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将万字平戎策》 1、风起汴京城 正月十四,雪落汴京。 北狄长公主述律蓉蓉率领和亲使臣从临潢府出发,翻越白雪皑皑的太行山,历时两个月,终于在上元节前夕来到了大邺都城汴京。 天空依旧飘着雪片,寒风阵阵,凛冽刺骨。 未时四刻,北狄和亲队伍抵达南熏门外。 四名皮肤偏黑、身材壮硕的北狄侍卫骑着骏马行走在队伍前列,他们腰间均配有一把做工精湛的弯刀,两鬓的编发被整整齐齐束在脑后,狼皮短袄尽显魁梧与野性,是草原蛮夷特有的装扮。 述律公主的马车就在四名侍卫身后,车马行进至南熏门外时,与早已候在此处的大邺官员相遇。 北狄侍卫与使臣们纷纷下马,在三丈开外的雪地上对大邺的官员曲臂弓身行礼。 须臾,一名身着碧色左衽窄袖袍、头戴圆顶帽的少女拨开车帘轻盈一跃,几步便来到了人前,双眼扫过大邺朝这群粉头白面的文臣书生,最终将视线停留在一道紫色的身影上。 清风微漾,细雪拂衣。那人着紫袍、佩金带,眉如墨画,身似修竹,一双凤目隐若含情,通身气派风流自现。 仅这一眼,便让小公主愣在了原地。 早在来汴京之前她就已有耳闻,道是大邺朝十年前出了两位状元郎,惊才风逸、品貌非凡,是汴京权贵们求而不得的良婿。后来这两位状元郎青云直上,不到而立之年便双双位极人臣。 有人曾如此评赞这两位权势滔天的青年——若问何处公子无双?且看金陵云相、扬州柒郎。 而眼前这个位便是扬州柒郎,左丞相柳柒。 柳柒踏着积雪前行,在距离北狄公主两丈开外的地方顿足,旋即拱手揖礼:“微臣柳柒拜见公主。” 其声泠然,宛若清泉撞击玉石。 对方许久不予回应,柳柒微一颔首,刻意提高了嗓音,再次说道:“微臣柳柒,拜见公主。” 直到公主身后的侍卫出声提醒,她才堪堪回过神来,面上挂着一抹红晕:“柳、柳相不必多礼。” 若按邦交礼仪,接待他国来使只需鸿胪寺的官吏出面即可,然而此次和亲事关重大,皇帝便委派官拜丞相并身兼礼部尚书的柳柒出面,由他接见北狄公主及随行的使臣,以示上国风范。 柳柒公事公办地把和亲队伍带到皇家驿馆,待一切都安排妥善之后适才离开。 暮色四合时,柳柒回到府中去了东厢房,还未来得及坐下吃杯热茶,他的贴身小厮便急急忙忙跑了进来,一边喘气一边说道:“诚如公子所料,北狄和亲队伍在进京之前曾与人接触过。” 柳柒站在黄梨木雕花案几前,任由侍女替他解下氅衣与官帽。他微一侧眸,淡淡地问道:“何人何地?” 小厮顺过气之后恭声回答:“在大名府驿馆里,和公主会面的人正是云家的暗卫。” 柳柒眉梢颦蹙,侧颜线条被一豆灯影拉得格外凌锐:“云时卿?” 大邺朝官制复杂,三公虽不复,可丞相之职却一分为二,与中书令共同辅政,形同三公。 云时卿和柳柒不睦已久,两人官拜丞相之后又深陷党政之争,势同水火。乍然听见这个名字,素来温雅的柳丞相难得露出些许厌恶的神色。 小厮点头:“属下曾会过那群杀手,断不会认错,是云家的暗卫无疑。” 柳柒缓缓坐下,沉吟半晌后说道:“私通蛮夷无异于叛国之举,云时卿做事素来严谨,岂能轻易让人发现他与北狄公主有来往?” 小斯疑惑道:“如此说来,是有人想嫁祸云相?” “不尽然。”柳柒浅饮两口清茶,“没人有胆量敢冒充云府的暗卫,旁人也无法调遣。他们许是避开了其他耳目,故意让你发现。”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为了三殿下罢。” 小厮愣了愣,旋即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难道云相打算借北狄之手干预陛下立储?可是……干预立储乃天家大忌!” 柳柒淡淡一笑:“储君者,关乎国祚也。帝王虽有忌,却不得不听取百官之谏,此为顺应民意。对于臣子而言,若能拥立明君开辟盛世,便是青史永垂、千古不朽的贤臣。” 小厮听完轻嗤道:“云时卿的手段何其狠毒,与贤臣可扯不上半点关系,更何况三殿下他——” 未说出口的话被柳柒一记眼神堵了回去,小斯立马闭嘴。 顿了顿,又有些担忧地说道,“公子,如果云相此次的目的不是干预立储,而是想借蛮夷之手对付你,该如何应对?” 柳柒敛眸,温声说道:“不管他有什么企图,明日洗尘宴自能见分晓。” 翌日,上元节,昭元帝携群臣于金明池为北狄公主述律蓉蓉设宴洗尘。 这场御宴名义上是接风洗尘,其真正用意则是为公主择婿。昭元帝下了口谕,凡京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务必前往金明池,若家中有未婚配的儿郎,也一并恩准入宴。 此番北狄人南下,旨在与大邺和亲。 草原八部历来不合,自从一年前北狄王次子杀掉八部之首遥念部大王之后,整个草原便群龙无首,其余几个部落人心不聚,明里暗里都在针对北狄。 北狄人虽然骁勇,然双拳难敌四手,如今被其余几部联手打压,腹背受敌,处境艰辛,不得已之下只能以和亲之名向大邺称臣——或者说,借大邺朝之手吞并其余六部,让北狄稳坐草原之主的宝座。 这群徙水草而居的蛮夷人是匈奴后裔,嗜血好战、生性残忍,一旦各部统一,无论将来谁当这个草原之主,他们都会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届时蛮夷就会挥兵南下,进入中原烧杀抢掠。 昭元帝之所以应下和亲,甚至承诺北狄公主可亲自入中原挑选驸马,并非因为北狄称臣这个条件,而是他们甘愿奉让幽州、蓟州、涿州以及蔚州四座城池。 幽州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进可攻退可守,若能攻克这道防线,于北伐颇为得益。 不过大邺朝自开国伊始便南征北战,如今兵乏马困,正休养生息,更何况燕云十六州丢失已久,若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收回失地,定能功震千秋、惠利万民。 酉正时分,宝津楼内御宴起,飞觥献斝,笙歌曼舞,一派热闹之象。 那群玩世不恭的权贵子弟们都不想远赴蛮夷做一个老死异乡的和亲相公,所以今日纷纷收敛了本性,怎么无趣怎么来,唯恐不小心展露出自己优秀的一面被公主相中。 不过述律公主对这群脂粉膏里养出来的纨绔似乎毫无兴趣,甚至连金尊玉贵的三位皇子殿下都没瞧上几眼,现下正兴致盎然地欣赏歌舞,偶尔与贵妃娘娘搭几句话,气氛倒也和谐。 柳柒吃下一块香甜软糯的梅花煎,微一抬眼,竟发现公主在打量他,他心下怔然,面上却恭谦一笑,不失礼貌地举杯,隔空敬了敬她。 饮罢,柳柒从容不迫地放下酒盏,还想再吃一块浸了蜜的梅花煎解解酒,却发现坐在对面的云时卿也在打量他。 右丞相云时卿坐姿端雅,单手搭在膝上,闲适悠然,紫袍金带衬得他面冠如玉,就连本该冷锐的眼神也变得柔和不少。 他凝眸瞧着柳柒,眉宇间噙着一股子似有若无的笑。 柳柒当然不会以为这人在勾引自己,相反的,对方定是在琢磨该怎么做才能把他弄死。 这时,邻桌的工部尚书敬了一杯酒过来,柳柒侧首,微笑着与尚书大人共饮,再没多看云时卿一眼。 然而一口酒还未咽下,坐在上首的昭元帝就发话了:“我朝习俗与草原颇有出入,不知公主与列位大人可还习惯?” 殿中的歌舞笙箫戛然而止,方才还在推杯换盏的臣子们也立刻安静下来。 公主笑着应道:“中原大地物华天宝、人才济济,幸蒙陛下之盛情,臣女铭感五内。” 一番客套话说完,昭元帝便直入主题:“今日正逢上元灯节,汴京城夜不闭市,公主若是得趣,不妨挑一人陪同,感受一下中原的佳节与风情。” 殿内所有未婚配的青年才俊们顿时屏息,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公主唇角微动,迟疑几息才说话:“臣女有一事还未来得及向陛下言明——草原各部的王位历来皆由王之嫡子继承,可是父王欲破除旧制,择嫡长承袭,不分男女。臣女虽有两个兄弟,但只有臣女为长,所以父王依照新制,在臣女出使大邺之前就赐封臣女为王女,待父王百年即可继承王位。因此,北狄此番与大邺和亲挑的不是驸马,而是一个能与臣女共治北狄的王夫。” 公主话音刚落,宴席间很快便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柳柒不露声色地看向昭元帝,后者与他目光相接,似有疑虑。 大邺朝的情报遍布天下,其中有半数掌握在柳柒手里,然而关于北狄王传位长女之事,他也是此刻才知晓。 真假存疑,有待求证。 这时,一名锦衣华服的青年自告奋勇,简略介绍了自己的出身、年岁、官职品阶及擅长爱好等,并表示愿意陪公主夜游汴京。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自荐着络绎不绝。 公主并没有理会那群纨绔,而是对昭元帝说道:“臣女年近桃李,所求夫婿应比臣女年长。” 殿中落针可闻,众人环顾一遭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那两位年纪较大、尚未婚配的丞相身上。 昭元帝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面不改色地劝说道:“年轻自有年轻的好,公主当酌情考虑。” 柳柒在一道道精光般的注视之下动了动睫羽,很快,公主的嗓音幽幽传入他的耳内:“臣女觉得,年长些的郎君更会疼人。” “恳请陛下做主,赐臣女与柳丞相一段佳缘。” 5、蜀中再相逢 “公子,天色已晚,咱们就在此处歇歇脚吧。”入暮后气温骤降,柳逢取出一件墨色大氅披在柳柒肩头,“过了潼川府便是成都了,公子不必急于一时。” 此去离京三千里,主仆俩与一众皇城司禁卫轻装简从、日夜兼程,只耗时半月便进入了蜀地。 眼下已行至潼川府的治所郪县,城门在两刻之后便要落钥了,若此时离开,只能露宿荒野。 为了加进行程,柳柒连日来几乎没有仔细休息过,柳逢担心他身体吃不消,便如此劝道。 沉思片刻,柳柒点了点头:“那就寻间客栈歇息一晚罢,明早再赶路。” 柳逢左右对比之后挑了一家还算体面的客栈,此处早在傍晚时分就已被暗中开路的皇城司禁卫提前打点好了,即使入夜后宾客如潮,柳柒依然能分得一间天字号的上房。 翌日清晨,两人用过早膳便决定启程前往成都府。正当柳逢去后院牵马时,客栈大堂里忽然传来了争执声,一名十七八岁的小道士被客栈里的打手踹了一脚,堪堪摔在柳柒身旁。 他捂着胸口灰溜溜爬起来,嗤道:“有眼无珠!有眼无珠!贫道行走江湖多年,算卦从未失过手,掌柜的既然不相信贫道所言,三日后若破了财,可别哭着来求贫道寻破解之法!” 掌柜啐了他一口,骂道:“乳臭未干的小子,毛都没长齐就开始行骗,你再敢胡言乱语,仔细我定打断你的腿!” 身材魁梧、面带刀疤的打手凶神恶煞地挽起衣袖,吓得小道士连忙躲在柳柒身后寻求庇佑:“青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胆敢行凶,简直是目无王法!郎君心善,可一定要救救我!” 柳柒着急赶路,无意参与他们之间的纠纷,当即拨开挡路的道士往外走去,那小道士见没了靠山,也跟着溜了出来。 “这位郎君天庭饱满气质非凡,乃人中之龙凤,不如让贫道为你起一卦如何?不灵不收卦钱!”小道士绕着柳柒喋喋不休,说罢真从布袋里掏出了六枚铜钱。 柳柒淡淡一笑:“道长道行高深,在下不敢兹扰。只是在下有一句忠言,不知道长感兴趣否。” 小道士眨了眨眼,好奇道:“郎君请说。” 柳柒说道:“开门做生意,最忌之事便是清晨的晦气。眼下日光尚未破云,道长却在此处危言耸听,难免惹人厌憎。道长若真想助那掌柜,不妨择个吉时再来,掌柜心存感激,自是不会少了道长的卦钱。” 小道士闻言点了点头:“有道理!那么郎君可要贫道起卦?问姻缘、问前程、问吉凶等等等等,贫道都能一一卜算!” 柳逢牵着两匹马走来,见他家公子被江湖术士纠缠,当即说道:“我家公子信佛不信道,有劳道长费心了。” 小道士不屑地哼了哼:“贫道这一脉源远流长,太太太太太师父师承吕祖吕洞宾,远比西方的秃子有本事,既然两位不信,便是与贫道无缘,叨扰了!” 说罢拧着拂尘大步离去。 正当柳柒翻身上马时,小道士又回头说道,“凤凰垂翼,出明入暗。郎君此行诸多不顺,恐有血光之灾,还望谨慎。” 柳柒眸光翕动,不禁苦笑:“看来在下方才所言,道长并未放在心上。” 那道士挠了挠头,讪笑着离去了。 柳逢说道:“江湖骗子的话,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柳柒点点头,旋即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两日后,一行人抵达了成都府广都镇,并在此处更换装束。 柳逢从细软里取出事先备好的腰牌:“公子,您身份特殊,沉捷好歹是一路转运使,即使他不认识您,他身边那群人里总有几个见过您的。陛下让您暗访,可咱们却伪装成江南布商,难免会有些招摇,此举是否不妥?” 成都府路转运使沉捷于十年前的三月初升迁至西南蜀地,任职成都府路转运使。彼时柳柒正金榜题名,这位转运使未能与之一见,后来圣上又下了特令,凡偏远之地的转运使,若无特殊情况,不必每年回京述职。久而久之,沉捷便一直留驻西南,再没入京。 他见没见过柳柒尚且另说,但是柳柒临出发前倒是从吏部调取了沉捷的照身帖及脚色,对沉捷的样貌和过往履历烂熟于心。 柳柒一边佩挂腰牌一边说道:“听陆尚书说,沉捷当年在京就职时严谨端正,深受陛下信赖,升迁成都府路后也一直矜矜业业,然而这两年却突然与中书令有了来往……此事虽然极为隐秘,却瞒不过陛下的耳目。” 柳逢不解:“莫非是中书令收买了沉捷,让他为其敛财?” 柳柒说道:“恐怕不止这么简单。陛下的秘报说沉捷暗通纳藏国,有效仿安禄山之嫌,但是否真是他在效仿,尚不得而知。” 柳逢思忖片刻后恍然道:“莫非公子是怀疑中书令他——” 柳柒淡淡一笑:“不是我怀疑,是陛下怀疑。” 次日晌午,柳柒等人抵达成都县。 成都县是成都府路的治所,其地富庶,街市繁荣,又因成都府紧邻纳藏国,故而能在城中瞧见不少身着异装的纳藏人,往来频繁,互通有无。 安顿下来后,柳柒以江南布商的身份跑了好几家布行,意欲收购当地的蜀锦。 他所需的布匹数目虽多,但开出的价钱较其他外地来的客商要低一成,许多布行都不愿舍掉利润,故而未能谈拢,折腾了大半日,几乎一无所获。 傍晚,柳柒去了城中最大的酒楼玄鹤楼用晚膳,正这时,一个家仆打扮的人走了过来,对他拱手说道:“我家公子想请郎君过去吃一杯酒,还请郎君移驾。” 家仆的态度颇为和善客气,但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子不容人拒绝的高傲姿态,柳逢听了甚是不悦,回绝道:“回去告诉你家公子,我们老板从不与生人吃酒,他的好意我们老板心领了。” 家仆没料到会被拒,看了眼默默用膳的柳柒,语气顿时不善:“你们可知我家公子是谁?胆敢如此无礼!” 柳逢冷哼一声:“管你家公子是谁,不吃就是不吃,难不成你们还能把我家老板绑去不成?” 家仆脸色铁青:“你——” 话音未落,一位锦衣华服、玉冠束发的青年按住他的肩,旋即对柳柒抱拳见礼:“家仆不懂礼节冲撞了老板,还请老板勿怪。” 柳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青年回头训斥那仆人:“还不给这位老板赔礼?” 家仆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手。 青年笑了笑,兀自在一旁的空位上坐下,又道:“今日见老板去了多家布行,似是有意收购蜀锦,不知生意谈妥与否?” 柳柒目露惑色,不答反问:“莫非公子家里盛产蜀锦?” 一旁的仆人忍不住嘲讽道:“有眼不识泰山,我家公子乃转运使之子,金尊玉——” “住口!”青年回头训斥,眼里隐若有怒意。 那仆人彻底闭嘴,知趣地退至一旁不再多言。 柳柒抬眸,倏而笑道:“原来是沉公子,方才多有怠慢。” 他有一双含情的凤目,笑时颇为温雅,沉允聪看得一愣,耳根发热,语调有些凌乱:“没、没有,是贱仆无礼——老板认识在下?” 柳柒客客气气地说道:“做我们这一行的,认识的人自然是越多越好。” 沉允聪大概也知道一些行商的规矩,便没有点破,而是问道:“敢问老板尊名?” “鄙姓司,单名一个珩字,‘锵我珩璜,降升圉圉’的珩。”柳柒说道。 沉允聪抱拳:“司老板玉树临风、人如其名,年纪轻轻便走南闯北,在下甚是钦佩。” 两人客套一番,沉允聪试图以酒赔罪,柳柒遂以水土不服身体抱恙为由,以茶代酒领了他的心意,随后两人同桌而食,又畅谈良久,算是浅浅结交了一番。 饭毕沉允聪主动结账,道是尽地主之谊,柳柒没有推辞,笑着领受了。 临别时,沉允聪忽然拉住柳柒的手,呼吸间透着一股酒意:“在下认识一位朋友,也是做蜀锦生意的,司老板若是不介意,在下便做主将其引荐给你。” 柳柒不露声色的抽出手,笑道:“鄙人开出的价格恐怕会令公子的朋友失望。” 沉允聪吃了两杯酒,说话时目光灼灼,甚是诚恳:“司老板信我便是。” 柳柒微微一笑:“既如此,那就有劳公子了。” 沉匀聪欲言又止,在柳柒即将转身时问道:“司老板,你……可有婚配?” 柳柒看了他一眼,摇头说道:“不曾。” 沉允聪展颜一笑:“冒昧一问,司老板莫要见怪,回见。” 回到客栈后,柳逢忍不住说道:“今日沉允聪刻意接近您,也不知是否是授了其父之意,但属下又觉得此人有些愚笨纯真,不像是会对您不利的。还有,他最后问您是否婚配,有什么意图?” 柳柒阅人无数,自然知道沉允聪对他持有何种心思。 “我今日在城中的动静也不算小,可沉捷却没有找上我,想来应是没有认出。”柳柒取来一册古书随手翻阅,“如今时机得当,不妨从沉公子身上着手,兴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避开婚配的问题没有回答,柳逢也没细问,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发笑:“那小道士还说公子此行不顺,咱们来成都第一天便结交了沉捷的儿子,犹如天助。” 柳柒目视着淡黄的书页,淡声说道:“凡事小心为上,切不可掉以轻心。明日我去赴沉允聪之约,你与几位皇城司禁卫乔装之后去城中各处查探查探,如有必要,可等宵禁闭市之后再做行动。” 次日一早,沉允聪便来到了柳柒落脚的客栈,邀他前往酒楼共用早膳。 “今日怎不见司老板那位随从?”沉允聪请他上了马车,不禁好奇。 柳柒说道:“城中有几处陈年旧账还未清算,他替我清账去了,公子不必理会他。” 沉允聪略有些惊讶:“司老板以前来过?” 柳柒随口胡诌:“是家兄做的生意,我还是头一回来蜀地。” 两人前往酒楼用过早膳后便去了城南的一处私宅,沉允聪解释道:“这便是我昨日所说的那位朋友的宅院,他府上几代为商,盛产的蜀锦远销纳藏、大夏、高丽、大理等国,司老板定会满意的。” 柳柒温声说道:“有劳公子费心了。” 两人并肩行入府邸,在小斯的引领下穿过道道游廊和石门,几经回转,终于来到了东厢的会客厅。 小斯通报之后,沉允聪那位友人当即从内厅走出,瞧了瞧他身旁的柳柒,问道:“这位便是司老板?” 柳柒抬手与他见礼:“在下司珩,见过杜老板。” 杜老板微露尴尬之色。 沉允聪问道:“杜兄怎么了?” 杜老板说道:“今日也有一位从扬州来的布商,执意要买我的布。” 沉允聪说道:“你已经应了司老板,拒了那人便是。” 杜老板无奈一笑:“那人给出的价格是司老板的两倍不止。” 商人重利,柳柒对比不以为然,但他还是佯装在意,说道:“在下非常需要这批布料,可否请杜老板行个方便?若杜老板觉得我开价低,咱们可以再商量商量。” 沉允聪有些恼怒:“杜兄,你昨日明明答应了我!” 杜老板叹息:“我带你们去见那位老板,你们自行协商罢。” 杜老板引他二人去了内厅,目光移向临窗而坐的那道玄色身影,说道:“这位便是秦老板,也是从扬州过来的。” 秦老板轻抬眸,眼尾噙着一抹笑。 待看清那人的模样后,柳柒的嘴角渐渐绷紧。 秦老板起身朝他走来,缓缓开口:“原来想要低价收购蜀锦的人竟然是你。” 沉允聪和杜老板齐声问道:“你们认识?” 那位“秦老板”笑着开口:“司老板你说说,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柳柒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云时卿,心中不禁疑云丛生。 须臾,他淡声说道:“此人是我兄长。” 末了又补充道,“继兄。” 7、雪芽问真心 说多错多,柳柒担心云时卿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被人听了去,当即叫来沉允聪的贴身小厮,命其把人送回府上。 离开酒楼后,柳柒见云时卿一直阴魂不散,遂回头问道:“为何跟着我?” “阿珩未免太过霸道了些——”云时卿指着过往的行人,促狭道,“这条路你能走、他能走、他也能走、他们都能走,怎的就为兄不能走?” 见他冷下脸,云时卿几步来到他跟前挡住了去路,“阿珩怎么不理我?莫非你真要为了那个小白脸与为兄翻脸?” 街市上人头攒动、喧嚣鼎沸,他二人本就出尘脱俗气貌不凡,云时卿这番话一出口,立刻引来了不少注视。 柳柒顿步,顶着周遭的视线和议论问道:“你是不是有病?” 云时卿笑而不语。 柳柒觉得他大概真的有病,遂绕过他径自行往客栈,可云时卿却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嘴里依旧没个正经,为兄长为兄短,在言语上占尽了柳柒的便宜。 就在柳柒忍无可忍之际,这人总算说了一句足以平息他怒火的话:“你是否在查五年前雅州边境之事?” 柳柒心下一凛,面上却泰然自若:“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云时卿指了指左前方的那家客栈:“天寒风大,阿珩去我那儿吃杯热茶罢。” 云时卿和柳柒落脚的客栈都坐落在闹市之中,但好在这两家客栈的天字房均设在后院,街市上的喧嚣吵闹无法渗透到此处,颇有几分宁静。 两人穿过游廊来到了天字房专属院落,云时卿摸出一枚房牌递给看守石门的小厮,小厮确认无误后适才放他二人入内。 一进园中,便见夕妃慈斜倚在铺有狐裘的秋千上,绯衣钗裙,笑颜如花。 她没有动身,疏懒地开口:“两位相公,奴家这厢有礼了。” 柳柒微一点头,旋即跟随云时卿进入了房中。 云时卿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套点茶工具,继而取一饼茶轻轻捶开,随后用碾将其碾碎,并仔细罗筛茶粉,再舀两勺细腻茶末入盏,用汤瓶注入少量沸水调成膏状。 柳柒静坐一旁,耐心地看他又往盏中添了些沸水。 他的十指格外修长,骨节也比寻常人更为清晰,捻住茶筅击拂茶汤时犹如绘墨丹青,尽显从容与雅度。 直到乳白的茶汤溢出了浓香,云时卿这才将点好的茶递给柳柒:“这是大人最爱的峨眉雪芽,今春雪后的新品,尝尝看。” 他一改称谓,柳柒便知这里不会有旁的耳目,遂接过茶盏浅呷一口,开门见山地说道:“方才云相提及五年前雅州边境一事,不知云相是否探听到了什么。” 云时卿语调轻缓,闲适悠然:“令堂是位经商好手,想必大人也懂‘交易’之道,既是想要得到某种东西,就需用等价之物来交换。” 言下之意,他想和柳柒互换消息。 柳柒淡淡一笑:“云相莫不是忘了自己私自离京,等同于戴罪之身。一个戴罪之人,凭什么与我谈条件?” “就凭你替我瞒下此事,没有告知给陛下。”云时卿的语气难得正经,“大人没能打听到的消息,或许可以从云某这里得知一二。” 茶香浓醇,香气袭人。柳柒又饮下几口,良久才出声:“五年前雅州边境有他国贼匪入侵,村庄被毁了大半,可有此事?” 云时卿道:“有。” 柳柒又问:“村民意图上报官府请求出兵镇压,却在途中被杀,可有此事?” 云时卿点了点头:“有。” “何人所为?” “纳藏国的贼匪。” “官府为何坐视不理?” “这点云某尚不得而知。” 柳柒嘲道:“云相的消息也并不比我灵通多少。” 云时卿坦然道:“这些都是大人自己问的,我不过是照常回答罢了,大人自己问不到点,怎就怪上我了呢?” 正当柳柒再次发问时,却被他制止了,“大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难免口干舌燥,不如先吃些茶润润嗓。” 柳柒静候他的提问。 云时卿直截了当地开口:“大人今日用美色引诱了转运使家的公子,可有从他身上发现了什么?” 方才在酒楼时,柳柒与沉允聪的谈话均被云时卿听了去,但他依旧如此发问,必然也是对沉云聪有所怀疑。 柳柒抬眼凝视着他,半晌后摇头:“不曾发现。” 云时卿知道他心中的顾虑,说道:“云某此次来成都府的确是为了岁贡一事,但云某绝不会阻止大人,大人不必如此防着我。” 柳柒微微一笑:“我所言句句属实,没有防着云相。” 他的确从沉允聪身上发现了一点眉目,可他还未来得及扒下这位少爷的衣服证实猜想,云时卿便闯了进来。 “大人防着云某也不打紧,云某这里还有一条消息,大人想听吗?”云时卿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碗与他碰了一碰。 柳柒说道:“洗耳恭听。” “当年贼匪洗劫村庄后不久便有一支纳藏国的精锐进入了雅州,起初有人以为这支军队是来协助雅州官府剿匪的,但事实并非如此。”云时卿吃了口茶,继而又道,“这支精锐部队入境后竟销声匿迹,而贼匪也不剿自退。 “约莫过了一个月,那群贼匪再次入侵村庄,几日后又有一支纳藏兵马进入了雅州。诸如此类的事件接连发生了三次,前前后后进入雅州的纳藏精锐大抵有五千之多,直到现在还未离去。” 柳柒轻轻皱了眉:“边境有驻军把守,纳藏国的兵马如何能轻易闯过关口?” 云时卿说道:“有待查证。” 柳柒问他:“此事你是如何得知?” 云时卿侧目看向紧闭的窗叶,窗外不远处一道绯色身影随秋千而动,婀娜娉婷。 柳柒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似是有所领悟:“蜀地有不少执天教的教徒,这消息可是夕姑娘告知给云相的?” 云时卿点头:“不错。” 柳柒又问:“云相可知那些纳藏精锐现在何处?” “大人若想知道他们的藏身之地,不妨与我合作。”云时卿轻笑一声,诚恳说道,“我此行虽然只带了夕妃慈一人,但她对蜀地颇为熟悉,于我大有益处。大人手底下那群禁卫身手固然不错,可他们到底是外来客,没日没夜查来的消息还不如夕妃慈随随便便说句话来得可靠。” 泥炉上的小陶壶沸水翻滚,热气氤氲腾升,仿佛在二人之间隔开了一层雾屏。 柳柒透过清浅白雾看向云时卿,面上依旧温润祥静。 他没有及时回复,而是好奇道:“云相宁可冒着被革职问罪的风险也要亲自走这一趟,当真是为了岁贡?” 云时卿如实说道:“自沉捷升任成都府路转运使后,中书令便时常书信至成都,欲与之结交。但沉捷自持清高,从未给予中书令任何回应。多亏中书令契而不舍,终于在四年前收到了沉转运使的回信。” 后面的事自不必说柳柒也知晓个七八成。少顷,云时卿又道,“前些时日中书令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沉捷暗通纳藏国的消息,他担心此事会牵连师家、连累三殿下,遂央我前来一探究竟。” 柳柒目光沉凝,问道:“倘若沉捷果真暗了通纳藏国,你待如何?” 云时卿不以为然地说道:“当然是杀了他。不过有柳大人在,杀他恐怕会有些难度。” 说罢看向柳柒,眉宇间隐若有笑,“云某已将来意告知,柳大人意下如何?” 柳柒沉吟良久适才开口:“与云相合作必能事半功倍,不过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大人请讲。” “再过八天我的蛊毒就要发作了,既然夕姑娘是执天教的旧人,可否请姑娘给我指条明路,告知我获取解药的捷径。” 云时卿眸光翕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 * 沉允聪酒醒时已近黄昏,他匆忙洗了把脸便赶往柳柒落脚的客栈,不巧柳柒正在布行收购蜀锦,他打听之后又跟了过去。 此次收购蜀锦还算顺利,虽不及柳柒所需之数目,却也收获颇丰。 沉允聪赶来时交易已经结束,他拉着柳柒的手走出布行,小声说道:“这家布行价格不低,老板鲜少让价,你花了多少钱?”不待柳柒开口,他又道,“我已与杜兄谈妥,他答应将库存的所有蜀锦以成本价卖与你,你快些将他们家的货退回去。” 柳柒犹豫道:“可是……” “别可是了,听我的。”说罢,沉允聪命人将货物倾数退回。 柳柒见状,当即阻止道:“行商讲究的便是诚信二字,交易既已达成,就不可轻易反悔。而且我着急前往纳藏国,早些备好货物,以免耽搁了行程。” “何时出发?” “至多不过两日。” 沉允聪诧异:“这么急?” 柳柒点头:“讨生计的事,自然越快越好。” 他暗暗打量沉允聪,见对方蹙着眉,似是在思索什么,不由问道,“公子可是有话要同我讲?” 沉允聪一怔,旋即摇头。 柳柒微微一笑,待货物装载妥善便向他请辞:“在下还要去别家走一走,就不叨扰公子了。” 沉允聪忽然握住他的手,郑重地说道:“再过几日邛崃山会有一场暴雪,于行路颇为不利,你且等风雪停了再去纳藏国,届时我会陪你同往。” 邛崃山自北向南隔断了大邺与纳藏国,山上常年积雪,冬、春两季之气候变幻莫测,唯有熟悉天象与常年生活在雪域的人才能预测一二。 柳柒睫羽轻颤,柔声问道:“公子如何得知?” 沉允聪被他看得耳根发热,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也是方才过来时听人说的,总之你先留在这里,过些时日再去也不迟。” 柳柒静默几息,旋即反握住他的手,嗓音温如暖玉:“好,我听你的。但是我从未去过纳藏,对那边的城镇极为陌生,若公子方便,可否替我寻一份舆图?” 沉允聪盯着彼此交握的手,茶色的瞳仁里盈满了欢喜,面颊倏然一红:“我、我马上给你弄!” 待他离去后,柳柒当即命人将布匹运回客栈,不经意抬眼时,竟在对面茶楼里瞧见了一道玄色的身影。 真是阴魂不散。柳柒如此腹诽。 云时卿放下茶盏朝他走来,嘴里不禁打趣道:“你若再骗下去,沉公子的魂儿就要散成一片一片的了。” 柳柒一改方才的温柔,淡声说道:“你怎知我在骗他,而不是假戏真做?” 云时卿笑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柳柒默不作声地往前走去,下一瞬,有个物什从侧方忽闪而来,他立即闪身躲避,待回头看去,适才发现是个衣衫破旧的道士被人从茶肆里扔了出来。 那道士哼哼唧唧爬起来,一边抖掉衣襟的土灰一边骂道:“大难临头还不知警觉,贫道好心赐你破解之符,你竟说贫道在行骗!” 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脸。 柳柒只看了一眼便离开了,那道士眼尖得很,顾不得与茶肆老板争执,当即颠颠儿地追上来:“郎君好久不见,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 柳柒无奈叹息:“好久不见,道长依旧改不掉逢人便说不吉利话的毛病。” 小道士反驳道:“郎君此言差矣,贫道身负济世重任,若是命途顺遂之人,何须贫道来化解?贫道所救,皆为苦难。” 云时卿蹙眉:“你这道士,口气真不小。” 小道士转过脸将他上下一瞧,瘪瘪嘴,摇摇头。柳柒见状,心头一动:“道长可曾用膳?” 小道士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直冒光:“还没。” 柳柒指向前方的一家酒楼:“道长和……”目光落在云时卿身上,改口道,“道长和兄长若不嫌弃,随我同去罢。” 小二殷勤地引他三人入了雅间,柳柒本打算替小道士叫一份素斋,却被小道士阻止了:“贫道不忌荤腥,有酒最好!” 等候之际,小道士颇有眼力色地替他二人各斟一碗热茶,柳柒接过茶,说道:“道长神机妙算,于八字一道应当颇有造诣。” 小道士得意地扬了扬眉:“摸骨可算命,八字窥终生。” 柳柒又道:“我有个亲戚,他此前一直托我替他找位道行高深的大师测一测运程,不知道长可否一乩?” 小道士敲了敲茶碗:“郎君请说。” 柳柒以指沾茶,在桌面上写下一行小字。 云时卿垂眸瞧去,茶水写就的正是他的八字。 8、欲染芙蓉露 小道士双肘撑桌,伸长了脖子去瞧那行茶水字,一双淡眉时拧时舒,嘴角也动辄不停,五官异常灵动。 柳柒仔细端详道士的神情,问道:“道长可能预测一二?” 云时卿漫不经心地吃了几口清茶。 他并不指望这个小道士能说出什么吉祥话来,更何况此人是柳柒寻来的,多半要说出几句令他不爽利的方才罢休。 小道士从牙缝里吸进一口气,煞有其事地说道:“玄武当权格,一气顺生,得财、得官、得权,又逢库相助,贵不可言。” 云时卿闻言看向柳柒,不禁失笑:“我兄弟说道长从不说吉利的话,怎么乩了一副好八字?” 小道士哼了一声:“贫道虽不擅长看面相,但算的八字却精准无比,纯阳吕祖一脉名动天下,贫道岂能毁了祖师的名声!” 柳柒有意挑他话里的刺:“我每次见道长给人算命,均是看的面相,且道长上回也是看了我的面相后适才告诫‘凤凰垂翼,出明入暗’,怎么道长眼下又言不擅长看面相了?” 小道士一时语塞,却仍在极力解释:“贫道看面相时准时不准,比不得算八字来得精确。北玄武,南朱雀。壬癸水属北,为玄武当权,持势也。郎君这位亲戚八字主贵,不可估量啊。” 话毕,小道士又忽然拧紧了眉,柳柒瞧出来还有戏,便问道:“道长为何蹙眉,莫非有什么不妥?” 云时卿冷哼:“你倒是巴不得你那位亲戚不妥。” 小道士说道:“此八字虽贵,却也有过崎岖。曾遇凶年刑冲,无贵人帮扶,大凶。” 柳柒眸光翕动,似是想到了什么。 小道士见他情绪晦暗,以为是在担心亲戚,遂劝慰道:“郎君莫要担忧,陈年旧事并不影响亲友之运,此刑冲反倒是一种契机,谓之否极泰来。若为女子,足可母仪天下;若为男子,必能封狼居胥——不知郎君这位亲戚是男是女?” 柳柒展颜一笑:“当然是位女子。” 云时卿一口热茶入喉,又被这句“女子”生生呛咳出来。 小道士立马起身替他拍背顺气,嘴里还不忘关切几句。 云时卿拂开小道士的手臂,转而说道:“我也有位亲戚想测八字,道长能否行个方便?” 小道士一扬拂尘,正襟危坐:“可以一乩。” 云时卿沾上茶水,用指腹在桌面写下一行字,柳柒不用看也知晓这是他的八字。 小道士垂眼一观,半晌后笑呵呵说道:“这位亲戚的八字无功无过,一生顺遂,夫妻和睦,儿女双全。” 云时卿问道:“只是这样?” 小道士察觉到自己又被质疑了,顿时提高嗓门辩驳:“贫道扶乩从未出过错!” 柳柒笑道:“道长所言极是,此八字者的确儿女双全,夫妻和睦。” 他与妹妹柳师妍为龙凤双胎,两人八字只差之毫厘,小道士乩出来的正是柳师妍的命程。 适逢小二送来酒菜,扶乩之事就此揭过。 用过晚膳,小道士恳求跟随在柳柒左右,可跑腿,可算命,只为混口酒肉吃。 柳柒尚不知这道士的真实身份、是否为人所利用而刻意接近他,于是言自己不日将出发前往纳藏国行商,不便带他同行,遂拒之。小道士转头又找上云时卿,云时卿不似柳柒那般耐心,说了句“别跟着我”便拂袖而去。 是夜,皇城司七名禁卫快马抵达雅州,柳逢和夕妃慈也夜行潜入了转运司。 各路转运司的衙署构造因风水之故略有不同,但主官务公之正堂必定建在贪狼、天医、延年等九星吉位,而本朝三品以上之衙署正堂均设在贪狼位。柳逢和夕妃慈避开巡卫后就顺利地摸进了转运司正堂。 正堂内幽暗森寂,两人借着窗外微薄的月色小心行事,在一众书库上仔细翻找。 “咱俩已经把书库翻了个底朝天,仍不见你家大人需要的东西,奴家的手指都快被这些旧书染臭了。”夕妃慈拨开书桌的笔砚抬腿一坐,双臂环抱,语带抱怨。 柳逢打开书柜里的一套古书,仔细抖了几下适才放回原位:“去内宅瞧瞧。” 内宅是沉捷日常起居之处,建在正堂后方,与私人府宅有别,可用以招待从京中而来的官吏,平素不会有闲杂人等来此,就连家眷也鲜少光顾。 他二人踩着夜风沿屋脊奔往内宅,四下里漆黑一片,唯有耳房里可见一豆灯影,显然是值夜的小厮候在此处。 内宅的值守不算森严,柳逢和夕妃慈跳上房梁,不费吹灰之力便潜进了沉捷的寝室,屋内鼾声如雷,足以掩盖掉二人猫脚似的动静。 未免搜查时惊醒沉捷,柳逢决定封住他的穴位,可正当柳逢缓步靠近床头时,酣睡之人忽然睁开了眼,惊呼道:“你是谁?!” 柳逢一顿,不待他有所反应,沉捷就猛地推开他往外跑去,嘴里不住呼喊道:“快来人啊!有刺客!来人呐——” 他二人均穿有夜行衣,不会轻易暴露身份,可夕妃慈却起了杀心,欲杀其灭口,当即从腰间拔出一把软剑刺了过去,却被柳逢及时拦住:“他是朝廷命官,不可伤他性命!” 沉捷匆忙去拔门闩,夕妃慈回头,当即扔出一枚暗器打中了他肘部的穴位适才阻止他逃掉。 “你真是烦人!”夕妃慈踹开柳逢,再次刺向沉捷,沉捷身穿白色中单,在暗夜之中颇为惹眼。 他连滚带爬在屋内逃窜,嘴里大喊大叫,早已将为官者的风度抛诸脑后。 院中灯烛顷刻燃亮,一群侍卫持刀涌来。 柳逢不愿惹麻烦,扣住夕妃慈的手臂往窗棂跑去:“别管他了,先撤。” 夕妃慈冷笑一声跳窗离去,柳逢紧随其后,施展轻功与她一道离开了转运司内宅。 直至回到柳柒落脚的客栈,夕妃慈才悠悠开口:“很遗憾没找到柳相需要的□□和税册。但是奴家有个疑问——那位转运使大人会武功吗?” 云时卿揶揄道:“并非人人都是柳丞相,舞文弄墨,刀法卓然。” 柳柒目光冷冷地扫过来:“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也值得你如此阴阳怪气?” 夕妃慈没理会他二人的斗嘴,说道:“方才在转运司内宅,沉捷能从酣睡中察觉到柳逢的靠近,可见其警惕之高,后又频频从我剑下逃生,看似毫无章法地乱躲,可若不是个中高手,哪能轻易活命。” 柳逢立在一旁默然不语,云时卿微蹙着眉,语气略带迟疑:“如此说来,你二人所见的这位转运使极有可能是个防刺杀的替死鬼。但是朝廷一没明着下旨查办沉捷,二来沉捷也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知道你们今晚要去衙署找麻烦,可他为何如此警惕,连夜宿也要找个替身?” “或许不是替身。”柳柒淡淡开口,“云相还记得几年前进入雅州的五千纳藏精锐吗?” 云时卿看向他:“你怀疑沉捷不是沉捷,而是由纳藏人伪装?” 柳柒不置可否:“至少沉允聪是纳藏人。” 云时卿目露质疑之色:“你是如何得知?” 柳柒正色道:“传闻纳藏国王室乃日神之子,其瞳如琥珀,谓之太阳。昨日我在玄鹤楼与沉允聪饮酒,本想从他口里套一些雅州暴.乱的消息,却无意中发现他喝醉之后双瞳呈琥珀色。而他也多次向我提及纳藏,甚至预测到几日后邛崃山会有暴风雪降临。” “而且……”微顿片刻,柳柒又道,“纳藏王室的人自出生时就会在后背纹上一枚太阳刺青,那日在玄鹤楼,我本想趁沉允聪喝醉之后解开他的衣物一探究竟,没成想云相会突然出现,让我不得不收手。” 云时卿哂笑:“如此说来倒是云某之过了,扰乱大人施展美人计,云某罪无可恕。” 柳柒无视他的刻薄话,又道:“我打算借沉允聪之名会一会那位转运使,若他与我所了解的沉捷有出入——” “那么纳藏就单方面破坏了两国和平,届时大邺必将出兵与之交战。”云时卿风轻云淡地截断他的话,“但是纳藏国为何要这么做?与大邺为敌,他们可占不到半分便宜。” 北有强敌大夏,南有大理虎视眈眈,纳藏唯有与大邺联手方可保一方平安。 柳柒叹息道:“此事疑点重重,有待查证,切莫妄下定论。” 翌日正午,云时卿前往成都知府冉年的私宅拜会,柳柒则受沉允聪之邀去了他的别院。 别院内山环水旋,风景绮丽,后花园里还有一面人工开凿的湖泊,湖心筑一座亭宇,雕花涂浆、翠屏珠帘,甚是雅致。 沉允聪握住柳柒的手,引他踏上石桥行往湖心亭:“我特命小厨备了一桌江南小菜,也不知是否合你的口味。” 柳柒忍住抽回手的冲动温声说道:“有劳公子费心了。” 二月的天气尚未回暖,湖心亭内依旧有炉火取暖。待他二人入座后,侍女们当即将美酒佳肴一一呈来。 沉允聪屏退下人,而后为柳柒斟一杯温热的竹叶青:“司珩,吃杯热酒罢,暖身。” 清酒煨热之后格外辛烈,柳柒只闻了几口酒香,体内蛊虫就开始躁动不安。 他接过酒盏温和一笑:“我自入蜀地伊始便水土不服,虽调理了几日,却不见有好转。在下可否以茶代酒敬谢公子一杯?” 沉允聪盯着那双满含情谊的眸子,脑袋不听使唤地点了几下:“可以。” 柳柒自斟一杯热茶饮下,双唇被茶水浸润,犹如施了蜜脂,甚是艳丽。 他已经能熟练地应付这位公子了,如同前两日在玄鹤楼那般,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灌醉了。 柳柒展开沉允聪递来的纳藏城镇舆图仔细观看,虽只绘了几座城池,却也足够详尽。 “司珩,你别看舆图了,尝尝这个。”沉允聪夹一枚紫色的糕点放入他的玉碟内,“这是蜀地的特产桑梓芙蓉糕,据说与你们扬州的槐花烙有异曲同工之妙。” 柳柒浅尝一口,糕饼甘甜软糯,兼有桑葚与芙蓉花的清香,爽口宜人。 沉允聪见他爱吃,便又夹了一枚,言语渐显浮浪:“江南的水土极温养人,司珩生得这般好看,犹如这桑梓芙蓉糕,甘甜醉人。” 柳柒咽下芙蓉糕,不由失笑:“区区一枚甜糕,如何醉人。” 沉允聪解释道:“桑梓芙蓉糕乃是用桑葚酱、芙蓉花露、澄粉、糯米粉以及酒醪研制而成,岂能不醉?” 柳柒眸光一凛,警觉地看向碟盘内的糕点。 沉允聪见他面色微僵,关切道:“怎么了?” 柳柒尚来不及应话,便觉有一股热意在丹田内沸涌。 他握住舆图起身对沉允聪拱手请辞:“在下身体抱恙,不能陪公子尽兴,还望公子见谅。” 说罢迅速走出湖心亭,沿石桥行往湖岸。 沉允聪酒意当头,琥珀色的双眼蓦地发红。他几步追了上去,扣住柳柒的手腕咬牙说道:“你不能走!” “扰了公子雅兴,实在抱歉。”柳柒挣脱他转身离去,疾风也似。 沉允聪呆愣愣地站在石桥上,过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对石门外的侍卫怒吼道:“给我拦住他!” 9、巫山楚雨疾 石门外的侍卫一拥而入,挡住了柳柒的去路。 这群人魁梧精壮,面带凶煞之气,绝非普通看家护宅的侍卫。 昆山玉碎蛊遇酒后躁动不安,柳柒内息渐乱,周身气力也在缓缓外泄,若真动起手来,他恐怕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可是蛊毒散发的奇香一旦在此刻释放出来,后果将不可估量。 侍卫们奉命拦住了柳柒,却不敢为难他,沉允聪快步走近将他拉入怀里,诘问道:“你要去哪?” 柳柒推开他,压着喘息淡声说道:“身体不适,回客栈。” “既然身体不适,就在我这歇息便是,何必跑回客栈?”沉允聪不容置疑地拉着他往后宅走去。 柳柒正欲开口,眼前却遽然一阵眩晕,待回过神来时,他已被沉允聪扛在肩上了。 青年牢牢压住他的双腿防止他挣脱,可柳柒却借肘部之力让沉允聪的肩胛吃了痛,只一瞬便脱离了他的束缚。 见柳柒转身疾行,沉允聪再次追上拽住了他的袖口:“司珩,你不能——” “啪——” 柳柒抬手,一掌掴在他的脸上。 花园内的侍卫们俱是一怔,旋即拔刀冲向柳柒,却被沉允聪一声怒喝止在了原地:“谁都不许伤他!” 柳柒抬眸,眼底再无半点温情,只余丝丝寒意。沉允聪面上浮有一个鲜红的掌印,他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柳柒离开。 回到客栈后,柳柒当即命人送来一桶浴汤,并叮嘱柳逢守住天字房的小院,勿要让人靠近。 柳逢知他蛊毒发作了,不免担忧,遂试探道:“公子,可要请云相过来?” 柳柒眼风冷冷地扫过来,柳逢下意识闭嘴,乖乖关上房门退了出去。 仅一刻左右,昆山玉碎蛊的毒性就被彻底激发了,柳柒和衣泡进浴桶里,整个人沉入水底,温热的水浆浇过头顶,足以令他保持镇定与理智。 蛊毒诱发的欲念极难用内力控制和调息,不得已之下,柳柒只能解掉衣裤自行疏解,可是两次之后,内息非但没有平顺下来,反而愈发躁动,丹田里如有一把猛火在炙烤,足以将奇经八脉焚成灰烬。 水温逐渐冷却,可柳柒的身体却愈发炙烫,腹部甚至隐隐约约传来了几丝痛感,初时并不明显,不出片刻便开始加重,仿佛利刃刮绞,疼痛难挡。 他依稀记得,若昆山玉碎复发时得不到疏解,蛊毒便会加剧,致使中蛊者肠穿肚烂而死。 犹豫良久,柳柒张了张嘴,唤出柳逢的名字。 柳逢立刻凑到门外,担忧道:“公子,怎么了?” 柳柒哑声开口:“让云时卿过来。” 屋外脚步声渐远,四周复归宁静。 * 云时卿赶来时,阖屋馨香弥漫,比百花更浓、比烈酒更醉,邪媚入骨。 他侧首凝视着那面绣鹤的屏风,隐约能窥见半个清隽的背影。 云时卿没有刻意屏息,迎着异香朝浴房走去,柳柒正衣衫不整地靠坐在浴桶里,浑身被热水浸透,锁骨与颈侧的皮肤俱被蛊毒浸染,宛如雨后初荷,明艳绮丽。 他的呼吸是香源,每吐出一口,屋内的邪媚之气愈甚,靠近之人便愈难自持。 倏然,柳柒神色一凛,喉结滚了滚,嘴角立时有血迹渗出。 云时卿微微皱着眉,未发一言。 柳柒抬袖抹掉嘴角的血痕,沉声开口:“进来。” 云时卿静默几息,忽然淡淡一笑:“进哪里来?” 柳柒没心思和他开黄腔,微一抬眼,语带命令地说道:“衣服脱了,到浴桶里来。” 云时卿挑眉:“原来大人喜欢这样玩啊。” 柳柒眸光一沉,又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面色渐渐变得苍白如纸,身体也因腹中的剧痛而颤抖不已。 云时卿一边解开衣物一边说道:“大人这次可是有求于我,若大人得了爽利还想再杀我,那云某只能与大人对簿公堂了。” 柳柒一把将人拽入桶内,斥道:“休啰嗦,做还是不做?” 云时卿与他对视一眼,而后掰过他的身子将他摁在浴桶边缘,欺身凑近,附在耳畔戏谑道:“明明是你在求我,为何还要对我颐指气使?就不能放下身段说几句好听的话吗?” “我和你之间有什么可——”话音未落,柳柒猝然瞪大双目,颈侧青筋暴起,额角冷汗如瀑。 周身气力已然外泄,可他的十指仍死死地扣住桶沿,手背骨线根根显露。 突如其来的痛楚几乎要盖过了蛊毒,柳柒已分不清哪种更加致命。 一道热息毫无预兆地落在颈项处,耳珠似被呷了一下,柳柒浑身一震,头皮层层发麻。 云时卿揽住他的腰,言语间尽是狎呢之意:“若大人肯温柔些,兴许能少吃点苦头。” 纳入阳气后,五脏六腑的痛楚逐渐减缓,柳柒咬紧牙关,抖落了眉骨上的细汗。 他猛抬手肘,让身后那人与自己分开了寸许:“别碰我!” 云时卿浅笑:“大人若只喜欢那物,我不用手碰你便是。” 耳畔是浴汤溅打在桶壁上的声响,柳柒闭了闭眼,重重地呼出一口邪香,嘴里骂道:“牲口。” 云时卿丝毫不恼,揪住他湿透的乌发轻轻往后一拽,迫使他向自己靠近:“大人觉得牲口的滋味如何?” 浴汤只剩残温,偏偏情火不灭。阳气滋养了昆山玉碎蛊,苦痛消失后,柳柒又活过来了。 云时卿紧送慢拽,柳柒只绷着下颌,半点声儿也不肯漏,更甭提掇迎。 也不知过了多久,柳柒忍无可忍,回过头怒斥道:“云时卿,到底是你中了蛊还是我中了蛊?” 云时卿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大人累了?我扶大人去榻上罢。” “云时卿!” “大人请吩咐。” 柳柒面色冷凝,可眸底却隐隐有一簇无法熄灭的火焰在跃动。 昆山玉碎蛊初次的极瘾之毒已经不复,他二人此刻都无比清醒。 须臾,柳柒讪笑:“莫非云相平素办事时也这般聒噪?” 云时卿一顿,倏而疾速捣送起来:“大人兴致高,乐意在这个时候同云某说话,云某岂有不奉陪之理?” 柳柒自知此时讨不到半点便宜,索性不与他争执。 又过了片刻,柳柒稳住气息,问了个正经问题:“你今日在冉知府那里可有探听到什么?” 云时卿不答反问:“离月中还有六七日,你好端端的怎就把蛊虫唤醒了?莫非与沉公子调情时忘了分寸,误吃了人家喂的酒?” 说罢故意凑到他耳根处暧昧一笑,“你前脚与人调情,后脚却在这儿同我鬼混,若沉公子得知后,那片冰清玉洁的痴心定要碎成粉末。” 柳柒被惹恼,用所剩无几的气力转过身把人推至浴桶另一角,抬臂抵在他的喉间,沉声威胁道:“闭嘴!” 水声哗啦,悉数溅落在云时卿的胸膛之上,他气定神闲地笑了一声:“成都知府冉年是颗软柿子,随便捏一捏便什么都交代了。” “他都……”柳柒刚说出口的话又被颠回嗓子眼儿里,剜了云时卿一眼后接着问道,“他都说了什么?” 云时卿质疑道:“大人真要在这种时候与我谈公事吗?” 柳柒语气不善:“不谈公事谈什么?谈情说爱?” 云时卿启唇欲言,忽闻天字房的小院里有争吵声传来。 “司珩,你出来见见我!” “沉公子留步,我家老板身体不适,正在屋内歇息。” 是沉允聪和柳逢的声音。 柳柒身体一僵,五指猛然收紧,在云时卿肩头留下几道鲜红的痕迹。 云时卿上下吃痛,嘴里还不忘调侃:“大人如此紧张,足见沉公子在大人心里的地位。” 沉允聪被柳逢拦在院中,没有硬闯,而是高声说道:“司珩,方才是我吃醉了酒,若有冲撞之处还请见谅。我知你身体抱恙,特备了一些调补的药膏过来,司珩,可否让我进来探望一下?” 柳逢颇为无奈地说道:“公子请回吧,待我家老板身体恢复后再来拜访您。” 两人推推搡搡了半晌,总算离开了。 云时卿恶劣地捏住柳柒的下颌,似笑非笑地打趣,“沉公子关心大人,甚至备有调补身体的药膏,大人何不请他进来一叙?” 柳柒冷哼一声,旋即攀上云时卿的双肩刻意承迎他,嘴里温声央求道:“我没什么力气了,不如云相替我开这个口——如何?” 云时卿的情绪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纹,他闷不作声地送了数次,待彼此都爽利后才淡淡开口,说的却是与沉允聪无关的话:“冉知府的妻儿被沉捷软禁在沉允聪的别院,成都府大小事宜皆由沉捷全权处理,冉年只是个空壳子,平素止用来应付朝廷。” 柳柒推开他,起身走出浴桶擦净水渍:“冉知府可知假扮沉捷之人的真实身份?” “不知。”云时卿一边穿衣一边说道,“如今成都府的兵吏均被沉捷掌握着,我们人手不足,不宜与他硬碰硬,需尽快上书朝廷,请陛下出兵镇压。” 说罢看向柳柒,目光不自禁落在他腰际的指痕上。 默了默,又道,“你的昆山玉碎蛊究竟是如何发作的?” “误食了掺有酒醪的糕点。”柳柒穿戴妥善后对他淡淡一笑,“多谢云相替我疏解蛊毒,沉公子还在客栈等我,我得去见他一见。” 云时卿叹息道:“大人也忒绝情了,用过之后,不是要杀我便是冷落我。” 柳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评道:“有病。” 10、半笔风月债 沉允聪果真提着两盒滋补的药膏前来探望,见到柳柒顿时变得手足无措:“司老板,我……我……我今日……” 柳柒还记着他强迫自己一事,态度稍显淡漠:“今日是在下失礼,拂了公子的一番好意。” 沉允聪连连摇头:“不不不,是我的错!”微顿一瞬,又小心翼翼问道,“你身体是否好转?” 柳柒恭恭敬敬地回答,语调不复此前的温柔,尽显疏离:“已无碍,有劳沉公子记挂。” 正这时,云时卿悠悠然然进了会客厅,沉允聪一怔:“秦老板?你怎么在这儿?” 云时卿笑盈盈地说道:“阿珩身体不适,我特来瞧瞧。” 沉允聪说道:“可是,你们不是……” “公子想说我们兄弟不睦?”云时卿看向柳柒,颇有几分兄友弟恭的情意,“我与阿珩虽然不和,但阿珩身体不舒服时,最离不开的却是我这位兄长。” 柳柒面无表情地饮下半杯热茶。 沉允聪没有细究这句话的深意,只一心扑在柳柒身上,甚至甘愿放下转运使公子的身份向这位商人揖礼赔罪:“在下对司老板屡有冒犯,今特来请罪,还望司老板原谅在下。” 不待柳柒开口,云时卿便笑道:“沉公子脸上这是怎么了,瞧着好不精彩,也不知是招了哪朵花惹了哪棵草,亦或是唐突了谁家的小娘子,被人挠了一记香?” 沉允聪左颊仍挂着一个浅红的掌印,闻言,那掌印似乎更红了:“是……是我吃醉了酒犯糊涂,招致司老板不快。” 云时卿的目光落在柳柒身上,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沉允聪病急乱投医,对云时卿说道:“秦老板,可否央你向司老板求个情,让他不再怪罪于我。” 云时卿忍不住戏谑:“我与阿珩历来不睦,公子让我去求情,就不怕境况更糟?” 柳柒刚解了蛊毒,身心俱乏,原本几句话就可以把沉允聪打发走,谁料云时卿竟会跟过来看热闹,甚至在一旁起哄拱火。 此刻他被两人吵得心烦气躁,遂吩咐柳逢送客,旋即起身回到后院的客房。 沉允聪知他还未解气,于是匆忙解释,情急之下连称呼也变了:“阿珩,今日之事确实是我不对,我不该借酒对你无礼,若你还不解气,再打我一巴掌便是!” “司老板……” “我最近要离开成都几日,你就在此处等我回来好不好?” “阿珩!” 可无论他如何呼唤,柳柒始终没有回头,云时卿随口一问:“公子要去哪里,怎么不带舍弟一起走?” 沉允聪没有回答,神色极为落寞。 云时卿怜惜似的摇摇头:“劝公子还是别费唇舌了,你就算喊破喉咙他也不会应你。” 沉允聪不解:“为何?” 云时卿讳莫如深地笑了一声:“舍弟薄情,公子不该对他动心思。” * 成都府路的岁贡虽不归知府管,但各地税收均是经他之手征收的,就连每岁需要送往京城的岁贡也是由知府缴纳所得,是故每一笔账都记载得清清楚楚。 冉年以税册、岁贡账目做筹码,央求云时卿替他从沉捷手里救出妻儿。云时卿自是不会答应,他此番私自离京,本就戴罪,若是答应了冉知府,恐会给自己招惹不痛快,更何况他身边只有一个夕妃慈可用,若真与沉捷正面交锋,无异于螳臂当车。 此事最后由柳柒应承下来,他答应替冉年救出妻儿,而冉年只需将所有账目交给他、并绘制出如今这位转运使的模样即可。 冉年每个月幸能与妻儿团聚几日,对沉允聪那所宅院也颇为熟悉,他将绘制好的宅院舆图和沉捷的画像交给柳柒,并郑而重之地躬身揖礼,面上涕泗横流:“下官拜谢柳相搭救妻儿,柳相之恩如同再造,下官必当铭记于怀!” “救你妻儿只是出于人道以及同僚之情,眼下人还未救出,先别急着谢。”柳柒仔细辨认画像上的陌生男子,淡声说道,“冉知府上任已有两载,却一直受贼人胁迫,上瞒天听下欺百姓,实在有愧这身官服。待事情尽了,冉知府应随本官回京请罚。” 本朝不兴跪拜之礼,冉年却在此刻扑通伏地,连叩了三个响头:“下官有罪!下官愧对陛下、愧对万民,甘愿领受极刑!” 须臾,冉年似想起了什么,又道,“柳相,下官有一事相禀,听说转运司每隔俩月便会派人运一批重要的东西前往雅州,或许与柳相要查的事有关。” 柳柒问道:“所运何物?” 冉年战战兢兢地回答:“下官、下官不知!不过他们运送的日子都颇为准时,最近一趟应该就是在明天。” 入夜后,柳柒将私宅的舆图交给柳逢,柳逢与夕妃慈潜进私宅仔细查探了一番,宅内布局与图上所绘毫无出入,他们也成功寻到了囚禁冉知府妻儿的那处小院。 至于画中之人,柳柒则全然不识,宽脸粗鼻、眉浓眼细,与沉捷的样貌相差甚远。 云时卿盯着画像沉吟了半晌,忽而提议道:“既然他们明日要运送物资去雅州,我们不妨跟过去查个明白,看看假扮沉捷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柳柒蹙了蹙眉,似乎有些犹豫。 云时卿目光掠来,语气不善:“大人平素不是挺积极的么,怎么眼下却退缩了,莫非担心此行有危险,不敢去?” 柳柒瞥了他一眼,提醒道:“明日便是二月初九,离月中只有六天的时间了。” 屋内落针可闻,只偶尔响起几声烛芯溅炸的动静,异常刺耳。 寂然间,夕妃慈噗嗤一笑:“柳相不必担心,您的解药就在这里,倘若蛊毒发作,您只管享用便是。” 柳柒和云时卿同时看向她,眼神隐若有寒霜。 夕妃慈轻掩着唇,又道,“奴家随口说说,两位相爷莫恼,你们只管去雅州,奴家定会在月圆之前给二位一个交代。” 翌日破晓,一群家仆装扮的人押送两口木箱出城后往西行去,柳柒和云时卿载着一车蜀锦也跟着出了城,然而那群人的马匹是官马,其速度之快,远非普通马种所能企及,不多时便脱离了他们的视线。 柳逢回头,向马车里的人请示道:“公子,咱们的车马赶不上他们,不如让属下先行跟过去吧。” 马车内有声音传出:“也罢,你带几名禁卫同往,在沿途留下记号便是。” “属下领命。”柳逢授令之后,当即勒紧缰绳疾驰而去。 皇城司十余名禁卫,有一半跟随在柳逢左右,余者皆在行商队伍之列。 此行只备有两辆马车,一车用来装载货物,另一车则是两位丞相的座驾。 离城已有一个时辰,可柳柒和云时卿却是半句话也没说过,车厢内寂静如斯,唯有两道平稳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二月尚未回暖,晨间浓雾不散,马车行过一段荒林后,终于在旭日破云时抵达了一座小镇。 几人在茶肆里简便用过早膳后继续赶路,然而马车载满货物太过耽误行进的速度,不得已之下他们只能弃车前行。 云时卿终是忍不住调侃,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这一车蜀锦少说得值七八千两白银,那可是寻常百姓几辈子也挣不来的钱,大人说弃就弃,当真阔绰,不愧是扬州第一商之子。” 柳柒翻身上马,冷眼瞧他:“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云时卿一夹马腹,紧步跟了过去:“大人错矣,人欲言而止于行,生来一张口,落地便啼哭,这是上天赐予的本能,我若不用它说话了,又待如何?” 柳柒忽然抬手,从掌中送出一物,准确无误地丢进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里:“嘴巴除了可以说话,还可以吃东西,你若实在管不住,就寻些吃食塞塞嘴,莫要让它闲下来。” 云时卿下意识吐口中之物,发现竟是一只白软的肉包子,味道与方才在茶肆食用的大同小异。 没有货物傍身,行进速度陡然增快,两人率几名禁卫沿着柳逢留下的记号快马加鞭赶往雅州,于次日晌午便抵达了。 他们这一宿都在赶路,几乎没怎么合过眼,入了雅州城后当即与柳逢汇合。 柳逢早已定下客房供他们休憩,柳柒简单洗沐之后问道:“转运司的人现在何处?” “在知州衙门里。”柳逢回答道,“据属下观察,雅州官府并非他们的接头之处,今晚或将再次出行。” 柳柒淡淡应道:“盯紧便是——对了,他们此行是由何人领头?” 柳逢摇了摇头:“貌似有两人,但都蒙着面,属下看不清。” 云时卿和柳柒在客栈休憩,禁卫们轮番值守,直到暮色来临,押送木箱的一行人马终于从知州府衙走出,继而离开了雅州城。 这群人马出城后并未踏上官道,而是沿一条崎岖不平的小径一直往西走,至亥时左右,车马在一座村庄前停驻。 整个村庄灯火通明,全然不是这个时辰应有的状态,似乎村中人早已知晓今夜会有贵客到来,特掌灯以待。 这时,宁静的村庄忽然传出一声陨笛响,几息后,各家各户紧合的木门相继被打开,三五结群的人疾步走出,纷纷来到车马前站定。 令人诧异的是,十来户人家里竟无一名妇孺,全是精装魁梧的男子,个个面带煞气,不可轻易招惹。 浸了桐油的火把被人一一点燃,顷刻间亮如白昼。 众人曲臂下跪,齐声参拜骏马上的男人。 他们虽穿着汉人的服饰,可行的确是纳藏人的礼仪,甚至连言语也是纳藏专属。 柳柒和云时卿躲在暗处,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云时卿屏息敛声,良久才缓缓开口:“他们参拜的那人,是工布王穆歧。” 他并不懂纳藏语,但以前接待纳藏来使时曾从对方嘴里听过工布王的名字,非常饶舌的一个称谓,他模仿了好几次才初见成效。 柳柒一怔,压低嗓音说道:“近几年纳藏内乱不止,穆聂赞普和弟弟穆歧反目成仇,缕缕交战,后来穆歧战败,被逐出了宗哥城,继而在工布自立为王。可他为何会潜入大邺,莫非沉捷是由他李代桃僵?那真正的沉捷又去了何处?” 云时卿蹙眉:“或许,他是想借大邺的力量扳倒穆聂赞普。” 柳柒说道:“需立马将此事告知陛下。” 云时卿点了点头,转身欲离开。 可就在此时,幽暗的丛林深处忽然有数道火光射来,几名禁卫当即拔刀抵挡,将浸了桐油的箭矢一一斩断。 下一瞬,蒙面的男人调转马头,疾速往这边赶来。 四周蓦地出现了一群魁梧健壮的弓箭手,将柳柒等人团团围住。 “我们中计了!”柳逢低呼一声,吩咐道,“保护两位大人!” 火把拥簇着两名骑马的男人,他们皆蒙着面,瞧不清是何模样。 柳柒抬眼,视线穿过人群落在了其中一名蒙面男子的身上。 那人有一双沾着水汽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柳柒,眼尾隐隐有些泛红。 为首那人摘下面巾,露出一张圆盘也似的脸,与冉知府所画如出一辙。 “两位丞相,在下这厢有礼了。”工布王穆歧拱手说道。 云时卿不禁疑惑:“你认识我们?” 工穆歧说道:“若问何处公子无双,金陵云相,扬州柒郎。二位声名显赫,如雷贯耳,天下谁人不识君?” 云时卿面色冷凝:“既然工布王知道了我和柳相的身份,定然不会轻易毁掉两国的盟约,还请行个方便,速速放我等离去。” “这里没有工布王,也没有柳柒和云时卿,只有成都府路转运使沉捷,以及扬州客商秦老板和司老板。”穆歧低头拨弄着手指,嘴角微扬,绽出一抹阴测测的笑,“本官虽然知晓云、柳二相,但他二人乃朝廷砥柱,岂能轻易离京?本官倒是听说有两位从扬州而来的客商在蜀地边境勾结匪寇,欲谋不义之财。本官今日前来,便是为民除害。” 一旁那位蒙面的青年缓缓拉下面巾,依然是“沉允聪”的面貌,却早已不是“转运使之子”的身份了。 他目光似怨似怒,眸底积有簇簇火光:“阿珩……” 穆歧笑容逐渐消失:“你这个鬼迷心窍的东西,到现在为止还没看明白吗?此人是大邺朝的左丞相柳柒柳砚书,并非商人司珩,而他身侧这人便是他的旧相好云时卿!” 说罢从侍卫手里拔出一把佩刀扔给青年,咬牙说道,“吾儿莫再受蛊惑,速速杀了柳柒!” 12、羽箭假传书(大改) 灯影阑珊,春寒料峭,老旧木窗被夜风吹得咯吱作响。 这间土屋的陈设极简,墙皮脱落,窗眼如筛,刺骨的寒意一阵阵灌入屋内,将灯焰吹得左摇右颤。 云时卿手握大邺半数兵权,一旦让他逃脱,后果不堪设想。穆歧不敢懈怠,亲自率部下前去追杀,乌鲁森图整颗心都扑在柳柒的伤口上,自是没有跟过去,遂命人备好炭火、黄酒、小刀及干净的纱布,继而替柳柒处理伤口。 那箭羽虽没有倒刺,可若强行拔出无疑会加重伤势。乌鲁森图打算用黄酒替柳柒仔细清理伤口四周的血迹,却被柳柒一把扣住了手腕。 他不解地抬头,柳柒说道:“别用酒,去化些盐水吧。” 乌鲁森图瞪大了双目:“为什么?盐水会很疼的!” 柳柒面色发白,笑意也不足平日那般有生气:“就用盐水,我撑得住。” 乌鲁森图虽不解其意,但也只得将黄酒换成盐水,清冽冰凉的盐水甫一浇上伤口,柳柒止不住浑身一颤,颈侧与额角的青筋骤然凸起。 乌鲁森图担心他挨不住疼咬破舌头,立刻往他嘴里塞进一块竹片,旋即用烧热的小刀割开一丝皮肉,小心翼翼地取出了箭矢。 柳柒冷汗如瀑倾泻,身体因疼痛而本能地发颤,就连束住四肢的铁链也在轻轻颤抖,发出一声声脆响。 乌鲁森图并不比他轻松多少,额间和鼻翼上均有薄汗渗出,敷洒药粉时五指也因害怕而细密地抖动。 “这药粉是工布的一位名医研制,生肌止血颇有奇效。”乌鲁森图剪开一块纱布,一边包扎伤口一边说道,“万幸箭上无毒,也未伤及筋骨,多调养几日就能恢复。” 也不知是那药粉起了效,亦或是痛感麻痹了下肢,柳柒渐觉疼意消失,呼吸也慢慢平缓下来。 他微微低头,对上一双担忧的眸子,遂虚弱地笑了笑:“有劳少主。” 乌鲁森图起身收拾残局,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柳柒轻抬左腿,痛感再次来袭,他艰难地把自己挪到床上,正欲躺下时,却见乌鲁森图去而复返,怀里抱着两床半新不旧的被褥,干净利落地在铺在地上。 柳柒蹙了蹙眉,问道:“你今晚要歇在这里?” 乌鲁森图唯恐被赶出去,迅速掀开被褥躺了进去:“你有伤在身,又戴着锁链,诸多不便,若是夜里起来如厕,我还能照顾照顾你。” 柳柒不禁失笑:“你是担心穆歧派人半夜潜进屋来杀我吧?” 乌鲁森图沉默不语。 柳柒缓缓躺下,半晌后又道,“令尊五年前利用山匪流寇作乱掩人耳目,将亲信兵马尽数调入雅州,并且凭借转运使的身份在蜀中敛财,暗中招兵买马,扩充实力,甚至将蜀地各州的大邺兵尽数策反,悉归他所用,是也不是?” 乌鲁森图诧异地看向他,仍旧沉默着。 柳柒继续说道:“令尊如今手握二十万大邺兵马,无非是想蓄势,待时机成熟时一举攻入宗哥城,杀掉穆聂赞普取而代之。” 乌鲁森图的缄默让柳柒更加大胆地猜测起来:“十年前沉捷前往蜀中赴任,不料竟在途中遭遇伏击,一家老小均被杀害,自那之后,他的身份便由令尊接替,他的权利也尽归令尊执掌,柳某所言是否属实?” 乌鲁森图猛地扯起被褥盖在头顶:“你别问我了!” 柳柒顿了顿,又问:“你多大了?” 乌鲁森图的声音透过被褥传出:“十九。” 如此年岁,心境纯真,与其父穆歧的阴戾狠毒截然相反。 柳柒难得生出一丝愧疚,说道:“你阿爹说得没错,此前我接近你只是为了调查岁贡之事,后来发现你身份有异,适才曲意逢迎。” 乌鲁森图掀开被褥看了看他:“我不傻,都知道。” 柳柒略有些诧异:“你知道我在骗你,为何还要给我画纳藏的舆图?” 乌鲁森图再次沉默下来。 柳柒温声说道:“你本性纯良,不该卷入这样的洪流。令尊的所作所为天理不容、国法不容,一旦事败,纳藏和大邺都不会轻易饶恕他。你若肯助我离开此地,我必保你一命,让你免受牵连。” 乌鲁森图似变得齿落舌钝,良久才出声:“父子君臣,仁孝礼义,他是我的阿爹,我定不会背叛他。更何况你是大邺的丞相,善权谋智术,也懂如何拿捏人心,我玩不过你,你也别再骗我了。” 柳柒无奈一笑:“我既对你坦白,自是不会再行欺瞒之举。汝尚年少,当有青春年华。” 乌鲁森图定睛凝视着他,那双凤目温柔多情,令少年心猿意马。 良久,乌鲁森图转过脸,淡淡地说道:“你有伤在身,早些入睡吧。夜里风大,盖严实点。”说罢再次拉上被褥,铁了心不去理他。 村子坐落在邛崃山山麓,夜里寒风呼啸,异常凛冽,纵使屋内有炭火供暖,可刺骨的寒意依然可以穿透皲裂的墙缝,从四面八方渗入屋内。 柳柒双手双脚均被镣铐束缚着,随意挪一下就能发出不小的动静。伤口敷洒药粉后虽然止了疼,但是却无半点睡意,他盯着稻草编织的屋顶看了半宿,直至破晓时方才合眼小睡片刻。 辰时左右,一名侍卫端着盛有热水的铜盆入内,恭声说道:“少主吩咐属下前来伺候柳相晨起洗漱。” 柳柒看向地面,原本铺有被褥的地方早被收拾妥善,少年也已离去。 他起身挪动伤脚,一股剧痛骤然袭来,令他倒吸一口凉气。 那侍卫正在拧巾子,闻声回头,立刻说道:“柳相莫要动,少主离开时吩咐过,让您卧床静养,万不可下地走动!” 柳柒又坐回床上,问道:“你们少主呢?” 侍卫回答道:“少主一早就出门了。” 柳柒没再询问,擦洗完毕便将巾子递了回去,似是无意提了一嘴:“听口音,你应是蜀中人士。” 那侍卫说道:“属下祖籍梓州,六年前应征入伍,而后一直驻守在雅州。” 柳柒笑道:“你是大邺的兵,却能成为工布王的亲信,定是有过人之处。” 侍卫一顿,面色微僵。 柳柒仿若未觉,继而又问,“你去过纳藏吗?” 侍卫木讷地点头:“曾随少主去过几次。” “从雅州进入纳藏国境,除了翻越邛崃山之外可还有其他捷径?” “有一条……” “孙明武!”乌鲁森图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他左手提着一只被射杀的野兔,右肩挂有一把弓弩,语气甚是不快,“出去!” 这位叫孙明武的侍卫端着铜盆迅速离去,乌鲁森图将弓箭和野兔丢在门口,沉着脸来到柳柒身旁:“你打听去纳藏的捷径做甚?” 柳柒温温和和地说道:“闲来无事,找人聊聊天解解乏。” “你又骗我!”少年罕见地动了怒,“你昨晚才答应过不再欺骗我!” 门外的两名侍卫憋不住笑了一声。 柳柒垂下眼帘,不再多言。 乌鲁森图虽气恼,却还是蹲下来替他换药,动作不复昨晚的温柔,明晃晃地表达了不满与报复,直到柳柒吃疼闷哼出声,他才柔和下来。 “这药粉治外伤效果极佳,你的伤口正在愈合,只要按时换药,不出两日便可结痂。”乌鲁森图换好药之后又道,“你且安分点,这两日莫要随意走动,若有需求只管告诉我便是。” 柳柒说道:“那就烦请少主替我解开锁链。” 乌鲁森图吱唔道:“我……钥匙在阿爹那里。” 见柳柒神色略显失望,少年立即找补,“你现在不能走路,解开锁链又如何?反正也逃不掉,倒不如老老实实养伤,等伤口痊愈之后我自会想法子替你解锁。” 过了晌午,天气骤变,寒风阵阵肆掠,仿佛捎来了邛崃山森寒凛冽的新雪气息。 柳柒负伤不能行动,终日只能待在小屋内。乌鲁森图不知从何处搜刮了一本志怪话本与他解闷,顺带往屋内送了几筐木炭,镇日里暖意融融。 桌几上煨着一壶热茶,并着一碟山核桃、一碟香酥花生米,茶虽不是顶好的峨眉雪芽,但在这般环境里能得一口暖乎乎的茶水下肚,远比吃几片鹿肉还要得趣。 乌鲁森图虽然总在这间屋子里进进出出,但鲜少停下来与柳柒说话,柳柒看志怪故事看得愣神,也没怎么搭理他,直到屋内光线变暗,乌鲁森图掌一盏灯进来,他才放下泛黄的书册抬眼瞧去:“什么时辰了?” 乌鲁森图将油灯放在桌几上,淡漠地回答道:“刚酉时。” 柳柒不禁失笑。 乌鲁森图蹙眉:“你笑什么?” 柳柒说道:“方才看了个有趣的故事,这会儿回想起来仍觉得好笑。少主,莫非这里有禁令,不允许人发笑?” 乌鲁森图知道他在打趣自己,很想反驳几句,可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吃些哑巴亏,默默承受了。 柳柒觉得这少年前些日子在成都时颇有世家公子的风范,知礼守节、活波健谈,哪怕喝醉后犯了一次糊涂,也及时止损了。 可如今回归真实身份后反倒变得扭捏起来,每每见了他都没好颜色,眉梢眼尾处皆是怨恼。 柳柒心平气静地斟了一杯热茶慢慢品饮,腕骨处的铁链有些分量,起起落落间当啷作响,白皙的皮肤被磨得通红,煞是醒目。 乌鲁森图的视线烙在那处,许久未眨眼。 须臾,柳柒放下茶盏,温声说道:“柳某在这里待了一整日,甚是乏闷,眼下天未黑尽,少主可否行个方便,容柳某出去透透气?” 乌鲁森图轻哼一声:“那话本里的志怪故事不是有趣得紧吗,你哪里觉得乏闷了?” 柳柒随口调侃道:“你这阴阳怪气的语气,倒是与云时卿有几分相似。” 乌鲁森图脸色陡变:“好好的提你的旧相好做甚!恐怕他早已做了我阿爹的刀下亡魂,你还惦记着他!” 柳柒被他吼得一怔一怔的,不禁出言辩驳:“我与他没关系,他从来都不是我的旧相好。” 乌鲁森图自是不信,冷哼道:“你若不怕伤口烂掉,你就出去吧!” 咬牙切齿丢下这句话后赌气般离去了。 用过晚膳,寒风愈发肆虐,想来夜里会有一场大雪降临。 正暮色时,乌鲁森图收到了一支飞箭传信,信上只坠着一片孔雀尾羽,他取下一观,而后带着几名侍卫匆忙出了村庄。 约莫过了两刻,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柳柒推开窗就着院里的微薄光亮瞧了一眼,是乌鲁森图去而复返了。 乌鲁森图下马走进篱笆小院,立刻有两名侍卫迎了上去,其中一人问道:“少主怎么回来了?为何只有您一人?” 乌鲁森图脚不停歇地往柳柒的屋内走来,嘴里说道:“有东西忘了拿。” 侍卫没再说什么,安安静静地候在门外。 柳柒坐在床沿一动不动,乌鲁森图进来后并没有其他动作,而是径直朝他走来。 柳柒笑道:“这里一贫如洗,除了一床、一桌、一椅和一只衣柜之外再无他物,少主可是记错了?” 乌鲁森图看了一眼他的伤脚,旋即抓住他腕间的铁链用力一拉,柳柒猝不及防被拽了过去。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迅速交融。 不待柳柒挣脱,乌鲁森图淡淡开口:“我要的东西就是你。” 柳柒一怔,豁然抬眸看向眼前之人。 候在屋外的侍卫听得耳根发热,面颊滚烫。 见柳柒没有反抗,乌鲁森图倏尔一笑:“柳大人,跟我走吧。” 这院中的侍卫们都看得出来自家少主对柳柒颇有情意,只是没料到他会为了柳柒特意折回。有人劝说道:“大王有令,不得让柳丞相离开村庄半步,还请少主莫要忤了大王之意。” 乌鲁森图看向那人,语气不悦:“若我今天执意要带走他呢?” 目光冷凝,神态坚毅,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相拒的威严。 护卫们鲜少见到少主动怒,顿时面面相觑,不敢再说阻拦的话。 柳柒尚存疑惑,面前的少年忽然靠近,一手托住他的腰一手抄进膝弯,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柳柒下意识抓住他的臂膀,须臾便松开了手。 乌鲁森图将人抱出土屋轻轻地放在篱笆小门外,动作敏捷地翻身上马,而后对柳柒伸出手,眼角噙着笑:“大人上来罢。” 柳柒漠然抬臂,借着乌鲁森图的力道上了马。 他双脚戴有铁链,伤口也因这一来一回的折腾而弄出了几许痛意,此刻不便骑行,只能横坐在乌鲁森图身前。 甫一上马,对方的手就从他腰际擦过,继而勒紧缰绳:“大人坐稳了。” 两人一马很快便消失在疾风呼啸的暗夜里,直至行入一处密林时,柳柒才淡声开口:“给我解开铁锁。” 乌鲁森图调侃道:“大人如今可是阶下囚,不应该放低姿态求求我吗?” 柳柒用手肘去击他,不料被牢牢箍住,一怒之下便较了真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铁链套上他的脖颈,用力拽了一把:“云时卿,你玩够了没有?” 13、雪屋修罗场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入夜后狂风渐止,新雪开始扑簌簌地降临。 骏马往北疾驰十几里后行进一处山坳,摸黑又拐入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总算见到了一户人家,里面有疏黄灯影,温暖乍泄。 只是这房屋极为破败,像是许久没有过人气了。 听见马蹄声,草屋木门被人打开,柳逢疾步走出:“公子!” 柳柒横坐在马背上,神色似是不悦,双手被铁链紧紧缠住,难以挣脱。 云时卿自马背一跃而下,转而撕掉脸上的易容面皮,回头见柳逢已经扶着他家公子下了马,便没去掺和,转身步入屋内。 “公子,您的伤怎么样了?属下这里有些治外伤的药,马上给您上药。”柳逢的视线落在那根束手的铁链上,眼底腾升出一抹怒色,“这群纳藏人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欺辱公子!” 铁链确实是纳藏人套上的,但把它缠得这般紧的却是云时卿那个混账东西。 方才两人在马背上起了争执,柳柒气不过便用铁锁锁住云时卿的脖子,看似占了上乘,然而他手脚均被束缚住,又负伤在身,极难施展,不过瞬息便被对方反制,铁链哗啦啦响了几声,就已将他的手腕牢牢捆住。 烈马疾行,寒风扑面,那人附在他的耳畔,用温热的气息凝成一句揶揄:“旁人落难时都无比狼狈,偏偏大人还这般盛气凌人,反倒愈发清贵了。” 柳柒怒在当头,脱口而出:“那你当初落难时是否也孤傲不训?” 一句话勾起陈年往事,被夹着雪花的夜风吹进了心头,云时卿握紧缰绳,再没说过半句话。 见柳柒缄默,柳逢不知哪句话惹了他不快,正打算道歉时,一道灰蓝色身影猝然靠近,惊呼道:“哎呀郎君你怎么受伤了,这锁链是怎么回事?” 柳柒抬眼看去,此人正是在郪县和成都遇见的小道士。 他跛着脚进了屋,在柳逢的搀扶下来到柴火垛旁缓缓坐定,对小道士的出现甚感疑惑:“道长缘何至此?” 小道士笑盈盈地凑过来:“咱们道家讲究的是一个‘缘’字,贫道与郎君有缘,自会重逢。” 柳柒笑而不语,旋即将左腿小心翼翼地伸直,撩开裤管一瞧,包扎伤口的纱布上竟渗出了丝丝鲜血。 柳逢不知从何处弄来一枚细铁片,插进铁锁锁孔里转了几圈,那两把精铁打造的锁相继解开。 他迅速掏出一瓶随身携带的创伤药,说道:“公子,属下给您上药。” 柳柒摇了摇头:“不必了,傍晚时乌鲁森图给我换过药,他的伤药效果显著,明日再用这个也不迟。” 云时卿嗤道:“那傻小子对你还真是情深意重啊。” 柳柒不愿搭理他,遂问柳逢:“工布王派兵追杀你们,你们是如何逃脱的?” 柳逢指了指那小道士:“此事说来话长,我和云相被追杀时幸蒙这位陈道长搭救。” 小道士对柳柒抱了抱拳:“贫道陈小果见过柳相,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柳逢又道:“陈道长还会易容术,他将云相易容成乌鲁森图的模样,云相这才有机会前去搭救公子。” 陈小果嘿然一笑:“贫道的易容术也只学了个皮毛,破绽百出,没想到云相竟真把郎……柳相给救出来了。” 柳柒侧目瞧向云时卿,总算知道他方才为何急急忙忙要带自己走了,原来是担心被人看出端倪。以他的性子,不趁机羞辱一番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柳柒对陈小果拱手致谢:“多谢道长出手相救。” 云时卿忍不住开口:“真正舍命救大人的是我,大人不该也对我说声谢谢吗?” “有劳云相搭救,柳某感激不尽。”柳柒冷声道谢,说罢又看向陈小果,态度顿时变得柔和起来,“柳某有一事尚不得解——自郪县一别后,道长与在下等人便时常遇见,就连雅州这种偏远山村也能有幸一会。短短几日、前后数百里的路程,莫非这也是道长所说的‘缘’?” 陈小果点头:“然也。缘之一字,何其妙哉!” 柳柒定定地凝视着他。 小道士没有糊弄过去,讪讪一笑后只得如实相告:“家师当年给贫道算了一卦,说贫道及冠之年会有一场生死劫,唯有紫气东来方可化解。” 这小道士油嘴滑舌,嘴里没几句真话,柳柒敷衍道:“紫气东来是为帝命,你需要前往汴京面呈天子,陛下或许可以助你度过此劫。” 陈小果摇头:“柳相这就有所不知了,家师所言之紫气东来,乃是从东方而来的贵人。扬州柒郎,官居丞相,不正是可以化解贫道生死劫的贵人么?” 柳柒说道:“可你此前并不知晓我的身份,却一直跟着我,莫非道长未卜先知?” 陈小果挠了挠鼻子:“柳相的面相十二宫异于常人,即使贫道不清楚柳相的身份,也能感知到柳相之贵气。” 一直未说话的云时卿忍不住插话:“此前在成都时,道长曾给柳大人算过八字,若我没记错的话,道长说柳大人这一生庸碌平常,儿女双全,与道长所谓的缔命贵人截然相反。” 陈小果一怔,高声辩驳道:“不可能!除非那不是柳相的八字,否则贫道怎么可能算错!” 云时卿问他:“敢问尊师是何方神圣?” 陈小果得意地说道:“家师乃吕祖观清虚道长!” 云时卿:“没听过。” 陈小果:“……” 柳柒从不信这小道士,此刻也未把他的话当真,转而问柳逢:“你们可知乌鲁森图的去向?他傍晚收到了一支传书的羽箭,随即便带着几名护卫离开了。” 云时卿似笑非笑:“这么关心他?” 柳柒沉下脸,对他的嘲弄充耳不闻。 云时卿又道:“你的乌鲁森图已经被我杀了,一刀割喉,死得很安详。” 柳柒豁然抬眸,眉心蹙了蹙:“你为何要杀他?” “乱臣之子,为何杀不得?”云时卿侧首与柳柒对视,“——莫非柳大人假戏真做,心疼他、舍不得他了?” 柳柒冷声说道:“你简直有病。” 云时卿哂笑:“我看有病的人是你,穆歧父子李代桃僵杀害我朝臣子并侵占我朝国税和兵戎,其罪当诛。你倒好,与乱臣贼子有了私情,就不怕陛下知道后震怒吗?” 柳柒的好脾气被他磨得一干二净,不由怒上心头:“云时卿,你休要搬弄是非!” 眼见他二人越吵越凶,陈小果立刻出面打圆场:“两位大人莫要内讧,那个乌什么的没死。”说罢起身走向身后的小隔间,紧拖慢拽地拉出了一个被绑成粽子的少年,“柳相您看,他还活着!” 乌鲁森图被麻绳绑得极严实,嘴也被破布封住了,跑不掉,更喊不出声。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柳柒,眼眶止不住泛红,像是受尽了委屈一般。 陈小果嘿嘿笑道:“如果不把他绑来,贫道无法为云相易容,更不可能救出柳相您了。” 柳柒看了看乌鲁森图,转而挪开视线,没再多言。 陈小果把乌鲁森图扔在火堆旁的草垛上,旋即从热灰里掏出几颗烤熟的山薯,公平地分给每一个人,就连乌鲁森图那一份儿也没落下。 少顷,柳柒淡淡开口:“如今整个成都府都布满了穆歧的眼线,这里迟早会被他们找到。在朝廷派兵增援之前,我们需要另寻出路,不可坐以待毙。” 云时卿点头:“言之有理。那么请问大人,我们该如何另谋出路?如今每道关卡都严防死守,陈小果的易容之术只有在晚上才能蒙骗蒙骗蠢笨之人,一旦穿帮,我们几个都没活路,更何况大人如今瘸着一条腿,出去便是送死。” 他本想北上去利州府调兵,然而穆歧动作之快,将所有出路都堵得死死的,加之夕妃慈前往乌蒙部寻求昆山玉碎蛊的解药,皇城司的禁卫又全部被杀害,身边已然无一人可用。 草屋寂静,柴火哔啵燃烧,偶尔溅出几星火焰,转瞬便消失殆尽。 柳柒反唇相讥:“还请云相为我等指条明路。” 云时卿瞥了乌鲁森图一眼:“以这小子为质,穆歧如果在乎儿子,自然会放我们离开。” 柳柒说道:“放我们离去,穆歧便是自寻死路,他断然不肯。” 云时卿目光凌然,面露杀意:“那就宰了乌鲁森图。” 见他二人又要吵起来了,柳逢立刻出面打圆场。 然而不等他开口,便听陈小果叹息道:“贫道早在郪县的时候就告诫过柳相,‘凤凰垂翼,出明入暗’,此行不顺,恐有血光之灾。” 柳柒平复心绪微微一笑:“凤凰垂翼,出明入暗,明入地中,是为明夷。明夷者,伤也。周文王擅占卜,当年入朝歌时便是得此卦而蒙大难。然暗极必明,文王却也因此韬光养晦,重回西岐后得天下能士相助。我如今已经见了血,便是破了此卦之暗,当迎明也。” 陈小果摇头:“非也非也,柳相这点小伤哪里称得上血光之灾啊!西有煞,不利于行,行必有厄。柳相莫再往西去便可化解灾厄。” 云时卿扬眉,打趣道:“陈道长这是乩出来的,还是看了他的面相信口胡诌?” 陈小果生平最恨被人质疑,不由愤愤道:“此刻天时地利人和,最适合看面相!”话毕往云时卿身前一凑,轻啧几声后说道,“云相也莫掉以轻心,贫道观您面相,以后恐怕要在感情上吃些亏。”一边说着一边拉过他的手仔细瞧了瞧,“嘶……以血饲佛,三为止。” 云时卿抽回手,冷哼道:“我从不信佛,也不信道,谈何三次以血饲佛?全是无稽之谈。” 陈小果摊开双手,无声摇头。 柳逢解开封住乌鲁森图的那块布,将剥了皮的热山薯喂给他,乌鲁森图倔强地转过头,不接受任何施舍。 柳逢请示他家公子,却听他家公子说道:“他吃过晚膳,应是不饿。你留着自己吃吧。” 眨眼便是三更,屋外新雪簌簌,寒意正盛。柳逢拾了许多干柴进屋,尽可能让柴火烧得旺,夜里再由他和陈小果轮番值守,以防贼人来袭。 翌日破晓时,柳柒被一阵疼意催醒。 药效过后,伤口遇冷则痛,柳柒掀开裤腿,纱布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变成了醒目的暗褐色。他仔细解开纱布瞧了瞧,不过才两夜的光景,那箭伤就已结痂,藏医的秘药果真非比寻常。 他的动静并不大,一旁的云时卿却睁开了眼,视线幽幽地凝在他的伤口处。 “你该换药了。”乌鲁森图也在这个时候转醒,不冷不热地开口。 柳柒当即唤来柳逢让他为自己换药,乌鲁森图哼了一声,不屑道:“若是用别的药,你这伤没个十天半月好不了。” 云时卿淡淡一笑:“既然少主的药管用,那就请少主慷慨,替你心上人治一治箭伤。” 乌鲁森图咬牙切齿:“你们绑着我,我怎么给他换药!” 云时卿又道:“你把药交出来,我给他换。” 乌鲁森图微恼:“不用你!” 云时卿心生促狭,悠哉悠哉地朝他走近。 乌鲁森图警戒地看过来:“你、你要干什么?” 话甫落,但见云时卿在他身上一通乱摸,乌鲁森图恼羞成怒用纳藏语骂了他几句,云时卿很快便从他衣襟的内层夹袋里摸出了一只小瓷瓶,转而在柳柒身旁坐下。 云时卿握住柳柒的脚踝,将其放在自己腿上,语带狎昵:“柳大人肤如凝脂,莹白胜雪,若是趁夜摸上一把,岂不让人误以为是个女子?” 乌鲁森图怒红了眼:“你这个下流坯子,放开他!” 柳柒瞪了云时卿一眼,旋即蜷回腿,从他夺过药瓶扔给柳逢,吩咐道:“柳逢,换药。” 雪下了一夜,荒野四处皓白皎洁,千山万林飞鸟不渡。 柳逢外出搜寻一遭,回来时手里提着两只山鸡和两条野鱼,他唤陈小果过来帮忙处理鸡和鱼,陈小果嘴里直嚷嚷出家人不杀生,不碰血腥之物。 待柳逢剖干洗净烤熟之后,他又火急火燎掰一块鱼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柳逢讥讽道:“出家人不杀人,道长吃得这般香,就不怕犯下累世罪业?” 陈小果嚼着鱼肉含糊不清道:“君子远庖厨,贫道若是饿死,尔等便是见死不救,犯下累世罪业的就是尔等,贫道这是为尔等积福积德。” 柳逢懒得与他啰嗦,撕下两块肥厚的鸡腿肉递给柳柒和云时卿,又掰一块喂给乌鲁森图。 填饱肚子后,柳逢提议道:“公子腿伤未愈,如今只能留在此处,属下去临近的镇上置办些米粮,待公子伤愈后再做打算——公子意下如何?” 柳柒说道:“穆歧应当已经发现我和乌鲁森图不见了,现下恐怕正在大力搜寻,穆歧见过你,你贸然出去多有不妥。” 云时卿看向陈小果,勾唇一笑:“陈道长面生,可代为走一遭。” 陈小果眨了眨眼:“要贫道跑腿可以,但是……” 柳柒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丢给他,温声说道:“此物虽不值钱,却也够道长吃几坛好酒,烦请道长帮帮忙,顺带打探一下外面是何状况。” 陈小果掂了掂这枚玉坠,通体莹润,触手升温,当时玉中极品。他欣然收下玉,一扬拂尘往外走去:“众位安心等着贫道回来打牙祭便是!” 陈小果一走,茅屋内顿时安静下来,新雪仍在扑簌簌地下,鹅毛也似,连细风也透出一股子凛冽的白雪气息。 柳逢折几截木柴架在火堆上,随后握着佩刀离开了小屋。乌鲁森图依然被麻绳捆住,见云时卿抱剑倚在门框上,他悄无声息地挪了几下,不经意间便挪到了柳柒身旁。 云时卿余光瞥来,不禁失笑:“我上次就提醒过你,柳柒薄情,莫要轻易对他动心思。你这小孩不听劝,如今把自己搭进来了,可有后悔?” 乌鲁森图冷冷地看他一眼,脸上写满了“我乐意”。 云时卿又道:“我给少主讲个故事吧。十年前的阳春三月,正逢各地举子入京赶考,彼时有位从扬州而来的俊美少年,还未进汴京城便欠下了几笔风流债,后来那些债主前来讨债,却让另一位从金陵而来的公子遭了殃,因为那扬州少年正是用金陵公子的名头惹了桃花。一朝风流,露水情缘,再见已非故人。如此薄情又毫无担当的郎君,少主可喜欢?” 他这话属实是在添油加醋、扭转是非,柳柒本想驳斥几句,转念一想,乌鲁森图如今对他还未死心,便生生止住了话头,由人去误会。 乌鲁森图知道这位扬州少年是谁,他抬眼看向柳柒,见对方默认,心头不免些酸,嘴里却说道:“人不风流枉少年!” 云时卿啧啧称奇:“风流少年最喜欢骗你这种蠢笨之人了。” 乌鲁森图怒道:“你才蠢!” 柳柒自打来了此处,耳根便没怎么清净过。他轻咳两声,转头看向乌鲁森图:“少主,此去纳藏除了翻越邛崃山,可还有其他捷径?” 这个问题他昨日在村落时向一位护卫套过话,可惜当时被乌鲁森图制止,没有问出个所以然。 云时卿:“你去纳藏做什么?” 乌鲁森图:“你要去纳藏?” 两人同时问出声来,互相看一眼又默默移开了视线。 柳柒一个也没回应,再次问道:“可有捷径?” 乌鲁森图点头:“有,不过极险。” 云时卿指腹微动,有意无意擦过剑鞘上的兰花纹路。 柳柒瞧了他一眼,继而垂下睫羽,淡声开口:“我有些内急,烦请云相扶我一把。” 云时卿罕见地没有与他拌嘴,扶着他缓缓走出茅屋,两人踩着深厚的积雪来到院外,直到确认声音不会传入屋内适才开口:“你要去纳藏?” 柳柒点了点头:“朝廷援兵不知何日才能到达,如今四面楚歌,恐怕只有前往纳藏的途径比较安全。工布王若真要起兵谋反,于穆聂赞普而言便是大邺在暗中助力,两国数十年的和平怕是要毁——云时卿,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云时卿就已经解开了他的裤带,柳柒慌忙推了一把,却未果。 云时卿眼角微弯,笑意颇盛:“干什么?当然是伺候大人如厕啊。” 14、风月夜行人 柳柒再次握住那只试图扒掉他的亵裤的手,语气渐显愤怒:“我只是腿负伤,双手尚且完好,用不着你伺候我。” 云时卿浅笑:“大人别恼,你的少主正看着呢,做戏做全套,可别叫他起了疑。” 柳柒仔细感知了一瞬,的确发现有人正盯着自己,他压下怒火淡声说道:“我不想如厕,你撒手。” 云时卿果真松了手,只虚虚地扶着他:“你方才说不想因工布王的一己私欲破坏两国邦交,又问了乌鲁森图前往纳藏的捷径,可是想去宗哥城向穆聂报信?” 柳柒点了点头。 云时卿蹙眉低斥:“你疯了?宗哥城远在青海,距此数千里,今逢寒春天气,山脉雪域歧路难行,等你到达宗哥城恐怕都要过端午了,更何况三月初六便是三年一度的会试,你身为监考官,岂能轻易缺席?” 昭元帝奉行仁孝之政,去岁二月太后薨逝,昭元帝为替太后陵前守孝,破例将科考推迟了一年,今年若是再耽搁,恐怕民心难平。 柳柒解释道:“无需前往宗哥城,只要抵达纳藏国境,自会有人将此消息传给穆聂赞普。据我所知,翻越邛崃山需要半月余,若是走捷径,想必能大大缩减日程。” 云时卿冷哼一声:“今天已经二月初十了,你的蛊毒再有五日就要复发,眼下夕妃慈尚未从乌蒙部返回,难不成你想拉我同行给你做人形解药?且你现在腿伤未愈,如何跋山涉水。” 柳柒面上古井无波,语气也颇为淡然:“朝廷的援军一日不来,我们便要多熬一日,一旦工布王发动兵变,两国必将生灵涂炭,只要赶在蛊毒发作之前抵达纳藏,便不会有差错。至于之后的事……生死有命罢。” 云时卿不禁失笑:“好一句生死有命,大人当真活得透彻。可是大人别忘了这淫蛊发作之时是何滋味,届时你衣不蔽体狼狈死去,留下一个欲求不满、□□致死的污名,后世载你入史册时,定要在上面划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你说话能否别这么阴阳怪气?” “陈述事实罢了,大人平素上谏陛下时,字字句句都抨击人心,今日听两句实话就恼了?” 柳柒懒得同他争辩,跛着脚返回了屋内。 风雪已经停止,空气格外森寒,茅屋屋檐上悬垂着一排长短不一的冰棱子,宛若琉璃,富贵易碎。 乌鲁森图见他二人返回,遂挪至草垛正襟危坐,不冷不热地开口:“我也想如厕。” 云时卿瞥向他:“想让我伺候?” 乌鲁森图轻哼一声,算是默认。 云时卿有意要气他一气,揶揄道:“柳柒是我的旧相好,我照顾他乃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少主与我非亲非故,我为何要伺候你?” 乌鲁森图下颌线紧绷,后槽牙磨得吱吱作响。 柳柒问道:“你当真想如厕?” 乌鲁森图的脸色顿时变得和缓:“没……” 柳柒忽视掉身后那声嗤笑,凝眸看向乌鲁森图:“少主可还记得那晚我对你说过的话?” 乌鲁森图思索半晌后点了点头。 柳柒正色道:“你秉性纯良,不该淌令尊这趟洪水。自古以来胜者王败者寇,即使令尊举兵事成,可他坐拥纳藏之后又待如何?他谋害大邺重臣,侵吞大邺的赋税和兵力,两国邦交必然被毁,届时纳藏要面临的就不仅仅是大邺这一个敌人了,还有北面的大夏、南面的大理、乃至草原七部也会伺机分一杯羹汤。 “山河凋敝、群狼环伺、八面楚歌,这便是纳藏未来的命运。令尊私欲熏心,早已不顾臣民死活,你是工布的少主,你忍心让无辜之人横死,让老幼妇孺承受丧亲之痛吗?” 乌鲁森图垂眸不语,被麻绳绑住的双手紧握成拳。 柳柒轻叹一声,语调温和似玉:“世道昌平,百姓安居乐业;狼烟四起,饿殍浮尸遍野。人生天地间,本该飘渺如蜉蝣,然而我们命责在身,自当为民谋利,你是工布的少主,是纳藏的臣子,当以家国大义为重。” 少年的睫羽剧烈震颤,喉结也在惶惑地滚动。 良久,他哑声说道:“可我也是阿爹的儿子啊……”说罢抬眸凝视着柳柒,“若你是我,你该怎么做?” 柳柒毅然回答道:“若有山河太平日,和惧背负不孝名。” 乌鲁森图的唇角崩成了一条线,双眸蓦地发红。 云时卿坐在一旁默默添柴加火,余光落在两人身上,不带半点温度。 柳柒见少年动摇,继续说道:“令尊如今尚未举兵,若你能让他回头,大邺和纳藏的邦交或可持续。一旦这二十万大邺的兵马翻过邛崃山攻进宗哥城,天下必乱。” 乌鲁森图缓缓摇头:“阿爹不会听劝的,阿爹一直觉得我玩物丧志不学无术,鲜少让我参与他的大计。我没有资格劝他,也劝不动他。” “不需要你去劝他——”柳柒说道,“你只需要告诉我绕过邛崃山的捷径便可。” 少年的双瞳放大,逐渐染成了琥珀之色:“你……你要向阿克告密?” 纳藏人称叔伯为“阿克”,乌鲁森图的阿克便是穆聂赞普。 柳柒定睛而视,不置可否。 乌鲁森图转过脸不去看他,嗓音愈发沙哑:“我没有柳相的家国大义,我只有阿爹一个亲人,我是不会背叛阿爹的。” 柳柒没有逼迫他,轻轻挪了挪伤腿,不再多言。 一旁的云时卿幽幽说道:“既然少主已经知道了柳大人的计策,且不愿相助,那就不能留活口了。”话甫落,他拔出佩剑架在乌鲁森图的脖颈上,只用了一丝力气,锋刃就在少年如蜜的皮肤上划开了一道豁口,徐徐溢出几滴血珠。 乌鲁森图丝毫不惧他的威胁:“要杀便杀,但求痛快。” 云时卿倏然扬唇:“杀人何其简单,难的是怎么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少主可曾听闻我朝皇城司的酷吏手段?譬如洗咽、梳指、正骨。” 洗咽便是用滚沸的汤水灌入咽喉,梳指则是用利如刃口的铁梳刮掉十指的皮肉,只留下几根指骨,而正骨就更简单了,每天打脱犯人身上一处关节,次日再给他接上,同时再拧脱另一处关节,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全身关节都重新拼上为止。 许是对这些刑法略有耳闻,乌鲁森图面色渐渐发白。 “何苦吓他来着。”柳柒瞥了云时卿一眼,旋即又对乌鲁森图说道,“自古忠孝两难,你若不愿,我们定不会强迫你。” 申时左右,天又下起了小雪,柳逢载着一身风雪回到茅屋,肩上扛着一只猎杀得来的麂子。 他将麂子处理干净之后架在火堆上仔细炙烤,至暮色时,麂子肉的油香味逐渐溢出,引人垂涎。 正当他分食熟肉时,屋外传来了一阵咔嚓咔嚓的脚步声,众人立时警觉,柳逢迅速握住佩刀冲出屋外,却见陈小果扛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往这边走来,衣角肩头均沾满了雪,煞是狼狈。 “愣着做甚,搭把手呀!”他气喘吁吁地立在雪地,口鼻里不断喷着白雾。 柳逢松了口气,当即从他手里接过麻袋提回屋内。 陈小果买了不少米粮干货,甚至连锅碗瓢盆也没落下,柳柒笑道:“道长思虑周到,一应物品俱全。” 陈小果嚼着熟肉,含糊应声:“眼下大雪封山,那个姓穆的又在大力搜查你们的下落,瞧来瞧去也就这里还算安全。咱们这有好几张嘴要吃饭,总不能整日都啃食山薯吧?” 云时卿问道:“他们可曾注意到你?” 陈小果得意道:“云相大可放心,贫道行事速来谨慎,断不会被人发现。只是咱们把这小子扣在这里,穆歧布下的防线愈来愈严,莫说是出城,恐怕连镇子都走不出去。” 柳逢愤愤道:“早知道转运使沉捷是工布王假扮,当初就不该阻拦夕妃慈,一剑杀了他反而倒痛快!” 乌鲁森图坐在草堆里沉默不语。 云时卿嘲讽道:“成都知府冉年和他是一伙的,若非你家公子菩萨心肠答应要替他救下妻儿,也不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柳柒抬眸望向窗外飘着雪的夜空,良久没有说话。 柳逢替自家公子换过药之后,依旧和陈小果轮番值守。 细雪纷飞,夜里的气候愈发寒冷,破旧木窗无东西遮挡,冷风一阵阵地往屋内灌,吹得火焰滋啦作响。 约莫三更时,众人正沉睡,柳柒猝然醒来,耳廓细微地动了动,似是听见了什么声响。 另一侧的云时卿也已睁开了眼,就着昏黄的火光与他对视:“有人来了。” 柳逢透过木窗往外瞧去,被积雪覆盖的山峦在夜里竟有几分亮色,四周寂静如斯,并无任何动静可闻。 他蹑手蹑脚地走出茅屋,去院外的一处高地看了一眼,一里之外的山脚下火光冲天,俨然有一队人马在靠近。 他迅速回到屋内对柳柒说道:“公子不好了,有一群人正往山上赶来。” 柳柒微微蹙眉:“极有可能是工布王的人马。” 柳逢踢醒了陈小果,质问道:“是不是你通风报信把人带过来的?” 陈小果半醒不醒,闭着眼问道:“贫道通哪门子的风报哪门子的信?柳相可是化解贫道生死劫的贵人,贫道还能害他不成!” 云时卿说道:“西南方向有一条小径可通往山下,我们现在立刻下山吧。” 陈小果豁然睁开眼:“那这些粮食咋办?” “粮食重要还是命重要?”柳逢怒其不争地瞪了他一眼,旋即将拴在屋后的两匹马牵过来,“公子您和云相同行,我驮着乌鲁森图下山。” 陈小果指着自己的鼻梁问道:“那贫道呢?” 柳逢撕下一块衣角封住乌鲁森图的嘴,咬牙把他扛上马背:“道长腿脚利索,定能追上我们。” 陈小果:“不是……你们……” 云时卿翻身上马,一并将柳柒也拉了上来,待他坐稳后当即策马扬鞭沿着荒芜的小径疾驰而去。 夜里风雪肆虐,刮在脸上刀刃也似,柳柒被细雪打得睁不开眼,有愈合之势的伤口渐渐被颠出了几丝痛意。 他下意识想要按住受伤的腿,云时卿却猛地用力将他箍在怀里,柳柒微怔,呼吸顿了一瞬,旋即说道:“我不会落马,只是伤口有些撕裂罢了。” 箍在身侧的手臂渐渐松开,云时卿罕见地没有出言调侃,烈马沿着崎岖山路而行,不出一刻便来到了山脚。 那群手持火把的人已经行至半腰,粗略判断应有四五十人之多。 少顷,柳逢驮着乌鲁森图下了山,陈小果也扛着一麻袋锅碗瓢盆脚下生风般赶了上来,他双手撑在膝上,气喘吁吁地埋怨道:“这些锅、锅具可是贫、贫道砍了好久的价才买下来的,你们竟然一个也不带!” 柳柒没理会这个聒噪的道士,示意柳逢往这边靠近,旋即对乌鲁森图说道:“再往前走应当就是雅州与纳藏的交界之地了,少主对此处的地形极为熟悉,可否请少主为我们指条出路?” 乌鲁森图紧盯着云时卿,云时卿垂眸瞧了瞧,将双手从柳柒的腰侧缓缓挪开。 柳柒解开束在乌鲁森图嘴角的布料,再次说道:“恳求少主告知柳某走出邛崃山的捷径。” 15、刀剑再合璧 “少主!” 一支夷人精兵策马行来,为首那人见乌鲁森图被麻绳捆住扔在雪地里,立即翻身下马连滚带爬跑将过来,抽出腰间的弯刀替他割断了绳索:“少主您怎么样了,可有受伤?” 乌鲁森图的面颊被冻得通红,鬓发上凝着一层薄霜。他已有两日不曾活动筋骨了,甫一解开绳索,全身关节似乎都僵住了,久久缓不过来。 “劫持少主的可是大邺的左丞相柳柒?他人现在何处?”为首那位伍长一边解下自己的兽皮外袍披裹在乌鲁森图身上,一边问道。 乌鲁森图垂下眼睫,无声拢紧了外袍。 ——方才他已将通往纳藏的捷径告知给了柳柒,前提是让柳柒想法子保他阿爹一条性命。 柳柒是大邺朝万民敬仰的丞相,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圣贤德、修的是圣贤身、立的是圣贤志,家国天下于他而言便是肩头职责。 然而这些都不是乌鲁森图所求,他德薄位尊,无法承受、也无法扛起的这些大义,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让阿爹好好活着。 如今阿爹进退维谷,只有柳柒能救他。 见乌鲁森图缄默,那位伍长联想到少主与柳柒之间的传闻,估摸着他不会如实相告,便转身对众人说道:“马蹄印往不同的方向散开了,大家分头去追!” * 邛崃山大雪封山,等闲人极难出入。 眼下已近五更,入山后风雪渐肆,饶是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也会受阻不前。 又行了十几里后,烈马终是耗尽体力倒地不起,云时卿和柳柒不得不弃马前行。 柳柒腿伤未愈,每走一步伤口便疼一分,如今没了马儿代步,行路格外艰难,且后面的追兵随时会赶到,他不敢有任何懈怠,当即从怀里摸出乌鲁森图送给他的藏药洒在伤口上,待痛意减轻后适才撑着佩刀缓缓起身。 云时卿折一枝木棍,用剑刃削成拐杖后递给他:“还能走吗?” 柳柒点了点头,两人俱不再多言,继续往前走去。 邛崃山内林木参天,本该是破晓的时辰,可山里却暗无天光,唯有满地皓白积雪为赴夜前行之人照引方向。 他们自东麓行入山中,爬了足足有七八里的雪坡,再往前走几里便是鬼渡河,鬼渡河湍急凶险,仅一根铁索高悬于河面之上。 这是唯一的渡河途径。 过了鬼渡河就是青崖栈道,继而沿青崖栈道前行百余里,不出四日便可出山。 只是青崖栈道年久失修,又横贯在山腰,常年有落石的凶险,而眼下这个季节最常见的便是雪崩。 从黑夜行至天明,两人总算走出了这片密林,耳畔依稀可闻湍流回响,约莫用不了多久即可抵达鬼渡河。 药效渐渐退散,柳柒的箭伤又开始发疼,他正欲寻块石头坐下重新上药,手臂蓦地一轻,侧头看将去,云时卿拽着他的胳膊往前指了指:“那里有个山洞,先进去歇歇脚,眼下又累又饿,如何赶路?” 柳柒随他入了山洞,坐下后掀开裤腿一瞧,本该愈合的伤口已然撕裂,丝丝鲜血浸染在纱布上,煞是红艳。 他曲腿而坐,拧开药瓶轻轻抖了一些药粉撒在伤口上,清凉的药物甫一沾血,立刻变得腥臭刺鼻。 云时卿割下一块内衬袍角替他包扎,嘴里说道:“估摸着还要好几日才能出山,大人这伤口反复撕裂,若再继续挨冻,恐怕整条腿都要废掉。” 他常年握剑,掌心和指腹均布有薄茧,托住柳柒莹白细嫩的腿腹时,足以刮起一丝痒意。 柳柒下意识缩了缩腿,却被他握得更紧了些:“躲什么,又不是闺阁女子。再说你身上哪处是我没见过的,以前怎不见你如此羞涩?” 柳柒微恼:“你不开口没人当你是哑巴。” 云时卿似是想到了什么,淡淡一笑:“再过四日便是大人毒发之时,若能顺利出山,云某不介意为大人疏解蛊毒。但如果四日后我们还困在山里,大人脱了衣衫可还受得住这样的寒冷?” 柳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折辱我,于你究竟有何乐趣?” 云时卿说道:“云某真心实意为大人考虑,大人不领情便罢,非得说几句令人伤心的话才肯罢休。” 柳柒掰开他的手,不露声色地放下裤腿:“你不是饿了吗?” 云时卿适可而止,握着佩剑走出了山洞。 邛崃山的风雪一时半刻不会停止,两人烤了一只野兔果腹,又在此处将湿透的鞋袜烘干之后适才启程。 雪山刺目,又无日光照耀,不知时辰几何。 鬼渡河的流水声近在耳畔,可行了许久也不见其影,直至天色渐暮,云时卿和柳柒总算来到了鬼渡河畔。 诚如乌鲁森图所言,鬼渡河宽约二十丈,高百尺,仅有一根锈迹斑斑的铁索横于河上,水流湍急,深不见底,俨然是鬼神不可渡。 哗啦啦的水声几乎掩盖了天地之间的其他动静,两人伫立在河畔,面上神色无不复杂。 须臾,云时卿说道:“我轻功比你好,我先过去看一看。” 说罢踩上铁索,运气往前走去。 河面上的风格外狂肆,也极为湿寒,那袭玄色衣袍猎猎翻飞,如燕也似,灵巧而过。 直到他落了地,那铁索上的积雪都不曾抖落多少。 两人相隔甚远,云时卿说的话全被河涧给吞没,他见柳柒站在对岸一动不动,只得再次踩着铁索返回,调侃道:“大人莫不是被吓傻了,怎么一动也不动?” 柳柒凝视着铁索,没有理会他的话。 云时卿垂眼,目光落在他的左腿上:“伤口又疼了?” 柳柒摇了摇头,淡声说道:“走罢。” 他的伤口的确有些疼,虽不妨碍过铁索,但比正常情况要费劲些许。他做不到像云时卿那样身轻如燕,每一步都需要借助铁索的着力才能前进,待行到对岸时,左小腿竟剧烈疼痛起来。 柳柒转身瞧去,云时卿也跟了过来。可就在此时,他发现对岸丛林深处有人影幢幢,下一瞬,一群夷人精兵豁然出现。 电光火石间,一支冷箭穿透风雪而来,柳柒厉声开口:“小心!” 云时卿听见身后有利刃破空的声音,当即侧身闪避,却不料脚下落了空,猝然坠入河涧。 “云时卿!”柳柒飞扑过去抓住了他的手腕,若非他及时扣住铁索,恐怕两人早已被湍急的水流吞没。 那群人迅速朝铁索逼近,柳柒用力往上抬了几次手腕才让云时卿有机会施展轻功重回岸上,旋即他又伸出手将柳柒拉了上来,两人头也不回地往青崖栈道跑去。 那群人的身手虽不如云时卿和柳柒,但他们却随身携带有过铁索的勾绳,在腰间系牢实后将其勾在铁索上,身体便随之滑向对岸,颇为迅捷。 青崖栈道沿山腰修建,底下是云雾缭绕的深渊,外围无任何防护,若是失足摔下去,必将粉身碎骨,尸骸无存。 夷人追兵很快就赶过来了,他们手持弓弩,无需靠近也能打出伤害。 柳柒腿伤撕裂,速度大大放缓,他用佩刀斩断了好几支箭羽,伤口渗出的血液几乎穿透了外袍,在墨蓝色的布料上留下一块惹眼的痕迹。 云时卿当即折回将他推往前面:“你先走,我断后。” 栈道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柳柒留下来只会拖后腿,遂听从他的吩咐往前赶去。 趁着夷人补充羽箭时,云时卿挥剑斩断了几根栈道的木料,通道顿时空缺了一块,夷人愣在原地,停步不前。 他迅速追上柳柒继续行进,然而没过多久,夷人精兵又追了上来。 这群人常年生活在环境恶劣的雪域,这点阻挠并不能劝退他们,反而激起了他们狩猎的本能欲望。 冷箭嗖嗖射来,均被云时卿用剑挡了去。 天色愈来愈暗,两人一边防守一边气喘吁吁地前进,至一处拐角时,眼前竟出现了一条岔路。 云时卿说道:“青崖栈道长约百余里,我们此刻无法走到尽头,只能任他们宰割,从这儿上去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柳柒认同他的话,转身沿岔路而去。 那群夷人精兵速度奇快,不费吹灰之力便已追来。眼见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柳柒也不再浪费体力逃命,索性与他们交起手来。 这是一条青石铺就的小路,两侧积雪颇厚,打斗间渐渐震落了积雪,露出几尊石雕的罗汉像。 见柳柒隐有动容,云时卿讥讽道:“这个时候就别念着你的菩萨你的佛了,若神佛显灵,何须让你在此遭受劫难?” 柳柒只守不攻,显然是被佛像震慑了。 云时卿不似他这般仁慈,怒道:“佛既不渡我,我必在佛前犯下杀业!” 话音落,长剑横扫,立时割破了几个夷人的咽喉。 柳柒只分了一瞬的心,右臂就已被人砍伤,他虽不如云时卿下手那么狠,却也令所有靠近之人都负了伤。 他手里的佩刀是柳逢留给他防身的,即使用得不趁手,但保命绰绰有余。 然而夷人精兵前赴后继无休无止,两人即使武功再高也难以招架抵挡。 这时,云时卿忽然开口:“柳柒,你可还记得那招‘刀剑合璧’?” 柳柒犹疑地看向他,旋即点头:“记得。” 云时卿注视着山壁上的一尊弥勒佛像,柳柒的眼神随之望去,顿时会意。 下一瞬,云时卿挥剑刺向佛身,柳柒轻身一跃,足尖踩上云时卿的剑刃,继而挥刀,与云时卿一齐刺向那尊弥勒佛石像。 刀与剑均带有内息,“当——当——”两声脆响后,石像仿佛在这一刻变成了泥塑新身,就这般被刀剑刺透。 两人同时运气,用力踹向佛身,足有千斤重的石像竟拔地而起,自山壁轰然倒塌,猝然震飞了好几名夷人精兵,而后便横卧在青石小径上,将路堵得严严实实。 如此又推到了好几座石雕佛像,直至确认那群夷人难以翻越时,云时卿和柳柒适才停下。 顷刻间,柳柒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雪地里,左腿的剑伤因方才施展刀剑合璧而彻底撕裂,甚至更为严重,腿腹甫一没入雪里,鲜血顿时将积雪染透。 云时卿收剑入鞘在他身侧蹲下,说道:“前方有一间寺庙,我们去那儿避一避,你现在伤势加重,不宜赶路。” 柳柒撑着刀试图起身,可是左腿已经失去了知觉,再难站起来。 云时卿扶了他一把,而后转过身半弓着腰,揶揄道:“师弟,上来罢,我背你。” 柳柒一怔,神色陡变:“谁是你师弟!” 云时卿笑道:“你连‘刀剑合璧’都用上了,再否认也无济于事。” 柳柒脸色沉得厉害,但碍于有伤在身,便不与他计较,遂趴了上去,由他背着自己往寺庙走去。 不多时,云时卿又道:“十几年过去了,没想到你我竟还能再施展一次‘刀剑合璧’,你说师父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两人入仕十载,却从未有人知晓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俩师出同门,自幼便在一处习武,师父是位刀剑双绝的高人,分别授他二人刀法与剑术,均有大成。 当初师父的初衷是希望他们能够刀剑合璧、互相扶持,只是没想到后来这十年时间里,他们一直是刀剑相向。 16、以血饲神佛 这座寺庙建在陡峭的崖壁上,山门外的青石小径自山谷蜿蜒而来,每隔三丈便是一尊石雕佛像。 越往上走,青石路越陡峭,佛像也越发肃穆庄严。 柳柒察觉到云时卿的身体似在发抖,他拧眉说道:“只剩最后几阶了,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上去便是。” 云时卿没有应声,每一步都沉稳有力,柳柒还想再开口相劝,忽然觉察到胸前一片湿热,他低头瞧去,墨蓝的衣襟竟不知在何时被鲜血染成了暗色,凝滞片刻后适才想起用手摸向胸膛,万幸的是并无受伤的迹象。 待意识到这是云时卿的血时,柳柒迅速将目光移向云时卿的后背,临近左侧肩胛处有一道明显的箭伤,箭尾早已被他自己折断,余下一截深深没入皮肉之中,被玄色衣料掩藏得极好,让人无从察觉。 柳柒心下一凛,催促道:“云时卿,放我下来。” 云时卿仍旧不吭声,直到迈上了最后一阶石阶才把人放下。下一瞬,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喷涌而出,悉数溅在了庙门上。 柳柒神色骤变,拖着伤腿向他靠近,一把扶住他:“你怎么样?” 庙门虽大开着,然而并无看守的和尚,本该肃穆庄严、香火鼎盛的寺庙却异常萧条,四周均被白雪覆盖,就连供香的铜鼎也不复原来的模样,足见荒废了有些年头了。 云时卿抬袖擦净嘴角的血迹:“死不了。” 眼下天色已暗,他二人又负伤在身,只能暂时在此歇歇脚。 两人互相搀扶着往庙里走去,待入了山门才发现这座庙宇的规模并不宏大,除了正北方的大雄宝殿之外,另外只设了地藏王殿、财神殿、观音殿以及文殊殿,并两间简陋的禅房,仅此而已。 柳柒左右瞧了瞧,指向东面的那间禅房:“去那里。” 禅房破旧,木门木窗均已有损毁的迹象,待走近时才发现门口有一副木雕的楹联。 云时卿眼风掠过门框,嘴里念道:“暮鼓晨钟三更响,敲醒红尘客;经声佛号五更鸣,诵渡孽海人。”门楣上篆刻“无厄”二字充作横批。 他念完冷笑了一声,“既是暮鼓晨钟,如何在三更敲响?呵,狗屁不通的楹联。” 柳柒没有开口,轻轻推开门扉,扶着他的手臂进入了禅房。 禅房内布置极简,仅一张红砖堆砌的床榻、一张发腐的黄梨木方桌、一张条凳以及一口老旧的橱柜,屋里常年不沾人气,空气中盈满了潮气和霉味。 云时卿掸掉桌凳上的灰烬缓缓落座,搁置在方桌正中央的那盏油灯早已干枯,无法用来照明。 天色愈来愈暗,寒意激增,两人又久久未进食水,不免饥寒交迫。 趁眼下还能瞧清事物,柳柒道:“我替你把箭拔出,再上些药。” 云时卿面色微微发白,语气却颇为傲慢:“区区箭伤而已,无需用药,大人还是顾好自己的腿吧。” 柳柒将药瓶取出,“嗒”地一声放在桌上。 云时卿见他面色不快,只好去解衣衫。 那箭射得不算太深,应该未伤及肺腑,但是伤口溢出的血迹却紧紧黏在亵衣上,撕开衣料时甚至牵出了一丝丝粘稠的血线。 柳柒眉心锦簇,下颌线条倏然绷紧,沉吟几息后说道:“此处无火无酒,没办法清洗伤口,你且忍一忍,我先替你把箭拔出来。” 云时卿道:“动手罢。” 那箭柄只剩短短一截露在皮肉外,柳柒甫一触上,男人肌肉紧绷的身体止不住轻颤了一瞬,脊背上的几道陈年伤疤也在此时显露出来。 许是察觉到他的犹豫,云时卿微微侧头,“难不成大人的菩萨心肠又发作了,不敢动手?” 柳柒眸光翕动,只一瞬便将那支残箭拔了出来,块垒分明的背肌顿时绷成了顽石,在疼痛的催发下剧烈颤抖。 云时卿眼前一阵阵发黑,脑内蓦地空白一片,待回过神来时,双手早已紧握成拳,紧合的齿关里止不住地漏出了几声痛苦的闷哼。 残箭被剥离出来,拇指大小的伤口霎时间鲜血四溢,连空气都被血腥味给浸染了。 柳柒当即封住他肩头的穴道,并拧开药瓶将药粉敷撒在伤口上,继而撕下一块中单布料替他包扎妥善。 待一切处理完毕,屋内早已伸手不见五指,寂静的雪夜里,唯剩两道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寒意刺骨,几乎将疼痛给掩埋殆尽,云时卿木讷地穿好衣物,再出声时,嗓音沙哑得不成调:“有劳大人了。” 柳柒没有回答,抹黑撩开自己的裤腿,撕裂的伤口糊满了血,如同云时卿后背那般,也将布料黏附在了皮肉之上。 他咬牙揭开被血染透的布料,颤抖着敷撒药粉,云时卿察觉到他的呼吸变得急乱,不由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柳柒的声音极淡,辨不出是虚弱还是冷漠:“无碍。” 两人沉默在当下,禅房内落针可闻。良久,云时卿抹黑朝着简陋的床榻走去:“今日忙于逃命,颇有些疲乏,先养精蓄锐一宿,待天明后再做打算吧。” 说罢掀开硬梆梆的老棉被,忍着刺鼻的霉气趴睡下去,又道,“倘若陈小果的易容术奏效,他和柳逢此时应该已经抵达成都了。” 柳柒点头附和:“朝廷的援军应当快要进入潼川府了,愿他二人能带着账册顺利离开成都与大军汇合。” 云时卿静默半晌,问道:“那江湖术士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你当真相信他千方百计地接近你只是为了化解所谓的生死劫?” 良久未得到回应,云时卿疑惑地开口,“柳柒?” 柳柒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云时卿不再聊陈小果,将话锋一转:“快歇息罢,我已将被窝捂暖,你只管睡上来便是。” 禅房内再次沉寂下来。 “柒郎不愿与我合被而眠?”云时卿笑了笑,语调颇为浮浪,“你我早已有了夫妻之实,怎么连一起睡觉也不乐意?更何况以前在紫薇谷的时候,你经常和师兄我睡一张——” 话音未落,一道气劲袭来,云时卿偏过头闪躲了去,只听“嘭”地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落在床尾,重重地砸在了墙壁上。 好脾气的柳柒似是动了怒:“我不是你师弟!” 云时卿道:“你虽入门比我早,却比我小上几个月,唤我一声‘师兄’无可厚非,更何况师父也默认了。” 柳柒又饿又乏,不愿与他浪费唇舌,遂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前休养生息。 少顷,云时卿拍了拍床褥,“你过来睡,夜里寒凉,若是冻坏了身子骨,我可没力气再背你下山了。” 柳柒略一沉吟,旋即放下成见瘸着腿爬上床,在离云时卿一尺之外的地方躺下。 17、敲醒红尘客 雪夜格外寂静,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清晰入耳。 柳柒躺在床上久久未眠,耳畔除了那人的呼吸之外,还有彼此的心跳声。 棉被潮硬,难以御寒,可柳柒的身体却莫名燥热。 过了今晚便是二月十二,离蛊毒发作只剩下三天时间了。 他不确定夕妃慈能否从执天教手里拿回解药,若能成功取得,以后就不用和云时卿纠缠不清了,若是此行无果…… 不可能无果的。 柳柒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毕竟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有其毒必然有其解。 他心绪不宁地叹了口气,身旁之人倏然问道:“为何叹气?” 柳柒没料到云时卿竟也醒着,体内那股燥热的劲儿渐渐消散,不答反问:“你怎的还没入睡?” “你心跳得厉害,我如何睡得着。”云时卿也叹了口气,继而促狭一笑,“多年不曾与我共枕,莫非师弟真的羞涩了?” 柳柒沉声威胁:“你伤得比我重,若我此刻动手,你绝无胜算的可能。” 云时卿闷笑几声,颇识趣地闭了嘴。 正这时,禅房外的雪地里传来一阵极细微的动静,两人屏息辨听,发现那动静时近时远、时快时慢、时疏时密,估摸是山里的狐狸野猫等拖家带口出来觅食,遂没在意,直到困意来袭,他二人才相继合眼入眠。 “咚——咚——咚——” 不知过去了多久时间,一阵钟声遽然敲响。 云时卿警觉地醒来,抬眸看向破旧的木窗,一只手已经握住了佩剑:“这庙里连个鬼影都没有,哪来的钟声?” 柳柒聆听几息后起身,拿过枕边的武器小心翼翼往门口靠近。 那钟声飘忽空幽,少了几许庄严,多了几分诡异。 柳柒仔细听了许久都未能找寻出它的来源,仿佛这钟声不属于庙宇。 云时卿强忍后背的伤痛撑起身,正待下床时,那钟声竟戛然而止。 禅房内漆黑无光,整座寺庙复归宁静。 柳柒轻轻拉开房门,一线雪光悄然钻入屋内,捎来了些许亮色。 他拢紧外袍蹒跚走出禅房,借着四周皓白的雪光查探了一遭,然而雪地里除了几行动物脚印之外再无任何痕迹。 寒风刺骨,细雪纷纷,天地悉凛冽。 柳柒转身,见云时卿也已来到门口,便说道:“许是夜风太大,阴差阳错敲响了庙里的钟。” 云时卿静默不语,折回床上重新趴下。 “砰——砰——砰——” 正这时,庙里又响起了一阵闷沉的鼓声,两人俱是一怔,旋即冲出禅房寻找声源。 然而与方才的钟声一样,这鼓声也颇为空幽,似在庙东,又仿佛在庙西,飘忽不定,难以捉摸。 云时卿神色冷凝:“佛门重地,莫非还能闹鬼不成?” 柳柒笑道:“云相也信鬼神之说?” 云时卿道:“我自然不信,即使真有鬼,见了我云时卿也得灰飞烟灭。” 鼓声响了十数下之后便停止了,偌大的寺庙内再次变得萧条森冷。 恍然间,柳柒大抵是想到了什么,问道:“眼下可是三更天?” “四周漆黑,又无更夫报点,我如何……”话音未落,云时卿回头看向禅房门口的楹联—— 暮鼓晨钟三更响,敲醒红尘客。 经声佛号五更鸣,诵渡孽海人。 见他哑口无言,柳柒又笑了一声:“云相说暮鼓晨钟不会在三更响,此刻动静之大,的确敲醒了你我这样的红尘客。” 云时卿面色有些挂不住,淡淡说道:“早些歇息罢,一会儿还有诵经声传来,够你受的。” 这庙里的暮鼓晨钟颇为古怪,只不过眼下黑灯瞎火的,两人又都负了伤,行动不便无从查探,只得回房养精蓄锐。 诚如云时卿所言,五更天时果真有诵经声传来。有了先前的经验,两人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只是这次的诵经声念得颇久,约莫两刻之后方才停止。 如此折腾一通,柳柒和云时卿都没了睡意,也不知是谁的肚子起了个头,“咕噜咕噜”几声叫唤,饥饿之意不言而喻。 两人饿了将近一天,这会儿谁也没奚落谁,直到破晓来临,柳柒适才出声打破了宁静:“你该上药了。” 云时卿将头发撩至一侧,而后解衣趴在床头,后背肌肉遒劲勃发,颇有力量。 柳柒盘膝坐在他身侧,眉心不自然地拧作一团。 ——昨夜那股熟悉的燥热感再度袭来,丹田里隐约有一股内息在游窜,极不安生。 临近月中,昆山玉碎蛊开始躁动,无需酒香便可诱发蛊毒。 柳柒合了合眼,而后揭开云时卿伤口处的布料,止一宿,那箭伤就已有愈合的趋势,他将药粉敷撒下去,随即又撕了一块中单布料做包扎。 这时,云时卿忽然回头:“你手为何这般烫?” 柳柒微怔,下意识收手,面不改色地说道:“烫么?” 云时卿不禁揶揄他:“早知你身体这么暖,昨晚就该离你近些,我也不至于挨了半宿的冻。” 柳柒不露声色地替他包扎妥善,继而着手处理自己的箭伤。 云时卿一边穿衣一边说道:“我去寺庙后山走走,看看能否寻些果腹的东西。” 眼下天光已大亮,待他离去后,柳柒迅速为自己换药,旋即寻了根木棍作拐,杵着出了门。 这座寺庙名唤梦台寺,于周武皇执政期修建,距今已有三百余年。几经朝代更迭,大雄宝殿及其余四殿的门槛均被磨矮了一截,足见曾经其香火之鼎盛。 现如今各殿镀金的菩萨像和佛像均已落漆,蛛网尘埃遍布,难见佛门之森严。 柳柒忍着腿伤分别在每间佛堂拜了三拜,至文殊殿时,竟意外发现菩萨像后面有一堵可移动的石墙,半开半合,寒意肆虐。 他犹疑片刻,转而拄着木棍走将过去,只轻轻一推,那石门便彻底打开了,门后俨然是一间幽窄的耳房,明明四周并无门窗,可寒风却止不住往里面灌来。 柳柒左右搜寻良久,总算查出了一点门道,临近西北方的角落里有一块地砖与周围的大相径庭,无论是颜色还是大小,均不一样。 而地砖的中心则贯穿有一根巨大的铁索,只可窥见锈迹斑斑的一端,不知其延向何处也。 这座寺庙透着古怪,柳柒不敢轻易过去,他用木棍敲了敲那块地砖,只听“咚、咚”几声闷响,可断定地砖下面是个空处。 确认不会有危险后柳柒方才靠近,他拽住那根铁索用力一拉,饶是卯足了力气也难以撼动分毫。 “柳柒?”忽然,文殊殿外传来了一声呼唤,柳柒提高嗓音应道:“我在这里。” 云时卿疾步赶来,问道:“你在此处做甚?” 柳柒指着地砖说道:“下面可能有密室,只是这铁索太过古怪,纵使我用了七八成力也拉不动它。” 云时卿后背有伤,不便用力,没有去尝试拉动铁索,而是说道:“出去罢,我寻了果腹之物,吃饱再来探究。” 他所说的果腹之物是一只毛羽鲜亮的锦鸡,被一剑割喉之后软绵绵地躺在雪地里。 柳柒蹙了蹙眉,不待他开口,便听云时卿蔑然道:“大人定是想说‘佛门重地不可杀生’对吧?可你我就快饿死在佛门里了,若诸天神佛知晓,还能阻止我杀生不成?” 柳柒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生生将那句“你伤口可有裂开”压回舌下。 云时卿没去揣测他的心思,兀自将锦鸡处理干净,随后取来一捆木柴,用他的剑和柳柒的刀擦出几点火星将其引燃。 烤鸡耗时颇久,两人空着肚子静坐在火堆旁,气氛莫名沉寂。 好半晌后,云时卿问道:“你为何要信佛?” 柳柒道:“没有信,只是崇敬罢了。” 云时卿轻笑一声,又问:“天下寺庙千千万,为何有的山门外长阶千步,而有的则一马平川?” 柳柒往火堆里添了几截干柴,耐心解释着:“佛有长阶三千,凡人之所求亦有三千,所求越多,长阶越无尽。更何况佛家讲究的是心诚则灵,若能一拜一叩步入山门,定能得偿所愿。” 云时卿嗤道:“红尘痴儿罢了。如若三千长阶真需要一拜一叩地度过,恐怕不等瞧见菩萨就已归西。” 柳柒自知和他说不通,索性不予理睬了。 待饱腹后,柳柒又去了文殊殿后方的耳房,云时卿随他同往,不禁疑惑道:“我们何时下山?” 柳柒在耳房内来回走动,心不在焉地答道:“先等等。” “等什么?” “等三更来临。” 云时卿不解:“你打算三更半夜摸黑下山?” 柳柒道:“禅房那副楹联原为‘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起初我与云相一样,误以为是庙里的师父写错了楹联,直到三更的钟鼓和五更的诵经声传来,方知其意不假。” 云时卿仔细回想了一通,旋即将目光落在那块地砖上,眸色逐渐变得深沉。 见他已有眉目,柳柒又道:“钟鼓声和诵经声都非常虚渺,全然不似人力所为,若我没猜错,那声音十有八.九是从这下面传来的。” 云时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莫非大人认为这根铁索连着下山的通道?” 柳柒点了点头。 云时卿略一沉吟,旋即又问:“难不成三更的钟鼓声是通道开启的信号,而五更的佛号则意味着通道关闭?” 柳柒微微一笑:“既已敲醒红尘客,自当诵送出孽海。” 所谓的下山密道也只是两人的猜测,且他们现在都负伤在身,倘若下山后遭遇穆歧精兵的伏击,反而有害无利,倒不如在庙里静候三更的来临。 雪天的白昼极短,两人围坐在禅房内的火堆旁,其间鲜少搭话。至暮色时,柳柒翻出一本残缺不全的佛经仔细翻阅,云时卿则百无聊赖地用炭火在墙壁上作画,有山有水,有花也有人。 直到一阵钟声敲响,他二人当即往文殊殿赶去,待靠近之后才发现,所谓的钟声不过是从耳房内传来的狰狞铁索响动,一阵阵回荡在文殊殿内,宛如空幽飘浮的晨钟。 劲风绞烈,吹得铁索哗啦啦地响,不多时便止歇。 半盏茶后,那块地砖忽然开始震动,“砰——砰——砰”,一声接一声,仿佛鼓鸣。 少顷,地砖徐徐上升,一个铁质的辘轳赫然出现,露在地砖外的那截铁索自辘轳中央绕穿而过,尾端悬吊着一座可载人的木制风梯。 云时卿和柳柒对视一眼,笑道:“大人好智慧,此处果真有秘道。” 柳柒问道:“云相可敢一往?” 云时卿大步迈步进入风梯内:“暮鼓晨钟已经将红尘客敲醒,此刻便是走出孽海之际,云某岂会犹豫?” 柳柒淡淡一笑,也随之入内。 这座风梯四面各围有两根栅栏,以防摔落,除此之外再无任何遮挡物。云时卿左顾右盼,也不知碰到了哪处机关,风梯竟剧烈震动起来。 柳柒左脚受力牵扯了伤口,整个人重心不稳,猝不及防地往后倒去。 “大人站稳些,莫要摔了。”云时卿及时托住他的腰,这般叮嘱着。 风梯震动之后缓缓下降,呼啸凛冽的夜风顿时从四面八方扑进来。 柳柒呼吸一滞,丹田内的气息猝然变得紊乱不可控。 寒意愈来愈烈,可他的身体却燥热难当,气血悉数涌至脑海,令他短暂地失了神。 待清醒时,柳柒的双臂已然挂在了云时卿的肩上。 18、如遇贵人助 “喀哒——喀哒——喀哒——” 铁索早已锈迹斑斑,辘轳滚动时发出油尽灯枯般的声响。风梯下行极慢,在浓稠的雪雾之中悠悠穿梭,仿佛稍有不慎便会坠落。 柳柒微一抬头,对上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 他几乎是本能地推开了云时卿,跌跌撞撞退避至风梯一角,风梯不堪两人的折腾,竟左摇右晃起来。 柳柒扶住栅栏稳了稳身形,体内那股燥热悄然消失。 待风梯停止晃动后,云时卿朝他走去:“你怎么了?” 甫然靠近,柳柒的心跳再度变得急热躁动,浑身筋骨如有蚁噬,酥麻疼痛,难辨愉苦。 “别过来,”夜风鸣啸,几乎要将他的声音淹没,“离我远点。” 云时卿微怔,旋即后退了两步。 邛崃山四野皆白,狂风中夹着雪絮,寒意刺骨。 铁索上锈迹丛生,致使风梯下降的速度大大减缓。两人各占风梯一角,谁也没有搭理谁,他们的衣袂与乌发俱被夜风撩散,颇为凌乱,却难掩芝兰玉树的风姿。 良久,风梯在一处高空的铁台上停止,铁台边缘有一道石梯,石阶上早已布满青苔,尽显岁月斑驳。 沿石阶而下可至涓涓溪流处,溪岸积雪厚约几尺,可溪涧里却冒着缕缕白烟,溪水涓涓、清冽如许,足见是从山中某汪温泉里泄流而出。 云时卿站在铁台上目眺四方,须臾后说道:“此处应当是和尚们取水的地方,我们需继续往下。” 柳柒两鬓染有风雪,渐渐凝出一层薄霜。他本就生得白,此刻被寒气一冻,面上愈发失了血色,竟无端显出几分病态来。 他点点头,算是应和了云时卿的话。云时卿重新进入风梯,将卡扣用力拆开,风梯再度沿着铁索“喀哒喀哒”滑溜下去。 夜越深,寒意越重,他二人吃了许久的冷风和雪絮,几乎将快冻得神智不清了,鬓发与衣袍均被雪沫浸湿,发硬发冷,全然已无御寒之效。 云时卿看向蹲在另一角的柳柒,颤着齿关说道:“大人,你过来给我抱一抱,咱们互相取些暖,可别还没下山便冻死在半途了。” 柳柒的睫羽已被薄霜染白,他抬起眼皮,哑声开口:“我体内的蛊虫不太安分,靠近你时颇为难受。” 云时卿似是愣住:“不是还有两三天吗?” 柳柒合了合眼,没再接话。 他既不愿,云时卿也不强求,只能咬紧牙关硬生生干熬着。 风梯中途又停了两次,直至四更适才抵达山麓。 山麓零星坐落着几户人家,但由于此刻天没亮,各家各户皆关门插锁,整个村落寂静如斯。 柳柒和云时卿浑身冻得僵硬,若非还能呼吸,恐已与冰尸无异。 他二人蹒跚着走进村庄,很快便引起了村头一只黄狗的注意,吠叫倏起。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犬吠相传,此起彼伏,宁静的村庄顿时变得喧沸。 有几户人家陆续亮起了灯烛,各家男人相继披着狼皮大袄走将出来,见篱笆外悠悠路过两名面色青紫、鬓发凌乱、浑身僵硬的青年,立时睡意全无,其中一人手里的灯具竟“当啷”落了地,骇得上下牙直打架。 ——荒山野村,三五更天,两只艳鬼飘荡在雪地之中,俨然是来索命的! 云时卿僵着身子缓缓转身,对村民们拱手揖礼,嗓音颤抖得不成调:“列位可否行个方……” “砰——” “砰——” “哐当——” 众人逃也似的溜回屋内,关门声齐齐入耳,就连犬吠声也消失殆尽。 茫茫雪海,万籁俱寂。 柳柒受伤的左腿已然没了知觉,云时卿后背的伤口也被寒气浸得麻木不堪,他走近了扶住柳柒,问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柳柒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他们被风雪吹了一宿,若再不寻个暖和之处缓一缓,恐怕真要客死他乡了。 正这时,左前方那家茅屋的房门被人打开,一位妇人提着灯笼蹒跚走出:“外面天寒,进屋来避一避。” 语调淡漠,全然不似在邀请客人。 云时卿和柳柒对视一眼,旋即对妇人躬身揖礼:“叨扰了。” 妇人的茅草土屋虽简陋,却布置得极雅致,几枝腊梅作插花,墙壁上还悬挂有两幅水墨兰草图。 两人进屋后还未来得及道一声谢,妇人便径自入了西面那间房,少顷走出,说道:“寒舍简陋,止这一间客房,你二人都是男子,不必避嫌,将就在此歇一歇罢。” 云时卿道:“感念婶子收留,在下——” “堂屋的火炉上有一壶热水,你们若是有需要可自行取用。”妇人打断了他的客套话,又道,“灶房里剩了几片老姜,自己熬来喝一碗,可驱寒。” 从妇人口音里依稀可知她是蜀中人士。这座村子隶属巴丹,村民多为纳藏人,她这个汉人深居在此,属实令人好奇。然而妇人的态度实在是冷淡,柳柒不便细问,遂恭声说道:“有劳婶子。” 妇人并未询问他们的身份,不多时又送来两套干净的粗布棉服:“天亮之后你们就自行离去吧。” 能用热水洗沐驱寒并得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上,于柳柒和云时卿而言已是大恩,他们自不会多求什么,便应了妇人的要求。 待妇人回房后,柳柒当即为云时卿清洗掉伤口的血迹,重新敷药包扎,随后云时卿又按妇人所言去灶房切几块老姜熬了汤,与柳柒各饮一碗,将体内的寒气驱了个七七八八。 待一切事毕,天际早已露白。 两人困乏不已,遂躺上炕浅眠了一会儿。 直到一阵吵嚷声传来,夜,彻底结束。 云时卿掀开被褥跳下炕来到窗前,掀开木窗一瞧,竟是几日前追杀他们的那群精兵! “你们有没有看见两个男子?中原人、长相俊美、大概有这么高——” “别说什么中原人了,中原鬼都不曾……” “嘘!别乱讲!昨晚明明有两只艳鬼在雪地飘荡,小心今晚又找上门来!” “你们见到了?在哪儿!” 云时卿折回,说道:“穆歧的人追上来了。” 柳柒撑开眼皮,双颊有些泛红。 云时卿蹙了蹙眉,立刻去试他的额温:“你受寒了?” 柳柒推开他的手,缓缓摇头:“是昆山玉碎。” 云时卿一时无话,而穆歧的精兵已经挨家挨户搜查起来。 “走,我带你离开。”云时卿把人从被窝里拽出,旋即背着他往外走去。 然而不待走出客房,便听院中有人喝道:“这妇人,你有没有见过两个男子,大概有这么高——中原人,模样颇为俊秀。” 妇人淡漠道:“不曾瞧见。” “我告诉你,这俩人可是工布王缉拿的重犯,你若胆敢包庇,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伍长,休跟一个妇人啰嗦,咱们去她屋里搜一搜就知道了。” 妇人怒道:“放肆!你们可知这是谁的家!” 精兵推了她一把,嘲讽道:“莫非是赞普的家?” 身后那群兵跟着哄笑起来。 云时卿心下一凛,只能背着柳柒返回客房。 他将柳柒放在一旁,旋即拔出佩剑立于门后,如若那群人闯进来,他必杀之。 “你们在做什么?!”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自院外传来,生生将试图闯入屋内的精兵拦下,“这可是齐格将军的旧宅,我阿妈是齐格将军之妻,你们竟敢如此无礼!” 柳柒眉心微动,云时卿见状,细声问道:“齐格将军是谁?” 柳柒道:“是穆聂赞普的亲信。五年前纳藏与大夏交战时,齐格将军为救穆聂赞普而亡,只是没想到他的遗孀竟生活在如此偏僻的村子里。” 许是齐格将军的威名起了震慑作用,饶是穆歧的精兵也不敢再放肆。 几息后,脚步声渐远,女子的声音再度传来:“阿妈你怎么样了?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无碍,先进屋罢。”话毕,妇人挽着女儿的手步入茅屋,“东西可有采买回来?” 女子笑道:“阿妈放心,三日后便是女儿的婚期,女儿岂会——哎呀!你们是谁?!” 在母女俩说话的间隙,柳柒已将客房门打开,瘸腿走了出来,旋即揖礼:“在下柳柒,见过符赫夫人。” 妇人面露讶色:“你……” 柳柒道:“今日多谢夫人出手相救,柳柒铭感于怀。” 妇人道:“你是……大邺朝的那个柳柒?” 柳柒道:“夫人大名柳柒早有耳闻,您与齐格将军上阵杀敌的事迹尽人皆知,今日得见,实为柳柒之幸。” 符赫看了看他,又看向一旁的云时卿,云时卿自报家门道:“在下云时卿,见过夫人。” 符赫问道:“方才他们所要找寻的便是你们二人?” 如今骑虎难下,而符赫又是穆聂赞普亲信的发妻,柳柒信得过她,遂如实相告:“工布王穆歧十年前谋杀了我朝重臣,继而李代桃僵在蜀地蛰伏十年之久,如今已将成都府路的二十万精兵尽收囊中,恐怕用不了多久便会攻进宗哥城,杀掉穆聂赞普取而代之。 “穆歧私吞大邺二十万兵马,无论他能否篡位,大邺必不会善罢甘休,届时两国将不再修好。夫人本是蜀中人士,后又深得穆聂赞普信赖,护了纳藏数年之和平。今日柳柒恳请夫人相助,务必将此事告知给穆聂赞普,阻止工布王的野心,保两国之邦交!” 符赫闻言一笑:“我如今只不过是一阶村妇,恐怕帮不了柳相。” 柳柒道:“夫人曾经一马一枪守护了几座城池,免了数万百姓遭人鱼肉。莫非现在宝刀已老,护不动纳藏国的子民了?” 符赫冷笑道:“休要激我。你们若是有心阻止两国战火,便自去丹巴城,只需将消息告知给丹巴城的官员,穆聂自然会知晓。” 云时卿接过话说道:“夫人也见到了,穆歧的人马连这种小村落都不放过,更何况是丹巴城?我们若是前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一直没说话的女子忍不住插嘴:“阿妈,您别管这些事了,当初如果不是穆聂见死不救,哥哥怎么会——” “住口!”符赫不想听见女儿把那句话说出来,便厉声制止了,转而对柳柒和云时卿说道,“国仇家恨早已与我无关,你们若是想救谁,那就用自己的力量去做。” 柳柒自知此时不宜相劝,便忍住了话头。 穆歧的精兵虽然离开了村庄,但必会在村外设有埋伏,符赫没有赶他二人离开,只当随手救了两个无关紧要之人,每日供几杯热茶、几碗热羹,仅此而已。 二月十五是符赫的女儿齐莲的大喜之日,眼见好事将近,母女俩镇日都在忙着张罗婚嫁事宜,无暇顾及其他。 柳柒体内的蛊毒躁动不安,他离云时卿越近,身体便越难受,即使两人夜里分开了睡,也无法疏解这股燥意。 十四那日,柳柒决定离开村庄。他不能放纵蛊毒在此地复发。 可当他向符赫请辞时,符赫却开口挽留道:“明日便是小女的大喜之日,二位吃了喜酒再走罢。” 柳柒止听见“酒”这一字便心跳加速,丹田内的热意不受控地游窜至四肢百骸。 云时卿见他面色有异,于是平静地解释道:“穆歧之事刻不容缓,柳相身兼礼部尚书,如今科考在即,他必须及早告知穆聂赞,而后返回汴京主理科考。” “事情再急也不急这一日。”符赫道。 云时卿还想再说什么,却听齐莲说道:“哎呀,你们真笨!阿妈的意思就是答应帮你们呀!” 柳柒一怔,问道:“夫人打算如何帮?” 齐莲迅速从闺房内取出一套火红的喜袍,冲柳柒粲然一笑:“柳相还没成亲吧?正好——明日就由柳相穿上喜袍,乘坐花轿风风光光地嫁入丹巴城。” 19、佳偶正新婚 天刚破晓,齐莲便捧着两套沉重繁复的藏式喜服敲响了客房的门。 云时卿拉开房门,道了一声“齐姑娘”,齐莲微微一笑,旋即步入屋内,将喜服搁置在桌上:“柳相,该上妆了。” 柳柒一头乌发披散在肩,五官柔和清隽,肌肤莹白如玉,是难得一见的好皮相。 齐莲不禁多看了两眼,叹道:“柳相这般姿容,倘若穿上中原的嫁……啊不是,穿上中原的喜袍,那便是书中所说的,‘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柳柒歉然道:“今日本该是姑娘的大喜日,却被柳某滋扰,实在愧疚不已。” 齐莲道:“柳相多虑了,婚嫁虽重要,却远不及两国邦交。阿爹曾为纳藏南征北战,盼的便是疆土安宁,如果阿爹还在,他也会赞同我和阿妈的做法。” 柳柒起身对齐莲深深揖了一礼:“姑娘大义,非寻常男子所能及也。” 齐莲掩嘴一笑:“柳相莫要再夸了,若说大义,莲莲可远不如阿妈。” 如此客套一番后,齐莲遂将铜镜摆放在桌上,旋即拿过木梳为柳柒梳头理辫。 今日是二月十五,柳柒体内的蛊虫甚是躁动,为了能顺利进入丹巴城,他方才已将自己几处大穴封住,以免内息游窜过速。 饶是如此,可身体依旧难受。齐莲见他眉头紧锁、面颊泛粉,不禁失笑:“柳相别紧张,这婚礼是假的,柳相的婚史依然清清白白。” 柳柒微微笑了笑,没有接话,目光悠悠落在铜镜上,见云时卿正抱剑倚在门口,双眉微蹙,似在沉思。 齐莲出嫁从简。自从她父亲齐格和哥哥齐勒去世后,符赫便带着她来到了这座与世隔绝的村子,亲戚朋友间早已不走动,是以今日的婚礼并无宾朋到访,反而更有利于替柳柒伪装。 “待会儿卓铭他们来接亲的时候,新郎会牵着新娘的手在院中绕祈福柱跳三圈舞,但是柳相你腿伤未愈,多有不便,阿妈会同他们商议,省掉这个习俗。”齐莲闷闷笑了两声,旋即又补充道,“反正是假成亲,天神不会在意的。” 卓铭是齐莲的未婚夫,卓铭的阿爹曾是齐格的部下,两人亦是在军中相识。 柳柒道:“有劳姑娘了。” 梳完辫,齐莲给他戴上一块缠有红玛瑙石的额带,中心处缀一块莹润圆亮的蜜蜡,煞是好看。 齐莲仔细打量一番,总觉得差了点什么,思索片刻后迅速给他涂上口脂,甚至连指甲也染了丹蔻:“如此才算是真正的新娘子!” 云时卿撩起眼皮,漫不经心地往这边看了几眼。 上妆结束,齐莲道:“我们纳藏的衣饰非常繁琐,柳相应当不会穿戴,我让阿妈进来帮你。” 柳柒笑道:“多谢姑娘。” 齐莲微一点头,旋即回头看向云时卿:“云相,现在该给你上妆了。” 云时卿不解:“你夫君不是只娶一个吗,为何还要给我上妆?” 齐莲愣了一瞬,旋即冷哼:“他当然只娶一个!我们纳藏讲究的是从一而终,男女皆如是!” 云时卿笑道:“那姑娘给我上的是哪门子的妆?” 齐莲将另一套喜服用力塞进他怀里:“当然是新郎妆!” 云时卿:“……” 柳柒:“……” 此番两人都需要进入丹巴城,云时卿本只需混进迎亲队伍即可,但是齐莲的未婚夫卓铭个性执拗,即使是假成亲也不愿意娶一位陌生人,故而只能让人假扮新郎。 就当下而言,云时卿或许是最佳人选。 卓铭肤色偏黑,嘴角蓄有两撮短胡须,齐莲便将云时卿也装扮成这副模样了——头戴一顶羊皮帽、身穿单袖藏红袍,一双剑目精光毕现,两弯浓眉不怒自威,乍一看去,倒真与卓铭有几分相似。 待两人换完喜服,村头隐约有唢呐声响起,齐莲小跑出去瞧了一眼,果真是卓铭家的迎亲队伍。 “阿妈阿妈,他们来了!”齐莲迅速折回屋内,继而将红宝石面帘戴在柳柒脸上,“纳藏婚嫁本来无需佩戴此物,但为防万一,柳相还是戴上罢,即使入城时遭人阻拦,他们也断不敢破坏规矩掀开你的面帘。” 不多时,迎亲队伍到达符赫的小院,新郎卓铭自马上一跃而下,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进了屋,而后脱下喜袍,与云时卿调换了身份。 符赫道:“今日之事非同小可。卓铭,你阿爹可知晓?” 卓铭点头:“阿爹晓得,而且阿爹昨晚连夜退了喜信,止几位信得过的叔伯过来充场子,不会有外人到来。” 符赫道:“委屈你和莲莲了。” 卓铭挠头一笑:“嬢嬢严重了,吉日甚多,婚事延后也没关系。可我妻只有莲莲一人,纵使是假成亲,卓铭也不会娶旁人回家。” 齐莲面颊滚烫,立刻挽住符赫的手撒娇:“阿妈你看他!” 符赫淡笑着回头,对柳柒和云时卿说道:“你们且放心去,入城之后卓铭他爹会带你们见丹巴域本阿尔默赞,此人颇为可靠,他定能将消息传达给穆聂。” 域本是纳藏国的官职名,等同于大邺的知州。 柳柒和云时卿不约而同地向符赫行礼拜别,旋即往外走去。 “等等等等!你们现在是夫妻,哪能各走各的!”齐莲拦住他们,焦急地道,“虽是假成亲,但万不可穿帮!” 卓铭点头:“村外有许多兵,别让他们起疑。” 两人顿在原地,好半晌没有回应。 齐莲牵过他俩的手叠放在一起:“你们都是男人,别扭个什么劲儿啊!” 