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灰美人师父觉醒了》 1、第 1 章 山河破碎,细雨飘摇。 躯体坠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噗通”声。 穿着盔甲的人跪了一地,鸦雀无声,衬得不远处烈火吞噬房屋的声音与哭嚎声都显得格外吵闹。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男人看也没看地上的尸体一眼,似乎捏断一个人的脖子是什么再平常不过的事。 他慢条斯理地取出一方帕子将手上的血污慢慢擦净,继而抬眸,目光落在其中一人的身上,开口轻声道:“我让栾副将去办的事,办得如何了?” 被点了名的副将向身旁人投去一瞥,清了清嗓子:“禀告裴将军,属下无能,江懿他......跑了。” 裴向云的脸原本就被玄甲遮了一半,让人摸不准他的脸色如何。方才副将的话音刚落,他整个人的气息便倏地冰冷了下来。 “跑了?” 裴向云重重地重复着最后那两个字,而后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断壁残垣,心中原本的暴虐和烦躁再次蠢蠢欲动地探出头来。 入秋的雨虽然小,小到连烧房子的火都浇不灭,可裴向云却依旧察觉出一道彻骨的冷意与惶恐。 他站在燕国旧都被烧焦的故土上,身前臣服了五千乌斯精兵,成为了压垮这个庞大王朝最后一根稻草。 身为乌斯的主帅,他本该感到无比荣耀,可心中余下的感情却唯有荒凉。 裴向云迫切地想找人询问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但举目四望,所有人敬他畏他,连半个能说话的知心人都没有。周遭全是断壁残垣与熊熊烈火,与他同样穿着的士兵将那些老弱妇孺从藏身的地方拖出来,或奸/淫享乐,或用刀直接刺死。 分明这样吵闹,为何他会觉得很静,静得空旷而骇人,心脏带着阵阵回响,连同这场细雨的寒意一同灌入肺腑之中。 他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柄被打磨得锃亮的银枪,而后倏地扣紧,骨节泛着不正常的白。 栾副将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劝道:“将军,我乌斯帝国已占了燕国的国都,向汉人报了仇。如今中原皆是乌斯的国土,就算江懿再能逃,我们慢慢找,早晚会找到的。” 裴向云垂下眼,目光凝在栾副将的脸上,直至将他看得心惊肉跳时才缓缓开口,声音多了些沙哑:“早晚?” 栾副将斗胆点了点头:“早,早晚。” 细密的雨帘遮在裴向云眼前,他下意识地要去拂,太阳穴忽地一阵刺痛,紧接着颅骨要裂开似的痛了起来。 裴向云微不可闻地闷哼了一声,眼前一黑,走马灯似的闪过一帧帧画面。 他看见了许久未见的江懿。 他的老师一身褴褛的囚服坐在刑车上,指骨纤细发白,透着青色的血管,原本白皙精致的脖颈被人套了一把铁锁,无端让人想起来供人玩乐的宠物。 江懿眼神淡漠,冷冷地看着他,似乎像在看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而不是一手带大的学生。 裴向云的心跳变得急促,莫名多了几分不安。 他不记得江懿被囚过,也不曾见过老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记忆中老师一直纵容宠溺,让他有时候会分不清这份宠溺到底是否越过寻常师生的关系,超脱成另一种情感。 可还没等裴向云想明白,两人便再也没机会好好谈一谈了。 他胸腔里像是浸了片名为“狂躁”的毒液,只要一想起江懿眉眼清冷的样子,那种挥之不去的烦躁感便如附骨之疽一般跟了上来,让他迫切地想见到那人。 只有把江懿牢牢地拴在身边,他才会有安全感。而现在自己拿到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足够将老师好好地保护起来,往后只同他在一起。 待那阵头疼慢慢消失后,裴向云借着冰冷的雨水抹了把脸,将翻涌至喉间的灼热与血腥咽了回去:“现在就去找。” 栾副将猛地抬头:“可是现下我们刚攻下燕国的国都,为了防止中原人遗留的势力死灰复燃,您是否应先去觐见国君,一同商议国事,而不是......” 把精力花费在这种没用的事上。 但这话他不敢说出口。 栾副将聪明地点到即止,壮着胆子看了眼裴向云。 站在他面前的这位将军,应当是个传奇。 作为乌斯先帝的私生子,裴向云年少时被国师丢到燕国人的兵营里做卧底。大家原本都以为他不可能活着回来,却没想到这个少年不仅活得好好的,还成了燕国丞相最宠爱的弟子。后来他拿着这么多年套来的燕国情报,一路杀到燕都,亲手覆灭了自己老师所效忠的国家。 