,说出自己的喜恶:“大人,我想清楚了,我可以当你的奴婢,也可以被你被你践踏辱骂,只要我能跟你学到本事。但我不想当妓-女,也请您别再说什么,我将来会迷惑多少男人这种话,我讨厌听这样的话!” 一旁的马仲文忽然开心地笑了。 袁三娘狐疑地看向马仲文,又看看莫名奇妙地生气,又莫名其妙不生气了的公孙弘,她蹙眉问:“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事瞒着我?阿弘说的话,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难道你们打算利用阿婵做什么坏事?不行,你们必须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否则我绝不放心将阿婵交给你们。” 公孙弘顿了顿,跪在袁三娘面前,声音里藏着隐忍的哀伤。 “阿嫂,我已查明兄长的死因,他的确如阿嫂所料,死在了申屠越手里。当初阿嫂劝我的那些话,我没有听进去,反将兄长留下的亲信全部交给了申屠越。” “你起来吧,我不怪你,你还年轻,受他蒙蔽也正常。就连你哥哥,当年也不肯听我的劝,执意去求郑国舅,让他放了申屠越。” 她声音里已经听不出任何破碎感,仿佛丈夫的死,已经是 8. 第 8 章 《家伎乐婵》全本免费阅读 公孙弘决定将阿婵留下,阿婵便成了这个家中的一份子。 除了公孙弘和袁三娘,这个家里还有袁三娘的两个孩子。 阿婵见过那两个孩子。 老大是男孩,名叫公孙皓,今年六岁,比阿婵小两岁,只到阿婵肩膀高,他已经开始读书认字。 老二是女孩,名叫公孙羽,今年三岁,比阿婵小五岁,她还小,总是需要奶娘抱着,但她很喜欢阿婵。 这日吃晚膳,公孙羽不要奶娘喂饭,撒泼打滚闹着要阿婵喂她。 公孙羽虽然还小,却已经懂得美丑,她看见阿婵这个美貌的大姐姐,心里总忍不住想要亲近,不由自主地想跟她待在一起。 但公孙弘已然决定将阿婵当成贵族小姐来培养,他自然不允许阿婵做仆人的事。 他沉着脸对阿羽说:“如果不要奶娘喂饭,那你今晚就别吃饭了!” 袁三娘平日在孩子们面前尊重公孙弘,为他树立了一家之主的威望,她虽心慈温柔,在教育孩子的事情上,却从来不会驳斥公孙弘的面子。 公孙羽见阿娘不帮忙,扁扁嘴,正要哇哇大哭。 阿婵拉着公孙羽的小胖手,哄着她说:“你先吃饭,吃完了饭,姐姐抱你玩一会儿,好不好?” 公孙羽期期艾艾地看向叔父,仿佛他不答应,自己就要马上哭得屋顶都掀掉。 公孙弘只好头疼地点点头。 公孙羽终于满意,将脸转向了奶娘,张开嘴巴,大口吃饭,乖巧的闭着嘴用力咀嚼,吃给阿婵看。 一双闪亮的眼睛,仿佛在告诉阿婵:“姐姐,我吃饭很乖,你说好的要带我去玩。” 用过晚膳,在公孙弘的默许下,阿婵带着公孙羽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踢毽子的游戏,阿婵四肢纤细,身子骨灵活,她在月光下踢着毽子,姿态优美,赏心悦目。 几个大人原本在说着话,听到公孙羽的笑声,齐齐往院子里看过去,他们都被月下踢毽子的阿婵吸引了目光,忘记了原本的谈话内容。 公孙弘是最先回过神来的,他想了想自己原本要说的话,才嘱咐袁三娘:“有劳阿嫂今日先带阿婵去洗漱一番,给她安排一间寝房。我是男子,照顾阿婵饮食起居,多有不便之处,烦请阿嫂多为看顾。” 袁三娘说:“小叔放心,我省得!阿婵如此乖巧,我白得了一个女儿,欢喜不尽,自然要将她好好照顾。” 公孙羽年纪小,用过晚膳,玩一会儿,便躺在奶娘怀里睡着了。 袁三娘安顿好儿子公孙皓,便带着阿婵去洗漱。 阿婵今日杀了人,袁三娘怕她晚上做梦被噩梦魇着,先烧了三个柚树木的火盆,让阿婵跨过去;又用柚树叶子泡水,亲自给阿婵沐浴。 阿婵误会了,以为袁三娘嫌弃她脏,解释了一句:“夫人,我每三日便沐浴一回,身上不脏。” 袁三娘正在帮阿婵解开头发,她手一顿,笑着说:“我知道你身上不脏,柚木驱邪,可以避免脏东西沾在你身上。” 阿婵这才想起,她白日里杀过人的事。 母亲去世后,阿婵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从没有片刻放松。为了顺利活下去,她一直对周围的所有事物保持警惕,小心谨慎。 哪怕对公孙弘,她也留着三分怀疑,准备见机行事,若他暴露出半分不对劲,阿婵随时准备逃跑。 可是在袁三娘这里,阿婵总会丢失这份谨慎,她从不怀疑袁三娘的善意。 她甚至觉得自己不够好,配不上袁三娘这份善意。 袁三娘见阿婵肩膀忽然垮下去,停了停手中动作,问:“怎么了?是不是我手太重,扯到你头发了?” 原本梳头这种小事,袁三娘可以让丫鬟来做,但她实在太喜欢阿婵,忍不住想要亲自为她做些什么。 丈夫去世后,袁三娘很寂寞,还好那些孤独难过的日子,有齐婉娘陪她度过。 可如今,齐婉娘也不在人世了。 阿皓是个男孩,阿羽又太小,袁三娘在这府里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阿婵的出现,为她死气沉沉的生活增添了一丝涟漪。 “我不怕痛!”阿婵犹豫一番,终于在袁三娘担忧的目光下,将心事说了出来,“我今日杀了人,夫人不嫌弃我吗?晚上,您还让我允许我抱阿羽,难道您不怕我把脏东西带到阿羽身上?” “……”袁三娘温柔叹气,道:“世上本无鬼神,但人心里有鬼神。阿羽又没见过死人,她怎么会害怕呢?我让你跨火盆,让你泡柚叶水,不是嫌你脏。柚木叶有安神功效,能让你夜里安睡,不做噩梦。” 待梳通头发,袁三娘带着阿婵来到盥室,一座比阿婵高两倍的大铜镜出现在阿婵面前,铜镜被打磨得金光闪闪,亮得有些刺眼。 阿婵看着镜中的自己,双眸里充满了畏怯。 这样华贵的铜镜,她连碰都不敢碰。 袁三娘站在阿婵身后,看着镜中的阿婵,目光里满是欣赏。 “瞧瞧,我们阿婵多漂亮,穿着粗布衣裳都这么好看!若是换上了我为你准备的新衣裳,还不知会美成什么模样呢!” 袁三娘拉着阿婵的手,来到浴桶旁,浴桶也是金铜打磨出来的,浴桶里大得足以坐下四个阿婵。 阿婵想起昨夜她在金珠歌舞坊时,花了五十文,才从厨娘那里买了半桶热水用来擦洗身子。 浴桶里腾出缭绕的白雾,热气烫得阿婵脸都红了。 袁三娘笑盈盈地看着阿婵,并不催她。 阿婵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说:“这么多热水,太浪费了,夫人和我一起洗?” “你愿意和我一起洗?”袁三娘有些惊讶:“我当然可以。我们还可以一边泡澡,一边吃着蜜饯,相互给对方擦背。从前婉娘还没出嫁时,我和她经常一起洗澡……” 袁三娘提起齐婉娘,语气忽然一顿,眼神中流露出淡淡的哀伤。 阿婵已经知道,婉娘就是郑国舅的妻子,袁三娘的手帕交。 但她已经死了,被申屠越杀的。 阿婵握住袁三娘的手,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阿婵的笑容,对此刻的袁三娘来说,就如同滴入冰湖中的一滴热水,虽不足以让袁三娘忘记挚友去世的悲痛,却能给她带来片刻温暖。 袁三娘将洗漱好的阿婵打扮一番,带她出去见公孙弘和马仲文。 马仲文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婵,擦擦眼睛,朝阿婵又看了看,最后才对公孙弘说:“你这是捡到宝了!” 阿婵五官精雕细琢,肌肤雪白,一双黑色的眼眸中 9. 第 9 章 《家伎乐婵》全本免费阅读 公孙弘见天色已晚,阿婵脸上也有些疲惫,便说:“今日你也累了,先去休息吧,从明日起,你便跟我一起读书认字。” 公孙弘看向袁三娘,道:“阿嫂,今日她杀了人,夜里恐怕会做噩梦,劳烦阿嫂今夜陪着她睡。” 不等袁三娘回答,阿婵便坚强地说:“我不怕,我不会做噩梦!” “好,我今夜陪着阿婵睡。”袁三娘拉着阿婵的手,带她起身回房。 见阿婵眼神倔强,还要反驳,公孙弘冷冷道:“你从明日开始念书,会很辛苦。所以今夜你必须休息好。若明日你读书偷懒,我会用板子狠狠打你手心。若你背书犯错,我会罚你饿肚子!” 阿婵明白了。 睡个好觉,不做噩梦,不是公孙弘对她的关心,而是公孙弘给她下达的一道必须完成的任务。 阿婵朝公孙弘行了个弟子礼,便跟着袁三娘退下了。 直到阿婵走出了大厅的门,马仲文才敢抬起头,正视前方。 公孙弘见他这模样,蹙眉问:“你又怎么了?” “她真的太好看了,我忍不住一直盯着她看。但我是个正人君子,我怎么能一直盯着八岁小女娘的脸?”马仲文担忧起来,“阿弘,像阿婵这样美貌的小女娘,你真的能将她当女儿一样养到十六岁?” 马仲文是男人,男人才更懂男人。 所有男人都口口声声说想做正人君子,但大家心里想的事,手上干的事,和正人君子可没有半毛关系。 “你想说什么?你认为我会对她有什么龌龊的想法?”公孙弘不仅对八岁的小女娘没有兴趣,他对世间所有女人都提不起兴趣。 “她现在才八岁,你当然不会对她有想法。如果她长到十四岁,长成了一个娉婷美貌的成熟女子,你能保证自己不会对她心动?而且这个美貌的姑娘,她的一言一行,都是你教出来的。她的所见所思所想,都源自于你的所见所思所想,她仿佛是你在这世上的另一个影子!” 公孙弘不想跟马仲文讨论这种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马仲文见公孙弘完全不搭理自己,觉得没趣,又问他:“阿弘,你今年都二十一岁了,为什么不肯成亲?阿武哥哥二十一岁时,阿嫂已经生了你的大侄子阿皓。” 公孙弘看他一眼,顿了顿,抛出一个重要消息:“我下个月成亲,会请你来喝喜酒。” 马仲文大受震惊:“什么?你要成亲了?新娘子是谁?” “你认识她。”公孙弘平静地看着马仲文,抛出下一个爆炸信息,这话说出来,无异于在一大锅滚烫的油锅中放入一杯冷茶,“阿嫂已经出了孝期,我准备娶她为妻!” 马仲文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愤怒地揪着公孙弘的衣领子,“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牲,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连阿嫂都敢觊觎,你简直恶臭难闻!你恶心到我了。” “我们只成亲,不同房。”公孙弘面无表情地说:“只是名义上的夫妻。” 马仲文再次愣了愣,他立刻松开公孙弘的衣领子,将他衣服上的皱褶一一抚平,然后拍了拍衣领子上并不存在的灰,笑得一脸讨好,“我刚才什么都没说,你听错了!别见怪。” “我没听错,我很记仇!”公孙弘深深叹气,“你说我是人面兽心的畜牲,说我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还说我恶臭难闻,恶心透顶……我本来还想让你当我的副手,明日便去廷尉衙门应卯。现在看来,让你当我的副手,可能有点委屈你!” “阿弘,我错了!”马仲文笑得比哭还难看,“不,廷尉老爷,我说错话造了口孽,你尽管罚我吧!我认罪也认罚,您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 在公孙弘看来,马仲文虽然蠢了些,但他胜在为人善良、赤诚,认准一个方向死不回头。 若非他对阿嫂的话深信不疑,执着地相信申屠越是个坏人,并且不惧危险、义无反顾地追查真相,公孙弘至今还被申屠越蒙在鼓里。 公孙弘眼睛里藏着笑:“想赔罪也行,你先给我倒杯茶!” 马仲文立即狗腿的给公孙弘倒茶,这一遭“风波”就算过去了。 两人刚“和好”没多久,马仲文心思又活跃了起来,继续好奇问:“你怎么会想要娶阿嫂呢?