柳柒本就难熬蛊毒的折磨,甫然触上云时卿的掌心,顿觉浑身筋骨都酥了,连呼吸也不自禁加重。 云时卿眸光翕动,而后隔着布料握住他的手腕,牵着他离开了小茅屋。 唢呐声再度吹响,迎亲队伍徐徐走出村子,至宽敞处时,柳柒下了马,转而坐进一辆红绸马车。 这次出村极为顺畅,穆歧的人只简单搜寻一番便放他们离去了,及至午时,迎亲队伍总算抵达丹巴城外。 柳柒无力地靠在马车内,额角隐隐有薄汗渗出。 昆山玉碎蛊来势汹汹,越临近正午他便越难受,饶是封住了几处大穴也无济于事。 也不知还要多久才可抵达卓铭的家,柳柒呼吸疾热,骨软筋麻,心头担忧不已,倘若那邪香在此时溢出…… “停——” 正当他惶惑不安时,一声厉喝止住了迎亲队伍前行。 人群熙攘,议论不断,柳柒此刻心绪不宁听不太真切,依稀可知是穆歧的精兵拦住了他们。 恍然间,有人跳上马车,掀开了厚重的车帘。 柳柒轻抬眼眸,对上了一张熟悉的脸。 来人正是工布王穆歧的独子——乌鲁森图。 乌鲁森图认出了骑在马上的新郎是云时卿,继而猜测出马车内的新娘极有可能是柳柒假扮,遂亲自一探究竟。 此刻四目相对,他并无任何惊诧,只目不交睫地凝视着柳柒,唇角微动,欲言又止。 少顷,乌鲁森图抬手,试图撩开那张遮面的红宝石面帘,柳柒却侧头躲过了他的触碰。 乌鲁森图的手悬在空中,良久才放下,转而退出马车,对身后众人道:“放行。” “可是少主……” “放行!” 拦在丹巴城外的兵卒门只得听从乌鲁森图的命令放他们入城,待迎亲队伍行至卓铭家时,众人总算松了口气。 云时卿几步来到马车前,掀开车帘时见柳柒半弓着身子伏在引枕上,眉心不由一蹙,旋即对卓铭道:“柳柒此前中了奇毒,今日适逢毒发,需尽快调理。烦请卓公子备房一间,以便我为他运功驱毒。” “有有有,空房多的是!”卓铭担忧道,“既是中毒,当请名医诊治,柳相他……” “此毒无解,唯有运功方可压制。”云时卿没再细说,迅速将柳柒扶出马车。 卓铭见柳柒果真不太正常,当即引他二人行往后院。 蛊毒肆虐,痛苦难当。柳柒浑身灼烫,身体似在发抖。 他离云时卿愈近,那股欲念就愈发浓烈,即使理智尚存,可身体的贪念却早已控制住了本能,只能放肆地、贪婪地去汲取身边之人的气息。 柳柒下意识想要推开云时卿,然而掌心落在对方手臂时,竟变成了颤握。 云时卿察觉到他的异常,只垂眸瞧了一眼,并未多说什么。 卓铭已将他们带入至后院的厢房,正待离去时,却见一位小厮急忙跑来,气喘吁吁地道:“少爷不好了,那、那群人来了!” 卓铭不解:“什么人?” 小厮道:“方才在城外拦我们的人!” 柳柒和云时卿同时回头,眼里俱是警觉。 卓铭道:“你先出去拦住他们,我马上出来。” “不用,”柳柒制止道,“越是阻拦,他们越是怀疑。卓公子,带我们去前厅,婚礼照常进行。” 云时卿道:“可是你……” 柳柒双眸虽泛着水波,然而嗓音却无比镇定:“事已至此,烦请云相再配合我做做戏罢。” 纳藏的婚礼颇为繁复,好在今日一切从简。 那群精兵们不顾阻拦冲进来时,两位新人正跪在卓父卓母的身前做祝祷。 为首那人正是当初在雅州寻到乌鲁森图的伍长,他信不过自家少主,只能偷偷带人来卓家搜查。 伍长单手握住腰间的佩刀,大模大样步入了正厅。卓铭父母与他交谈,他却一概不理,双目凝在佩戴着面帘的新娘身上,倏尔一笑:“新娘子好生俊俏啊。” 说罢拔出腰间佩刀,用刃尖挑起柳柒的下颌,“——我们是否见过?” 柳柒睫羽浓长,眼若秋波,抬眸而望时,仿若细雨绕春风,缠绵缱绻。 那伍长一怔,好半晌没再出声。 云时卿眯了眯眼,眼底闪过一抹似有若无的杀意。 正这时,卓铭的父亲怒道:“放肆!今日是我卓家大喜之日,你们如此欺辱,未免太过目中无人!尔等可别忘了,吾乃齐格将军之旧部!” 那伍长终究没有挑开柳柒的面帘,收刀后立即对卓父行礼赔罪:“老爷恕罪,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卓父虽怒,到底是看在大喜之日方才忍了下来,遂命人送来两盏油灯,将仪式进行到最后。 点灯是纳藏婚礼不可或缺的一步,由新郎新娘共同点燃,意为圆满、和睦、相知相守、相携到老。 柳柒和云时卿先后将油灯点燃,而后各饮一碗青稞酒。 至此,礼成。 “今日卓某没有宴请宾朋,家中不曾备有多余的饭菜招待客人,便不留诸位用饭了。”卓父沉声下了逐客令。 伍长心下虽疑,却碍于诸多规矩而没动手,只能悻悻离去。 府宅重归宁静,卓父如释重负道:“他们已经离去,两位丞相——” “噗——” 卓父话音未落,便见柳柒倏地吐出一口鲜血,云时卿不由分说将他打横抱起,疾步往后院走去。 细雪纷纷,寒意阵阵,方才还能泰然点灯的丞相大人,此刻连呼吸竟都是炙烫的。 身软似水,骨化成泥。 只一瞬,柳柒几处要穴俱被游窜的内息冲破。顷刻间,异香扑面而来,淫.邪媚惑,吞肌噬骨。 云时卿踹开房门把人平放在榻上,正待起身时,柳柒就已勾住了他的脖子,朱红长袖无声滑落,露出一双莹白的手臂。 “云时卿,”柳柒丹唇轻启,语调喑哑,“帮我。” 20.一夜红烛香【VIP】 20 一夜红烛香 ◎“你这个畜生。”◎ 屋内邪香满溢, 仿佛是一味至烈之药,勾人欲念,难止心渴。 红宝石面帘四散开来, 露出一张俊美绝逸的脸, 秋水剪瞳、桃花含露, 丹唇微张、呼气如兰。 云时卿从未见过这样的柳柒, 饶是两人初次在云生结海楼里颠鸾倒凤,也不及此刻来得艳媚。 他抬手摘掉红宝石面帘,榻上之人的睫羽止不住轻颤, 盈满欲念的眸子似乎清醒了一瞬。 缠在云时卿脖颈上的手臂猝然松开, 柳柒用力推了他一把。 云时卿被他这么一推, 理智也恢复了不少:“你忍得太久,方才已经吐血了。” 柳柒眼神闪烁, 侧过身背对着云时卿,却被他摁住肩头强行掰回。 “你怕什么?”云时卿扣着他的下颌不让他逃避, “求我帮你的是你,推开我的也是你, 我们又不是头一回做这种事,难道你还有何顾虑不成?” 柳柒凝眸蹙眉,涂满口脂的双唇紧抿成线,那双凤目盈满水色, 纵是无情也有情。 只是瞬息间, 云时卿便明白了柳柒的顾虑。 这人饱读圣贤之书, 满心满眼都是孔孟之道, 雌伏承.欢本就是件极屈辱的事, 如今更是借着假成亲的名头与他在此厮混, 若非蛊毒操控, 恐怕柳柒早已将他杀了千百回。 思及此,云时卿当即松开钳制,淡声说道:“成亲是假,洞房也是假,诚如齐莲所言,你的婚史清清白白,不必为此而困扰。我也只是尽同门之责替你疏解蛊毒罢了,绝无他念。” 柳柒腹痛如绞,满身欲念早已不容许他再去思考别的,他抬眸望向朱红的帐顶,十指缓缓解开腰间束带,涂了丹蔻的指甲时起时落,竟比这屋子里的灯烛还要艳烈。 褪去藏红喜袍后,只余一身莹白。 昆山玉碎蛊的蛊毒已至极限,很快又是一口腥甜涌入喉间,柳柒紧咬齿关,强行咽下嘴里的鲜血,嗓音浑浊不堪:“开始罢。” 他这般坦然,云时卿也不扭捏,当即从衣襟里摸出一盒脂膏,剜一坨缓缓楔入。 那脂膏早已被捂热,甫然触上柳柒炙如烈火的肌肤,止一瞬便融化了。柳柒瞪大双目,面颊迅速泛红:“你……你怎么随身带着这个东西?” 云时卿浑不在意地道:“上次在成都用过之后忘了扔掉。” 这脂膏里原本带有一丝幽兰清香,可眼下阖屋俱是蛊毒的邪气,早将之驱散殆尽。 柳柒以臂盖住双目,牙关紧咬,颈侧青筋乍现。 红绸喜烛香满堂,假戏真做,更甚春夜梦回闹洞房。 那脂膏尽数化开,浓香如蜜,氵聲洌洌,直教柳柒听得耳根发热,勾得蛊虫也愈发欢肆,一寸寸地将他的理智蚕食鲸吞。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腿压下云时卿的手臂:“可以了。” 嗓音清浅沙哑,云时卿一时未听清,不禁撩开眼皮瞧过去:“你说什么?” 柳柒闭嘴不言。 云时卿没有为难他,长臂绕过那截韧柳似的腰,只微一发力便将人翻了过来。 双眸低垂时,目光不自禁落在他腰眼处的胎记上。 这枚胎记娇艳似血,安安静静地缀在凝脂之上,犹如雪中红梅,凝寒透骨,活色生香。 犹记十三岁那年的夏至,师兄弟二人趁师父不在,弃了功课偷溜至后山的一眼清泉里泡澡。少年心性,贪玩躁动,潭中游鱼被他们祸害得七七八八,宛如一场突如其来的灾厄。 直至日落西山,两人才依依不舍地爬上岸。正穿衣时,云时卿侧目瞧去,见柳柒后腰黏着一朵红彤彤的花儿,便伸手去摘。 谁料指腹触到的并非落花,而是一片温热的肌肤。 少年突遭轻薄,抱着衣衫愤怒转身:“你干什么!” 云时卿好奇心起,遂绕到他身后瞄了几眼,继而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师弟你屁股上面竟有朵红梅,哈哈哈哈!” 柳柒涨红了脸,咬牙反驳:“这是胎记!” 云时卿愈发得寸进尺:“谁家男子身上会长出娇滴滴的梅花胎记啊~师弟,这花儿竟比你还美咧!” 为了这枚胎记,师兄弟大打出手,最后双双挂了彩。 此事最终闹到了师父面前,师父罕见地没有罚他们,只叮嘱二人勿要将胎记之事说出去。 自那之后,云时卿再也没见过那枚胎记,直到柳柒中了昆山玉碎蛊,这朵红梅才重新撞进他的视线里。 天寒地冻,冷如冰窖,纵有蛊毒持身,柳柒也止不住地打颤,那双蝴蝶骨莹润白皙,因双臂撑在榻上之故而格外惹眼。 云时卿收回神绪,指腹填进那对腰眼里,足以将绽放的红梅拢入掌心。 许是他的掌温过浓,亦或是薄茧刺痛了肌肤,柳柒倏然塌了下去,齿缝里冷不丁渗出一丝轻哼。 云时卿俯身凑近,让他一点一点地接纳自己。 染了丹蔻的十指蓦地攥紧,手背骨线异常明晰。 柳柒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凝滞了好几息,良久,他逐渐感觉到了身后之人的温度,寸寸相依,亲密斐然,款款而动,温存着意。 昆山玉碎蛊吃了几口阳气后就不再躁动,腹中刀绞般的滋味渐渐消失,只剩一腔欲心。柳柒得了滋养,呼吸间奇香甚浓,满头乌发自肩头倾泻而下,翩然顺滑,如墨如缎。 理智转瞬又被蛊毒温温吞吞地蚕食了,柳柒心中几经挣扎,却始终难留一二。 半醉半醒间,他恍惚忆起此前误食酒醪时自己便是极清醒的,甚至还能与云时卿畅谈公务,为何此番却迷迷糊糊,不知几春也?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那蛊虫肆欢承意,令中蛊者如置云端,脂膏被捣成了丰沛的菩提水,泠泠冽冽,绵绵密密,犹如仙乐耳暂明。 柳柒已然失了神,无论云时卿如何折腾,他都不肯出声,也无法出声。 恍然间,他似乎听见了云时卿的质问,质问他当初为何…… 为何…… 为何什么,却是一个字也未听清。 良久,他被云时卿搂入怀中,继而托腰翻转,眨眼便已面对面相坐。 云时卿凝视着眼前之人,那双鸦羽长睫早被泪水浸透,盈盈而望,满目柔情。 可云时卿心里比谁都清楚,柳柒没有情。 他微一抬手,用拇指压住朱唇,指腹顿时被口脂染红,明艳旖妮。 这双唇瓣软而温,若细细感受,还能察觉到它在颤抖。 云时卿没有一亲芳泽的冲动,他秉持着把玩的心思摩了又摩,直到拇指都被唇上的胭脂浸染方才罢休。 少顷,他用其余四指触上柳柒的面颊,指尖沿勾着轮廓,继而掠过侧颈与锁骨,最终停留在胸膛处。 ——这里面有一颗剧烈震颤的心脏,每一声都重重地敲击在他的掌心里。 云时卿指腹微动,薄茧与胭脂同时触上那片柔腻的肌肤,指骨一起一落,一朵红梅悄然绽放,竟与后腰那朵如出一辙。 世人皆言大邺朝有二绝,一绝是柳柒的字,二绝乃云时卿的画。 他们的刀法剑术师承一人,丹青与字同样师承一人。 字可临摩,画可仿参,然个中风骨却是旁人轻易学不来的。 云时卿得趣后便收回了手,而后兢兢业业、心无旁骛地为柳柒疏解蛊毒。那人拧眉坐在他怀中,眸中秋水横生,眉眼发梢间皆溢满了爽利,仿佛海棠着雨,透骨生香。 窗外夜色渐浓,复发的昆山玉碎远比清酒逼促出来的要炙烈,更何况柳柒的蛊毒早在几日前就已有了苗头,今又被一碗青稞酒浇透,生生挨了许久方才吃进阳气,没几个时辰的滋养断不会轻易疏解。 云时卿随手扯开一床被褥裹在柳柒身上,免教他受寒受冻,偏偏柳柒执拗,无论吃痛与否都不愿吭声。云时卿又无折辱之意,便由了他去。 就在此时,柳柒嘴角微动,一道极细微的声音轻飘飘落入云时卿的耳朵里。 “云晚章。” 止这三个字便教云时卿一怔,不由停下动作问道:“什么?” 柳柒双目凝向虚空,俨然不在清醒之态。 云时卿却一把捏住了他的下颌,不依不饶道:“你方才喊我什么?” 云时卿,字晚章。 柳柒,字砚书。 这是及冠那年老师分别授予他二人的表字,柳柒以前从未这样叫过他。 他手上力道愈来愈重,柳柒吃痛,骤然回神,眼神有一瞬的茫然。 几息后,柳柒冷声道:“怎么,我叫不得你的名字?” 云时卿眸色深沉,忽然轻笑一声,语带调侃:“洞房花烛夜,大人有心要玩些情趣,云某欣然允之。” “谁跟你洞房花烛夜!”柳柒一掌拍开他的手,云时卿丝毫不恼,反而用了些力气,怀中人顿时被颠得丢了魂儿,当即搂紧他的双肩。 “云时卿,你……”柳柒语不成调,连教养也顾不上了,“你这个畜生,停、停下来!” “柒郎明明很需要我,却总爱玩儿欲拒还迎的把戏——”云时卿把他箍进怀里,侧过头呷一口他的耳珠,“你的人对我恨之入骨,可你的身体却欢喜我欢喜得要紧。如果夕妃慈寻不到解药,你我可是要纠缠一辈子的,柒郎何不对我好些,保管你从此爽利,快活似神仙。” 话甫落,柳柒浑身一僵,试图去推开云时卿,可云时卿却像是铁了心要戏弄柳柒,这三分力气哪能轻易让他放手,推了几下后,反而被他紧紧握在了一处。 柳柒怒道:“此蛊若无解,我柳柒定慨然赴死,绝不再与你苟且!” 云时卿沉眸,冷笑道:“记住你今日说的话,以后我自不会再顾你的生死,你也别来求我。” 两人似是较上了劲,嘴里互不相饶,身体也发了狠的在搏弄。柳柒气力尚未完全恢复,即使手脚并用也打不过他,只能闷声吃亏。得爽利时便猛地收紧十指,咬牙在他的脊背上留下几条深浅不一的抓痕,连未愈合的伤口也一并挠开了。 其间卓铭曾多次派人来后院查看两人疗伤的进程,但见厢房门窗锁紧,府中家丁也不敢贸然打扰,屡屡来探,屡屡无果。 夜渐沉,昆山玉碎蛊总算被滋养得宜,在体内暂眠。柳柒的腿伤被折腾得裂开了,云时卿那处箭伤也不遑多让。 后院里的红烛俱已点亮,将大红贴花照得愈加浓丽,尽添喜庆。 柳柒精疲力竭,瞥了一眼云时卿的伤口,不冷不热地道:“要涂药吗?” 云时卿走将过来,在床沿坐定:“还以为大人用完就不再顾我了呢。” 柳柒不予理会,动作粗暴地往伤口上撒些药粉,一并将那些挠痕也照顾了。 卓铭进来时见柳柒已无大碍,不由松一口气:“柳相没事就好,我阿爹和阿妈甚是担忧,这会子还没睡呢。” 柳柒歉然道:“有劳令尊令堂记挂,此番多有惊扰,还望勿怪。” 卓铭憨厚一笑,旋即问道:“柳相中了何毒,怎生这般厉害?不知云相又是用了什么法子替柳相解毒,竟耗费一整日的时间!” 柳柒:“……” 云时卿:“……” 见他二人面露难色,卓铭识趣道:“我懂了,师门秘方,不外传!”说罢话锋一转,“两位丞相想是饿了,前厅备有热饭,请移步一用。” 翌日一早,卓父携乔装过的云、柳二人面见丹巴域本阿尔默赞,柳柒将穆歧之事详尽告知于阿尔默赞,并亮出彰显其丞相身份的鱼符以示诚挚。 阿尔默赞虽不相信工布王竟有如此胆量侵占他国兵马并意图谋反,可若非情况属实,大邺两位丞相又何需九死一生亲临丹巴城呢?阿尔默赞不敢懈怠,当即奏密折一封着人快马加鞭送往宗哥城。 柳柒道:“烦请大人奏明穆聂赞普,其弟工布王之罪罄竹难书,还望赞普肃清内乱之后将穆歧父子押解入京,由我朝陛下亲自审理。” 阿尔默赞不敢妄自承诺,讪讪道:“下官定将柳丞相所言一一禀告。” 离去时,云时卿调侃道:“大人果真情深义重。” 柳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又想说什么?” 云时卿笑道:“大人休恼。乌鲁森图曾央求大人无论如何都要保其父一命,今日大人要求纳藏将他父子二人押解进京,足见大人起了怜惜之意,若暗中略施援手,定能保穆歧父子不死。届时那少主必然感动万分,从此对大人死心塌地、以身相——” “你是不是有病?”柳柒忍无可忍,打断了他的话。 云时卿道:“莫非我猜错了?” 柳柒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今已二月十六,离会试仅剩二十天。 眼下事已办妥,柳柒没有逗留之理,当即向卓铭一家请辞,而后启程返回大邺。 卓父见他二人伤势未愈,唯恐途中再遇袭,遂命卓铭带一队护卫相送,柳柒和云时卿没有推辞,与众人一道离开了丹巴城。 时间紧迫,他们只能沿原路返回,途经村庄时,云时卿和柳柒特意拜别了符赫夫人,符赫夫人不想未来女婿有个什么闪失,特意安排了几位身手不错的部下代替卓铭护送他们离开邛崃山。 时值此刻柳柒方才知晓,原来这个村子里的村民全是符赫夫人和齐格将军的旧部,当年符赫带女儿来此地落脚时,这群部下担心她们母女的安危,也举家迁至此处。 一守便是五年。 柳柒知道符赫夫人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可他现在已无暇再去探究别人的秘密,只能快马加鞭往回赶。 拜别符赫夫人后,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行进了邛崃山。 纳藏人常年生活在雪域,翻越邛崃山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此番有他们领路,行程要迅捷得多,途中也没有遇见穆歧的部下,甚是顺利。 两日后,符赫夫人为他们准备的肉干饼囊均已见底,领队者寻了一处干燥的山洞暂行歇脚,旋即带几人出去捕猎。 柳柒这两天以马代步,腿伤被藏药将养着,总算开始结痂,乌鲁森图给他的那瓶药早已耗尽,如今所用乃卓铭相赠,药效虽不及乌鲁森图那瓶,但治疗外伤也颇有奇效。 然而除了腿伤之外,柳柒今日竟觉腹部莫名作痛,时有时无、时断时续,煞是磨人,入夜后尤甚。 眼下众人均已入睡,山洞里的呼吸声和鼾声此起彼伏,柳柒腹痛不止无法安歇,正翻来覆去时,云时卿的声音浅浅传来:“为何还不睡?” 不待他回答,云时卿又道,“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不知大人在想哪位佳人?” 柳柒反唇相讥:“自然是在想那位玄武当格,得财、得官、得权,足以母仪天下的佳人。” 云时卿笑道:“我只知你信佛,竟不知你连江湖骗子也信。” 柳柒道:“可是陈小果的确算出了你当年——” 话音未落,腹痛再次来袭,生生止住了他的话头。 “你怎么了?”见他拧紧眉梢捂着腹部,云时卿问道,“可有不适?” 柳柒微微摇头道:“许是这两日吃了太多干粮,有些积食罢。” 云时卿忽然凑近,压低嗓音道:“我会一些治积食的偏方,可要我帮你?” 也不知柳柒想到了什么,面颊骤然发烫,细声斥道:“不需要!” “不要就不要,大人恼什么。”云时卿又凑近几寸,呼吸尽数落上他的鼻翼,促狭一笑,“莫非大人在想下次蛊毒发作的事?” 柳柒淡漠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云时卿自他身前撤离,了然道:“云某忘了,大人曾豪言壮志,宁可慨然赴死也绝不与我苟且,大人说话可算数?” 柳柒道:“自然算数。” 云时卿没再接话,只微微一笑,旋即躺回羊皮毡上重新入睡。 又两日后,众人平安走出了邛崃山。 这场风雪持续了近十日之久,如今归来,天地依旧皓白一片。 云时卿本想循着来时那条路返回雅州,但又顾及穆歧的人会埋伏在那处,便打算另寻出路。 可转念一想,朝廷的兵马或许早已入驻成都府,工布王如今自身难保,恐无暇对付他们,遂又沿原路行去。 这群纳藏人将他们平安护送回大邺,任务已然完成,便在山麓与两人道了别。 柳柒和云时卿策马前行,至一处山谷时,忽然发现半里之外有一支戎甲精兵正在往这边靠近,两人正欲掉转马头避之,待看清旌旗上那个“邺”字时适才松了口气。 “公子!公子!真的是你吗?!”柳逢远远便认出了柳柒,当即翻身下马,踏着寸尺厚的积雪跑将过来,“属下日日在此等候,可算把您盼回来了!” 柳柒身穿一件褐色无袖羊皮褂、头戴一顶白色羊羔绒毡帽,十足的夷人扮相,却没想到柳逢竟这么快就将他认出来了。 柳逢替他牵着马,不住地问他这一路可有受伤,行程是否顺利,有没有挨冻挨饿……喋喋不休,甚是聒噪。 柳柒逐一回答,而后寻了个空隙问道:“工布王可还在成都?” 柳逢道:“此番朝廷派了十五万大军驰援成都府,二殿下和三殿下也过来了。工布王率亲兵北逃,如今正困在松州。” 闻及此言,云时卿问道:“三殿下何在?” 柳逢道:“两位殿下正在成都等候公子和云相。” 柳柒道:“朝廷派的是哪位将军?” 柳逢道:“镇远将军萧千尘。” 柳柒笑道:“工布王此次插翅难逃了。” 除柳逢之外,陈小果和夕妃慈竟也在此行之列,见他二人平安归来,陈小果嘿嘿一笑:“两位相爷真乃贵人也,若换作寻常人,恐怕早死千百回了。” 云时卿嗤道:“道长不是说‘西有煞,不利于行’、‘凤凰垂翼,出明入暗’吗,为何我二人会平安无事?” 陈小果顿了顿,不答反问:“你们这一路当真顺利平安吗?” 云时卿沉吟不语。 陈小果得意道:“就说嘛,贫道扶乩从未出过错。” 柳柒着急赶去成都见二皇子,没心思与他们拌嘴,当即策马疾行。 出了雅州之后,他忽然忆起蛊毒一事,不由看向夕妃慈:“夕姑娘可有寻得昆山玉碎蛊的解药?” 夕妃慈嫣然一笑:“都过去大半日了,柳相才想起奴家,奴家还以为您和云相这一路生死与共有了感情,便把此事抛诸脑后了呢。” 柳柒神色泰然,对她的调侃不以为意。 夕妃慈只当这位丞相大人是块无趣的木头,轻叹一声后说道:“让柳相失望了,昆山玉碎蛊没有解药。” 【作者有话说】 我尽力了,码字速度好慢呜呜呜qaq 感谢在2024-01-02 23:20:05~2024-01-04 00:18: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笑笑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菊序二十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30 21 腹疾渐催吐(修) ◎“谁跟你是夫妻!”◎ 执天教上一任青龙祭司是位练蛊奇才, 他自幼习得百家书,苦心钻营几载,终于研制出了昆山玉碎这一淫蛊。 后来这位祭司与教主生了嫌隙, 自甘承受挑断手脚筋之苦废除一身武功, 从此脱离了执天教。 因他的离教, 昆山玉碎蛊之解药竟一直未能成功配制。教主曾数次命人研习解蛊之法, 却屡试屡败,即使是教中的老巫师也难得其法。 自此之后,昆山玉碎蛊就成了执天教的禁蛊, 止用来惩罚罪大恶极的教徒, 等闲之辈绝可能得到此蛊。 听完夕妃慈的一番话, 柳柒久久没有应声,一双眉眼冷厉萧肃, 温柔不复。 云时卿凝眸看了他几眼,问夕妃慈:“那位离教的祭司现在何处?” 夕妃慈道:“他是按规矩自废武功离的教, 教里上下不会问其去路,亦不会寻他麻烦, 谁知道他去哪儿了?可能浪迹天涯,可能病死他乡,也可能娶妻生子,饱享荣华富贵去了。” 云时卿目光幽冷。 “好吧好吧, 我说便是, 这么凶干嘛~”夕妃慈无奈地扬眉, “听说那祭司离教之后找了一位高人重续四肢筋脉, 虽不能再习武, 但不至于落个残疾之身。他饱读天下奇书, 不乏孔孟, 后来入了仕,高官俸禄享之不尽。” 云时卿蹙眉:“入仕?” 夕妃慈悠悠点头:“奴家可是执天教的叛徒,能打听到这些消息全靠当年在教中的人情面,奴家甚至为此差点丢了性命呢~余下的两位相爷便自己去查罢。” 陈小果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夕妃慈侧眸,似笑非笑道:“看什么?” 陈小果心下一凛,胡乱地摇头。 几日前夕妃慈与柳逢会和时,陈小果被她的美色所惑,顿时凡心大起,追着她喊了两天两夜的仙女姐姐。在得知她是执天教的朱雀祭司后,当即吓得失了声,嘴里哆哆嗦嗦好半晌适才吐出两个字:妖女。 柳柒心绪烦乱,没去理会他们,当即策马而去。 云时卿凝视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问道:“如果此蛊不解,会怎样?” 夕妃慈道:“蛊这东西,当初研制它的目的便是为了管理教众,不知从何时起竟逐渐演变成一种折磨人的手段。若是无解,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 二皇子赵律白和三皇子赵律衍歇在转运司衙署里,宵禁落钥之前,自雅州归来的一行人步紧步进了城,柳柒和云时卿风尘仆仆直奔转运司面见两位皇子殿下。 虽说云时卿离京之前安排有后手,但工布王之事发生后,昭元帝就已知晓他离京的消息,故而此番派两位皇子前来蜀中,除了平乱之外,另则是为捉拿罪臣云时卿回京。 然而众所周知,云时卿乃三皇子一党,三皇子母族在朝中权势滔天,昭元帝特意派他前来,敲山震虎之意不言而喻。 两人刚踏入转运司后门,就有侍卫持刀将云时卿团团围住了,柳柒看了他一眼,转而走向二皇子赵律白。 他腿伤尚未痊愈,行路时微跛。不待他见礼,赵律白就已托住他的双臂,温声说道:“砚书有伤在身,无需多礼。你此行劳苦功高,当由赵室上下答谢你。” 柳柒道:“此番微臣前往纳藏途中屡遭追杀,幸有云相护送,微臣才能死里逃生顺利抵达丹巴城,否则微臣早已横尸雪山、客死他乡了。云相也因此而负了伤,现下还未痊愈。” 赵律白没想到他会替云时卿求情,目光悠悠地落在云时卿身上,说道:“云相虽护卫砚书有功,然私自离京,罪无可恕,陛下特命我和三弟前来捉拿罪臣云时卿,是功是过,当由陛下圣裁。” 一直未吭声的三皇子赵律衍开了口:“既然功过由陛下圣裁,且他二位都负了伤,眼下应以治伤为重。” 赵律白凝眸看向云时卿,而后对一众侍卫说道说道:“把刀放下,请云相暂去西院厢房歇息疗伤,明日再与柳丞相一道回京谢罪。” “罪臣谢过殿下。”云时卿对两位皇子揖了一礼,旋即行往西院。 柳柒心里记挂着昆山玉碎蛊之事,眼下腹部又无端作痛,不免有些气躁,遂以身体不适为由向两位殿下请辞,转而在侍卫的带领下前往西院歇息。 接连赶了好几日的路,不免有些困乏,柳柒洗沐之后正欲就寝,忽闻一阵叩门声响起,他立即披上外袍开门一瞧,来人竟是云时卿。 柳柒微露讶色:“你没有被软禁?” “大人就这么希望我被关着吗?”云时卿调侃道,“云某虽受了囚,但我想要见一见柳大人,对大人坦白罪行,故而无人阻拦。” 柳柒微垂眼睫,古井无波地问道:“你要坦白何罪?” 云时卿笑道:“大人还是请我进去坐一坐罢,若教别人瞧见你我这般,恐怕得说闲话了。” 柳柒虽不愿,但还是侧身请他入了屋,旋即合上房门。 衙署简陋,除两位皇子殿下落脚的房间之外,余下几处均无地暖。柳柒刚刚沐了浴,身上依稀透着一股子水汽,单薄衣衫难掩腰身线条,发梢上仿佛残存有冷幽的兰香。 侧首时,昏黄烛光落在他的脸上,留下一抔朦胧的金芒。长睫轻闪,潋滟有情。 云时卿不露声色地挪开视线,兀自在桌前坐定。 柳柒淡漠道:“你想说什么?” “大人明日就要回京了,以后再相见,你我就是水火不容的政敌。”云时卿云淡风轻地斟了杯热茶,浅饮几口后又道,“趁现在还能与大人亲近亲近,故特来相会。” 柳柒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如今可是个罪身,回京后也不知陛下要如何处置你,以后是否还能与柳柒为敌,尚未可知。” 云时卿叹息:“大人莫要如此冷漠,就不能看在这一路的情分上替我求求情吗?你我好歹夫妻一场,总不能——” “谁跟你是夫妻!”柳柒打断他的话,神色甚是愠怒,“情势所迫而已,你也说过此事做不得真!” 云时卿笑道:“就算婚事是假,可你我之间的夫妻之实岂能是假?” 柳柒腹痛阵阵,没耐性听这人胡言乱语,当即下逐客令:“我乏了,云相请回罢。” 见他神色有异,云时卿问道:“你身体不舒服?” “与你无关。”柳柒略微有些气躁,语气不耐,“请吧——” 云时卿看了他两眼,旋即起身。临去时说道:“大人莫要忘了云某此前说过的话,昆山玉碎蛊乃淫蛊,若非亲近之人绝无机会种下此蛊。大人回京之后切记提防身边之人,如果此人只是单纯对大人起了淫心,或许有法子解,若是为了别的……大人处境甚是堪忧。” 柳柒微垂眼眸,沉吟不语。 云时卿淡淡一笑:“云某言尽于此,大人早些歇息罢。” 翌日破晓时,柳柒和云时卿拜别了两位殿下,而后启程返回汴京。 二皇子赵律白宽厚仁慈,并未刻意为难云时卿,免了他枷锁覆身的屈辱,只派了十数名皇城司护卫随行看守。 工布王如今北逃至松州,松州乃一处大隘,易守难攻。二皇子和三皇子曾随昭元帝上过战场,颇有作战经验,故而选择留在成都府协助镇远将军萧千尘平乱,并将工布王生擒带回京城。 陈小果死皮赖脸跟在柳柒身后,柳柒甩不掉,只好把他也带了回去。 会试迫在眉睫,柳柒片刻也不敢耽搁,从成都出发后一路疾驰,就连夜里也时常在赶路,偶尔于郊野歇歇脚,至多不过两个时辰又要继续奔波,几日下来竟跑坏了好匹烈马。 阳春三月时,老树抽芽,百花齐放。中原的三月虽不及江南温暖,却也尽显春色。 接连奔波了七八日,柳柒的身子已然有些吃不消了,身体莫名有些发热,精气神也十分欠佳。然而他心系考试,不肯在中途停留,柳逢几次劝说未果,只好央求云时卿去劝劝他家公子。 云时卿道:“你家公子最讨厌的人便是我了,他怎会听我的话?” 柳逢搽掉额头的细汗,说道:“公子这两日鲜少进食,只喝了些清水,断然不能充饥。眼下已行至襄阳,最多三四日就能赶回汴京,倘若公子在此时累倒,会试必然受阻,陛下一旦怪罪下来,谁也担不起这个罪责。” “你倒是深明大义。”云时卿淡淡一笑,而后追赶上柳柒,“你家柳逢让我劝你去襄阳城歇一晚再走。如今考试在即,礼部定然早已拟出了考卷,你回去后只管安心监考便是,何必急于一时?反之,你身为主考官却不顾惜身体,只怕是有命回去无命监考。” 话糙理不糙。柳柒难得没有与他争辩,当即行往襄阳城,让柳逢寻一间客栈暂时歇脚。 傍晚的襄阳城甚是喧嚣,柳柒沐浴后坐在窗前眺望楼下的街市盛景,往来行人繁密,叫卖声不绝于耳。 中原的坊市比之江南可谓有天壤之别,但喧嚣繁华却如出一辙。自打两年前升任丞相后,他就再没回过扬州,也不知记忆中的糕斋和果脯铺子是否还是当年的模样。 思及此,柳柒忽然很想吃几块山楂糕解解馋,便开口唤了柳逢,然而柳逢未至,倒是把住在隔壁的云时卿给叫过来了。 他抱臂倚在门口,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柳柒不答反问:“可有看见柳逢?” 云时卿道:“去替你寻大夫了。” 柳柒蹙眉:“寻什么大夫?” 云时卿抬手触上他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脸,直到挨了巴掌适才收手:“你的身体莫名发热,且又食欲不振,柳逢担心你,便去寻大夫了。”见他沉默,又道,“你找他做什么?” “嘴馋了,想吃几块山楂糕。”柳柒抬眸,“云相要替我走一遭吗?” 连日骑马奔波,他左腿的箭伤始终难愈,行路时微跛,甚是不便。 云时卿冷笑着拒绝道:“我又不是你的手下。” 柳柒不再与他啰嗦,当即关上房门,回榻上静卧着。 少顷,一阵叩门声传来,柳柒起身开了门,目光还来得及未落在云时卿身上,便被他手里那只牛皮纸袋吸引了去,里面有几枚泛着微酸气息的山楂糕,引人垂涎。 “方才小二经过,我见他手里有现成的山楂糕,便替你要了一份。”云时卿将纸袋递了过去,但见他一副不想接的模样,遂揶揄道,“大人是怕我在糕点里下毒,还是想要我亲手喂你?” 柳柒捡一块山楂糕放入嘴里仔细品尝,酸甜软糯,唇齿回甘,甚合胃口。 不多时,柳逢寻大夫而归,柳柒深信自己的知身体无恙,便用“连日奔波、身体疲乏、饮食不佳”为由将那大夫打发了去,云时卿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大人讳疾忌医的毛病还是没改。” 柳柒道:“医者当治疾也,我既没病,又何须问诊?” 云时卿笑意渐浓:“怕喝药就直说,何必讲得如此冠冕堂皇。” 在客栈歇了一宿,柳柒的气色果真得以改善,次日天不亮便离开了襄阳城,继续赶路。 此次离京月余,返回时沿途的草木均已抽芽,路旁间或有几簇绽放在春日里的迎春花,随风摇曳,煞是悦目。 眼见归期在即,可柳柒的身体却愈发虚弱,这几日他所能吃下的东西越来越少,每每快马疾行时就会有些微的腹痛感,虽不至于要命,却也足够他难受了。 再行半日就能抵达汴京城,陈小果骑了十几天的马,骨头都快颠碎了,抱怨道:“贫道虽然很想见一见汴京城的繁华,但贫道实在是走不动了,两位爷,咱们歇一歇可以吗?” 夕妃慈笑道:“又不需要你跑路,你如何就走不动了?” 陈小果立马改口:“贫道的马儿累得慌咧!各位施主行行好,就当可怜可怜这些马儿吧!” 柳柒纵目而望,说道:“前方有一座茶肆,且去那儿吃些小食果腹罢。” 茶肆临近官道,可为来往的客商行便宜,眼下正值饭点,茶肆里座无虚席,几人在外面等了足足有两盏茶的时间方才得一处空桌落座。 这家茶肆的招牌菜是羊蝎子,陈小果难忍口腹之欲,叫了一大锅羊蝎子。 柳柒正吃着山楂糕,甫然闻见腥膻的羊肉味道,顿觉腹内翻江倒海,抽搐犯疼。 来不及咽下嘴里的糕点,他便急急忙忙奔出茶肆,撑着栅栏呕吐起来。 【作者有话说】 是第二次怀上的啦~ 改了一些剧情bug(滑跪) 感谢在2024-01-04 00:19:10~2024-01-05 02:09: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秋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玉蕊琼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 又逢蛊发时 ◎不知从何时起,云时卿竟成了温养他的一味药。◎ 云时卿嘴里嚼着羊肉, 视线却落了在栅栏旁的身影上。 也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总觉得柳柒最近消瘦了不少,本该合体的墨蓝色圆领锦袍如今竟略显宽松, 缎带裹住的腰肢仿佛不盈一握。 柳柒吐了许久, 直到吃下半碗清茶适才缓解过来。 他没再回到茶肆, 而是转身前往茶肆外的一张老旧木桌前坐定。柳逢急匆匆返回扒了几口凉透的白饭, 云时卿状似无意问了一嘴:“你家公子为何不来吃肉?” 柳逢囫囵咽下嘴里的饭菜,说道:“公子说这羊肉太腥,他闻了会吐, 便不进来了。” 云时卿哂道:“他以前不是很爱吃羊肉么, 今日怎的这般矫情。” 陈小果纳闷道:“您对柳相的喜欢这么清楚啊?” 云时卿眼风掠来, 眉眼颇为冷厉,陈小果赶紧往嘴里塞进一坨羊肉, 不敢再招惹他了。 用过饭,云时卿斟一碗温茶走出茶肆, 踱步至柳柒身旁,漫不经心地开口:“你每日就吃几块山楂糕, 如何饱腹?” 柳柒接过他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回京后歇息一晚即可,不劳云相担忧。” 云时卿道:“看在咱们——” 话音未落便迎来了一记眼刀,他微微一笑,复又道, “大人不承认咱们是夫妻, 云某自然知趣, 不会说出这两个字。其实云某想说的是看在咱们同僚一场的份上, 总得对大人关心几句, 倘若陛下此次定我个死罪, 以后云某想关心大人恐怕都没机会了。” 柳柒道:“云相这张嘴甚是利落, 又有三殿下和中书大人为你撑腰,陛下岂会轻易定你的罪?” 三月春日暖,和风细拂面。 云时卿单手支颐,好整以暇地看向眼前之人。金芒落在他的脸上,仿佛更添几许凌锐。 柳柒被他盯得毛骨悚然,不禁蹙眉:“为何这般看着我?” 云时卿笑道:“人人都说扬州柒郎温润如玉,可云某却从未体会过。从小到大你对我不是打就是冷眼相待,鲜少给过好脸子,所以有些好奇大人温柔的时候究竟是何模样。” 柳柒瞬间沉下脸:“我以前怎么从未发现你是这么不要脸的人。” 云时卿道:“哦?不知在大人眼里,我以前是怎样的人?” 柳柒瞥了他一眼,生生将“贱人”二字压在舌下,旋即起身走向马厩,牵了马便往官道行去。 掌灯时分,众人抵达汴京城。云时卿和柳柒回到府上匆忙洗沐之后便立刻前往皇宫面见昭元帝。 一人请罪,一人复命。 昭元帝命御厨备了一桌洗尘宴留柳柒在宫中用膳,桌上仅两双玉箸、两份碗具、两只羊脂白玉杯。 云时卿乃戴罪之身,正跪于殿中听候圣上发落,然昭元帝此刻正与柳柒同桌而食,对这位右丞相不闻不问。 洗尘宴颇为丰盛,美味珍馐应有尽有,其中有半数是御厨根据柳柒的喜好特意准备的,譬如炙鹿肉、蟹生、莲花鸭签等。 昭元帝道:“听闻柳相此行困难重重,甚至被工布王射伤了左腿,可有请大夫好好医治?” 柳柒极力压下山珍海味带来的恶心感,温声道:“臣的伤已无大碍,敬谢陛下关怀。” 昭元帝道:“万万没想到工布王之野心竟如斯之大,杀害大邺官员不说,甚至敢侵吞我朝兵马及国税。柳相此次奔波了四十余日,旨为大邺与纳藏修好,卿之功劳,当惠及宗族,连同令尊亦可加官晋爵。” “陛下之恩泽,臣与家父感激涕零。”柳柒颔首道谢,片刻后又道,“陛下虽派遣了十余位皇城司高手保护臣,可是工布王诡计多端,致使臣多次身陷囹圄,甚至害得一众护卫丧失了性命,臣愧疚难安。万幸有云相出手相助,屡次救臣于危难之中,若没有云相,臣绝无可能越过邛崃山到达丹巴城。” 昭元帝微笑道:“两位爱卿互相扶持,正是朕乐意见到的。然而云相身兼枢密使一职,手握朝廷半数兵权,此番瞒着朕私自离京已然触了国法,且转运使沉捷——不,应该说工布王。工布王任职成都府路转运使之际曾与师中书以及云相屡有来往,如今事变,朝中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不知道往朕手里递了多少参本,参他云时卿中饱私囊侵吞地方税收、参他云时卿目无法纪目无君上、参他云时卿勾结蛮夷意图谋反!” 说到最后时,素来仁和亲厚的皇帝竟愤怒难当,霎时间,整个清居殿落针可闻,侍立在左右的宫娥内侍官们无不跪倒在地,纷纷垂首屏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昭元帝又道,“有功自当赏,有过必受罚。云时卿身为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言行举止当为百官之表率。可他却欺上瞒下,难道这就是权臣应有的表率?!倘若朕此次让他功过相抵,如何堵住悠悠众口?如何力排众议?” 柳柒自席间起身,继而在皇帝身前跪下:“是臣思虑不周,还请陛下息怒。” 云时卿伏地说道:“罪臣无诏离京,致使朝政崩坏、纲纪废弛,今自请罚俸降职。” 昭元帝的视线缓缓挪到他身上,怒火似降了不少,良久才轻叹了口气:“晚章是朕钦点的状元郎,当之无愧的天子门生,一步步官至丞相,非常人所能及也。朕予你厚望重任,你岂可辜负朕?” 云时卿道:“臣罪该万死。” 昭元帝的语调略显和缓:“降职之事早朝再议,春闱在即,柳相且回府休憩罢。” 柳柒道:“臣身为今年春闱主考官,却因蜀地之事未能出卷,为保考试顺畅,臣恳请开封验卷,以确保万无一失。” 科举事关重大,若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纰漏,凡礼部上下都要遭受牵连,甚至连累其他考官。 昭元帝见他如此严谨,便道:“柳相可持朕手谕验卷。” “谢陛下。”柳柒起身揖礼,“臣告退。” 昭元帝复又看向云时卿:“你也退下。” 云时卿叩首道:“罪臣告退。” 柳柒被那桌山珍海味熏得难受极了,走出清居殿之后适才得以缓解。 不多时,云时卿紧步赶来:“大人还未用晚膳,是打算回府吃呢,还是去云生结海楼?” “我不饿,”柳柒道,“天色尚早,我得去礼部衙门一趟。兹事体大,马虎不得。” 云时卿道:“若是寻常事,云某还能帮大人一把,但是事关科举,云某就不掺和了。” 柳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寻常事也不需要你帮我。” 云时卿笑道:“方才大人肯在陛下面前替云某求情,定是看在咱们夫妻一场的情分上。” 柳柒倏然瞪大了双目,当即警惕地看向四周,幸而此时宣德门附近空无一人,不由微恼:“云时卿,我从没想过要帮你求情,你无诏离京大逆不道,我若为你求情,等同于欺君罔上。另外——你我之间除了同僚关系外并无任何瓜葛,休要嚼舌头。” 说罢疾步走出宫门,待柳逢挑开轿帘后当即入内:“去礼部衙门。” 考卷早在五日之前就已入册密封,现存放于礼部衙署内,由刑部之人日夜看守。 柳柒持昭元帝手谕入阁验卷,不多时,其余三位同考官也被迫来到礼部,与他一同检查试卷。 此番入京考试的士子有二百三十七人,三场考试共计有试卷七百余,柳柒欲将每一张卷纸都核验到位,另外三位也不敢马虎,直至四更天方才疲惫不堪地离开礼部。 三月初六,春闱大会。 柳柒一早便入了贡院,另外三名翰林院的同考官也陆续抵达。 自今日起,考官与考生需在贡院待满九日,直至考试结束方可离场。 柳柒近来一直在奔波,身体甚是疲乏倦怠,只能强撑精神巡视考场。 不仅如此,用膳时一碰油腻荤腥便止不住作呕,他虽犯惑,可眼下正值春闱大考,容不得有半点马虎,只当身体尚未调理过来,遂没怎么在意。贡院小厨便依据他的口味每餐单独备两道清淡的素菜,如此才得以缓解。 某天傍晚,几位考官同桌用膳时不禁聊起了这两日的所见所闻,譬如哪位考生是左撇子、哪位考生在答卷时痛哭流涕、哪位考生从头睡到尾,柳柒都默默听进耳朵里,权当是解闷的乐趣。 其间不知是谁开口,谈及了云时卿。 “听说陛下因云相私自离京一事颇为愤怒,欲降其职以示惩戒。” “降为几品官了?” “咱们都在这贡院待了好几日,外面的消息进不来,里头的消息也出不去,我又如何得知他被贬成什么了?” “云相可是三殿下的人,此事一出,恐怕三殿下会元气大伤。” “原以为云相只是贪墨了些财帛,哪成想他竟然和工布王暗中有联系!” “下官听说不久前云相护送柳相去了丹巴城,敢问柳相可有此事?” 柳柒咽下嘴里的青菜叶,不露声色道:“确有其事。” 那官员皱眉:“如果云相真和工布王有勾结,又岂会护送柳相去纳藏呢?这不是自掘坟墓嘛。” 另一人道:“不管他有没有私通蛮夷,总归无诏离京就够定他的罪了,我倒挺想知道陛下会如何贬黜他。” 三月十二,春闱最后一场考试。 在贡院待了六日,吃喝拉撒俱在一间几尺见方的小室里,许多考生都有些吃不消了,或癫或疯或晕厥,陆陆续续被抬走了近三成左右,留下来的士子无不胆战心惊。 入暮时,柳柒疲乏难当,来不及用晚膳便返回房中歇息了。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生,阳春三月清寒之夜,他的身体却莫名发着热。柳柒胡乱扯开衣襟,掌心徐徐探了去。 盈握一物,时疾时徐,时轻时重。 半梦半醒间竟弄了满手的潮汗,屋内依稀有几分浅薄的奇香。 正这时,柳柒遽然清醒过来,他顾不上揩净掌心的秽物便急忙封住了自己的几处穴道,绸制亵衣早已被热汗浸透。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月辉皎洁,如纱如幔,袅娜娉婷。 柳柒面色沉凝,眸中仿佛还残存着些许水色。 ——体内的昆山玉碎蛊又复发了。 上一次蛊毒发作时,正是他和云时卿逃亡之际,如今云时卿被贬,而他则被关在贡院里监考。 夕妃慈说,研制出昆山玉碎蛊的那位祭祀如今正在朝中,若是将其寻出,自己的蛊或许还有解。 他不想和云时卿继续纠缠下去了,他们之间本不该有、也不能有这些事发生。 可是想要寻到那位祭司谈何容易?更何况他的蛊毒已经发作,只能…… 柳柒思绪烦乱,遂命人备了一桶浴汤,直到将满身燥意清洗干净适才重新入眠。 临近月中,春闱即将结束。 柳柒的精神日渐萎靡,几位同考官担心他身体吃不消,便将坐镇考场的医官寻来,让其替柳柒把把脉,看看能否调理一二,柳柒深知这是蛊虫在作祟,便婉谢了众人的好意。 三月十四酉时,春闱大会结束。几位同考官将试卷一一清点妥善,而后上封落章,并由刑部与皇城司的人运出贡院。 柳柒离开贡院时已是华灯初上。 他疏懒地倚在轿内,对轿窗外的柳逢说道:“我身体抱恙,这两日闭门谢客,无论是谁前来拜访都勿要接待。” 身为主考官,春闱结束后势必会有不少人登门拜访,虽未受贿,但总归是要避嫌的。 柳逢应道:“属下知道了。” 少顷,柳逢又道,“公子这几日在贡院里想是遭了不少罪,瞧着竟轻减了许多。” 柳柒无力地合上眼帘,淡声道:“无碍,眼下春闱结束,陛下准我们几位考官休沐两日,正好调理调理。” 他太过疲乏,体内蛊毒又煞是躁动,欲念频生,噬人心脉,没说上几句话便昏昏沉沉睡过去了,直到柳逢唤出“公子,我们到了”,他才迷朦地睁开眼。 汴京城的夜晚璀璨繁盛,汴河两岸尤盛。 柳柒掀开轿帘缓步走出,抬眼时不由一怔:“为何带我来此?” 云生结海楼伫立在夜色之中,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子江南水乡的气息。 柳逢垂首道:“承宣使大人担心您身体吃不消,特请您来此一叙,属下推脱不得,便擅作主张带公子过来了,还请公子恕罪。” 柳柒蹙眉:“哪位承宣使大人?” 柳逢默了默,说道:“云时卿,云大人。” 柳柒在云生结海楼外驻足了半晌,而后抬步迈上石阶朝里走去。 他跟随侍从来到竹院,有一间雅室正灯火荧荧,窗前依稀映着一道人影,玉冠束发,俊逸绝伦。 “柳相请。”侍从将他送入院中,而后转身退去。 柳柒朝那间雅室走去,每迈出一步,昆山玉碎蛊便躁动一分,呼吸也益发疾热,掌心颈侧无不是潮汗涔涔。 他盯着窗前那道人影,下颌渐渐绷紧—— 不知从何时起,云时卿竟成了温养他的一味药,离了他,当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作者有话说】 周日要上夹子了,所以周日的更新就留在晚上十一点再贴,么么哒~ 昨晚熬夜修文到三点,结果太困就睡过去了orz 这是我第一次写这种题材,很忐忑,也很焦虑,这段时间都没睡好,以至于总是在关键的剧情上出错,白天发现后又要重新修改… 这部挺正剧的,和我以前写的沙雕风格都不一样,而我的脑子又不太够用,所以尽量把朝堂剧情编得像样一点qaq 感谢在2024-01-05 02:09:35~2024-01-06 08:23: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穗 10瓶;草莓绵绵冰 5瓶;汪汪不吃雪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3 云生结海楼 ◎“公子这是……有身孕了。”◎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 檀香幽幽扑面,似有抚平心绪之效。 柳柒迈步入内,反手关上了房门。他离开贡院时早已褪掉了官服, 此刻着一袭墨蓝色绣鹤暗纹圆领锦袍, 长发半挽半束, 如松如竹, 气质斐然。 云时卿临窗而坐,桌上摆放着一套点茶器具,此刻正耐心地用茶筅拂击茶汤。 茶是上好的峨眉雪芽, 今春头茬儿, 沾染着冬末春初时的清寒之气, 格外鲜香。 “大人请坐。”他将点好的茶往桌案另一侧推将过去,“春闱大考结束, 云某无甚可招待大人的,手里正好有一支新茶, 想着大人定会喜欢,便拿来献拙了。” 柳柒在他对位落座, 修长五指握住茶盏,低头饮了几口浓白的茶汤。 两人同桌而坐,离云时卿越近,体内蛊虫就愈发躁动。柳柒的双颊浮着一层薄绯之色, 紧握杯盏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手背骨线时绷时舒, 周身的气力也在缓慢地流失, 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脱力, 将器皿摔成齑粉。 隐忍与克制已至极限, 他颤着手放下茶盏, 正欲开口时,却听云时卿问道:“这茶可还合大人的口味?” 柳柒抬眸,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你请我来此,便是为了与我饮茶?” 云时卿道:“下官无诏离京触怒圣颜,如今被陛下贬为正四品承宣使。今次春闱结束,大人正好有两日休沐,下官想趁此机会与大人套套近乎,日后若能得大人提携,下官定不忘恩情。” 柳柒被他一口一个“下官”搅得心火难灭,却也深知他是故意磨着时间让自己难受,索性不予置理,起身离去。 见柳柒这般决绝,云时卿怔了怔,继而大步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都这种时候了,大人就别再端架子了。” 话毕,他把人堵在门后,一改方才的端方儒雅,指尖蹭上对方的眉尾,连语气也带着狎昵,“还是说——大人囿于自己的誓言,宁愿慨然赴死也绝不再与我有苟且?” 他的指腹温热干燥,轻飘飘落在柳柒脸上,鹅羽也似,竟刮出了几分痒意。 柳柒微怔,双睫剧烈震颤,浑身骨头如同化了水,几乎快站立不住了。 只一瞬,被强行压制在体内的蛊香冲开了穴道,就着潮热呼吸倾泻而出,如袅袅轻纱,盈盈默默。 柳柒推开云时卿做乱的手,语气已然不悦:“我警告你,控制我身体的是蛊而不是你,你休想——” 话音未落,腰间束带骤然一松,云时卿双手掐住他的腰,仔细丈量了一番:“大人这几日在贡院里没吃饭吗,为何这么瘦了?” 柳柒浑身紧绷,不由闭了闭眼,咬牙吐出三个字:“云时卿!” “下官在,”云时卿一边说话一边解开他的外袍,“大人有何吩咐尽管说,下官照办就是。” 柳柒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云时卿抬眸:“大人想说什么?” 柳柒冷静片刻后漠然道:“我与你无话可说,好生伺候本官便是。” 云时卿淡淡一笑,继而取出事先备好的脂膏:“烦请大人转身。” 柳柒又羞又恼,不为所动。 见云时卿要去掰他的双腿,他当即沉着脸转过身去了。 三月虽已过半,可夜里依旧寒凉,柳柒浑身上下仅剩一件单薄的绸制亵衣,丝丝夜风自门缝渗入,令他止不住打了个寒颤。 云时卿仿佛又笑了一声,语调格外轻浮:“大人,你的腰应往下再塌着些。” 柳柒遽然回头,凤目里夹杂着几丝怒意:“云时卿,你别得寸进尺。” 云时卿没有应声,默默剜一坨脂膏缓慢地楔入。 “你……!”柳柒骤然咬紧牙关,转过脸将额头重重地抵在门上,不愿往下塌的腰也在这一刻放松下来。 云时卿评价道:“大人真是嘴硬。” 柳柒被他气得内息乱窜,额间青筋暴起。 月辉皎洁,静默无声地洒落在汴京城内。 竹院今晚被云时卿包了场,不会接纳别的客人,整座小院里唯有这一间雅室亮着灯烛,幽然冷清。 雅室的房门虽紧闭着,却在微微颤动,若仔细听去,还能闻见泠然的水聲。 良久,云时卿搂住柳柒的腰,炙热胸膛紧挨着他的脊背,声音与呼吸同时落入耳内:“下官准备伺候大人了。” “等一下——”话甫落,柳柒眼前骤然一黑,双手下意识扣紧了门柱。 突如其来的侵袭感几欲令他窒息,冷汗顺着面颊缓缓淌落,身体剧颤,久久不能平复。 昆山玉碎蛊纳入阳气后愈发狂肆欢悦,逼促着邪香不断从柳柒的体内渗出,逐渐填满整间雅室。 柳柒已有半月不曾正常饮食,原本健壮精朗的身躯如今竟变得轻薄不堪,后背因疼痛而弓成了弦月状,绸制亵衣之下的脊柱尤其突出。 良久,云时卿用指腹摩着他后腰的那朵红梅胎记,问道:“大人,可以了吗?” 柳柒没有应声,蛊香阵阵,邪媚难当。 云时卿知他这是默许的意思,遂开始伺候起来。 雅室之中更漏迢递,一滴接一滴地应和着房门内的旖旎与缱绻。 蛊毒可使周肌舒张,有脱力之效,柳柒渐渐快要站立不住了,云时卿当即从后方扶住他的膝弯,将人搂抱起来走向软榻。 柳柒被欲念浸染,唇若施脂,眼含秋水,正得爽利时惊觉身体陡然凌空,他下意识清醒过来:“云时卿,你干什么!” 亦步亦趋的颠弄无疑是愉悦与惊骇并进,柳柒承受不住,双手紧握他的腕骨,颤声斥道,“云时卿你竟敢以下犯上,还、还不将我放下!” 软榻近在眼前,云时卿闻言却忽然转了脚步,在雅室内漫无目的地走着。 此刻的柳柒实在与他的贤相身份不符,一双莹莹长腿无助地悬在空中,连膝弯都在发抖,不禁用了些力气收缩身体。 夜深人静,意乱情迷,云时卿下颌绷紧,颈侧青筋也因□□受了力而根根暴起。 他垂眸看着仰在他怀里的丞相大人,绸制的亵衣襟口微微敞,难掩雪地里那两朵娇艳的红梅。 “大人此言差矣——”云时卿哑声开口,轻笑道,“伺候您的事,怎能叫‘以下犯上’呢?” 柳柒凝眸而视,眼尾噙着几分薄怒。 不过瞬息间,那份薄怒就已消散。 云时卿尚未来得及读懂他眸中的情绪,便觉脚背处一热,仿佛是热锅里的水漫溢而出,酣畅淋漓地浇落下来。 他渐渐放缓脚步,直至停止。 柳柒眸光散乱,胸膛正剧烈起伏着。 良久,那双含情的凤目总算恢复了稍许神色,眼尾盈着些微水光,俱是恼怒与屈辱。 云时卿也知今晚做得有些过分,遂说道:“大人,方才我……” “放手。”柳柒哑声打断他的话。 云时卿没有应声。 柳柒又道:“出去。” 云时卿默默退了出来。 柳柒从他怀里挣脱下地,赤脚踩着满地水渍来到软榻上。 此次的昆山玉碎蛊还未彻底疏解,欲念犹存,柳柒没有力气离开这间屋子,便在软榻上安安静静地躺了片刻。 然而那蛊虫未能吸收到足够的阳气,转瞬又躁动起来。 柳柒忍耐许久,直到腹中传来痛感时适才以丞相的身份命令云时卿,让他继续伺候自己。 “不许再有方才那种情况发生了。”柳柒告诫道。 * 三月十五这天傍晚,柳柒总算离开云生结海楼回到了相府,转而前往书房,抄了足足两个时辰的经文。 柳逢跟随他多年,知他心情欠佳时便会闷头抄经文平复心绪,想来此番在云生结海楼里疏解蛊毒之时云少爷又惹他家公子生气了,否则公子怎会一到家便来书房抄写经文呢? 柳逢只敢揣测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在一旁替公子研墨,直至夜渐深时,他才讷讷地开口:“公子,您还未用晚膳,属下命人将晚膳送来书房罢。” “不必了,我去前厅用膳即可。”柳柒放下笔毫,起身往前厅行去。 晚膳从简,止两道荤素搭配的炒菜和一盅三鲜丸子汤。 这几道菜肴所用之油水都颇为清淡,可里面的肉却教柳柒胃口全无。 “把饭菜撤下,送些清甜的糕点过来即可。”他吩咐道,“若有山楂糕最好。” 柳逢静默几息,说道:“公子,打从二月底返京时起,您就一直食欲不振,大多数时候都是靠糕点果腹,许久不曾进食肉类,您已轻减不少,长此下去恐怕身体会吃不消,不若请孟大夫替您把把脉。” 孟大夫是相府里的府医,曾是位江湖游医,机缘巧合之下投入了左相府,一直为柳柒所用。 柳柒蹙了蹙眉,道:“只是连日的疲累罢了,毋需劳烦孟大夫。” 柳逢道:“公子,身体要紧,明日休沐结束您就得去礼部批阅考卷,若不养足精神,如何阅卷?” 柳柒轻叹一声:“罢了罢了,若不依了你,你就整日唠叨不休。” 柳逢憨厚一笑,即刻去东苑请了孟大夫过来。 孟大夫一手搭着柳柒的手腕,一手捋着胡须,神态颇为悠然。 少顷,捋须的手顿在当下,孟大夫豁然拧紧眉稍,两指动了动,重新找准柳柒的脉搏探去。 柳逢见他面色有异,不禁担忧道:“孟大夫,可是公子的身体有疾?” 孟大夫瞧了瞧柳柒的舌苔,见舌苔洁净,并无脾肾亏损,于是问道:“公子近来可有食滞之症?” 柳柒道:“已有半月不曾正常饮食了,厌油腻忌荤腥,只喜清淡粥食及糕点,其中多以山楂糕为主。” 山楂消食,可排除食滞。孟大夫又问:“除此之外,是否有其他症状?” 柳逢接过话说道:“闻见油腻荤腥便会呕吐不止。” 孟大夫胡须抖了抖,似是愣在当下。 柳柒不解:“孟大夫,我身患何症,您但说无妨。” 孟大夫的声音早已不复方才那般淡定:“公子的脉象应指圆、圆、圆滑,如珠滚玉盘,不可触也,此为滑脉。” 柳逢问道:“何为滑脉?” 下一瞬,孟大夫的声音幽幽传入他的耳内:“滑脉即为喜脉,公子这是……公子这是有身孕了。”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才写完,我有罪!给大家发红包补偿QAQ 关于孕期不能吃山楂以及孕早期不能do的、但是他们do了却安然无恙的事后面会有解释的 感谢在2024-01-06 08:23:13~2024-01-08 00:35: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羋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笑笑吖、是milk欣啦、Ctrl+C、莫的莫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坐看云起时 56瓶;butterfly、二娃 30瓶;莫的莫酱 13瓶;被子、陈陈 2瓶;三弦三、灰眼睛的小炸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4 化蛊亦化情 “孟大夫是否说错了?”柳柒微微一笑, “我可是男子,怎会有身孕。” 孟大夫迅速起身,战战兢兢对他揖礼:“老、老朽对此也甚是怀疑, 可方才老朽已排除了其余可能, 再结合公子的症状, 便只有……便只有……” 厅内沉寂如斯, 另两人连大气也听不见几声。 少顷,孟大夫小心翼翼地看向柳柒,问道:“公子近来是否与男子有过肌肤之亲?若是没——” “没有。”柳柒沉声打断他的话。 孟大夫微露讶色, 旋即说道:“如此……那便是老朽诊断有误, 明日晨间老朽再为公子把把脉, 兴许这滑脉之象就自行消散了。” 柳柒垂眸,指腹轻而缓地敲击着桌沿。 柳逢知他此刻心情不佳, 遂对孟大夫道:“您先回去歇息吧,若公子有需要再作传唤。还有, 烦请孟大夫务必将今晚之事守口如瓶,勿要让旁人知晓。” 孟大夫道:“老朽吃的是公子的饭, 自当为公子效命。” 待孟大夫离开后,柳逢转身说道:“公子,方才孟大夫是被属下从被窝里拽出来的,许是还未清醒摸错了脉, 您且好生歇息一晚, 明日再让孟大夫瞧瞧。” 柳柒淡淡地应了一声, 旋即回到北苑寝室洗沐。 他和云时卿在酒楼厮混了一天一夜, 这个月的蛊毒已然疏解, 却也身心俱疲。 柳柒褪去衣袍, 遍布在腰间与腿侧的指痕赫然显现, 甫一看去,竟像是落满雪地的梅瓣,虽触目惊心,却也糜艳动人。 他半伏在浴池旁的竹榻上,取一盒脂膏润了指,转而将残留在体内的浊物仔细清理干净。 他昨晚在云生结海楼丢尽了脸,几乎毫无防备地让云时卿见到了他最狼狈最不堪的一面,可那人却因此得了趣,愈发蛮狠地挠弄他,桌上、窗前、乃至浴池中,所到之处,无不狼藉。 良久,柳柒总算按耐着羞耻将自己清理殆尽,他看了看淌在指尖的污浊之物,不禁暗骂了一句“畜牲”,转而泡进浴池,疏懒地倚在池壁上。 孟大夫的话委实过于荒唐,虽不能当真,却也忽视不掉,待洗沐结束躺回床上后,柳柒盯着绣鹤的帐顶怔怔出神,脑中不自禁回想起这些时日来的身体变化,几乎是一宿未眠。 翌日清晨,柳逢侍奉自家公子晨起洗漱。 小厨今日备了一桌极清淡的早膳,并几道酸口的酱菜,柳柒难得有胃口,佐着酱菜吃下大半碗清粥。 柳逢心情复杂地前往东苑请了孟大夫过来,孟大夫也颇为忐忑,本该慈祥的老者莫名变得局促起来。 他颤着两指搭上柳柒的手腕子,眸中神色变幻莫测。 孟大夫的异样令柳柒下意识蹙紧了眉稍:“孟大夫,如何?” “老朽摸出来的脉象与昨日一模一样,仍是……仍是喜脉。”孟大夫抬眸打量他,而后壮着胆子开口,“还请公子如实告诉老朽,您当真不曾与男子有过肌肤之亲吗?” 柳柒拉下袖口,随手够来一只羊脂玉盏把玩着。 他的面色异常平静,窥不见半分波澜,然而握住玉盏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孟大夫心里已然有了答案。虽然男子可孕之事尚不得解,但至少柳柒肚子里这个孩子不是凭空而来的。 孟大夫默默揩掉额间的冷汗:“公子,此事——” 话音未落,竟见柳柒无声捏碎了那只羊脂玉盏,瓷器碎片扎进掌心,顿时鲜血淋漓。 “公子?!”柳逢当即扣住他的手腕,回头看向孟大夫,“别愣着了,赶紧给公子处理伤口!” 柳柒抽回手,嗓音略有些喑哑:“你们先退下。” “可是公子——” “退下。” 柳逢心下担忧,却不得不依言离去。 房门开了又合,寝室内落针可闻,柳柒静坐桌前,双目散滞,无光无神。 他想,许是孟大夫年岁已高,医术大不如前,出现误诊实属正常。 然而孟大夫是他当年跋山涉水亲自拜请入京的,若连孟大夫的医术都不可信,他还能信谁? 上天造物,蛊惑弄人。 身为男子却莫名受孕,且这孩子的另一位父亲还是与他不睦多年的政敌,这种滑天下之大稽的事,竟然落在了他的头上。 柳柒苦笑一声,木讷地拔出扎在肉里的碎瓷,鲜血潺潺涌出,他却察觉不到分毫的痛意。 良久,他将候在门外的孟大夫唤入屋内,说道:“孟大夫,替我开一剂落胎药吧。” 孟大夫点头应道:“好。” “等等——”在孟大夫转身之际,柳柒又道,“明日要批阅考卷,我若现在吃了落胎药,是否会影响此事?” 孟大夫道:“小产非同小可,落胎之后需静养数日。” 柳柒微微蹙眉,沉吟片刻后道:“有劳孟大夫替我备好落胎药,待阅卷事毕再服饮。” 他虽和云时卿有过几次肌肤之亲,但这并不足以让他受孕。冷静下来后,柳柒不禁怀疑腹中的胎儿极有可能是蛊虫作祟,因此当前最要紧之事便是寻找到那位已经更改身份的前任执天教祭司。 大邺朝的情报遍布天下,其中有半数掌握在柳柒手里,余下一半则归皇城司执掌。 皇城司直属天子,对朝中一众官吏的身份背景了如指掌,柳柒查不出来的东西,皇城司必然知晓。 巳时,柳柒着人送一封拜帖至皇城使徐靖的府上,诚邀他傍晚于云生结海楼一叙。 皇城司乃天子爪牙,予夺生杀,手腕铁血,他们从不与朝中官员交好,却也鲜少与臣工交恶。 徐靖与柳柒并无多少交情,碍于柳柒是昭元帝面前的红人,徐靖便给了他几分薄面,应邀前往云生结海楼。 碧空如洗,春意盎然,傍晚的霞光略带几分暖意,汴河码头上依稀可见赤膊卸货的蒿工。 柳柒着一袭月白色圆领锦袍临窗而坐,河风拂来时,坠玉的发带也随之掠动,书生气尽显。 “不知柳相今日邀卑职来此所谓何事?”徐靖接过侍从点好的茶,笑着问道。 柳柒没有应声,雅室内的几名侍从当即会意,向他二人请辞后纷纷躬身退了下去。 须臾,柳柒开门见山道:“徐指挥使入皇城司已有二十余载,想来应是对朝中官员们的底细了如指掌。今次柳某想查一个人,遂特请指挥使来此一叙,还望指挥使大人略施援手,助柳某寻得此人。” 徐靖不免好奇:“柳相想查谁?” 柳柒道:“执天教上一任青龙祭司。” 徐靖一怔,旋即笑道:“柳相说笑了,卑职一直为陛下办事,从未涉迹过江湖,又如何得知这些邪魔外道的底细?” 柳柒正色道:“这位祭司早已自废武功离开了执天教,后来更名换姓入朝为仕,如今正得享高官俸禄,霁月光风。” 徐靖再次怔住,迟疑道:“柳相此言当真?” “绝无虚言,”柳柒温声说道,“还望徐指挥使协助一查。” 徐靖微微蹙眉:“此事非同小可,卑职觉得应奏请陛下。” 柳柒制止道:“指挥使稍安勿躁,今日央请指挥使大人协查此人全然乃柳某之私事,与朝廷无关。倘若指挥使大人查明此人的身份、并证实他为官不仁,届时再奏请陛下也不迟。” 徐靖看了看他,调侃道:“没想到人人称赞的贤相也有一颗私心。” 柳柒微微一笑:“柳某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如何没有私心呢?” 徐靖喝了几口热茶,轻笑道:“柳相都这般说了,卑职岂有不应之理。” “那就有劳徐大人了。”说罢,柳柒自袖中取出一沓银票,正要双手奉上时,却被徐靖止住了,“难得卖左丞相一个人情,卑职定当珍惜之。” 柳柒听懂了徐靖话里的意思,遂将银票收妥:“徐大人日后若有需要之处,尽管开口便是。” 徐靖并未留下用膳,只将香茗饮尽便请辞离去。满桌佳肴无不是海味山珍,腥膻油腻,柳柒难以消受,不多时也起身离开了。 云生结海楼里山环水轩春色满园,九曲回廊更是被翠竹环绕,颇为宁静幽雅。 眼下已近暮色,星月高悬,云生结海楼四下里均已掌灯。 柳柒穿过月牙门信步往游廊走去,拐几道弯后,又入了另一座小院。 正要行出此地时,忽见石门外的假山旁有两道熟悉的身影往这边走来,他微一低头,目光落在平坦的小腹上,心头不由焦躁烦闷,遂转身绕进一侧的小径,借着夜色于竹林中暂避之。 来人正是与他不睦多年的政敌云时卿,以及中书令师旦之子师文渊。 此时院中无人,两人的谈话无所顾忌,声音由远及近。 师文渊道:“殿下不日就要回京,此次平叛有功,或许能打消陛下的猜忌。” 云时卿道:“此次是我连累了殿下。” 师文渊道:“云兄切莫这样说,反倒是我们师家连累了你,若非家父他……”他轻笑一声,“罢了罢了,不提此事,我倒是挺好奇你和柳相之间的关系。” 云时卿疑惑道:“我和柳柒能有什么事?” 师文渊淡淡一笑:“云兄真是健忘,且不说上元节那事,单说近来的,朝中上下皆知你舍命陪他前往纳藏,春闱大考结束后又与他在此豪饮,莫非真如此前话本所言,你二人旧情难断、藕断丝连?” “我与他之间何时有过旧情?他有他的二皇子,我敬我的三殿下,从来都是争锋相对、你死我活。”云时卿冷笑,“所谓舍命相陪,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我又晚了一点点orz,这章再发红包给大家赔罪QAQ 感谢在2024-01-08 00:35:27~2024-01-08 23:47: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懒懒的小晴天 20瓶;玉蕊琼芳 4瓶;Ctrl+C 3瓶;三弦三、唐陌的书、小洋橘、花颜、小彩虹的猫头吟、无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5 春闱逢变故 ◎“滚,我不想看见你”◎ 蜀地传来捷迅, 工布王之乱得以平定,两位皇子殿下与镇远将军生擒了穆歧父子,正将其押解回京。 同行之人还有纳藏的大相达礼木, 他奉穆聂赞普之命前来大邺代君请罪, 重修两国盟好。 此番镇远军与工布王只交了两次战。整个松州城都是大邺的百姓, 镇远将军和二皇子担心工布王屠杀城中百姓, 连日来只围不攻,势要断其粮草。 半个月后,工布王大军粮草耗尽, 不得不出城投降。 有传闻说工布王投降实为其子乌鲁森图相劝所致, 他走投无路, 本想屠城掠夺食物以得苟延残喘,若非乌鲁森图强行阻拦, 恐怕松州城早已尸横遍野。 柳柒方才在云生结海楼无意间听见师文渊和云时卿提了一嘴蜀地之事,回府后又收到了宫里的消息, 算是对工布王受降的前因后果悉数知晓。 二更的梆子已然敲响,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柳逢呈一盏清茶入内, 见自家公子还在抄写经文,不禁叹息道:“公子,您该就寝了。” 柳柒淡淡地应了一声,搁下笔毫接过茶盏饮了几口。 书桌上的香炉烟丝袅袅, 檀香浸满书房, 足以抚平躁郁的心绪。 柳逢凝眸看向书桌前的俊美青年, 见他眉头深锁, 便知他定是在为孩子的事苦恼, 不由说道:“公子, 属下有一句话, 不知当讲否。” 柳柒放下茶盏,平静应道:“你说便是。” 柳逢道:“属下觉得此事应让云大人知晓。公子近来饱受摧残,云大人却浑然不知,倘若他知道——” “他知道了又如何?”柳柒冷声截断他的话,“还是说,你想劝我看在他的面子上留下这个孩子?” 柳逢当即摇头:“属下绝无此意!” “那你觉得云时卿知晓此事后会有何反应?”柳柒冷不防回想起自己在云生结海楼听见的那句话,轻抬眼,似笑非笑道,“我与他早已殊途,若非中了蛊,我们俩此生必不会再有任何牵连。他恨我入骨,我又何尝不是?” 柳逢眉心一蹙,心头涌出一股难言的情绪,半晌后说道:“当年之事,公子没有任何对不住云大人的地方。” 柳柒睫羽颤了颤,良久后疲惫地道:“去备水吧,我要沐浴。” 翌日辰时,柳柒赶往礼部考校春闱试卷。 批阅七百余份考卷并非易事,三名从考官忙得不可开交,将试卷逐一誊理,确认卷纸无缺漏后适才转交给主考官审校。 满屋考卷堆积如山,不多时,翰林院那三人便就着士子们的答卷窃论起来,柳柒脾气温和,倒也没有在意,由他们议论了去,偶尔谈至兴奋处时,三位从考官甚至还会与柳柒说几句玩笑话。 柳柒昨夜又未能好眠,眼下颇为困乏,然而科考事关数百名学子的仕途,他不敢有半分懈怠,遂命人时刻往杯中续满茶,助他提些精神。 “柳、柳、柳相!不、不、不、不好了!” 忽然间,一道颤颤巍巍的嗓音迸入耳内,顿时驱散了他的疲惫。 柳柒抬眸,只见一名从考官手里提着一张卷纸,双臂抖如筛糠。 另两人闻声赶去,问道:“何事如此惊慌?莫非是哪位学生写了一篇旷古绝今的好文章?” 话甫落,那人也怔在当下,脸色猝然变得惨白。 柳柒见状,当即放下朱笔走将过去,接过考卷瞧了瞧,一首行楷写就的诗赫然入目: 枭雄在野可逐鹿,宵小在朝嫉心妒。 雁过北关若遇雪,龙死浅滩无归途。 萧蔷残破百花暮,帝业兴衰万骨枯。 何惧纲常伦理灭,史官提笔一页书。 “‘雁过北关若遇雪,龙死浅滩无归途。’这句诗暗喻了先帝当年北伐草原八部,最终死于桑干河畔;‘萧蔷残破百花暮’,萧蔷,宫也,百花,帝后者,此句暗喻孝贤仁德皇后死于凤仪宫;而最后一句……”那位翰林院的大人冷汗涔涔,没再继续往下说。 ——数年前,先帝北征而中道崩殂。若按祖制,帝薨当由太子继位,然而太子殿下尚在襁褓,西陵王便遵从了兄终弟及的礼法继位,并改年号为昭元。 不出几日,远在汴京的凤仪宫莫名走水,先皇后与小太子葬身火海,凤仪宫上下无一生还。 先帝死得太过突然,坊间流言四起,道是西陵王弑兄夺位、戕害了皇后与小太子。 何惧纲常伦理灭? 史官提笔一页书。 这一句诗暗喻昭元帝罔顾纲常伦理,弑兄夺位。 “此诗大逆不道,当奏请陛下严查!” “对对对,赶紧奏呈陛下,否则咱们几个考官都脱不了干系!” 柳柒仔细翻看卷纸,却并未看见考生落款的名字,问道:“这是哪位士子的考卷?” 一人说道:“下官并未见着落款。” 柳柒颦蹙眉梢,神色凝然:“想是有备而来。尔等继续理卷,待本官将此事奏呈陛下再行考校。” 会试尚未放榜,一众应考的士子们如今都住在汴京城内,当天下午,皇城司诸吏于京中各大酒楼客栈捉拿考生,将两百余人齐齐押入至皇城司大牢。 京中刑狱除大理寺与刑部之外,当属皇城司最令人胆寒,若非穷凶极恶之徒,皇室鲜少会动用皇城司的牢狱。 如此大事很快便在京中传开了,虽众说纷纭,却无人知晓陛下为何要拿这些考生。 酉时三刻,柳柒离开礼部入宫面圣。 “臣柳柒叩见陛下。”柳柒跪地见礼。 昭元帝怔住,问道:“柳相这是做什么?” 柳柒道:“皇城司刑房堪比炼狱,那些考生个个都是文弱之躯,陛下仁慈,爱民如子,恳请陛下放了诸位士子。” 昭元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许是因为朕太过仁慈,所以才会有人胆大至此,竟敢借春闱闹事。” 柳柒道:“那张考卷并未署名,只需查一查有哪位考生缺少卷页即可,无需牵连他人。” 昭元帝笑道:“柳相亲自阅卷,想必也发现了并无士子卷纸缺页,足见此人心思缜密、手段高明,若不适当施以刑罚,如何令其招供?” 柳柒微露讶色,愣了好几息适才开口:“池鱼之殃,何其无辜?考生们进入贡院都是经过严苛搜查,如果陛下真要问责,应当把四位考官以及当日值守贡院的衙吏通通缉拿入狱!” “你在威胁朕?” “臣不敢,臣只是觉得陛下此举实非明君所为!” “何为明君之举?”昭元帝蹙眉,沉声问道。 柳柒唇线紧抿,没有回答。 良久,昭元帝轻叹一声:“砚书,你起来罢。” 柳柒仍跪在地上,不为所动。 昭元帝摇头,无奈道:“今次尚未放榜,皇城司关押的二百三十七位士子皆为国之栋梁,无论是谁夺得三甲,都将是朕的学生,朕岂会轻易动他们?” 他自御桌后起身,将柳柒扶了起来,“诚如你所说,这些考生都是文弱之躯,只需关上几天便会自行招供。” 柳柒问道:“如果他们风骨凌然,拒不招认呢?” 昭元帝微微一笑:“那便交由刑部和大理寺彻查此案。” * 离开皇宫时已近戌时,柳柒转而前往皇城司衙署,下轿时正逢皇城司指挥使徐靖从衙署内走出,不待他开口,徐靖就已对他拱手揖礼:“卑职见过柳相。”目光落在那一身绛紫官袍上,不禁打趣,“柳相此番前来,应当不是为了私事吧?” 柳柒正色道:“本官想去狱中见见考生,烦请徐大人行个方便。” 徐靖笑道:“里面关了两百多位考生,不知柳相要见哪一个?” 见他沉吟,徐靖又道,“天子名声,不容玷污。陛下仁厚,本不会计较这类风言风语,然而此事发生在春闱大考时,这些考生可是未来的栋梁,国之砥柱,尚未入仕就敢揣测圣上,如斯人品,怎可担起上奉君王、下承百姓的职责?卑职知道柳相心善,可是柳相心善之际也要顾及一下陛下。” 夜色催更,星月交辉。皇城司衙署外异常寂静,夜风轻拂时,依稀捎来几丝淡薄的血腥气。 柳柒凝视着灯影重重的衙署,良久后适才出声:“陛下告知本官,皇城司抓捕这些学子旨在关押,不会动刑,还请徐大人告知狱卒,莫要对学生们施加刑罚。” 徐靖道:“卑职一切听从陛下的安排。” 柳柒久未进食,这儿的空气又太过污浊,不免泛出一股恶心之意。 他强忍不适与徐靖道了别,旋即坐轿返回相府。 肩抬轿辇微有些颠簸,柳柒胃中翻腾不休,腹部也在隐隐作痛,他当即叫停轿夫,疾步下轿至街道一角呕吐起来。 除了晨间吃下的半碗稠粥外,柳柒有大半日粒米未进,眼下虽呕吐不止,却也只吐出了一些苦胆水,他虚弱无力地撑住墙壁,身体止不住发颤发抖。 正这时,有人递给他一张苏绣绢子,柳柒接过擦净嘴角的秽物,旋即抬手,淡声道:“送我回去。” 那人一手握住他的手臂,一手扶上他的腰,掠过脸侧的发梢上依稀有薄淡的檀木气息。 柳柒微顿,旋即抬头,云时卿正笑盈盈地看着他:“下官遵命,定将大人安然无恙护送回府。” 柳柒面色一沉,猛然推开他:“怎么是你?” 云时卿不答反问:“大人这是怎么了,为何又在吐?” 柳柒一声不吭地越过他,很快又被他拦在当下,“才两日不见,大人又轻减了不少,莫非府上厨子偷懒,怠慢了大人不成?” 柳柒腹痛加剧,此刻又被他聒噪得心烦气躁,不由怒道:“滚,我不想看见你!” 云时卿敛去笑意,冷哼道:“我招你惹你了?不过是关心一句,竟教你这般生气。” 柳柒张了张嘴,正欲出言反击,便觉喉间腥咸滚热,下一瞬,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云时卿一怔,还未来得及开口,紫袍金带的青年就已合上双目,无力地栽进他的怀里了。 【作者有话说】 云时卿:“我招他惹他了?” 作者:“你仔细想想。” 感谢在2024-01-08 23:48:00~2024-01-09 23:20: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笑笑吖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是有名字滴8888、唐陌的书、笑笑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子皿 13瓶;宁夏荷 10瓶;洛九尘 8瓶;玄难 6瓶;撩喻达人陆时、蔗渣 5瓶;唐陌的书、Ctrl+C、汉赋、无忧、西索大人的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6 相府墙头低 ◎“我关心他?我有病。”◎ 云府的马车在左相府前徐徐停下, 柳逢跳下马车,转身之际,车内之人已经掀开车帘, 将昏迷不醒的柳柒交到他手里。 柳逢背过自家公子, 真诚地道:“多谢云大人出手相助。”旋即脚下生风般步入府内, 一并吩咐当值的小厮, “赶快去东苑请孟大夫!” 云时卿坐回车内,沉声说道:“回府。” 朱岩握住缰绳,不禁回头:“可是……师大人还在行香坊等您呢。” “回府。”云时卿不容置疑道。 “是。”朱岩不敢多言, 当即调转马车折回云府。 月色当空时, 万物寂寥。夕妃慈正在房内与侍婢玩骨牌, 听见朱岩在门外唤了一声“夕姑娘”,她漫不经心地应道:“进来。” 朱岩推开房门, 一道玄色身影疾步入内,玩牌的侍婢立即起身向他见礼, 夕妃慈抬眼瞧去,娇嗔一笑:“大人要陪奴家玩牌吗?” 云时卿目光轻移, 侍婢们会意离去,就连朱岩也退出屋外,顺手拉上了房门。 夕妃慈眉头紧了紧:“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云时卿开门见山道:“柳柒蛊毒复发时如果不及时疏解便会吐血,可他今日并未毒发, 却也吐了血, 甚至昏死过去了, 这是为何?” 夕妃慈将他上下打量一翻, 继而失笑:“大人这是在关心柳家相公?” 云时卿哂道:“我关心他?我有病。” 夕妃慈惊奇道:“既然不关心, 大人为何要在他吐血之后跑来问我?” 云时卿道:“随口一问。” 夕妃慈了然道:“大人的寝室与奴家这里隔了几座院子, 现下特意跑来随口一问, 可见大人被贬后闲得发慌了。” 云时卿目光淡淡地投过来,夕妃慈敛了笑意,正色道,“能被执天教列为禁蛊的可不多,昆山玉碎便是其一,它毒性之烈,堪称万蛊之王,现下只是吐点血而已,用不着大惊小怪。” 云时卿自顾自斟一杯热茶饮下,漫不经心地问:“吐血都不算事,那怎样才算?” 夕妃慈道:“我没见过昆山玉碎蛊,以前也只听师父说过一二,据闻此蛊及耗精气,需定期采食阳气滋补温养,长此以往必然损伤身体,或死或残,没个定数。若开始吐血,必不是什么好征兆。” * 柳柒醒来已近五更,屋内灯油燃了一宿,空气中依稀浮荡着松脂的香气。 柳逢坐在床前,眼皮半开半合,俨然是困到了极致,见他转醒,睡意顿消:“公子,您醒了!身体可有不适之处?”说罢斟一碗温水,扶他坐在床头,仔细伺候饮服入肚。 “几更了?”柳柒嗓音略有些沙哑,腹痛的感觉尚未完全消散。 柳逢看向更漏,回答道:“还不到五更。天色尚早,公子再睡一会儿吧。” 柳柒疲乏不堪,依言侧躺而下,又问道:“孟大夫可有来过?” 柳逢点头:“孟大夫替公子瞧过脉,说公子身体虽有些虚弱,但腹中孩子尚且平安。” 柳柒长睫扑闪,眸中神色淡然如水:“迟早要打掉,平安与否不重要。” 柳逢默了默,旋即将话锋一转:“昨晚公子在兴国坊突然吐血昏迷,是云大人送公子回府的。” “嗯。”柳柒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 柳逢见他紧皱着眉,遂不再提云时卿:“公子此番吐血,孟大夫却查不出半点缘由,想是与那蛊虫有关。公子委托皇城司查的事可有眉目了?” 柳柒垂下眼睫,淡声道:“我昨晚去皇城司并非为了执天教祭司之事。” 柳逢思索半晌后愤然道:“陛下素来仁爱亲厚,如今竟为了一首诗大动干戈,将那么多无辜考生都抓捕入狱。皇城司是什么地方?那可是人间修罗地,云大人当初在里面就是被打断了——” “住口!”柳柒沉声打断他的话,“你有几颗脑袋,竟敢妄议天子?” 柳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骇然道:“属下一时口快说错了话,还请公子恕罪。” 腹中的疼痛时有时无,难以忽视,柳柒此刻也顾不得与他计较这些,于是掀开被褥起身下床:“我去书房坐一坐,你替我备点热茶醒醒神。” 接下来这几日里,柳柒一直在礼部批改试卷,每天都要待到宵禁闭市方才离去。 眼下两百多位士子都被关押在皇城司大牢里,狱卒虽未对他们动刑,可是刑房里每天都有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穿出,离得近些的甚至能目睹犯人受刑的过程。 那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如何经受得住这等摧残?不出两日便被吓得半死,接二连三病倒在了牢房内。 如此关了四五天,却始终未能逼出始作俑者,现下考卷业已校阅完毕,柳柒当即将结果呈与昭元帝,昭元帝御览一番,只说了不日即可放榜,却只字不提释放考生之事。 柳柒拱手道:“陛下,既要放榜,便将学子们也一并放出来罢,四月初三就是殿试日,学子们此番遭受了牢狱之灾,恐或影响殿试成绩。臣恳请陛下开恩,万勿因此而错失栋梁之才。” 昭元帝笑道:“今次大考,参考者仅有二百三十七人,然而中进士者却有二百零四人,如此之高的择录率,柳相当真没有放水?” 柳柒眸光翕动,俯首道:“臣不敢。” 昭元帝道:“朕说过不会为难这些学生,就算两百多人里只有三成贡士,落榜者亦可安然无恙,砚书应当信朕才是。” 柳柒微怔,神色甚是凝重:“臣惶恐,臣对陛下忠心耿耿,不敢不信陛下。” 昭元帝微微一笑:“砚书阅卷数日,甚是辛苦,朕准你一天休沐,回去后务必仔细修养。另外——押解工布王的队伍估摸着还有两天就要回京了,届时朕还需要砚书替朕分担烦恼,共同商议如何处置工布王。” 皇帝话里的逐客之意甚是明显,柳柒亦不再久留,遂请辞离去。 他本想等阅卷结束就喝下落胎药打掉腹中的孩子,然而两位殿下回京在即,届时中书令一派定要就工布王之事大做文章,甚至反咬一口,无论二皇子能否斡旋,柳柒都不敢有半点懈怠,故而只能将落胎之事再次延后。 三月下旬的汴京城已是百花齐放,相府后花园里芬芳尤盛。 正午时分日光温煦,柳柒褪去官服后换了一身湖蓝色圆领袍至花园石亭内小憩,桃李花季已过,如今园内的蔷薇正繁茂,爬墙的、成簇的、跃枝的,颜色各异,绚丽多姿。 自上元节伊始,柳柒就没一天得过闲,今日难得有暇,柳逢特从瓦市请来一个戏班为他排忧解闷。 柳柒饱读圣贤书,自幼习孔孟之道,却独独对志怪传奇颇有兴趣。 他少时常偷偷买一些狐妖蛇妖兔妖蝴蝶妖爱上穷书生的话本品读,其中不乏情诗艳赋、淫词艳语充斥其内,总教人看得面红耳赤、心猿意马。 可无论他将这些话本藏得有多隐秘,总会被云时卿给寻到,云时卿便以此为由嘲笑他竟学那些女妖思凡,好不羞耻。 两人初时只是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地斗嘴,然而斗着斗着就免不了大打出手,最后闹到老师耳朵里,师兄弟二人双双在孔圣人像前挨了戒尺的打。 今日戏班入府唱的是一支狐仙报恩的戏,柳柒对这些故事的走向早已了然于胸,听了没多久便困乏难当,倚在竹椅中睡过去了。 石亭四周的纱幔迎风轻扬,香炉里的烟丝被吹得四散飘落,仿佛将安神之效也冲淡了不少。 柳柒在家时颇为随意,长发半挽,仅用一根发带束着,甚是儒雅风流。 熟睡时眉梢微拧着,似藏有满腹心事。 遽然——一股劲风落入亭内,柳柒蓦地睁开双眼,目光凌然掠去,只见石桌另一侧正端坐着一位身着玄色圆领锦袍的男子。 那人单手支颐,笑盈盈地望着他:“下官罪该万死,惊扰了大人好眠。” 戏台上的狐妖与书生正浓情蜜意,唱腔悠扬入耳,宛如春夜梦回,惑人心魄。 柳柒面色一沉,当即将柳逢唤来,质问道:“谁让你放他进来的?” 柳逢步入亭内后不由怔住:“云……云大人?” 云时卿笑道:“莫要大惊小怪的,我走正门难免让人嚼舌根,不利你家公子的清誉,正好你家墙头比较矮,我便走了捷径。” 柳逢沉默几息,却是不吐不快:“大人如此这般,更不利于公子的清誉。” 云时卿叹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初上元节时,你家公子可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直言与我有旧情,是你家公子毁我清誉在先,我如今爬墙顶多算是私会,远不如你家公子来得过分。” 不待柳逢开口,就听他家公子冷声吩咐道:“把他请出去。” “大人莫恼,下官今日的确有要事与大人相商,还请大人容我说几句话再赶我出去也不迟。”云时卿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 柳逢瞧了瞧他家公子,见公子并未反对,于是拱手向两人请辞,一并将戏台上的狐妖和书生也带走了。 花园顿时沉寂下来,柳柒侧躺进竹椅里,疏懒地开口:“什么事?” 云时卿的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不答反问:“大人托徐靖查的事可有进展?” 柳柒蹙眉,转过身看向他:“你怎知我找了徐大人?” 云时卿轻笑一声:“大人手底下情报众多,若是连大人也查不出,那就只能由皇城司出面了。” 柳柒平静地道:“尚无头绪。”旋即又问,“你找我何事?” 云时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柳柒难得见他吞吞吐吐的模样,不由讪笑一声:“委实稀奇,伶牙俐齿的云大人竟也有开不了口的时候?” 云时卿终是没将到嘴的话说出来,转而从衣襟内取出一支发簪塞进柳柒手里,唇边绽出一抹轻浮的笑:“这是柒郎与我的定情之物,应当由柒郎妥善保存。” 他口中所言的定情之物乃玉簪一枚,簪体莹白,簪首坠有两片翠绿的竹叶,极为素雅。 可这支触手升温的玉簪如今却通体皲裂破碎不堪,每一处裂纹都由镂花银箔修补锻造过,早已窥不出其原本的模样了。 柳柒认出这枚发簪是他所有,当初在云生结海楼蛊毒发作时,他便是用这支玉簪刺向了云时卿,孰料那蛊太过邪气,最后他不仅失去了这枚玉簪,连自身清白也交代出去了。 心头怒火猝然孳生,柳柒立刻将玉簪扔了回去:“滚!”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1-09 23:21:28~2024-01-10 23:37: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玄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洛九尘 10瓶;被子 5瓶;Ctrl+C 2瓶;唐陌的书、随遇而安、无忧、松风明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7 腹中风云变 ◎“莫非是身怀六甲、孕症发作了?”◎ 今年杏花开得晚, 暮春时始放。 礼部衙门外面那株杏树是先帝命人从扬州水运入京的,枝干足有脸盆粗大,树冠繁茂蓬隆, 足以覆盖半个街道。 会试放榜前夕, 昭元帝下旨将关押在皇城司大牢里的所有士子全部释放, 然而有部分体弱书生吃了牢狱里的阴湿之气后卧病在床, 也有人被狱中镇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吓煞,至放榜时,竟只有少数考生满面期许地来此看榜。 昭元帝继位二十余载, 对外南征北伐开拓疆域, 对内实施仁政以孝为先, 人人皆可畅言、人人皆敢畅言。可如今陛下却因一首诗迁怒所有士子,大动干戈了数日, 最终又无疾而终,如此做法, 委实令人费解。 朝中有不少儒究大夫对此议论纷纷,甚至在早朝之际替学子们抱不平, 然而昭元帝只一笑置之,并未过多理会。 三月廿八,镇远将军平定工布王之乱班师回朝,工布王父子如今暂时被收押在刑部, 受他胁迫的成都知府冉年也因通敌之罪而入了狱。 纳藏大相达礼木携穆聂赞普之谕入宫面见昭元帝, 献雪域美姬十名、牛羊千匹、珠宝财帛万石, 以谢工布王在大邺境内所犯之罪行。 穆歧谋逆未遂, 穆聂赞普也没有徇私包庇之意, 将其全权交由大邺处置。 至于如何处置工布王, 便成了今日早朝的要议。 是杀是留, 众说纷纭,意见不一。 争论时,中书令师旦开口说道:“纳藏内乱,大邺本无权干预,然而叛臣穆歧十年前残忍地杀害了我朝臣子,更甚侵占蜀中十年税收以及二十万兵马。泱泱大国受此屈辱,陛下未出兵已是仁慈,若再留工布王一条性命,恐将成为他国之笑柄。” 柳柒与他的意见相左:“工布王于蜀地屯兵,论律当问斩,然而工布王乃纳藏王室宗亲,身份非同一般,若就此处决了他,难保纳藏王室心生怨怼。” 师旦捋须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穆聂赞普早已将工布王交由我朝处置,杀他不过是依律行事罢了。此番倘若放过了工布王,日后若再出现这王那王在我国边境屯兵谋逆,柳相难不成还要再替他们求情不成?如此做法无异于助纣为虐,陛下当杀伐果决,当迅速处死工布王父子。” 柳柒对昭元帝拱手道:“臣在蜀地时曾乔装成布商与工布王之子乌鲁森图有过接触,此子生性纯良,并未参与工布王屯兵谋逆之事,臣前往纳藏之时便是受此子相助,且此番工布王受降亦有乌鲁森图之功劳,臣斗胆恳请陛下网开一面,饶乌鲁森图一命。” 云时卿于人群中哂笑了一声,邻近几位官员转头,纷纷对他投来探究的目光。 “本官没记错的话,当初护送柳相前往纳藏的应该是云大人吧,与乌鲁森图又有何关系?”师旦侧首看向柳柒,笑问道,“柳相刚替大的求完情,转头又来包庇小的,不禁让本官怀疑柳相是否收了穆歧父子的好处。那个乌鲁森图乃工布王穆歧之子,他为何要帮助柳相坑害自己的生父?大人求情的说辞未免太不着调了。” “若说收了工布王的好处,师中书才是获益者。”柳柒古井无波地说道,“工布王李代桃僵任职成都府路转运使时,年年都有收到师中书的结交信,他初时虽未应,但两年前总算投了师中书的阵营,其后更是为师中书敛取不少财帛。如今中书大人不顾两国邦交之后果,非要置工布王于死地,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杀人灭口’这一事实。” 师旦笑意微僵,旋即辩驳道:“柳相休要信口雌黄!本官行迹端正、对大邺忠心耿耿,从未与工布王有过牵连!” 柳柒道:“师中书是否行迹端正,查一查转运司的账册便可知晓。” 师旦面色铁青,旋即对昭元帝恭声道:“工布王的确向老臣献了些好处,但老臣却不曾动过分毫,便是想着有朝一日将能转运使行贿的证据收集齐整,好一并上呈陛下,谁知转运使皮下另有其人……还望陛下明察!” 昭元帝压了压眉心,说道:“处置工布王之事改日再议罢。此次镇远将军萧千尘平乱有功,当重赏,两位皇子亦功不可没,遂以嘉之。” 散了朝,柳柒与几位大人一同行出宣德门,正道别时,忽见一道绯色身影悠悠飘来,他眼皮跳了两跳,转身疾步离去。 “春日和煦,明艳绮丽,大人却对我避如蛇蝎,真是叫人好生心冷。”云时卿三两步便赶了过来,重重叹息几声,顿时引来了一片注目。 虽然《宿敌丞相惹风月》、《恨海情天录》、《绝艳郎君孽缘传》等污秽话本早已被禁,但云时卿和柳柒的旧情却在京中经久不散,两人自蜀地回来后,如此这般的传闻愈演愈烈。 眼下两人即便不再是棋逢对手的政敌,然而在旁人眼里,他二人依旧藕断丝连,甚至有旧情复燃的迹象。 柳柒一见到云时卿,腹部就不受控地作痛,此刻又被来往的同僚盯着看,心头莫名躁郁,不由加快了步伐。 见他不应声,云时卿继续揶揄道:“下官本以为大人是个绝情之人,没想到真的会为了一份露水情缘做到这种地步。大人不如趁此机会向陛下开口,将少主从牢里讨出来,如此不仅救了少主,还能金屋藏娇,可谓是一举两得。” 柳柒忍住怒意微微一笑:“多谢云大人点拨,本官明日便向陛下开这个口,看看能否将乌鲁森图留在身边。” 云时卿缓缓压下上扬的嘴角,一时竟忘了反讥。 柳柒已至轿前,待柳逢拉开轿帘后,他转身看向云时卿:“君子一言,千金难换。我既承诺了乌鲁森图,自然要保他父亲一命。乌鲁森图深明大义,如果没有他,你我早已死在蜀地了,工布王也不会轻易被擒。” “好一个‘君子一言,千金难换’。”云时卿似笑非笑,“这么说来,我还得感激他?” 柳柒语调甚是淡漠:“谢不谢在你,不必对我阴阳怪气。”旋即弯腰步入肩舆内,对轿夫道,“起轿回府。” 用过早膳后,柳柒在府上小憩片刻,旋即动身前往宫城,来到都堂务公。 都堂乃丞相务公的衙署,于宫城内大庆殿之南。柳柒和云时卿不睦已久,为了不碰面,两人鲜少来都堂务公,柳柒时常待在礼部,云时卿则常驻枢密院,都堂反而空置下来了。 如今云时卿官贬三阶,右丞相一职得以空缺,柳柒便时不时来都堂一趟,正好图个清静。 晌午日光温旭,洋洋洒洒透窗而入,犹如在桌案上铺了一层碎金。 柳柒疲乏困倦,吃了茶也无法醒神,便起身去廊下吹了吹风。 正这时,二皇子赵律白穿过石门款步而来,柳柒困意顿散,忙走近了揖礼:“臣问殿下安。” 赵律白笑道:“不必多礼。” 柳柒将人引入屋内,很快便有小吏进来点茶。柳柒问道:“殿下缘何来此?” 赵律白道:“上次蜀中一别,已有多日不曾见砚书,你旧伤可痊愈了?” 柳柒笑道:“蒙殿下记挂,臣深感恩泽,早已痊愈。” 赵律白眉目舒展:“痊愈就好。你是不知啊,当初我得知你和云时卿去了纳藏,整颗心几乎悬到了嗓子眼。云时卿素来与你不合,你又手无寸铁之力,倘若他借此机会加害于你……”说罢轻笑一声,“好在你平安归来。” 柳柒低头饮了两口热茶,垂下睫羽掩去眸中的情绪。 少顷,赵律白又道,“如今右相之位空悬,陛下却没有擢升提拔他人之意,砚书觉得,是否要荐举一人填补空缺?” 柳柒抬眸:“殿下可有人选?” 赵律白道:“韩瑾秋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韩御史?”柳柒蹙了蹙眉,“韩御史此人的确是股清流,既不与师中书等人交好,也鲜少与臣有交集。” 赵律白笑道:“韩御史监察百官,自是不能与人深交。” 柳柒轻叹一声,说道:“丞相之位,师旦定不会袖手旁观的,即使右相一职无法回到云时卿手里,他们也不会轻易让我举荐的人上位。” “先不说此事了,”赵律白放下茶盏,一双俊眉微弯,“许久不曾与砚书叙阔,砚书若得闲,傍晚随我至云生结海楼共用晚膳罢。” 柳柒温声道:“臣定当赴宴。” * 两日后的丑时七刻,柳柒赶早进宫来到待漏院晨集。 处置工布王之事各方意见难有统一,昭元帝只好将其再次提上议程。 眼下时候尚早,待漏院里仅寥寥几人,他们与柳柒打过招呼之后便靠着墙根打起盹儿来,补一补眠。 少顷,御史大夫韩瑾秋持笏而来,与柳柒互相见礼道安之后便安安静静地立在旁侧。 更漏流逝,官员们披星戴月,陆陆续续赶来了。 柳柒余光翕动,瞥见人群中有道玉树临风的绯色身影,遂不露声色地转了个方向,尽可能眼不见心不烦。 早朝在五更,眼下有人止不住饥饿,便从宣德门外的烧饼摊买了一枚烧饼快速啃食着,荤腥油气逐渐在屋内弥漫,熏得柳柒胃里一阵翻腾。 他立即掩嘴压下了恶心之意,一并捂住口鼻,将那股难闻的气息屏挡在外。 正这时,小腹不合时宜地开始作痛,一时竟辨不出是胎儿所致,还是蛊虫又在作祟。 柳柒拧着眉,无比期盼工布王之事能及早解决,届时他便能安心地向陛下告几日假,然后喝下落胎药,除掉腹中的罪孽。 时辰至,百官齐齐前往大庆殿。 今日所议仍是与工布王有关。 如何降罪于工布王不仅关乎大邺与纳藏的情谊,发展至今已变成了党羽之争的筹码。 大庆殿内争执不下,唾沫横飞,宛如闹市。 柳柒腹痛未消,便未与他们争论,其间也不知是谁开了口,一股子油腻带腥的烧饼味幽幽飘来,柳柒再难忍受,捂住嘴干呕了一声。 他的声音并不明显,众人却像授了令,渐渐止住了争吵。 “呕——” 又是一声干呕,柳柒难受至极,眼眶倏地泛红。 云时卿极目望去,眉心渐渐拧紧。 坐在上首的昭元帝问道:“柳相身体可是有疾?” 柳柒强忍不适道:“多谢陛下关爱,臣无恙。” 昭元帝见他面色苍白,说道:“今日早朝到此为止,众臣工且退朝罢。” 散朝时天刚露白,宫城里灯影重重,红墙绿瓦上蒙着一层微薄的雾色。 柳柒步紧步行出宫外,其间有不少朝臣走近了问候他的身体,都被他含笑应了去,直到那人来开口,他才冷下脸来。 “好端端的,大人怎么又吐了?”云时卿一袭绯色官袍,将五官衬得格外英挺,却也莫名有几分凌锐与不易察觉的疏离感。 柳柒无视他的问候,继续往前走去。 云时卿似乎铁了心要为难他,不禁打趣:“大人最近总这么吐,瞧着也不像是有病的样子,莫非是身怀六甲、孕症发作了?” 【作者有话说】 破晋江,卡得要死。 感谢在2024-01-10 23:37:16~2024-01-11 23:48: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羋 3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笑笑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羋 50瓶;蓝沁&.、二娃 30瓶;69381777 22瓶;随遇而安、唐陌的书、家有快乐小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8 入木三分讥 ◎“你当真怀有身孕了?”◎ 他一句身怀六甲, 顿时让柳柒停下了脚步,鸦羽长睫震颤不休,素来平静温和的眉眼也逐渐变得冷厉。 云时卿没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 嘴角笑意似乎有一瞬的僵硬。 萧墙静, 灯影浊, 阖宫杏花初绽时, 道是春尚早。 湿润的晨风掠过,抖落一地银白。柳柒在杏花树下缓缓抬眸,冷冰冰地注视着眼前之人:“云时卿, 你可知你这浊口臭舌有多令人讨厌?” 云时卿静默当下, 心头隐隐有股微妙的、荒唐的预感。 他下意识看向柳柒的腹部, 对方似有所觉,怒然转身离去。 绯色官袍的男子在杏花雨中伫立良久, 直到柳柒走远后他才回过神来。 “柳柒!”云时卿一声呼叫霎时便引来了数道目光,而他却浑不在意, 快步流星走将过去,扣住柳丞相的手腕把他拉到一处宫墙下。 百官们驻足不前, 三五结群于宫门下探头观望,议论纷纷。 “云大人为何这般凶,莫非柳相得罪了他?” “难不成他想以下犯上?我们要不要过去劝一劝,若云大人真动起手来, 柳相必然会受伤。” “若云时卿真动起手来你们谁是他的对手?天子脚下, 朗朗乾坤, 量他也不敢胡来, 咱们还是静观其变, 莫要横生枝节。” “对对对, 诸位大人还是别操心了, 想必只是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恩怨情仇罢。” “嘶——说来也怪,当初柳相没说他们有旧情之前,我一直以为他二人是争锋相对的宿敌,可自从那话说出来后,怎么瞧他俩都觉得不对劲。” 两人自幼习武,耳聪目明,那些探讨声随风灌入耳内,教柳柒听得心火蹭蹭往上冒。 他挣开云时卿的桎梏,正待斥责时,便听对方沉声质问道:“你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柒神色自若,眸光却尽显疏离。 见他沉吟,云时卿又问,“吐得这么厉害,是蛊虫所致,还是……别的原因?” 柳柒徐徐抬眼,不答反问:“你觉得是何原因?” 云时卿眉心一蹙,下颌线条倏然绷紧:“莫非真如我方才所说,你……” 玩笑时他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可一旦严肃起来,每一个字都绊舌头。 天光渐明,看戏的臣子们各自散去。柳柒好脾气地说道:“本官公务缠身,就不陪云大人在此逗风弄月了,告辞。” 还未来得及迈开步就被云时卿挡住了去路:“你真有身孕了?” 诘问声压得很低,宛如一阵微风悄然掠过。 柳柒淡声道:“我是男子,怎会怀孕,云大人莫不是看了什么志怪传奇,入了魔?” 见他这般冷静,云时卿的喉结上下翻滚,呼吸微凝,与方才气定神闲逗弄人的神色大相径庭。 柳柒看了看他,冷笑一声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申时三刻,镇远将军萧千尘前来相府拜访。 萧千尘乃永安侯萧煦国的长子,与柳柒年岁相仿,两人当年于会试前夕结识,堪称一见如故。后来萧千尘殿试落榜,便投身至其父的军营,对战大夏之际曾屡立战功,短短几年便擢升至镇远将军,自此镇守玉门关,使强敌不敢轻易来犯。 此番萧千尘回京述职,不料蜀中突生变故,遂奉旨前去平乱,如今事已了,不日就要启程返回玉门关,特来拜访柳柒,与他畅谈豪饮之。 柳柒命后厨备一桌佳肴美酒相待,他因顾忌着昆山玉碎蛊,便以身体不适为由以茶代酒敬这位友人。 饮罢,萧千尘笑道:“砚书,你可知当初我得知你前往纳藏时是何感想吗?” 柳柒甚是好奇:“洗耳恭听。” 萧千尘道:“一介书生孤身翻越雪山前往异国,非等闲之辈敢为也。我以为我这辈子可能要失去你这位挚友了,心痛如刀绞。” 柳柒微笑道:“那萧将军可知我当初得知率军平定蜀中之乱的人是你时,又是做何感想的?” 萧千尘扬眉:“怎么想的?” 柳柒道:“提心吊胆了数日,总算可以把悬于喉间的心放回肚中了。” “承蒙柳相信任,末将感激涕零。” “萧将军战功彪炳,何必自谦?” 两人彼此戏谑一番后,柳柒问道:“韫生和李戎可还安好?” “他俩啊,好得很咧,没一个让我省心的。”萧千尘无奈摇头,旋即将话锋一转,“听说上次是云时卿护送你前往纳藏,你二人生死相依,结下浓厚的情谊,早已化干戈为玉帛。此事京中各处都有流传,前不久还有人为你们编了一支皮影戏,叫什么……《山有木兮木有枝》,颇受欢迎——你俩究竟何时有的旧情?” 柳柒浅浅一笑:“北方草原诸部不合,北狄为求得大邺庇护,愿对大邺永世称臣,和亲以示诚意。上元节长公主述律蓉蓉入京择夫时挑中了我,迫不得已之下我便撒了这个谎,没想到竟被四散传开,且越传越离谱。” “述律蓉蓉?”萧千尘蹙眉,“父亲和二弟三弟常年镇守雁门关,与北狄人打过不少交道。我上次听三弟说,述律长公主与科沁丹可汗之子有婚约,两人心意相通,成婚在即,她怎会应下和亲之事,甚至还挑了你?” 柳柒闻言微露讶色:“此话当真?” 萧千尘点头:“应当假不了。” 柳柒顿时陷入了沉思。 萧千尘笑道:“罢了罢了,我今日来此便是与你把酒言欢的,莫要再提朝廷之事。” 有挚友在,柳柒心情颇佳,忍着满桌的油腻气息吃了大半碗米饭,直至掌灯时方才送走萧千尘。 春夜虫鸣渐肆,蛙声跌起,弦月当空,只余漫天墨色。 入夜后,柳柒照例在浴池泡了两刻,池中热汤乃是引入的温泉活水,可驱解疲乏,甚是养人。 如今天气回暖,不再严寒,洗沐后他只披了件素色的丝绸中单,衣襟随意系了系,只堪堪遮住了胸前的大片春景。 发梢尚残存着些许水渍,垂落腰际时洇湿了衣料,那枚艳如梅花的胎记几乎清晰可见。 柳柒静坐在黄花梨苏绣祥鹤腾云围屏前,腹中时不时传来几丝疼痛,虽不明显,却极难忽略。自斟一杯淡茶饮下后,那痛意仿佛消散了几分,颦蹙的眉梢渐渐舒展,唇色也稍显红润。 少顷,他起身来到东面的长桌前,长指抚平松散的衣摆,瘦薄的腰身赫然显现。 柳柒凝目看向铜镜,小腹处平坦无遗,丝毫不见有孕育的迹象,可他每天却饱受折磨,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更甚有吐血之兆。 柳柒无力地合了合眸,再睁眼时,铜镜中的窗棂处竟凭空出现了一道玄色身影。 他遽然回头,抓过桌上的一枚发簪扔过去,来人轻巧躲避,那玉簪竟“叮”地一声插进了木窗里。 云时卿拔下玉簪一观,簪身完好,并无裂纹,可见柳柒这一下用了不少内力,是铁了心要置他于死地。 静默几息后,他将目光徐徐下移,毫无避讳地凝向那面紧实的小腹。 ——方才柳柒握紧衣料打量腹部时,他也透过铜镜看了个真切,平平整整,略显削瘦,全然不像是身怀六甲的模样。 许是他的视线太过露骨,柳柒立刻够过一件大氅披在身上,哂道:“云大人爬墙爬出乐趣了?如今来去自如,全然不把相府的防卫当作一回事。” 云时卿几步走近,将玉簪放在桌角,不答反问:“你当真怀有身孕了?” 柳柒讥讽道:“云大人莫非在梦游?连男子怀孕这种事也能信口胡诌。” 云时卿懒得同他争辩,不由分说握住他的手腕,两指扣脉,所有症相一触即明。 柳柒知他学过几天医理,当即抽回手,眸中怒色渐显:“云时卿,你别太过分!” 云时卿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五官被灯影照得格外凌锐。 柳柒内息不稳,侧目看向窗棂,表面平静地道:“既已摸过脉,云大人请回吧。” 窗外夜色宁静,荷塘四周的蛙声虫鸣正得欢,此起彼伏,无穷尽也。 柳柒五官柔润,书生气甚浓,现下大氅着身,满头乌发随意垂泄,气质愈发温润风流。 然而那双本该含情的凤目里,此刻只剩冷漠与决绝。 云时卿挪开视线,沉吟几息后纵身踩上窗棂,旋即没入夜色消失不见。 两日后的早朝,众臣工再次对处理工布王进行了商议,昭元帝把众多意见折中,最后决定留工布王一命,将其终生监禁于天牢,其子乌鲁森图无罪过,可随大相达礼木返回纳藏。 定罪那日,工布王父子以及纳藏大相达礼木等人均在大庆殿内。 工布王蓬头垢面满身枷锁,一双眼睛透着几分死气。 乌鲁森图年纪轻轻,本该有一身好皮相,可在狱中关了几日,嘴角四周布满青色胡茬,少年的青涩稚气不复。 他用余光瞥了柳柒一眼,旋即对昭元帝叩首:“臣乌鲁森图愿代父受过,终生监禁于大邺天牢之中。” 柳柒侧首道:“令尊之过,应自领罚,与你无关。” 乌鲁森图道:“子可承父业,亦可承父之过。” 穆歧咧嘴,喉咙里发出喝喝的笑声:“吾儿此生最大的过错便是遇见了你们大邺朝的这位丞相。” 昭元帝无视他的自嘲,说道:“你身为臣子犯上作乱,今予你生路,当悔改之。” 穆歧蓦地抬眸,诘问道:“我犯什么上,作什么乱了?” 昭元帝正色道:“礼有世嫡,不传诸弟。你为臣为弟,如何要起异心?” 穆歧忽然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好一个‘礼有世嫡,不传诸弟’,你的皇位是怎么来的你心里没数吗,你有什么资格这般说我?!” 师旦怒斥道:“大胆穆歧,竟敢在此妖言惑众!” 穆歧但笑不语,乌鲁森图膝行而去,用戴着枷锁的手扶住他:“阿爹,您别说了。” 穆歧反握住他的手,无奈一笑:“阿爹无能,把你也连累了。” 乌鲁森图拼命摇头,眼眶微有些红润。 工布王之事得解,中书令一党竟没有借此机会兴风作浪,想必是顾忌着师旦当初与工布王有过一点来往,适才收敛不少。 穆歧被终生监禁于死牢,乌鲁森图随大相达礼木返回纳藏。 启程前,乌鲁森图本想见一见柳柒,却被他婉言相拒了,直到纳藏使臣的队伍离京之后,门房小厮这才将一封信笺呈给柳柒。 上书“柳柒亲启”四字,他拆开信封取出信纸,里面仅寥寥几句拜谢之言—— 家父之过,吾心甚痛,吾本欲代父领罚,然父以死相逼,吾不得不从。 柳相之恩德,吾铭感于怀。家父今已年迈,恐难承牢狱之苦,万望柳相照拂家父一二。 与君相识,幸甚。 乌鲁森图笔 柳柒折好信笺,俄而神色平静地将其焚烧殆尽。 柳逢步入书房,将纸灰仔细收拾干净,正待离去时,却听见自家公子吩咐道:“去请云大人来府上一叙。” 柳逢微怔,问道:“哪个云大人?” 柳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若我没记错,朝中姓云的大人应该只有一位。” 柳逢悻悻然应了一声:“属下领命。” 转身之际,又听柳柒说道:“顺便告诉孟大夫,将落胎药煎煮了罢。” 【作者有话说】 额……我好像真的很难在11点半之前写完QAQ,以后就十一点半更新吧,我一定准时(滑跪) 感谢在2024-01-11 23:48:56~2024-01-12 23:38: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羋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trl+C、笑笑吖、坚果与滑板齐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羋 50瓶;坐看云起时 20瓶;二娃 16瓶;Ctrl+C 5瓶;晚风徐徐来、啾唔、40089736、唐陌的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9 石亭风波起 ◎“大人刚出了浴,还是尽快把衣服穿上罢。”◎ 昆山玉碎辱人根骨, 男子受孕有逆阴阳。 柳柒打从一开始便没想过要留下腹中的孩子—— 七岁那年,他拜在紫薇谷天机先生门下习武强身,次年结识了同样慕名前来拜师学艺的金陵云家的小公子云时卿。 天机先生刀剑双绝, 见他二人天资聪颖, 便分别授予了刀法剑术。 紫薇谷中还有一位博古通今的洛先生, 在谷中习武这些年, 便是由洛先生授他二人诗书。 离谷之前,师父曾对柳柒千叮万嘱,道是江湖人心险恶, 莫要轻易向别人展露自身的本领。洛先生也希望他们能过得平淡, 不与人计较名利得失, 更不要轻易涉入官场。 许是年少气盛,素来爱争强好胜的两位少年为了在文章上决个胜负, 罔顾先生的话相约解试一较高低。由于两人所作文章出类拔萃,考官难以抉择, 最后在从考官的提议之下择扬州知府柳笏之子为解元、金陵通判云睿之子为亚元。 三年后,两人入京参加大考, 殿试时天子破例钦点了他二人为状元郎,空前绝后,人尽传颂。 然而就在入仕的第三年,两人误陷了党政之争, 云时卿被迫入狱, 饱受牢狱之苦, 后来虽翻了案, 可他却与柳柒分道扬镳, 自此形同陌路。 不久前在邛崃雪山时, 柳柒本以为远离朝堂纷争后他们之间能找回几分同门情谊, 岂料所谓的“刀剑合璧”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眼下心绪烦闷,他便取出纸笔抄写经文平心静气,可是抄了半晌也未见半分成效,反而愈发烦躁。 更漏缓缓流逝,柳柒无法静心,索性放下笔毫去浴房泡了会儿热汤。 硫磺热浴甚是解乏,经文难平复的躁郁均在此刻得以缓解,他斜倚在池壁上,双睫被水汽浸染,连目光都透出一股子疏懒之意。耳畔是温泉活水从竹槽里潺潺淌泄的声音,渐渐催人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柳柒微蹙着眉,自睡梦中睁开了眼。 浴房的门窗紧闭着,池边纱幔无风自动。 那人抬手撩开一叶轻纱,踩着铺有细白羊绒地毡的大理石阶徐徐而上。 至浴池时,他曲膝蹲下,与倚在池壁的丞相大人四目相接。 活水源源不绝地注入池中,水纹微漾,轻而缓地抚击在柳柒的胸前,那两枚尚未绽放的梅朵儿被热水一下接一下地浸冲,色泽靡艳,煞是魅惑。 云时卿不发一语地凝视着池中人,眸色深深,宛如幽潭。 柳柒轻启唇,嗓音带着初醒时的喑哑:“你来此作甚?” “不是大人叫我过来的吗?”云时卿淡淡一笑,“还未及酉时大人就已沐浴,可是要下官侍寝?” 柳柒自诩教养极好,可每次面对云时卿时就情不自禁地生气,眼下亦如是:“出去。” 云时卿这一次竟出乎意料地听话,起身走下石阶,在不远处的方桌前坐定。 桌上有一壶冲好的热茶,他自斟一杯饮下。正这时,水声“哗啦”响起,云时卿侧眸瞧去,轻纱后的浴池旁立着一道颀长光洁的身影,乌发湿淋淋地自柳柒的背脊垂泄而下,水珠成串滴溅在腰眼里,将嵌进皮肤上的那朵红梅胎记浇得活色生香,靡丽动人。 柳柒有一副绝佳的好皮囊,本该劲窄柔韧的腰身因近段时间的孕症折磨而略显瘦薄,双腿修长匀称,浑身肌肤宛若凝脂,丝毫不输给女子。 浴房窗叶虽紧闭着,可璀璨如金的日光还是朦朦胧胧照了进来,似金芒洒在他的身上。 云时卿下颌微动,喉间炙涩干涸,如被烈火焚烧。 他又斟了一杯热茶饮下,直到对方擦净水渍披上了衣衫,喉咙里的炽热感适才消散。 柳柒只穿了件白色的绸制道袍,赤脚踩着细白羊绒地毡款步走来。云时卿目光游移,在他的腹部看了两眼,而后笑道:“今日承蒙大人召见,下官有幸光明正大进入了左相府,不知大人召见下官所为何事?” 柳柒道:“去后花园的石亭里等我。” 云时卿没有动身,而是斟一杯热茶递与他:“屋里凉,大人刚出了浴,还是尽快把衣服穿上罢。” 柳柒没有接茶,转而走向衣桁,取下一件墨蓝色圆领袍仔细穿上。 他在家时虽穿得随意,可自幼便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对吃穿用度都极为挑剔,饶是常服也俱是由绫罗绸缎裁制而成,临安府的桑蚕丝、金陵城的纺布、苏州府的刺绣,无不是柳柒的心头好。 他喜鹤爱梅,衣衫上总能瞧见这两样绣品,端的是气度翩翩,满目风流。 正当他裹缠束带时,一双温暖有力的手覆上他的腰,掌心系带被轻轻勾了去,绕了两圈后紧紧实实地在后腰扎成了结。 “一看大人平日就是被伺候惯了,竟连腰带都系不好。”云时卿一边打趣,一边将残存有水气的头发拨至肩侧,替他仔细整理肩胛的衣料,“大人怎么想起穿这件衣服了?” 这件墨蓝色绣鹤锦袍是云时卿的母亲郭氏亲手为柳柒缝制,当年两人高中状元时,郭氏特意为儿子和柳柒各缝制了一套锦袍,寓意玄鹤凌空、青云直上。 柳柒初时特别珍惜此衣,极少穿在身上,后来与云时卿分道扬镳后更是将其压在箱底,已有几年不曾拿出来了。 “前些天柳逢清理衣橱时正好瞧见了,我本想让他扔掉,转念一想又觉可惜,便让下人浆洗了。”柳柒从衣桁上取下一枚玉佩挂在腰间,又道,“后来试了一试,颇为舒贴,这才把它留下来。” 他这话说得委婉又暧昧,云时卿不禁拧紧了眉,而后轻笑道:“大人这般勤俭,令下官受益良多。” 柳柒头发未干,便随意绑了一根发带在脑后:“云大人,请随我移步后花园。” 云时卿紧步跟上,嘴里问道:“下官仍是不解,大人今日邀下官入府,究竟有何要事?” “无事便不能请云大人来府上做客了?”柳柒侧首看了他一眼。 云时卿心下存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不再接话,随手折一枝迎春花捏在指尖把玩着。 至相府后花园时,有几名侍婢正手持食案从月牙门走出,待二人走近后施了礼适才离去。 满园蔷薇春色绮丽,芬芳扑鼻,沁人心脾。 石亭内布了一桌清素的菜肴,还未及近就能闻见一股微酸的气息。 云时卿笑道:“大人今日约下官来此,不会是想与下官共进晚膳罢?” 柳柒越过黄梨木小桥来到亭前,继而撩起袍角拾级而上,至亭中时方才开口:“有何不可?” 云时卿也迈上了石阶,在柳柒对面落座:“昔年楚汉相争之时,高祖刘邦应项羽之邀前往洪门赴宴,范增使项庄舞剑,欲将刘邦杀之,幸得项羽叔父项伯和张良搭救。然吾非汉高祖,既无子房之谋臣,又无项伯可报讯,孤身来此,恐不敢宴饮。” 柳柒眉目温和,语调柔润:“我若想杀你,何须设下鸿门宴。” 云时卿不禁失笑:“大人若不是想杀我,今日总得给我一个赴宴的理由吧?” 柳柒轻抬眉眼,斟一杯清酒递与他:“云大人是我腹中孩儿的另一位父亲,若能常来探望,柳柒感激不尽。” 云时卿笑意微僵,五指倏然握紧了酒盏:“你要生下这个孩子?” 柳柒不答反问:“莫非你不想让我生?” 云时卿张了张嘴,喉间犹如堵了一块石头,久久说不出话来。 柳柒垂眸,似笑非笑道:“云大人不想要这个孩子也罢,吃了这顿饭,你我之间的那些旧债从此一笔勾销。” 他拾起玉箸,夹一片早春新笋细细品嚼。笋片虽然过了油,却没多少油腻气息,清脆爽口,鲜嫩美味。 桌上的菜肴大多都极为清淡,更甚有几道酸口的酱菜,旁人虽吃不习惯,但对柳柒来说可是难得的下饭佳品。 云时卿凝眸而视,始终没有动筷。 少顷,他沉声开口:“柳柒,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招?” 柳柒放下玉箸,双臂惫懒地搭在桌沿:“你觉得我能耍什么花招?” 云时卿与他相交多年,头一次摸不准他心里在作何打算,索性顺水推舟展眉一笑:“看来大人想通了,你我之间毕竟是掌过灯、拜过天地、入过洞房的正经夫妻,大人为云某生儿育女,云某求之不得。” 柳柒微微一笑,旋即重新握住玉箸,说道:“云大人请用膳。” 不多时,柳逢提着一只煎药的陶罐走入亭内,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在石桌上:“公子,您的药。” 柳柒道:“先放着。” 药草的味道甚是浓烈,足以盖过满桌的菜香。 云时卿看向那只陶罐,问道:“这是什么药?” “安胎药。”柳柒漫不经心地回答着,转而对柳逢吩咐道,“你先退下吧。” 柳逢心情复杂地看了看药罐子,旋即离开了后花园。 柳柒的饮食尚未恢复,只吃了小半碗米饭便没什么胃口了,抬眸时见云时卿正盯着他看,不由笑道:“这桌菜颇有些清淡,倒是委屈云大人了。” 云时卿自坐上桌开始便没有吃过一口饭菜,待看见那罐安胎药后,心情愈发复杂起来。 柳柒仿佛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兀自吃了两口淡茶,继而捧起药罐,欲将里面的药汁倒入空碗里。 许是陶罐温度过高,柳柒甫一触上便缩回了手,掌心顿时红彤彤一片。 云时卿见状,起身折了几片蔷薇叶裹住药罐,将黑漆漆的药汁倾倒入碗。 他问道:“现在喝吗?” 柳柒点了点头:“大夫叮嘱过,安胎药需在饭后服食,否则身体会吃不消。” 云时卿不疑有他,把药碗递了过去,柳柒立时接过,拧眉屏息一饮而尽。 和风徐徐吹拂,石亭里的苦涩药味很快便被蔷薇花香掩盖了去。 云时卿重新落座,舀一碗翠丝羹汤慢慢品食,须臾,他问道:“你最近可有吐血?” 柳柒道:“没有。” 云时卿又问:“徐靖还没查到执天教那位祭司?” 柳柒道:“尚未。” 良久,云时卿再次问道:“你每天都需要喝药吗?” 柳柒摇头:“只喝这一次就够了。” 云时卿不解:“为何?” 柳柒眉目温和,含笑应道:“因为这是落胎药,一碗足矣。”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1-12 23:39:19~2024-01-13 23:52: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2209767、玄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豆豆子 10瓶;emotion香樟 7瓶;家有快乐小狗 6瓶;Ctrl+C 2瓶;唐陌的书、Ahom~阿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0 恨海无药医 ◎“大人此生注定要与我纠缠不清,至死方休”◎ 恰有细风拂过, 招惹蔷薇震颤轻咽。 云时卿以为自己听错了,遽然抬头:“什么?” 那位丞相大人云淡风轻地揩了揩嘴角,两鬓墨发略有些松散, 却仍旧是面如冠玉、气度温柔:“这是落胎药, 喝一碗就够了。” 调羹滑入碗里, 羹汤微溅。云时卿紧盯着那口被烟熏黑的陶罐, 几息后看向柳柒,语调沉凝:“你骗我?” “你我之间何来骗或不骗、信任与不信任?”柳柒压低语调,似笑非笑, “莫非云大人觉得我真打算生下这个孩子?” 云时卿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双眸深沉似水:“你从方才穿上这件衣服开始便是在骗我, 对不对?” 柳柒垂眸,不置可否。 云时卿又道:“那你为何还要说那些话?” “为何?”柳柒反问他, “你觉得为何?” 云时卿一言不发。 柳柒哂道:“云大人答不上来了?那我替你说罢。在云大人心里,我柳柒就是个薄情寡义之人、是置同门师兄生死于不顾的大奸大恶之徒, 既已薄情到底,我又何愁再做一回恶?不过是个孽种罢了, 我要杀便杀,自是不必有所顾忌。” “我说你薄情寡义又有什么错?”云时卿十指紧攥,双眸因怒意腾升而微微泛红,“当年我在皇城司大牢里被人打断肋骨的时候你在哪儿?我被他们卸掉全身关节的时候你在哪儿?我被贯穿了琵琶骨血淋淋吊在天柱上的时候你又在哪儿!” 柳柒的双睫剧烈颤动, 嗓音喑哑:“我在救你。” 云时卿猝然扬唇, 从胸腔内震出几声沉重的笑:“你救我?哈哈哈哈, 你救我?” 柳柒呼吸渐疾, 胃部翻腾不休, 嘴里依稀尝到了血的滋味。 他无力地闭了闭眼, 双手下意识摸向腹部。 ——孟大夫说此药甚是凶猛, 入喉不过须臾就会疼如刀绞,可现下吃完药已有一盏茶的时间了,肚子却毫无反应。 或许是喝的药量不够多,柳柒毅然决然地捧住陶罐又倒了一碗苦涩漆黑的药汁一饮而尽,虽压下了口中的血腥气,可是腹中依旧平静。 他像是失了理智般揭开药罐盖子,而后抱着它猛灌几口,其中有半数都沿着嘴角溢了出来,如墨水滑过雪白的颈侧,留下一行污浊,苦涩的药水则全部浸入了衣襟之中。 正这时,手中物什忽然一空,余温尚存的药罐被云时卿一把夺走,“哗啦”一声摔在石阶上,药渣与陶土碎片混作一团,煞是脏污。 柳柒嘴角还挂着药汁,苦涩顺着咽喉蔓延,直入心肺。 这罐子里的药几乎快要见底了,可是肚子里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他怒不可遏地一掌劈向云时卿,后者轻巧避开,那掌风带着杀意,很快又折回。 眨眼间,两人竟在石亭内交起了手,朱帘与纱幔凌乱飞扬,盛菜的碗碟器具均在打斗之际落地碎裂,声音清脆,铛啷作响,很快便将候在花园外的柳逢引了进来。 “公子、云少爷!”柳逢无措地站在石阶下劝说道,“公子您刚喝了药,不宜动武!” 云时卿眸光翕动,止这一瞬便落了下乘,被柳柒扣住咽喉抵在石柱之上。 柳柒手背青筋暴起,气息急乱不稳:“即便是恨也轮不到你云时卿来恨我,我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 云时卿受他桎梏,呼吸略有些发紧,嘴里却在发笑:“大人把咱们的孽种都杀了,为何还要对我仁慈?若是恨,杀了我便是。” 柳柒倏地收紧五指:“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柳逢快步迈上石阶,颤声道:“公子冷静些!” 柳柒屏息片刻,旋即侧首看向他:“这药可是孟大夫亲自煎煮?” 柳逢点头:“是。” 柳柒又问:“那为什么我服下之后没有任何反应?” 不待柳逢开口,云时卿就已握住他的手腕,轻笑了一声:“天意如此,看来大人注定要与我纠缠至死了。” 柳柒的双瞳似染了血,沉声吩咐柳逢:“去告诉孟大夫,让他再开一剂落胎药。” 云时卿问道:“是否要下官代劳,亲自煎煮了喂给大人?” 柳逢无奈地闭了闭眼,他听见公子哑声开口,语调难掩怒意:“滚。” 云时卿道:“大人今日邀我来此,不就是想借我之手杀死这个孩子吗?如今孩子尚在,我怎能离去?” 柳逢忍无可忍地道:“云少爷,你可否少说两句!” 孟大夫又去药铺捡了一帖落胎药回来,文火煎煮一个时辰方才熬出一碗如墨的药汁。 暮色已至,风过清泽,荷塘四周杨柳悬垂,与倒映在池中的星河无声相交。 孟大夫捧着药碗来到后院,低声对柳逢交代了几句,旋即将药碗递给他。 柳逢转身步入屋内,目光落在桌前那两人的身上,暗自叹了口气。 “这碗药比此前那罐更浓,药性也更烈。”柳逢道,“孟大夫叮嘱过,公子服食此药后若能顺利落胎,自身元气也必将大受耗损,至少需静养十日,否则会落下病根。” 云时卿一言不发地盯着那碗药,藏在袖中的十指微微动了动。 不等他出手,柳柒便先他一步捧过药碗,毫不犹豫地饮尽。 这碗药甚是苦涩,汁液浓稠,滚过喉间时犹如利刃刮绞,隐隐刺出了几分疼痛。 柳清放下药碗,面色骤然变得苍白,他一手捂住腹部一手撑在桌沿,牙关绷紧,呼吸急促。 小腹似有刀斧在劈砍,每一寸筋骨都牵出了撕裂般的疼痛,白净的面颊很快便被冷汗浸透,竟是半点血色也无。 云时卿蹙紧眉梢,起身朝他走去,不由分说地把人抱向床榻。 然而他的双手还未离开柳柒,对方便吐了一口血出来,血迹沾在他玄色的衣襟上,转瞬便消失不见。 云时卿将他平放在榻上,而后两指探脉,指尖温度冷若冰霜。 柳柒的脉象乱而急,依然如滚珠不可捕捉,云时卿无声摸着脉,面色沉凝似水。柳逢胆战心惊地侍立在一旁,谨慎问道:“公子他怎样了?” 云时卿侧眸,与床上之人四目交接。 须臾,他撤回手淡淡一笑:“我说了,天意如此,大人此生注定要与我纠缠不清,至死方休。” 见柳柒面露讶色,他又补充了一句,语调甚是轻浮,“大人,咱们的孽种还在你肚子里面呢。” 那双凤目略显呆滞,柳柒木讷地摇了摇头:“不可能……柳逢,去把孟大夫请过来。” 孟大夫胆战心惊地来到后院,胆战心惊地替柳柒摸了脉,又胆战心惊地揩掉额头的汗水:“公、公子,老朽学艺不精,这胎儿……还是没能打掉。” 柳柒脸色煞白,久久未语。 夜色沉寂,寝室内落针可闻,柳逢和孟大夫站在床前,俱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良久,柳柒侧过身背对着众人,哑声说道:“都退下。” 房门开了又合,柳逢与孟大夫均已离去,屋内仅剩一道玄色身影尚坐在床沿。 柳柒没有回头,淡声问道:“你还不走?” 云时卿正色道:“你腹中的胎儿或许与昆山玉碎蛊有莫大的联系,在未找到那位祭司之前,还是别胡乱折腾了。” 微顿半晌,复又笑道,“如今右相之位尚且空缺,陛下既未提拔他人,想必是特意留给我的,只需一个契机,下官又能官复原职,与大人平起平坐。大人还是留些力气来对付我这个奸佞之臣吧。” 柳柒冷笑:“你可真有自知之明。” 云时卿心情愉悦,丝毫没在意他的嘲讽,反而疏懒地倚在床柱上:“大人饱读诗书,可知周武皇为何在重用狄相之际,还要把来俊臣这位大奸大恶之徒收为心腹呢?” 柳柒沉吟不语。 云时卿道:“万物相生亦相克,有清便会有浊,有静便会有动,驭臣之术亦是如此。常言道,为君之道在于制衡,是为控而不死、纵而不乱。若天下皆是贪官污吏,恐将民不聊生、国祚难延;可天下若全是清廉贤臣,百姓未必安宁,国家也不见得会太平。” 柳柒道:“你这是在变相抬举自己,以为陛下没了你便无法治国安邦了?” 云时卿道:“不尽然也。” 许是知道这张利嘴有多能言善辩,柳柒不再与他交谈,当即下了逐客令:“天色已晚,云大人请回罢。” 云时卿转过头看了看他,笑道:“大人保重,下官改日再来探望你和孩子。” 柳柒呼吸一凝,忍了又忍才没有说出那个“滚”字。 殿试在即,昭元帝最近正忙于择取考题,朝中亦无甚要紧事,遂令百官休沐了几日。 在这几天时间里,柳柒将所有能落胎的法子都尝试过了,却都没有半点成效。 他不禁怀疑腹中是否真的有个胎儿存在,可一切迹象都表明,他的的确确怀有身孕。 今日承昭元帝召见,他去宫中协助昭元帝整理了考卷,离开御书房时,他向皇城司指挥使徐靖询问了查探进度,徐靖歉然一笑,说道:“那人是个老江湖,隐迹得当,一时半会儿恐难查到,柳相再耐心等一等罢。” 柳柒眉心不由蹙紧。 再过半月便是蛊毒复发之时,他能等,可是昆山玉碎蛊不能等,他的肚子也不能等。沉吟半晌后温声道:“有劳徐大人了,若徐大人能在月中之前查清此人的身份,本官必有重酬。” 徐靖拱手道:“卑职尽力而为。” 如今已进四月,气温早已回暖。柳柒回府后便褪去了官袍,着一身轻装简服去了书房。 他平素爱看些志怪传奇,时常从鬼市里淘些奇书回来,有一个书柜上摆满了新旧不一的书册,此番得闲,便寻了一本捧在手里,转而坐进院中的摇椅里仔细翻阅。 不多时,困意来袭,他撑着眼皮将这话故事看到最后,其中有一句话煞是醒目,顿时驱散了他的睡意。 ——“妾已有孕,不可与夫君再[]同房,恐将孩儿害了去。” 【作者有话说】 崽儿:爹,咱有免死金牌呢 感谢在2024-01-13 23:52:34~2024-01-14 23:38: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蓝沁&. 40瓶;被子 4瓶;Ctrl+C 3瓶;家有快乐小狗 2瓶;34671817、无忧、茶绯、啾唔、唐陌的书、灰眼睛的小炸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0-50 41 古刹闻钟鸣 ◎“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 柳柒一回到相府便直奔书房, 本想抄几篇《楞严经》静静心,可无论下多少次的笔,手腕始终颤抖不已, 难以书写出半个字来。 天色早已黑尽, 书房内灯烛摇曳, 甚是明亮。 柳逢不知道韩御史给自家公子说了些什么, 可从公子的反应来看,应当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从五岁开始便一直跟在柳柒身旁,对公子的脾气了如指掌, 若非遇到了棘手事, 公子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焦躁不安。 书房的地板上铺满了废弃纸团, 柳逢站在门口踯躅不前,直到又有一只揉皱的纸团滚到脚边时, 他轻叹一声走将过去:“公子还没用晚膳,是否让属下为您传膳?” 柳柒放下笔毫, 微微摇头:“不必了。” 柳逢担忧道:“公子今日甚少饮食,多少吃点罢。” 柳柒抬手按住眉心, 语调甚是疲惫:“我乏了,回房歇息。” 柳逢颇为无奈,只好伺候他洗沐就寝。 更声敲响,月色渐浓。 春末的夜晚不再寒冷, 柳柒沐浴之后只穿了一件素色的中单, 满头乌发垂泄, 眉目也被衬得柔润, 宛如墨描。 屋内熏了香, 安神香的气息若隐若现, 足以抚慰心神。 他吃了半杯温茶后拿过剪刀来到哔啵作响的落地灯前, 揭开灯罩剪下一截灯芯,转身之际,余光瞥见窗外人影倏动,他不必抬眼便知来者是谁。 云时卿轻车熟路地推开窗叶翻了进来,目光落在那道日渐消瘦的背影上,款步往这边走来。 柳柒对他熟视无睹,握着剪刀走向另一只落地灯,照例揭开灯罩剪短了芯子。 云时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寝室内落针可闻,偶有两声灯油炸溅的哔啵声传开,更显气氛诡谲。 半晌后,柳柒淡声开口:“云大人深夜造访,莫非是想告诉我,我们之间还会继续纠缠下去?” 云时卿嘴角动了动:“不是。” “难不成是来嘲笑我的?” “不是。” 柳柒侧首看了他一眼:“那你来做什么?我今日蛊毒没有发作,暂时用不上你,请回罢。” 云时卿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朝这边走来。柳柒在书房未能得到发泄的情绪通通在此刻爆发,他握紧剪刀猛地向自己的腹部刺去,云时卿眼疾手快扣住他的手腕,厉声道:“你做什么,不要命了!” 柳柒微笑道:“韩御史说,我与这孽种生死与共,父生子生,父死子亡。我想验证一下韩御史的话是真是假,若这一刀下去他死我生,就足以证明韩御史的话不足信,若我们都死了,正好得解脱。” 云时卿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用力收紧了虎口。柳柒腕骨吃痛,剪刀倏然落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四目相交,两股怒意渐渐腾升。 “你这么想死?”云时卿沉声发问。 柳柒道:“我不想死,只是不愿让这个孩子活下来罢了。” 云时卿呼吸一紧,蓦然间,他握着柳柒的手腕将人拽至床前,控制住力道把他推倒在锦被里,旋即牵着那只微凉的手放在受了孕的腹部,双目染了怒色,格外地红:“你若不喜他,大不了生下之后再掐死,何必非要拿命去赌?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 柳柒不解地蹙眉:“此话何意?” 云时卿漠然道:“没什么意思。” 柳柒唇角轻扬,勾出一抹凉薄的笑:“你我的确在纳藏国成了亲拜了堂,甚至连洞房也入了,可那又怎样?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云大人真以为我会为你生儿育女?” 云时卿眯了眯眼,怔然道:“什么逢场作戏?” 柳柒笑意渐浓:“云大人亲口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忘了?” 云时卿思索片刻,瞳孔不自禁扩大。 柳柒无视掉他的反应,反握住他的手,用了几分力气按在平坦的腹部:“我是男子,本不会孕育,多亏昆山玉碎蛊赠予的福报,才让我体会到了怀胎的苦痛与折磨。一个逢场作戏得来的孽种,我凭什么要把他生下来?” 寝衣单薄,绸面柔滑,云时卿能清楚地感知到布料之下的那片肌肤的温度。 胎儿不过两月余,尚不足显怀,即使如此亲密地靠近,也难以触到半点隆起的弧度。 可是触不到不意味着没有。 两道身影紧密不分,连彼此的呼吸融在一处了,云时卿下颌微动,眸光渐渐变得晦暗。 几息后,他撑着手臂从柳柒身上起来,掌心里还残存着对方的余温。 屋内再次陷入沉寂,柳柒平躺在床,双目凝向虚空,全然无神。 更漏缓缓流逝,直到三更的梆子敲响,紧闭的窗叶适才被人打开。 一阵窸窣的动静后,云时卿潜入夜色消失不见。 次日休沐,不必早起上朝。柳柒昨天夜里未能好眠,晨间起床时略有些憔悴,洗漱后正欲用早膳时,前厅忽然响起了一阵吵嚷声。 不多时,陈小果脚下生风般冲进后院,还没来得及迈上石阶便扬起拂尘高声叫嚷道:“柳相柳相,贫道回来啦!” 当初陈小果随柳柒从蜀地来到了京城,因其道心不稳,初入京就被红尘迷了眼,小道士一怒之下前往五岳观修行,誓要断绝尘念方可下山。 柳柒微微一笑:“道长这么快就摒除尘念下山了?” 陈小果在桌前坐定,用眼神示意柳逢再添一副碗筷,旋即应道:“贫道道心坚定,只需在山中打打坐就能除却凡心,倒是柳相你——止一月不见,怎这般憔悴了?” 柳柒面色不改,却没接他的话。柳逢轻咳一声,说道:“陈道长快些用膳罢。” 陈小果往桌上扫了一眼,眉心紧了紧:“这么素?” 柳逢道:“公子最近吃斋礼佛,顿顿都是如此。” 陈小果道:“无妨,一会儿你让厨房多备些鸡鸭鱼鹅与烧酒为贫道接风洗尘,不妨碍你家公子拜佛的决心。” 柳逢:“……” 用过早膳后,柳柒乘马车出了城。 旭日昭昭,碧空如洗,郊野草木苍翠,林中繁花盛放,暮春之景怡人心魄,冶人情操。 金恩寺的香火素来鼎盛,如今天气转暖,前来进香礼佛之人络绎不绝,山道上的车马轿舆一眼望不到尽头。 三千长阶迢迢漫漫,极少有香客从此处上山。马车来到山脚时,柳逢特意掀开轿帘,本打算问一问柳柒是否要步行而上,竟不想自家公子早已睡过去了,他没有打扰,遂驾着马车沿山道而上。 柳柒与金恩寺的慈济大师已结识了七年,每每来庙里进香后都要随慈济前往慧心禅院听琴煮茶,今日也不例外。 近来天气晴好,了尘亭下那口池塘里的睡莲已然出了苞,苍碧的莲叶间零星缀着几抹雪白,偶尔有几只尾鳍繁大的胖头鲤穿梭而过,颇有山水墨画的怡然雅姿。 慈济抚了两支琴曲,桌上檀香袅袅,与早春新茶的香气相融,沁人心脾。 柳柒坐在蒲团上漫不经心地品着茶,偶尔往煮茶的泥炉中添两块炭。 他左手腕骨上有一圈乌青,是昨夜用剪刀刺向腹部时,被云时卿大力捏握所致,他心不在焉地吃茶添炭,丝毫没注意到老和尚早已将他的所有神态都看进眼里了,包括这片淤痕。 一曲毕,慈济笑问道:“柳居士觉得这茶如何?” 柳柒杯中茶水已然见底,他又续了一杯送入口中,英挺的眉峰顿时拧成团,口中茶水堪比黄连,苦涩难当。 他强忍苦味咽了下去:“此茶甚苦。” 慈济道:“方才柳居士接连饮了三杯,却从未觉得它苦。” “让大师见笑了。”柳柒失笑,却也疑惑,“敢问大师这是什么茶,怎这般涩苦?” 慈济捻着佛珠,声音浑厚,却又透着一股子老者的慈祥:“此茶名唤‘孔雀泪’,其株生长在常年积雾的山巅之上,经由孔雀的眼泪浇灌之后方可抽芽,数十年难得一钱,可遇不可求。” 柳柒仍是不解:“如此极品的茶,理当甘醇清香,为何涩嘴清苦?” 慈济大师笑了笑,说道:“茶叶本该是甘醇清香的,可孔雀的眼泪却是世间至苦之物。无论再甘甜的东西,一旦沾了苦,便难寻其味。” 柳柒垂眸凝视着茶盏,一时间没有接上话。 慈济又道,“柳居士的心依然困囿于方寸之间,千般贪嗔万般痴恨皆为苦。” 柳柒问道:“如何才能得到解脱?” 慈济道:“可得解脱时,唯心自明、唯心自疏、唯心自理、唯心自在。” 柳柒再次看向茶盏,默然半晌,他将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苦涩滚过咽喉,不留半点余甘。 饮完这壶苦涩的孔雀泪,两人又在了尘亭论了许久的禅。至正午,柳柒用过斋饭之后便在禅房内小憩,醒来已近申时,而后在小沙弥的带领下来到法堂听住持讲经。 夕阳西下,红霞满天,庙里的香客陆续下山,热闹了一整天的寺庙逐渐变得冷清起来。 听完讲经已是酉时过半,柳柒在庙里待了大半日,暂时将心头的苦闷与焦躁压了下去。 他将慈济赠予的“孔雀泪”交给柳逢,柳逢瞧了瞧这只雕花的红檀盒子,未免有些好奇:“公子,这是什么?” 柳柒道:“慈济大师送的一盒茶叶。” “茶叶?”柳逢蹙眉,“公子府上的茶叶堆积如山,收这么多,何时才能吃完?” 柳柒笑道:“偶尔换换口味倒也不错。” 主仆二人往山门走去,途径观音殿时,竟意外在殿外的竹林旁遇见了朱岩。 很显然朱岩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柳柒,愣了愣,继而近前拱手揖礼:“见过柳相。” 柳柒余光微动,下意思往周遭扫了一眼。 ——既然朱岩在此,想必云时卿也在庙里。 云时卿此人甚是孤傲,从不信鬼神,也极少去寺庙道观等地参拜,现下在金恩寺里相遇,着实令人吃惊。 柳柒虽然诧异,却不愿与云时卿碰面,对朱岩道一声“免礼”后就离开了。 霞光如火,天际层层彤云密布。 庙里香客散尽,青石小径上只余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如松如鹤,俊美无俦。 “咚——咚——咚——” 钟声敲了三响。 柳柒缓步前行,抬眸时眼底映进一片红霞。 晚风拂过,发带轻扬。 藏在袖中的一双手无声蜷紧,直到离开寺庙后方才舒展而开。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1-24 23:55:05~2024-01-26 01:50: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trl+C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trl+C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2 紫气自东来 ◎“青梅竹马的死敌而已”◎ 四月末, 淮南一带的桃李陆续成熟,扬州府、安庆府以及寿春府相继上贡了不少时鲜的水果。 此次淮南东、西两路治所的知府分别借着进贡水果的便利入京述职,柳柒的父亲扬州知府柳笏便是于四月廿六抵达汴京, 昭元帝特命御厨备了盛宴为他接风洗尘, 朝中几位重臣自然也在陪席之列。 酒过三巡, 昭元帝说道:“再过几日就是端午佳节, 汴河上的龙舟盛况丝毫不输江南水乡,柳知府难得入京一趟,过完节再回扬州罢, 正好与砚书叙一叙。” 柳笏回答道:“陛下圣恩, 臣感激不尽。只是地方事物繁杂, 底下官员做事毛手毛脚惯了,大事小情上极容易出现纰漏, 臣惶恐,不敢轻易留在京城。” 师旦笑意盈盈地投来视线:“上不正, 下参差,柳知府若能严加管束, 何至于出现这类情况?” 柳柒轻掀眼帘,平静地道:“敢问师中书,何为‘上不正,下参差’?” 师旦笑意僵住, 目露惊惶, 当即对昭元帝拱手道:“臣失言, 还请陛下降罪!” 昭元帝道:“柳知府是先帝钦点的淮南东路转运使兼任扬州知府, 若非柳知府不肯离开扬州, 恐怕早已坐上柳相这个位置了, 其治辖能力自是无可否认的。” 吏部尚书陆霖笑道:“柳家世代出忠贤, 且柳相年少有为,无论是他座丞相之位还是柳知府胜任此职,都是陛下之福、万民之福。” 刑部尚书段昇也微微一笑:“柳知府当年赴淮南东路时也才二十六七的年岁,与柳相不分上下,何尝不是‘年少有为’呢?” 二十几年前,师旦不过是个小小的进士,难与柳笏相提并论。 师旦自然听得出这些人在讽刺他,面色青一阵白一阵。他心中甚是愤恼,倘若云时卿未被贬,凭他的牙尖嘴利,今日蒙羞的定然是这群老顽固。 眼见气氛渐渐失和,昭元帝忙出面打圆场:“柳知府忠君爱民,朕心甚慰,众卿也莫再争论,免得伤了和气。” 柳笏笑着举杯,顺势将话题引开:“承蒙陛下抬爱,臣感激涕零,谨以此酒敬谢陛下。” 他一起头,席间众人也纷纷举杯,柳柒忍着酒气将杯盏凑到嘴边,借袍袖的遮掩默不作声倒掉了酒水。 宴席散去,几位大臣纷纷出宫回府。 柳笏上了柳柒的马车,随他一道前往相府。 临近宵禁,街巷上行人渐疏,酒楼茶肆也纷纷打烊。洗尘宴上酒肉繁多,荤腥气息熏得柳柒颇为难受,此刻上了马车,这股不适不仅没有消退,反而愈演愈烈,几欲呕吐。 车舱内昏暗无光,父子俩即便没怎么交流,柳笏也能清晰察觉到柳柒的异样,不禁关切道:“砚书,你怎么了?” 柳柒镇定道:“许是方才贪吃了几杯酒,有些醉意罢。” 柳笏微微一笑:“你身上并无酒气,何来吃醉一说?” 柳柒十指微蜷,欲言又止。 “今日陛下给为父赐酒宴,名为洗尘,实则敲山震虎。”柳笏压低了嗓音说道,“为父是先帝旧臣,承先帝旨意辖理淮南,可自择升迁之路。这些年为父一直驻守扬州免去了不少风波,倒是你……” 柳柒道:“儿一切安好,父亲勿要担忧。” 柳笏无奈道:“你母亲日日记挂着,家里的佛堂几乎快成了她的栖身之所,镇日守在佛堂里为你祈福。” 柳柒失笑:“儿如今位高权重,没什么人可以伤害我,还请父亲转告母亲,让她莫要担心。” 柳笏道:“正因为你位高权重才更应该警惕。