能对老师下如此狠手的人,当真是草原上最不可被蔑视的孤狼。 “而不是什么?” 裴向云的声音很平稳,可握着银枪的手却越来越用力:“栾副将,说完。” “我的意思是,和新国君登基相比,其他不太重要的事将军您可以稍微往后放一放。” 栾副将回过神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最后还是说了实话:“不然君上定要不高兴的。” 裴向云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皇兄那边由我去说,没什么比将老师找回来更重要的事了。” “可是......” “栾副将是听不懂我的意思吗?” 裴向云将枪垂下,枪尖恰好扎进地上那具尸体上,发出“噗”地一声轻响,开始浓稠的血液慢慢从伤口向外溢,渗进了土地中。 栾副将把头又低了低,顺从道:“属下遵命。”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微微提高了声音:“去追一辆从燕宫里冲出去的马车,若上面的人反抗,杀无——” 他的“杀无赦”三字还未出口,后颈便抵上一抹冰冷。 “谁许你杀他?”裴向云的声音中存着丝不易察觉的疯狠,如同被人觊觎了猎物的狼,“你也配杀他?” 栾副将额上蓦地渗出一滴冷汗,缓缓落入领中:“不,不许杀,留活口。” 裴向云收了枪:“算了,不用你们,我亲自去接师父回来。” 说罢,他双腿一夹马肚,便从一处坍塌的城墙豁口处疾驰而去。 马蹄恰好踩中一只从碎瓦中伸出的手,骨裂的声音在一片沉寂中清脆得很,紧接着便是断手主人因为疼痛的嚎啕。 栾副将脸上的表情一变再变,最终发狠地一咬牙,也翻身上马,手中长刀一去一收,嚎啕声戛然而止,血在空中掠过一道弧线,融进细雨中。 “看什么看?跟上啊!”他冲着尚愣在原地的士兵们吼道,“等着那疯狗撒野把君上这么多年的努力毁于一旦吗?” ***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停在燕郊的一处树林中。 这是一个斜坡,因为风吹而被腐蚀出了天然的半封闭洞窟,借着疯长的荒草,确实能稍微遮蔽一下视线。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一道声音在轿厢中响起,伴随着沉重的叹息,“继续赶路的话,怕是你我的身体都撑不住,更何况这匹上了岁数的老马。” 眉眼精致的男子眼睫微动,低声道:“关雁归,撑不住也得走。就算我跑不掉,你和太子也要逃出去。” 被称作关雁归的青年神色不虞:“不行,我一介粗人,带着太子算什么事?” “这会儿你倒是和我谦让起来了,”江懿轻笑,“若是乌斯派人来追,来得八成是我那好学生。” “......他对你还真执着。” “也不是执着,估计是要来杀我的,”江懿说,“我没教好他,我是罪人。” 他一想起裴向云这个人就难受,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昔日最温驯的学生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幅杀人如麻的模样。心中细密的疼痛如连绵的阴雨般席卷而来,顺着骨头缝折磨他,让呼吸都变得困难。 关雁归看着他的脸色一变再变,勉强地笑了下,刚想继续说什么,身侧一个鼓着包的毛毯忽地动了动,孩童的低哭声响了起来。 江懿伸手将毛毯掀开:“太子殿下醒了?可是饿了吗?” 太子睁着一双哭红的眼睛看向他:“江懿哥哥,我想娘亲了,娘亲什么时候才能来看我?” 江懿心中倏地一紧,将已染上淋漓鲜血的手拢进衣袖擦了片刻,从口袋里摸出枚饴糖塞进小胖孩的手里。 太子却没吃,将那块饴糖又掰又咬地分成几瓣:“江懿哥哥,你也吃。” “我不饿,”江懿说,“你自己吃。” 关雁归移开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轻轻将身侧的帘子掀开了些许:“我们走的是哪条路?” 江懿蹙着眉,心不在焉道:“那条修了一半后荒废的官道。” “会被发现吗?”关雁归道,“我总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应该不会。” 江懿的声音很轻,带着明显的倦意:“这里少有人知道,就算发现了也会绕远路,足够我们北上京州与张将军汇合。” 关雁归闻言将帘子放下:“那我们走吧,估计老马也休息得差不多了。” 车夫得了命令,驱策着马拐上一条羊肠小道,借着树与灌木的掩护向前而去。 江懿连续几天没合眼,撑了一会儿后实在太累,原本疲惫地想要稍微休息片刻,却在意识陷入模糊的一瞬间听见了急促而密集的马蹄声,立刻警觉地清醒过来。 有人追上来了。 2、第 2 章 江懿目光一凛,伸手取过放在一旁的长弓和箭筒,朗声向车夫道:“继续向前,别停。” 