阿嫂比你大十四岁,她几乎是看着你长大的!” “我已经说了,我对阿嫂并无男女之情。她已经当过两次寡妇,不想再嫁。我对女人也没什么兴趣,娶了阿嫂,便能回绝众亲友想为我说媒的好意;阿嫂嫁给我,也不用去别人家里当新妇,她已经在这个家里住习惯了。” “你年纪轻轻,为什么对女人不感兴趣?”马仲文看向公孙弘脐下三寸的某处,深吸了口气: “我认识一个医师……” “我身体没毛病,不用看医师。” 公孙弘憋红了脸,“我不明白,女人有什么好?” “你看我阿嫂这样温柔贤淑的女子,到了我阿兄面前,都会变得嫉妒、多疑,面目可憎。” “我阿兄活着的时候,哪次去逛金珠歌舞坊回家来,没有被阿嫂揪着耳朵数落过?还有,我阿兄睡前不洗脚,也会被她赶出房门!啧,这就是女人……” “说起来,我阿兄也很奇怪。阿嫂在齐家当了三年寡妇,他又不是不知道。你想,她从小住在齐府隔壁,又在那家住了四年,自然算是半个齐家人。”公孙弘叹气,“他们成亲后,一旦我阿嫂跟齐家人多说两句话,我阿兄回到家里来就开始砸东西!” “在我看来,成了亲的人,多少都会得病 10. 第 10 章 《家伎乐婵》全本免费阅读 今日申屠越设宴,遍请公卿。 公卿们都惧怕申屠越,没人敢不来。 但公孙弘没来,他在家有事,走不开,派了马仲文去替他。 马仲文吃酒赏舞乐,脸色绯红,惬意得很。他刚当上廷尉副官,诸事顺利,人逢喜事精神爽。 忽然,申屠越叫停酒乐,站起来对众人道:“我有一言,请诸公细听。今上懦弱,不如云泽王仗义执言,敢与何阉作对。依我看,云泽王可登大位。我欲杀何阉废今上立云泽王,诸位可愿帮我?” 起初,大厅内没有声音,没有一个人支持,也没有一个人反对。 直到有一个人站了起来,大声指责申屠越:“你是什么身份,竟敢妄言废立大事。今上虽懦弱,但他是先帝长子,并无过失,你身为臣子,竟敢言今上之过,是想造反篡位吗?” 针落可闻的安静让时间静止,如同死亡般的窒息,弥漫萦绕在原本热闹欢笑的宴会厅内。 马仲文听了这话,头低得跟个鹌鹑似的,连呼吸声都不敢太大,若有芒刺在背。 因为说话的人,就坐在他相邻的位置上,连累他也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马仲文有苦难言:好好吃饭、赏乐不行吗?申屠越想篡位,这不是明显的事吗?这样反对有用吗? 申屠越站起来,走到马仲文身边,脸上带着笑,目光平静:“你是……御史侍官段昌?” 段昌还来不及回话,就被一把利刃割喉。 温热的血喷出来,喷到了马仲文的脸上,他吓得不敢抹掉脸上的血腥,他甚至觉得自己今天就会死在这里。 申屠越将匕首丢在地上,掏出帕子擦手,目光不经意间落到了马仲文脸上,愣住,满脸抱歉,“对不住,我将你的脸弄脏了。” 申屠越将段昌的身体一脚踢飞,坐下来,用帕子将马仲文脸上的血擦干净。 申屠越看看马仲文,一时有些想不起他是谁,“你看着脸熟。” 马仲文脸上的血擦干了,也并没有感到很轻松,浓浓的血腥味钻入他的呼吸中,让他犯恶心。但他必须忍住作呕的冲动,回答申屠越的话。 申屠越目光炯炯,问话看似随意的问话,实则充满危机。 若他没有好好回答,下场只怕和段昌一样。 马仲文脑中飞速思索,他忍住心中寒意,挤出个热络的笑容来,想跟申屠越攀附关系:“申屠二哥,我是夷陵侯马兆的儿子,廷尉公孙弘的副官。” 申屠越说他脸熟,他就装熟。 都顺着他! 申屠越见他识时务,眯着眼睛笑了笑,收敛目中光芒,“原来是你,阿弘身边的小跟班。咦、阿弘今日怎么没来?” “他……他下个月成亲,家里准备办喜事,抽不出空。” “成亲?”申屠越讶异:“他要娶谁家女郎,我怎么没听他说过。” 马仲文正要回答,申屠越忽然一掌拍在桌上,他身体前倾,脸凑近马仲文,气得咬牙切齿,目光中透出森森寒意:“阿弘平日跟我最亲,他有喜事,居然不告诉我,是何居心!” 马仲文吓得一哆嗦,但他脑子一直在飞速转动。申屠越生气,肯定不是因为公孙弘没有将成亲的事告诉他,他是气公孙弘今日不来,态度暧昧。 马仲文想清楚后,随意一笑,揶揄道:“他那是没脸跟您说!” 申屠越脸上的神色果然轻松了些,他疑惑问:“他跟我亲弟弟一样,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呢?你可别胡诌,否则我叫人把你扔出去,让你没脸回家!” 没脸怕什么,没命才是大事! 马仲文松了口气,一脸神神秘秘的笑,“他要娶阿嫂,当然不敢跟您说。” 申屠越闻言,愣了一下,手指摩挲着桌上的金杯,比之前放松了许多。 别说是他,就连一旁的慕容远志都没忍住,怪腔怪调地“啧”了一声。 申屠越收敛了惊讶,正色道:“今日人多,不好说他私事,我们私下再说。” 马仲文狗腿地点点头,“二哥说得对。” 这声二哥,相当动听,这让申屠越觉得马仲文是 11. 第 11 章 《家伎乐婵》全本免费阅读 阿婵快要八岁了,虽然她聪明,却不认识一个字。 公孙弘只能先从教阿婵认字开始,因为现在教别的,她也学不会。 第一日,公孙弘便遇到苦恼。 他是个大儒,跟学生上课时,他会分析文章的骈俪对仗,会分析文章的立意深远,会教学生如何言之有物,如何从一个人的文章中读出对方是否知行合一。 以上种种,他是个中高手,当今世上无人超其锋芒。 教人学字就不同了,公孙弘教了几日,反复被阿婵气到吐血。 马仲文到的时候,公孙弘正在骂阿婵:“这是你用手写出的字吗?人家用脚写都能比你写得好。” 从前,金珠歌舞坊门口,有个卖艺的孔先生。孔先生受过伤,双臂齐肘而断,只能用脚替人写字作画,他很有名气。 阿婵小小声反驳:“人家练了多少年,我才练多少年?” 虽顶嘴不对,但她理由充分,公孙弘也不得不服气。 公孙弘莫名就没了怒气。 一个人的脾气就像静放在杯中的水,时间一长,总能被耗干。 他提笔重写一行字,字迹劲瘦,收放自如,力透纸背。 阿婵歪头欣赏着公孙弘写字时的认真,并苦恼着自己有可能永远无法让他满意,因而更加心慌。 公孙弘写完字,重新看向阿婵,正好捕捉到了她眼中一晃而逝的心慌。 他忽然明白阿婵为什么写不好字。 她并非不认真,是因为太想认真把字写好,却做不到,才会慌乱无措。 在公孙弘锐利的目光下,阿婵又重新写了一页字,拿给公孙弘看。 公孙弘一一纠正了她的问题,“你写字时腰腹没有用力,背没有挺直。写字虽看似只是手臂和手腕在用力,却需要全身协同合作。你先坐端正,腹部才能正确发力,腹送力于腰,腰送力于臂,臂送力于腕,腕送力于指尖。如此,你的字才能横平竖直,力量兼具。” 公孙弘把阿婵之前写得好看的三个字圈出来,说:“这几个字写得很好,你再写一遍。” 阿婵被公孙弘夸奖,内心欢喜,学着公孙弘教的姿势,又写了几个字。 这几个字写出来,笔锋虽仍旧稚嫩,却很工整,连阿婵自己都不相信,她能写出这么好看的字。 公孙弘点点头,赞许地说:“好,记住这种感觉,把这张字,再重写一遍。” 阿婵一点就透,握笔重新写字。 公孙弘见她前面的十几个字写得很不错,便放下了心,他转头扫了一眼马仲文,暗示他去院中说话。 马仲文说:“他把段昌杀了!段昌就坐在我旁边,血喷出来洒了我一脸,还钻进我鼻子里。我现在跟你说话,嘴里喉咙里都是那个味儿——呕——” 马仲文搂着一旁的树,俯身干呕起来。 公孙弘拍拍马仲文的后背,帮他顺气。 公孙弘那日得到密报,便知申屠越会有动作。 七日前,何太监饮酒过量,中了风,现在说话都不利索,申屠越必须马上走到台前,才不至于给别人钻了空子。 公孙弘知道自己脾气不好,怕当场翻脸,这才让马仲文替他去! 他选择顺从,却要让人看出来他的心有不甘,才能去掉申屠越的疑心病 马仲文吐完,在花园的石凳上坐下,有气无力地说:“申屠越让我监视你,他承诺每月给我一盒金子。” “金子分我一半。”公孙弘半真半假地说。 马仲文捂着装金子的荷包,正色道:“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心情跟我说笑!” “满朝公卿,个个形如槁木、愁眉苦脸,有什么用?”公孙弘淡淡道:“杀申屠越,非一日之计,难道在他没死之前,我连笑笑都不行?” 马仲文朝他拱手,“行行行,你是高人,我比不得。但我们也不能把所有希望寄托于阿婵吧,你还有什么别的对策吗?” “不告诉你!”公孙弘板着脸,故作高深莫测:“你连金子都不肯给我,我凭什么告诉你?” “给你。”马仲文小声骂了一句脏话,把荷包解开,递给公孙弘, 12. 第 12 章 《家伎乐婵》全本免费阅读 重新的这一页字,阿婵写得很认真,对每个字都很满意,还差五个字没写完时,她听见公孙弘忽然提到自己的名字,便分了心去听他说话。 听到公孙弘戏弄马仲文,阿婵忍俊不禁。 阿婵认识的公孙弘,总是死气沉沉、古井无波,乍然发现公孙弘也有如此幽默风趣的一面,阿婵觉得他也没那么可怕了! 她刚对公孙弘产生了那么一点亲近感,公孙弘就铁青着脸站在她面前。 阿婵双手捧着字,递给公孙弘。 她重写的这页字很好看,希望公孙弘看了也能满意。 公孙弘看到阿婵写的字,只是冷笑:“你觉得你写得很好吗?” 眼神里露出轻蔑和不屑,声音里透着冰凉和讽刺。 现在的他与刚才那个谈笑风生的公孙弘判若两人。 写得不好吗? 她已经很用心了。 原以为会得到他的夸奖,谁知还是被骂了。 阿婵不卑不亢地回答:“我按照您教的方法,认认真真写好了每个字。” 这已经是她连着几日来,写得最好的一页字,阿婵问心无愧。 除了没写完的五个字,阿婵几乎挑不出自己的错处。 这张纸“啪”的一下,被公孙弘拍在桌上,他如竹节般修长的手指指着纸上一处墨迹。 他棱角分明的面孔不苟言笑,他清亮的双眸目光锋利,他低沉的嗓音里藏着愤怒:“这是什么?再重写三遍!写丑一个字,多加三遍。” 阿婵猝不及防,懵了。 还要再写三遍,她从早上写到现在,手臂都是麻的,手指也痛得失去了知觉,肚子更是饿的咕咕叫。 这个墨迹,她写字的时候并没有,是公孙弘拿纸过去时,他的手指碰到了未干的字迹。 公孙弘见到阿婵眼睛里迅速盈出的一汪眼泪,已经心软。 但他想起了自己的几个学生,心又硬了。 他第一日教阿婵写字受到打击后,便想偷懒,叫来自己的学生教阿婵。 可阿婵生得太好看,她一哭,公孙弘那个好脾气的学生也没辙,教了几日,阿婵的字还是没有长进。 换了几个学生,都是如此。 公孙弘万般无奈,只好自己教。 公孙弘手指轻扣桌面:“现在就写!别发呆了。” 阿婵忍下委屈,挤出一个笑容,平静地跟公孙弘讲理:“卷面不洁,是我的错,我认罚。可是老师您再仔细看看这个墨迹,分明是您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我的字。” 阿婵说完,看向公孙弘的手指,他左手无名指的指尖果然有一点墨迹。 阿婵希望公孙弘能讲理一些,至少不要冤枉她。 可公孙弘就是蛮不讲理:“顶嘴、讨价还价,写十遍。” 阿婵愣住,眼中露出惊恐的目光:三遍她都写不完了,还要再写十遍。 公孙弘没有理会阿婵,他在张纸上圈出阿婵写得最好的一个字,说:“每个字都要这样写,有一笔写丑了,你给我再写十遍。不写完,别想吃晚膳。” 阿婵气得发抖。 他明明看出来她有了进步,他明明知道墨迹是他自己弄的。 却还在故意为难她。 这不是阿婵最生气的。 更让阿婵生气的是,在马仲文来之前,他的态度虽说不上和颜悦色,至少也耐心十足。 他跟马仲文说话时,也很风趣幽默。 她以为自己写好了这页字,就能换来公孙弘的和颜悦色。 可是他非但没有和颜悦色,反而变本加厉的惩罚她。 偏偏她没办法讲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拜公孙弘为师,就是因为他讲理啊! 可他现在不讲理了,阿婵也没办法后悔。 因为跟着公孙弘,真的能学到本事。 短短几日,她已经学会了三百多字,还学会怎么把字写得很好看。 