官场水深、人心险恶,当初我和你母亲都极力反对你入仕为官,倘若你肯跟她经商,何愁日子过不好?人人都说行走江湖等同于刀口舔血,殊不知踏入官途了才是真正的生死难料。” 马车悠悠前行,街道上已难见行人踪迹,偶尔有巡城的禁军经过,见是左丞相的马车,便没怎么阻拦。 待四周寂静后,柳笏又道,“七年前史、陈两人那场政斗牵连了众多无辜的臣子,就连你也未能幸免,晚章甚至为了救你不惜担责入狱,谁成想此事之后竟——” “父亲,”柳柒打断他的话,“陈年旧事,提它做甚。” 柳笏叹息道:“为父两日后就要返回扬州了,有些话不吐不快,你饱读诗书,应当知道历史上有不少君王为了帝位手足相残之事。如今两位殿下为储君之位争锋相对,无论谁成谁败,必将流血伏尸。” 一将功成万骨枯,柳柒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既已入局,就只能步步为营。 马车的辘轳声将父子俩的对话倾数碾去,月上树梢时,一切又重归宁静。 翌日休沐,柳柒不必入宫早朝,晨起陪父亲在后花园走了一遭,正要去前厅用早膳时,一阵狰然的兵器击打声从假山后传出,柳笏走近一瞧,见是一位相貌清俊的小道士,不由问道:“此人是谁?” 陈小果听见声音,当即收剑往这边走来,抱拳道:“贫道陈小果,师承吕祖观清虚道长。” 柳笏道:“吕祖观承系纯阳宫,在前朝颇具盛名。” 然而如今的吕祖观破旧不堪,自清虚道长驾鹤仙去后,道观里就只剩下几位老弱残兵,知道吕祖观的人寥寥无几。 陈小果一怔,继而涕泗横流地握住柳笏的手:“还是您老人家见多识广啊,贫道行走江湖自报家门时不知遭到了多少白眼,这世上已无人知晓当年的纯阳宫,更甭提吕祖观了!” 说罢抬头,疑惑道,“不知该如何称呼您老人家?” 柳柒道:“此乃家父。” 陈小果又一怔,立马松了手:“原来是知府大人,贫道稽首了。” 柳笏捋须一笑:“道长有礼。” 柳柒领着父亲去前厅用膳,陈小果洗了把脸也乐颠颠地跟了过来,柳笏凑近几分,小声问道:“你养个江湖郎中为父倒能理解,可为何连道士也收入府中了?” 柳柒道:“此前我在蜀地调查工布王时曾遇凶险,幸得这位道长出手相救方才逢凶化吉。” 柳笏对蜀地之事有所耳闻,也知道是云时卿陪柳柒去了纳藏国,一路上护他周全。 正这时,一位小厮急匆匆来到厅内,道是云时卿云大人前来拜访。柳笏在心里叹了一句“说曹操曹操到”,却听他儿子冷声道:“不见。” 那小厮抬头看向柳笏,又道:“云大人说……说他是来拜访老爷的。” 不待柳柒回绝,柳笏就已开口:“让他进来。” 自那晚不欢而散之后,云时卿再没爬过相府的墙,两人平日上下朝见了面也不搭话,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云时卿入府时,柳笏父子和陈小果已经坐上了桌,他近前几步,对柳笏躬身揖礼:“晚辈见过叔翁。” 柳笏笑道:“免礼免礼——可有用早膳?” 云时卿道:“不曾。” 柳笏看向身侧的儿子,见他垂眸不语,遂吩咐厅中的侍婢:“替云大人备碗筷。” 今日的早膳皆是按照柳笏的口味烹制而成,陈小果来者不拒,无论什么都能下咽,更何况相府的厨子手艺极佳,他甚是喜爱,用膳时难免有些粗鲁,但胜在安静,不令人生厌。 柳柒依旧只食清粥,佐以酸口的酱菜,于他而言就是美味。 柳笏见他吃得清淡,便夹了几片滑肉添进他的碗里:“多吃些肉,别吃得太清淡了。” “谢谢父亲。”柳柒不露声色地将肉片拌进白粥,却未食用。 云时卿眉峰微动,对柳笏道:“听说叔翁明日就要回扬州了,晚辈特来拜访,若有叨扰之处,还请叔翁见谅。” 柳笏将目光移往他身上,慈祥一笑:“你若不来,我还想去你府上讨杯茶吃呢。” 陈小果囫囵咽下嘴里的肉片,忍不住插了一嘴:“云大人和柳相不是宿敌吗,怎叫您‘叔翁’啊?” 柳笏道:“他俩自幼一块儿长大,若论辈分,云大人确实应该叫我一声叔翁。” 陈小果惊掉了下巴,结结巴巴道:“青、青、青梅竹马?” 柳柒吃了一口裹有肉片的白粥,荤腥气溢满唇齿,忍不住作呕。 “……”陈小果瘪瘪嘴,讪讪道,“青梅竹马的死敌而已,柳相的反应未免过激了些。” 云时卿目不交睫地看着柳柒,直到他吃下半杯清茶止了吐方才收回视线。 柳笏担忧道:“砚书,可是身体抱恙?” 柳柒面上没多少血色,摇了摇头:“许是昨夜受了寒,父亲莫要担心,吃些药即可。” 柳笏心下稍安,宽慰几句后重拾竹箸继续用膳。 饭毕,柳柒寻了个借口离开,柳笏知道他和云时卿有芥蒂,便不强求,转而对云时卿道:“晚章,可愿陪叔翁下几盘棋?” 云时卿笑道:“乐意之至。” 两人来到后花园的石亭内,小厮早已在此备好棋盘棋奁,落座后,云时卿对柳笏道:“长者为先,叔翁请。” 柳笏没跟他客气,着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中央。 云时卿平日与人对弈时厮杀得特别厉害,但是今日面对柳笏却留了几分情面,只守不攻,很快便落了下乘。 柳笏看出他的意图,不免失笑:“晚章莫非瞧不起叔翁了,竟明目张胆地放水。” 云时卿也笑了笑:“叔翁误会了,晚辈许久不曾与人博弈,有些手生。” 柳笏落下一子,随口道:“你如今已非丞相,是否与师旦等人还有来往?” 云时卿跟了一枚黑子,如实应道:“我追随三殿下多年,一时间恐怕很难更改立场。” 柳笏又道:“那你今日来砚书府上,就不怕被人诟病?” 云时卿轻咳一声,说道:“晚辈没有走前门,旁人不会知晓。” 柳笏还未理顺这句“没走前门”是什么意思,却听他又道,“叔翁是担心柳柒名声受损?” 柳笏摇摇头,叹息道:“罢了罢了,不提此事,安心下棋罢。” 和风阵阵,春日旭暖,石亭四周繁花锦簇、蝴蝶环绕,甚是旖旎。 两人一边下棋一边闲聊,其间不知怎的,云时卿忽然回忆起了一个月前曾在此处发生的事。 ——他在柳柒的欺骗之下亲手倒了一碗落胎药递给柳柒。 回忆甚是短暂,几乎是戛然而止。 他久久未落子,柳笏接连唤了好几声才让他回过神来,遂歉然一笑:“对不起叔翁,方才走神了。” “想到什么了,竟如此心不在焉?”柳笏虽这般问,却没有真正好奇,继而又道,“继续说那小道士——听说你们在蜀地时曾深陷险境,是他救了砚书,可有此事?” 云时卿点头应道:“柳柒腿部中箭,不慎被工布王所擒,幸得陈小果会一点易容术,才让我有机会救走柳柒。” 柳笏闻言蹙紧了眉,似乎对儿子的遭遇颇为心疼,几息后又道:“砚书虽受其母的影响参禅礼佛,但对道法却毫无兴趣,如果要报答小道士的救命之恩,给他些银钱即可,为何还要把他留在府上?这小道士鬼灵精怪的,就怕他心术不正,对砚书不利。” 云时卿观摩棋局,思索片刻后笑道:“应是不会。” 柳笏问道:“为何?” 云时卿道:“陈小果说他师父曾给他卜过一卦,言其及冠之年会有一场生死劫,唯有紫气东来方可化解。” 柳笏不解:“这与砚书有何关系?” 云时卿从棋奁内取出一子:“陈小果说,柳柒便是那紫气东来、可助他度过生死劫的贵人。” “哒——” 柳笏手中的棋子倏然滑落,在大理石地面上震出几声清脆的声响。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有点卡,更晚了orz 感谢在2024-01-26 01:50:30~2024-01-27 00:01: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家有快乐小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笑笑吖 4瓶;唐陌的书、Ctrl+C、丶curtain、无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3 济恶为旧臣 ◎“让他过来侍寝。”◎ 云时卿躬身拾起那枚白子, 毕恭毕敬地递给柳笏:“叔翁怎么了?” 柳笏慈祥一笑:“日头烈,天儿热,手指溢了汗, 没能握住。”又落了两子后不经意地道, “这小道士满口胡言, 一看便是江湖骗子, 砚书如此聪明的人,怎会轻信骗子的话?什么生死劫不生死劫的,术士狂言, 简直胡诌。他若是乱讲话, 估计这生死劫用不了多久就会提前来临了。” 云时卿笑道:“道门之人, 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以假乱真的本事。不过晚辈也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生死由己不由天, 这世上能制造劫数的从来都是人,而非天。” 柳笏诧异地抬眸, 眼角笑意渐浓:“你这个性,倒是一点也没变。” 云时卿落下一子, 笑而不语。 柳笏盯着棋盘,片刻后又道,“白驹过隙,眨眼便是七年了, 你和砚书之间——” “叔翁, 您输了。”云时卿最后这一子堵死了柳笏的退路, “下了两局, 总算找回一些手感。叔翁, 得罪了。” 方才那句“紫气东来”分散了柳笏的精力, 后面落的子都不甚走心, 是而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 “老了,不中用了。”他将手里的白子放回棋奁,淡淡一笑,“叔翁有些疲乏,日后再同你切磋棋艺,今日到此为止罢。” 云时卿应道:“是。” 待他离去后,柳笏独自来到陈小果所在的别院,小道士正在园中和稀泥,打算捏几只泥人儿玩耍,见柳笏到来,立即热络地迎了上去:“知府大人您怎么来了,可是要看八字?贫道于风水之事也颇为你精通,能为您解答一二,不过看面相的话或许要等一等,贫道现在没什么感觉,影响结果。” 柳笏微微一笑:“道长先净了手,与我到屋里说话。” 陈小果的院子甚是清净,平素也不会有下人来此,他匆忙舀两瓢水冲净手上的泥渍,转身奔向厅中:“知府大人想问什么,官运?财运?还是桃……咳,还请您示下。” 柳笏撩袍而坐,眉目甚是和悦:“小道长,我这里有一人的八字,可否请你帮忙看一看?” 陈小果取来笔墨纸砚放在桌上:“大人请写下您要看的八字。” 柳笏执笔沾墨,在宣纸上写下一行字,陈小果偏过头瞧去,嘴里跟着念道:“甲辰年三月十八,丁巳时。” 说罢掐了掐手指,嘟哝道,“甲辰年三月是戊辰月,十八是戊申日,此八字者厚土载德,印星强旺,乃仁慈也。但由于印星太旺,故而幼年丧父丧母。纵使命途多舛,却能遇难呈祥、逢凶化吉。是也食神架杀,富贵无双。” 柳笏面色微变,看向陈小果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诧异。 陈小果一怔:“大人为何这般看着贫道?莫非贫道说错了?” 柳笏移开视线,捋须道:“承道长吉言,愿他富贵无双、平安康泰。” 陈小果嘿然一笑:“贫道这八字是否算得极准?此人可是幼年丧失双亲?” “确有其事。”柳笏应道,旋即将话锋一转,“老夫方才与云大人对弈,闲聊时听他说道长随吾儿回京是因为吾儿可助道长化劫?” 陈小果点头:“此言非虚,家师仙逝前给贫道卜了一卦,言贫道及冠之年有一煞,乃天克地冲,岁运并临,唯有贵人相救方可化解此厄。两月前贫道在潼川府遇见柳相,便知是天梁入命,贵人降临。” 柳笏问道:“何以见得?” 小道士挠了挠头,又嘿嘿笑了一声:“贫道气盈时能看些面相,当日贫道见柳相身上贵气逼人,又是打东边来的,便暗中跟随他前往成都府,后来得知他就是当朝丞相,正好验证了贫道的眼光。” 他将“紫气东来”说得如此隐晦,柳笏也没追问到底,止婉言道:“道长正青春年少,须知天地广阔,贵者数不胜数,吾儿虽位极人臣,却不见得是能够化解道长灾厄之人。” 陈小果听得出老爷子在赶客,一边收拾文房四宝一边装傻充愣:“其实贫道最擅长的是看八字,看面相其实不太准确,倘若日后有幸遇见比柳相更贵气的人,贫道自然要另投他人化解灾厄,定不会给柳相招惹是非,知府大人您请放心,灾厄之事也属天机命数,贫道岂会四处宣扬?” 他的话前后矛盾,柳笏听着却十分受用:“如此甚好。” 不用被赶出府后,陈小果顿时松了口气,遂以太极阴阳八卦连环诀的手势诚心向柳笏行了一礼:“福生无量天尊。” * 此番淮南两道快马加鞭进贡了不少果品,除了后宫妃嫔与皇子之外,昭元帝还给三品以上的公侯臣子分发了不少,刚过了午时就有内侍官奉旨来到相府,为丞相大人送来蜜桃、青李及早杏各一筐。 如今天气转暖,这些水果极易腐坏,柳笏沿途频频增换冰块儿并勤加剔除坏果,历时半月才将它们顺利运至京城,个个都时鲜得紧。 柳柒挑几只圆润肥大的果子洗净后送到柳笏房里,柳笏笑道:“这些果子在江南一带正当季,为父日日都在吃,早已厌腻,你自己吃吧。” 柳柒将果盘放在桌上,捡一只黄澄澄的春杏尝了尝,香气浓郁,果肉酸甜,汁水丰盈,比中原一带的杏更为爽口。 他有些贪嘴,接连吃了好几只杏,又食下几枚李子方才解馋。 柳笏眉梢眼角皆是慈爱,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不由懊恼地拍了拍额头:“瞧我这记性,你母亲岁前收购了一批香宝花罗,亲手为你缝了两套夏衣,特让我给你带来。昨日为父入宫后未能想起,今日又与时卿下了许久的棋,竟差点忘了。” 说罢从行囊中取出两套折叠齐整的湖色香宝花罗圆领袍,衣袍上分别用银线绣了鹤影与白梅,甚是华贵。 柳笏笑道:“夏日炎热,我本想劝你母亲裁两身斜襟的,可她非说你穿圆领袍更俊秀。” 柳柒接过衣袍温声道:“只要是母亲做的,砚书都喜欢。” 柳笏道:“你母亲还让我捎几句话与你,她说你年岁也不小了,应寻门亲事,娶妻生子。” 七月便是柳柒二十七岁的生辰,这个年岁的男子膝下早已儿女成群,偏他一直没有婚配。 权臣之路并不好走,他如今深陷洪流漩涡,孤身一人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事成则功成,倘若不幸落败,便会牵连妻儿。 其父柳笏是先帝旧臣,有先帝特命持身,旁人不敢轻易动他,正因为此,柳柒才能安心走这条路。 沉吟半晌,他无奈一笑:“儿脾性温吞,甚是无趣,京中未出阁的姑娘们都不喜我这类,且有许多知书达理、模样俊俏的姑娘们都是师中书一派的千金,两相对立,谁愿意把女儿嫁给我?” 柳笏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叹口气,正要驳他一驳,忽闻柳逢在门外说道:“公子,出事了!” “进来说。”柳柒放下衣袍,待柳逢进屋后问道,“何事?” 柳逢道:“纪少游死了。” 柳柒微怔:“死了?怎么死的?” 柳逢道:“在大理寺监牢里畏罪自尽了。” 柳柒不由瞪大双目:“陛下早就答应了赦免他,想必过完端午便会将他无罪释放,何来畏罪一说?” 柳逢道:“听说与左金吾卫上将军岑默有关。” 一直没做声的柳笏忽然开口:“岑将军怎么了?” 柳柒解释道:“几日前岑将军被皇城司使欧阳瑜捉拿,如今正关押在皇城司的监牢里。” “所犯何事?” “尚未定罪。” “定罪了,”柳逢接过话,神色肃然,“为臣不忠、附下济恶。” 父子俩震愕不已,异口同声道:“什么?!” 为臣不忠,附下济恶——这可是千百年难以洗去的极恶之罪,当受万世唾骂。 柳柒问道:“岑将军究竟做了什么,竟背负这样的罪名?” 柳逢道:“纪少游在春闱写的那首诗,实是受岑将军授意为之。” 柳笏疑惑道:“什么诗?” “一首大逆不道的诗。”柳柒说罢,将那首诗原封不动念了出来,“枭雄在野可逐鹿,宵小在朝嫉心妒。雁过北关若遇雪,龙死浅滩无归途。萧蔷残破百花暮,帝业兴衰万骨枯。何惧纲常伦理灭,史官提笔一页书。” 柳笏眸光翕动,眉心紧了紧:“十二卫乃皇城禁军,同样是天子心腹,上将军之职非赵氏子弟不可胜任 。岑默是先帝发妻孝贤仁德皇后的表侄,先帝爱屋及乌,便用了外戚做左金吾卫上将军。只是这岑默是个武夫,大字不识几个,他为何想不开要着人作这种诗?” 说罢看向柳柒,“方才你们说的那纪生又是何人?” 柳柒道:“纪少游的父亲曾是礼部侍郎,十五年前的端午宴上,他吃了两杯雄黄酒后口不择言,竟当众质疑先帝之死,因此触怒了陛下,被陛下罢黜之后流放至岭南。其妻在流放途中病故,那侍郎也在两年后郁郁而终了。纪少游被仇恨蒙蔽心智,借考试之便作了一首大逆不道的诗,后被捕入狱。” 柳笏静默不语。 柳柒没理会父亲的沉默,旋即对柳逢道:“备马车,去大理寺。” “你去做什么?”柳笏叫住他,“这事与你何干?” 柳柒道:“此事必有隐情,陛下乃九五至尊,既然答应要释放纪少游,岂会食言?他的死定有蹊跷,岑将军想必也是背负了不白之冤。” 慈眉善目的知府大人此刻竟变了脸色,冷声道:“你平日在朝中便是这样多管闲事的吗?” 柳柒微露讶色:“父亲……人命关天,怎是闲事?” 柳笏道:“查案的事有大理寺和刑部,再不济还有个开封府,陛下未授你旨意,你去了他们也不会让你插手。” 他的刻意阻止立刻让柳柒起了疑心,柳柒深知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同样以仁慈治理一方,不管大冤还是小案,他父亲都会一一疏理清楚,还世人清白与公道。 如今牵扯到两条命,父亲却百般阻挠,柳柒不禁回想起纪少游在监牢里对他说过的那句话——柳相的父亲柳知府便是先帝旧臣,若柳相不信当年之事,可以问一问他。 柳柒张了张嘴,问道:“那首诗……所言是否属实?” 柳笏斩钉截铁地道:“自然不是。陛下与先帝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断不会如诗中所言那般。当年先帝北伐时突发恶疾身亡,小太子尚在襁褓,陛下不得不顺应臣民的要求继位。没成想此举引起了先帝心腹旧臣的不满,一时间流言四起,道是陛下的皇位来路不明,更有甚者竟言陛下弑兄夺位,并杀害了皇后与小太子。陛下当时远在幽州,如何杀害京中的皇后与太子?” 柳柒道:“既如此,更要将此事查明。纪少游已死,岑将军还关在皇城司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若他有个三长两短,陛下也会遭人诟病。” 柳笏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砚书,你就听为父一次劝罢,岑将军许是被人诬陷了,让刑部和大理寺放手去查,定能还他一个清白。” 听完这话,柳柒似有所悟。 ——端午之后便是二殿下的及冠礼,陛下尚未表态是否要册立太子,倘若有人趁此机会兴风作浪,必然会影响到二殿下的冠礼。 冷静下来,柳柒便止住了要去大理寺的念头。 傍晚,用过膳之后,他暗中吩咐柳逢:“你去告诉云大人,让他晚上过来见我。” 云时卿已经有好几日没爬过相府的墙了,柳逢知道他二人定然又闹了不愉快,遂谨慎问道:“如果云大人不肯过来,属下该怎么说?” 这个问题,柳柒倒是从未设想过。 沉吟良久,他冷声道:“让他过来侍寝。”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1-27 00:01:21~2024-01-28 00:06: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65865194 4瓶;无忧、Ahom~阿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4 又闻帐中香 ◎“大人喜欢这样玩啊?”◎ 小院里石灯熠熠, 并几声蛙叫虫鸣,令夜晚更添春意。 “嗖——” 几名护卫正提灯巡逻,冷不丁听见一阵衣袂煽动的风声, 众人齐齐回头, 见一道黑影从墙头跃下, 踩着新抽芽的草皮径自走向丞相大人的寝室。 其中一人迅速拔出佩刀, 厉声喝道:“什么人!竟敢夜闯相——唔——唔——” 话音未落便被另一名护卫捂住了嘴,那黑影对这边的动静浑不在意,头也不回地往前行去。 直到黑影翻窗进入柳相寝室后, 拔刀的护卫适才得以喘气:“你们干嘛?!有贼人闯进来了, 为何不去捉贼, 反而捂住我的嘴?!” “你打不过他的,”一旁的护卫道, “走吧,咱们去别处瞧瞧。” 拔刀护卫义正词严道:“我们吃柳府的饭, 便是为柳相做事,自然要护他周全, 怎可放任贼人闯入!你们……你们玩忽职守、你们渎职、你们胆小怕事!” 另一人无奈道:“你是新来的,不必这般惊惶,相府太平久安,轻易不会招贼。” “可刚刚明明——” “那是柳相的相好, 你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拔刀护卫:“……” 云时卿来到屋内时, 柳柒正倚在床头番阅书册, 一头乌发柔顺地垂泄肩头, 灯影落在月白色寝衣上, 莫名显得瘦薄。 他微微抬眸看了来人一眼, 而后又将目光落回书上。 云时卿几步来到拔步床前坐定, 只字未说便脱了皂靴,踩着床沿意欲上床。 柳柒一脚把他踹下床:“你做什么?” 云时卿道:“大人不是唤我来侍寝吗?” 柳柒深吸一口气:“就在床前伺候着罢。” 云时卿扬唇浅笑:“大人喜欢这样玩啊?那就请大人趴在床上,微微提臀即可,余下的便交给下官了。” 柳柒脸色骤变,气恼之下将手里的书册扔了过去:“滚!” 云时卿接过书顺手放在一侧,旋即转身。 柳柒定睛瞧了瞧,问道:“你去哪?” “大人让下官滚,下官岂有不滚之理。”云时卿一边穿靴,一边应道。 柳柒面无表情地道:“以前怎不见你这么听话。” “以前是指什么时候?”云时卿颇为不解,“是大人让我停我没停,还是大人让我松手别堵着你、结果我一直用拇指给摁着,抑或是——” 话音未落,一只软枕迎面砸来,他张开双臂稳稳接住,眼角浮出几分笑意。 “肮脏下流的东西,”柳柒许是真动了怒,气息有些急促,“滚。” 云时卿见好就收,抱着软枕走将过来:“大人这么晚找我有何事?” 柳柒冷静了几息才开口:“纪少游死了,你可知道?” 云时卿点头:“知道。” 柳柒又道:“左金吾卫上将军岑默入了狱,还被冠以一个十恶不赦的大罪,此事你也清楚?” 云时卿道:“下官好歹也是做过丞相的人,若连这点消息都不通,还如何在京中立足。” 话说至此,他倚在床头的镂花隔断上,目不交睫地盯着柳柒:“大人觉得此事是我们从中作梗?” 柳柒不置可否。 云时卿双臂环抱,挑了挑眉:“原来大人唤下官前来侍寝,为的是打算□□下官,让下官在床上把事情统统交代出来啊。” 柳柒淡声道:“我没这么想过。” 云时卿又道:“大人或许可以试一试,说不定下官色迷心窍,快活时一不小心就把秘密说漏嘴了。” 柳柒侧眸,目光甚是阴沉。 云时卿再一次见好就收,说道:“纪少游所写可是大逆不道的诗,岑默入狱也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凡与先帝相关皆为天子忌讳,旁人岂敢轻易触怒圣颜?下官此前因为无诏离京连降三级,如今只是一个空有虚名的承宣使,而师中书则是三皇子的亲舅舅,三殿下正面临储君之位的考验,如此至关重要的时刻,我想中书令应该不会犯糊涂。” 说罢笑了笑,“大人好歹与我是政敌,懒得去查了就把我喊过来一通刑讯逼问,这可不像是大人的手段。” “我几时刑讯逼供你了?”柳柒冷声道,“我父亲不让我查这件事,只能向云大人打探一二,更何况云大人也说了,你我可是拜过堂掌过灯入过洞房的正经夫妻,问些问题,应该不算逾越。” 云时卿目光疏懒地落在他身上:“大人还是不信我,觉得岑将军之事乃中书令与我所为。” 柳柒微笑道:“师中书总做一些残害忠良之事,我怀疑他也是情理之中。” 云时卿道:“此事关系到——” “砚书,你睡了吗?”他的话还未说完,门外便传来了柳笏的声音。 两人俱是一怔,柳柒道一声“还未就寝,您稍等”便下了床,旋即低声对云时卿道:“你快走。” 云时卿倚靠在拔步床的隔断板上不为所动,柳柒蹙了蹙眉,抓住他的手臂催促道,“走啊!” 云时卿反手将他揽入怀中细声调侃着:“我们既然是正经夫妻,那柒郎打算何时带我见一见岳父大人?” 柳柒一掌拍在他肩头,两人得以分开:“你再不走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云时卿迈步往房门走去,张了张嘴,说道:“叔——” “翁”字还未说出口,柳柒就已将他拉了回来,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发什么疯?!” 柳笏还在门外候着,柳柒也顾不得许多,不假思索地把人推上床,而后拉下床帐,警告道:“你若敢耍什么花样,我定不饶你。” 房门打开时,院内的蛙声和虫鸣喧嚣入耳。柳笏见儿子只穿着寝衣,笑道:“原来你已经入睡了。” 柳柒道:“方才沐了浴,尚无睡意,便拿了本书在床头番阅。父亲请进——” 柳笏迈步入内,在屏风外的八仙桌前坐定:“方才我好像听见了时卿的声音。” 柳柒眸光翕动,面不改色地道:“父亲说笑了,他怎会在我这里。” 柳笏笑道:“许是夜里风大,为父听错了。” 柳柒在另一侧坐下:“父亲深夜至此,可是有事要与儿说?” 柳笏点点头,正色道:“为父明日一早便要启程返回扬州了,想与你说几句话。” 柳柒道:“请父亲训示。” 柳笏道:“你的性子太过仁慈,凡遇不平事就想着插一手,可是孩子啊,有些事不是你能左右的,独善其身便好,无需事事都做得圆满。” 柳柒知道他在提醒自己莫要插手左金吾卫上将军岑默之事,一时间没有接话。 “你呀你呀——”柳笏轻叹一声,又道,“你若做不到,就舍了这身紫袍金带随我回扬州,替你母亲仔细打理商行,总归你也当过丞相,旁人定不会轻贱你的商人身份。” 柳柒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面上却镇定自若:“父亲不让我插手此事,那我就不再过问了。” 柳笏慈祥道:“你母亲这人你也知道,她心里最记挂的就是你,此次为父若非公干加身,她早随我入京了,若让她知道你时时刻刻都在涉险,恐怕又不得安宁。” 柳柒道:“让二老为儿担忧,是儿不孝。” 柳笏道:“为父今日仔细想了想,你这性子总得有人磨一磨才好,待我回去后就与你娘商议商议,替你寻门好亲事。京城的女子你不喜欢,江南的姑娘总归不会再拒绝了罢?一旦有了家室和牵挂,你就不会再莽撞行事。我和你娘上了年纪,都想过上儿孙绕膝的日子。” 柳柒眉心突突直跳,喃喃道:“阿妍儿女双全,且她每月都会回来探望,您和母亲何尝不是儿孙绕膝。” 柳笏被他一句话给堵得哑口无言,过了好半晌才摇了摇头,语调甚是无奈:“罢了罢了,我劝不动你,你只需记得今晚答应我的事就好。另外——储君之争也非易事,万万留心,凡事量力而行。若遇难处,切记派人告知为父和你的师父。” 柳柒点头:“谨记父亲教诲。” 柳笏又坐了片刻,而后起身:“夜里凉,你穿得单薄,早些歇息罢。” 柳柒将他送出房屋,直到父亲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适才转身入内。 据方才云时卿所言,岑将军的事并非中书令从中作梗,那么此事就与二殿下的冠礼扯不上关系。 昭元帝奉行仁政,曾为了百姓在宫门前设置了登闻鼓,天子闻鼓登殿,无论大小事宜皆亲自授审。 数十年来,昭元帝一直南征北战、威震八方,同时也大力开放了商旅,与周边几国保持贸易往来,致使大邺朝的商业空前繁荣,且他轻徭薄税,百姓富足安乐,皆奉他为一代明君。 柳柒是昭元帝钦点的状元,当之无愧的天子门生,这些年深受昭元帝的青睐和器重,官至丞相后更是协理昭元帝定制了不少利国利民的策略,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把昭元帝和纪少游的那首诗联系起来。 怔然时,柳柒不自禁回想起昔日工布王穆歧被押解入京后,他曾当着文武百官说过的那句话——好一个“礼有世嫡,不传诸弟”,你的皇位是怎么来的你心里没数吗? 礼有世嫡,不传诸弟…… 父亲百般阻挠他,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柳柒思绪烦忧,心不在焉地绕过屏风回到寝室,见床帐紧闭着,这才反应过来云时卿还在里面,遂挑开帐幔道:“云大人,你该回去了。” 云时卿侧卧在床,单手支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已至宵禁时刻,下官就这么出去的话,若是遇见巡城的禁卫军该如何是好?” 柳柒冷声道:“你哪次回去不是宵禁之后才动身的?这会儿装什么柔弱。” 云时卿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柳柒哂道:“怎么——云大人现在上了年纪,身子骨不中用,经不起折腾了?” 云时卿以牙还牙:“经不起折腾的应该是大人吧。” 柳柒自知斗不过这张嘴,懒得同他浪费唇舌,当即转身离去。 “你要去哪儿?”云时卿迅速起身去抓他的手,然而还未触碰上那片衣角,对方的掌风就已袭来,他迅速闪身躲避,再回头时,又有一道带了内力的掌风直逼面门。 只一瞬,两人就在床前打起来了,云时卿依旧只守不攻,最后被逼急了便张嘴喊道:“叔翁,柒郎欺——” 柳柒眼疾手快扑过去捂住他的嘴,低声斥道:“住口!” 云时卿趁机把人推倒在床,欺身覆上:“原来大人也有害怕的时候啊。” 柳柒语调淡漠:“你是不是忘了,咱俩可是水火不容的政敌?” “我没忘,”云时卿道,“但是大人也别忘了,我可是替你疏解蛊毒的唯一人选,你如今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孩子呢。” 柳柒双手被他禁锢住了,挣不脱,也懒得去挣,索性挪开了视线。 云时卿掌心向下,落在他的腹部,陷进锦被里的身体骤然一僵,胸膛的起伏也在悄然发生了变化。 “这孩子快三个月了吧?”衣料单薄,宽大的手掌轻轻拢在柳柒的肚脐处,那里热息极浓,平躺时虽触摸不到半点弧度,却能清楚地感知到里面孕有一个鲜活的生命。 柳柒绷紧唇线,依旧不予理会。 那只手掌似乎没有撤离之意,仍轻浮地贴在他的腹部,柳柒正要动怒,忽然间察觉到有一股温热的内息正在他的丹田处化开,热流在腹部漫散,甚是舒爽。 柳柒仔细感受了一瞬,意识到云时卿正将自己的内力化成热息,源源不断地输至他的腹部。 也不知是蛰伏的蛊虫受到了安抚,还是胎儿得到了滋养,柳柒倍觉舒畅,十分享受此刻。 见他身体得到放松,云时卿温声开口:“方才下官在帐中听知府大人说要给你讲一门亲事,柒郎为何不拒绝?” 柳柒道:“我为何要拒绝?” 云时卿微微一笑,指腹挑开他的寝衣下摆,乘势钻了去:“大人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孩子呢,如何与人成亲?” 又凑近了几分,在他耳畔浮浪地道,“又如何与女子洞房?”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1-28 00:06:36~2024-01-29 00:16: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秋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5 闻铃蛊噬心 ◎“柒郎想怎么玩?”◎ 那只手炙热又轻浮, 如鹅羽般搔过肚皮,移游而上。 柳柒堪堪放松的身体再度僵硬绷紧,他蹙紧眉心凝视着眼前之人, 沉声道:“把你的手拿走, 然后从我身上离开。” 指腹攀上肋骨, 触到一颗尚未绽放的梅骨朵儿, 柳柒呼吸一凝,两颊与耳根蓦地泛红。 “当真要我离开?”云时卿神色虔诚,手却在亵渎那枚梅骨朵。 柳柒呼吸渐疾, 羞恼之下奋力抬腿, 云时卿发现他的意图, 凭借现下所处之优势轻而易举便将其双膝压下。 柳柒上下皆受桎梏,嘴上便开始不饶人:“混账, 赶快松开,莫非你想强迫我不成!” 云时卿叹息一声, 作孽的手再度往下挪去,将他紧紧握在手里, 语调轻浮,又莫名带着一股子野性:“大人不仅嘴硬,连此物也不遑多让。” 柳柒发僵的身子没由来地放软,原本想赌气放几句狠话, 甫一张口, 发出来的却是令人心猿意马、面红耳热的声音。 云时卿得逞似的笑了笑, “下官可没有强迫大人, 是大人主动降了。” 柳柒咬咬牙, 嗓音略有些不稳:“今日蛊毒没有复发, 用、用不着与你行那事。” “不是疏解蛊毒——”云时卿俯身低头, 一面呷那颗泛红的耳珠一面蛊惑道,“下官是奉大人之命前来侍寝的。” 潮热的舌与齿将柳柒欺负得头皮发麻,连腰际都渗出了一层薄汗。 蛊毒明明没有复发,可他的理智却被一寸寸地蚕食了去,泛着水色的眸子里盈满了爽利。 意乱情迷时,他哑声道:“既然是侍寝,你就得听我的。” 云时卿笑道:“大人请吩咐。” “松开我的手。”柳柒的双目渐渐恢复清明,颊边绯色稍散。 云时卿依言松开桎梏,然而下一瞬,柳柒用膝盖踢中他的胯骨,云时卿突然受力,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倒在一侧。 柳柒就势起身,抬腿坐了上去,两手摁住他的双肩,冷声威胁道:“胆敢动一下我就废了你。” 云时卿双手枕于脑后,神态甚是悠闲:“柒郎想怎么玩?” 柳柒没有回答,修长的手指兀自从玄色的前襟徐徐滑过,至腰封处停止。 佩玉是王公贵族的习惯,云时卿也不例外,他腰间有一枚雕着兰花纹路的和田美玉,通体莹润,触手升温,为上上之品。 柳柒摘下那枚玉放在一旁,而后解开束带抽走腰封,玄色的锦袍顿时松散开来。 云时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狎昵一笑:“柒郎想在上面?” 柳柒依然不语,长指轻轻剥开那几层锦袍,被绫罗绸缎裹束的肌肉立时展露出来,在他掌心之下迅速膨起。 云时卿的腹部、前胸以及锁骨处都分布着几道伤疤,是昔年在皇城司大牢里留下来的。 这些伤疤纵横交错深浅不一,落在麦色的肌肤上极其狰狞。 柳柒神色平静,睫羽却在轻轻颤动,他微微抬眼,对上了一双深沉的眸子。 欲念在这一刻消失殆尽,柳柒收回视线,双手撑在床沿准备起身离去,却被云时卿扣住了腕骨。 “觉得愧疚不敢面对我,所以就想着逃避,是吗?”云时卿强势地把他拉了回来,一并脱掉所有衣袍,将身上的伤疤尽数展现出来,“这些疤都是为你而留,你连看都不看一眼?” 柳柒腕骨被他紧握在手里,吃痛时便忍不住皱紧了眉,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反应。 云时卿抬手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与自己对视:“柒郎为何不说话?” 柳柒道:“还要做吗?” 云时卿眸光翕动,眉心似腾起了一簇怒火:“大人此为何意,是补偿还是怜悯?” 柳柒默然不语。 云时卿本想一走了之,可见他这般模样,心中甚是恼怒,当即打开床内侧的暗屉,取出一盒幽香馥郁的脂膏,并将柳柒推了回去。 柳柒侧卧在床,一股凉意倏地侵袭入内,他咬紧牙关没有出声,十指却情不自禁地揪紧了被角,指节泛白,微微颤抖。 那冰凉的脂膏很快便化为潺潺热意,寂静的寝室内逐渐有水聲漾开,泠然入耳。 寝衣被凌乱地撩开了,白如暖玉的皮肤在灯影下泛着柔光,只需轻轻用些力气就能留下印痕。 云时卿松开握在那截韧腰上的手,果不其然留了几枚浅色的指印,与腰眼里的红梅胎记相得益彰。 万事俱备时,他掰过柳柒的肩让其平躺着,正要分开那双紧闭的膝盖,云时卿竟发现柳柒眼尾微红,双眸空洞地望向帐顶,毫无情-欲可言。 云时卿跪坐在床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衣襟松散的人,填满胸腔的怒意不知化为了何物,一下接一下地击叩击他的五脏六腑。 两人皆沉默在当下,只余两道呼吸声此起彼伏。 拔步床外的灯台上有两盏六角镂花琉璃灯,灯花轻轻跳跃,偶尔炸出两声哔剥的动静,尤其刺耳。 夜渐深,空气微凉,遍布在柳柒身上的绯色情氵朝早已退散。 热烈之后,一切又重归宁静。 良久,云时卿拉过锦被盖在柳柒身上,继而将衣物穿戴齐整,旋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翌日清晨,柳笏用过早膳后便要启程返回扬州了,柳柒赶早去坊市间采买了许多可保存的特色糕点,托父亲将其带回扬州,给他的母亲尝尝鲜。 趁他装点行李之际,柳笏将柳逢叫到一旁,低声叮嘱道:“好好看着公子,别让他做犯险的事,若公子有什么难处,定要急信告知于我,否则惟你是问。” 柳逢应道:“属下领命。” 柳笏嘴角绽出一抹笑意,朝儿子走过去:“砚书可要送为父一程?” 柳柒笑道:“这是自然。” 柳笏看了看他,问道:“你气色不佳,眼下有乌青,昨晚没睡好吗?” 柳柒避而不答:“无妨,今日不用去衙门,晚点回来再补补眠就好。” 柳笏没再过问,随他上了马车往城外行去。 马车穿街过巷,半个时辰后总算来到了南薰门外。 走出南薰门就离开京城了,柳柒是京官,不能无诏离京,故而只能在此处止步。 柳笏下了他的马车,转而回到自己的车内,柳柒于车前拱手,对他深深揖了一礼:“父亲慢走。” 柳笏挑开翠幄青轴的车帘慈祥道:“答应过为父的话可还记得?” 柳柒道:“儿谨记在心。” 柳笏一改方才的和善,正色道:“你可是学过孔孟之道的人,应知欺瞒长辈乃大不孝。” 柳柒颔首:“儿不敢忘。” 柳笏暗松一口气,眼尾立时堆起几道褶子:“如此甚好,若你违背孝义,便辞官回扬州随你母亲行商罢。” 送走父亲后,柳柒返回府上补了两个时辰的觉,待用了午膳便去探望赵律白。 春蒐刚过去没几日,赵律白的腿伤正是需要静养之际,故而这段时间一直在府上休养。 春末夏初时,气候甚是舒爽,柳柒着一袭湖色圆领锦袍,长发用一根雪白的发带半束在脑后,举手投足间皆是温儒的气质,风流自现。 赵律白正坐在蔷薇丛外的摇椅里番阅一本古书,见他到来,立即放下书册着人看茶,并让人洗了许多杏李桃。 “这些果子都是由柳知府运送入京的,想必陛下也给你送了不少。”赵律白笑了笑,捡一只个儿大肉肥的蜜桃递给他,“这桃甚甜,你尝尝。” 柳柒毕恭毕敬地接过蜜桃:“多谢殿下。” 赵律白道:“砚书,这是在我府上,你何必如此拘谨?” 柳柒不由失笑:“殿下说笑了,臣一直如此,何来拘谨之说?” 赵律白叹息:“那就别自称‘臣’了,显得你我有多生疏似的。” 不多时,侍女将点好的峨眉雪芽呈给柳柒,柳柒浅尝几口后说道:“端午之后便是殿下的及冠礼,臣……我和陆尚书等人打算联名上疏陛下,肯请陛下册立储君。” “不可——”赵律白道,“想必砚书已经知道岑将军入狱一事了,陛下这么多年一直不肯册立太子,便是因为先帝之故。先帝之死让陛下饱受非议,陛下这些年一直在暗中寻找我那位太子皇兄,为的就是迎回先帝血脉,将皇位归还给太子皇兄。” “那小太子早就死了,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柳柒蹙了蹙眉,“陛下顾念亲情,殿下可不能犯糊涂,咱们这些年一直在与三殿下抗衡,为的是什么?若殿下在此时退却,便是前功尽弃。” 赵律白道:“我原本也想争一争,可是你也看到了,陛下的心里从来就没有我的位置,他偏心老三、事事都紧着他,就连春蒐谋害嫡皇子之事也能轻易地揭过去。” 话说至此,他自嘲一笑,“老三明面上被陛下禁足,可他府中日日笙歌夜夜欢舞,哪有半点思过的样子?师贵妃每隔两日就去探望他一次,反观我——陛下回京后从未过问过我,甚至都不肯派人来我府上看一眼。如此境况,你让我拿我什么和老三争?” 柳柒道:“储君关乎着国祚、关乎着天下万民,能者为之,绝非陛下一己喜恶所能决定。” 赵律白定睛凝视着他,须臾后道:“砚书说得在理,能得你辅佐,是我之幸。” “殿下知遇,亦是臣之幸事。”柳柒微笑道,“待殿下及冠之后就要定婚事了,臣以为陆尚书的孙女、林学士的孙女、武威侯的长女以及周侍郎的千金都是不错的人选,不管娶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于殿下都大有裨益,殿下可仔细斟酌斟酌。” 赵律白从他脸上移开视线,择一枚青李心不在焉地啃食着,片刻后方才开口:“婚事日后再说罢,赞且不议。” * 入了五月,汴京城大街小巷内随处可见售卖艾花、紫苏、菖蒲、百索、银样鼓儿以及粽子、白团等物的小贩,更甚有叫卖桃枝、柳枝、佛道艾者,街市坊间空前热闹,繁华鼎沸、喧嚣一片。 府上的管家命人采买了许多端午节所需的物品,短短半日的时间,整个相府几乎都充斥着艾草的味道。 许是艾草的气味与蛊虫相斥,柳柒倍感不适,除疲乏困倦之外,身体微微发热,似乎有蛊发的迹象。 傍晚时分,他去浴房泡了温泉浴,至暮色时方才擦净身子回到寝室内。本打算就此歇息,可腹中却莫名传出一股刺痛感,他立刻请来孟大夫诊脉,孟大夫给出的结果是——胎儿无恙,一切安好。 痛感不减反增,搅得他冷汗涔涔,身体也愈发炙热,难捱难熬。 柳柒屏退了孟大夫和柳逢,转而封住自己的两处大穴,试图打坐调息驱散这股不适。 可就在此时,他清楚地察觉到屋顶上蛰伏着一个人,此人内息浑厚,绝非寻常的贼人。 最关键的是,在他察觉到那人的气息后,体内的昆山玉碎蛊竟格外躁动,无需酒气做引就能将其唤醒。 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怖的念头,柳柒不容置疑地取来佩刀,旋即朗声开口:“柳逢!” 话甫落,屋顶那人以风驰电掣之势跃下房檐,柳逢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一道紫影就已闪入屋内,空气中依稀有一缕残香,令人闻之骨软筋麻。 只一瞬,本该寂静的寝室内就凭空出现了一位紫袍长发的陌生男子,这人面容生得极好,有种雌雄莫辨的美,眉心有一颗朱砂痣,更添妩媚。 “柳相~”他张了张嘴,嗓音极其妖媚。 此人速度极快,饶是柳柒也没看清楚他是如何进到屋内的。 就在柳柒犹豫着是否要拔刀时,只见那人缓缓抬手,露出佩戴在腕骨上的一串金色铃铛。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铃铛甫响,柳柒脸色骤变,腹部顿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 【作者有话说】 猜猜这是哪个大漂亮 感谢在2024-01-29 00:17:05~2024-01-30 00:17: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笑笑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霁风琉漪 9瓶;笑笑吖、小洋橘、Ahom~阿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6 飞霜榴火疾 ◎“大人这个时候应当疏解蛊毒”◎ “啊啊啊啊——” 后院传来一阵尖锐的女声, 朱岩循声赶去,但见夕妃慈痛苦地蜷在地上,四肢与躯干分别拧成了狰狞而又不可思议的弧度, 那张妖冶漂亮的脸蛋上青紫一片, 裹缠脖梗的红绸早已碎裂, 颈侧的朱雀纹身若隐若现。 她每痛苦嘶嚎一声, 那朱雀纹身的颜色就愈发艳丽,犹如泣血的凤凰,妖妍可怖。 朱岩走近将她扶起, 纤瘦的身躯滚烫如火、抖如筛糠。 “你怎么了?”朱岩蹙眉问道。 夕妃慈不顾一切地往他怀里钻去, 唇齿颤抖不休:“冷……冷……抱紧我……” 朱岩眉头拧得更紧了些, 明明这具身体如此炙热,她却嚷着冷。 心里虽疑惑, 朱岩还是身体力行地把她抱在怀里了:“为何会这样?” 夕妃慈痛苦不已,五脏六腑犹如蚁噬, 颈侧的朱雀纹身已近血色。她咬紧牙关,艰难地迸出几个字:“教、教主来了。” “教主?沐扶霜?”朱岩微有些震愕, “他在哪儿?” “不知道……但他肯定就在京中,而且离云府不远。”夕妃慈面色青紫,体内蛊虫啃食心脉,令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手里有一串可……可操控百蛊的铃铛, 名唤‘飞霜榴火’, 一铃生、百蛊鸣, 只要铃……铃铛响起, 方圆十里的蛊虫皆会复苏, 离铃儿越近, 越是……生不如死。” 她扣紧朱岩的手臂,艰难道,“告诉云大人,柳……柳相可能有难。” 朱岩将她抱起平放在床上:“那你怎么办?” 夕妃慈痛苦地吐息:“只要阻止他,就没事了。” 朱岩匆忙来到前苑将此事告知于云时卿,云时卿闻言一怔,语调平静地道:“柳柒出事了与我何干?” 朱岩道:“夕妃慈说,蛊虫离‘飞霜榴火’越近,中蛊者越是生不如死,沐教主很有可能去了相府。” 云时卿起身取来佩剑疾步往外走去:“我去看看他还活着没有。” 相府的护卫全在此刻来到了后院,然而他们还未来得及靠近主屋便被沐扶霜的内力震出几丈之远,整个府上除了柳柒之外,唯一能与他过上几招的就只有柳逢了。 沐扶霜手腕上那串“飞霜榴火”威力十足,骷髅样的小金铃儿叮叮当当一通响,柳柒痛苦倒地,整个腹腔内犹如有数十只铁爪在撕挠,昆山玉碎蛊被迫苏醒,邪香溢满寝室。 除却撕裂般的疼痛之外,还有令人欲生欲死的情念。 精铁铸造的长刀近在咫尺,可柳柒却无力气拾起它御敌,镶嵌在刀柄上的红宝石熠熠生辉,璀璨夺目。 沐扶霜用蛊铃操控着他体内的蛊虫,一旦复发后,周肌无力、欲念加身,若不能及时疏解,便会腹痛不止,最终肠穿肚烂而亡。 柳逢招招都带着死劲儿,恨不能将这位不速之客斩杀在刀下,可他发现自己每进攻一次,沐扶霜就会用戴有铃铛的手来接招,铃儿一响,他家公子便痛不欲生。 几次之后,柳逢便不敢再进攻了,被迫退出屋外。 沐扶霜倚在门口懒洋洋地对院中众人道:“如果不想你们的丞相大人死,就乖乖待在外面,本座不会伤害他的。” 话毕转身,拂袖间房门就已合上,柳逢不敢轻易离开,只能派两位靠得住的护卫去云府请云时卿来此相助。 沐扶霜移步至柳柒身旁,见他吐气如兰、面颊泛粉,于是徐徐蹲下,用纤长的、绯红的指甲挑起他的下颌:“没想到那枚昆山玉碎蛊竟然种在你身上了。” 柳柒双目赤红,素来温润的眉眼在这一刻盈满了杀气:“你是执天教教主沐扶霜?” 见他没有辩驳,又道,“是谁给我下的蛊?” 沐扶霜有一双漂亮的狐狸眼,笑时异常妖媚:“本座不知,那人找来时戴的面具,颇为神秘。” 柳柒冷笑:“执天教教主是何种身份,岂非人人都能见得到?如果对方不是身份优越,便是给出的条件足够令人触动,这二者,沐教主总要择其一。” 沐扶霜笑而不语,冷冰冰的指腹顺着他的喉结滑下,轻浮地钻入衣襟内。 柳柒又惊又怒,不遗余力挣脱他的手。 沐扶霜淡淡地道:“柳相果真是个练家子,内力如此浑厚,若非中了蛊,本座可不会如此轻松地在这儿与你说话。这样看来,蛊还真是个好东西,连高手也不得不折腰屈服。” 屋内邪香四溢,可沐扶霜却丝毫不受影响,柳柒浑身欲念如有火焚,蛊毒被彻底催发,腹部一阵塞一阵地疼,堪比刀绞。 “你……”柳柒浑身热汗淋漓,颈侧青筋根根暴起,“你有解蛊的方法?” 沐扶霜眼角笑意不减,将柳柒打横抱起,蛊惑般说道:“本座自幼尝遍百毒,体内或许有解蛊的药力,柳相不妨与本座试一试,兴许这淫蛊就此得解。即便不能解,以后你也只需由本座替你疏解蛊毒,本座阅人无数,定能让你爽利。” 柳柒瞳孔微张,不待他怒斥出声,一枚暗器“嗖”地从窗外射了进来,沐扶霜眸光翕动,抱着柳柒轻巧闪躲了。 下一瞬,一道凌然的剑气携风而来,并着一股子狰狞的杀意,让沐扶霜不得不警觉起来。 他扔下柳柒专心应战,目光从剑影中掠去,竟见来人是一位容貌冷峻的玄衣青年,身上有一股旁人闻不见的微妙气息。 “原来你就是替他疏解蛊毒的解药啊。”沐扶霜疾速闪躲化解招式,奈何那剑气太过盛气凌人,纵然他嘴里如此调侃着,身体却不敢有半点懈怠。 云时卿冷哼:“我不仅是他的解药,更是送你下地狱的毒药!” 沐扶霜眉眼妖媚,笑声却无比轻狂:“黄口小儿,凭你也能杀我?” 云时卿不与他啰嗦,再次挥剑刺了过去。 在他二人打斗之际,柳柒一步一步爬向床榻,腹中的疼痛已非他能承受,淫蛊促发的欲念逐渐被痛楚侵蚀覆盖,连指尖和齿关都在发颤,眉骨处冷汗涔涔。 云时卿余光瞥向这边,猝不及防分了神,手中长剑被沐扶霜夹在指尖,屈指一弹,顿时将他震出几步之远。 沐扶霜打量了他一眼,笑问道:“你的剑法颇为熟悉,可是师承司不优?” 云时卿眸光冷厉,语调森寒:“不认识。” 正这时,柳柒痛苦地弓起了腰背,只听喉间涌出一阵浑浊的声响,一口鲜血自他嘴里喷出,悉数溅在雪白的羊绒地毡上。 沐扶霜摇了摇头,叹息道:“可惜了,司不优刀剑双绝,不能与他再战,实乃人生一大憾事。”话毕看了柳柒一眼,继而以肉眼难以窥清的速度离去,窗台处只余一抹紫色残影,疾电也似。 云时卿顾不得去深究沐扶霜方才念叨的那个名字,扔了剑朝柳柒走去,不由分说地把他抱上床榻,用袖角替他擦净嘴角血迹,转而来到屋外,对柳逢等人道:“没有命令,谁也不许靠近此屋。” 柳逢会意,迅速遣散众人。 云时卿当即折回榻前,正替柳柒解腰封时,又一口鲜血从他嘴角溢出,沿着苍白的面颊没入耳后的发从中,数量之多,几欲将软枕染透。 云时卿一把将人捞起,甚至来不及替他揩掉脸侧与颈间的鲜血就已抽出暗屉取来脂膏,胡乱剜一坨楔了去,冰凉的油膏被热温含化,很快便融至那片温柔乡里。 柳柒此刻只余苦痛,蛊毒催出的欲念早随周身的冷汗流淌殆尽,他的腹部剧痛无比 ,连周身的骨头也如同碎裂了一般,云时卿碰他一分,他便疼痛一寸,神色涣散无神,双唇苍白如纸,就连鲜血也无法修饰着色。 云时卿一手忙碌着,一手抚上他的侧脸:“柳柒,柳柒。” 柳柒许是听见了,又像是没有听见,眸光正在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脑袋枕在他的掌心里,绵软无力。 云时卿下颌绷紧,呼吸略有些凌乱。 他将柳柒抱坐在自己怀中,而后掐着他的腰缓缓按了下去。 往日总会有几分反应的人,此刻仅本能地收缩了一瞬,饶是纳入了阳气也未能让他活过来。 云时卿喉结滚了又滚,双手捧住柳柒的脸,迫使他抬头与自己对视:“柳柒,你别装,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 柳柒眼眸半阖,呼吸愈来愈弱,浑身上下皆是软绵绵的,仿佛一只失去魂魄的傀儡,再无半点生机。 屋内的邪媚香气逐渐淡化,即便制造此香的人近在咫尺,云时卿也闻不见那股味道了。 他立即叩住柳柒的脉搏,虽虚弱无力,可腹中胎儿仍在。 韩瑾秋说过,父生子生、父死子亡,既然胎儿尚存,那么柳柒定不会轻易死去。 云时卿眉梢微展,触碰过柳柒脸颊的手早已沾满了鲜血,每一根指头都被血迹染透,煞是可怖。 眼下柳柒还未恢复,整个人气若游丝,云时卿虽埋在温柔乡里,却无半分欲念,任他裹着含着,全然忘了该如何去伺候这位性情孤冷的丞相大人。 月白色的锦衣也落了血迹,犹如盛放在冰寒雪地里的红梅,凌寒独立。 云时卿下意识握住他的腰,指腹熟练地落在长有胎记的地方,即使隔了两层衣料,他也能精准无误地寻到它的痕迹。 半晌后,他再度捧住柳柒的面颊,低头吻上那双染血的唇,舌尖蛮狠地撬开紧阖的齿关,腥甜血迹立时盈满整个口腔。 云时卿运调自身内力,将真气徐徐渡进柳柒的嘴里,如此几番后,怀中人总算有了些微反应。 他与柳柒分开,自己的双唇也被鲜血染红,愈显其眉眼冷厉。 帐中渐渐浮出几许媚香,很快便将血腥气融化掉。 柳柒凝视着那人染血的嘴唇,眸光迅速恢复清明,他试图撑着床沿从云时卿怀中离开,微微动身时才发现彼此竟密不可分。 刚抬高没两寸的身子又被按回原处,突如其来的冲击教他下意识蹙紧了眉。 云时卿掐住他的腰:“大人的蛊毒还未疏解呢,这么着急想去哪儿?” 柳柒怔了一瞬适才回忆起方才的事,他被执天教教主沐扶霜那串铃铛催发了蛊毒,吞肌噬骨的苦痛历历在目。 是云时卿突然出现救了他。 柳柒收回思绪,凝眸看向眼前之人,语调有些虚弱:“你怎会在此时出现?” 云时卿道:“路过,察觉到杀气就进来了。” 柳柒目露疑色,却没再问,转而说道:“这人是执天教教主沐扶霜,他手上那串铃铛似乎可以操控蛊虫,我只听了一声便痛苦不堪,浑身犹如被利物撕裂。” 云时卿动了动:“那串铃铛叫做‘飞霜榴火’,可控百蛊,铃声响时,方圆十里的蛊虫皆有所感应。你离他近,体内蛊虫倍受影响,所以才会这般难受。” 柳柒疑惑道:“你怎会如此清楚?” “瞎猜的。”云时卿将他推倒在床,欺身压去,“大人这个时候要做的应当是疏解蛊毒,其余之事容后再议罢。” “等一下,你——”话音未落,柳柒猝不及防地咬紧了齿关,将到嘴的声音压在舌下,“云时卿,停……” 扣在云时卿臂膀上的手无力滑落,帐幔急促摇曳,并几声裹挟蛊香的吟哼,甚是旖艳。 云时卿的双臂撑在他的肩侧,甫一瞧去,两人俱都衣冠楚楚,丝毫不像是在行疏解之事。 尝到阳气的滋味后,柳柒腹部的痛楚逐渐减缓,一股没由来的爽利从腰际漫开,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 因欲念之故,苍白的面颊总算恢复了几分血色,甚至更为糜艳。 云时卿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动作间缓缓开口:“我没想占你便宜,只是替你续命罢了。” 柳柒一言不发地瞪着他,眼里盛满了“见鬼”二字。 【作者有话说】 写了一晚上,俺的胃也疼了一晚上orz…… 感谢在2024-01-30 00:17:41~2024-01-31 00:08: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trl+C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酒,喝不 10瓶;芣苢、青芽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7 莫问府中客 ◎“砚书,我很担心你。”◎ 一夜春雨润泽, 被飞霜榴火操控的蛊虫总算得以压制,两人唇上、面上、身上沾染的血迹业已清洗妥善。 云时卿止穿了一件白色的中单,衣襟略有些松散, 胸口处攀爬着几道新鲜的挠痕, 尽显暧昧。 被蛊毒折磨得半死的丞相大人此刻正侧卧在床, 单手枕于颊边, 眼皮紧闭,俨然已经熟睡。 云时卿没去打扰他,亦未在此留宿, 穿好衣物后趁夜离去。 回到府上已近四更, 朱岩守在耳房将睡未睡, 冷不丁听见动静,当即掌灯步入内室:“少爷, 您回来了。” 云时卿随手倒一杯冰凉的茶水饮下:“你可曾听过司不优这个名字?” “司不优?”朱岩冷不防被提了问,蹙眉道, “是江湖人士吗?” “不知,”云时卿摇了摇头, “今夜在相府与沐扶霜交手时,他说我的剑法颇为熟悉,还问我是否师承司不优。” 彼时柳柒蛊毒复发,正苦痛难当, 想来应该没有听见沐扶霜的话。 朱岩道:“您的剑法和柳相的刀法均出自天机先生之手, 与那个什么司不优毫无关系。” 朱岩的一番话令云时卿怔住——他拜入紫薇谷天机先生门下已有二十余年了, 可他对师父却了解甚少, 除了“天机先生”这个名号之外, 旁的一无所知。 天机先生虽然武功高强, 但他在江湖上并无半点名声。昔年柳柒和云时卿还曾私下里探讨过师父, 言他定是惹了什么仇家隐居于紫薇谷,与那些行迹江湖声名显赫的大侠截然不同。 紫薇谷远在徽地,位置极其隐蔽,无论是扬州柳氏还是金陵云家都不可能寻到那个地方去,除非……有人刻意安排。 二十年都不曾细究的问题,现在再一回想,自己的这位师父或许真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半晌后,云时卿吩咐道:“你明日去查一下‘司不优’这个人。既然他曾与沐扶霜交过手,定然不是什么无名之辈,查起来应该不费劲。” 朱岩颔首道:“属下遵命。” * 端阳来临,整个汴京城都挂起了艾叶和菖蒲,朝中官员可休沐数日,安心与家人欢度佳节。 左相府阖府上下都充盈着艾草的味道,柳柒闻之不适,便让下人将后院的艾叶撤走,只挂些菖蒲和蒜头即可。 昨夜体内的昆山玉碎蛊被强制唤醒,让他体会到了何为“生不如死”,现下虽已得到疏解,可身体却不及往日那般精神。 吃了两杯清茶后,他备上礼品乘轿来到韩府,本想向韩瑾秋打听一下沐扶霜之事,孰料大理寺少卿沈离也在此处,两人正在花厅内包粽子。 在昭元帝下旨禁掉科考座主这一陋习之前,沈离就已拜韩瑾秋为师,这些年受他点拨,从开封府推官至大理寺少卿,可谓是青云直上。 沈离见到贵客,匆忙净了手,起身对柳柒揖礼:“下官沈离见过柳相。” 韩瑾秋笑道:“柳相大驾光临,怎不提前知会一声?” “闲来无事,特来韩御史府上讨杯热茶吃。”柳柒微微一笑,并将手里的物品交到韩瑾秋手上,“此番来得突然,只备了一点薄礼,还请韩御史勿要见怪。” “柳相言重了。”韩瑾秋知他无事不登三宝殿,但碍于沈离在场就没有点破,接过礼品后又道,“柳相来得巧,我与泊舟正在包粽子,已差人送了一笼到后厨,估摸着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出锅了。” 柳柒也不着急,便应了下来,正好韩府还未悬挂艾草人,空气中浮荡着清浅的檀香气息,颇具宁神之效。 不多时,府上侍婢将蒸熟的粽子送至花厅内,热气裹着甜香扑鼻而来,引人垂涎。 韩瑾秋和沈离相继解下攀膊,与柳柒一块儿净了手,旋即剥开粽叶开始享用香粽。 这些粽米里添了不少蜜饯枣干儿,甜蜜爽口,柳柒管不住嘴,接连吃了两三个,直到发腻方才止休。 韩瑾秋看了他一眼,而后对沈离道:“泊舟,你去东院酒窖将我去岁酿的那坛黄酒取来,顺道找张伯要点儿雄黄粉。” 沈离一直惦记着老师酿的黄酒,闻言兴冲冲地应了声“是”,当即起身往东院走去。 将他支开后,柳柒立刻道:“今日冒昧来访,还请韩御史勿要见怪。” 韩瑾秋问道:“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柳柒道:“执天教教主沐扶霜来到了京城,此事是否与韩御史有关?” 韩瑾秋闻言一怔:“什么时候的事?” 柳柒道:“昨晚戌时前后,他手上有一串蛊铃,据说可控百蛊,我体内的昆山玉碎被他唤醒,比以往蛊发之时更为严重。” 韩瑾秋面色沉凝,迟疑了好几息方才开口:“柳相那日找到我之后,我就派前往执天教送了一封密信,问他是否炼制出了解蛊之药、以及是何人向他索取了昆山玉碎,没想到他竟会亲临汴京。” 柳柒蹙眉:“韩御史可有告诉他,此蛊种在我的体内?” 韩瑾秋摇头:“韩某并未言明,但是他手上那串蛊铃可以探寻到蛊虫的存在,昆山玉碎这种禁蛊最能受其感应,为其所控。” 柳柒心下一凛,随后又道:“我昨晚问过沐扶霜,但是他说向他取蛊那人戴着面具,无从知晓身份姓名。” “他在骗你。”韩瑾秋道,“沐扶霜何其高高在上,能得他接见之人,身份必然非比寻常。” 柳柒神色冷凝,不再言语。 少顷,韩瑾秋歉疚地道:“此番害柳相受苦,是韩某之过。韩某与沐扶霜之间有一些旧怨,当初韩某便是因此离了教,并说过此生不再与他有任何联系……沐扶霜这次多半是因我而来,他寻到你,纯粹是为了满足自己掌控他人生死的乐趣。” 沉吟片刻,柳柒问道:“他会杀你吗?是否需要向陛下言明,让陛下派一些禁卫前来护你周全?” 韩瑾秋笑道:“他若是铁了心想杀一个人,纵然是大罗神仙也拦不住。柳相放心,他大概不会要我的命。” 柳柒点点头,又道:“近日端午临近,府上备了不少艾草,我闻着极为难受,譬如乏力、无精打采、腹部微痛等,莫非艾草是蛊虫的克星?” 韩瑾秋道:“昆山玉碎蛊乃是用百余种毒物的阳-精佐以壮阳药草提炼而成,其中便有几种毒虫惧怕艾草,你能有此反应实属正常。” 柳柒静默几息,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见沈离抱着一坛酒进入了花厅,两人心照不宣地终止谈话,韩瑾秋一改方才的沉凝,眉眼绽出几分浅笑:“还未进屋我就闻到了酒香,莫非你偷吃了?” 沈离面颊倏然一红,嘴里狡辩道:“老师误会了,学生并未偷尝,只是撒雄黄粉时不慎溅出些许,让衣衫沾了酒香。” 黄酒的香气十分温和,带着几分甘甜,令人迫不及待想要开坛品尝。 然而柳柒体内有一蛊,遇见酒气便止不住地躁动,他不敢再此停留,遂起身请辞:“多谢韩御史与沈少卿的粽子,我还要去二殿下府上拜访,便不叨扰了。” 沈离开口挽留:“柳相吃杯酒再走吧,老师酿的黄酒最是爽口,下官一年到头就只能尝这一回。” 韩瑾秋忙出面打圆场:“柳相既是去拜访二殿下,我们就不留他了,晚些时候我再酿一壶黄酒亲自去相府拜访。” 柳柒笑道:“多谢韩御史。” 黄酒的香气令他倍感不适,这种状态自然不能去赵律白府上拜访,方才也只是拿他做脱身理由罢了,柳柒并未放在心上,转而乘轿回到相府。 谁知还未踏入正门就被门房小厮告知,二殿下赵律白已经来到了相府,此刻正在后花园里吃茶。 柳柒当即往花园赶去,果真在石亭里见到了赵律白。 他疾步走近,撩袍迈上石阶,拱手揖礼道:“臣柳柒问殿下安。” 赵律白长发半束,笑时少年气十足:“无需多礼。” 柳柒在石桌另一侧坐定:“殿下腿伤未愈,不宜走动,今日来臣府上可是有要事?” 赵律白眉梢一蹙,担忧道:“听说你府上昨晚有贼人闯入,护卫们皆奈何他不得,你有没有受伤?” 柳柒抬眸,不由失笑:“殿下的消息还挺灵通的。” 赵律白沉声道:“你就莫要与我打马虎眼了,只需告诉我有无受伤即可。” 许是见他动了脾气,柳柒亦不再打趣:“有劳殿下记挂,臣无碍。倒是殿下的腿,太医叮嘱过让您静心在府上休养,至少要一个月之后方可下地走动。” 赵律白凝目看着他:“我放心不下你,得知消息后就赶过来了。”说罢握住他的手,语调渐渐放柔,“砚书,我很担心你。” 柳柒愣了愣,不露声色地抽回手:“殿下仁爱,臣感激不尽。” 赵律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半晌没再开口。 桌上的茶水已经转凉,柳柒起身提着茶壶,说道:“殿下再此稍等片刻,臣为您换一壶热水。” 话毕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虽说以往他和赵律白走得很近,这位殿下也待他极好,可今日的殿下却出奇反常,无端给人一种暧昧的错觉。 柳柒比赵律白年长七岁,这位殿下虽是皇家血脉,然而柳柒却打心里将他当做弟弟来对待,除了恭敬之外余下的则是疼爱。 然而近段时间内…… 他不敢细想,提着茶壶在后院待了许久,再回到花园时,赵律白竟已不再石亭里。 此时一名侍女经过,柳柒问道:“二殿下去了何处?” 侍女道:“回柳相,二殿下已经离开了。” 柳柒放下盛满沸水的茶壶,在亭中静坐片刻方才前往书房。 这日傍晚,云时卿悠悠然在寝室里编织五色丝。 端午佩戴五色丝有辟邪、祈福纳吉之寓意,午后他见夕妃慈在捣鼓此物,遂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夕妃慈调侃,问他是否想给自己的情郎编一条五色丝,他丢下一句“无聊”便离开了,这会儿闲着无事可做,于是命人弄来一打丝线,缠缠绕绕了许久才摸清当中的门道。 正编得来劲时,房门被人叩响。 他丢下手里的物什,说道:“进来。” 朱岩推门而入,几步来到窗前:“少爷,您让属下查的人已经查到了。” 云时卿淡声道:“如何?” 朱岩道:“那司不忧原是皇城司的一名指挥使,武功极高,刀剑双绝。二十七年前先帝北征暴毙,同时宫中又突发走水,数十万禁军竭力营救皇后娘娘和小太子,为此死伤无数、元气大伤,可是事后清点人数时,唯独少了司不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1-31 00:08:18~2024-02-01 00:08: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笑笑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家有快乐小狗 4瓶;M豆豆 3瓶;酒瓶子、阿桥桥桥桥桥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8 误入藕花处 ◎“得几寸、进几尺,全凭大人作主。”◎ 端午佳节, 晴日炎炎,满城皆是艾草的味道。 本该驱邪纳吉的艾草如今却成了柳柒的心头患,只因它与体内的蛊虫相斥, 总教他提不起精神来, 再加之孕期嗜睡, 身体愈发蔫乏倦怠。 这几日他几乎都在困觉, 从未离开过府邸,就连朝中同僚好友的邀约也一一推拒了。 五月初五晌午,柳逢握着一只青色锦囊来到后院, 见自家公子正倚在檐下的摇椅里吃酸李, 走近后说道:“公子, 这是韩御史送来的锦囊,里面装有几味草药, 足以中和艾草的气息,您且随身佩戴着, 或许可以缓解不适。” 柳柒问道:“韩御史在何处?” 柳逢道:“韩御史今日应沈少卿之邀前去沈府做客,言其改日再登门拜访。” 柳柒接过药囊佩在腰间, 还未来得及说话,却听柳逢又道,“属下方才在街上见到岑夫人携儿子儿媳去了皇城司大牢,想是要把岑将军接出来了。” “时逢端阳, 陛下恩赦岑将军出狱, 大喜也。”柳柒取一枚酸果子重新躺回摇椅里, 他今日穿的是母亲杨氏亲手裁制的香宝花罗夏衣, 湖色衣料上绣有几朵雪白的梅花, 甚是清寒矜贵。 柳逢静默片刻后说道:“岑将军的确出狱了, 但不知道能否活下来。” 柳柒倏地抬眸, 眉心紧蹙着:“此话何意?” 柳逢道:“属下也是问了岑府的人才得知,皇城司的人对岑将军用了极刑,岑将军上了年纪,受刑之后久久未能醒寰。” 柳柒也不知回忆起了什么,面色略有些苍白:“是何刑罚?” 今日过节,本不该探讨这些带血腥气的事儿,柳逢有些懊悔自己多嘴,抿着唇不打算往下说了。 然而柳柒却不打算略过此事,追问道:“岑将军到底受了什么刑?” 无奈之下,柳逢只得如实相告:“白骨花开。” 白骨花开为皇城司八大酷刑之一,仅这四字便叫人不寒而栗—— 施刑者用烧红的利刃划开犯人后颈的皮肤,然后沿肩胛两侧一寸寸往下割开,再徒手顺着划痕缓慢地撕下整块皮肤,至骶骨处中止。 到了这个时候,典史就会用带有锯齿的铁匙刮掉犯人肩胛处的肉,待露出森白的肩胛骨时,继而用刻刀在骨头上刻下一朵染血的花,是为“白骨花开”。 倘若犯人熬过剥皮、剜肉、刻骨的痛苦而不死,典史便会替犯人重新缝合上皮肤,如果在受刑过程中不幸死去,那么施刑的典史也要受罚,故而皇城司的典史们轻易不会动用此刑,除非授了特命。 柳柒呼吸一凛,不知不觉间已将手中那枚青李捏碎。 见他情绪上头,柳逢当即劝道:“公子,岑将军此番入狱和纪少游那首诗脱不了干系,无论他有罪与否您都不能插手,这是老爷再三叮嘱过的。” “我去宫里见一见陛下。”柳柒无视他的忠告,说罢从摇椅内站起身,还未迈出步,忽闻身后有一道极细微的声响破空而来,他迅速侧身躲避,只见一枚青石击在柱上,虽未留下过深的痕迹,却也足以令人警惕。 如果方才他没有躲掉,这枚石子击中的便是肩部的穴位。 柳柒回头瞧去,一名玄衣男子环抱双臂倚在东面墙根下的石榴树上,日光穿透枝桠斑驳地洒落,将那双俊朗的眉眼映照得格外张扬。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柳柒淡淡地收回视线,擦净手后迈下石阶,云时卿折一枝石榴花往这边走来,拦住了他的去路:“今日可是端阳节,陛下召了几位皇子入宫享用家宴,大人若在此刻入宫,难免会扫了陛下的雅兴。” “如此说来,三殿下也入宫了?”柳柒问道。 “这是自然,”云时卿知道他想说什么,不由笑道,“三殿下此番禁足本就是做做样子给那群朝臣看的,他有多得圣宠,大人岂会不知?” 他这一番话,顿时教柳柒冷静下来。 ——纪少游那首诗字字见血,抨击当今陛下弑兄夺位不仁不义,此举不仅让他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更是令陛下怀疑岑默暗藏反心,欲杀之而后快。 这个时候无论是谁出面替岑默说话,都会引来陛下的猜忌。 赵律白及冠在即,即使被册封为王了,只要他能稳住昭元帝,再以腿伤为借口便能暂时留在京城不赴封地。 柳柒是赵律白的人,他不想在紧要关头乱了阵脚,给二殿下招惹是非,白白将太子之位拱手让人。 “柒郎,今天可是阖家团聚的好日子。”云时卿将新折的石榴花插进柳柒的鬓角,终止了他的沉思。 侍立在一旁的柳逢见状愣了愣,旋即默默离开。 柳柒抬眼看向他,冷声道:“那又怎样?” 云时卿凝眸而视,没有说话。 柳柒懒得去揣测这人的心思,沉着脸回到屋内,云时卿紧步跟上,随他来到窗前的小桌坐定。 窗外有一丛绿油油的芭蕉树,紧邻左右的是几株枝繁叶茂的柳树,枝桠垂入荷塘里,有风拂过时,便会勾起一圈圈的涟漪。 这个时节正值藕花绽放,荷叶清香、花穗甘洌,是初夏特有的气息。 两人静坐在此,纷纷侧首看向荷塘里成群游过的锦鲤,过了好半晌适才有人开口打破僵局。 “你去找过韩瑾秋?”云时卿问道。 柳柒点了点头:“嗯。” “沐扶霜为何会来京城?” “许是因为韩御史罢。” 云时卿不解:“难道不是为你而来?” 柳柒道:“一枚禁蛊而已,犯不着沐教主亲自跑一趟。韩御史说他与沐扶霜之间有一段陈年的恩怨,也不知沐教主是否会对韩御史不利。” 沉吟几息后,云时卿又问:“沐扶霜可有告诉你是谁给你下的蛊?” 柳柒缓缓摇头:“他不肯说。” 云时卿张了张嘴,将话锋一转:“昔年你入紫薇谷拜师时是受何人引荐?” 柳柒疑惑地看向他:“你问这个做甚?” “有些好奇罢了。”云时卿笑道。 当年他虽入门比柳柒晚,却时常欺负柳柒,还仗着年长柳柒半岁将彼此师兄弟的身份调换过来了,柳柒为此没少记恨他,十二岁之前两人不是打就是吵,本该宁静清幽的紫薇谷几乎被他俩弄得鸡犬不宁。 由于结仇结得比较早,两人甚少打听彼此的事,故而云时卿才会有此一问。 柳柒水波不兴地道:“我幼时体弱,父亲便送我去紫薇谷学武强身,他与师父似乎相识——你呢,你又是如何来到紫薇谷的?” 云时卿笑道:“还挺巧,我父亲也与师父相识。” 柳柒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却也没再过问。 须臾,云时卿从襟内摸出一串红彤彤的绳儿,正是用五色丝编织而成的百索,寓意驱邪纳吉、长命百岁。 这绳儿似乎与普通的五色丝不同,当中串一颗桃核雕刻的珠子,左右各衬两枚和田白玉,虽有些花哨,却极好看。 云时卿晃了晃手中的百索:“今日过节,下官未曾备得好礼就已登门,实属唐突,谨以此物聊表心意,还望大人勿怪。” 柳柒看了那五色丝百索一眼,淡声道:“这绳儿略大,我戴着不合适。” “下官熟知大人身上每一处的尺寸,岂会犯下这等低劣的错误?”云时卿一边调侃,一边来到他身旁蹲下,旋即握住那只精瘦的脚腕子,不费吹灰之力便脱掉了白靴白袜。 柳柒微恼,一脚踹在这人的肩头:“你做什么?” 他这一脚的力道并不重,云时卿只踉跄了一瞬,很快就稳住了身形:“我猜大人不肯将它戴在手上,遂将五色丝编织成脚链,有了裤料做遮挡,大人就可以放心佩戴了,不必担心被人瞧见。” 柳柒沉声道:“云时卿,你简直是得寸进尺。” 云时卿把这只莹白的脚腕子放在自己膝上,温温吞吞地替他系上脚链:“大人要下官得几寸,下官便得几寸;要下官进几尺,下官便进几尺,一切全凭大人作主。” 他将浑话说得如此正经恭敬,柳柒竟找不出半句反驳之言,直到踝骨处传来一阵酥麻痒意,他才恼怒地抽回脚,那上面留了一个浅色的指痕,是这人刻意掐出来的。 云时卿笑了笑,又替他穿好鞋袜方才起身。 至正午时,日头渐烈,柳柒用过午膳后困乏难当,便躺在临窗的贵妃榻上,就着徐徐清风入了眠。 他的寝室甚是敞亮,东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兰草图和一幅墨梅,清新质朴、典雅得趣。 云时卿自屏风外走来,见他已经熟睡,遂放轻脚步缓缓靠近。 柳柒腹中的胎儿已有三个月了,孕吐的症状似有好转,不再惧怕荤腥油腻,可进食少许禽肉。 他吃了将近两个月的清粥酱菜,人也瘦了一大圈,侧卧时腰线凹得十分明显,甚是单薄。 云时卿没有刻意扰他,安安静静退至黄梨木小方桌前,那上面有一套文房四宝,墨汁未干,许是不久前刚使用过。 云时卿心血来潮,铺开纸张后开始提笔作画。 窗外藕花盛放,莲叶相接,正是文人墨客最爱的初夏风景。 他信手画下一池荷叶,星星点点初绽放的藕花罗列其间,旖旎娇艳。 而在藕花的深处,则有一叶扁舟,舟上侧卧着一人,白袍墨发、眉目俊秀,是难得一见的好皮相。 云时卿的一手丹青栩栩如生,纵然只寥寥几笔,也能窥见其中的生气。 他没有将侧卧在舟中的人仔细描绘出来,反而对周围的莲叶与藕花极为上心,露珠、蕊芯、瓣丛,无不精美细致。 檐下的光影渐行渐远,日头也不再炎烈。 正这时,有人叩响了房门,云时卿放下笔毫,贵妃榻上那人也睁开了眼。 “何事?”柳柒初醒,嗓音略有些沙哑。 门外的人怔了怔,掩饰般轻咳两声:“二殿下来府上了,公子您……咳,您和云大人快些收拾收拾,属下先去前院稳住殿下。” 【作者有话说】 在柳逢的认知里,只要公子和老云独处,就一定在哼哼哈嘿。 今晚有事耽搁了,所以写完已经一点了,发个红包补偿补偿吧,明天一定早点更新…… 感谢在2024-02-01 00:08:33~2024-02-02 00:57: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trl+C、虫虫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yomenSukuna 20瓶;随缘吧 10瓶;小狸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9 香醋溢满坛 ◎“谈什么需要去吸他的酒气?”◎ 相府占地八亩, 单是会客的厅堂就有好几处。 赵律白以往来相府时总爱在水榭中煮茶,今日也不例外。 后院到水榭的距离甚远,柳柒走了许久才来到此处, 还未及近便听见了一阵时断时续、音调错杂的琴声, 俨然是满腹心事之人所弹奏。 柳柒心下一凛, 疾步穿过竹林往水榭走去, 至石门处,两名内侍官向他揖礼,他顿下脚步低声问道:“殿下不是在宫中陪陛下过节吗, 为何这么早就出宫了?” 两名内侍官互相对视一眼, 战战兢兢地垂下脑袋, 其中一人吱唔道:“殿下……殿下……” 柳柒拧紧眉梢:“是否与三殿下有关?” 那两人压低脑袋,彻底噤了声。 柳柒心下了然, 越过石门朝湖岸走去。 这面湖是由人工开凿而成,湖心有几簇雪白的睡莲, 娇嫩馥郁;湖岸竹林密布,郁郁葱葱, 仿若一处世外桃源。 日光落在湖面上,犹如碎金浮光,摄人眼眸。 柳柒拧开湖岸的一朵莲花石灯,机关咔嚓嚓响了几声, 空荡荡的湖面立时浮出一座连接水榭与湖岸的石桥。他踩着石桥疾步来到水榭, 赵律白正盘膝坐在案前抚琴, 似乎并未注意到来人, 直到一抹湖色的衣袂撞入眼底, 赵律白适才停下拨弄琴弦的手。 “殿下来臣这里, 怎不派人提前通报?”柳柒在桌案另一侧的蒲团上坐定, 眉梢挂着几分柔和的笑。 赵律白双颊泛粉,身上有一股子淡淡的酒气,他勾出一抹不达眼底的笑,疲倦地道:“方从宫里出来,我不想回府,特来你这里坐一坐。” 红泥炉上煨着一壶沸水,正适合冲茶。柳柒拉响水榭的铃铛,柳逢很快便出现在岸边,他吩咐道:“把慈济大师送我的茶叶取来。” 不多时,柳逢送来一只镂花红檀小方盒,里面用牛皮纸包裹着的物什正是高山野茶“孔雀泪”。 孔雀泪无需用点茶手法来品尝,只需一壶沸水冲泡就能激出茶叶的味道。 柳柒冲了一杯热茶递给赵律白,温声道:“此茶乃金恩寺慈济大师相赠,名唤‘孔雀泪’,茶株生长在常年积雾的山巅之上,非孔雀眼泪浇灌而不抽芽——殿下尝尝看。” 茶香扑鼻,闻着与普通绿茶并无太多区别。赵律白接过茶盏品了一口,滚烫苦涩的茶水溢满唇齿,登时教他拧紧了眉:“怎这般苦涩?” “孔雀的眼泪乃极苦之物,由它浇灌的茶叶自然也是苦的,且孔雀眼泪难得,茶叶久不抽芽,数十年方得一钱。”微顿半晌,柳柒笑道,“越是难得到的东西越苦,这个道理殿下岂会不明白?” 赵律白沉吟不语,待茶水渐温时便一口饮尽,茶水入喉,连胸腔内都盛满了极苦的气息。 “我今日就不该进宫,”他往杯中蓄满沸水,一边吹拂一边说道,“陛下从不拿我当儿子对待,老三和老五都能喊他‘父皇’、喊他‘爹爹’,止我一人要以君臣相称。砚书,我已不想争什么了,就由赵律衍去当太子罢。” 柳柒闻言抬眸,压低嗓音说道:“殿下定是在宫中吃醉了酒,有些话在臣这里说说就罢了,万不可让旁人听了去,殿下也不必放在心上。” 赵律白摇头苦笑:“醉又何妨?除了你,也没人真正关心我。旁人能轻易享受到的亲情乐趣,偏我要费尽心思才能谋取分毫;旁人唾手可及的东西,却是我赵律白求之不得的珍宝。” 端午家宴,本该是和乐融融的,纵然是皇家也不免俗。 柳柒没有打听他在宫中遭遇了何事,左不过是昭元帝偏心三殿下、让这位皇后所出的嫡皇子倍受冷落罢了。 静默须臾,柳柒问出了一个他从未深想的问题:“臣有个疑问不得不说,究竟是何原因让陛下如此冷落您,这当中可是有什么隐情?殿下不妨告诉臣,让臣为您出谋划策。” 听说当年德仁淑惠皇后在世时,昭元帝与她琴瑟和鸣恩爱有嘉,对嫡出的赵律白也甚是宠爱,后来德仁淑惠皇后薨逝,昭元帝更是事无巨细、亲自照料着这位年幼的嫡皇子。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昭元帝会册立二殿下为太子时,赵律白却忽然失了圣宠。 一夜之间,父子离心。谁也不知其故,也无人敢问其故。 下午的日光不再炽烈,宛如鎏金碎片透过珠帘投进了水榭里,留下一地斑驳的残影。 赵律白目光澄澄地看向柳柒,几息后挪开视线自嘲道:“我若知道,何至如此?” 许是酒气上头微有些不适,说罢便伏在案上合了眼,双颊与耳廓皆染上了醉意。 见他这样,柳柒莫名涌出一股怜惜之情,遂柔声道:“殿下去软榻上歇息罢,桌案硬朗,不宜趴睡。” 赵律白无声摇头回绝了他的好意,柳柒无奈叹息,起身绕过屏风,从软榻上取来一块真丝薄毯披在他身上。 “砚书——”这时,赵律白缓缓睁开眼眸,轻扣住他的手腕,“如果陛下封我为王、赐我封地,你随我一道离开可好?” 柳柒微怔,下意识抽回手,微微笑了笑:“臣是陛下的臣,若无圣旨,臣不敢妄自离京。” “君君臣臣君君臣臣,你眼里当真就只有君与臣吗?”赵律白一改片刻前的温儒,遽然起身将他拽进怀里,“柳砚书,你何时才能不把我当作皇子对待?” 两人近在咫尺,柳柒清晰地闻到了他身上的浓烈酒气,间或有雄黄粉的味道,令人倍感不适。 蛊虫甫一受到雄黄酒的刺激开始躁动不安,丹田里的内息也逐渐变得炙热,轻而缓地游窜至四肢百骸。 柳柒许是被眼前之人的行为震住,抑或是身体的异样让他忘了反抗,直到对方揽上他的腰,他才一把推开赵律白,沉声说道:“殿下吃醉了酒,臣马上派人送殿下回府。” 正当他起身之际,赵律白再一次强势地抓住他的手臂:“我不走。” 雄黄酒甚是热烈,柳柒内息不稳,呼吸略有些急促:“殿下不走,臣走。” 赵律白猛地收紧五指,铁了心不让他离去:“砚书别走,我——” “殿下若还顾念我们之间的情谊,就请放手罢。”柳柒截断他的话,旋即转动腕骨脱离了桎梏。 赵律白酒气上头,手上不受控地用了一点劲儿,谁成想柳柒力气如此之大,轻而易举就挣脱了他的束缚。 赵律白下意识去阻拦,却只来得及抓到一片香宝花罗的柔润袖角。 “哗啦”一声,袖口锦帛碎裂,柳柒恍若未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水榭。 日头西斜,气温转凉。庭院内的石榴花开得正盛,灿若烟霞。 陈小果和云时卿在石榴树下百无聊赖地包粽子,余光瞥见柳柒从月洞门外走来,郎声道:“柳相柳相,快来和贫道一起包粽子!” 柳柒微笑道:“我身体不适,你们忙吧。” 云时卿抬眸瞧去,但见他面色苍白衣衫不整,活像是被人欺辱过。 “云大人?” “云大人?” “云大人云大人?!” 陈小果接连唤了好几声方才令他回神,“糯米全撒了,云大人往哪儿灌呢?这一米一粟可都是百姓辛苦耕耘而来,粒粒皆是汗与泪,万不可作践了去。你们这些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的人不知人间疾苦,要是往边塞地区走——诶诶诶,云大人你去哪儿?” 云时卿无视他的聒噪,仍下调羹与粽叶疾步往柳柒的寝室走去。 外殿的八仙桌上有一壶凉白开,柳柒抱着壶嘴猛灌了半壶冷水下肚,冰凉的水液滚过咽喉浸入腹部,短暂地缓解了些许不适。 他以前也闻过不少酒气,却从未像今日这般反应激烈,周身气血翻涌、小腹炙热难散,就连呼吸也愈发急促,隐隐含香。 ——种种迹象都足以表明体内的昆山玉碎蛊被唤醒了,他开始为之情动。 云时卿款步来到他身侧,疑惑道:“你不是去见二殿下了吗,怎的如此狼狈?” 柳柒沉吟不语,又仰头饮下半壶冷水。 云时卿蹙眉,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水壶,扯住那半截残破不全的衣袖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柳柒道:“方才回来时不慎跌进竹林内,扯破了袖角。” 云时卿冷哼:“连谎都不会撒。” 柳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连破一片衣角也要同你商量不成?”说罢绕过他回到内室。 云时卿正要出言反击,冷不丁闻到了一股淡薄的邪香,微怔片刻后紧步跟上:“你蛊毒发作了?” 柳柒否认道:“没有。” 云时卿凑近,捏住他的下颌轻嗅几下,揶揄道:“大人今日连撒两个谎,无不蹩脚。” 两人甫一相贴,体内的蛊虫仿佛有所感应,登时教柳柒软了身子。 他罕见地没有挣脱,亦未与这人斗嘴。 那双凤目溢满了风流,被刻意压制的呼吸也逐渐变得放肆、炙热、急促,邪香倾泻,扑鼻而来。 云时卿有一瞬的晃神,好半晌才沉声开口:“如今不是蛊发之时,你也未饮酒,为何会这样?” 柳柒本不想回答,可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地朝眼前之人靠近,喉结滚动一瞬方才如实应道:“二殿下今日饮了雄黄酒,酒气甚浓,方才与他谈话时不慎吸了几口,所以才会诱发蛊毒。” 云时卿眯了眯眼,似笑非笑道:“谈什么需要去吸他的酒气?” 话毕抬起他的手,“谈什么需要把衣服给撕破了?”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又有点晚,明天一定更早…… 感谢在2024-02-02 00:57:52~2024-02-03 00:2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兔子先生 10瓶;玉蕊琼芳、梨 5瓶;酒瓶子、酒,喝不、不爱连载-、粥粥、Ctrl+C、笑笑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0 帐中蚀骨香 ◎“牲口。”◎ 柳柒从未被人如此逼问过, 本该十分恼怒才是,然而此刻蛊毒侵蚀了心脉,彼此又贴得极近, 整个人心猿意马, 四肢百骸里流淌的俱是欲念。 他没打算与云时卿斗嘴。 但云时卿却没打算放过他:“柒郎为何不回答我, 你方才与二殿下谈的什么?如何谈的?” “你是不是有病, 我与殿下谈了什么、如何谈的关你何事?”柳柒忍了又忍,终是没有忍住,“你到底要不要替我解蛊?若是做不到就立马走人!” 云时卿笑道:“下官若现在走人, 那大人和孩子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故意咬重“孩子”这两个字, 一并将掌心贴上柳柒的腹部, “这可是我云时卿的种,我岂能见死不救?” 这个孩子一直是柳柒的心病, 正因为孩子,他连生死都不由己了。 少顷, 柳柒淡漠地道:“救了又如何?你也说过,我若不喜, 生下来之后再掐死便是。” 云时卿眸光深邃,下颌线倏然绷紧,良久才冷哼了一声:“随你。” 柳柒不再刻意压制呼吸,屋内蛊香四溢, 体内的气力渐渐流逝, 身子愈来愈软。 他解下腰封来到榻前, 将衣袍一件件地褪去, 食素了近两月的身躯略有些削瘦, 一双蝴蝶骨尤其突出。 满头墨发倾泻, 堪堪遮住了背脊, 却也衬得他肤白如雪,明艳旖旎。 腰间那朵红梅藏在发梢处,随着柳柒前行的步伐若隐若现。 云时卿的视线凝在他的腰眼里,冷不丁想起了师父曾说过的话——胎记之事勿要随意宣扬,否则别怪为师不认你们。 柳柒浑身上下不着寸缕,仅右脚脚踝处有一串红色的脚链。 他的双腿修长笔直,如葱白似莹玉,晃得令人挪不开眼。 云时卿几步走近,指腹轻轻触碰上那枚胎记,柳柒欲躲避,却被他强势地揽入至怀里:“柒郎,你这枚胎记从何而来?” 柳柒的呼吸甚是疾热,语调隐隐有些不耐:“既是胎记,自然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 云时卿点评道:“你这胎记似乎不太寻常。” 柳柒哂道:“我与二殿下谈话你要管,我衣袖碎裂了你要管,如今连我身上的胎记也不放过了吗?” 云时卿将他打横抱起放在锦被之中:“随口问一句而已,柒郎的火气何至于这么大?” 两人对视须臾,柳柒勾着他的脖子将他拉至榻上,转而翻身坐了上去,并从床内的暗屉中取出一盒脂膏扔进云时卿的手里。 云时卿扬眉浅笑,明知故问:“这是做什么?” 他本想惹柳柒心急,孰料柳柒竟水波不兴地拧开了那盒脂膏,旋即握住他的手,柔声说道:“师兄,我想借用你的手指。” 这是云时卿头一回听他喊自己“师兄”,语调柔润,带着一股子明晃晃的引诱之意。 素来气定神闲的男人罕见地没了表情,眼睁睁瞧着柳柒借用他的中指剜了一坨油膏,然后送往那处曾被他多次探访过的温柔乡。 甫然楔进就被猛地呷了一下,云时卿蹙了蹙眉,连呼吸都凝了一瞬。 柳柒抿着唇深吸了好几口气,漂亮的喉结轻轻滚动着,将下颌线绷得格外流畅。 云时卿还未从方才的震愕里回过神,指腹所触无不是密密麻麻的软腻褶纹。 他被热情地邀请而去,又被热情地包裹着,沉溺至极,乐不思蜀。 腹中的胎儿已近三月,柳柒这般坐着时能看出一丝轮廓了,虽不明显,却也难以让人忽视。 云时卿下意识曲起中指,柳柒韧腰一软,情难自禁地倾身向前,一手扣住他的腕骨一手撑在他的胸膛上,盈满水色的眸子里夹杂着几丝怒意:“不许动。” 得了他的命令,云时卿果真不再做乱,由着他去玩去弄。 受邀的指头在不断增多,脂膏全部融化,宛若潺潺的溪水倾泻而下,尽数没入锦被。 渐渐的,邪媚的蛊香里混进了另一味气息,令空气莫名增温。 柳柒的雪肤逐渐泛出些许初荷之色,含情的双目盈盈望来,直教人骨软筋麻。 云时卿眸色晦暗,丹田内似有一簇炙热的火焰在燃烧,恨不能焚化他的五脏六腑。 霞光漫天时,静谧的寝室内、浓香蚀骨的寝帐中回荡着泠然的水聲。柳柒受蛊毒影响,本就没存余多少气力,此刻又握着云时卿的手腕玩了许久,几乎是精疲力竭,浑身布满了细汗。 见他渐渐疲惫,云时卿缩回手臂,用淋湿的指节握住他的腰,询问道:“柒郎,要躺下吗?” 柳柒的睫羽颤了颤,仿佛在无声回答他的问题。 云时卿笑着将他放回被褥中,旋即去解自己的腰封。 他们上一次不欢而散乃是因为云时卿身上的伤痕,这回云时卿特意留了一件中单,将满身伤痕遮挡在内。 他打开柳柒的双膝,欺身凑了过去,缓缓进到温柔乡里。 晌午时云时卿还在打趣柳柒,说是得几寸、进几尺全凭柳柒做主,可真正到了龙颠凤倒之时,便由不得他了。 得几寸,进几尺,一切都掌握在被需要的那个人手里。 柳柒需要他,那个蚀骨销魂的温柔乡也需要他,他便肆意到底,彻底变成柳柒口中“得寸进尺”、“以下犯上”的卑劣小人。 柳柒习惯了忍耐,即便是吃痛也不吭声,只咬着牙默默承受。 云时卿想从他嘴里听见一点声音简直是难如登天,唯有最后关头方能让他放松戒备,浅浅地震出些许吟音。 帐幔无风自动,柳柒揪紧被面,十根指节都透着一股子淡淡的樱色。 蛊虫得到了阳气的滋养便不再催噬中蛊之人,转而泌出浓稠炽烈的香气,助他承受人间极乐之事。 云时卿微微倾身,把自己的指头挤进柳柒的指缝里,与他十指相扣。 “柒郎,”他抬起柳柒的一条臂膀,目光落在小臂处,“这是怎么弄的?” 柳柒看了看自己的手臂,那上面有几枚鲜红的指印,俨然是方才在水榭里被赵律白掐出来的。 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破碎不全:“是、是二殿下——” 尾音骤然拉长,变成了一道旖艳的吟音。 云时卿没等他说完,便身体力行地去堵他的话。 如缎的乌发铺满软枕,随柳柒的身体而上下浮晃。 “我知道是二殿下。”云时卿嗓音有些沉,颈侧青筋突突直跳,“我问的是,他是如何弄出这些痕迹的。” 云时卿就像一头发了狂的野狼,一下接一下地啃食着自己的猎物,偏偏猎物至死都不肯求饶,甚至与他较上了劲儿。 “我为何要告诉你?”柳柒的身体几乎快要化成一汪水了,可这张嘴却比水中的顽石还要坚硬,“二殿下怜惜我,待我极好。” 云时卿哼笑一声,帐幔又晃得更狠了些:“他怜惜你还要把你掐出伤痕?待你好还要撕毁你的衣物?” 见柳柒不语,云时卿愈发得意了,不由俯身贴近,一边吻他一边调侃道,“柒郎,二殿下此刻应该还未离开吧?如果他知道我在这儿偷香窃玉,甚至将你拆吃入腹,你猜他会是什么反应?” 柳柒的后背一刻不停地摩擦着锦被,齿关轻轻打颤:“你简直丧、丧心病狂!” 云时卿无视他的恼怒,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进出温柔乡,直教那水聲响亮刺耳。 柳柒还想再骂他几句,可每每开口时,那人就找准机会故意用力,致使他情难自控,震出一声又一声违背本心的吟音。 直到云时卿将他握在手里,那些调儿才彻底从喉间漏出。 云时卿熟练地把控着他,时轻时重、时疾时徐,柳柒想去阻止,却是心有余力而不足。 渐渐的,他放纵自己不去拒绝,任由云时卿助他欢愉。 终至极乐之巅时,眼前接连绽出了好几蓬莹白的焰火。 云时卿上下皆已停止,让他尽情享受此刻的爽利。 那双漂亮又多情的凤目涣散难聚,仿佛可以任人欺负。 不多时,柳柒回过神来,眸色骤然变得清明。 云时卿含笑摊开掌心,将那滩物什均匀地抹在他的腹部,最终停留在孕育胎儿的地方:“柒郎,孩子长大了,这里已不再是我的形状。” 柳柒瞪了他一眼,腾出几丝力气来骂他:“牲口。” 云时卿笑道:“牲口把大人伺候好了,也算是劳苦功高。” 柳柒还想再骂一句,却发现陷在温柔乡的人又开始做起伺候之事,把他到嘴的谩骂硬生生塞了回去。 明明刚得爽利,柳柒很快又放肆了一回,依然吐在了云时卿的手心里。 两人几乎是同时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带着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天色早在不知不觉间黑尽,屋内无人掌灯,煞是昏暗。 云时卿徐徐退了出来,嘴里问道:“大人,蛊毒可有得解?” 柳柒懒得搭理他,疲惫地侧过身朝里躺着。 云时卿点亮床头的一盏落地灯,方寸天地渐得光亮。 他将自己穿戴齐整,转而取来一条干净的绢子在床前坐定:“下官替大人清理一下。” 柳柒仍未搭理他。 下一瞬,一只宽大有力的手轻轻覆下,继而收紧指腹,似掰似挤。 柳柒呼吸一凝,本能地缩着。 方才云时卿进过的地方大张未闭,止这一瞬就排了些物什出来。 “下官给了大人许多,可大人只吐这么点儿,莫非是不舍?”他一边按揉,一边揶揄。 柳柒恼羞成怒:“闭嘴!” 云时卿笑道:“下官随时可以闭嘴,但是大人一时半会儿恐怕闭不上。” 说罢用绢子擦净不断外溢的物什,直到它们被排尽方才罢休。 云时卿替柳柒盖上被褥,而后抖开湿透的手绢,笑盈盈地道:“柒郎就像是水做的人儿,我给你半张绢子的量,你还回来的却是双倍。” 柳柒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滚!”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用手机码字的,写得特别特别慢,再加上用词限制,所以写得更慢了QAQ 感谢在2024-02-03 00:28:44~2024-02-04 01:46: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笑笑吖、和谷江山早睡早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平生展眉为东风 18瓶;初见 5瓶;笑笑吖 3瓶;不爱连载-、阿桥桥桥桥桥桥、被子、青芽、无忧、酒,喝不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0-60 51 话本刊情史 ◎“要么吃饭,要么滚。”◎ 《礼记》云:冠者, 礼之始也。 初八便是二皇子赵律衍的及冠日,礼部早已备好冠礼所需之物品,如今端午休沐结束, 礼部上下再次投入至冠礼事宜中, 不敢有任何纰漏与懈怠。 柳柒是礼部尚书, 赵律白及冠之事全权由他负责。 自从水榭事件后, 他就鲜少见到赵律白了,赵律白那日吃醉了酒,以至于酒后犯糊涂, 虽在第二日登门致歉了, 但是柳柒心里依旧存有芥蒂, 故而后来与赵律白有关的邀约他全都推拒了去。 ——他和赵律白之间只有简单的君臣关系,除此之外再无旁的牵扯。 柳柒当年和云时卿瞒着家人偷偷入京大考, 直到衣锦还乡时其父才得知他高中状元了,柳笏为此闷闷不乐了好几日, 后来京中派人来扬州请柳柒入京赴任,柳笏不得不语重心长地告诫他:凡事莫要强出头, 锋芒不可太盛,切记别参与皇室的争斗,更不能和皇家的人走得近。 然而父亲的四条忠告,他全都违背了。 如今他扶持的皇子就要及冠, 可夺嫡之路远未结束。 柳柒揉了揉发胀发紧的眉心, 吃下半盏凉茶方才得以缓解。 正这时, 宫里来人传话, 道是陛下有急诏, 让柳柒入宫面圣。 天气日渐炎热, 备受人青睐的消暑小食冰元子逐渐在宫中兴起, 柳柒赶到清居殿时,昭元帝正盘膝坐在矮几前享用酒醪果脯冰元饮。 “柳相来了,”昭元帝抬头笑看向他,“外头天气热,快尝尝御膳司新送来的冰元子。” 柳柒揖礼后撩开袍角在矮几另一侧坐定:“谢陛下恩赐。” 昭元帝放下羊脂玉汤匙,一只手臂颇随意地倚在桌沿上:“近来西北不太安宁,大夏兵队在玉门关外频频作祟,恐怕用不了多久便会与我朝交战了。” 柳柒道:“陛下七年前御驾亲征力退强敌,致使大夏有好几年未敢侵犯我朝边境城市,如今卷土重来,想是已经休养得宜了。” 昭元帝道:“玉门关有萧千尘镇守,朕倒是不担心,朕担心的是回元那群蛮子。当年我们与大夏交战时,回元就蠢蠢欲动,试图攻打庆州,若非永安侯及时调兵增补,恐怕庆州早已被他们占领。现今的回元吞并了好几个部族,正值兵强马壮时,所以忍不住在庆州挑起了战火。” 柳柒蹙眉:“何时的事?” 昭元帝道:“四月末。” 柳柒张了张嘴,正想说点什么,却见昭元帝握住汤匙搅动着碗里的碎冰沫:“罢了罢了,回元之事暂且不议,明日就是二殿下的冠礼,宗庙祭祀之事可有备妥?” 柳柒道:“此事乃臣亲自督之,一切都已准备完毕。” 昭元帝点了点头,须臾又道:“此前尚衣库给律白做了及冠礼服,朕瞧着有些不妥,前些日子又命尚衣库增改了一番,可否请柳相替朕掌掌眼?” 柳柒眸光翕动,他虽为礼部尚书,但是皇子及冠的大礼服皆由尚衣库以及殿中省与陛下交接,无需他一个外臣来过问。 昭元帝这般说,柳柒隐约觉察出几丝异样,于是婉言道:“臣粗鄙,恐难替陛下分忧。” 昭元帝笑了笑,旋即丢下汤匙,并用食指轻敲桌案,内侍官当即会意,将备好的大礼服呈来。 侍立在清居殿的几名宫婢立刻走近,小心翼翼地展开二皇子的祭服,柳柒纵目瞧去,那祭服乃青罗表、绯罗红绫里、涂金银钑花饰。 青罗衣绣有龙、山、雉、火以及虎蜼五章,而红罗裳上则绣着粉米、藻、黼和黻四章;红罗蔽膝上绣山、火二章。 除此之外,还有青褾、襈、裾,以及涂金银钩鞢和瑜玉双佩。 而另一位内侍官手里捧着的那顶冠毫无疑问是白珠九旒,冠为青,至尊之色。 ——此乃皇太子的衮冕! 柳柒瞪大了双目,不可置信地看向昭元帝:“陛下……” 朝中人人皆知二殿下不受圣宠,陛下仅有的三个儿子里,唯独他这位嫡出的皇子需以君臣之礼和陛下相处。 皇后娘娘走得早,赵律白又无母族可依靠,这些年处处受人掣肘,就连端午佳节都无法从昭元帝那里分出几分父爱。 如此处境的一位皇子,想要争夺太子之位何其艰辛?柳柒业已做好了赵律白被封王授封地的准备,岂料陛下竟暗改主意,将本该是王爷穿戴的祭服换成皇太子的衮冕。 他完全猜不透陛下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早就做好了这样的打算。 如果是前者,那么二殿下这个太子不一定当得长久;若是后者……陛下为何要处处冷落二殿下? 正当柳柒疑惑不解时,昭元帝问道:“柳相觉得殿下的祭服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柳柒回神,拱手道:“臣觉得甚妥。” 昭元帝微笑道:“此事朕尚未对外公开,还望柳相暂且替朕守住这个秘密,二殿下那边也别去说。” 柳柒怔了怔,旋即应道:“臣遵旨。” 既然陛下要册立赵律白位太子,那么及冠赋词就要更改。为免节外生枝,柳柒离开清居殿之后没有返回礼部衙门,而是就近去了丞相办公的都堂,在那里秘密拟了一份赋词,转而亲自呈给昭元帝过目。 等他忙完这一切已是掌灯时分,柳逢见他疲惫不堪,遂问道:“公子,现在要回府吗?” 柳柒坐入轿内,用指腹轻轻按揉眉心:“去衙门一趟,还有些小事未处理。” 今日虽奔波劳累,心底却甚是舒爽,太子之位总算有了着落,他也可以暂歇一口气了。 这个点衙门内的官吏大多都已离去,仅几位当值的还聚在一处唠嗑。 吏房的桌案上摆了一碟瓜子两碟水果,几人就着这些小食开始议论起明日二皇子及冠之事—— “宫里没什么消息传出来,估摸着二殿下这回只能被封王了。” “这不是明摆的事实么,二殿下不受宠,德才兼备又如何,怎争得过有亲娘亲舅舅扶持的三殿下?” “话可不能这么说,事关国祚,册立储君一事陛下断不会马虎,毕竟凭一己喜恶封王封侯封太子乃昏君所为,咱们的陛下仁厚爱民,岂会拿江山社稷开玩笑?” “你们可别忘了,陛下这么多年迟迟不立储君,多半是为了迎回先帝的遗腹子。本就有太子,如何再立?” “先太子早就随孝贤仁德皇后葬身在凤仪宫了,哪还有什么遗腹子?” “陛下既然认定先太子还活着,我等作臣子的岂能揣测圣意?” “别管什么先太子不先太子的,咱们尚书大人可是二殿下的左膀右臂,跟着尚书大人押宝准没错。” “那可不一定,我倒觉得三殿下胜算的可能性——” 这人话音未落便止了声,他迅速从凳子上弹跳而起,对门外那位紫袍金带的青年拱手揖礼:“柳相。” 其余几人也循声回头,纷纷起身揖礼:“见过柳相。” ——也不知他来了多久,是否将方才的对话全部听进耳朵里了。 柳柒点点头迈步入内:“我来取几本旧册子。” 一人问道:“柳相需要什么册子,卑职替您寻来。” 柳柒将自己所需的几本册名报给他,旋即坐在桌前静静等候。 桌上堆满了瓜壳果皮等物,余下三人见此立马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拂走秽物,而后默默站在一旁听训。 柳柒淡声开口:“尔等方才所谈论的事,本官只当没听见,若这话叫别人听去了,莫说你们项上人头不保,恐怕家里人也会遭受牵连。” 那几人战战兢兢齐声应道:“卑职不敢!” 柳柒抬眸看了他们一眼,没再多说什么,待取来册子就离开了,途经礼部司公房时,见里面掌着一盏灯,便去瞧了瞧。 房门应声而开,伏在桌案上的人惊恐地抬起头来,见来人是柳柒,神色渐渐平和,继而起身向他揖礼:“下官祝煜见过柳相。” 柳柒道:“礼部司不需要留人当值,祝大人为何还在这里?” 祝煜垂目应道:“下官尚有公务未处理完,晚些再回去。” 自从上次与他交接册目之后,柳柒就没再见过祝煜,眼下才过去小半个月,这位探花郎整个人似乎轻减了不少,本该清冷俊雅的面容,如今莫名多了几分沉郁,全无当日打马游街时的少年意气。 柳柒微蹙着眉,关切道:“祝大人可是不适应礼部的公务?” “下官并无不适,”祝煜抬头,眼底有几分惑色,“敢问柳相,可是下官有何懈怠之处,令您生厌?” 柳柒展眉:“我见祝大人气色不佳,便有此疑问,祝大人勿要多虑。” 祝煜淡淡一笑:“下官无恙,劳柳相挂念了。” 回到府上天色已暗,柳柒脚不着地忙碌了大半日,难免疲乏饥饿。 他如今食欲恢复,不再惧怕油腻荤腥,腹中的孩子更是怪胎般的存在,只要他这个做父亲的安然无恙,不论吃下什么东西都不会伤害孩子一分一毫,是以柳柒没有任何忌口,全凭喜好进食。 他回到后院更换了常服,很快便有小厮将晚膳送至房内,依旧是三菜一汤,并两碗米饭两双玉箸以及两把汤匙。 柳柒拧眉:“为何又备了两副餐具?” 柳逢道:“这是给云大人准备的。” 昨天傍晚,云时卿踩着点来到相府,正好赶上柳柒用晚膳,他厚着脸皮蹭了饭,离去时还叮嘱了柳逢,让他明日多备一份餐具。 没想到他竟如此听话,真给那人备有碗筷,连汤匙也不落。 柳柒侧目而视:“你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柳逢:“……听公子的。” 柳柒虽呛了他一句,却并没有让他把碗筷撤走,只默默坐下开始用膳。 不多时,院内墙角处似有脚步落地的声音,柳逢朝窗外看去,果真是云时卿到来了。 云时卿为了夜行便利,时常以玄衣为主,今日罕见地穿了一袭红绸锦衣,更显风流与张扬。 柳柒兀自埋头用膳,对他的出现视而不见。 柳逢识趣地退出屋子,并贴心地拉上了房门。 云时卿在桌前坐定,打趣道:“柒郎肯给我留饭,却不肯留我在此过夜,用过之后就翻脸不认人,当真是无情至极。” 柳柒不悦地抬眸:“要么吃饭,要么滚。” 云时卿拿起玉箸默默扒饭,不多时又开始聒噪:“大人听说了吗,最近京中的书坊又开始刊印话本了,其中以《宿敌丞相惹风月》第二、三卷最为畅销,里面的内容不及往常那般淫-秽了,有所收敛。” 柳柒眉心突突直跳:“你以前看过?” “大人虽下令查禁了那些话本,但黑市里依旧有孤本,我花重金收购了几册,闲来无事翻阅了一通,故事虽无趣,但胜在情-事香艳。”云时卿暧昧一笑,“下官每次与大人玩的那些,都是从书中学来的。” 柳柒凭借良好的教养压下了心头的怒意,没与他争执,亦未吵闹,权当是饿昏了头,所闻所见皆是幻觉。 云时卿又絮叨了一会儿,见他不搭理自己,这才安安静静地用膳。 饱足后,柳柒去花园散步消食,云时卿虽然在他的后院里无法无天,却始终顾及着他府上有旁人设下的眼线,便没去招惹是非。 忽然,一阵若有若无的异香从窗外飘来,云时卿警惕地投去视线,却发现那异香很快便消失了。 这香气邪得很,似乎有些熟悉。 云时卿沉思片刻,猛然记起了这味道的来源——执天教教主沐扶霜! 他迅速跳出窗外,如墨的夜色中残存着一抹余香。 【作者有话说】 本章里关于皇太子衮冕的描写参考自《宋史.舆服志》 感谢在2024-02-04 01:46:32~2024-02-05 00:43: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柒月寂语 30瓶;不爱连载-、阿桥桥桥桥桥桥、无忧、青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2 并肩又作战 ◎“孩子出生之后必定早夭,回天乏术。”◎ 浴房里灯烛明亮, 空气中氤氲着一股子温泉活水的硫磺气息。 柳柒从浴池起身之际,紧闭的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他迅速勾过浴巾披在身上, 极目望去, 一袭绯衣匆匆走近, 隔着纱幔问道:“你没事吧?” 柳柒拧了拧眉:“你希望我有事?” 云时卿没与他逗趣, 正色道:“沐扶霜方才出现在相府里,我以为他是来找你麻烦的。” 不待柳柒疑惑,他又道, “你且多加小心, 我跟过去瞧瞧。” 云时卿的轻功堪称一绝, 他与柳柒虽厮混了数日,却极少在相府过夜, 每每离去时都是三五更天,从未惊动过街道上巡卫的禁军。 云时卿今日穿的是一件绯色的圆领锦衣, 不利于夜间行动,但他还是追着那抹异香穿行在宵禁之后的汴京城里, 越过数条街巷后,终于来到了一座灯火通明的高门外—— 沈府。 大理寺少卿沈离的私宅。 异香在此中止,云时卿停步不前。 沈离此人与他的老师韩瑾秋一样,同为执法官, 无党无派, 是朝中为数不多的清流人物, 且他年纪轻轻, 又从不与江湖中人打交道, 沐扶霜为何要找他的麻烦? 云时卿与沈离没有公事对接, 私底下亦未过来往, 本不想去管这事儿,但他心底有一个疑问未解,犹豫几息后还是绕到了僻静处翻墙入内。 沈府的守卫不及相府森严,云时卿爬了数日的墙头,于此道早已烂熟于心,轻而易举就避开了当值的护卫。 他循着那香气来到后院,然而偌大的内宅竟无一人把守,寝室内唯有一豆灯影,昏黄幽暗,半点生气也无。 云时卿方才走得匆忙忘了捎一把趁手的兵器,沐扶霜那个老魔头纵横江湖数十载,其功夫与手段了得,上次他仗着有佩剑在手侥幸与沐扶霜过了几招,若是空手搏斗,定无胜算。 他和沈离非亲非故,实在没必要冒这个险。 正当云时卿决意离去时,一抹黑影踩着墙角的榆树落入院中,来人穿着夜行衣,大半张脸都藏在面巾之下,只露出了一双漂亮的眸子。 他手里握着一把做工精湛的长刀,柄上镶嵌着一枚价格不菲的朱红宝石,无需出鞘就能觉察出凌厉杀气。 云时卿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谁,他快步近前将其拦住,低声斥道:“你来干什么?沐扶霜手里有蛊铃,他随便摇一下你半条命都没了!” 柳柒侧眸,淡声道:“我想知道是谁找他要的昆山玉碎蛊。” 云时卿道:“此事不急于一时。” 柳柒冷哼:“蛊没种在你身上,怀孕的也不是你,你当然不急。” 云时卿此刻不想同他吵架,耐心将就着:“大人还是先回罢,沐扶霜的实力远在你我之上,纵是我们联手也未必打得过他。” 柳柒还想反驳,忽闻屋内传出一声闷响,两人齐齐回头,不等云时卿再说什么,柳柒就已提刀冲了进去。 沈离跌坐在榻前,寝衣有些凌乱,似是被人强行从被褥里拽了出来。 沐扶霜双臂环抱倚在床柱上,见有人破门而入,狭长的狐狸眼顿时绽出一分浅笑:“沈少卿,有人来救你了。” 沈离回头瞧去,竟是一位蒙面的黑衣人,他手里握着一把精铁宝刀,足见身手不凡。 沐扶霜道:“阁□□内蛰伏有我教的禁蛊,本座手上这串铃铛开始发烫,此刻贸然前来救人,就不怕本座操控你的生死吗?” “沐教主在江湖上声名远播,武功造诣更是常人所不能及,何至于用‘飞霜榴火’来助长自身的威力?”云时卿不知从何处弄来一把佩剑,站在柳柒身旁悠闲地说道。 沈离怔了怔:“云大人,你怎会在此?” 云时卿不答反问:“沈少卿何时与这魔头有了牵连?” 沐扶霜笑道:“本座与他没有半点牵连,本座今夜来此,是取他性命的。” 云时卿不解:“不知沈少卿与沐教主有何恩怨?” 沐扶霜把玩着锐利明艳的红色指甲,疏懒地道:“本座杀人只看心情,不讲恩怨。” 云时卿道:“沐教主快意恩仇,令人钦佩。然而沈离是我朝大理寺少卿,若就这么被你平白无故杀了,陛下颜面何存?朝庭颜面何存?纵然执天教在江湖中的威望极高,可朝庭的百万铁骑也不是吃素的,如果真较量起来,教主是否有胜算?” “你在威胁本座?”沐扶霜眯了眯眼,哂道,“就算是当今皇帝见了本座也得对本座和颜悦色,你竟拿此事威胁我?” 话毕曲起五指朝他袭来,紫色身影如疾电闪过,只眨眼便来到了他的面前。 柳柒挥刀替他挡下这一击,云时卿知道自己惹怒了这魔头,当即拽着柳柒退出屋外。 “想跑?”沐扶霜鬼魅般的身影立时出现在院中,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本座今日大发慈悲不动用蛊铃,你二人若能接下本座十招,本座就放你们离去。” 柳柒自始至终没有开过口,云时卿用余光了他一眼,而后与沐扶霜讨价还价:“教主纵横江湖数载,即便赢了我们两个小辈也不光彩,如果我们能侥幸接下教主十招,还请教主告诉我,究竟是谁向你讨要了昆山玉碎蛊。” 沐扶霜扬了扬眉,应道:“好。” 云时卿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对柳柒道:“我与这魔头交手时你趁机脱身。” “用不着你教我。”柳柒说罢便用指腹推开了剑鞘,挥刀刺向沐扶霜。 云时卿也没犹豫,配合他加入了战局中。 刀光剑影并进,沐扶霜徒手接下他们的攻击,只过了几招就窥出了其中的玄机,不由问道:“你们是什么关系?连刀法与剑术的路子都一样。” 云时卿道:“我们的关系三天三夜也讲不清楚。教主可要说话算话,如今已接了你两招,十招圆满后还请教主如实相告。” 沐扶霜勾唇浅笑:“别贪心,先活下来再说。” 柳柒和云时卿对视一眼,再次刀剑齐出,十分默契地攻击着沐扶霜的膻中穴,然而沐扶霜功力深厚,进可攻退可守,非等闲人能近身也。 交战许久,他却并未主动出招,一直在摸索这两个年轻后生的路数。 他们虽然全力以赴,但还有真正的实力没展现出来。 他得等。 沐扶霜是用毒高手,沈府后院今夜当值的几名护卫全被他毒杀,尽管此刻刀声剑鸣不绝,也无人前来支援。 沈离方才挨了一掌,那魔头虽然只用了不到一成的力,却也令他疼得够呛,胸腔内饱胀滞闷,呼吸间满是血腥气,五脏六腑也隐隐作痛。 他艰难地走出寝室,正欲开口呼救,试图引来前院之人的注意,可沐扶霜竟先他一步劈出掌风,杀心毕现。 柳柒眼疾手快地用刀气化解了这致命的一击,并把沈离推进屋内,沉声叮嘱道:“沈少卿好生呆着,别再出来了。” 沈离怔了怔,再回神时,柳柒已然折回,与云时卿并肩作战。 云时卿察觉到他们师兄弟二人和沐扶霜的差距过大,长此下去恐无胜算的可能。 打斗间,云时卿福至心灵,分出几分精力说道:“我听说沐教主与韩御史——也就是当年的青龙祭司君岚曾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关系,但由于执天教有禁令,不允许教内之人互生情愫,君大祭司为了护教主周全,甘愿自断经脉、舍去一身功力离开执天教。” 沐扶霜闻言一顿,出招时竟慢了几息,教他二人钻了空子,刀剑齐发,直取他的心脉。 沐扶霜很快便回过神来,用内力震退了他们的进攻。 云时卿见他反应有异,趁热打铁道:“沐教主当年与君大祭司也算是可歌可泣,没想到十几年后再相见时,君大祭司竟与一个年轻俊秀的后生走得近,沐教主心有不甘,特来取那后生的性命。” 沐扶霜眸光翕动,眉心不自禁拧作一团,脸色青白相交,怒意涌上眉梢。 云时卿笑道:“可惜啊,即便沐教主保养得再好,却早已进入不惑之年,就算没有沈离,韩瑾秋身旁还会出现别的年轻后生,甚至比沈离更体贴、更俊美。” ——这是他情急之下的揣测,可据沐扶霜的反应来看,这个揣测十有八.九是真的。 沐扶霜面色冷凝,厉声斥道:“黄口小儿,你懂什么!” 与人交手时最忌被牵动情绪,一旦动了怒,便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柳柒见时机已经成熟,当即对云时卿投去一个眼神,后者会意,迅速将内力注入剑体,几道剑气齐发,如寒风扫过庭院,震碎了树梢枝头的新叶。 柳柒纵身凌空,足尖踩着那把剑,注入剑体的内力顺着柳柒脚底的几处穴位游入四肢百骸,顷刻间内力陡增。 刀剑再次合璧,沐扶霜还未来得及发挥余力,柳柒手里的长刀就已穿透他的肩胛,鲜血涌出皮肉,顺着刀刃缓缓流泻。 沐扶霜无视掉肩头的伤,目光凝在柳柒的脸上,嘴角绽出一抹狞笑:“柳相的刀法不错,只可惜啊,这样好的刀法用不了几年就要失传了,将随着柳相一起埋葬在九泉之下。” 柳柒瞳孔微张,并非因为他识破了自己的身份,而是后面那句“一起埋葬在九泉之下”。 云时卿见势不对,朗声提醒道:“别被他的话分心了!” 话音刚落,沐扶霜一掌击中柳柒的胸口,将他击出几丈之远。 云时卿立刻把人接住,见沐扶霜还在运功聚力,毫不犹豫地带着柳柒跃出了院墙。 只瞬息间,沐扶霜就追了过来。 师兄弟二人再次施展刀剑合璧,然而这位教主此刻用尽了全力,他们的招数再难伤他分毫。 恍惚间,云时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他侧头看向柳柒,止分神了这一刻,便硬生生吃了沐扶霜两掌,心脉被内力震伤,顿时吐出几口鲜血。 沐扶霜肩头的伤并不严重,却也不容小觑,他没再发力,于是收了手疏懒一笑:“你二人与我的功力悬殊太大,莫说接我十招,恐怕连五招也撑不下去。” 柳柒拉下面巾,嘴角还残存着几丝血迹。他握紧佩刀淡声说道:“不试一试怎知撑不下去?” 沐扶霜道:“本座实话告诉你们,莫说接下十招,纵然是一百招,本座也不会轻易说出是谁从我这里拿了蛊。” 话说至此,他勾唇一笑,“不过本座倒是可以发发善心,将方才未说完的话讲给柳相听。” 柳柒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沐扶霜道:“昆山玉碎蛊极阴极淫,需倚仗男子的精气而活,若得到的阳气足够多,便会有受孕的可能。 “若本座没看错的话,柳相应当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只可惜,这孩子是蛊虫催发的,出生后必定——” “住口!”云时卿揩掉嘴角的血迹,沉声打断他的话,“我和柳柒已经接了你三招,还剩七招,我一人足以。” 沐扶霜冷笑:“再来一招你就没命了。” “那可不一定。”云时卿握住长剑,不遗余力地向沐扶霜袭来。 然而他内伤严重,不多会儿便败下阵,硬生生又接了那魔头一掌。 柳柒立刻替他封住穴位,转而看向沐扶霜:“教主不必再动手了。” 沐扶霜笑道:“还是柳相知趣。” 柳柒道:“方才教主说,孩子出生之后必定会怎样?” 云时卿张了张嘴,猛地吐出几口血,将到嘴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沐扶霜笑意渐浓,说道:“孩子出生后必定早夭、回天乏术。而你的心髓日日供蛊虫吸食,积弊积弱,寿数大减,至多十年便会撒手人寰、魂归九泉。 【作者有话说】 过年真的好忙,我晚上九点才回到家开始码字,两点半还没写完,困成狗了都T-T 老婆们看看我下本要写的预收吧qaq《情敌喝醉后喊我老婆》,点进专栏就能看到啦!成年人之间互相拉扯的故事!感谢在2024-02-05 00:43:34~2024-02-06 03:38: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夏天 2个;峨眉山的猴子乱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雁过白 5瓶;陆静 3瓶;不爱连载-、无忧、被子、半块琵琶、酒,喝不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3 太庙及冠礼 ◎“你那么恨我,若知道此事,定要来我面前招摇。”◎ 明日便是二皇子的及冠之礼, 整个皇都戒备森严,宵禁后巡城的禁军更是增派了一倍之多。 云时卿接了沐扶霜三掌,五脏六腑皆已受损, 柳柒带他回府时好几次都差点惊动了禁军。 “这个老魔头咳……咳咳……是我低估了他。”云时卿甫一开口便血流不止, “若真接他十招, 大人就得为我收尸了。” 柳柒淡声道:“我现在和收尸有什么区别?” 云时卿伤势严峻, 浑身上下只一张嘴还能动:“此言差矣,大人现在顶多是救我,若真扛着一具尸体回府, 那么大人以后便是鳏夫了。” 柳柒懒得与他拌嘴, 回到寝室后当即命柳逢前往东苑请了孟大夫过来, 孟大夫闻讯赶来,替云时卿号过脉之后神色骤变, 而后解开他的衣襟,胸膛处紫黑一片, 煞是狰狞。 孟大夫伸手轻轻触按云时卿的胸膛,顿时教他的脸上显露出几分痛苦的神色。 柳柒紧了紧眉心, 问道:“这是中毒了?” 孟大夫摇头:“非也,云大人的肺腑被内力震伤,左侧肋骨断了两根,淤血难出。好在心脉未受损, 否则药石无医。” 沐扶霜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 云时卿纵然能打, 可他到底不是混迹江湖的人, 接了沐扶霜三掌还能活命已是对方手下留情了。 柳柒听见孟大夫那句“好在心脉未受损”便没有多问了, 孟大夫默默展开针囊, 用银针替云时卿疏通了胸口的经脉, 回头时才发现柳柒嘴角有一丝干涸的血迹,担忧道:“公子也受伤了?” “小伤,无碍。”柳柒道。 孟大夫放不下心,替他诊过脉之后适才舒口气。 云时卿犹疑道:“沐扶霜方才那掌虽未用力,可他也吐了血,当真无碍?” 孟大夫头这是一回被人质疑医术,冷哼道:“老朽说没事那就是没事,即便有事,老朽也能将他医好!公子何其信任老朽,当年不惜跋山涉水请老朽来——” “这里没什么事了,孟大夫回房歇息去罢。”柳柒淡声打断他的话。 孟大夫默了默,将到嘴的话咽回腹中,随后向他请辞离去。 柳逢也没多待,从容地退出门外。 明天便是二皇子的冠礼——确切地说,是立储的日子。柳柒身为礼部尚书,需在皇子祭祀时以赞者的身份诵祝词。 为免在大礼上出现纰漏,他换掉夜行衣后准备及早入睡,云时卿见他越过自己躺在床的内侧,不禁打趣:“本以为大人要去书房就寝,没想到竟愿意与下官同床共枕。” 柳柒扯过被褥:“这是我的寝室,我为何要去书房?更何况你如今负伤在身,我也不必防着你。” 云时叹息道:“原来大人一直防着下官啊。” 柳柒此刻并无多少睡意,索性与他说起话来:“你是从何处得知了沐扶霜与韩御史的往事?” “瞎猜的,”云时卿道,“沐扶霜与沈离素不相识,为何要去寻他麻烦?唯一的解释便是韩瑾秋。韩瑾秋曾说他与沐扶霜之间有点旧怨,正因为此才自废武功离开了执天教。” 话说至此,云时卿哼笑道,“他沐扶霜是何等人物,若是真有恩怨直接把人杀了便是,再不济也可以把人留下来慢慢折磨。可他却甘心放韩瑾秋离教,如此胸襟,多半是余情未了。 “沈离是韩瑾秋的学生,平素与他走得近,如今被沐扶霜瞧见,兴许是误会了什么,故而才会想到要杀了沈离以绝后患。” 若非如此,沐扶霜也不会被分神,让柳柒有机会伤到他。 沉吟片刻后,柳柒将话锋一转:“孩子早夭、以及我寿数大减之事你一早就知道对不对?” 云时卿眸光翕动:“我也是今日才知晓。” 柳柒侧首看向他,倏尔一笑:“是吗?” 云时卿没有转头,目不交睫地盯着帐顶:“我骗你做什么。” 柳柒道:“也对,你那么恨我,若知道此事,定要来我面前招摇。” 云时卿颦蹙着眉,不悦地转过脸盯着他看,柳柒恍若未觉,侧身向里合眼入眠。 翌日天破晓时,金恩寺的僧人就已来到太庙,皇子冠礼非同寻常,需要有道场支撑方显仪式之隆重。 内侍官和宫娥们将祭祀之物品陆陆续续送来此处,旭日东升时,皇城司使欧阳瑜率十数名禁军高手护送礼部尚书及侍郎、郎中等人入太庙,柳柒手里捧着一套衣冠,正是今日册封皇太子的衮冕。 不多时,满朝文武陆续进入太庙,在阼阶以北的席间落座。 赵律白挽了发,着彩衣候在东房,面南而立。 至巳时,昭元帝与礼部尚书柳柒于祭台前拜祭天地,待祭拜结束,柳柒始念祝辞:“古者冠礼筮日筮宾,所以敬冠事。二皇子赵律白今逢冠日,礼宾于宗庙,上敬天地、下示万民,始承祖宗之礼法,三冠其身,谓成人也。” 言罢,内侍省都知于祭台鸣鞭,三响后赵律白自东房行出,于西阶前的蒲团上坐定。柳柒款步近前,替他整理好衣冠与头发,温声道:“殿下今日及冠,从此便是肩负国之职责的成人,万望谨言慎行,履践孝悌忠顺之道。” 赵律白一错不错地凝视着他,几息后方才拱手揖礼:“敬谢柳相之教诲。” 百官静坐席间,皆目不转睛地看向这边的两人。赵律衍吃下一杯清酒,见他的二皇兄缓缓起身朝昭元帝走去,却因腿伤未愈之故而略有些跛,忍不住嘲笑了一声。 师旦侧眸,低声道:“此乃太庙,殿下之言行需格外谨慎。” 赵律衍放下酒杯,很快便敛去了眸中的嘲弄之色。 昭元帝头戴玉珠十二旒,身穿玄色十二章衮冕服,庄严肃穆,威严尤甚。 赵律白来到他身前,恭身揖礼:“陛下。” 昭元帝示意他平身,很快便有内侍官将一加冠所需的发冠、笄、栉、服等物呈递而来,并为赵律白更换了衣物。 昭元帝从紫檀木盘里取来一顶缁布冠戴在赵律白头上,肃然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考寿惟祺,介尔景福(1)。朕与吾儿加缁布冠,望不负初心、不忘根本,自此有治人事之权。” 一加冠礼成,赵律白叩谢天子,而后起身,对席间的臣工拱手见礼,众人亦回礼之。 很快便是二加冠,内侍官又呈来皮牟冠和皮牟服,待其更衣之后,昭元帝再次为他戴上头冠:“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2)。朕与吾儿加皮牟冠,谨以己身,为国效力。” 继而便是三加冠。 朝中上下皆知赵律白不受圣宠,且陛下总拿先太子做借口而迟迟不立储君,因此众人对今日的大典并未上心,只当是普通的及冠封王礼。 直到宫娥替赵律白换上一身九章玄衣时,寂静的席间总算沸腾起来。 “这不是皇太子的衮冕吗,为何会用在二殿下的及冠礼上?” “殿中省和尚衣库是否弄错了,如此至关重要的祭服,怎可出差错?” “莫非陛下要册立二殿下为太子?!” 此言一出,臣工纷纷面露诧异之色,师旦等人更是目瞪口呆,凝目看向西阶的昭元帝和赵律白。 赵律衍紧握双拳,咬牙道:“这不可能!” 师旦当即低声劝道:“殿下稍安勿躁,咱们先静观其变。” 不仅是席下众人,就连赵律白本人也错愕不已,直到昭元帝从内侍官手里接过白珠九旒之冕时方才醒神:“父皇……” 连称谓也变了。 昭元帝替他戴上九旒冕帽,泰然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甘醴惟厚(3)。朕与吾儿加白珠九旒之冕,自此为大邺之储君,可入太庙,行祭祀之权。” 一语落,储君立,群臣参拜。 耳畔不断有“太子殿下千岁”的声音,赵律白恍若未闻,直到柳柒近前,拱手道一声“臣柳柒见过太子殿下”,他才如梦初醒,旋即在昭元帝身前跪下:“儿臣定不负圣恩,上敬天地,履践君臣之道;下顺万民,恪行民生为本。” 赵律衍仍直勾勾地看向前方,嘴里喃喃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父皇最不喜的就是赵律白,怎会突然册立他为太子?一定是柳柒搞的鬼!” 师旦握住他的手,压低嗓音道:“殿下慎言,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眼下我们身处太庙,万不可造次,待祭祀结束回宫之后,臣再去面见皇上——殿下莫要忘了,赵律白还有把柄在我们手上呢。” 赵律衍目眦尽裂,视线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质问道:“云大人何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他怎么没有到场?” 师旦道:“云大人身体抱恙告了假,正在府上休养。” 赵律衍冷哼:“他倒是挺会挑日子生病!” 三冠加身,尊贵显赫,宾醴冠者,礼初成。 席间宾客敬冠者以甜酒,而冠者以美酒祭拜先祖。 若论祖制,赵律白还应拜谢生母,然而他的母后走得早,师贵妃如今虽然凤印执手暂理六宫,但她始终只是一介嫔妃,无法取代嫡皇子的生母,故此这一流程便省略了去。 待祭拜结束,昭元帝方才为赵律白赐字:“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4)。朕授吾儿‘珩’之一字,愿吾儿铭记忠孝之德行,协朕理政,担负国之重责。” 至此,礼成。 昭元帝此番虽是秘密立储,但是拥立赵律白的臣民数不胜数,亦算是众望所归。只不过三皇子一党吃了哑巴亏,对此甚是愤懑。 然而废黜储君与册立储君同样艰难,如非天怒人怨,想要把赵律白拉下来绝非易事。 自太庙出来后,柳柒意欲回府,这时有人朝他走来,拱手笑道:“柳相,大喜啊。” 柳柒回头,微微一笑:“师中书所言不实,本官一没娶妻二没纳妾,何来大喜之说?” 师旦道:“陛下悄无声息册立二殿下为太子,柳相难道不觉得是一件喜事吗?” 柳柒道:“册立储君乃国祚所需、万民所需,确为大喜。” 师旦捋须一笑:“到底是百姓所需,还是柳相所需?” 柳柒面上情绪甚是平静,语调犹如晌午的风,带着几分暖意:“此乃陛下所需。” “好一个陛下所需,”师旦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笑道“柳相为太子殿下赴汤蹈火了这么多年,殿下能有今日,柳相功不可没。” 柳柒暗道这人不愧和云时卿是同一类货色,说话时蛮不讲理、尖酸刻薄、阴阳怪气,委实令人生厌。 他实在懒得与师旦周旋,索性顺着对方的话回答道:“师中书谬赞了,本官也算是不负众望,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师旦冷哼一声便离去了,柳柒万万没想到平日里在云时卿那里吃的亏竟能从师旦身上讨回来,心中暗爽。 回到府上后,柳柒略感饥饿,于是命人备了几道爽口的糕点,待填饱了肚子适才来到后院。 云时卿负伤在身没有离去,依旧躺在他的床榻上。 柳柒步入寝室,用余光瞥了那人一眼,继而褪去官服,揶揄道:“陛下今日册立了储君,云大人眼光欠佳,未能押对宝。” 云时卿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接话。 柳柒换回常服,转身来到榻前:“中书令对此不太服气,以为册立储君一事是我怂恿陛下为之,他的刻薄程度丝毫不亚于——云时卿,你怎么?” 到嘴的话还未说完,柳柒就发现床上之人神色不对,本该俊朗的面容竟莫名有些苍白,忍不住用手探了探他的眉心。 所摸所触,一片冰凉。 云时卿眸光淡然,气若游丝地道:“大人或许,真的要守寡了。” 【作者有话说】 是谁动车晚点了五六个小时最后没能回家啊?是我!QAQ 最近确实很忙,所以更新有点晚,写到这个点我已经困得不成样子了QAQ对不起… 皇帝给老二加冠时说的话(1)(2)(3)(4)出自(土冠辞) 感谢在2024-02-06 03:38:15~2024-02-07 01:32: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笑笑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笑笑吖 11瓶;陆静 3瓶;心疼桑陌 2瓶;不爱连载-、被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4 三更引寒疾 ◎“没把你的嘴打烂,当真是沐教主的过失。”◎ 云时卿中了沐扶霜三掌, 初时并无大碍,孟大夫也替他将积在五脏六腑内的淤血排出了,孰料一夜过后, 原本完好无损的心脉竟开始出现断裂的迹象, 肺腑内又淤堵了不少积血。 沐扶霜乃魔教中人, 其掌法虽绵柔, 却不想阴狠毒辣至此。 柳柒在一旁静静观看孟大夫施针引血,直到最后一滴淤血顺着银针落入碗内后,孟大夫这才空出手揩掉额角的汗珠。 那只白瓷碗里盛了小半碗暗红色的泡沫血, 好在孟大夫及时将其排出, 保了云时卿一命。 孟大夫道:“老朽施针暂时稳住了云大人的心脉, 但老朽不知沐教主的功法究竟有多毒,无从保证云大人的心脉后续是否还会如此, 且云大人的肋骨曾经断过,如今二度受创, 恐怕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柳柒侧眸瞥了一眼云时卿胸口处的乌青伤痕,而后对孟大夫道:“有劳孟大夫了。” 孟大夫叮嘱道:“云大人的内伤颇为严重, 不可小觑,大人每日需按时喝药,再由老朽定期施针调理。不过云大人这几日要受些苦,身体或许会出现极寒极热的症状, 寒时保温、热时降温即可。” 孟大夫交代一番后就回到东苑了, 云时卿眼眸微阖, 面上血色尚未恢复, 仍有些苍白。 柳柒在床头站了片刻, 正要离去时, 忽闻云时卿开口:“二殿下当上太子了?” 柳柒点头:“嗯。” 云时卿淡淡一笑:“大人总算如愿以偿, 助他入主东宫。” 柳柒言简意赅地道:“太子之位非他莫属。” 云时卿凝眸:“你就这么信任他、看好他?” 柳柒没有回话,沉吟几息后反问道:“那你呢,你为何要信任三殿下?为何如此看好三殿下?” 云时卿似笑非笑道:“当年我出狱之后就投奔了三殿下,大人觉得我为何要信任他?” 话儿头猝不及防被引回到七年前,柳柒却不愿去回忆那些往事,遂转身往外走去:“你好生休养罢,有事唤柳逢即可,我出府走一走。” 昭元帝今日册立储君大赦天下,狱中钦犯皆可受亲朋探访,并下令将监禁在死牢里的工布王穆歧送往金恩寺带发修行,由皇城司禁军日夜监守,终生不可离开寺庙半步。 柳柒曾受乌鲁森图的嘱托,每月都会去监牢里探望穆歧,今日穆歧被送遣至更金恩寺,他特意往刑部走了一遭,穆歧见他到来,一如既往地冷嘲热讽道:“天牢里阴暗潮湿,柳相金尊玉贵的,大可不必来此遭罪。” “本官是受令郎所托前来探望,工布王领情与否,本官并不在意。”柳柒隔着栅栏与他说话,“令郎如今是工布城之主,广施仁政,倍受百姓敬重,与穆聂赞普业已修好,共建纳藏之繁盛昌荣。” 穆歧冷哼:“认贼作父。” 柳柒道:“穆聂赞普与令郎是亲叔侄,本就不该生疏。” 穆歧漠然地看向他:“穆聂将我终生囚禁在大邺,与杀了我有何区别?吾儿和他修好,无异于认贼作父,倘若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如果有一人杀了你生父、却又待你如亲生儿子,你又会作何感想?” 柳柒肃然道:“是你不轨在先,穆聂赞普愿意留你一命已是尽了兄弟之责,你非旦不感恩,反而对其出言不逊。” “闭嘴——”穆歧目眦尽裂,“柳砚书,我筹谋策划了数十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若非你蛊惑吾儿,我岂会落败!” 柳柒淡声道:“此乃天意,与我何干?你为了一己私利不惜草菅人命,如此做派,怎配称王?” 穆歧厉声道:“天下共主,枭雄为之!自古以来,有哪个君主的手上没沾过鲜血?有哪个帝王不是踩着百万伏尸登上了御座?” 柳柒凝眸而视,良久才开口:“为君之道,在于仁。仁者,人也。” 唯有仁者,方能得到民心。 他自幼便受圣贤书教导,老师传授给他的也是圣贤仁道。 既读圣贤书,便做圣贤人。无论为臣为君,都应以民为本。 穆歧张了张嘴,一时竟无言以对。 柳柒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又道:“金恩寺乃我朝皇家寺院,庙里有众多得道高僧,愿尔入寺后静心潜修,早日涤化心里的业障。” 离开刑部时天色已晚,不过空气中尚有几分残阳的余温。 初夏的汴京城甚是喧嚣,街道上之行人摩肩擦踵,贩夫走卒之叫卖声不绝于耳。 柳柒放弃乘轿,独自穿行在人海之中,四周皆是阑珊灯影,满城华光,璀璨夺目。 相府距离刑部有好几条街的距离,他信步前行,神色飘忽,似有些心不在焉。 直至行到文墨桥、被一段皮影戏的唱腔吸引,方才回过神来。 桥头的石阶旁有一个皮影戏小摊,操控皮影的是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来往客旅不绝,却鲜少有人停下来听一听他们的戏。 柳柒转身走将过去,在戏幕前方的条凳上坐定,直到这支戏唱完,夫妻二人适才放下皮影从幕后朝他走来。男人笑着说道:“这位郎君可有什么想听的戏?我夫妻二人走南闯北多年,接触过不少话本,但凡是郎君想听的,我们都能为郎君演一出。” 沉吟片刻后,柳柒温声道:“两位可否随我入府,在我府上小住几日?” 夫妻俩对视了几眼,男人疑惑道:“郎君这是何意?” 柳柒道:“今日天色已晚,我有好几支想听的戏,恐怕听不完全,遂邀请二位随我入府,得闲时再排演,赏钱加倍。” 一听说赏钱加倍,那妇人当即扯了扯男人的衣角,男人笑脸相迎道:“既如此,便叨扰郎君了。” 柳柒起身离去,随后有两名小厮从人群中走出静候在皮影摊前,待夫妻二人收拾好摊具之后就带领他们回到了相府。 这对夫妻原只当柳柒是哪家王侯的清贵公子,哪成想竟是大名鼎鼎的当朝丞相,心里又惊又喜,毕恭毕敬地跟随小厮来到客房住下。 柳柒回到后院时,柳逢正端着一盆淡血水走出,他怔了怔,问道:“怎么回事?” 柳逢道:“属下惶恐,担心照顾不好云大人,特意把朱岩叫过来了,他正在给云大人擦洗身体,这些血水是白日里孟大夫施针引出的血斑,公子放心,云大人无碍。” 柳柒纠正道:“我没担心他。” 柳逢闭嘴不语。 柳柒在门外站立片刻后转身走向浴房,柳逢亦未犹豫,立刻把手里的铜盆交给檐下的小厮,继而紧步跟上,伺候他洗沐。 夜色渐深,气候转凉,柳柒沐浴结束后披着一件墨蓝色对襟长衫回到寝室,朱岩正坐在拔步床的脚踏板上一勺接一勺地给云时卿喂药,他走近几步,问道:“为何不用荻管?” 朱岩道:“少爷肋骨断裂,肺腑也受了重伤,若用荻管吸食,则疼痛难忍。” 云时卿气色仍未恢复,一双眼珠子不及往日那般有神,素来伶俐的嘴皮子也只能张开一点,全部用来喝药了。 明明昨晚还能拌嘴,今日就这副模样了。 柳柒看了他几眼,而后转身离去。 云时卿蹙眉,朱岩当即会意,仔细问道:“柳相要去哪里?” 柳柒道:“你留在此处照顾他,我去书房歇息。” 朱岩道:“这是柳相的房间,小人怎敢夜宿?还请柳相留下,小人马上就走。” 这话越听越奇怪,柳柒不禁回头看了他一眼。 药汁很快就已见底,朱岩将床前收拾干净,旋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帐中浮荡着一股子刺鼻的药味儿,柳柒和云时卿干瞪着眼,谁也没开口打破这份僵局。 沉吟良久,柳柒认命般脱掉鞋袜上了床,在离云时卿两尺之外的地方躺下。 “我都这副模样了,大人还要防着我。”云时卿失笑,“你我之间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犯不着如此避嫌。” 柳柒侧过身背对着他,没打算回嘴。 须臾,云时卿又道,“听说大人方才带回两位耍皮影戏的师傅,可是为我解闷儿的?” 柳柒微顿,当即反驳道:“你多心了。” 云时卿闷闷地笑了一声,似是在质疑他的话。柳柒深吸两口气,回头瞪着他:“不是连荻管都咬不动了吗,我见你精力十足,全然不像受重伤之人应有的表现。” 云时卿道:“下官原本的确疼痛难耐,但自见了大人后顿觉浑身轻松,犹如神药入体,解我苦痛、除我烦忧。” 柳柒冷冰冰地道:“没把你的嘴打烂,当真是沐教主的过失。” 云时卿浅笑:“嘴烂了倒也不至于如此痛苦,胸口疼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大人能这般想,定然是心疼我、怜惜我。” 柳柒气恼万分,腹肚里唯一能掏出来的字眼便只剩“滚”了。 既然斗不赢,索性转过身合眼入眠,不理他便是。 三更天时,万籁俱寂。 如今胎儿渐长,柳柒夜里会时常醒来如厕,床头那盏落地灯彻夜不灭,以便他起床。 帐中灯影昏暗,依稀察觉到身侧之人睡得极熟,柳柒未做打扰,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下了床,半晌后再次上床躺下,手腕不经意触碰到云时卿的身体,顿时将他冻得一哆嗦。 怎会如此冰冷? 柳柒诧异地看过去,却见那人面色苍白,连双唇也失了血色,生气全无,病恹难当。 他迅速用手探向对方的面颊及额头,每一处皮肤都冷如冰块儿,煞是冻手,若非颈侧的脉博还在跳动,他几乎要怀疑此人已经咽气了。 正这时,柳清忙不迭回忆起孟大夫的叮嘱,道他这两日要受些苦,身体极寒或极热,寒时增温,热时降温即可。 “云时卿?云时卿?”柳柒轻唤两声皆未得到回应,当即从橱柜里取出两床被褥紧紧裹住云时卿,其间不断地试探他的体温,一如既往冷如坚冰。 柳柒又取来一床被褥盖在这人身上,连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的,却始终不得其法。 如此折腾了许久,他已热出了薄汗,与云时卿的冰冷大相径庭。 蓦然间,柳柒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他坐在床内,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 犹豫几息后,柳柒迅速褪去衣衫,一并将云时卿的也解开,而后钻入厚实的被褥中,轻轻拥他入怀。 【作者有话说】 翠嘴,打烂他的果! 感谢在2024-02-07 01:32:14~2024-02-08 01:46: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和谷江山早睡早起、峨眉山的猴子乱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ule 7瓶;梦清 5瓶;陆静 3瓶;阿嚏呀 2瓶;不爱连载-、被子、狄岚我的心头爱、半块琵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5 秘事始初闻 ◎“你想好了再回答。”◎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云时卿寒意外泄, 浑身冷如冰窖,柳柒严丝合缝地贴着他,捂了近半个时辰方才恢复些许温度。 腹中的胎儿虽来得古怪, 却在这时发挥了奇效, 热意源源不断地从柳柒的小腹散出来, 似暖炉般温养着他二人的身体。 其间云时卿反复发寒, 整个人昏沉入睡,半点意识也无,柳柒抱着他挨了半宿的冻, 天将亮时方才合眼入眠。 半梦半醒间, 柳柒仿佛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紫薇谷花香盈盈鸟鸣阵阵, 有位少年犯了错,正在天机崖的瀑布前罚跪。 不多时, 另一名玄衣少年背着师父悄悄闯入禁地,在他身侧嬉笑逗趣。 “哎呀呀, 向来乖巧伶俐的师弟竟然惹怒了师父,真是可恶啊~” “啧, 师弟瞪我了,我好害怕呀~” “洛老师做了一屉松米桂花煎托我带到天机崖来,你吃也不吃?” “不是师兄托大,有些道理呀师兄确实比你看得更通透, 做人呢, 讲究的便是一个‘圆滑’, 师父既已生气, 你就莫再顶撞他了, 顺着他便好。争赢了又怎样, 还不是要受罚?” 聒噪了许久, 终是引来白衣少年的不满:“滚!” 玄衣少年闭嘴,而后默默从食盒里取出一碟甜香金黄的松米桂花煎,并用掌风煽动热气,故意让糕点的香味飘向另一侧。 白衣少年竭力隐忍,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瀑布。 然而下一瞬,对方猝不及防地捏住他下颌,迫使他张开了嘴,未及动怒,一块浸了蜜的桂花煎就被塞进嘴里了。 “不许吐——”玄衣少年道,“这是洛老师的吩咐,他说你若不肯吃,回去后他也要罚你。” 吃完松米桂花煎,玄衣少年就在一旁的草丛里睡过去了,直到太阳落山方才醒来:“时辰到了,咱们下山去罢。” 白衣少年跪了大半日,双膝早已麻木,甭说走路,便是连起身也格外困难。 玄衣少年蹲在他身前,轻拍自己的肩:“上来,师兄背你。” 见他纹丝不动,又道,“都是男子,怎这般扭捏?莫非你想给师兄当娘子?” 身后那少年再也忍耐不得,恼怒地将他推开:“云时卿!” “叫我做甚?”少年的戏谑声遽然变得深沉,并着缕缕热息在颈侧漫开。 柳柒心头一紧,豁然睁开双目。 梦境散去,眼前之人已非昔日的少年,却同样令人讨厌。 他二人不着寸缕紧紧相依,能清晰地觉察到彼此的温度与晨起时的特殊反应。 “大人,你硌着我了。”云时卿笑盈盈地看着他,掌心紧紧贴在那截柔韧的腰上,薄茧划过皮肤,如鹅羽拂动,激得怀中之人猝然一麻。 柳柒眼中溢出几分怒色,当即掀开被褥从他怀里挣脱,迅速够过寝衣披在身上。 云时卿笑意不减:“大人方才梦见什么了,对我这么凶。” 柳柒充耳不闻。 云时卿又道,“下官昨夜睡得太熟,连大人脱光了投怀送抱也未可知,当真是遗憾。” 柳柒侧眸,漠然道:“你昨夜身体极寒,命在旦夕,我怕你死在此处玷污了我的床,这才勉为其难暖你一暖。” 不待他开口,柳柒欺身凑近,眉眼弯弯,温和一笑,“云大人这副模样,就算我投怀送抱了,你又能如何?” 云时卿沉吟不语,视线透过那两片松散的衣襟,直勾勾盯在胸膛处的雪肤上。 柳柒量他动弹不得,便没有退避,继而慢条斯理地开始系衣带,腰线被贴身的绸缎勾勒出来,微隆的小腹也若隐若现。 过了端午,天气愈渐炎热,柳柒所穿的中单甚是轻薄,若仔细瞧去,还能窥见胸前那两粒嫣红的梅朵儿。 有些时候,穿了衣比不穿更引人遐想。 帐中的温度仿佛在这一刻陡升,云时卿眸光晦暗,喉结轻轻滑滚,连呼吸也变得疾热。 柳柒撩起眼皮,淡淡地瞥他一眼,旋即下了床,唤侍婢入屋伺候洗漱事宜。 