他将帘子撩开,探出半个身子,眯眼向马车后看去,遥遥望见细雨织作的雾霭中露出几匹高头大马的身影。 他们是怎么知道这条路的? 这条官道开始修建的时候并没有大张旗鼓昭告天下,也是因为当年的燕帝思虑过重,想给自己修一条专门用来逃跑的路,可因为一些原因尚未修完便被荒废了。 知道这条路的理应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才对。 但现在显然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 乌斯帝国的人世代驰骋于草原,驯出的马自然精良骁勇,远非拉这马车的老马所能比得上的,不消一会儿,追兵便和他们拉近了距离。 江懿慢慢拉开那张过于沉重的弓,搭上一只羽箭,径直透过雨幕瞄准马腿射/去。 对方只以为他们是山穷水尽的逃亡之人,听见马蹄声应该惊慌失措得很,正享受着狼追兔子的快感,却不料那兔子翻身狠狠咬了他们一口。 乌斯人的叫骂声在雾霭中响起,江懿却并不因此放松警惕,又从身侧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箭,继续向追兵的马腿上射去。 若是射马上的人,顶多只能折损几个乌斯人罢了。但若直接射马腿,那么倒下的马就会成为绝佳的天然绊马索,能极有效率地牵制住他们片刻。 江懿面上露出一丝冰冷,一刻也不敢松懈,三支羽箭齐发,不给乌斯人片刻喘息的机会。 原本强劲有力的马蹄声变得散乱而毫无章法,渐渐地被这辆看上去破破烂烂的马车丢在了后头。 江懿终于松了口气,胸口却蓦地一甜,呕出一口血来。 “阿懿,”关雁归蹙眉,“你没事吧?” 江懿摇了摇头:“无妨,陈年旧伤罢了,不打紧。” 他气息微乱,调解片刻后才平息了胸腹间翻涌的不适感,慢慢坐回了车中,将弓箭与箭筒放在一旁。 若自己猜的没错,这大概是未来一段时间逃亡路上为数不多可以仰仗的武器了。 关雁归的眼眶红了,咬着牙半晌后才恨恨地骂道:“这个狗娘养的狼崽子,闻着味儿就追过来了。他但凡还有点良心就不会这么逼你,我真是......” “如果乌斯人追上来,我去拖住他们,你和太子快走,”江懿打断了他的话,低声道,“不必管我,一定要带着太子逃出去。” “那你呢?你怎么办?”关雁归问道,“我多少也是个武将,能拖住他们更长时间,你带着太子走不是更好吗?” “我没资格苟活。” 江懿微微阖眼,勉强牵起唇角苦笑:“捡了只养不熟的狼崽子回来,没教会他爱世人辨是非,却在他心里埋了颗仇恨的种子。我是大燕的罪人,就算死了,也是赎罪。” 只要从燕都的官道上成功甩掉乌斯的追兵,北上到京州,便能与那里驻扎的宁北军汇合。如此这般太子便保下了,大燕也...... 江懿刚想到这儿,马车骤然一晃。 这并非磕到小石块的一晃,对车中人更是如地动山摇似的,车厢险些整个儿翻过去。 老马的嘶鸣声炸响在江懿耳畔,他的头蓦地撞在窗框上,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太子仓惶的低哭声骤然响起,夹杂着雨声和马蹄声,在狭小的车厢内听起来如此震耳欲聋。 江懿眼前好不容易才恢复了清明,踉跄着直起身,低声和太子道:“一会儿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下去。” 太子一双小手紧紧地攥着江懿的衣袖,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江懿哥哥,你不会也要像娘亲一样走掉吧?” 江懿心里一痛,却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伸手摸了下太子的头,将一柄断刃刀藏在怀中:“你看好他。” 关雁归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却被那人挣开了。 江懿扶着车门下去,侧目向身边看,发现那老马早倒在一片血泊中,鲜血在寒冷的空气中蒸腾起白色的热气。车夫正哆哆嗦嗦地从马尸身下钻出来,看见眼前投下的一大片阴影后打了个哆嗦。 江懿收回目光,冷冷地看向面前骑在马上的人。 那人将面罩掀开,用有些生涩的汉话道:“我是乌斯栾康副将军,奉裴将军之命将江大人捉拿回燕都。” 江懿方才挽弓搭箭时耗去的体力还没完全恢复,靠在身旁的轿厢上微哂:“他那么有本事,让他自己来。” 栾康的眸色一冷:“江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好学生裴向云么,我教了他六年,”江懿淡淡道,“出卖了陇西军和大燕的情报,换来他隐忍多年王子归位的戏码,我这个当师父的想和他聊聊怎么了?” 