眼泪从阿婵白嫩的脸上滑落下来,但她无暇顾及,只能任凭眼泪自己风干。 她忍着气,重新提笔写字。 可是眼泪越来越多,也不是她能控制的,汹涌磅礴的泪将纸面打湿,晕染开了刚落在纸上的墨痕。 公孙弘愤怒将阿婵手上的笔夺过来,放在桌上,然后撕碎了被她眼泪打湿的那张纸,眼神冷漠至极:“你故意哭给谁看?你以为哭几声,就能写好字吗?” 他将撕碎的纸,揉成一个纸团,砸在阿婵身上。 纸团很轻,砸在阿婵身上也不痛。 但很耻辱。 这一瞬,阿婵脑子里白光一闪,忽然想明白了很多。 公孙弘不喜欢别人用“楚楚可怜”来威胁他,他讨厌别人用“示弱 13. 第 13 章 《家伎乐婵》全本免费阅读 阿婵余光看到公孙弘,慌了一瞬,又继续掰碎了饼子喂狗。 公孙弘也很狗,狗狗相护。 按理说,他应该不至于跟狗计较。 “你不吃饼,是为了给狗吃?”公孙弘顿了顿,又说:“你一直是这样的人。” 此刻,公孙弘不得不再一次承认,他对阿婵有偏见。 在金珠歌舞坊,他在窗户缝隙中看到,阿婵将饼分一半给老乞丐;接着,申屠越给了她一叠油酥,她又拿去和其他乞丐一起分享;后来,他给的阿婵的那些钱,她一直用来照顾其他乞丐。 算计人心的是她,照顾弱小的也是她。 她还是个不满八岁的孩子。 她的聪慧机敏,常常让人忽视了她的弱小。 阿婵说:“我吃不了这么多,给它吃,才不算浪费。” 大黄狗不再吃阿婵喂的饼,而是护在阿婵身前,虎视眈眈地看着公孙弘。它敏锐地感受到了阿婵对公孙弘的怯懦和畏惧,于是张开嘴,露出锋利的犬牙,发出低沉的声音,以此来表达它的威胁和震慑。 阿婵放下饼,轻轻搂着阿黄的脖子,在它耳边说:“阿黄,他不是敌人,他是我的老师。” 阿黄眯着眼睛,狗瞳露出凶残,对公孙弘发出一声警告后,才继续低头吃饼,但它的尾巴一直紧绷,双腿也微微弯曲着,做好了随时进攻准备。 阿婵抚摸着阿黄的头,想让它别太紧张。 她忽然抬起头,眼睛明亮,“老师,我能养它吗?” “阿嫂怕狗,她不会同意。”公孙弘见一人一狗都很失望,不忍心,又补了一句:“你可以偷偷养,别让它去前院捣乱就好。” “谢谢老师!”阿婵道谢,满眼真诚。 正在吃饼的狗,尾巴和腿也都松散下来。 公孙弘见这一人一狗相处融洽,自己在这里反倒碍事,把肉粥放下便走了。 走到转角时,他忽然听见阿婵小声对狗说:“他看着狗,人还挺好的,对不对?” 公孙弘脚步一顿,似笑非笑。 有些人,果真怜悯不得。 很快到了公孙弘与袁三娘成亲的日子。 成亲前一日,袁三娘的家人便到了,宁静平和的公孙府乍然热闹起来,阿婵反倒有些不适应。 有人对阿婵的身份感到好奇,袁三娘介绍道:“阿婵是故人之子,我们当女儿养着呢。” 身在乱世,一句“故人之子”便能轻易堵住别人的嘴。 故人之子,或有罪,或有仇家,家里死绝了才会寄人篱下。 阿婵不适应,公孙弘也有些拘谨。 因为这一大家子已经做了十三年亲戚,公孙武在世时,也经常宴请袁家人来家里玩耍。 他们彼此太过熟悉,便没有放屏风,分男女席,而是大家一起聚在大厅里玩耍。 用过午膳,女人围在一起剥着干桂圆叙家常,男人围在一处玩弹棋。 公孙弘玩了两轮便退下来,他将位置让给了一旁跃跃欲试的小舅子。从前有大哥在,他悄悄溜走也没人发现。如今他是家里的男主人,得留在这里,陪着宾客,才不失礼。 为了让袁三娘安心聊家常,阿婵主动帮她哄着小阿羽,阿羽年纪小,玩累了便歪在阿婵身上睡着了,奶娘将阿羽抱起来后,阿婵才有空去看公孙弘。 他今日看上去很疲惫,自打阿婵认识他起,无论在什么场合,公孙弘都是精神抖擞、胸有成竹的模样。 他一直笔挺的脖颈和后背,却在今日此时仿若失去支撑,疲软下来。 阿婵了然,她转头小声对袁三娘说:“夫人,您送我的镯子不见了。” 袁三娘摸着阿婵乖巧的脸,温柔地说:“一个镯子,不见就不见了,我再送你一个。” 阿婵摇头:“不行,您说过,那是我日后的嫁妆。” 几个女人听见小小的阿婵,面容严肃地说起“嫁妆”,俱都笑得停不下来。 袁三娘也笑着将阿婵搂在怀里,“好,我让管家叫几个人去帮你找。” 阿婵顿了顿,才犹犹豫豫地说:“我想先去老师的书房里看看,如果没有,我再让管家帮我找。” 袁三娘明白了,她没起身,坐在原地,对公孙弘大声喊道:“阿弘,你快带阿婵去书房找找她的镯子。” 公孙弘愣了下,站起来,走到袁三娘身边,板着脸对阿婵说:“走吧!” 阿婵搂着袁三娘,眼神畏怯 14. 第 14 章 《家伎乐婵》全本免费阅读 公孙弘说要盯着阿婵写字,事实上他一直心不在焉。 就算没有他盯着,阿婵也找到了写字的诀窍,她已经能在短短时间内,快速写好十页字。 这一回,铁石心肠如公孙弘也找不出她半点毛病。 阿婵拿着作业,懒懒地歪坐在自己的桌前,语气中满是失落:“我宁可在书房里写字,也不想回人堆里受罪。她们喋喋不休,吵得我头疼。” 阿婵撩起眼皮,见公孙弘没有反对,才继续说:“老夫人声音洪亮,尤其她笑的时候,杯中的水都在颤动,我见阿羽一直捂着耳朵呢。其实我耳朵也很疼,可我不能失礼。” 公孙弘侧眼看她:“比你当乞丐时还难吗?” “各有各的难处。当乞丐也有乞丐的乐趣!比如在金珠歌舞坊前遇到老师的那一日,我就过得很开心。”阿婵说完,假惺惺地同情他,“成亲真是太烦了,老师,您可真不容易!” 公孙弘脸色由冷转寒:“看来我给你布置的作业太少了。” 阿婵狗腿地笑了笑:“瞎聊聊嘛,反正您也不想回去。” 在公孙弘看来,阿婵笑得很轻佻,很轻浮。 如果是他自己,在被老师骂过后,定会难受得整晚都睡不着。 阿婵好似没脸没皮。 这一瞬,公孙弘反倒有些羡慕阿婵。 他思量几番,终于开口,“明日……申屠越会来吃喜酒,我怕自己忍不住想杀他。” “你能杀死他吗?让他死得透透的,没有反击的余地。” 当然不行。 公孙弘深深叹气:“我无法将他一击即中,他身旁有慕容远志。就算没有慕容远志,他手中还有李昂和江奇两名猛将。” “那没办法了,你若动手,必死无疑。” 阿婵不等公孙弘张口,又道:“臣服他!但你不是向大奸臣申屠越俯首称臣,你是在向自己的性命俯首称臣,是在向公孙府这一家子的性命俯首称臣,是在向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臣服。若你死了,谁给他们做主?谁带他们走出困局?” 公孙弘愣了一下,心境豁然开朗,他释然道:“这世间,果然是没脸没皮的人活得更潇洒自在。” 真是不知好歹。 好心好意开解他,他还要骂人。 阿婵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弱者向强者臣服,才能换取生存的机会,这就是世间规则,没什么可丢脸的。” 公孙弘被噎了一下。 阿婵说得是事实,在申屠越面前,他暂且处于“弱势”。 但他不会一直处于弱势,他现在是一只被猛兽偷袭受伤的狮子,需要调养生息。 假以时日,谁胜谁负也未可知。 理是这个理,若他再跟着小丫头争论下去,反倒着相。 不争,这股难受卡在喉咙里,咽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出,也很难受。 顿了顿,公孙弘只能说:“走吧,我们出来太久了。” 阿婵苦着脸:“老师,我不想回去,让我再写十页吧。” 公孙弘笑了笑,心里爽快了许多,“再待下去,袁老夫人反倒会盯上你,事无巨细地抓着你问!不过说谎是你的强项,你自然能应付过去,说不定袁老夫人见你乖巧伶俐,非要把你抱在她怀里,捏着你的脸说话。” 太恐怖了,阿婵打了个冷战。 她认命地放下笔,小声骂了一句:“伤敌一千,自伤八百,幼稚不幼稚?” 是很幼稚。 在吵架这种事上,公孙弘赢不了这个不满八岁的小女娘,只能用家主的权利向她施压。 他铁青着脸,语气不善:“老师说一句,你顶嘴十句,你就是这样当学生的?” 阿婵愣住,她乖巧地走到公孙弘面前,双手捧着戒尺,跪下领罚,“老师,我错了。” 这样赢了很没意思。 “罢了,我一个人回去吧,我会说你头疼,在房间里休息。” 说完,公孙弘自己先走了,只给阿婵留下了一个疲惫的背影。 婚宴当日,公孙弘只宴请了几个熟识的亲友,可申屠越却领着百官前来祝贺。 好在公孙弘做好了两手准备,酒席肉食都有,不至于失礼。 而且申屠越也不是诚心来喝喜酒的。 酒过三巡,申屠越举着酒杯,当着百官的面,大声说:“国之不幸,阉宦弄权,以致民不聊生,生灵涂炭,陛下有失察之责。我欲废今上立云泽王为帝,贤弟以为如何?” 哪怕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公孙弘依旧很不愉快,他直言道:“说实话,我不想同意。阉宦之乱,始于先帝,今上并无过失。” 申屠越没料到他会当着百官的面反驳,脸憋得通红,眼睛里布满杀气:“你要反对我吗?” 公孙弘回答得理直气壮:“礼法公道上,我无法认同二哥的做法。可形势上你强我弱,我只能臣服。更遑论你是我二哥,哪怕我心里不服气,也只好闭 15. 第 15 章 《家伎乐婵》全本免费阅读 却说申屠越从婚宴上离开,回到家中后,不久便腹痛难忍,管家立即去请医师来看诊。 等待看诊的间隙,慕容远志说:“我对公孙弘的臣服抱有疑心,担心是他在酒中下毒。” 申屠越疼得额角冒汗:“他一家老小的性命皆攥我手心,不会做下毒这种蠢事,但我对他是否心甘情愿臣服于我,亦有怀疑。” 慕容远志笑了笑,“不如让我去吓唬吓唬他!” 申屠越忍着腹痛,问:“怎么吓唬他?” 慕容远志道:“我去告诉他,您在宴会上中毒了,性命垂危,我要捉拿他入狱。若他顺从,则是心甘情愿的臣服;若他不顺从,则必有反心。” 申屠越肚子越来越痛,无力地对慕容远志摆摆手,算是默许了这件事。 半个时辰后,慕容远志带着两百士兵将公孙弘府围得密不透风,此时公孙家本家的亲戚和袁家的亲戚们还没走,都聚在大厅里喝酒聊家常。 大厅内,袁家老太太更是吓得脸色苍白,她水桶粗的身子一直在颤抖。 公孙弘站在大厅门口,用身子挡住去路,不许慕容远志进门。 “今日是我大婚,慕容远志,你就是这样为我祝贺的?” “你满腹经纶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如此没大没小。我是你四哥。” 慕容远志抽出刀来,刀光森寒,一如慕容远志眼中的腾腾杀气。 公孙弘身如松柏,寸土不让,他顺势将大厅的门带上,不让屋内的妇孺弱小见到刀光。 “我读书是为了明理,可不是为了认狗为兄。废话少说,我这是犯了什么罪?” 慕容远志冷笑一声,将刀架在公孙弘脖子上:“你犯了什么罪,你不知道?西凉侯从你府上离开不久便腹痛难忍,是不是你在酒水中下毒,意欲谋害西凉侯?” 公孙弘无所畏惧,他目光坦荡,声音洪亮。 “我没做过的事,你休要栽赃嫁祸!” 慕容远志吩咐左右侍卫,“将他绑起来,带回去,细细审问。” 公孙弘被慕容远志用绳子捆了起来,正要被带走。 忽然,嘎吱一声响起。 一双小手将大厅的门平移拉开。 阿婵从屋里走出来,袁三娘想拉都拉不住。 “慢着!我有话要说。” 公孙弘被她气得额角青筋毕露,高声怒斥:“回去,这里没你的事。” 阿婵眼泪汪汪,后悔又自责,“老师,我……” 公孙弘冷冷看着阿婵,他黝黑深眸中的寒光比慕容远志的刀光更为锐利:“我数三声,若不退回去,关上房门,你我就此脱离师徒关系。一、二……” 阿婵眼泪簌簌而落,就在公孙弘数到“三”时,她面向公孙弘,一步步后退回大厅,她双膝跪地,把门拉上。 慕容远志被阿婵这么一闹,眼中玩味十足。 他问公孙弘,“你这女徒弟,想做什么?” 公孙弘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慕容远志,“她怕我有性命之危,想替我认罪赴死。但我没做过此事,心怀坦荡,何须她替我认罪?” 慕容远志笑了笑,有些失望:“你倒是好运气,收了个忠心的徒弟。” 