眼下已近正午,小厨将备好的午膳送至后院,柳柒用过膳之后就更换了官服前往衙门,今日虽不用进宫上朝,但都堂和礼部都积攒了不少公务需要他去处理。 临走之前,他对柳逢吩咐:“待孟大夫施针之后便将那两位皮影师傅请来后院。” 柳逢问道:“公子是想让他们为云大人表演皮影解闷?” 柳柒道:“我只是替这对皮影夫妻揽些生意罢了,如若云时卿点了戏,切记让他付双倍的赏钱。” 柳逢抿唇一笑,旋即点头:“属下知道了。” 柳柒不露声色地看了看他,转而走出府门。 正欲上轿时,大理寺少卿沈离便衣来访,见他要离开,几步走近了揖礼道:“柳相。” 柳柒回头:“沈少卿有何贵干?” 沈离道:“原以为柳相今日休沐,下官特来拜访,以谢柳相的救命之恩。” 柳柒温声道:“少卿大人说笑了,本官何时救过少卿?” 见他否认,沈离亦未挑明,遂婉言道:“下官前天晚上突逢大难,幸得云大人与一位高手相助,无奈下官受了点伤,昨日未能亲临府上拜访,实乃下官之过。” 柳柒笑道:“既是云大人出手相救,沈少卿只需答谢云大人就好,无需来本官这里。” 沈离顿了顿,而后拱手应道:“是。” 柳柒转身进入肩舆,在轿夫起轿之前撩开轿帘:“方才沈少卿说受了伤,不知伤势如何了?” 沈离微笑道:“一点轻伤,已无碍。多谢柳相关心。” 柳柒不禁犯惑——若真像云时卿所说那般,沐扶霜视沈离如情敌,那他定不会对沈离手下留情,凭他的手段,只需一成功力就足以让沈离命丧黄泉,为何还要放过他? 沉吟片刻后,柳柒道:“无碍便好。本官公务在身,便不留少卿了,少卿请便。” 他乘轿来到礼部,将公务处理殆尽后又去了都堂,可是还未来得及提笔批审,就见内侍省都都知覃涪匆忙赶来,气喘吁吁地向他揖礼:“下官见过柳相。” 柳柒抬眸:“发生什么事了,覃大人为何如此慌张?” 覃涪道:“晌午左右,中书令进宫参了太子殿下,此刻陛下已将太子宣至御书房内,下官见势不妙,特请柳相出面解围!” 柳柒蹙眉:“师中书以什么罪名参的殿下?” 覃涪道:“构陷手足、欺君罔上;不忠、不孝、不义。” 无论单独拧出哪一条,都足以让赵律白身败名裂。 柳柒当即放下笔毫,起身离开都堂,疾步往御书房走去。 丞相办公的都堂坐落在大庆殿以南,离御书房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然而午后的日光甚是毒辣,柳柒走出没多远便被汗水浸透了里衣,小腹处不断有滚烫的热意发散,教他面颊泛红,气息急促。 昆山玉碎蛊不仅遇酒生香,更能遇冷升温,若是遇了极热也同样会散发热意,连同那个由蛊毒催发出来的“怪胎”一起折磨着柳柒的身体,令他苦痛不堪。 不过柳柒眼下没心思理会肚子里的东西,向覃涪打听道:“师中书缘何要参殿下?” 覃涪道:“似乎是因为上个月春蒐围猎之事,可具体为何,下官却不得而知。中书令将所有参奏太子的话都写在折子上了,陛下看过之后龙颜大怒,甚至将最珍爱的那套琉璃盏都摔碎了。” 陛下前日刚册立太子,中书令就忍不住要参他了,其心可鉴。 柳柒没再多问,不由加快步伐往御书房赶去。 昭元帝面色冷凝,用力将御桌上的折子扔在赵律白面前:“你自己看看!” 这道折子便是中书令师旦参他的那本,赵律白展开一瞧,平静的眸子里逐渐被震愕所填补。 “中书令所言是否属实?”昭元帝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跪在地上的太子,“你想好了再回答。” 赵律白的目光茫然无措地凝在折子上,嘴唇开了又合,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昭元帝冷哼道:“这些年朕迟迟不立太子,除了挂念泽儿之外,更多的是因为你!因为你不争气!” 他口中的“泽儿”,便是先帝之子——那位一出生就被册立为储君的孩子,赵律泽。 昭元帝又道,“天下一旦太平过了,便会有战乱起。近来北方战火滋生,回元蛮子派数十万大军进攻庆州,庆州只守不攻,恐撑不了多久。 “朕年事已高,倘若还能御驾亲征,也定不如几年前那般神勇,故而决定册立太子,让太子替朕分担明堂之事、替朕守住赵室的江山。” “可你呢?”昭元帝在赵律白身前蹲下,愤怒地道,“人人都说吾儿德才兼备、仁爱万民,是太子的不二人选。知子莫若父,你是何品性朕岂会不知?” 赵律白讷讷地抬眸:“父皇……” “别这么叫朕!”昭元帝斥道,“你是朕的长子,朕一直拿你当心头肉疼着,偏偏你不学无术,小小年纪就惯会操控人心,自你母亲仙去后,你更是将心机玩弄到了极致!” 赵律白唇线紧抿,双手紧握住折子,指尖在微微颤抖。 他的默认令昭元帝越发恼怒,却也越发寒心:“春蒐围猎时,你为何要陷害你的弟弟,甚至不惜派人给你的马作了手脚,令你现在都无法正常行走,这样的苦肉计当真值得吗?” “儿臣没有陷害赵律衍,”赵律白道,“他们师家恨不能将儿臣碎尸万段,儿臣不过是自保罢了,儿臣没错!” “自保?”昭元帝嘲讽道,“你连朕都算计,帝王心术已经被你彻底玩明白了,你还要自保什么?” 柳柒来到御书房外时,听到的便是这一番对话。 【作者有话说】 过个年快忙疯了,加更不了一点T_T 这章差点没写完就睡着了… 今天是除夕啦,大家除夕快乐~感恩大家的喜好与陪伴,祝宝宝们万喜万般宜~ 记得留评论呀,给大家发个红包当压岁钱! 感谢在2024-02-08 01:47:13~2024-02-09 02:34: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笑笑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撩喻达人陆时 5瓶;陆静 3瓶;笑笑吖、53131738 2瓶;阿桥桥桥桥桥桥、不爱连载-、被子、无忧、酒,喝不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6 朝令又夕改 ◎“先太子的确还在人世。”◎ 操控人心, 玩弄心机。 ——这是昭元帝对赵律白的评价。 柳柒在御书房外驻足不前,面上古井无波,窥不出半分情绪。 “柳相, ”覃涪试探道, “陛下平日里只听您的劝, 不若由您去说和说和, 兴许能消了陛下的火气。” 见他未应声,覃涪知他这是默认,便扯开嗓子道:“陛下, 柳相求见——” 御书房内怒声渐止, 静默须臾, 昭元帝道:“进。” 柳柒迈步入内,对昭元帝拱手揖礼:“臣柳柒问陛下安。” 昭元帝抬眸看向他, 紧皱的眉稍逐渐展平:“柳相来此有何要事?” 柳柒从赵律白身上收回视线,恭声道:“听闻中书令参奏了太子, 臣是为此事而来。” 昭元帝冷哼,指着赵律白道:“你让他自己说, 中书令参他之事是否属实。” 太子赵珩,以身为饵,借春蒐围猎构陷胞弟。 柳柒恭声道:“臣愚钝,三殿下既说自己是冤枉的, 当初在天鹿苑时为何不解释, 偏偏等到陛下册立太子之后方才开口?” 昭元帝拧了拧眉。 柳柒缓缓蹲下, 对跪在御桌前的赵律白道:“殿下是储君, 当德行磊落, 还望殿下如实相告, 春蒐落马之事是否与殿下有关。” 赵律白目不交睫地看着他, 眼底泛着水色:“与我无关。” 昭元帝怒然转身:“你还在狡辩!” “儿臣所言属实——”赵律白哑声道,“在围猎之前,儿臣的确动过这个心思。赵律衍有母妃疼、有舅舅爱,陛下又处处偏袒他,儿臣自知争不过,便只能出此下策,想着自己受了伤,陛下就不会早早把儿臣遣去封地。但是儿臣并未真的这么做,是赵律衍买通了儿臣身边的人,他们将计就计,致使儿臣落马受伤。” “打从一开始你便想过要设计你弟弟,还说与你无关?”昭元帝呼吸急促,“你又何尝不是将计就计!” 赵律白嘴唇微张,欲言又止。 昭元帝气急:“师中书参你的另外几条,你认也不认?” 赵律白沉吟不语。 昭元帝拾起那本奏折,再次问道,“可否要朕把这些说出来?” “不!父皇!不要!”素来温文尔雅的赵律白仪态尽失,膝行向前,一把抓住昭元帝的袖角,“儿臣认,儿臣认!” 柳柒并不知师旦参的另外几条是什么,可他着实没料到赵律白竟就这么认了。 构陷手足、欺君罔上、不忠、不孝、不义。 任何一条都足以废掉他的太子之位。 昭元帝拂开他的手,淡声道:“柳相,太子殿下德行有亏,你说朕该如何惩罚他?” 柳柒撩开袍角,在赵律白身侧跪下:“臣以为殿下年幼,尚能改过。” “他都二十了,还年幼?”昭元帝蹙眉,“柳相素来公正,今日怎这般偏颇?” 柳柒道:“‘公正’二字,并非人人都能做到,也不是时时都能做到。” 昭元帝静静地看了他几眼,倏尔开口:“你在责备朕偏心?” 柳柒颔首:“臣不敢。” 昭元帝哂道:“今日朕若偏心了太子,师中书明日就会在朝堂上让朕下不了台。朕的这些臣子们都厉害得很呐。” 赵律白伏地叩首:“儿臣有罪,自请献出东宫玉玺。” 柳柒愕然:“殿下不可!” 赵律白尚未起身,双肩微微颤抖,依稀可闻几声哽咽。 昭元帝闭了闭眼,无奈地叹息:“朕昨日刚立你为太子,今日便要罢黜,你可真令人失望。”话毕便离开了御书房。 柳柒沉吟良久才扶着赵律白起身:“除了春蒐一事之外,师中书究竟还参了殿下什么?” 为何连陛下也将此事瞒着不肯说出来? 赵律白眸光翕动,却未应话。 柳柒温声道,“臣是殿下的人,殿下应信臣才是。” “你别问了,”赵律白闭了闭眼,“有些事强求不得,我既然没命做太子,又何必自取其辱?”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的腿伤还未恢复,走路时仍有些跛。 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年岁,却被重重宫墙围困,蹉跎出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沧桑。 柳柒心中有怒,储君之争本就艰辛,他和赵律白也曾并肩前行,劈波斩浪,彼此信赖。 而如今,赵律白却瞒着他做一些为人不齿之事,甚至连师旦参奏的内容也不肯透露。 气归气,可一想到这位殿下自幼丧母、父亲又偏疼其他儿子,便不自觉地心软,实难责备。 柳柒紧步跟上,正要开口时却听赵律白道:“砚书,你回去罢,废储之事莫再相讨,此乃我咎由自取,就当……就当是给我留点颜面。” 柳柒欲言又止,静静凝视须臾适才拱手揖礼:“臣恭送殿下。” 废储诏书是在次日朝会时颁布的,昭元帝止以“太子赵珩德行有亏,有违孝悌忠顺之道”将他罢黜,并赐淮南东、西两路为其封地,号淮南王,待腿伤痊愈后即可前往淮南。 立储不过一日,如今就以简单的理由将太子废黜,必然会遭到朝臣的质疑。 吏部尚书陆麟首当其冲持笏出列:“ 老臣斗胆一问,太子殿下所犯何事,竟罪大至此!” 不等昭元帝开口,师旦便笑了笑:“储君者,人恒敬也。殿下德行有亏,如何令人敬信?更何况他违背忠顺孝悌,不该废吗?” 陆麟问道:“德行哪里有亏?哪件事违了忠顺孝悌?” 师旦面上笑意不减:“废储之事乃陛下之决定,陆尚书问我有什么用?” 陆麟冷哼道:“不是中书令参的殿下吗?中书令大人不妨将殿下之罪责说出来,也好让我等臣子明白殿下究竟做了哪些伤天害理之事。” 赵律白道:“是我有错在先,两位大人不必再争了。” 师旦得意地道:“连淮南王自己也认了,陆尚书还要再追问下去?” 陆麟看向一言不发的柳柒,沉声问道:“柳相,你也觉得该废黜太子吗?” 他是赵律白最亲近、最信赖的臣子,可现下连他都不替赵律白说话,这便让陆麟颇有些不满,也颇为失望。 柳柒没有开口,一双凤目异常冷静。 他不说话,其余想要替赵律白说话的臣子皆缄默在当下,唯有陆麟愤愤不平:“储君关乎国祚,岂有朝立夕废之理?殿下仁厚,上敬天子下恤百姓,德行如何有亏?又犯了何事才被冠上不忠不孝不悌之罪?” 昭元帝道:“事已定,便不可再更改。” 陆麟道:“陛下朝令夕改,视立储为儿戏,如何说服臣民!” “陆麟你放肆!”昭元帝面色陡变,“朕若视立储为儿戏,何至于在太庙觐见列祖列宗?陆尚书如果还顾及淮南王的情面,就不要咄咄逼人。倘若你真想知道,朕不妨将他所作所为昭告天下,就看你能不能承受!” 陆麟愣在当下,褶皱丛生的脸上青白一片。 大庆殿内落针可闻,方才还争执不休的人此刻俱已安静下来。 昭元帝环顾群臣:“众卿可还有异议?” 师旦持笏揖礼,恭声道:“臣无异议。” 依附三皇子的臣工们异口同声地说道:“臣等无异议。” 昭元帝又问:“柳相和陆尚书呢?” 柳柒沉吟几息后说道:“臣附议。” 陆麟仍未开口,身后那群朝臣却相继说道:“臣附议。” 五更三点的早朝,至辰时四刻方才退散。 柳柒在大庆殿站立许久,腰腹甚是酸痛,回府后草草用过早膳便回房了。 云时卿在相府待了三四日,每天由孟大夫施针诊治,受损的心脉逐渐得愈,精神气倒也恢复了不少。 只是断裂的肋骨还未恢复,仍需仔细将养。 见柳柒躺在贵妃榻上,便问道:“大人为何不来床上歇息?” 柳柒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淡声道:“此处甚好。” 云时卿觉察出他心情不佳,又问:“今日早朝去了这般久,莫非发生了什么事?” 柳柒因废太子一事颇为苦恼,本不想搭理他,思及他是三殿下的人,遂起身朝这边走来:“昨天中书令前往御书房秘密参了太子一本,陛下龙颜大怒,因此而废了太子,并赐其封地于淮南。” 云时卿古井无波地道:“哦~” 柳柒问道:“你可知中书令是如何参的殿下?” “我被大人金屋藏娇了这么多日,对朝中之事一无所知。最近师中书频频派人去我府上探望,都被朱岩婉言谢绝了,我与师中书可是连面都没见过,怎会知道他的想法?”话说至此,云时卿淡淡一笑,,“陛下连储君都废黜了,竟未告知缘由?” 柳柒漠然道:“你和师中书父子那么亲密,为何连他参奏太子的内容都不知道?” 云时卿叹息:“我与师中书不过是同僚关系,至多有些利益牵扯罢了,和其子师文渊则纯粹是酒肉之交,谈不上亲密。若论亲密,谁也不及大人你啊。” 东西没问出也便罢了,反倒被他调戏一通,柳柒微恼,当即起身朝贵妃榻走去。 正这时,手腕忽然一紧,他不悦地回头,对上了一双溢满笑的眸子。 云时卿道:“大人两天前还在向下官炫耀二殿下被册立为太子了,谁知太子今日就遭到了废黜,可见做人不能太过得意。” 柳柒不露声色地挣脱他的手:“纵然太子被废,东宫之主也轮不到旁人来做。” 云时卿还想与他斗斗嘴,忽然间想到了什么,眸光微变。 柳柒只当他是理亏,并未放在心上,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多时,朱岩呈一碗汤药步入屋内,仔细伺候他服下。 云时卿问道:“让你查的事查得如何了?” 朱岩道:“沐教主二十七年前确实来过京城,彼时他还未继任执天教,是四大祭司之一的朱雀祭司。而孝贤仁德皇后和先太子死于六月初五,也就是沐扶霜来到汴京城的第二天。” 云时卿微蹙着眉,似陷入了沉思。 微顿半晌,他沉声道:“先帝暴毙于北征途中、凤仪宫无端失火、从不涉足中原的执天教却在那个时候现身……这一切绝非巧合。” 朱岩神色陡变,压低了嗓音道:“少爷慎言。” 云时卿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怕什么,这可是柳相的寝室。” 朱岩:“……” 思忖片刻,云时卿又道:“不久前左金吾卫上将军岑默被一首诗牵连入狱,差点把命交代在皇城司的牢房里。岑默可是先帝旧臣,又是孝贤皇后的表侄,按理说陛下应该不会动他才是。” 朱岩不解:“那为何陛下还……” “正因为他是先帝的旧臣。”云时卿道,“还记得在春闱大考上写下那首大逆不道之诗的纪少游吗?他的父亲也是先帝旧臣,最后却落了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朱岩恍然道:“少爷的意思是……陛下要将先帝旧臣赶尽杀绝?” 云时卿道:“我可不敢揣测圣意。” 朱岩:“……” 我看你挺敢的。 下一瞬,朱岩似想起了什么,眼底露出几分震愕:“柳相的父亲也是先帝旧臣!” 云时卿缓缓摇头:“柳知府和旁人不一样,他手里持有先帝特令,关键时刻可以保命,也正因为此,柳柒才敢肆无忌惮地参与党政之争,即便落败,也不会牵连家人。” 朱岩唏嘘不已,朝堂水深火热,远比他想要的更为阴暗。 “你再去打探一下,中书令昨日是如何参的淮南王。”云时卿吩咐道。 “是。”朱岩点点头,旋即又道,“属下有一事不明,陛下既与先帝手足情深,为何还要对那些旧臣赶尽杀绝?” 云时卿道:“你可知陛下为何迟迟不立太子?” 朱岩道:“听说是为了先太子。但是先太子早在二十七年前就与孝贤皇后一起葬身火海了,陛下此举不过是思念幼侄。” “思念幼侄?”云时卿冷笑,“皇家哪有什么亲情可言。 须臾,他淡声道,“或许陛下的猜测是正确的,先太子的确还在人世。” 【作者有话说】 春节快乐~ 抱歉抱歉,春节真的太忙了,更新不太稳定,但是能保证日更qaq 再给大家发个红包,新年行大运呀~ 感谢在2024-02-09 02:34:07~2024-02-10 19:27: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陆静、薇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蓝沁&. 40瓶;泡泡 28瓶;Ctrl+C 4瓶;炸毛可乐_17、张淮清 3瓶;弯弯、梦清 2瓶;无忧、心疼桑陌、笑笑吖、陆静、不爱连载-、九丞、奕zero、躒婳、被子、.、阿桥桥桥桥桥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7 忽闻梦中梦 ◎“你当年,是否对他动过心?”◎ 入夜后, 柳柒辞别韩瑾秋,乘轿回到了相府。 至后院时,皮影戏夫妇正扛着一堆器物从寝室内走出, 见了他纷纷放下物什躬身揖礼:“小人见过柳相。” 柳柒微笑道:“两位不必拘礼。” 夫妇二人正准备拾起物什离开, 却听他问道:“今日演的是哪出戏?” 妇人笑眯眯地接过话:“回相爷, 今儿给里头那位相公演的是《狐缘》。不过那相公挑剔得很, 非要把女狐换成男狐,让他爱上捉妖的道士。” 柳柒水波不兴地道:“有劳两位了。” 他提着袍角迈上石阶,甫然推开房门, 一股子素雅清淡的鹅梨帐中香盈盈扑面, 煞是温柔。 朱岩替云时卿弄了一张轮椅, 这会儿正坐在轮椅上吃着最时新的果子。 见柳柒走进,朱岩当即放下果盘起身请辞:“少爷、柳相, 属下告辞了。” “等等,”柳柒把人叫住, “你不扶他上床?” 不等朱岩伸出手,云时卿便悠悠然道:“我还不困, 晚点再睡。” 朱岩颇有些为难,视线在他二人身上来回游走,末了只得遵从本心,垂着脑袋退出门外。 柳柒面无表情地绕过屏风去到内室, 云时卿在外间静坐半晌, 而后张了张嘴, 唤道:“大人。” 内室里寂静一片, 柳柒对他的呼唤充耳不闻。 云时卿契而不舍地道, “孟大夫说我肋骨有伤, 短期内不宜移动, 需借由外力相助,还请大人推我一推。” 少顷,里间传来一道淡漠的声音:“云大人还不困,晚点再进来罢。” 云时卿道:“方才的确不困,但是现在眼皮开始打架,我有些撑不住了。” 等了片刻未等到人来,他又道,“既然大人不愿施以援手,下官只好自己动手转动轮椅了。若是不慎加重伤势,还望大人以后多多——” 话音未落,屏风后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抹淡雅的寒梅凝露之香幽幽拂面。 柳柒将一枚羊脂玉的小葫芦瓶儿扔到他手里:“这是韩御史给你的药,可以稳住心脉,加速伤势恢复。” 说罢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伤好之后就赶紧离开,相府不养闲人。” 云时卿拧开瓶盖,里面有两粒赤褐色的小药丸,药香甚浓。 他倾倒一枚用温水服下,而后笑道:“大人此言差矣,月中在即,云某很快就能派上用场,断不会吃大人的白食。” 柳柒眼风掠来,带着几许冷意。 云时卿适可而止,正色道:“韩瑾秋怎知我受了伤?是大人告诉给他的?” “不是我,”柳柒道,“那晚你我在沈府与沐扶霜交手时,我被沈离认出来了,他便将此事告诉给韩瑾秋。韩瑾秋得知你心脉受损,花了两天时间为你配药,我今日正好去韩府,顺道替你将药丸带回来了。” 云时卿蹙眉:“沈离知道那黑衣人是你?” 柳柒点头:“嗯。” 云时卿又问:“那他是否已经知道了韩瑾秋的身份?” 柳柒道:“兴许吧。” 微顿几息,云时卿又问道:“大人今日去韩府作甚?” 柳柒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我去做什么与你何干?” 云时卿笑道:“我猜大人定是担心我的伤,所以专程去找韩瑾秋,想从他那儿寻些法子让我早日痊愈,毕竟他和沐扶霜是旧相识,对沐扶霜的功法也十分了解。” 柳柒淡声道:“云大人不去镇守雁门关真是可惜。” 云时卿不解:“此话何意?” 柳柒哂道:“脸皮之厚,固若金汤、堪比长城。” 云时卿眼角笑意不减:“大人谬赞了。” 柳柒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云时卿赶忙拉住他的手好声好气地说道,“下官失言,大人莫怪。下官这会儿真有些乏了,还请大人推我入内歇息罢。” 柳柒缓缓回头,居高临下地道:“云时卿,你是肋骨断裂,而非腿骨。” 云时卿缄默半晌便不再装了,转而从轮椅上起身,随他一道进入了里间。 这天夜里,柳柒睡得正熟时,一只手忽然覆上他的小腹,热意源源不绝地渗透衣料,生生将他烫醒。 衾帐内灯影横斜,柳柒就着一豆昏黄侧首瞧去,只见身旁那人衣衫凌乱,皮肤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连发根也被浸得湿淋淋。 他摸了摸云时卿的身体,每一寸肌肤都滚烫似火。 ——心脉受损不愈、肺腑内淤血未散,便会发热发寒。 柳柒迅速下床,将纳凉的茶水泼在布巾上,旋即解开云时卿的衣裤,用湿冷的布巾替他擦拭身体。 云时卿昏迷不醒,一双俊眉拧得极紧,嘴唇开了又合,仿佛有话要说。 柳柒凑近几分,柔声问道:“你要说什么?” 云时卿喃喃嗡嗡,全然不知所念为何。 柳柒附耳,又问道:“云时卿,你想说什么?” “师……师……” 师?师旦? 柳柒蹙眉,正欲再开口,却听云时卿又道,“师父……二十……七……柳……” 呢喃几句就没有声音了,止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连一句完整的话也凑不出来。 师父,二十七,柳。 此乃何意? 柳柒来不及细究,迅速将布巾里的热水拧干,又泼了两杯冷茶,继续为他擦拭身子。 更夫的梆子沉沉敲响,从三更熬到四更,云时卿的体温总算得控。 柳柒疲乏不已,当即扔掉布巾躺回床上,就着满头薄汗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日光斜斜地倾洒入屋,照得满室明媚、遍地金芒。 迷迷糊糊间,似有一绵软之物爬上面颊,如鸦羽拂过,搔出几分酥麻的痒意。 柳柒难耐地拧紧了眉,不过瞬息就已转醒,睁开眼时,云时卿正在用发梢轻轻搔他的脸。 目光流转,便见此人浑身赤-条-条,连根丝也不挂。 柳柒怒不可遏:“云时卿,你竟这般不要脸!” 云时卿无辜地道:“大人委实冤枉下官了,下官醒来时便是这副模样,连亵裤也不知去了何处。” 柳柒微怔,猛然想起这个混蛋昨夜高热不止,是他把人的衣裤扒光了退热。 柳柒的耳廓渐渐染成了绯色,连呼吸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急促起来,然而面上却古井无波,一派淡然。 云时卿眉眼微弯,嘴角噙着几分笑,“今日已是五月十一,大人体内的蛊虫应当开始苏醒了,莫非大人昨夜来了趣,用下官解瘾?” 那双凤目冷冷地往下扫去,语带嘲讽地道:“你□□就像一条软脊之虫,教我如何得趣?” 云时卿:“……” 柳柒罕见地独占上风,心中莫名舒畅,此刻也不再去搭理他,当即起床洗漱更衣,用过早膳便前往衙门了。 诚如云时卿所言,临近月中,昆山玉碎蛊开始苏醒,情热渐起,令人焦躁难耐。再加之天气日渐炎热,这便让蛊虫愈发兴奋,更何况腹中还有一个死不掉的胎儿,无一不折磨人。 正午时分,柳柒接连吃了好几碗冰元子适才压下丹田内的热意,蛊虫暂时得到安抚,不再躁动。 处理完公务已近酉时,他揉了揉发酸发涨的太阳穴,待缓过这阵困乏劲儿之后就离开了礼部。 自从昨日陛下废储之后,赵律白便一直待在府上闭门不出,陆尚书等人前去拜访了好几次,皆吃了闭门羹。 柳柒放心不下,遂命轿夫改道,往淮南王府走了一遭。 “殿下今日腿伤加重,不宜会客,柳相请回吧。”淮南王府的护卫将柳柒拦在门外,丝毫没有放行的意思。 柳柒担忧道:“殿下的腿伤缘何加重?” 那护卫道:“小人不知。” 不等柳柒开口,便见门内疾步走出一人,厉声斥道:“不得无礼!”旋即对柳柒揖礼,“柳相这边请。” 淮南王府不过是在赵律白原来的府邸上冠了块烫金的“淮南王府”匾额,里面依然水软山温、花鸟相傍,与从前别无二致。 柳柒驾轻就熟地来到清澜居,赵律白正坐在葡萄架下的摇椅里纳凉,手里握着一卷泛黄的古书。 柳柒走近后拱手揖礼:“殿下。” 赵律白放下古书,温声唤道:“砚书。” 柳柒视线下移,凝视着他的左腿:“听说殿下腿伤加重,可有其事?” 赵律白道:“不过是打发旁人的说辞罢了。” 柳柒道:“殿下为何连陆尚书都不肯见?” “陆尚书昨日在大庆殿为了我不惜得罪陛下,我有何颜面见他?”赵律白眼神倾颓,嘴里噙着一抹自嘲的笑,“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这话大概说的就是我吧。” 柳柒道:“殿下与其自怨自艾,倒不如早日养好身体,重新获得陛下的赏识。” 赵律白疑惑道:“我该如何做?” 柳柒道:“回元入攻大邺,庆州战乱。我朝武将式微,放眼整个朝中,唯萧家父子尚且与之一战。然而镇远将军萧千尘驻守玉门关不得脱身,永安侯萧煦国与余下三子皆镇守在雁门关,以防北部蛮夷入侵。 “庆州久攻不下,回元定会增派兵力。这个时候无论是萧千尘从玉门关调兵,还是永安侯从雁门关驰援,都会削弱两大要塞的兵力,北部防线一旦露出缺口,难保其余几国不会动心思,届时中原必将大乱。 “现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殿下文韬武略,又曾上过战场,若能借此机会立下战功,陛下定不会轻易放你离开京城。” 赵律沉吟着,并未及时应话。 半晌后,柳柒又道:“陛下此番急着册立储君,大有亲征庆州之意,如果殿下没在春蒐受伤,臣斗胆猜测——陛下定会让殿下平定庆州之乱。” 闻言,赵律白眸光翕动,似有几分懊悔与不甘。 柳柒道:“倘若庆州之危一直不解,陛下就要从朝中派人前往,届时三殿下和云时卿极有可能请缨,毕竟右相之位一直空缺着,一旦云时卿立了战功,便会官复原职。” 为君之道在于控而不死,纵而不乱。 清廉也好,奸佞也罢,总归是要互相制衡的,二者缺一不可。 良久后,赵律白缓缓开口:“能得砚书,是吾之幸。没有你,我可能寸步难行。” 柳柒微笑道:“殿下知遇之恩,臣一直铭记在心。” 赵律白的眉心不自禁拧紧,须臾又展平:“砚书,我一直有个疑惑不得解,还望你如实相告。” 柳柒道:“臣定知无不言。” “上元节那日,你曾以云时卿为由拒绝了述律公主。”赵律白问道,“你与他之间是否清白?” 柳柒倏然抬眸。 赵律白又问,“你当年,是否对他动过心?” 【作者有话说】 柒柒:我跟你谈事业,你却来扒我的感情史? 感谢在2024-02-10 19:28:37~2024-02-11 23:00: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胡萝贝 20瓶;yule 10瓶;Ctrl+C 5瓶;九丞、阿桥桥桥桥桥桥 2瓶;芣苢、不爱连载-、月下松林、灰眼睛的小炸弹、果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8 婆娑繁星夜 ◎“大人躲了我一日,甚是辛苦”◎ 七年前史、陈两位丞相那场政斗牵连甚广, 云时卿入狱后,柳柒日以继夜四处奔走求救,彼时的他人微言轻, 无一人肯施以援手, 唯有年仅十三岁的赵律白冒险一助。 那个时候, 赵律白问了他一句话:“两相之争, 朝中人人自危,且你与云时卿之间互不待见,为何还要救他?” ——当年殿试放榜后, 汴京城上下皆知这两位状元郎不合, 却无人知晓他们曾师出同门, 同气连枝。 柳柒跪在寸尺厚的积雪里颤声回答:“云时卿是因臣而入的狱,臣不得不救他。” 如今被赵律白问及过往, 柳柒的脸上倒是古井无波,语调柔润, 春风也似:“殿下说笑了,我与他皆为男子, 如何有情?如何动心?” 赵律白深深地看他一眼,还想再问点什么,最后只能止住话头,微笑道:“我不过是随口一问, 砚书不必介怀。” 柳柒没有应声, 神色平静得令人瞧不出半分破绽。 庭院深深, 寂静如许, 唯剩风动与花香盈满了清澜居。 少顷, 柳柒温声开口:“殿下今已及冠, 当择贤妻相伴, 臣此前提议的那几位姑娘,殿下或许可以考虑一下,无论娶谁,于殿下皆百利无害。” 赵律白猝然合拢手里的古旧书卷,神态不复方才的温儒:“此事以后再议。” 柳柒道:“听说师贵妃已经开始为三殿下张罗了,如若三殿下成婚后诞下子嗣,于殿下您更为不利。” 赵律白的下颌线倏然绷紧,声音略有些发沉:“我知道了。” “天色已晚,臣便不叨扰殿下了。”柳柒起身请辞,“还望殿下慎重考虑臣方才所言之事,无论是出征庆州还是择妻,都是殿下如今的上上之选。” 赵律白道:“嗯。” 柳柒拱手揖礼:“臣告退。” 赵律白迅速起身,跛着脚朝他靠近:“用过晚膳再回去罢,你我已有许久不曾同饮同食,今日府上正好新进了一批鲜鱼,全是你爱吃的。” 柳柒笑道:“殿下爱惜臣,臣不胜感激,只是臣还要去衙门一趟,便不留下用饭了。” 赵律白又往前迈出几步,轻轻扣住柳柒的手腕,语气近乎哀求:“砚书。” 他的眸色颇为深沉,宛如幽潭,难以窥底。 极目望来时又似盛满了月华,流光溢彩。 满目皆是温情,却也尽显侵略之势。 柳柒心头一颤,当即挣脱他的束缚,从容不迫地退开了几尺:“臣告退。” 赵律白欲言又止,最终只得目送他离去。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离开淮南王府后,柳柒又往礼部走了一遭,并非有公务急着要去处理,而是体内的蛊虫已然苏醒,唯有靠云时卿的安抚方可奏效。 能熬便熬罢,他不想与云时卿太过亲密。 衙门里昏暗无光,仅剩下几个当值的小吏挤在一处嗑着瓜子儿絮絮叨叨。见柳柒到来,他们迅速前往公房点亮灯烛,并备好茶水果盘仔细伺候着。 一名小吏笑道:“柳相这么晚还来公干,着实让卑职等汗颜。” 柳柒随手翻了两本册账,目光在淮南王冠礼所需之财帛那一页多停留了几瞬:“闲来无事,到衙门坐一坐也无妨。” 那小吏嘟囔道:“奇了怪了,祝大人也是这般说的,衙门当真有这么好吗?” 这声嘟囔几不可闻,但柳柒却听了个真切。待小吏离去后,他提着一盏灯往礼部司的公房走去,拐过几道游廊,果真瞧见了一豆昏黄灯影。 祝煜正在誊写库料,听见叩门声,头也不抬地道:“请进。” 房门应声而开,一抹紫色身影闯入眼底,祝煜豁然抬头,旋即放下笔毫起身揖礼:“柳相。” 柳柒将灯笼吹灭放在门口,说道:“听闻祝大人近来总是早出晚归,本官特来瞧一瞧。” 公房内的灯烛略有些泛黄,衬得祝煜身形瘦削,柔弱不堪。 他微微一笑,恭声道:“下官每日也是按时入值,偶尔遇忙才会在衙门多待片刻。” 柳柒道:“祝大人应以身体为重,几日不见,你又轻减了不少。” 祝煜身型微僵,好半晌才讷讷开口:“有劳柳相记挂,下官感激不尽。” 柳柒目光移向更漏,而后说道:“时辰不早了,再过几刻便是宵禁,祝大人早些回府罢。” 祝煜道:“是。”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要动身的意思,柳柒淡淡一笑:“祝大人的府宅与本官只隔了一条街,不若同我一道回去罢。” 几息后,祝煜拱手应道:“下官遵命。” 祝煜太过反常了。 今春殿试放榜后,新科三甲打马游街时,柳柒曾在酒楼观瞻过。祝煜的容貌堪称是所有式子里最出挑的,与他的探花郎称号甚是相符,听闻朝中有好几位大臣曾派人向他提亲,但都被他婉言相拒了。 祝煜出身翰墨诗书之族,祖上曾在前朝为官,其父亲又是襄阳城的孝廉公,真真正正的清流之辈。 柳柒心里隐约有一个猜测,一个与祝煜的出身极其不符的猜测。 就在他沉思之际,两人已走出了衙门,衙门外的石阶旁停着两顶肩舆并一辆马车,肩舆是他和祝煜所有,而那辆马车则颇为眼生,无从辨认。 正疑惑时,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带刀侍卫朝这边走来,对柳柒拱手见礼:“柳相。” 柳柒扫了一眼他的佩刀,从刀柄的徽纹辨认出此人是三皇子府上的侍卫,于是说道:“衙门今日不办公了,你若有事,明日早些来便可。” 那侍卫道:“小人是来接祝大人的,并非公干持身。” 祝煜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柳柒觉察出他的异样,问道:“祝大人,你可识得此人?” 不等祝煜开口,那侍卫当即接过话说道:“卑职乃三殿下府上的侍卫长。殿下惜才,对祝大人的丹青倾慕已久,特命卑职来此,请祝大人过府一叙。” 柳柒道:“宵禁在即,若祝大人此刻去了三殿下的府邸,该如何回府?祝大人与三殿下身份有别,臣子夜宿皇亲府邸实为不妥,若三殿下实在怜惜祝大人的才情,不妨等祝大人得空时再来相邀。” 侍卫长顿了顿,视线在祝煜身上停留须臾,而后说道:“柳相言之有理,卑职这就回去复命。” 马车悠悠驶入夜色,祝煜松开蜷紧的手指,掌心里早已渗出热汗。 抬眸时,正好对上了一双温柔的眉眼。 柳柒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祝煜眼神闪躲,静默几息后适才躬身揖礼:“多谢柳相替下官解围。” 柳柒没有过问他的事,止温声说道:“祝大人早些回去罢。” 两人相继入了轿,乘着月色各自回府。 眼下已至戌时,相府里灯火通明。柳柒在花厅用过晚膳后便去孟大夫所在的东苑小坐了片刻,返回后院时,云时卿正巧刚结束洗沐,身上还残存着些许温热水汽,满头乌发垂泄,将那副五官衬得愈发凌厉冷锐。 体内的昆山玉碎蛊仿佛对云时卿有所感应,甫一入屋,柳柒的双腿便情难自抑地发软发颤。 ——明明晨间出门之际尚且正常,现下归来竟这般失控。 他立刻封住自己的几处大穴,稳住心神后方才走进里间。 云时卿寝衣未系,露出一大片块垒分明的蜜色肌肉。他倒一杯温热的淡茶呈给柳柒,似笑非笑道:“大人躲了我整整一日,甚是辛苦,喝杯淡茶罢。” 柳柒耐着性子接下茶盏放在一旁,开门见山地道:“三殿下和祝煜是什么关系?” 云时卿挑眉:“大人怎么突然问起这事了。” 柳柒目露讶色,沉声道:“今春天鹿苑围猎之时,我曾在某处密林窥见了三殿下的情事,若我没猜错的话,与三殿下行苟且之事那人正是礼部司员外郎祝煜。” 云时卿坐在八仙桌前,够过那杯温茶徐徐饮尽。 柳柒打量着他,复又道,“初时我以为是祝煜攀龙附凤、卖身求荣,直到今晚我才知晓,像祝煜这等出身书香门第之人,若非遭人强迫,断不会做出如此腌臢之事。” 云时卿问道:“你怎知是三殿下强迫他为之?” “是与不是,我自双目清明。”柳柒肃然道,“祝煜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真正意义上的天子门生,纵是皇室子弟也不得染指。三殿下逼-奸朝廷命官,此乃大罪!” “逼-奸朝廷命官?”云时卿哂道,“大人的话还是不要说得太过绝对。” 柳柒学着他的口吻回击着:“你与他们狼狈为奸,自然不觉此事有悖纲常。” 云时卿问道:“大人已经知道三殿下与祝探花的事了,明日是否要将此事参奏给陛下?” 柳柒冷漠地道:“莫非云大人要杀人灭口?” 云时卿微微一笑:“柒郎还怀着我的孩子,就算我云时卿再狠毒,也不会动自己的亲骨肉。” 柳柒知道他在嘲讽自己,对此也不甚在意,兀自倒一杯温茶服引,旋即离开寝室往浴房走去。 簟纹如水,繁星如织。 这天晚上柳柒宿在书房里,柳逢替他焚了安神香,倒也睡得甚是安稳。 子时一过便是五月十二,离月中又近了一日。 窗外月影婆娑,虫鸣渐散,寂静如斯。 半梦半醒间,柳柒被一阵情热逼醒,狂乱急促的心跳声犹如擂鼓震颤,疾烈不休。寝衣早已被潮汗浸透,从发梢至脚尖,无一不是水淋淋的。 他焦急难耐地睁开眼,甫然一起身,汗珠竟如暴雨般沿着下颌成串滑落,丹田内热息不止,煞是磨人。 这是第四次蛊毒发作。 相较前几次而言,这一回显然是来势汹汹,更加不可控。 柳柒浑身潮汗不止,已然情动,好在呼吸里并无媚香,足见蛊毒尚未彻底发作。 他去浴池浸泡半晌,洗掉满身汗渍后又饮了几杯凉白开,但依然无法压制体内的燥热感。 不得已之下,他只能返回寝室,借由云时卿的气息安抚重新入眠。 至五更时,情热再度涌出,柳柒难受不已,胡乱地解开亵衣亵裤,很快便有一只温凉的手覆上微隆的小腹,极其舒适的温度沉入丹田内,教他舒服地呼出一口气来。 天光未明,衾帐内尚且昏暗,柳柒不愿睁开眼,便就着这份爽利往旁侧挪了几寸,贪婪地汲取那股温凉的气息。 情至浓时,他主动扣住那只手,引着它前往幽径深处。 “大人——”恍惚间,有人贴在他的耳侧,蛊惑般呢喃道,“你这么对下官,称不称得上是‘逼-奸朝廷命官’呢?” 【作者有话说】 换了张封面嘿嘿嘿 老云:春节期间,终于能吃顿好的了。 感谢在2024-02-11 23:00:24~2024-02-12 23:14: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懒懒的小晴天 10瓶;56318106 8瓶;心疼桑陌 6瓶;九丞、Ctrl+C、41749084、阿桥桥桥桥桥桥、45766177、笑笑吖、不爱连载-、余温、被子、芣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9 悦暖芙蓉帐 ◎“你敢对我用这种东西,我定杀了你!”◎ 柳柒心头震动, 遽然清醒过来。 他蓦地睁开眼,双瞳渐聚,一片昏暗之色纳入眼底。 云时卿的两根指头正被他紧紧纳着, 止这睁眼的间隙便动作了几次, 帐中顿时有涓涓细流漫开, 一声接一声, 泠然无比。 蛊虫对云时卿如痴如狂地迷醉着,丝毫也不反感他的侵袭,柳柒恼羞成怒, 却也恨自己这副身体不争气, 随便教他撩一下便软化成泥。 这是昆山玉碎蛊之过, 绝非他本意。 柳柒这般想。 云时卿知道他已转醒,方才还绵软的身子登时绷得极紧, 不由去呷他的耳珠,狎昵道:“大人昨日还义正辞严地与下官说理, 现在便拿着我的手去做恶,这难道不是仗势欺人、逼-奸朝廷命官吗?” 柳柒虽清醒, 却忘了去反抗,他喘着息扭开脑袋,躲避云时卿的狎亵。 云时卿捏住他的下颌,不依不饶地把这张泛粉的脸掰过来, “躲什么?” 天将破晓, 帐内隐约有了几丝光影, 柳柒在昏暗中直视着枕边人, 沉沉地道:“躲你。” 云时卿笑道:“大人一边说着要躲我, 一边却又把我的手紧紧咬住不肯放, 我到底该信你哪张嘴?” 柳柒彻底被他激怒, 抬腿蹬开那只作乱的手:“拿出去!” 云时卿一言不发地坐起身,继而将手掌放在他的肚皮上,指腹轻摩,宛如上等的紫毫拂扫而过,留下一片片极酥极麻的触感。 柳柒呼吸一凝,不等他开口,便觉察到那两根指头与旁的不一样,淋淋漓漓,仿佛被水浸泡过。 他顿时僵住,耳根如同被熟铁烙过,滚烫不休。 “大人是否已经感觉到了——”云时卿俯身看着他,如缎的长发悉数落在他的胸膛上,“如今不用脂膏,下官也能畅通无阻地进到里边儿去。” 污言秽语一句接句地迸进柳柒耳朵里,他再难忍受,一掌将人推开,旋即够过床尾的衣裤穿在身上。 这一掌力道虽不重,却正中云时卿的胸口,见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柳柒拧紧了眉,不冷不热地道:“别装了,我根本就没用力。” 云时卿捂着胸口不说话,大半张脸被墨发遮挡了,教人瞧不见情绪。 柳柒顿在当下,衣袖套了一半便停止动作了,他倾身向前,没什么感情地问道,“我伤到你了?” “嗯。”云时卿从胸腔内震出一声虚弱的闷哼。 柳柒虽不信他,却还是凑近一观,五指小心翼翼地触上他的肋骨。 下一瞬,腕骨被人用力扣住,柳柒来不及惊疑,腰也落入了另一只宽大温暖、却又带着层层薄茧的手里。 天旋地转间,两人就已更换了位置。 柳柒眼中涌出一股子怒意:“云时卿,你这个混账!” 云时卿笑盈盈地道:“原来柒郎也会担心我啊。” “谁担心你?”柳柒抬起膝盖就要动武,“我恨不得杀了你!” 云时卿止住他的动作,风轻云淡地道:“做个风流鬼也无妨。” 柳柒虽被这人气了足足二十来年,可肚子里翻来覆去也就只有那么几个骂人的词儿,即便一股脑儿地吐出来,对方也只是不痛不痒地笑一笑。 若说得多了,反倒像是在奖赏这个混蛋,索性不予理会。 可云时卿偏偏要与他作对,他越是不吭声,云时卿便越是放肆:“柒郎,要继续吗?” 蛊虫躁动亢奋,对这个男人的气息极度迷恋,迫使柳柒情不自禁地勾住了他的脖颈,嘴里却别扭地道:“不要。” 云时卿探下那只尚未干涸的手,用极温柔的力道握住他,轻笑一声:“嘴硬。” 柳柒猝然瞪大双眼,颈侧青筋狰狞尽显,连呼吸都加重了好几分:“你放肆!” “下官又不是头一回做以下犯上之事,早就放肆过了。”云时卿语调浮浪,腕骨灵巧地动作着,疏密有致、缓疾得当,指根很快便被一股清冽的热潮浸染。 柳柒张嘴欲骂,然而出口的却变成了违背本心的吟音,他胡乱地去踢云时卿,系在踝骨处的羊脂玉桃核脚链亦随之晃动,煞是明艳。 云时卿被他踢中手臂,五指倏然松开。 “啪——” 下一瞬,巴掌落在柳柒的臀上,震出极清脆的一声响,方才还挣扎反抗的人立时安静下来。 他惊愕地看着云时卿,好半晌才出声:“云时卿,你竟敢打我!” 云时卿分开他的双膝,亲昵地凑近:“下官有罪,大人息怒。” “混账!”素来温润儒雅的人双目通红、眼瞳幽黑,俨然是动了怒,“你自幼就欺负我,离开紫薇谷时师父还特意叮嘱过你,让你好好护着我,你做不到便罢了,还欺我辱——” 云时卿双唇覆上,将未说出口的话堵在了喉间。柳柒气急败坏,手脚并用去推去拒,无奈气力与功法俱被蛊毒鲸吞蚕食,他的挣扎便多了几分欲拒还迎之意。 直到云时卿徐徐楔进,他才停止了反抗。 唇舌相依,绵缠缱绻,柳柒在这个密不透风的吻里逐渐败下阵来,身子愈来愈软,曲径幽深处却颇为密致。 他被云时卿仔细照拂着,每一寸都甚得爽利,怒意渐渐被另一种滋味替代,整个人心猿意马。 见他眸中浸了水色,周身肌肤也泛出粉意,便知是快要到了,云时卿不再着急去弄,反而慢条斯理地捣。 得几寸、进几尺,已经由不得柳柒了,全归云时卿来把控。 “我是欺负你不假,”云时卿一边吻他,一边说道,“但我从未想过要辱你。” 柳柒一错不错地凝视着他,眸光潋滟,情绪纷杂。 云时卿用指腹去抚他紧蹙的眉头,问道:“在想什么?” 柳柒偏过脑袋,眸中欲念未散,语调却甚是淡漠:“什么也没想。” 云时卿看了他一眼便不再过问,重新动了起来。 更漏渐逝,晨光熹微,初夏的气温并不清寒,因情动之故,衾帐内反而炙热无比。 柳柒止不住地淌汗,双臂无力地攀在云时卿的肩头,唇缝里时不时渗出一丝欲而媚的声儿,令他自己震惊之余,也刺激了云时卿。 一迭一起间,紧绷在脑中的那根弦似乎有了断裂之势,他蜷紧趾头,眼前不断有烟火炸裂的痕迹。 得到爽利后,他猝然清醒过来,双手推抵着云时卿的肩:“停、停下,你的伤……” 云时卿对此充耳不闻,柳柒又气又恼,以拳捶打,语不成调地道:“云时卿,我命、命令你停……” 云时卿又去亲吻他的唇,忽轻忽重地碾着:“你在关心我啊?” “谁关心你了!”柳柒张嘴便咬了他一口,唇齿间顿时溢满了鲜血的味道。 云时卿不仅没躲,反而把他掼进枕间,就着血腥气加重了这个吻。 柳柒被迫又承了一次欢,云时卿肋骨断裂未愈,方才两人恩爱了许久,胸口处隐隐作痛,想来是加重了伤势,但他并未在意,该怎样便怎样,什么时候该温存怜惜、什么时候该肆意妄为,接在他的掌控之中。 帐幔摇曳,婀娜娉婷,拔步床外的灯烛已然燃尽,空气中只余一抹星火的残香。 不知过了多久,云时卿总算肯交代出来。 一抔热雨浇下,润泽了曲径幽深之地。 云时卿缓缓停下,低头看向柳柒的腹部。 胎儿已有三月余,纵然是平躺着也能瞧清些许弧度了,他用宽大炙热的手将那个孩子拢在掌心,指腹有意无意地拂了几下。 柳柒还未清醒过来,眼中布满了迷离的雾色。 “柒郎,”云时卿一边喘息一边唤他,“孩子已经显怀了。” 柳柒的腿肚仍在发颤,闻言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生而夭折,何必去理会。” 云时卿的眸光骤然一变,转瞬又恢复如初,嘴角噙着一抹凉薄的笑:“那就不理会它,咱们自先欢悦。” 说罢缓缓退离。 柳柒的视线自他受伤的肋骨处扫过,转而侧过身静静躺着。 蛊虫虽然暂时得到了安抚,但离蛊毒真正发作还有两三日,一旦起了个头,接下来这几日毫无疑问要在极其过分的厮混中度过。 柳柒微拧着眉,似有几分忧虑。 正这时,云时卿从床内侧的暗屉里取出一支锦盒,扣开盒盖,两枚锃亮圆润的铜球赫然入目。 铜球彼此相连,尾端连着一根赤色的绳索,瞧着颇有些分量。 柳柒不解地投去目光,不待他开口,便见云时卿握着那球分开了他的膝盖。 “你做什么?”柳柒问道,“这是何物?” 云时卿笑盈盈地看向他:“此乃缅铃,柒郎可曾听闻过?” 柳柒面色一僵,旋即怒道:“云时卿,你疯了!” 云时卿道:“看来柒郎知道此物。都说柳相博闻广识,果真不假。” 柳柒气急恢复了几分,忍不住去蹬他:“你敢对我用这种东西,我定杀了你!” 云时卿丝毫不惧他的威胁,强势地捏住他的脚腕:“此铃儿里面灌了水银,遇热则会流动震荡,柒郎仔细吃着它,应是极欢喜的。” 柳柒摇头:“我不喜欢,拿走。” 云时卿笑道:“试一试便知道了。” “混账!”柳柒骂道,“你若再欺负我,师父知道了定不饶你!” 云时卿狎呢道:“我倒想听听柒郎要如何向师父告状,说我在床上欺负你,对你用缅铃?还是别的什么事?” 柳柒竟羞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云时卿轻笑一声,目光下移,叹息道,“溢出来了。” 柳柒还未反应过来此话是何意,边听他又道,“得用铃儿堵着。” “云时卿,不……”柳柒眉心皱了皱,颤巍巍地扣住他的手臂,头一回涌现出了示弱的念头。 可云时卿铁了心不打算放过他。 柳柒被箍住了脚腕,挣脱不得,很快便觉查到了一抹冰凉死物的存在,将入未入,惊骇不已。 “砰砰砰——” 正这时,房门被人叩响,柳逢的声音漫进帐中:“公子,辰时已至,您还去衙门吗?” 柳柒浑身一僵,周肌舒缩之际,那铃儿已经被他无声吞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如有错别字什么的,白天再修…… 感谢在2024-02-12 23:14:54~2024-02-13 23:47: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子皿、饭否 20瓶;不爱连载- 5瓶;张淮清 3瓶;Ctrl+C、沈酌、吃肉的羊 2瓶;笑笑吖、余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0 铜铃乍见欢 ◎“服个软,师兄便放过你。”◎ 云时卿眼睁睁看着那枚锃亮的铜铃被吸了进去, 他浅笑着抬眸,揶揄道:“大人果真嘴硬,明明这般喜欢, 却不肯承认。” 水银遇热膨胀, 促使缅铃开始震动。 柳柒脑中空白一片, 似乎连呼吸都凝滞了, 全然不知身在何处。 屋外的柳逢久久未等到回应,又壮着胆子唤了一声:“公子?” 云时卿的视线落在那双不停发颤的腿上,继而朗声开口:“你家公子身体抱恙, 今日不宜出门。” 柳逢刚想问公子怎么了, 猛然间想起了什么, 面颊倏地一热,旋即应道:“属下知道了。” “没人打扰我们了, 大人可放心地叫出来。”云时卿一边说话,一边又将另一枚铃儿推了进去。 那双骨线明晰的脚背遽然弓曲, 弧度漂亮,宛如拉满的弦。 系在踝骨处的五色丝桃核脚链无声抖了抖, 仿佛振出了残影。 “云……”柳柒还未来得及发怒,嗓音已然变了调。 “叫我作甚?”云时卿用食指勾着那根红绳,止轻轻拉动了一下,陷在锦被中的人浑身一僵, 眼尾顿时有两滴热泪滚落。 柳柒无力地伸直双腿, 红着眼看向那作恶之人, 嘴里不依不饶:“混账东西, 你竟敢……” 红绳又被扯了几下, 两颗铜铃顺着内里的炙烈纹路轻轻碾过, 将他的话生生截断。 缅铃震动不休, 明明是没有生命的死物,却把柳柒折磨至登峰造极,浑身覆满了潮汗,连发根也湿透了,悉数贴在他的面颊与颈侧。 “柒郎,”云时卿温声开口,语气带着诱哄之意,“你向我服个软罢。” 柳柒咬紧牙关,凤目里盈满了水光,却也含着情,但更多的是怒:“你做梦!” 云时卿水波不兴地扯动红绳,铃儿几乎快被他拽出来了,但很快又被吞了回去。 他凝神注视着榻上之人,脸上平静无波,眉眼冷厉清俊,俨然是个霁月君子。 偏偏那只宽大有力的手孟浪不堪。 柳柒刚支起半截身子,眨眼又倒了回去,云时卿眼疾手快地把他接住,低头吻了吻他的眉眼:“服个软,师兄便放过你。” “滚……”柳柒哑着声呵斥他,身子却被他完全掌控住,连骨头缝都软化了。 云时卿无奈叹息,慈悲为怀地松开红绳,转而拉过薄被盖在柳柒身上:“真是倔。” 他的手虽不再做乱,可是埋在温柔乡里的缅铃却没有因此而停下来,愈是温热,它便震得愈厉害,柳柒每每想拽着红绳拉出来,但都被他阻止了。 “朱岩——”正这时,云时卿朗声开口,“备水洗漱。” 屋外传来一声回应:“是。” 柳柒撩起汗津津的眼皮看了他一眼,小腹和腿肚无一不在发抖。 “大人这几日没法儿去都堂和衙门务公,就在家好好歇歇罢。”云时卿用束腰带干净利落地捆住他的双手,而后穿好衣物下了床,并将衾帐拉严实。 不多时,柳逢和朱岩呈着洗漱之物入内,云时卿命他二人将铜盆放在床前,柳逢和朱岩会意,迅速退出门外。 他拧干布巾挑开床幔,抓住柳柒的一只脚踝,把试图往床内爬去的人拽了回来:“下官伺候大人洗沐。” 端午那日戴在他脚上的桃核五色丝早已被汗水浸湿,连同上面那几枚羊脂玉也变得滑腻起来。 “我不需要你伺候,”柳柒语不成调,“云时卿……你这个,杀千刀的。” 云时卿淡笑一声:“大人省着点力气,还有好几日呢。” 柳柒冷冷地瞥了他两眼便不再应声了,任由他替自己擦拭汗渍。 缄默须臾,柳柒不痛不痒地问道:“你的伤怎样了?” 在云时卿开口之前他又道,“我并非是在关心你,诚如你所说,还有好几日的时间来疏解蛊毒,若你伤势加重,如何满足我?” 云时卿眸色变暗,犹如深潭。他笑道:“难道柒郎还没尝够方才的滋味吗?即便我有伤在身,满足你还是绰绰有余的,如果实在动不了,自有好东西照顾你,柒郎无需杞人忧天。” 他所谓的“好东西”,此刻正留在柳柒体内。 柳柒气不过,却也无可奈何。 他恨这蛊太过邪媚,将他置于一个任人宰割的位置。 愈是反抗,对方便愈欢喜。 良久,他在极致的愉悦中哑声问道:“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些淫-邪之物?” 云时卿抬起他的手臂仔细擦拭汗液:“执天教连淫蛊都能培制出来,做几颗缅铃自然不在话下。” 柳柒忽然想起他府上还有一个叛离了执天教的祭司,顿时了然,随后又道,“何时弄来的?” “就在昨日。”云时卿笑道,“我旧伤未愈,而大人又蛊发在即,我总得想些法子逗你开心才是。” 柳柒猝不及防地踹了他一脚,不料那铃儿竟因此而去得更深,教柳柒顿时失去力气,趾头震麻不堪。 云时卿幸灾乐祸地笑了几声,待清理干净之后便为他穿好了衣裤。 柳柒微怔:“等等,缅铃……” 云时卿道:“在柒郎学会服软之前,它会一直服侍你的。” 柳柒正要自己动手,却被他封住了手臂上的穴位,“时辰不早了,快些用膳吧,你和孩子都饿了。” * 韩瑾秋将新配制的一瓶药丸揣进荷包里,正欲离府时,一枚孔雀翎破空而来,“嗖”地一声插在了门楣上。 空气中浮荡着几分熟悉的、勾魂摄魄的邪香,韩瑾秋微微抬眼,一抹紫色身影从天而降。 沐扶霜几步走近,眼中情绪纷杂:“君澜,你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韩瑾秋淡声道:“本官乃韩瑾秋,并非你口中的‘君澜’。” 沐扶霜冷笑:“韩瑾秋——也罢,你若喜欢这个名字,那我就唤你韩瑾秋。” 韩瑾秋道:“执天教历来不入中原,更不会干涉朝廷之事。端午那晚你打伤了沈离和云时卿,他二人皆是朝廷命官,你这么做,就不怕给执天教招来横祸吗?” 沐扶霜紧盯着他,沉声道:“我只想杀沈离,是云时卿和柳柒多管闲事闯了过来,与我何干?” “你为何要杀沈离?”韩瑾秋问。 沐扶霜悠然地拨弄着纤长的手指,嫣红指甲宛如被鲜血浸染,煞是艳丽:“我想杀便杀,何须理由。” 韩瑾秋道:“疯子。” 沐扶霜豁然逼近,一把掐住他的下颌,狠声道:“若非你当年趁我闭关之际自废武功离了教,我何至于此?!” 韩瑾秋平静地道:“属下如果不离教,教主打算如何对待我?给我种蛊操控我、还是把我锁在密室中,永远不得见天日?” 沐扶霜目眦尽裂,好半晌没再发声。 良久,他松开韩瑾秋的下颌,哑声道:“你用蛊虫强行续了筋脉,身体亏空得厉害,现在跟我回去的话,我还能救你。” ——当年韩瑾秋离教之前被挑断了手筋脚筋,旁人皆以为他寻到良医高手重续了筋脉,殊不知他是靠养蛊才能重获新生。 代价便是被蛊虫噬心而死。 体内的蛊虫已经种了十三年,数年精血喂饲,早已将它养大,随时都有可能要他的命。 韩瑾秋淡淡地道:“我离教之后活得很是自在,就算命不久矣,也无怨无悔。” 沐扶霜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旋即失笑,咬牙道:“好,好得很。” 话毕施展轻功跃上房梁,眨眼便消失不见。 待沐扶霜离去后,韩瑾秋当即乘马车前往相府。 自从得知柳柒中了昆山玉碎蛊之后,他每日都在翻阅旧籍研制解蛊之药,然而此蛊太过阴毒,纵然是他亲手所研制,也无法配出驱解此蛊的方子。 目前唯一能做的便是依据其中几味至毒之虫的阳-精调制出暂时压制其淫-性的药,将蛊发时间推迟几日,关键时刻或许能保柳柒一命,不至于肠穿肚烂而死。 他来到相府时,柳柒刚用完早膳,两人在中院的花厅会面,同时到场的还有云时卿。 韩瑾秋虽早已知悉他二人之间的关系,但当云时卿在相府出现时,他还是会有些惊诧。 云时卿解释道:“端午那晚我在沈少卿府上被沐教主所伤,幸得大人相救,这些天一直在大人府上养伤。” 韩瑾秋道:“此事亦是因韩某而起,害得云大人受伤,实非我所愿。” “韩御史给的药颇有奇效,倒是让云某少受了许多苦。”云时卿笑了笑,又道,“云某曾猜测韩御史与沐教主有一段情史,不知是否如此?” 韩瑾秋怔了怔,无奈道:“旧日恩怨,不提也罢。”话毕取下腰间的荷包递给柳柒,“这是韩某调制的几味药丸,柳相可于月中之前服下一粒,可暂时延缓蛊毒复发的时日,必要时刻或许能派上用场。” 柳柒自入了花厅之后就没怎么开口,此刻得韩瑾秋相赠药丸,遂客客气气地接过荷包:“多谢韩御史。” 云时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韩某还有要事处理,便不叨扰了。”韩瑾秋并未发现柳柒的异样,说罢起身请辞,“柳相、云大人,告辞。” 柳柒坐在桌前略一颔首,云时卿起身送韩瑾秋走出花厅,至无人处问道:“云某心底有个疑问,还请韩御史如实相告。” 韩瑾秋道:“云大人请说。” 云时卿屏息静听片刻,确定不会有人偷听墙角后方才开口:“沐扶霜二十七年前曾来过京城,韩御史与他关系非常,是否知道此事?” 韩瑾秋诧异地摇了摇头:“我并不知道。” 云时卿蹙眉:“当真不知?” 韩瑾秋笑道:“韩某没有理由隐瞒。” 云时卿道:“是我唐突了,还望韩御史勿怪。” “无妨。”韩瑾秋对他拱了拱手,旋即转身离去。 云时卿在檐下驻足,一双俊眉深锁着,似是陷入了沉思,半晌后返回花厅,柳柒早已消失不见。 他轻笑一声,紧步追了过去。 柳柒虚软无力地回到寝室,还未来得及关上房门,云时卿就已迈步入内。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被刻意压制的呼吸骤然变得放肆,急促而又炙热。 柳柒双臂的穴道还未得解,耗尽了力气才打开韩瑾秋送给他的荷包,而后颤巍巍地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丸,正要服下时,却被云时卿夺了去:“这药只能延迟蛊毒发作的时间,治标不治本,就算大人此刻服下,日后还得与我颠鸾倒凤。” 他把药丸放回荷包里的药瓶中,狎昵道,“更何况那两枚铃儿还在柒郎体内,柒郎不想把它们取出来吗?” 【作者有话说】 QAQ我好想打牌啊,但是我连字都码不完!!!!!! 感谢在2024-02-13 23:47:23~2024-02-14 23:56: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爱.、笑笑吖、陆静、虫虫息、5205529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橙澄 20瓶;清婵儿 10瓶;白驹过隙 7瓶;躒婳 5瓶;阿桥桥桥桥桥桥、亚当 2瓶;Ctrl+C、不爱连载-、被子、笑笑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0-80 71 问卜不问心 ◎“为你求解药。”◎ 庆州知州欧阳建早已将驿馆收拾妥当, 待赵律白等人入城后,立刻携庆州驻军首领张仁前去驿馆拜访,并请了大夫为云时卿治伤。 寒暄一番后, 赵律白问道:“张将军现住何处?” 张仁应道:“末将暂时在知州衙门落脚。” 赵律白道:“既然是作战, 将领们应聚在一处方便相商, 本王和云、卫两位大人也去衙署。” 欧阳建劝说道:“衙署清贫, 不如驿馆来得舒畅,王爷和两位大人不妨就在此处歇脚,若有需要张将军的地方, 让张将军来驿馆便是。” 张仁也应道:“欧阳大人说得对。” 赵律白摇了摇头:“来回折腾反而误事, 去衙门罢。” 他既这般说了, 欧阳建也不好再劝,回头看了看云时卿和卫敛, 见他二人并无异议,这才点头:“下官领旨。 庆州之战迫在眉睫, 当天晚上,赵律白便和众人就当下的局势进行布防。 回元人久居漠北, 早已适应了这边的恶劣气候,如今天气愈来愈炎热,这对于长期生活在中原的大邺将士而言绝无益处。 当务之急,应速战速决, 尽快逼回元人退兵。 六月十二破晓时, 在庆州城内当了一个月缩头乌龟的邺军首次出城, 主动向驻扎在三里之外的回元大军发起了进攻。 前线战火纷飞, 不断有急信传入京城, 送到相府的密信也日渐增多, 俱都完好无损地堆积在书桌上。 如今已至月中, 正值昆山玉碎蛊复发之时,柳柒虽服了药,可身体却愈来愈倦怠,若无要紧事,每日只去衙门点个卯便算结束了,余下的时间几乎都在后院歇息。 这天早朝散去后,他照例前往衙门点卯,离开时不经意想起了什么,便去礼部司瞧了瞧,却未看见祝煜的身影。 据礼部司郎中告知,祝煜近几日身体抱恙,正告病修养,柳柒没有多想,简单叮嘱几句后就返回相府了。 午时左右,日头渐烈,柳逢取了冰块送往后院,途经一处假山时,与迎面而来的小道士撞了个正着。 陈小果盯着木盆里的冰块,当机立断地夹一块儿含进嘴里,感叹道:“真舒服啊。” 柳逢问道:“陈道长何时回来的?” 陈小果嘴里含着冰,说话时不甚利索:“不到一个时辰罢。这些冰块儿是用来做冰元子,还是给柳相降暑的?” 柳逢道:“自然是给公子降暑所用,道长若是想吃冰元饮,着人往后厨捎句话即可。” 陈小果嘿然一笑:“贫道已有许久不曾见柳相了,这就去拜访拜访。” 柳逢知道自家公子休憩时没有裹缠束腰的习惯,遂赶在陈小果挪步之前制止道:“公子眼下正在午睡,道长还是晚些时候再去与他叙阔罢。” 赶走陈小果后,柳逢捧着冰盆来到寝室,如他所料,柳柒果真解了束腰,正疏懒地侧卧在胡榻之上,湖色的夏衣甚是单薄,自然遮不住微隆的腹部。 虽然已经入睡,可他手里还捏着一卷旧书舍不得松开。 柳逢小心翼翼地将冰盆放在屋内,旋即又点了一支安神香。 正欲离去时,余光瞥见那卷古书从柳柒手里无声滑落,方才还沉睡的人这会儿竟拧紧了双眉,额间渗出不少汗渍,显然是魇住了。 他迅速走近,小心翼翼地唤道:“公子,公子您醒醒。” 呼唤几声后,柳柒挣扎着撑开眼皮,眼底除了初醒时的茫然之外,更多的则是担忧和惧怕。 柳逢无奈道:“公子近来总是噩梦缠身,连觉也睡不安宁,长此下去可不是办法。” 见对方没有应声,柳逢又道,“可否需要孟大夫过来为您瞧瞧?” 柳柒微微摇头:“天气热,睡不踏实罢了,更何况还有胎儿和蛊虫作祟,孟大夫也拿它们没辙。” 柳逢道:“韩御史既然能配制出延缓蛊毒的药,定然有法子替公子解忧,不若让属下去请韩御史过府一叙。” 柳柒道:“不必去叨扰人家,傍晚消暑后我们去登门拜访即可。” 顿了顿,他又道,“今日可有来信?” “尚无,”柳逢说道,“公子且放宽心,这些天的信皆是报平安的,王爷和云大人都无恙。” 柳柒闻言抬眸:“我何时问过他?” 柳逢自然知道这个“他”是谁,咬着牙将笑意憋了回去,而后话锋一转:“陈道长回来了,他本打算来拜访公子,得知公子在午睡便折回他的小苑了,公子要不要见见他?” 柳柒点了点头:“让他过来。” 陈小果来到后院时,柳柒正坐在外间的茶几旁吃着桑葚蜜酱冰元子,有束腰为遮,不会轻易被人发现腹中的胎儿,极目看去,仍是文质彬彬的清俊公子。 “福寿无量天尊,贫道稽首了。”陈小果抖着拂尘与他见礼,旋即笑呵呵地在茶几另一侧坐定,用食指敲了敲那碗冒着寒气的冰元子,“这可是为贫道准备的?” 柳柒道:“嗯。” 陈小果欢欢喜喜地挽起袖口:“那贫道就不客气了!” 柳柒放下调羹淡淡一笑 :“道长在五岳观修行了数日,上个月太庙冠礼也在场,可见道长在观中的地位不一般。” 陈小果赧然道:“柳相过誉了,那天本该由观主的亲传弟子出席冠礼,随他老人家一同开坛祭祀,孰料师兄吃坏了肚子,无法随观主前往,便只能由贫道代为出面。” 五岳观与金恩寺乃汴京城规模最宏大的道观和寺庙,陈小果并非五岳观的弟子,只是暂借此地修行罢了,自然替代不了观主的徒弟,更何况太庙祭祀非同凡响,若是出了纰漏,恐会殃及整座道观。 柳柒没去细究他这话的真伪,而是说道:“我近来总是心神不宁,道长能否替我占卜一卦?” 陈小果笑道:“读书人不是常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么,为何柳相对佛道如此痴迷?” 柳柒道:“并非痴迷,不过是寻个心安罢了。” 陈小果无从反驳,当即从口袋里摸出三枚铜钱塞进他手里:“柳相知道该怎么做吧?” 柳柒扣紧铜钱,凝神沉思半晌后合掌摇晃铜钱,再将其放入卦盘之中,如此掷了六次方才成卦。 陈小果道:“柳相想问什么?” 柳柒道:“问吉凶。” 陈小果高深莫测地掐了掐指头,嘴里喃喃有辞:“柳相所问之事,吉凶莫测。若问个人,吉也,若问多人,便是生杀见血,生死难料。” 战场之上,哪有不见血的呢? 但至少,他要问的人是平安的。 柳柒合了合眼,轻叹一声后说道:“有劳道长解惑。” 他以前从不将生死之事寄与神佛乩卜,可近半月以来,他几乎每晚都是在梦魇中熬过来的,这两日甚至更严重了些,就连陈年往事也被悉数勾出,化成浓稠的血,填满了五脏六腑。 他心里十分清楚,这是蛊虫得不到滋养,开始耗损身体的症象。 可现下除了服用药丸延缓蛊发时间之外,别无他法。 * 傍晚左右,气温转凉,柳柒携礼前往韩府拜会。 用蛊之人于医术也有颇有研究,韩瑾秋甫一见到柳柒便蹙紧了眉:“柳相近来可得好眠?” 柳柒摇了摇头:“总不得安寝,已有半月余。” 厅中的下人早已被韩瑾秋遣退,他坦然道:“恕韩某唐突,还请柳相解衣,让韩某确认一下柳相的胸口处是否有异样。” 柳柒依言解了衣襟,垂眸一瞧,本该白净如雪的胸口竟不知何时起了一片蛛网样的乌青,煞是骇人。 韩瑾秋倒吸一口凉气:“昆山玉碎蛊无解,唯有吸食阳气方能压住蛊虫。我给你的药虽然延缓了蛊发时间,可你的身体却因此而耗损得厉害,如今蛊气从丹田转至心肺处,再由此处呈蛛网式扩散,若教它蔓延至脑内,恐会蚕食你的意识。” 柳柒脸色陡变,连呼吸都凝滞了一瞬。良久,他问道:“韩御史可有法子压下这些扩散的蛊气?” 韩瑾秋沉吟几息,而后应道:“我试着替你施针封住几处筋脉,阻止蛊气继续扩散,直到有人替你疏解蛊毒为止。但是此举太过冒险,柳相若在此期间运功用武,极有可能倒行逆施,走火入魔。” 柳柒微怔,旋即笑道:“除了那晚救沈少卿之外,我在京中鲜少动武,知晓我会武功的人屈指可数,如非情况紧急,我断不会轻易暴露此事。” 韩瑾也笑了笑:“韩某曾是习武之人,如今虽是废人一个,却能感知到习武者的内力与功法。” 柳柒问道:“如此说来,韩御史早在十年前便知道我是个练家子了?” 韩瑾秋正色道:“韩某这是多年与蛊虫草药打交道得出来的习性,可凭借一个人的呼吸来判定他有无内力,不是人人都有此等本事的,柳相不必担心被他人知晓。” 两人打趣一番后,韩瑾秋迅速取来针囊,柳柒亦未多言,躺在花厅屏风后的软榻之上,任由韩瑾秋为他施针封住筋脉。 强行封住筋脉时会产生莫大的痛意,为了让柳柒不那么难受,韩瑾秋一边落针一边与他说话:“庆州战事未捷,也不知云大人何时才能班师回朝,如果长期服用药丸延缓蛊发时间,这对你的身体极为不利。” 灭顶的痛楚浸入骨髓,令柳柒咬紧了牙关:“不需要他,我一样能熬过去。” 韩瑾秋又取来一枚银针缓缓扎进他的右臂外侧:“上个月在金恩寺为先帝祈福时,云大人曾找过我。” 疼痛再次袭来,可柳柒却毫无察觉,他拧着眉头看向韩瑾秋,语调甚是平静:“他找韩御史做什么?” 韩瑾秋道:“为你求解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2-25 03:52:25~2024-02-26 01:37: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是我的小可爱 31瓶;柒月寂语 10瓶;alittlerose 5瓶;沈酌 2瓶;阿桥桥桥桥桥桥、芣苢、随遇而安、阿巴x3、莙zdy、亚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2 盛宴欲相陪 ◎“道是云大人对柳相念念不——”◎ 云时卿卸下染血的铠甲, 营帐外的士兵赶忙把事先备好的热水呈了进来。 他左边脸颊上有一片血污,此刻已然干竭,令本就凌厉的眉眼更显冷情。 待洗净血渍后, 士兵立马给他斟一杯凉茶奉上, 云时卿喝了茶, 侧首看了他一眼:“张将军何在?” “张将军巳时左右去了城内, 眼下还未回军营。”士兵应完话小心翼翼地抬眸,“云副将可是有要紧事寻张将军?是否要小人前去通报?” 云时卿蹙了蹙眉,淡声道:“无事, 随口问问罢了。” 士兵没再接话, 很快便退了下去。 军营安置在城外的一片戈壁滩上, 太阳炙烤着黄沙,地表腾出一缕缕热气, 炎热不堪。 如今已是六月下旬,大邺与回元交战了十余日, 两军将士流的血足以润泽这片荒芜的土地,空气中时常有浓烈的腐臭味以及血腥气。 庆州的八万驻军乃张仁的部下, 但由于疏于操练之故而十分倦怠,此前与回元只交战了一回便被打得落花流水,缩在庆州城内不敢出来,现仗着有朝廷的兵马前来支援, 他们便越发疏懒, 每每冲锋陷阵时, 这群将士总是躲在后方充人头数。 前线死伤无数, 可张将军的人马却完好无损。 张仁能坐上归德大将军这个位置还是由师旦举荐的, 他早已入了三皇子的阵营, 如今做出这等表现, 毫无疑问给了赵律白动怒的理由。 都说庆州知州欧阳建胆小怕事,这样看来,张仁也不遑多让。 军营后方是一片胡杨林,林中有水渠通过,止战时将士们都会去那条沟渠洗澡。云时卿刚从战场回来,此刻心烦意乱,身上又溅了不少敌军的血,便拿了套干净的衣服前往水渠洗沐。 正脱掉亵裤泡进沟渠时,女扮男装的夕妃慈从一株枯死的胡杨木后方走出,云时卿漠然抬眸,淡声道:“你一个姑娘家,就不知道避讳吗?” 夕妃慈笑道:“我对大人没想法,大人对女人也不感兴趣,何必避讳那么多?” 云时卿问道:“京中来信了?” 夕妃慈点头,继而从衣襟里摸出一封羊皮信笺:“奴家一收到信就马不停蹄地往军营赶来,片刻也不敢耽搁。” 云时卿吩咐道:“念给我听。” 夕妃慈依言揭开信笺,照着上面的文字念道:“三殿下近来一直歇在观云坊的私宅里,祝大人亦在其内;柳相这几天精神欠佳,昨日去韩御史府上走了一遭,归来后气色大有好转。京中一切如旧,万望少爷务必保重身体。六月十六,朱岩留。” 从汴京送到庆州的急信只需四日即可抵达,这封信是六月十六寄出来的,正好在二十这天送达庆州。 夕妃慈合上信纸,轻啧了一声:“十五那日可是柳相蛊发之时,无论他是否服了药,身体都格外难熬。然而柳相从韩府离开后便容光焕发,云大人——你觉得他和韩御史之间是否清白?” 云时卿的眸光骤然变暗。 夕妃慈见势不妙,立刻耸了耸肩,“奴家说句玩笑话罢了,大人不必当真。韩御史可是执天教前任祭司,有的是法子克制蛊虫,大人如今不在京城,柳相就只能向他求助了。” 须臾,夕妃慈席地而坐,抬头凝视着靛蓝的天空,“昆山玉碎蛊迟迟得不到滋养,便会迅速消耗宿主的身体,大人如今才离京一个月柳相就有些吃不消了,若庆州战事迟迟未平,也不知柳相他是否……” 云时卿若有所思,眉梢渐渐拧紧。 他在水渠里泡了没多久便穿上衣物返回军营了,赵律白为了这场战事已有两天不曾合眼,昨晚子时率领两万将士夜袭回元大营,将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两军鏖战了整整一宿,直至晌午方才将回元大军击退至十里之外,难得可以松口气儿,这会儿正迁至胡杨林的绿荫地里补眠。 云时卿没去叨扰他,兀自在营帐里观摩沙盘,没多会儿又热出了满身的汗。 正这时,卫敛掀开帘笼走将而来:“云大人,欧阳建和张仁派人送了消息过来,邀你我戌时入城一叙。” 卫敛乃正二品枢密院副使,官阶远在云时卿这位四品承宣使之上,但碍于曾经的上下属关系,他依然以下臣的身份尊称云时卿一声“大人”。 云时卿头也不抬地道:“没邀请淮南王?” 卫敛摇了摇头。 云时卿嗤道:“他二人可真够大胆啊,竟不把王爷放在眼里。” 卫敛话少,无时无刻都板着脸,眼下不知该如何接话,索性沉默下来。 云时卿将沙盘上的一面“邺”字军旗插进回元的军阵之中,继而又问道,“卫大人觉得咱们今晚该不该入城?” 卫敛道:“张仁和欧阳建都是师中书的人,他们特意避开王爷邀请大人,想来是为了在大人面前图个表现,或许在他二人眼里,飞黄腾达与否就在此一举了。” 云时卿抬眸看了他一眼,揶揄道:“我一直以为卫大人是个严肃的正经人,没想到也会阴阳怪气啊。” “实话实说罢了。”话毕,卫敛似想起了什么,又道,“王爷今日收到了京中来信,道是陛下欲增派一名军师来庆州协助王爷作战,以便早日结束这场征伐。” 云时卿一边摆弄沙盘上的旌旗一边问道:“派了哪位军师?” 卫敛道:“五年前指挥过镇南关之战的左甯左大人。” 云时卿点了点头,并未在意此事,转而又道:“昨晚这一战回元大败,本该乘胜追击才是,然而我军死伤无数,当务之急还是将伤者照拂妥善,尽快让将士们调整过来。” 卫敛道:“回元人也损失惨重,恐怕短期内不会与我军交战。” 云时卿道:“如此甚好。” 邺军的伤者大多都已送往城内治疗,前方防线不可松懈,余下众人俱都守在胡杨林外,以防回元攻打过来。 傍晚时分,云时卿和卫敛前往庆州知州欧阳建的府邸。 欧阳府虽然谈不上气派,然而每间屋内都置办了一些古玩字画,足见这位知州是个风雅之人。 他在花厅内摆设有一桌丰盛的晚宴,镂花的陶盆内盛满冰块,里面镇着几壶陈年的花雕酒,还未启坛就已闻见了香。 云时卿撩袍落座,嘴里忍不住打趣:“都说庆州是个贫瘠之地,物产稀薄、民生困乏,没想到欧阳大人竟能在此地制冰,可见传言并不可信。” 制冰耗费的银钱不是个小数目,欧阳建既舍得拿冰块镇酒,这就表明他在其他地方所用财帛之广。 欧阳建笑道:“云大人家世显赫,自幼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来到这等荒凉之地助庆州百姓击退敌兵,下官自当倾尽家产来招待大人您呐。” 张仁也笑着说道:“云大人别看这西北之地荒凉,可庆州城内的百姓却过得极富足,今日欧阳大人招待您二位的这些菜肴不过是寻常百姓之家常食物,没甚稀奇的。只是制冰之术不传百姓,故而才没在民间流传。” 云时卿从京城出发,进入永兴军路后,越往北上越是荒芜,这一路的所见所闻悉数存于他的脑海里,许多平头百姓连吃水都困难,更别提这些山珍美味了。 欧阳建和张仁是什么货色自不必说,他二人在外胆小怕事,在内行事张扬,与知进退、识大体的乐蟠县县令高忠不可同日而语。 云时卿淡淡一笑:“如此说来,云某倒是要感谢欧阳大人的盛情款待了。” “云大人折煞下官了。”欧阳建说罢对一旁的侍女使了个眼神,侍女当即走近,斟了四杯冰冰凉的花雕酒,他亲奉两杯酒送入云时卿和卫敛手里,而后示意张仁与他一道敬这两位京官。 云时卿与他二人碰了碰杯,旋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卫敛也默不作声地喝光了酒。 半盏茶后,四名妙龄女子掀开花厅左侧的珠帘婀娜走来,她们俱都赤着脚露着腰,两截纤白手臂以及脚踝上皆裹缠着细小的铃儿,行进时叮铃铃作响,尽显妩媚。 云时卿侧眸瞧向珠帘,这才发现那帘子后方还坐着一位貌美如花的姑娘,她身前置有一张琴桌,显然是为了这顿饭而助兴。 欧阳建循着云时卿的视线瞧去,而后拍了拍手,那姑娘领会之后当即拨弄琴弦,琴音悠然荡开,如山涧之溪流,潺潺滚滚,泠然悦耳。 厅中的四位女子立时起舞,腰肢娇娆,眼含春情,委实勾魂摄魄。 云时卿的杯中不知何时又蓄满了酒,他欣然饮之,却没再去看那些个漂亮娇媚的姑娘。 花厅中琴音绕梁,依稀有女子的脂粉香萦入鼻。欧阳建和张仁仔细观察云时卿和卫敛的神色,见他二人没有排斥,张仁于是轻咳一声,那四名舞娘顿时扭着腰往这边走来,有两人偎进了卫敛的怀里,另两位则柔若无骨地攀靠在云时卿的肩头,嘴里柔柔地唤了几声“大人”,并斟了一杯酒与他:“大人,妾身敬您一杯。” 云时卿颇有风度地接过酒,却没有饮下,喉咙里震出一声轻哼:“欧阳大人、张将军,你们可知云某方才想起了什么?” 欧阳建道:“下官愿闻其详。” “前朝有位诗人曾任剑南西川节度使,他有一首诗令我印象深刻——”云时卿抬眸,似笑非笑地道,“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欧阳建和张仁的笑意俱都僵在脸上,卫敛默不作声地吃了两杯美姬喂的酒,对他二人的神色变化视而不见。 云时卿古井无波地推开了左右的女子,旋即展颜道:“云某与二位开个玩笑,莫要当真。” 欧阳建和张仁对视一眼,默默擦掉额角的汗渍。 几息后,欧阳建忐忑地道:“下官府上的厨子技艺不佳,两位大人若是吃得不爽利,尽管直言。” 卫敛依旧板着脸,云时卿笑呵呵地说道:“有劳欧阳大人破费了,云某不甚感激。” 欧阳建渐渐放平了心态,他和张仁对视一眼,两人眼神流动,肚子里又涌出了坏水儿。 少顷,府上的管家领来一名白衣青年。 那青年长发半挽,手里握着一柄乌木折扇,一双凤目格外好看。 盈盈而望时,眼底有藏不住的温柔情意。 欧阳建笑着看向云时卿:“此乃下官的义子,名唤景禾,听说云大人莅临寒舍,特来拜访。” 青年近前几步,拱手揖礼道:“草民景禾,见过大人。” 举手投足间尽是儒雅的书生气,就连语调也颇为柔润。 他的模样,像极了柳柒。 云时卿面色沉凝,很快便挪开了视线,冷声质问道:“欧阳大人这是何意?” 欧阳建说道:“这天下谁人不知云大人和柳相有过一段秘不可宣的旧情?那些话本都传到塞北来了,道是云大人对柳相念念不——” “哒——” 欧阳建话音未落,云时卿便用力掷下酒杯,汉白玉制成的器具顿时一分为二。 花厅内的美姬吓得花颜失色,纷纷退至一旁。 云时卿眼风掠来,哂道:“欧阳大人连话本里的东西也信?” 不待欧阳建开口,他又沉声说道,“让你的义子滚!” 【作者有话说】 下章见面! 感谢在2024-02-26 01:37:11~2024-02-27 01:43: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67630076、芣苢、峨眉山的猴子乱蹦、莙z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3 流辉映重逢 ◎“这里面是谁?”◎ 柳柒拉开抽屉取出瓷瓶, 倒了一枚暗朱色药丸服下。 这是他第三次服用延缓蛊发的药丸了,此药仅有五天时效,在未得到疏解之前, 服食的次数越多, 便越是耗损身体。 韩瑾秋虽替他短暂地封住筋脉阻止了蛊毒的扩散, 可淤积在丹田内的阴毒之气始终难消, 唯有服药强行压下方可控制其淫-性。 他放回药瓶时又瞧见了那只毛绒绒的白狐,以及貌美如花的九尾狐男和仗剑天涯的道士的皮影。 云时卿留下的轻浮信笺不知被他扔去哪儿了,唯有这几样物什还好端端地保留着。 柳柒握住白狐轻捏了几下, 指腹抚过塞满棉絮的狐狸肚, 此处圆润鼓胀, 倒真像是怀了崽儿。 目光轻移,柔柔地落在皮影上, 凝神看了几息后,他将皮影取出放在案台上端详, 指头勾了勾操控皮影的竹竿,那九尾白狐立刻手舞足蹈起来。 柳柒从未接触过此物, 顿觉新奇无比,然而竹竿太过滑溜,在他手里几乎不受控,本该是漂亮清俊的狐郎, 却被他玩成了滑稽憨厚的姿态。 每只皮影均需要好几根竹竿来控制身体的关节, 以此来完成各类动作, 而技术老练的师傅完全可以只手操控皮影, 单独完成一支戏不在话下。 柳柒玩了一会儿便有些泄气, 将它们仍在一旁不再摆弄。 不多时, 柳逢从耳房入内, 绕过屏风来到了内室。 见他还未歇息,正要劝说,视线冷不防瞥向桌案上的皮影和狐狸,心下不由一怔,微顿片刻适才开口:“公子,已经四更天了,您早些入睡罢。” “嗯。”柳柒随口答应道,继而拾起桌上的物什走向拔步床,并将它们仔细收入屉柜内。 柳逢一言不发地伺候他入睡,转而把事先备好的熏香放在灯盏之上,可安神,亦可驱防夏夜的蚊虫。 柳柒的肚子越来越大,多数时候都是侧躺入眠,他寻了个舒适的姿势欲合眼,忙不迭又想起了什么,于是问道:“左甯大人何时前往庆州?” 庆州虽比不上玉门关和雁门关重要,可一旦失守,中原危矣。 按理说庆州现在已有十余万大军与回元抗衡,又有云时卿和卫敛两员得力大将坐镇,应当很快便能驱逐宵小夺回失地,可昭元帝却担心大夏等国暗中派兵协助回元,与朝臣们相商后,最终决定派左甯前往庆州出谋划策。 左甯其人,用兵如神,当年镇南关一战,他以朱雀阵作为防御诱敌深入,再以白虎阵围攻,利用仅存的五千邺军击退了大理的三万兵马,活生生将战局扭转。 柳逢应道:“辰时三刻。” 柳柒吩咐道:“你去收拾行李,卯时我便进宫面圣,然后随左大人一同出发。” 柳逢微微愣住,问道:“公子要去哪儿?” “去庆州。”柳柒说道。 柳逢当即反对道:“战场上刀剑无眼,公子如今身怀六甲,岂能涉险?” 柳柒道:“我能自保,没人可以伤我。” 柳逢一时语塞,静默半晌后试探道:“公子可是为了云大人?” 柳柒微拧着眉,语调不悦:“王爷在前线浴血奋战,我自是放心不下,与云时卿有何关系?” 柳逢:“……属下知道了。” 卯时一刻,天际露白。 柳柒乘马车来到宣德门外,而后疾步往宫内行去。 过宫门时,卫尉向他拱手揖礼,却也忍不住问道:“今日不必上朝,柳相为何来得这般早?” 柳柒温声说道:“有些急事需面奏陛下,不得不赶早。” 那卫尉没再过问什么,当即避让至旁侧:“柳相请。” 这个点天还未明,皇宫内灯烛未灭,当值换班的侍卫们络绎不绝,唤醒了晨间的第一抹生气。 昭元帝早起临政,眼下正在御书房内批阅奏折,得知柳柒求见,立刻着人将他传唤进来。 少顷,紫袍金带的丞相大人款步而来,在御桌前躬身揖礼:“臣柳柒问陛下安。” 昭元帝缓缓抬头,不禁揶揄道:“柳相不愧是朕最信赖的臣子,体谅朕政务繁忙,特赶早入宫为朕解忧。” 柳柒歉然道:“臣有罪,恐负陛下之厚望。” 昭元帝复又埋头阅览奏折:“卿来此处,可是有要事与朕商议?” 柳柒开门见山地道:“庆州之危关乎万千百姓的生存,臣不敢在京安睡,特入宫面圣请缨,愿与左甯大人共赴庆州,解庆州之危。” 昭元帝不露声色地在折子上批红,转而抬眼看向他:“庆州已有大将坐镇,左大人前往乃是锦上添花了,无需砚书再去。” 柳柒道:“臣虽然没上过战场,却也熟读过兵书,或许能帮衬一二。” 昭元帝笑道:“你是担心珩儿吧?” 柳柒水波不兴地道:“前线凶险,王爷腿伤并未痊愈,臣实在是放心不下。” 昭元帝无奈一笑:“你呀,就是太过迁就他、纵容他了,若你是珩儿的兄长,指不定要将他宠成什么模样。” 柳柒道:“臣惶恐,断不敢对王爷有此念头。” 昭元帝道:“你是一介书生,本不该上战场,念在你心系百姓、心系淮南王的份儿上,朕准你前往庆州,但只能在那边停留五日,无论此战是否大捷,你都必须返回京城,若是违抗命令,朕绝不轻饶。” 柳柒拱手说道:“臣领旨。” 皇帝这边被顺利说服,柳柒回府更换衣物之后就与左甯会和了,至辰时三刻便起程离京。 * 六月二十那天,赵律白率兵偷袭了回元大营,双方皆损伤惨重,眼下已休战了六七日,暂得平静。 戈壁荒芜,气候燥热,将士们每隔一个时辰便轮班一次,警惕回元大军反杀回来。 云时卿这几日没有回城,和赵律白等人一起待在胡杨林内,以便随时应战。 虽然那晚他在欧阳府动了气,可欧阳建和张仁并未退缩惧怕,反而愈发殷切地讨他欢心。 ——那些从京城流出的话本早已传遍大江南北,云时卿倘若真不喜欢,凭他的雷霆手段早已派人把这些话本焚了个干干净净,何至于让它们如雨后春笋般蔓延? 欧阳建那个所谓的义子景禾,长着一双多情的凤目,举手投足间与柳柒的气度有七成相似,正因为此,欧阳建才敢把人送到他面前,想讨一讨他的欢心,甚至胆大到偷偷把人塞进军营里来。 云时卿自是不理,那景禾倒也识趣,从不主动在他面前晃悠,以免招之不快。 过了正午,日头才是最毒辣的,饶是绿荫遍地的胡杨林也挡不住外面的滚滚热浪。 赵律白无时无刻不在翻阅兵书,云时卿鲜少与他说话,如非必要,两人几乎不碰面。 不多时,伙夫端来几碗晾至常温的银耳羹分发给将帅们,云时卿若有所思地捧着陶碗,目光瞥向几丈开外的景禾,不由促狭一笑。 他对伙夫道:“去请景公子过来,让他把银耳羹呈给王爷。” 伙夫依言将银耳羹递给景禾,并依照云时卿的吩咐让他把银耳送给了赵律白。 “王爷,您请用一碗羹汤罢,可消暑败火。”景禾放下碗,毕恭毕敬地说道。 赵律白闻声抬头,眼神有一瞬的恍惚,待意识到此人是欧阳建的义子后,他才收回视线,淡淡地道:“本王晚些时候再食用。” 景禾颔首道:“是。” 说罢便要离去,却被赵律白叫住了:“你叫景禾?” 景禾道:“回王爷,正是。” 赵律白又道:“欧阳建当真是你义父?” 景禾微怔,旋即应道:“欧阳大人的确是草民的义父。” 赵律白轻笑一声:“还真是有心了。” 景禾没明白过来他这话有何深意,只垂手立在原地,不进亦不退。 “你退下吧,”赵律白说道,“若无传唤,莫再来此。” 景禾道:“是。” 他进入赵律白营帐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很快便被赶出来了,云时卿哂笑,暗道赵律白可真是坐怀不乱,如今有了个和柳柒神似的人,他竟然没有把对方留在身边。 少顷,贴了两撇胡须的夕妃慈快步走来,将今日收到的信笺交到云时卿手里,他抖开一瞧,里面寥寥几句话,汇报的全是京中的琐碎事,没再提那人半个字。 浓黑的眉梢顿时拧紧,他问道:“就这一封?” 夕妃慈诧异道:“大人还想要几封?” 云时卿将信笺揉成团,掌心轻轻发力,眨眼就已碎成齑粉。 夕妃慈掩嘴轻笑:“哎呀,已经好几日没有柳相的消息了,也不知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是否婚配。” 云时卿漠然地投来视线:“出去!” 夕妃慈嗤道:“凶我作甚?是朱岩没在信中提到柳柒,大人若有怒,还是留着回京后发给朱岩那小子罢。” 云时卿喝了几口银耳羹败心火,须臾后问道:“左甯到哪儿了?” 夕妃慈不冷不热地应道:“左大人十六出发,今已廿七,想必不日就能抵达庆州了。” 云时卿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入夜之后,荒漠里格外寂静,流光追月,飞彩凝辉。 沙地聚热迅速,散热也极快,还未至子时气温便已转凉。 营帐外当值的将士们手持长戈凝神伫立,双目瞪大似铜铃,不轻易放过半点风吹草动。 忽然间,夜色深处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响动,仿佛是马蹄疾踏。 一名将士立刻趴在地上聆听动静,几息后迅速起身往云时卿的营帐奔去。 不等他出声,云时卿就已掀开帘笼走了出来:“是何动静?” 那将士道:“西南方有一队人马正往这边赶来。” “西南方?”云时卿蹙眉,沉吟片刻后冷静地说道,“回元人绕不到那里去,暂时无需惊慌,你去叫醒卫大人,让他立刻带一队人马随我前去一探究竟。” “是!”将士小跑着往卫敛的营帐赶去,云时卿转而取来佩剑,从士卒手里牵过马翻身而上。 半晌后,卫敛和赵律白俱从营帐内走了出来,云时卿道:“众人在此保护好王爷,卫大人——我们走!” 卫敛不由分说地上了马,带上百余精兵朝西南方赶去。 此处离庆州城只有几里地,那些人打西南方而来势必要经过城外,若是敌人,定能引起城楼将士的警觉。 此刻他们并未收到讯号,想必来人是友非敌。 云时卿忽然想起了那位还在赶路的军师大人,但心底仍不敢放松警惕,待行至一处土丘时,他当即吩咐众人藏进暗处。 一盏茶后,马蹄声愈来愈近,行军的火把明亮如昼,几乎照透了这一片丘壑。 随着火光的临近,那面赤色的“邺”字军旗赫然入目。 诚如他所料,来人正是昭元帝派来的军师左甯左大人。 比预期之中来得早。 云时卿对众人比了个放松戒备的手势,转而骑马迎了上去。 他们的突然出现瞬间让左甯的人马警惕起来,待看清是云时卿和卫敛后方才松了口气。 云时卿勒紧缰绳,对马车内的人说道:“恭迎左大人。” 行军队伍里有两辆马车,为首那辆并无动静,反倒是后方的马车被人挑开了帘笼,左甯从里面走了出来:“云大人,幸会幸会。” 云时卿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旋即挪开视线,凝视着前方的马车:“这里面是谁?” 一只素白的手挑开车帘,柳柒端坐在半明半暗的车厢内,微微抬眸,与他四目相对。 【作者有话说】 老云(发怒版):我老婆过来了你竟敢不告诉我? 朱岩:surprise! 感谢在2024-02-27 01:43:51~2024-02-28 01:29: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ZXZ92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芣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4 却道甘霖迟 ◎“咱们速战速决罢。”◎ 待瞧清马车之内的人后, 云时卿眼底闪过一抹诧异,很快又复归宁静。 他淡笑一声,拱手说道:“原来是丞相大人, 下官给大人问安。” 柳柒微微点头, 旋即问道:“此处离军营还有多远?” 云时卿道:“不足五里。” 柳柒吩咐道:“继续行进。” 云时卿不着痕迹地瞥向他的肚子, 挡在马车前没有避让:“丞相还是去城内的驿馆歇息罢, 军营简陋,不适合你们这种文人落脚。” 人人皆知云时卿和柳柒不睦,左甯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 两人刚碰面便水火不容争锋相对, 气氛异常胶着。 明眼人都清楚柳相此番是为了淮南王而来, 不见到王爷定然无法安心,可云时卿却把人往城内赶, 摆明了是要跟他过不去。 为免出现乱子,左甯忙打圆场:“眼下天色已晚, 城门早下了钥,不如让柳相先在军营歇息一宿, 明日再去城内安顿。” 云时卿笑道:“左大人这话说的,好像是云某以下犯上,特意拦着丞相不让他去军营。” 柳逢从后方的人群里跑了过来,看了看云时卿, 继而赌气般对柳柒道:“公子奔波了数日, 身体恐有不适, 咱们还是进城去吧, 免得被人拦在这里吃西北风。” 云时卿目不交睫看向马车内, 迟疑几息后方才勒紧缰绳让开了道。 左相来到庆州的消息很快便传回军营了, 赵律白目悦神怡地候在胡杨林外, 柳柒瞧见了,立刻叫停马车朝他走近:“殿下,臣——” “砚书!”话未落,赵律白一把握住他的手,眼底有藏不住的欣喜,“你怎么来了,为何没在信里告诉我?” 柳柒微笑着抽出手,说道:“临时起意,所以没有告知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赵律白道:“无妨无妨。将士们还在收拾营帐,你且先去我那儿吃杯淡茶,咱们数日不见,当好生叙一叙。” 云时卿立在不远处,半张脸隐在黑暗中,教人瞧不清神色。 柳柒说道:“殿下每日为战事操心,甚是辛苦,这会儿天色已晚,您还是早些歇息罢,臣明日再来叨扰殿下。” 赵律白怜惜他舟车劳顿,便没继续相邀:“如此也好。” 前前后后折腾了近半个时辰,待入睡时已是子时五刻。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柳柒盖上薄被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本该困顿疲乏极易入眠,可他却辗转反侧,整颗心焦躁难安。 正欲起身吃杯冷水时,营帐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柳柒屏息凝神,谨慎地摸出了藏在枕下的佩刀。 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了——此处离赵律白的营帐不足三丈远,四周戒备森严,当值的士卒断不会放任贼人宵小闯入。 除非是熟悉军营布局的人悄悄潜伏而至。 许是想到了什么,他放松警惕,将佩刀塞回枕下。 不多时,紧闭的帘笼被人轻轻拨开,一道颀长的黑影进入营帐之中,步调轻缓地来到他的床前。 帐中昏暗无光,柳柒却直勾勾地盯着来人,对方似乎也在打量他,居高临下地投来了视线。 少顷,那黑影在床前蹲下来,嘴里发出一声轻笑:“大人还没睡,可是在等下官侍寝?” 柳柒没有搭理,翻过身侧躺向里。 下一瞬,云时卿脱掉皂靴爬上了床,动作轻盈地在他身后躺下,长臂绕过那截柔韧的腰,不费吹灰之力便把人揽进怀里了。 他把脸埋进柳柒的颈侧,小声问道:“你是特意为我而来的吗?” 潮湿的呼吸尽数沾在皮肤上,烧出一片细密的灼热感。 柳柒身体猛然一僵,但很快就软了下来,气息在丹田内迅速游窜,昆山玉碎蛊也开始蠢蠢欲动。 他极力稳住气息,淡漠地道:“我是淮南王的人,自然是为了王爷而来。” “你是他的人?”云时卿缓缓抬头,张开嘴衔住他的耳珠,惩罚似的咬了一口,“你和我睡了千百次,怎么好意思说是他的人?” 蛊虫感受到了云时卿的存在,开始肆无忌惮地散发邪香。 柳柒骤然吃痛,不自禁倒吸一口凉气,待缓和下来后反手摁住他的胯骨,卯足力气推了一把,压低嗓音斥道:“谁和你睡了千百次?” 云时卿用舌尖狎玩他的耳廓,轻笑道:“现在的确没有千百次,不过以后就有了。” 柳柒还想反驳,那只粗粝的手已经挑开寝衣伸了进来,掌心笼住微凸的肚子,温声说道:“此行路遥,马车又极其颠簸,你可有什么不适之处?” 突如其来的关切让柳柒顿了一瞬,静默须臾,他应道:“路途中腹部时常作痛,夜里也睡不安稳,不过现下已有好转。” 云时卿又问:“困吗?” 柳柒道:“傍晚在马车里睡了两个时辰,还不困。” 云时卿“嗯”了一声,转而去解他的亵裤。 柳柒大吃一惊,扣住他的手腕质问道:“你做什么?” “自然是做许久未做之事,”云时卿掰开他的手指,强势地褪去了他的亵裤,“柒郎的呼吸里尽是媚香,那蛊虫淫-性大发,不吃阳气不会罢休。春宵苦短,咱们速战速决罢。” 柳柒还在思索这句“速战速决”的可能性,对方的指头便猝不及防压来。 他猛地仰高脖颈,连呼吸都凝在了肺腑内,好半晌没有缓过气。 “云、云时卿!”柳柒恼羞成怒,嗓音却被他玩得又柔又媚,“你这个……” “我这个混账——”云时卿凑在他耳后淡淡一笑,“不用大人骂,下官有自知之明。” 柳柒气不打一出来,偏偏身体又格外眷恋此人,只能在灭顶的爽利中艰难开口:“到底是……到底是你中了蛊还是我中了蛊,哪有一见面就做这种事的?” “那不然该怎样?”云时卿拿出自己的四根指头,旋即掐住他的腰,一点一点地把自己埋了进去,“大人可别误会了,下官这是在为大人疏解蛊毒,没想过要占你的便宜。” 柳柒的胸口如同压了一块巨石,把呼吸尽数堵在喉间。 他强忍初时的不适,额头渗出了一层层细密的汗,待缓过这阵劲儿后方才哑着声儿开口:“那我可真是要谢谢云大人了。” 云时卿道:“不必客气。” 两个男子血气方刚,纵然戈壁滩的夜晚凉爽,此刻也开始燥热起来。 云时卿掀开薄被,从背后抱住了他,轻声问道:“你服药了吗?” “服过几次。”柳柒呼吸不稳,嗓音被颠得一颤一颤的,空气中的蛊香也愈来愈浓烈。 云时卿抬起他的一条腿,一刻不停地问道:“服药之后会想我吗?” “我怎会……”柳柒及时闭嘴,咽下了那些羞耻的声音,“我怎会想你!” 云时卿握着他的膝弯淡淡一笑:“听说你蛊发那段时间气色不佳,镇日都在府上睡觉,十五去了韩瑾秋的府上,回来后就有所缓和。他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柳柒蹙眉,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觉得韩御史对我做了什么?” 云时卿凑近些许,吻了吻他的唇角:“柒郎别误会,我想问的是,他用什么法子替你压住了蛊气。” 柳柒转过脑袋躲掉他的吻,偏偏他不依不饶,愈加蛮横地追弄着。 “云时卿,你慢……”柳柒已经顾不得回答他的话了,哑声骂道,“给我慢些,你这个……你这个畜牲!” 云时卿骤然停下,旋即抱着他坐了起来,面对面地问道:“那你倒是说说看,韩瑾秋是如何为你压制蛊毒的。” 柳柒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喉咙里隐隐约约有声音震出,犹如浸了蜜般甘甜细润:“他用银针替我封住了筋脉,以防蛊气窜……窜脑。” 云时卿蹙眉:“筋脉岂能随意被封?” 柳柒喘息道:“无妨,待蛊毒得解,便可……便可自行冲破禁制,只是在此期间不得运功动武罢了。” 丑时至,士卒们开始换班,营帐外冷不丁传来了些微的响动,柳柒于欲念中清醒,骤然抱住眼前之人。 云时卿察觉到他的紧张,双手轻轻握住他的腰,温柔地安抚着:“韩御史的药管用吗?” 柳柒摇了摇头,复又点头,松散的寝衣无声滑落,露出一大片柔腻的雪肤。 云时卿不禁失笑:“到底有没有用?” 营帐内昏暗无光,可柳柒眼前却不断有白光浮现,犹如焰火,明亮绚丽。 他无力地靠在云时卿肩头,不得以之下将对方的衣料给弄脏了。 良久,柳柒虚弱地说道:“淫-念虽然得到了压制,可蛊气却存于体内不得疏解,且蛊虫会不断地……畜牲,你轻些!” 云时卿拨开他背上的长发,浮浪地笑了一声:“好,我轻些。你方才说蛊虫会不断地什么?” 柳柒冷哼道:“我累了,懒得说。” 云时卿无奈地叹息:“大人的嘴可真硬,明明喜欢我喜欢得要紧,甚至不愿松开半分,却说着倦累的话,更何况大人的呼吸里还有蛊香,足见蛊毒并未疏散。若真觉得累,大人趴在我肩上入睡便好,下官来动。” 不堪之言倾数入耳,柳柒面颊滚烫,忍不住斥道:“你好歹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说话怎这般孟浪?” 云时卿揶揄:“圣贤书能替大人解蛊吗?圣贤书能让大人爽利吗?圣贤书能在半夜偷偷潜进大人的营帐侍寝吗?” 柳柒怒极:“闭嘴!” 云时卿用指腹压着他的唇,眼角笑意渐浓:“王爷的营帐离此不远,大人若是不怕把王爷唤醒,尽管大声些训,下官欣然接受。” 【作者有话说】……无语,怎么又这个点了? 感谢在2024-02-28 01:29:48~2024-02-29 01:05: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ZXZ92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姗姗来迟 10瓶;和谷江山早睡早起 4瓶;安澜澜 3瓶;果冻、芣苢、无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5 隔墙难掩情 ◎“唤一声‘夫君’”◎ 西北戈壁滩的日出比中原要迟上几刻, 柳柒醒来时已是辰时,旭日从一望无际的荒漠冉冉升起,捎来一抔粲金的光芒。 昨晚和云时卿颠鸾倒凤了近两个时辰, 虽然与“速战速决”没甚干系, 但是和从前的彻夜酣战想比, 的确算得上迅速。 柳柒的筋骨有些疼痛, 分不清是被折腾狠了还是韩瑾秋留下的禁制得到了触动,以至于连起床都变得艰难。 他解开衣襟瞧向胸口处,那片蛛网样的乌青比之前要淡了些许, 可见如果想彻底祛除体内的蛊气, 就需得同云时卿再…… 柳柒面上平静无波, 但是耳根却不由自主地发红发烫。 他真是恨透了这个蛊,每回发作时都让他的身体变得格外……简直是有辱斯文! 已经过去这么些日子了, 但下蛊之人依旧毫无头绪,看来有必要再会一会沐教主。 兀自思索片刻, 他缠好束腰穿上衣物,用过早膳便去了赵律白的营帐。 日头还未升高, 晨间的气温微微凉,他身上披着一件湖色的对襟长衫,将绣在圆领锦袍上的鹤衬得栩栩如生。 甫一走出营帐,便与云时卿碰了面, 他身旁还有卫敛、左甯以及张仁, 许是要去与赵律白共拟作战之事。 卫敛等人向他见礼, 云时卿也拱手, 恭声问道:“军营简陋, 丞相大人昨晚睡得可好?” 柳柒漠然地道:“好得很。” 云时卿轻笑一声:“那就好。” 柳柒沉着脸看了他一眼, 旋即迈步往前走去。 几人先后来到赵律白的营帐, 一整个上午都在制定新的作战计划,如今已休战了好几日,受伤的士兵们逐渐好转,需要为下一轮征战做准备。 柳柒虽读过不少兵书,却没有在这几位熟悉战况的将领面前班门弄斧,他安安静静地站在赵律白身倾听他们分析局势,其间没有插过一句话。 赵律白心不在焉地看了他几眼,云时卿被这番动作吸引视线,不由自主地瞧向柳柒。 张仁和卫敛也发现了异样,纷纷抬眸看了过去。 柳柒疑惑道:“柳某是否打扰诸位了?” 率先开口的是张仁:“柳相昨晚没点驱蚊的熏香吗?” 柳柒道:“点了。” 张仁蹙眉:“那为何柳相颈侧有被蚊虫叮咬过的痕迹?” 柳柒心头一凛,面上却水波不兴地道:“许是熏香失了效罢。” 云时卿轻咳一声,忙将话题引开:“如果按照左大人的想法用上太阴阵,那么我们就需要挑选出一千精兵诱敌深入,直到回元大军进入金谷关后,再将其包抄迂回。不过回元的主帅李崇赫善于用兵,我们那晚若非偷袭,恐怕这一仗难得胜算。所以,太阴阵或许不是最好的制敌之道。” 左甯问道:“那依云大人所见,应当采取何种战略?” 云时卿微微一笑:“云某暂无头绪。” 左甯冷哼:“既然云大人没有头绪,不妨先采取太阴阵,此阵甚是保险,胜算的可能性极大。” 云时卿道:“那可不见得,战场上风云诡谲变幻莫测,从来都没有稳操胜券的说法。” 他这话虽然难听,却也在理,左甯纵然有怒也不便发作出来。 赵律白道:“左大人用兵如神,于排兵布阵一道颇有心得与经验,而云大人也曾在河西走廊一代与蛮夷交过手,杀伐果断,令敌人闻风丧胆。不过行军打仗最忌的便是意见不一,既然两位大人各持己见,此次的作战计划不如稍后再议。” 日头渐起,气温逐渐升高,营帐内开始有了热意。 张仁擦掉面颊上的汗渍,笑着说道:“那就听王爷的,稍后再议,稍后再议。” 几人向赵律白行礼之后便离去了,柳柒正欲举步,却听他唤道:“柳相留下罢,本王有话同你说。” 云时卿侧首看了他二人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营帐。 怀有身孕之人本就体热,更何况柳柒身上还裹着束腰,这会儿正汗流不止,饶是脱了外袍也不顶用。赵律白见他热得面颊泛红,于是说道:“后方有一片胡杨林,那儿较为阴凉,咱们去林中坐一坐。” 柳柒颔首应道:“是。” 两人刚来到林内,欧阳建便带着几名侍卫策马而来,见到柳柒和赵律白后当即揖礼:“卑职庆州知州欧阳建见过王爷、见过柳相。” 很明显,他是为柳柒而来。 赵律白明知故问地道:“欧阳大人何故来此?” 欧阳建笑道:“下官听说柳相昨夜来到庆州却未入城歇脚,下官惶恐,特来迎接相爷前往驿馆下榻。” 归德将军张仁和庆州知州欧阳建都是师旦的人,无论他们是否安了好心,柳柒都不会轻易承这份情。 他微笑道:“歇在军营也未尝不可,劳欧阳大人费心了。” 欧阳建说道:“军营条件简陋,白日里气温极高,恐有中暑的风险,柳相还是随下官入城罢。” 柳柒道:“欧阳大人的美意本官心领了。” 欧阳建劝说不动,只得铩羽而归:“既如此,下官便告辞了。柳相若是改变主意,下官随时恭候大驾。” 柳柒温声道:“那就先谢过欧阳大人了。” 待欧阳建离去后,赵律白方才开口:“砚书,此人心机叵测,莫要和他打交道。更何况强龙难压地头蛇,庆州是他的地盘,纵然你贵为丞相,恐怕也不得不向他低头,更何况他还……” 赵律白欲言又止,柳柒不禁好奇:“他还如何?” 赵律白道:“不提他了——砚书怎么突然想到要来庆州,是……是为谁而来吗?” 柳柒眸光翕动,淡笑道:“前线凶险,殿下腿伤又未痊愈,臣心中担忧,特意向陛下请旨过来瞧一瞧。” “当真?!”赵律白的眼底有藏不住的喜色,“我的腿无碍,你莫担心。此次我出征庆州全然是为了……为了能留在京城!待大捷回朝,我什么赏赐都可以不要,只求陛下能把我留下来,这样我就不用和砚书分开了。” 柳柒眉心突突直跳,嘴里却附和道:“殿下定能得偿所愿。” 过了正午,气温迅速攀升,饶是绿杨阴里也抵挡不了滚滚热浪袭来。 未时左右,赵律白与云时卿等人继续商议布阵之事,柳柒和腹中的胎儿因承受不住营帐内的热意,便留在胡杨林内小憩。 半个时辰后,他被梦魇惊醒,柳逢一边为他擦汗一边摇扇降暑:“公子又做梦了?” 柳柒稳了稳心神,说道:“可能太热了,所以才会生魇。” 柳逢埋怨道:“公子也真是的,千里迢迢赶来这儿受罪,云大人对你爱搭不理也就罢了,如今非但没解蛊毒,反而天天在军营里熬油,身体如何吃得消啊!” “我来庆州是放心不大王爷,与他和干?”柳柒淡声道,“五天时间眨眼将至,你且忍一忍。” 柳逢摇头:“属下并无怨言,只是担心公子您的身体,整日裹着束腰,别提多难受了。” 柳柒正欲开口,余光瞥见一抹白衣,不由抬眸瞧去。 那人静坐在一株胡杨木下,及腰的长发用玉簪半挽在脑后,手执一柄乌木折扇,尽显儒雅;五官精致俊秀,一双凤目尤其好看,端端的顾盼生辉。 柳柒问道:“那位公子是何许人也?” 柳逢循着他的视线瞧去,面无表情地应道:“此人是欧阳建的义子,名唤景禾。大家都说他和公子长得相似,连气度也相差无几,那欧阳建为了讨好云大人,便把景禾献给了他。” 柳柒收回视线,古井无波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夜幕低垂,气温渐凉。柳柒用过晚膳后便回到营帐开始翻阅兵书,不多时,柳逢接连提了好几桶热水倾数倒进浴桶里,并不忘滴入几滴寒梅凝露。 军营条件简陋,大家都过得随意,这间营房里面的陈设布置本来极简,是赵律白特意吩咐人送了一面还算风雅的屏风过来,并在屋内增添了两幅挂画做点缀。 柳柒洗沐完毕,整个人舒坦不少,遂披着外袍坐在桌案前继续阅览兵书。 就在此时,帘笼被人挑开,云时卿光明正大走了进来。 柳柒轻掀眼皮,不冷不热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云时卿在他身侧坐定,眼角噙着笑:“下官和大人身份悬殊,只能趁夜偷香窃玉。” 柳柒态度冷淡,目不转睛地盯着书册,云时卿从他手里夺过兵书,整个人贴了过去,“这些书大人早就烂熟于心了,与其看它们,不如多看看我。” 柳柒垂眸说道:“我不想看见你,出去吧。” 云时卿甚是不解:“下官可是有何怠慢之处,招致大人不快了?” 柳柒道:“没有。” 云时卿捏住他的下颌,温声问道:“当真没有?” 柳柒蹙眉,眼底隐若有怒:“没有!” 云时卿眉眼微弯,还想再说点什么逗逗他,忽闻帐外有脚步声临近,下一瞬,柳逢的声音传了进来:“公子,王爷来了。” 柳柒骇然瞪大双目,立即开口阻止道:“我还在沐浴,不便见王爷,让王爷早些回去歇息罢!” “砚书,时候尚早,我想同你说些话解解闷。”赵律白在营帐外说道,“等你沐浴结束我再进来。” 云时卿笑意渐散,冷声道:“我不想看见他。” 这儿并无藏身之处,若赵律白真进来了,他二人私会之事便会无所遁形。 柳柒心底自然也有些慌乱,嘴里却平静地道:“殿下还是回去罢,臣今日甚是疲乏,沐浴之后便要入睡。” 外面许久没有动静,就在柳柒以为赵律白要闯进来时,他又开口了:“那我就在这里与你说几句话。” 云时卿怒极反笑,一把勾过柳柒的腰,把他放在桌案上,欺身凑近揶揄道:“这位殿下对你还真是痴心一片啊。” 柳柒推他不得,低声斥道:“云时卿,你别乱来!” 云时卿的掌心贴着他的衣角滑至内里,沿着微隆的肚皮徐徐向上,小声提醒道:“柒郎,殿下还在等你的回话呢。” 柳柒如梦初醒,应道:“殿下您且回——” 到嘴的话戛然而止,他不可思议地看向云时卿,敢怒却不敢言。 那两枚娇而嫩的梅骨朵被云时卿恶劣地衔住,指腹微微捻动,登时教他瞪大了双目。 许是有些疼痛罢,那双满含柔情的眼睛里骤然泛起了一层泪花。 柳柒咬紧牙关,几息后才将未说完的话吐了出来,“您且回去吧,臣明日再陪殿下叙阔。” 云时卿低头,用齿尖剥开他的寝衣,温热的唇擦过皮肤,捎来一阵难以言喻的痒感。 “我不回。”赵律白固执地道,“砚书,你知道吗,当你亲口说出是为我而来时,我心底早已雀跃难耐,但又怕你嫌我不够稳重,便只能强忍欢喜。” 细密的吻自肋骨处攀爬而上,越过锁骨、颈侧、耳珠,最终停留在柳柒的唇角。 云时卿眼底的神色暗若幽潭,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柳柒,沉声质问道:“你当真是为了他而来?” 柳柒匆忙合拢衣襟,不答反问:“是又怎样?” 云时卿挥臂扫掉案台上的笔墨纸砚,将他压在上面:“既是如此,不妨让淮南王听一听他心心念念的人此刻正在做什么。” 柳柒哑声发怒:“你疯了!” 器物落地的声音传出营帐,赵律白担忧道:“砚书你怎么了,我可以进来吗?” 柳柒面色惨白,迅速回绝道:“殿下不可!臣衣不蔽体,有辱斯文!” 云时卿扣住他的后颈,强势地吻了上去,并不忘去解他的亵裤。 突如其来的凉意令柳柒浑身一僵,他手脚并用地去推云时卿,可换来的却是一个更加蛮横的吻。 赵律白笑道:“都是男子,何必如此拘谨?既然你不让我进来,那我便不进。外面的将士被我遣退了,你若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昆山玉碎蛊再次被唤醒,柳柒身体愈来愈软,气力逐渐流失,整个人无力地躺在桌案上。 他想回答赵律白的话,可每每张开嘴,便给了云时卿可乘之机,他的唇、他的齿、他的舌,都成了云时卿的狎亵之物。 柳柒由最初的推拒反抗逐渐变为顺从,甚至忘我地给予了一些回应。 赵律白久未听见回答也不恼,仍在自说自话,可柳柒却听不太清了,只觉灵魂已然飘离了身体,令他不知今夕几何。 “柒郎,王爷在和你说话,你怎么不应?”云时卿一边添油加醋地说话,一边闯入那片温柔乡,“他说你太过纵容他,甚至连梦里都是你的身影。” 痛楚一寸寸地袭来,柳柒止不住落了泪。 不过须臾,那苦痛之意就化成了难以言喻的欣愉。 他狠狠瞪了云时卿一眼,旋即应道:“臣、臣也感念殿下的恩情。” 云时卿低头去吻他的唇,嘴边衔着不怀好意的笑:“淮南王做梦也想不到,他心心念念的人,此刻正在里面被我——” “闭嘴!”柳柒知他没好话,一口咬中他的下唇,血腥气顿时在两人嘴里漫开。 桌案置在地毡上,底下是一层绵密的细沙,纵然桌台摇晃不休,也绝不会弄出半点响动来。 赵律白索性坐在营帐外,抬头凝视着繁星密布的夜:“砚书,我此刻很想进来见一见你。” 柳柒浑身一僵,呼吸已然凝滞。 纤白的腿腹抖个不停,连趾头也蜷了起来。 他半是清醒半是迷醉地说道:“殿下,不可……” 赵律白没有听见这句细如蚊呐的回应,复又笑道:“但你不愿,我自是不会强闯。夜已深了,你快些入睡罢。” 营帐外的絮叨消失,脚步声也渐行渐远。 赵律白总算离开了。 柳柒眼角虽挂着泪,可欲念得到抒解后,便只剩怒意了:“给我滚出去!” 云时卿笑道:“那你倒是松开我啊。” 柳柒用胳膊撑住桌面往后挪动了几寸,两人甫一分开,他又被云时卿掼了回来。 似乎又进了不少。 “你这个禽兽,牲口!”柳柒骂道。 云时卿没有同他拌嘴,视线凝在那片蛛网样的乌青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乌青已经淡化了不少,但仍然无法忽视。 柳柒别过头不予理会,云时卿笑道,“柒郎最好主动交代,免得为夫刑讯逼供。” 柳柒被“为夫”二字惊得面红耳赤,许是惧怕他所谓的“刑讯逼供”,亦或是不想被人听见,只得如实相告:“服药之后,蛊气便聚集在我的五脏六腑,幸而有韩御史为我封住筋脉,否则蛊气早已侵入我的脑髓了。” 云时卿道:“如何让这些蛊气退散?可以运功逼出来吗?” 柳柒避重就轻地答道:“不能。” 云时卿继续发问:“那该如何让蛊气消散?” 柳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云时卿心领神会,笑得格外轻浮:“原来和疏解蛊毒一样,需要我的阳气喂养啊。” 柳柒恼怒地转过脸,却不慎将羞红的耳廓悉数展露出来。 云时卿将他抱在怀里,轻声哄道:“唤一声‘夫君’,我便替你解蛊。” 柳柒道:“你做梦。” 云时卿不疾不徐地折磨他,直到他咬紧了唇,又才说道:“那你唤一声师兄,我也可以大发慈悲把蛊虫喂饱。” 柳柒眼眶湿润,良久后才哑声开口:“混账,我恨你……” 【作者有话说】 虽然更得晚,但是字数多啊!!!!好肥的一章!!!!! 感谢在2024-02-29 01:06:20~2024-03-01 01:49: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milk欣啦 35瓶;68669874 32瓶;浮尘 11瓶;清婵儿 10瓶;你是我的小可爱 8瓶;躒婳 7瓶;60457300 5瓶;嘿嘿 4瓶;安澜澜、无忧、果冻、吃肉的羊、爱自己、酒,喝不、沈酌、灰眼睛的小炸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6 何须宴饮欢 ◎“柒郎生气了?”◎ 柳逢取来一枚玉簪, 替柳柒束发后插进发冠之中:“公子,欧阳大人又来军营了。” “一大早就来献殷勤,我断不会随他入城, 你且想个理由搪塞了去。”柳柒这般叮嘱着。 柳逢道:“欧阳大人这回找上王爷了。” 柳柒疑惑道:“王爷答应了?” 柳逢点头:“邺军明日便要向北进攻, 欧阳大人遂请王爷以及诸位将军入城赴宴, 预祝此战大捷。” 沉吟须臾, 他又道,“虽然欧阳建和云大人一样都是三殿下的人,但是国难当前, 他们应该不敢造次。而且……属下觉得, 云大人也不会放任他们对公子不利的。” 柳柒道:“你前两日还埋怨他对我爱答不理, 如今就认为他会向着我了?” 柳逢小声嘀咕道:“属下也没想到云大人会偷溜进您的营帐啊……” 他几乎是难以置信,昨晚公子把王爷拒之门外时, 云大人竟然就在营帐内,倘若王爷强势闯入, 恐怕他们之间的事早被撞破了。 柳柒捋了捋发梢,淡淡地道:“我与他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柳逢没敢接话, 当即从衣桁上取一件月白色对襟外袍替他穿妥。 目光扫向他的腹部时,柳逢不禁疑惑道:“公子今日是否忘了裹束腰?” “没忘,起床时便缠好了。 ”话毕,柳柒低头瞧去, 腹部果真不如以前那般平坦。 他皱起了眉, 语调里有难掩的忧虑, “很明显吗?” 柳逢摇摇头, 宽慰道:“公子不必担心, 旁人是瞧不出来的。” “胎儿马上就五个月了, 纵然裹得再紧也掩盖不了他在我肚子里日渐长大的事实。”柳柒一边说话一边解开腰封, “取一件素色的道袍。” 道袍宽松,即使不系腰封也甚是得体。柳逢立刻取来道袍替他更换掉,再瞧去时,怀胎的腹部已被掩藏了去,果真瞧不出半点痕迹。 饶是如此,柳逢还是止不住地问道:“听说孩子六个月后就特别显怀,到那时……公子该当如何?是否需要避一段时间,待产下孩子后再回汴京?” “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走一步看一步罢。”柳柒正欲饮茶,冷不防想起赴宴一事,遂又道,“药丸呢?” 柳逢从行囊中翻出一只漆黑的瓷瓶,不解道:“如今有云大人在,公子为何还要服用此药?” 柳柒道:“今日赴宴,免不了要被人劝酒,既然是预祝此战旗开得胜,我也不便扫大家的兴。” 柳逢没再多问,立刻倒出一枚药丸呈了过去。 戈壁滩暑气重,军营尤甚,过了巳时便格外炎热,柳柒待在胡杨林内纳凉,赵律白便以研读兵书为由缠着他。 许是昨晚之事太过惊世骇俗,面对赵律白时,柳柒竟莫名生出几分愧疚与羞赧。 他心不在焉地和赵律白说着话,余光里忽然撞进一抹白色身影,不由侧首瞧了一眼,赵律白也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景禾正从云时卿的营帐内走出。 赵律白淡淡一笑:“今年上元节后,京中便开始流传你和云时卿的事,各类话本层出不穷,甚至传到了塞北。欧阳建为讨好云时卿,便将义子景禾献给了他,景禾的眉眼气度与你相仿,若云时卿真对你有意思,自然要将景禾留在身边。” 柳柒问道:“那他留了吗?” 赵律白摇头:“并未。” 柳柒道:“云时卿恨我都来不及,怎会对我有意思?” 赵律白懊恼地向他道:“当年之事全怨我,如果我能赶在师旦之前救下他,你们之间也不必走到这种地步。” 柳柒笑道:“殿下说哪里话,若非殿下从旁协助,师旦也救不了他。” 赵律白叹息:“至少不会让你二人反目成仇。” 柳柒眸光翕动,复又笑道:“我和他不过是春闱大考结识的朋友罢了,何来反目成仇一说?” 赵律白见他面色不佳,当即揭过此事:“罢了罢了,不谈他了。明天我们就要和回元人交战,戈壁不甚太平,你今晚赴宴后就留在城中驿馆内吧,我会留几个人护卫你周全。” 柳柒道:“臣——” “你若还叫我一声殿下,便听我的,安安心心留在庆州城内即可,”赵律白不容置疑地截断他的话,“待战事平息后,我们一块儿回京。” 此番来到庆州,昭元帝只准了柳柒五天时间,五日之期一到便要启程回京,否则当以抗旨之罪论处。 柳柒没把这事儿告诉给赵律白,他只好应道:“遵命。” 傍晚,赵律白携几位副将和军师以及丞相大人前往庆州城赴宴。 庆州地域虽广,却格外贫瘠,四周黄沙弥漫,百姓每岁耕种之作物也较为单一,多以耐寒耐旱的粟、麦为主。 柳柒与众人一道骑马进城,穿过闹市来到了欧阳建的府邸。 甫一下马,欧阳建便热情地迎了上来:“王爷和柳相肯纡尊降贵莅临寒舍,实乃下官几世修来的福气!” 赵律白笑道:“欧阳大人太过客气了。” 欧阳建立刻引客入府:“下官便不啰嗦了,烦请各位移步中堂用饭。” 欧阳府气派敞亮,九曲回廊、雕花涂浆,花木繁茂、水环山旋,足以与好些京官的府邸相提并论。 天色渐尽,游廊里的灯盏已然全部点亮,柳柒行走其间,偶尔瞥一眼这座由民脂民膏堆砌而成的府宅,正沉思时,左手手心竟蓦地泛起一阵酥麻痒意。 他惊诧地侧首,对上了一双笑盈盈的眸子。 欧阳建携赵律白走在前方,卫敛、张仁、左甯以及另外几名先锋官则在后方谈天侃地,唯他二人衣袂交错并肩而行。 云时卿旁若无人地挠他手心,笑向他道:“下官鲜少见大人穿道袍,当真是气宇轩昂,风骨俱佳。” 柳柒面无表情地挪开手,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的孽种日渐长大,我肚子快藏不住了。” 云时卿下意识去瞧他的腹部,塞北夜风呼啸地拂过他的衣袍,行走间隐约可窥其形态。 再过几日,这个胎儿便有五个月大了。 听大夫说,五个月的胎儿意识初生,可闻声,辩喜怒。 柳柒不喜他,他定能感知到。 云时卿敛了笑,缓缓将视线挪向游廊外。 不多时,众人来到中堂,黄梨木圆桌上早已备满了山珍佳肴,一只雕花的窄口琉璃壶内盛满了紫色的液体,隐约可闻见几分葡萄与酒的气息。 欧阳建笑道:“没甚好物招待,还望王爷和诸位大人见谅。” 赵律白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欧阳大人好大的手笔啊。” 欧阳建道:“下官掏空积蓄才换来这么一壶葡萄酒,让王爷见笑了。” 赵律白含笑落座,柳柒紧随其后,余下众人也相继入席。 欧阳建举起酒杯对众人说道:“庆州物产稀薄,没甚好物招待列位,下官谨以薄酒相待,预祝明日之战大捷!” 赵律白举杯道:“强将在侧,定能凯旋。” 张仁立马起身,朗声道:“诛宵小,守太平!” 余者纷纷失笑,席间气氛竟异常地和谐。 正这时,欧阳建拍了拍脑门,对身后的侍婢道:“少爷何在?客人均以入座,他为何还不过来?” 侍婢道:“奴这就去请少爷过来。” 少顷,景禾疾步而来,向众人揖礼道:“草民来迟,还望王爷及各位大人海涵。” 张仁忙道:“既如此,景公子便自罚一杯!” 景禾微笑着接过侍婢递来的酒一饮而尽,张仁又道,“来来来,景公子快入座罢。” 整张桌子唯有云时卿身旁还空有一座,景禾迟疑几息后走将过去,在他身旁落座。 席上众人早就听闻欧阳建的这位义子与柳丞相气度相似,一双凤目更是传神,今日得见果真如此,不免多看了几眼。 至于欧阳建为何要将他安排上桌,还刻意安排在云时卿身侧,其用意昭然若揭。 人齐后,欧阳建便举杯邀引,云时卿瞥了柳柒一眼,见他毫不犹豫地饮尽了葡萄酒,心下一骇,连酒液倾洒出来也浑然不知。 欧阳建见状,忙对景禾道:“阿禾,还不替云大人擦拭干净。” 景禾道:“是。” 说罢取来一方巾子正欲擦拭,却见云时卿挪开手臂,含笑说道:“不劳烦景公子了。” 柳柒古井无波地吃下一块甑糕,待侍婢替他续满酒后,复又饮尽。 欧阳建又对景禾道:“如今为父做东,你便是少东家,还不替云大人斟酒?” 不待景禾动作,云时卿便道:“欧阳大人,今日在坐的各位都比我官阶高,你只紧着我一个人,是否不妥?” 欧阳建笑意微僵,目光瞧向赵律白和柳柒,忙起身请罪:“下官失礼,下官失礼。” 云时卿道:“欧阳大人若真觉得失礼,便替王爷和柳相各斟一杯罢。” 柳柒微笑道:“本官不胜酒力,欧阳大人好生伺候着王爷即可。” 宴席散去,柳柒与赵律白辞别,旋即前往驿馆歇脚。 他今日虽提前服了药丸压制昆山玉碎蛊的毒气,可几杯西域美酒入肚,身体仍有些吃不消。 昨晚和云时卿厮混了半宿,几番阳气入体,淤积在五脏六腑内的蛊毒被清除殆尽,胸口处的乌青也彻底消散。 可是现在,那蛛网样的毒气又出现了。 柳柒合拢衣襟正欲入睡,忽闻窗外传来一阵异响,他恍若未闻般侧躺向里,旋即合了眼。 须臾,窗叶被人推开,云时卿熟练地翻身入内。 “柒郎,”他来到床沿坐定,俯身凑近,“你睡着了吗?” 柳柒闭目不语。 云时卿笑了笑,轻声道:“柒郎若真睡了,早在我推窗的那一瞬就已醒来,可现在却毫无反应,足见是在装睡躲我。” 柳柒依然没有理睬。 云时卿把手贴在他的腹部狎昵地摸上一把,柳柒总算睁开了眼:“滚!” 云时卿恬不知耻地在他身后躺下,笑问道:“柒郎生气了?” 又问,“为何要生气?” 继而自顾自地道,“唔……让我猜猜——莫非是方才景禾在席间与我太亲近,令柒郎吃醋了?柒郎也瞧见了,我没搭理过他。” 柳柒忍无可忍,反手击中他的胸膛,并趁势将他踹下了床。 云时卿不再逗趣,正色道:“你今日饮了许多酒,想必是提前服用药丸了。” 柳柒躺回床上,漠然地道:“我不需要你为我疏解。” “大人误会了,我不是为了此事而来。”云时卿款步走近,轻声叹息道,“邺军明日与回元交战,我今晚便歇在军营了,临行前特来见你一见。” 柳柒道:“见到了,你走吧。” 云时卿被他冷淡的态度气笑了:“大人昨夜还温声软语地唤我夫君,怎么睡完便不认人了?” 柳柒抄起软枕用力砸了过去:“我何时叫你夫君了!” 云时卿接过软枕,笑意盈满眉梢:“总会有那一天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3-01 01:49:35~2024-03-02 03:44: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64393981 6瓶;沈酌 3瓶;无忧、67630076、半块琵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7 庆州风云变 ◎这是……胎动吗?◎ 六月廿日那一役致使回元往北退兵至安化县, 廿九这天,大邺主帅赵律白携八万兵马发动进攻,旨在夺回安化县和华池县, 并另留卫敛及五万兵马驻守阵地, 随时听候调遣。 邺军北行二十里, 在三红镇与回元的第一道防线相遇, 战火一触即发。 柳柒昨晚饮了酒,现下蛊气郁积在五脏六腑,极其耗损身体, 以至于一整日下来都无甚精神, 几乎没有离开过驿馆。 其间欧阳建也曾来讨过几回殷勤, 但都被柳逢拒之门外了。 傍晚的西北余热未散,暑气当空, 令人不适。 驿馆甚是清净,除了赵律白派遣的几名护卫之外, 便只剩夕妃慈这个外人了。 护卫们轮值守着驿馆,轻易不会来到后院, 柳柒便没有裹缠束腰,兀自倚在槛窗前的凉椅上出神。 柳逢寻一张脚蹬坐在一旁为他扇风降暑,见他走神良久,不由说道:“目前为止前线战况良好, 公子不必担心太多。只是……此地太过炎热, 公子的身体实在有些吃不消, 不如早些启程回京, 倒也能舒坦舒坦。” 柳柒疏懒地开口:“再等等吧, 也许这两日邺军就能一举拿下安化、华池两县, 军营那般炎热我都熬过来了, 更何况是阴凉的驿馆?” 柳逢颇无奈地说道:“依属下所见,公子这次就不该来庆州,实在是太遭罪了。” 柳柒不禁抬眸,笑向他道:“你以前从不在我跟前抱怨,怎现在三天两头便能听见你发牢骚。” 柳逢欲言又止,旋即叹息道:“对不起,属下扰您清静了。” 柳柒道:“一时间我竟不知你是真在致歉,还是在阴阳怪气,莫非与云大人接触得多,把他那些陋习全给学了去?” 柳逢淡淡地道:“属下哪敢学云大人啊。” 柳柒笑了笑,旋即将话头引开:“我今日睡了许久,一直不知前线是何情况,你且说与我听听。” 前线与庆州相隔不远,每隔两个时辰就有人将战况送至驿馆。 柳逢应道:“邺军卯时四刻整装出发,辰时在三红镇与回元大军交戎。三红镇是通往安化县的必经之路,亦是回元抵御邺军的第一道防线,故而在此地安派了三万强兵迎战。目前为止,我军占据极大的优势,攻破三红镇不在话下。” 说及此,他看了看柳柒,又道,“此战若能收回失地,朝廷定会调遣强将镇守庆州,除了从萧家父子中择人之外,公子觉得陛下会不会让云大人驻守此地?” 柳柒闻言一怔,旋即否定道:“不会的。陛下惜才,云时卿乃文状元出身,虽然有个武将职衔加身,但陛下更看重他的才情。自从他无诏离京触怒圣颜之后,右丞相一职始终空缺着,即便是陆尚书向陛下晋言也未能填补这个空缺。 “云时卿有句话说得对,帝王之术在于纵横,若我和陆尚书为纵,那么师旦和云时卿便是横,唯有纵横相制,陛下才能更好地集权。” 晚霞消散,夜幕低垂,暑气被风拂尽,凉意渐起。 房间内陡陷沉寂,良久,柳逢小心翼翼地说道:“当初老爷和夫人极力反对公子入京,可您不仅入了京,还当了官,甚至当了权臣。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越是大权在握的人便越是如履薄冰,如果王爷能重新入主东宫,那么公子以后便可安枕无忧,反之……” 柳柒轻笑一声:“别杞人忧天了,只要此役得胜,王爷就有机会留在京中。” 两人相谈甚久,待洗沐后已近三更。 夜里散热极快,柳柒入睡时盖上了薄被,就着袅袅檀香昏昏欲睡。 约莫四更天时,他被梦魇惊醒,其后便再难好眠。 驿馆内黑灯瞎火,唯有丞相大人的房间内燃有一盏油灯,他随手够一件外袍披在身上走将出去。 塞北的夜空繁星密布,月初时虽无银辉倾洒,可高悬在墨空中的那弯月牙却甚是皎洁,仿佛触手可及。 院中的石桌石凳上均附有一层沙尘,柳柒轻轻拂去尘埃后在桌前坐定,腹中的胎儿顶着寝衣,展露出明显痕迹。 他低头瞧了几眼,掌心不由自主地覆在肚皮上,所摸所触,无不紧实圆润。 再过一段时间,胎儿愈来愈大,届时便藏不住了。 柳柒不惧人言,也不惧别人嘲他是个能产子的妖孽祸根,但他怕的是被人知晓肚子里怀的是云时卿的种。 更何况这孩子生而夭折,没必要……没必要太过在意。 他用手肘撑着桌沿,倦怠地揉捏眉心。 可就在此时,肚皮骤然崩紧。 下一瞬,仿佛有一物由内至外地撞击着腹壁,莫大的动静悉数落在了掌心里。 不疼不痒,却极难忽视掉。 柳柒怔在当下,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几息后,那动静消失不见,一切又复归平静。 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罕见地绽露出几分讶异,他下意识挪了挪掌心,贴着方才闹出动静的地儿轻摸几下,却再没感触到那动静了。 这是……胎动吗? 正疑惑时,一道娇而媚的笑声在院中荡开,柳柒闻声抬眸,在东面的墙头上发现了一抹绯色身影。 方才被腹中胎儿分了神,柳柒竟未察觉到院中有生人的气息。他不露声色地从肚皮上挪开手,问道:“夕姑娘还没睡?” 夕妃慈轻盈一跃,款步往这边走来:“杀手都是在夜里活动的,如今塞北不甚太平,奴家岂能酣睡?” 说罢看向柳柒的腹部,掩嘴一笑,“柳相刚刚的神色极为罕见,可是肚子里的胎儿在闹你?” 柳柒微讶:“你是如何得知?” “猜的。”夕妃慈坦然道,“我们家大人往蜀地跑了一趟,回来后虽被贬官,却换了一个孩子,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柳柒淡声道:“你家大人不想要这样的福气,我也不想。” 夕妃慈笑道:“不见得。” 这女子出身魔教,嘴里没几句正经话,故而柳柒未将此言当作一回事。 半晌后,夕妃慈又道,“怀胎不易,柳相如此折腾,为的是哪般啊?” 柳柒道:“自然是为了王爷和庆州的百姓。” 夕妃慈故作惊讶地道:“真的吗?奴家还以为柳相是为了我们大人而来呢。” 柳柒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云府的人个个都似姑娘这般牙尖嘴利吗?” 夕妃慈道:“不尽然也,我们大人那张嘴的确不是普通人能顶得住的,但他的贴身侍从朱岩就显得笨嘴拙舌,委实给云大人丢脸。” 柳柒拢紧外袍,旋即起身:“男女有别,柳某便不相陪了,夕姑娘早些歇息罢。” 夕妃慈眉眼微弯:“柳相好梦~” 腹中胎儿跳那么几下后,柳柒的确得了个好梦—— 梦里的江南烟波浩渺,他与父亲泛舟瘦西湖,彼时春浓花正好,湖岸落英缤纷,船桨轻拨,溅起一层层泛着花儿的涟漪。 母亲裙袂飘飘地立在二十四桥之上,一叠声地唤道:“柒郎……柒郎……” 七月初一是柳柒留在庆州城的最后期限,天刚亮,柳逢就已将行李收拾妥善,迫不及待地盼着明日的到来。 用过早膳后,前线传来捷报,道是邺军已于寅时攻破了三红镇,回元主帅李崇赫的三万将士伤亡近半,余者皆降。 邺军虽然也有死伤,但较之回元却是不足为道,赵律白乘胜追击,继续率大军向西北方向的安化县挺进。 三红镇一役大捷,攻下安化指日可待。 柳柒心下暗松口气,因蛊毒之蛊,此刻身体倦乏不已,他吃了一杯冷茶后再次回到房中歇息补眠。 前天晚上饮酒诱发的蛊毒在体内经久不散,如今淤堵在五脏六腑内,正没日没夜地耗损着他的身体。 此去回京少则十日,多则半月,他不确定自己能否撑过这段时间,只要回到京城,便可让韩瑾秋再次为他封堵筋脉阻止蛊气扩散。 断断续续睡了好些时候,醒来已近未时。待柳逢传膳后,柳柒问道:“晌午战况如何?” 安化县离庆州足有五十余里,前线的消息快马加鞭送往城内需耗费大半个时辰。 柳逢道:“今日除晨间那道急讯外,再无消息传来。” 握住木箸的手一顿,柳柒不禁蹙眉:“两三个时辰过去了,一道急讯也无?” “没有。”柳逢见他面露忧色,忙宽慰道,“公子不必担心,许是邺军完胜,殿下兴奋之余忘了命人传讯。” 柳柒摇头道:“王爷不是那样的人。” 思索几息,柳逢又道:“左大人也在随军之列,他用兵如神、策无遗漏,断不会出岔子的,更何况云大人晓勇神武,定能斩下李崇赫的项上人头。” 柳柒无声叹息:“唯愿如此。” 然而事与愿违,酉时初,一名士卒浴血入城,赶在咽气之前将消息送达至驿馆。 ——邺军两万先锋于过马川受伏,归德将军张仁被俘,军师左甯被杀;赵律白及云时卿等六万人马退守山津川时被包抄而来的十万余回元大军围困,生死未卜。 简而言之,三红镇一役是李崇赫设下的局,示弱诱敌、伏兵围击——这正是大夏人作战时惯用的手段。 由此看来,和邺军交战的不止是回元,还有强敌大夏。 柳柒道:“想必卫大人也知道这个消息了,柳逢,你迅速派人出城通知卫敛,告诉他先莫贸然出兵。” 柳逢道:“若是不出兵增援,殿下和云大人恐难突出重围。” “留下来的五万兵马有一半是张仁的部下,他的兵没什么用,去了也无济于事。”柳柒一边说着一边铺开了宣纸,继而以笔蘸墨,在纸上绘出一面旗帜,“此乃永安侯萧煦国的军旗,你立刻前往城中绣庄裁出两面旗子来。” 柳逢当即会意:“属下领命。” 须臾,柳柒又唤来了夕妃慈,对她说道:“夕姑娘是执天教的人,善驭虫蛇,你且带些人抄小路前往回元大营,不必杀人,制造些混乱即可。” 夕妃慈点点头,转瞬便消失不见。 不多时,柳柒更换了一套轻便的劲装,继而持佩刀行出驿馆,恰遇柳逢携旌旗而归,见他这般,不禁问道:“公子您这是做什么?” 柳柒道:“随我出城,与卫敛会和。” 柳逢当即阻止道:“公子万万不可!您……您的身子……” “这孩子命大,死不掉,也不会轻易给我找麻烦,放心便是。”柳柒不容置疑地往外走,柳逢苦劝不得,只好跟了上去。 两人携侍卫快马来到城门口,却发现城门已经落钥。 柳柒问向监门官:“眼下还不到宵禁的时辰,怎就落钥锁城了?” 监门官道:“此乃知州大人授意,卑职不得不从。” 柳柒拧眉,又问道:“何故封城?” 监门官道:“卑职不知。” 柳柒沉声道:“本官乃左丞相柳柒,责令尔速开城门,否则将以延误军机之罪论处。” 监门官道:“柳相莫要为难卑职了,您是京官,权责虽大,却管不了庆州之事。” “放肆!”柳逢怒道,“堂堂丞相竟然管不了一州事宜?!” 就在此时,欧阳建携一众衙役赶来,下马后对柳柒躬身揖礼:“下官见过柳相。” 柳柒眼风掠去,肃然道:“欧阳大人,下令打开城门罢。” 欧阳建眼角噙笑,不疾不徐地道:“如今战火纷飞,城外不甚太平,下官为了庆州城内的百姓着想,只能暂闭城门了。” 柳逢喝道:“赶紧开门,否则别怪我下手无情!” 欧阳建的笑意陡然变得狰狞,他对身后的衙役们挥了挥手:“外头风沙大,容易迷眼,还不请柳相回府衙做客?” 那群衙役授令,立刻亮出兵器杀了过来,柳逢及几名侍卫也纷纷拔出佩刀,与之交战。 欧阳建得意地扬唇,对着柳柒发号施令:“除了柳相,其余人等通通就地处死,一个活口也别留,本官自有重赏!” 一声令下,衙役们殊死搏斗。 缠斗之际,有几人朝柳柒奔了过去,柳柒临危不乱地勒紧缰绳,马儿受力扬蹄,发出一声震耳的嘶鸣。 瞬息之间,柳柒自马背一跃而起,踩着那几名衙役的脑袋直逼向欧阳建。 欧阳建愕然瞪大了双目,不等他观清眼前之局势,颈侧就已传来了一阵剧痛。 那口镶有红宝石的长刀正架在他的脖颈上,侧刃锋芒冷锐,甫一接触皮肉便见了血。 欧阳建骇得面色惨白,不可思议地看向他:“柳、柳、柳柒……你、你竟、竟、竟然会——” 纤白手腕轻转,刀锋又割破了欧阳建的一层皮肉。 柳柒的嗓音温润如玉,却也极具威压:“欧阳大人,还不打开城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3-02 03:44:08~2024-03-03 02:33: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ZXZ92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沈酌 3瓶;Ctrl+C 2瓶;ZXZ926、阿桥桥桥桥桥桥、Alex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8 献计相营救 ◎“云副将,您怎么了?”◎ 卫敛收到驿馆传来的急令时, 一双剑眉倏然拧紧。 “柳相这是何意?他让我们按兵不动,莫非不想救援王爷了?”卫敛身侧那位彪形大汉忿忿地道。 一位刘姓校尉纠正道:“邓校尉莫要曲解柳相的话,柳相或许有完善的制敌之策, 故而命我等暂时按兵不动, 更何况营中只有五万大军, 如何与回元十余万人抗衡?” 邓校尉冷哼:“什么制敌之策, 我看他就是不愿出兵搭救云副将,毕竟他俩可是死对头!” 刘校尉道:“王爷如今也身陷囹圄,纵然柳相和云副将再不对付, 他也绝不会置王爷于不顾。” 那邓姓校尉被堵得哑口无言, 须臾又看向卫敛道:“卫大人您说该怎么办, 现在整个军营由您做主,岂能任他一个书生摆布?再者而言, 官居丞相又如何,他会上阵杀敌吗?他懂得攻守之道吗?他拿得起刀吗?” 卫敛无时无刻都是一副冷漠的神态, 听他二人争执,不由淡声说道:“柳相的顾虑是对的, 如今营中这五万兵卒有半数是张仁的部下,熊将无虎兵,张仁胆小懦弱,他的兵也不见得有多英勇, 就算此刻我带兵出征, 恐怕也于事无补。得想个万全之策才是。” 邓校尉是张仁的部下, 听见卫敛把自家将军贬得一文不值, 他却是敢怒不敢言。 卫敛没有坐以待毙, 立刻展开舆图分析山津川以及过马川两地的地势。 正这时, 有士卒禀报道:“卫副将, 柳相来了!” 卫敛合上舆图快步走出,见柳柒携一队侍卫策马而来,遂拱手道:“柳相。” 柳柒翻身下马,发梢和衣料上都沾染了一层细薄的黄沙。 他微微颔首,旋即步入营帐之内:“卫大人可有山津川和过马川的地图?” 卫敛迅速将案台上的舆图展开:“下官方才粗略研究了一番,过马川地势险要,极易设伏,而山津川则相对平缓,无法埋下伏兵,只能强攻。” 柳柒目视着舆图上的两点,眉心渐渐拧紧:“古有田忌赛马,三红镇那几万回元军极有可能是李崇赫丢出来的次等马,邺军以优迎之,大捷,故乘胜而追击,行至过马川时,正好落入敌人事先设下的圈套里。” 卫敛道:“归德将军张仁被俘,军师左甯被杀,这对我们极为不利。” 柳柒道:“仅凭营中这几万兵力是解不了山津川之围的,李崇赫乃回元国一等一的强将,当下唯一能震慑他的恐怕只有永安侯萧煦国萧老将军了。我出城前曾找裁缝仿造了几面老将军的军旗,若再让营中将士在兜鍪上缠一红巾,便可伪装成萧家军前往山津川营救。” 萧煦国父子乃前朝降臣,其麾下将士之戎装与邺军略有不同,兜鍪之上缨为赤色,展翅为羽翎,盔纹繁复。其护项、护肩处均有扣结,臂甲为兽头,威严难当。 卫敛蹙眉:“三两块红巾不成问题,若人人都需系红缨,如何凑得过来?” 柳柒道:“量力而为,能凑多少是多少,时间紧迫,一刻后务必整兵出发。” 话毕,他侧目看向衣桁上的那套铠甲,“卫大人,可否借你战甲一用?” 卫敛面露讶色,然而不等他开口,便听柳逢说道:“不行!公子绝对不可以上战场!您莫要……莫要忘了陛下的旨意,咱们明日就启程回京了,若继续滞留此处,便是抗旨不遵!” 卫敛道:“有劳柳相献计,营救王爷一事就交给下官罢,战场凶险万分,不是柳相能涉足的地方,您若有个什么闪失,下官可无法向陛下和王爷交代。” 柳逢赶忙接过话道:“卫副将说得对,公子您这身躯如何能去战场?若是让殿下知道了,免不了又是一番担忧。” 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他莫要轻易动武,可柳柒方才出城时已经对欧阳建展露了自身本领,想瞒也瞒不住。 在他犹豫之际,卫敛已握住长缨走出营帐,继而下达命令,让众人寻红布充作缨须冠于兜鍪之上,然而军中缺乏此物,只有少数人能从里衣乃至裤头上撕下一片半片来凑数。 最终,这群佩戴有红缨的将士排于军阵前列,持萧家军军旗与三万大军往山津川挺进。 李崇赫率大军于山津川围堵邺军,山津川地势虽不及过马川险要,然而回元人抢先占领要地布下箭阵,仅头一波交手,邺军便死伤惨重。 邺军并未因此而怯战,赵律白和云时卿依照事先定下的策略布阵迎敌,可李崇赫竟像是有了未卜先知的本领,轻而易举便破了阵。 云时卿和赵律白纷纷意识到己方出了叛徒,但是现下首要之务乃突出重围,便顾不得细究谁是叛徒。 李崇赫立于山津川右侧的丘壑之上俯视战局,眼睁睁地看着云时卿挥剑贯穿回元将士。 他杀人时不见半点手软,宛如修罗恶鬼,残忍至极,手中长剑锋芒锐利,动作亦是行云流水,自刃口溅出的鲜血足以将这片黄沙地染透。 少顷,李崇赫伸出手,身后的将士会意,当即取来弓箭递与他。 李崇赫拉满弓弦,将箭矢对准了云时卿,赵律白余光瞥见此处,厉声喝道:“云时卿,小心身后!” 云时卿警惕回头,李崇赫已然射出了长箭。 电光火石间,云时卿侧身闪避,箭矢贯透左肩臂甲,“噗”地一声射穿眼前的回元将士,整支箭受力前冲,又插进了另一名邺军的身躯。 李崇赫从容不迫地又拉了一支箭,正要射出时,却听后方有人道:“报——大将军不好了,有人偷袭营地,我军粮草被烧毁了大半,且营地内莫名多出许多剧毒蛇虫,十数名将士被毒物攻击致死!” 李崇赫收了弓箭,鹰隼利眸回望过去:“你再说一遍。” 那传讯的士兵吓得跪地不起,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恰在此时,左侧丘壑处有一名士卒快步跑来:“将军,大邺派兵往这边增援过来了,就在三里之外!” 李崇赫道:“邺军主力均在此处,余下的不足为惧。所谓的援军也只不过是赴死之蝼蚁,除了萧家军,没人能救他们。” 那士卒颤声道:“正、正是萧家军!” 李崇赫眸光一凛:“你可看清了?” 士卒道:“属下看得一清二楚,是永安侯萧煦国的旌旗!” “骠骑军远在雁门关,岂能轻易赶到庆州?”话虽如此,李崇赫仍不敢松懈,他眯了眯眼,沉声问道,“对方有多少人马?” 士卒道:“目测有三万之多。” 三万骠骑军可抵六万邺军,若他们赶来山津川,届时腹背受敌的便是回元了。 无论来者是否是箫氏父子,李崇赫都不敢冒险迎战,更何况营地粮草被人偷袭烧毁,愈加不利于久战。 思及此,李崇赫立刻吩咐道:“鸣金收兵!” 号角声在山坳里吹响,回元军不再恋战,当即绕过山津川两侧的丘壑迅速撤退。 厮杀渐止,云时卿借着脚下的尸体擦净剑刃上的血迹,继而收剑入鞘。 一名校尉道:“云副将,您受伤了。” 李崇赫方才那一箭贯透云时卿的左肩,原本伤势并不严重,可他持续不断地挥剑杀敌,生生将那伤口撕裂,此刻整条胳膊几乎被鲜血染透了。 他道:“小伤,无碍。” 那校尉赶忙命人替云时卿处理伤口,赵律白往这边瞥了一眼,转而问向前方的先锋:“回元因何撤兵?” 先锋道:“回王爷,似是朝廷派了援军,将李崇赫吓跑了。” 赵律白不禁犯惑,李崇赫何许人也,竟能轻易被大邺的援军吓破? 正疑惑时,地面隐隐震动,马蹄疾踏声徐徐入耳。 赵律白令众人持械戒备,待看清隐没在滚滚黄沙里的“萧”字军旗后适才放松警惕:“是萧老将军的人!” 众将士闻言立刻振奋不已,纷纷举起戈矛欢呼雀跃。 直到看见了卫敛,赵律白适才疑惑道:“卫大人,怎么是你?” 卫敛拱手道:“末将救驾来迟,还望王爷恕罪。” 赵律白凝视着“萧”字军旗,又看向他身后那群头戴红缨兜鍪的士卒,遂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卫敛道:“此乃柳相之计,令末将借萧老将军的名义增援山津川搭救殿下。” 这一招虚张声势果真唬退李崇赫,解了燃眉之急。 云时卿闻言,立刻推开替他处理伤口的士兵:“有话回去再说,若让李崇赫反应过来,恐怕就走不掉了。” 士兵道:“云副将,您的伤……” “死不了。”话毕,云时卿麻溜地翻身上马,勒紧缰绳绝尘而去。 