公孙弘挑衅道:“也有倒霉的时候,想当初瞎了眼,认了个狗做兄弟,我能找谁说理去?” “你……” 慕容远志神色复杂。 他脸上先是愤怒,然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悲哀起来,脸上也多了几丝疲惫。 他长长叹了口气,抽出刀,想砍断捆在公孙弘身上的绳索。 公孙弘避了一下,不肯受他好意。 “你以为我还是小孩子?你打个巴掌,再给颗枣,我就能感激你?” 慕容远志挥退左右,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清的声音,小声解释:“老十,这话我只说一次,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二哥,当日我被人当枪使了。那时我很危险,若不投靠何太监,只怕被赐毒酒的名单里也会有我!” 慕容远志刚说完这些话,申屠越的侄女婿李昂急急赶来。 李昂满脸抱歉,带着讨好笑,拱手道:“误会,都是误会!侯爷并未中毒,大夫说,侯爷腹痛是因近来天气时暖时寒,寒热不调,脾胃虚弱所致。” 慕容远志收敛了脸上重重复杂情绪,他仍旧对公孙弘疏离冷漠,“既是误会,那便好说。” 慕容远志把刀收回去,转身就要走。 公孙弘冷冷道:“慕容将军,你这就走了吗?” 慕容远志骤然回身,疾步走来,将脸凑到公孙弘面前,居高临下,逼迫十足:“你还想怎样?是觉得喜宴不够刺激好玩,想跟我去牢里玩一圈再回来?” 李昂见两人剑拔弩张,慌忙讨好,他立即狗腿地上前,细心将公孙弘手上的绳子一圈圈解开。 他一边解绳,一边给慕容远志递眼色,“道歉啊!你带人打搅了廷尉大人的喜宴,理当赔罪。” 慕容远志不服气,当作没听见。 李昂立即变了脸色,“骠骑将军,立即道歉,这是西凉侯的吩咐。” 慕容远志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俯身,向公孙弘拱手道歉。 “对不住,是我错了。回头我会让人带一百缸酒,一百头羊,一百石稻谷当作赔罪之礼。” 公孙弘淡淡道:“你的歉意,我已接受。但赔罪之礼太重,我担待不起。” 慕容远志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半嘲讽道:“今日你新婚燕尔,我这个做哥哥的,不送你些什么,也说不过去。既是赔罪,也算贺礼吧。”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眼神忽然正经起来。 公孙弘拱手,向他回礼。 待公孙弘直起身来时,慕容远志已然大步离去。 李昂笑了笑,也道:“抱歉,实在抱歉。回头我也让人带一百缸酒,一百头羊,一百石稻谷来随礼。” 待所有士兵退出公孙府,袁老夫人抖成筛子似的身子,这才勉强停住。 她仍旧处在惊恐,见阿婵还在小声哭泣,抓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下,当作惩罚:“你胆子忒大,就这么冲出去,万一被人发现你原来的身份,可怎么办?” 袁老夫 16. 第 16 章 《家伎乐婵》全本免费阅读 阿婵一月中旬跟着公孙弘认字,到了二月中旬,她已识得一千多字,但她还来不及骄傲,便进入了下一个难关。 书房里,公孙弘将一摞厚厚的故事书摆在阿婵面前,冷冷道:“三月之前,把这些书看完。等入了三月,你要开始写文章。” 阿婵挑了一本《二郎神劈山救母》津津有味地看起来,这时公孙弘手指轻轻叩桌,提醒她:“看完一本书以后,写出你的感受,不拘多少字,不拘文笔,就像你平时跟我说话一样。” 阿婵敷衍的回答,“知道了,老师。” 她的心神,早已被吸进书里,哪里还听得到公孙弘讲什么。 阿婵看书速度很快,不到一个时辰,便将一本《二郎神劈山救母》看完了。 但她写不出读书的感受,从早上想到下午,也没写出来。 公孙弘在阿婵桌前盘腿坐下,看着阿婵面前的白纸上,只写了“杨戬”两个字,并不感到意外,“既写不出来,那你便用嘴说。” 阿婵措辞谨慎,言简意赅:“嗯,杨戬是个孝子。” 公孙弘眼睛微微眯着,眼神洞若观火,嘴唇轻抿,嘴角似有笑意。 阿婵被他看得有些紧张,心砰砰跳个不停。 公孙弘的声音仿佛有些兴奋,不像是在生气:“你大可直抒胸臆,我不会怪你。” 阿婵眼睛一亮,不敢相信:“真的?” 公孙弘点头,“真的。” 阿婵此刻的高兴实在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像是重获自由的金丝雀,亦像是秋日干旱时的一场及时雨,更像是炎炎夏日吹来的一丝凉风。 公孙弘竟然懂她! 他洞察了阿婵的言外之意。 想到这一点,阿婵心里比吃了蜜糖还高兴。 阿婵毕竟年纪小,开心时不免有些得意,说话时眉飞色舞:“杨戬很好,他劈山救母,是个大孝子。但我对写这个故事的人有意见,杨戬当了神仙这么久,难道除了劈山救母,他没有别的成就?他因劈山救母,被玉帝贬为凡人后,除了孝顺就没有做过别的善事。” 公孙弘有些意外,她竟然会这么想。 阿婵见公孙弘没有生气,才继续说:“这个故事看完,让我觉得荒谬。孝顺父母,是为人之本。若要推行孝道,该说父母为了养育孩子,吃过多少苦头。将心比心,待父母年纪大了,孩子理应照顾年迈的父母。但这本书却告诉人们,只要孝顺父母,死后就能成为神仙……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我看完这本书,心里有些不舒服。” 公孙弘点点头,道:“把你刚才说的这些,一句句写在纸上。不会的字,可以问我。顺带想一想,若你来执笔,写杨戬救母,该如何写?” 阿婵听到还要写,丧着一张苦瓜脸,却只敢在心里悄悄埋怨公孙弘为何要故意刁难她。 她刚才说的,他明明很满意,不是吗? 都已经说出来了,为什么还要再写一遍? 公孙弘见她满脸不服气,道:“你以为我耐心坐在这里听你说,是因为你见解独到?不,那是因为你在我所有学生中,是最差劲的是一个。” 公孙弘起身,走到书房角落里,打开一个梨花木箱,又在木箱里拿出一个竹盒,他从竹盒的一叠厚厚的纸张中,小心翼翼地抽出几张泛黄的旧纸。 公孙弘回到阿婵对面坐下,将这几张旧纸小心轻放在阿婵面前,“这是我其他学生的作业,你可以看看你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阿婵看完,把旧纸还给公孙弘。 公孙弘仍旧小心翼翼将旧纸放回盒中,收入木箱。 “你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吃晚膳,别想偷懒!” 傍晚时分,马仲文赶在晚膳前来了公孙府。 前阵子,公孙弘交代马仲文去办一件事,他今日前来复命。 用晚膳时,阿婵和袁三娘一起坐在膳厅的角落里。 袁三娘偶然会起身给马仲文倒酒,她也会将自己面前那盘阿婵喜欢吃的羊肉饼放在阿婵桌上,她见阿婵有些无聊,便跟阿婵说:“仲文和阿弘小时候一起在白鹭书院念书,同睡同吃,这两兄弟感情非比寻常。” 阿婵不这么认为,“老师总嫌他蠢。” 袁三娘笑了笑:“在他眼里,谁不蠢?” 袁三娘以为,阿婵失落是因为读书时被骂,温柔宽慰她,“你现在还小,等你到二十岁时,你的学问不一定比他低。到时候,你也可以嘲讽他!” 袁三娘凑过来,小声在阿婵耳边说,“到时候,你也嫌弃他,一定要狠狠嫌弃。把我们被他嫌弃过的那份,都嫌弃回去!” 阿婵闻言浅浅一笑,她遥遥看向主桌上的马仲文和公孙弘。 他们两个坐同一桌,并未分桌而食。 两人聊得投机,举止亲密。 马仲文说话的时候,公孙弘耐心地听,会将桌边上差点被马仲文衣袖扫落的酒杯放到桌子中间去。 马仲文也会在公孙弘说到某句话时,拊掌捧腹大笑,或将手拍向公孙弘的肩膀。 “你看他们两个,好的时候,就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袁三娘摇摇头,哼笑一声,“不好的时候,你是没瞧见。两人吵得谁也不肯认输,互相掐着脖子,拽着耳朵和头发,从书房一路打到门口,谁都不敢去劝。就跟小孩一样!” 阿婵默默收回视线,安静地吃着餐盘中的羊肉饼。 袁三娘察觉她兴致不高,以为她是读书太累了,想着吩咐厨房,一会儿给阿婵送一碗羊乳羹过去。她现在正长身体,必须多吃点补的。 转眼便到二月底,正是莺歌草飞的季节。 又到了公孙氏一年一度祭祀祖先的日子。 兄长去世后,公孙氏族长之位传给了公孙弘,需由他领着公孙氏全族人去家庙祭祖。 公孙弘没有儿女,但阿婵作为公孙弘的嫡传弟子,也参与了本次祭祖。 祭祖诸事繁忙,公孙弘作为 17. 第 17 章 《家伎乐婵》全本免费阅读 公孙府一大家子,好不容易捱到祭祀结束,正好又赶上阿婵的生日。 这日晚膳,袁三娘给公孙弘倒酒时,与他商量:“明日便是阿婵生辰,我想摆一桌酒席,请大家来府里聚一聚。” 阿婵方得片刻宁静,听到明日又要摆酒,吓得脸色苍白,饭都吃不下。 公孙弘说瞥了一眼阿婵,语气淡漠:“她一个小孩子过散生,摆什么酒!” 听到这话,袁三娘手一顿,只给公孙弘倒了半杯酒,便将酒壶收了起。 她声音温柔,“家主连日劳顿,不宜饮酒过量,喝过这半杯,便罢了吧。” 倘在平日,袁三娘还要与他再争一争。 只因祭祀刚过,公孙弘身上的族长余威仍在,他这样板着脸说话,袁三娘也不好跟他辩驳。 袁三娘心里替阿婵委屈,想着明日该如何从生辰礼物上来补偿她。 阿婵自己可不委屈,她高兴极了,好好过个生辰,还要满脸假笑地与旁人应酬说话,实在太累。 明日的生辰,她就想安安静静,自由自在地过。 晚膳后,阿婵像个跟屁虫似地跟着公孙弘身旁,趁着周围没人时,才没头没脑的说了句:“谢谢老师!” 公孙弘死鸭子嘴硬,拒不承认,“我不单单只为你,我也烦人多劳累。” 二月间,事情太多,他几乎没有安静过一日。 阿婵生辰这日的早膳,桌上都是阿婵素日爱吃的菜:羊肉酥饼、杏脯乳酪、水牛花粑粑和豆腐血肠等食物。 其中好几样是公孙弘不爱吃的,但他也没说什么。 用过早膳,阿羽和阿皓各自给阿婵送了礼物。 阿羽送了一只白瓷兔子,虽不值钱,但那是阿羽自己最爱的玩具。 阿皓送了一只贵重的狼毫笔,那是他去岁生辰时,袁家阿舅送他的礼物,也是他箱子里最贵重的礼物。 袁三娘送了阿婵一整套的绿松石首饰,包括钗子、耳珰、项链、手钏和坠子。她还叫裁缝来府上给阿婵量身高尺寸,打算给她做十套不同颜色、不同款式的春衫。 送走了裁缝后,阿婵向公孙弘和袁三娘告了假,说想回山神庙里去看看赵大叔和吴娘子。 袁三娘高高兴兴地准了假,还让管家给他们准备了些油米、炊具。 公孙弘眼神复杂地看了阿婵一眼,却也在说什么,只是派了两个身体壮如小山的护卫贴身保护她。 上午阿婵走之前,面色红润,笑容甜美,似一朵沐浴在阳光下的花儿一样,朝气蓬勃。 她中午回来时,却像蔫儿了似的。 公孙弘留意到她的荷包仍旧鼓鼓囊囊的,看来她没有把银子给山神庙里那些人。 管家回来也禀报说:油米和炊具也没有送出去。 到了夜晚,睡在床上的公孙弘想起白日里阿婵那张过分落寞的脸,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一阵。 既然睡不着,他索性拿了件披风,打算去园子里逛逛。 今夜无月,漫天亮晶晶的星星也被云层遮挡,只有廊下一盏昏黄的灯半明半灭。 阿婵静坐在荷池边的石栏杆上,若非她身旁的大黄狗叫唤两声,公孙弘兴许都没发现她在这里。 公孙弘看似不经意地问:“今日回去,谁让你不开心了?” 阿婵愣了一下,甜甜地笑道:“我这样没心没肺的人,谁能让我不开心呢?从来都是我让别人不开心。” 她迎着公孙如烛的目光,脸上的假笑,渐渐收敛。 以公孙弘的洞察力,早已看出她的不悦,她又何必继续在他面前佯装无事发生呢? 只是…… 按理说,她和山神庙的人没有血缘关系,他们渐行渐远,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在感情上,阿婵仍旧无法接受这一点,“其实我今日去的时候,他们都对我很客气,赵大叔给我打了只兔子,吴娘子做了我爱吃的腊肉。” 吴娘子已经嫁给赵大叔,她怀孕了,已经显怀,按照时间推测,是去年十一月怀上的。 起初阿婵并未多想,她吃着赵大叔夹到碗里的兔肉,吃着吴娘子夹到碗里的腊排骨,笑着说:“够了,够了,别再给我夹菜了,菜都要掉出来了。” 吃过饭后,闲谈中,吴娘子再次叹气:“上次你给的二十两银子,虽然暂且救回了阿楚的命,但医师说,阿楚的病,恐怕无法根治。而怪他命不好,投胎到我的肚子里。” 吴娘子说完,便用衣袖擦了擦眼泪。 阿楚是吴娘子的大儿子,已经四岁。 阿婵看着活蹦乱跳的阿楚,心情很复杂。 她无法相信活泼健康的阿楚会像吴娘子说的那样命不久长,她更无法相信吴娘子在说谎卖惨骗她的钱。 但是有些念想,一旦成型,就会越来越具象,越来越清晰。 阿婵留意到房子里的家具和炊具,皆都崭新明亮,她略估算了一下,满屋子家具和炊具,少说得有二百两银子。 除了赵大叔和吴娘子,原来山神庙里还有其他十几个乞丐。 阿婵吃饭时,这些人都在外面劳作。 待阿婵吃过了饭,他们才回来吃了几口剩菜,而且吃饭时姿态狼吞虎咽,不像是常常饱食油荤的模样。 明明灶房里,熏了那么多腊肉和野味,足够大家吃上十天半个月。 忽然,管家对阿婵招招手,把她叫了出去,管家问:“阿婵小姐,你原先说等大家都回来再卸油米和炊具,现在大家都回来了,可以招呼他们将这些搬进去了吗?” 阿婵原先计划,是等大家都回来了,再一起分享这个好消息。 这是从前在山神庙时,郭爷爷定下的规矩,每天晚上乞讨回来,必须当着所有人都面,清点所有财产,记入公账。 但是现在,阿婵已经看出来赵大叔和吴娘子两人在玩猫腻。 阿婵看了一眼车内满满当当地油米炊具,摇摇头,道:“不用搬了,都带回去!” 她没有将自己攒的钱交给赵大叔,也没有让管家将油米、炊具卸下马车。 她跟赵大叔扯了个谎,说公孙弘有事要叫她回去。 “这就走了,再坐会儿吧。我下午再去一趟林子里,你带几只兔子回去吃。”赵大叔见她马上要走,荒忙留她。 见阿婵什么都东西都没留下,吴娘子的姿态也不如她刚来时那么热情,“阿婵如今并非自由之身,你别留她了。” 赵大叔皱眉,瞪了一眼吴娘子,怪她多嘴多舌,惹得阿婵疑了心。 那马车车轴印痕那么深,车上必有辎重。 阿婵一件不留,便将辎重带走,还能是因为什么? 因为她看穿一切,寒了心。 赵大叔眼馋阿婵马车上的辎重,却也不敢强抢,因为马车两旁守着两个壮如小山、带着兵器的侍卫。 阿婵将自己的怀疑告诉公孙弘,然后总结道:“他们能在短时间内 18. 第 18 章 《家伎乐婵》全本免费阅读 转眼便到晚膳时,阿婵因为手掌被打肿,无法自行用膳,便没有去膳厅。 阿羽见她可怜,端了粥和饼,到寝房里来喂她。 阿羽今年十岁,身高已经到阿婵耳边。 她性子沉静,不如小时候那般吵闹。 在外人面前,阿婵也表现得成熟稳重,谁不夸她懂事? 但是两个年龄相似的小女娘在私密的房间里说话,怎么可能成熟稳重、性子沉静呢?这是她们唯一能原形毕露却不被长辈警告的安全之所。 阿羽给阿婵喂过饭后,又小心翼翼替阿婵涂药,她对阿婵所遭遇的疼痛完完全全感同身受。 阿羽憋红了脸,小声说:“万一叔父哪天从马上摔下来了,你可千万别照顾他,你一定要假装没看见。最好假装不小心摔一跤,摔在他受伤的地方,再狠狠踩他一脚。” 阿羽一本正经的假设,让阿婵忍不住笑出声来。哪怕她明知这事不可能发生,却仍旧止不住的扬起嘴角。 阿婵说:“飞扬很听话,不太可能把他撂下来,我觉得他更有可能被淹死。要是有一天,他不小心掉进河里,我一定要等他喝饱了水,再去叫人救他。” 阿羽点点头,跟着阿婵一起发散思维,但她忽然想到一点,“要等多久呢?万一别人还没来救他,他就被淹死了呢?” 阿婵见她心软,忍不住好笑:“从马上摔下来,也有可能被摔死呢,还有可能会被马蹄踩死。” 阿羽皱眉:“你不是说,飞扬不会将叔父撂下来吗?” 阿羽希望公孙弘能够得到一次狠狠的教训,却不要伤及他的性命,那毕竟是她的叔父。叔父对她很好,只是在读书习字方面严苛了些。 “那就不要从马上摔下来,也不要坠河。”阿婵端详着阿羽温柔娴静的面容,忽然想到一个绝妙的好主意,“有了,若你将来嫁一个高官,老师见了你,也要向你行礼。当他去你家做客时,你叫你丈夫别理他,罚他坐一天的冷板凳!如此,既可不伤他性命,又能叫他难受。” “为什么是我嫁一个高官?姐姐比我大,要嫁人也是姐姐先嫁。” 关于这个问题,阿婵不忍心告诉阿羽真相。 阿婵在公孙府的地位,看似和阿羽无二,但她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 等她明年满了十六岁,公孙弘就会将她送给申屠越为妾。 她会成为公孙弘安插在申屠越身边的一颗棋子。 时值酷夏,屋里太闷,房门没有关。 两个小女娘说话时声音洪亮,完全不怕被人听见。 公孙弘见阿婵没有用晚膳,跟马仲文谈完事情后,来给阿婵送药,恰好听到了两个小女娘如何“密谋”向他复仇的全部过程。 阿羽原想追问阿婵,为什么不是阿婵先出嫁,但当她看见阿婵的脸在一瞬间变成机灵乖巧的模样后,福至心灵地转头往门外一探,眉眼神情也在瞬间变成与阿婵同款的机灵乖巧。 “叔父,您来了。” 公孙弘微微颔首。 他走进来,没多说,只将药放在桌上,嘱咐阿婵如何用药后,便迅速离开。 阿羽显然受了惊吓,她扑到阿婵怀里,慌乱地说:“叔父都听到了,怎么办?” 阿婵下意识想用手拍拍阿羽后背,却在手掌即将落下时,及时停住。她的手掌已经肿成“熊掌”,一掌拍下去,不死得痛掉半层皮。 阿婵只好改成用下巴轻点阿羽的额头,告诉她:“就算老师听见了也没关系,他不会计较的。” 公孙弘比任何人都知道,他有多让人讨厌,但他无所畏惧,毫不在乎。 “真的?”阿羽抬起头,眼睛亮晶晶。 “当然是真的,有一回,马大人被他骂狠了,跑到我面前来告状。还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阿婵,以后公孙弘老了,你可千万别孝顺他!你一定要让他孤独终老,缠绵病榻,直到他反思清楚自己的错为止。’马大人刚说完这句,老师就站在他身后……” 阿羽吓得尖叫一声,松开阿婵,捂着耳朵。 今晚阿婵没被公孙弘吓到,却被阿羽这一声尖叫吓得不轻。 阿羽虽吓了一跳,却又忍不住追问:“叔父是什么反应?” “什么也没说,只冷冷看他一眼,告诉他,若再完不成任务,便罚他半年薪俸。” 阿羽叹气:“马家阿叔好可怜!” 她又看看阿婵肿成熊掌的手,肯定道:“姐姐比马家阿叔更可怜!” 阿婵倒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她只是想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挨这顿罚! 到底是她有错,还是公孙弘自己的错。 手肿好了后,阿婵忽然变成了小酒鬼。 好在公孙府的酒窖库存丰盈,并不缺阿婵这口酒。 只是她忽然对酒产生浓厚的兴致,引起了公孙弘的注意。 尤其管家告诉公孙弘,仆从清扫阿婵房间时,每日都在她房间里找出 19. 第 19 章 《家伎乐婵》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日用早膳时,阿婵看出众人都不对劲。 首先,桌上摆着的食物,都是公孙弘不爱吃的重口菜:血肠、腊肉、胡芹和艾饼。 平日里,袁三娘若被公孙弘得罪,膳桌上就会出现一道公孙弘不爱吃的菜,因为公孙弘崇尚节俭,哪怕他不爱吃的菜,也会皱着眉头吞下。 很生气时,才会摆出两道。 这是头一次,四样菜都摆齐全了,看来袁三娘着实被气得不轻。 其次,膳厅里安静太过,阿羽落筷时,筷子不小心碰到碗,发出一声轻响都会被袁三娘冷冷扫一眼,骂她手脚太笨重。 阿皓不小心将桌上的杯子打翻,也被公孙弘骂了一句。 以往公孙弘骂阿皓,袁三娘不闻不问,今日公孙弘却被袁三娘狠狠剜了一眼。 再次,阿羽和阿皓老老实实吃饭,一声不吭。 他俩似乎知道真相,所以才老实得像鹌鹑一样。若在平日,这俩兄妹总会在吃饭时吵几句嘴,哪能像今日这般安静? 用过早膳,阿婵将阿羽拉到花园角落里,问她:“夫人和老师之间吵架了?” 阿羽愣了下,羞得脸红耳赤,把头低了下去。 阿婵再问,她便跺脚。 阿婵见她急了,只好说:“今日早膳,你心里可舒坦?总不能让他们一直吵下去吧。你只管告诉我为什么,我来想主意帮他们和好。” 阿羽犹豫片刻,这才说出真相,“昨夜,叔父到母亲房里,提出想和母亲圆房,被母亲打了出去。我那会儿正在母亲房里睡觉呢,被他们两个吵醒了。” 阿婵吓一跳:“圆房?” 公孙弘与袁三娘成亲已有七载,两人一直住在各自院落,互不打扰,怎么公孙弘忽然间提出圆房的要求? 阿婵太过惊讶,音量不自觉拔高,急得阿羽连连皱眉,“阿姐再大声点,好让全家所有人都知道。” 阿婵忙捂住自己的嘴,小声问:“你希望他们圆房吗?” 一旦袁三娘和公孙弘圆房,他的身份就从阿羽的叔父变成阿羽的继父,阿婵猜测阿羽是因为不适应身份的转变才发愁。 阿羽站在小石桥上,呆呆望着池子里不知烦恼的五色游鱼,心里满是惆怅:“他们两个是否圆房,跟我关系不大。我只希望他们两个不要再冷战,两位长辈各自憋着气不说话,受苦的还不是我们三个小的。” 阿羽的回答倒是出乎阿婵意料之外,她摸了摸阿羽的脸,不由得感叹:“你真是一天天长大了,竟如此通情达理,倒让我有些不适应了。” 阿羽骄傲地哼了一声,“也不看我是跟着谁长大的!” 阿羽微微上扬的下巴,将阿婵的心都甜得化开了。 小孩子都喜欢模仿。 阿羽跟着阿婵一起长大,阿婵的心眼子,她至少学了七分。 不像阿皓,傻乎乎的,憨厚起来还挺可爱,执拗起来简直愁死人! 想起傻乎乎的阿皓,阿婵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阿兄呢?” 阿羽想了想,说:“用过早膳,我看他跟阿娘走了。” “糟糕!” 阿婵立即撇下阿羽,往袁三娘房间走去。 阿婵的预测果然没错,阿皓正在袁三娘房间外的大太阳底下罚站。 阿皓一张脸被太阳晒得通红,额头冒着细细密密的汗,但他仍旧央求阿婵劝母亲想开点,“母亲本就与叔父拜了天地,侍寝也是份内之事,母亲缘何拒绝叔父?此乃有违伦常、大逆不道,还请阿姐帮忙劝母亲想开些。” 阿婵看着他直摇头,“你还是在太阳底下多站会儿吧,看这灼灼烈日能否把你脑子里的水晒干些。” 公孙皓虽不解其意,却也知道阿婵拒绝了他的请求。 他张大嘴,还要再说什么,阿婵已经快速从他身旁经过,往屋里走去。 阿婵走进房间,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茶杯碎片,来到袁三娘身旁,附身搂着她的肩,贴心地问:“阿皓可是做错了什么,惹夫人生气了?” 袁三娘被儿子气得胸口疼,正愁没地方告状,她见了阿婵,就如久旱遇甘霖,满腔委屈和情绪倾泄而出。 “算我白生他一场!他现在竟跟他叔父是一条心,半点也不替我想。” “因为他劝夫人和老师圆房?” 袁三娘脸色羞红,难为情道:“怎么连你也知道了,谁那么多嘴!” 阿婵顺势将凳子搬到袁三娘身旁坐下,拉着她的手:“谁告诉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夫人心里怎么想?您愿意和老师圆房吗?” “当然不愿意。” 袁三娘想也不想便回答。 袁三娘二十一岁嫁入公孙家。 