柳柒没上过战场,亦未和李崇赫交过手,无从断定自己这一招能否救出赵律白和云时卿,但好在还有夕妃慈协助,她不仅驭蛇驭蝎偷袭敌营,还纵火烧毁了回元大军的粮草,就算李崇赫识破他的计谋,也不敢在山津川恋战。 大军久未回营,柳柒心头虽担忧,可他的身体受蛊气滋扰,整个人疲惫不堪,不知何时竟伏案睡了过去,直到营外传来阵阵呼喝声方才醒来。 眼下已过亥时,夜风微凉,他披着斗篷走将出去,便见邺军浩浩荡荡归来,赵律白和云时卿于人前疾驰,飞奔向他。 “砚书!”赵律白率先下马,眼角笑意甚浓。 柳柒对他拱手揖礼:“殿下总算平安归来。” 赵律白拖住他的双臂道:“多亏有你,我才能安好无恙。” 云时卿慢悠悠下了马,柳柒侧眸瞧去,但见他整条左臂都已挂彩,连胸前铠甲上也占满了血迹,触目惊心。 走出没几步,云时卿忽然捂住脑袋,身体软绵绵地往旁侧倒去,一旁的士兵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云副将,您怎么了?” 云时卿虚弱地摇了摇头:“无碍。” 柳柒唇角微动,皱着眉头吩咐道:“还不赶紧把云大人扶回去。” “遵命。”士兵立刻扶着云时卿前往营帐之中,柳柒收回视线,对赵律白道:“王爷可有受伤?” 赵律白摇头:“我没事。” 柳柒道:“此役甚是艰辛,王爷洗沐后早些歇息罢。” 赵律白还想同他说说话,可眼下天色已晚,且柳柒满脸疲备,赵律白便不忍心缠扰,遂应道:“嗯,砚书也早些入睡。” 柳柒目送赵律白离去,脑中却不断涌出云时卿浴血的模样,他独自伫立在此,面颊早已被荒漠的夜风吹得麻木。 良久,他轻吁一口气,转身朝云时卿的营帐走去。 【作者有话说】 云大人:我要死了,老婆亲亲我~0v0 感谢在2024-03-03 02:34:07~2024-03-04 02:09: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是我的小可爱、沈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心动男嘉宾发消息 16瓶;56318106、只想吃吃吃 10瓶;阿桥桥桥桥桥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9 琉璃本无心 ◎“谁是你娘子!”◎ 士卒端一盆血水急匆匆离开军帐, 连空气中都盈满了刺鼻的血腥气。 柳柒心下一凛,忙命人通报了去,少顷, 一名将士对他道:“柳相, 您请进。” 柳柒步入营帐, 内间的血腥气更为浓烈, 他下意识顿步,沉吟半晌适才绕过围屏来到榻前。 云时卿平卧在床,上衣被剥尽, 袒露出大片虬实的肌肉。 他身上布满了狰狞疤痕, 但都是陈年旧迹, 唯有左臂裹缠着纱布,鲜血外渗。邻靠锁骨的那片皮肤微红微肿, 甚是骇人。 云时卿合着眼,似是昏睡过去了。军医收拾好各类刀片器具, 起身对柳柒揖礼道:“卑职见过柳相。” 柳柒问道:“云大人伤势如何?” 人人皆知云、柳二人不睦已久,他的到来本就令军医诧异, 此刻听见关切之言,军医愣了好几息方才有所反应,齿落舌钝地道:“这、这一箭并未伤及要害,本不足为惧, 奈、奈何箭上有倒刺, 云副将强行将它拔出已是加重伤势, 作战时又撕裂了伤口, 故而失血过多, 暂时……暂时昏迷过去了。” 柳柒绷紧唇线, 没有接话。 军医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 而后收整医箱请辞离去。 柳柒在榻沿坐定,拉开薄褥盖在云时卿身上,静默半晌便欲离去,却在起身时忽闻一声极细微的呻-吟,似是疼痛所致。 凝眸瞧去,那昏迷之人不知在何时颦蹙起眉梢,额头布满潮汗。柳柒复又坐回去,倾身凑近了唤道:“云时卿,你还好吗?” 云时卿剑眉冷厉,却在此刻无端显出几分虚弱的气息,他唇色发白,身体微微发抖,瞧着有些不太好受。 柳柒动了动手指,终是忍住没去碰他,再次出声道,“云时卿,你能否听见我说话?” 那人呼吸时疾时慢,毫无规律可言,未受伤的手扣着榻沿轻轻挪动,仿佛在寻找何物。 直到触碰上柳柒的手,便一把将其握住,神智不清地道:“娘子……娘子……” 柳柒不由分说地抽回手,奈何对方气力极大,他挣了几次未果,又担心触动云时卿的伤口,便由他握着。 塞北的夜晚并不宁静,更深露重时,夜风卷携黄沙呼啸而过,如鸣如泣,骇然入骨。 营帐内仅有一盏油灯照明,光线昏黄幽暗,将榻上之人的唇色衬得愈发苍白了。 柳柒泰然道:“你松手,我知道你是装的。” 云时卿没有回答,扣住腕骨的手亦未有松开的迹象。 微顿片刻,柳柒软声道,“孩子在闹,我肚子有些疼。” 那只手蓦地卸了力,云时卿遽然睁开眼,并起身坐在床头:“如何闹?有多疼?” 柳柒脸色一变:“你果然在骗我!” 云时卿怔了怔,旋即失笑:“原来柒郎是在诈我。” 柳柒冷哼一声,起身离去。 “我没骗你,”云时卿再次抓住他的手,把人拉了回来,“今日在山津川杀敌太多,伤口撕裂流了很多血,确实头昏得厉害,你若不信,解开纱布一瞧便知。” 说罢真要扯开裹缠臂膀的纱布,柳柒不悦地阻止道:“你发什么疯?” 云时卿咧嘴笑了一声,继而问道:“你方才说孩子闹你,是怎么回事?” 柳柒道:“骗你的。” “是吗?”云时卿单手拨开他的斗篷,把手贴上他的腹部,“让我瞧瞧。” 柳柒不敢用力推他,只愠恼地道:“这是军营,你怎的如此孟浪?” 云时卿抬眸,压低嗓音道:“咱们在军营里可是做过更孟浪的事,彼时王爷与咱俩仅有一墙之隔,娘子忘了?” 柳柒耳根滚烫,不禁驳斥:“谁是你娘子!” 云时卿眼角噙着笑:“柒郎与我拜过堂、掌过灯、还入了洞房,虽然不是中原的礼节,但有神明做见证,你就是我的娘子。” 柳柒与他对视须臾,而后敛眸,淡声道:“你我当时乃是以齐莲和卓鸣的身份拜了堂,即便有神明,神明眷顾的也是他们。” 更何况,这人曾经还说过,他们之间,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做不得真。 云时卿定睛凝视着他,下颌线逐渐收紧。 正这时,柳柒忽觉肚皮发紧,继而有阵阵胎动传来,他下意识捂住腹部,双眉颦蹙。 云时卿担忧道:“怎么了?” 柳柒道:“无碍。” 云时卿摊开掌心,轻轻触碰他的腹部:“肚子疼?” “不疼。”柳柒不露声色地拿开他的手,旋即站起身来,“我有些乏了,云大人负伤在身,早些歇息罢,我便不打扰了。” 云时卿欲言又止,在他离去之际问道:“你今晚来看我,就不怕王爷责怪?” 柳柒道:“本官身为丞相,关切同僚无可厚非,王爷定会理解的。” 云时卿神色沉凝,倏尔一笑:“能得丞相大人关怀,下官不胜感激。” 翌日天明,柳逢赶往城内驿馆取回行囊准备返京,却惊讶地发现城门紧闭着,杜绝一切行人往来。 他迅速折回军营将此事告知给柳柒,正逢云时卿和赵律白以及卫敛等人在场,闻及此言,赵律白道:“本王昨日受困山津川时曾怀疑咱们营中出现了叛徒,如今已有了眉目。” 云时卿道:“张仁其人懦弱无能,昨日以熟悉地形为由做了先锋官,不仅令两万将士身陷囹圄,更害得左大人命丧李崇赫手里——无可否认,这是我们的疏忽。” 赵律白道:“李崇赫铤而走险诱敌深入,头一个杀的便是军师左甯,除掉他等同于折断邺军之羽翼。” 柳柒道:“王爷怀疑张仁背叛大邺投靠了回元?” “恐怕不止他一人叛变,”赵律白道,“张仁和欧阳建交好,如今欧阳建关闭城门,防的就是我们入城寻他麻烦。庆州驻军八万余,纵然再不济,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接连丢失两座城池,除非他二人均已投敌,刻意将庆州池割让给回元。更何况此番在山津川作战时,李崇赫轻而易举便攻破了我们的军阵,如果不是有人泄密,纵他是用兵奇才,也觉无可能在瞬息间破阵。” 柳柒看了一眼吊着臂膀的云时卿,转而说道:“欧阳建和张仁都是三皇子的人,他们公然叛国,就不怕给三皇子招来祸端吗?” 云时卿矢口否认:“他二人叛国与三殿下有何关系,谁说他们是三殿下的人?” 赵律白道:“此事需得与欧阳建当面对质,问清楚后方可下定论。” 话说至此,他缓缓抬眸,笑向柳柒道,“听闻昨日砚书出城时遭到了欧阳建的阻止,若非砚书拔刀相逼,欧阳建也不会轻易打开城门放你出来。” 那支保护柳柒的侍卫全是赵律白的人,柳柒于城门前动武一事自然瞒不过他。 柳柒道:“臣幼时学过几天防身之术,没想到竟在这里派上用场了。” 赵律白笑道:“原以为砚书文质彬彬,没想到也会使刀法,当真是瞒得我好苦。” 柳柒垂眸道:“京中太平已久,实在犯不着动刀动枪,臣并非有意隐瞒,还望殿下恕罪。” 赵律白道:“小事罢了,何来恕罪一说。” 云时卿冷哼一声,兀自行往围屏前坐定。 许是见气氛略有些失和,柳逢忙提醒道:“公子,行囊事小,可要可不要,咱们还是赶紧启程罢,莫要耽误了时辰。” “启程去往何处?”云时卿和赵律白异口同声地问道。 两人对视几息,旋即挪开了视线。 柳逢解释道:“此番公子来庆州,陛下只准他在庆州待五日,时限一到务必返京,否则将以抗旨之罪论处。” 云时卿皱着眉,不等他开口,便听赵律白问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不同我说?” 柳柒道:“殿下镇日忙着作战之事,臣不敢贸然打扰。” 赵律白咬咬牙,一时竟不知该怒还是该怨。 云时卿疏懒地倚在案台上,似笑非笑道:“晨间天气凉爽,大人何不趁早启程?若是抗旨不尊触怒圣颜,您这丞相之位恐怕要另觅贤能了。” 柳柒早已习惯了他的冷嘲热讽,不由说道:“张仁被俘,欧阳建闭城不出,他二人是否叛国还未有结论,我不能就这么回去了。” 柳逢忙道:“公子不可啊!欧阳建和张仁一事大可由王爷来办,抗旨乃是大罪,您担当不起!” 赵律白道:“柳逢说得对,此事我会处理好的,你大可放心回京。” 柳柒微笑道:“殿下不必担心,臣自有分寸。” 赵律白欲言又止,末了叹息道:“罢了,依你便是。” 这夜,柳柒吹熄油灯准备入睡,不多时听见有脚步声传入营帐内,无须多想便可知来人是谁。 他侧躺向里,正欲开口,忽觉肩胛一痛,身体骤然僵麻在当下,再难动弹。 “云时卿,你又要做什么?”他轻声质问道。 云时卿撕下一片衣料绑缚住他的嘴,继而把人捞起,打横抱在怀中往外走去。 夜深如墨,星月当空,四周风声虫鸣不断,有一种诡异的喧嚣感。 云时卿仍穿着玄色劲装,柳柒虽看不见他的伤口,也瞧不出鲜血的痕迹,却清晰地闻到了一股血腥气。 那箭伤定然又撕裂了。 柳柒试图开口,无奈嘴被布条封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云时卿充耳不闻,竭力避开军中耳目抱着他快步走出军营。 不多时,两人来到胡杨林内,此处停了一辆马车,车檐悬挂有两盏琉璃灯,灯光明炽,可窥方寸天地。 待二人走近,早已候在此地的柳逢立刻掀开车帘,云时卿就势踩着杌凳上了马车,将柳柒平平稳稳地放下。 “大人,对不住了——”云时卿一边替他系好斗篷一边说道,“抗旨非同小可,赵律白依你,我可不惯着你,趁眼下还未耽搁多少时间,赶紧回京复命罢。” 柳柒浑身动弹不得,唯一双赤红双目瞪着他。 云时卿无奈笑道:“柒郎瞪我也没用,你如今大着肚子,还是回京比较稳妥,我会让夕妃慈沿途护送你,确保你周全。” 那双本该有情的凤目此刻竟被怒意填满,眼尾嫣红,隐若有几分水意。 云时卿用指腹抚上他的眉梢与面颊,温声道:“听师兄的话,回去罢。” 柳柒下颌线崩得极紧,额角青筋毕现。 琉璃灯的光亮无法填满整个车舱,却悉数落在了他的面上。 莹莹灯火下,一滴灼热泪珠滑落,悄然没入云时卿的掌心里。 云时卿怔住,呼吸仿若凝住。 柳柒胸膛剧烈起伏,本该沉睡的胎儿亦在此刻苏醒过来,一下接一下地闹腾着,踢打他的肚皮。 云时卿于心不忍,最终还是替他解开了封嘴的布条。 柳柒的唇角因愤怒而微微发紫,嗓音颤抖不堪:“云时卿,你今日若赶我走,就等着给我和腹中的孽种收尸吧!” 【作者有话说】 老云:我要狠心、绝情、硬下心肠……算了,换个地方硬。 感谢在2024-03-04 02:09:44~2024-03-05 01:32: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gar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平生展眉为东风 19瓶;阿桥桥桥桥桥桥、莙zdy、沈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0 恶欲不由人 ◎“最毒美人心。”◎ 柳逢虽知自家公子此行目的为何, 却没想到他竟执拗至此。 原以为参禅礼佛七年,公子早已领悟了“因果”与“缘分”的真谛,可到头来他还在苦苦付出。 因果未至、缘分不满, 所求所盼皆是空欢喜一场。 这种苦七年前已经尝过了, 如今却还要重蹈覆辙…… 柳逢心头窒闷得紧, 眼眶酸胀, 莫名难受。 胡杨林的枝叶被夜风拂得沙沙作响,良久后,他听见云时卿哑着声音道:“当真不走吗?” 柳柒穴道未解, 身体仍无法动弹, 只得挪开视线不去看他。 云时卿浅笑一声, 又道,“我现在只是一个空有虚衔的四品官, 如果陛下怪罪下来,我可是毫无能力保你。” “谁要你保了?”柳柒冷声道。 云时卿温声软语地道:“我还是觉得你回京最为稳妥。” 柳柒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云时卿妥协般叹息一声, “算了,我也依你一回。” 话毕解开他的穴道, 并张开双臂,“你来此处是由我抱过来的,回去自然也应由我抱你回去,这叫‘善始善终’。” 柳柒忍着不快一把推开他, 继而走下马车, 却不料手上力道略重, 竟把人推了个趔趄。 待反应过来时, 掌心已沾了血。 柳柒歉疚地投去视线:“你没事吧?” 云时卿笑道:“无碍。” 两人一前一后返回军营, 即便撞见了巡值的士卒, 也只当他们是夜里出恭, 并为多想。 正欲入营帐时,云时卿忽然回头叫住柳柒:“大人可否帮我换一换药?” 军营里有大夫,随时可供差遣,云时卿只需动动嘴皮子就有人立刻赶来,根本用不着柳柒来帮他。 可柳柒却罕见地没有拒绝,点点头,随他一道步入营帐之中。 案台上留有一只药箱,里面盛满了各类外用的伤药,柳柒不懂药理,便遵从他的话从一堆瓶瓶罐罐里翻拨出一瓶金创药。 云时卿脱掉衣袍,裹缠在左臂上的纱布早已被鲜血浸透,血糊糊一片,堪堪的惨不忍睹。 为免血迹干涸沾粘纱布,他当机立断地用右手剥下血纱布,肩头的伤口渐渐显现,被箭矢倒刺撕裂的皮肉宛如一朵初绽的牡丹,肉-花狰狞,妖冶到令人作呕。 柳柒心下一凛,面色陡然变得苍白。 幸而脸盆架上还有一盆干净的冷水,他立刻浸透布巾替云时卿小心翼翼清洗掉胳膊上的血。 越是靠近伤口,握住湿布的手便越是颤抖。 云时卿垂眸看向他,揶揄道:“柒郎心疼我了?” 柳柒水波不兴地把湿布浸入水里,搓洗两下后再次拧干,绕着伤口仔细擦拭:“我为何要心疼你?” 云时卿笑道:“柒郎为了我不惜违抗圣命,还说不是心疼我。” 柳柒淡淡地道:“我那是不放心王爷。” “柒郎的嘴可真嘶——”话音未落,云时卿倒抽一口凉气,柳柒不知何时拧开了药瓶,往伤口上抖撒药粉。 伤口甫一吃上金创药,痛感瞬间漫向各处筋脉,疼得他牙关直打颤,浑身肌肉也在剧烈地发抖。 柳柒面无表情地给他敷药:“你想说什么?” 云时卿强颜欢笑道:“最毒美人心。” 柳柒瞥了他两眼,旋即凑近,轻轻吹散药粉,令其均匀覆盖在整个伤口上。 这处箭伤本不严重,可它却在短时间内反复被撕裂,早已超出原有的承受力,伤口不断扩大,狰狞可怖。 敷了药,柳柒又撕下纱布包扎伤口,一圈接一圈的,虽不美观,但胜在够严实。 待做完这一切,抬眸时才发现对方额头上竟渗出了一层豆大的汗珠,似是忍受了一番极致的苦痛与折磨。 柳柒蹙眉道:“弄疼你了?” 从前云时卿在床上时总这般问他,如今从他口中问出,怎么听怎么怪异。 见云时卿神色变幻莫测,柳柒追问道,“是否需要唤大夫过来?” “大夫来了也止不疼。”云时卿一本正经地道,“你若是亲我一口,或是喊一声夫君,可能就不疼了。” 柳柒那点怜悯心顿时烟消云散:“菩萨开眼,千万要疼死他,就算是为民除害。” 替他包扎好伤口后,柳柒亦未滞留,转而返回自己的营帐歇息入眠。 为证实欧阳建和张仁叛国一事,翌日晌午,赵律白率领一支精锐兵马前往庆州城。 城门依然紧闭着,任校尉如何在城门下呼喊,城头上的守卫始终无动于衷,丝毫没有要打开城门的意思。 那校尉又喊又骂,嗓子几乎快冒烟儿了,柳柒制止了他,朗声对城头上的守卫道:“淮南王奉天命出征庆州,尔等将主帅拒之门外,等同谋逆,当连坐三族!” 监门官趾高气昂地道:“庆州城内安宁祥和,若教兵马入城,岂不令百姓人心惶惶!” 柳柒道:“如今战火燃遍了庆州,百姓岂有不惶恐之理?尔等莫再被欧阳建欺骗,如能及时醒悟,陛下定会从轻发落。” 监门官自知说不过他,索性耍混:“柳柒,你算个什么东西?仗着模样好看便当了天子宠臣,还与淮南王走得那般近,谁知道你和他们父子之间有没有——” “咻——” 污秽不堪的话语还未说尽,一支冷箭破空射来,贯穿了监门官的胸膛。 他甚至还未来得及挣扎就已烟气。 柳柒和赵律白同时回头,只见几尺开外的云时卿手持长弓,眉目冷厉地望向城楼:“不听话杀了便是,何必与他浪费唇舌。” 监门官一死,城楼上的所有守卫都慌了神,纷纷手持戈矛对准了城门下的一大片人马。 云时卿又取来一箭搭上弓弦,沉声问道:“开城门吗?” 城楼上的旌旗迎风翻飞,发出猎猎声响。 除此之外,再无旁的动静。 云时卿拉满弦,柳柒还未来得及阻止,他便又射出了一支箭。 “噗”地一声,箭矢扎进皮肉,射中了一名举旗的守卫。 他再度取出一支长箭,柳柒不想他滥杀无辜,立刻出声道:“我不知欧阳建许了你们什么好处,但庆州城绝非安逸之所。如若欧阳建投敌,尔等以后便是蛮夷的子民,可你们别忘了,汉人与蛮夷积怨已久,就算庆州归顺回元,尔等的日子也不见得有多好过。” 沉寂良久,城楼上站出一人,嘶声喊道:“做蛮夷子民有何不可!我们在此处受尽朝廷的剥削,日子何尝好过过!塞北之地,黄沙漫漫,每年产粮本就稀薄,可所征之税却一分也不能少。太平之年,易子而食,你们这些京官金银俸禄享之不尽,根本就无法体会这种苦难!” 此言一出,柳柒等人俱怔在当下,须臾,赵律白道:“陛下早在十年前便对庆州、渭州、兰州、熙州、西宁州以及珉州六地的征税减了三成,岂有一分不少之说?” 城楼那人冷笑道:“不增税就已是万幸,哪儿来的减税?” 柳柒看向赵律白,说道:“王爷,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赵律白道:“敢动国税的手脚,欧阳建的胆子可真不小。” “殿下,让我来劝一劝。”话毕,柳柒对城楼上众人说道,“诸位都是有家室之人,所谋所求不过是让亲者安宁糊口,庆州远在塞北,陛下无法倾听民意,以致政务疏漏,让奸佞横行法外。淮南王如今就在庆州,诸位无论有何冤屈均可述诉,待王爷查清此事后,定会给庆州的百姓一个交代! “蛮夷生性嗜杀,就算他们许诺了好处,也只有欧阳建够格分一杯羹,一旦回元大军进城,他们便要屠尽庆州城内的汉人,你们当真要坐以待毙吗?” 蛮夷者,匈奴后裔也,生性好战嗜血,若攻汉城,必屠之。 柳柒一番言语软硬兼顾,果真让城楼上的守卫们心生动摇。 不多时,十余名守卫相携走下城楼抬走了巨木门拴,而后打开城门恭迎淮南王入城。 众人赶到欧阳府时,这座峥嵘轩峻的宅邸早已人去楼空,庭院杂物横陈,草木俱被践踏殆尽,只余满地狼藉,那些个名贵字画及器物与府中人一样,也不翼而飞了。 赵律白强忍怒意道:“仔细搜!城门紧闭了一两日,本王就不信欧阳建长翅膀飞走了。” 一应人等四散而开,柳柒也没闲下来,兜兜绕绕,和赵律白来到了欧阳建的书房。 这座宅院狼藉不堪,唯此处还算整洁干净。 他沿着那些书柜走了一遭,几乎将每本书都摸了一遍,最终在东南方的书柜上发现了端倪。 自上往下第二排第一本书无法拾拿,亦推不动,他便用了些力气往下按去,只听一阵闷沉的轰隆声响起,书柜后那面墙壁竟徐徐往右挪开,一道两尺来宽的密道入口赫然显现。 赵律白闻声赶来,蹙眉道:“这座宅子还真是别有洞天啊。” 柳柒道:“欧阳建想必正躲在里面。” 私宅建造的密室大多是用来收藏财物的,不会设下机关算计他人,赵律白和柳柒未做迟疑,立刻握紧武器朝暗道走去。 * 云时卿携一队人手搜查后院,至一间寝室时,他耳廓微动,下意识瞥向左侧那只衣柜。 此屋布置得极其典雅,绣屏嫣然、罗帐旖旎、妆镜明亮,桌上还有几个精致的首饰匣子,依稀可辩出这是女子居住的闺阁。 几名持刀士卒一入屋内便开始翻箱倒柜,噼里哐当一通乱响。 云时卿目不交睫地盯着那只朱漆镂花的衣柜,径自走将过去。 少顷,他对屋内众人道:“你们去别的地方转转,此处由我来查即可。” 众人领命退去,待脚步声消失后,他用剑鞘敲击衣柜,淡声道:“出来。” 柜门缓缓打开,景禾从衣柜内走出,素净的白衣甚是惹眼。 云时卿眉眼冷厉,语调尤甚:“景公子,你为何在这儿?” 景禾道:“此乃草民的卧房,草民无处可去,只能藏在这里。” 云时卿的眸底闪过一抹讶色,他道:“这可是女子的闺阁,怎会是你的房间?” 景禾垂眸:“草民不敢说谎。” 云时卿没有询问缘由,欲转身时,忽然瞥见景禾手里攥着几封信笺,他问道:“你手持何物?” 景禾神色一凛,忙将手藏于身后。 云时卿道:“若不想被我砍掉双手,便自行交出来。” 景禾不为所动。 云时卿冷笑:“这一点,你和柳柒倒是挺像的。” 话甫落,他用剑鞘击中景禾手臂上的穴道,突如其来的麻意令景禾松开了手,那几封信笺顿时散落一地。 云时卿俯身捡拾,竟发现每一封信上的落款均是用回元文书写而成。 他徐徐抬眸,问道:“你是回元人?” 景禾摇头:“草民乃渭州人士,这些信是欧阳建通敌的罪证!” 云时卿眯了眯眼,嘴角勾出一抹不达眼底的笑:“你不想让我看见这些信,是因为欧阳建通敌之事还牵扯了别人,对不对?” 景禾复又摇头:“草民、草民不知……” 云时卿问道:“你原打算把这些信交给谁?” 见他咬唇不语,云时卿轻笑出声,将信笺悉数塞进衣襟里,“景公子放心,我会替你把这些信转交给柳相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3-05 01:35:34~2024-03-06 01:39: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雀几时裁锦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雀几时裁锦字~~ 18瓶;平生展眉为东风 13瓶;玄难、浮尘、浅浅。 10瓶;梦清 5瓶;60457300、69569585 3瓶;沈酌、爱自己 2瓶;67630076、阿桥桥桥桥桥桥、夜羽清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0-100 91 将以遗所思 ◎“柒郎污了我的清白,就得对我负责。”◎ 回到相府时正值宵禁, 柳柒吃了一碗甜水后便打算前往浴房沐浴,正欲动身时,窗扉猝不及防地发出一声“咯吱”响动, 下一瞬, 一道黑影跃然入内。 打从庆州归来后, 云时卿几乎夜夜留宿在左相府里, 柳柒撵不走他,便由着他赖在此处。 云时卿手里握着一枝新折的丹桂,香气袭人, 馥郁如蜜。他将花枝插进柳柒的鬓发里, 笑说道:“柒郎戴花甚美。” 柳柒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旋即将花枝摘下放在桌上:“我去洗沐。” “嗯,”云时卿拾起桂花将它插进床头的青釉瓶中, “需要我伺候吗?” 昨日傍晚两人在浴房荒唐了许久,柳柒夜里入睡时腿根仍在发抖, 思及此,忙制止道:“我今日困乏得紧, 随便洗洗就好,你莫再折腾我了。” 云时卿道:“你方才在宫中吃了酒,想是提前服药了,如今蛊毒淤积在体内, 不将它疏解掉吗?” “一两日还是能忍的, 并无大碍。”说话间, 柳柒的耳根泛出些许粉意, “你且让我歇一晚, 就算是牛也快过劳致死了。” 云时卿闻言失笑:“柒郎次次都躺着得爽利, 偶尔主动坐一回, 怎还委屈上了?” 柳柒深知再说下去必然会吃亏,索性噤声,转而迈步前往浴房。 他既说了疲乏,云时卿自然没去叨扰,便独自留在寝室。静坐几息后,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起身走向拔步床,拉开最外头的那个屉柜。 五月出征庆州之前,他曾将演过《狐缘》的那对皮影塞进这只屉柜里,一并留了封信,叮嘱柳柒照顾好自己。如今皮影虽在,但信却不翼而飞,也不知是不是被柳柒扔掉了。 除皮影之外,屉盒里还有一只雪白的大肚狐狸,以及一对精致小巧的木偶。 云时卿微微怔住,半晌后取出那只身着襕衫的木偶,正待端详时,寝室的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他立刻放下木偶关紧屉柜,视线凝向围屏处,柳柒衣衫不整地走将过来,眉宇间捎挂着几分愁绪。 “怎么了,为何一副愁苦的模样?”云时卿朝他靠近,揶揄道,“莫非柒郎要我伺候?” 柳柒没心思与他打情骂俏,埋头在屋内来回游走,似是在寻找何物。 云时卿跟在他身后,疑惑道:“你在找什么?” 柳柒道:“我的玉不见了。” 云时卿蹙眉:“什么玉?” 柳柒一边找寻一边应道:“母亲给我的那枚紫玉。” “原来是娶妻的聘礼啊。”云时卿了然般点点头,继而陪他一起寻找,嘴里不忘问道,“你放在何处的?” 柳柒道:“我一直随身佩戴,从未丢失过。” 云时卿温声安抚道:“别着急,再找找看。紫玉极其罕见,更何况你那又颇具辨识度,即便有人捡到了拿去典当,也能快速得知消息。” 屋内找寻未果,柳柒只好命人在府内仔细搜查,忙活一通,依然毫无头绪。 夜渐深,院中花木已覆了露,云时卿道:“先休息罢,夜里黑灯瞎火不便搜寻,明日醒来再找也不迟,若是落在府中某处,下人们拾捡后定会交还于你。” 柳柒轻叹一声,而后点头应道:“嗯。” 翌日晨时,柳逢急匆匆来到后院,叩响房门道:“公子,内侍省都都知覃涪覃大人来府上了。” 屋内传出一道疏懒的声音,却不是他家公子的:“大清早的,他来做什么?” 柳逢道:“覃大人说有事面见公子。” 几息后,柳柒道:“你且仔细招待覃大人,我马上就来。” 今日不必入宫早朝,柳柒便贪睡了些,他从云时卿的怀中挣脱,正欲起身,竟被勾着腰摁回衾被里了,那只宽大暖热的手还不忘在圆鼓鼓的肚皮上摸了一把。 “不必管覃涪,你再睡会儿。”云时卿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哑着嗓音道。 柳柒推开他的脸,沉声说道:“覃大人可是陛下身边的红人,饶是陆尚书也得给他几分薄面,人家此刻正在等候,岂有把他晾在一旁的道理?” 云时卿搂着他不肯撒手,闭着眼含糊道:“哦。” 柳柒深吸一口气,斥道:“以后不许在我这儿过夜了。” 男子本就体热,两具血气方刚的身体抱在一块儿入睡,柳柒夜里总被热醒,每每挪开些许,身后那人很快又贴了过来。 云时卿又“哦”了一声,态度甚为敷衍。 柳柒懒得同他计较,把人推走后掀开帐幔趿着鞋来到槛窗前,不多时柳逢便呈着热水进入屋内,伺候他洗漱更衣后与他一道往前厅走去。 晨间气温凉爽宜人,覃涪慢悠悠吃了半杯热茶,不多时,柳柒自后院款步而来,依旧是圆领襕衫的书生模样,只是与昨日那件湖色绣竹纹的相比,今日这身素白的绸制襕衫更显斯文亲和。 覃涪起身,对他揖礼道:“下官见过柳相,冒昧打扰,还望柳相勿怪。” 柳柒回以一礼,含笑示意他落座,继而说道:“今日休沐,我便疏懒了些,覃大人小坐片刻,我已命人去备早膳了,很快便能用膳。” 覃涪道:“下官用过膳方才赶来,恐要拂柳相之美意了。” 柳柒问道:“覃大人公务繁忙,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今日来寒舍有何要事?” 覃涪从怀中取出一方折叠得齐整有序的锦帕,他将此物放在桌面上一层层剥开,里面赫然是一枚龙凤呈祥的紫玉。 “昨晚御宴散席后,禁卫在石亭外的草丛中拾得此物。”覃涪道,“这般珍贵的紫玉,非寻常人所能佩戴,且昨日宴席上只有淮南王和三殿下以及两位相爷在场,淮南王与三殿下均非其主,圣上便命下官出宫拜访您和云相,看看能否为宝玉觅到主人。” 柳柒问道:“大人去过云相府上了吗?” 覃涪笑道:“您的府邸要近些,下官图个便利,便想着先来这儿碰碰运气。” 柳柒温声道:“此玉的确为我所有,乃家母相赠,我时时佩带在身,哪成想昨日竟不慎将它遗落在宫中了,倒是劳烦覃大人跑这一遭。” “许是您与云相比斗时散落了罢。”覃涪将玉佩双手奉上,“既然物归原主,下官就不叨扰了。” 宫中事物繁杂,他身为内侍官统领,轻易不会出宫,今日奉圣命来此送还失物,眼下使命已达,自然要回宫复命。 柳柒未作劝留,起身送他离开了前厅。柳逢几步走近,将一只鼓囊囊的锦袋递给覃涪:“覃大人辛苦了,这是我家公子的一点心意,还望大人笑纳。” 覃涪回头看向柳柒,见他眉目温柔,便笑着接下了:“柳相慷慨,下官就不客气了。” 柳柒拱手道:“覃大人慢走。” 后厨已将早膳备妥,待他返回寝室后,柳逢立刻着人将早膳送入房中。 云时卿仍在酣睡,柳柒本不想理他,为免浪费膳食,他淡声唤道:“云时卿,起床用膳。” 云时卿徐徐睁眼,翻了个身看向他,竟泼皮似的耍起浑来:“懒得动,柒郎喂我可好?” “爱吃不吃。”柳柒兀自坐下,够过粥碗开始用膳。 云时卿淡淡一笑,起身用淡茶水漱了口,转而在他身旁坐定:“覃涪来做什么?” 柳柒咽下嘴里的鸡丝山芋粥,从衣襟内取出一枚紫玉放在桌上:“这玉佩昨晚落在御花园里,覃大人特意跑一趟,将玉还给我了。” 云时卿拿过玉把玩着,上面还残存着一抹余温:“他怎知这玉是你的?” 柳柒道:“昨晚御宴上就那么几个人,逐一排查下来,自然知道是谁的。” 云时卿攥紧玉佩,笑道:“我与柒郎已是夫妻,这玉便赠与我罢。” 柳柒蹙眉:“谁和你是夫妻!” 云时卿道:“你每每承欢,嘴里唤的都是‘夫君’,下了床便不承认了?” 柳柒呼吸一凛:“我是受你胁迫,并非自愿。” 云时卿道:“无论胁迫与否,总之生米已成熟饭,柒郎污了我的清白,就得对我负责。” 柳柒愠恼不已:“你休要颠倒是非,我何时污你清白?明明是你——” “怎就是我了?”云时卿截断他的话,“上元节那日,你可是当着两国的臣子诉说了对我的爱慕之情,云府原本桃花遍地,就因你这句话,害得再无人敢来我府上说媒了。” 柳柒不想与他争辩,气闷地伸出手去抢夺,却被对方巧妙地避开了。见他要动真格,云时卿赶忙把人拽进怀里,“不给也行,让我戴上几日总可以吧?我还没见过这等珍贵的玉饰,拿在手里过过瘾也好。” “不可以,”柳柒拒绝道,“还给我!” 云时卿道:“可以还你,但你得伺候为夫用早膳。” 柳柒瞪他一眼,用力将人推开。 云时卿心安理得地收下了玉,旋即往他碗里布菜:“如今胎儿渐长,极易饥饿,你多吃些。” 柳柒盯着堆积如山的肉片和菜叶,淡淡地道:“够了。” “你一人要吃两人的份,这些哪里够啊。” “别再夹了。” “再卧一颗你最爱吃的溏心蛋。” “云时卿!” * 回宫后,覃涪即刻前往清居殿复命。 案台上摆放着好几本册簿,乃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三卿呈递而来,其上所拟之事宜,正是为淮南王赵律白和武威侯之女解随玉大婚而备定。 王爷婚期将近,三寺皆在为此事而忙碌,每日送往宫中的折子也愈渐增多。 昭元帝仔细翻阅了一遭,而后合上册簿,抬眸看向覃涪:“玉佩送还了?” 覃涪恭声道:“是。那玉佩为柳相所有,臣已将其物归原主。” 闻及此言,昭元帝眼帝闪过一抹讶色:“什么,玉佩是砚书的?” 覃涪不解他的震愕,点了点头,毕恭毕敬地道:“柳相说那玉佩是他母亲杨氏相赠,日日佩带,不曾离身。” 昭元帝目光沉凝,正色道:“紫玉甚是罕见,杨氏富甲一方,想弄得这样的好物并非难事,可是……那玉佩上雕刻的乃龙凤纹样。杨氏虽贵为知府夫人,但到底是个寻常百姓,绝无胆量给自己的儿子弄一块这样的玉。” 覃涪后知后觉地拧紧了眉:“陛下的意思是……” 昭元帝道:“朕记得先帝曾经从一位道士手里得到了一块紫玉,后由巧匠打造成玉佩赠给了孝贤仁德皇后。” 覃涪倏然瞪大双目:“您、您是说,柳相他……” “不,应该不会是他。”昭元帝道,“听闻当年杨氏生下龙凤双胎后,柳笏阔气地摆了七日流水宴,此事轰动了整个扬州城,无人不知柳知府儿女双全。除非……” 沉吟半晌,昭元帝对覃涪道,“你且派人往扬州走一趟,查一查当年给杨氏接生的稳婆是何人,务必将其毫发无伤地带到京城来。切记谨慎行事,莫要让人知晓。”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3-16 04:30:41~2024-03-17 03:14: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笑笑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太阳多好一猫啊 19瓶;59030310 9瓶;庄凡心、ZXZ926 4瓶;阿桥桥桥桥桥桥、不爱连载-、TYOU、灰眼睛的小炸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2 如寄有情时 ◎“不装了?”◎ 入了八月, 正值祭祀土地神的秋社日。 每年秋社前后,与柳柒交好的官员们陆续携社酒社糕来相府拜访,府上厨子便将事先备好的猪羊肉、鸭饼、奶房、瓜姜、肚肺等切片, 佐以香辛料调味拌匀摆放至糯米饭上, 用以招待贵客, 或是祭祀。 近来土地庙人满为患, 祭祀者络绎不绝,趁着休沐,柳柒特命人备上社饭和香烛, 继而前往东城的土地庙祭祀。 昨晚下了一场秋雨, 天气不复此前那般炎热了。 柳柒腹中的胎儿已有六月余, 即使裹缠束腰也无法完全遮掩。前两日散朝时,他依稀听见有人在背后悄然议论, 道是左相近来略有些发福,腰比从前要壮实了些。 自那之后, 他无论是穿襕衫还是道袍,外面总要披一件绸制的褙子, 如此一来,倒也能勉强遮掩日渐粗壮的腰身。 下马车时,柳柒垂眸瞥向腰腹,确认不会被人瞧出端倪后适才往土地庙内走去。 今日天已放晴, 但地面的低洼处仍积着水, 虽有些污浊, 却能将来往的行人身姿一一映照。 土地庙内人头攒动, 柳逢提着祭祀品走在前端开路, 时不时地回头道:“早知这么多人, 公子就别跟过来遭罪了。” 柳柒道:“神祇面前, 休要说些不敬的话。” 柳逢当即噤声,待入了神殿内,他便把祭祀品逐一摆放在神龛前方的供桌上,柳柒则在一旁点燃了香烛,并虔诚拜了三拜。 正这时,余光里瞥见一抹白衣,他微微侧眸,祝煜正点燃了香往这边走来。 两人视线相对,祝煜率先开口道:“柳相。” 柳柒微笑道:“祝大人也来祭拜土地神。” 祝煜道:“每年秋社,下官都会随家母一道去土地庙祭祀,如今无法陪同家母左右,便来此拜一拜,聊以慰藉。” 柳柒道:“祝大人有心了。” 祝煜微一颔首,旋即来到神龛前,将点燃的香插入炉中。 柳柒看了看他清瘦的背影,几息后转身离去。 走出土地庙,欲上马车时,祝煜的声音自后方传来:“柳相请等一等。” 柳柒回头,祝煜和他的贴身小厮正疾步走来,在三尺外止步:“下官有一不情之请,还望柳相应允。” 柳柒道:“祝大人请说。” 祝煜道:“仲秋在即,下官有意回襄阳拜访家父家母,肯请柳相准下官几日假归家探亲。” 柳柒笑道:“祝大人是京官,若无陛下批准,不得擅自离京,此事我做不了主。” 祝煜躬身揖礼:“下官人微言轻,恐难说服陛下,烦请柳相替下官美言几句,下官不胜感激。” 他说得这般诚恳,又带着一股子誓不罢休之意,不禁让柳柒生疑:“你入仕有半年之久,应该知晓朝中的规矩,仲秋虽有小除夕之称,但是京官们从未有过告假省亲的先例,你若真惦念父母,接他们入京与你小聚便是,为何执意要回到襄阳?” 祝煜垂着眸,长睫轻颤,让人无法瞧清他眼底的神色,然而语调却一如既往地平静:“下官离家已有半载,家母每每来信,言辞里尽是忧思与牵挂,下官于心不忍,遂恳请回乡探望双亲。” 柳柒郑重地道:“你前途不可估量,若行坦荡事,定能平步青云,未来能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到那时莫非也要像现在这般告假探亲?” 祝煜道:“止这一次便足矣,下官日后绝不会给柳相再添烦忧。” “我并非此意。”柳柒轻叹一声,说道,“罢了罢了,明日入宫后,我替你在陛下面前说一说便是,陛下以仁孝治国,或许能恩准你的请求。” 祝煜微笑道:“有劳柳相了。” 他笑时面颊有两个极浅的酒窝,一改平日里的疏离冷淡,莫名多出几分少年气。 尤记当初殿试时,祝煜的眉宇间也曾溢满风发意气,笔墨之中尽是治国豪情,然而现在…… 柳柒很想问清楚祝煜和赵律衍之间的事,他知道祝煜对他有所防备,所以才会三缄其口、避而不谈。但是此处人多眼杂,实非问话的场所,柳柒只得将疑惑吞入腹中,待明日去了衙门再细问也不迟。 这日傍晚,柳柒携社礼拜访了吏部尚书陆麟,回府洗沐后便去书房抄了几篇经文,直到二更的更鼓敲响方才回房歇息。 眼下宵禁已至,阖府寂静,就连树梢头的秋蝉也停止了喧嚣,万物复归沉寂。 柳逢吹灭寝室内的灯烛,只留下床头的两盏落地灯。他将帐幔放下,轻声说道:“属下今晚就留在耳房,公子夜里若有什么需求,唤一声便可。” 这段时日以来,云时卿夜夜留宿在相府,柳逢不想扰他们的好梦,便自觉地搬离了后院,只要有云大人在,即使他家公子半夜饥饿,云大人也会亲自去厨房煮些吃食。 可是今晚都这个时辰了也不见云大人的踪迹,想是不会再来了,柳逢遂决定留在耳房,以便公子使唤。 柳柒今日挺着大肚子东奔西跑,身体甚是疲累,本以为沾上被褥就能入眠,可是在床上躺了许久,仍无半点睡意。 心头莫名有些焦躁,思虑再三,他决意寻一本话本瞧瞧,正撑起了半个身子,忽闻窗棂处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他立刻躺回被中闭眼假寐。 少顷,帐幔被挑开,有人掀开被褥挤了进来,后背立时贴上一堵宽厚结实的胸膛。 床帐再度闭合,窄小的空间内很快便盈满了一股兰花香气。 这是云时卿沐浴时惯用的凝露,甚是清雅。 “你睡了吗?”云时卿由后至前环住他的腰,贴在耳后轻声问道。 柳柒屏住呼吸闭眼不答。 云时卿笑了笑,旋即隔着薄薄一层衣料去挠他腰侧的痒痒肉,柳柒经不住这般折磨,笑扭着去推他的手:“别、别挠了。” “不装了?”云时卿松开手,问道。 柳柒敛了笑,淡漠地道:“没装,我本已熟睡,是你把我弄醒了。” 云时卿道:“可是方才我进来时,分明听见了床帐内有动静,我猜你定是太过思念我,所以才无法入眠。” 柳柒侧过身来,在他大腿上轻轻踹了一脚:“有你在我反而睡不好!” 云时卿道:“有我在你怎就睡不着了?” 柳柒不答反问:“都这么晚了,你还来做甚?” “师文渊傍晚拉我去云生结海楼吃了几杯酒,为免酒气诱发你的蛊毒,我可是喝了小半锅醒酒汤呢,随后又泡了澡方才赶来,不信你闻闻。”说罢凑近,贴着柳柒的鼻翼呼出几口气,“是不是没酒味儿了?” 潮润的气息里仿佛有一抹甘甜的余韵,似桂花,又似果酿。 饶是没有酒气作祟,可体内的蛊虫却止不住地躁动,仿佛只需闻一闻云时卿的气息就足以唤醒它。 柳柒冷着脸地把人推开,但对方很快又凑过来了,蛮横地勾着他的脖子,压住他的唇放肆碾弄,并含糊地道,“闻不出的话,可以尝一尝。” 舌尖灵巧媚惑,止在紧合的齿关上轻轻一舐,便教柳柒丢盔弃甲,顺从地张了嘴。 濡沫轻缠,缱绻眷恋,柳柒很快便停止了反抗,情至浓时,还会会给予一点回应,勾得男人心猿意马。 渐渐地,覆有薄茧的手不安分地贴着衣摆滑至内里,一把握住他柔腻的腰。 “我……唔……”柳柒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用了几分巧劲儿方才挣脱,嫣红的嘴唇微微开阖,“我今日很累,不想和你胡来。” 云时卿淡淡一笑:“我知道,你晨间去土地庙祭社,晌午在府上招待了韩瑾秋和沈离,傍晚又去拜会陆尚书,忙得很呐。” 柳柒沉吟不语,困意悄无声息地袭来。 须臾,他合上双眼,疲惫地道:“知道我累就别折腾我。” 云时卿凝视着那双温柔的眉眼,半晌后说道:“柒郎曾答应与我一道归隐,我已在楚州置办了一所宅院,咱们过几日就向陛下辞官罢。” 柳柒倏地睁开眼,似有几分诧异:“你何时置办的?” 云时卿道:“自从你答应离开京城之后我便着人往楚州走了一趟,那处宅院临海,四周人烟稀少,甚是清幽。且楚州离扬州很近,你若想回家,一日便可到达,颇为便利。” 柳柒张了张嘴,讷讷道:“……那日是你用手段逼我,并非我本意。” 云时卿蹙眉:“你反悔了?” 柳柒静默不语。 云时卿蹙眉:“你的肚子已经快藏不住了,莫非你想留在汴京把孩子生下来,让所有人都知道此事?” 柳柒仍旧不说话。 云时卿心平气和地道:“柒郎,我们离开这里罢,离开后你我之间就不必再为朝廷的事而争锋相对了。我已托人寻了几位妙手回春的郎中,他们曾与江湖中人打过交道,对巫蛊之术也略有耳闻,或许有办法保孩子一命,一旦这个孩子降生,你就不用再受蛊虫的滋扰了。至于寿数之事……你礼佛了这么多年,上天有好生之德,定能迎刃而解的。” 任他如何苦口婆心,柳柒始终不肯应声,云时卿不知他心里到底是如何打算的,便问道,“柒郎,你当真愿不离开京城,要继续留在这里辅佐赵律白?” 夜色沉寂,偌大的寝室内唯有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半晌后,柳柒问道:“你不是恨我吗,为何要与一起我离开?” 等了几息未等到回应,他又道,“云相如今做的这一切,莫非也是‘逢场作戏’?” 【作者有话说】 慢慢收线了,上章评论区的疑惑后面会解。 ps:每次新章评论锐减,我就开始怀疑人生……T-T 感谢在2024-03-17 03:14:41~2024-03-18 04:19: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64393981 10瓶;零柒 8瓶;无忧、凉橙、不爱连载-、阿桥桥桥桥桥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3 何须话痴顽 ◎“相比恨来说,我更爱你。”◎ 往事如尘, 一旦覆落,便会蒙垢。 云时卿已然忘了当初说出“逢场作戏”时是何心境,但他从未想过, 这句话会被柳柒亲耳听见。 纳藏国之行是他们离心七年后的首次独处, 雪山御敌、古刹夜鸣、替嫁入城……虽只有短短几个日与夜, 可在生死关头, 两人却一如少时那般互相信任。 恍惚间,云时卿脑中浮现出邛崃山梦台寺的那幅楹联——暮鼓晨钟三更响,敲醒红尘客;经声佛号五更鸣, 诵渡孽海人。 他不信佛, 亦不信道, 对于出家人口中所谓的“红尘”和“孽缘”从来都是嗤之以鼻的。 殊不知……他早已变成了红尘客、孽海人。 柳柒凝眸看向眼前之人,长久的沉默逐渐让他死了心, 他挪动笨拙的身体缓缓侧向内里,旋即拉上衾被合了眼。 下一瞬, 温暖的胸膛贴上他的后背,云时卿将他揽入怀中:“我确实恨过你, 但是相比恨来说,我更爱你。” 柳柒猝然睁开了眼,揪紧被褥的手逐渐被身后之人小心翼翼地包裹住。 云时卿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声音沉哑:“我们一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从此闲云野鹤, 安泰无忧。” 柳柒不声不响地由他抱着, 连呼吸都淡了下来。 静默片刻, 云时卿掀开被褥爬向床内, 在柳柒面前躺了下来, 甫一瞧去, 才发现那双多情的凤目被水色浸染,绯红一片,愈显情浓。 云时卿心尖一震,颇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当下。 少顷,他低头亲吻柳柒的眼眸,柔声说道:“柒郎,忘掉过去好不好?” 柳柒依旧不肯说话,云时卿便耐心地哄道,“上元节后,有关咱俩的话本便在京中传开了,人人皆信了左右二相有旧情,师文渊也不例外。后来我从蜀地回京,他便多次试探,担心我为了旧情背叛三殿下。所以那日在云生结海楼,他问我与你是否藕断丝连,我便应了一句‘逢场作戏’,竟不想被你听了去。” 轻叹一声后,复又说道,“七岁那年,我被父亲送去紫薇谷拜师习武。那日晴空万里,谷中的紫薇花开得正盛,师父牵着你来到山下迎我和父亲。因是初见,我误将你认作女孩,便回头对父亲说,这个师妹长得甚是俊俏漂亮,待到及冠时,我定要娶她为妻。父亲笑了笑,应了声好。” “胡说——”柳柒猝然抬眸看向他,辩驳道,“你父亲明明说的是‘这是你师兄,并非女子,日后在谷中要与他相亲相爱,万不可欺负人家’。” 云时卿嘴角勾出一抹得逞的笑:“愿意搭理我了?” 柳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着了他的套。 这人惯会油腔滑调,嘴里从来都没句正经话,自己竟然……还试着去纠正他。 云时卿不禁逗趣儿:“我爹说的话,你记得这么清楚?” 柳柒挪开视线,淡漠地道:“我自幼便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记几句话何来难处?” 云时卿了然般点点头:“难怪‘逢场作戏’这几个字被你记了这么久。” 柳柒沉着脸欲翻身背对着他,还未来得及动作便被摁在了原处,云时卿道,“柒郎打算何时辞官离京?” 柳柒思忖片刻,应道:“下个月便是王爷的婚期,我想——” “你还想吃他的喜酒不成?”云时卿敛了笑,沉声打断他的话,“既然决定与我离开,就别再去管那些不相干的人和事。” 柳柒似有些犹豫,在对方的眼神逼迫下,他只得妥协:“你我官居相位,若同时辞官,陛下定会生疑,此事应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 云时卿把他抱入怀中,点了点头:“我知道。” 静默半晌,柳柒问道:“你为何非要我离开京城,就因为我肚子大了藏不住?” 云时卿笑道:“难道柒郎一点也不在意流言蜚语?” 柳柒道:“以前不在意,现在在意了。” 云时卿不解:“为何?” 柳柒贴着他的胸膛缓缓合上双眼:“我乏了,睡觉。” 翌日早朝后,柳柒前往礼部衙门点卯,一并将昭元帝的口谕传达给祝煜。 昭元帝素来以仁孝治国,欣然允了祝煜的恳求,祝煜对柳柒躬身揖礼道:“多谢柳相。” 柳柒在案台后坐定,柔声问道:“祝大人最近与三殿下可有来往?” 祝煜唇角微动,欲言又止。 柳柒又道,“祝大人莫要多心,我今日所问无关两位殿下的争斗,你若有什么委屈,尽管告知于我便是。” 祝煜身若修竹,眉似新雪,风骨犹在,可眼底却无半点光亮。 他微一拱手,温声说道:“柳相之恩德,下官铭记在心。” 柳柒失笑,略有些无奈地道:“祝大人究竟有何顾虑,为何每次我这般相问,你都三缄其口?” 祝煜道:“下官并无顾虑。” 柳柒又问:“莫非你是自愿委身于三殿下?” 祝煜垂眸不语。 柳柒还想再问,却见他倏然下跪,伏地恳求道:“柳相莫要再问了,待时机成熟,下官定会如实相告。” 柳柒拧着眉看向他,沉吟半晌后说道:“起来罢。” 从汴京返回襄阳城约莫要五个日夜,祝煜得到柳柒的批准后,待处理完手中之事便启程了。 马车驶出南薰门,快速地往南郊行去。正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小厮回头瞧了瞧,说道:“少爷,是三殿下。” 祝煜心头一凛,面不改色地道:“走就是了,莫要理会。” 马车负重,自是无法与三皇子的烈马相提并论,不过眨眼,赵律衍便策马而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子清,你要去哪?”赵律衍翻身下马,疾步走将过来。 小厮立刻跳下车辕,试图拦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兀自掀开帘笼上了马车。 祝煜颔首道:“下官祝煜问殿下安。” 赵律衍握住他的手腕,沉声质问道:“你要去哪?” 祝煜道:“仲秋在即,陛下恩准下官回家探亲,故而要离京几日。” 赵律衍暗松一口气:“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这样我也能陪你一起去襄阳城。” 祝煜道:“殿下的美意,下官心领了。” 赵律衍问道:“你何时返京?” 祝煜道:“过完仲秋便可。” 赵律衍将他恋恋不舍地拥入怀里:“早些回来,我不想和你分开太久。” 祝煜眸光翕动,点了点头:“嗯。” 赵律衍送他至界碑处便止步了,一旁的侍卫忙劝说道:“殿下早些回去罢,若让人知道您私自出城,恐怕又要大做文章了。” 赵律衍翻身上马,而后勒马往城中行去。 * 初九这日秋雨濛濛,细风微拂,捎来了几分凉意。 如今胎儿月份渐长,与昆山玉碎蛊一道分食阳气,致使柳柒的身体愈来愈离不开云时卿了,明明昨晚方才疏解,今日却倦乏不已。 他在书房誊抄了两篇经文后就提不起精神来,当即回房歇息,然而还未来得及躺下,便见柳逢急匆匆赶来:“公子,先生来了!” 柳柒问道:“哪位先生?” 柳逢道:“您的师父,天机先生!” 柳柒倦意全无,眉宇间立时溢出几分喜色。 他迅速整理好衣襟往前院赶去,临出门前,问向柳逢道:“能否看出我的肚子?” 柳逢宽慰道:“公子放心,瞧不出的。” 主仆二人来到前厅时,天机先生司不优正吃着今秋新炙的桂花茶,闻见脚步声,他徐徐抬眸,柳柒疾步迈入厅中,毕恭毕敬地对他揖礼道:“师父。” 司不优放下茶盏,笑说道:“不必多礼。” 柳柒在另一侧坐定,道:“师父远道而来舟车辛劳,徒儿已命人备了晚宴,为您接风洗尘。” 司不优道:“给你添麻烦了。” “师父您这么说倒是见外了。”笑了笑,柳柒又道,“徒儿今岁生辰未在京中,劳您白跑了一趟,如今既已入京,徒儿定当设宴赔罪。” 闻及此言,司不优蹙眉道:“你在京已有十年,从未暴露过自己的武学,听说庆州一役你和晚章刀剑合璧联手杀了敌将,回京后皇帝可有问你什么?” 柳柒道:“陛下对此有疑问也是人之常情。” 司不优又道:“他试了你的武功?” “陛下得知我会使刀,又与师兄联手制敌,便让我们展示了刀法与剑术。”柳柒解释道,“不过我和师兄都未使用您传授的功夫,如此……也不算违背师命。” 当年他们离开紫薇谷时,司不优特意叮嘱过柳柒,如非万不得已,断不可在人前卖弄自身武学,否则便是违背师命。 微顿片刻,他疑惑地道:“师父为何要问陛下的事,莫非有什么不妥之处?” “随口一问罢了,毕竟你是天子宠臣,能得天子信任方能安居庙堂。”司不优饮了几口热茶,语调已不复方才的严肃,“你与晚章和好了?” 柳柒不善说谎,又不知该如何向师父解释他和云时卿的事,犹豫了几息,终是未能开口回应。 司不优笑道:“不愿说就算了,为师不过问你们的事。” 师父爱吃酒,晚宴之前柳柒特意回房服下一枚压制蛊毒的药,席间陪师父畅饮了几杯桂花清酒,倒也尽兴。 入了夜,秋雨渐歇,满院丹桂芬芳馥郁,如烈酒般引人迷醉。 云时卿熟练地翻墙入府,他手里提着一屉热腾腾的桂花蜜脯糕,是他特意从安兴坊的陈记糕点铺买来的。 暮色渐近,寝室内灯烛明亮,却不见柳柒的踪影。云时卿折身去浴房瞧了一眼,亦未寻见,便问向院中扫洒的小厮:“你家公子在何处?” 小厮道:“公子正在后花园内。” 云时卿当即提着食盒往后花园走去,小径两侧的石灯均已点燃,昏黄灯光倾洒在微凉的夜里,平添了几抹秋的萧瑟。 石亭内灯影阑珊,柳柒正专注着点茶,并未发现他的到来。 “柒郎——”云时卿款步走近,提着袍摆迈上石阶,“我买了你最爱吃的桂花蜜脯糕,还热乎着。” 柳柒手中的茶筅“当”地一声滑落下来,他立刻回头,对来人使以眼神。 见他不停地眨眼,云时卿快步走来,捧着他的脸问道:“你眼睛怎么了?” 柳柒立刻拍开这双手,云时卿契而不舍地贴近,放肆地捏着他的下颌道:“躲什么,我又不会非礼你。让我瞧瞧你的眼睛。” “咳——咳——” 这时,幽径里传来两声轻咳,云时卿当即警觉,冷声问道:“谁在那儿?” 柳柒心如死灰地闭了闭眼。 下一瞬,他听见云时卿诧异地道:“师、师父?” 【作者有话说】 老云:看我给师父表演一个出柜! ps:祝煜和老三这条线比较重要,不能省略,所以会有一些他们的剧情。 感谢在2024-03-18 04:23:26~2024-03-19 04:54: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笑笑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凌云 20瓶;庄凡心 11瓶;95. 10瓶;Renaissance 5瓶;清七七、24906897 2瓶;无忧、阿桥桥桥桥桥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4 往事闻鹤唳 ◎“师父真打你了?”◎ 司不忧自丛花深处徐徐走出, 目光落在石亭内,传闻中不睦已久的两位丞相大人,此刻竟亲密无间地紧挨着。 柳柒难为情地后退几步, 颔首道:“师父, 徒儿已为您备好了茶。” 云时卿还未回神, 面上仍挂着惊诧之色:“师父, 您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司不忧呛了他一句,转而来到石桌前坐定,接过柳柒呈来的热茶闲适慢饮。 云时卿笑道:“徒儿不知您来了京城, 未能相迎, 实属不孝。” 司不忧抬眸看向他:“我也挺好奇的, 你怎会来这里?” 云时卿嘴角微动,欲言又止。 柳柒亦未出声, 双双沉默在当下。 司不忧的视线在他二人身上来回游走,不由微笑道:“既然来了, 便陪师父吃杯热茶罢。” 云时卿点头应了一声“是”,并将食盒内的糕点取出, 司不忧道:“这是给砚书买的,你留给他吧,为师不喜甜食。” 柳柒赧然地垂下双目,将敲碎的茶饼投入碾中, 细细碾磨着。 雨后的秋夜煞是沉寂, 夜风轻拂, 依稀捎来了几许丹桂的甜腻香气。 桌上的红泥炉烧得正旺, 壶中泉水已然滚沸。三人静静围坐在石桌前, 俱都无话, 唯碾茶之声清晰入耳。 少顷, 柳柒将冲好的热茶递给云时卿,司不忧侧眸瞧去,云时卿见状立马将茶水双手奉上:“师父,您请用茶。” 司不忧道:“这是砚书给你点的茶,你喝便是。” 云时卿讷讷地收回手,低头饮尽了杯中的热茶。 柳柒从未见过云时卿吃瘪的模样,顿觉心情大好,遂对司不忧道:“师父难得入京,这次便留下来,过完仲秋再回去罢。” 司不忧道:“为师习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恐难适应京中的繁庶。” 柳柒敛眸,神色略有些怅然:“徒儿在京中举目无亲,难得与师父见一面,原本以为今年可以过个热闹的仲秋,没想到……我还是留不住师父。” 司不忧心头一软,温声劝慰道:“你与晚章已经和好,有他陪你,一样可以过个热热闹闹的仲秋节。” 柳柒道:“徒儿与师兄多年不睦,今虽和好,但师兄依旧对我颐指气使,鲜少给好脸色瞧。” 云时卿还未来得及像师父解释,却听柳柒又道,“徒儿少时贪玩成性,武学悟性也不及师兄那般聪颖,即便现在常败给师兄,也是徒儿咎由自取,技不如人。” 云时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司不忧瞥向那盒清香鲜甜的桂花糕,旋即问道:“可有此事?” 云时卿坦然道:“砚书说有,那定然是有。” 司不忧无奈一笑:“为师此番来京就是为了探望你二人,见你们已经和好,我便安心了。” 云时卿道:“既如此,师父就留下来陪我们一起过节吧。” 见柳柒满目期许地凝视着自己,司不忧笑道:“好。” 一翻叙阔,气氛已然改变,师徒三人不再像此前那般相顾无言,畅谈至亥时方才散去。 柳柒今日饮了酒,蛊毒淤积在五脏六腑内不得疏散,身体早已疲乏不堪,他命柳逢将师父安顿妥善,而后便返回房内歇息了。 云时卿没敢明目张胆地留下来,他正准备离去,忽闻司不忧道:“晚章留步,我有话要问你。” 云时卿瞧了瞧柳柒离去的背影,转而随师父前往客房。 合上房门后,司不忧直截了当地道:“听说砚书从庆州归来后,皇帝便对他有所试探,最近是否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云时卿道:“没有。” 司不忧蹙眉:“那他为何派人去扬州查探砚书的身世?” 云时卿微怔:“什么……” 司不忧又道:“你仔细想想,这段时间当真没有发生异常之事?” 沉思几息后,云时卿恍然道:“陛下曾在御花园设宴,命我和砚书展示刀法与剑术,比斗时砚书的玉佩不慎遗落,后由陛下派人将其送还。” 司不忧问道:“什么玉佩?” 云时卿道:“那枚紫玉。” 司不忧神色骤变,久久没再出声。 师父的话足以证实云时卿此前的猜测,他试着将疑惑问出来:“师父,砚书他……可是先帝遗孤?” 司不忧抬眸,犹疑地看向他:“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云时卿顿了顿,如实应道:“徒儿的确怀疑过砚书,他后腰那枚胎记、龙凤呈祥的玉、以及师父您的身份,都彰显出他的非凡身世。” 司不忧道:“你如何得知了我的身份?” 云时卿道:“砚书遭人陷害身中奇蛊,此蛊为执天教所有,教主沐扶霜不久前来到京城,欲对砚书不利,徒儿与他交过手,他一眼便认出了徒儿的刀法师承何人。” 司不忧大惊失色:“砚书中蛊了?什么蛊?” 云时卿道:“一种名唤‘昆山玉碎’的淫蛊,此蛊至阴至毒,可削减宿主寿数,乃执天教的禁蛊。” 司不忧眸光骤变:“是皇帝做的?” 云时卿道:“尚未可知。” 司不忧闭了闭眼,语调里尽是悔恨之意:“当初就不该让砚书进京,还让他在杀父仇人身边待了这么多年!” 关于先帝之死,云时卿亦有猜测,然而未经证实,他不敢妄下定论,没想到…… 沉吟半晌,云时卿问道:“先帝之死,当真与陛下脱不了干系?” 司不忧道:“当年太后在世时,曾提出让先帝百年之后将皇位传给西陵王,也就是当今陛下,先帝并未遵从太后的旨意,待皇后产下一子,便昭告天下,将襁褓婴孩册立位太子。 “储君之位关乎国祚,谁也不敢保证这小太子长大后能否担得起国之重责,是以陛下颁布召令后,朝中反对者过半,就连太后也连连数落,斥其不孝不义,但先帝仍坚持己见,立长子为东宫储君。 “后来北方草原八部联手侵犯大邺,战火燃至太原、真定、河间三府,先帝遂率领十四万大军北伐而上,将蛮夷从太原府驱逐出境,邺军乘胜而上,几欲逼近大同府,谁知大军行至桑干河时,先帝竟暴毙于此。 “然而先帝暴毙不过半日,西陵王便接管了玉玺,继而发令撤兵,扶柩回京。 “先帝薨逝的消息还未来得及传入凤仪宫,便有人迫不及待地对皇后和太子下手。皇后自知难逃此劫,于是将太子交付于我,让我务必带他离开京城,并赠与紫玉一枚,让我携此物前往扬州,扬州知府柳笏得见信物,定能保太子一命。 “柳知府是先帝心腹,他义无反顾地救下了太子,将其秘密收养。彼时其妻杨氏已怀胎七月,为保太子无忧,他便对外声称杨氏腹中所怀为双胎,后来杨氏临盆,柳大人将接生婆收买,从而坐实了杨氏怀有双胎,继而名正言顺地把太子养在身边,让他平安长大。” 寥寥数言,说得清的是则柳柒家破人亡的苦,述不尽的却是明君与贤后薨逝的痛。 疑云已然得解,云时卿却无半分畅快之意,心中情绪纷杂,久久不能平静。 原来陈小果所言之紫气东来,竟是真的。 “对了——”话说至此,司不忧看向他,问道,“那群禁军可是你派人劫杀的?” 云时卿手底下有一群杀手,叛离执天教的朱雀祭司夕妃慈便是杀手头领。 闻及此言,云时卿疑惑道:“什么禁军?” 司不忧蹙眉:“不是你?” 云时卿道:“还请师父明示。” 司不忧道:“几日前我收到柳知府的急信,道是那接生婆被人带走了,让我务必将人劫回。我顺着线索一路追赶而去,至应天府时竟发现那群皇城司的禁卫悉皆被杀,接生婆却不知去向,生死未卜。我以为此事是你为之,特入京来证实一下。” “皇城司禁卫?莫非是陛下派遣?”云时卿拧紧了眉心,说道,“徒儿虽一直怀疑砚书的身世,但也是听师父亲口说出后方才确认自己的揣测。” 司不忧略有些震愕,好半晌才开口:“如果不是你,那会是谁?” 云时卿道:“杀了禁军便意味着承认了砚书的身份,此人……莫非是想加害砚书?” “不一定是害他。”司不忧道,“禁军虽死,但接生婆却失踪了,只要皇帝暂时查不出什么,砚书就还是扬州柒郎,而非先帝遗孤。” 云时卿道:“若陛下对叔父不利,又当如何?” 司不忧道:“他不敢动柳知府,柳知府手持先帝特令,等同于免死状,皇帝轻易不敢拿他作文章。” 这就是皇后娘娘执意要将太子送去柳家的缘故。 短暂的沉吟后,云时卿道:“砚书的蛊虫或许与皇室脱不了干系,徒儿担心他留在京中性命不保,便劝服了他,让他辞官归隐。” “你倒是有心了,只是这个节骨眼上,皇帝恐怕不会轻易放他离开。”司不忧轻叹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离开了京城,皇帝照样会派人盯着他。” 话说至此,司不忧又道,“你和砚书几时和好的?” 云时卿笑道:“自从年初护送他前往纳藏国后,我们私底下的联系便愈来愈密。” 他避重就轻地回答,司不忧也没去细究:“和好就好,你以后莫在欺负他了。” 云时卿微怔,旋即失笑:“徒儿定当听从师父的吩咐。” 司不忧道:“有关砚书身份之事,你暂且保密,勿要告知于他。” 云时卿道:“徒儿知道。” 司不忧拍了拍他的肩,说道:“夜已深,你且回去罢,余下之事明日再说。” 云时卿辞别师父后转而折回后院,寝室内的几盏大的灯早已熄灭,唯余床头两盏落地灯尚且明亮。 他脱掉鞋袜褪去衣衫爬上了床,在柳柒身后躺下,将其轻轻拥入怀中。 柳柒困倦疲乏,托着孕肚艰难地翻了身,含糊问道:“你和师父说了什么,怎现在才回?” 云时卿眼底有藏不住的怜惜之意,他用指腹轻轻碾过柳柒的眉梢,强笑道:“你方才□□是非告我的状,师父为替你出气,对我又骂又打,我现在还疼着呢。” 柳柒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睡眼惺忪地道:“我何时搬弄是非了?你欺负我的事难道还能作假?” 云时卿道:“我如今挨了打,你也算大仇得报了。” 柳柒犹疑地看了看他,问道:“师父真打你了?” “嗯。”云时卿真挚地点头。 柳柒睡意渐散,撑着手肘坐了起来:“受伤了没?” 云时卿道:“嗯,伤着了,很疼。” 柳柒担忧道:“伤在何处?” 云时卿握住他的手,引着他触摸向自己的胸口处:“这里。” 【作者有话说】 老云:不骚一下我浑身难受 手机码字可能会有一些不错,但是我太困了,睡醒后再修吧… 感谢在2024-03-19 04:58:45~2024-03-20 02:20: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姗姗来迟 10瓶;庄凡心 3瓶;ZXZ926 2瓶;TYOU、绮梦、无忧、阿桥桥桥桥桥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5 腹疑还复疑 ◎“你这辈子最不该听的便是圣意!”◎ 天日放晴, 碧空如洗,清居殿外的丹桂落了蕊,宛若铺了满地彤云。 宫娥们正持帚扫洒, 视线里冷不丁撞见一道绯色身影, 纷纷埋头避让。 皇城司指挥使欧阳瑜疾步走来, 候在殿外的内侍官见状忙入内通传, 不消半会儿,覃涪便迎了出来,揖礼道:“欧阳大人。” 欧阳瑜拱手道:“央烦覃大人通禀, 我有急事求见陛下。” 覃涪道:“前几日下了雨, 天气骤然转凉, 致使陛下的头疼病又犯了,贵妃娘娘正在为陛下按摩纾解, 大人稍等片刻。” 欧阳瑜只得依言默侯,约莫一盏茶后, 他被召传入内,争辉夺目的寝殿之中燃了一味安神的冷香, 甫一入内,那幽幽香气就扑了脸来,煞是好闻。 师贵妃正坐在矮几前调香,昭元帝一壁里吃着热茶一壁看向欧阳瑜:“何事?” 欧阳瑜不露声色地瞧了瞧师贵妃, 应道:“回陛下, 是江南的事。” 他话说得广, 旁人猜不透其中之意, 昭元帝却听明白了, 当即对师贵妃道:“方才辛苦爱妃了, 爱妃且先回宫歇息, 朕晚会儿来看你。” 师贵妃颔首施礼,继而起身离去,覃涪当即屏退了侍立在殿内的一众宫娥及内侍官,待四下空寂后,欧阳瑜方才开口:“陛下,臣派往扬州的禁卫久未归京,臣又使人多方查探,方知他们遇了害。” 昭元帝轻掀眼帘,问道:“何人所为?” 欧阳瑜忐忑地道:“微臣、微臣尚未查明。” 昭元帝又问:“柳杨氏的接生婆呢,现在何处?” 欧阳瑜道:“不知所踪。” 昭元帝怒道:“你们干什么吃的!连一名老妇都看不住,还教人劫杀了去,堂堂皇城司的脸都让你们给丢尽了!” 欧阳瑜当即跪地叩首:“微臣罪该万死!” 昭元帝手握茶盏,忍了又忍,终是没将它泼在欧阳瑜的身上。 “继续找,”他说,“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连同杀害禁军的幕后之人也一并绳之以法。另外——你再派人秘密前往扬州,查一查杨氏产下双胎之前,柳笏曾和谁接触过。” 欧阳瑜道:“微臣领旨。” 待他离去后,覃涪谨慎地道:“陛下既然有所怀疑,何不寻个由头问一问柳相?若他真是先太子,与陛下便是亲叔侄,叔侄相认,皆大欢喜。” 昭元帝道:“他在朕身边待了这么多年,却从未提过此事,甚至连自身武学也刻意隐藏着……若真想与朕相认早就该认了,只怕他是另有所图。” “柳相和先帝并无半分相似之处,与先皇后亦不挂相,那枚玉兴许只是个巧合。”覃涪又道,“柳家世代忠良,断不会生异心。” “世代忠良……”昭元帝笑了笑,道,“他们忠的可不是朕。” 静默须臾,覃涪忐忑地开口:“微臣有一劣计,不知当言不当言。” 昭元帝道:“但说无妨。” 覃涪道:“既然陛下拿不定主意,不如给柳相冠个罪名,只要把他送进皇城司大牢,一切就都水落石出了。” “荒唐!”昭元帝厉声斥道,“砚书好歹是一国丞相,岂能说下狱便下狱?如此行径,朕与昏君有何区别!” 覃涪忙请罪道:“微臣失言,请陛下恕罪!” 昭元帝兀自摁揉着太阳穴,良久方才出声,语调尽显倦怠:“朕记得泽儿腰间有一片状若梅花的胎记,若砚书亦有,或许就能验证那枚玉佩是否是巧合了。” 微顿半晌,复又叮嘱覃涪,“柳相此刻应该还在都堂,你命御膳房备几样他爱吃的小菜,再去都堂传朕口谕,让他来此陪朕用午膳。” “微臣领旨。”覃涪搽掉额头的汗,毕恭毕敬退出了清居殿,转身之际见赵律白自鹅卵石小径走将过来,覃涪即刻迎了上去,笑说道,“下官问王爷安。” “覃大人无需多礼,”赵律白问道,“陛下可是在清居殿?” 覃涪道:“陛下今日头疼病犯了,又因杂事烦忧,方才已歇了去。” 赵律白不禁好奇:“什么杂事?” 覃涪道:“左不过是鸿胪寺那些大人对殿下您的婚事考虑得不够周全,方才让陛下生忧。” 赵律白水波不兴地将手中的金丝楠木锦盒递交给覃涪:“既如此,我就不叨扰陛下了,还请覃大人将此物点燃,或可缓解陛下的头痛症。” 锦盒里所盛之物名唤“菩提香”,是太医局的医馆佐以药材精心研制而成,初时并不好闻,赵律白便命人往里面加了一味足以压制药物涩气、但不影响药效的菩提花,这才有了一点香源。昭元帝自患有头痛症伊始便是燃此香安神定心、祛躁解疲。 覃涪道:“王爷的孝心,陛下都记在心里的。” 赵律白无奈一笑:“下月完婚后我就要启程前往封地了,趁现在还能尽孝膝前,能为陛下做点什么便是什么。” 覃涪微一颔首,没再多言。 正午,清居殿。 覃涪斟一杯清酒呈与柳柒,昭元帝笑说道:“此乃去岁的陈酿,砚书可尝尝味道。” 柳柒没料想皇帝今日会召他来用膳,因着未服药,便是闻一闻酒香就足以勾动蛊虫,更别提饮了去。 他正想着要如何推辞,却听昭元帝又道,“朕近来忙着操持珩儿的婚事,多亏有你和晚章替朕分担政务,朕方能喘口气。” 柳柒恭声道:“为陛下分忧,乃臣之本分。” 昭元帝笑道:“砚书与朕虽是君臣,但朕一直拿你当小辈疼惜,你若是朕的孩子,朕或许就不用这么操心了。” 柳柒道:“臣不敢僭越。” 昭元帝夹一片虾糕入口,细嚼了咽下:“砚书今年二十又七,可曾想过成家立室?” 柳柒隐约猜出了今日这餐饭的用意,遂应道:“臣曾托人寻过亲,但臣的性子着实无趣,鲜少有姑娘看得上臣,屡屡说媒,屡屡碰壁。” “是你看不上人家吧?”昭元帝不禁失笑,“扬州柒郎的名声冠绝汴京,是无数侯门贵女求而不得的两人,岂会有姑娘拒绝了你?” 柳柒也笑道:“陛下又在拿臣寻开心了。” 他既已婉言相拒,昭元帝也不便强求:“婚姻非同儿戏,确实应当斟酌。朕今日召你来此并不是为了说媒,你且当是家宴闲谈,勿要较真儿。” 柳柒应了声是,而后吃进一块时鲜儿的桂花蜜藕。 不多时,一名宫娥跪坐在柳柒身侧的席毡上,替他往杯中续满了酒。 这宫娥生得极俊美,鬓发间依稀有一股子凛冽的梅香,举手投足都带着温婉的气质与风姿。 他没有拿正眼去瞧,但是眸光却微微变化了一瞬。 宫娥将杯盏递与柳柒,柔柔地唤了一声“柳相。” 酒香四溢,与胎儿争食阳气的蛊虫大有苏醒的征兆。 柳柒接过那杯酒,但没有饮下。 “这丫头也是扬州人,今春刚入了宫,且识些字,处事亦机敏。”昭元帝问道,“砚书觉得她如何?” 柳柒道:“甚好。” 昭元帝慈祥一笑:“既如此,那就让她去你府上伺候。” 柳柒倏然抬眸:“陛下,臣府上的侍女已足够多了,便不——” “砚书既说她好,就将她收了去罢。”昭元帝打断了他的话,“入府后如何处置,但凭你决定。” 柳柒心知肚明,这宫娥他今日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只能领旨谢了恩。 用过午膳,他决定返回都堂困个中觉,见云时卿正埋头替他处理案台上的文书与折子,便走近了在他身旁坐定。 “陛下对你说了什么?”云时卿头也不抬地问道。 柳柒疏懒地倚在桌沿,半支着额头应话:“催促我成家立室。” 笔毫微顿,云时卿侧眸瞧来,笑道:“柒郎要纳妾么?” 柳柒知道他肚子里的肠子拐了多少弯儿,于是开门见山地道:“陛下方才用膳时特意寻了个貌美的宫娥伺候我,又将那宫娥许入我府上,圣意难违,我只能收了她。” 云时卿点了点头:“哦。” 柳柒不想再提此事,轻声说道:“我有些乏了。” 云时卿当即放下手头的活计,将肩膀借与他依靠:“你收了那宫娥,打算如何处置?” 柳柒合上眼,疲惫地呼出一口气:“她是陛下的人,我不便把她驱遣出府,暂且留着便是。” 云时卿想到那枚玉佩,心知昭元帝恐怕已经开始怀疑柳柒的身份了,派这么个貌美的宫女来府上,多半是想借美□□探。 思及此,不禁失笑。 柳柒困意难当,被他这声笑惊散了一半,当即不悦:“你笑什么?” 云时卿把人搂住,温声哄道:“柒郎的床只能由我来爬,旁人若有这个念头,你万万要拒了去。” 柳柒骂了声“有病”,便没搭理他了。 淮南王婚事将近,交到丞相手里的政务也愈来愈多,他二人每日回府皆是暮色时分。 因胎儿长大之故,柳柒的身体渐感疲劳,蛊虫也越发地活跃。傍晚回到府上,他沐浴更衣后便打算就此入睡,柳逢从旁提醒道:“先生今日亲自下厨,备了一桌公子爱吃的小菜,这会儿正在角厅等您用膳呢。” 柳柒这才想起师父还在府中,忙裹了束腰往角厅行去。待入了座,司不忧将碗碟递入他手里,随口问道:“我听晚章说你们打算辞官离京,何时动身?” “陛下近来为王爷的婚事操持劳神,多数政务都交由徒儿来处理了,若要提辞,恐怕也得等王爷的婚事忙完后才能开口。”柳柒道,“师父也想让我离京?” 司不忧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初你和你师兄离开紫薇谷的时候我就叮嘱过,自在生活便好,莫要随意卖弄自身本事,你们有谁听了我的话?” 柳柒羞愧地垂下脑袋,他自然不敢说当初是因为意气用事才会走上这条路。 司不忧又道,“既然已经决定辞官,就别再去想什么家国百姓,早些离开吧。” 柳柒沉吟片刻,忽而问道:“您和师兄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司不忧抬眸:“为何这么问?” “师兄催我早些离京,您也是这样的说辞,莫非我留在京中有甚不妥之处?”柳柒颦蹙着眉,“还是说——我不能留在这里?” 司不忧古井无波地吃着菜,应道:“你二人各位其主,无论将来是谁争得了东宫印玺,另一人必成败将。你和晚章能饶过对方,焉知你们所扶持的君王会手下留情?登高必跌重,为师不想看你们走到那一天。” 柳柒道:“我们早就走上了这条路,结局如何,心中皆有定数。” 司不忧正待开口,恰逢管家的声音自厅门外传来:“公子,外面来了位宫娥,道是奉陛下旨意来府上伺候您的。” 柳柒道:“先把她安置下来。” 待管家离去后,司不忧疑惑道:“皇帝为何派人来你府上?” 柳柒将今日之事告知于他,司不忧闻言,渐渐拧紧了眉心。少顷,他淡淡地开口:“你明日便进宫向皇帝辞官,与我一起回紫薇谷。” 柳柒垂眸,执拗地道:“师父应该清楚徒儿的脾气,徒儿从不做无缘由之事。” 司不忧蹙眉:“我这是为你好。” 柳柒道:“师父若真是为了徒儿,就不应该瞒我。” 司不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想违背师命不成?” 柳柒道:“若为无根之事,圣意亦可违。” 司不忧怒意渐显,冷嗤一声:“圣意?你这辈子最不该听的便是圣意!” 【作者有话说】 嘤嘤嘤昨晚睡得早,没写完…… 感谢在2024-03-20 02:20:47~2024-03-21 11:29: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马甲还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39QAQ 113瓶;玄难 16瓶;庄凡心 6瓶;cxxx 5瓶;TYOU、无忧、阿桥桥桥桥桥桥、塔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6 珠碎镜花凝 ◎“柒郎还有我”◎ 建德四年四月初, 草原八个部族联手侵犯大邺边境,短短十日,战火便燃至太原、真定、河间三府。 骠骑大将军萧煦国镇守真定府, 击退了十七万蛮夷, 然而太原守军却怯战不攻, 几欲将城池拱手相让。建德帝毅然决然率领十四万大军北上, 一路势如破竹,很快便将蛮夷驱逐,继而北伐至大同府, 欲乘胜追击, 夺回丢失已久的燕云十六州。 建德帝的家书和捷报频频传入宫中, 刚生产月余的皇后娘娘镇日持斋礼佛,为帝以及数十万邺军将士祈福。 五月初七这天夜里, 皇后娘娘于睡梦中闻见了一抹异香,她试图睁眼瞧一瞧, 可身体却如同生了魇,不可观之, 亦不可动,唯闻殿外的阵阵哭嚎声—— “快来人啊!救火——” “这殿门怎就锁死了,是何人所为?禁军呢?禁军在哪儿!” “娘娘和太子还在殿中,你们赶快把门撞开!” “多取些水来!多取些水!” “中殿的火势愈来愈猛, 恐怕娘娘和太子……” “娘娘和太子若是出了事, 尔等都得陪葬!” 噼里啪啦的火苗声很快便盖过了殿外的嘶嚎, 方才那抹异香也被浓烟取而代之, 悉数呛入咽肺。 “哇——哇——哇——” 混乱中, 婴啼声近在咫尺, 皇后心头哀恸, 眼角不断有泪珠渗出。 一根根的梁木被烧断了砸落下来,焰苗滋长,将初夏微凉的夜烧得炙热滚烫。 浓烟滚滚,婴啼声渐次薄弱,皇后娘娘几经挣扎,终于摆脱了魇一般的束缚,她立刻抱起襁褓中的小太子,并用绢子轻轻盖住他的脸,聊以阻挡烟尘。 然而欲往外逃时才发现,四周早已变成了火海,进退维谷。 火舌舔舐着中殿,死亡也在一寸一寸地逼近。 不多时,皇城司禁卫蜂拥着冲进火海,以身为盾,生生开出一条血路。 皇城司指挥使司不忧拖着带血的身躯闯入凤仪宫内,皇后吸入太多浓烟,已然气若游丝。 她蹲靠在榻前,怀中的小太子被一张浸了血水的湿手绢掩住口鼻,暂且无碍。 司不忧单膝跪地,一壁扶她一壁请罪:“臣中了妖人的调虎离山计,救驾来迟。” “司大人……”皇后抬不动手臂,只能出声叮嘱,“赶快带太子去扬州,找柳……柳笏……” 司不忧接过小太子,可皇后却如同脱了力,浑身绵软着坠地。 建德帝已有几日不曾寄来家书了,今晚这场大火来得太过突然,方才殿中那抹异香也绝非偶然,皇后知道有人想要他们母子的性命,遂将幼子交托给司不忧,让他务必带着太子离开京城。 司不忧试图救下他们母子,可四周的烈火容不得他同时照顾两个人,临了,皇后娘娘塞一枚玉佩给孩子,哑声命令道:“快走……” 司不忧只迟疑了瞬息,转而拉来一条棉被裹在身上,抱着啼哭不止的小太子冲出了火海。 那天晚上火光滔天,几乎照亮了大半个汴京城,司不忧改头换脸离开了皇都,走水路南下至扬州。 太子尚不及两个月大,离了乳娘和生母,被迫跟随铁血酷吏奔波受苦,他是否饿了、是否热了、是否冷了、是否渴了,司不忧一概不知,尽可能地寻些干净羊乳喂他吃下,待撑到扬州时,小太子已经奄奄一息,最终在柳笏和夫人杨氏的救助之下方才好转。 自那时起,柳笏就开始计划着双胎之事,直到杨氏生产,小太子赵律泽便名正言顺地成了柳家的子孙。 民间有传言,道是名字愈轻,孩子就愈容易养活。杨氏生产在七月,柳笏便给小太子起名为“柒”,愿他此生平安顺意,康泰无忧。 “这些就是我所隐瞒之事。”司不忧沉声说完过去,侧眸看向神情呆滞的柳柒,“你如今得知真相,后悔了吗?” 柳柒怔在当下,脑海里空白混沌,待回过神来,适才意识到胸腔内闷疼得紧。 难怪所有人都反对他入仕。 难怪当初左金吾卫岑默之事发生时,父亲无论如何都不允许他插手此事。 难怪幼年他询问那枚玉佩为何要雕刻着大不敬的龙凤纹样时母亲会泪流不止,言说他出生不久便遭逢大劫,几乎是死里逃生,一道士说他命格太硬,唯有以龙气镇压方可一世平安。 …… 命格是假,劫难是真。 那枚玉的确是母亲留给他的,但却是遗物。 而他每年都要祭拜的先帝,才是自己真正的父亲。 柳柒眼眶酸涩,渐渐涌出一股子湿润水汽,他双手掩面,强压下心头的苦涩:“先帝……父皇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司不忧道:“这还用问吗?昭元帝先是串通执天教的妖人用蛊谋害了你父皇,如今又故技重施,将邪蛊种在你的身上。” “不会的……”柳柒自欺欺人,喃喃地道,“不会的……” 虽然他也曾怀疑过昭元帝,可当师父说出真相时,他仍会痛心。 司不忧拍了拍他的肩,温声道:“我和柳大人没把此事告诉你,实是担心你被仇恨蒙了心,做蚍蜉撼树之举。” 柳柒挪开双手,淡淡地道:“纳藏国前任工布王曾在牢里问过我,倘若有一人曾杀了我生父,又待我如亲生儿子,我会作何感想。” 须臾,他强颜一笑,“我从未设想过,这种荒诞之事竟真的发生在我身上。” 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先帝之死的真相,唯有他对昭元帝深信不疑。 礼有世嫡,不传诸弟。为了一个九五之尊的位置,不惜兄弟反目,血流成河,这便是……帝王家。 司不忧定睛看着他,一时无话。 柳柒问道:“洛先生是何人?” 洛先生满腹经纶,其见解与才情非普通文士可企及。 从前柳柒没有多想,如今却不得不寻根问底。 “洛先生名为洛丛继,原是太子太傅。”司不忧道,“先帝驾崩后,朝中官吏大换水,洛太傅主动辞官,回到洛阳老家避世隐尘,直到你入谷学武,他才千里迢迢赶了过来,授你课业。” 柳柒闭了闭眼,终是没再多问。 司不忧道:“皇帝从前或许并不知晓你的身份,但是现在已然起疑,若你身份败露,恐将招来杀身之祸。砚书,早日离开京城罢。” 柳柒忽然道:“陛下既未发现我的身份,为何还要对我下蛊?” 司不忧微微蹙眉。 柳柒又道,“我体内的蛊……乃是淫蛊,陛下即便要对我下手,也绝不会用这样的东西,或许下蛊者另有其人,师父,我——” “你还想查明白不成?”司不忧道,“若查下去,不仅是你自己性命不保,很有可能牵连其他人!你忍心让柳知府柳夫人陷入困境?你忍心让你师兄也跟着犯险?皇后娘娘把你交托给我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而不是让你去报仇、去送命!” 柳柒的眼眶骤然泛红:“我……” “最是无情帝王家,父子兄弟相夷矣。”司不忧说罢猝然下跪叩首道,“老臣恳请殿下忘掉今日之事,辞官归乡,远离庙堂。” “师父!”柳柒怔了一瞬,旋即拖着笨拙的肚子也跪了下来,扶住司不忧的双臂颤声道,“师父您起来,您先起来!” 司不忧固执地跪在当下,任他如何搀扶也是嵬然不动。 柳柒强压下眼底的湿润,道:“我答应您,辞官归隐,不去报仇。” 司不忧看了看他,而后与他一齐起身。须臾,司不忧从怀中取出一只拇指大小的瓷瓶递到他手里:“把这个留着,关键时候能保你一命。” 柳柒将其打开,里面是一粒暗红色药丸,司不忧告知他如何使用此物,并再三叮嘱,务必要贴身存放。 得知真相后,柳柒已无心再用晚膳,兀自回到寝室,对着桌上的烛台出神。 昭元帝自继位起便广施仁政,哪成想他才是最残忍的那个人。 原来为了权和利,竟真有人如斯绝情,兄弟相夷。 柳柒无力地趴在桌上,以臂遮脸,妄图掩下眼底的悲伤,正这时,窗叶被人推开,云时卿踏着月色而来。 他今日罕见地换了身绯色襕衫,平添几分端方君子的风貌。 “柒郎乏了?怎睡在这里。”云时卿走近,说罢揭开柳柒的手臂,欲将其抱上床塌,却惊讶地发现那双凤目浸了泪,湿润泛红,分外惹人怜惜。 云时卿当即在他身旁坐定,担忧道:“发生何事了?” 两人自幼相识,云时卿还是头一回见到他落泪的模样。 柳柒抬眸看了看他,正待开口,却听门外传来一道娇柔的女声:“妾身桑莹,奉圣上之命前来伺候公子。” 云时卿不悦地拧起眉梢。 柳柒坐起身来,平静地道:“我已入睡,无需伺候。” 桑莹犹豫几息,适才道:“妾身告退。” 云时卿笑了笑:“陛下给的人,你送走不是,留也不是,当真是棘手啊。” 说罢敛笑,又道,“柒郎方才为何落泪?” 柳柒不答反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了我的身份?” 云时卿微怔:“师父都告诉你了?” 两人有一瞬的无话,静默须臾,云时卿拉着他坐在自己腿上,柔声道:“我与你亲如夫妻,你身上的秘密自然瞒不住我。” 柳柒又问:“既已知晓,为何不告诉我?” 云时卿笑道:“我当初也只是猜测,毕竟先太子的身份何其尊贵,怎会教我捡了便宜?” 柳柒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底的湿润忽然变得浓稠。 热泪淌下时,云时卿当即用指腹替他擦净,抵着他的额头温声哄道,“师兄并非有意要瞒你,师父和叔父他们不告知你,亦是为你好。” 心头的苦止不住地漫溢出来,柳柒环搂住他,把脸埋进他的肩头泣声道:“我后悔了,我不该逼问师父的,如果不是我执意要知道真相,那些血淋淋的往事就不会钻进我的心底。陛下杀了我的生父,可他又待我如亲子,亦视万民如亲子,你教我如何去报仇?又让我如何放下仇恨?” 云时卿轻抚他的背脊,宽慰道:“我们离开这里吧。离开这里,然后忘了这些事,再安心把孩子生下来,过与世无争的生活。” 柳柒紧搂着他,却没有接话。 云时卿笑道,“柒郎若是过不惯粗糙的生活,那我就多带些钱财,绝不让你受半点苦。” 柳柒仍是无话,身体却微微颤抖,似乎哭得更厉害了些。 云时卿颦蹙着眉,忙扶正他的身子道:“柒郎从来都不是轻易落泪的人,你有何顾虑,一并说与我听便是。” 柳柒哑声道:“止一夕,我就成了家破人亡之人。” 云时卿忍下心头苦涩,含笑道:“叔父叔母养育你多年,早已将你视为己出,师父和洛先生亦待你如至亲,怎就家破人亡了?” 说罢吻去他眼角的泪,柔声细语地哄着,“柒郎还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子,绝不是孤身一人。” 【作者有话说】 老云啊,在你看不见的时候,柒柒也曾流过泪…… 感谢在2024-03-21 11:30:08~2024-03-22 11:08: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3467286 36瓶;好运连连 5瓶;TYOU、阿桥桥桥桥桥桥、无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7 月明话婵娟 ◎“再不睁眼,师兄又要打你了。”◎ 再过两日便是仲秋节, 汴京城各大酒楼悉皆装饰一新,今秋新酿的桂花酒每日正午前均被销售一空。 大邺虽有宵禁令,但上元仲秋两节可放宽政令, 夜市并阗, 至于通晓。 晨间散朝后, 柳柒前往御书房, 欲借节日之便向昭元帝辞官告隐,竟不想赵律白也在此处。 父子二人难得平静相处,似是在商讨大婚之事, 柳柒默候片刻, 听见昭元帝笑问道:“柳相可是有甚要紧事?” 柳柒道:“时已家国安泰, 河清海晏,臣不胜荣宠, 因避趋之。今又负有顽疾,遂以病乞身, 请归相印。” 昭元帝和赵律白以及侍立旁侧的覃涪俱都愣在当下,率先开口的是赵律白:“砚书, 你、你说什么?” 柳柒又道:“臣上书乞身,请归相印。” 赵律白难掩愕然神色,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柳柒,转而回头向昭元帝道:“陛下, 万不可答应啊!” 御书房内沉寂如斯, 良久后, 昭元帝平静地道:“柳相既然已经决定辞官, 朕便不强留, 只是朕近日头疼不已, 王爷又大婚在即, 实有些忧心劳神,不若等王爷完婚后再交出相印如何?” 左相柳柒是圣上最宠信的臣子,本以为他提出辞官最不舍的便是皇帝,没成想皇帝竟答应得这般干脆,赵律白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父皇……” 昭元帝垂眸看向御桌的折子,没再接话。 柳柒拱手道:“臣谢陛下恩典。” 离开御书房后,赵律白紧步跟了上来,两人沉默着走出垂花门,至无人处时,赵律白猛然握住他的手,将他逼至宫墙脚下:“为什么?” 柳柒用了几分力气挣脱他的桎梏,淡淡地道:“臣愚钝,不知殿下是何意。” 赵律白沉声道:“你让我成亲,我应了,你让我娶解家女,我也应了,可你现在竟然要辞官!你当初承诺过要一直辅佐我,为何半途弃我而去?柳柒,你言而无信!” 柳柒道:“朝中有更适合辅佐殿下的人,殿下慧眼识珠,定能择贤臣相伴。” 赵律白骤然压低了嗓音,恳求道:“别走好不好?你若不想做丞相了,就留在京中享受荣华富贵,我陪你——不,你陪我,你陪我饮茶、陪我赏月,像以前那样与我把酒言欢。” 柳柒定睛凝视着眼前之人,心中不由五味杂陈。 自赵律白向他透露心迹后,两人便不复从前那般亲密,如今得知赵律白是自己的亲堂弟,便更不可再纵容了。 离开京城,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少顷,柳柒温声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臣与殿下,终究是要分别的。” 赵律白双目泛红,苦笑了几声,哑声道:“好,好一个终究是要分别的。你既心意已决,我强留也无益,大婚那日,你来吃杯喜酒罢。” 柳柒道:“臣定会赴宴。” * 仲秋前夕,京中的高门侯府陆续结饰台榭,以便玩赏新月,云时卿也早在两日前就命人将后院的几处风雅阁楼全部仔细打理了一遭,内里布置亦翻了新,其风格与他平日的喜好迥然有异。 夕妃慈不禁打趣:“整座后院都被捯饬了一番,连插花的瓷瓶也换了样儿,莫非相爷要娶新妇了?” 云时卿没有理会,一旁的朱岩轻咳一声,道:“明日便是仲秋,少爷的师父要来府上做客,适才紧着人打点打点。” “师父这么风雅?”夕妃慈挑眉,“奴家怎就不信呢。” 朱岩趁云时卿不备,忙凑到她耳畔道:“柳相也过来。” 夕妃慈了然一笑:“难怪咧~” 翌日晨间,云时卿将司不忧请入府上,待把师父安置妥善后又折回相府,掀开床帐轻摇熟睡之人的肩:“柒郎别睡了,随我回府用早膳。” 柳柒寝衣松散,露出大片肩颈皮肤,其上遍布着玫色的吻痕,甚是妖冶。 因到月中,昆山玉碎蛊频发得紧,除了每晚例行疏解之外,白日里还需服药方能镇下蛊毒。 昨晚折腾了大半宿,柳柒疲累不已,自是不愿起早。 云时卿□□着他的面颊,凑近了威胁道:“再不睁眼,师兄又要打你了。” 柳柒睁了眼,嗔怒似的瞪着他,惺忪眉目间却毫无势气可言。 云时卿展颜,“先起来罢,午间再睡便是。” 柳柒复又闭了眼,嗓音略有些沙哑:“我困。” 蛊毒与胎气在他体内叫嚣,极易滋生出倦惫,实难睁开眼。 云时卿低头摩着他的唇,哄道:“困也要起床,师父还等着呢。” 许是“师父”这个字眼起了效,柳柒没再反对,云时卿便把人抱了起来,耐心地替他更衣。 “今晚夜市通晓,灯会应是极热闹的,柒郎晚上要出去瞧一瞧吗?”云时卿一边忙活,一边问道。 柳柒坐在床沿,淡淡地道:“不去。” 云时卿笑了笑:“不去也罢,反正咱俩又不能一处同游,在外还得避嫌。等离了京,就不必过这种偷情私会的日子了。” 穿上中单后,云时卿拿来束腰,视线凝在那只浑圆的肚皮上,久久未有动作。 柳柒睡意渐散,抬眸去看他:“怎么了?” 云时卿蹲了下来,面颊轻轻地贴上他的孕肚:“你每日裹着束腰,难受吗?” 柳柒道:“已经习惯了。” 云时卿叹了叹气,继而将束腰裹在他的腰间,手上却不敢用力,不住地问“可以了吗”“紧不紧”“是否太勒”,柳柒受不住他的犹豫,夺来物什干脆利落地绑缠妥善。 临出发前,他还特意服了一枚药,月圆之时乃蛊毒的至盛之期,若是苦熬一整日,指不定得生出些乱子来。 稳妥起见,还是应压一压。 两人从后门上了马车,不多时便挤进了喧闹的人群中。 每逢佳节,汴京城内往来商旅不绝,笙歌靡靡入耳,俨然是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的盛况。 柳柒不禁掀开帘栊一角,往街市上瞧了几眼,云时卿也凑了过来,下巴搭在他的肩上,说道:“离开汴京后就再难瞧见这等盛况了,饶是金陵和扬州也不及它,柒郎是否会有不舍?” “一切皆是过眼烟云,何必留恋?”柳柒放下车帘,把人推开了去,“纵情山水,倒是能得解脱。” 云时卿不由失笑:“你这是参了禅悟了道,看破红尘了?” 柳柒抚摸着肚皮,点头附和:“待产下此子,我便削发出家,遁出红尘。” 云时卿道:“那我就抱着孩子天天守在山门外,你若六根不净,定会心生动摇,佛祖也留你不得。” 柳柒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真烦人。” 云时卿笑道:“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两人这一路都在拌嘴,马车悠悠前行,至云府后门处停止。这儿僻静,四下无人,柳柒被他搀扶着下了马车,继而行入屋内。 “柒郎上一次来我府上,还是提刀来杀我泄愤的。”云时卿道,“倘若那时你真杀了我,会不会有一点难过?” 柳柒道:“不会。” 云时卿叹息道:“好俊美的一张脸,好冷硬的一颗心。” 来到正厅时,司不忧正端坐在太师椅上吃着热茶,两人齐齐向他揖礼,继而有小厮入内传膳。 用了膳,师徒三人前往东苑的听花阁。这座阁楼临水而建,楼下有一片人工开凿的湖泊,湖中心设有两座小岛,岛上植满各色名贵的兰草,皆是云时卿的心头好。 云时卿陪着师父对弈,柳柒闲来无事,便在阁楼里逛了一遭,最后乏了,索性躺进摇椅里睡了过去。 这个时节的螃蟹黄满膏肥,石榴与枣儿也正当季,晚宴除了虾蟹之外,还有几味用石榴汁儿和甜枣制成的圆糕,月圆之夜食之,大有团圆之意。 柳柒腹中的胎儿甚是特殊,虽说百无禁忌,但他还是避开了寒凉的虾和蟹,只捡些清淡温和的菜肴食用,那两碟甜糕便成了他的主食。 司不忧剔一碟蟹膏推给柳柒,道:“以往在谷中过仲秋时,你二人不惜违抗师命也要偷偷溜下山去抓蟹蒸了吃,怎的今日又不吃了?” 云时卿忙接过话说道:“砚书体内之蛊便是阴寒之物,不宜再吃蟹。” 司不忧神色微变,顿了顿,问道:“此前你说沐扶霜还在京中,他现在在何处?我去会会他,让他交出解药。” 柳柒道:“此蛊无解,唯有……唯有时机成熟方可破体而出。” 司不忧蹙眉:“何为‘时机成熟’?” 云时卿道:“再有三月就能取出蛊虫了。” 司不忧看出他二人有意隐瞒,便没有逼问,沉吟几息后又道:“为师如今也称得上是江湖人,对魔教之事也略知一二,无论何种蛊虫,都是由至毒至邪之物炼制而成,对宿体极具损伤性。砚书体内之蛊既能取出,想必也会遗留一些症相,这后遗之症,可有根除之法?” 昆山玉碎蛊的后遗症便是削减寿数,柳柒的性命至多还有十余年。 为免师父担忧,他笑道:“不是什么厉害的后遗症,师父无需担心。” 云时卿面色沉凝,罕见地没有接话。 司不忧大抵觉得说这些事煞风景,便止了话头,对云时卿道:“晚章,陪为师喝点酒罢。” 云时卿举杯道:“徒儿敬师父一杯。” 柳柒以茶代酒,亦敬了他。 入夜后,城中各大酒楼和瓦子里渐次传出悠然的丝竹声,云府内的花灯悉皆点燃,缤纷绚目,亮如白昼。 朱岩命人在听花阁外的石榴树下置办了一席瓜果糕点,并两壶好茶好酒,司不忧正坐在此处闲适地点茶,目光瞥向湖畔,他的两位徒弟正在摆弄孔明灯。 不多时,柳柒回过头来,笑向他道:“师父,您过来与我们一起放灯罢。” 司不忧笑道:“我都这把年纪了,玩这些岂不让人笑话,你们尽兴便是。” 云时卿拽了拽他的袖角,提醒道:“你拿着,我来点燃。” 柳柒依了他,提一盏孔明灯在手,待灯罩内盈满松油热意后方才松手。 云时卿没好气地戳了戳他:“第一盏灯,你就这么放了?” 柳柒蹙眉:“这灯本就是用来燃放的,难道我还要留着它不成?” 云时卿道:“你应当许愿后再撒手,第一盏灯的愿望最是灵验了。” 柳柒犹疑地看了他一眼,嗤道:“云相不信神佛,却信灯能祈愿?” 云时卿道:“以前不信。” 柳柒歪了歪头,满眼皆是疑惑:“现在开始相信了?” 云时卿点评道:“柒郎真聪明。” 柳柒横他一眼,复又提一盏灯在手,冷声命令道:“点灯。” 云时卿含笑点亮松油,在他撒手之前提醒道:“许个愿。” 柳柒道:“我无欲无求,用不着如此。” 云时卿无奈地摇头:“行行行,你六根清净,你看破红尘,那就由我来许便吧。” 柳柒顿时好奇地问道:“你所求为何?” 云时卿神秘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数盏华灯被渐次点燃,混着桂香徐徐入空,与当头的皎月相映,挥洒满城皓白凝辉。 柳柒抬头望向漫天的灯火,恍惚间手心一热,云时卿五指挤了进来,与他紧紧相扣。 柳柒当即要挣脱,并胆战心惊地回头瞧去,云时卿笑道:“师父早就走了,此处只有你我。” 柳柒没有应声,由他握着。 云时卿道:“师父迟早会知道咱俩的事,莫非你想瞒他一辈子?还有叔父叔母、我爹我娘,他们也——” “我有些困了。”柳柒打断他的话,“你是送我回府,还是留我借宿一晚?” 云时卿笑了笑,拉着他往回走去:“随我来。” 两相之府邸皆为御赐,内里布局大差不差,只是浴房略有不同。 柳柒的府邸因地制宜,直接将后山那处温泉活水引入浴池,云府则没有这样的便利,沐浴所需热汤均需由人现烧。 伺候他洗完澡,云时卿把人抱回房中,耐心地替他擦拭发稍上的水渍。 寝室内沉寂如斯,两人俱都安静无话。 正这时,一阵醉心荡魄的媚香幽幽入鼻,云时卿微怔,适才想起今逢月圆夜,乃昆山玉碎蛊的极盛之期。 不待他开口,一双白皙纤长的手臂就已攀上他的肩头,柳柒搂住他,把脸埋进他的颈侧,湿热的吻悄然落下。 “晚章——”柳柒在他耳畔柔声细语地道,“替我解蛊罢。” 【作者有话说】 森某人有求必应。 最近作息调整过来了,以后是阳间更新时间。 感谢在2024-03-22 11:08:15~2024-03-23 12:02: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欧包吖 66瓶;64393981、姗姗来迟 10瓶;好运连连 5瓶;TYOU、无忧、阿桥桥桥桥桥桥、落入云川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8 风情偿月债 ◎“让你这狐妖魂飞魄散的法宝。”◎ 夜阑人静, 更漏滴落,皓白月色透窗而入,宛如洒下了一地银霜。 灯影下, 帐幔中, 两道人影相依, 亲密不可分离。 柳柒跨着坐在云时卿的腿上, 仰着头,纵容他亲吻自己。 情动时,那蛊香止不住地外泄, 妖媚至极, 连浮在雪肤上的细汗也透着一股子甜腻的气息。 云时卿握住怀里人的肩, 用了几分力气往下掼,柳柒却往后躲了去, 没让他得逞。 云时卿抬头,眼底浸满了渴与求:“柒郎别逗我了, 让我进一进罢。” 柳柒的双臂搭在这人肩上,垂眸看来时, 自有几分无法言说的风情。 他捧着云时卿的脸,轻声问道:“你方才放灯时祈了什么愿?” “就因为这个折磨我?”云时卿无奈笑道,“不能说,说了便不灵了。” 柳柒轻轻往前挪, 将进未进地贴着他。 云时卿绷紧了下颌, 额间青筋毕现, 他没忍住用了些力, 却又被柳柒躲开, 滑了去。 “柳柒!”他哑着声儿威胁道, “你别逼我。” 蛊毒早已浸入骨头缝儿里, 此刻柳柒也没胜多少气力与他周旋了,便说道:“你告诉我,我便应了你。” 云时卿不由失笑:“柒郎,你可要清楚自己的处境,我让着你是因为疼你,并非真的动不了你。” 柳柒深知自己这位师兄吃软不吃硬,遂主动亲吻他的唇,用舌尖小心翼翼地撬开齿关,试探地伸了去。 云时卿呼吸一凝,立刻扣住他的腰,回应并加深这个吻,却在即将掌控主导时被推开了。 “师兄,”柳柒唇色微红,语调柔如春雨,“你当真不告诉我吗?” 云时卿承受不住这份温柔,如实交代道:“我之所求,不过是柒郎长命百岁、孩子平安降生。” 柳柒微微怔住,止这一瞬的愣神,便教他钻了空,偷偷喂了进来。 含情的凤目顿时盈了几分水光,他闷不作声地吃了这个混账喂送而来的物什,掐着那双青筋虬起的手臂,半晌后温声说道:“你别动,我来伺候你。” 自柳柒中蛊以来,便一直是云时卿在竭力照顾他,今日得幸被伺候,云时卿自然乐得享受。 起初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直到柳柒撑着他的肩温温吞吞、不急不慢地一起一落时,方知何为折磨。 柳柒在床帐中被他娇宠惯了,从不知该如何伺候人,更不知怎样做才能让人爽利,几番扪套下来,反倒把人磨得心火难消,恨不能将他拆骨入腹来泄愤。 云时卿佯作耐心地哄道:“蛊毒凶狠,你没多少力气,还是我来伺候你罢。” 柳柒抓住那双试图作乱的手,送至唇边细细亲吻:“我来便好。” 云时卿的气息愈来愈乱,双眼也渐渐变得微红,可即便如此,他也只能咬紧牙关默默受着,哪怕不小心动一下,都会换来对方无声的谴责。 实难容忍时,他便从榻上坐起身,低头衔住那枚尚未绽放的梅朵儿,用齿尖细细地呷,待它足够漂亮时,遂又去亲吻另一朵。 蛊香愈来愈浓,柳柒体内的那点力气终究是散了去,柔柔地趴在他身上,小声恳求道:“够了,别……” 云时卿掐着他的腰,把人抬了起来,继而将他摆放在床头,沉声命令道:“扶好床柱。” 柳柒跪坐着撑在床头的木柱上,一双蝴蝶骨尤其凸出。他回头看了看身后之人,细声地道:“轻些。” 云时卿被气笑了:“我还未进,你便惧怕了?” 柳柒转过脸,不再吭声。 云时卿从后面抱住他,待再次埋来时,眷恋地吻上了他的耳珠,小声唤道,“柒郎。” 柳柒顺从地应了一声:“嗯。” 云时卿一面疼他,一面又叫道:“娘子。” 虽说柳柒总在他唤“娘子”时出声斥责,可每每听见这个称谓,身体都会止不住地抖。顿了几息,他赧然地辩驳:“我不是你娘子……” 云时卿拨开他的乌发,细碎的吻几乎将脖颈填满:“不是娘子那是什么?你说说,我应该如何称呼你。” 柳柒闭着嘴不肯说话了,亦不想散出些别的声音,免得难堪。 但云时卿铁了心不让他沉默,便使了些劲儿,逼得他大声叫了出来。 止一瞬,柳柒又咬紧唇瓣不出声,又过片刻,才在极致的爽利中斥道:“混账,慢些!” 云时卿笑着贴近他,道:“柒郎当真对自己不了解呢,你每回都嚷着要轻要慢,可里头却并非如此。” 一手搂着他的孕肚,一手捏住他的下颌,拇指压上温软的唇,温柔地摩了两下,“柒郎里头欢喜我欢喜得很呢,越是快,它就越是满意。只有它满意了,柒郎才会抱紧我,一声声地唤着‘夫君’。” 柳柒被他用言语欺负着,抖得更厉害了些,偏偏寻不到一丝半点的由头来反驳。 但也诚如他所说,越是快,便越欢愉。 越是重,则越爽利。 柳柒从前总顾着礼义廉耻不肯出声,今晚却张着嘴,嗓音格外放纵。 情浓时,他不可自抑地咬住了压在唇上的拇指,用舌尖轻轻地舐,唇角渐渐渗出一丝银线,顺着下颌滑落。 云时卿从未见过他今晚这般媚人的姿态,愈发地沉溺其中,醉骨销魂,纵生纵死。 他掰过柳柒的脸,吃尽他颊上的泪,喘着息问道:“柒郎可得爽利?” 柳柒脑中已然混乱,胡乱地点了点头。 云时卿又问:“喜欢吗?” 柳柒道:“喜欢。” 云时卿再次问道:“那你喜欢我吗?” 柳柒轻哼了一声,嗓音如同浸了蜜:“喜欢。” 云时卿温柔地嘬吻他的唇,可下头却如恶鬼修罗,凶残至极:“何时喜欢的?” 许是太过重了些,教柳柒只顾着吟,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云时卿却不肯罢休,一边凿着一边逼问,直到软枕被一抔浓白淋了透彻,他也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蛊香盈满床帐,两人被这邪香包裹,攀峰的那一瞬,脑中俱都空白下来,眼前不断有烟火绽放,犹如万千盏孔明灯,照彻了月圆夜。 柳柒脱力般倒在他怀中,仿佛遗岸的鱼,煞是无助。 待缓过劲儿后,云时卿这才肯出来,将他放在床头,并于腰间垫了一只干净的软枕,以便依靠。 “等我。”说罢下了榻,去而复返时,手中多了几个精致的木盒。 大抵早已习惯了他的手段,柳柒不消多想就知道里头是些什么东西,脸颊如有烈火在炙烤,不禁央求道:“今晚不用这些可好?” “柒郎难得主动一回,我岂能让你失望?”云时卿揭开盒盖,取出一枚通体莹亮的铜球,熟练地把它塞了进去。 柳柒拧眉捧着孕肚,腿腹异常酸麻,眼尾在一瞬间漾出片片柔情,与他的声音里的媚意如出一辙。 他垂眸去瞧,奈何圆鼓鼓的肚子遮蔽了所有视线,看不见那铃球是如何被推进的,映入眼底的,乃是一截有力的手腕。 云时卿与他视线相对,温声道:“娘子仔细些,莫要溢了出来。” 柳柒听着这番浮浪言语,本能地缩了一下。 云时卿淡淡一笑,又道,“娘子,再给我怀一个孩子罢。” 缅铃在里头被捂热,顿时震晃开来。 柳柒伸直了腿,摇头拒绝他:“不要。” 云时卿问:“为何不要?” 柳柒仍捧着肚子,湿漉漉的凤目里无端多出几分委屈之色:“这个还未生,如何怀?” 云时卿道:“那以后再怀便是。” 柳柒的头摇得更厉害了些:“不……很痛苦,我不要再怀了。” 他怀得有多艰辛,云时卿都看在眼底,自然不愿再让他承受这份痛苦了。 但是床笫之间,难免得寻些话头助助兴。 这时,云时卿又打开了一只锦盒,里面是一枚细长的金针,尾端镶有红宝石,并缀了颗小铃铛,从盒中取出时,那铃儿便“叮铃铃”地响。 声音不大,却格外刺耳。 柳柒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利物,惶惑道:“这是何物?” 云时卿勾着唇,眼尾绽出一抹温柔的笑:“让你这只狐妖魂飞魄散的法宝。” 柳柒尚有疑虑,便见他捏着那枚金针,往下头刺去。 柳柒惊骇地瞪大了眼,厉声制止道:“云时卿,你疯了!” 云时卿道:“我若疯了,可不是现在这样温柔。” 柳柒当真害怕了,情急之下忙说道:“你若敢对我用它,我就告诉师父,师父定不饶你!” 云时卿笑出声来,恶劣地道:“你抬出师父也没用,师父可不管咱们的这些事儿,若真管,你敢说吗?说我用缅铃欺负你、用金针欺负你?” 柳柒惊惧地落了泪,胡乱骂道:“混账,你这个混账!” 说罢便用腿去蹬他,云时卿抓住那截脚脖子,沉声威胁道:“你最好别乱动,扎坏了可莫要赖我。” 柳柒果真不敢再动,眼睁睁看着金针被刺进孔隙里。 预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反而有一股子无法言说的酸意漫开,顺着脊椎直冲颅脑,刺得他头皮发麻,眼前白光乍现。 半晌后,那根针悉数没入,只余尾端的红宝石和小铃铛在外。 “叮铃叮铃——” “叮铃叮铃——” 它动一下,上面的铃儿便跟着响一下。 柳柒咬着唇,眼眸间的情意顺着泪不断地淌落。 见他欢喜此物,云时卿便耐心地坐在一旁观赏着,有缅铃和金针伺候,不会教他太过空虚。 许是要到了,柳柒忽然去扯那枚针,却被云时卿扣住手腕制止了:“柒郎别急,等我一起。” 话毕拉动底下的银链,将缅铃轻轻拽了出来,再用自己去填壑。 其间柳柒一直想抽了针,奈何始终不得如愿,他便一叠声唤着“晚章”、“夫君”、“师兄”,几番下来,云时卿听得心软,就遂了他的愿,将金针取出。 柳柒一把子搂住云时卿,用力咬上他的肩,无力地骂道:“混蛋,混蛋!” 云时卿尽管吃痛,却仍笑着安抚他:“嗯,我是混蛋,我是畜生,你吃我的肉,饮我的血罢。” 柳柒齿间尝到了血腥味儿,当即松口,把脸埋进他的颈侧,瓮声瓮气地道:“以后不可再这么放肆了,我肚子大了,有些吃不消。” 云时卿没舍得拿出来,就着这个姿势抱紧他,问道:“肚子疼?” 柳柒淡淡地摇头:“不疼,只是有些累。” 云时卿没好气地道:“你就坐了一会儿便喊累,我承受的可是你们父子俩的重量。” 柳柒道:“哪个能和你这淫贼相提并论?” 云时卿将他摆放在床头,一本正经地说道:“既如此,那我便坐实这淫贼的称谓。” “不行,你——”柳柒来不及喝止,又一轮稠云殢雨落下,将他浇了个措手不及。 【作者有话说】 很平淡的一章,评论区谨慎点。 感谢在2024-03-23 12:03:30~2024-03-24 11:28: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39QAQ、月落参横 30瓶;永远的艾帕索 16瓶;落尘、阿嚏呀、陈陈 10瓶;庄凡心 4瓶;好运连连 2瓶;凉橙、衾沉、无忧、阿桥桥桥桥桥桥、不爱连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9 结发为夫妻 ◎“娘子为何不理我?”◎ “嗖——” 一柄飞刀破空而来, 直插进雕花涂浆的亭柱上。 万千灯火明时,这方静谧天地莫名涌出一股杀气。 沐扶霜吃掉手里的圆糕,头也不抬地道:“此处并非本座的府邸, 阁下若是来寻仇的, 不妨挑个地儿, 择日再战。” 站在屋脊上的黑衣人乘风而下, 落在石亭外的□□里,他虽蒙着面,但一双鹰利眼眸里的杀气却是掩不住的。 沐扶霜侧眸瞧去, 眉眼间绽出一抹妖冶的笑, “今晚可是仲秋夜, 京中禁军巡守森严,阁下进出御史府如入无人之地, 想来是有几分本事的,不知本座与阁下有何仇怨?” 黑衣人不与他啰嗦, 当即拔出手中长刀,直刺向他的面门。 沐扶霜笑意不减, 绯红指甲勾起一只玉盏,屈指一弹,便见那残有酒液的玉杯径自飞出,“当”地一声击在刀刃之上, 杯体碎裂, 却也格挡了森寒入骨的刀气。 来人并未因此而退却, 反倒愈发激勇, 沐扶霜不悦地颦蹙眉梢, 当即折下一枝桂枝, 倾注内力后以做武器与对方缠斗起来。 可他似乎小看了此人的功力, 几招下来,手中木枝已然被刀气震碎,连他的筋骨亦为之颤麻。 沐扶霜顿时警觉开来:“你是司不忧?” 司不忧冷声道:“少废话,把昆山玉碎蛊的解药交出来,我可以留你一条全尸。” 沐扶霜失笑,问道:“你是为了柳柒而来?” 见他不语,又笑了一声,“昆山玉碎蛊无解,你杀了我也无济于事。” 司不忧眸中杀气毕现:“既如此,那我就杀了你,替先帝和皇后报仇!” 先帝暴毙于噬心蛊,而凤仪宫走水、皇后被蛊气麻痹身躯不得出逃也是因为他所为。这妖人谋害了明君贤后,如今又间接给柳柒种了蛊,司不忧岂能放过他? 再次出招时,司不忧几乎用尽了毕生所学,誓要取他性命方才罢休。然而沐扶霜是个举世皆知的魔头,其本事和手段亦不可小觑,两人在花园中过了数招,纵使草木尽数被摧折,也难分高下。 正这时,披着褙子的韩瑾秋闻声赶来,刚穿过垂花门便见阵阵气劲在园中震开,目之所及,无不狼藉倾颓。 沐扶霜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司不忧察觉出异样,当即纵身一跃,挥刀刺向韩瑾秋。 韩瑾秋虽然及时避让了,但他功法全废,不过瞬息间便被司不忧制住,一手钳住他的咽喉命脉,一手持刀架于他的颈侧,只需稍稍催动手腕,韩瑾秋就能立马命丧于此。 “放开他!”沐扶霜踩着轻功一跃而来,却不敢再靠近,只能远远地喝止,“你若敢伤他一分一毫,我定让柳柒不得好死!” 司不忧冷声道:“既然柳柒体内的蛊无解,早晚都是死,倒不如拉个人给他陪葬,省得他黄泉路上孤苦伶仃。此人应当就是御史大人韩瑾秋吧?听说他曾是执天教的祭司,柳柒所中之蛊便是由他炼制,杀了他,也算是为我的好徒儿报仇。” 沐扶霜目眦尽裂,怒斥道:“你敢!” 司不忧当即收紧五指,一并拉动刀刃,顿时在韩瑾秋的脖颈上拉出一条血线。 “住手!住手!”沐扶霜一改方才的凌厉,眼底蓦地涌出一抹惧色,“不就是解药么,我给你便是!” 韩瑾秋面无血色,气息略有些微弱,他犹疑地看向沐扶霜,正欲开口时,司不忧已先他一步问了话:“沐教主不是说昆山玉碎蛊没有解药吗,为了韩大人,你竟对我说谎?” “我没骗你,”沐扶霜道,“只是解药尚未调配完成,无法在今日交与你。” 司不忧将信将疑地道:“此话当真?” 沐扶霜冷哼:“你爱信不信。” 司不忧道:“沐教主阴险狡诈,你的话我不敢全信,倘若我放了韩大人,你转身就带着他回到毒瘴丛生的乌蒙部,我又该找谁说理?” 那张保养得宜、极尽妖媚的脸上怒意渐显,沐扶霜沉声问道:“你想怎样?” 司不忧道:“沐教主若是肯自废一条胳膊,我就信了你的话。” 沐扶霜绷紧了下颌,屏息应道:“好。” 见他果真凝气于掌,作势要劈向另一条胳膊,韩瑾秋当即对司不忧道:“你不用威胁他,我当初断掉经脉离开了执天教,早已与沐扶霜没了渊源。后来又自种蛊虫于体内,借蛊虫的阴寒之力重续筋脉,虽苟活了十余年,但是心脉已遭蛊虫反噬,没多少时限了。我身为当朝御史,定不会再入江湖,与魔教之人扯上关系。” 沐扶霜手上动作一顿,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司不忧冷笑:“别做戏了,沐教主如此担忧你,你们岂能没有渊源?” “阁下若不信,那我便证明给你看。”话毕,韩瑾秋忽然抬手握住颈侧的刀刃,用力往皮肉里按了去。 司不忧心下一凛,立刻抽离了长刀,削铁如泥的刃口划破韩瑾秋的掌心,鲜血淋漓倾洒。 “承安!”沐扶霜疾风般瞬闪而至,从司不忧手里把人抢走,“我给你用了药,你在房内歇着便是,出来做甚?” 若非他突然到来,叱咤江湖的沐扶霜岂能受人威胁? 韩瑾秋问道:“你当真有昆山玉碎蛊的解药?” 沐扶霜眸光闪烁,几息后方道:“嗯。” 韩瑾秋知他在撒谎,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少顷,沐扶霜又道:“解药而已,总会有的,我既答应了他,自然不会食言。” 夜色深沉,汴京上空逐渐有孔明灯燃放,照亮了四衢八街。 他握住韩瑾秋不断渗血的手,回头对司不忧道,“在柳柒死之前,我会把解药交给你的。这里不欢迎你,滚吧。” 说罢便扶着韩瑾秋往垂花门走去,未再看司不忧一眼。 翌日晨间,云时卿将熬好的稠粥端入寝室内,继而挽起床帘,小心翼翼地把熟睡之人搂了起来:“柒郎,吃了粥再睡。” 柳柒绵软无骨地倚在他怀里,闭着眼含糊道:“累,不想吃。” 寝衣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掩不住内里的春色,甫一瞧去,雪肤上尽是触目惊心的痕迹,宛若被施了虐。 云时卿摸了摸他的肚皮,笑道:“你若不吃,棠儿又该踢你了。” 柳柒徐徐睁开眼,尤带疑惑地看向他:“棠儿?” 云时卿道:“你怀此子时,正逢蜀地海棠花开,海棠之花,即为相思,这个‘棠’字无论男女皆可适用。你若不喜,便让它用作孩子的小名儿罢。” 柳柒不置可否,旋即扶着腰下了床。 云时卿紧步跟去,伺候他洗漱梳发,又更了衣方才去用膳。 “师父呢?”柳柒吃着粥,问道。 “师父起得早,用膳之后便在花园内练剑。”云时卿又替他添了一勺粥,将话锋一转,“你肚子大了,久坐不利,最近就别去都堂了,我替你把公务处理了便是。” 柳柒道:“咱俩可是政敌,若你暗中做些手脚,恐对我和王爷不利。” 云时卿笑了笑:“撇去这层关系,我们还是夫妻呢,谁家夫君会对自己娘子不利?” 柳柒不和他打趣了,说道:“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分内之事岂可假手于人?待王爷完婚后我就能离京了,左不过还有一二十日,再熬一熬便是,更何况这孩子与我共命,只要我平安,他也无恙。” 云时卿轻叹一声:“那你今日权且在家歇着,都堂那边我去处理,礼部应当也没甚要紧事,无需劳心。” 许是昨晚折腾得太过了,柳柒此刻仍有些酸麻肿胀,这种异样感与初次承欢没甚区别,莫名难受。 犹豫片刻,他应道:“嗯,你去便是。” 用过早膳后,云时卿更换朝服入了宫,前往都堂处理政务,柳柒则陪着师父在听花阁下棋品茶,偶尔向师父打听打听从前的事,也断断续续地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些先帝和皇后的过往。 先帝和皇后是青梅竹马,两人婚后琴瑟和鸣,鲜少生过嫌隙。 天家之事,子嗣为重。他们成婚两载未得子嗣,朝中臣子便屡次三番地向建德帝晋言,恳请皇帝广纳后妃延续子嗣,建德帝只当那些话是耳旁风,虽听了去,但从未放在心上。 正因为帝后无子嗣,太后这才动了“兄终弟及”之念,要求建德帝传位胞弟。 而那个时候,皇后娘娘已经有了身孕。 许是意识到太后的心有了偏颇之意,在皇后产子之后,建德帝便拟旨,册立幼子为东宫太子,并晋封龙图阁直学士洛丛继为太子太傅,授其诗书,辅佐储君。 师徒二人先后下了两局棋,虽说柳柒一直在放水,司不忧也能察觉,但他还是乐在其中,接受了爱徒的好意。 待正午日头盛时,柳柒便折回云时卿的卧房,和衣困了个中觉。 睡得正熟时,他被身旁的一阵响动给惊醒了,睁眼一瞧,云时卿半倚在床头,指尖绕着他的发梢,闲适地把玩着。 许是刚从宫里回来,云时卿还未来得及脱下官袍,紫衣金带着身,俊朗风流。 柳柒问道:“忙完了?” “嗯。”云时卿应了他,又道,“今日赵律白来过都堂,大抵是寻你的。” 柳柒垂下眼帘,没有接话。 云时卿勾着他的下颌,迫使他抬眸看向自己,“柒郎,你可真是处处留情啊。” 柳柒愠恼地拍开他的手:“淮南王是我堂弟,我与他如何有情?” 云时卿不怀好意一笑:“倘若叫他知道你们的关系,你猜他会有甚么反应?” 柳柒瞥他一眼,淡淡地道:“无聊。” “怎就无聊了?他只要一天不知,就会一直惦记你。”云时卿冷哼,“不过好在他就要成婚了,届时他携妻前往封地,你我辞官离京,自此以后便不会有往来了。” 柳柒盯着他手里的发丝,沉吟几息后坐起身来,说道:“晌午我与师父下棋,听他说了些关于父皇和母后的事。” 云时卿不禁疑惑:“哪些事?” 柳柒道:“父皇和母后自幼相识,成婚后从未生过嫌隙,母后给父皇绣的锦帕上时常会有一句诗。” “什么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云时卿笑了笑,旋即取来一把剪刀,并摘下发冠,拨一缕墨发与柳柒的编织在一起,而后将其剪下,拿在手里晃了晃:“咱们也算是结过发的夫妻了,柒郎还要抵赖么?” 柳柒盯着那只发结看了半晌,道:“不生嫌隙不生疑,这才是夫妻之道。” 云时卿道:“那我以后不再怀疑柒郎四处留情了。” 柳柒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云时卿笑盈盈地握住他的手,道,“终于肯承认我们是夫妻了?” 柳柒面颊微红,忙侧过脸反驳道:“没有。” 云时卿凑过去,将他紧紧搂住:“可你方才还在教我何为夫妻之道。” 柳柒顿时沉默下来。 云时卿唤道:“娘子。” 柳柒不应。 云时卿又道,“娘子为何不理我?” 柳柒依然不出声。 云时卿契而不舍地道:“娘子,娘子,娘子娘子娘子。” 柳柒闭了闭眼,赧然道:“别喊了!” 云时卿道:“我们是夫妻吗?” 柳柒道:“……是。” 云时卿道:“那你喊喊我。” 柳柒道:“娘子。” 云时卿:“……?” 【作者有话说】 甜文写手森木木上线^_^ 感谢在2024-03-24 11:29:55~2024-03-25 13:1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如天天、hinanaimag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塔塔 39瓶;小如天天 33瓶;渣渣渣啊渣、339QAQ 20瓶;玄难 14瓶;69569585 11瓶;小天才笨才、64393981 10瓶;Renaissance 7瓶;小语不语、庄凡心、笑笑吖 6瓶;灰眼睛的小炸弹 3瓶;ZXZ926、好运连连 2瓶;不爱连载-、67630076、C、无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0 一语一言谶 ◎“下官委身三殿下,从来都不是自愿的。”◎ 又一场秋雨落下, 涤尽了桂香,万物始凋敝。 淮南王的婚事虽由鸿胪寺、光禄寺和太常寺负责,但礼部或多或少也会参与其中, 天家大事, 总少不得太庙祭礼, 因着此事, 柳柒最近几日往衙门跑得勤了些。 祭礼定在九月初二,即婚礼前的第三天,届时依旧由柳柒操持整个大典。 他手握祭礼之册入了宫, 将其报与昭元帝, 昭元帝近来因雨后头疼已有两日不曾务政了, 其间一直歇在清居殿,由师贵妃照料左右。 因先帝之故, 柳柒如今面对昭元帝时,心中总会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涩情绪, 他虽然不会为了一己私欲刺杀天下共主,却也无法忽视眼前这位他曾敬爱的天子是自己的杀父仇人的事实。 柳柒将礼册放于案台上便欲离去, 昭元帝抬眸,笑向他道:“砚书最近替朕操持国事,已经许久没和朕说过话了,既然来了这里, 吃杯热茶再走罢。” 话音落, 立刻有内侍官呈了点茶器具过来, 柳柒推辞不得, 只好坐了下来。 昭元帝拿过礼册随手翻阅, 道, “朕此前一直没有过问你辞官的缘由, 今日这里没旁人,砚书可否如实告知?” 柳柒道:“臣身体染恙,无法再为朝廷效力。” “你觉得朕会信这个吗?”昭元帝道,“虽说臣子不得干预立储之事,但你一直扶持老二,认定他有治国之才。如今事未功成,你为何就要辞官了?” 柳柒顿了顿,说道:“陛下英明,定会为天下百姓做出抉择。” 昭元帝道:“若朕的抉择不是他,你会留下来吗?” 柳柒面不改色地道:“家国之事,陛下自有定夺,断不会因为臣而做改变。” 昭元帝淡淡一笑:“你可真是,留不住了啊。” 君臣二人吃了半杯热茶,罕见地没有像从前那般叙阔。不多时,柳柒请辞离去,殿内重归宁静,昭元帝敛了笑,对覃涪道:“柳杨氏稳婆一事还没有消息吗?” 覃涪应道:“欧阳大人尚在调查。” 昭元帝沉声道:“这么多天过去了,竟然毫无消息,朕的皇城司当真是不中用了。” 覃涪不知如何接话,便说道:“臣心中有一惑始终不得解,好端端的,柳相为何要辞官呢?莫非他……知道了陛下您在查当年的事?” 昭元帝蹙了蹙眉,将杯中残余的茶水饮尽。 良久,他冷声开口:“或许,他真有可能是朕失踪多年的皇侄。” 离开皇宫后,柳柒准备回到礼部,却见赵律白的近侍候在他的肩舆旁,见他走近,含笑揖了一礼:“小人奉王爷之命,请柳相过府一叙。” 柳柒道:“本官近来政务繁忙,礼部尚有诸多事宜亟待处理,恐无暇走这一遭。” 那近侍面露难色:“您若不去,小人没法儿向王爷交代。” 柳柒轻掀眼帘,淡淡地道:“王爷并非苛责刁蛮之人,不会为难你的,你照着本官的话如实相告便是。” 见他俯身就要入轿,那近侍当即跪在地上,叩首道:“柳相您就莫要为难小人了。” 柳柒回过头来,不悦地拧紧了眉:“起来。” 近侍不为所动,仍旧跪伏在地。 柳柒屡劝不听,只好回衙门更换常服,随他往淮南王府走了一遭。 再过七日便是赵律白和解随玉的婚期,偌大的王府早已布置一新,里里外外俱都变了番模样。 抄手游廊里的灯笼早已换成了贴着朱红喜字的六角琉璃盏,虽未在白日里点亮,却不由得让人联想到它们罩着灯焰的盛景。 柳柒沿抄手游廊往后院走去,一袭湖色锦衣被檐下的红绸衬得格外飘逸,仿佛连翻飞在秋风中的发带也变得鲜活起来。 穿过垂花门便抵达了赵律白的寝院,他在外间的中厅相候,很快便有侍婢呈了茶水果点来。 不多时,厅中的下人尽数退去,连门也掩合上了。几息后,赵律白从内间走了出来。 这位金尊玉贵的王爷穿着一件赤色襕袍,袖口与袍摆均用墨色蚕丝线绣了螭纹,俨然是他大婚的礼服。 柳柒怔了怔,起身揖礼道:“见过王爷。” “不必拘礼。”赵律白微笑道,“今日请柳相来此,是为了让你替我掌掌眼,看看这身喜袍是否有不妥之处。” 柳柒垂眸道:“殿下着此袍,仪态风流,并无不妥。” 赵律白道:“你都没有正眼瞧我,怎知妥与不妥?” 柳柒撩起眼皮看他,问道:“殿下今日邀我来此,便是为了看这件喜袍?” 赵律白笑了笑,在桌前坐定,将点好的茶汁斟入杯中,轻轻推了过去:“依然是你最爱的峨眉雪芽,尝尝罢。” 柳柒盯着那杯茶水,没有要饮用的意思。 “怎么,怕我在茶水里下毒?”赵律白自嘲一笑,“砚书如今防我防到这等地步了吗?” 柳柒重新落座,木讷地饮了半杯热茶。 赵律白的视线如同黏附在他身上了,盯得柳柒汗毛倒竖,半晌后他问道:“你辞官之后要去哪儿?回扬州吗?” 柳柒道:“或许吧。” 赵律白道:“扬州的廿四桥闻名遐迩,我却没有机会见一见,倘若日后来了扬州,砚书定要带我走一遭,领略一下瘦西湖的旖旎风光。” 柳柒温声道:“臣定会恭候殿下大驾。” 赵律白原本有许多话想问,可眼下见了人,反而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静默良久,他叹息道:“如果没有生在天家,该有多好啊……” 柳柒沉吟不语,又吃了半杯热茶。 少顷,赵律白又道,“我娶妻后就要前往封地了,从此不打算过问京中之事,与老三的那些争斗也到此为止了。” 柳柒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殿下不要储君之位了?” 赵律白笑道:“天下共主,能者居之,赵律衍若是有那个本事,让他做太子也无妨。我连最信赖之人都留不住,争那些权利又有什么用?” 柳柒顿时不悦道:“殿下所求,难道不是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吗?如今为了臣放弃这一切,便是将臣推上了奸佞惑主的当口上,臣可担不起这个罪责。” 赵律白道:“砚书既然决定不过问朝廷之事,就莫再动摇了,我争不争,已经没甚关系了。” 柳柒道:“如若让师家掌权,朝廷必将大乱,天下亦大乱,殿下三思。” “乱不了,陛下自有分寸。”赵律白道,“你安心离去便是。” 柳柒的胸口仿佛堵了一块巨石,迫得他呼吸艰难,好半晌才平下气来。 许是方才情绪有些过激,腹中的胎儿略有些躁动,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踹他的肚皮。柳柒忍着不适起身向赵律白请辞,赵律白沉沉地看向他,几息后方才点头:“去吧。” 傍晚回到府上,柳柒草草用过晚膳便回房歇息了,本以为离京在即,他就能轻松放下皇城里的一切,可是得知赵律白要放弃储君之争时,他竟莫名气恼,仿佛多年来的谋划都付诸东流了。 大邺自开国至今尚不足五十年,天下未定,若内部再生朽,国将危矣。 这可是……他父皇打下的江山啊。 正忧虑时,柳逢来报,道是祝煜来府上求见。 柳柒忙系上束腰,往前院赶去。 秋日的暮色来得早,酉时还未过半,府上就已掌了灯。他刚迈入花厅的门槛,祝煜便起身迎了过来,躬身揖礼道:“下官见过柳相,冒昧来访,还望柳相见谅。” 祝煜本就清瘦,一袭白色衣衫更显身躯单薄。 柳柒邀他入座,旋即命人看茶,并问道:“祝大人可有用膳?” 祝煜微笑道:“下官用了膳方才过来。” 吃茶时,柳柒道:“祝大人此番回襄阳省亲,令尊令堂可还安好?” 祝煜点了点头:“有劳柳相记挂,家父家母康泰无虞。” 默了默,他又道,“下官听说柳相要辞官归乡了,特来拜望。” 柳柒抬眸看向他,似笑非笑地道:“我辞官之事只对陛下说了说,陛下尚未告知朝臣,祝大人是如何得知的?” 祝煜眼底闪过一抹异样之色,旋即应道:“下官与三殿下走得近,无意间听三殿下提了一嘴,便记在心上了。柳相从前对下官颇有照拂,下官心存感激,没齿难忘。” 他和赵律衍之间的事一直是柳柒的心头刺,此刻听他这么一说,愈发地不快:“我走之后,礼部就由其他的大人来接管,祝大人和三殿下的事当谨慎些,莫要叫人察觉了去,毕竟……不是人人都愿意替你隐瞒的。” 祝煜听出了他话里的情绪,当即起身,来到他身前撩袍跪下。 柳柒一怔:“你这是做甚?快起来!” 祝煜跪地不起:“下官今日来此是有事相求,还请柳相能听完下官的话。” 犹疑几息后,柳柒道:“你说。” 祝煜道:“下官委身三殿下,从来都不是自愿的。当年三殿下奉旨前往峡州治水,不幸染了疫症,途径襄阳时得了我一剂良方相救,适才得以好转。可我没想到三殿下竟从那时起就惦记上了我…… “今岁科考赐宴琼林苑时,一众试子都向几位殿下敬了酒,我也不例外。只是没想到我的那杯酒被人动了手脚,离去时糊里糊涂被人扔上了三殿下的马车。 “三殿下权势滔天,我不过是个小小的探花郎,纵然有心反抗,也与螳臂当车、蚍蜉撼树无异,连日来,只能委身求全。” 这些事虽然早在柳柒的预料之中,可当祝煜亲口说出时,他仍然有些愤怒:“我此前不止一次问你,你为何要瞒我,不肯把实情告知于我?” 祝煜苦涩地笑了笑,语调里隐若有几分懊悔之意:“下官以前有眼无珠,不敢相信柳相的贤名。” 柳柒颦眉:“此话何意?” 祝煜避而不答,继续说道:“下官自幼读圣贤书、学圣贤德、修圣贤身、立圣贤志,从未想过承欢权贵,谄媚侍人。如今已非清白之躯,自是无颜再见双亲,为免给祝氏蒙羞,下官以后便永留汴京了,柳相辞官之后若能游历南北西东,途经襄阳时,还望能替子清问候双亲。” 柳柒心头一凛,劝慰道:“祝大人不必如此,你之委屈,我定会上呈天子,还你一个公道。” 祝煜的眉目依旧清冷疏离,但是较之前却多了几分生气:“多谢柳相替下官做主。” 柳柒正要唤他起身,却见他忽然叩首,行了三个大礼。 柳柒肚子大了,躬身时多有不便,只能提着他的胳膊将人搀扶起来。 祝煜缓缓抬眸,眼眶微有些红润:“下官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柳柒道:“但说无妨。” 祝煜强忍眼中的酸涩,哑声道:“淮南王此人,柳相还是远离为妙。他……不值得你如此辅佐。” 【作者有话说】 居然100章了…… 感谢在2024-03-25 13:19:06~2024-03-26 12:03: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玄难、joanna、笑笑吖、小太阳多好一猫啊 20瓶;平生展眉为东风 18瓶;64393981 10瓶;风和日丽的星星 5瓶;庄凡心 4瓶;好运连连 3瓶;ZXZ926、我又来催更了 2瓶;无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0-110 101 与君相决绝 ◎“求你施以援手,救救他”◎ 祝煜踩着夜色回到府上, 后院里灯火如昼,几名不属于祝府的侍卫板板正正地候在院中,见他到来, 纷纷揖礼道了一声“祝大人”。 他并未理睬这些人, 步履轻缓地进入屋内, 果真在寝室外间见到了赵律衍。 “子清, ”赵律衍含笑走来,握着他的手道,“你去哪里了, 怎回来得这般迟?” 祝煜抽出手, 淡声道:“听说柳相即将辞官离京, 下官特去相府拜望。” 赵律衍闻言一怔,蹙眉道:“他要辞官?他不辅佐我二哥了?” 祝煜道:“下官不知。” 赵律衍半搂半抱地把他带到内间屋子里, 笑着说道:“不提他了。我给子清带了个好物什儿,你来瞧瞧。” 桌上摆放有一盏通体莹亮的琉璃灯, 灯罩为玲珑曲面,其上光滑平整, 并无任何点缀之物,灯座上却有一柄红檀开关,不知作何用途。 赵律衍松开他,将屋内的灯烛一一吹灭, 顷刻间黑暗一片。 祝煜忽然产生了一抹惧意, 他不知这位殿下又要对他玩些什么花样, 本能地想逃, 可是双腿却不听使唤, 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下一瞬, 一抹柔光自琉璃灯内蕴散, 赵律衍轻轻拨动那柄红檀开关,只听“叮铃铃”一声响,脆如泉水滴石的乐声悠悠漫开,一对体态娇小的雀鸟徐徐展翅,在灯罩内翩飞跃舞。 细细瞧去,才发现琉璃灯内镶着一颗鹅蛋大的夜明珠,珠体外有一面玲珑的蜀绣围屏,上面绣着比翼鸟,拨动灯盏开关时,那围屏便会缓慢转动,比翼鸟也因此“活”了过来。 赵律衍道:“此灯名唤‘八音琉璃盏’,据说是前朝时由波斯国进贡,后来便成了中原皇室的珍品。几天前我在母妃宫中瞧见了它,便向母妃开口索求。” 祝煜挪开视线,没再看那盏奢靡的琉璃灯。 赵律衍回头,见他脸上并无半分喜色,不由问道,“子清,你不喜欢?” 祝煜道:“如此珍品,下官无福消受。”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怎就无福消受了?”赵律衍握住他的手,温声说道,“这灯是我赠与你的,你若喜欢,就收下它罢。” 祝煜抬眸,问道:“殿下今晚要歇在此处吗?” 赵律衍点头:“嗯。” 祝煜道:“下官这就去洗沐清理。” 在他转身之际,赵律衍忙将人制止住:“今晚不做那事,你陪陪我便好。” 祝煜立在原地,任由他搂抱揉捏。 赵律衍拉着他在桌前坐定,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子清,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从未开口向我提过什么,我也不知你道底喜欢何物,每每送些新奇物件,你都毫无反应,真叫我束手无策。” 祝煜道:“我求过,但是殿下没有答应。” 赵律衍疑惑道:“你求了什么?” 祝煜敛目,睫羽轻颤:“我求殿下放过我。” 赵律衍眸光忽沉:“放过你?我对你不够好吗?你口口声声让我放过你,那谁放过我?” 一番质问,两人沉默,八音琉璃盏仍在默默转动,乐声悠扬,与胶着的气氛格格不入。 少顷,赵律衍放柔语调,问道,“你是不是后悔救了我?” 祝煜依旧垂着眉眼,俊秀的面容上瞧不出半分情绪。 赵律衍沉了沉气,忽然恳求道,“子清,除了此事之外,我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不离开我,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是真心想对你好,及冠之后我也不娶妃,我会恳求父皇和母妃给你一个名分,以后定——” “殿下,”祝煜忽然开口打断他的话,“本朝民风虽开放,但尚无迎娶男妻之先例。殿下贵为皇子,当为皇家谋颜面。” 赵律衍凝眸而视,半晌后说道:“你若不愿,我自不会逼迫你。” 祝煜没再应话,静默几息方才起身往榻前走去。解衣之时,他听见赵律衍又开口了,“今年先帝忌辰时,我在金恩寺祈了愿,若有来世,我愿投身寻常百姓家,如此一来,便能与子清厮守了。” 握住腰封的手一顿,祝煜面色煞白。 * 云时卿吹灭屋内灯烛,只留床头两盏供明。 掀开帐幔见柳柒侧躺着出神,不禁用发梢挠了挠他的脸:“自我来这里开始你就在发呆走神,想什么呢?” 柳柒拨开他的手,缓缓闭上双目。 云时卿躺下后又问道,“莫非礼部有棘手之事处理不了?” 柳柒道:“我与王爷相识七年,却一点也不了解他。” 云时卿疑惑道:“为何突然这么说?” 柳柒以手掩面,语调尽显疲惫:“你我现在还处于不同的立场,有些事我不便告诉你。” “既是政事,不说也罢。”云时卿拥他入怀,一下接一下地抚摸他的背,“再过两日便是淮南王的大婚祭礼,你身为礼官又得忙活了,身子吃得消吗?” 柳柒道:“等他的婚事一结束我就离开,操劳最后这一遭,无甚要紧的。” 沉吟良久,云时卿问道:“柒郎,你心里有恨吗?” 柳柒抬眸看向他:“什么恨?” 云时卿道:“先帝和皇后之死。” 柳柒复又把脸埋进他的颈侧,淡淡地道:“有恨又如何?杀了陛下虽能报私仇,可是一旦群龙无首,便会天下大乱,我不想因一己私欲牵连更多的无辜。” 云时卿静默在当下,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柳柒搂着他的脖子,淡淡地道,“既然已经决定要离开,我就不会再想过去的恩恩怨怨了,国仇家恨也好,昆山玉碎蛊也罢,纵然查明真相了又如何?父皇母后回不来,我也无法摆脱现下的处境,知道的越多,反而越难受。” 云时卿心生怜意,温声道:“忘掉这些也好,柒郎还有我和孩子。” 柳柒微微蹙眉,担忧道:“沐教主和韩御史都说过,此子因蛊虫而生,纵然产下,多半也会夭折。我担心……” “不会的,孩子定会平安无事。”云时卿安抚般吻了吻他的额头,“柒郎心善,菩萨定会庇佑你们父子。” 柳柒心中愁云渐散,不禁笑了笑:“你倒是越来越信这些了。” 翌日晨间,柳柒至礼部点卯,待手头事处理完毕后就换了常服前往淮南王府,然而看门的小厮却道王爷一早便去了宫中,尚未归来。 他让小厮捎话转告,言其有要事与王爷相商,让王爷出宫后务必与他见一见。 小厮应了声是,旋即目送他乘轿离去。 然而肩舆刚行入昌隆街,适逢一名锦衣少年携侍卫于闹市中纵马疾驰,轿夫甫然受惊,跌跌撞撞地抬着肩舆往一旁避去,柳柒被颠簸得撞在轿壁上,肚子微有些吃疼。 “别晃了,快停轿!”柳逢吓得不轻,当即喝住轿夫掀开帘栊,“公子您没事吧?” 柳柒捧着肚子坐直身躯,摇了摇头:“无碍。方才是何人闹市纵马?” 柳逢道:“是三殿下。” 柳柒蹙眉:“三殿下竟目无法纪至此等地步。” 话甫落,又见两位身着绯色官服的太医背着药箱打马而来,似是追随赵律衍而去。 柳逢立刻把人拦住,喝道:“身为官吏,闹市纵马,罪加一等!” 两名太医都认出他是柳柒的人,忙勒停了马,拱手道:“下官奉命前去救人,情况紧急,还望柳相通融通融。” 不等柳逢问出口,那两位太医便绕过他快速离去了。 柳柒沉思几息,心中蓦地一凛,立刻对轿夫吩咐道:“去祝大人府上,快!” 赵律衍这一路不知撞了多少行人与摊肆,烈马行至祝府外,还未来得及停下他便急匆匆地跳了马,脚下生风般跑向后院。 后院里围了一堆下人,他推开众人往里挤去,迈过门槛时不慎被绊倒在地,几乎是连滚带爬进了内间。 祝煜躺在床上,肩颈处血淋淋一片,饶是缠了厚厚几层纱布也无济于事。 赵律衍双腿骤然发软,浑然无觉地来到榻前,将昏迷之人小心翼翼地搂抱起来,讷讷地唤了一声“子清”。 祝煜的白衣被鲜血染透,连被褥也未能幸免,寝室内的地砖上还有偌大一滩血迹,下人们还没来得及清扫。 血迹旁横着一枚带血的发簪,他便是用此物扎了脖子。 赵律衍几近失声,张嘴呐喊良久都未能吐出半个字来。 这时,太医行色匆匆地进到屋内,见状微微愣了一瞬,旋即扣住祝煜的手腕,号过脉后颤声道:“祝大人他、他失血过多,已、已无力回天……” “滚!”赵律衍一脚踹开那太医,旋即抱着祝煜往外走。 祝煜四肢软绵绵地垂在他身侧,颈间的纱布早已被鲜血浸染,清俊瘦削的面颊苍白如纸,生机全无。 刚迈出房门,便见柳柒迎面走来,赵律衍抱紧祝煜在他身前跪下,哑声道:“柳相,你府上有一位名医,他定能救回子清,求你施以援手,救救他,救救他……” 柳柒呼吸一凝,他不便俯身,忙让柳逢把人扶了起来,可赵律衍却执着地跪在地上,望向他道,“救救他,你对子清那么好,救救他罢。” 柳柒看了看柳逢,不等他开口,柳逢就已会意,当即转身往相府赶去。 他艰难地蹲下来查看祝煜的伤势,而后替他封住穴道。 正这时,祝煜睁开了眼,赵律衍喜出望外,颤声道:“子清……子清……” 祝煜侧眸,视线落在柳柒身上,柳柒见他有话要说,便凑近几分,轻声说道:“祝大人先别说话,大夫马上就来,有什么事等你伤好再说也不迟。” 祝煜已无力摇头,缓缓启唇,声若蚊蝇:“柳相答应过我,定要、救我、双亲,替我……问安。” 柳柒眼眶微红,忙点头道:“我既应了,断不会食言。” 祝煜甫一张口,残存在喉中的鲜血便从嘴里溢了出来,赵律衍慌乱地替他擦净抹掉,语无伦次地道:“子清,子清,子清你好好活着,我以后,不——我现在,我现在就放过你!只要你活着,我以后绝不纠缠你,绝不,绝不……” 祝煜的视线移了过来,淡淡地唤了一声“殿下”。 赵律衍听不清他的声音,当即俯身,“我在。” 祝煜气若游丝地动了动嘴唇,奈何血流如柱,将他的声音悉数吞没。 赵律衍泪流不止,颤颤巍巍地替他擦掉嘴角的血:“你想说什么,你究竟想说什么啊……” 祝煜喘着气,艰难地道:“殿下把、把金恩寺的祈福摘、摘了罢,我不想……不想和你有来世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3-26 12:03:56~2024-03-27 12:40: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沐若离曦 40瓶;Renaissance、阿嚏呀 10瓶;小语不语 6瓶;69569585 5瓶;软糖、好运连连 3瓶;ZXZ926、我又来催更了 2瓶;C、胡萝贝、无忧、6692848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2 敢为风波恶 ◎“你真让我失望。”◎ 柳逢带着孟大夫飞奔至此, 孟大夫一把老骨头几乎颠快散架了,号脉时手指止不住地发抖。 几息后,他摇了摇头, 无奈地看向柳柒:“公子, 人……已经去了, 老朽无能为力。” 赵律衍闻言一顿, 哑声道:“不,不可能……” 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搂着祝煜,此刻却像是魔怔般用力摇晃着怀中人, 斯喊道:“子清起来, 你睁开眼, 不许睡!听见没有!祝煜!” 祝煜再也给不了回应,任由他如何折腾也无济于事。 赵律衍把脸埋进他的胸膛, 似孩童般哭嚎起来:“原来你竟这么恨我,这么地恨我……我答应你, 我去揭了寺里的祈福便是,以后绝不纠缠你了, 来世……来世亦如此。” 柳柒心底苦涩难当,他忍着满腔怒意看了看赵律衍,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柳逢见他走得匆忙,立马紧跟其后, 嘴里不断地道:“公子您慢点, 小心脚下。” 出了祝府, 柳柒没有乘轿, 而是骑上柳逢的马, 当即往淮南王府赶去, 任柳逢在后面如何追如何喊, 他都充耳不闻。 如今肚子大了,行动时略有些吃力,好在他自幼习武,身子骨不弱,方能承受这来来回回的折腾。 到了淮南王府,他疾步迈入府门,小厮们皆知他是王爷的人,都未做阻拦。 他一路穿堂过巷,来到后院时,赵律白正巧从厅内走出,面上挂着笑:“砚书,方才听门房的人汇报,说你来找过我。我刚从宫里回来,正要去寻你呢。” 柳柒双目微红,周身都散发着怒意。 赵律白见状,不由蹙眉,“你怎么了?” 柳柒蜷紧五指,手背青筋暴起。 赵律白走近几步,担忧地道,“砚书,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怎——” “啪——” 话音未落,柳柒扬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这一掌用了些许力气,赵律白被打得趔趄旁移,身体猛然撞在门框上。 他捂住面颊,惊诧地看向柳柒:“砚书?” 柳柒怒不可遏,又往他另一侧脸颊扇了一掌。 赵律白的双颊火辣辣地疼,嘴角也破了一道口子,正渗着血。 他红着眼看向柳柒,厉声喝道:“柳砚书,你竟敢打我?!” 院中的侍卫也一拥而上,将柳柒团团围住:“大胆柳柒,你竟敢以下犯上!” 说罢就要将他拿下,赵律白怒道:“都给我滚!滚出去!” 众人止步不前,面面相觑半晌后纷纷退出了后院。 赵律白忍着疼痛看向柳柒,语调略有些喑哑,“你为何打我?” 柳柒质问道:“是不是你拿祝煜的双亲做要挟,把他送到了三殿子的床上?” 赵律白瞳孔张大,须臾又恢复了常态:“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柳柒用力揪住他的衣襟,沉声道:“当初琼林宴上,是你给祝煜下了药,你知道三殿下对他有意思,所以才行此下策,为的便是让三殿下坐实逼-奸朝臣的罪名,对不对?” 