那时,公孙弘才七岁。 她几乎是看着小叔子从毛孩子长到现在这么大,在她心里,公孙弘更像她的子侄。 “夫人既然不愿意,老师也不会逼您答应。您现在愁什么呢?”阿婵不解。 别看公孙弘是家主,在外面吆五喝六;也别管他处决罪犯时不留情面,冷漠得像个活阎王;更别提申屠越见了他都要笑得一脸讨好。 就这么个人,他在袁三娘面前,大多数时候都怂得像是见了猫的耗子。 20. 第 20 章 《家伎乐婵》全本免费阅读 “虽然我嫁过三次,但我始终认为,我只有一个丈夫。”袁三娘眉目含春,一绺发丝从她鬓角垂下,又因她嘴角的笑容而微微摇晃,她语气一转,伤感道:“可惜他只跟我过了八年夫妻生活。若早知道他会死得这样早,我真不应该磋磨他这样久。” 当年,二十一岁的袁三娘,被公孙武求娶三次。 不是去做妾,就是要嫁给大她二十岁的老头。 比她小七岁的公孙武,俨然成了她最好的选择。 父兄对她说,她闭着眼睛也得挑一个。 身在乱世,长在世家大族的袁三娘表面风光,可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她不过是父兄争权夺利的筹码,是家族的财产。 她只好闭着眼睛,选择嫁给小她七岁的公孙武。 公孙武年纪虽小,可他身材高大,壮实得像一座小山。袁三娘站在他面前,头顶只到他肩膀处,她需得仰着头才能看清楚他的眼睛。 公孙武怕她脖子酸疼,总是屈着身子,半弯着腿窝跟她说话。 成亲前,袁三娘对公孙武说:“我比你大七岁,将来你纳妾,不能越过我。你若让宠妾压到我头上,我便立即与你和离。” 公孙武红着脸,紧张得直摇手,“三姐,我从十岁就开始喜欢你了,我不会纳妾,我这辈子就你一个女人。” “十岁?什么时候?” “在你和齐疆阿兄的婚宴上,齐冀阿兄带我偷偷去看你。” 袁三娘想起当时被丫鬟赶出去的几个毛孩子,原来那些个毛孩子里,竟有她的第二任丈夫。 袁三娘红着脸,又说:“你才十四岁,太早行房,对身体不好。医书上讲,男子二十方能成人……” 公孙武摸着脑袋,违心地笑着说:“这个不急,不急……你什么时候让我进屋,我就什么时候进你的屋。夫人还有什么要交待的,一口气都讲了吧,我无有不从!” 袁三娘这才舒坦了,“既然你是这个态度,那别的我先不说了,日后再慢慢跟你细说。” 等袁三娘嫁给了公孙武后,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舒坦。 在娘家,她是最小的女儿,在社交场合里处处被打压,被教训,连辩驳的资格都没有。 在婆家,她是新媳妇,必须撑着门面,贤惠温柔,不得多言,后来成了寡妇,她连出席社交场合的资格都没有。 到了公孙家,婆婆早逝,公公战死在沙场,小叔子在外念书一年也只回来住两三个月,家里她说了算。 在外面,因她丈夫承袭爵位,又在战场立下奇功。她顶着公孙夫人的名头踏入社交场合,连昔日教训过她的婆家伯母也要对她毕恭毕敬。 除了公孙武看她的眼神,就像恶狼看见肉一样放绿光,别的都好。 待公孙武满了二十岁,他们圆房,先后生下了公孙皓、公孙羽两兄妹。还以为日子会这样和和美美的过下去,谁知公孙武竟然死了。 他身为武将,没有死在沙场,居然死在了他拿命效忠的皇帝陛下所赐的一杯毒酒中。 说到这里,袁三娘忽然冷笑,她眼珠子凸了出来,额角青筋毕露。她满脸胀红,咬牙切齿地说:“阿武死后还没有三个月,我父兄便提出让我再嫁。他们以为我花容月貌,长得狐媚,定能再嫁高门?不是的,我是因为运气好,遇到了阿武,才会在二嫁后依旧风光。” “阿武死后,我的心就死了,我没有办法再跟其他男人一起生活。再者,我住在公孙家,可以伸直了腰板说话,说话板上钉钉,没人敢不听。我何苦再嫁去别人家里做小伏低?阿弘性子孤僻且强势,他斥退了逼我嫁人的父兄,拦下了前来求娶的众人,让我安安静守寡三年。” “直到慕容远志的夫人前来做说客,让我去给申屠越做小。我拢共就跟申屠越见过五次,他怎么会看上我,他不过是想把我锁在他的后院,想藉此来要挟阿弘。阿弘只好先下手为强,把我娶进家门,才能断掉申屠越的念头。”袁三娘叹气:“成亲之初,我便跟阿弘说清楚了,等他有了心上人,我自会退位让贤。” 说着说着,袁三娘便来气,一掌拍在桌上,怒道:“谁知这猪油蒙了心的蠢货,不知受到什么刺激,竟然提出要与我圆房。” 阿婵听完袁三娘这些话,心里羡慕她和公孙武美好回忆的同时,也越发钦佩公孙弘。 原来他对袁三娘的畏惧,不是因为他真的害怕袁三娘。 他是在代替死去的哥哥公孙武保护内心脆弱的袁三娘。 袁三娘在娘家也好,在第一个婆家也罢,都是只能站在角落里的弱者,任由人拿捏她。 她心软又心善,是个很好被拿捏的人,但是公孙弘从来不拿捏她,反而任由袁三娘拿捏自己。他成功的让袁三娘相信,她 21. 第 21 章 《家伎乐婵》全本免费阅读 很快又到吃午膳时,膳厅内的气氛依旧沉闷,公孙弘看着桌上的菜,分明食不下咽,却又不敢多说半句。 桌上的三道菜,又是他不爱吃的菜:腊鸭腿、花椒鱼、猪肚红枣汤。 唯一能入口的,只有主食水蒸糍粑。 公孙弘拿了一个糍粑,咬一口,眉头轻皱:里面是姜椒味的豆馅。 已经吃到嘴里的食物,公孙弘不会允许自己吐出,他强行咽下。 他在白鹭书院学到的规矩,就是人必须没有私欲和喜好,一切愉悦的感受都是罪恶的。虽然他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可也不得不承认,他做不到完全没有私欲和喜好。 至少在饮食方面,他依旧摆脱不了口腹之欲。 这时,他才看到屋里少了个人,他皱眉看向公孙羽:“阿婵呢?今日一上午都没看到她,她去哪里了?” “在厨房。”公孙羽放下筷子,坐姿端正,态度恭敬地回答公孙弘:“阿婵见叔父今日早膳饮食不振,打算亲自下厨房给叔父做两道菜。” 公孙弘听说阿婵在厨房,不悦道:“把她给我叫回来!” 他话音刚落,阿婵端着一道酒酿蛋花汤和粟米糕走进来,放在公孙弘桌上。 “老师,我见您食欲不振,亲自下厨房做了两道小菜,老师快尝尝看。” 公孙弘只盯着阿婵被烫伤的手背,冷冷道:“我养你这么大,可不是为了让你进厨房做那些粗活!” 阿婵呼吸一窒,转而笑道:“老师放心,我没有忘。” 公孙弘并非指那件事,事实上,他在很长的时间里都忘记了此事。 但细究下去,他不许阿婵进厨房,担心她被烫伤,担心她留疤,若不是因为这个,那又是为什么呢? 公孙弘腹内饥饿,脑中凌乱如麻,不愿深想,端起了酒酿蛋花汤。 阿婵见公孙弘吃得开心,又贴心地给他倒酒。 公孙弘有饮酒的习惯,他喝酒有量,每日不超三盅。 袁三娘生气时,一盅都不给他饮。 喝过酒,吃饱肚子,公孙弘脑子终于活过来了,他也明白,阿婵去厨房给他备菜,给他倒酒,都是经过袁三娘默许的。 此刻,阿婵身上的馨香又一次飘进公孙弘的鼻息,他立即挥退阿婵:“你回自己桌上吧,我这里无需你伺候。” 阿婵刚坐下,便听公孙弘道:“阿嫂,请为我纳妾吧。” 阿婵拿起筷子刚要夹菜,听到他这句,忽然停下,抬眸看他。 袁三娘也惊住了,但她脸上的欣喜更多,“你可有喜欢的人?纳妾恐委屈了她,只要你喜欢,我愿将正妻之位和管家之权让出。我已是快要当祖母的人了,若再不与你和离,将来阿皓的孩子与你的孩子如何论辈?” 这是第一次,公孙弘和袁三娘当着全家的面前,正面讨论名义夫妻之间的关系。 “纳妾即可,和离的事,等阿皓娶亲时再说吧。阿嫂如今风华正茂,申屠越此贼依旧对阿嫂不肯死心。”公孙弘说完,仿佛了却一桩心事,又痛饮了一杯助兴。 袁三娘有些失望:“看来你是没有遇到喜欢的人,若遇到喜欢的人,又怎会委屈她做妾。” 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公孙弘红着脸道:“烦请阿嫂帮我留意,只需找个性子安静些的,也不拘家世。” 袁三娘又问:“容貌呢?你喜欢高的矮的,胖的瘦的?” 公孙弘忽然看向阿婵。 吓得阿婵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手抖了下,一块油滋滋的花椒鱼从胸口滚到裙子上,白色的裙子上满是污渍。 公孙弘皱眉:“吃饭时,你脑子里想什么?” 阿婵很无辜:我想什么?我什么都没想,你不突然看我这一眼,我能紧张得夹不稳菜吗? 但公孙弘今日心情不好,阿婵不敢像平时那样调皮顶嘴,她乖巧告罪:“容我回去换件衣服。” 公孙弘点头:“去吧。” 看着阿婵离开,公孙弘才继续回答袁三娘的话:“容貌不拘,身量和阿婵差不多就行。” 两个小的正认真吃饭,没有品出公孙弘的言外之意。 袁三娘倒是觉察了几分不对,可又不敢相信公孙弘会对阿婵有什么想法。 她只以为公孙弘跟阿婵亲近,找不出别的人来做比。 袁三娘叹气:“你说得倒轻巧,身量似阿婵这样的,不高不瘦,不矮不胖,这找遍全天下也才那么几个,你以为这很容易?不过我尽量帮你找找吧,横竖此事也不急。” “此事很急。”公孙弘定定地看着袁三娘,一本正经道:“烦请阿嫂多留神吧。” 袁三娘脸一红,嘟囔道:“我知道了!” 寡了二十八年,忽然有了想法,可不跟老房子着火似的急得火急火燎吗? 又过了一阵,阿婵换好了衣服回来,坐下吃饭。 阿婵见袁三娘脸上带着笑,公孙弘的神色也轻快了许多,好奇她刚才离开的这一会儿功夫发生了什么,于是凑过去,小声问阿羽。 小孩子心无邪念,口无遮拦,张口就回答:“没说什么,叔父说要找个跟你长得差不多的,还说此事很急。” 阿婵脸色一红,看了公孙弘一眼,羞得将头低了下去。 “你胡说什么呢!”袁三娘见阿婵不自在,着急解释:“话到她嘴里,全变了味儿。” 阿婵乖巧地回答:“我明白的,老师曾教过我。两句不同的话,若放在一起,就变了味儿。譬如东村下雨,西村淹死人,两句分开则是不同的两件事,若放一起说,听到人就会理解成东村和西村雨下太大,导致洪水泛滥,淹死了很多人。” 阿婵一句话,轻轻松松缓解尴尬,公孙弘如释重负,肯定阿婵的同时,也教导阿羽:“平日让你多看书,你总是不肯听我的,我跟你说的,你也记不住。从今日起,你必须看一本书,写一篇读书心得。” 阿羽哭丧着脸,“写读书心得?好难啊。” 公孙弘自豪道:“你阿婵姐姐八岁未满就能写出《二郎神劈山救母》的读书心得。” “唉!”阿羽这一声叹息,简直百转千回:“可是叔父这一生,又能得几个阿婵姐姐这样聪明的学生呢?普天之下,多的是我和哥哥这种普通孩子,阿婵姐姐这样聪明的才是凤毛菱角。叔父,您看开点吧,不是我不好学,我天资如此,您再努力教导,我也就这样了。” 阿婵拈起一块粟米糕,塞进阿羽嘴里,笑着问:“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捧杀?” 就在这时,马仲文急匆匆走了进来,他立即斥退屋内奴仆。 马仲文虽不是这家的奴仆,但家中老奴都知道他和公孙弘的关系,于是都听从吩咐,退了出去。 马仲文在公孙弘身旁坐下,将公孙弘喝剩的酒酿蛋花汤一口气喝完,才说:“我收到密报,三日前发生了一件大事。” 袁三娘立即意会到此事非同小可,问:“要我带着两个孩子回避吗?” “不必。”公孙弘道:“他们如今也大了,也该渐渐知道些事情。”公孙弘看向马仲文,“你继续说。” 马仲文正要说话,肚子里发出一声“咕噜咕噜”的声响,他举着装酒酿蛋花汤的空碗,问袁三娘:“阿嫂,这个还有吗?我从早上起来到现在,什么都还没吃呢。” 袁三娘被问住了,只好求助阿婵。 阿婵将自己碗里还没有喝过的酒酿蛋花汤端到马仲文面前,马仲文正要端起来喝,却被公孙弘阻止,“换个碗。” 公孙弘将阿婵碗里的酒酿蛋花汤倒进自己碗里,仍旧将空碗还给阿婵。 就这么一件小事,却让阿婵面红耳赤,心跳急促起来。 她不由得想起阿羽刚才说的那句话。 阿羽说,公孙弘纳妾,想找个模样跟她差不多的。 马仲文就着公孙弘没吃完的那块姜椒豆馅糍粑,牛饮完一碗酒酿蛋花汤,这才有力气说话。 “我刚才说错了,不是一件,是两件大事。第一件,慕容远志死了。” 公孙弘愣怔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袁三娘惊呼:“他怎么死了?他长得那么高,那么壮,骑着马、拿着枪从敌军的人 22. 第 22 章 《家伎乐婵》全本免费阅读 昨夜公孙弘闹了那么一出,袁三娘心虚不宁,一宿未睡,现在正打算歪在床上歇会儿,冷不丁听到阿婵这句,只好坐起来,对她招招手。 “我身子乏,没力气,你过来,陪我躺着说话。” 阿婵和衣躺在袁三娘身旁,袁三娘拉着她的手,说:“看来是我待你还不够好,才让你在府里住了七年,居然还有寄人篱下的念头。” 只是一句很普通的话,阿婵忽然身子僵住了。 袁三娘待她足够好,可无论袁三娘待她多好,她都没办法当自己是这个宅子里的主人,这是她早已刻在骨子里的自卑和怯懦。 阿婵说:“夫人待我很好,是我配不上,我大概有些不识抬举。” 袁三娘叹气:“不是,这一点上,我确实做得不如你老师。阿武死后,我从悲痛中走出来,也觉得公孙府不属于我。是你老师身体力行的让我相信,我就是这个宅子里的女主人,所以我才能安心住在这里,一住就是十年。阿婵,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当初你老师说要把你送去给申屠越当妾,这句话,或许只是他想要让你安心住下的一个由头。” 阿婵愣了一下,没听明白。 袁三娘侧过身,看着阿婵,“你已经十五了,如果他真的想要把你送给申屠越,早在你葵水来时就该有所行动。可是到现在,他还没让申屠越见过你。每次申屠越到家里来,他总让你回避。你应该明白,他老师不是个善于用言语来表达善意的人。” 经过袁三娘这番开解,阿婵忽然间通透。 这些年来,阿婵心里依仗着她和公孙弘之间的约定,才能心安理得享受锦衣玉食、奴仆簇拥的生活。她能在公孙府活得理直气壮,是因为她认为这一切是自己挣来的,她理当享受这一切。 “夫人,我明白了。但今后,我当何去何从呢?” 袁三娘身子疲乏,用手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才闭着眼睛说,“穿暖,吃饱,给自己找点乐子,这辈子很容易就过去了。阿婵,你别想太多。” 袁三娘闭上眼睛后,很快便睡着。 阿婵没有睡意,她陪着袁三娘躺一会儿后,便坐了起来,往膳厅里去。 膳厅内,马仲文已经离去,公孙弘仍在饮酒,他眼睛通红,眼神哀伤,神魂俱散。 阿婵坐在公孙弘身前,陪他一起饮酒。 公孙弘已经自身难顾,却还是留意到了阿婵的沮丧,他问:“你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吗?” 在公孙弘面前,阿婵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她如实回答:“申屠越已成太监,我不知今后该何去何从?” 公孙弘正在倒酒,听到她这句,手一顿,抬眸看她,“你的前路,自己去寻。你的退路,永远在我身后。身在乱世,活下来就是前路。若你有余力,便去帮助更多的人活下来。当初你身为乞丐时,都知道自己前路在何方,怎么过了几年好日子后,倒把初心忘了?” 阿婵笑了笑,帮公孙弘倒酒,她说:“我已失去利用价值,住在公孙府也难心安。老师,你不是要纳妾吗?申屠越不需要妾侍了,我给你做妾吧。” 公孙弘手一抖,酒撒了半杯,他将半杯残酒泼到阿婵脸上。 阿婵用手挡了下,没挡住,酒泼到阿婵眼睛里,辣得她眼泪哗哗流出来。 公孙弘冷冷道:“脑子清醒了吗?我是你老师,天地君亲师,将来我死了,没有后人捧灵摔瓦,你就是替我捧灵摔瓦之人。今后莫要说胡话,乱了伦常。” 阿婵并未得到教训,只觉得他很虚伪,心里反而有些不服气。 但在权威面前,阿婵只能屈服:“我知错了,老师。” 阿婵说完,再次帮公孙弘将酒满上,公孙弘见她乖巧伶俐,心里像是被堵住了,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别给我倒酒了,坐着陪我说说话吧。” 阿婵跟在公孙弘身边七年,对他还算了解,便问他:“我以为老师和慕容将军之间有仇,谁知他死了,老师竟如此难过。” “我和他是姑表兄弟,他又是我义兄。昔日在白鹭书院,他亦对我照拂颇多。”公孙弘叹气:“说难过也算不上,心里装得更多的是遗憾。他跟我说,他投靠申屠越只是身不由己,我没有信他。今日他以身相殉,我才明白他说这些年有多少无奈。偏我心胸狭窄,这些年来,从 23. 第 23 章 《家伎乐婵》全本免费阅读 今日是李昂的幼弟娶妻,李昂是申屠越的侄女婿,又是申屠越的左膀右臂。李家办喜事,所有人都得给他来捧场。 宴会在京郊的一处空地上举行,宴会办得极为热闹,京城所有权贵皆聚集在此,他们穿的衣服布料上看不到一丝褶皱,宴会上的所有食物都是精心准备的美味佳肴。 看着大腹便便的贵人们,左手拿酒樽,右手拿肥肉吃得满嘴流油的画面。阿婵皱眉,闭上了眼睛。 她忍不住想起在来的路上,他们看到的那些穷苦百姓,一个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 这是一个很难让人高兴起来的场合,此地虽有丝竹、美酒、美景相伴,可就在三里外的路边,还躺着几具发臭的尸体,那些尸体瘦得只剩皮包骨,连荒野之兽都嫌弃这些尸体太柴,不愿食用他们对骨肉。 “阿婵,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说话之人是江奇的夫人陈氏,她很喜欢阿婵,从阿婵到宴会后,她一直拉着阿婵的手不放。 阿婵摇头,说:“夫人,我没事,大概是太阳有些刺眼。” 各世家对于阿婵的身份都感到好奇。 这些年,公孙弘一直试图将阿婵记入家谱,让她改名为“公孙婵”,但因阿婵曾在金珠歌舞坊为奴,又是乐籍之身,公孙家的耆老们,直拒绝承认阿婵的身份。 公孙弘身为儒臣之首,不能犯忌忤逆长辈,他在耆老们面前争取了七年,也没能为阿婵改籍。 尽管祭祀时,她的名字是“公孙婵”,但在户籍上,她仍在贱籍,名为“乐婵”。 哪怕公孙弘和袁三娘一直坚持对外宣称阿婵是他们的养女,仍有好事者拿阿婵的户籍做文章,说她是公孙府豢养的家伎。 陈氏也曾背着袁三娘讨论过这位公孙府的美貌“家伎”,但当她真的见到了阿婵,她看着阿婵面若桃花的绝色姿容,看着阿婵澄澈如水的眼眸,看着阿婵乖巧端庄的仪态,完全颠覆了她脑海中的想象。 乖巧如阿婵,与“妖邪”、“低贱”和“轻狂”无关。 陈氏甚至生出一种莫名的嫉妒心理,这么好看孩子,怎么成了袁三娘的养女! 如果可以,她也想养一个阿婵这样乖巧伶俐的女儿。 陈氏拉着阿婵的手,一脸蛮横地对袁三娘说,“你什么都有了,就把阿婵让给我吧。至少在今日的宴会上,让她当我的女儿。” 袁三娘大大方方地说,“拿去,拿去吧!你要是能送一份聘礼过来,你甚至都不用把她还给我了!” 陈氏哀声叹气:“这倒为难我了,可惜我儿子才六岁!” 李昂的夫人申屠氏笑道:“才大了九岁,怕什么?袁家三娘大了她丈夫整整十四岁呢!” “袁三娘也是你叫的?你叔父见了我都得叫我一声阿嫂!”袁三娘看也不看她,冷冷道:“谁不知道我跟家主只是名义上的夫妻,我不想嫁,他不想娶,但碍于双方长辈催促,只好出此下策。” 这是袁三娘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承认她和公孙弘是名义上的夫妻,所有人面面相觑,不敢接这个话题。 袁三娘不在意众人的看法,她说:“我这次出来,主要有两件事。头一件,是给阿婵择婿。第二件,为家主纳妾延续子嗣。这两件事,都不容易,你们得帮帮我。” 见气氛尴尬,旁边的知情人打圆场,“阿婵长得这么好看,又是公孙大人的嫡传弟子,给她找们亲事还不容易?” “我先说清楚,我家阿婵不做妾。”袁三娘叹气,“反正这事儿大家都知道,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阿婵如今还在贱籍,公孙家的耆老不肯帮她改籍。若谁家愿意娶阿婵为正妻,帮她抬籍,我们袁家和公孙家愿意出两份丰厚的嫁妆。” 说起来很轻巧,但改换门庭不是一件小事,女人们尤其说不上话,气氛再次陷入沉默。 陈氏怕阿婵太难堪,拉着阿婵的手,温柔宽慰她,“别急,总能找到合适的。” “多谢夫人!”阿婵乖巧地笑了笑。 阿婵一点都不急,她只觉得自己跟宴会上的人格格不入。 她平日里跟在公孙弘身边,脑子里听的都是兵法、乐曲和文章。 甚至是袁家的亲戚们,口中谈论的话题,也跟宴会上的人说的不一样。袁家人谈论的是人情往来,孩子们的身高、学问,以及物价和战争。 跟这些人比起来,还是袁家的亲戚们更为亲切。 申屠氏的叔父是申屠越,她家世雄厚,性格骄傲,自然看不起阿婵这个不入流的假千金,她笑了笑,不怀好意道:“我说话比较直,你们别见怪。这人啊!就是得认命,该做妾的,就得做妾。你一个妾侍,没人会留意你是公孙家的故人之子,还是罪人之子。若做正妻,你从哪儿来的,祖上三代做什么的,总要论个清清楚楚。” 她言下之意,就是指阿婵身世有问题,公孙家在包庇罪人之子。 袁三娘当着众人的面,给了申屠氏一个白眼, 论辈分,她的第二任丈夫公孙武是申屠越的二哥,她现在的丈夫是申屠越的十弟,李昂的夫人申屠氏无论如何也得管袁三娘叫声叔母。 袁三娘难得板着脸说话:“你叔父申屠越见了我,都得规规矩矩叫声阿嫂!怎么到你这儿,眼里就没我这个人了。李夫人,你现在还不是公主呢!” 申屠氏私下里也想过当公主的事,万一将来申屠越做了皇帝,她可不就是堂堂正正的郡主吗?她在叔父面前撒个娇,讨个公主来当,也不是不可能的。 谁知她的心事竟然被袁三娘挑破了,申屠氏当众被羞,也不敢还嘴,只用手帕掩着脸,生气地走了。 几个贵妇人跟在申屠氏身后,忙去安慰她。 24. 第 24 章 《家伎乐婵》全本免费阅读 阿婵平日在家从不施粉黛,今日要参加宴会,袁三娘自是要将她打扮一番,好好在众人面前亮相。阿婵未经装扮时明眸皓齿,盛装之后更是明艳动人。 公孙弘定定地看着从宴会上回来的阿婵,不得不承认她的美貌,但他更喜欢阿婵那张洁净自然的脸。 “去把脂粉洗了再来大厅说话。”公孙弘面容冷峻,眼神平静无波。 就在刚才,阿婵分明从他眼中看到了惊艳。 假正经! 阿婵洗完脸,换了身常服,来到大厅内。 此时袁三娘、公孙皓、公孙羽都已经到齐。 待阿婵缓缓坐下,公孙弘才开口说话。 “阿嫂,此番宴会,可有大事发生?” 从进门开始,公孙弘便对阿婵没什么好脸色。因此,袁三娘对他很有怨念,于是冷冷回刺他:“你既然好奇,为何不亲自去瞧瞧?” 公孙弘不喜应酬,京城人人皆知。他不去,别人不会怪罪,就连申屠越都经常容忍他找借口逃离申屠家举办的宴席。 但公孙弘在长嫂面前,历来气势低矮,他只好换个说法,“我是问替阿婵择婿之事。” 袁三娘见他总算说了句中听的话,这才顺心了些,她看向阿婵,满意道:“今日有好几家追着我问呢。可惜啊!不是门第太低,就是才貌稀疏,我一个都没看上。” 关于阿婵的事,袁三娘总喜欢拣好听的说。 好在公孙弘思维敏捷,能从袁三娘的话中分析出实情:有那门第高的,才貌好的,年纪相当的,都瞧不上阿婵的身世。 不知怎的,听到阿婵亲事不顺,公孙弘反而缓了口气,道:“阿婵年纪还小,倒也不急。” 袁三娘不满道:“你以为我说的不是实情?今日不说别的,就连慕容星都一直跟在阿婵身后,就跟那猫儿追着鱼腥似的。” 公孙弘看向阿婵,皱眉问:“慕容星跟你说了些什么?” 阿婵被公孙弘这一眼看得心里发毛,她一双无辜的眼睛眨了眨,犹豫半晌后,选择实话实说:“他说他想娶我,我劝他三思。