赵律白避开他的视线,没有应声。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柳柒问道,“祝煜可是出身书香门第,他是探花郎啊,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本该前景无量,是你亲手毁了他!” 赵律白仍是不吭声,任由他宣泄着。 柳柒深吸一口气,松开手时将他用力推开,“祝煜死了,你满意了?” 赵律白愕然抬眸:“什、什么?” “他学的是孔孟之道,是圣贤之礼,不是用来当棋子、给你争权夺利的!”柳柒气息急促,声音里有掩饰不了的颤意,“昨天,昨天傍晚他来拜望我,将实情一一相告。我本意为他想明白了,有意让我助他脱离苦海,万万没想到他竟是来向我交代后事的……赵律白,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是你逼死了他。” 赵律白不住地摇头,语无伦次地辩解着:“我没有,我从没想过要逼死他!砚书你……你信我,我我真没有,当真没对他动过杀心。我还向他承诺过,事成之后定让他加官晋爵,他的双亲也能恩宠加身,这何尝不是光耀门楣?” “住口!”柳柒眼角泛起些微水意,“我竟从来不知你的名利之心贪妄至此,为了权利,可以不顾手足之情、不顾君臣之义。你所谓的光耀门楣对祝煜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耻辱,他宁死不要。” 赵律白道:“可我不这么做,拿什么去赢赵律衍?他有圣宠,有母族,而我……我除了你,几乎是一无所有。” 柳柒喉结滚动,好半晌才开口:“你真让我失望。” “砚书……”见他转身就走,赵律白慌乱不已,紧步追了上去,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道,“砚书你听我说,我真没想过要害死祝煜,我……我马上就放了他双亲,你别不理我,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此事万不能让陛下知道,砚书你对我最好了,你会替我隐瞒的对不对?” 柳柒面无表情地掰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砚书!砚书!”赵律白焦急地再次抓紧他,落泪道,“我知道错了,我一定改,以后绝不再做这种事。” 柳柒侧首看了他一眼,冷声道:“殿下以后要做什么都与我无关了。” 赵律白怔住,眼睁睁看着柳柒挣脱他的手漠然离去。 庭院秋风阵阵,凌乱的鬓发被撩动着,拂盖在残留掌印的面颊上。 待那道湖色身影消失后,赵律白这才收起可怜巴巴的眼神,缓缓抹掉了泪。 申时,云时卿提着一盒新鲜热乎的玫瑰糕来到相府,见司不忧正坐在石柳树下饮茶,便走近了向他揖礼:“师父。” 司不忧点了点头,云时卿又道,“师父怎么独自在这儿,砚书呢?” 司不忧看向紧闭的房门,道:“正午回来时他一句话也不肯说,连午饭都没吃便回房了,我担心他出事,遂来这里候着。” 云时卿轻叹一声:“礼部司郎中祝煜自杀身亡,砚书定是为此事而难过,我去看看他。” 司不忧道:“嗯,去吧。” 云时卿来到屋内,见柳柒正倚在槛窗前的摇椅里出神,便走近了道:“听师父说你没用午膳,我刚好买了五芳斋的玫瑰糕,你尝尝。” 柳柒双目凝向虚空,淡淡地道:“我不饿。” 云时卿勾一把凳子在他身旁坐定,温声说道:“你不饿,棠儿可饿了。” 柳柒似回了神般看向他,待他喂来糕点时,不由张了张嘴,胡乱咀嚼两口便咽下了。 云时卿颇有些无奈地抚摸他的脸:“祝煜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听说孟大夫赶去时他已经咽气,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这样折磨自己。” “仲秋之前他来向我请辞,欲回襄阳省亲,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做了赴死的决定,所谓的探亲……不过是最后一次尽孝罢了。”柳柒眼眶酸涩,不由以臂盖住了脸,“他昨天来府上找我,将自己遭受的种种折磨都告知了,还让我解救他的双亲,并言我辞官后若能游历至襄阳,便替他问候问候祝父祝母。本以为他有所醒悟,恳请我助他脱离苦海,没想到那竟是他的……遗言。” 说到这儿,柳柒的声音已然哽咽,“我当初甚至误会他,以为他以色侍人谋求名利,我怎么可以这样揣测他……” 云时卿立马放下玫瑰糕,将他搂在怀里柔声安抚着:“人各有命,这不怪你。” “赵律衍逼他,赵律白也逼他。难怪人人都想求权,有了权,当真可以为所欲为。”柳柒抱紧眼前之人的腰身,无力地问道,“你是赵律衍的人,你当初为何不阻止他?或者出手帮一帮祝煜,他也不至于走上这条绝路。” 云时卿下颌微动,呼吸似凝滞了一瞬。 须臾,他道:“对不起。” 柳柒哑声道:“我看错了人,待王爷完婚之后我便离开京城,从此不再过问朝堂之事。他计谋良多,根本就不需要我来辅佐,这般深重的心思,怎么会抢不到储君之位呢?” 云时卿一下接一下地轻拍他的肩:“明日的祭礼恐怕不能如期举行了,祝煜一死,朝中的大臣们定会参奏三殿下,兹事体大,陛下不可不理。明天早朝之上,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祝煜之死很快便在京中传开了,人人皆知他是受三皇子赵律衍逼迫而死。 三皇子逼-奸朝臣一事触怒圣颜,参他的奏折不断地送往宫中,不出半日便堆积成山。 师贵妃为子求情,然而昭元帝正在气头上,自是不肯见她,师贵妃在清居殿外跪了两个时辰,直到最后晕厥过去,也没能见上昭元帝一面。 翌日早朝,师旦一党早早便赶到了待漏院,柳柒古井无波地立在窗口,对师旦投来的视线熟视无睹。 时辰一到,众人持笏前往大庆殿,依序站立,齐声向上首的皇帝揖礼唱和,道吾皇万岁。 昭元帝冷眼看向殿中,不出意料地没有瞧见赵律衍的身影,他沉声道:“众卿可有奏本?” “臣有本要奏——”吏部尚书陆麟持笏出列,“礼部司郎中祝煜苦于三皇子赵律衍之淫威胁迫已久,因不堪受辱,昨日于府内自戕。如此忠义纯良、诗书满腹之人却惨遭强权欺压,还请陛下惩奸除恶,还以祝郎中之公道!” 师旦立刻辩驳道:“陆尚书也说了,祝大人乃自戕,与三殿下有甚么关系?三殿下何至于强迫一个男子?还请陆尚书不要信口雌黄!” 御史中丞陈髯道:“回禀陛下,微臣已经调查清楚,早在金科赐宴琼林苑时三殿下就与祝郎中有了关系,自那之后三殿下一直强迫祝郎中,祝郎中不堪侍人,屡次以公务为由夜宿礼部衙门,以避趋之。可三殿下却罔顾礼法,数次派人前往礼部拦截祝郎中。” “陈大人身为执法官,说话可得严谨些。”工部尚书道,“祝大人才情绝艳,三殿下慕其文学,故而多次求见祝大人,只为诗书,无关风月。” 陆麟气得胡须打颤:“你们简直是目无法纪,罔顾纲常!祝大人都被逼死了,你们却还在这里指鹿为马,当真是不可理喻,丧心病狂!” 师旦接过话,笑道:“陆尚书莫恼,朝堂之上讲究的是个理字,而不是攀比嗓门。你们这般污蔑三殿下,才是真正的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柳柒听着这些辩证之词,只觉可笑。 有人为三皇子开脱,也有人替淮南王出头。 唯有他这个明知真相的人置身事外,冷漠得像块巨石。 师旦侧目,视线落在柳柒身上,又道,“昨日祝大人临死之前,柳相也在那里,当时三殿下可是拼了命地要救祝大人呢,甚至不惜为此对柳相下跪,然而柳相却冷眼旁观,等他找来大夫时,祝大人早就回天乏术了。” 云时卿颦蹙着眉,正要开口,却听赵律白冷笑道:“中书令为了我三皇弟,还真是逮人就咬啊。” 师旦漠然地看向他:“老臣所言句句属实,何来攀咬一说?” 赵律白道:“三皇弟逼-奸朝廷命官已成事实,师中书再狡辩也没用。您有这个口才,倒不妨解释解释庆州前任知州欧阳建和前任驻军统领兼三品归德大将军张仁通敌叛国之事。” 师旦面色一凝,道:“你、你胡说什么?” 昭元帝轻抬眼眸,淡淡地看向师旦。 赵律白笑了笑,旋即从衣襟内取出一封信笺,躬身对昭元帝道:“儿臣这里有师大人教唆边境驻军勾结回元的罪证,还望陛下明断!” 【作者有话说】 老二正在为开大蓄力…… 评论区有宝宝猜中了祝煜的事,奖励一个深吻(?) 感谢在2024-03-27 12:40:40~2024-03-28 11:46: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39QAQ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9030310 20瓶;炸毛可乐_17 15瓶;兮颜 6瓶;41749084、十里 5瓶;庄凡心 3瓶;ZXZ926、好运连连 2瓶;无忧、bututou、小洋橘、我又来催更了、风和日丽的星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3 往事如烟尘 ◎“我家公子从来都没有对不起你”◎ 当赵律白拿出那封信笺时, 师旦的面色苍白如纸,他慌忙地解释道:“陛下,淮南王的话不可信, 臣为大邺肝脑涂地, 怎可起反叛之心!这信定是他捏造的, 还望陛下明查!” 覃涪接过信, 毕恭毕敬地呈给昭元帝,昭元帝展信一观,厚厚几页上记载之事, 皆是庆州前任知州与师旦及回元王室往来的证据, 连同庆州赋税之流向也一清二楚。 昭元帝阅毕, 又命人取来欧阳建从前的折子,两相对比之下, 字迹全然吻合。 他扔掉信笺,目不交睫地看向师旦, 语调平静,不辨喜怒:“信上所言, 庆州赋税不予削减,每年收缴之税银,五成归于中书令,三成上交朝廷, 另外两成应是入了欧阳建之囊。” 师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伏首道:“私吞国税乃灭族之罪, 臣不敢有此念!陛下明鉴, 陛下明鉴呐!” 昭元帝又道:“你与回元暗通款曲, 欲从庆州着手, 将西北各城逐一交让, 届时便由你的人封地为王,为你效忠。” 师旦道:“西北城镇攻破后,敌军定会趁机入主中原,于国于民皆是两伤!纵是身死,臣也绝不会做出这等背弃万民之事!” 昭元帝道:“这些年你贪墨了多少国库的财物,真以为朕不知情吗?每岁的赈灾饷银、工部下发的地方建设、京中一应修缮等等,这里面有哪些油水是你没碰过的?” 师旦怔了怔,一时无话。 昭元帝冷哼,又道,“你们觊觎朕这个位置已久了吧?引蛮夷入主中原是假,趁乱逼宫倒是真的。” 师旦瞳孔张大,惶恐道:“陛下冤枉,臣绝无此意!三殿下也担不起这样的罪名呐!师家满门忠烈,断不会勾结蛮夷,引贼人入关!更不会以下犯上,行不忠不孝之举!” 话说至此,他抬头看向一旁的赵律白,咬牙切齿地道:“是你,是你构陷我!” 赵律白淡然地道:“师中书有没有做这些事,陛下可是心知肚明的,本王犯不着如此。” “好,好!”师旦忽然大笑起来,“陛下可别忘了,淮南王曾勾结妖人,他心思深沉、手段狠毒,私下里做的那些事远比老臣更出格,您不得不防!” 赵律白道:“看来师中书还是改不了乱攀咬的恶习啊,方才污蔑了柳相,转头又来污蔑本王。” 师旦哂道:“我有没有污蔑你自己心里清楚!” 昭元帝不想听他们再吵再闹,遂命人将师旦押入大理寺暂时看押,并着大理寺和御史台清剿师旦的财物,凡与之交情颇深者,一律重查。 至于三皇子赵律衍,他逼死朝臣,最不容赦,着刑部之人将其看押,待淮南王大婚之后再做定夺。 一时间,大庆殿内鸦雀无声。 昭元帝目光沉沉地看向众人,问道:“众卿可还有奏?” 一直没开口的柳柒持笏出列,道:“臣有本要奏。” 赵律白心头一凛,惶恐不安地看向他,唤道:“柳相!” 柳柒撩起袍摆,笨拙地跪了下来,继而摘掉官帽,将其置于地砖之上:“臣不堪大任,今请归相印,还望陛下恩准。” 赵律白暗暗松了口气,一旁的陆麟却震愕地道:“柳相,你这是做什么!” 如他这般惊诧者数不胜数,寂静的大庆殿很快便有窃窃私语声漫开。 云时卿神色平静,于旁人看来,他这副模样无异于博弈者的胜利姿态。 虽说昭元帝早就应了柳柒的辞官之请,但面对众多朝臣时,还是佯装挽留了一番:“今日本该是淮南王的大婚祭礼,却不料出了这档子事,祭礼恐要延后了。柳相辞官之事,不如等祭礼结束再议罢。” 柳柒道:“臣不堪大任,还请陛下另择贤明。” 昭元帝轻叹几声,道:“爱卿执意如此,朕多说无益,罢了,准奏。” 今日的早朝到此为止,散朝之后,以陆麟为首的朝臣们纷纷叫住柳柒,询问他为何突然要辞官,柳柒止笑了笑,言说很早之前就有了这个决定,旁的也没细说。 陆麟劝说不得,转而找上赵律白:“王爷,柳相尽心辅佐您多年,且他一心为民两袖清风,这样的好官已不多见了!您和柳相关系近,不如由您去劝一劝,兴许他就改变主意了呢?” 赵律白道:“陆尚书莫及,本王定会留下他的。” 柳柒回到府上,还未来得及褪下官袍,便颤颤巍巍地取了一粒药丸服下。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体内的蛊毒竟会在失望痛心的情况下复发。 方才在大庆殿内,他的确想过要将赵律白的所作所为抖落出来,但最后到底还是心软了。 与赵律白相交七载,彼此又是血缘至亲,他实在做不到手足相残。 柳逢见他面颊略有些苍白,担忧道:“公子,是否需要把孟大夫请来?” 柳柒倚在床头,无力地道:“不用了。” 柳逢道:“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柳柒闭了闭眼,吩咐道:“你出去罢,我歇一歇便好。” 柳逢蹙紧眉头,犹豫片刻后点头应道:“属下就在门外候着,公子若有需求尽管开口。” 他刚走出房门,就见云时卿踏着满地落叶疾步行来。 “你家公子呢?”云时卿问道。 柳逢侧首看向屋内,道:“公子身体不适,正在休息。” 云时卿当即迈入房中,绕过围屏来到里间时,果真见柳柒倚在软枕上闭目小眠,不由放缓步伐朝他走去。 刚在床沿坐定,便听柳柒问道:“你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云时卿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柳柒睁开眼,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若我没有记错,当初在庆州时,欧阳建通敌叛国的罪证可是由你拿走了。那时无论我怎么恳求,你都不愿将它交出来,今日为何落在淮南王手里了?” 云时卿道:“信是我给的。” “你为什么要给他?”柳柒质问道,“你不是三殿下的人吗,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不是三殿下的人,”云时卿道,“从来都不是。” 柳柒以为自己听错了,目瞪口呆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云时卿道:“我和你一样。” 我和你一样…… 柳柒猛然回想起来,当初在欧阳府时,云时卿也说过这样的话。 那时他从未细想过这句话的深意,原来……原来他说的“我和你一样”,竟是这个意思。 柳柒忽觉胸口窒闷不已,腹部也隐隐作痛。 他强颜欢笑,眼底却渐渐渗出了滚烫的水渍,不受控地溢了出来。 云时卿试图替他擦掉泪,却被他一掌拍开了:“别碰我!” 云时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柳柒苦笑,嗓音略有些沙哑:“原来你才是他的谋臣,难怪当初他请缨庆州时你会跟过去,我和师旦才是被蒙在鼓里的、任人看笑话的人。” 云时卿握住他的手解释道:“不是这样的,他看中的你,在乎的也是你,我不过是他扳倒师家的一枚棋子,与谋臣扯不上半点关系。” 柳柒用力挣脱他,再次斥道:“别碰我!” 云时卿忙道:“好,我不碰你,你别生气。” 柳柒红着眼问道:“祝煜的事你早就知道了?” 云时卿摇头道:“我不知道,祝煜的事我一点也不知情。” 柳柒失笑,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云时卿艰涩地解释道:“我并非有意隐瞒,而是——” “景禾呢?”柳柒打断他的话,问道,“他也是被你们逼死的?” 云时卿道:“景禾想报仇,王爷便答应了他,这才赠其令牌,让他去狱中探望欧阳建。” 柳柒的唇瓣止不住地发颤:“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 静默半晌后,云时卿道:“七年前。” “七年前……”柳柒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哑声问,“为何是七年前?” 云时卿道:“当初我为你入狱,在皇城司饱受酷刑折磨,命悬一线之际是王爷救了我,他让我投向师家,将师家连根拔起,若不如此……你的命也难以保住。” “他救了你?”柳柒忽然止不住地笑出声来,“你说得没错,若非他出面,的确救不了你。” 云时卿闻言一怔,问道:“此话何意?” 柳柒忍着腹痛淡漠地道:“没什么意思,你出去吧,我不想看见你。” 云时卿道:“柒郎……” 柳柒侧躺了下去,没再搭理他。 云时卿在床沿静坐良久,而后起身走出屋外,见柳逢正坐在石阶上,便走近了问道:“当年我入狱之后,你家公子他……他做了什么?” 柳逢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及此事,但是心中莫名有些气恼,冷冷地道:“公子做了什么重要吗?” 云时卿沉声道:“告诉我。” 柳逢喉结微动,几息后方才开口:“当初您入狱后,公子去求了陈相,本以为他是您的恩师,定不会袖手旁观,可是彼时陈相自身难保,就将公子拒之门外了。 “通敌之罪事关重大,朝中人人自危,但凡与陈相史相有关系者,都在想方设法地自保,您和公子当时不过是个从五品的言官,没人愿意为了你们而引火烧身。 “短短五日,公子几乎是求遍了京中的权贵,其间不知跪了多少人,甚至连额头都磕烂了,却始终得不到半点回应。党政之争,从来都是血流成河的,后来公子冒死从他老师那里偷到了真正的叛国罪证,本欲上呈天子,却遭到了史相的报复,好在二殿下出面救了公子。 “彼时公子已有几天几天没合眼,将罪证交与殿下后便昏死过去了,醒来后得知您被皇城司那群酷吏打断肋骨、卸了周身关节、连五脏六腑也受了损,宫中太医对此束手无策,即使能医好,恐怕也要遭受半年之久的病榻折磨……机缘巧合之下,公子听说徐州有位名医,可医白骨、活死人,他不惜拖着病体赶往徐州,欲把人请入京城为您治伤。 “但是公子当时病得太重,中途耽搁了几日,等他带着孟大夫回京时,您的伤势已经得到控制,却也因此误会公子置您于不顾,甚至与他割袍断义,不再有往来。” 云时卿闻言如遭雷击,整个人趔趄后退,身体重重地撞在墙壁之上。 “怎么……怎么会……不是赵律白救我的吗?”他讷讷地道,“证据是赵律白派人搜到的,他说,他说柳柒从未想过要救我……因其恩师陷入叛国之争,他正忙着寻求下一个庇护之所,无暇……无暇他顾。” 柳逢不由瞪大了眼:“王爷他……当真是这么说的?” 云时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赵律白挑拨了,双膝陡然失力,整个人沿着墙壁滑落在地。 柳逢眼眶发酸,胸中怒意更甚从前:“公子曾不止一次向你解释过,他一直在想方设法地救你,可你呢?你宁可相信一个外人也不愿意信他!你与他割袍断义之后,他高热了整整两日,出气多进气少,最后连药水都灌不进了! “孟大夫穷尽毕生所学方才将公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病体虽然得愈,心却渐渐枯槁。 “后来去了金恩寺,我担心公子想不开,便片刻不离地跟随左右,眼睁睁看着他又在佛前跪了整整两日。自那之后,公子有两年的时间无法安睡,几乎每晚都要被梦魇缠身,不止一次淌着泪转醒,唯有听慈济大师讲经之后才能安稳度日……” 话说至此,柳逢已然泣不成声,“云时卿,我家公子从来都没有对不起你,就算亏欠你的,他也早就还清了。你只知恨,却从未了解过真相,是你对不起他,从来都是你对不起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3-28 11:46:29~2024-03-29 11:47: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明月夜 20瓶;被子 10瓶;Hazel、亦尘不染、38250722 5瓶;ZXZ926、好运连连 2瓶;无忧、小洋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4 旧情偿新债 ◎“柒郎,我真没想过要羞辱你。”◎ 皇城司的刑狱令人闻风丧胆, 凡关押至此的人,最终能活下来者寥寥无几。 传闻皇城司大狱里有个规矩——入狱者所受刑法会逐日递增。简而言之,关得越久, 所受之刑越重。 云时卿当年受刑时, 起初还能忍受, 然而到了第三天, 他遭受的便不再是鞭棍的毒打,而是铁梳洗皮、过关斩将之刑。 所谓铁梳洗皮,便是用锋利的铁齿银梳梳掉犯人身体关节处的皮肉。而过关斩将, 则是由刑官用蛮力卸掉犯人梳皮之后的关节。 一旦用了梳皮之刑, 就绝无停下来的可能, 每两个时辰便要为犯人梳一次皮、卸一次关节,若将全身七十八处大关节全部梳卸掉, 要苦熬整整十三日。 若是熬过了十三天,等待囚犯的, 便是沸水洗咽。 从皇城司掌刑至今,能熬过十三日者屈指可数。云时卿苦撑了十天, 就连冷血的刑官都为之震撼,其间曾不止一次劝他认罪,只要他认了罪,立马替他接上关节、送他出狱寻医问药。 云时卿被折磨得连啐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喉间嘴里全是血沫, 他哑着声儿, 用灰败的眸子盯着刑官, 笑道:“你爹命硬, 死不掉。” 刑官虽怒, 却也敬佩, 于是再次对他用了刑。 牢狱里暗无天日,他不知自己到底熬了多少天,只记得在入狱之前,柳柒向他保证过,一定会把他救出来。 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直到卸了六十九个关节,他始终没能等到有谁来救他。 皇城司的大牢,若无圣令轻易进不得,他不怪柳柒。 通敌之疑犯人人避之不及,柳柒没有来探望,他……也不怪。 彼时他已神志不清,每天都处于昏死状态,身上有多处伤口已经溃烂,足以危及生命。可狱卒们却有的是法子让他清醒过来,然后继续受刑。 命悬一线之际,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来到狱中,叫停了酷刑。 那人是二皇子赵律白,他说陈、史二相为了一己私欲搅得满朝风雨,牵连了众多无辜,如今已被大理寺收监受审。 云时卿动了动皲裂的嘴皮,哑声问道:“柳柒呢?” 赵律白道:“你是说史相的那位学生?史相被关押入狱,他没了依靠,这几日都忙着攀结新贵,寻求庇护。” 云时卿笑了笑,道:“殿下误会了,他定是为了救我,才会结交权贵。” “救你?”赵律白蹙眉,“那些权贵我大多都认识,可没从他们嘴里听到柳柒是在救你。” 云时卿被绑在刑柱上,此刻已无力抬头:“不会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赵律白轻叹一声,转而持着皇令对一众刑官吩咐,不可再对云时卿用刑,并让随行的医官替他处理伤口。 赵律白道:“本宫知道你是个替罪羊,只是尚未寻出证据,你身为通敌嫌犯,不能轻易离开此处,恐怕还要在这里待上几日了。” 云时卿犹疑地看了看他,问道:“殿下为何要救我?” 赵律白笑道:“救你,自然是因为你有用。” 接下来这两日,他们果真没再用刑,然而狱中霉湿之气甚浓,云时卿的伤口溃烂得厉害,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死去时,皇城司指挥使欧阳瑜来到了刑房,对他说道:“通敌之事已彻查清楚,乃史相一人所为,云大人实属无辜,今着天子敕令,将尔释放。” 云时卿浑浑噩噩,几乎没有听清他的话,只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得救了。 他强撑一口气问道:“史相落网,那么他的学生柳……柳柒呢?” 欧阳瑜淡淡地道:“柳柒早已回江南躲避风头了。不过他也是此事的受害者,如今真相已明,陛下不会责处他。” 云时卿闻言一怔:“他、他回江南了?” 欧阳瑜道:“两日前的傍晚离开的。” 云时卿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什么,欧阳瑜却不耐烦地命人把他抬了出去。 回到府上后云时卿便昏迷不醒,足有五天未睁眼,太医们换了一波又一波,总算剐掉浑身溃烂的腐肉,让他得以重生。 然而转醒时,见到的不是心心念念的柳柒,而是伺候他的贴身小厮朱岩。 他问朱岩:“柳柒呢?” 朱岩道:“柳公子……还没回京。” 云时卿嗓音嘶哑得厉害,又问:“是他的救我?” 朱岩红着眼道:“少爷入狱期间,属下们也被关禁了,不知外界之事。但是属下后来多方打听过,柳公子似乎……没有救您。” 云时卿讷讷地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会不救我?我是为了他而入狱的……” 朱岩抹掉泪,泣声道:“属下也不愿意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最近几日二殿下倒是跑得勤,听说是他派人搜集到了史相的罪证,这才让少爷幸免于难。” 自那时起,云时卿便成了替赵律白卖命的一颗棋子。 却如何都没想到,彼时的赵律白竟有了足以颠倒黑白的权利,暗通一众权贵,对云时卿是一套说辞,对柳柒又是另一套说辞…… 后来柳柒从徐州回来,带着孟大夫来云府探望自己的师兄,却被他拒之门外了。 再相见时,云时卿的伤已经恢复了三四成。 柳柒道:“皇城司的刑罚之严,非常人所能忍受。我知道你在狱中受了极刑,这些日子……苦了你了。好在我寻到了史相叛国的证据将你顺利解救,后又赶到徐州替你找寻名医,晚章,我今日特意——” “你寻了证据,还找了名医?”云时卿冷笑着打断他的话,“你是如何寻到证据的?” 柳柒道:“我……我偷的。” 云时卿哂道:“柳柒,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在我受刑期间,你恨不能与我撇清关系是吧?” 柳柒摇头道:“我没装。晚章,这些日子里我当真在救你,我怎会、怎会与你撇清关系?” 云时卿道:“我在吃苦时没见到你、出狱时没见到你、九死一生醒来之际仍未见到你,砚书,你知道我有多失望吗?” 柳柒眼眶微红,解释道:“我进不去皇城司的大牢,只能委托二殿下出手相助。你若不信可以问问杜侍郎、王尚书和袁大人,我求了他们很多次,他们都能作证的。” 云时卿道:“我都查过了,他们可不承认你是为了救我才登门拜访的。” “什、什么……”柳柒不可思议地看向他,“我明明是……明明是……” 这样的解释柳柒不知说了多少回,云时卿最后已没耐心再听他辩解。 当那只手最后一次抓住云时卿的袖袍时,他义无反顾地用剑割下袍角,冷声留下一句“你我从此再无任何情意”便离开了。 云时卿恨了柳柒这么多年,直到此刻他才回想起来,彼时在他割袍断义时,柳柒的眼神里满是无助、悲伤和痛苦。 他在廊下静坐良久,直到日影西斜、暮色渐起,适才拖着酸麻的双腿返回寝室中。 甫一入屋,一股邪媚的香气扑了脸来,云时卿微怔,而后疾步来到里间,见柳柒正侧卧着,衣衫略有些凌乱,白皙的胸口处有明显的蛛网样乌青漫开,俨然是蛊毒淤积不得疏解之相。 他当即将人搂抱起来,柔声问道:“怎么又复发了?” “不用你管。”柳柒用力推开他,往床内爬了去。 “我不管谁管?”云时卿当即抓住他的手腕把人拉入怀中,“从前是我误会了你,我对不起你,柒郎先别和我置气,把蛊毒解了再说好吗?” “解毒?”柳柒撩起眼皮,嘲讽似的看向他,“究竟是给我解毒还是伺机羞辱我,你自己心里清楚。” 云时卿道:“我何时羞辱过你?” 柳柒勾了勾唇,无力地道:“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柒郎,”云时卿喉间苦涩,语调也略有些沙哑,“对不起,对不起……” 柳柒方才吃了药,可蛊毒却没能压下去,他的呼吸愈发疾重,欲念持身,难挨难熬。 云时卿见他这般,便去解他的亵裤,抬眸时才发现那双凤目早已被泪渍浸染。 云时卿当即停手,无措地凝视着他。 柳柒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贱?明明都拒绝了,身体却难抑动情。” 云时卿眼眶微红,胸腔窒闷不已:“柒郎,我真没有羞辱你。” 柳柒哑声说道:“做吧,做你想做的事。” 云时卿把他抱在怀里,不断说着对不起。 楔入的那一瞬,柳柒紧紧闭了眼,热泪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悉数没入鬓发之中。 这场情-事不复此前的缠绵,却又迥异于当初的争锋较量,云时卿仿佛公事公办地在为他疏解,不再说那些令人心猿意马的话,也没去逗弄,甚至连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稍有不慎,便会将怀中之人撞得支离破碎。 事毕,他又仔仔细细地替柳柒清理殆尽,此时已近三更,四下里寂静无声,止偶尔有夜风吹拂,捎来几许独属秋夜的响动。 柳柒失神地望向虚空,任由那人摆弄自己,待衣衫穿妥之后,他听见那人说道:“柒郎久未用膳,定当饿了,你想吃什么,我去为你煮来。” 柳柒没有应话。 云时卿又道,“那我就依着你的口味随便做了。” 说罢走将出去,不多时便折回,手里托着一只食盘,并几碟可口的小炒:“厨子给你留了饭,还热乎着。” 一壁说着,一壁将饭菜摆放在桌,“柒郎吃些再睡,否则身体会吃不消的。” 久久没等到回应,他只得盛好饭菜端了过来,坐在床沿耐心地喂给柳柒。 柳柒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而后转过头,拒绝了这番好意。 云时卿放下调羹,道:“对不起,我不该轻易信了别人的挑唆,即便你心中有恨,那也是我应得的,我绝无怨言。” 好半晌后,柳柒才淡声开口:“我明日离开京城。” 云时卿点了点头:“如此也好,你去楚州等我,待我处理好朝中之事便来陪你。” 柳柒回头看向他:“你要处理什么事?” 云时卿道:“赵律白此人诡计多端,我们都成了他玩弄权术的棋子。他虽然如愿除了三殿下和师家,但我绝不容忍他坐享其成。咱俩错失了七年,此事皆因我而起,我和他之间也该有个了断了。” 柳柒微蹙眉梢:“你要怎么做?” “自然是向陛下阐明一切,让他得到应有的惩处。”云时卿温声问道,“他是你堂弟,柒郎是否会心疼?” 柳柒垂眸,摇了摇头。 云时卿舀一勺米饭喂给他:“我亏欠你的会用余生来偿还,柒郎愿不愿意原谅我?” 柳柒嚼着饭,没有出声。 云时卿笑了笑,又道,“柒郎以前骂得没错,我就是个畜生、混蛋、牲口。待去了楚州后,无论柒郎想如何惩罚我,我都欣然接受。” 柳柒瞥了他一眼,问道:“当初在庆州时,你为何不将此事直接告诉我?你若早点说,祝煜或许就不会死了。” 云时卿愧疚地道:“如果我知道祝煜是赵律白安排的,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管。赵律白铁了心要扳倒师家,可师家正逢圣眷,绝非三两件事能动摇。” 柳柒道:“叛国之罪还不够惩罚他们吗?当初你卷涉叛国罪时受了多少苦,这些你都忘了?” “我没忘。”默了默,云时卿道,“那封信里的内容不全是真的。” “什么?”柳柒疑惑地道。 云时卿道:“张仁的确是师旦的人,但他通敌之举与师旦无关。” 柳柒忽然瞪大了眼:“你们……你们诬陷师旦?” 云时卿握住他的手解释道:“我明日送你出城后就进宫面圣,定将实情一一告知。赵律白这人远比我们想象的要阴毒,他对你心思不纯,你留在京中绝非上上之策,早些走更为稳妥。” 柳柒心头酸涩,呼吸微有些窒闷:“所以,他从设计此事时就没打算放过祝煜……” 云时卿抱紧了他,柔声说道:“柒郎信我,我会还所有人一个公道的,绝不会再放任他为所欲为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3-29 11:47:29~2024-03-30 12:29: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八八八小魔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冬青糖 38瓶;月落参横、不要靠近美术 20瓶;64393981、落入云川中、姗姗来迟、八八八小魔仙、被子 10瓶;芣苢 4瓶;庄凡心 3瓶;ZXZ926、好运连连、我又来催更了 2瓶;小洋橘、bututou、无忧、心疼桑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5 谁人不识君 ◎“我不是什么太子,也不是你的皇兄”◎ 天将明时, 柳柒被梦魇惊醒,周身覆满热汗,煞是难受。 云时卿有所察觉, 也睁开了眼:“做噩梦了?” 柳柒惊魂未定般发呆发愣, 好半晌才转了转眼珠子, 透过稀薄的光线看向枕边人, 声音略有些颤抖:“我梦见棠儿……死了。” 云时卿心头一紧,忙宽慰道:“梦而已,不必当真。且老人常说梦为反境, 柒郎此梦定是意味着棠儿会平安降世, 放宽心罢。” “希望如此……”柳柒闭了闭眼, 旋即起身,“我去洗澡。” 腹中胎儿已有七个月了, 撑得肚皮滚圆,腰身也粗了不小。他撑着床面笨拙起身, 云时卿当即拉开帐幔下了床,俯身将他打横抱起:“我帮你。” 寝室连通着浴房, 眼下天未亮,残灯烛火早已熄尽,云时卿便踏着清浅晨光将他送入浴房,伺候他洗沐。 “楚州的房子已经打点妥善, 你去了那边自会有人接应。”云时卿用巾子替他擦洗后背, 嘴里断断续续地道, “此行路遥, 我不能陪在你左右, 定要照顾好自己。师父答应陪你同往, 有他老人家在, 我也安心不少。” 柳柒静静地坐在池中没有说话。 云时卿从后面抱住他,用布有剑茧的手抚摸他的肚皮,“如果没有这七年,我们是否早已永结同心了?” 柳柒反驳道:“谁要和你永结同心。” 云时卿轻笑一声:“但我们还是拜了堂,这便是天意,天赐良缘。” 柳柒握住他的手问道:“我这肚子越来越大,再过十天半个月,估计用束腰也藏不住了,我该如何向师父和爹娘交代?” “自然是如实交代啊,”云时卿道,“你就说是我搞大了你的肚子,就算师父他们生气,也只会把过错降在我头上。” 柳柒耳根一热,不禁低声斥道:“你好歹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说话怎这般粗俗?” 云时卿把他搂得更紧了些,含笑应道:“那柒郎教教我这话应该怎么说。” 柳柒懒得同他争吵,遂命令道:“赶紧替我洗沐,我还有些困,欲再睡一会儿。” 云时卿恭声道:“遵命,太子殿下。” 洗完澡后,柳柒的睡意反倒愈来愈少,在床上躺了许久未眠,便去了书房,拟一封信寄回扬州。 现已辞官,他要去楚州安心产子,此事虽不能向柳笏和杨氏明说,但他需将自己的去向详尽告知,免教父母担心。 柳逢零零散散收拾了许多行李,但最后能带走的只有几套换洗的衣物以及路途所需的银钱,云时卿道:“轻装简行便可,楚州什么都有,不用担心你家公子会吃苦。至于府上的珍奇古玩和名家字画,晚些时候我会派人运送过来的。” 柳柒来到拔步床前,欲撑着腰蹲下,云时卿见状忙把人扶住,说道,“我来。” 柳柒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还未开口,便见他拉开最底层的那个屉盒,取出里面的一双皮影、一对木雕人偶以及一只雪白的毛绒狐狸。 这些物什,全是云时卿相赠。 “把这些都带上。”云时卿将木偶皮影等悉数交给柳逢,叮嘱道,“仔细些,莫要弄坏了。” 用过早膳后,司不忧便准备带着徒弟离开,正这时,陈小果急匆匆地闯进后院,扬了扬拂尘,气喘吁吁地道:“柳、柳相,贫道昨晚夜观星象发现——噫,这位是?” 到口的话在见到司不忧时便咽了下去。 柳柒道:“这位是我的师父,你叫他天机先生便可。” “天机先生?这么神秘?”陈小果嘟哝一番,见他们整装待发,又问道,“柳相要出门?” 柳柒道:“我已辞官,不再是丞相了。今日准备离京,陈道长以后不必再来府上。” 陈小果诧异地道:“辞官?!” 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稽首道,“无量天尊,贫道昨晚夜观星象,发现紫微帝星暗淡,估摸着京中要有大事发生,特回府上将此事告知。” 众人闻言,纷纷蹙紧了眉。 几息后,司不忧道:“既然如此,我们还是早些离京罢。” 柳柒担忧道:“可是——” “别可是了,听师父的。”云时卿打断他的话,语重心长地道,“你的身体要紧。” 柳柒知道他在暗示什么,犹豫片刻后方才点头:“走吧。” 众人往外走去,陈小果愣了愣,旋即紧步追上:“那贫道呢?你们都走了,贫道又该何去何从?” 司不忧头也不回地道:“修道之人四海为家,道长还怕没去处吗?” 陈小果看向柳柒,俨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云时卿见他这般,便问道:“小道长还有话说?” 陈小果道:“柳相是助贫道渡劫之人,既要离京,贫道也应追随左右。” 柳柒微笑道:“道长请随意。” 此番离京不宜招摇,柳逢止备了两辆简朴的马车,好在携带的行李不多,不会影响行程。 除了司不忧之外,孟大夫亦在随行之列,他对柳柒的情况颇为了解,有他在,或许能避免诸多麻烦。 众人悄无声息地从后门离去,柳柒踩着杌凳上了马车,刚一坐定,见云时卿也跟了上来,不禁问道:“你做什么?” 云时卿道:“我送你出城。” 柳柒没再多言,遂往旁侧挪了挪,给他誊了个地儿。 马车一路往南熏门驶去,汴京的繁华也渐行渐远。 柳柒忍不住掀开帘栊往外瞧了几眼,云时卿问道:“舍不得?” 柳柒摇了摇头:“你说陈小果那话是什么意思?帝星黯淡,是不是陛下他——” “柒郎,”云时卿握住他的手道,“说好的不再过问朝廷之事,你就别去想那些了,更何况他是你的杀父仇人,担心他做甚?” 柳柒道:“我没担心,我只是……只是……” 云时卿道:“柒郎以后把心思放在我和孩子身上便好,旁的就别去操心了。” 说罢倾身凑近,在他唇上落下一个缱绻的吻,“五天,最多五天我就去楚州找你。” 柳柒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嗯。” 马车过了护城河又往南行五里,至一处岔道时缓缓停下,柳逢坐在车辕上,回头对车内之人道:“云相,您该下车了。” 不远处有一座茶肆,云时卿可在此买马回到城内,但他却没有要下来的意思:“继续走,我再送送你们。” 柳逢道:“前方便是汴京的界碑,走出此地就算离京了。” 柳柒劝道:“无诏离京可是大罪,你别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云时卿调侃道:“那不正好,陛下可趁此机会把我贬出京城。” 柳柒道:“你就不怕陛下把你发配至蛮荒之地?” 云时卿笑道:“出嫁从夫,若我真被贬去那等地方,柒郎只好跟我去受苦了。” 柳柒不禁横了他一眼:“厚颜无耻。” 云时卿不再打趣,把他揽入怀中,说道:“路上小心点,身体若是吃不消就多歇歇,别委屈了自己。” “我知道,”柳柒轻轻搂住他的腰,柔声叮嘱道,“你在京中也要万分留意,切记明哲保身。至于陈小果说的帝星黯淡之事……不管他们怎么争怎么斗我都不会在意了,只要不伤及无辜就好。” 这话他连自己都安抚不了,自古以来皇权更迭不知要流多少血、牺牲多少人,可他已经……不想再卷入这场尔虞我诈的斗争中了。 权利的诱惑永无止境,有人为了它奋发图强,也有人为了它泯灭人性。 位尊也好,位劣也罢,人生不过百年,百年之后,一切尽归尘土。 云时卿道:“你能想明白就好。” 下了马车,他又往后方的那辆行去,在七尺之外顿步,拱手揖礼道:“师父,徒儿送您至此,您路上多多保重。” 司不忧道:“回去吧。” 云时卿张了张嘴,又道:“砚书他……” 司不忧鲜少见他这般吞吞吐吐,却也明白他心中所想,遂应道:“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 云时卿顿时展颜:“有劳师父了。” 说罢他又返回柳柒的马车前,对柳逢仔仔细细交代了一通,让他务必小心驾车,尽量走官道,以免路途颠簸伤了他家公子。 从汴京前往楚州走陆路大抵要十余日,柳柒现在月份大了,不宜过快赶路。保险起见,云时卿让他们抵达南京应天府后再乘船沿水路南下,虽耗时,却舒坦,这对柳柒来说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他在外面絮絮叨叨,柳柒忍不住挑开帘栊瞧了瞧,两人视线甫一对上,云时卿便止了话头,目不交睫地盯着他。 林中日影斑驳,洋洋洒洒地落在那抹湖色的衣衫上,顿时将柳柒衬得宛如远山上的新雪。 恍惚间,云时卿的思绪流转至初入紫薇谷的那一日,彼时柳柒牵着师父的手安安静静站在山下,也是像现在这般凝视着他,眸中盈满了柔和的光。 哪怕经年已过,依然如初见。 柳柒道:“我们走了。” 云时卿忍住回到车上的冲动,点了点头:“嗯。” 柳柒放下帘栊,吩咐柳逢继续赶路。 鞭声落下,马车悠悠前行,云时卿立在路旁目送他们离去,直到一行人消失在视野后,他才前往茶肆买一匹骏马返回城内。 季秋时节的日光温和柔暖,这一路叶黄枫红,虽有些萧瑟,却也别具秋意。 柳逢不敢加快马速,隔三差五便要问一问车内之人是否有不适,如此几番之后,柳柒颇无奈地笑了笑:“你再这样问,我就自己驾车了。” 柳逢当即闭嘴,很快又引开话锋道:“未时将至,公子应当饿了,前面有个镇子,不如我们去那里用午膳吧?” 柳柒道:“也好,出了此地估摸要走很长一段荒路,且去镇上歇歇脚。” 这个镇子临近官道,是通往皇城的必经之路,往来的商旅行人皆在此处落脚,便显得镇子格外繁华喧嚣,远比西北的县城还要热闹几分。 众人来到一家门头光鲜的酒楼用膳,小二见他们衣貌不凡,便紧着店里的招牌菜推荐,司不忧道:“来几道小炒和两碟牛肉即可。” 待小二离去后,他对柳柒道,“为师担心这些招牌菜不够正宗,待去了楚州,我亲自下厨做给你吃。” 柳柒笑道:“多谢师父。” 午膳毕,柳逢又去隔壁的糕点铺买了些干粮打包带走,在路上可用以充饥。 眼下天色尚早,众人在酒楼歇息片刻后继续赶路。 因着胎儿月份大了,柳柒现在愈发地嗜睡,走出没多远便倚在引枕上熟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猝然停下,柳柒身体微微倾斜,自睡梦中醒了过来。 他问道:“怎么不走了?” 柳逢嗓音发沉,咬牙道:“公子,我们被拦住了去路。” 司不忧也下了马车,疾步往前方走来。 柳柒疑惑地挑开车帘,极目瞧去,十丈开外的路口处横列着乌泱泱一片铁骑,少说也有几百号人。 而为首那人,正是一袭赭色劲装的淮南王赵律白。 他勒紧缰绳驭马靠近,面上挂着明媚的笑:“砚书这是要去哪儿?” 柳柒淡漠地道:“草民已经辞官,便不打算留在汴京了。今欲归乡,助家母打持家业。” 赵律白道:“辞官了也能留在京中,何必回到扬州做商人?砚书辅佐我七年之久,难道不想亲眼看我登上皇位吗?” 柳柒道:“殿下自可大展宏图,草民定当衷心敬奉。” “草民?”赵律白笑了笑,“砚书可是陛下心心念念找了二十多年的先太子,‘草民’这样的身份岂不玷污了你?” 柳柒蓦地瞪大了眼,问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赵律白道:“当初赐宴御花园时,砚书的玉佩不慎遗落在那儿,后来覃涪拿着那枚玉来问我,我便有了怀疑,后来暗中命人查了一番,原来此物是先皇后所有。不出几日,陛下果真派人前往扬州,将柳夫人的接生婆请入京来。 “我知道陛下寻你的真正目的不是要传位于你,而是想杀你,遂派人在半途劫杀了那群侍卫,当然——柳夫人的接生婆我没动,我知砚书心善,便留了她一命。” 司不忧蹙眉:“原来是你。” 柳柒对接生婆一事毫不知情,却也从他的话里得知了缘由。 赵律白道:“本王今日特率精骑迎太子皇兄回京,还望皇兄随弟弟同往。” 柳柒被他这两声“皇兄”喊得毛骨悚然,当即回绝道:“我不是什么太子,也不是你的皇兄,王爷请回吧。” 赵律白道:“皇兄还是跟我走罢。” 柳柒道:“我若不走,你当如何?” 赵律白眸光翕动,勾唇一笑:“云相千方百计将皇兄的去向告知于我,我若不请皇兄回京,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 【作者有话说】 走是不可能走的。 感谢在2024-03-30 12:29:36~2024-03-31 13:03: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LADYS 42瓶;60457300 40瓶;爱自己 21瓶;你是我的小可爱、十里、梦清、超大一口棉花糖 20瓶;Renaissance 17瓶;拾年 15瓶;狐三 14瓶;渣渣渣啊渣 10瓶;凉橙 6瓶;庄凡心 4瓶;小薛、好运连连、ZXZ926 2瓶;69569585、风和日丽的星星、Yue、不爱连载-、小洋橘、脑壳要爆炸、我又来催更了、bututou、芣苢、无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6 父子相夷矣 ◎“皇兄,吃了它。”◎ 司不忧眸光一凛, 不等他开口,便听柳柒说道:“王爷,同样的伎俩用一次就够了。七年前你挑拨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如今还想故技重施吗?” 许是没想到他已知晓真相, 赵律白有一瞬的色变, 但很快又恢复如初, 笑意不减:“皇兄说什么,我听不懂。” 柳柒道:“你从前做的那些事我可以不计较,今日别过, 我们就两清了。” “别过?”赵律白道, “我是带你回京的, 不是与你道别的!” 司不忧冷声道:“那你应该先问问我答不答应。” 赵律白下颌紧绷,视线在司不忧身上凝了几息, 转而又看向柳柒,沉声问道:“砚书, 你当真不跟我走?” 柳柒止看着他,没有出声。 赵律白道, “既然如此,砚书就莫要怪我。” 话毕,他面色一沉,朗声对身后一众禁卫道:“除了柳柒, 其余人就地格杀!” 他的一声令下, 顿时让铁骑们行动开来, 柳逢和司不忧当即拔出刀剑应战, 就连骑在马上的陈小果也加入了混战之中。 柳柒无法坐视不理, 遂持刀刺向赵律白, 妄图挟持他离开此地。 然而他如今身体笨重, 不过缠斗了片刻便觉肚皮发紧,内力也如同被禁锢了,很难发挥全力。 司不忧的剑术足以过五关斩六将,他出身皇城司,本该是嗜血成性、杀人如麻,可自从退隐江湖后,几乎很少开过杀戒。今日有人想动柳柒,他自是豁出性命也要阻止。 长剑饮了血便不再心软,司不忧当即施展轻功,踩着一众禁卫纵身刺向赵律白。 可赵律白却丝毫不显慌乱,他轻轻一扬手,立马就有弓箭手射出箭雨,阻挡了司不忧的来袭。 司不忧转攻为守,顿失优势。 本该是寂静的山林小道,此刻却充斥着兵戈相伐的声响,空气中的血腥气也愈来愈浓。 禁卫们前赴后继,不断有人死去,也不断有人替补而上,他们宛如一群不知痛楚的杀人冷器,唯赵律白之命是从。 风刀雨箭持之不下,纵然他们四人武功高强,也难挡这样的攻势。 陈小果用拂尘绞杀了几名试图攻击孟大夫的禁卫,嘴里不住地念着“福生无量天尊”;司不忧剑气横扫之处,无不鲜血淋漓;而柳逢也丝毫不手软,凡企图靠近柳柒者,他都一一屠杀殆尽。 死的人越来越多,柳逢和陈小果在这样的车轮战术之下均已负伤,隐隐有了不敌之势。 正这时,一支箭矢破空而来,柳柒只来得及看见一抹残影,耳畔便传来了一声闷响,那箭猛地扎穿柳逢的身体,自肩胛处射出,鲜血四溅。 “柳逢——” “柳逢!” 司不忧和柳柒同时惊呼出声,柳逢拧着眉头,双膝一软便跪在地上了。 一旁的禁卫们见势立刻挥刀劈向他,柳柒厉声对赵律白道:“你放了他们,我跟你走!” “住手!”赵律白当即下令,禁卫们及时收手,刀刃擦着柳逢的衣料撤了去。 “公子不……”柳逢甫一出声,便不自禁地呕出一口血,司不忧也道,“他们父子没一个好东西,你去了无异于送羊入虎口!” 柳柒摸了摸领口,对司不忧道:“师父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司不忧目光深沉地看向他,须臾后挪开了视线。 赵律白收了弓打马走近,对柳柒伸手道:“上来。” 柳柒漠然地道:“给我一匹马。” 赵律白与他对视两眼,继而对身后的禁卫道:“备马!” 数百名禁卫军活下来的竟不足三成,满地尸体横陈,脚下的土地悉皆被血迹浸染,踩在其上,黏腻不堪。 赵律白携部分禁军带着柳柒返回汴京,余下之人便留在此处清理尸体。司不忧扶起柳逢,将他送入马车内,孟大夫当即为他处理伤口,嘴里叹道:“这箭若是再往左偏离一寸,老朽就无能为力了。” 柳逢顾不得自己的伤势,忍痛说道:“先生,您怎……咳,您怎能放公子离开?淮南王对公子意图不轨,定不会轻易放过他,更何况……更何况公子他……” 司不忧问道:“他怎么了?” 柳逢闭了闭眼,艰涩地道:“公子所中之蛊可令男子怀孕,他如今已有七个月的身孕了。” 司不忧陡然瞪大了双目,颤声道:“什、什么?” * 回到京城后,柳柒被带去了皇城司,本以为赵律白要对他用刑,可当他瞧见那间富丽堂皇、奢华靡丽的牢房时,心里没由来地涌出一股子恶寒。 赵律白道:“我也不想把砚书关在这里,但是除了皇城司,别的地方都不可靠,我防不住有人会来救你,唯有此处才能让我安心。” 柳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到底想做什么?” 赵律白微笑着握住他的手道:“请砚书暂且在此处委屈几日,等时机一到,我定会接你回宫。” 柳柒挣脱他的手,问道:“接我回宫?” 赵律白但笑不语,旋即从怀中取出一只精巧的瓷瓶儿递给他:“砚书,把这个吃了。” 柳柒未予置理。 赵律白温声道:“此乃软筋散,止控制你的内力、让你无法用功,于你身体无害。吃了吧,我这是为你好。” 见他仍旧不理,赵律白温和一笑,语调却莫名森寒,“如今整个皇城的禁军都归本王调动,砚书若是不肯服从,那本王只好派人将你师父他们赶尽杀绝。” 柳柒怒上心头,扬手给了他一巴掌:“你除了威胁我之外,还有别的手段吗?” 赵律白摸着被他打过的地方,笑意更甚了些:“砚书总是这般心软,很容易被人拿捏的。倘若那天你将我的所作所为当众指出,或许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了。” 说罢再次将瓷瓶递给柳柒,语调愈发温柔了,“皇兄,吃了它。” 柳柒接过药瓶,将里面的软筋散悉数服用。 少顷,他问道:“你为何要这么做?我所认识的殿下谦逊有礼、温文儒雅,从来都是以百姓为重,可如今的你竟为了一己私欲滥杀无辜,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赵律白失声笑了出来,“若非你们逼着我成亲,我何至于走上这条路!” 柳柒道:“你成亲后便多了一方势力,这对你可是百利而无一害啊。” “我说了我不想成亲!即便要娶,那个人也绝非解家女!”赵律白道,“砚书,我想娶的人是谁,你心里不清楚吗?” 柳柒瞳孔微张,呼吸似乎凝滞了一瞬。几息后,他沉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赵律白淡淡一笑:“我当然知道,就怕你不知道。” 柳柒咬紧牙关,冷声道:“滚出去!” 赵律白丝毫不恼,对默侯在牢外的内侍官道:“好好伺候柳相,若他有半分闪失,本王定不饶过你们。” 离开皇城司后,赵律白径自前往皇宫,他对身后的近侍道:“云相在哪儿?” 那近侍道:“依照您的吩咐,将他暂时扣押在御书房内。” 赵律白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清居殿外的侍卫早已更换了一批,淮南王进入殿中时,一股温煦的菩提花气息扑面而来。 他绕过玄关来到内殿,见桌上的菩提香已经燃尽,便蹲了下来,亲自点然一块香,将它塞进香炉之中。 昭元帝平躺在龙床上,唯双目可动。他转了转眼珠子,盯着焚香的赵律白,哑声斥道:“畜生!” 赵律白轻轻拨了拨香炉,似笑非笑地道:“陛下身体欠佳,勿要动了肝火。” 昭元帝恶狠狠地道:“你在这菩提香里加了什么药?” 他当年随先帝出征时被困雪地几日,自此落下了头疼的毛病,每逢阴雨天便会复发,唯有吃药方可缓解。 今春赵律白命太医局的人将陛下吃的药调制成了熏香,再佐以菩提花中和药气,每逢阴雨天熏上一熏,能大大缓解昭元帝的不适。 竟不想他会暗中动手脚。 赵律白道:“太医局的人又不傻,儿臣岂敢随意往里面加药?” 昭元帝愣了愣,问道:“那朕为何会如此?” 赵律白起身走近,在龙榻前坐定:“菩提花性阴、无毒、可食之。然其花香可诱阴蛊,为操蛊者之圣物。陛下曾经接触过执天教的人,也对先帝用过蛊,怎会不知菩提花的用途?” 昭元帝目瞪口呆,脸色煞白:“你……你说什么?” 赵律白靠近几分,将方才的话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说,陛下当年对先帝用过蛊,怎会不知菩提花的用途?” 昭元帝惊诧地问道:“你……你怎知此事?” 赵律白含笑取出一枚令牌,拿在手里晃了晃:“多亏了陛下这块令牌,儿臣才有机会从沐教主手里拿到噬心蛊。” 昭元帝再次瞪大了眼:“你,你把这蛊用在我身上了?” “父皇休恼,明日才是蛊发的时候,您现在想吃什么,儿臣命御膳房做给您吃,”赵律白笑着说道,“这也算是儿臣最后给您尽孝了。” 昭元帝蓦地红了眼,哑声道:“你为何要这样对我?我可是你的生身父亲。” 赵律白道:“父亲?你把我当过儿子对待吗?我是皇后嫡出,赵律衍不过是个妃嫔之子,你却百般宠爱他,连‘父皇’这样的称谓都不允许我叫出来,你现在跟我说你是我的父亲?你不觉得可笑吗!” “朕这么做,不过是磨你的功利心罢了。”昭元帝道,“当年史、陈二相之事发生后,你玩弄权术挑拨了柳柒和云时卿,朕那时便告诫过你,让你不要随意玩弄人心,否则必将被人心反噬。你有听过朕的话吗?” 赵律白道:“你就因为这个冷落了我七年?” 静默半晌,昭元帝道:“朕有想过册立你为太子,但你暗中与魔教来往之事被师旦知道了,他以此来要挟朕,朕为顾全你的名声,不得不废黜。” “顾全我的名声?”赵律白哂笑,“你是顾全自己的名声吧?柳柒性情刚直,倘若叫他知道,定会彻查下去,待水落石出时,人人都知当今陛下为了皇位不惜手足相夷。” 提及柳柒,赵律白又笑了一声,“陛下可知柳柒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见昭元帝瞪着眼,他自顾自地道,“他便是你苦寻了二十七年的先太子——我的堂兄赵律泽。” 这个答案似乎早在意料之中,但昭元帝还是禁不住震撼了一瞬,仿若失声般张了张嘴。 赵律白道:“不过陛下放心,我已将他软禁在皇城司了,待陛下殡天、儿臣继任大典之后,便将砚书迎回宫中,册封他为君后。” 昭元帝眼前蓦然一黑,好半晌才发出一点声儿来:“他可是你的堂兄,你怎能……你怎能……你这孽障,竟然做出此等有违人伦之事!” “有违人伦?什么叫有违人伦?”赵律白轻笑,语带嘲讽地问道,“弑兄夺位是否有违人伦?宠庶灭嫡是否有违人伦?任由臣子相残是否有违人伦?陛下总说儿臣善于玩弄人心,您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昭元帝头晕目眩,胸口一阵阵地发紧,呼吸甚是急促。 缓和良久,他才恶狠狠地道:“你弑父杀弟,定会遗臭万年!” 赵律白道:“陛下年岁已高,身患旧疾,又常年操持政务,暴毙实属正常,与儿臣无关。至于三弟嘛……他虽逼-奸了朝臣,但对祝煜实属痴心一片,若是为挚爱殉情,说不定还能落个极好的身后名。” “孽障,孽障!”昭元帝卯足力气抬起了一只手,额间青筋根根毕现。 止一瞬,那只颤抖的手又落回榻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赵律白道:“陛下放心,儿臣定会好生照顾太子皇兄,也不枉您苦寻了他二十几年。待百年之后,皇兄随儿臣同入太庙,何尝不是认祖归宗呢?” 昭元帝气急,颈侧的青筋悉皆暴涨:“你……你……你违背人伦,必遭天谴!” 赵律白淡淡地道:“我即为天,谁敢谴我?” 昭元帝双目渐渐布满了血丝,嘲讽道:“朕竟不知,朕的儿子有如此之大的野心。” 赵律白笑道:“虎父无犬子,陛下既已开了先例,儿臣岂能不追随之。” 昭元帝喉间一紧,不过瞬息便吐了血。 赵律白替他擦净嘴角的血迹,继而起身后退几步,揖礼道:“陛下身体抱恙,不宜动怒,当仔细休养才是。儿臣便不叨扰了,明日再来清居殿探望父皇。”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宝贝们的乳腺orz,滑跪… 感谢在2024-03-31 13:03:44~2024-04-01 12:30: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雀几时裁锦字~~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咕噜pa帕、忆依.、64393981 10瓶;初见 6瓶;庄凡心 5瓶;凉橙 3瓶;ZXZ926、芣苢 2瓶;不爱连载-、风和日丽的星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7 暗语相别离 ◎“落花时节又逢君”◎ 九月初四, 帝薨,举国奔丧。 昭元帝殡天的消息被迅速发往各路、府、州、县,百官回京吊唁。而初六本该是淮南王赵律白的大婚之典, 然今有国丧, 婚事只得作罢, 待两年后再行定夺。 不过一夕之间, 伺候柳柒的内侍官和宫娥都戴了孝,就连看守牢房的狱卒也不例外。 恍惚间,柳柒回想起陈小果所言紫微帝星黯淡一事, 虽然早已预料到宫中不会太平, 却没想到赵律白的动作如此之快, 竟做了逼宫之举。 那他下一步要怎么做? 昨日赵律白离去之后,柳柒便向内侍官们打听了云时卿的消息, 但是无果,他担心赵律白会对云时卿不利, 心下忧虑,几乎是一宿难眠。 腰间那块布勒了整整一日, 颇有些难受,眼下肚皮正一阵阵地发紧。 他不敢随意解下束腰,若是让赵律白知晓这个孩子,指不定会惹出什么样的麻烦来。 柳柒简单用过饭便躺下了, 决意困个中觉补补精神。 忧思之际, 梦魇缠身, 云时卿浑身血淋淋地被绑缚在刑柱上, 刑官手里还握着一把淌血的铁梳。 这样的梦柳柒已经做了千百回, 即使清醒地意识到这只是梦, 却依然会难过。 他被梦魇困住, 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似一缕幽魂般眼睁睁看着云时卿受苦。 “晚章……晚章……”挣扎良久,柳柒总算唤出了那个名字,眼角渐渐渗出一抹热意。 不多时,他从睡梦中转醒,瞳底仍余留一抹惧色。 “梦见什么了,喊得这般亲昵。” 身后传来一道难辨喜怒的声音,柳柒心头一凛,忙支着胳膊坐起身来。 赵律白坐在榻沿,笑盈盈地凝视着他,“梦到云相了?” 柳柒漠然道:“陛下尸骨未寒,王爷不扶棺守灵,来牢里做什么?” “他已是先帝了,你应该唤朕一声‘陛下’。”赵律白道,“不过不要紧,你想怎么喊就怎么喊。” 柳柒问道:“云时卿在哪儿?你把他怎么了?” 赵律白漫不经心地道:“自然是杀了。” 柳柒并未被他激恼,止哂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赵律白蹙眉,“你不信我会杀他?” 柳柒道:“我当然信。陛下手段高明,连自己的生父都能狠心杀掉,遑论旁人。” 赵律白握住他的双肩,柔声说道:“砚书放心,就算我负尽天下人,也绝不会辜负你。” 柳柒的喉间猝然泛出一股恶心,他把人推开了沉沉说道:“我是你亲堂哥,你怎能对我有这样的心思?” 赵律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须臾后勾唇一笑:“我不在乎。待先帝入陵、新帝继任大典之后我就接你回宫,从此不许离开我半步。” 柳柒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你简直是个疯子!” “君子做久了,也该做一回疯子。”赵律白替他拉上被褥,温柔地道,“如今天气转凉,砚书莫要受寒,得仔细着身子。” 说罢便起身离去了。 柳柒忙拉住他的手臂问道:“云时卿在哪儿?” 赵律白强忍怒意回头:“他究竟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念念不忘!是他出卖了你的行踪,你难道就不恨他?” 柳柒不顾他的挑拨,再次问道:“云时卿到底在哪里?” 赵律白绷紧下颌,淡淡地道:“放心,他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柳柒道:“我要见他。” “不可能。”赵律白笑了笑,语调依旧温儒,“你们这辈子都别想再见面了。” 诸如此类的事每天都会发生,赵律白每每来此都是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离去时却甚为狼狈。 他生柳柒的气,却又舍不得动他一根汗毛,只能打碎了牙咽入肚中。 短短几日,各路转运使及州府的长官陆陆续续赶到京城为昭元帝发丧。 师家一党的旧部被清理得差不多了,朝中官员再次大换水,唯赵律白之命是从。 昭元帝暴毙之前便因旧疾而缠绵病榻,太医局的医官也在他死后仔细查验了一番,尸体无毒无淤痕,乃正常死亡。 朝中臣子对此并无异议,遂遵循遗诏,奉赵律白为新帝。 狱中不见日光,亦无更漏,柳柒只能凭借膳食来推断自己被关了多少久。 他不知云时卿现下处境如何,除了担忧之外,别无他法。 先帝发丧那天,赵律白有一整日没来此处,直到入了夜,他才脱掉孝服赶往皇城司。 金碧辉煌的牢房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赵律白走向床塌,轻轻坐了下来:“内侍官说你今日鲜少进食,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柳柒侧躺向内,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赵律白又问道,“莫非是他们伺候不周全?” “与他们无关,你别迁怒。”柳柒淡淡地道。 赵律白笑了笑:“我依着你的口味带了几份糕点,吃些果腹罢。” 柳柒道:“草民甚是困乏,恐要拂了陛下的美意。” 赵律白盯着他的背影,轻声叹息:“对不起,这些天让你受委屈了,我明日就接你回宫。” 柳柒拧起眉梢,止不住地涌出一股恶心之意。 “我知你怪我、怨我、甚至是恨我,但是你不要和自己的身体置气,起来填饱肚子再睡。”赵律白一边说着,一边去揭他的被褥,见他紧紧抓住被角不肯松手,遂哄劝道,“砚书听话,多少吃一点吧。” 屡劝未果,赵律白便不顾他的执拗,强行揭开了被褥。 柳柒服用了软筋散,自然是敌不过他的力气,没了被褥做遮挡,他下意识捂住肚子,将身体蜷得更紧了些。 循着柔光瞧去,他的腹部圆润鼓胀,盖在肚皮上的双手微微发颤。 赵律白眯了眯眼,问道:“你藏了什么?” 柳柒下意识往床内挪去,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臂,用蛮力拉坐起来,“我问你,衣服下面藏了何物?” 柳柒强作镇定地道:“方才肚子疼,我垫了一只软枕,这样会好受些。” “肚子疼?”赵律白颦蹙着眉,作势要去撕他的衣料,“给我瞧瞧。” 柳柒不禁伸腿去踹他,冷声斥道:“赵律白,我是你哥哥,你怎能这样对我!” 赵律白已然听不进任何话了,忍着柳柒的拳打脚踢粗暴地撕裂他的襕袍,扒开中单一瞧,一只滚圆的肚皮赫然入目。 “这……这是什么?”赵律白嗓音颤抖,双目圆睁。 柳柒拢紧破烂的衣衫,目光异常淡漠。 赵律白握住他的双肩,用力摇晃道:“我问你话,这是什么?!” 柳柒的沉默令他窒息难受,好半晌后,赵律白咬牙道,“云时卿替你解了蛊?你怀了他的孽种?” 柳柒倏然抬眸,眼底满是惊诧之色:“你……你说什么?” 赵律白双目红得滴血,兀自说道,“你不是能喝酒吗,你不是没有中蛊吗,为何还怀了孩子?!难怪你对云时卿念念不忘,原来你们早就上了床!” 顷刻间,柳柒犹如置身铜钟内,耳畔不断震荡着嗡鸣之音,脑中亦是空白一片。 他的心脏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胸腔窒闷不已。 “这个孽种多大了?” “你们何时好上的?” “告诉我,告诉我!” 赵律白魔怔般嘶吼着,几欲晃碎了柳柒的骨头,可柳柒却木讷地任他折腾,双目死灰一片。 ——昆山玉碎蛊唯有亲近之人方可下手。 他曾怀疑过那么多人,唯独没有对赵律白生疑。 呕心沥血地辅佐了他七年,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福报”。 赵律白捧着柳柒的脸,疯魔半晌后逐渐平静下来,哑声说道:“没关系,没关系的砚书,我这就派太医给你煮落胎药,只要打掉这个孽种,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你杀了我吧。”柳柒道,“此子由蛊虫诱生,与我共命,只有我死了孩子才能消失。” 赵律白如遭雷击般怔在原地。 柳柒轻抬眼眸,睫羽很快便被泪渍浸透:“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对我下这样的蛊?” 赵律白道:“如果当初你没有在宝津楼说那番话,我也不会……” 上元佳节,北狄长公主求亲柳柒,柳柒便拿云时卿做幌子,拒了公主的芳心。 没想到赵律白竟因此而对他下阴招。 赵律白垂眸,目光沉沉地凝向他的肚子,“没关系,把孩子留下也无妨。此子是赵家后裔,与我也流着相同的血,我定会视他如亲骨肉,好好将他抚养长大。” 柳柒闭了闭眼,嗓音甚是艰涩:“我要见云时卿。” 赵律白一口回绝了他:“你休想!” 柳柒道:“那我就死给你看。” 赵律白顿时色变,沉吟几息方才出声:“明天吧,明天让你们见上一见。” 翌日晌午,云时卿来到了皇城司大牢。 他曾在此处受了十余日的酷刑,早已将这里的一砖一瓦刻入心遂。 可他如何也没想到,赵律白囚禁柳柒的那间金牢,竟是他当初受刑的炼狱。 柳柒端坐在桌前,腹部圆隆,已经无法遮掩。 他今日换了身月白色的圆领襕衫,墨发用青簪挽于脑后,温如暖玉、俊美无俦。 云时卿隔着栅栏与他对视一眼,旋即对狱卒道:“开门。” 狱卒颔首应道:“没有陛下的旨意,卑职不敢擅自打开牢门。” 云时卿道:“本官今日便是奉陛下旨意来此,你开是不开?” 那狱卒犹豫片刻后,不得不打开了门锁,待云时卿进入后,复又锁上了牢门,以免这位武功高强的丞相把人劫走。 云时卿疾步走近,立刻将柳柒紧紧拥入怀中,掌心摸着消瘦的背脊,颤声道:“柒郎受苦了。他有没有欺负你,对你用刑了吗?” 柳柒摇头:“我很好。” 牢门外守着一拨带刀的禁卫,是方才随云时卿而来,他们奉圣命守在此处,以免云时卿劫狱。 云时卿松开他,轻轻抚摸他的肚子:“棠儿最近可有闹你?” 禁卫们目光如炬地盯着牢内,将二人的一举一动悉数纳入眼底。 “棠儿很乖,没怎么折腾我。”柳柒道,“晚章,我想离开这里,离开京城。” 云时卿道:“我带你走,我们一起离开。” 禁卫们愈发警觉,不由握紧了腰间的佩刀。 静默须臾,柳柒道:“你说得没错,昆山玉碎蛊的确要亲近之人方可种下,我体内的蛊虫是拜赵律白所赐。” 云时卿瞳孔微张,俨然一副震愕之色。 柳柒缓缓垂眸,似乎不愿再提此事。他握住壶柄,兀自往杯中斟水。 许是软筋散的功效太烈,亦或是蛊虫之事令他心力交瘁,倒水时手腕略有些颤抖。云时卿见状,忙接过水壶替他斟满,而后小心翼翼地喂给他。 柳柒饮尽杯中的温水,眼眶突然溢了泪。云时卿立马用袖角替他擦拭殆尽,温声说道:“柒郎别哭,我去求他,无论如何都会带你离开的。” 禁卫一错不错地盯紧了牢内之人,生怕他们联手逃狱。 柳柒道:“你为新帝扳倒了师家和三殿下,他应当不会为难你,无论如何都不要轻易得罪他。” 云时卿点头应道:“我知道,我不会鲁莽。” 沉吟几息,柳柒道:“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云时卿拧紧了眉,疑惑道:“柒郎,你、你这话何意?” 柳柒淡淡一笑,又道:“替我向陛下捎个话吧,让他做个好皇帝,莫要负了天下百姓。我与他缘尽于此,待我死后,务必将我送回扬州,让我踏着江南的秋雨赴往黄泉。” 话甫落,一口鲜血自他嘴角溢出,强撑许久的身体猝然发软,无力地往后倒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4-01 12:30:45~2024-04-02 13:38: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明时 20瓶;Ctrl+C、落入云川中 10瓶;阿桥桥桥桥桥桥 6瓶;庄凡心 3瓶;bututou、芣苢、青团、69569585、小洋橘、委委醒醒、我又来催更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8 扶柩归江南 ◎“我和柒郎拜过天地,我们是夫妻。”◎ 云时卿猛然扑了过来, 一把接住柳柒,脸色骤变:“柒郎!” 他侧过身对牢门外的禁卫吼道,“还不去传太医!” 禁卫们也慌了神, 愣了瞬息后, 立刻有两人往外跑了去。 云时卿双目微红, 面颊竟被柔和的灯烛映出了几分青白之色, 他慌乱地擦掉柳柒嘴角的血,而后抱着柳柒来到门前,“开门!” 狱卒犹豫地看了他一眼, 云时卿嘶声道, “他若死了, 陛下定要让你们陪葬!” 狱卒心下一骇,立刻抖着手打开牢门, 云时卿正要举步,忽觉袖口一重, 他垂目瞧来,柳柒轻轻抓着他的袖角, 摇了摇头:“你别难过,记得落……落花时节……又逢君……” 云时卿双腿发软,走出没几步便跌倒在地,他竭力护住柳柒, 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喃喃地道:“为什么……为什么……” 他一句一句问着, 明明声音不大, 却震得柳柒的耳膜发麻发疼。 周围还有禁卫看守, 柳柒心如刀绞, 只能抽出一丝气力抬起手, 抚摸他的面颊:“晚章……” 云时卿的双眼渐渐被泪水模糊,他扣紧柳柒的腕骨,再次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当初逼我亲手喂落胎药,现在又让我喂你喝毒药……我爱你,我是爱你的啊,从未想过逢场作戏,从未……柒郎……你怎么这么狠……” 嘴里的腥甜不断往外溢出,眼皮也愈来愈重,柳柒张了张嘴,却已经唤不出他的名字了。 云时卿重新站起身,疾步走出皇城司。 晨光扑脸之际,抓住他衣袖的手遽然滑落,他又往前走出几步,终是无力跌坐下来。 布满剑茧的手颤颤微微搭上柳柒的手腕,那圆滑如滚珠的脉搏微弱跳动几下后便再无生机。 蛊生子,子与父共命,一损俱损之。 云时卿眼眶发热,喉间如同被万千利刃扎透了,疼得难以发声。 他把脸埋进柳柒的颈侧,失声痛哭起来。 赵律白赶来时,便见云时卿抱着柳柒跪坐在地,四周围满了带刀的禁军,纷纷颔首向他揖礼。 他如今已是大邺的九五至尊,一袭赭色履袍尽显帝王气度,可那双眼睛里却盛满了慌乱。 他扑倒在云时卿的身旁,周围之人不约而同地也跪了下来。 “太医……太医!”赵律白歇斯底里地道,“还不救人!” 太医手忙脚乱地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在柳柒的几处穴道落了针,继而扣住他的腕骨,视线凝在嘴角的暗红色血迹上,几息后颤声道:“陛、陛下,柳相他……他……” 赵律白怒道:“你敢说他死了,朕要你的命!” 太医顿时骇得脸色惨白,只能将话压在舌下。 “他确实死了,”云时卿头也不抬地道,“是被你逼死的。” “你说什么?”赵律白沉声问道。 云时卿抬眼,杀心毕现:“我说——你逼死了你的亲哥!” “你闭嘴!”赵律白失心疯般吼道,“我就算逼死所有人,也绝不会逼死他!” 说罢就要从他手里把人抢过来,却被云时卿一掌推开,赵律白胸口猝然受力,喉间隐若涌出了几丝腥气。 周围的禁卫们纷纷拔刀指向云时卿,他却丝毫不惧,咬牙说道:“柒郎让我给你捎个话,他说你们之间缘尽于此,死后务必将他送回扬州,让他踏着扬州的秋雨通往黄泉路。他还说,让你做个好皇帝,莫要负了天下百姓。” “不……不……”赵律白摇头,“他没死,他怎么可能死,他还有孩子呢!你把他给我,你把他还给我!” 在他扑过来时,云时卿毫不留情地把他推开了,年轻的帝王再次趔趄着倒在地上。 “云时卿你放肆,竟敢对陛下不敬!”周围也不知是谁厉斥了一声,所有禁卫与侍卫们纷纷拔出武器,直指向他。 云时卿无惧剑拔弩张的气势,搂紧柳柒站起身来。 他迎着一把把锃亮的刀往前走去,赵律白没有下令,所有人都不敢伤他分毫,只能持着刀往后退。 赵律白泪流满面地看向云时卿的背影,好半晌才撑着双腿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奔过去,一把拉住云时卿的手臂道:“他是先太子,当葬于皇陵!扬州不是他该去的地方,我不允许他离开京城!” “你连他最后的心愿也要违背吗?”云时卿哑声道,“他说了,你们之间缘尽于此。就算是去黄泉路,他也不愿从京城走,他恨透了这个谋权斗术的地方,也恨透了你!” 赵律白耳畔嗡鸣不休,似乎听不见任何话语了,唯有那个“恨”字清晰入耳。 良久后,他艰涩地下令道:“都退下,让他们走。” 皇城司与相府隔了四条街和七个坊,若徒步行去约莫要一个时辰。 云时卿木讷地抱着柳柒行走在人群熙攘的街道上,月白色的襕袍上粘了几片血迹,凄婉如雪中寒梅。 很快便有人认出了云时卿怀中之人,惊愕地道:“这不是……这不是柳相吗!” “柳相怎么了?” “他嘴角怎会有血?” “柳相!柳相您醒醒!” “发生何事了?柳相怎会这副模样!” “柳相……” “柳相……” …… 云时卿双腿打颤,手臂亦是酸痛不已,可他不敢放手,就这般忍耐着往前走去。 不多时,一辆马车悠悠而来,在他身前停下。 大理寺少卿沈离掀开帘栊走将下来,眼里满是惶惑与震愕:“这是怎么回事?” 云时卿面色苍白,淡淡抬起了眸。 沈离心头一凛,也顾不得听他解释什么,当即说道:“上车吧,我送你。” 沈离将他们送回相府,看门小厮往云时卿怀里瞅了一眼,脸色陡变,立刻跑向院内,嘴里吆喝道:“公子回来了!公子回来了!” 云时卿抱着柳柒迈过了门槛,刚至前院,柳笏和司不忧等人便赶了过来。 “砚书……”柳笏蹒跚走近,嗓音沙哑,尽显苍老。 云时卿双膝一软,笔直地跪了下来:“叔翁、师父,我把柒郎带回来了。” 柳柒软绵绵地躺在他怀里,了无生气。 司不忧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向他的颈侧,半晌后颤抖着挪开了。 柳笏眼前一黑,几息后也跪在地上,伏首道:“臣柳笏……恭送太子殿下!” 司不忧、柳逢、陈小果、以及所有院卫小厮们纷纷下跪叩首。 霎时间,整个相府哀痛不绝,哭号不止。 少顷,司不忧膝行几步,将柳柒接了过来。 云时卿不愿松手,哑声道:“师父……” 司不忧赤红着眼瞪向他,怒道:“放手!” 云时卿眼眶一热,顿时便有两滴泪滚落下来。 司不忧不再理会他,强势地夺过柳柒,起身往后院走去。 不出半日,阖府上下挂满了丧葬白绫,圣驾来临时,柳柒已经入棺。 赵律白亦步亦趋地迈上石阶,堂中所有人都怒视着他,竟无一人参拜。 他踉跄着来到棺椁旁,垂眸看向面容安详之人,道:“他没死,他肯定没死。” 司不忧眉心一蹙,正要开口,耳畔传来了柳笏的声音:“砚书既已辞官,陛下又何须将他逼至这样的绝境?他是臣的儿子,早非赵室子弟,于你的皇权没有任何威胁,陛下犯不着下此狠手啊!” 赵律白讷讷地道:“我没有杀他,我怎么舍得杀他?” 柳笏道:“砚书曾辅佐您七载,此乃君臣之情;他本为太-祖皇帝之子,是您的亲堂兄,此乃兄弟之义。陛下将他囚禁数日,罔顾君臣伦理、有悖兄弟纲常,便是不仁不义、不孝不悌!” 一旁的内侍官厉声喝道:“大胆柳笏,竟敢对陛下出言不逊!” 柳笏当即从衣襟内取出一枚令牌,沉声道:“本官持有太-祖特令,上打昏君、下杀奸佞、内肃朝纲、外攘疆土。当今陛下昏聩无德,逼杀兄弟,本官不过如实诉其罪责,何来出言不逊!” 面对太-祖特令,那内侍哑口莫辨,顿时颔首退至旁侧。 柳笏目光沉沉地看向赵律白,“陛下若还顾念着最后一丝情意,便依了砚书的请求,由臣带他回到扬州,好生安葬了。” 赵律白双手紧扣着棺木的边缘,视线凝在柳柒的脸上,双眼逐渐充血泛红:“你为什么非要做我的哥哥啊?我不想要哥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闻及此言,柳笏脸色骤变。 他如何也没料到,赵律白之所以囚禁柳柒,竟是因为这番缘故! 良久,赵律白颤声道:“朕、朕……朕不为难他了。他既喜欢扬州,便让他去扬州罢。砚书是朕的皇兄,朕自会以皇家之仪将他厚葬。” 言下之意,他要派人护送棺椁前往扬州。 柳笏侧眸看了看司不忧,见后者面色淡然没有异议,遂拱手道:“臣替砚书谢过陛下。” 赵律白问道:“柳大人何时启程?” 柳笏道:“先帝丧事已了,臣也该返回扬州了,今日申时便动身。” 赵律白道:“就不能、就不能多留两日?” 柳笏止看着他不说话。 默了默,赵律白道,“好,那就今天离开罢。” 相府的白绫在秋风中飘摇翻飞,柳柒之死很快就在京中传开了。 申时,柳笏下令封棺,云时卿眼睁睁看着那面棺盖落下,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在这一刻填满胸腔,几欲将他的心脏挤碎。 “起灵——” 一声令下,十二人肩抬起金丝楠木棺椁。 “跨火盆——” 众人抬棺越过火盆,缓步迈出大堂,往府门走去。 “神官开路,扶灵归籍!今起丧柩,诸亲莫愁!”陈小果唱毕,众人送棺出府,竟不想相府外的街道上围满了京城的百姓,他们头戴白花,双目通红地凝视着那口棺材,其间也不知是谁起了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紧接着,乌泱泱一群人全部跪了下来。 “草民恭送柳相离京!” 满城百姓齐声送别,饶是铁血如司不忧也忍不住红了眼。 十二名护卫将棺椁抬上马车,待一切就绪后,陈小果一扬拂尘,再次唱道:“神官开路,扶灵归籍!今起丧柩,诸亲莫愁!” 送行的队伍浩浩汤汤,除了礼部官员随行同往之外,亦有朝臣夹道相送。 人人皆知柳柒是个好官,却不料好官也会早逝。 云时卿亦穿了孝服,头系白练,憔悴无神。 日头西下,马车渐渐驶出京城,行至界碑处,百官止步。 云时卿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仍旧驭马前行,后方不断有皇城司的禁卫在唤他,他却充耳不闻。 柳笏回头道:“晚章,就送到此处罢,你得回去了。” 云时卿的嗓音略有些沙哑:“叔翁,我要送柒郎回扬州。” 柳笏张了张嘴,正欲相劝,却听司不忧冷声斥道:“你有什么资格送他?” 云时卿通红着眼,喃喃地道:“我和柒郎拜过天地,我们是夫妻。” “你闭嘴!”司不忧怒道,“若不是你,砚书何至于走到这一步?本以为你们同门师兄弟能相扶相持,可到头来,却落了个自相残杀的局面!” 云时卿试图解释,他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师父说得没错,若不是他,柒郎便不会独自承受七年的苦楚。 若他能早些将自己的秘密告知给柒郎,或许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发生了。 罪责在他,他无从辩驳。 柳笏喉结微滚,半晌后对皇城司指挥使欧阳瑜道:“烦请欧阳大人将云相带回京中,向陛下复命罢。” 欧阳瑜抱拳道:“下官领命。柳大人一路好走。”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4-02 13:38:47~2024-04-03 12:37: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雀几时裁锦字~~ 20瓶;陆静、庄凡心、只想吃吃吃、64393981 5瓶;ZXZ926 4瓶;阿桥桥桥桥桥桥、bututou、芣苢、C、我又来催更了、69569585、委委醒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9 始觉相思深 ◎“你就这么放不下他?”◎ 假死药的药效只能维持十二个时辰, 司不忧需要尽快把柳柒救出来。 此番护送棺椁回扬州的除了百名禁卫之外,还有几位礼部官员也在其内,他们奉圣令协助柳笏处理丧事, 以皇太子之仪将丞相柳柒厚葬。 为了不让赵律白起疑, 司不忧和柳笏这一路几乎鲜少搭话, 众人皆是一副哀痛的模样, 气氛异常沉凝。 然而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陈小果却消失不见了。 亥时左右,车马行至一处农庄外, 柳笏下令原地扎营歇息, 众人各司其职, 短暂地忙碌开来。 夜深露浓时,陈小果踏着冷月而归, 他避开值守的禁卫摸进营帐,将肩上的麻袋小心翼翼放了下来:“大人、先生, 人已弄到。” 司不忧揭开麻袋瞧了瞧,里面那人与柳柒有九成相似, 腹大如鼓,宛若怀胎七月。 陈小果搽掉汗,叹息道:“贫道的易容术可算派上用场了,只是给死人易容着实有些费劲, 幸好贫道技艺高超, 方能瞒天过海。” 柳笏问道:“道长从何处弄来此人?” “当然是义庄, ”陈小果道, “出家人可不会随意杀生。这具无名死尸能以皇太子之仪入葬, 也算是他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司不忧催促道:“事不宜迟, 趁现在禁卫戒备松懈, 赶紧把砚书换出来。” 棺椁旁有禁卫看守,司不忧用暗器封住他们的穴道,待人晕倒之后迅速用内力启开棺盖,将柳柒抱出了出来。 药效尚未退散,柳柒的脉搏依旧没有生机,他的身体被棺中的冰块儿冻得冰冷僵硬,需要立马回暖。 李代桃僵进行得非常顺利,待棺椁重新合上之后,司不忧当即抱着柳柒离开了此地。 柳笏红着眼,哑声唤道:“砚书……” 司不忧回头道:“柳大人放心,待安顿下来后,我定会给你报平安的。” 柳笏点了点头:“有劳先生了。” 柳逢抹掉眼角的泪,将一些必要之物交到陈小果手里,而后对司不忧道:“有劳先生带公子去楚州的安乐县平猫村,云大人在那儿购置了一所宅院,以备公子生产所需。待葬礼结束,属下定会连夜赶来照顾公子,这些时日恐怕要麻烦先生了。” 司不忧道:“知道了。” 陈小果和司不忧带着柳柒悄悄离开农庄,行至两里外方才上了马车,加急往东赶去。 马车上备了厚厚一床棉絮,司不忧将柳柒包裹住,源源不断地往他体内输送内力,半个时辰后,冷硬的身体总算有了些许温度。 陈小果驾着马车一路往东行驶,他们和孟大夫约定了在徐州会和,届时一同前往楚州。 翌日巳时,假死药药效淡去,柳柒渐渐有了呼吸,待他转醒,司不忧总算松了口气。 “师父……”柳柒嗓音略有些沙哑,他挣扎着坐起身,视线环顾四周,问道,“这是哪儿?” 司不忧道:“我们已经离开京城了,此处乃应天府地界,再过三日便能抵达徐州,孟大夫在那里等着我们。” 柳柒愣了愣,问道:“晚章呢,他还在汴京吗?师父可知他何时才能离开?” 司不忧面色一沉,冷声道:“你还念着他做甚?如果不是他,你能走上这条绝路?” 柳柒道:“此事与晚章无关,当年我和他之间是受了赵律白的算计方才分道扬镳,那日赵律白围困我们所说的话师父万不能放在心上。” 司不忧瞥了一眼他的肚子,问道:“他说你们已经拜过天地了,这是怎么回事?” 柳柒道:“当初因工布王穆歧在蜀地暗中屯兵,我和晚章便翻过邛崃雪山前往纳藏国,欲将此事告知给穆聂赞普,不料在进入丹巴城之前遭到了穆歧的阻截。为保此行顺利,齐格将军的夫人符赫借嫁女之名让我坐上喜轿,晚章则伪装成迎亲的新郎,与我一同进入了丹巴城。后来又……被迫在工布王的手下面前完成了婚礼。” 司不忧道:“既是做戏,那就当不得真。” 柳柒凝视着司不忧,几息后问道:“师父不是很疼他吗,为何突然……” 司不忧忿忿地道:“你被囚了这么多日,怎不见他来救你?” 柳柒解释道:“他也被赵律白关押了,无从脱身。” “他不是赵律白的人吗,赵律白怎会关他?”司不忧道,“这样的话你也信?” 柳柒道:“师父您误会了,晚章他——” “你刚醒来,内息尚不稳,且自行调理一番。”司不忧打断他的话,说罢便离开了车舱,与陈小果同坐车辕之上。 柳柒轻轻抚摸肚皮,眉宇间溢满了忧虑。 晚章能否明白那句诗的暗示? 马车沿官道而行,不出半日便抵达了应天府。 “停下。”入城之前,司不忧忙扣住陈小果的手臂,道,“应天府守城森严,凡出入的马车必需接受排检。这些守城的兵吏大多是从汴京调过来的,他们应该认识砚书。” 陈小果张大了嘴,问道:“那该怎么办?” 司不忧道:“你把马车停至隐蔽处,我去附近的成衣铺瞧瞧,咱们三人都得伪装一番。” 陈小果依言将马车停到一处僻静的废院外,半柱香后,司不忧买来两套崭新的衣物分别递给柳柒和陈小果,吩咐道:“你二人把衣服换上,暂且扮作夫妻,我给你们驾车,如此才能掩人耳目。” 柳柒拿到的是一套湖色衣裙,他的肚子已经藏不住了,扮作女子倒也不失为上上之策,只是陈小果面红耳赤,显得有些犹豫:“贫道……贫道乃出家人,岂能……岂能……” 司不忧淡淡地道:“收起你的心思,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陈小果挠挠头,道:“哦……” 柳柒更换了衣裙,并将长发梳成妇人的发髻样,再以面帘做遮掩,甫一瞧去,竟真像是谁家的夫人,温婉贤淑、貌美如花。 陈小果身穿俗家锦衣、头戴方巾帽,嘴唇上方贴了两片胡须,看起来颇有几分富贵老爷的风范。 他忐忑不安地钻进马车坐到柳柒身旁,嘴里念念有词:“贫道所作所为皆是积攒功德,万望道祖明察,福生无量天尊福生无量天尊福生无量天尊福生无量天尊……” 司不忧戴上斗笠,立刻驾着马车往城内驶去。 有了这层伪装,三人入城和出城都甚是顺利,司不忧顺道儿在城内的糕点铺买了不少干粮随身携带,以免柳柒和腹中的胎儿在途中挨饿。 今天已是九月初八,虽还未到月中,但柳柒已经有了蛊发的征兆,好在柳逢将压制蛊毒的药放在了行李中,他当即倒一枚服下,用以缓解不适。 放回药瓶时,余光瞥见了藏在包裹里面的物什,他掀开一瞧,竟是那对木雕的人偶,狐狸与皮影俱都完好无损地躺在里面。 他取出那只酷肖云时卿的木偶把玩着,嘴角不自禁勾出一抹笑。 赶了四天的路,终于在九月十二晌午抵达了徐州城。 孟大夫从汴京出发,早在几日之前就已抵达徐州,只是徐州如此之大,不知该去何处寻他,心念转动之下,陈小果换回道衣,在最繁华的街口上摆摊算卦。 两个时辰后,孟大夫总算露了面,他依照陈小果的指示去了东街的悦来客栈与柳柒会和。 临近月中,胎儿和昆山玉碎蛊亟需阳气的滋养,柳柒承受不住这份折磨,每日需服下一枚药丸方可压下蛊气。 孟大夫替他号了脉,蹙眉道:“脉象无异,公子和胎儿俱都安好。只是公子的内息有些紊乱,想是蛊毒淤积太多所致,若长此下去,恐怕十分不利啊。” 柳柒这些天接连不断地服药,五脏六腑内的蛊毒积攒得愈来愈多,蛛网样淤青已然凝集到锁骨处。 微顿半晌,柳柒道:“劳烦孟大夫替我用银针封住身体的几处筋脉,或可延缓蛊毒侵入脑髓。” 封住筋脉之后便不能运功动武了,一旦强行运功,便会倒行逆施、走火入魔。司不忧担忧地看了他几眼,终是没有阻止。 孟大夫依照他的指示施针锁住了几处筋脉,几人在客栈休息一宿,翌日天明时继续赶路。 徐州至楚州有四百余里,需六七日方可抵达,柳柒每日服药之后便倚在车内沉睡,精神全无。 又往南行了两日,途径某县时,众人发现此处有不少逃难的百姓,司不忧几经打听,方才知道这些人是从楚州、海州两地逃亡而来。 “砚书,”司不忧掀开车帘,对柳柒道,“楚州和海州最近有大批海寇做乱,不甚太平,许多百姓都已举家迁离,我们还是不要过去了。” 柳柒眼底闪过一抹忧色:“海寇做乱?怎会如此?” 司不忧道:“这批海寇来自万里之外的倭岛,抵达楚、海两州不过几日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地方军镇压不住,已奏请朝廷出兵支援,恐怕不久之后便会有大批军马赶往楚州。砚书,你在京中待了十年,人人都认得你,你若留在楚州,必会让赵律白知晓你假死之事,届时恐将惹出大乱子。” 柳柒已经见识过赵律白的疯劲儿,实在不愿再被他纠缠上,却又放心不下云时卿,便道:“可是离开了楚州我又能去哪儿?晚章若是寻我,也只会往楚州来,一旦我走了,他……他就找不到我了。” 司不忧目光一沉,说道:“你就这么放不下他?” 柳柒握着一只木偶,坚定地点了点头:“昆山玉碎蛊消减寿数,我与他相守的日子屈指可数,不想再错过彼此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4-03 12:37:35~2024-04-04 13:20: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北斗错落长庚明 70瓶;nekomodoki、月落参横 30瓶;韶华. 20瓶;炸毛可乐_17 10瓶;M. 9瓶;庄凡心 5瓶;小语不语 4瓶;ZXZ926 2瓶;青木槿.、bututou、丶curtain、不爱连载-、委委醒醒、阿桥桥桥桥桥桥、奕zero、琼琚、30995751、芣苢、我又来催更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0 乱世若逢生 ◎“我肚子,肚子有些疼。”◎ 楚州境内有大批自海上而来的倭寇, 他们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甚至明目张胆地在各处水源投了毒,人畜皆受其害。 依据楚州军所言, 此番过海而来的倭寇足有数十万人, 除楚州、海州之外, 扬州、苏州等沿海地区亦有倭国武士的身影, 传闻这群海寇善忍术,各州军力奈何不得,无法与他们正面交锋, 只能竭力护住百姓, 暂避锋芒。 云时卿购置的那所宅子临海, 想必早已被海寇践踏,南下回扬州也非上上之策, 思来想去,几人只能往北而行。 ——离京越远, 认识柳柒的人就越少,如此才能摆脱赵律白, 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 司不忧见他愁眉不展,遂宽慰道:“我给你师兄送了封密信,将我们的行程告知于他,他若收到了消息, 定会往北寻来。” 柳柒道:“赵律白并不知道我假死之事, 我担心他会迁怒晚章, 倘若晚章因此而入狱, 恐怕没人能救得了他。” 司不忧道:“新帝登基, 朝中官吏大换血, 正当用人之际, 赵律白权欲熏心,自然会以利益为先,不会轻易降罪你师兄的。” 陈小果也笑呵呵地道:“放心放心,云大人的面相富贵着咧,除了在感情上吃些亏,旁的都挺好,嘿嘿,都挺好。” 冷不防,柳柒想起曾经在成都时,他让这位小道长看过云时卿的八字—— 玄武当格,一气顺生,得财、得官、得权,又逢库相助,贵不可言。 然曾遇凶年刑冲,无贵人帮扶。 后来在雅州雪屋时,陈小果又拉开他的掌心,说了一句“以血饲佛,三为止”。 思及此,柳柒不禁问道:“道长曾言云相以血饲佛,此话何解?” “我说过这个吗?”陈小果挠了挠头,似是陷入了深思。 等了许久未等到下文,柳柒便吃了几块糕点果腹,而后倚着车壁缓缓沉睡过去。 司不忧循着舆图的指示驾车往北行去,官道上时时可见逃亡的流民,男女老幼,不胜枚举。 朝廷的兵估摸着很快就能抵达楚州了,也不知能否平定海寇之乱。 酉时刚至,天色便暗淡下来,马车驶入一座小镇,几人决定在此处歇歇脚。 然而因海寇做乱之故,小镇上灯影稀疏,大多店铺都已关门打烊,或举家迁离。举目四顾,萧条无比。 马车缓缓路过一家客栈,这家客栈并未掌灯,门扉也轻掩着,但客栈老板却从门缝中扒拉着脸瞅向他们,显然是想拉客营业。 司不忧勒停了马,跳下车辕往这边走来,老板战战兢兢地问道:“汝是大邺人否?” 司不忧抱拳道:“我家老爷和夫人北上探亲,途径此处天色已晚,欲借贵地暂住一宿,不知老板可否行个方便?” 老板听他操着一口官话,顿时卸下心防,遂将门打开半面,热情地招呼道:“赶紧请你家老爷和夫人进来罢!” 孟大夫撑着车辕下了马车,陈小果掀开帘栊,扶着柳柒小心翼翼走将下来,红着耳根叮嘱道:“娘、娘子仔细脚下。” 客栈老板瞥见马车内走出一位大肚子的夫人,心里不由一咯噔,忙问向司不忧:“你家夫人几个月了?瞧着快要临盆了,怎还出门探亲啊?身边连个侍女也不带的么?如今这世道乱得很,若是不慎磕了碰了,那可是——” 话未落,便对上了司不忧凌厉的眼神,老板赶忙闭了嘴。 司不忧道:“我家夫人临盆还有一段时间,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老板笑盈盈地道:“那就好,那就好。” 这家客栈规模不大,客房也屈指可数,老板给他们指了两间上房,把人安顿下来后又亲自去厨房为他们准备晚膳。 陈小果放下行李,对柳柒道:“那个……贫道今晚在门外守着,柳相您安心入睡便是,贫道绝不叨扰。” 柳柒道:“窗旁有张罗汉榻,道长就在此处歇息罢,既是出家人,就无需有诸多避讳。” 他既这般坦然,陈小果也不扭捏了,遂脱掉皂靴爬上罗汉榻,闭了眼开始打坐。 客栈老板特意交代过,夜里莫要点灯,早些入睡即可,若是不慎招来附近的海寇,恐将惹上大麻烦。 他们用过晚膳便回房歇息了,司不忧和孟大夫就歇在隔壁房间内,彼此离得近,也能有个照应。 习武之人对危险格外敏感,约莫四更时分,陈小果听见街道上传来了一阵异动,他小心翼翼地穿上鞋,屏息来到窗前,透过窗缝往外瞧去,十几道黑影在街道上徘徊,嘴里念叨着外邦言语,他一句也听不明白。 回头时,发现柳柒业已醒来,正端坐在床沿,便蹑手蹑脚地走近,小声说道:“外面那群人好像是海寇。” 柳柒道:“不要轻举妄动。” 夜色沉寂,便显得那群海寇的动静格外明显,好在他们没有进入客栈,而是径自往前走去了。 陈小果暗松口气,又折回罗汉榻上,拉过被褥继续入睡。 “啊——” 他刚合上眼,就听见了一道尖利的惨叫声,足以划破夜空。 柳柒立马趿着鞋来到窗前,轻轻推开窗叶往声源处瞧去,奈何夜色太浓,彼此相距甚远,他无法看清发生了何事,只听见一个女人在嘶嚎哭喊,甚是凄惨。 他想起了一些传闻,据说渡海而来的倭寇以虐杀为乐,尤其是老幼妇孺之辈,死状极其凄惨,几乎没个全尸。 若是遇见了貌美的妇人,他们则会轮流将其奸-污,而后杀之。 这女子的处境,恐将不妙。 陈小果咬牙道:“这群海王八,简直是欺人太甚!出家人不可见死不救,柳相,贫道要去为民除害了!” 柳柒道:“他们人多势众,又有忍术傍身,你一人恐难对付。” 陈小果道:“可也不能放纵他们如此欺凌一个女人啊!” 柳柒道:“我去叫师父。” 刚一打开房门,便见司不忧站在门口,沉声说道:“你们安心待在这里,我一人足以解决。陈小果,你保护好砚书和孟大夫。” 司不忧握着剑离开了客栈,不多时就传来了一阵拼杀之声。 孟大夫被陈小果接了过来,三人静静地坐在屋内,耳畔只余兵器相交的声响。 少顷,孟大夫道:“这儿可是楚州边界,再往西几十里就是徐州了,竟不想海寇已经侵略至此。” 陈小果道:“倭人残忍,若放任他们继续做乱,必定民不聊生,也不知朝廷的兵马何时会到。” 孟大夫道:“倭人做乱已非罕事,沿海一带时常有三五成群的倭寇滋扰百姓,可是像这样大规模的,却是少见。” 就在这时,柳柒说道:“孟大夫,劳烦你替我施针解掉筋脉的禁制。” 孟大夫讶异地道:“公子这是做甚?你体内的蛊毒未得疏解,如今愈积愈多,唯有封住筋脉方能阻止其蔓延,若在此时解了禁制,蛊气灌脑,九死一生啊!” 筋脉的禁制要么倚仗疏解后自行冲破,要么施针解除。 一旦施针解掉,蛊气便会迅速蔓延。 很明显,后者绝非明智之举。 柳柒道:“这一路都不会太平,若是被筋脉受阻,我恐怕没有余力自保。” “不需要你自保,贫道和司先生定会护你平安的。”陈小果道,“毕竟柳相可是助贫道渡过生死劫的贵人,贫道怎会让柳相轻易出事?” 司不忧武功高强,解决十几个倭寇不在话下,可他没想到那些倭人阴险狡诈,竟在临死之前拉了响竹,用以通知周围的同伙。 司不忧当即返回客栈,对众人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赶紧离开罢,这附近也不知藏有多少海寇,若教他们寻到此处,恐怕会很麻烦。” 几人当即收拾好行李,匆忙离开了客栈。 今晚的夜风格外萧瑟,马车亦比往日快了不少,柳柒的肚皮虽紧绷得难受,但好在胎儿与他共命,不会有什么大碍。 那群倭寇被响笛引到镇上,不出一个时辰便循着他们的踪迹追了过来。 眼下天已露白,小道两侧的竹林内杀机四伏,那群会忍术的武士宛如鬼魅般出现在竹梢上,转瞬又消失不见。 在未知敌人数量的情况下,司不忧不敢掉以轻心,当即勒停马车,持剑戒备着:“孟大夫,您去马车内避一避。” 孟大夫的性命同样重要,他若是出了什么问题,柳柒和孩子都将有危险。 此刻风已停歇,可这片苍翠的竹林却沙沙响个不停,柳柒透过车窗往外瞧去,粗略估算,这附近应当有三四十余海寇。 他对东瀛忍术略有耳闻,早在前朝时,倭国就派使臣与中原王朝有来往,学习中原的耕种、纺织之术,连同兵法、五行道法等亦有所涉猎。 而忍术便是由此演变而来。 这些倭国武士通常在杀人之前不会有特别的行动,一旦遇上与自己实力相仿之人,便会使用一些非常手段,他们利用铜镜、金属等反光之物干扰对手,趁其视线受阻时一举格杀。 此刻天光尚暗,倭寇们无法施展此等手段,只能凭借格斗术与司不忧一战。 隐匿在竹林中的杀手们很快便现身了,他们手持长刀,自四周的竹梢上落下,将马车团团围住。 其中一名倭国武士凝视着司不忧,嘴里念叨不休,正是难以听懂的东瀛话。 司不忧当即震出一道剑气,打断了那人的话。 下一瞬,一众海寇齐齐拔刀,朝他们刺了过来。 外面的打斗甚是激烈,柳柒却无法出手相助,他捂住肚子,轻轻安抚着躁动的胎儿。 司不忧和陈小果斩杀了数名海寇,可敌人的数量仿佛不曾减少,他们看出这两人想要保护的是马车内的人,遂将目标移向马车。 司不忧一剑劈开了飞奔向马车的海寇,当即对陈小果道:“你先驾车离开这里,我留下来断后!” 陈小果没有犹豫,立刻跳上车辕,握紧缰绳快速往前驶去。 尽管司不忧拖住了众多海寇,但还是有人朝着马车追去了,眼见着长刀就要劈在车篷上了,柳柒迅速拔下发簪,催动手腕,将其射出车外。 倾注了内力的玉簪穿透车壁,“噗”地一声扎进了敌人的胸腔,凌空飞来的海寇猝然落地,被一支发簪毙了命。 柳柒筋脉被禁锢,此刻强行运功,顿觉内息紊乱,颅脑晕眩不止。 “公子!”孟大夫一把扶住了他,“你怎可动武啊!” 柳柒摇了摇头,温声说道:“我没事,别担心。” 耳廓微动,他察觉到又有海寇举刀劈向马车,可身边已无可用之物。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将那名海寇射出几丈开外。 马车骤然停下,柳柒忙扶住车窗,勉强稳住了身型。 陈小果道:“柳……夫人,前方有兵!” 柳柒掀开帘栊一角,透过缝隙瞧去,不远处果真有不少兵马往这边赶来,领兵之人乃枢密院副使卫敛,方才那一箭便是由他射出。 海寇们见邺军赶来,当即飞身隐入竹林内,卫敛厉声道:“追,全部杀掉!” 陈小果赶忙对他抱拳揖礼:“多谢军爷出手相助,敢问军爷这是要去哪里?” 卫敛道:“本官奉圣上之命平叛楚州海寇之乱。” 柳柒记得卫敛曾是师旦的人,如今师家落败,与师家来往密切之人均受牵连,无一幸免,可卫敛不仅平安无事,反而带兵出征,如此看来,他应当也是赵律白安插在师旦身旁的一枚暗棋。 陈小果方才与海寇厮杀,锦衣上粘了不少血,贴在唇上的胡须也被汗渍浸得松脱,此刻正半悬着,随着他喘出的气上下漂浮。 卫敛瞥向他将落未落的胡须,问道:“尔等为何会被海寇追杀?” 陈小果道:“贫……咳,我与我家夫人北上探亲,途中不慎遇到了海寇,那群王八觊觎拙荆的美貌,欲抢夺之。幸好军爷及时出手,这才保了我们一家老小的性命。军爷再生之恩,小人没齿难忘!” 卫敛沉默地看了马车一眼,旋即调转马头,领着大军往楚州城的方向赶去。 司不忧擦掉脸上的血迹,立刻跳上车辕,见柳柒面色苍白,担忧道:“砚书,你怎么样了?” 柳柒捂着肚皮,淡淡地道:“我肚子,肚子有些疼。” 孟大夫道:“方才公子强行运功触了筋脉禁制,以至内息紊乱,动了胎气。” 司不忧扣住柳柒的手腕,果真察觉到他的内力在逆行,遂问向孟大夫:“你能保他平安吗?” 孟大夫道:“你若能稳住他的内息,我或许可以试一试。” 司不忧问道:“试什么?” 孟大夫拧着眉,沉声道:“施针,催产。” 【作者有话说】 呜哇哇哇哇我好蠢,居然把早上写的稿子弄丢了QAQ 感谢在2024-04-04 13:21:01~2024-04-05 15:18: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和谷江山早睡早起 2个;青雀几时裁锦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39QAQ 40瓶;渣渣渣啊渣 15瓶;庄凡心 6瓶;阿巴x3、凌云 5瓶;小语不语 4瓶;64393981 3瓶;69569585、ZXZ926、半块琵琶 2瓶;阿桥桥桥桥桥桥、回憶彔、不爱连载-、梅子酒、bututou、我又来催更了、芣苢、委委醒醒、46215002、59436031、丶curtain、小洋橘、风和日丽的星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0-120 111 海棠相思果 ◎“他叫,棠儿。”◎ 马车行至一所破庙方才停下。 司不忧替柳柒运了功, 但收效甚微,他的内力仍在倒行逆施,人也不甚清醒, 司不忧只得将他带入庙里, 继续为他运功。 陈小果把破庙简单收拾了一番, 而后依照孟大夫的吩咐去就近的镇子购买草药与黄酒。 此刻还未至傍晚, 天色却格外阴沉,外面狂风不止,俨然是暴雨临来时的征兆。 “师父……”柳柒拧着眉, 面色仍有些苍白, “别再给我输送内力了, 我已无碍。” 司不忧撤掌,胡乱擦掉了脸上的汗:“肚子还疼吗?” 柳柒不敢撒谎, 只能如实应道:“疼。” 孟大夫来到他身旁坐下,道:“胎儿月份大了, 一旦动了胎气,就只能催产, 否则连公子你也会有性命之忧,老朽不得不行此下策。” 柳柒犹豫道:“此子因蛊虫而生,出生后易夭折,如今他尚不足八个月, 若是催生出来, 恐怕……” 司不忧道:“你的命要紧。” 柳柒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 面色似又苍白了几分:“昆山玉碎蛊会撕开我的腹部, 与胎儿一同离开身体, 届时便劳烦师父杀了那只蛊虫。” 司不忧闻言一怔, 竟不想孩子会以这样的方式生出来, 骇得他面色青白,连嗓音也微微发颤:“这、这与开膛剖腹有何区别?你如何承受得住?” 柳柒无奈一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司不忧心中酸涩难抑,他此刻恨不能把赵律白那个始作俑者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孟大夫不知从何处搜刮到一只铜盆,又寻了些干草杂木来生火,取暖之余不忘烧一盆热水,以备柳柒产子所需。 天色幽沉,狂风卷携落叶,如鬼魅般呼啸而来。 半盏茶后,暴雨总算降了下来,潮湿的水汽不断涌入庙里,一并捎来几分深秋的寒意。 天光渐暗,司不忧点燃了供台上的残烛,不多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陈小果冒雨而归,孟大夫赶忙迎了出去,问道:“为何这么晚才回来?路上可有遇到海寇?” 陈小果嘿嘿一笑:“没有,平安着咧。” 说罢将布袋里的药物一一取出,“这方圆三十里就一个镇子,万幸啊,您老所需的药材都抓齐了,黄酒也已备妥。” 孟大夫拍了拍他的肩:“辛苦道长了,赶紧把湿衣换掉罢,莫要受了凉。” 孟大夫将药材清点一番,确认无误后方才对司不忧道:“劳烦先生将此药煎煮半帖,余下的逐一捣碎,可做止血之用。” 窗外雨势渐涨,破庙的门窗掩不住风雨的湿寒之气,司不忧将火生得更旺了些,免教柳柒受了凉。 柳柒的腹部硬如顽石,胎动也甚是明显。孟大夫从药箱里取出针囊和一支艾条,旋即挽起柳柒的裤腿,在足三里穴轻轻按了按,而后点燃艾条,在此处行艾灸之法。 破旧的庙宇内很快便溢满了艾香,腹部的疼痛逐渐变得强烈,柳柒咬紧牙关没有吭声,握紧衣摆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孟大夫解开他的衣衫,在腹部几处穴位施了针,那痛楚愈来愈烈,如浪潮般汇往骶尾处。 没了衣物遮挡,柳柒的腹部一览无遗,昏黄烛影下,被撑得发亮的肚皮上布满了蛛网样的乌青,胸口与锁骨处亦是密密麻麻一片,触目惊心。 肚皮接连跳动着,依稀可见腹中胎儿在躁动。 司不忧心头一凛:“孩子要多久才能出生?” 孟大夫道:“看看半个时辰之后能否有反应吧。” 司不忧蹙眉:“大夫言下之意,砚书还要再受半个时辰的折磨?” 孟大夫叹息道:“与撕裂腹部相比,这点疼痛又算得了什么?” 司不忧于心不忍,起身来到窗棂旁独自看着雨落,将心底的酸涩强行压了下去。 柳柒侧躺在草堆里,身体因疼痛而蜷缩着,嘴角不知在何时被咬破,渗了几丝鲜血出来。陈小果立刻折一块木片擦净了塞进他嘴里,宽慰道:“若是疼得慌就咬它,等孩子生出来就好了。举头三尺有神明,神官会庇佑柳相的。” 这间庙宇甚是窄小,柳柒躺在一尊铜铸的佛像脚下,微一抬眸便能瞧见庄严的铜像,倒真是应了“举头三尺有神明”这句话。 半个时辰后,他的腹部仍旧没什么变化,孟大夫不得不再次冒险艾灸,痛感逐级增加,柳柒疼得冷汗淋漓,双目布满了血丝。 司不忧将他扶坐起来,一点一点地往他体内输送内力。 遽然,柳柒觉察到下腹传来一阵利刃割肉的痛感,他下意识抬手去摸,却被孟大夫及时制止了:“不可乱动。” 柳柒咬紧木片,额上的青筋悉数显现,异常狰狞,停滞在锁骨附近的蛊气竟在这一刻有了蔓延的趋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上脖颈。 孟大夫眼底闪过一抹慌乱,但很快又恢复如初,他将熏了艾的拇指压在柳柒的足三里穴,带了几分力道按摩着,柳柒登时疼得弓起了腰,嘴里的木片“咔嚓”一声断裂开来。 “砚书!”司不忧迅速捏住他的下颌,赶忙对陈小果道,“再寻个物什过来!” 陈小果也有些慌乱,在原地不断打转,情急之下发现柳柒的行李中有一只木偶,便拿过来塞进柳柒嘴里:“这个结实,咬不断!” 昆山玉碎蛊由内而外地啃噬柳柒的肚皮,纵然他习过武也难以忍受这样的痛苦,满头乌发被挣得散落,面上亦糊满了淋漓的水渍,一时间竟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他的面颊苍白如纸,指甲嵌入掌心,划出了几道狰狞的血痕。 司不忧见柳柒这般痛苦,很想封住他的穴位让他安心睡一觉。可此举甚是冒险,一旦在生产时出现任何意外,孟大夫便不能及时察觉,无异于害了他。 司不忧含泪箍住他的双手,哑声安慰道:“很快就过去了,砚书再忍一忍罢……” 蛊虫快速撕咬肚皮,下腹很快便出现了一道豁口,鲜血潺潺,如水柱般从此处渗出,腥气融入雨夜,异常湿黏。 柳柒用力咬住木偶,嘴里不断地漏出低哑的哀嚎声,他的身体时僵时软,一阵接一阵地颤抖着。 腹部的血口已经有一指来宽了,鲜血渗透衣裙,将身子底下的干草堆也浸染了。 陈小果不忍直视,忙转过身背对着他们,嘴里不断念着“福生无量天尊”。 蛊虫的啮齿比铁刺更为锐利,人类的皮肉在它面前脆如薄纸。 慈祥的佛像之下,柳柒正遭受着开膛破腹的折磨,他的痛苦哀嚎早已掩盖了淅沥的雨声,也掩盖了蛊虫啃噬皮肉的“噗噗”声。 腹部的血口愈来愈宽,柳柒眼前泛着黑,灌入耳内的声音似乎也薄弱了。 他紧咬着木偶,脑海里断断续续地浮现出幼时在紫薇谷的往事…… 身体被浓稠的鲜血包裹着,吸入鼻翼的是血的气息,映入眼帘的是血的颜色,就连掌心也浸泡在血水之中,温热而又黏糊。 蛊虫咬破肚皮后如离弦之箭迅速跃出,司不忧当即拾起一支干草,倾注内力后射了出去,被阳气滋养得肥润的蛊虫顿时化作血浆淌落在地。 “哇——” 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划破宁静雨夜,给萧条破败的庙宇带来几分生机。 含在嘴里的木偶无声滑落,柳柒的意识早已模糊,直到听见这声啼哭方才有了一点反应。 孟大夫立刻剪掉孩子的脐带,并替他擦净口鼻内的羊水。 然而这孩子只哭了一声便没了后续,小小的身躯很快就软了下来,皮肤迅速变紫,煞是可怖。 柳柒的伤口血流不止,他却顾不得这么多了,侧首看过去,虚弱地道:“孟大夫,孩子如何了?” 孟大夫没有应声,也不敢应声,止颤抖着手轻轻拍打孩子的胸和背。 孩子的四肢和脐带软绵绵地垂在半空,任凭孟大夫如何拍打都毫无反应。 柳柒的眼皮重如千斤,似乎有些撑不住了,亟待合拢。 本该麻木的身躯却在这一刻有了几分痛觉,仿佛是从心口蔓延开来的。 他张了张嘴,唤道:“师父……” 司不忧哑声道:“为师在。” 柳柒细声叮嘱道:“还请师父和孟大夫救活这个孩子,倘若真的回天乏术,便把他、把他和我葬在一处。” 上一回假死未果,这一次恐怕真要在劫难逃了。 司不忧沉声斥道:“说什么胡话!你不会有事的!孟大夫——孟大夫!先救砚书,砚书要紧!” 见柳柒要合眼,司不忧哽咽道,“你师兄还没找到我们,你不想见他了吗?” 柳柒勉力撑开眼皮,眼底仿佛有了几许期盼。 司不忧道:“为师不会带孩子,当年就差点没把你送到扬州,你怎敢把自己的亲骨肉交给我?” 柳柒无奈笑道:“师父,您……” 司不忧回头对陈小果道:“多添些柴火,越旺越好。” 陈小果一股脑将木柴全部扔进火堆里,旋即抹泪起身,又从佛像身旁取来一根断掉的梁木,将它折断后丢了进去。 司不忧不断地陪柳柒说话,时而哄着时而威胁着,绝不让他闭眼睡觉。 孟大夫手里的孩子逐渐冷去,生机全无,万念俱灰之下,他抱着孩子来到那滩蛊虫化成的血水旁,用食指沾了血,轻轻塞进孩子口中。 等了半晌,依然毫无反应。 孟大夫闭了闭眼,用棉布包裹住孩子,将他放在柳柒身旁:“公子,老朽……尽力了。是个男孩,公子再陪他最后一程罢。” 说罢便取来黄酒和捣碎的药末,着手替柳柒清理伤口。 柳柒的呼吸愈渐薄弱,他勾住孩子青紫的手,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果然啊,棠儿还是早夭了。 他缓缓闭眼,泪水顺着面颊滑落,没入了鬓发之中。 迷糊间,他听见师父问道:“孩子有名字吗?” 柳柒道:“他叫,棠儿。” 二月的蜀地有海棠花开,但那个时候他只顾着调查工布王的事,从未仔细瞧过这些奇艳之花。 云时卿说,海棠意为相思,此子便是相思之果。 可是这果子,刚一落地便没了生机…… “砚书你睁眼看看,棠儿他没事了!”师父的声音又在耳畔漾开,时而清晰,时而浑浊。 柳柒想,师父从不骗人,如今为了哄他,倒是愿意说谎。 “砚书……砚书你看,棠儿当真平安无恙了!” 柳柒已经睁不开眼了,但他的确听见了一声婴儿的啼哭,与方才出生之时如出一辙。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柒柒难产了,所以晚了两个小时QAQ 感谢在2024-04-05 15:19:15~2024-04-06 14:17: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拥狐. 15瓶;酒,喝不 10瓶;64393981、阿巴x3、庄凡心 5瓶;清七七、46215002、青团 3瓶;委委醒醒、ZXZ926 2瓶;风和日丽的星星、bututou、67630076、69569585、凉橙、琼琚、半块琵琶、丶curtain、不爱连载-、我又来催更了、阿桥桥桥桥桥桥、C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2 有情何须问 ◎“卫敛认出我们了。”◎ 入了十月, 天气愈加寒冷,破庙四周铺满了枯叶,荒凉萧凄。 庙外的石狮脚下拴着一头母羊, 陈小果不知从何处割来一篓青菜喂给它, 随后又从庙内取来钵盂挤了羊乳, 并将其慢慢煮沸断生。 恍惚间, 庙宇内传出一阵响亮的婴啼声,陈小果赶忙盛出半碗羊乳,一边吹凉一边往里走去。 “来了来了, 莫哭莫哭!”他将羊乳递给司不忧, 司不忧舀一勺滴在手背上试了试温, 这才放心喂给啼哭不止的小肉团。 许是太过饥饿了,棠儿甫一触上铜勺便张嘴大口大口吞吃着, 若是喂得慢了些,他便会焦急地啼哭, 直到再次吃上奶方才满意。 陈小果蹲在一旁默默观看,余光瞥向沉睡之人, 不禁蹙起了眉:“这都过去四天了,柳相为何还不醒啊?” “这都过去多久了,你怎的还唤他‘柳相’?”司不忧淡淡地呛了陈小果一嘴。 陈小果好脾气地笑了笑:“叫顺口了,改不过来。” 司不忧道:“外头那只羊如何了?” “好着咧, ”陈小果道, “今儿天气放晴了, 贫道一会儿牵它出去溜达溜达, 母羊心情舒畅了, 便能多产些奶。” 棠儿吃饱之后就熟睡了, 司不忧将他放在柳柒身旁, 旋即又往火堆里添了些木柴,眉宇始终深锁着,忧愁难解。 不多时,孟大夫端来一碗调好的药膏,揭开被褥替柳柒换药。 产子已有四日,柳柒小腹处的狰狞血口总算有了愈合的迹象,淤积在五脏六腑里的蛊气也渐渐散去。 孟大夫如何也没想到那只阴毒的蛊虫竟然有起死回生之效,彼时他无计可施,便给冷掉的孩子喂了一点蛊虫的血,谁知棠儿竟又活了过来,随后他又尝试着将蛊血涂在柳柒的伤口处,果真止了血,保住了柳柒的性命。 司不忧问道:“砚书何时才能醒过来?” 孟大夫一边抹药一边叹息道:“公子失血过多,能保住命就不错了,余下的……老朽尽力而为吧。” 司不忧道:“外面战火纷飞,邺军与海寇已经交战,咱们也不知还能在此地待多久。” 孟大夫看向柳柒,无奈地道:“就算他醒过来了,短时间内也承受不住奔波之苦啊。公子此番气血两亏,昏睡多日不得进补,这对他的身体十分不利,恐会落下病根儿。” 司不忧眼底的愁绪更浓了些:“您医术高明,定能将他医治回来。” 孟大夫又叹了口气,而后端着药碗起身离开了。 这天夜里,司不忧被一阵婴啼声唤醒,他立刻将温在火堆旁的羊乳盛入碗里,熟练地喂给棠儿。 喂完羊乳,司不忧又给孩子更换了尿布,见孩子已经沉睡,遂把他放回柳柒身旁,却在俯身时发现柳柒已经醒来,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怀中的婴儿。 “砚书!”司不忧难掩欣喜,“你总算醒过来了!” 柳柒转了转眼珠,声音异常干涩:“师父。” 孟大夫被司不忧的嗓门儿嚷醒,揉了揉昏花的双目,立刻掀开被褥,一壁穿衣一壁说道:“我去熬糖水!” 不多时,陈小果也睁开了惺忪睡眼,旋即按照孟大夫的吩咐将余下的一只鸡腿切碎了煮粥。 他们已经在这所破庙住了好几日,锅碗瓢盆应有尽有,连同漏风的门窗业已修补妥善,乍然瞧去,倒真有几分“家”的宁静气氛。 屋内火光明亮,可以清楚瞧见孩子的模样,司不忧把熟睡的婴儿放在柳柒身旁,说道:“棠儿这几日很乖,除了吃便是睡,鲜少闹腾。” 柳柒昏迷了好几日,刚转醒时颇为不适,脑袋沉重如铁,看向孩子时甚是费力:“有劳师父了。” 司不忧道:“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孟大夫熬煮了一碗精心调配的糖水,他让司不忧扶着柳柒,辅以荻管让柳柒仔细饮下:“公子昏迷了四日,身体甚是虚弱,不宜大补,先吃碗糖水稳一稳。” 司不忧和孟大夫上了年纪,不怎么讲话,陈小果倒是精力旺盛,蹲在火堆旁熬着粥,滔滔不绝地给柳柒讲述这几日发生的事,譬如孩子每天要吃几次奶、换几次尿布,再譬如楚州的战火蔓延到了何处,每日有多少百姓逃亡等等。 说了这么多,却一直没有提到云时卿,柳柒看向司不忧:“师父,有晚章的消息吗?” 司不忧摇了摇头:“尚无。” 柳柒轻轻握住孩子的手,没再说话。 司不忧又道,“放心吧,凭你师兄的本事,不至于吃亏的。” 柳柒道:“我只是担心赵律白会为难他。” 陈小果将熬好的粥盛入碗里,递给柳柒道:“吉人自有天相,云大人不会有事的。” 将养两日后,柳柒总算能下地走动了,如今天气日渐寒冷,孟大夫担心他会落下病根儿,便叮嘱他止在屋内转一转,莫要出去吹风受寒。 棠儿尚小,白日里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吃奶,临近巳时,小肉团不安分地踢了踢腿,软声啼哭起来。 司不忧立刻倒半碗温热的羊乳,见柳柒把孩子抱了起来,便道:“我来就好,你伤口未愈,不宜做这些。” 柳柒道:“让我试试罢。” 话毕从师父手里接过铜勺,仿照他平日里照顾孩子的模样小心翼翼喂养着。 大抵是初次喂养之故,这双习惯了执笔的手竟莫名颤抖,有半数羊乳都从孩子的口角流了下来。 棠儿吃得急,得不到满足时便会哭闹,司不忧耐心地教导他如何投喂,笑道:“你别紧张,慢慢来。想我当初带你离开京城时,那才是真正的手足无措,沿途不敢轻易露面,只能从农户家中偷一些生羊乳牛乳喂给你,你吃过之后时常闹肚子,为此差点丢了性命。” 柳柒仍不甚熟练,但较之方才已然有了进步,棠儿不哭闹后,他总算松了口气:“师父大恩,砚书没齿不忘。” 司不忧道:“我不需要你报恩,好好活着便是。” 碗里的羊乳还剩不少,但怀中的孩子已经睡了过去,司不忧柔声道,“棠儿吃饱了,把他放下罢。” 柳柒没舍得放手:“我再抱抱他。” 司不忧没有相劝,遂取了些木柴过来,陪他静静坐在此处。 怀中的婴孩白白嫩嫩,小嘴微抿着,与云时卿沉默时别无二致。 柳柒把食指放在孩子的掌心处,熟睡的棠儿似是有所感应,轻轻蜷起手指,捏住了他。 司不忧凝视着他们父子,须臾后开口道:“听孟大夫说,你当初得知有孕后,曾动过打掉这个孩子的念头。” 柳柒眸光翕动,点头道:“那时候……我和师兄之间的矛盾未解,且彼此立场不同,所以……” 那晚他在云生结海楼亲耳听见云时卿说出“逢场作戏”的话,这几个字几乎成了他的心结,七年的因果仿佛在那一刻有了确切的答案。 他们之间犹如镜中花、水中月,早已不复当初。 许是造化弄人,腹中的胎儿与柳柒生死与共,无论他如何下狠手,都难以拔除这个“罪孽之果”。 现在回想起来,倒真有些残忍过头了,他竟让云时卿亲手打掉自己的孩子…… 司不忧道:“等你师兄寻来,你们以后就寻个安宁之所好好过日子罢。” 柳柒抬眸看向他:“师父,您、您不反对?” “我何时反对过你们?”司不忧道,“我只是生他的气,气他没能好好照顾你。你们都是我一手带大的,拆散了你们,对我可没有任何好处。” 柳柒眼尾噙着笑,温声道:“谢谢师父。” 微顿半晌,又道,“当初师父为何要收下师兄,金陵云氏和您有什么渊源吗?” 司不忧道:“晚章的外祖父乃汴京人士,他母亲未出阁前曾与你母后交好,后来中原五国战火频发,你父皇举兵称帝,他外祖父一家迁至金陵,彼此便少有来往了。当初他被送入谷中,纯属机缘巧合。” 柳柒道:“原来如此。” 半晌后,司不忧问道:“你的玉佩呢?” 柳柒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及此事,耳廓渐渐发热:“在师兄那里……” 司不忧似想起了什么,没再过问玉佩的事。 十月中旬,柳柒的伤口已经恢复了五六成,可他的身体却比往日羸弱了不少,除嗜睡之外,时常还会有轻咳之症,唯有吃药方能有所缓解。 司不忧时时刻刻记挂着解药之事,待柳柒父子安定下来后,他就要前往乌蒙部向沐扶霜讨回解药。 棠儿早产,养了大半个月方才长了些肉,皮肤也日渐白嫩,与刚出生时的皱巴模样大相径庭,煞是乖巧可爱。 这日陈小果去镇子上采买粮肉,却带回了一个坏消息:“楚州城虽然守住了,可有一批倭寇成了漏网之鱼,正往咱们这个方向逃来,卫敛已经率兵追杀,估计此地很快就会成为下一个战场。” 他们人少,柳柒如今伤势未愈,不宜与倭寇硬碰硬,更何况卫敛是朝廷的人,若让他知道柳柒还活着,必将上报天子,届时赵律白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柳柒,甚至连柳笏也要遭受牵连。 思来想去,他们只能北上。 做了决定后,众人当即收拾行李离开破庙,陈小果捡着重要物什搬上马车,临出发时还不忘带上那只产奶的山羊,毕竟它是棠儿的口粮,万不能落下。 马车走官道北上,沿途仍能瞧见三五成群的流民。世道一乱,便会有人落草为寇,打家劫舍以求生存。 几人此行碰到了不少草寇,司不忧本想将他们杀之,但架不住柳柒的恳求,便止打伤了贼寇,放他们一条生路。 为免撕裂柳柒的伤口,马车行进速的度极其缓慢,两日之后方才抵达下一个县城。 司不忧道:“我们今晚入城歇脚罢,砚书下午咳得厉害,应吃些药缓一缓。” 孟大夫接过话道:“药材快用光了,是该补给补给。” 柳柒没有反对,便依着他们的要求入了城。 陈小果搂着山羊悠悠哉哉地坐在车辕上,直到马车在城门口停下方才暗道了一声不妙。 ——这个县城的守卫是卫敛的兵,而身为主帅的卫敛竟亲自值守检查! 如此看来,那批逃掉的倭寇应该也已来到此处。 司不忧此刻调转马头已经来不及了,卫敛的目光轻飘飘扫来,他只能压低斗笠,硬着头皮驾车前去。 陈小果早已换回道衣,与柳柒不再是“夫妻”,卸掉伪装后,他竟有些心虚。 一名将士抬手喝道:“例行检查,马车停步!” 司不忧勒停马,用力握紧了缰绳。 那将士道:“可有牙牌?” 司不忧从腰间取下牙牌递了过去,将士仔细瞧了瞧,又道,“马车内是何人?” 司不忧道:“是我家老爷和公子,还有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少爷。” 将士问道:“去往何处?” 司不忧道:“前往齐州探亲。” 将士蹙眉,见他将斗笠压得极低,心下起疑,遂厉声道:“近来倭寇逃散,我等奉命检查,不可放任何可疑之人入城,还请你家老爷和公子下马车,待核验身份后再放行!” 司不忧眯了眯眼,杀心毕现。 就在那名将士回头唤人之际,卫敛走近了道:“放他们进去罢。” 将士愣了愣,虽疑惑,却也只得听从命令避让至一侧。 司不忧当即驾着马车往城内行去,寻一家客栈落脚。 柳柒还未出月子,仍不能见风受寒,下马车时戴上了帏帽,抱着孩子快步进入客栈。 小二领着他们来到楼上的天字房,交代几声后便离去了。柳柒摘掉帏帽,眼底隐隐有几分不安:“卫敛认出我们了。” 陈小果诧异地道:“啊?公子都没下马车,他是如何认出来的?” 司不忧道:“他认出了你。” 陈小果:“……” 柳柒道:“当初道长与师父一同护送我的灵柩出京,卫大人想必是见过你们的。” 陈小果眨了眨眼:“那怎么办?连夜离开此地?他若是将公子的行踪告知给皇帝,公子岂不白死一回?” 柳柒摇了摇头,冷静地道:“方才卫大人没有拦下马车,许是有意放我们离去,不妨在此处歇一晚,静观其变。” 这天晚上,柳柒正欲入睡,忽闻门外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不待他取下佩刀防备,便有叩门声响起。 静默几息后,他问道:“来者何人?” 门外那人小声地道:“是我。” 柳柒沉思片刻,辨认出这是卫敛的声音。他不敢掉以轻心,遂握着长刀来到房门口。 夜已深,客栈内漆黑一片,唯有窗外的月色皎白明亮。 柳柒拉开房门,卫敛一身便装立在两尺之外,对他揖礼道:“下官卫敛,拜见柳相。” 【作者有话说】 今天晚更的理由是上午喝了一杯咖啡,然后心率加速,身体微微发抖…… 小情侣很快就要见面了,亲亲 感谢在2024-04-06 14:17:37~2024-04-07 14:31: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杜陵穷瘦、浮尘 20瓶;炸毛可乐_17 15瓶;纠结中、69569585 10瓶;庄凡心 9瓶;回憶彔、佳jia 5瓶;安澜澜、狐三 3瓶;ZXZ926 2瓶;芣苢、bututou、丶curtain、40986347、67293689、28203603、阿桥桥桥桥桥桥、梅子酒、半块琵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3 三千长阶尽 ◎“愿柒郎,长命百岁”◎ “草民如今一介布衣, 已非丞相,卫大人太过折煞草民了。”柳柒淡淡地道。 卫敛沉默在当下,没有接话。 连廊里昏暗无光, 柳柒不知这人此行目的为何、是否带有人手, 仍紧握着刀, 不敢有半分松懈。 万幸的是棠儿今晚跟在司不忧身旁, 即便卫敛要对他动手,也不会伤及孩子。 许是看出了他的困惑,卫敛开口道:“下官只身前来, 并未带手下, 如有冒犯, 还望柳……柳公子见谅。” 柳柒犹疑片刻后侧身道:“卫大人请进。” 他点燃油灯,招呼卫敛落座, 斟一杯热水后问道,“卫大人今夜来此, 是要捉拿草民回京问罪的?” 卫敛摇头道:“下官并无此意。” 柳柒微笑道:“今日入城时,想必卫大人已经认出我们了, 为何没有阻拦?” 卫敛道:“下官素来奉命行事,此次只为平定楚州海寇之乱,其余的非在下官职责之内,下官自然不会多管闲事。” 柳柒道:“那大人现下又是为何而来?” 沉吟半晌后, 卫敛回答道:“确认柳公子是否还活着。” 灯焰似乎跳跃了一瞬, 浓密的睫羽阴影也随之浮动。柳柒颦蹙眉梢, 抬眸看向卫敛:“卫大人这是在替陛下确认?” 卫敛摇了摇头。 柳柒眸光翕动,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云相还好吗?” 卫敛沉默不语。 柳柒心头一凛, 焦急地道, “烦请卫大人告知,晚章他是否无恙。” 卫敛平日虽然寡言少语,但有些事他看在眼里,心里也亮如明镜。他道:“下官带兵出征楚州时,云相也离开京城了。” 柳柒问道:“大人可知他去了何处?” “下官不知。”卫敛道,“或许是去了扬州,亦或是回了金陵。” 柳柒暗松口气,心道云时卿定是明白了那句诗的暗示,不管去扬州也好还是回金陵也罢,平安即可。 微顿几息,卫敛又道,“柳公子的棺椁离京之后,云相去了金恩寺。” 柳柒疑惑道:“他去金恩寺做甚?” 卫敛道:“跪长阶,求神佛。” 那日云时卿在汴京的界碑处待了许久,直到柳笏等人的身影消失殆尽,他才策马回程。 彼时天色已暗,云时卿身着孝衣、神情木讷地穿梭在汴京城内,素来处尊居显的他竟像是丢了魂儿一般,浑身上下全无生气。 他下意识走到相府门前,入目所见,却是白绫丧灯。 天色愈来愈暗,满城灯火亮如白昼,云时卿在相府外停滞许久,朱岩不忍他这般,便说道:“少爷,我们回去吧。” 云时卿神色微动,如梦初醒般勒紧缰绳转头离去。 朱岩以为他想开了,不由松了口气,遂紧步跟了上去,却没想到他居然出了城,一路往北而去。 马儿速度极快,萧瑟秋风扑了脸,竟刮得有些疼。 朱岩多次问他要去往何处,但都未得到回应,直到他在金恩寺山脚下停下,朱岩才蹙起了眉。 他家少爷从不信神佛,上一回来到此处,是得知了柳相体内的蛊虫会使胎儿早夭、宿主削减寿数,云时卿在观音殿里烧了三柱香,而后便站在那里不肯走了。 金恩寺山麓有一条直达寺庙的石阶,足有三千三百九十九阶。 云时卿抬头凝视着一望无际的长阶,耳畔冷不丁回响起柳柒曾经说过的话—— 佛有长阶三千,凡人之所求亦有三千,所求越多,长阶越无尽。 佛家讲究的是心诚则灵,若能一拜一叩步入山门,定能得偿所愿。 当初他二人为躲避工布王的追杀住进了雪山深处的一座荒弃寺庙,云时卿闲来无事问了一嘴佛阶之事,柳柒态度虽然有些淡漠,但还是认认真真跟他解释了一番。 云时卿不以为意地嗤笑了一声,讽刺凡人不过是红尘痴儿罢了。 却不想今时今日,他也成了红尘里的一名痴儿。 云时卿翻身下马,走到石阶前跪了下来。 “少爷!”朱岩扑过去扶住他,“您这是做什么?!” “放手罢,”云时卿哑声道,“让我赎罪。” 他顺着石阶一步一步跪拜而上,月辉洒落在山头,将他眼底的水光映照得格外清晰。 深秋时节万物始凋敝,入了夜后,整座山都沉寂下来,除了三两声蟋蟀的鸣叫,便只剩头颅磕在地阶上的声音。 朱岩劝不听,只能一边抹泪一边跟着他拾级而上。 长阶有尽头,可云时卿的苦痛和悔恨却无穷无尽,朱岩见他额头都磕破了,便哀求他别再这样折磨自己。云时卿充耳不闻,双手合十虔诚叩首,只听“咚”的一声响,石阶又沾了他额上的血。 星移斗转,月升月落,天光乍明时,三千三百九十九级长阶竟然还未过半! 恍惚间,寺里的晨钟敲响了,浑厚苍沉,云时卿听着钟声,叩拜的动作顿了一瞬,他抬起染血的脸,心尖一阵阵地泛疼。 暮鼓晨钟响,敲醒红尘客。 经声佛号鸣,诵渡孽海人。 斯人已逝…… 自此以后,无人与他相伴、无人知他冷热、无人见他欢喜、无人听他忧愁。 云时卿不知疲倦地跪拜而上,额头的伤口愈叩愈裂,血迹混着热汗源源不绝地渗在脸上,朱岩擦拭不尽,便跪在他身旁泣声央求,他却执拗地继续往上,留下一片又一片的殷红血迹。 和风阵阵,卷起满地枯叶。 他的双膝与掌心亦被石阶磨烂,血肉模糊,不堪入目。 夕阳滑下山头时,云时卿总算窥见了金恩寺的匾额。 他叩上最后一步石阶,傍晚的钟声蓦然敲响。 “咚——” “咚——” “咚——” 三声钟鸣,如震心上。 他跪在山门前,张开龟裂的唇嘶哑地道:“愿求菩萨还我妻命,愿柒郎……长命百岁……” 话音落,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云时卿合上眼帘,重重地倒了下去。 他在金恩寺昏迷了整整两日,醒来之时,却是满头青丝换白发。 朱岩趴在床前痛哭不止,云时卿木讷地看向房顶,唤了一声“柒郎”。 他忽然想起柳柒从前来寺里总要去慧心禅院听慈济大师讲经,云时卿挣扎着坐起来,拖着疼痛的双腿往慧心禅院走去。 慈济大师将柳柒从前在此处抄写的经文全部拿了出来,厚厚几摞,皆是他这七年所书写之。 ——当知虚空生汝心内,开眼见明,闭眼见暗。 ——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见不能及。 ——由心生故,种种法生;由法生故,种种心生。 云时卿的双手被纱布裹缠着,无比笨拙地翻阅经文,他的眸中映满了俊逸的文字,七年的亏欠逐渐浮上心头。 了然亭外的池塘里碧波荡漾,荷叶早已枯败,可他夏时偷摘莲蓬的痕迹却始终留在此处。 云时卿辞别了慈济大师,又去观音殿跪拜了两个时辰,直到正午寺里传斋时,他才起身前往往生堂。 往生堂内烛灯明亮,每一盏灯都是信士为亡故的亲人所求。云时卿从和尚手里要了一盏烛灯摆在供台之上,须臾,他回头看向挂满红绦的祈福墙,猛然想起柳柒曾在此处挂了两条,心念一动,他立刻扑了过去,从万千红绦中寻找柳柒的字迹。 日影又落了,可他却没有找到柳柒的那条,朱岩鼻头一酸,也跟着他翻找开来。 酉正时分,新帝来到了金恩寺,立刻有小沙弥前来通报,云时卿却置若罔闻,仍自顾自地寻找柳柒的红绸。 半盏茶后,赵律白携一众禁卫来到往生堂,见到云时卿那头白发时,他心里蓦地一紧,愣了半晌方才走近,说道:“云相,你该回去了。” 裹住双手的纱布不知何时渗了血,连同额上那块亦如是。云时卿不管不顾地扒寻那根红绦,眼底血丝渐浓。 赵律白站在满堂灵烛中凝视着他的背影,良久后淡声开口:“把云相带下山。” 两名禁卫奉命近前,双手刚触上云时卿的手臂,便被他一脚踹开了:“滚!” 赵律白拧了拧眉:“你是一国之相,朕不会对你做什么,回去罢。” 云时卿道:“柒郎已经死了,你别想再让我替你做任何事。” 赵律白道:“砚书让我做个好皇帝,你身为辅国之臣,是推不掉这份责任的。” 云时卿双目赤红,回头怒视着他:“怎么——没有我们了,你连皇帝都不会当?” 一旁的内侍官斥道:“云时卿,你放肆!” 云时卿冷笑一声,转过身继续翻找。 也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字迹赫然入目,他一把将其扯下,视线紧盯着上面的字,眼眶里逐渐盈满了泪。 顷刻间,他想起了柳柒的那句话——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把他带走。”赵律白再次下令,禁卫们不敢违抗圣旨,立刻扣住云时卿的双肩,欲把他拖出此地。 云时卿怒意难消,他抑制不住杀心,恨不能将眼前这皇帝碎尸万段。 可柳柒也叮嘱过他,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要得罪赵律白。 原来那个时候……柒郎不是在和他道别,而是为他留好了后路。 赵律白凝视着那双杀气毕现的眸子,沉吟几息,他从云时卿手里夺过红绦,垂眼瞧了瞧。 “哈哈哈哈……”云时卿疯魔般大笑起来,“你拆不散我们,你根本就拆不散我们!哈哈哈哈!柒郎就算死了,他的心里也只有我!” 赵律白双目泛红,面颊微有些抽搐。 几息后,他颤颤巍巍撕碎了红绦,厉声道:“把他带回皇城司!” 云时卿入了狱,虽受了一些皮肉之苦,但好在刑罚不重,未伤及筋骨。 不出几日,楚州和海州传来急迅,道是海寇做乱,难以平息。赵律白遂派了几位将领率兵支援,卫敛便是其中之一。 赵律白将云时卿放了出来,他负伤在身,本该好生调养,可他却归还相印,辞了官。 大军前往楚州那日,云时卿也离开了汴京城。 除了几幅画卷之外,他什么也没带走。 十年风雨,一朝落幕。 来时是少年,归去已华发。 卫敛将自己所知倾数告之,柳柒面色平静,可十指却早已蜷紧,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着白光。 他胡乱抓过一只茶杯,抖着手斟了半杯温水饮下。 默了默,卫敛问道:“柳公子准备去往何处?” 柳柒的嗓音略有些哽咽:“我、我身上有伤,楚州又不甚太平,恐要北上避一避。” 卫敛道:“北上要途经海州,也非明智之举,不若暂时留在此处,待下官肃清了那批潜逃的海寇再行离去。” 柳柒看向他,问道:“卫大人当初与师家交好,可是授了当今圣上的旨意?” 卫敛如实地点了点头,又道:“下官当年曾和云相并肩作战,算是有过出生入死的交情。今日与柳公子相见无关圣命,下官亦不会将此事告知陛下,柳公子大可放心。” 柳柒道:“多谢卫大人。” 送走卫敛后,柳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可是双手比方才还要颤抖,连杯盏也握不住了。 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假死一事竟会让云时卿那般难过。 柳柒捂住面颊,眼泪顺着指缝溢了出来,连腹部的伤口撕裂了亦未察觉。 当初在金恩寺为父皇祈福时,他当着赵律白的面写了一句“政清狱简,河清海晏”。 待到众人都离去后,他又悄悄折回,提笔蘸墨,将心中所想一一写下。 他记得云时卿曾经诈过他,说已经翻出他所写的话语,乃十四个字,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此诗是彼此相爱的寄语,柳柒从未奢想过。 他之所写,不过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作者有话说】 77别难过,你们一直是双向奔赴 感谢在2024-04-07 14:32:02~2024-04-08 12:19: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趣多多 20瓶;白驹过隙 10瓶;庄凡心、41749084 5瓶;ZXZ926 2瓶;阿桥桥桥桥桥桥、芣苢、梅子酒、青木槿.、C、丶curtain、bututou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4 四百四十病 ◎“他一头白发,很好辨认的。”◎ 翌日清晨, 司不忧给棠儿喂饱羊乳后便抱着他来到了柳柒的房间,柳柒昨夜大半宿未眠,神色略有些憔悴。司不忧问道:“脸色这么差, 可是身体不适?” 近来天寒, 柳柒夜里时常咳嗽, 总是不得好眠, 更何况他腹部伤口未愈,又着急忙慌地奔波了两日,恐有些吃不消。 他从司不忧手里接过孩子, 微笑道:“我没事, 师父别担心。” 司不忧在桌前坐下, 说道:“吃了早饭我们就出发吧。” 柳柒道:“海寇尚未清剿,不如先在这里待上几日, 等风波平息后再走。” 司不忧道:“城里到处都是邺军,若是让他们发现你的踪迹, 岂不更加危险?” 柳柒将昨晚卫敛与他见面一事告知给司不忧,司不忧闻言沉默了半晌, 而后说道:“那就暂且留下吧,或许还能等等你师兄。” 柳柒点了点头,不禁掩嘴咳嗽起来。 司不忧拧紧眉心,担忧道:“你体内余毒尚未肃清, 此番产子又气血两空, 身体越发羸弱了, 需尽早寻到解药才行。只是如今这个情形, 我是万万走不开的。” “棠儿还未满月, 我身体弱些实属正常。”柳柒淡淡一笑, “孟大夫医术高明, 给我开几帖药调理调理就好了,师父大可放心。” 他脾气虽温和,但性子却拗,司不忧懒得同他争辩,垂眸看向襁褓里熟睡的婴儿,道:“你把棠儿放下罢,该用早膳了。” 这孩子早产,出生时又小死一回,本以为会很难养,可身子骨竟出奇地结实,吃了大半个月的羊乳,渐渐养得肥胖起来,镇日里吃吃睡睡,极少闹腾。 柳柒勾着棠儿软乎乎的手,将他轻放在床上:“晚章既已离开汴京,想必会去扬州寻我们,待他和我父亲确认之后,定会北上来到楚州。” 司不忧道:“若按时间来算,你师兄应该快到楚州了。只是这茫茫人海里,我们如何与他相遇?” 柳柒垂下眼帘,浓密的的睫羽轻轻颤抖着:“他一头白发,很好辨认的。” 司不忧拍了拍他的肩,温声说道:“别多想了,先吃饭吧。” 接下来这几日里他们一直待在县城没有离去,城中巡防不断,倒是顺利抓捕了十来个潜进城的海寇。 陈小果在客栈里待不住,索性当街摆起了摊,开始他的算命营生。 到了十月下旬,天气愈来愈寒冷,柳柒体内余毒未消,咳疾也日渐严重,孟大夫只能给他加重药量,如此方可得以缓解。 棠儿满月那天秋阳正好,柳柒坐在摇椅里晒着太阳,小孩儿趴在他的胸口熟睡,头上戴着一顶精致的虎头帽,正是七夕那日云时卿从一位卖河灯的老妪手里得来的。 彼时庆州之乱已经平息,云时卿偷偷带着他出了安化县城前往一处水泽放河灯,那天晚上,柳柒不顾礼义廉耻与他在野地里厮混了整整一宿,将所有的包容与放纵都给了云时卿。 往事历历在目,竟不想已经过去了小半年…… 晌午的日光太过柔和,最是催人入眠,不多时,柳柒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时,似乎有人正往这边靠近,他心生警觉,欲取刀自卫,然而双眼却像是黏附在了一起,无论如何也睁不开。 恍惚间,压在胸口的重量遽然离去,柳柒清醒地意识到亲骨肉被人抱走了,下意识想要夺回,可无论他如何奋力都难以睁开双目,身体也如遭禁锢,动弹不得。 