因为他母亲慕容夫人不喜欢我……” 袁三娘生气了,扬起下巴,语调高昂,语速飞快道:“她有什么资格不喜欢你?我还不瞧不上她呢!慕容星倒是个好孩子,人生得还不错,就是脑子笨了点。可光他好没有用,他家的种不好啊!” “他爹慕容老四就是个贼狐狸,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他舅舅夏侯巳是个色中饿鬼,家里女人娶了一堆还在外面花天酒地。有这样荒唐的长辈在,谁知道慕容星以后会不会长歪。他家,啧,我可是一百个瞧不上!” 袁三娘话太密,没人插得上嘴,等她把话说完,大厅内静悄悄的。 公孙弘特地等了一会儿,才问:“阿嫂可说完了?” “慕容家和夏侯家的那点破事,我想起来就觉得反胃。”袁三娘端起茶杯,道:“你先说吧,我要歇会儿再说。” 公孙弘又看向阿婵,道:“你拒绝他,这一点做得很好,但你不该妄自菲薄。你应该大胆一点告诉他,你瞧不上他。” 阿婵张了张嘴,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 公孙弘见她面露畏怯,心里头一片柔软,语带怜惜地问:“你想说什么,大胆说,无妨,我不会怪罪你。” 阿婵满脸不敢相信:“真的?” 公孙弘慈爱地点点头,“真的。” 阿婵说:“如果慕容星真敢娶我,我其实还挺想嫁给他的,就如夫人所言,他生得浓眉大眼,相貌得还算不错。脑子虽然有点笨,但笨的人都是实心眼子,听得进哄劝。他母亲慕容夫人虽然不喜欢我,可慕容夫人也是个实心眼子,我若能嫁过去,她哪怕不喜欢我,看在老师和夫人的面上,她也绝对不敢亏待我。” 公孙弘的脸色一点点变得煞白,他紧紧抿着嘴,拳头紧握,默默调整呼吸,但绯红的耳后根却将他努力掩藏的愤怒悄悄暴露出来。 好在袁三娘说了句:“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公孙弘缓缓吐了口气,稳住声音,跟着说了句:“我也不同意。” “我的亲事,自是由老师做主,将来慕容星若上门提亲,老师帮我回绝便是。”阿婵说完,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公孙弘绯红的耳后根,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 公孙弘说:“他父亲才刚去世,三年之内他若敢上门提前,我一定打断他的狗腿。” 袁三娘担心公孙弘想起慕容老四,又要悲痛,于是刻意岔开话题,笑着对公孙弘道:“阿婵才十五岁,她还小呢。倒是你老大不小了,也该把亲事定下来。我照着你喜欢的选,还真被我挑中一个,面庞入月,削肩细腰,还在白鹭书院读过几年书,是你的小师妹。” 此时此刻,公孙弘不敢再看阿婵一眼,但他也不接袁三娘的话题。 袁三娘说:“是江奇的远房堂妹,世家出身,但她父亲江华不喜朝堂争斗,带着全家避世,才耽误了姑娘亲事。这姑娘今年二十三,比你小五岁,与你年纪相当……” 公孙弘半天不说话,袁三娘催他:“你倒是给句话啊,要不要见一面?你若有意,我好帮你安排相看的机会。” 公孙弘红着脸说:“阿嫂安排便是。” “行,我帮你安排。我跟你说,这姑娘真是不错,可以给你当正妻。她曾立志终生不嫁,听说是你纳妾,才动了凡心。”袁三娘满脸八卦,好奇地问:“你在白鹭书院时,见过这位江姑娘吗?” 公孙弘顿了顿,才道:“不曾见过,但她父亲江华曾是我棋乐两艺的入门之师。” “哦,原来有这样的渊源。”袁三娘兴致勃勃,“我先请庙祝安排一场祭祀祈求祖宗保佑,然后再让他给我卜卦,选出个良辰吉日。然后我在那日举办一场宴会,请江姑娘来家里做客……” 纳妾是公孙弘自己主动提出的要求,但他现在的心情如同无波古井,袁三娘的激动心情,他无法体会。 待袁三娘说完,带着两个孩子离开后,公孙弘把阿婵叫到书房。 此时书房里只剩下师徒二人,公孙弘终于自在许多。 公孙弘问阿婵:“今日宴会,你可观察到了些什么讯息?” 阿婵想了想,说:“李昂和江奇,二人面和心不和。” 公孙弘定定看着阿婵,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们两个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兄弟,怎会面和心不和?” 阿婵说:“ 25. 第 25 章 《家伎乐婵》全本免费阅读 袁三娘拜托庙祝向祖先祷告,卜算出来一个好日子。 六月十六,宜嫁娶,宜动土,宜洗三,忌出行。 袁三娘只记住了前面三个宜,忘记后面还有一个忌。 她安排六月十六给阿婵办及笄礼,宴会地点就在上次李昂弟弟办婚礼的空地,那里有溪流,有树荫。旁边还有个小树林,适合孩子们跑马,射箭。 又敞亮,又凉快! 时间转眼便到了六月十六日,袁三娘没请不相干的人,只请了公孙家和袁家的几个亲戚,以及江奇的夫人陈氏,还有将江奇的远房堂妹一家。 但是申屠越听说公孙弘的养女在办及笄礼,大手一挥,派了慕容星过来送礼。 慕容远志死后,慕容星袭了他父亲的骠骑大将军一职。 今日阿婵是主角,给她及笄的人就是陈氏。 陈氏喜欢阿婵,她心里自是乐开花,她翻箱倒柜地把自己及笄时的簪子找出来,送给了阿婵。 一开始,陈氏也有顾虑,毕竟她是二婚妇,找她行簪礼,多少有些不吉利。 但袁三娘却说:“是阿婵自己要求的,她说,女人一生,婚嫁多少次不是重点,重点是过得顺心如意。” 陈氏听完,更加喜欢阿婵,恨不得立刻认阿婵做干女儿。 簪礼上,阿婵艳冠群芳,可把慕容星看呆了。 当时,有一道白光在他脑海中闪现,白光消失后,慕容星心底有一个声音响起:“看见了吗?她就是你未来的妻子。” 慕容星炙热的眼神和痴呆的表情惹恼了公孙弘,这种感觉,就如同他骄养的兔子,被屠夫惦记上了。 公孙弘走到慕容星面前,伸出五色雉鸡尾扇,在他眼前晃了晃。 慕容星这才回神:“公孙世叔。” 公孙弘盯着他的眼睛,问:“你父亲哪日囤坟?日子订好了吗?” 慕容远志的丧礼已经办完,遗体葬入祖坟,却还没有定好修坟的日子。 公孙弘此举只为提醒慕容星,他父亲才刚入土,不适合谈婚丧之事。 谁知慕容星却说:“还早着呢,至少是两三年以后的事,说不定更久。父亲生前有交代,让我给他修双人墓。将来母亲百年之后,可与他合葬一处。” 慕容星说这些时,神色从容,因为他早已从父亲去世的伤痛中走出来。他和父亲之间,本来也没有多少亲情,父亲总是对他严厉,恨铁不成钢,看见他就像看见什么脏东西。 反倒是公孙弘,忍不住心中一痛,声音带着沙哑:“你父亲什么时候说了这句话?他早就预见自己会死吗?对于你父亲的死因,你有没有什么别的疑虑?” 慕容星挠挠头,满脸困惑:“什么疑虑?我父亲不是追杀刺客时牺牲的吗?他很早就交代过修墓之事,那时我才七岁,后来他几乎每年都要说一次。” 乱世中人,不分贵贱,随时都会死于非命。慕容星不觉得父亲的叮嘱有何疑虑。 公孙弘半仰着头,藏住泪意,道:“你父亲,也算是个英雄。希望你能继承他的遗志,活出顶天立地的模样!” 慕容星看不懂公孙弘眼底的期盼,他正处在少年壮志的年纪,只把这句话当做了长辈的客气话,“是,世叔教诲,侄儿记住了。” 就在这时,袁三娘对公孙弘说,“江家小姐到了,快和我一起去见见她。” 公孙弘面露不悦:“及笄礼都结束了,她还来做什么?” 袁三娘却说:“江家小姐心地善良,在路上救了个难民,这才耽误了时间。她又不是故意迟到……” 公孙弘回头一看,只见慕容星走到阿婵身边,正缠着阿婵说话。 他见两人凑在一起有说有笑,心底更加不快活。 偏偏袁三娘在催促:“你快点吧,别让人家姑娘等太久!” 江家姑娘很好,她长得不难看,是个美人。 脾气性格也很好,话不多,句句都说在点子上,眼界宽阔,是聪明不外露的性子。 最难得的是,这姑娘似乎一眼就看中了公孙弘,不经意间抬眸看他时,眼中浓浓的情意流露出来,但她很快又垂下了眼眸。 袁三娘见公孙弘没什么反应,悄声问他:“你觉得怎么样?愿不愿意定下她?” 公孙弘说:“阿嫂觉得她好吗?我公务繁忙,没多少时间在后宅厮混,终究是阿嫂和她相处的时间多一些。若阿嫂觉得她可以,便将她定下吧。” 袁三娘长叹一声,“我听你这话,瘆得慌。觉得把江姑娘嫁给你,像是误了她!” 公孙弘点点头,“阿嫂可将我刚才说的这番话,原封不动的转告江姑娘,若她不愿,我也不会强求。” 袁三娘不乐意了,她冷着脸说,“那你可得想好,这次要是错过,我可再也找不到比江姑娘更好的了。” “阿嫂,我是纳妾,不是娶妻。”公孙弘强调完这句,便要起身。 袁三娘着急问他:“江姑娘还在呢,你要去哪儿?” 公孙弘皱眉道:“刚才我看见慕容家的小子拉着阿婵往树林里去了,到现在还没出来。慕容星那狗崽子,一来就盯着阿婵猛看,我怕他乱来,先去看看再说!” 袁三娘一听这话,也跟着急了,忙说:“那你快点去!若他敢在孝期乱来,你先打断他狗腿再说!” 公孙弘迅速骑上马,脑子里却在想,阿婵分明讨厌慕容星,为什么会和他一起进林子呢? 难道她对慕容星动了心思,只是不愿意在自己面前承认? 带着种种疑虑,公孙弘策马奔驰,踏进茂密的森林里。 阿婵为什么进森林里?因为她听到了女孩哭着的求助声。 这里风景优美,是办宴席的好地方。 再加上今日是黄道吉日,当然不止公孙府一家在再次举办宴席! 阿婵正在和慕容星说话,忽然听见森林里传来女孩的求救声和一群男子的嬉笑声,立即拉着慕容星走进林子。 慕容星身材高大,武艺超群,又是当朝骠骑将军。 有他贴身保护,阿婵才敢进树林里救人。 能在此地仗势欺人者,非富即贵。 但慕容星的优势不是擅长思考,他只想在阿婵面前表现出自己威风凛凛地一面。 于是他不顾阿婵阻拦,直接冲上去,三下五除二,便将欺凌少女的这群恶霸狠狠揍了一顿。 这些恶霸,不是京城本地的,是申屠越从西凉和北荒请来的援军。 最近幽州叛乱,申屠越的军队连败了三次,他再不敢轻视幽州军,花了重金从老家请来援军。 这几个恶霸,便是西凉和北荒派来的质子。 慕容星将几个恶霸打败后,救出差点被凌辱的少女,将她带到阿婵面前。 阿婵能听懂几句西凉话,为首的那个男子说,不远处有他们的属下,他们先认输,一会儿再带人来复仇。 这些人走后,阿婵叮嘱慕容星:“这几个人会立刻带人回来复仇,我们三个一起走,逃不掉。你脚程快,先背着她跑出去,再找人来救我。” 慕容星瞪大眼睛,大声说:“不行,我怎么能丢下你不管!” 阿婵一句话就说服了他,“你现在都不愿意听我的,我怎么敢相信你以后会听我的?” 慕容星总觉得阿婵这句话哪里不对劲,可他又没办法反驳。 尤其阿婵说的“以后”两个字,狠狠戳中了他的心窝。 慕容星一走,阿婵立即爬上了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 她手脚利索,爬树的速度很快。 慕容星刚走不久,这群西凉和北荒的恶霸便带着四五只凶神恶煞、牙齿锋利的猎犬回到林子里。 猎犬寻着味道,在大树下徘徊了许久。 好在这颗大树的树叶足够茂密,能藏住身材瘦削的阿婵。 为首的西凉恶霸见猎犬盘旋于树下,心里也着急,只得拿出一块布,在猎犬的鼻尖晃了晃。 这块布料慕容星在打斗时太过激烈,衣服不小心刮到树枝上,留下的一块残布。 猎犬闻到味道,立即朝着慕容星离开的方向走去。 看着一众恶霸和猎犬离开,阿婵松了口气! 但是就在这时,大树的另一端,有一条五彩斑斓的蛇吐着蛇信朝阿婵的方向游移而来。 公孙弘骑着马刚踏进树林,就看见慕容星背着个女孩子从树林里疾步跑了出来。 公孙弘立即策马迎了上去,来到慕容星面前,不悦道:“阿婵怎么了!你为什么要把她带到树林里来。” 慕容星看见公孙弘,犹如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