半晌后,他总算冲破了魇症,惊呼一声“棠儿”。 司不忧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毛毡,走近后轻轻盖在他的身上:“今儿风大,你敞开窗户入睡,身体会受不住的。” 柳柒惊魂未定般吐出一口气,司不忧笑道,“怎么——梦见棠儿被人偷走了?” 自打离开京城后,柳柒就没怎么睡过安稳觉,几乎每晚都受梦魇困扰,不得安宁。生完孩子后更是被伤口折磨了大半个月,少得好眠,就算吃了安神的药也不见效。 孟大夫说他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 司不忧将孩子还给他,轻声叹息道,“若是觉得此处闷,为师就带你出去走走,如今孩子也满月了,你不必整日都关在房间里。” 柳柒道:“外头四处都是朝廷的兵,我出去了也不安全,就在这里歇着也挺好。” 司不忧在他身旁坐下,问道:“你和晚章以后有什么打算,准备在何处落脚?” 柳柒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孩子,淡淡地道:“等找到他再说罢,我一个人拿不定主意。” 司不忧道:“不如你们跟我回紫薇谷,那儿倒是个避世之处。” 柳柒抬眸看向他,歉疚地道:“我曾向赵律白袒露过师门的事,他定然暗中派人调查过……师父对不起,怪我当初识人不清,轻信了他。” 司不忧不愿谈及赵律白,笑道:“那就只能另谋出路了。” 眨眼便是冬月了,天气更为严寒,好在潜逃的几百名倭寇渐次落网,卫敛将他们斩杀殆尽,而后班师回朝,向新帝复命。 临行前夜,他来到客栈同柳柒辞别,止简短交谈几句便离开了。 “卫大人——”卫敛转身之际,柳柒似想起了什么,忙叫住了他,“听说此番抓捕海寇,周边的山贼和流寇也出了一份薄力。” 卫敛道:“下官没有为难他们。” 柳柒道:“这些人都是乱世中的流民,为求生存只能落草为寇,今次助大人追剿贼子,可见秉性纯良,心怀家国,若能将他们招安入伍,对于卫大人来说或许是有利的。” 卫敛常年冷如坚冰的脸上竟浮现出了一丝笑意:“柳公子都不是朝廷的人了,却还记挂着百姓。” 柳柒也笑了笑,说道:“让卫大人见笑了,草民不过随口一提,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下官会酌情考虑的。”卫敛抱拳道,“公子保重。” 楚州战事已平,出征海州的武威侯兼怀化将军解同知也带着捷报返回了汴京,苏州、扬州等地的海寇业已除掉,历时月余,沿海几地总算得到了安宁。 然而战争劳民伤财,海寇过境时烧杀劫掠损毁了不少屋舍,想要恢复往昔的繁盛,恐非短时间所能为之。 民间有谚云,“九月霜降无霜打,十月霜降霜打霜”。过了十月之后,几乎每个晴夜都会落霜,柳柒如今的身子骨受不得寒,逢霜夜便会咳嗽不止。客栈的条件比不得相府那般奢靡,房间内没有地龙取暖,只能依靠炭火增温。 柳柒昨晚咳了一宿,孟大夫听见动静后忙起床给他熬了一碗药,服过之后方才有所好转,至天明时总算睡了过去。 棠儿已经满月,白日的睡眠略有减少,晌午吃过羊乳后便不肯入睡了,一双漆黑圆亮的眸子滴溜溜转个不停。 日头出来时白霜消散,气温逐渐转暖,司不忧带着孩子去客栈外逛了逛,孟大夫则留在此处照顾柳柒。 陈小果照旧将卦摊摆在街口,他把双手拢入袖中,跺着脚在取暖。 居左的那位独眼老妇正在为客人下饺子,见陈小果哈着白气跳跳缩缩的,便招呼道:“小道长吃过了吗?可要来碗热汤暖暖身子?” 陈小果咧嘴一笑:“多谢婆婆,贫道不饿。” 他在此地摆了好几日的卦摊儿,与周围的小贩都已混熟,且他脾气好,大家都乐意同他打交道。 右边那位卖胭脂的妇人不禁打趣:“道长每日给人算的卦都不甚吉利,眼见着都没甚么人愿意来找您看相算命了,大冷的天儿,您何必在这里遭罪?” 陈小果嘿嘿一笑:“俗语云‘忠言逆耳利于行’,贫道给出的卦辞虽然不讨喜,但问卜之人定会将此事记在心上的,一旦有了警觉便可规避祸端,贫道也算是积德积福了。” 晨间天气冷,生意难做,大家闲来无事,都忍不住和他聊了起来。 话匣子一打开,陈小果便滔滔不绝,直言自己师承纯阳吕祖一脉,并将吕祖观夸得神乎其神,言其在前朝时是如何得到皇室的器重、战乱时又是如何如何帮助朝廷度过危难等等,众人听得肃然起敬,至精彩处纷纷拍手叫好。 “呀——” 这时,不知是谁的一声惊呼打破了气氛。 陈小果循声回头,看向妇人道:“怎么了?” 卖胭脂的妇人指着他的肩,哆嗦道:“好大、好大一只蜘蛛!” 陈小果垂眸,见左肩上趴着一只通体银白、足有鸟蛋大的蜘蛛,顿时吓了一跳,赶忙用拂尘将它扫落。 甫一落地,那蜘蛛竟脚下生风般爬动起来,众人唯恐被它黏上,尖叫着四散离去。 陈小果本想为民除害,可那蜘蛛溜得太快,只眨了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卦摊周围顿时变得空旷寂寥,陈小果百无聊赖地坐了回去,再抬头时,一抹红衣悄然入目。 “小道长,奴家近来诸事不顺,劳您给奴家算一卦。”那红衣女子施施然坐下,眉眼间溢满了笑。 陈小果猛一咯噔,脑海里立刻迸出两个字——妖!女! 不过瞬息间他又反应过来了,心下一喜:“云——” “道长算也不算?”红衣女子打断他的话,问道。 陈小果喜极而泣,答非所问道:“天爷啊,可算把你们给盼来了!” 夕妃慈笑意盈盈地看向他,柔声问道:“道长盼奴家做什么呀?” “不是……贫道……”陈小果赶忙挪开视线,试图寻找另外的身影。 夕妃慈懒得逗他了,问道:“你家公子在哪儿?” 陈小果立刻指向左侧那条街口:“往前走便是,风来客栈天字房第二间!” 【作者有话说】 三十三重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云柳之间不会有刀了,甜蜜生活即将来袭! 感谢在2024-04-08 12:19:13~2024-04-09 14:29: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trl+C、hinanaimag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雪 50瓶;69569585 14瓶;Ctrl+C、95. 10瓶;庄凡心 6瓶;64393981 4瓶;我又来催更了、ZXZ926 2瓶;C、芣苢、半城烟雨半城雪、心疼桑陌、丶curtai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5 故人又重逢 ◎“一切听从娘子的安排。”◎ 柳柒又一次为梦魇所困扰, 醒来时颈侧浮了层细汗。 他盯着帐顶兀自发呆,好半晌才起身下床,喝了一杯热水压下心头的惧意。 屋内的炭炉烧得正旺, 窗户微敞着, 日光透过缝隙洒在柳柒肩头, 给他的月白锦衣镀了一层金芒。 巳正时分, 银霜悉皆消融,满城薄雾也渐渐消散。孟大夫听见房内传来咳嗽声,立刻将熬好的药呈了进来:“公子怎就睡这么一会儿, 可是又做梦了?” 苦涩的药味儿在屋内荡开, 柳柒拧着眉, 淡淡地点了点头。 孟大夫轻叹一声,道, “公子先吃几块糕点垫垫肚罢,这药有些烫, 晾一晾再喝。” 柳柒应了他,又问道:“师父去了何处?” 孟大夫笑道:“棠儿吃了奶不肯入睡, 司先生便带着他出去了。” 孟大夫叮嘱几句后就离去了,柳柒捡两块糕点细细嚼着,而后皱紧眉头将漆黑的苦涩药汁儿一饮而尽。 在客栈住了小半个月,他几乎没有出过这扇门, 止偶尔坐在窗前晒晒太阳, 听着街道上人来人往的喧嚷声, 倒也浅得解闷。 此刻孩子没在身旁, 他甚觉无趣, 便披上斗篷打开了窗, 坐进摇椅里翻阅话本。 “砰砰砰——” 不多时, 门外响起了一阵叩门声,他漫不经心地翻着书,说道:“进来。” 门扉轻轻被人推开,继而有脚步声迈入屋内。 冷风吹拂面颊,撩动了兜帽下的鬓发,柳柒将它随手拨开,温声道,“药我已经吃了,孟大夫可还有别的事?” 他惧苦,曾偷偷倒过药,孟大夫担心他故技重施,会时不时盯着些。 身后的脚步声顿在原地,屋内寂静如斯,落针可闻。 柳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来人并非孟大夫,不由警觉起来。他撑着扶柱自摇椅里起身,回头看去时,手中的书本倏然落地。 云时卿玄衣白发,眼底盈满了笑:“柒郎。” 柳柒如置梦境,难以辨别眼前之人是真是假,视线逐渐模糊开来。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竟发不出半点声音,双腿也如同黏在了地板上,无法动弹。 云时卿朝他走近,解释道,“我以为你会留在扬州,辞官后便离京去寻你了。但叔翁说你和师父来到了楚州,这边正逢战乱,我就马不停蹄赶了过来。可是人海寻人犹如大海捞针,我又不敢太过招摇,多亏了卫——” “晚章……”柳柒扑进他的怀里,哽咽地道,“我一直在等你,一直都在。” 云时卿立刻搂住怀中之人,双手止不住地发抖。 不过两月未见,柳柒竟瘦脱了相,斗篷下的身体几乎摸不到半点肉。 他用了些力道,小心翼翼把人抱紧,眼眶蓦然发热,不禁落了泪:“柒郎受苦了。” 话说至此,他察觉到柳柒的肚子平坦空荡,伸手摸了摸,颤声问道,“孩、孩子呢?” “棠儿已经满月,师父带着他出去了。”柳柒抬头,视线凝在那头银发上,眼泪夺眶而出,“你怎么这么傻啊,为何要去跪长阶?我明明给了暗示,你怎就不明白呢……” 云时卿微怔,一边替他擦拭眼泪一边笑问道:“是卫敛告诉你的?” 柳柒没有说话。 云时卿哑声道,“你可知你死在我怀里的那一刻我有多绝望吗?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的脑中空白虚无,我以为你恨我,恨我欺你瞒你、恨我曾经说过‘逢场作戏’,所以才会借我的手服下毒药,让我抱憾终生,带着痛苦与愧疚活下去。” 柳柒的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流,他不断摇头,嘴里重复道:“我没有恨你,没有恨你。”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云时卿低头亲吻他的眼眸、面颊和嘴唇,每一次触碰都格外温柔。须臾,他又问道,“棠儿不是这个月才出生吗,为何会早产?” 柳柒道:“当初蛊毒复发,我让孟大夫替我施针封住筋脉以防蛊气扩散,后来遭遇海寇追杀强行运功动了胎气,不得已之下便艾灸催产。” 云时卿想起韩瑾秋曾说过的话,孩子出生时蛊虫会撕裂宿主的腹部与胎儿一同破体而出,顿觉心头苦涩,粗粝指腹抚过他的眉梢,哑声问道:“很疼对不对?” 那些苦痛历历在目,柳柒却摇了摇头,一双凤目水润含情,端的惹人怜惜。 云时卿再度拥他入怀,两人久久未言。 临近午时,司不忧带着棠儿返回客栈,云时卿叩拜了他,旋即从师父手中接过熟睡的孩子,尽管动作生疏笨拙,可眼底的温柔却是掩不住的。柳柒耐心地教他如何搂抱孩子,两人凑在一处说个不停,司不忧挪开视线,旋即掩上房门默默离去。 除了朱岩和夕妃慈之外,柳逢也在此行之列,他从扬州带了许多糕点吃食,全是出自柳夫人之手,因天气寒冷之故,大部分都保存得宜,仅有少数变了味儿,可弃之不食。 入夜之后气温骤降,柳柒吃过药便入睡了,云时卿静静陪了他半晌,转而前往司不忧的房间,直到亥时方才折回。 灯花轻轻跳跃,在沉寂的寒夜里炸出一声清脆的油脂响,云时卿在门口伫立良久方才举步来到床前,视线凝在沉睡之人的身上,眼眶逐渐变得红润。 方才师父说了柳柒产子时所遭受的罪,他和棠儿俱都趟过鬼门关,最后能活下来,实属神明庇佑。 云时卿翻开柳柒的行李,皮影、狐狸和木偶全部被完好地保存着,然而其中那只酷肖柳柒的木偶上面却留了几个深深的牙印,正是他生子时所咬。 云时卿强忍酸涩握紧木偶,半晌后适才依依不舍地把它放了回去。 铜炉内的炭火似乎快要燃尽了,温度略降,柳柒于睡梦中拧紧眉梢,轻轻咳嗽了几声。 云时卿立刻往炉中添进几块木炭,旋即脱鞋上床,钻入被中把人搂在怀里。 “晚章。” 他听见柳柒呢喃了一声,立即应道:“嗯,我在。” 柳柒把脸埋进他的颈侧,很快便安静下来。云时卿收紧手臂,轻轻抚摸他瘦削的后背,“吵醒你了?” 柳柒摇了摇头,瓮声道:“你离开之后我就醒了。” 云时卿心头一紧,柔声哄道:“我不走了,你安心睡吧。” 柳柒贪恋他身上的热意,不由环住他的腰,将身体贴得更紧了些:“你去师父那里看棠儿了?” “嗯。”云时卿道,“师父说他要去执天教给你寻解药,让我们暂且安定下来,柒郎想在何处落脚?” 柳柒道:“离京越远,赵律白就越是找不到我。只不过如此一来,咱们都无法尽孝双亲了。” 云时卿抚摸他的脸,温声道:“叔翁和叔母都希望你能平安活着,我爹娘亦是如此。你若想尽孝,等以后风头过了,咱们再带着棠儿回来便是。” 思索片刻,柳柒抬头看向他,询问道:“我想去塞外,你意下如何?” 云时卿笑道:“柒郎决定就好。” 柳柒很快又皱紧了眉:“只是如今天寒地冻,北边的雪山很难翻越,况且棠儿还小,我怕他承受不了那样的恶劣天气,不如等来年春暖之后再北上罢。” 云时卿低头索要了一个吻:“一切听从娘子的安排。” 柳柒红着脸推开他的脑袋,说道:“那就先在这里落脚,看看城郊是否有合适的空宅,暂且住上几月。” 接下来这几日里,柳逢和朱岩四处奔波看选空宅,几经盘比,最终在南郊挑了一所三进院,待一切都打点妥当之后,云时卿遂携柳柒、司不忧和孟大夫等人前往,如此也算安定下来了。 傍晚,柳柒将新购的几册话本搬去书房,见书桌上摆放着几支画卷,不由好奇走近。 观摩半晌后,他偷偷拆开其中一支,画卷展开时,一道湖色的身影跃然纸上,只见那画中人手握一柄乌木折扇,正静坐在柳树之下。 纵然只有一道背影,柳柒也认出了画上的人是谁。 愣怔几息后,他又将另外几幅画卷展开,其上所画,无一不是他。 云时卿的丹青也曾名动汴京,年少气盛时,他的画几乎成了各路文豪争相效仿的上上之作,更有传言称中书令师旦曾豪掷三百颗东海珍珠换他的一幅牡丹图。 可是自他入狱之后,京中便再无金陵云郎的画作,云时卿的丹青逐渐成了一众文人墨客的饭后谈资。 柳柒抚过画卷,心中不免有些苦涩。 正这时,紧闭的房门被人推开,他慌乱地卷起画轴,长袖不慎拂落一支,画卷滚开时,静卧在贵妃榻里的素衣孕夫悄然入目。 云时卿脚步一顿,问道:“怎么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柳柒将画卷拾起,水波不兴地道:“你未敲门便闯了进来,究竟是谁在做贼,一目了然。” 云时卿没想到他会倒打一耙,不由失笑:“好好好,柒郎说我是贼那我就是贼。” 柳柒将画卷整理妥善,旋即抬眸看向他:“你何时画的这些?” 云时卿道:“想不起来了。” 柳柒收回视线,淡漠地道:“哦。” 云时卿勾住他的腰,把人揽入怀中,细声问道:“想知道?” 柳柒冷静地道:“不想。” 云时卿捏了捏他的腰,又问:“当真不想?” 柳柒忍住痒意,坚定地摇头:“不想。” 云时卿笑了笑,没再逗他。 入夜后,柳逢将洗完澡的棠儿送入屋内,柳柒接过孩子,耐心地喂了半碗羊乳。 如今天气愈发寒冷,夜里降霜时柳柒便咳得厉害,云时卿只得将地龙烧至极盛,甚至另备了一只炭炉,确保屋内暖如暮春。 棠儿吃完奶后开始打嗝,柳柒忙将他竖抱在怀,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我来吧,你去泡个药浴,热汤已经备好。”云时卿接过孩子,说道。 柳柒点点头,叮嘱几句后遂前往浴房了。 产子的亏空难以弥补,孟大夫想尽了办法替他调理身子,药浴便是其中之一。 泡完药浴,他又用浸了凝露的热水冲洗身子,回到屋内时,云时卿正在往炭炉里增添银丝炭。 屋内热意腾腾,即使只穿一件中单也不觉寒冷。柳柒道:“已经够暖了,别再加了。” 云时卿又往炉中加入两块炭:“马上就好。” 柳柒来到床前,见榻上空荡荡的,便问道:“棠儿呢?” 云时卿道:“给师父了。” 柳柒蹙眉:“这些日子都是我们在带,你叨扰师父做甚?” 云时卿道:“止叨扰一晚,明天便把棠儿接回来。” 默了默,柳柒来到他身旁,不由分说地将炭盒拿走:“别再加了,已经很热了。” “好,不加了。”云时卿放下铁钳,旋即将他打横抱起,缓步走向床沿,“师父说你体内余毒未消,今晚便给你疏解了罢。” 【作者有话说】 虐了太久,已经不太会写这种日常了qaq有点卡文,抱歉呜呜呜给大家发个红包补偿一下~ 感谢在2024-04-09 14:29:43~2024-04-10 17:03: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ZXZ926、峨眉山的猴子乱蹦、笑笑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躒婳 50瓶;峨眉山的猴子乱蹦 20瓶;69569585 10瓶;cxxx 8瓶;庄凡心 7瓶;54189767、北斗错落长庚明 5瓶;_yh、小语不语 2瓶;bututou、58279032、小洋橘、梅子酒、阿桥桥桥桥桥桥、我又来催更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6 恶贼行恶事 ◎“娘子做错了事,当然得受罚”◎ 夜里又降了霜。 水汽被寒意吸饱, 尽数凝了下来,落在青石小径里、草木枯枝上、以及微敞着的窗叶边缘。 银丝炭燃起的热意止不住地泄了出来,融入清寒月色中, 转瞬不见。 莹白的趾头露在榻沿, 蜷紧时让帐幔也跟着晃了晃。柳柒仰起脖颈, 顺从地承接着男人的吻, 一双纤白手臂虚虚攀住他的肩,渗在皮肤上的热汗里隐隐有股子梅的香气。 云时卿的银发如软绸般垂在柳柒的颈窝里,他却不觉得痒, 反而把人搂得更紧了些, 张着唇, 探出舌,与他濡在了一处。 自打产子之后柳柒的身体就变得羸弱不堪, 他体内的余毒虽不再像以前那样催生出欲念,可镇日的疲倦滋扰却并没有让他好过多少。 两人重逢以来便一直克己复礼, 云时卿顾念着柳柒的身体,即使夜里有过缠绵, 但都没有做到最后。 今天晚上,他们都非常需要彼此。 寝衣被褪了去,云时卿依依不舍地松开他的唇,细碎的吻沿着颈侧一路延展, 爱怜地拂过每一寸柔腻。 柳柒轻轻捧着男人的脑袋, 指尖悉皆陷进发间, 连手背骨线都凸了出来, 可他却使不出半分力气, 仿佛只是徒劳地抓着, 不让人离去。 如今已经没有蛊虫作祟了, 然而身体的情动竟不减分毫,柳柒开口唤道:“晚章……” 云时卿抬头看向他,眼底浸满了欲念:“嗯?” 嗓音沙沙哑哑的,听得柳柒心猿意马。他用指腹摩着那双泛着水光的唇,耳根不自禁地发热:“无事。” 云时卿用指尖衔起一粒绯色的梅朵,轻轻地、恶劣地碾了一碾。 “你!”柳柒倏然瞪大双目,用毫无威慑力的语调低声斥道,“放手!” 云时卿并未听从他的命令,目光沉沉地凝来,一壁轻碾一壁问道:“棠儿可有吃过这个?” 柳柒耳根红得滴血,又羞又恼地骂了他一句:“混账,我是男人,怎会有……怎会有喂哺孩子的东西。” 云时卿的眼底似乎闪过一抹疑惑:“没有吗?我尝尝看。” 未等柳柒反应过来,他便俯身低头,将那颗不曾绽放过的梅骨朵儿衔进嘴里了。 从前两人厮混之时他也曾这样做过,但那时柳柒尚未产子,更没有想过要亲自哺喂棠儿,谁料云时卿竟以孩子的姿态趴在他胸口处,将棠儿未做过的事全都补了回来。 他的舌颇有力道,卷动之时能清晰地察觉出梅粒在颤。 柳柒半推半就地握住他的双臂,嗓音里如同浸了蜜:“你别太过分了。” 云时卿没理会他的推拒,止抬着眼看向他,很快便合上了齿关,用一股足以让人讨饶的劲儿啃食着。 以往云时卿犯浑时,柳柒总忍不住抬腿去踹他,久而久之他便有了防备,早将他的双膝牢牢压了下去。 如此一来,柳柒就只能挣扎反抗。 可越是反抗,帐中的温度就越是浓热,伏于其上的精壮身躯也渐渐渗出了一层薄汗。 云时卿左咬右碾,不断交替更换,几番折弄下来,平整之处竟微微泛了红,隆着精巧而又漂亮的弧度。 雪堆之上红梅怒放,娇妍的花朵刚淋了雨,潋滟不可方物。 甫一瞧去,倒真像是哺育过婴孩,还残留着蜜。 铜炉里的银丝炭烧得极旺,寝室内的温度堪比初夏,柳柒被满帐的热气蒸得面红耳赤,几处关节也泛着荷色,煞是好看。 云时卿缓缓坐直了身子,垂眸看向陷在锦被里的人,那双含情目迷离地望过来,比话本里的狐妖还要勾魂。 柳柒曲腿,用趾头刮了刮他的腰:“停下来做甚?” 云时卿一把握住他的脚腕,目光却落在了他腹部的疤痕上,指尖轻触而去,满目皆是怜惜。 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道疤了,可云时卿仍止不住地心疼。 他甚至不敢去想,如果柒郎生子之时没有熬过去…… 柳柒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明,他勾住眼前之人的手臂撑起身,坐进他的怀里:“一切都过去了,别看,也别想。” 云时卿的眼底有藏不住的苦涩,早已将方才的欲念驱逐殆尽。 柳柒不忍他这般,便抬起身,而后扶着他艰难地坐了回去。 云时卿整个被包裹着,眸光倏然一沉。 “晚章,”柳柒的声音略有些不稳,指尖握着一缕如锻的银发,“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我也、我也心疼你啊。” 云时卿喉结滚动,极力咽下那些苦涩,低头吻了吻他的唇,柔声说道:“不想了,我们都不想了。夫君来疼你。” 柳柒把脸埋进他的颈侧,瓮声回应着:“嗯,你疼疼我。” 怀中人甚是瘦削,早已不复曾经的健壮,云时卿的每一下都格外克制,仿佛稍有不慎便会将他的骨头颠碎。 昆山玉碎蛊的残毒不在于情动,而在减寿,它会日日夜夜地摧残宿主的身体,令其倦怠。 饶是如此,柳柒仍然答应了云时卿的“疏解”请求,与他在这一方静谧的天地里殢雨尤云、衾裯筹欢。 不知过了多久,帐幔被掀开了,云时卿托着柳柒的双膝把人抱在怀中,踩着羊绒地毡来到桌前。 身体悬空时,着力点便只有那处了,柳柒胆战心惊地抱紧他,颤声问道:“你要做什——” 许是走动时撞到了内里的何物,柳柒倏地一口咬在他的肩上,竭力止住了话头。 云时卿淡淡一笑,将他轻放在桌案上,欺身要了一个吻:“久未与柒郎恩爱,我都不知哪处能教你爽利了。” 眼前之人的凤目湿漉漉的,唇也紧抿着,仿佛在极力忍耐什么。 云时卿故意将自己撤离,吊胃口似的哄道,“柒郎,我想听见你的声音,像以前那样叫喊出来罢。” 柳柒下意识地贴上这作恶之人,将属于自己的物什重新要了回去,对这番话倒是充耳不闻。 云时卿虽然欢喜他的主动,但却是铁了心要做弄他,便掐着他的腰又往后撤了寸许。 空寂之感浸透骨髓,柳柒不满地看向自己的师兄,眸中漾着水光,犹如一只囚困在金笼中的雀儿,虽可怜,却甚为漂亮。 云时卿的手臂上青筋虬结,狰狞醒目,到底还是他先败下阵来,轻叹一声后复又埋了进去。 忽然间,撑坐在桌沿上的人情难自抑落了泪,连青白的趾头都蜷了起来,腹部的伤口亦在颤个不停,招人疼惜。 “是这里吗?”云时卿成心问道,“柒郎的欢喜之处可是在这里?” 柳柒不复往日那般恼怒,罕见地没有开口骂他,只咬着牙不肯出声。 他不搭理人,云时卿索性放肆起来,身下的黄梨木桌案不堪重负,发出阵阵“咯吱咯吱”的声响,甚至连桌脚都移了位。 这张桌子上摆放有笔墨纸砚,他们刚搬进来没两日,尚未使用过这些物什。云时卿心念一动,缓缓停了下来,看向柳柒道:“柒郎,我教你作画吧。” 柳柒此刻连指尖都是软的,毫无心思附庸风雅,遂摇了摇头:“我累了,送我去榻上歇息。” 云时卿从自己胸口抹下一把稠白,笑道:“柒郎的身子骨确实弱了不少,止这样就出了两次。” 柳柒睨他一眼,说道:“知道我身子弱还瞎折腾?” “行,不折腾了,我们来画画。”说罢,云时卿把他翻了个面儿,而后抱着他坐到椅子上,将蘸了墨的笔塞进柳柒手中,温声道,“握好。” 柳柒鬼使神差地听从了他的话,然而握住笔毫的手竟虚软无力,轻轻发着抖。 云时卿赶忙包裹住他,旋即展开一张宣纸,用镇纸仔细压结实:“柒郎想画什么?” 蘸墨铺纸的动作太过粗鲁,一起一落间,柳柒几乎又小死了一回。 甫一张嘴,声音就变了调,全然不知该从何应答。 他的语调细细碎碎,尽是些讨饶的词儿。 反观身后那人却一点儿也没闲着,他握着柳柒的手正正经经在纸上落了一笔。 墨汁氲开,笔毫拉出了一截柔润的线条。 他耐心地教导柳柒作画,嘴里吩咐道,“再重些。” 柳柒耳根一软,手腕用了力,将墨迹重重地拉开。 云时卿在他臀上掴了一掌,“不是这样的。” 柳柒吃痛,赌气似的扔下笔:“云晚章,你又打我!” 云时卿立刻哄道:“娘子做错了事,当然得受罚。听话,再重些。” 说罢用指腹敲了敲他的腰,柳柒虽然会意,却没有如他所愿。 云时卿无奈一笑,便主动加重了气力,旋即拉过他发颤的手继续方才之事,“作画时要心神合一,万不可走神分心,柒郎若是做得不对,为夫又要惩罚你了。” 话音落,云时卿取下一支干净的紫毫,用绒毛轻轻扫过那粒梅朵,“柒郎想受罚吗?” 柳柒被颠得说不出话,只能张着嘴大口吐气,连唇角溢出了银线也未可知。 他的心神完全走偏,宣纸上的墨迹歪歪扭扭,毫无美感可言。 云时卿没有得到回答,便用笔毫划下雪肤,亦步亦趋地探去,须臾后精准地停在了柳柒的宝物之上。 他并非故意作恶,可那孔缝却主动把紫毫咬了进去。 柳柒猝然倒在云时卿怀中,按住他的手央求道:“不行!我的身体……” “嗯,我知道。”云时卿到底是顾及着这副瘦弱的身躯,止吓了吓他便没再继续作恶了,遂将沾了水的干净紫毫仍在一旁,搂着他专心作画。 夜已深,窗外的竹林里白霜尽染。 铜炉内的炭火渐渐熄灭,寒意也渗了进来。 一番风雨尽,云时卿从柳柒手里取走画笔,将他抱回榻上。 起身的那一瞬,柳柒余光瞥向桌台,竟见那画纸上的人不着寸缕,正敞着膝坐在桌沿,眉宇间盈着勾魂摄魄的温柔。 两颗红梅坠在微隆的雪堆之上,煞是糜丽。 只需一眼,便能让人面红耳赤。 柳柒疲软地躺进被褥里,云时卿撤离时,他仿佛还在依依不舍地挽留。 云时卿低头瞧了瞧,说道:“柒郎仔细养着身子,我下次再疼你。” 柳柒扭过脸不去看他。 云时卿淡淡一笑,旋即并拢手指,轻轻按在他的小腹处。 很快便有物什溢了出来。 柳柒不禁踹了云时卿一脚,后者顺势把脚腕拉开,揶揄道:“柒郎想留着?” 柳柒羞恼地道:“不想!” 云时卿再次按了按,说道:“那就生出来,否则又该怀孩子了。” 柳柒被那句“生出来”激得面红耳热,却已经没力气再去踹他,遂低声斥道:“你真是个淫-欲满身的恶贼。” 云时卿道:“柒郎已经跟了我,即便我是恶贼,你也得安心做我的贼娘子,赖不掉了。” 柳柒没有接话,待他替自己清理干净后才小声嘟囔道:“我没想赖。” 【作者有话说】 又是很普通的一章,评论区不要出现什么哦 117 恩爱两不疑 ◎“我这是第二次成亲,你会不会介意?”◎ 腊月的第一天, 天降瑞雪,不过半日的光景山野就覆了白,银装素裹, 煞是好看。 这样的雪天最是清寒, 柳柒吃过药便留在了房里, 怀揣一只暖炉, 静坐在窗前观雪。 不多时,云时卿抱着孩子走将进来,他听见动静回了头, 问道:“棠儿吃奶了?” 襁褓里的婴儿哼哼唧唧, 似是在回应他的话, 云时卿道:“刚吃。他今天有点闹肚子,许是受了凉。” 柳柒闻言赶忙放下手炉, 起身从他怀中接过孩子,双眉颦蹙, 神色担忧。 “孟大夫给他做过推拿,颇有成效, 已经好多了。”云时卿揽住他的腰,温声道,“柒郎别担心。” 柳柒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棠儿是因蛊虫而孕,体质本就比寻常孩子要弱, 再加之早产……我真的很害怕他出现任何毛病。” 棠儿虽然已有两个月了, 但是婴孩的视线比不得大人这般清透, 看人时甚为模糊。但他能辨别声音, 听见柳柒说话便咧开了嘴, 欢喜地笑着, 仿佛是在宽慰他。 云时卿道:“孟大夫说这孩子硬朗得很, 你别太过忧心,否则积郁成疾,于你不利。” 正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打闹声,柳柒循声抬眸,不待开口,云时卿便拉着他的手往外走去,“朱岩他们在院里玩雪,你也去看一看罢。” 父子三人一齐来到院内,见陈小果正用铁锹铲了一坨雪追着朱岩砸去,朱岩在院中左奔右跑,挨了不少打。 最后被逼急了,他也抄起个物什,舀一瓢积雪回泼了去。 夕妃慈倚在檐柱上朗声道:“小道长,你可别手下留情啊,朱岩这人坏着哩~” 柳逢跟在柳柒身旁多年,也染了些文儒的气息,此刻只在一旁看着,并未加入,饶是夕妃慈屡次相邀,他也以“手太凉不便照顾小少爷”为由推了去。 陈小果忿忿地道:“确实是坏!刚刚趁贫道没有防备,他竟往贫道的领子里塞雪!” 夕妃慈吃吃地笑:“那你也塞回去呗,修道之人岂能受这委屈。” 院里雪来雪往,他们玩闹时用了些功力,便显得这雪势尤为盛大。 柳柒的鬓发被裹了雪片的风撩动着,云时卿抬手拉上他的兜帽,转而去握他的手,竟觉有些凉:“柒郎,我们回屋去吧。” “嗯。”柳柒受凉之后就要咳嗽,他刚吃过药,不能白受罪,遂抱着棠儿折回寝室。 “对了,我有一事忘了告诉你,”云时卿关上房门,转身朝他们父子走来,“我离京之前,韩瑾秋也辞官了。” 柳柒问道:“为何?” 云时卿道:“韩瑾秋当年离开执天教时自断四肢筋脉,后来利用蛊虫重续,虽然不再是废人,可蛊虫阴毒,啃噬心脉,如今已到反噬的日子,恐将命不久矣。沐扶霜把他带回了乌蒙部,也不知能否救回来。” 天下阴蛊多半出自执天教,尽管功效各异,但最终都只有一个结果——损人寿数。 韩瑾秋不愿半生残废,就用了这个阴毒的法子重续筋脉,如今正值不惑之年,却已是油尽灯枯。 柳柒与他的交情不算太深,但他到底还是帮过自己,心里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扼腕。 静默半晌,他问道:“如今朝中官员大换水,你我都离开了,谁掌相印?” 云时卿在他身旁坐下,凑近了去逗棠儿:“既然已经离开了,就别再去想那些事,咱们一家安安稳稳地过好日子,等开春后就北上去塞外,从此避尘嚣,远纷扰,说不定咱们棠儿以后还能取个草原姑娘做娘子。” 柳柒轻轻推了他一把:“孩子还未断奶,你就记挂着他的婚事了。” 云时卿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为咱们的儿子多考虑考虑不是应该的吗?” 柳柒垂下眼帘,没有接他的话。 云时卿挑起他的下颚,问道,“怎么不开心?” 柳柒拂开他的手,淡淡地道:“没有。” 云时卿顿了顿,忽而一笑:“柒郎莫非在怨我没有考虑咱们自己的婚事?” 柳柒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不自然,耳廓泛着粉意:“别乱讲,我何时有过这样的念头?再说了,我们以前在丹巴城就拜过……” 话未说完他就闭了嘴。 云时卿笑意渐浓:“柒郎以前可不承认我们成过亲,说那是做戏,不当真的。” 柳柒冷着脸回了他一嘴:“你也说过咱们之间只是逢场作戏,也是假的。” 云时卿压低眉梢,没好气地道:“这四个字你要记一辈子是不是?那你两次骗我亲手喂你喝药,这事又怎么说?我是不是也该找你算算账?” 柳柒道:“凡事有因有果,是你厌我在先,我自然要撇清关系。” 云时卿正要驳他,冷不丁想起金恩寺里那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顿时将气焰压下,温声道:“好好好,是我不对,我不该一时口快说那些话,娘子大人有大量,以后就莫要再计较了。” 柳柒神色稍霁,但仍不愿意搭理他。 棠儿听不懂大人的话,便默默蹬着小腿,偶尔也会咿呀一声吸引父亲们的注意。 少顷,云时卿又道,“不如让陈道长择个吉日,我们把婚事办了罢。” 柳柒小声说道:“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何必再麻烦。” 云时卿道:“当初咱俩是以齐莲和卓鸣的身份拜的天地,确实不能做数。更何况婚姻乃人生大事,再麻烦也不能省,你若嫌累那就从简,止拜一拜师父,旁的都省略了去。” 柳柒的亲生父母虽然早已故去,但柳笏夫妻养了他二十七载,将他视为己出,倘若真要办婚事,这高堂之坐理应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当然,云时卿的父母也不例外。 扬州与楚州离得不算太远,柳柒暗中寄了一封家书前往扬州,把此事详尽告知,不消三天便收到了杨氏的回信,言其定会如期而至。 陈小果择选的黄道吉日正是小年这天,婚事虽然从简,但整所宅院内的红绸喜烛和贴花等却是不能少的,柳逢和朱岩等人忙活了整整两日,总算布置妥善。 腊月廿一这日,柳柒贪睡没能早起,直到巳正时分云时卿才拉开床帐,俯身在他耳畔说道:“柒郎,该起床了。” 柳柒睁不开眼,轻声哼了哼。 云时卿把手挤进被窝去挠他腰侧的痒肉,柳柒受不住,一边笑一边说道:“住手,别挠。” “你爹娘快到了,莫再贪睡。”云时卿把他从被褥里拉起来,取了衣物仔细穿上,“若是困乏,用过午膳再补觉也不迟。” 昨天晚上,他们又荒唐了小半宿。 因柳柒畏寒,一到夜里手脚总是冰凉的,云时卿每晚都要给他捂热了才能入睡。 但多数时候捂着捂着就不安分起来,那只布有薄茧的手伸进裤管轻轻地摩他的腿腹,柳柒自是经不住这样的弄,不多会儿两人就滚在一起了。 云时卿极其重欲,但是念在柳柒如今的身子骨弱,他没敢下狠劲儿,只玩一两个时辰就作罢了。 而每次荒唐过后柳柒就起不来,总要赖到日上三竿才肯离开被褥。 今日天气晴好,司不忧陪着棠儿在院中晒太阳,他手里握着一只拨浪鼓,咚咚的声响逗得摇篮里的孩子咯咯发笑。 柳柒吃完米粥又喝了一碗药,旋即来到院中,正要逗一逗棠儿,就见柳逢急匆匆跑来,眉宇间挂着笑:“公子,老爷和夫人来了!” 柳柒赶忙抱起棠儿,和云时卿快步迎了出去。 柳笏身为一州知府,自是不能随意走动,他这几日以身体不适为由休养在家,并将府衙政务交给了手底下的心腹代为处理,而后就与杨氏偷偷来到了楚州。 当初柳笏带着棺椁回扬州时,赵律白特意派了皇城司的护卫同往,下葬之前开过棺,确认棺中之人是柳柒无误方才入葬。 赵律白或许对柳柒的死存有质疑,亦或是担心柳笏说出先太子之事,便派了人在暗中监视柳笏的一举一动,所以柳笏和杨氏此番出行时都刻意乔装过,粗衣布服着身,俨然是一对普通人家的夫妻。 一家人再次相见,不等柳柒行礼问安,杨氏便泪眼汪汪地扑了过去。柳笏一把将人拉住,轻咳了几声。 柳柒疑惑地看向他夫妻二人:“父亲、母亲,怎么了?” 杨氏擦掉泪,向他福身揖礼:“民妇见过太子殿下。” 柳柒倒吸一口凉气,一手搂着棠儿一手将她扶起,对柳笏道:“爹,您这是做什么?柳柒早在两个月之前就已经死了,更别提当年的太子。您二老对砚书恩重如山,是砚书的亲生父母,怎能如此见外?” 柳笏愣了愣,而后笑道:“是为父欠考虑了。” 云时卿立刻出来打圆场:“外面冷,叔翁叔母快些进屋去罢。” 几人转身往院内走去,杨氏从柳柒手里接过孩子,笑盈盈地逗弄着:“棠儿,我是祖母,我是祖母呀。” 柳笏笑道:“孩子尚小,认不得你。” 杨氏用手肘碰了碰他,提醒道:“给孩子的礼物呢?” 柳笏迅速从怀中摸出一只锦盒,将其递交给柳柒:“这是你娘托人给孩子打的长命锁,本该满月就送给棠儿的,奈何海寇做乱,我们无法离开扬州。虽然迟了些,总归是你母亲的心意。” 柳柒接过锦盒,微笑道:“谢谢母亲。” 众人来到花厅内吃茶叙阔,用过午膳后,杨氏便把携带而来的两套喜服交给柳柒和云时卿,叮嘱几句后眼眶便开始湿润,语调甚是哽咽:“此前你师父来信,说你产子之时遭了大罪,如今的身子骨也大不如前。本以为不会太严重,可今日一见,你竟瘦成这副模样了……喜服是按照你从前的体量裁制的,定有些不合体,你且穿上试一试,趁着还有两天日子,为娘给你改一改。” 柳柒宽慰道:“母亲别担心,儿现在已经好多了,等开春了再养一养,定能恢复过来。” 杨氏抹掉泪,又看向一旁的白发青年,心底更为苦涩了,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柳笏走近,一边替妻子拭泪一边说道:“咱们一家好不容易才相聚,当高兴才是。棠儿还在外面呢,咱们去陪陪孩子罢。” 夫妻二人离开后,柳柒和云时卿也抱着喜服回到了寝室,这两套喜服是杨氏亲手裁制,但由于时间过于紧迫,喜服上的绣纹便只能交给布行的绣娘来做。 云时卿替柳柒更换了喜服,果如杨氏所言,他如今的身子骨撑不起这套衣服,稍显宽大,可柳柒又不愿让杨氏再受累,便又添了几件内衬,继而系紧腰封,如此一来倒是比方才略微合体,可免于修改。 云时卿握着那截柔韧纤瘦的腰,说道:“柒郎真好看。” 柳柒心念一动,不禁调侃道:“我这是第二次成亲,你会不会介意?” “这么巧,我也是第二次娶妻。”云时卿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问道,“你上一任夫君待你不好吗,为何不与他白头到老?” 柳柒来了兴致,顺着他的话说道:“他不喜欢我,他说我们之间只是逢场作戏,我自是知趣,便与他和离了。” 云时卿蹙紧眉,骂道:“那他可真是个畜生。” 柳柒微怔,轻轻搂住他的脖子,柔声说道:“你待我好就够了,从前的那些都不重要,我不会再提了。” 云时卿低头亲吻他,声音从交濡的唇缝里漏出:“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柒郎,忘掉那个曾让你伤心的人吧。” 柳柒咬了咬他的唇,轻声应道:“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4-10 17:05:28~2024-04-12 14:55: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ZXZ926 2个;玄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果冻 30瓶;梦清 20瓶;玉蕊琼芳 17瓶;凌云、41749084、笑笑吖、躒婳、沉溺无声 10瓶;庄凡心 9瓶;柠檬柚子茶、佳jia 5瓶;_yh、好运连连 4瓶;69569585、我又来催更了、丶curtain、落入云川中、bututou 2瓶;半块琵琶、芣苢、流口水呀流口水、阿桥桥桥桥桥桥、北斗错落长庚明、Ctrl+C、梅子酒、今天又追完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8 共结连理枝 ◎“该叫什么?”◎ 腊月廿二, 云时卿的父母也从金陵赶了过来。 自打见到云时卿一夜白头的模样后,他的母亲顾氏终日以泪洗面,整个人憔悴不已, 直到确认他和柳柒以及棠儿都安定下来, 才又有了几分活气。 云时卿和柳柒原想请洛先生来楚州吃杯喜酒, 然而洛先生远居洛阳, 且他年事已高,身体也染了病,即便真要过来, 恐怕也会错过喜日, 便止书信一封, 聊表敬意。 夜里下了雪,甚是清寒。 云时卿往铜炉里添了足够多的炭, 确保柳柒不会受冻。 床帐内隐隐透出几声闷咳,云时卿放下炭夹走将过去, 把手探入被褥里,那双脚果真冷如坚冰。 “你刚洗完澡, 怎这般凉?”云时卿赶忙挤进被中,将柳柒的双脚抱在怀中轻轻揉搓着。 “我……咳咳……”甫一张嘴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柳柒缓了缓,笑道, “我没事。” 云时卿蹙眉:“你又偷偷把药倒掉了?” 柳柒道:“没有, 我都喝了, 一滴不剩。” 他只倒过一次药, 却仿佛失了信, 以至于人人都要防着他。 云时卿道:“既是吃了药, 怎还咳得这么厉害?” 柳柒道:“许是药效不够, 又该加重药量了罢。” 孟大夫给他吃的药通常只能管大半个月,药效一旦减弱,便很难止住咳,就得酌情加重药量。 柳柒惧苦,现在熬的药一碗塞一碗的浓,有时候只闻着那个味儿便教他止不住地干呕。 云时卿沉默下来,手上的力道时轻时重,似在走神。 他记得现在这帖药刚换了不足半个月,药效怎就减弱了呢? 柳柒轻轻缩回脚,说道:“不冷了,快些睡吧,明日得早起。” 云时卿抓住那双冷冰冰的脚重新塞进寝衣下,用自己的身体给予他温暖:“捂热了再睡,否则你夜里会难受的。” 柳柒时断时续地咳嗽着,的确有些不舒服,只好乖乖把脚贴上他的腹部,汲取热意。 屋内温暖如春,柳柒很快便有了睡意,待到双脚被捂热时,他已经彻底入眠。 云时卿小心翼翼地在柳柒身侧躺下,熟睡之人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气息,下意识往他怀里钻来。 这是重逢后养出来的习惯,柳柒贪恋他的温度,几乎整晚都要缩在他的怀里方能安稳入睡,也正因为此,柳柒的梦魇逐渐消失,夜里能睡踏实了。 云时卿把人搂紧,心头虽浸泡着蜜,却也有几分酸涩填充其内。 如果没有当年那件事……他们之间何至于此?柳柒也不必受苦,日渐羸弱。 若能重来一次,他定不会与柒郎赌气比试文章才华,更不会进京入仕,分道扬镳。 可是人生没有重来。 错过的便永远错过了。 翌日晨间,天将露白,云时卿早起更衣,将柳柒昨夜的情况告知给孟大夫,孟大夫道家里的药材不够加重药量,得等大婚之后再去城里采买。 用过早膳,杨氏和顾氏陪棠儿顽耍一阵后就将孩子交给两位祖父了,旋即来到后院,替这对新人梳头。 云时卿和柳柒之间不存在谁嫁谁娶一说,所有的繁复婚嫁习俗都省略了去,只挑最重要的来做。 母亲为新人梳头,便是赐祝福,愿新人能琴瑟和鸣,白头到老。 可顾氏看着自己儿子的满头白发,那句“白头到老”如同卡在了喉间,说出口时竟莫名有些艰涩—— 一个未老先白头,一个身体羸弱、寿数大减。 人生短短几十载,柳柒所剩的光景不过十余年,这样的“白头到老”,于他们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云时卿抬眸看向铜镜,见顾氏双目泛红,不由笑道:“母亲是把我当女儿嫁出去了吗,竟这般不舍。” 顾氏忍不住敲了敲他的后脑勺,又哭又笑地道:“臭小子,你要真是个丫头,娘反倒省心了。” 柳柒气色欠佳,唇也淡淡的,杨氏便给他施了一层胭脂和口脂,如此一来倒也改善了不少。 今天乃大喜之日,杨氏不愿把心底的苦涩展露出来,遂笑了笑,说道:“你二人今后要互相扶持,凡事有商有量,莫再生了嫌隙。” 云时卿接过话应道:“叔母放心,小侄定不会辜负砚书。” 顾氏轻轻戳他的肩,提醒道:“该叫什么?” 云时卿一怔,旋即起身对杨氏拱手揖礼:“娘。” 屋内顿时有笑声漫开,柳柒面颊燥热,也对顾氏揖礼道:“母亲。” 两人更衣梳发之后便在房中静候着,直到正午吉时将至,他二人方才往前厅走去。 昨晚的雪下了一整夜,满园银白,甚是雅洁。 两道朱红身影自廊下走过,被四周的积雪称得格外清俊。外头寒意大,柳柒只吃了几口冷气便忍不住咳嗽起来,肺腑里一阵阵地泛着疼。 “怎么又咳起来了?”云时卿握住他微凉的手,不禁担忧道,“时候尚早,先去偏厅把药吃了罢。” 乍一听见“药”字,柳柒就拧紧了眉,但他不想在这样的喜庆日子里闹出些不愉快,便听了云时卿的话,点头道:“好。” 他吃药之后总要嚼几粒果干蜜饯才能压下嘴里的苦涩气,久而久之的,云时卿就养成了随身携带蜜饯的习惯,待柳柒喝完药便往他嘴里塞一颗,能瞬间让那双紧巴巴的眉头舒展开来。 吃完药来到前厅,众人早已在此等候多时。棠儿今日穿了一身绯色小袄,头顶的绒帽也透着喜色,煞是可爱。 柳柒侧眸瞧去,见孩子手里握着一根红绳,他正好奇,便听司不忧道:“吉时已到,新人行礼。一拜天地——” 两人一齐转身,向厅门外的广袤天地拜了去。 柳柒乃赵室皇嗣,太-祖是天,仁德皇后是地,这第一礼也算是对他们的祭拜。 “二拜高堂——” 他们面向彼此的父母,躬身一拜。 “夫妻对拜——” 柳柒刚迈开步子,忽觉肺部紧缩了一瞬,他攥紧手指,不露声色地压下喉间的那股不适,没让自己咳出来。 云时卿满目皆是情,柳柒与他四目相接,不禁回想起当初在丹巴城的那场婚礼。 以前云时卿总拿那场异族婚礼说事,直言他们是拜过天地的夫妻,柳柒只当他还记恨着当年的事,便借此折辱自己,因此从不敢当真,也没有当过真。 而现在,他们真的做了夫妻,有名有实、冠以彼姓,相濡以沫,共携白首。 从此不再争锋相对,亦不再彼此揣测。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柳柒拱手与眼前之人相拜,胸腔内的一颗心脏剧烈震颤着,自少时就积攒的那些爱意,终于在今日开了花,也结了果。 “礼成——”司不忧一声朗喝,堂内顿时喧沸起来。夕妃慈抱着棠儿走近,取下他手里的红绳系在云时卿和柳柒的手腕上,并仔细打了个结,“这是棠儿赠予的祝福,愿你们永结同心,鱼水不离!” 陈小果催促道:“还未喝合卺酒呢,赶快送入洞房,让咱们闹上一闹!” 夕妃慈笑道:“你一个出家人,怎好意思去闹洞房?” 陈小果挺胸道:“出家人怎么了?出家人闹洞房又不触犯天规!” 夕妃慈轻啧一声,说道:“那就走吧。” 那几位上了年纪的长辈自然没去凑这个热闹,他们在厅中吃着热茶浅浅叙旧,由着这群年轻人去折腾。 来到新房后,柳逢立刻将事先备好的东西一一呈上来,除了两杯系有红线的合卺酒之外,还有众多闹洞房的物什。柳柒笑问道:“不是说婚事从简吗,你怎弄来这么多东西?” 柳逢正色道:“婚事的确从简了,但闹洞房却是必不可少的。属下听说新婚当日洞房闹得越厉害,夫妻的感情就越和睦。” 朱岩瞥了他一眼,问道:“你从哪儿听来的?” 陈小果道:“哎呀甭管从哪儿听来的,咱们直接闹就是了!” 闹洞房图的便是热闹和喜庆,有人带头起哄,气氛骤然攀升。 柳柒和云时卿喝完合卺酒后,这洞房就算闹开了,夕妃慈抱着棠儿坐在一旁看热闹,偶尔替他们出出主意,倒也乐得其中。 屋内的炭火哔剥燃烧着,热意不断地往外涌。众人闹腾许久,渐渐都出了汗,虽然还未尽兴,但因顾念着柳柒的身体,便及时适可而止。 陈小果等人相继离去,新房里很快便安静下来。 许是方才闹了太久,柳柒的肺腑里隐隐有股子窒闷感,喉管里仿佛堵了一口气,亟需宣泄出来。 他斟一杯热水饮下,可是这样的不适感并未减少,静默几息后遂从床上抓一把桂圆干剥了吃下。 云时卿关上房门折回内室,见他正坐在床沿剥着干桂圆,温声问道:“柒郎饿了?” 柳柒摇头道:“不饿,只是突然很想吃。” 云时卿剥了几颗喂给他,又问道:“今日这婚礼着实简便了些,柒郎是否觉得委屈?” 柳柒笑了笑,不答反问:“云少爷觉得委屈吗?” 云时卿也笑道:“不委屈。” 柳柒吃着他塞进嘴里的桂圆肉,没再接话。 然而嘴里的果干还未来得及咽下,堵在喉咙里的那口气忽然就涌了出来,柳柒忍不住掩嘴咳嗽,肺里一阵阵地发紧发疼。 云时卿轻轻拍他的背,眼底满是忧色:“我去叫孟大夫过来。” “不用——”柳柒以袖掩嘴,制止道,“先别去,给我倒杯热水罢。” 云时卿立刻倒一杯热水呈给他,重新坐回床沿时,隐隐嗅到了一股血腥气。 “柒郎,”云时卿扣住他的手,问道,“你哪里不舒服?” 柳柒饮下几口热水,微笑道:“只是咳嗽而已,老毛病了。” 云时卿目光沉沉地盯着他,须臾扒开他的袖口,见他掌心里揪着一张手绢,当即抢夺过来,抖开了一瞧,里面竟藏有血迹。 “这是什么?”云时卿问道。 柳柒握紧水杯,没有接话。 云时卿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你、你咳血了?” “没有。”柳柒解释道,“方才吃桂圆吃得急不慎咬破了舌头,故而流了点血,并无大碍的,你别大惊小怪。” 云时卿下颌绷紧,眼眶骤然泛红。 他迅速起身往外走去,柳柒见状忙拉住他的手臂,低声恳求道,“爹娘他们明日便要回去了,你别让大家担心,我没事,我真的没事。晚章……求求你,不要告诉他们。” 云时卿闭了闭眼,胸口胀痛不已。 半晌后,他转身将柳柒拥入怀中,眼眶蓦地一热:“今天可是我们的大喜之日啊,为何……为何会这样?” 柳柒抱住他的腰,笑着宽慰道:“我没事,等熬过这个冬天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这两天状态非常差,所以更晚了些TUT我尽快调整过来,日更不会断的。 感谢在2024-04-12 14:55:58~2024-04-13 17:02: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盐咖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羽落无声 36瓶;半倚深秋、梦清 20瓶;庄凡心、花笺 3瓶;好运连连 2瓶;阿桥桥桥桥桥桥、bututou、清七七、不爱连载-、芣苢、梅子酒、我又来催更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9 守岁慕长生 ◎“那就辛苦夫君了。”◎ 过完小年, 除夕也近了。 婚礼结束后,双方父母相继离去,他们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和麻烦。 柳柒的咳疾再度加重, 每日嗜睡之症也愈来愈明显, 孟大夫试着重新给他配了一帖药, 可是效果并不显著,只能镇一镇咳,却无法改善嗜睡的状况。 昆山玉碎蛊的余毒不消, 他就只能这般浑浑噩噩地生活着。 再有两日就是除夕, 柳逢和朱岩去城里置办了年货, 顺道将残留着新婚喜气的宅子又装点一番,增添了些年味。 晨间, 柳柒睡得正熟时,察觉到身旁有轻微的动静, 他睁开眼一瞧,棠儿正趴在枕边抬头望着他, 见他醒来,便咧开嘴欢喜地笑。 今天整好是棠儿满三个月,他的眉眼已长开,愈发漂亮了, 一双乌黑眸子像极了柳柒, 偶尔皱一皱淡眉, 却又神似他的另一位父亲。 心底的柔软顿时被触动了, 柳柒侧过身去逗孩子, 棠儿对他笑了几下就突然变了脸, 开始哭闹起来。 “棠儿不哭, 爹爹这就给你喂奶。”柳柒赶忙起身披上外袍,将孩子抱了起来。 正这时,云时卿捧着一碗羊乳走将进来,继而从他手里接过哭闹的孩子,温声哄了哄。 柳柒坐在一旁默默看着他们父子,云时卿似是有所察觉,不由抬眸,笑问道:“怎么了?” 柳柒挪开视线,不露声色地道:“没事。” 棠儿学会了用荻管吸食羊乳,一双肉乎乎的小手紧紧捧着碗,颇有几分护食的姿态。 一碗羊乳很快就见了底,待吃饱喝足后,柳柒正要接过孩子拍嗝,云时卿放下碗道:“我来就好,你快些把衣服穿上,莫要受了凉。师父熬了你最爱的冬笋鸡丝粥,去尝尝罢。” 吃了饭便意味着要喝药,柳柒下意识拧紧了眉。 许是猜到了他的想法,云时卿柔声道:“前些日子你说荨草斋的蜜酿云片和糯团糕口味极好,我试着仿做了一回,味道尚可,等吃过早膳我便做给你吃。” 柳柒展颜,点头道:“好。” 晌午的日光最是暖和,柳柒吃过药之后便抱着棠儿来到院中晒太阳,棠儿趴在他怀里玩了片刻就睡着了,他将斗篷拢紧,坐进摇椅里翻看话本,不多时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云时卿端着一盘热乎乎的糯团糕从厨房走来,正要往院中行去,却被司不忧叫住了。 “让他睡会儿罢。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司不忧把他叫到屋内,问道,“他这两日还在咳血吗?” 云时卿道:“孟大夫的新药止咳颇有奇效,他吃过之后就没怎么咳嗽了,但是畏寒和嗜睡的症状却越来越严重。” 司不忧蹙眉,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过完除夕我就去乌蒙部寻药,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一定要把他医好。” “沐扶霜武功高强,乌蒙部又是毒瘴之地,师父若是只身前去,恐怕不妥。”云时卿道,“夕妃慈原是执天教的人,她对那边比较熟,我让她陪您同往,或许能有所帮助。” 思忖半晌,司不忧道:“如此也好,我尽量早去早回,你仔细照顾他,若是有朝廷的人出现,万不能留活口。” 云时卿点头道:“徒儿明白。” 除夕这日,楚州又下了雪,院中的腊梅竞相绽放,美不胜收。 柳柒从前总爱扫一些梅枝上的新雪来煮茶,如今他畏寒,平日里连房门都很少出,更别提沾雪了。不过云时卿知道他好这口,特意拂一壶染了梅香的雪放在红泥炉上,做泡茶之用。 他们的寝室外有一株绿萼梅,树冠高及屋顶,盛放时整所宅子都能闻见它的香气。柳柒喜爱这个味道,正午气温回暖的时候就敞开了窗,让香气漫入屋内。 他从前在京城时每逢年节便要去金恩寺上香祈福,这个习惯已有七年之久,如今外面天寒地冻,他又不便抛头露面,故而只能在书房中抄抄佛经。 云时卿把棠儿哄睡之后来到书房,见桌台上叠了几张抄好的佛经,因劝说道:“柒郎,歇一歇罢。” 柳柒道:“还有最后两张就结束了。” 云时卿从他手里夺走笔毫:“剩下的我来写,咱们如今是夫妻,我代笔也一样。” 柳柒笑了笑,起身让他落座:“那就辛苦夫君了。” 云时卿被这声“夫君”喊得心情荡漾,当即蘸了墨疾笔书写。 柳柒从书柜里翻出一册《楞严经》,正欲交给他,却见他已经在纸上续了几句,不由一怔,问道:“你怎知经文内容?” 云时卿道:“我去过慧心禅院,慈济大师把你从前抄写的经文全部交给我了。后来离京的途中我闲来无事便翻了翻《楞严经》,倒也能背上几句。” 柳柒垂眸凝视着他,一时竟无话。 自己这位师兄当年何其孤傲,对一切神佛嗤之以鼻,可是后来为了他,竟然跪完了三千三百九十九阶佛梯…… 往事如流水缓缓淌过心间,说不清到底是暖还是冷,柳柒握着那卷经书默默站在云时卿身旁,直到他抄完一整页纸方才回神。 “柒郎检阅一下,看看我是否有抄错抄漏之处。”云时卿放下笔毫,抬头看向他。 柳柒胡乱扫了一眼,说道:“没有错。” 云时卿失笑,勾着他的腰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你在敷衍我。” 柳柒作势要起身,却被他箍在怀中动弹不得,感受着近在咫尺的潮热呼吸,不禁扭开了脸低声斥道:“经文墨迹还未干,你别如此浮浪。” “此处又不是佛堂,何必避讳这些?”云时卿亲吻他的耳珠,低而沉的嗓音徐徐灌入耳内,“莫非柒郎忘了咱们曾在这张桌子上做过什么?” 柳柒呼吸一滞,心跳骤然加快。 云时卿故意敲了敲桌面,提示道,“就是这儿——你的味道全流在此处了,我擦了许久才弄干净,后来你还——” “云时卿!”柳柒面红耳赤地打断他的话,“你真该好好抄些佛经静静心。” 云时卿笑道:“好,那下次咱们做的时候就不画画了,改抄经文。” 柳柒神色自若地推开他,起身将桌台上的经文整理妥善,无论他如何用言语撩拨都不再给予回应。 今日的除夕宴由司不忧掌勺,柳逢和陈小果给他打下手,三人在厨房里忙碌了大半日,香气一阵阵地溢在院中,引人垂涎。 朱岩把折来的红梅插入暖厅的花瓶中,再贴上剪纸流苏,年的气息扑面而来。 临近傍晚,雪势渐歇。 除夕宴已经准备妥善,众人忙着将菜肴呈上桌,陈小果从后院的梅树下挖来一坛今冬初雪时新埋的竹叶青酒,还未启封,孟大夫就迫不及待地将酒杯递了过去,司不忧笑道:“今晚还得守岁,孟大夫可别喝过头了。” 孟大夫道:“就馋这一口罢了,老朽喝酒从不贪杯。” 柳柒揶揄道:“去年除夕宴上孟大夫也是这样说的,后来晚上守岁时您却醉得不省人事了,还是柳逢把您扛回屋的。” 孟大夫顿了顿,旋即辩驳道:“京城的酒太烈,不如这竹叶青温和,老朽今年必不可能再醉!” 夕妃慈道:“干坐着委实有些无聊,听说你们这些豪门勋贵都喜爱骨牌,不如咱们今晚玩骨牌如何?” 朱岩道:“这个提议不错!” 柳逢笑道:“往年守岁都凑不出一桌玩骨牌的人,今年倒是绰绰有余。” 云时卿看向身边之人,温声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以后岁岁年年都如今日这般热闹。” 一番话毕,陈小果已经斟好了酒,他举起酒杯道:“来来来,闲话莫说,喝酒喝酒!” 杯盏互碰的清脆声响回荡在暖厅内,众人不约而同地饮尽杯中的琼浆,继而落座用膳。 屋内欢笑声不断,棠儿躺在摇篮床内蹬着腿,时不时咿呀一声以示存在。 除夕宴结束后,朱岩依照大家的喜好点茶解腻,而柳逢则回到房内取来了三十二扇象牙牌,将它们清理一通后规规整整摞在桌台上。 玩骨牌的确可以驱散睡意,柳柒此刻刚吃完药,没多少兴致上桌,便抱着棠儿在一旁观看,司不忧、陈小果以及云时卿各坐一方,依次取了牌。 陈小果是个新手,正是上瘾时,但出牌时老是喂了另两家,朱岩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便小声提醒道:“再摸一张牌。” 见司不忧出了天地分,忙撺掇陈小果跟一个恨点不到头,云时卿当即接了锦屏,陈小果在朱岩的提醒下掷出不遇,云时卿当仁不让,掷了四红沉。 牙牌若不行令,兴致要少一半,不过今晚有陈小果这位喂牌猛将,即使不行令也能得趣。 柳柒抱着棠儿走到陈小果身后瞧了一眼,出声提醒道:“双三搭两幺儿。” 陈小果盯着牌看了几息,恍然大悟般叫了一声:“哎呀!还真是!” 然而他刚一出牌,司不忧就用梅花配了长二,直接被云时卿的锦屏六幺截胡,陈小果愣在当下,咬牙道:“好哇,公子看似在帮我,实则是为了让你夫君赢牌!” 柳柒也愣了愣,笑道:“我本意并非如此。” 陈小果含泪掏了银钱,嚷嚷道:“再来再来,今晚谁也别想从贫道手里再赢半个子儿!” 几人轮番上阵,陈小果最后输得一干二净,他虽一直在埋怨,可眼底的喜色却是藏不住。 柳柒因受余毒滋扰极其嗜睡,熬到亥正便困乏难当了。云时卿见状,遂带着他和棠儿回到寝室内,柔声说道:“柒郎,睡觉罢。” 柳柒摇了摇头:“我还不困,晚些再睡。” 云时卿道:“不用守岁了,你的身体要紧。” 柳柒轻手轻脚地把棠儿放在榻上,旋即拉过云时卿的手,让他坐了下来:“那你陪我说会儿话吧,我熬到子时便睡。” 云时卿揽住柳柒的腰,让他倚在自己肩头:“往年守岁时,你都在做什么?” 柳柒细细回想了那几年的除夕夜,如实说道:“和孟大夫他们玩骨牌,或者去书房抄经文。” 静默几息后,云时卿问道:“只是这样?” 柳柒点头:“嗯。” 云时卿捏了捏他腰际的痒肉,又道:“我听说去年的除夕夜,赵律白没有留在宫中,而是在你府上待了一宿。” 柳柒道:“却有此事,不过他是在宫里受了委屈才来找我的,又贪杯喝了些酒,来相府没多久便睡着了,我和他之间什么事都没有。” 云时卿道:“我没有怀疑柒郎,只是后悔那个时候没有翻墙来陪你守岁。” 柳柒不禁失笑:“彼时你我水火不容,焉知我不会把你赶出去?” 云时卿也笑道:“柒郎最是心软,我随便找个理由就能留下来了。” 两人聊着往事,不知不觉间子时将至。 柳柒静靠在云时卿的肩上,鼻翼间满是令他心安的气息,睡意在这一刻汹涌来袭,他控制不住地合上了眼,只能听见头顶有声音传来,可具体说了些什么,他已无力去辩析了。 积雪的除夕夜格外宁静,云时卿搂紧柳柒,听着他清浅平缓的呼吸声静候新年的到来。 遽然,一道明亮的火光冲上夜空,砰然炸开。 更漏垂滴,水痕漫在了子时的刻度上。 前院的鞭炮和烟花齐齐燃放,昭示着新岁来临。 云时卿低头吻在柳柒的额上,柔声说道:“柒郎,新岁大吉。” 柳柒正沉睡着,没有给予半点回应。 云时卿握住那只微凉的手,将指头挤了进去,与他紧紧相扣,“还有——要平安康泰,长命百岁。” 【作者有话说】 柒柒康复进度99.9%,快来评论区留言助力加速叭!!!!! 感谢在2024-04-13 17:02:57~2024-04-14 18:25: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琼琚、星河永固 10瓶;69569585 8瓶;67293689 6瓶;半块琵琶、庄凡心 3瓶;阙慈、你是温柔本身、好运连连 2瓶;68073589、清七七、阿桥桥桥桥桥桥、奶优小果、我又来催更了、不爱连载-、59436031、凉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0 情酣入梦来(新增3400字) ◎“你好了,我怎么办?”◎ 立春之后, 天气开始有回暖的迹象,院里的山茶花逐渐催出了芽点。 柳柒闲来无事将后院的花木尽数修剪了一番,晌午阳光强盛之时他便捧着话本坐进躺椅里, 不多时便就着金灿灿的日光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 他察觉到面颊有些发痒, 强撑眼皮一瞧, 才发现是棠儿的小肉手在做乱。 习武之人对四周的风吹草动最是警觉,即便是在熟睡也会及时反应过来。可他现在入眠后已经感知不到四周的异动了,若是睡得太沉, 就算被云时卿抱回房中也不会醒来。 云时卿搂着孩子蹲在他身旁, 笑说道:“午膳已经备好, 吃完再睡罢。” 大抵是睡久了,四肢竟有些酸麻, 柳柒缓了好一会儿才撑坐起来,轻轻捏住棠儿的手, 小婴儿用一双乌黑油亮的眸子盯着他,咧开嘴欢喜地笑。 “明日是上元节, 我想去逛逛灯会。”柳柒抱过孩子,一边逗弄一边说道,“自打生下棠儿之后我就没出去过,几乎快忘了人间的烟火气是什么滋味。” 云时卿道:“好, 明天晚上我陪你去城里逛灯会。” 司不忧和夕妃慈早在初一那日就前往蜀地了, 棠儿现在每晚都睡在两位父亲身边, 好在他夜里能睡整觉了, 不用半夜醒来煮羊乳, 倒也能省心不少。 入夜之后, 云时卿给棠儿洗完澡便陪他在床上玩耍, 棠儿如今能轻松自如地翻身,也学会了蠕动着往前爬,云时卿偶尔来了兴致,还会陪着孩子一同爬行。 半柱香后,棠儿总算疲累地入睡了,云时卿当即将床褥整理妥善,而后朝桌案走去:“柒郎,该睡觉了。” 柳柒泡过药浴,身上还残留着几分淡淡的药草气息,如锻的乌发垂泻在肩,却难掩他的瘦削。 他手里握着一卷传奇话本,正是几年名动遍大江南北的“枫山居士”所作,他笔下的江湖豪情与儿女情长无不令人动容,更甚有侠士在国难当头挺身而出,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除了志怪话本之外,柳柒最爱的便是这类传奇。 见他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云时卿当即在他身旁坐定,顺势夺走了他手里的书,拧眉道,“夜里灯烛昏暗,看久了于你眼睛不利。” 柳柒试图抢回来,可云时卿却把它藏至身后,柳柒懒得动弹,因说道:“还有最后两页,我看完就睡。” 云时卿压住他的手道:“我念给你听。” 柳柒不再与他争夺,当即坐直了身子,挠心挠肺地等候他念完结局。 桌上的灯芯静静燃烧,松脂的气息在屋内漫开,早已与安神香相融。 云时卿翻开书页,顺着他的提示看了一眼,而后缓缓开口:“长安重归太平,乱世烽火终是平息下来。慕容洲拜别成王,背着一把剑踏上了前往漠北的路。” 柳柒单手支颐,看向那人的眸子里溢满了温柔。 “酉娘在塞外开了一家客栈,每日听过往的商旅讲述长安城里的事,得知慕容洲一切安好,总算放下心来。 “半月后,慕容洲如约而至,酉娘凝视着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眼泪倏然涌落。须臾,她抹了泪,笑说道:平安就好。 “慕容洲将她拥入怀里,含笑轻慰:娘子受苦了。” 听到此处,柳柒隐隐觉出这书中的故事似曾相识,但他并未起疑,继续听云时卿念了下去。 “是夜,房中灯影骤熄,慕容洲压住酉娘的手腕,一壁吻她一壁叠声唤着娘子。少顷,他解下酉娘的衣裙,挑开那只湖色鸳鸯肚——” “够了!”柳柒红着脸打断他的话,一把夺过话本瞧了瞧,那纸页上的文字果真与云时卿所念毫不相干。 他将书本合上,没好气地道,“你连这也能杜撰?” 云时卿笑道:“柒郎是如何察觉的?” 柳柒道:“慕容洲乃一代大侠,正义凛然,浩气荡心,断不会做出如此轻佻的事,他也不会唤酉娘为娘子。” 云时卿嗤了一声,不以为意地道:“大侠又如何,不也是凡夫俗子吗?凡人皆有七情六欲,他只要是个男人,面对心爱之人时就不可能不动情。” “那也……”柳柒竟有些语塞,“那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写出来。” 云时卿笑道:“莫非柒郎忘了咱俩的那些话本?我记得《宿敌丞相惹风月》一书里的文字远比我方才所述还要露骨,连配图都令人面红耳赤。” 话说至此,他故意问道,“柒郎看过吗?” 柳柒平静地道:“没有。” 云时卿挑眉:“当真没有?” 柳柒不愿再搭理他,遂起身往床旁走将过去。 因泡了药浴之故,柳柒的手脚不复往日那般冰冷,夜里睡得格外踏实。 然而四更天左右,久未做梦的他竟罕见地被梦搅醒了,睁开眼时,身上还覆着一层薄汗。 随后两人互帮互助、互惠互利。 (……) 家里的母羊已经不产奶了,棠儿如今才五个月,还未到断奶的时候,每日仍需吃些羊乳。 陈小果又牵回一头产奶的母羊,一并带了几只小羊羔,他说以后去了塞外,便可以将羊群养殖壮大,兴许还能靠放牧维持生计。 院里的桃花已经凋谢,陆陆续续挂了嫩果,云时卿坐在桃树之下,将熬好的米糊仔细吹凉,试温之后方才喂入棠儿的口中。 柳柒从廊中走来,见孩子正大口大口吃着米糊,不由笑道:“今天是棠儿头一回吃米糊,本以为他会抗拒,没想到竟这般喜欢。” 云时卿道:“我娘说我小时候很好养活,给什么吃什么,棠儿大抵是随了我罢。” 柳柒在他身旁坐下道:“如此说来,你倒是功不可没?” 云时卿握了握他的手,温声道:“柒郎才是功不可没的那个人。” 他二人腻腻歪歪,碗勺倒是空闲下来了,棠儿张着嘴等待投喂,半晌没吃到食物,遂不满地哭闹起来。 柳柒赶忙接过碗,一边喂他一边哄道:“棠儿不哭,爹爹来喂你。” 如今已是暮春,天气回暖之后柳柒的咳疾也略有好转,每日只需吃两餐药便能得到舒缓。 不过因为长期吃药的缘故,他的身上总有一股子淡淡的草药气息,将原本的寒梅凝露覆盖了去。 一阵风拂来,那草药的味道直入鼻翼,云时卿拧紧眉头,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柳柒侧首看向他,问道:“你叹什么气?” 云时卿笑道:“没叹气,你听错了。” 三月初六这日,司不忧和夕妃慈从蜀地归来。 两人刚落脚,云时卿便迎了上去,替师父斟一杯热茶解渴后急切地问道:“师父可有带回解药?” 不等司不忧开口,夕妃慈就接过话说道:“没有。” 云时卿神色骤变:“怎么回事?” 柳柒握住他的手,示意他冷静冷静。 司不忧放下茶盏道:“解药尚未调配出来,不过沐扶霜的徒弟给了我一粒药丸,道是可以压住余毒,改善砚书的嗜睡之症。” 夕妃慈道:“世间万物皆有休眠之期,蛊虫也不例外。昆山玉碎蛊进入宿主体内后长期休眠,唯有天时与酒才能唤醒。如今蛊虫已除,残毒的休眠之效也随之体现,长此下去便会耗损宿主的精气,从而削减寿数。所以小兰教主给的药可以让柳公子恢复一些精力,若想彻底根除残毒,还得靠他们的解蛊之药。” 云时卿问道:“解药何时才能调配出来?” 夕妃慈道:“这个奴家就不清楚了。” 司不忧道:“你们别着急,沐扶霜好歹是一教之主,他说过会治好砚书,想必不会食言的。” 柳柒对云时卿道:“师父说得对,以沐教主的江湖威望,他定能说到做到,你别担心。” 夕妃慈又道:“如今执天教大小事宜全由教主的徒弟小兰教主当家,小兰教主虽说师承沐扶霜,但他幼时却一直跟在韩御史左右,从韩御史那儿学了不少练蛊之术,调配解药之事应该很快就会有眉目。” 柳柒畏寒引发的咳疾乃生产之时伤了根本,与蛊毒的关系不大,只能吃药调理。司不忧从执天教带回的那枚药倒是能压住蛊虫余毒,柳柒服用之后不出两日便摆脱了嗜睡的困扰,气色亦大有好转。 到了四月,北方的气温业已回暖,柳柒欲往塞外安居,众人将宅子拾掇一番后便举家迁离了楚州。 北上的途中,他们从过往的商旅口中听见了一些京城的消息。 如今的朝局已然稳定下来,原枢密院副使卫敛擢升为从一品枢密院使,原大理寺少卿沈离现已是正三品礼部尚书,原吏部尚书陆麟晋升为正一品左丞相,而右相则由武威侯解同知担任,其余更迭之职亦是数之不尽。 冬月初,三皇子赵律衍于天牢里服毒自尽,因其母族犯有通敌之罪,因此他死后不得风光入葬,而师家及其党羽也被新帝铲除殆尽,并将他们多年来贪墨之银两倾数充入国库,家眷均被流放至岭南、西北等蛮荒之地。 除此之外,新帝还下令把大理寺及刑部多年来的案卷重新整理,以免有冤假错漏之嫌,而各地的税收也略有了调整。 赵律白的权欲之心难以估量,为登极位,他可以不顾念手足之情,甚至连父子亲情也能摒弃。 可他治理天下的手段,又实难让人诟病。 众人驾着马车沿官道北上,五月初抵达了河北东路的河间府,再往北行四百五十里便是居庸关。 出了此关,就彻底离开大邺了。 这日傍晚,他们在城中的一家客栈落脚,柳柒从行李中取出一只陶罐,舀半碗米粉用温水冲泡拌匀,而后将其喂给饿得直哼哼的棠儿。 棠儿已经出了两颗下门牙,镇日涎水不断,为免他出牙时吸-吮手指,司不忧特意给孩子削了一支椒木棒,以便他啃咬。 闻见米糊的香气后,原本还在啃椒木棒的棠儿顿时丢了手里的物什,一双小手焦急地拍打着枷椅桌台,小脚也踢个不停。 柳柒不由失笑,舀一勺黏稠的米糊喂了过去。棠儿吃得特别急,俨然是饿昏了头,柳柒一面喂一面哄道:“小祖宗,你慢些吃。” 正这时,云时卿进到屋内,手里还握着一包热腾腾的马蹄糕。趁柳柒在喂孩子,他便取一只马蹄糕塞进柳柒嘴里,问道:“好吃吗?” 棠儿的目光被玫色的糕点吸引,不愿再吃寡淡无味的米糊了。 柳柒嗔怪道:“明知棠儿吃饭时最易受影响,你还要来惹我。” 云时卿笑道:“既然棠儿想吃,那就给他尝一点罢,这马蹄糕内没有多少霜糖,他吃着正合适。” 见棠儿盯着马蹄糕流口水,柳柒心知若是此刻不让孩子闻一闻香,他定要哭闹,遂无奈地道:“你就惯着他罢。” 云时卿低头在他唇上落了个吻,轻笑道:“明明是柒郎在惯他,可莫要让我背了这个罪名。” 柳柒忙将他推开,红着耳根道:“孩子大了,你收敛些,别在他跟前动手动脚。” 云时卿心满意足地折下一片马蹄糕喂给棠儿,棠儿尝了鲜,欢喜地蹬了蹬腿。 待孩子将剩余的米糊吃干净后,柳柒便把碗勺交给了柳逢,由他去清洗。 少顷,云时卿道:“出了河间府咱们就算是离开大邺了,或许要多年之后才能回来,你可要在这儿多待几日?” 柳柒笑道:“无论待多久,最终都是要离去的。” 云时卿道:“那就再歇两日吧,近来舟车劳顿,甚是辛苦,我担心你身体吃不消。” 柳柒点头道:“好,那就歇一歇。” 他们在河间府又留了两天,直到五月十二才启程北上。 居庸关外乃北狄的境地,去岁上元节时,北狄长公主述律蓉蓉不远万里来到汴京和亲,为的便是寻求大邺的庇佑,后来北狄有意统一草原七部,昭元帝遂派兵增援北狄,让长达百年的游牧部族得到了统一,自此北狄向大邺称臣,共修盟好。 大邺臣民出关时需要有官府盖章的通关文牒方能放行,好在柳笏早已为他们备好,一行人畅通无阻地离开了居庸关。 马车驶出关门时,柳柒不禁掀开帘栊回望了一眼,心底到底有难以割舍的感情,一时间竟莫名难受。 云时卿将他揽入怀中,温声宽慰道:“等棠儿长大之后我们就回来,届时不管是住在扬州还是金陵,我都听柒郎的。”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柳柒轻叹一声,无奈笑道,“从前人人都艳羡扬州柒郎,却不知临到头来,我也成了随风飘零的一片落叶。汴京也好,扬州也罢,亦或是塞外的茫茫草原……所到之处,皆为吾乡。” 云时卿因说道:“柒郎这几年参禅悟道,心境竟如此豁达。” 柳柒道:“我若再豁达些,恐怕早就剃度出家了。” 云时卿道:“佛门有八大戒,其中之一便是戒淫-邪。” 柳柒侧眸看向他,拧眉道:“你觉得我戒不掉?” 云时卿笑道:“能,柒郎肯定能戒。不过你若戒了它,那我也只能当和尚了。” 柳柒道:“你的确应该去寺里修行修行,戒掉那些恶念。” 两人说说闹闹,渐渐驶离了居庸关。然而出关之后甚是荒芜,走了几十里都不见有村落人烟,暮色来临时,他们只得在邻靠森林的一所荒弃草棚里歇脚。 这只草棚应是负责看管森林的林巡司的人搭建而成,内里空间狭小,除了两张木板床之外再无任何可用的家具,他们一行八人若都歇在此处,必然会拥挤。 夕妃慈道:“奴家是个女儿身,就不同你们挤在一处了,我去马车里睡。” 柳逢和朱岩也去到马车歇息,顺道还能放放风,以防夜里有野兽来袭。 陈小果坐在堂中愣了愣,旋即说道:“贫道去门外的草垛子上将就一宿,这里人多,贫道睡不着!” 屋内便只剩司不忧、孟大夫以及云时卿一家三口,刚好可以分卧两室。 云时卿从马车里取了两床被褥铺在木板上,一并将孟大夫和司不忧那间房也打理妥善。此处条件简陋,柳柒止简单给棠儿擦洗一番便哄他入睡了,云时卿吹灭蜡烛在他身侧躺下,手臂习惯性地圈住他的腰。 夜深时,林间异常寂静,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清晰入耳。 忽然,草棚外的树林里传来了一阵异动,柳柒和云时卿不约而同地睁开了眼。 “许是林中的野兽,别害怕。”云时卿下意识抱紧了怀中人。 柳柒没有应声,屏息聆听着屋外的动静。 正这时,陈小果的声音漫入屋内:“什么人?!” 他这一声呼喝顿时让所有清醒之人都起了床,云时卿够过外袍披在身上,对柳柒道:“你且留在此处,我出去看看。” 云时卿和司不忧一同走出屋外,朱岩、柳逢以及夕妃慈也下了马车,见陈小果往东面跑去,云时卿道:“师父,您留下来保护砚书,我过去瞧瞧。” 林木高耸,将微薄的月色悉数遮挡,云时卿摸黑踏入林中,刚走出没几步就隐隐嗅到了一股血腥气。 陈小果停在一株松木旁,云时卿也顿了步,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十尺开外的空地上正躺着一个人。 那浓烈的血腥气便是此人他身上散发而来。 【作者有话说】 柒柒醒来之后和老云的互帮互助的内容已经删掉,对正文剧情没影响,可看可不看。 新增了3400+字作为补偿,买过的宝宝可以免费看,同时也会发红包弥补各位 120-130 121 塞外风云起 ◎“柳……柳相……”◎ 云时卿握紧佩剑, 提防着四周的动静,确认并无危险后他才走将过去,踢了踢那人一脚:“你是何人?” 那人一动不动, 仿佛已经死去。 陈小果赶忙蹲下, 探了探他颈侧的脉搏:“还活着。” 观此人的衣着打扮, 应是个有身份地位的北狄人, 云时卿不想惹上麻烦,遂对陈小果道:“走吧。” 陈小果抬头看过来,说道:“他还活着, 不救吗?” 云时卿道:“此人身分不明, 我们救了他没准会惹祸上身。” 陈小果蹙眉, 似在犹豫。 云时卿拉了他一把,说道:“赶紧走, 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陈小果有些于心不忍,正欲转身时, 却听那人虚弱地开口:“救……救我……” 说的是中原话。 陈小果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咱们不能见死不救哇, 若是公子知道了,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云时卿睨了他一眼,冷声道:“你既然想救那就自己把他扛回去,若是惹来什么麻烦, 我就活剐了你。” 陈小果“诶”了一声, 当即咬住拂尘, 挽袖把那人扛了起来。 司不忧点燃蜡烛, 见陈小果扛了一个血淋淋的人回来, 便问其缘由, 陈小果如实告之, 柳柒闻言对孟大夫道:“孟大夫,劳您看看此人的伤势。” 司不忧制止道:“晚章的顾虑是对的,此人身分不明,我们救了他,焉知不会惹祸上身?” 柳柒正要说话,却见那人睁开了眼,循着声音望向他。 两人视线相对,半晌后,那人开口道:“柳……柳相……” 屋内众人顿生警惕,柳柒问道:“足下是?” 那人气息微弱,饶是脸上糊满了血 ,也掩不住他的苍白。 “一年前……汴京城……上元节……”男子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便合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看这里!!!这章内容只有几百字,算是给大家的福利,另外3400字在120章,替补了老云和柒柒互相帮助的内容,买过120章的宝宝们可以免费多看几千字!大家一定要接着120章看!!!!这是柒柒夺权的副本! 很抱歉这次锁文影响了大家的阅读体验,我会给大家发红包补偿了,对不起! 122 悲天难悯人 ◎“权利本就是用鲜血堆砌的荣誉”◎ 一年前的上元节, 正是北狄长公主述律蓉蓉来到中原和亲的日子,此人能认出柳柒,便意味着他也在和亲队伍里。 柳柒仔细打量此人, 可他浑身是伤, 容貌也被血迹模糊, 无从辨认。 正待相问, 男子已经合眼昏死过去了。 “孟大夫,有劳您救救他。”柳柒言简意赅地吩咐道,司不忧和云时卿也没再反对, 孟大夫当即吩咐陈小果生火烧水, 替这位北狄人擦洗血迹。 他的左肩有一处箭伤, 伤口极深,箭柄早已被他自己折断, 只留下一截利刃在皮肉里。 除此之外,他的腰腹、后背以及左腿都有刀伤, 万幸的是这些伤口都避开了要害,不至于让他失血过多而死。 在陈小果和朱岩的帮助下, 孟大夫总算把这人的伤都处理妥善了,司不忧看向柳柒道:“观此人伤势应是被仇家追杀所致,把他留下只会引火上身,我们此行是为了安定下来好好生活, 若是不慎招惹上是非, 对大家都不利。” “师父的担忧不无道理。”柳柒道, “可是眼下天色太晚, 此处又是荒郊野岭, 若就这么把他送出去, 那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不如等他醒来问清楚之后再做决定罢。” 司不忧叹息道:“你呀, 就是心太软了。” 柳柒笑道:“棠儿还小,就当是为他积德行善。” 他拿棠儿说事,司不忧自是没辙,只能应承下来。 因这伤员之故,大家夜里都不敢掉以轻心,朱岩柳逢等人在外面轮番值守,以防有人追杀至此。 好在这夜平安过去了,天将亮时,棠儿醒来后在两位父亲的枕边蠕来蠕去,咿咿呀呀地哼唧着,云时卿知他饿了,遂起床热了一碗羊乳。 正这时,躺在火堆旁的北狄人睁开了眼,无声凝望着他。 洗掉面上的血迹后,此人的容貌尽数呈现,云时卿觉得他甚是眼熟,但一时却想不起是谁,索性开口相问:“你是何人?怎会满身伤痕地出现在此?” 那北狄人的皮肤偏黑,五官轮廓颇为硬朗,虽长得俊朗魁梧,可身上的少年稚气却难以忽略。 见他不愿回答,云时卿也懒得再问,便端着羊乳进入屋内。 柳柒已经醒来,听见了外面的动静,问道:“他醒了?” “嗯,”云时卿抱起棠儿,把荻管喂进孩子的嘴里,“方才问过话,但是他不愿开口。” 柳柒更衣后走将出去,北狄少年见他靠近,立刻挪了挪身子,却不想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倒抽一口冷气。 “你的伤很重,不要乱动。”柳柒在他身旁坐下,垂眸瞧了几眼,竟觉得这张脸越看越熟悉,“阁下既然认得我,可否告知尊姓大名?” 北狄少年道:“去年上元节,我可是向柳相提过亲,但是柳相没答应。” 提亲? 柳柒仔细回忆着去岁上元节的事,再次看向少年时,对这张脸已经有了具象的认识:“你是……北狄长公主述律蓉蓉?” “述律蓉蓉是我姐,我是她的胞弟述律英。”少年微微一笑,却因太过虚弱而略显凄惨,“我说过我们还会再见,没想到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相遇。不管怎样,还是要多谢柳相的救命之恩。” 柳柒微怔,蹙眉道:“当初来汴京和亲的人是你?” 述律英道:“我去年只有十六岁,身量还未长开,就扮作姐姐的模样来到了中原。” 柳柒的眉头愈拧愈紧,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 草原八部一直以遥念部为尊,然而各部族之间也积了不少怨。 两年前的一场大战中,年仅十四岁的述律英斩掉遥念部大王的头颅,草原自此群龙无首。 蛮夷骁勇,善骑射,少年的事迹很快就传入了大邺,彼时昭元帝还戏谑过,直言述律英以后或许有主掌草原的可能。 竟不想那个一刀割下八部首领头颅的少年居然会代替姐姐来到中原和亲,甚至相中了一个男子。 少顷,柳柒又问道:“你是如何来到此处的,怎弄了一身伤?” 闻及此言,少年的眼眶骤然泛红:“我大哥要杀我,亲卫们冒死才把我送出了临潢府,没成想这一路都是追兵,我的亲卫们恐怕也所剩无几。” 司不忧来到柳柒身旁,沉声道:“我就说了,他是个大麻烦,不该留下的。” 静默须臾,柳柒又道:“你大哥为何要杀你?” 述律英闭了闭眼,艰涩地道:“为了王位。” “王位?”柳柒疑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父王已将王位传给长女,也就是你姐姐述律蓉蓉,你大哥为什么还要对你下手?” 述律英哑声道:“姐姐她……她已经遇害了。” 嫡庶之分与门阀之见在历朝历代都得以彰显,蛮夷也不例外。北狄王虽然破除旧制立了长女为皇女,却也是看在她的嫡系出身方才做此决定,这便让骁勇善战的庶子述律允德积怨在心,最终发动了叛变,逼杀述律蓉蓉之余还要将述律英赶尽杀绝。 又是一个为了王权而牺牲手足的人。 柳柒没再多问,对他道:“你好好歇息吧。” 草棚简陋不隔音,他们的对话被云时卿听了去,待柳柒回来后,他细声问道:“柒郎,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柳柒似乎有些犯难。 云时卿道:“我们如今势单力薄,不宜与人动武,倘若述律允德派人追杀过来,恐怕连我们也不会放过。棠儿还小,你忍心让他经历这些?” 棠儿是柳柒拿命换来的,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孩子受到伤害。沉吟良久,他看向云时卿怀中的孩子,无奈地道:“好,我听你的。” 虽说离开大邺之后便不会有人再认识他们了,但柳柒和云时卿到底是做过丞相的人,北狄如今向大邺称臣,若是有人认出他们,赵律白定然也会知晓。 柳柒已经见识过赵律白的疯劲儿,他不想再惹祸上身,故而此行特意避开了北狄的州府城镇,决意往桑干河行去,在那边落脚扎根。 用过早膳之后,孟大夫给述律英换了药,随后众人将行李物什收拾妥善就离去了。 临行之前,柳柒不忍述律英一人在此自生自灭,便给了他一柄匕首防身:“我们无法继续照顾你了,也不能将你带在身边,你且把它留着吧,希望不要派上用场。” 述律英接过匕首笑了笑:“柳相能救我一命已是感激不尽,我自是不会拖累你们。” 柳柒眉心微动,淡声道:“我早已不是大邺的丞相了,述律王子不必如此唤我。今日一别,有缘再见,你多多保重。” 述律英凝眸看向他,几息后问道:“我有一个疑问,还请柳相解答。” 柳柒道:“但说无妨。” 述律英道:“你和云时卿是什么关系?我记得你们可是水火不容的政敌,如今怎会在一起?还有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我和他已经成亲了,至于孩子……”柳柒顿了顿,说道,“孩子的事一言难尽。我要走了,述律王子保重。” 述律英撑着手臂坐起身来,无声点了点头。 柳柒离开草棚上了马车,棠儿见他到来,立刻伸出双手求抱抱。 柳柒心底暖软不已,将孩子抱在怀中轻声哄道:“棠儿真乖。” 云时卿倚在车壁,疏懒地道:“柒郎还真是处处留情啊。” 柳柒侧眸而望:“此话何意?” “去年的金明池元宵宴上,述律英指名要与你和亲。后来在成都时,你又利用美色接近乌鲁森图,害得他对你死心塌地。”云时卿双臂环抱,不冷不热地道,“明知他们都对你有意思,你还温柔以待,这不是让人泥足深陷么?” 柳柒愣了愣,不禁失笑:“乌鲁森图一事的确是我有意为之,我无从辩解。但是北狄人来汴京的目的不在和亲,而是想借大邺之手统一草原七部,所以才会胡乱指个人应付差事,更何况我是大邺的丞相,就算述律英相中了我,陛下也不会轻易放我走。这两件事不可同日而语,你休要污蔑我。” “怎就见得述律英是应付差事?”云时卿道,“小公主当初看向你的眼神里满是爱慕之意,你若是应下,现在兴许已经是北狄的王夫了。” 柳柒睨了他一眼,懊恼地道:“经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些后悔了,是该应下的。” 云时卿颦眉,一把将他拽入怀中:“我不过随口一说,你还真有这个念头?” 柳柒道:“你都替我惋惜了,我自然要有所表示才能不负你的期望。” 云时卿眸光一沉,几息后笑了笑,说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柒郎爱我入骨,怎会与他人成亲。” 柳柒神色微变,旋即从他怀里挣脱,抱着棠儿坐远了些。 云时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凑过去道歉:“对不起柒郎,我不该拿此事打趣。” 当年的事折磨了柳柒这么多年,早已成了他心底的旧伤,哪怕两人如今已是夫妻,可一旦提及过往,无异于揭柳柒的旧疤,让他难受。 见他不愿搭理自己,云时卿立刻拉住棠儿的小手道:“父亲惹爹爹生气了,棠儿替父亲哄一哄好不好?” 棠儿尚小,不知云时卿在说什么,但他能感知到柳柒的不悦,便用小肉手扒了扒他的衣襟,嘴里发出软糯糯的咿呀声。 柳柒心底一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抱着棠儿道:“爹爹此刻不想理你父亲,棠儿让他离远些可好?” 棠儿能辨清谁是“父亲”谁是“爹爹”,不由又看向云时卿,咿咿呀呀,嗓门儿比方才的还要大,仿佛是在斥责云时卿。 云时卿无奈一笑,厚着脸皮从后方抱住柳柒的腰,下巴搭在他肩上道:“柒郎莫要生气,咱们恩爱些,棠儿看在眼里也能潜移默化地学会,以后讨了娘子才能对人好。” 柳柒挣了几下未果,索性由他抱着。 一行人沿着毛路继续往北驶去,临近午时,日头变得毒辣,他们来到一处林子里休憩歇脚。 就在此时,一队腰间佩有弯刀的北狄军卫从不远处的土路经过,瞧见他们后当即调转马头往这边赶来。为首那人抖出一张画像,用不甚流利的汉话问道:“你们可有见过此人?” 画像上的人正是述律英。 这些人想必是述律允德派遣而来的,云时卿笑道:“不曾见过。” 那北狄军卫显然不信,扬言要检查他们的马车,朱岩正要开口骂人,却被柳逢按住了,示意他莫要轻举妄动。 司不忧道:“我们只是做药材生意的商人,还请官爷高抬贵手,通融通融。” 北狄军卫铁了心要搜查,司不忧拦不住,便示意他们自行搜查,只是莫要损毁车上的药材便是。 搜寻无果,这群北狄人总算肯离开了,柳柒却皱紧了眉心,面上难掩担忧之色。 云时卿问道:“怎么了?” 柳柒道:“述律英重伤在身,若是被他们寻到,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司不忧道:“这是北狄人的国事,我们犯不着插手。更何况你已经救过他一次,至于他能否活下去,就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柳柒垂眸,睫羽止不住地颤动着:“为何权利更迭时总要有人牺牲呢?我的亲生父亲死于皇权之手,我的堂弟、叔叔亦如是,如今又有人即将因为权利而死去,我……我真的无法坐视不理。” 司不忧道:“权利本就是用鲜血堆砌的荣誉,褒也好,贬也罢,最后全由胜者来定夺。你如果得不到至高无上的权利,就没有资格去怜悯其他人。” 柳柒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师父……” 司不忧起身道:“走吧,继续赶路。” 【作者有话说】 以后的更新可能要下午了,我上午写不完QAQ 感谢在2024-04-14 18:57:18~2024-04-17 17:50: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石家庄小飞象 2个;ZXZ92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披着狼皮的懒羊羊 55瓶;北斗错落长庚明 20瓶;朝朝朝 11瓶;青雀几时裁锦字~~、躒婳 10瓶;好运连连 8瓶;玉蕊琼芳 6瓶;强势总裁X清冷美人、cxxx 5瓶;晚春归雪、不爱连载-、ZXZ926、猫薄荷味信息素、芣苢 2瓶;丶curtain、委委醒醒、奕zero、28203603、祖国的小黄花、阿桥桥桥桥桥桥、68073589、梅子酒、迟迟点点、69569585、清七七、青木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3 行途赴其难 ◎“看够了没?”◎ 日光穿透茂密的林野, 在铺满腐叶的土地上投下一片片斑驳的光影。 草棚房门稍显破旧,若有山风拂来,门扉便会“嘎吱嘎吱”地响。 已近正午, 述律英有些饥饿, 他艰难地翻过身, 从床头的行囊里摸出一些干粮嚼食着。 这些都是柳柒临走之前留给他的, 除了干粮和水之外,还有两瓶金创药和些许银两,以便他后续生存之用。 述律英就着冷水吃了半块干粮, 就在此时, 林中忽然传来一阵异响, 他仔细辨听几息,确认那是马蹄急踏之声后当即警觉起来, 不由从枕下摸出一把匕首紧握在手。 这间草棚甚是简陋,并无任何地方可以藏身, 述律英忍着剧痛下了床,踉跄来到门后。 不过几步之遥, 他却走得格外吃力,身体各处的伤仿佛都在这一刻撕裂了,疼得他冷汗淋漓,牙关打颤。 马蹄声愈来愈近, 他透过门缝瞧去, 果真是他大哥述律允德的亲卫, 约莫有十余人, 个个都人高马大、魁梧凶悍, 是草原上出了名的勇士。 若是在从前, 述律英还能与他们较量较量, 可此刻重伤在身,无论是谁他都没办法从容应对,更遑论这些人一齐到来。 身上唯一的防身之物便是柳柒相赠的匕首,他走前还说希望不要派上用场,没想到才过去一两个时辰就要用上它了。 马蹄声在草棚外停止,为首那人用北狄语吩咐身后的军卫,让他们进屋查探查探,莫要松懈。 一人下马大步流星来到草棚前,顿了顿,继而一脚踹开紧闭的屋门,小而细长的双目扫向幽暗内室,迟疑几息后适才迈了进去。 众人在屋外等候了片刻,为首的军卫长朗声问道:“里面可有人?” 茅草棚内无人应答。 许是意识到事情有变,他迅速拔出佩刀跳下马,对身后的一众军卫道:“冲进去!” 众人来到屋内,入目所见便是此前那名士兵的尸体,肥壮的脖颈被人用利刃割破,潺潺鲜血自喉管里涌出,煞是可怖。 房间狭小简陋,可一眼窥见所有摆设,凌乱的木板床上还残留着几片饼囊碎屑。军卫长环顾一圈后看向那扇破窗,窗棂上依稀可见零星血迹,他沉声道:“追!” * 述律英身上的伤口再度撕裂,鲜血渗出衣料,仿佛整个林中都盈满了血腥味儿。 他拖着伤腿快速往前奔跑,但始终抵不过骏马的速度,不出片刻就被述律允德的亲卫追上了。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他疾速闪身躲在一株松木后,侥幸逃过了一劫。 “二殿下,束手就擒罢。”军卫长又从箭囊里摸出一支箭搭上弓弦,“大殿下没想过要您的命,您只消跟属下回京,在大臣们面前承认把王位让给大殿下,大殿下定会保您后半生衣食无忧。” 述律英捂住肩头的伤,鲜血自他指缝里溢了出来。 他咬牙应道:“做梦!” 军卫长将弓弦拉满,对身后的士兵们道:“去把二殿下请过来。” 一行人纷纷跳下马,拔出佩刀朝松木走去。 述律英手里仅有一把匕首防身,他强撑着力气倚在树干,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渐次靠近,当即将辫发咬在嘴里,握紧匕首转身刺去。 走在最前列那人早有防备,瞧见匕首的寒芒时立刻侧身避让,述律英的身影从树干后露出,军卫长当即松开长箭,“嗖”地一声射了出去。 述律英反应迅猛,再次躲回树干后,然而那群草原勇士已经围了过来,即使不用军卫长出手他也无处可逃。 众人均握着佩刀,但都不敢伤他性命,便只能采取围攻战术将他擒拿下来,然而述律英却毫不手软,对所有企图靠近他的人都下了狠手。 但他到底是重伤在身的小狼崽,即使再凶猛,也难敌一群武力强劲的勇士的合力围攻,不消多时便被擒拿在地,手中的匕首狰然脱落,很快便被人用力踢开了去。 述律英双目赤红地看向那人,伤口不断渗着血,几乎将身下的枯叶和干燥泥土都染透了。 军卫长打马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属下奉命令请二殿下回宫,还望二殿下莫再逃跑了。” 从临潢府到这里足足有七八百里,述律英这一路都在遭受追杀,若非这些人受了命令不可伤他性命,否则他早就死掉了。 述律英恶狠狠地瞪着他,喉管里浸了血,不断发出低沉的呜噜声,仿佛小兽在嘶吼:“有种就杀了我!” 述律允德没有继承大权,朝中多数臣子反对他继位,唯有得到先王之嫡子的认可方能继承大统。 他很想述律英死,却又不得不留他一命。 军卫长笑道:“属下不敢。但是殿下这么能逃,属下就只能废掉您的双腿,确保没有后顾之忧。” 话毕,他勒紧缰绳,马儿吃痛扬起前蹄,笔直地踩向述律英的双腿。 述律英惊恐地瞪大双目,他试图挣扎逃走,可身体却被几名亲卫牢牢摁在了地上,毫无躲避的可能。 就在此时,一道凛然剑气穿林而过,只听一声闷响,马儿双蹄竟被齐齐斩断,鲜血喷溅了述律英一脸! 马儿嘶鸣倒地,军卫长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视线凝向前方的丛林,只见一名青衫男子持剑而立,紧随其后的还有一位白发青年。 “是你们!”军卫长认出来人了,厉声喝道,“你们和二殿下是一伙的?” 司不忧道:“放开他。” 军卫长愤恨地下令:“给我杀了他们!” 林中的军卫们呐喊着冲向了过去,司不忧和云时卿当即应战,刀剑相拼的声音很快便在林内漫开了。 那群北狄人看似魁梧粗笨,可作战之时却颇有力量,师徒二人与之缠斗良久才渐显上风。 军卫长眼见不敌,当即挟持了述律英。 下一瞬,一条银环蛇悄无声息地从他身后的松木树干上垂落下来,冰冷柔软的蛇身迅速绞紧他的脖子,沾了毒液的獠牙在他的颈侧试探了一番,而后毫不留情咬了下去。 军卫长还未来得及反应,嘴唇就已泛青,整个人无力地瘫倒在地。 银环蛇闻到了述律英身上的血腥气,还想攻击他,却被一阵笛音制止了,它朝述律英不甘地吐了吐蛇信,转而往密林深处爬行而去。 北狄军卫们都负了伤,此刻军卫长已死,众人都慌了神,纷纷持刀后退。 云时卿正欲收剑,然而司不忧竟毫不留情地将这群北狄人全部杀死,司不忧道:“不能留活口,否则会惹来麻烦。” 他们原打算继续往桑干河行去,可柳柒却执意要回到此处搭救述律英,司不忧拗不过他,便带着云时卿和夕妃慈折回,及时救下了述律英。 述律英吊着一口气往前蠕动,拾起匕首后就昏迷过去了。 云时卿把人扛回马车,衣衫上也沾了不少血,柳柒担忧地摸了摸他的身体,问道:“你受伤了?” “我没事,这是述律英的血,柒郎别担心。”云时卿笑着握住他的手道。 司不忧水波不兴地坐在车辕上,柳柒来到他身旁道:“多谢师父出手相助。” 司不忧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救的是北狄人,你谢我做甚?” 柳柒笑了笑,没再接话。 静默片刻,司不忧又道,“现在我们算是彻底摊上麻烦事了,得尽快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云时卿道:“方才在林中,那些人似乎不敢对述律英下死手,他身上伤痕遍布,但都无一处伤及要害,想必述律允德暂时还没有取他性命的打算。” 柳柒道:“述律允德是庶出,不够资格登位,按照北狄的国律,庶王子登位需要王之嫡子禅让,若无禅让诏书,他便是乱臣贼子。如此看来,述律允德应该比我们更在意这位殿下的生死。” 云时卿蹙眉道:“听说述律允德残忍好战、野心勃勃,如果让他登上王位……” 眼见他二人又要谈论国事了,司不忧冷声打断道:“先找个地方落脚罢,棠儿也快饿了。” 他们一行八人只有三辆马车,其中一辆马车还装载了药材和行李,因此只得把述律英放在柳柒和云时卿的马车上。为免血腥气影响孩子,他们便将棠儿交给司不忧和孟大夫照顾了。 再往西北行一百里便可抵达桑干河流域,那儿水草茂盛,牧民群居,是个不错的安居点,只是如今载了个重伤之人,恐怕要耽搁不少行程。 暮色四合时,司不忧等人总算来到了一个小村落。 这个村庄临靠燕山,混居着北狄人和汉人,民风淳朴,村民好客,他们便在此处暂住两晚,顺便替述律英仔仔细细处理了伤口,直到第三日晌午才整装出发。 述律英到底有着一具年轻的躯体,前天还浑身浴血气息奄奄,止两个晚上就恢复了两三成,清早醒来更是吃了一大钵稠粥方才罢休。 今日出发之前,朱岩替他更换了一套汉人的布衫,并将头上的辫发也重新梳整,如此一来倒也能低调些许。 从前乘坐马车时,云时卿总要搂着柳柒和棠儿说话,现下棠儿跟在司不忧身旁,车内又多了个陌生的伤患,他不得不克制下来,止偶尔牵一牵柳柒的手,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出格的举动。 许是觉得与他们共处一室颇为尴尬,述律英自打坐上马车后便默默倚在一角闭目假寐,他的伤口还有些疼,整好可以缓一缓。 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车舱内异常寂静,气氛也略有些诡异。 少顷,柳柒越过云时卿看向另一侧的少年道:“述律殿下日后有何打算?” 述律英睁开眼,迎着他的目光道:“我不知道。” 云时卿淡淡一笑:“总不能一辈子都跟着我们罢。” 述律英垂眸,神情沮丧地道:“父王尸骨未寒,大哥便急不可耐地逼死了我的母后和阿姐,如今整个临潢府都是他的人,我已无家可归。不过你们放心,我伤好之后就会离开,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话说至此,述律英似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们不是大邺的丞相吗,怎会出现在北狄?还有,那个孩子……” “柳柒早已死在皇城司的大牢里,云时卿也辞官归隐,我们如今来北狄便是打算在此安居。”柳柒并未瞒他,简短地道,“那个孩子是我和晚章的。” 述律英倏然瞪大了双目,他看了看柳柒,又侧目瞧向云时卿,不可思议地道:“你……你生的?” 云时卿嘴角一抽,僵硬地道:“嗯,我生的。” 述律英道:“……男人也能生子?” 云时卿道:“殿下都亲眼见证了,难道还不相信?这孩子的双目像砚书,鼻子和嘴都酷肖我,自然是我们亲生的。” 述律英深吸一口气,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静默良久后又问道:“莫非你这满头白发就是产子所致?” 云时卿皮笑肉不笑地道:“述律殿下真是聪慧过人。” 述律英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些话,耳廓忽然一动,面色骤然沉凝下来。 另两人也察觉出了异样,不由揭开帘栊往外瞧去。 柳逢道:“公子,前面来了一队北狄军卫,其着装与昨日那群人一模一样。” 述律英脸色煞白,一双浓眉拧得极紧。 他迅速从衣襟内掏出匕首,大有负伤迎敌的念头。 云时卿按住他的手臂道:“先冷静点,莫要轻举妄动。” 眼下已经来到了草原上,四周并无任何藏身之处,避无可避,他们只能迎难而上。 几息后,马车缓缓停下。 这次的北狄军卫人数更多,其中一人拿出一张画像,用汉话问道:“你们可有见过此人?” 柳逢佯装打量,片刻后摇了摇头,笑说道:“俺们是从大邺来的药材商,并不曾见过官爷要通缉的人。” 北狄军卫瞥向他身后那几辆马车,问道:“马车里面都有什么?” 柳逢道:“是我们家的几位老爷和公子,还有许多药材行李。” 北狄军卫道:“让我们检查检查。” 柳逢面色一僵,忙摇头摆手地拒绝道:“官爷您通融通融,俺们真的只是做生意的百姓,初来乍到,怎敢窝藏罪犯呢!” 见他这般抗拒,北狄军卫便知马车内有异,当即拔刀下马,厉声斥道:“还不滚开,仔细你的脑袋!” 柳逢自是不肯相让,并把腰间的荷包交给了他:“官爷,这是俺们的一点心意,您请笑纳。” 那军卫接过荷包掂了掂,揣进衣襟后冷笑道:“给钱也不好使,滚!” 说罢一把将他拽下车辕,大马阔步地跳上了马车。 “官爷不可!官爷不可啊!”柳逢连滚带爬扑过来抱住他的腿哀求道,“官爷您通融通融,俺们真是——” 话未落,那军卫一脚踹开他,持刀掀开了帘栊。 视线扫进去时,只见两个衣衫不整的男子正纠缠在一处,窄小的车厢内散落了好几件绸袍,空气中仿佛盈满了旖旎的气息。 北狄军卫的目光凝在那双纤白柔腻的手臂上,眼珠子徐徐一转,但见那白发青年的身下躺着一位面容清俊的男子,一双凤眼盈盈有情,端的是勾人精魄的妖精。 云时卿微微侧首,冷声质问道:“看够了没?”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4-17 17:51:44~2024-04-18 17:36: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元硬币 20瓶;落入云川中 6瓶;一加一 3瓶;好运连连 2瓶;28203603、丶curtain、芣苢、委委醒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4 山月不知年 ◎“我若真想欺负你,你还有力气踹我?”◎ 柳柒下意识躲进云时卿怀里, 一并将滑下肩头的衣衫拉了回来。 北狄军卫的眼里闪过一抹晦暗的神色,唇角勾出一抹狎昵的笑。 传闻中原民风开放,不少权贵家中都养了面首, 没成想这些做生意的老爷也不落下风, 甚至把男宠携带在身侧, 以便随时玩乐。 “本军爷奉命搜查逃犯, 打扰了二位的雅兴,还望见谅。”军卫长笑盈盈地道歉,可他的目光却毫不避讳地落在柳柒身上, 盯着颈侧那片白腻的皮肤看了许久才跳下车辕。 “搜一下后面的马车!”一声令下后, 顿时有几个北狄人朝着司不忧等人的马车走去, 然而一番搜查下来,竟毫无收获。 “走吧。”军卫长对他们挥了挥手, 目光转向前头那辆马车时,神色顿时变得暧昧起来。 一旁的军卫好奇道:“赫鲁大人, 您方才看见什么了?” 那位名唤赫鲁大人的军卫长摸着下巴促狭一笑:“两具白.花.花赤.条.条的身躯。” 末了又补充道,“紧密不分呢。” “当真?!” “他们不是中原人吗, 谁家姑娘竟这般大胆?” “看不出来啊,现在的生意人这么会玩儿。” “不是姑娘,”赫鲁大人道,“是个比姑娘还漂亮的男人。” “男人?男人怎么玩?当真要用后面吗?” “男人叫起来会不会更销魂?” “哎哟, 您怎不早说, 也让兄弟们长长眼呀!” “哈哈哈哈哈!” 马车悠悠前行, 那些下流的议论声不堪入耳, 云时卿神色低沉, 已然动怒。 柳柒坐按住他的手缓缓摇头, 示意他莫要轻举妄动, 旋即坐直了身子,将凌乱的衣衫整理妥善。 待到北狄人走远后他二人适才起身,旋即掀开软垫打开暗箱,将躲藏在里面的述律英扶了出来。 述律英忍着伤痛爬出暗箱,双颊涨得通红,柳柒不禁担忧道:“述律殿下怎么了,可是碰到了伤口?” 述律英摇了摇头:“没有。” 柳柒还想再问,忽然间反应过来,顿时尴尬地挪开了视线:“方才、方才只是权宜之计,让殿下见笑了。” 述律英拖着伤躯倚靠在车壁上,闭上眼没再说话。 两日后,一行人抵达了桑干河,万幸的是他们没再碰上述律允德的亲卫,这一路倒也平安。 五月的草原正值放牧的好时节,一望无际的绿茵地里皆是羊群的身影。 他们眼下所在的草原名唤漠古尔,居住在此地的牧民只有寥寥百余人,大多都是族亲旧邻,彼此关系甚是紧密。 陈小果跳下马车伸了伸懒腰,不禁长吁一口气:“真舒坦咧!” 柳逢道:“还不快把你的羊儿放下来。” “这哪是贫道的羊啊,这可是小少爷的!”陈小果一边说着一边将绑在马车横板上的几头羊放了下来,“贫道方才看了一眼,西北方临靠土丘的那个位置是块风水宝地,咱们就在那儿安营扎寨罢。” 柳柒和云时卿也下了马车,循着他的话看过去。 司不忧道:“我去附近打听打听,看看能否从牧民手中换些搭建穹庐的物什。” 草原牧民居住的毡包中原人称其为穹庐,他们常年逐水草而迁徙,因此毡包便成了最便携的栖身之所。 不多时,司不忧败兴折回,他摇头道:“这些牧民都不会说汉话,我无法与他们交流。” 陈小果灵机一动:“那个谁,马车里那位殿下是北狄人,让他去问一问吧。” 云时卿道:“他可是北狄二王子,述律允德正在四处搜寻他,倘若被人认出岂不麻烦?” 陈小果嘿然一笑:“贫道给他稍加捯饬捯饬,轻易不会被人认出。” 陈小果的易容术再次派上用场,述律英用钱财珠宝从牧民手里换来几份搭建穹庐的用具,并从牧民口中得知往南行三十里就有一个小镇,镇上的商人大多是从中原来的,如果他们有甚么需求,或许可以去那儿看一看。 “小殿下还是很有用的,不至于拖我们的后腿。”陈小果拍了拍述律英的肩,如此评价道。 柳柒肃然道:“不可对述律殿下无礼。” 陈小果讪讪地收回手,述律英挠头一笑:“大家对我有救命之恩,就别再叫我殿下了,唤我名字即可。” 众人扛着一应用具去了土丘旁,并请来几个牧民帮忙搭建穹庐,经过一通忙活,总算在太阳落山之前将其搞定。 随后牧民又盛情邀请他们用了晚膳,草原上的炙羊肉和羊奶酒毫无疑问是招呼客人的不二之选。 入夜之后气温骤降,初夏的草原夜风凛冽,柳柒坐在篝火旁吃着云时卿割下来的羊肉,禁不住轻咳了几声。 云时卿摸了摸他的手,继而解下外袍披在他身上,温声道:“羊肉补气,你多吃些,可以暖暖身子,晚点回去了再喝药。” 柳柒点头应了他,旋即把纳至温凉的羊乳喂给棠儿。 棠儿如今已出了四颗牙,稠粥几乎成了他的主食,正处于半断奶的时期,只有夜里入睡前才会喝上一碗羊乳解瘾。喝完羊乳后,棠儿便坐在羊绒毡上兀自玩耍,偶尔爬到柳柒身旁抱一抱他的胳膊,最后玩累了便趴在他的腿上熟睡过去。 牧民们分外热情,不住地劝他们吃羊奶酒,最后散席时,孟大夫和陈小果均喝得烂醉如泥,朱岩和柳逢无奈对视一眼,末了只能将他二人扛回穹庐。 草原的夜色格外美丽,皎月当空,飞彩凝辉,并着阵阵裹挟花香的风,甚是恬静。 云时卿一手抱着熟睡的棠儿一手握住柳柒,两人并肩而行,谁也没有开口打破眼下的静谧与祥和。 柳柒微微抬头,眼底映满了璀璨星辰,半晌后,他用小指勾挠云时卿的掌心,柔声唤道:“晚章。” “嗯?”云时卿侧首看向他,“怎么了?” 柳柒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心里藏了太多话,可临到开口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云时卿把手指挤进他的指缝紧紧扣住:“柒郎方才吃了两碗羊奶酒,莫非吃醉了?要不要我背你?” 柳柒摇头道:“我没醉,自己能走。” 云时卿淡淡一笑,倏而将话锋引开:“还记得十四岁那年咱们偷了洛先生的酒跑去莲花峰夜饮之事吗?” 柳柒笑道:“洛先生的酒极烈,两杯下肚我们就醉了,竟稀里糊涂在莲花峰那种险地比试刀剑,最后双双跌下石崖负了伤,足有小半个月不能下床。伤好之后师父便罚我们在莲花峰思过,并勒令洛先生烈酒,两人为此还大吵了一架。” 云时卿道:“洛先生好酒,自是不愿听师父的话,一怒之下竟收拾行李离开了紫薇谷。师父颇为无奈,只好放我们下山把洛先生请回来,洛先生得了台阶下,倒也慢慢把酒戒掉了。” “师父奈何不了洛先生,便只能约束咱俩。”柳柒道,“自那之后,我们几乎有三年不曾饮酒。” 两人回忆着过往,不知不觉就回到了穹庐。云时卿将棠儿轻轻放下,旋即生火替柳柒煎药,待他喝完药又简单洗漱了一番,适才吹熄油灯上床歇息。 到了下半夜,云时卿正熟睡时,依稀察觉到身旁有一股滚烫潮湿的热意,他下意识伸手摸去,竟摸到一片湿黏的衣料,仅迟疑了片刻便清醒过来。 “柒郎?柒郎?”轻唤两声未果,云时卿迅速掀开被褥下了床,点燃油灯一瞧,那张清俊的脸上正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寝衣已然湿透。 柳柒莫名发热,人已不甚清醒,云时卿给他更换衣物后遂请了孟大夫过来,这一来二去的,倒是把大伙儿都惊醒了,不多时毡包里就挤满了人。 孟大夫号完脉说道:“应是吃了太多羊肉所致,他产后身子骨太弱,经不住这样的大补。” 晚上在牧民家中用饭时,柳柒受凉咳嗽了几声,云时卿便给他舀了一碗羊骨汤暖身,并割下两碟炙羊肉劝他吃尽。此举的确起了暖身之效,可他却忽略了柳柒的身体虚不受补,反倒是好心办了坏事。 云时卿甚是懊恼,蹙眉道:“可有法子替他快速降温?” 孟大夫道:“你且用温水替他勤加擦拭身子,我去煎一贴药给他败败火。” “煎药太慢了,你们等我一会儿。”述律英提着一盏油灯走出穹庐,不消多时便折回,手里握着两株洗净泥土的草根,“把这个用沸水冲泡后喂他服下。” 孟大夫接过草根嗅了嗅,似乎没有辨出它是何草药,问道:“这是什么?” 述律英道:“败火的,我们草原人常用它来煮水喝,消暑必备。” 孟大夫当即用沸水冲泡了草根,尝过之后这才交给云时卿:“可以喂。” 折腾良久,柳柒总算恢复了一些意识,孟大夫等人陆续离去,穹庐里很快又安静下来。 云时卿将巾子浸湿,正要解开柳柒的衣襟,余光忽然瞥见一抹身影,不由侧首瞧去,蹙眉道:“你怎么不走?” 述律英看向床内熟睡的棠儿,不答反问:“这个孩子不是你生的吗,孟大夫方才为何要说柳相产后身子虚弱?” 柳柒高热未消,头有些昏沉,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解释,只简短地道:“棠儿是我生的。” 这个回答让述律英一怔。 他并不清楚汴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两位绝代风华的丞相大人双双来到塞外,在此避世隐居。 述律英没有询问他们的过往,就算此刻得知棠儿是柳柒所生也只是短暂地愣了一下,说道:“原来如此。” 云时卿把一块湿布巾叠放在柳柒的额头上,嘴角挂着一抹浅笑:“话说回来,述律殿下倒算是我和柒郎的半个媒人。” 述律英问道:“媒人?” 云时卿道:“当初若非你指名要与柒郎和亲,我们也不会有今天。” 述律英回忆起去年元宵节赴宴金明池一事,他曾在宴席上恳请昭元帝赐他和柳柒一段姻缘,但柳柒却言其曾与云时卿有过一段无法宣之于口的过往,还说…… ——柳柒之钦慕,譬如时卿者。纵然如今与云相再无纠缠,但我所喜所好之人,须与云相有几分相同。 原以为那是柳柒回绝自己的借口,竟不想是真的。 述律英笑道:“这么说,我倒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 云时卿也笑道:“殿下之恩情,晚章没齿不忘。” 待述律英离开后,柳柒淡声说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你何必如此针对他?” 云时卿解开他的衣襟,用湿巾子擦拭他的身体:“我明明是在谢媒,柒郎怎就看出我在针对他?” 柳柒轻哼道:“说话如此阴阳怪气,倒是你一贯的风格。” 云时卿轻掀眼帘,目光疏懒地落在他的脸上。 湿布巾卷走了颈侧的细汗,在滚汤的皮肤上留下一片微凉的痕迹。 柳柒烧得厉害,对这样的温度甚是欢喜。 不知不觉间,那块柔软的巾子覆在了左侧的胸膛之上,云时卿猝不及防地用上两分力道,指腹隔着巾帕碾了碾那朵红梅。 “唔!”柳柒难耐地咛了一声,他下意识咬紧牙关,以防更多的声音泄漏出来。 云时卿淡淡一笑,很快便松开了做乱的手,继续为他擦拭汗渍。 柳柒微恼,缓过劲儿后不禁抬腿踹了他一脚:“你这个禽兽,竟趁我生病欺负我!” 高热未散,热汗如雨,连脚腕子都是黏腻的。云时卿握住他的脚踝,将那层薄汗仔细擦净,嘴里漫不经心地道:“我若真想欺负你,你还有力气踹我?” 柳柒抿唇不语。 云时卿替他拢紧寝衣,温声说道,“柒郎是我的娘子,以后要处处维护我,不可以再为了别人而数落我,明白了吗?” 柳柒觉得他甚是无理取闹,便扭过脸没有理睬。 屋内有一瞬的沉寂,待意识到他又要解开衣襟故技重施,柳柒赶忙出声应道:“我以后定会维护你,不再为旁人而数落你!” 云时卿眉眼弯弯,满意地道:“这还差不多。”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我把文名改回来了,大家别认错了哈 再写点日常就回中原,我好像不太会写日常了,感觉最近都挺平淡的,评论区也是qaq 感谢在2024-04-18 17:37:16~2024-04-19 21:28: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落参横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落参横 30瓶;好运连连、庄凡心、你是温柔本身、弥 2瓶;不爱连载-、委委醒醒、6807358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5 招蜂又引蝶 ◎“柒郎知道蝴蝶是如何采蜜的吗?”◎ 草原的盛夏并不炎热, 饶是进了三伏天也颇为凉爽。众人在漠古尔待了小半个月,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柳逢和夕妃慈晌午赶集回来,见陈小果盘腿坐在草地上对着羊群一本正经地诵经, 柳逢吆喝道:“陈小果, 你那群羊崽是无法得道飞升的, 还不过来帮忙卸货!” 陈小果立刻起身往这边赶来, 将拂尘别在裤腰里问道:“都买了些甚么好东西?有酒吗?” 夕妃慈掩嘴一笑:“买了许多钗裙,没有酒哦。” 陈小果卸货的手一顿,问道:“夕姑娘并非喜好俗物之人, 怎会买些钗裙回来?” “我的确用不上, 都是给述律殿下买的。”夕妃慈道, “殿下身上的伤已经痊愈,明日要离开漠古尔了, 你家公子说述律殿下此前有装扮女子的经验,特让我买些钗裙回来, 伪饰一番应该可以避免不少麻烦。” 几人将采买而来的东西搬入穹庐,述律英此刻正坐在摇椅里闭目假寐, 他怀里趴着一个熟睡的婴儿,四肢如蛙腿般微蜷,小脚丫白白胖胖,煞是可爱。 见述律英睁开了眼, 柳逢问道:“怎殿下一人在此, 我家公子和云少爷呢?” 棠儿的一双小手紧巴巴地揪着述律英的衣襟, 听见动静哼唧着蠕动了几下, 述律英安抚似的轻拍抚棠儿的后背, 复又闭上双目淡声回应着:“不知道。” 不知从哪天开始, 每当他想和柳柒说说话的时候, 云时卿便不由分说地把孩子塞给他,让他这位小叔叔帮忙哄一哄。 述律英不喜欢孩子,尤其是刚断奶的孩子,可面对棠儿时却又莫名有些动容。 这个孩子的双眼极为漂亮,笑时如有和风轻拂,让人很难生出厌恶之情。 久而久之,棠儿也黏上述律英了,一见他便咿咿呀呀地闹着,伸出小手渴求他的怀抱。 当然,柳逢自是知道云时卿的那点小心思——必定是醋坛子打翻了,变着法儿地把人赶走呢。 柳逢暗自笑了笑,旋即往隔壁的穹庐走去。 柳柒手握一卷古籍半倚着案台,而云时卿则枕在他的腿上安然入睡。 柳逢轻叩帘栊,得到应允后方才入内。 “家书寄走了吗?”柳柒头问道。 柳逢点了点头:“已经按公子的吩咐寄走了,不过此处离扬州和金陵城甚远,恐怕老爷夫人和亲家老爷亲家夫人要下个月月底才能收到信。” 柳柒道:“能送达就好。” 静默须臾,柳逢道:“属下方才在镇子上得到了一些消息,公子要听吗?” 柳柒听出他话里有话,遂合上书页看向他:“中原的?” “嗯,”柳逢道,“听说朝中局势有所变动,如今右相解同知手握大邺半数兵权,是当今陛下最信赖的臣工。陛下擢升解相的心腹杜远泽为正三品上怀化大将军,并将其调往玉门关。” “玉门关?”躺在柳柒腿上的云时卿悠悠睁开眼,“玉门关不是由镇远大将军萧千尘镇守吗,为何又要增派一个正三品的将军?” 镇远大将军萧千尘与柳柒交好,两人于春闱大考前结识,堪称一见如故,去年工布王之乱时,还是萧千尘领兵前往蜀地平了乱。 他是永安侯萧煦国的长子,骁勇善战、威名赫赫,镇守玉门关已有五年之久,令北方的大夏国不敢轻易来犯。 如今赵律白任命杜远泽为三品将军镇守西北玉门,必然会对萧千尘的地位有所动摇。 云时卿和柳柒似乎都想到了这一点,面色渐渐沉了下来。 柳逢道:“萧将军及其手下的十五万兵力被撤离了玉门关,已经调往太原了。” “太原?”柳柒蹙眉,沉思良久才再次出声,“如此一来,整个萧家军就聚集在河东路了,赵律白这是要做什么?莫非他也想北征收复十六州?倘若真是这样,那北狄与大邺的盟约岂不是要作废?” 云时卿道:“北狄与大邺实属君臣关系,君掠臣土,臣便只能挨打,更何况北狄正逢内乱,赵律白这个时候出兵倒是能有几分攻城的胜算,此举挺符合他一贯的行事手段。” 柳柒微蹙着眉,几息后问向柳逢:“可还有其他消息?” 柳逢摇头道:“没有了。” 镇上每日都会涌进不少从大邺而来的商旅,他们歇脚闲谈时便会将沿途之所见所闻当作饭后的谈资,这无疑是最便捷、最快速的传递消息的途径。 柳逢每次去镇上赶集都能带回一些与中原有关的消息,也算是他们与世无争日子里的零星趣闻。 待柳逢离去后,云时卿勾着柳柒的手臂问道:“柒郎心里还放不下?” 柳柒笑道:“不过是随口一问,谈何放得下放不下。” 云时卿坐起身,顺势抽走他手里的书册:“别去理会那些事了,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柳柒被他半拉半搂地带出穹庐,直到被抱上马背了仍在发问,“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云时卿翻身上马,搂着他的腰说道:“去了就知道了。” “等等,棠儿还——”柳柒话音未落,骏马便载着两人疾驰而去,呼啸的风声自耳畔掠过,将他的话悉数吞没。 他们迎着正午的日光策马而行,青葱翠绿的草原上仿佛只剩下这两道俊拔的身影,柳柒的发带迎风翻飞,与云时卿满头白发纠缠在一处,莫名缱绻。 烈马沿漠古尔草原一路往南行去,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来到了一片灌木丛,恍然间,柳柒隐约闻见丝丝缕缕的花香,宛如清荷,又好似丹桂,甜蜜馥郁,令人迷醉。 正疑惑时,马儿已驮着他们走出了丛林,顷刻间,一片绛紫花海赫然入目。 云时卿将下巴搭在柳柒的肩头,轻声问道:“好看吗?” 花香袭人,彩蝶翻飞,柳柒有好半晌没有出声,直到腰间的手渐渐收紧,他才讷讷地点了点头:“好看。你是如何得知这个地方的?” 云时卿笑道:“昨天你困中觉时我四下里逛了逛,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此处,想着你会喜欢,于是带你过来瞧瞧。” 说罢翻身下马,一并将他也扶下,“我在中原时不曾见过这些花,柒郎可认得?” 柳柒走进花丛,弯腰折了一枝仔细观摩,这些花均为绛紫色,瓣叶宛如锯齿,将鹅黄蕊心层层叠叠包裹着,娇而不艳。 这花的芯子里还覆了一层稠蜜,连香气都带着甜意,引来了无数采蜜的蝴蝶。 柳柒将花朵插在云时卿的鬓发里,微笑道:“恕我见识浅薄,并不识得此花。不过晚章簪花最是好看,这绛紫之色与你极配。” 云时卿凝眸看向他,罕见地没有搭腔。 柳柒此刻心情甚是畅快,他转身没入花丛中,湖色的襕衫袍摆很快就被紫花的蜜浸染,顿时将周遭的蝴蝶都引了过来,围绕他振翅翩飞。 日光洋洋洒洒地倾泻而下,在他的雪肤上渡了一层金芒。 云时卿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将他面上的笑意尽收眼底。 “以前谷里的紫薇花盛放时也会引来许多蝴蝶,”柳柒轻抬手臂,立刻有蝴蝶停在他的指尖,“不过那些蝴蝶格外惧怕人类,鲜少与我亲近。” “那是因为紫薇花没有这么甜的蜜。”话甫落,云时卿握住他的手,用舌尖舐尽他手背上的稠蜜,“柒郎如今身上沾满了蜜,便能招蜂引蝶了。” 柳柒知道他意有所指,却十分大肚地没同他计较,转身继续往前走去,并折下一把紫色的花编织成花环戴在云时卿的头上,不出片刻就有成群结队的蝴蝶环绕在云时卿身侧,头顶、肩膀、手臂上无不是蝴蝶的踪迹。 柳柒不禁失笑:“这次轮到你招蜂引蝶了。” 云时卿意识到上了套,立刻摘下花环归还与他,可柳柒却笑着躲开了,云时卿自是不依,紧步追了过去。 风徜徉着花香,连盛夏正午的日光都变得柔和了不少。花丛茂密,柳柒不甚被枝叶绊了脚,跌落之时被云时卿及时勾住了腰,两人却因惯力而双双摔倒在地,立刻被馥郁的花丛给覆没。 天旋地转间,柳柒顿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他和云时卿也曾像现在这样在紫薇花海里打闹过…… 云时卿抱住趴在自己怀里的人,抬手抚摸他的眉眼,柔声问道:“在想什么?” 柳柒骤然回神,垂眸看向笑意盈盈的男人。 少顷,他低头吻住云时卿,用近乎蛮横的力道去咬摩对方的唇。 云时卿笑意渐浓,一边回应他一边问道,“柒郎今日为何这般热情?” 柳柒捧着他的脸肆意地吻,好半晌才含糊地回答道:“你方才还说我招蜂引蝶,我这不是正在招你这只花蝴蝶么?” 云时卿眸光微暗,扣着他的腰与之对调过来,压着他说道:“我这只花蝴蝶可是会吃人的,你不害怕?” 柳柒环搂他的脖子,浅笑道:“那我倒要见识见识蝴蝶是如何吃人的。” 云时卿的目光愈来愈沉,又问道:“柒郎知道蝴蝶是如何采蜜的吗?” 柳柒好奇地道:“怎样采的?” “我来教你。”话毕,云时卿随手折来几枝花,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搜刮出里面的稠蜜。 柳柒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顿时羞赧地挪开了视线。 “很甜,柒郎要尝尝吗?”云时卿把取蜜的手放在他嘴边,问道。 柳柒别过脸道:“不要。” 云时卿淡淡一笑,旋即开始埋头忙活,将搜集而来的蜜一滴不落地储存进那片温柔乡里。 柳柒嗜甜,尤喜蜜,可他今日竟有些吃不消,只觉得这蜜太过甜稠,每吃进一口眼角就止不住地淌泪,想要吐出时,却被云时卿沉声制止了:“吃进去,不许吐。” 恍惚间,眼前这人仿佛真变成了一只蝴蝶,慷慨地将自己采来的蜜喂给他吃,可是没多会儿又反悔了,誓要将那些蜜悉数索要回来。 蝴蝶甚是勤奋,在花海里进进出出了上百次,连采蜜的杵也被浸染了。柳柒几次三番地去阻止,可换来的却是那只蝴蝶无休止的采要。 花丛在微风中摇曳,不知洒落了多少甘甜,盘旋在花海里的蝴蝶也闻见了新蜜的香,久不肯散去。 就在柳柒第三次吐出蜜时,采蜜的蝴蝶总算肯停歇了。云时卿赶忙用袖角擦净他额间的汗,温声问道,“柒郎这回知道蝴蝶是如何采蜜的了?” 柳柒撩起汗津津的眼皮瞪了他一眼:“畜生。” “方才求我时就软声唤我夫君,现下得了趣便冷漠地叫我畜生,柒郎,你可真够无情啊。”云时卿轻叹一声,语调甚是无奈。 柳柒没再接话,将七零八落地衣衫拾掇起来仔细穿上,转而离开了花海。 见他要翻身上马,云时卿立刻走近了扶住他:“我帮你。” 因顾及柳柒的身体刚刚承过欢,不宜快速行驶,云时卿便勒紧缰绳慢悠悠地往回走。 许是太过疲累了,柳柒疏懒地倚在他的怀中,大有就此睡过去的念头。云时卿搂紧他的腰,柔声说道:“回去再睡吧,我陪你说说话。” 柳柒闭着眼道:“嗯。” 默了默,云时卿道:“述律英明日就要离开漠古尔了,倘若大邺和北狄交战,恐怕下次再见时我们就不是朋友了。” 柳柒道:“他哥哥述律允德还在寻找他,也不知他能否顺利返回临潢府。” 云时卿道:“这是北狄的国事,与我们无关。” 柳柒无奈地道:“可他们毕竟是亲兄弟……” “子嗣太多便会因分权分财而离心离德,从而自相残杀。”云时卿似是在叹息,又似在打趣,“还好咱们只有一个孩子,以后云家的家业全归他一人所有。” 【作者有话说】 昨天是因为开会耽搁了更新,今天则是卡文……我认罪…… 感谢在2024-04-19 21:29:14~2024-04-20 22:27: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是温柔本身 7瓶;一咕噜pa帕 5瓶;好运连连 2瓶;不爱连载-、68073589、丶curtai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6 周礼逢试儿 ◎“一颗红豆”◎ 用过早膳后, 夕妃慈便将昨日买来的钗裙塞给述律英,让他扮成女子离开此处。 述律英倒也没有拒绝,亡命在外的人自是顾不上太多讲究, 他现在需要平安回到临潢府, 将述律允德那个乱臣贼子拉下来。 可当他换上夕妃慈精挑细选的裙袂时还是不自禁羞红了脸:“夕……夕姑娘, 我……我恐怕……” 淡樱色的罗裙将述律英的肤色衬得更黑了些, 本该舒适宽松的衣裙被他的身躯撑得紧绷绷的,毫无美感可言。 众人纷纷忍俊不禁,夕妃慈戳了戳他胸前那两块饱满的肌肉, 一并在健壮的双肩上拍了两下:“这般魁梧, 确实不像个姑娘。” 柳柒还记得去年年初他扮作北狄长公主的模样, 那时他还未长高,骨骼也不及现在壮硕, 扮作女子丝毫不显破绽,可现在…… 云时卿夸赞道:“很好看, 把喉结藏一藏或许能蒙混过去。” 述律英漠然地瞥了他一眼,旋即更换掉不合身的衣裙。陈小果叹息道:“看来还是得由贫道出手方能拯救苍生啊。” 陈小果给他做了易容, 述律英顿时从一位面容英俊的少年变成了粗犷丑陋的中年男子,峻挺的眉峰配上络腮胡,不由给人一种漠北悍匪的错觉。 夕妃慈调侃道:“小殿下这般英武健壮的身躯,放在我们执天教可是要被当作祭品献给圣女的。” 朱岩问道:“你们魔教的圣女不都是冰清玉洁的么, 怎会给她们献祭男人?” 夕妃慈嗤道:“你懂什么, 执天教的圣女每年七月十五都会用年轻俊朗的少年滋养身体, 不过这夜之后, 伺候圣女的少年们就会被处理掉, 要么放血喂蛊, 要么剁了做花肥。” 述律英面皮微微跳动了几下。 柳柒问道:“述律殿下, 你的人在何处接应?” 述律英道:“就在漠古尔外面,他们不便在此处现身,免得把我大哥的人引过来给这里的牧民招来麻烦。” 政权变动绝非儿戏,更何况述律允德逼死了述律英的阿姐和阿娘,他们兄弟之间免不了要有一场殊死搏斗,无论谁胜谁败,都不会姑息对方活下来。 柳柒又想到了赵律白在太原布下的兵,不由垂下眼帘,淡淡地道:“述律殿下保重。” 述律英一错不错地凝视着他,几息后扯下脖子上的那枚月牙玛瑙吊坠,说道:“你赠我的那把匕首我就不归还了,以后兴许还用得上。我此番狼狈外逃,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枚吊坠就当是我的回报。” 云时卿的视线落在他手里的吊坠上,眉心微微拧紧。 柳柒笑道:“一把破铜烂铁,不值得殿下拿此物交换。” 述律英张了张嘴,索性走到一旁的羊绒毡前蹲了下来,将那玛瑙坠挂在棠儿的脖子上:“就当是送给孩子的。” 棠儿握住吊坠作势要吃进嘴里,述律英立马制止了他,旋即将他抱在怀里,轻声说道:“棠儿,叔叔要走了,以后或许……” 他易了容,粗犷的面孔令棠儿下意识挣扎起来。 述律英笑了笑,旋即把孩子放回羊绒毡上,起身对众人道,“多谢大家这些时日对述律英的照顾,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柳逢将收拾好的行李交给他,述律英接过,转身走出穹庐,只见他曲指吹响哨音,蔚蓝无云的天际很快便出现了一双雄鹰的身姿,它们快速往这边飞来,在穹庐上方盘旋着。 陈小果砸了砸嘴,感叹道:“亲娘诶,这要是飞扑下来,贫道的羊可就保不住了!” 述律英翻身上马,旋即双手抱拳,用中原的礼节向他们辞别:“各位——后会有期。” 众人向他挥手道别,述律英策马扬鞭疾驰而去,可走出没多远又勒紧缰绳停了下来,他回头看向柳柒,欲言又止。 云时卿搂住柳柒的腰对述律英道:“殿下慢走。” 述律英收回视线,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位小殿下的到来并未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变化,他的离去同样无甚影响,只是偶尔回忆起来,浮现在柳柒脑海里的反而是上元节来京的那位明丽“少女”。 过了八月,草原迅速被秋意浸染,栖居在漠古尔的牧民开始收割羊毛,运往奉圣州换取过冬的物资及银钱。 已经过去很久了,可临潢府那边仍未传来任何与述律英有关的消息,他的兄长述律允德依然把持着北狄的大权。 或许离开漠古尔之后他便遇害了,亦或是返回临潢府夺权失败,成了述律允德的阶下囚。 柳柒虽然替这位少年扼腕,可他心里也明白,有些事并非他能左右,纵使好心救了述律英一命,但这未必能改变这个少年的命运。 九月末正值棠儿的周岁,司不忧一早便去镇上采买试周的物什。今天适逢镇上赶集,往来行人络绎不绝,中原汉人与北狄人的身影穿梭其间,好不热闹。 街边的茶肆乃消息灵通的圣地,司不忧刚坐进茶馆,便听见身后那桌的客人在议论着什么,仔细一听,似乎是蔚州的事儿。 “如今邺军已经迈过雁门关直奔蔚州而去,也不知能否攻下蔚州。” “哪有那么好打?别忘了,当年大邺的太-祖皇帝曾御驾亲征此地,最终殒命至此!” “蔚州如今是北狄的粮仓,北狄定不会轻易让邺军攻下。” “那可说不准啊,此次带兵出征的元帅可是永安侯萧煦国,其长子萧千尘为副帅,萧家军的实力不容小觑。” 蔚州乃燕云十六州之一,早在前朝就割让给北方蛮夷了,当年柳柒的生父建德帝也曾尝试过攻下此地,却未能如愿。 蔚州东临紫荆关和倒马关,西南临靠雁门关,因其地势特殊,故而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一旦攻下蔚州,邺军若是乘势北上就能抵达新州。 而漠古尔草原便是新州的地界。 没成想他们一行人刚稳定下来,又燃起了战火。 司不忧饮尽碗里的茶,付完钱便离开了。 回到漠古尔后,他并未把此事告知给柳柒,而是提着一篮时鲜的菜蔬去了灶台:“今天的午膳我来准备,你们先陪陪孩子,晚点让他试周。” 棠儿虽满了一岁,但他尚未学会走路,镇日在地上爬来爬去,总是弄得满身泥土。 柳柒和云时卿正在埋头缝缝补补,他们将陈小果剪下来的羊绒整理妥善,然后佐以碎布缝成小羊偶,这正是棠儿最钟爱的玩具。 “爹爹~”棠儿爬到柳柒跟前,抱着他的腿哼唧着,“爹爹~” 柳柒立刻将羊绒塞给云时卿,弯腰抱起了孩子,温声哄着:“棠儿乖,爹爹抱。” 云时卿一边忙活一边问道:“你觉得孩子今天会抓什么东西?” 柳柒道:“不过是个试儿习俗,无论他今日抓着什么,都不影响前途。” 云时卿笑道:“柒郎当年抓的什么?” 柳柒道:“听母亲说,我抓的是一支笔。” 云时道:“难怪柒郎满腹经纶,还写得一手好字。” 柳柒侧首看向他,问道:“你呢?” 云时卿道:“一颗红豆。” “红豆?”柳柒疑惑道,“什么红豆?” “‘红豆生南国’的红豆。”云时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底隐若有笑。 柳柒知道他又在拿自己打趣,遂挪开了视线,低声斥道:“简直是一派胡言,哪有试周的时候放红豆的。” 云时卿笑道:“这就得问我爹娘了。” 众人用过午膳便将桌台收拾干净,而后烧香点烛,并在羊绒地毡上铺一块红绸,将文房书籍、道释经卷、金银七宝、秤尺刀剪、官楮钱陌等物一一罗列其上,让棠儿自行爬去挑选。 “抓经卷!抓经卷!” “抓书册!抓书册!” “抓元宝!抓元宝!” 陈小果和柳逢以及朱岩三人趴在一旁起哄,棠儿盯着一堆器物看了半晌,最后挑了一把尺子,并将它慷慨地送给了柳柒。 司不忧笑道:“平安顺遂,平安顺遂。” 如今天气愈来愈冷,草原的寒风凛冽呼啸,柳柒的咳疾受其影响再度加重,只能待在穹庐里烤火取暖,鲜少出门走动,若是不慎受了寒,几乎整夜都要咳嗽,饶是吃药也不见效。 入夜后,云时卿把棠儿交给司不忧,旋即盛来一盆热水给柳柒泡脚,里面加了几味草药,可助他发汗驱寒。 见他又捧着话本消磨时间,云时卿道:“这本书你都能够背下来了,怎还在翻看?” 柳柒道:“实在是无趣,不看书我也没事可做。” 云时卿眸光翕动,转而擦净手上的水渍,从围屏后的书柜上取来一册书籍递给他:“看看这个吧,新出的传奇话本。” 柳柒接过书本一瞧,湛蓝色的封皮上书写着“刀剑恩仇”四个字,他翻开瞧了几眼,大抵是一对同门师兄弟的恩怨情仇,只是作者不详。 “你从何处得来的?”这册书不算太新,仿佛被人翻阅过多次,甚至能感触到纸页上的墨迹,不像是从书社刊印出来的话本,反倒由人手写为之。 云时卿随口胡诌:“朱岩上次赶集买回来的。” 柳柒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认认真真品读起来。 不过须臾便合上了书本,再次看向云时卿道:“这是你写的?” 云时卿惊诧地抬眸:“柒郎如何看出来的?” 柳柒将书本放至桌台上,提起湿淋淋的脚道:“我自是认得。” 云时卿笑了笑,没再多问,当即取来帕子替他擦拭干净,转而把他抱回榻上:“要留灯吗?” 柳柒摇头道:“不必了。” 待收拾妥善后,云时卿便吹熄油灯上了榻,柳柒习惯性地钻进他的怀里,汲取他身上的热意。 片刻后,柳柒问道:“晚章,你怎会想起来写话本?” 云时卿道:“解闷儿,顺道让你开心开心。不过我还未写完,你不妨再等几天。” 柳柒笑道:“你何不在晚上入睡时说与我听,省得麻烦。” 云时卿道:“说的和看的不一样,有些故事只有文字才能彰显出感情。” 柳柒疑惑道:“你都写了什么内容?” 云时卿神秘地道:“你明天自己看罢。” 柳柒被他勾出了好奇心,不禁搂着他的腰柔声道:“我现在就想知道,告诉我好不好?” 云时卿坚定地摇了摇头:“不。” 柳柒轻声唤道:“夫君~” 云时卿沉默下来。 许是觉得这招有用,柳柒索性把掌心贴在他的胸口处,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夫君,告诉我罢。” 寝衣下的身躯骤然发生了变化,云时卿的呼吸也在这一刻变得沉重,他按住那只纤瘦的手腕,哑声问道:“你确定要听?” 柳柒道:“嗯,要听。” 【作者有话说】 老云写的是刘备文学。 上章的捉虫bug我看了,但是不敢改,怕进小黑屋qaq 大概是到了连载后期,有些疲倦了,所以这几天状态非常非常差,我写得很痛苦TUT,更的时间越来越晚……我明天看看能不能调整回来 感谢在2024-04-20 22:32:26~2024-04-21 23:36: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陆静 5瓶;博肖揽星河 3瓶;庄凡心、你是温柔本身、好运连连 2瓶;梅子酒、凉橙、不爱连载-、丶curtain、马甲还在、69569585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7 留灯候归人 ◎“我锁你多少年,你就为我生多少个”◎ “他解开师弟脖间的金锁链, 勾起那张绝艳的脸,笑问道——师弟,恨我吗?” “师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眼中有藏不住的恨意。” “多年的纠缠似乎在此刻有了答案, 他本该畅快才是, 心底却莫名失落, 五指拢住师弟的脖子,不受控地收紧。” 柳柒顿觉自己的脖颈也被人掐紧了,竟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试图合上双膝, 怎奈把男人的腰又圈得紧了些。 云时卿的声音仍在他耳畔回响, 透着一股子轻柔的蛊意:“他说, 师弟,与其恨我, 倒不如爱我。你的人、你的心都合该是我的。” 说话间便就着脂膏往里楔了去,柳柒眼角骤然泛红, 一双浓密的睫羽不停在扑扇。 脖子被对方用力掐紧,窒息之意愈来愈浓, 他用食指敲了敲云时卿的手背,云时卿当即会意,松了些力道。 柳柒猛地吸进几口气,微咳了两声。 “柒郎, 还要听吗?”云时卿抚平他的眉, 手上的动作远比底下要来得温柔。 柳柒将那些声音压在舌下, 双手虚软无力地撑在男人的肩上问道:“你怎、怎么写了如此污秽的话本?” “哪里污秽?”云时卿一边应话一边身体力行地安抚他, “人非圣贤, 孰能无欲?柒郎不是很喜欢的吗?” 柳柒偏过头不想搭理他, 颈侧的皮肤却红如春花, 嫣然靡丽。 云时卿俯身抱紧他,厚实的被褥堪堪遮掩了底下的那些声响。毡包外的草地上已经结了霜,可床前的炭炉还在散发着热意,逐渐将两人蒸出了一身薄汗。 柳柒的大脑一阵阵地空白,他怎么也想不到云时卿话本里的师兄会如此偏执阴狠,和师弟撕破脸后竟把人囚于密室之中,并用黄金打造的锁链困住他,没日没夜地行鱼水之欢。 不知怎的,柳柒想到了两人当年割袍断义的事,他抓住云时卿汗津津的肩轻声问道:“晚章,你曾经对我的恨是否也如书中那般?” 云时卿动作一顿,旋即亲吻他的耳廓,气息沉沉地道:“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柳柒还想再问什么,冷不丁被云时卿寻到了那一处,摩过时教他呼吸一凛,五指猝然发力,在男人的肩胛上留下两道浅浅的血痕。 齿缝间止不住地溢了些声音,在漆黑静谧的夜里格外醉人。 好半晌后,柳柒颤声问道:“话本里的金锁链可是你、是你心中所想?” 云时卿的双臂撑在他颈侧,于幽暗夜色中垂眸和他对视。 滚烫的汗珠自眉骨滴落,与柳柒眼角的泪相融,一并没入了鬓发里。 “是,”云时卿供认不讳,“如果我们没有身在朝堂,我定把你锁住,然后没日没夜地欺负。” 察觉到他的身体在绷紧,云时卿恐吓似的笑了一声,“听话本里说,只要灌得足够多,男人也能怀子。就算柒郎没有中昆山玉碎蛊也可以为我生孩子,我锁你多少年,你就为我生多少个,直到生不出为止。” 柳柒浑身一僵,骇然道:“混账,要生你自己生!” 云时卿咬住他的唇,轻笑着道:“娘子产子后未能哺育,定是没有及时疏通之故,否则棠儿不至于吃羊乳长大,兴许我也能分得些许甘甜。” 柳柒又羞又恼,连骂了好几声畜生,云时卿被他骂得心情舒畅,当即使出浑身解数,伏在他耳畔疏解了去。 * 十月初,燕山以北的草原开始降雪,牧民们虽然给羊群储备了不少过冬的粮草,可是北方的寒冬格外漫长,他们仍需在极寒天气里外出务工,以确保羊群不会挨饿。 陈小果偶尔也会随牧民们外出收割干草,他养的那几头羊羔均已长大,每日所需口粮渐次增多,他也从悠闲转为忙碌,为了几张嘴而奔波起来。 棠儿爬行数日,总算在腊月初学会了开步走路,只是入冬之后柳柒的身体每况愈下,孩子又甚是活泼,他几乎没多少精力照顾孩子,故此棠儿大多数时候都是跟在司不忧的身旁,倒是格外黏这位师公。 又一场雪落下,整个草原都蒙了白,柳柒正围在火炉旁吃着冬瓜蜜饯,穹庐帘栊冷不防被人掀开,一阵裹挟着雪末的寒风呼啸入内,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云时卿手持一把长弓走将进来,他穿着一袭兽皮短袄,头顶也戴了顶羊绒毡帽,乍一看去,倒真像是个魁梧健壮的北狄人。 见他这副模样,柳柒问道:“你要进山?” “贺兰大叔他们进山打猎,邀我同去,我在家闲着也没事,便答应了。”云时卿道,“你好好休息,中午记得按时吃药。” 柳柒道:“嗯,我会的。雪天山里路不好走,你多留心一点。” 云时卿俯身亲吻他的唇,温声道:“放心吧。” 燕山野兽繁多,雪天总能遇到拖家带口觅食的兽类,牧民们寒冬时便是靠捕猎野兽维持生计,云时卿今日进山的主要目的便是猎几只皮毛油亮的狐狸给柳柒做大氅,免教他挨冻。 这位被唤作贺兰大叔的中年男子是云时卿等人初来漠古尔时好心替他们搭建穹庐的牧民之一,他热情好客、淳朴善良,时间一久,倒是从陈小果那里学会了不少汉话。 贺兰大叔这一路都在给云时卿传授捕猎技巧,虽然往年春蒐围猎时云时卿总是收获不菲,但他仍虚心聆听,将贺兰大叔的话牢记心头。 他们巳时出发,未正进山,眼下新雪初停,山里格外寂静,止偶尔听见一两声雪落枝头的响动。 燕山多白狐,然而雪地里的白狐极难猎捕,即便它们的皮毛能卖出不菲的价钱,却鲜少有人成功猎捕,所以就算碰见了白狐,贺兰大叔等人也不愿意把精力浪费在它们身上。 云时卿倒是对白狐起了兴致,这样的皮毛最衬柳柒,若是穿在他身上,不知该有多漂亮。 埋伏良久,雪地里总算出现了白狐的身影,云时卿悄无声息地拉开弓弦,将箭矢对准那只正在刨雪的白狐。 “嗖——” 长箭破空射出,然而那狐狸竟异常警觉,听见动静的那一瞬便脚底抹油了,其速度丝毫不逊飞箭,眨眼便窜逃出去。 云时卿这一箭射空了,他毫不犹豫纵身一跃,踩着高耸入云的松木枝干追赶上去,并从腰间的箭囊里又摸出一支长箭,待到时机成熟便拉开弓弦射了出去。 狐狸的速度极快,但他的轻功也不遑多让,足尖踩着枝桠一路追赶,疾风也似,树梢上的积雪竟不曾抖落分毫。 “嗖——” 长箭再次离弦,那狐狸被射穿了咽喉,鲜血溅入雪地,没怎么受苦便咽气了。 云时卿将这只狐狸收装起来,接着去猎第二只。 贺兰大叔见他提着白狐回来,不禁惊叹道:“云老弟,原来你的箭术如此高超!” 云时卿笑道:“贺兰大叔谬赞,是这只狐狸蠢笨,才侥幸让我得手。” 他把狐狸放在马背上的竹笼里,很快又投身丛林继续去捕猎。 山里暗得快,还未及酉时天色便黑了下来,众人猎杀了不少野物,雪地里留有不少血迹。 白狐嗅见血腥味之后就会异常警敏,不会再轻易现身。云时卿只打了四只狐狸,若想缝制一件奢靡的裘绒大氅,至少还得再猎一只。 他寻着雪地里的狐狸脚印追寻而去,渐渐离开了贺兰大叔的队伍,也不知追踪了多久,他只身来到一处山崖前,此地山风呼啸雾霭浓稠,很难看清山下的情形。 怔然间,他听见了一阵似有若无的厮杀声,仿佛是从数百丈的山下传来的。 如此之远的距离,寻常厮杀声断不能轻易传到此处。 他曾不止一次带兵出征,自然知道这些厮杀声意味着什么。 云时卿在浓雾中伫立片刻,转而收回心思,继续猎捕白狐。 天色愈来愈暗,他总算如愿猎到了第五只白狐,返回时却见贺兰大叔正焦急地在原地等候:“云老弟你去了何处?教大伙儿担心死了,唯恐你出了什么事儿!” 云时卿歉然一笑:“很抱歉让各位久等了,小弟方才追着狐狸往西面赶去,所以耽搁了些时辰。天色已晚,我们下山罢。” 众人将猎来的野物驮下山,云时卿打马跟在贺兰大叔身后,顿了顿,他问道:“贺兰大叔,近来可有战事发生?” “怎么没有?”贺兰大叔道,“蔚州打了快俩月,好多百姓逃往新州,大雪天的,着实造孽啊。” 云时卿蹙眉,不由想到了赵律白在太原布的那些兵。 蔚州乃太行山、燕山以及恒山的交界处,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一旦战争爆发,便意味着中原和北部草原的缺口被打开。 少顷,他又问道:“是大邺和北狄在交战?” 贺兰大叔道:“是啊,听说此役的主帅是大邺的骠骑将军——哦,就是那个永安侯萧煦国,你是大邺人,应当听过这个人。” 云时卿微笑道:“箫老侯爷威名在外,大邺人人都识得他。” 贺兰大叔摇头叹息道:“这几十年来,中原王朝为了收回燕云十六州没少发兵,可真正胜利的战争却屈指可数,也不知此役结局如何。” 云时卿勒紧缰绳,没再接话。 出山之后天已黑尽,众人冒着凛冽的夜风返回漠古尔草原。云时卿在山上待了大半日,回来已是亥时四刻,本以为柳柒已经入睡,竟不想穹庐里灯火通明。 他还未来得及下马,便见帘栊被人挑开,一道湖色身影疾步走出,润如暖玉的声音在寒风中徐徐漾开:“晚章!” 云时卿翻身下马,快速走将过去:“柒郎在等我?” 柳柒捧着他冻得通红的面颊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在山上可有受伤?” 云时卿担心柳柒受寒,立刻搂着他往穹庐里行去:“我没事,柒郎别担心。今日在山上猎了几只白狐,正好可以给你裁一件氅衣过冬。” 穹庐内暖如暮春,云时卿摘掉皮手套坐在铜炉前,柳柒迅速为他倒一盆热水洗脸泡脚,并将煨在炉子上的肉粥盛了出来:“先吃点东西罢,出去这么久,定然饿坏了。” 云时卿道:“我手冻僵了,先暖暖,一会儿再吃。” 柳柒在他身旁坐下,舀一勺热粥道:“我来喂你。” 云时卿眉眼微弯,当即张开嘴吃进一勺热呼呼的肉粥。 外面似乎又开始下雪了,隐隐传来了细微的簌簌声。柳柒耐心地喂他吃完热粥,抬眸时见他正凝视着自己,遂疑惑道:“怎么了?” 云时卿笑道:“我心里欢喜。” 柳柒道:“猎了几只狐狸就让你如此欢喜?” 云时卿道:“猎狐是其次,真正让我开心的是无论多晚回家娘子都会为我留灯。” 柳柒耳廓微红,放下碗勺道:“夜里寒意浸骨,我睡不着,并非刻意等你。” 云时卿闷笑几声,旋即擦净双脚倒掉盆里的水,用淡茶水漱口之后把人抱上床榻,温声道:“我来给娘子焐脚。” 柳柒裹紧棉被倚在床头,将双脚塞进他的衣襟里,感受着那些虬实的、块垒分明的肌肉。 片刻后,柳柒道:“如今天气愈发寒冷,山里雪大,终究是不安全的,以后莫要上山打猎了。” 云时卿道:“好,听娘子的。” 微顿半晌,他又道,“对了——我今日狩猎时从贺兰大叔口中得知大邺已经和北狄交战两个月了,如今战火燃至蔚州,听说有不少蔚州的百姓逃到了新州。” 柳柒对此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惊讶,收复燕云十六州几乎是每个帝王的夙愿,他的生父建德帝、叔叔昭元帝都曾北上亲征,但都未果,如今赵律白也向世人彰显了其收复失地的决心。 只是……北狄人长期生活在北方,对寒冬的适应能力远超中原人,赵律白这个时候出兵,似乎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也不知此役能否取胜……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4-21 23:36:31~2024-04-22 19:54: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陆小果 7瓶;落入云川中 6瓶;一咕噜pa帕 5瓶;庄凡心、好运连连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8 双雁难离分 ◎“这里已经没有药了,我留下来也是等死”◎ 过完除夕, 柳柒的嗜睡之症又渐显端倪,草原的冬季格外漫长,他几乎每日都待在穹庐里烤火取暖, 鲜少离开过。 许是压制他体内余毒的药失了效, 司不忧和夕妃慈不得不再次赴往执天教求药。此次他们是从漠古尔草原出发, 相较楚州而言路程更遥远了些, 下次回来估摸着就是初夏了。 晨间用过早膳后,陈小果便带着棠儿去喂羊,小孩回到毡包时见柳柒倚在摇椅里入睡, 便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上, 软糯糯地唤道:“爹爹~” 柳柒睁开眼搂住孩子, 笑着整理他的羊绒帽:“手这么凉,你去哪儿了?” 棠儿尚小, 会说的话不多,只能简单地表达:“咩咩, 羊咩咩!” 柳柒知他是去喂羊了,便没多问。不多时, 云时卿端着一叠新出锅的甜糕走了进来,一把将棠儿从柳柒身上提走,严肃地教训道:“爹爹身体不好,不可以欺负他。” 说罢给柳柒喂进一块热乎乎的糕点, 柔声问道, “好吃吗?” 柳柒点了点头, 见棠儿委屈巴巴地望着他们, 当即把孩子抱了过来, 细声说道:“棠儿还小, 你别这么凶, 他只是让我抱一抱,并没有闹我。” 棠儿的委屈顿时爆发,呜哇哇哭了起来。 云时卿赶忙把盘碟放在桌上,接过孩子哄了起来:“父亲知错了,棠儿不哭。” 棠儿没有理他,哭着往柳柒怀里钻去,云时卿无奈一笑,变戏法儿似的掏出一只小羊偶在棠儿眼前晃了晃,“棠儿喜欢吗?想不想要?” 他这一招果真有奇效,方才还哭闹不休的孩子立刻停了下来,转而扑进他的怀里,欢欢喜喜地握紧了小羊偶。 柳柒掩嘴打呵欠,再次躺回摇椅里,云时卿温声说道:“去床上睡吧。” 柳柒道:“这里暖和。” 炭炉紧临着摇椅,他躺在此处入睡最是舒坦,云时卿也没再相劝,替他盖好毛毡后抱着棠儿往外走:“贺兰伯伯家生了小羊羔,父亲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也不知棠儿是否听懂了,软软糯糯地道:“羊咩咩~羊咩咩~” 蔚州的战火持续了三个月,邺军终于在上元节前夕拿下了这座城池,北狄兵力不敌,不得不放弃蔚州。 鏖战了三个多月,双方都需要休养生息,可这个时候朝廷却下令让永安侯乘胜追击,继续北上。 而大邺的下一个目标便是攻下新州。 贺兰大叔隔三差五便要去山里打猎,继而去镇上售卖猎物,以此来换取粮食和银钱。 他每次都能从镇上带一些消息回来,譬如蔚州大战时邺军的那位副元帅萧千尘受了重伤,差点一命呜呼;又譬如消失已久的北狄二王子述律英其实早已回到临潢府,但由于其兄长述律允德掌握朝局已久,势力根深蒂固,加之他不肯归还政权,所以两人一直分庭抗礼;再譬如此番败给邺军的主帅是述律允德,班师回朝后倍受臣工们的谴责,述律英的部下则趁此机会将他推出,盼望他能战胜邺军,夺回大权。 三月初,燕山的雪线逐渐退去,北方的春季总算来临。 如今新州正逢战乱,不少流民迁至漠古尔草原,打破了这片土地应有的平静。 这日正午,陈小果和柳逢自镇上赶集回来,原本应该购买米粮的他们竟空手而归,甚至连孟大夫所需的药材也没买到。 孟大夫蹙眉道:“米粮暂且不说,我们可以靠羊肉和面囊果腹,但是药怎能不买呢?这可是公子续命的东西!” 柳逢眼里有掩饰不了的焦虑:“我当然知道这是公子续命的,可是近来战火连天,已经没有商人来到镇上了,米粮药草早就售罄,我也……我也无能为力。” 陈小果道:“附近的镇子恐怕都没有我们要的东西,如果想买药材,只能去新州。” 云时卿道:“我去。” “不行——”柳柒制止道,“新州正在交战,你怎能前往?” 云时卿道:“战火不会蔓延到城中,我有办法入城。” 春寒未过,柳柒每日都需要吃药方能止咳,一旦断了药,他的身子骨定是熬不住的,就算是刀山火海云时卿也要替他走一遭。 朱岩道:“少爷,我陪您一起去。” 家中的药还能吃三天,入城买药刻不容缓。云时卿当即带上财帛启程,临行之前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而来到柳柒身旁,对他怀里的孩子道:“棠儿,父亲要去给爹爹办一件事,想借一借你的吊坠可以吗?” 当初述律英相赠的那枚玛瑙吊坠一直戴在棠儿的脖子上,棠儿也甚是喜欢,倘若云时卿此行遇到北狄的兵马,有了这枚吊坠或许就能便利不少。 棠儿一听他要拿自己的吊坠,便抓着不肯松手,柳柒温声哄道:“棠儿乖,给父亲用一用好不好?父亲给你买小羊偶回来。” 一岁半的小孩能听懂的话语非常之少,但闻及羊偶,他立刻松了手,用乌黑油亮的眸子凝视着云时卿,眼里尽是渴望。 云时卿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并承诺定会给他买羊偶,旋即看向柳柒道:“记得按时吃药,夜里多添些炭,免得受寒。还有——入睡前定要用热水泡脚,否则你会睡不踏实的。三天之后我就回来了,柒郎安心在家等我。” 云时卿还想再与柳柒亲昵亲昵,但碍于众人都在场,便收敛了些,止握了握他的手,转而翻身上马。 柳柒抱着棠儿目送云时卿离去,直到那道玄色的身影消失在草原他才转身回到穹庐里。 入了夜,气温骤降,风也更加凛冽。 柳柒吃过药便把棠儿哄睡了,他往铜炉里添进几块银丝炭,确保夜里有充足的暖意供他入眠。 不多会儿,柳逢端一盆热水走了进来,说道:“公子,您该泡脚了。” 以往泡脚时,云时卿总会给他按摩足底的穴位,让双足的血流得以畅通,如今云时卿不在家,这些流程自然就免了去,柳柒泡完脚便回到榻上,正欲入睡之际见柳逢还留在屋内,遂问道:“还有事吗?” 柳逢道:“属下留在此处值夜。” 柳柒笑道:“不必了,棠儿现在能睡整觉,我也没什么需求,你回去歇息罢。” 柳逢点了点头,旋即请辞离去。 习惯了被焐脚的人今晚睡得不踏实,躺下后没多会儿脚底就有了寒意。 柳柒的身体遇冷便要咳嗽,此刻也不例外,咳了一阵子后,他起身披着狐裘大氅来到铜炉前取暖,又往里面添进几块炭。 大抵是他的动静吵到了棠儿,正在熟睡的孩子哼哼唧唧蠕动几下,柳柒赶忙来到床前隔着被褥轻轻拍抚他的腰臀,小孩儿在被褥里翻了个身,很快便转换成趴睡的姿势了。 见孩子又沉睡过去,柳柒蹑手蹑脚地回到暖炉旁,掩嘴闷咳了几声。 炉边暖意甚浓,于他身体有利,他在此处坐了没多会儿就合上了眼帘,直到被梦魇搅醒,方知长夜才过去一半。 柳柒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自打产子之后他的身体就格外虚弱,每每合眼必是梦魇不断,唯有睡在云时卿身旁才能安然入睡。 没想到只分开一晚,他竟又回到了那段难挨的时光。 如此又过了两夜,可算熬到了云时卿归来的日子,家里的药即将用完,正好能续上。 近几日天气晴好,气温略有些回暖,晌午陈小果又带着棠儿出去放牧,柳柒难得清净,便倚在摇椅里补了个觉。 半梦半醒间,他察觉到有人进入毡包内,不由强撑睡意睁开了眼,唤道:“晚章。” 柳逢手里拿着一块毛毯,见他醒来,不由歉疚道,“公子对不起,吵醒您了。” 柳柒摇了摇头,温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柳逢道:“巳时七刻。” 还未到正午,时候尚早,云时卿应该没有回来。柳柒揉了揉额头,复又闭了眼:“我再睡会儿,你把棠儿看着点,别让他又捡什么污秽的东西吃了去。” 柳逢笑了笑,点头道:“好。” 这一整天柳柒都在断断续续地入睡,每每醒来都要问时辰,柳逢知道他在盼什么,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宽慰,道是云少爷很快就回来了。 可是直到太阳西下,仍不见云时卿和朱岩的身影。 柳柒心底隐隐有些不安,如今新州战火连连,倘若他们出了什么事…… 此念一起,他便如坐针毡,急火攻心之下引发了咳疾,久久未能平息。 陈小果道:“隔壁贺兰大叔每日都要外出,他的消息最是灵通,待贫道前去打听打听。” 半盏茶后,陈小果疾步返回,摇头道,“贺兰大叔说,自前天午时起新州就已封城,所有百姓只进不出,朱岩他们应当是被扣留在城内了。” 柳柒问道:“如今新州是哪国的属地?” 陈小果道:“大邺。” 大邺…… 既然已经攻下新州,为何还要封城? 疑虑与担忧交织在心头,几日未能安眠的柳柒此刻竟有种头重脚轻的不适感,五脏六腑也微微抽痛。他支着额头坐在桌前,无奈地闭了闭眼。 孟大夫道:“公子冷静点,云少爷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无事。” 棠儿站在他身旁,拉着他袖角软声唤道:“爹爹。” 柳柒把棠儿抱在怀中,淡淡一笑:“棠儿乖,爹爹没事。” 众人俱沉默在当下,穹庐内落针可闻。 良久,柳柒似想起了什么,蹙眉道:“不对。” 柳逢问道:“什么不对?” “从进攻新州开始就不对了。”柳柒道,“攻下蔚州耗费了几个月的时间,邺军应及时增补修养才是,没理由继续追击。赵律白打过仗,他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怎会下令让萧老侯爷继续作战?” “可是……”柳逢道,“可是萧家军从未有过败绩。” 柳柒静默下来,几息后方才开口:“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我要去新州。” 陈小果道:“万万不可啊!新州如今已被邺军占领,你去了必然会暴露身份,若是让那个狗皇帝知道,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柳柒道:“晚章还在城中,我放心不下。而且道长的易容术炉火纯青,我相信你有办法让我们蒙混过关,更何况这里已经没有药了,我留下来也是等死。” 听见最后一句话时,陈小果被迫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沉默地扭过脸不再接话。 孟大夫找不出理由来劝说他,柳逢亦如是,偌大的房间内此刻只有棠儿在兀自咿呀,更显气氛沉寂。 柳柒的视线扫过众人,须臾后说道:“大家早些歇息罢,我们明日一早便出发。” 129 以血明己志 ◎“我没想让你做我的臣子。”◎ 漠古尔草原距离新州城足足有八百余里, 即使是快马加鞭也要一两日才能赶到,好在最近天气晴好,于出行有利。 柳柒这一路都在昏昏沉沉地入睡, 孟大夫便带着棠儿坐在另一辆装载行李的马车上, 以免扰他安宁。 马车的速度比不得单骑而行, 他们赶了整整两天的路还未抵达新州, 只是越靠近新州城,所见的难民就越多。 孟大夫将最后一点药煎煮之后装进了水囊里,如今已然见底, 沿途的村镇都无法配齐药材, 柳柒只能艰难地熬着。 夜里气温格外寒冷, 他们寻了处无人居住的破屋歇脚,柳逢和陈小果拾来不少干柴取暖, 却止不了柳柒的咳疾,柳逢便一股脑儿地将所有衣物都裹在他身上了, 然而收效甚微。 在破屋里熬了一宿,天未亮他们又继续出发。棠儿见柳柒面色苍白, 不住地掩嘴咳嗽,遂爬到他的腿上,用肉乎乎的小手捧住他的脸道:“呼呼爹爹,爹爹不疼~” 柳柒笑着抱紧了孩子:“有棠儿在, 爹爹不疼。” 他咳得太久, 嗓子略有些沙哑, 喉咙里甚是有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 原以为蛊虫离体之后就不会受再折磨了, 岂料现在竟比从前还要痛苦。 又熬了大半日, 总算抵达新州城外, 然而事情远超他们所料, 因为新州城外居然被重重北狄兵马给围住了! “公子,怎么办?”柳逢勒停马车,遥望向密密麻麻的北狄军,“咱们恐怕进不去。” 这是通往主城的唯一途径。 柳柒双眉紧蹙,哑声说道:“看来箫老侯爷他们是被困在城中了。” 长达半年的作战早就将战士们的激情给磨灭了,本该是休养生息的时候,朝廷却下令让他们继续进攻,就算是战无不胜的萧家军也经不住这样的摧残。 此番攻下新州,极有可能是北狄人刻意为之,他们想要来个瓮中捉鳖,将萧老侯爷困死在新州城内。 如此一来,满城的百姓也要跟着遭殃。 柳逢焦急地道:“陈小果,有没有法子让我混进城中给公子买些药。” “你进去了就出不来咧!”陈小果道,“而且北狄人把整座城围得这么死,你怎么进得去?” 柳逢病急乱投医,对孟大夫道:“孟大夫,您把那些药说给我,我去挖来为公子熬药。” 孟大夫道:“一时间哪里挖得齐这么多药?而且药材的功效与生熟有关,公子所需的药里面有好几味炙过的,必须从药铺采买方可使用。” 柳柒道:“北狄主帅是述律英,我去见见他。” 柳逢道:“如今大邺和北狄水火不容,恐怕述律英不会轻易见公子。” 陈小果道:“公子对他可是有救命之恩,他应该不至于恩将仇报吧?” 柳柒道:“试一试罢。” 柳逢和陈小果驱赶马车往前走去,很快便遭到了北狄人的阻拦,柳逢开门见山地道:“我们要见述律殿下!” 一名校尉嘲讽道:“也不瞧瞧自己是何身份,殿下岂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 陈小果道:“你们殿下去年落难时还是我们公子救的命,若他不肯相见,便让他将匕首归还!”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可那校尉却是不信:“尔等这样的骗子我们见多了,从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去!” “嘿!”陈小果一扬拂尘,挽起衣袖啐道,“今儿非要让道爷亮出真本事对吧!” 校尉嗤道:“赶紧滚吧,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陈小果跳下车辕,朗声喊道:“述律英!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崽子,还不赶紧出来!述律英!述律英——” “大胆!”那校尉气得脸上横肉直颤抖,“把他们拿下!” 身后的北狄士兵立刻持刀劈了过来,陈小果和柳逢正要出手,只见一抹细小的白色残影自身旁掠过,不待众人看清,为首的一名士兵就已被利物穿透了左肩,仔细看去,伤他的竟是一枚素色玉簪! 持刀的士兵们止步不前,纷纷警惕地看向马车。 这时,马车内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告诉你们主帅——‘汴京城,上元节’。” 那校尉看了一眼受伤哀嚎的士兵,旋即对身边的小卒低语了几句,小卒得令后立刻往身后的大营奔去。 不多时,小卒气喘吁吁地返回,曲臂对他们行礼道:“几位贵人请随小的过来。” 柳柒戴上帏帽下了马车,与柳逢等人一齐往北狄人的大营深处走去。 士兵止带他一人来到主帅的营帐之中,述律英早已遣散诸副将,偌大的毡包内此刻异常安静。 九个多月没见,述律英的身量又高大了不少,褪去少年的稚气后,他的眉宇间仿佛多出了几分草原头狼的威严。 柳柒穿着一件湖色的汉人襕袍,较之从前消瘦不少。述律英浓眉微拧,在对方开口前问道:“你身体如何了?” 柳柒摘下帏帽,对这位北狄的殿下毕恭毕敬揖礼道:“多谢殿下关心,草民身体和从前无异。” 话音刚落就忍不住咳嗽起来,他已断药两日,一旦起了咳症,便久久不得消停。 述律英走近几步,正要伸手触碰,却见柳柒连连后退避开了他的手。 述律英怔了怔,继而收回手道:“新州战乱,你来做什么?” 柳柒道:“草民的药已经用尽,周边小镇都没得售卖,不得已之下前来此处,还望殿下行个方便,放草民入城。” 述律英道:“你吃的什么药,把方子告诉我,我让人去备药。” 柳柒微笑道:“不劳殿下费心了,草民入城后可自行购买。” “我不会放你进去的,”述律英道,“如今萧煦国和萧千尘父子都在城中,在他们受降之前,任何汉人都不可入城。” “受降?”柳柒略有些惊讶,“殿下想招降老侯爷?” 述律英道:“箫家父子都是可用之才,我不想杀他们,只要把他们的粮草耗尽,他们自然会受降于我。” 柳柒道问:“殿下怎就断定他们会投降?” 述律英道:“萧煦国本是前朝武将,当初能受降于大邺的太-祖皇帝,自然也会受降于我。” 柳柒道:“良禽择木而栖,前朝君主昏聩,国之气数已尽,箫老侯爷不过是归顺天命,与今日不同。” “有何不同?”述律英道,“大邺现在的皇帝与昏君又有什么区别?你是他的哥哥、也是他的辅臣,他连你都不放过,如何容得下一个降臣?焉知萧老侯爷今日的处境不是他有意为之?” 柳柒微露讶色:“你……你都知道了?” 述律英道:“柳柒,你就留在北狄罢,你若能助我成事,我便与你共享这天下河山。” 柳柒微笑道:“殿下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又何须说这些?我是赵室子孙,怎会入他国为臣。” “我没想让你做我的臣子。”述律英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目光锐利,有着令人无法拒绝的悍然气势。 柳柒迎着他的视线坚定地道:“恳请殿下行个方便,放我进入新州城。” 述律英咬牙道:“你去做什么?送死吗?” 柳柒道:“我的夫君还在城里,棠儿和我都需要他。” 述律英目光沉沉地凝视着他,嘴唇张了张,竟是久久未语。 柳柒拱手,对他揖礼道,“草民并非挟恩图报之人,但事急从权,还请殿下看在此前的救命之恩上放草民通行。” “救命之恩我自是不忘。”述律英道,“如果萧老将军不肯降,我必不留他,你进去之后就无法脱身了,我不敢保证北狄的兵马不会伤害你。” 柳柒没有应声。 述律英问道,“你怎么不劝我鸣金收兵?” 柳柒道:“殿下是北狄主帅,将来或许还会称王,你有你的立场,我也有我的归属,殿下既劝不动我,我又如何说服殿下?” 述律英道:“是大邺撕毁盟约在先,并非北狄举兵来犯。” 说罢看向柳柒,神色比方才更为冷肃,“柳相既然来到了军营中,应当留下来做做客,本王定会以礼相待,绝不让柳相受委屈。” 柳柒眸光一凛:“你想拿我做人质?” 述律英道:“本王绝无此意,不过是想同柳相叙叙旧罢了。” 柳柒道:“殿下有把握困住我?” 述律英道:“柳相的身手本王略有耳闻,但你如今势单力薄,怎敌我千军万马?别忘了——孟大夫和棠儿也在北狄军营里。” 闻及他拿棠儿要挟自己,柳柒气血上涌,强压住喉间的不适道:“柳柒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死了,你威胁不了任何人,别想拿我去劝降箫老侯爷!还有,你若敢动棠儿和孟大夫,我定不会放过你!” 述律英道:“我没想拿你做人质,我只是不忍你进去送死,更不想你站在我的对立面。” “殿下——”柳柒咳嗽几声后语重心长地道,“我是大邺的子民,从两国交战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与殿下对立了。” 述律英颦蹙眉梢,良久才缓慢舒展开来:“本王觉得,柳相应该再斟酌斟酌,不必急于下定论。” 话里话外都没有放柳柒离开的意思,柳柒还想再说什么,却听他对帐外的士兵吩咐道:“来人——带柳相下去休息,务必以礼相待,若是敢为难他,本王惟你们是问!” “述律英!”见他转身要走,柳柒紧步追去,却被从帐外涌来的北狄军卫持刀拦住了,他凝视着述律英的背影道,“你咳咳……你扣留我在此没有任何用处,倒不如放我离开!” 述律英的脚步顿了一瞬,不过须臾便往外走去了。 柳柒深知此刻动武绝非明智之举,更何况孟大夫和棠儿还在他手上,只能暂且服软。 入了夜,气温清寒,帐中虽生了火,却远不及柳柒所需,他坐在案台前止不住地咳嗽,很快便有军卫送了一碗黑漆漆的药汁进来,用不甚流利的汉话说道:“柳公子,这是殿下命人给您熬的药,请您务必服下。” 柳柒没有理会,兀自往火炉坐近了些。 军卫见案台上的饭菜仍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当即离开了营帐。 不多时,述律英掀开帘栊走将入内,垂眸扫向桌上的饭菜和药汤,拧眉道:“为何不吃饭?” 见他不语,述律英又道,“孟大夫将你的药方告诉我了,正好军中药材齐全,我便让人配了一帖,快趁热喝了罢。这些饭菜你若不喜欢,我让人重做。” 说罢吩咐侍卫道,“通知厨子,重新——” “不必了。”柳柒打断他的话,“我不想吃。” 述律英剑眉星目、魁梧壮硕,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让人难以忽略的微压。他早已不复当年和亲时的“明媚”,与去岁逃亡在外的少年更是大相径庭。 他一错不错地注视着柳柒,沉声道:“那就等你想吃了再做,不过这药必须喝。” 柳柒抬眸:“我若不喝呢?” 述律英下颌微动,十指渐渐攥紧。 少顷,他道:“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想为难你,也请你别为难我。” “我如何为难殿下了?”柳柒道,“不过是请殿下行个便利,这也叫为难吗?” 述律英陡然提高了嗓门:“可你进去之后必死无疑!” 柳柒眉心微动,质问道:“殿下口口声声说我入城是送死,莫非你想屠城?” 述律英不置可否。 柳柒急火攻心,猛地咳嗽起来,述律英试图替他抚背顺气,却被他一把推开,“这种丧尽天良的事,绝非我所认识的述律殿下能为之!” “我没有这个打算,”述律英解释道,“但是北狄大军一旦入城,必定会有百姓牺牲。” 柳柒定睛凝视着他,睫羽颤抖不已。 述律英站起身来,厚重的铠甲被屋内的烛火衬得格外森寒:“把药喝了,我让棠儿过来陪你。” 柳柒咳嗽不止,眼眶也因不适而微微泛红。此处的炭火远不足以为他的身体续暖,今夜注定无眠,若是把棠儿送来此处,恐怕会搅扰孩子歇息 。思及此,柳柒赶忙制止道:“就让棠儿和柳逢他们在一起吧,不要送过来。” 述律英点头道:“你先喝药。” 柳柒捧着那碗尚有余温的药,忍住苦涩一饮而尽。 述律英离去之前又命人增添了不少炭火,确保屋内暖意不减。 然而他刚走没多久,柳柒便把手指放进嘴里搅了搅,喉管剧烈收缩了一瞬,很快便将方才饮下的药汁全部吐了出来。 夜深时,军营里甚是沉寂,可那顶灯火通明的营帐内却不断有咳嗽声传出,侍卫们不敢松懈,一个劲儿地往炉子里添炭。 柳柒的咳疾丝毫没有缓解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饶是请了军医也无果。 不得已之下,他们只能状着胆子向述律英通报,述律英赶来时,柳柒的唇瓣已经失了血色,他怒道:“为何不早点告诉本王!” 侍卫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述律英当即把孟大夫传了过来,不等孟大夫替柳柒号脉,但见他咳出一口鲜血,顿时将苍白的双唇染透。 “柳柒!”述律英惊慌失措地替他擦掉嘴角的血,“怎会这样?孟大夫,你快救他!” 柳柒道:“殿下,放我进城罢。” 述律英的眼神深沉如古井之水,刚毅的下颌线在这一刻骤然绷紧。 柳柒捂嘴猛咳,指缝里很快便渗进了血。 良久,述律英闭了闭眼,喉结也随之滚动了一瞬。他哑声应道:“好,我放你走。” “下次再见时,我们便是敌人了。” 【作者有话说】 述律英(立flag版):草原人从不儿女情长,下次见面我就鲨了这个乱我道心的人。 130 年少万兜鍪 ◎“老臣拜见太子殿下”◎ 五更时, 新州城外死寂一片,唯有城头的猎猎旌旗正迎风翻飞,发出“噗噗”的声响, 彰显着这座城池的活气。 铁桦木制成的城门紧闭了好几日, 再无任何人从城内出来过, 借着微薄天光瞧去, 依稀可见铁蒺藜和拒马枪上残存的干枯血迹。 马车行至城门下渐渐停止,陈小果道:“公子,城门无人看守, 该怎么进去啊?” 柳柒掀开帘栊, 抬头看向城楼的士兵, 低咳几声后嘶哑着嗓音道:“告诉那些士兵,就说是镇远大将军的故友求见, 还望通禀。” 柳逢扯开喉咙唤了一声,可城楼上的士兵却嵬然不动, 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 他正要再次开口,一道俊拔的身影冷不丁闯入眼底, 柳逢定睛一瞧,竟是老侯爷的养子李戎,他心下一喜,当即挥动双臂朗声道:“李公子!李小公子!我家公子欲进城, 还望李小公子打开城门!” 因萧千尘和柳柒交好, 李戎也与他们走得近, 本该一眼就能认出来人, 奈何陈小果给大家易了容, 柳逢又穿着北狄人的服饰, 故而李戎并未正眼以待, 止冷漠地道:“本将军从不与北狄人打交道,劝尔等速速离去,否则休怪刀枪无眼!” 柳逢有些着急,这时,柳柒道:“告诉他,两年前平定工布王之乱时,我与他兄长本该在成都相见,但碍于种种原因未能碰面,回京后方才重逢。” 柳逢立刻说道:“两年前萧将军率兵平定工布王之乱,我家公子本该与萧将军旧友相逢,却因身负重任而不得不回京复命,直至萧将军班师回朝,两人方才得以小叙!” 李戎眉心微动,疑惑地看了看他们,须臾转身离开了城楼。 约莫半盏茶后,他又折回此处,只是身旁多了一位身着盔甲的青年,正是他的义兄——镇远大将军萧千尘。 柳逢见到萧千尘当即喊道:“大公子!” 萧千尘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那辆马车,问道:“我的故友早已死去,阁下到底是谁?” 柳逢恨不能撕下脸上的易容自报家门,可城楼上人多眼杂,显然不适合亮身份。 他正犹豫着,忽闻马车内的柳柒道:“春风得意时,娇儿上新楼。昼闻笙歌夜劝酒,哪得簪花拂新柳?莫道青春人不回,又添香满袖。万卷诗书动金瓯,何不猎胡骑,觅封侯。” 柳逢微怔,问道:“公子,这首词是何意?” 柳柒道:“这是当年萧将军落榜时借酒所作,止我一人知晓,你念与他听。” 柳逢点了点头,旋即在柳柒的引导下将那首词一句一句念了出来。 旌旗猎猎,晨风呼啸,萧千尘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不等柳逢说完便疾步奔下城楼,李戎跟在他后面唤道:“发生何事了?大哥,大哥你等等我!” 不多时,紧闭已久的厚重城门缓缓拉开一道缝,有几名将士迅速跑了出来,将铁蒺藜和拒马枪挪开。 柳逢当即驾着马车进入新州城,铁桦木城门再度合拢。 天微亮,城内已经有了几分烟火气,萧千尘叫停了马车,却没有掀开车帘,而是隔着车壁对里面的人说道:“既是旧友,不如随我去衙门落脚罢,那儿都是箫家的人,甚是安全。” 柳柒掩嘴咳嗽,温声道:“那就叨扰将军了。” 他的嗓音虽然沙哑,但萧千尘还是辨认出来了,眼底立刻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喜色,旋即跳上车辕对柳逢道:“走吧。” 李戎追着马车跑了几步:“那我呢!” 萧千尘道:“你坐后面那辆。” 来到知府衙门后,柳柒戴着帏帽下了马车,他从孟大夫手里接过棠儿,旋即跟着萧千尘和李戎往衙门后院走去。 萧千尘遣散所有侍卫,转身看向这位身着湖色襕袍的瘦削青年:“砚书?是你吗?” 柳柒摘下帏帽,撕掉脸上的□□,微笑道:“泊舟,好久不见。” 萧千尘难掩讶异,不待他开口,身旁的李戎便咋呼道:“柳大哥!还真是你!你不是已经……已经……” “此事说来话长,容砚书日后再解释。”柳柒道,“云时卿几天前来到了新州城,我因寻他而冒险来到此处,不知泊舟和宣之可曾见过他?” “云时卿?”萧千尘蹙眉,“他的确来过,并且央求我打开城门放他出去,但是那个时候北狄人正在围攻新州城,我断不会为了他一个人弃全城百姓不顾,所以……他应该还在城内——对了,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柳柒正要解释,可是断药已久的他再度剧烈咳嗽起来,喉咙里宛如利刃刮绞,生生逼出了一口浓血。 柳逢立刻接过棠儿抱在怀里,陈小果眼疾手快地扶他坐下,并替他顺了顺气。 萧千尘面露忧色,嘴里不住地问他为何会如此,柳柒无力解释,止道“此事说来话长”。 孟大夫当即写下一张药方递给萧千尘:“劳烦将军派人替我们家公子捡一副救命的药。” 萧千尘立刻着人办理此事,棠儿见柳柒咳得厉害,便捧住他的脸软声说道:“呼呼爹爹。” 柳柒压住咳意,笑向他道:“爹爹没事。” 柳逢道:“既然云少爷还在城中,属下这就去找他。” 萧千尘道:“此事交给我吧,你留下来照顾你家公子。” 他当即派出几个亲信在城中搜寻云时卿的下落,辰正时分,孟大夫将抓来的药快速煎煮,柳柒吃了药总算渐渐镇住了咳嗽。 正这时,萧煦国巡防归来,萧千尘立刻将父亲引到柳柒落脚的屋内,老侯爷见到柳柒时愣了愣,直到柳柒向他揖礼,唤了一声“箫侯爷”他才回过神来。 当初柳柒“死”后,他的先太子身份也随之流传开来,赵律白大张旗鼓地派礼部官员前往扬州为他下葬修墓,并将其灵位挪入太庙。 没想到,居然还能再见到他。 萧煦国当即回以一礼,眼里隐隐含着泪:“老臣拜见太子殿下。” 李戎和萧千尘这才想起柳柒的另一个身份,也随父亲一道拱手见礼。 柳柒立刻扶住萧煦国的双臂道:“老侯爷您这是做什么?柳柒早就已经死了,如今出行时都要伪装一番方可见人,至于太子的身份……就让它过去罢,我现在只想安安稳稳地生活,不愿卷入那些是是非非了。” 萧煦国点了点头,道:“如此也好,如此也好。” 柳柒断药这两日几乎没有安眠,用过早膳之后便歇息了。柳逢和陈小果带着棠儿在院中顽耍,萧千尘瞧着这个神似柳柒的孩子,不禁向柳逢打听了一番,柳逢念在他和自家公子的交情上遂将往事逐一告知,萧千尘闻言久久没缓过劲儿,直到李戎碰了碰他的手臂,他才讷讷地道:“真是……不可思议。” 亲卫们在城中搜寻了小半日,却没有找到云时卿的踪迹,陈小果不得不故技重施,当街摆摊开始算命。 柳柒迷迷糊糊睡了两三个时辰,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打听云时卿的下落,萧千尘劝慰道:“新州城这么大,一时半会儿很难找到他,你先别着急,安心在此等候。” 临近傍晚,陈小果收摊回到衙门,摇头叹息道:“贫道也没有发现云家少爷的行迹,明天再寻吧。” 柳逢戳了戳他的手臂:“你不是擅长占卜吗,可否算一算云少爷去了何处?” 李戎闻言也凑近了道:“不如道长给我们也起一卦,看看此番新州之围何时能解?” 陈小果用余光瞥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老侯爷,旋即抓来一杯热茶囫囵饮下:“贫道这两日吃得太素,算不出来,什么都算不出来。” 柳柒暂时放下云时卿的事,向萧煦国道:“敢问侯爷,如今城中还有多少兵马?” 萧煦国道:“新州城内骑兵和步兵各有三千,另有弩兵五百、盾兵两千。老夫此役不慎中了述律小儿的圈套,折损了大批兵马。” 柳柒道:“此时怨不得侯爷,蔚州一战本就耗损严重,应当休养生息才是,继续作战只会让将士们疲惫不堪,士气大减。” 萧煦国无奈道:“圣命难违啊。如今别无他法,只能等朝廷的援军了。” 柳柒问道:“蔚州还有多少人马?” 萧千尘接过话说道:“蔚州刚被攻下,需要严防死守,目前留有五万兵马在那里。” 柳柒又道:“是二公子和三公子驻兵把守?” 萧千尘点了点头,补充道:“四弟也在蔚州。” 屋内有一瞬的沉寂,须臾后,柳柒说道:“述律英有意招降侯爷,所以才迟迟没有发动进攻,但他绝不会等到大邺的援军赶过来支援,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要采取行动了。” “招降?”萧千尘问道,“你怎知道他要招降父亲?” 柳柒道:“我入城之前曾被他扣留了一宿,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如今新州封城,城内物资维持不了多久,一旦断了粮草,他就会伺机攻城。侯爷和诸位公子对北狄而言是个大隐患,若是降,此战就会停止,如若不降……” 萧千尘道:“我们箫家断不会受降于蛮夷胡骑。” 萧煦国道:“城内的军粮确实所剩不多了,咱们不可能掠夺百姓的粮食,恐怕等不到朝廷的援军赶来就要被迫迎战。” 柳柒道:“汴京离新州有几千里之遥,远水止不了近渴,倘若交战,侯爷的人马尚不足一万,如何抵御十万北狄军?” 萧煦国似乎也有些犯难:“老夫这是头一回对战述律英,还未摸清他的底细,若能知悉他的招式路数,或许还能撑一撑。” 柳柒道:“述律英虽年少,但他熟读中原兵书,且胆识过人,步兵排阵之道应该与侯爷熟知的那些阵法相差无几。” 萧煦国道:“新州城一时半会儿攻不下来,再等等罢,只要援军能及时赶到,老夫就有把握击退述律英。” 戌时,城中巡卫轮值换班,萧千尘派出去的人陆续回到衙门,道是依然没有得到云时卿的消息。 柳逢道:“新州封城已久,云少爷断不会出城的,明日天亮之后属下也随他们一块儿出去寻找,公子别担心,早些入睡罢。” 棠儿不知何时趴在柳柒怀里睡着了,他搂着孩子柔声说道:“我没事,你也回房休息。” 柳逢看向棠儿道:“公子还把小少爷交给属下吧。” 柳柒道:“无妨,我吃过药,夜里不会再咳了,让棠儿留下来陪陪我。” 柳逢没有多言,替他整理好床铺便离开了。 夜里风大,窗外时不时会传来几丝窸窣的动静,总能轻易地把柳柒唤醒。 迷糊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在相府的那段日子,每当窗外有动静时,就意味着云时卿到来了。 这样的错觉让他惊醒了好几次,每每睁开眼,瞧见的都是空旷寂寥的寝室。 桌台上的蜡烛即将燃尽,天也露了白。 天光落入屋内时,柳柒疲惫难当,总算沉睡过去。 他们又在城中待了一天,萧千尘派出去的人马几乎将整个新州城都翻遍了,然而云时卿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始终难觅其踪迹。 众人正愁眉不展时,一名校尉急匆匆赶到衙门,对萧千尘道:“禀报将军,城外有敌军来犯!” 萧千尘问道:“有多少人?” 校尉道:“约莫有两万。” 萧千尘面色一凛,当即取来兜鍪佩戴齐整,转而对柳柒道:“砚书,你安心待在此处,我去会会他们。” 130-140 131 欲将轻骑逐 ◎“为了你和棠儿,我定会平安归来。”◎ 北狄大军来势汹汹, 两万余人马兵临城下。 此次带兵之人并非述律英,而是北院大王述律载厚,萧煦国在蔚州时曾与此人交过手, 虽然其谋略不可与述律英相提并论, 却也不容小觑。 北狄大军把撞车运至城门外, 撞车上设以撞木, 铁叶裹其首,可用于攻破城门或破坏城墙。 萧煦国当即遣散百姓,并率两千精兵严守内城门, 而萧千尘则命弩手于城楼防守, 将攀登云梯的敌人通通射杀。 攻城车上均有木槾, 完美地阻挡了邺军的箭矢攻击,然而快速登上云梯的敌人则因为缺少防备纷纷中箭死亡, 尸体从高空坠落,摔得血肉模糊。 饶是如此, 仍有不少北狄军前赴后继,在攻城车上的弩手掩护下不断攀上城楼。 “咚——咚——咚——” 城门被撞车震得咚咚作响, 粗大的木栓似乎抵挡不住这样的攻势,邺军们便用身体堵住城门,承受着撞车的攻击。 城楼上的弓箭手射杀敌人的同时也被北狄弩手投来的箭羽击穿了身体,防御一旦有了缺口, 敌军便顺利登上城楼了。 霎时间, 城楼上的厮杀声震天响。 “大哥!”李戎一剑刺穿萧千尘身后的北狄人, 焦急地道, “城门好像快守不住了, 我去帮父亲!” 萧千尘道:“不用, 他们暂时攻不进来, 你再去调一波弩手,顺道把火油也运过来!” “好,大哥你小心点。”李戎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旋即转身撤退离去。 攀楼的敌人愈来愈多,萧千尘竭力死守,清俊的面庞几乎被敌人的鲜血溅满,煞是狰狞。 正这时,一位登楼的北狄人突然倒戈,本该刺进邺军身体里的长剑竟贯穿了北狄军的咽喉,阵阵剑气很快便将纠缠萧千尘的人击杀殆尽。 蛮夷善用刀,战场上用剑者更是屈指可数,此人剑术卓然,绝非等闲之辈。 萧千尘心下疑惑丛生,那人似乎感知到了他的视线,不由侧首瞧来,一张熟悉的面孔赫然入目。 “云……”萧千尘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扮作北狄军的云时卿疾步走来,问道:“柳柒可在城中?” 萧千尘道:“在。” 云时卿道:“他在哪儿?我要去见他!” 萧千尘道:“知府衙门。” 云时卿迅速解掉身上的衣袍,握着剑奔下城楼。 衙署后院,柳柒正在研究新州的布防图,棠儿则独自趴在沙盘上刨沙,玩儿了半晌,他忽然抓一把细沙塞往嘴里,柳柒眼疾手快地把他抱走,一边抖落沙粒一边道:“棠儿乖,不能乱吃东西。” 棠儿挣扎着想要再度扑进沙盘,柳柒迫于无奈,只能把他送去孟大夫的房间。 刚迈出门槛,只见一位白发青年迎面走来,柳柒顿住脚步,眼底隐若有几分震愕。 “柒郎!”云时卿疾步走近,将他和孩子抱入怀中。 柳柒的眼眶骤然发热,不待开口,鼻翼里忽然嗅到一股子血腥气,他立刻推开云时卿,慌乱地去检查他的身体:“你去了何处,为什么我们在城中找不到你?是不是受了伤,严重吗?” “柒郎放心,我没有受伤,身上染的是北狄人的血。”云时卿握住他的手道,“新州封城之后我无法出城,又不敢暴露你的行迹,所以没有向萧千尘坦白。我在城中待了一天一夜,因担心你的身体熬不住,便和朱岩想办法出城了,谁料返回漠古尔时,贺兰大叔却说你们已经赶往新州了。 “不得已之下,我和朱岩又折回新州,正逢述律英调兵进攻,我便杀了一名北狄士兵混迹其中,趁着攻城的机会来到此地。” 柳柒暗松一口气,旋即说道:“如今老侯爷的兵马不足一万人,恐怕抵抗不了北狄的十万大军。” 云时卿道:“他们这次的目的不在于攻城,而是消耗,等老侯爷坚撑不住了,述律英便会带兵攻下新州,而后招降老侯爷,或者……杀了他们父子几人。” 述律英早已把此事告知给柳柒,他并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只是蹙眉道:“现在唯有等朝廷派兵支援方能解危,也不知邺军何时才能抵达。” 云时卿道:“我出去搬救兵。” 柳柒眸色微动,摇头道:“不行……” “如今新州被北狄团团围住,任何人都无法离开此处,只有我混入北狄军中才能顺利逃走。”云时卿道,“新州城一时半会儿攻不下来,老侯爷和萧千尘定能再撑上几日,若我没有猜错,赵律白此次应该还会派卫敛出兵,但是汴京离这儿甚远,就算卫敛的速度再快恐怕也赶不上。所以我只能先去蔚州借兵。” 柳柒欲言又止,须臾后问道:“你一个人去吗?” 云时卿道:“朱岩在城外接应我,有他陪同,你就放心罢。” 柳柒垂下眼帘,似乎是同意了他的决定。 云时卿从衣襟内摸出一枚玛瑙吊坠,不由分说地塞进柳柒手里:“这是述律英赠给棠儿的东西,你且收着,如果他真的攻进城内,此物或许能保你们父子平安。” 握住吊坠的手微微颤抖,柳柒抬眸看向他道:“你也要平安。” 云时卿笑道:“为了你和棠儿,我定会平安归来。” 说罢吻向他湿润的眼眸,又颔首亲了亲棠儿的小肉脸,并从怀中拿出一只羊偶递给他,“这是父亲给棠儿买的羊偶,棠儿好生拿着。咱们棠儿现在是个小男子汉,你要保护好爹爹,听见没有?” 也不知棠儿是否真听懂了他的话,接过羊偶后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好”。 云时卿依依不舍地看向柳柒,复又亲吻他的手指,柔声道:“我走了,你照顾自己,万不可逞强应战。” 柳柒握紧他的手,半晌后适才缓缓松开。 云时卿迅速转身,赶在自己后悔之前快步离开了知府衙门。 他回到城楼重新套上那件蛮夷的皮,并将满头白发仔细藏于盔帽下。冲上城楼的北狄兵已经被杀得七七八八了,述律载厚眯了眯眼,旋即鸣金收兵。 见云时卿要顺着云梯离开此处,萧千尘一把抓住他,质问道:“你要去哪儿?” 云时卿道:“我留在城中也是坐以待毙,不如去蔚州搬救兵。” 顿了顿,又道,“劳烦萧将军替我照顾好柒郎和孩子,他身体不好,务必叮嘱他好好吃药,夜里凉,得多烧点炭方能让他安眠。另外——还请将军授我调遣蔚州驻军的军令,否则以我一介庶民的身份,很难说服令弟。” 萧千尘犹豫了几息,旋即从衣襟内取出一面令牌交给他,云时卿揣好物什,转身跳上云梯一溜烟消失不见。 诚如云时卿所言,述律英想与箫家父子打消耗战,此番虽然只派了两万大军前来骚扰,却让萧煦国折损了近千余兵力,使得本就战力贫瘠的邺军大为受挫。 萧煦国父子命人把死伤的将士处理妥善,回到衙署时已近亥时。 听见院里有动静,柳柒立刻从屋内走将出来,目光扫向众人,发现李戎受了伤,胳膊上裹着厚厚一圈纱布。 萧千尘道:“你还没休息?是否需要再添些炭火?” 柳柒摇头道:“不用了,屋内足够暖和——你们伤得严重吗?” 萧煦国道:“戎儿受了点轻伤,我和泊舟都无碍。” 李戎抬了抬受伤的胳膊,笑呵呵地道:“我没事,柳大哥别担心!” 他的手臂中了一箭,伤了筋骨,此刻逞强牵动伤口,顿时疼得龇牙咧嘴。萧千尘半是心疼半是斥责地道:“大夫不是叮嘱过你吗,若不仔细调养,这条胳膊就废了。” 李戎捂着胳膊不敢再乱动。 柳柒微微一笑,旋即随他们来到主厅:“我今天见到云时卿了,他混迹于北狄军中,得知述律英要与侯爷打消耗战。咱们现在兵力不足,经不起述律英的折腾,所以云时卿决定去蔚州向几位公子搬救兵。” 萧煦国已经知晓长子授予云时卿调兵令符一事,他道:“蔚州仅有五万人马,倘若述律英趁此机会声东击西,恐怕蔚州也会不保。” “眼下只有这个法子能解燃眉之急。”柳柒道,“围魏救赵也好,声东击西也罢,只要能熬过述律英的几波攻势等来援兵,我们才能得救。” 萧千尘饮下半杯热茶,蹙眉道:“今日一战消耗了不少物资,眼下又得不到任何补给,长此耗下去对我们非常不利。” 众人顿时沉寂下来,半晌后,萧煦国道:“砚书,你留在城中不是个上上之策,老夫派人把你们送出去,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柳柒道:“这个时候我怎能弃众人于不顾?更何况现在新州城外全是北狄大军,即便是出去了,也不见得有多安全。” 萧煦国犹豫地拧紧了眉,连称谓也变了:“殿下……” 柳柒道:“侯爷应该知道我的脾气,就算您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绝不可能出城。” 萧煦国无奈道:“老夫征战数年,头一回栽到黄毛小儿的手里。” 此前驻守新州的元帅正是北狄北枢密使述律耶汗,此人傲慢狂妄,和萧千尘交过两次手,皆因为自大轻敌而战败,故而萧煦国父子率兵抵达新州城外时,并未发现那面代表述律耶汗的青色旗帜有何异样,直到他们攻入城中,才意识到真正等候他们的居然是述律英。 这样的伎俩柳柒曾在庆州一役中用过,当初赵律白和云时卿在过马川遇伏,他便是借着萧老侯爷的名头吓退了回元大军,没想到述律英竟反其道而行之,用弱者来引诱强者。 柳柒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侯爷无需耿耿于怀。” * 子时初,当值的士兵们昏昏欲睡,云时卿避开巡卫潜出军营,旋即隐入夜色消失不见。 今晚无星无月,夜风格外凛冽,他摸着小路往东南方行了两里,此处幽静寂寥,杳无人烟,毫无生机可言。 云时卿屈指吹响了口哨,不远处立刻传来一声回应,片刻后,朱岩牵着两匹马往这边赶来,谨慎地唤道:“少爷!” 云时卿翻身上马:“走。” 朱岩紧跟其后,问道:“柳公子和棠儿还好吗?他们当真在城里?” 云时卿道:“他们很好,有老侯爷和萧千尘在,不会有事的,我们先去蔚州,让萧老二和箫老三带兵过来增援。” 新、蔚二州坐落于太行山与燕山之间,多崎岖山路,夜里甚是难行。主仆二人乘夜出发,途中几乎鲜少停歇,直至傍晚方才赶到蔚州。 云时卿将调兵的军令呈给萧煦国的次子箫楚逸,萧楚逸虽然知道父亲和兄长正身陷囹圄,竟不料情况比他预想中的还要糟糕,遂连夜调遣两万兵力与三弟箫韫生一道前往新州支援,一并装载辎重上了路。 眼下仅剩四公子萧君安与三万人马驻守蔚州,为防述律英分兵攻城,他不得不重新部署蔚州的城防,确保蔚州不会再丢失。 朱岩和云时卿奔波了整一日,皆是疲惫不堪,他们匆忙用过晚膳便歇息了。四更时,云时卿被外面的巡逻声搅醒,他迅速起身更衣前往校场,适逢萧君安点兵,他便从旁默侯,直至点兵结束,萧君安这才朝他走来,问道:“云公子还有何要事?” 云时卿当初在朝之时臭名昭著,即使他如今冒险送来新州的消息,萧君安对他仍然没甚么好脸色。 云时卿并未在意他的态度,不答反问:“进攻新州之前,你们可曾向朝廷请兵?” 萧君安道:“没有——圣命难违,父亲不得不率兵北上。不过进攻新州之前父亲送了一道急信回京,恳请圣上出兵支援,想必再过三五日就能等到援军了。” 云时卿蹙眉不语。 萧君安侧眸看向他,问道,“云公子有何疑虑?” 沉吟良久,云时卿道:“借我两匹马,我要回京。” 132 征人入京来 ◎“柳柒没死,他就在新州”◎ 棠儿受了寒, 傍晚时突发高热,不肯服药也不愿饮水,一直在哭闹。 柳柒半哄半灌地给孩子喂了两勺药, 又耐心照顾到亥时方才逐渐退热, 待棠儿睡去后, 他也精疲力尽了。 柳逢道:“公子, 今晚把小少爷交给我吧,我来照顾他。” 柳柒捏了捏眉心,疲惫地道:“棠儿生病时离不开我, 否则会哭得更厉害。” 柳逢几思索片刻, 又道:“那属下今晚就留在这里值夜, 公子若是有什么需求,尽管开口吩咐。” 柳柒应了他, 简单洗漱一番便入睡了。 四更左右,棠儿不出意外又开始发热, 起初他并未哭闹,只是精神有些萎靡, 可一旦喂药时就开始哭喊,柳柒捏着他的鼻子强行灌入两勺药汁,继而将他抱在怀里温声哄着。 柳逢用湿毛巾仔仔细细替孩子擦拭脖颈和腋下,折腾了足足半个时辰才退了热, 棠儿已经哭累, 不知何时趴在柳柒怀里沉沉睡去了。 棠儿虽然已经睡熟, 可小手却紧紧揪住柳柒的衣襟不肯放, 柳柒索性倚在床头, 抱着孩子合上了眼。 柳逢替他拉上被褥, 又在他腰后垫了一只软枕, 叹息道:“我们当初就该留在漠古尔,这样一来公子也不必和云少爷分开了。” 柳柒道:“乱世之中,躲在哪里都不得安宁,倘若我们没来此处,就无人为老侯爷搬救兵,情况或许会更糟。” 柳逢忿忿地道:“当初公子就不该心软救下述律英!” 柳柒道:“就算当初不救他,北狄还有其他人出战。述律英求贤若渴,他为了招降老侯爷不惜放弃大好的攻城机会,倘若换了其他人,你觉得老侯爷和萧将军现在还活着吗?两国交战,胜者为王,如今新州陷入这样的局面,只能说是赵律白的失误。” 若非他毁掉盟约进攻北狄,又强令萧家军继续北上,便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局面。 柳逢默了默,没再说话。 棠儿这一宿都在断断续续地发热,直至晨间方才有所和缓,用过早膳后,柳逢和陈小果便把他带去街上顽耍了,留下柳柒在衙署里安心补觉。 然而他们刚去街上没多久,就传来了北狄大军再次进攻的消息。 今日攻城的将领依然是北院大王述律载厚,萧煦国仅剩八千兵力驻守在新州城,对战北狄的十万大军毫无胜算,故而只能严防死守。 北狄此番攻势凌厉,不像是在打消耗,而是意图攻下新州。他们用上了投石车和火油,城楼的士兵难以抵御,死伤无数,两辆撞车也同时派上了用场,一刻不歇地撞击着铁桦木城门。 街道上的老百姓迅速收摊关肆逃往家中,陈小果和柳逢也不敢再外滞留,当即带着棠儿返回了衙署。 “外面是何动静?”两人刚迈入小院,便见柳柒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大氅立于檐下,眉头深锁,面色欠佳。 陈小果道:“北狄又在攻城,这次来势汹汹,新州恐怕守不住了。” 柳逢惊骇地看向他,问道:“你算的?” 陈小果道:“我用眼睛看的!” 柳柒一言不发地折回屋内,片刻后再次走出,手里竟多了一把精铁锻造的长刀。 柳逢立刻拦住他道:“公子您这是做什么?您忘了云少爷临走之前的交代?” 陈小果赶忙把棠儿塞到他怀里:“棠儿还有些不舒服,方才一直嚷着要爹爹,你还是先照顾照顾孩子罢。” 柳逢道:“公子若是担心,属下替您走这一遭,但请您务必留在此处。” “还有贫道!”陈小果拍了拍胸脯。 柳柒点了点头,说道:“好,你们务必小心。” 北狄军不断拉动投石车,一块块巨石从天而降,城楼上陈尸遍地,萧家军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但很快又有将士替补而上,周而复始,生死更迭,血流成河。 除了投石车之外,涂了火油的箭矢也密密麻麻射了上来,饶是木槾也无法抵挡,箫家军的旌旗与门楼皆被焚毁。 局势已定,萧千尘不忍将士们白白送死,当即下令众人撤离了城楼。 “咔嚓——” 城门木栓不堪长久的撞击,也在这一刻应声断裂,城门破开的那一瞬,北狄铁骑纷至沓来。 “爹!”萧千尘迅速赶来,与萧煦国并肩作战。 述律载厚入城之后并未下令攻击,他勒马立于人前,与手握长戟的萧煦国遥遥对视:“箫老侯爷,您在新州已经困了五日,如今兵力与粮草都难以为继,何必负隅顽抗呢?我们殿下非常赏识您,倘若侯爷愿意入北狄,您在大邺享受的荣耀与待遇,北狄将双倍奉上!” 萧煦国冷哼道:“莫非你们觉得我做过降臣,就一定会再次背叛天子投身敌国?” “不是我们觉得——”述律载厚轻笑一声,“是你们的陛下这样觉得。” 萧煦国眸光一凛,沉声斥道:“老夫为大邺鞠躬尽瘁,无论是太-祖还是先帝,都对老夫信赖有嘉,你休要在此挑拨离间!” 述律载厚面上笑意不减:“本王有没有挑拨离间,箫老侯爷心里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萧煦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五指渐渐收紧。 萧千尘轻声道:“爹,他在扰乱您的心神,切莫上当。” 萧煦国道:“爹知道。如果云时卿把消息带到了蔚州,你二弟的人马应该就快过来了,我们再和他周旋周旋。” 久经沙场的人最是敏锐,述律载厚或许察觉出了他们的意图,此刻也不再啰嗦,遂下令道:“既然箫老侯爷不肯降,那就杀!” 一声令下,厮杀又起,追随箫家多年的将士们丝毫没有怯战之意,纷纷握紧手中长戟,与萧煦国父子共同御敌。 陈小果和柳逢赶到时两军已然交战,他二人毫不犹豫地加入战场,将近在眼前的北狄精骑逐个杀掉。 方才攻城之时死伤了近千人,邺军兵力再一次被削减,对战北狄时明显居于下风。述律载厚的人马不断涌入城中,萧煦国不想再折损兵力,只能节节后退。 就在这时,一名北狄先锋打马前来,对述律载厚道:“禀报将军,城外来了一大批邺军,约莫有两万人!” 述律载厚蹙眉道:“两万?” 迎战两万邺军,北狄不见得会败,可如今他们置身新州城,于作战极为不利,更何况城内还有几千萧家军,述律载厚眼下的处境无异于腹背受敌。 思及此,述律载厚毫不犹豫地率兵离开了新州城。 城门内外陈尸满地,鲜血几乎将这座城池浸染,空气中盈满了铁锈的味道。 萧煦国双膝一软,重重地跌坐在地,手中的长戟尚在淌血,悉数滴溅在他的盔甲上。 “爹您怎么样了?”萧千尘担忧地蹲在一旁,“可是受了伤?” 萧煦国无力地闭了闭眼,哑声道:“我没事,去看看其他兄弟们吧。” 半盏茶后,萧楚逸和箫韫生纵马入城,他二人越过满地尸体来到萧煦国身旁,不约而同地跪了下来。 萧煦国看向次子与三子,苍老的眸子里渐渐恢复了些许光亮:“你们兄弟带了多少人?” 箫韫生道:“两万。” 萧煦国蹙眉道:“这么多?倘若北狄杀回蔚州,你四弟如何应付得了?” 萧楚逸道:“他们若是杀回蔚州,我们便趁机攻出去,更何况朝廷的援军也快赶到了,北狄此时兵分两路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言之有理。”萧煦国暗暗松了口气。 萧千尘当即把父亲搀扶起来,并让两位弟弟将他送回衙署,自己则留下来善后。 * 离开蔚州便进入了大邺的领地,云时卿为确保能与邺军顺利会合,一直沿官道而行,从不敢抄近路走小道,这三天以来几乎是不眠不休,跑死了足足五匹马方才抵达太原。 朱岩担心再这么跑下去他和自家少爷都会命丧途中,来到太原后,他好说歹说才劝服了云时卿,勉强歇了几个时辰。 翻过太原便是隆德府,可是这一路上他们并未发现任何军队的踪迹,云时卿心中隐隐有些不安,那个可怕的猜测逐渐填满了整个胸腔,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又往南行走了四百里,主仆二人总算抵达了汴京。 他们从蔚州赶回京城只用了七天时间,其间拢共歇了九个时辰,更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马,抵达南熏门的那一刻,云时卿终是体力不支从马背上摔落下来,再次苏醒已是第二日了。 眼下的环境甚是陌生,云时卿顾不得去探究,当即挣扎着从床上坐起,顿觉浑身骨头如同散了架一般,动一下便钻心的疼。他迅速穿上衣物离开此地,欲进宫面圣。 刚迈出门槛,便见沈离自垂花石门下走来,两人目光相对,沈离率先开了口:“大夫说你身体亏空得厉害,需要仔细调养。” 云时卿忍着疼痛走将过去,问道:“卫敛在京中吗?” 沈离点头道:“在。” 云时卿心中一紧,又问道:“陛下最近是否派兵北上?” 沈离道:“北方捷报频传,陛下怎会出兵?” “捷报频传?”云时卿的嗓音异常嘶哑。 见他铁青着脸往外奔去,沈离一把拉住他,问道:“你去哪儿?此番又是从何处回来,怎弄成这副模样了?” 云时卿双目赤红,辨不出是情绪所致,还是近来太过疲劳的缘故:“萧老侯爷在新州遇险,手底下的兵马已不足万人,现被北狄十万大军围困在城内,怎会没有消息传入京中?朝廷为何迟迟不出兵支援?” 沈离顿在当下,不可思议地看向他道:“什、什么?” 云时卿道:“送我进宫,我要面圣。” 沈离当即安排马车与他一同入宫,却在宣德门外被皇城司禁卫拦住了。 当值的禁卫认得云时卿,但他早在两年前就已辞官离京,如今不过是个庶人身份,若无传召,不得随意进出皇宫。 沈离道:“云时卿有要事求见圣上,还望大人行个方便。” 那禁卫拱手道:“沈尚书容禀,实乃规矩所在,卑职也不敢冒着杀头的风险放一个平头百姓入宫。” 云时卿立刻取出一枚令符道:“箫侯爷被困新州,北方战事告急,我奉镇远大将军萧千尘之命回京面圣,若是延误战机,你就算长十颗脑袋也不够砍!” 镇远大将军的令符做不得假,那禁卫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更何况此人是礼部尚书沈离举荐入宫,若是出了什么状况,那也得由沈离担着。禁卫当即放他二人入宫。 得知赵律白正在御书房内,两人迅速赶往此处,见到云时卿时,赵律白有一瞬的讶异,但很快便恢复如常,问道:“晚章离京之后便销声匿迹了,今日怎么肯回来了?” 云时卿没和他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道:“新州战事告急,箫侯爷曾送了一封急信入京,陛下为何不出兵增援?” 赵律白道:“什么急信?” 云时卿忍住怒意,平静地道:“拿下蔚州之后邺军本该休养生息,然而陛下却不顾将士疲惫,勒令大军继续进攻,是否早就已经料到箫侯爷会陷入险境?” 赵律白端坐在御桌后,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须臾,赵律白道:“沈尚书,你先出去。” 沈离犹疑地看了看他们,转而躬身退下,随侍的宫娥和内侍官也相继离去,一时间,偌大的御书房内仅剩云时卿和赵律白,气氛微有些胶着。 赵律白问道,“你今日进宫,就是来质疑朕的?” 云时卿不答反问:“你早就收到了箫侯爷的急信对不对?是你将此事压了下来,任由萧家军自生自灭对不对?你想害死他们对不对?!” 赵律白道:“萧煦国是前朝降臣,又常年戍兵边塞与蛮夷打交道,你让朕如何放心?” 云时卿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承认了,心中苦痛不已,目眦尽裂地道:“他可是太-祖皇帝的心腹,连先帝也要敬重三分,你为何如此多疑,要将功臣良将置于死地?” “功臣良将?”赵律白道,“朝中可从不缺这样的人,卫敛、解同知、欧阳瑜、段长邑,哪一个不是功臣良将?” 云时卿道:“所以——你收复燕云十六州是假,葬送十万萧家军才是真。” 赵律白没有应声,几息后说道:“既然晚章已经回京,那就安心留下来罢,陆相年岁已高,很快就要告老还乡了,丞相的位置依然由你来坐。” 云时卿知道了赵律白的秘密,他自然不会轻易放人离开。 云时卿攥紧拳头,双目赤红,他强压心头的苦涩与愤怒,继而撩袍跪下,叩首道:“陛下仁德,心怀天下,恳请陛下派兵增援侯爷,否则就来不及了。” 赵律白道:“你已经知晓了朕的想法,何必再劝呢?” 云时卿闭了闭眼,艰涩地道:“柳柒没死,他就在新州,和侯爷在一起。” 赵律白蓦地起身,几步来到他身前,揪住他的衣襟咬牙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云时卿道:“柳柒就在新州,恳请陛下出兵救他一命。” 133 金戈铁马疾 ◎“你若真心尊我为太子,就听我的话”◎ 新州的战火持续了四五天, 两万余萧家军如今已折损过半,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十万北狄兵也死伤了近四万人。 然而北狄的支援速度极快,尽管损兵折将了好几万, 朝廷也能迅速补上亏空。 苦撑多日, 新州的兵力与粮草都在锐减, 却始终没有等到邺军的驰援, 恐怕用不了多久,这里的所有人都会战死沙场。 云时卿去了蔚州之后并未回来,柳柒便知他是回京搬救兵了, 只是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大半个月, 新州恐怕撑不到那个时候。 更何况……赵律白不一定肯出兵, 如今的局势已经证明了他的决心。 又一场战争结束,萧家军死伤惨重, 不得已之下,萧煦国只能下令撤军, 退至蔚州。 四月的天气开始回暖,太行山和燕山的雪线早已消退, 只是昼夜气温悬殊过大,柳柒的身体依然难熬,再加之余毒的摧残,他的嗜睡症愈来愈严重, 哪怕外面战火连天, 也止不住昏昏欲睡。 敌人暂时没有追过来, 箫家军得以喘息, 如今军中的大夫不够用, 孟大夫便主动投身军营, 竭力为伤患诊治。 这日正午, 萧煦国父子正在用膳,一名将士急匆匆跑来,李戎本能地警觉起来,赶在来人开口之前问道:“北狄人又来了?” 那士兵连连摇头:“不不不,城外有两个人,说是要见侯爷。” 萧煦国问道:“是什么人?” 士兵道:“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红衣女子。” 萧煦国欲再相问,却见柳柒从屋内走出,说道:“应是我师父回来了。” 司不忧前往蜀地为他求药一事萧煦国略有耳闻,听他这么一说,萧煦国当即放下碗箸,起身道:“我去看看。” 柳柒和萧煦国一道上了城楼,确认来者是司不忧和夕妃慈后,萧煦国适才命人打开城门。 “师父!”柳柒自城楼而下,疾步走将过去,“您和夕姑娘这一路可还平安?” 司不忧下了马,微笑道:“为师一切安好。回到漠古尔时得知你们来到了新州,便马不停蹄赶了过来,没想到这边战况如此严重,我猜测你定然随萧家军撤至蔚州,这才与夕姑娘南下。” 余光瞥见萧煦国往这边走来,司不忧当即迎了过去,拱手道:“萧侯爷。” 萧煦国仔细打量着他,须臾后回礼道:“久违了,司大人。” 两人寒暄一番就返回了衙署,当天晚上,萧煦国命厨子备了一桌丰盛的晚宴招待司不忧,他二人本该把酒叙阔,但如今战事频繁,萧煦国为免酒后误事,遂以茶代酒与旧人同饮。 叙谈一番后,萧煦国将目光落在柳柒身上,旋即对司不忧道:“眼下战火四起,蔚州实在不是个栖身之所,司大人还是带着殿下赶紧离开罢。” 司不忧正待开口,便听柳柒道:“我不走,我留在此处并不会妨碍侯爷,更何况我们这一行人都会些拳脚功夫,必要时还能替侯爷杀几个敌人。” 萧煦国道:“殿下经历过这么多的生死,当知生命之可贵,如今你又有了一个孩子,倘若他有什么闪失,老夫如何担得起这个责任?而且……我们恐怕等不到援军了。” 云时卿已经入京,柳柒便信他一定能请来救兵,只是如今的局势并不乐观,柳柒不敢轻易许下任何承诺,微顿几息后说道:“新州和蔚州不是如今的大邺能收取的,我们已经折损了这么多兵力,不可再盲目牺牲了,如有必要,侯爷可撤兵至雁门关。” 萧煦国苦笑道:“老臣已经放弃了新州,若是再退守雁门关,就意味着大邺可欺,老臣不敢让朝廷蒙羞。” “朝廷……”柳柒垂下眼帘,将眸中的情绪悉数掩盖,“侯爷还是为自己做些打算吧。” 萧煦国道:“老臣的打算便是送殿下离开这里。” 柳柒坚定地摇了摇头。 司不忧道:“砚书的性子瞧着温顺,实则拧得很,侯爷劝不动他的。” 萧煦国无奈地叹息了一声,而后便不再相劝。 是夜,司不忧回房时见柳柒屋内还亮着灯,于是调转步伐走了过来,叩门道:“砚书,你睡了吗?” 屋内顿时有脚步声靠近,柳柒打开门扉道:“刚把棠儿哄睡,师父进来说话罢。” “没什么大事,不用进来。”司不忧道,“执天教的教主已经易位,新教主让我转告你,今年年底他定会将解药交到你手上。” 柳柒微怔,没想到解蛊的药居然有了眉目,眼底不由浮出一丝喜色:“多谢师父。” 司不忧笑道:“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天色不早了,快些入睡。” 柳柒道:“嗯,师父也早点歇息罢。” 邺军退守蔚州后,北狄罕见地没有追杀过来,萧煦国自然不敢放松警觉,命令手下士兵加紧巡守,随时应战。 李戎手臂上的伤虽然已经恢复了七八成,但是对于操持长戟来说还是颇为费劲儿,这些天一直留在衙署操练,未有懈怠。 棠儿已经和箫家的几位叔伯混熟了,得闲时他们都乐得陪他顽耍,此刻见李戎舞刀弄枪,棠儿当即迈着小短腿跑了过去,嘴里唤着“浮浮、浮浮”。 他年纪小,口齿不甚流利,“叔叔”这样的称谓总被他喊成“浮浮”,李戎已经习惯了棠儿这样称呼自己,遂扔下长戟将他抱了起来:“棠儿快快长大,以后叔叔教你武枪好不好?” 棠儿用力点头,应道:“好!” 李戎摸了摸他的脑袋,又问:“叔叔的枪法是不是很俊?” 棠儿不知“俊”为何意,下意识点了点头。 “你的枪法是众所周知的差劲,怎么——还想从一个稚子的嘴里讨到认可?”萧千尘不知何时来到了院内,正抱臂倚在檐下的柱子旁。 李戎回头看向他,不满地道:“我手伤未愈,使不出完整的枪法也是情有可原。” 萧千尘笑道:“别狡辩了,你以前没受伤的时候也是这样,还是好好练习剑术罢,否则会被你四哥嘲笑的。” 李戎还想辨别,正逢柳柒从屋内走出,萧千尘看了他一眼,又道,“若是剑术也学不好,那就学学刀法吧,你柳大哥的刀法堪称一绝,以后或许可以向他请教请教。” 柳柒打趣道:“你们方才的话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若想吵架千万别拉上我,我是无辜的。” 萧千尘摇了摇头,旋即来到李戎身旁,逗了逗他怀里的孩子,几息后问向柳柒:“你以后有何打算?” 柳柒道:“等战事平息下来再说吧,晚章此番入京搬救兵,必然会和赵律白产生交集,也不知是否会暴露我的行迹,若让赵律白知道我还活着……” 萧千尘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神色骤然变得凌厉:“你辅佐他七年,又是他的堂兄,他为何要把你逼上死路?” 世人只知柳柒死于皇城司的大狱多半是因为皇权之故,却不清楚赵律白对他的那些心思,因此在大家看来,柳柒之死定是因为他的太子身份,无关其他。 毕竟——狡兔死,走狗烹,这是大多数帝王惯用的手段。 柳柒不想解释太多,含糊道:“都是些往事,莫要再提了。” “好好好,不提便是。”萧千尘从李戎手里接过棠儿,将他一把举过头顶放在了脖子上,“今日街上有杂耍,我带棠儿出去走一走。” 柳柒笑道:“那你可得看仔细了,若是把孩子弄丢了,我惟你是问。” “知道了知道了。”萧千尘摆摆手转身离去,顺道把李戎也叫了去。 众人又在蔚州待了两天,朝廷的援军迟迟不来,倒是等到了浩浩荡荡的北狄大军。 四月初八这晚,衙署后院忽然传来一阵动静,柳柒于睡梦中惊醒,迅速披上外袍来到院中,见箫韫生和萧君安穿着盔甲往外奔去,立马叫住他们问道:“发生何事了?” 箫韫生道:“北狄夜袭,已有几万人马来到了城外,我与四弟出城协助父亲和大哥。” 此役是由述律英亲自挂帅,他率领八万大军来到蔚州城外,与箫家军碰了面。 萧煦国父子六人齐上阵,凭借四万余兵卒与北狄苦战了三天,在这三天时间里,柳柒没有见过箫家任何一个人,他被困在城中无法出去,只知城外战火连天,却不清楚战况究竟如何了。 直到第五日凌晨,总算传来了捷报,道是老侯爷用兵如神,将述律英的八万精骑歼杀了七成,所以他不得不暂时退兵。 柳柒问道:“我们还剩多少人?” 那士兵垂下脑袋,轻声应道:“两万。” 柳柒眼前一黑,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 ——四万余人马折损了一半,如今仅剩两万了! 可老侯爷原本有十万萧家军啊。 他们是大邺朝战无不胜的象征,是说书人引以为傲的英雄。 但是现在,只剩两万人活着…… 战争并未结束,述律英撤兵不久,北狄又增派四万精骑前来支援,苦战了大半年的萧家军渐渐不敌。 士兵不知往城内送了多少消息,汇报给柳柒的数目也愈来愈少,最后一次送消息入城时,士兵还带回了萧煦国的口令:“邺军只有五千人了,无法与北狄相战,侯爷特命小人向殿下传话,让您尽快收拾行李出城,随萧家军一同撤回雁门关。” 柳柒心如刀绞,他带上柳逢等人出了城,与萧家父子会和。 几日不见,萧煦国似乎苍老了不少,鬓角的白发越来越明显了,他并未对柳柒多说什么,而是命人开路往雁门关撤退。 北狄的追兵紧随其后,萧楚逸和萧千尘带领一千余人垫后,利用山路险谷的便利击退了不少北狄军。 然而就算萧家军再能战,如今的他们终究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眼见雁门关在即,可是萧煦国的兵已不足两千。 山路崎岖,马车行进速度极快,棠儿这一路都趴在柳柒怀里鲜少动弹,此刻忍不住扭了扭身子,抬头时发现柳柒双目通红,便软声唤道:“爹爹,爹爹。” 柳柒将他紧紧抱住:“爹爹在。” 棠儿揪了揪他的衣襟,又唤了几声爹爹,似是在宽慰他。 两日后,众人总算抵达了雁门关,柳柒入关后却发现身后的铁骑声尽数消失,他立刻叫停马车跳了下来,却见萧煦国父子以及一众精兵都伫立在雁门关外目送他离去。 柳柒怔了怔,把棠儿塞进陈小果怀里后疾步奔去,问道:“侯爷,您这是何意?” 萧煦国翻身下马,对他道:“殿下入关之后便自行离去吧,老臣及犬子们留在此处,誓要将胡骑贼子诛杀殆尽。” “你们只有两千人,如何杀敌?”柳柒的声音有些颤抖,“既然已经撤回了雁门关,那就入关再说,我不允许你们留在这里送死!” 萧煦国笑道:“老臣若是战死在此处,就不算丢了大邺的脸,也足以证明大邺不可被随意欺负。” “荒唐!”柳柒怒道,“你这是愚忠!你若真心尊我为太子,就听我的话,即刻撤兵回关!” 萧煦国的神色异常坚定,与他对视几眼后忽然扔下长戟跪了下来,萧家五子以及身后的所有将士们也在这一刻全部跪下,萧煦国道:“殿下错矣,老臣并非愚忠,也不是为了朝廷死战。” 柳柒哑声问道:“那你是为了什么?” 萧煦国道:“老臣是为了守住太-祖皇帝的江山,也是为了太子殿下您。” “我不需要你这样做!”柳柒嘶声道,“侯爷,我命令——不,我求你,我求你带兵入关好不好?” 萧煦国还想再说什么,见司不忧也下了马车朝这边走来,便对他道:“司大人,殿下不可以再有事了,请您务必保护好殿下和棠儿。” 柳柒张了张嘴,正要开口驳斥萧煦国,忽觉左肩一麻,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他听见司不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会的,侯爷保重。” 134 血战雁门关 ◎“柒郎,我们回家。”◎ 柳柒被司不忧封住穴道强行带回了马车里, 他清楚地听见雁门关的铁门正在徐徐合拢,闷沉的声响如鼓槌般叩击在心头,几欲将他的五脏六腑震碎了。 司不忧心底亦不好受, 他艰涩地闭了闭眼, 对柳逢道:“走吧。” 陈小果看向那道即将合拢的铁门, 萧家军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怔然间, 他想起了昨日观星时算的那一卦——行路难,荆棘重,出门逢凶皆不顺, 名利两般不由人, 十死无生。 此为坎卦, 大凶。 萧煦国父子并非愚忠,他们有的是机会退回雁门关, 然而古话有云,“君要臣死, 臣不得不死”,当今皇帝铁了心要除掉他们, 就算他们侥幸逃过了这一劫,日后也不会好过,甚至还会背上怯战的骂名。 这对武将来说是致命的打击。 宁死,也不可屈。 “道长, 该走了。”柳逢的一声吆喝打断了陈小果的思绪, 再回神时, 铁门已然闭合。 他讷讷地跳上车辕, 驾着马车往前驶去。 柳柒被封了两处穴道, 不能动亦不能言, 棠儿趴在司不忧的肩上望着他不断地喊着“爹爹”, 柳柒无法回应,眼眶湿润微红,额角青筋也狰狞毕现。 马车辘辘前行,早已将雁门关抛诸身后。司不忧侧首看向柳柒,语重心长地说道:“为师知道你难受,可你心里应该清楚,今日这样的困境皆因那个昏君而起,他不想放过老侯爷,就算他们退回雁门关了,皇帝也会找其他的理由戕害萧家。君臣之间一旦有了猜忌和嫌隙,必生杀戮。 “权利这个东西,能杀人,也能救人。而你没有权利,就谁都保护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上位者滥杀无辜,残害忠良。” 柳柒的眼瞳布了满血丝,嘴唇剧烈颤抖。 司不忧叹息了一声,将乱爬乱动的棠儿紧紧抱住,又道,“以往我总在想,你这种性子的人为何要生在帝王家?当权者个个都心狠手辣,你的心软和他们格格不入,善良也只会给自己带来不幸。而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柳柒不可否认师父说的话,如果当初他不顾旧情将赵律白的所作所为昭告天下,便不会有后面这些事发生,他的宽容和仁慈反而成了赵律白变本加厉的筹码。 可是现在后悔又有何用? 柳柒倒行逆施,将体内真气悉数打乱,良久后,他终于冲破穴位的禁锢,身体恢复行动之际也吐了一口鲜血。 “砚书?!”司不忧惊骇地看向他,“你怎么能——” 话音未落,便见柳柒冲出马车,身体猝不及防地跌落在官道上。 “砚书!砚书!” 马车没能及时停下,司不忧的呼喊从身后传来,柳柒却恍若未闻,从滚滚黄土中爬了起来,疯怔般往回跑去。 关外尘土飞扬,北狄的七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向雁门关挺进。 萧煦国和二子、三子、四子常年镇守雁门关,曾在这里历经了数十场战役,早已对此地了如指掌。眼下他们虽然只剩了不足两千的兵,但萧煦国一如既往地沉着,利用各处关隘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设下防守点。 “爹,东面山口已经布下了巨石阵。”萧楚逸道,“那些石头还是两年前准备的,没想到会在今天派上用场。” 萧煦国点了点头,回头对萧千尘道:“雁门关的地势对你和戎儿来说颇为陌生,你们兄弟俩就跟在我身边正面迎敌吧,楚逸、君安以及韫生则带兵前去设伏,若是敌不过就尽快撤回,莫要恋战。” 三子齐声道:“是!” 一两千的将士对抗七万北狄军无异于以卵击石,好在长城外面地势险峻,萧煦国还能再抵抗一段时间。 不多时,述律英的赤色旗帜出现在众人视野里,浩浩荡荡的北狄铁骑正迅速朝这边赶来。 入关途中要经过一处狭隘的山口,此处只容得下一辆战车通过,萧楚逸等人便是在这里设下了巨石阵,等候敌军的到来。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北狄大军仿佛早有准备,在他们投石之前就已架起了木槾做防御,萧君安蹙了蹙眉,看向萧楚逸道:“二哥,他们怎么知道此地有埋伏?” 萧楚逸道:“述律英此人年纪虽小,但他自幼熟读兵书,对中原的各处关隘和军队都略有了解,自然知道我们会在这里设伏。” 箫韫生道:“赶在他们过来之前投石吧,就算伤不了人,也能阻止战车的攻进。” 萧楚逸点头道:“这是目前最好的法子了,倘若他们敢清路障,便将其射杀。” 说罢下令山上的将士们松开闸阀放下滚石,巨大的青石自黄沙土坡上滚落,声响震天,仿佛整座山体都在颤动。 然而滚石数量有限,弓弩亦不足以对抗数以万计的敌军,挡路的巨石很快便被清理殆尽,箫韫生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北狄大军继续前进。 “撤退!”萧楚逸不得不下令退兵,回到萧煦国身旁与他共同迎敌。 半盏茶后,述律英率领大军进入了舒家坳,与驻守峡口的萧家军遥遥相望。 萧煦国早过了花甲之年,长达半年的作战几乎耗尽了他的体能,盔帽下的头发已然发白。然而岁月不掩铮铮铁骨,他紧握长戟守护大邺疆土的模样一如年轻时那般巍然。 述律英勒马止步,目光凝在那面破损的“箫”字军旗上,朗声说道:“箫侯爷,前方便是雁门关,若您退出关外,可免于一死,亦或是归降北狄,封王受赏,流芳百世。” 萧煦国道:“你已经追到此地了,还不明白老夫的意思吗?” 述律英道:“本王敬您是位英雄,所以才百般劝降,若您执迷不悟,就莫怪本王不留情了。” 关外的风格外凛烈,吹动旌旗哗哗作响,连同盔帽上的红缨也在猎猎翻飞。萧煦国眯了眯眼,问向身后的一众将士:“今日一战,十死无生,你们当中可有谁愿意归降北狄,自此享受高官俸禄,荣华一生?” 将士们身上的盔甲被一层金芒笼罩,仿佛平添了几许刚毅之色。 老侯爷的问话没有得到任何一人的回答,几息后,萧煦国又问,“诸位是否愿意与老夫死战御敌?” “守卫疆土,万死不辞!” “守卫疆土,万死不辞!” “守卫疆土,万死不辞!” 明明此处只有一千多个将士,可洪亮如钟声的回话却响彻了整个山坳,一阵阵地灌入述律英的耳朵里。 萧煦国笑道:“我们箫家军没有一个孬种,述律殿下,请战——” 述律载厚蹙了蹙眉,对身侧的少年道:“殿下,出兵罢。” 述律英绷紧下颌,喉结滚了又滚。 今日进攻雁门关的北狄大将除了述律载厚之外还有两员猛将,他们曾是北狄统一草原七部的主力,骁勇善战,果敢威猛。 见他心生犹豫,另外一位将军道:“殿下赶快下令吧,前方就是雁门关,邺军随时都会打过来,今日若不除了箫家父子,他日这些人就会攻破临潢府,踏灭我们整个草原!” 述律英握紧缰绳,锐利的眼眸里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几位将军齐齐催促着他,半晌后,述律英哑声道:“杀。” 一声令下,北狄大军呼啸而来,萧煦国吩咐众人迎战,山坳里很快便漾开了厮杀声。 永安后萧煦国归降建德帝之前曾是前朝名将,刚过弱冠之年就已积下了不朽的战功。归降大邺后,他奉建德帝之命出征大夏国,在玉门关外三次击退敌军,被世人尊称为“战神”。 其长子萧千尘便是在玉门关出生的,他的母亲临产之前还在随军作战,产子时正值沙暴,萧煦国一拍脑门便给他起名为“千尘”。后来他春闱落榜随父出征,累下战功后就与义弟李戎驻守在玉门关。 另外几子的战绩虽不如他这位兄长来得丰厚,却也是能过独当一面的良将。 本该享万世功业的箫家军,却在出征北狄收复燕云十六州时损兵折将,如今又受困于这一处山坳之中,与七万敌军浴血奋战。 时至此可,述律英已经不需要排兵布阵了,他只需要耐心地等待就能将箫家父子六人耗死在这里。 可他没想到的是,负隅顽抗的蜉蝣也能在临死之前倾尽全力,大有撼树之姿。 冲锋陷阵的北狄军渐次倒下,很快又有新的血液充斥其中,与筋疲力竭的萧家军拼杀。 舒家坳内陈尸满地,一千多名萧家军仅剩了不到百人,而浩浩荡荡的北狄大军竟已死伤过万! 述律英不再进攻,而是命人布下箭阵,冷锐的箭矢直指向浑身浴血的萧家军。 “保护侯爷和公子们!”人群中不知是谁开了口,伤痕累累的将士们顿时排成数列,围挡在了箫家父子身前。 下一刻,密密麻麻的箭矢破空而来,山坳里很快就响起了闷沉的“噗噗”声。 ——那是箭羽贯穿□□时发出的声响。 最前列的将士逐一倒下,而北狄人的箭却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紧接着,又有一列将士倒了下来。 第三列…… 第四列…… 司不忧卸下马车的马匹,载着柳柒返回至雁门关。 柳柒倒行逆施冲破了穴道,与体内的余毒起了冲突,司不忧若再强行把人带回,只会让他陷入走火入魔的境地,不得已之下只能陪他同往。 马儿嘶鸣一声后停了下来,柳柒迅速下马对守关的将领道:“开门,开门放我出去!” 那将领方才授了萧煦国的命令,让他严守关门,不可放柳柒出关,所以对于他的恳请充耳不闻。 柳柒求了几声未果,毫不犹豫地奔向了城楼。 司不忧紧随其后,本以为他想在此处查看关外的状况,哪成想柳柒上了城楼后纵身一跳,竟从数丈高的长城上一跃而下。 “砚书!”司不忧脸色苍白,不做他想地施展轻功也跳了下去。 柳柒落地时并未受伤,他脚不停歇地往来时路跑去,塞外的风呼啸入目,刺得他眼睛生疼。 约莫一盏茶后,他来到舒家坳的入口处,还未进入山坳,就有一股浓浓的血腥气扑了脸来,几欲让人作呕。 他不敢设想前方战况如何,却也知晓一两千人对战数万敌军的胜算有多低。 双腿已经疲累到没了知觉,柳柒麻木地、机械地朝前奔去,直到看见了满地横尸,他终是难忍痛苦跌倒在地。 万千北狄军前,仅剩六人还活着。 述律英终是不忍杀掉箫家父子,遂停止了射杀,眼里透出几分悲凉。 萧煦国伤痕累累地立于满地尸体之中,次子萧楚逸与四子萧君安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他,神色异常从容。 述律英张了张嘴,正要下令撤军,却在这时发现一道湖色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极目瞧去,正是去而复返的柳柒。 柳柒跌倒在地,但已经爬不起来了,他远远地望向这边,嘶声力竭地喊道:“述律英,不要杀他们!不要!” 萧煦国父子齐齐回头,脸上俱露出了震愕之色。 述律载厚见述律英起了动摇之心,此刻也顾不得僭越,朗声下令道:“放箭!杀了他们!” 述律英还未来得及出声制止,身旁的弓箭手们已经松开了弓弦,将手中箭羽悉数射了出去。 “不要——”柳柒的声音陡然变得嘶哑,视线也被水雾模糊了去,他抓住地皮试图往前爬行,可身体却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般瘫软在此,难以挪动分毫。 密密麻麻的箭羽贯穿了萧煦国的身体,他身旁的萧楚逸、箫韫生和萧君安也同样被万箭穿心。 李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了萧千尘,为他挡下了长箭的攻势。 萧千尘趔趄后退了好几步,眼前一片空白,双耳也如同失聪,再难听见半点声响。 他被李戎扑着往后倒去,所有的箭矢都射在了李戎的身上。 “哥哥……”李戎张了张嘴,鲜血如柱涌出,全落在了萧千尘的脸上,“哥哥不要……不要推开我,好好……好好……活着……” 那一刻,萧千尘的世界仿佛死掉了,他的眼角不断有泪水在溢出,余光所及之处,父亲与另外三位弟弟的身体仍旧巍然伫立。 只是,他们的身体里都插满了箭,再也不会回头看他一眼,唤他一声“泊舟”,或者“大哥”。 不…… 不…… 不…… 柳柒如同失了声,喉咙里再难吐出一个字来,他无力地爬行着,直到司不忧赶来将他扶起,他才又活了过来,踉踉跄跄地跑了过去。 述律载厚还想下令杀掉柳柒,却见述律英忽然拔刀架住他的脖子,怒吼道:“谁允许你发号施令了?!” 述律载厚愤愤地看向少年,没再说一句话。 “侯爷……侯爷……”柳柒来到萧煦国身前,视线落在那几双未能合上的眼眸上,眼泪如决堤般溢了出来。 他扑通一声跪在萧煦国身前,掩面恸哭。 司不忧担心北狄军对柳柒不利,便紧紧地挡在了他的身后。 山坳里的风无休无止,捎来了春的温暖,却拂不尽这漫山遍野的血腥气。 述律英没有撤兵,亦未再下杀令,止静静地看向那道瘦削的身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地面隐隐传来了颤抖的动静,司不忧满怀希冀地看向雁门关的方向,不出片刻,“邺”字军旗赫然入目。 “是大邺的援军!”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呼喝。 卫敛率领十万援军出了雁门关,直奔舒家坳而来。 他的视线扫过满地的尸体,最终凝在那几道插满了箭,却没有倒地的身影之上。 卫敛眼眶一热,沉声道:“给我杀!” 千军万马自柳柒身旁疾驰而过,溅起的尘土里满是血的味道。 恍惚间,一匹骏马在他眼前骤然停下,震天的厮杀声里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柒郎!” 云时卿自马背上一跃而下,俯身拥他入怀,“柒郎,我们回家。” 135 幽梦何匆匆 ◎“赵律白,你不配做皇帝!”◎ 柳柒浑身抖如筛糠, 明明悲痛欲绝,可他已经流不出眼泪了,云时卿不断地安抚他, 他却什么也听不见。 司不忧抬手合上萧煦国的双目, 手握长戟的老人终是在这一刻倒了下去。 述律英的七万大军在方才对阵萧家军时就已折损了近万人, 此刻面临卫敛的精兵自是无法抵挡, 更何况舒家坳地势狭窄,若于此地久战,无异于瓮中捉鳖。 述律英当机立断地下令撤兵, 可卫敛却并不打算放过他们, 率兵追了上去。 “我来晚了……”云时卿抱紧柳柒, 哽咽道,“对不起柒郎, 对不起……” 他来得并不晚,从蔚州返回汴京只用了七天时间, 调动大兵之后又只用了不到十天的时间便赶来雁门关了,这是前所未有的行军速度。 但对于箫家军来说, 还是太晚了。 柳柒无力地摇了摇头,恍惚间,余光似乎瞥见身旁的尸体动了一瞬,他惊诧地转过脸去瞧, 一只浸泡在血泊里的手在微微颤抖, 柳柒仔细一瞧, 李戎身下那人似乎还活着, 他赶忙爬过去小心谨慎地拉开李戎, 萧千尘浑身浴血, 脸庞也被血迹染透, 惨不忍睹。 可那面宽阔的胸膛正剧烈起伏着,彰显着活气。 “泊舟!泊舟!”柳柒胡乱地抹去他脸上的血,哑声道,“你还好吗?哪里受了伤?来人……来人!” 云时卿立刻叫来几名将士把萧千尘抬离此处,一并载着柳柒返回雁门关。 十万邺军浩浩荡荡地冲出了雁门关,空气中的尘土久久未散。 云时卿察觉到怀中人的身体仍在发颤,不由唤了一声“柒郎”,柳柒微微抬眸,瞳底映着塞外的余晖,像火,亦像血。 他忽然开口,问道:“在此之前,赵律白为何不出兵?” 云时卿道:“右相弄权,赵律白对侯爷起了猜忌,他们便联手置侯爷于死地。” “右相?”柳柒蹙眉,“右相不是解同知吗,他怎会……” 云时卿道:“他本是武将出身,与侯爷的权利有莫大的冲突,如今朝中的兵权有半数在他手上,一旦除掉萧家军,就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了。” 柳柒万万没想到,曾经不愿参与任何党政之争的武威侯竟然有如此之大的野心,而他当年甚至极力撮合解家女和赵律白。 许是猜到了他心里所想,云时卿道:“解同知权利加身忘了本心,与柒郎无关,柒郎莫要因此而自责,毕竟人心是最容易生变的,谁也控制不了。” 静默几息,柳柒问道:“赵律白后来为什么又派卫敛出兵支援?” 云时卿道:“因为我告诉他你还活着,和侯爷他们一块儿被困在了新州城,他为了你才肯出兵。” 柳柒此刻心底只剩下无尽的悔和恨,赵律白对他的那些龌龊心思几乎让他作呕。 两人刚过了关门口,萧千尘忽然从灯架上滚落下来,而后疯狂往回奔去,柳柒和云时卿见状当即从马背上跳下,快步拦在他身前。 “你要去哪儿?”柳柒抓住他的双臂道,“你身上有伤,先让孟大夫替你包扎止血。” 萧千尘讷讷地看向他,张了张嘴,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柳柒强忍苦涩,正欲开口,却听萧千尘道:“我爹和弟弟还没有回来,他们在舒家坳等我,戎儿方才还为我挡了箭,我不能把他们丢在那里。” 他的盔甲上满是黏糊的血,柳柒的手指微微发颤,几次都未能抓住,嗓音也沙哑得厉害:“侯爷他们已经……” 话音未落,但见七八名将士抬着萧煦国等人的尸体往关内走来,萧千尘怔怔地凝望着,眼眶骤然发红。 他推开柳柒欲迈步前去,可双腿却如同黏附在了原处,分毫也动弹不得。 直到众人抬着萧家父子的尸体来到他身旁,他才跪了下来,喉间发出一声声低哑的呜咽。 是哭泣,也是哀嚎。 良久后,柳柒扶住他的双臂道:“泊舟,我们回京罢,侯爷和令弟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卫敛将北狄大军击退至蔚州便没再继续追了,他率领大军撤回关内,赶上了扶柩回京的队伍。 萧煦国及萧家四子的尸身沿途一直在用冰块保存,然而现在的天气趋渐炎热,饶是有冰加持也阻挡不了尸体的腐化。 十万萧家军战死沙场一事早已传回京城,萧千尘戴孝入京时,汴京城的百姓都涌入至街市,五口未加盖的棺椁被马车载入城内,素来繁华喧嚷的皇城竟在今日变得无比沉重。 萧千尘扶着老侯爷的棺材行走在队伍前列,与他并列而行的那位青年的头上也裹了一条素白额带,明明是一双温柔的凤目,却盈满了刻骨的恨。 百姓们定睛瞧去,发现那戴孝的青年竟是两年前就已经死去的丞相柳柒! 当然,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太子赵律泽。 人群中渐渐有议论声响起,除了探讨柳柒“死而复生回到汴京”一事之外,更多的则是与萧家军全军覆没有关。 世人皆知永安侯忠军卫国,却不知良将忠臣也会有死于帝王猜忌的一天。 棺椁沿着御道被运至宫城外,抵达宣德门时被皇城司的禁卫拦住了。 禁卫看见柳柒时以为自己花了眼,揉了几下眼珠子方才确认所见为实,遂压下惊骇朗声道:“皇城禁地,不可擅闯!” 柳柒自马背上垂目看向那人,冷声道:“箫侯爷一家战死在雁门关外,于法于礼,陛下都应出城扶棺,烦请大人进宫通传一声,让陛下勿要罔顾礼法,愧对赵室列祖列宗。” 这番话乃大不敬,但他身为当今陛下的兄长,又是先太子,顿时让一众看守宫门的禁卫军沉默在当下,不敢有半点斥驳之心。 云时卿道:“尔等想把侯爷的尸体一直晾在这里?” 正午的日光甚是毒辣,棺椁内的腐尸之气在宫门前氲开,几欲令人作呕。禁卫军们被熏得面色铁青,却又不敢露出半分嫌恶的神色,只能迅速入宫通传。 少顷,以丞相陆麟为首的官员陆续赶到宣德门外,众人无不愣怔地看了看柳柒,继而来到萧煦国的棺椁前,对他深深拜了三下。 肃穆的宫门外逐渐被围得水泄不通,却始终不见赵律白的身影,连右相解同知也不曾到场,柳柒当即下了马,持刀朝宫门内走去。 守卫迅速将他拦住,斥了一声“不得放肆”,柳柒侧目,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 正这时,一名内侍官急匆匆地赶来,说道:“陛下口谕,宣柳柒入宫觐见;箫侯爷及列位将军停尸永安侯府,择日以一等功侯之身份入葬。” 柳柒没想到赵律白竟然罔顾礼法不扶棺战死的武侯,强忍怒意往宫城走去,云时卿欲紧步跟上,却被宣德门前的禁卫拦下了。 “陛下只宣召柳柒一人,其余皆不可入。”内侍官道。 柳柒回头看向云时卿,叮嘱道:“晚章,你和师父去侯府等我。” 云时卿摇头道:“我不能让你独自入宫!赵律白他——” “放心,不会有事的。”柳柒截断他的话,微笑道,“你回去陪陪棠儿罢,这几日未能顾及他,他应该伤心了。” 云时卿绷紧了下颌,几息后点头道:“好,我等你。” 柳柒带刀入宫并未遭到阻拦,他随着内侍官来到清居殿内,目光瞥向内殿,赵律白正坐在围屏后的桌案旁,耐心而又雅致地点茶。 箫家父子的尸体还在宫外,他却坐在此处慢悠悠地吃茶,柳柒难掩怒意,快步流星走将过去,拔出手中长刀直指向赵律白:“赵律白,你身为帝王毫无胸襟,数十万箫家军为你战死疆场,你居然还有闲心在此漫饮?” 赵律白将点好的茶放在自己的对侧,抬眸凝视着他:“这是你最爱的峨眉雪芽,我每年都会留一些在宫内,总盼着你能回来与我共饮,没想到真把你盼回来了。” 柳柒冷声道:“你真让人恶心。” 刀刃已经抵在了帝王的赭色衣襟前,赵律白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惧色,他索性握住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往身前又送了两寸。 “我知道你想杀我,所以我没有下令禁你的刀。”赵律白道,“若是想为侯爷报仇,现在就动手罢。” 柳柒冷冷地注视着他,当即将长刀刺入他的肩头:“你以为我不敢?” 赵律白的掌心已被刀刃割破,鲜血潺潺淌落,他却混不在意:“砚书,你这几年住在何处?是和云时卿在一起吗?孩子呢,你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呢?” 柳柒拔出剑,用力在他脸上掴了一掌:“老侯爷满门忠烈,何至于被你全部戕害?他们虽然早就知道自己不会活着回到汴京了,可临死前仍在与敌军作战,被万箭穿心之后,铮铮铁骨无一倒下……赵律白,你罪该万死!” 赵律白肩上有伤,掌心与嘴角也在渗血,殿内的内侍官惊骇地赶来,却被他厉声斥退:“都出去!” 待殿内寂静后,赵律白这才起身,一步一步地朝柳柒走来,“我残害忠良、弑父杀弟、觊觎兄长、任奸弄权,我的确罪该万死。砚书,你杀了我,杀了我罢。” 他带着血腥气朝这边逼近,不禁让柳柒回响起老侯爷一家战死在舒家坳的画面,那双漂亮的凤目很快便布满了血丝,柳柒目眦尽裂地盯着他,一脚将他往后踹去,帝王的身体撞击在桌案上,白玉茶盏滚落一地,沸腾的茶水也从桌角倾泻下来了。 柳柒扔掉长刀,俯身揪住赵律白的衣襟,毫不留情地又扇了他一巴掌:“杀你只会减轻你的罪业,你应该向萧家满门以及战死的十万将士们磕头谢罪! “赵律白,你不配做皇帝! “就算把你千刀万剐,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五一快乐,还有几章这篇文就ending了 萧千尘和李戎确实是本文的棺配之一,后续在福利番外会给他们单独写一章。 136 拨云终见日 ◎“你是皇后,当然要行封后大典。”◎ 雁门关一战后, 大邺朝人人皆知永安侯萧煦国及四子战死疆场之事,不出几日,各路、府、州的长官纷纷赶往京城吊唁。 永安侯府里停了五口棺椁, 葬礼甚是隆重。 此番因帝王的猜忌心和右相弄权导致萧家军全军覆没, 而早在两年前就已“死去”的先太子柳柒也返回了皇都, 为永安侯一家讨个公道。 论礼制, 天子停灵七日后发丧,而王侯公爵则需要停够五日才能发丧, 今天已是第五天了, 正逢出殡日, 赵律白着孝衣来到侯府, 他把手里的诏书递交给柳柒,说道:“这是我的罪己诏, 还请兄长过目。” 他的手略有些颤抖,不知是肩上的刀伤未愈, 还是愧疚所致。 说罢便在灵前跪了下来,向亡故之人叩首谢罪。 柳柒打开诏书瞧了瞧, 转而将它呈给萧千尘,萧千尘连看都没看一眼,便将明黄的绸布丢进铜盆里焚烧了去,冷声道:“陛下, 我们箫家不过是前朝降臣, 当不起您这一跪。” 朝中臣工们皆汇聚在灵堂内, 他们看向这位年轻的帝王时, 眼里多了几分审视与责备, 纵然他执政时做了不少惠民之事, 可是与戕害忠良、葬送十万将士相比, 这一过便可抵万功。 赵律白连磕了三个响头,礼毕,他凝视着眼前的五口金丝楠木棺椁,说道:“朕之过错,任君批判,即便载入史册供后世唾骂也无可厚非。将军若是愿意,就让朕为侯爷扶棺送灵罢。” “我不愿意——”萧千尘红着眼说道,“你没有资格为我爹扶棺,也没有资格祭拜他!” 赵律白抬眸看向柳柒,见后者神色淡漠,眼底亦有恨意,便没有再说什么。 辰正时分,侯府发丧,五口棺椁渐次被抬往陵地。 汴京城内哀云密布,一如两年前柳柒发丧那日。街道两侧围满了百姓,俱是为侯爷一家哀悼送行。 纸钱飘洒了一路,几欲将素布大幡给遮掩,送葬队伍里哭泣声不绝于耳,连同街边的人堆里也时不时传来一阵阵哀鸣。 生事爱敬,死事哀戚,萧千尘持孝棒木讷地前行,今天明明是个朗晴的日子,他却觉得昏暗无光,天地仿佛只剩黑白两色。 到达陵园后,棺椁入葬,萧千尘举着孝棒跪在墓前,直到五口棺材都封了土,他才在柳柒和云时卿的搀扶下起身,双膝的麻木感几乎让他难以站立,周身的肌肉也在不受控地颤抖。 他的父亲、他的弟弟们从这一刻起便要长眠于此,偌大的萧家再无一人陪他欢笑。 这些年因戍边之故,他的身边只有李戎一个亲人,和父亲以及二弟、三弟、四弟足足有五年不曾见面,彼此驻守通往中原的两大要塞,从未失职与懈怠。 满门忠烈,惨遭帝王猜忌。 竟不想最后一次相聚,便是他们的生离死别。 ——尘儿,这是你三弟熬的羊骨汤,今儿个是除夕,咱们父子几人也莫念那些规矩习俗,吃些热汤过节罢。 ——大哥,这两日太平咧,咱们去打猎吧,几年不见,我的箭术肯定赶超你了! ——二哥和三哥又偷看我的行军笔记,大哥你管管他们啊! ——哥哥,这是我亲手捏的面人儿,好看吧?送给你啦! 恍惚间,父亲和弟弟们的声音不断回响在脑海里,那些温馨与欢笑……从此只能存在于回忆中了。 手中的孝棒无声滑落,萧千尘以手掩面,失声痛哭起来。 柳柒的眼底也盈满了酸涩,他闭了闭眼,旋即侧首看向父亲柳笏,柳笏对他点点头,吩咐身旁的侍卫道:“把人押上来。” 两名侍卫将右相解同知押了过来,他被褪去官服官帽后只着一身素衣,侍卫摁住他的双肩,迫使他在墓前跪了下来。 柳笏问道:“解丞相,你可知罪?” 解同知愤愤地看了他一眼,哂道:“你仗着手里的那枚令牌以下犯上胡作非为,有什么资格问我知罪与否?” 柳笏道:“太-祖皇帝当年授本官特权,上可打昏君下可杀谗臣,今日只需这枚令牌就能处决你,纵然是当今陛下也做不得保。你身为一国之相,当为万民谋福祉,可你却惑乱朝纲力排异己,致使十万将士命丧塞外!如此四恶俱全之人,本官若是姑息,百姓岂能容忍?” 解同知垂眸,下颌微动,半晌后看向柳柒,冷笑道:“柳大人想借此机会逼宫,让你儿子做皇帝吧?如此一来,你们柳家就飞黄腾达,变成人上人了。” 柳笏道:“莫非解丞相觉得,赵律白还能继续当皇帝?” 解同知愣了一瞬。 柳笏道:“今次各路臣工无诏入京,一是为吊唁永安侯父子,二则是废黜昏君,另立贤主。” “废黜昏君?”解同知冷笑道,“你们有什么资格废黜皇帝?” 柳笏道:“有没有资格,你说了不算。” 解同知再一次凝视着柳柒,却见这位素来温润儒雅的青年面色沉凝,眼底有藏不住的冷厉。 柳柒与他四目相对,说道:“我这辈子只看错了两个人,一个是你,另一个是赵律白。今日种种,追根溯源也有我犯下的罪孽,待侯爷的葬礼完成后,我也会向萧家谢罪。” 听见那个“也”字时,解同知的面色陡然变得苍白,他咬了咬牙,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柳柒对萧千尘道:“泊舟,你想如何处置他?” 萧千尘道:“用他的血,祭奠我爹、我弟、以及十万将士的亡魂。” “你要杀我?!”解同知惊骇地回头,“我可是丞……” 话音未落,萧千尘已然出剑,利刃扫过解同知的咽喉,滚烫猩红的血立时喷洒在永安侯的墓前,将干枯的黄泥浸染。 永安侯及四子的陵墓非三五日能修缮完毕,临近傍晚时,众人返回城内,旋即由左相陆麟带头进了皇宫,联名奏请皇帝退位让贤。 这样的结局早在赵律白的预料之中,当陆相等人赶到清居殿时,他将事先拟好的禅让诏书交给陆麟,笑说道:“陆老,朕让您失望了。” 陆麟道:“最失望的,恐怕是大邺的百姓。” 赵律白的唇角依旧挂着笑,语调甚是平缓:“砚……柳柒确实比我更适合当皇帝,烦请陆老与诸位爱卿以后好好辅佐他,他所渴望的海晏河清,终有一天会实现的。至于朕的罪——还是交给他来定夺罢。” 柳柒和云时卿的府邸空了两年,早已布满尘垢,这几日他们一行人都歇在沈离的府上,眼下夜色已深,司不忧便带着棠儿回房入睡了,沈离和柳柒浅谈片刻后道了安,各自返回屋内歇息。 忙了一整日,柳柒早已筋疲力尽,他一回到厢房便上了床,急不可耐地合了眼。 云时卿吹灭灯烛后在他身侧躺下,搂着他的腰说道:“自明日起你就要搬进宫里了,赵律白已经禅位,以后你就是大邺的天子。” 柳柒疲惫地道:“我这副身子骨也不知能撑多久,恐怕等不到棠儿长大我就要撒手人——” 云时卿及时捂住他的嘴,沉声斥道:“乱讲话,兰教主不是承诺过会在年底奉上解药的么,你再辛苦几个月,届时便能恢复如初了。” 柳柒侧过身挤进他的怀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云时卿抱紧了他,笑道,“柒郎叹气也没用,赵室子嗣稀薄,能担大任者非你莫属。可别忘了,陈小果曾经给我批过八字,说我有当皇后的命呢。” 柳柒微微愣怔了一下,说道:“你怎么还把这个记在心上?” 云时卿道:“柒郎当出还拿此事打趣我,没想到那小道士竟一语成谶,我也算是光耀门楣了。” 柳柒被他逗笑了,心底的阴云渐渐消散不少:“我乏了,早些睡觉罢。” 赵律白退位之后暂时被扣押在端和殿,柳柒命人将清居殿重新收拾了一番适才入住此处,他如今虽然已经称帝,但登基大典却要在七日之后方可举行,这是陈小果精挑细选的一个好日子,道是可助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云时卿如今没有一官半职在身,按理说不应留在宫内,更不能在清居殿过夜,但是柳柒已经习惯了他的陪伴,一旦离了他,夜里必然多梦,云时卿便顾不得那些宫规礼制,接连两天都宿在清居殿,确保柳柒能安然入睡。 这日晌午,云时卿来到御书房内,见柳柒在拟写诏书,便走近了一观。 此乃一道赐死的圣旨,鸩酒与白绫是赵律白最后的选择。 云时卿道:“这是萧千尘的主意?” 柳柒应道:“嗯,泊舟原想让赵律白遭受凌迟极刑,但念在他曾削减西北、西南等地赋税的情况下留他一个全尸。” 萧家父子入葬那日,他亲口说过会向萧家谢罪,萧千尘自是不答应的,此事便就此作罢。 云时卿问道:“何时赐死?” 柳柒道:“今日午时。” 云时卿点了点头,视线移向另外两卷拟好的圣旨上:“这又是做甚么的?” 柳柒道:“一道诏书追封永安侯为永安王,四子为二等公侯,并授一品大将军之封号;另一道诏书则是晋封泊舟的。” 云时卿闻言拧紧了眉心:“那我呢?” 柳柒揶揄道:“你是皇后,当然要行封后大典。” 云时卿在他身旁坐定,疏懒地倚在御桌上,似笑非笑道:“臣妾在此谢过陛下。” 柳柒嗔怪般瞪了他一眼,转而将拟好的诏书交给内侍官,命其送往端和殿。 不多时,内侍官匆匆折回,对柳柒道:“启禀陛下,庶人赵律白肯请您前往端和殿见他一面。” 云时卿看向柳柒,后者淡漠地道:“不见。” 内侍官道:“赵律白还说,若是陛下不肯相见,就准许他离宫一遭。” 柳柒问道:“他想去哪里?” 内侍官道:“淮南王府。” 云时卿道:“臣去送他,免教他耍手段。” 137 纪叟黄泉里 ◎“这是你和云时卿的孽种,我怎么可能让他活着!”◎ 赵律白如今已是庶人, 衣着打扮皆不复从前,然而帝王家与生俱来的贵气和英俊却丝毫不减,饶是被禁卫押至淮南王府, 他的面上仍是不卑不亢的神态。 云时卿随禁卫军一道入了淮南王府, 这儿已有许久不曾住过人了, 好在里面干净整洁, 一花一草皆胜从前。 进入庭院后,赵律白回头对云时卿道:“可否容我再四处看看?” 云时卿看了他一眼,旋即点头。 “多谢。”赵律白微微一笑, 撩袍迈上石阶步入了中堂。 云时卿虽然暗中替他办了六七年的事, 却从未来过他的府邸, 眼前的一切于云时卿而言十分陌生。 正打量时,赵律白开口道:“这是砚书最钟爱的一件翡翠梅雕, 我原想送给他,可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 我便将梅雕摆放在此处,以便砚书来到王府就能观赏。” 云时卿顺着他的话语瞧过去, 只见东面的木柜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装饰物,其中最显眼的便是那株翡翠雕刻的绿萼梅。 柳柒喜梅,尤爱绿萼,赵律白倒是懂得投其所好。 云时卿睨了那梅雕一眼, 没有接他的话。 赵律白似乎并不在乎云时卿的想法, 径自穿堂往内院走去, 不多时又说道, “这棵石榴树是砚书三年前栽种的, 今年已经开始挂果, 也不知果子成熟后甜不甜。” 他像是在对云时卿炫耀, 证明他和柳柒曾经多么要好,多么亲密无间。 云时卿心里虽然不痛快,但念在赵律白已是将死之人,便没有计较什么,毕竟他和柳柒是拜过堂的夫妻,仅这一条就足以将赵律白击溃。 石榴树苍翠繁茂,红彤彤的小果儿挂缀其间,点红映翠,煞是好看。 赵律白随手摘下一颗尚未成熟的石榴□□着,待玩够了便将其扔掉,转而穿过垂花石门前往后院。 这一路上赵律白都在絮絮叨叨,连柳柒摸过的石头他也要念一念,云时卿左耳进右耳出,全当他是在放屁。 后院是极其私人的领域,云时卿和一众皇城司禁卫在院中止步,嘴里提醒道:“再过半个时辰便是午时了,赵公子,回宫罢。” 赵律白道:“我进去坐一坐,很快就走。” 云时卿不疑有他,侧过身看向石墙上的蔷薇丛,他想,这些蔷薇如此冷艳,定然又是赵律白依据柳柒的喜好所栽植的。 院里的风透着一股子淡淡的花香,禁卫们持刀立在两侧,神色异常肃穆。 正这时,屋内隐约传来了一声稚童的呼唤,云时卿仔细辨听,下一瞬,脸色骤变。 “爹爹,爹爹……” 这是棠儿的声音! “棠儿!”云时卿疾步奔向屋内,却在踏上石阶时被两把锃亮的刀拦住了去路。 原本随他一同押解赵律白的皇城司禁卫,此刻居然对他拔刀相向。 云时卿心中一紧,目光冷厉地扫视过去:“做什么?” 不待禁卫开口,赵律白便抱着棠儿走将出来,笑向他道:“我竟不知你们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如此水灵,真是惹人怜爱。” 云时卿沉声道:“赵律白,棠儿怎会在你手里?” 自从柳柒搬入宫里后,棠儿也随他进了宫,由乳娘和宫娥仔细照顾,没想到赵律白还有这个本事,把棠儿挟持出宫了。 赵律白笑了笑,却是答非所问:“这孩子的眼睛像极了砚书,我很喜欢。听说他叫‘棠儿’——是海棠的棠么?这么一看,你和砚书还真是情深意重啊。” 云时卿怒不可遏,当即踹开拦路的两名侍卫直奔向赵律白,不料侯在院内的一众皇城司禁卫们此刻俱都反水了,纷纷拔刀攻了过来。 赵律白悠悠然坐在檐下的竹椅内,将棠儿放在膝上温声哄道:“棠儿,喜欢二叔这里吗?” 棠儿没有见过赵律白,并不喜他,挣扎着要从他身上下来,嘴里不住地喊着“爹爹”。 云时卿忧心孩子,竭力与院内的禁卫抗衡,打斗时也不知从谁手里抢了一把刀,很快便将在场的十余人一一杀尽。 “赵律白,放开棠儿!”他持刀刺向赵律白,说时迟那时快,屋檐上猝不及防地又出现了数名禁卫,齐刷刷落了下来,挡在赵律白的身前。 云时卿的眼底盛满了怒意,“你若敢伤孩子一根毫毛,我定不放过你!” 赵律白笑道:“我是他二叔,怎会伤害他?” 明明是句温情的话,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直教人毛骨悚然。 云时卿凝眸而视,语调里犹带几分不可置信:“皇城司的人只会听命于天子,你如今已是庶人,为何还能调动他们?” 赵律白坦然道:“因为当年逼宫先帝时,整个皇城司都归顺于我了,就算我现在是庶人,京中的三十万的禁军依旧会听从我的调遣。” 云时卿眼底情绪变化万千,握刀的手微微发抖。 原来禅让是假,置柳柒于死地才是真。 赵律白惯会玩弄人心和权利,且不说那些禁卫是否真心效忠于他,单凭这样的手段来看,也非寻常人所能企及。 见云时卿不语,赵律白道,“晚章,你现在是想救这个孩子,还是救被困在宫里的柳柒?” 云时卿道:“你明明已经被废了,为何还要苦苦挣扎?永安侯父子五人以及十万戍边将士皆因你的私心而丧命,你如今失去的不仅是戍边的主力,更多的是民心!” “被废?”赵律白偏执地笑了几声,“我若不禅让,你们怎么会轻易卸下防备?以前父皇总说我喜欢玩弄人心,殊不知人心要在最欢愉、最没有防备的时候玩弄才有趣。” 云时卿咬牙道:“你这个疯子!” 赵律白抬眸,继续发问:“想好了吗——要这个孩子,还是要柳柒?” 云时卿没有理会他的癫狂,而是冷静地道:“卫敛的兵马就在城外,一旦大军入城,皇城司一众乱臣贼子都要伏诛,你也难逃一死。与其负隅顽抗,不如束手就擒。” “乱臣贼子?哈哈哈哈哈哈!”赵律白疯怔般大笑起来,“我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帝,你这个乱臣贼子有什么资格指责我!这么多年来,我韬光养晦、忍辱负重,杀了那么多人才坐上今天这个位置,岂能拱手相让?即便现在做皇帝的人是柳柒,可那又如何?我岂会因为喜欢他而放弃至高无上的权利?他当初为了摆脱我,不惜假死离京与你双宿双飞,他对我何其绝情、何其狠毒,我定要让他尝一尝失去至亲至爱的痛苦?!” 说话间,他已扣住棠儿稚嫩的脖子,手指不禁用力,“这是你和他的孩子,是你们的孽种,我不杀他难泄心头之恨!” “不要!”云时卿疾步逼近,可淮南王府的后院里不知何时涌入了数之不尽的皇城司禁卫,他们将云时卿团团围住,纵然他武功高强,此刻也插翅难飞。 棠儿呼吸困难,不由瞪着腿开始哭泣,嘴里仍在断断续续地唤着“爹爹”。 云时卿怎么也没想到,赵律白竟在临死之前来了这么一出戏码,素来只听命于帝王的皇城司居然还甘愿为他卖命! 棠儿眼下命在旦夕,柳柒在宫里的处境定然也不好受。 云时卿与禁卫们交战许久已初显疲态,后背也不知在何时挂了彩,他试图劝降院里的禁卫军,可这些杀人如麻的禁卫仿佛失聪一般,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打杀声反而更加激烈了。 赵律白捏着棠儿的脖子,终是没有下狠手,在孩子即将咽气之际松了力道,小孩的脸上挂满了泪痕,青紫一片,甚是可怖。 待棠儿的面容恢复几分血色后,他又去掐孩子的脖颈,如此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他像个疯子一样折磨着棠儿,片刻后把棠儿又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哄道:“棠儿别哭,二叔方才不是故意的。” 棠儿对他畏惧不已,只能一个劲儿地挣扎,赵律白哄得不耐烦了便一把将他提了起来,正要动粗时,忽觉空中有一道气劲直逼向他的面门,他下意识往侧方闪躲,那气劲击中了身后的板壁,骤然生出几道裂纹。 来人是柳柒。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冷厉的脚步声往内院涌来,司不忧和卫敛率兵来到此处,将院中的禁卫们包围起来。 “你们……”赵律白眼底闪过一抹不可置信的神色,“你们怎么来这里?明明……明明……” “赵律白——”柳柒的刀刃上还在淌血,那袭赭色的帝王常服也被血迹浸透,正是方才在宫里与皇城司一众乱臣贼子搏杀时所沾染。 他握着刀一步一步往前走去,语调却冷淡如冰,“京中禁卫虽多,但并非人人都愿意助纣为虐,正因为你的执念,汴京城内又多了几万亡魂。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你为何还要苦苦相逼?” 赵律白压根儿不管皇城司的禁卫死伤如何、是否还愿意效忠于他,情急之下再次扣住棠儿的脖子,目眦尽裂地道:“你若还想要你儿子的命,就站在原地不要动!” 柳柒对他的恐吓不为所动,仍在继续往前走。 赵律白的五指倏然收紧,他想扭断棠儿的脖子,可是面对柳柒时,他竟使不出多余的力气来。 两人相处了七年之久,对彼此早已知根知底,赵律白很清楚柳柒视此子如命,柳柒又何尝不知,赵律白面对他的时候总是会留一些情分。 “爹爹,爹爹!”棠儿见到柳柒时哭得更厉害了些,柳柒没有看孩子一眼,强忍酸涩凝视着赵律白,“你不是想要皇位吗,我给你机会,今日若是杀了我,从此以后就不会有任何人能威胁你了。” 云时卿焦急地道:“柒郎不可!” 赵律白哂笑道:“我不会杀你的,我只需要杀了这个孩子就足够让你痛苦一辈子。” 柳柒在离他五步之外的地方驻足,沉声道:“放了棠儿,我来替他偿命。” 棠儿仍在哭泣,伸出双手渴求柳柒的怀抱。 “不用你偿命,”赵律白道,“我想要什么,你心里清楚。” ——他想要的不仅仅是皇位,还有这份他得不到的、违背世俗伦理的感情。 柳柒道:“那就与我一战,如果你赢了,我和这个孩子的生死任你处置。” 赵律白一错不错地凝视着他,似在审度这番话的真假。 半晌后,赵律白厉声说道:“这是你和云时卿的孽种,我怎么可能让他活着!” 就在他动杀念的那一瞬,一支轻箭不知从何处射了过来,这支箭羽甚小,赵律白还未反应过来左肩就已受伤,手臂脱力的那一瞬,柳柒眼疾手快地从他手里夺过棠儿,转而将孩子交给了云时卿。 赵律白捂着肩头忿恨地看向柳柒,柳柒与他目光交错,毫不犹豫地用刀刃在自己左肩上割了一道豁口。 “柒郎!” “砚书!” 云时卿和司不忧不约而同地惊呼出声。 此刻他和赵律白的左肩都负了伤,谁也不会占便宜。 柳柒道:“赵律白,咱们之间该做个了断了。” 赵律白无声看向他,旋即从侍卫手里夺过一把刀。 几息后,赵律白先出招,毫不留情地对他展开了攻击。 淮南王府的后院甚是宽广,此刻堆满了兵卫,他们本是为了保护新帝、营救小殿下和云时卿而来,此刻却不得不冷静相候,若无圣令,谁也不可轻举妄动。 兵器相交的狰然声响不断回荡在后院里,冷冽的杀气贯穿刀锋,气劲回旋之间,生死仿佛止在这一瞬。 柳柒受蛊虫余毒的影响,身体异常虚弱,几次为避开赵律白的攻势而强行催动了内力,致使心脉紊乱,咳疾复发。 打斗之时难免见血,云时卿将棠儿紧紧护在怀中,没让他去看那些血淋淋的画面。 柳柒的咳嗽声时断时续,云时卿担心他招架不住,正要出手相助时,只听“咔嚓”一声,赵律白手中的刀刃被柳柒的刀气击裂,突如其来的震麻感自掌心蔓延至整条臂膀,迫使他不得不扔掉长刀,连连后退了几步。 柳柒乘胜追击,继续挥刀向他刺来,赵律白立刻腾身一跃,电光火石间又拔出一人的佩刀用以格挡。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倾注精力,便觉掌心里又泛起一阵激烈的痛楚与麻木感,刀刃再次碎裂,恢宏的刀气直击他的胸腔。 “噗——” 利刃穿透赵律白的身体,将那颗震颤不已的心脏彻底击碎。 赵律白瞪大双目凝视着柳柒,嘴角里不断有鲜血渗出。 “你……你……”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喝喝的闷沉声,俨然是血沫涌了出来,“这个……皇……皇位是……是……我……” 箫侯爷一家临死之前无异于蚍蜉撼树,今日的赵律白亦如是。 萧家失去的是兵力和援救,而他失去的,则是人心。 柳柒这一刀直接要了赵律白的性命,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待他彻底咽气后,柳柒适才扔掉长刀。 他用赵律白的血告祭了那些曾被利用而死的文臣和武将们,也告祭了他和云时卿之间互相错过、互相算计的七年。 恍惚间,仿佛所有的痛苦与仇恨都在此刻得到了终结。 酒阑人散,止戈散马。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5-02 23:55:01~2024-05-04 03:11: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耳朵 18瓶;庄凡心、于哈哈、阿巴x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8 崇宁开太平 ◎“陛下若是想要,我们还能再生一个。”◎ 登基大典如期举行, 柳柒改年号为“崇宁”。 雁门关一役萧家军全军覆没,箫侯爷父子为国牺牲,柳柒追谥萧煦国为一品忠义侯, 四子分别为二品列侯, 与父同享一品大将军之殊荣, 满门配享太庙。 长子萧千尘晋封为一品骠骑大将军, 承袭永安侯之爵位,赏黄金万两、良田布匹若干,驻军雁门关, 镇守中原要塞。 云时卿官复右相, 并授为异姓王, 赐封号“承平”,其父乃金陵孝廉, 今晋升为河南郡开国公。 枢密使卫敛并兼正二品辅国大将军,赏黄金千两, 并犒赏三军。 司不忧原是皇城司使,当年因护佑小太子出宫而隐居世外, 今次虽回到了京中,他却不愿再参与朝廷之事,柳柒便封其为二品公侯,无须过问朝政, 可享万世殊荣。 而抚养柳柒长大成人的柳笏夫妻自然也在受赏之列, 柳笏受封为一品定国公, 依然可以留在扬州做一方知府, 为民请命。夫人杨氏则加封为一品诰命夫人, 与安平郡主柳师妍同享上书陈情、入宫赴宴之资格。 此番禁军叛变, 乃因皇城司使欧阳瑜暗助赵律白挟持小殿下, 并围困新帝于清居殿,幸得皇城使徐靖调兵相救,适才杀出重围。故而皇城使徐靖晋升为皇城司使,柳逢为皇城司副使,兼正四品承宣使。 陈小果擅风水占卜,入职司天监。 新帝当政初期,必然格外忧心劳神,柳柒的身体本就羸弱,自然有些吃不消。 云时卿如今又官居相位,倘若柳柒入夜后还有未批完的折子,他就会代为批阅,以便柳柒尽早安睡。 今晚御书房内灯火如昼,两人正忙着处理江陵水患的奏折,忽闻殿外传来一阵喧嚷,不等柳柒发问,便有内侍官进来禀报:“陛下,是小殿下过来了。” 眼下已是亥时,若在平日里棠儿早就去睡了,今晚却赶来此处,柳柒立刻放下朱笔起身走将出去。 云时卿紧跟其后,两人来到御书房外时,棠儿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双目有些红肿,俨然是刚哭过。 孩子身后跟着乳娘和一群宫娥,见了他二人纷纷揖礼。 云时卿把棠儿抱了起来,问道:“为何还不睡觉?” 棠儿揪住他的袖口望向柳柒,软软糯糯的嗓音里尽显委屈:“爹爹……” 乳娘解释道:“小殿下今晚不肯入睡,一直在哭闹,妾身唤了太医过来问诊也未见毛病,许是有些想念陛下和王爷了,遂带小殿下来到此处。” 棠儿已有许久不曾和两位父亲相处过,此刻相见,欢喜之余又难掩委屈,乌黑的眸子里很快又溢出了泪。 柳柒愧疚不已,赶忙擦净孩子的眼泪,温声哄着:“棠儿不哭,爹爹今晚陪你好不好?” 云时卿道:“你和孩子回去歇息罢,余下的就交给我来处理。” 小孩儿的情绪来去如风,得知今晚可以和爹爹入睡,顿时笑了起来,脸上犹挂着眼泪。 柳柒带着棠儿回到清居殿,父子二人在床上顽耍片刻后相继熟睡了去,云时卿赶来时,见到的便是棠儿横在枕边、把小脚丫搭在柳柒肩头的画面。 察觉到有人靠近,柳柒迅速睁开眼,云时卿道:“吵醒你了?” 他虽未被晋封为后,但柳柒给了他异姓王的殊荣,且夜夜留宿在清居殿,这样的待遇丝毫不亚于皇后。 柳柒微微摇头,嗓音带着初醒时的沙哑:“什么时辰了?” 云时卿道:“尚早,你继续睡吧,明日不用早朝。” 他洗漱之后也上了床,将棠儿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掰回,继而在柳柒身侧躺下,把人搂入怀里。 柳柒握住腰间的那只手道:“棠儿明年就满三岁了,该给他找个老师启蒙。” 云时卿把脸埋进他的后颈,含糊地道:“陛下觉得臣能否教导小殿下?” “不能,”柳柒道,“你平日里那般偏宠他,倘若他做功课时偷懒耍滑,你难免会包庇。” 云时卿笑道:“那就把洛先生请回来。” 柳柒道:“洛先生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前,此番我登基先生也因抱病在身未能入京受封,如何再操劳孩子的功课?” 云时卿问道:“那柒郎可有合适的人选?” 柳柒道:“沈离此人倒是不错。” 云时卿思索片刻,笑道:“沈尚书也是状元出身,又在大理寺任职了几年,个性刚直,的确适合教导棠儿。” 静默半晌,云时卿又道,“柒郎要册封棠儿为太子吗?” 柳柒道:“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不立他立谁?只是他现在尚小,等知事时再行册封大礼也不迟。” 搭在他腰上的手隔着衣料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云时卿贴着他的耳朵道:“陛下若是想要,我们还能再生一个。” 柳柒之所以能产子,是因为昆山玉碎蛊作祟,如今没了蛊虫,自然无法再受孕,更何况他生产时九死一生,孩子也差点没能保住,这样的苦他不会再受,云时卿也不可能让他再经历一次。 然而在床上时,云时卿总爱拿这样的话逗他,寻些情趣。 柳柒按住那只作乱的手,小声提醒道:“棠儿还熟睡着,你别乱来。” “没乱来,”云时卿反握住他的手道,“柒郎今日累了一天,快些入睡罢。” 柳柒道:“棠儿虽是你我的骨血,但他终究是赵室子孙,待入主东宫时,我就给他改回赵姓——晚章意下如何?” 云时卿道:“姓柳也好,姓赵也罢,全由柒郎做主。” “那就叫他闻棠——”柳柒道,“赵闻棠。” 云时卿点头应道:“嗯,闻棠。” 半月后,纳藏、大理等友国纷纷派使臣前往汴京恭贺新帝继位,今次纳藏派遣的使臣乃新任工布王乌鲁森图,两年不见,他已从当初的稚嫩少年成长为领导一方的王。 柳柒在集英殿设宴款待了来使,席间云时卿见乌鲁森图的视线几乎没离开过柳柒,心里微有些不快,却也没怎么刁难对方。宴席结束,乌鲁森图又求见了柳柒,柳柒便命人在御花园内摆置茶点,而后宣乌鲁森图瑾见。 乌鲁森图一袭藏式红袍格外惹眼,五官被夕阳余晖衬得颇为刚毅,举手投足间俱是王者风范,与当初在成都时缠着柳柒的少年郎大相径庭。 他用纳藏的礼仪向柳柒和云时卿见礼,转而在石桌的另一侧坐定。 柳柒道:“朕记得工布王爱吃清淡的茶,这是今年早春的玉露,产自武陵施州,由蒸青炒制,条索紧细、圆直,形如松针,味清而有回甘,你尝尝。” 乌鲁森图没想到他竟还记得自己的喜好,不由抬眸多看了两眼:“多谢陛下恩赐佳茗。” 云时卿吃了半杯热茶,笑说道:“工布王已经及冠,可有娶妻?” 乌鲁森图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未曾。” 云时卿又道:“正值青春壮年,应该娶一房美妻,有佳人相伴左右才算欣慰。” 乌鲁森图道:“我今日来此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婚事。” 柳柒问道:“不知工布王有何要事?” 乌鲁森图立即起身行礼,语调也渐渐变得和缓:“臣之罪父在汴京已有两年,如今上了年岁,身体大不如前,臣恳请陛下开恩赦放罪父回到工布。软禁也好,囚锁也罢,但求臣能尽孝,免教他老来无依。” 云时卿看向柳柒,后者神色淡然,难辩喜怒。 他收回视线,微笑道:“当年成都府之事工布王可是一清二楚的,令尊杀害我朝重臣李代桃僵,私下侵吞了好几年的国税,甚至还派人追杀本王和陛下,几欲毁坏了两国的盟约,如此罪大恶极之人,若将他释放回去,怎能令人信服?更何况令尊现在金恩寺带发修行,想来已经参破了红尘。” 乌鲁森图看了看他,复又望向柳柒,似是在等他的答案。 柳柒道:“工布王此次入京就是为了令尊而来?” 不过是仗着那几日的情分求个便利罢了——云时卿这样腹诽道。 乌鲁森图道:“臣奉命入京诚贺陛下登基之喜,顺道替阿爹求求情。” 柳柒和云时卿都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了,既是奉命入京,那便是授了穆聂赞普的意思,想来穆聂赞普已经原谅了他的这位弟弟,故而派乌鲁森图入京求情。 柳柒和云时卿对视一眼,旋即说道:“此事待明日早朝后再行定夺罢。工布王此行舟车劳顿,当在都亭西驿多歇息几日,顺道游一游汴京城,朕可派人相陪。” 乌鲁森图颔首道:“多谢陛下。” 翌日早朝时,柳柒将赦放穆岐一事与众臣工商议了一番,有七成的人同意释放,三成持反对之声。权衡之后,新帝当即下旨,命人将穆岐从金恩寺释放出来,与乌鲁森图父子团聚。 穆岐在寺庙修行了一年,渐渐放下了诸多执念,再次和柳柒相见时,他已不复往日的嚣张姿态。 乌鲁森图扯了扯他的袖角,小声提醒道:“阿爹,他现在是大邺的新帝。” “阿爹知道。”穆岐淡淡一笑,旋即向柳柒揖礼,“草民拜见陛下。” 柳柒道:“免礼。” 穆岐道:“感念陛下今日放草民返回纳藏,陛下之恩德,草民没齿不忘。” 柳柒道:“恩准你离开汴京的并非朕,而是你的哥哥穆聂赞普。” 穆岐微怔,蹙眉道:“他?” 柳柒道:“你若不信,可以问问令郎。” 穆岐侧首看向乌鲁森图,乌鲁森图垂下双目,默认了柳柒的话。 穆岐默了默,旋即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语:“阿弥陀佛。” 两日之后,乌鲁森图父子离开汴京返回纳藏国,他们前脚刚走,北狄使臣后脚就入了京。 去年年底,大邺和北狄交战,今春四月中旬雁门关一役致使十万萧家军战死疆场,两国的盟约早已撕毁,如今正势同水火。 但古话有云,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纵然如今大邺与北狄交恶,也没有拒绝来使入京的道理。 柳柒命人将北狄使臣安顿在驿馆内,随后下旨让鸿胪寺和礼部的官员招待了他们。 次日退朝后,云时卿问道:“柒郎不愿意见北狄使臣,可是因为老侯爷之故?” 柳柒道:“不全是。” 云时卿打趣道:“我以为柒郎只在床帐中记仇,没想到邦交之上也是如此。” 柳柒侧眸,问道:“我何时记过你的仇?” 云时卿仔细回想了一番,虽然每次玩得狠了柳柒都会骂他踹他,但只需一夜就能消气,随便哄一哄两人又和好如初了。 云时卿拱手道,“臣说错了话,还请陛下恕罪。” 柳柒睨他一眼,旋即对内侍官道:“今晚设宴集英殿,招待北狄来使。” 北狄与大邺的几场战争里虽然占尽了优势,却也损失了不少兵马,后来雁门关与卫敛交手时更是折损了北苑大王述律载厚以及另外几员大将。 述律英虽然在雁门关败给了卫敛,但他用计覆灭了萧家军,也算是为北狄除了一大祸患,北狄朝臣们甘愿奉他为王,从此执掌整个草原。 今闻大邺新帝登基,遂派使臣前来道贺,一并送了份大礼给柳柒—— 以蔚、新二州相赠,换北狄与大邺的和平。 两国交战长达半年之久,双方俱损失惨重,故而述律英特派臣前来与柳柒议和。 蔚、新二州早在前朝时就已割让给草原八部,建国后太-祖屡屡北征,但都未能顺利攻下。永安侯骁勇,短短四个月内连破两城,今二州虽又重归北狄,可是述律英钦念永安侯之忠义,愿意将两州归还给中原王朝。 使臣说罢,立即将两州的舆图与盟书献与柳柒。 大邺如今的兵力的确再难撑起大规模的征伐,正值休养生息时,若能与北狄签订盟约,于大邺而言终究是有利的。 不过签订盟约一事非同小可,朝中对此持反对意见者并不少,经过几番商讨与权衡,最终大邺还是同意了签下盟书,自此北狄归还蔚、新二州,两国永修盟好,不再相战,并重开边境贸易,互通有无。 签订盟约之后,北狄使臣又向柳柒进献了一只狭长的锦盒,使臣道:“此乃王上赠予陛下的登基贺礼,还望陛下笑纳。” 柳逢从使臣手里接过锦盒打开一瞧,里面竟是一口精铁铸造的宝刀,刀柄缀以珊瑚石和绿翡翠流苏,甚是华贵。 使臣又道,“陛下当年用一把匕首救了王上的性命,王上饮水思源,特命北狄最巧的工匠铸造了一口宝刀,聊谢陛下之恩情。” 云时卿似笑非笑地道:“救你们大王性命的是一把匕首,又不是这口还没开过刃的刀。既然你们大王知恩图报,就该原物奉还才是,何必用这样粗制滥造的物什糊弄陛下?” 使臣愣了愣,忐忑地道:“这把刀……并不粗糙……” “有珊瑚石和翡翠就宝贵了?”云时卿嗤道,“莫不是讽刺我中原无宝?” 使臣连连摇头:“臣并无此意!并无此意!” 柳柒深深地看了云时卿一眼,转而对北狄使臣道:“有劳使臣大人代朕向贵国大王道一声谢,此刀做工精湛,朕甚是喜欢。” 当天晚上,棠儿又粘着柳柒,准备宿在清居殿。 云时卿沐浴回来,见棠儿独自坐在龙床上顽耍,当即抱着他离开了寝殿:“棠儿听话,今晚回翠微殿睡觉,父亲和爹爹有要事处理。” 棠儿眨眨眼,摇头道:“不!” 云时卿温声哄着:“棠儿乖,父亲明日带你去金明池抓蝴蝶好不好?” 棠儿继续抗议:“不!” 思索片刻后,云时卿又道:“那……让爹爹给你生个妹妹可好?” 【作者有话说】 假期结束了嘤……明天恢复正常更新 139 玉印难估恶 ◎“朕要罚你”◎ 柳柒回到内殿, 目光瞥向围屏前的桌案,见云时卿正埋头作画,便走了过去。 澄心堂纸上的墨迹还未干, 他画的是一把纹理细腻、刃口窄薄的长刀, 流苏上缀有一朵白玉雕刻的兰花, 此花正是作画之人的心头好。 柳柒在他身旁坐定:“你画这个做甚?” 云时卿头也不抬地道:“北狄使臣送给你的那口刀做工粗糙, 珊瑚石和翡翠也并非上品,配不上你的身份。我打算寻人重新给你铸一把,你将那破烂玩意儿扔了罢。” 柳柒道:“那口刀做得不错, 精铁的重量也恰到好处, 我很喜欢。” 云时卿放下笔毫, 因说道:“我可以给你更好的。” 柳柒疏懒地倚在桌沿,笑向他道:“吃醋了?” 云时卿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柒郎一登基, 你的那些个旧相好都闻讯而来,汴京城真是好不热闹啊。” 柳柒道:“我的旧相好不是只有你一个么, 哪儿还有别人?” 此言一出,云时卿顿觉心底的阴云消散了不少, 面上却古井无波:“是吗?” 柳柒轻轻扯了扯他的袖角:“你把棠儿送去哪里了?” 云时卿道:“孩子不愿留在这里,回翠微殿了。” “棠儿平日最是黏我,怎会不愿意留下来?”柳柒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的谎言,“为何要把棠儿送走?” 云时卿忽然将他拽入怀中, 旋即抄起他的膝弯, 把人打横抱了起来:“你说呢?” 侍奉在清居殿内的宫娥和内侍官虽然早被云时卿支开了, 但是当值的禁卫们还候在殿外, 轻易驱散不得。柳柒轻轻揪住他的衣襟, 小声提醒道:“外面还有侍卫。” 云时卿把他放在榻上, 一边解他的腰封一边道:“陛下小点声便好了。” “你……”柳柒面颊发热, 忍不住推了他一把,“你放肆。” 云时卿欺身压下:“臣做了好几个月的和尚,陛下就容臣放肆一回罢。” 柳柒笑了笑,勾着他的脖子道:“顺平王这般无礼,朕要罚你。” 云时卿问道:“陛下想罚什么?” 柳柒凑在他耳边轻声道:“罚你今晚不许出。” 云时卿淡淡一笑:“臣遵旨。” 绸幔垂落,灯影横陈,裹挟着兰花清香的脂膏被云时卿推送入里,他用指腹碾平那圈褶纹,视线落在如雪的肌肤上,目睹着它逐渐凝出一片片旖艳的荷色。 柳柒眼底布满了潮意,他试图合拢双膝,却发现填壑的指头悄然离开。 云时卿轻扣他的膝盖,正要把自己挤进去,柳柒忙不迭起身,竟将他推倒在榻,转而坐了上来。 “既是罚你,就该由我来。”柳柒温温吞吞说着话,也温温吞吞纳了他,窄而温的细腻触感顿时将云时卿包裹,教他呼吸一凛,连额角的青筋也被咬了出来。 柳柒微微俯身,含笑抚平他的眉,“莫非和尚做久了,顺平王已经忘了这种滋味?” “没忘——”云时卿抓住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吻着,“娘子还是一如既往地销.魂醉魄。” 这一声娘子,让柳柒莫名想到了他们成亲那日的玩笑话。 他说他是第二次成婚,问云时卿会否介意,云时卿也言其是第二回娶妻,两人凑一起正正好。 心念微动,柳柒忽然来了趣味:“晚章此前问我为何不与上一任夫君白头到老,他其实待我并不好,同房时从未顺过我的意。” 云时卿被他呷得头皮发麻,只觉得要断裂了,甫然听见这话时脑袋嗡鸣了一瞬,差点丢了脸。 深吸一口气后,他抑住冲动,扣紧柳柒的腰问道:“此话怎讲?” 柳柒见他手臂上的青筋也显现出来了,便笑道:“他总是给得太快,教我无法爽利。” 云时卿眸光一暗,不禁打了他一巴掌,左侧臀上很快就浮现出一个鲜红的掌印。 “堂堂一国之君,竟也学会了信口雌黄。”男人的嗓音略有些喑哑,“你几时没得爽利?” 柳柒垂眸看他,只笑了笑,没有接话。 云时卿心底微有些愠恼,被人当面指责不行,顿时起了较劲的心思,正要找回主动权时,忽觉柳柒又呷住了他,突如其来的紧迫令他呼吸一凛,眼前似有白光乍现。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见柳柒开始有了动作,纤瘦的腰疾速振着,仿佛振出了残影。 平素里淡然持重的天子,此刻正披散着墨发一起一跌,清居殿内的安神香在悠然燃烧,丝丝缕缕的气息漫入帐中,与柳柒身上的寒梅凝露迅速相融。 恍惚间,云时卿闻到了一股子令人痴狂的馨香,一如当年在云生结海楼初闻蛊香时那般荡人心魄。 本该扣在柳柒腰上的手此刻却像是没了着落,虚虚地落在一旁,淋漓的温柔乡将他紧呷着,脑中蓦地空白下来。 云时卿颦蹙眉梢,呼吸愈来愈疾,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宛如野兽的轻哑嘶吼。 遽然,他被柳柒握住了手,彼此十指交扣。 眼前白光乍现,积攒了几个月的阳气在这一刻倾数灌去,似一抔热雨浇在深渠里,被淹了个彻彻底底。 云时卿有一瞬的失神,待回过劲儿来时,见到的便是一双笑意盈盈的凤目。 柳柒仍坐在他身上,甚至恶劣地呷了几下。 “顺平王——”柳柒微微俯身,用汗津津的掌心拍了拍他的脸,“你给得也太快了。” 云时卿面如菜色:“这回不算。” “如何不算?”柳柒笑道,“朕说了要罚你,你竟敢违抗命令,该当何罪?” 云时卿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旋即扣住他的腰,不过瞬息间两人就调换了位置。云时卿凝视着锦被中的美人,周身气血犹如浪潮在翻涌,教他忍不住使出气力来捣。 柳柒没料到他恢复得这么快,遂制止道:“晚章……” 嗓音里裹挟着几分媚意,柳柒面红耳热,下意识想要捂住嘴,却被云时卿拉开了手:“陛下,喊出来罢。” 一想到清居殿外还有禁卫当值,柳柒连呼吸都屏住了,丝毫不敢发出半点儿声音。 他的脚踝上佩戴着一只白玉桃核脚链,是云时卿两年前赠予他的端午礼,如今桃核和玉都被他养得锃亮莹润,也更衬肌肤柔白细腻。 云时卿抬起他这只脚,虔诚地亲了亲弓曲的脚背,“臣斗胆违抗了圣令,罪不容恕,陛下不妨再施加一些惩罚,譬如方才那样的就很好,臣保证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柳柒顺势踹了他一脚:“你想得美!” 云时卿拉开他的腿,欺身压了下来,精壮的身躯足以将柳柒整个包裹住:“臣与陛下欢好了两年,竟不知陛下还有这等本事。” 柳柒虽被他填着,可嘴上功夫却不见落败,在断断续续的吟音里奚落道:“我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晚章只用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能轻易交代出来。” 刚刚的事的确超乎云时卿的意料,眼下他已冷静下来,一边伺候柳柒一边应道:“娘子就是那食人精魄的狐妖,我一介凡夫俗子如何斗得过?你既想要,为夫岂有吝啬之理?” 那物什和他的嘴皮同样利落,齐齐发力,教柳柒有些招架不住,渐渐地开始讨饶。 他喊轻,云时卿偏要用劲儿;他喊慢,云时卿定然反其道而行之。几番折腾下来,柳柒终是忍不住吐在了他的掌心里,他便将这浓露涂在柳柒的胸膛上,衬得那两粒梅朵绮艳美秀,怒放也似。 柳柒正得欢,双目迷离,泛着水色。云时卿款款停歇,垂眸打量着他,待他缓过神来后,复又尽起了臣子之责,竭力伺候他的陛下。 二人做了好几个月的和尚,逢欢时都有些放肆,起初柳柒还觉得舒坦,可几次之后便乏力了,便断断续续地央求起来。 云时卿被呷得极紧,好几次都险些又出了,遂忍不住在他臀上扇了几巴掌。 两人身上都布有潮汗,柳柒难耐地抓住男人的手臂,吟音不止。 “晚章,”他张了张嘴,泣声恳求着,“不要了。” 云时卿水波不兴地道:“陛下这般咬我,哪里像是不要的样子?” 见他蹙眉,俨然是想用身份压制自己,云时卿便在他开口前卖了劲儿,将那些到嘴的话全部捣碎,教他说不出一句斥责的话。 龙榻凌乱不堪,几滩濡痕甚是惹眼。 柳柒被这个混账翻来覆去地折磨,一个字也喊不出了,他知道云时卿在报复他,毕竟出得快是一件让男人极丢脸的事,更何况这个男人是云时卿。 帐中的馨香不知在何时被驱散殆尽,只剩他们的味道,浓烈而又旖旎。 柳柒前前后后吐了好几次,云时卿便将他吐出的稠露悉数涂在他的肚皮上,晶莹剔透,更显柔腻。 少顷,云时卿翻过柳柒的身子,令其趴睡,很快也覆了上去,拨开汗湿的头发,亲吻那双漂亮似蝶翅的肩胛。 柳柒眸色迷离,任他一遍遍吻着自己,留下红梅般的烙印。 双唇沿着肩胛徐徐向下,格外温柔,男人掌心里的剑茧也在亲吻他,虽有些粗糙,可柳柒却觉得无比舒坦。 潮热的吻如雨落下,淋过脊梁与腰眼,最后停留在布满掌印的那两瓣之上。 柳柒觉察到他在咬自己,但没有用多少力气,不由闭上了眼,细细地享受。 直到他的舌楔至幽壑,柳柒适才惊愕地睁开眼:“晚章,你!” 云时卿并未理会他,抓住那双试图推开自己的手,愈发温柔地舐吻。 帐中逐渐漾开潺潺的声响,柳柒耳根发热,脊椎也泛着酥与麻,不禁撅了撅。 却不想这样更加方便了云时卿。 “晚章,你别——”甫一张口,尾音陡然拔高,柳柒慌忙地捂住嘴,好半晌才再次出声,“晚章,不要这样。” 云时卿吻够了,便又继续去填他,直到他哭哑了嗓音才慷慨地给出。 长久的浇灌几乎让柳柒小死一回,即便对方已经离去了,他仍在大口大口地吐息。 云时卿垂眸凝视着那张泥泞的、难闭的嘴,片刻后掀开帐幔下了榻,从桌案上取来一枚条状印章,并用清水将它洗净。 柳柒见他拿着印章进来,便问道:“做甚么?” 云时卿道:“堵着。” 柳柒羞恼地道:“你放肆!” 云时卿道:“臣能这般放肆,全因陛下宠着。” 柳柒还想斥责,可那枚玉印已然楔来,教他说不出话。 玉印把那些淅淅沥沥的物什全部堵了回去,半点儿也淌不出。 云时卿淡淡一笑,说道,“看来陛下很喜欢臣的印章啊。” 印章尽数没入,他恶劣地拉动了朱红流苏,见柳柒肩胛在抖,便又笑道,“陛下可知这印章之上刻有什么纹路?” 柳柒当然知道,这枚印章是他命人雕刻的,上面刻着兰花,清雅高洁。 此刻竟用来做这等事! 云时卿覆过来,把他抱在怀里温声问道,“柒郎生气了?” 柳柒没有应声,疲累地抓住他的手。 云时卿心满意足地吻了吻他的耳珠,道,“既然柒郎没生气,那就让印章多留一会儿,兴许还能给棠儿生个妹妹。” 【作者有话说】 我已经不会写这种平淡的内容了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