栾康没想到他一个将要做阶下囚的非但一点不慌,还能这么冷静地和他聊起天来,不由得心中升起几分疑惑—— 眼前这个中原人居然不怕自己吗? 这一路跟着裴向云从陇西打进燕都,他见过太多为活命抛弃尊严下跪祈求自己放他们一条生路的中原人,潜意识中仍觉得面前这个看上去十分文弱的文官仍在强装镇定。 “江大人好像并不清楚现在的局势,您也没资格和我们谈条件,”栾康低声道,“一切都是将军的命令,就别怪我冒犯您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对身旁的人打了个手势,眸中划过一道阴狠。 裴向云不让他杀人,虽然他表面上应了,但却已经在来时的路上计划好了如何来一手先斩后奏,如此就算闹到君上面前也很好收场。 杀一个反抗的前朝遗臣有什么错? 更何况这个前朝遗臣还是裴向云的老师,留着他这条命,万一以后教唆裴向云谋反怎么办?就算是君上,怕也很担心这把趁手的好刀为他人所用。 他这么想着,面上露出一丝狞笑,看着手下的乌斯侍卫向那女里女气的病秧子扑去,等着他被分尸于刀剑之下。 可下一秒栾康便愣住了。 江懿忽地身形一晃,躲过了乌斯侍卫的扑击,手中寒光闪烁,一道鲜血便从那侍卫的脖颈间喷涌而出。 侍卫的身体“砰”地一声落在地上,溅起一片沾着污泥的水花,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江懿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耳畔嗡鸣声震得他头疼,手中断刃插在地上,俨然刚刚那一击也耗费了不少体力。 如果放在几年前,这对江懿而言便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刀。可现在他虽然看着年纪轻轻,身体却如行将就木的老人般千疮百孔,满是沉疴暗疾,如何也不能像曾经那样轻松取人首级。 栾康微怔,紧接着目露狠厉,用乌斯语狠狠地骂了一句,身边跟着的几个侍卫也向江懿扑去。 他并未带很多人来,因为根本没把江懿放在眼里。 中原文臣,大多柔柔弱弱,只会靠满口之乎者也讲道理,能掀起什么风浪? 江懿生生接了乌斯人的一拳,闷哼一声,俯身躲过一柄掠过头顶的刀锋。刀锋将他束发的缎带挑断,如瀑般的发丝泻下,衬得他面色更苍白。被割了喉的侍卫脖颈间喷溅出血液,有一捧飞溅起来,恰好掠过他的脸颊,平添一道有些狰狞的血痕。 但他的刀却很快,须臾间又辗转腾挪于包围之中,收走了两个侍卫的性命。 这些在战场上厮杀惯的乌斯人骨子里是嗜血的,所以向来都瞧不起中原人,但却没想到眼前这个中原文官身手居然如此好,瞬息间便要了三个兄弟的性命。 江懿的身子晃了下,不受控制地向一旁倒去,断刃跌落在地上,溅起一片泥泞。 那乌斯人下了死手,被一拳击中的地方火辣辣地痛着,像在他小腹处被穿凿了一个大洞。他还未从那一拳的痛楚中缓过神,却被人狠狠掐住了脖子。 栾康面色阴郁,看着眼前人因为呼吸不畅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急促的呼吸中间或夹杂着痛苦的低吟,恍惚间竟觉得这几乎窒息的模样居然有一种凄惨的破碎之美。 怪不得君上愿意迎娶中原的女人。中原人比乌斯人模样精致,骨架纤细,无论男女,确实多美人。 但他很快便醒过神。 只要再一用力,这蛊惑了裴向云的中原人便...... 栾康还没想完,自己的喉间便倏地一凉。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低下头,只看见一截闪着寒光的枪尖从喉间探出,紧接着滚烫的热流便顺着脖颈四散喷溅,一如他飞速流逝的生命。 掐着江懿脖子的手蓦地一松。 他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混合着血腥与土腥的气息再度灌入鼻腔,寒冷而刺骨。 “师父,您没事吧?” 一只手抚上江懿的脸颊,带着厚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皮肤,将那道有些碍眼的血痕擦净:“是学生管教下属不周,连累您受惊吓了。” 江懿猛地抬头,撞进来人一双阴鸷的眸子中。 3、第 3 章 江懿惨白着脸,冷冷地抬眼看向来者。 那人将铁面摘下,露出被遮住的俊逸脸庞。 他本应该是个很英俊的男人,眉目间较旁人更点缀着几分异域风情,可因为他的目光实在过于阴狠,以至于让人第一眼看去都无法注意到他原本的俊朗。 “愣着做什么呢?”裴向云用乌斯话缓缓道,“扶我的老师起来。” 他周围的几个乌斯士兵噤若寒蝉,立刻上前要将江懿扶起来,可江懿却拍开那几只手,扶着车厢慢慢起身。 虽然他现在很狼狈,但背依旧挺得笔直。雨滴将他散落的墨发打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却像是在流泪的。 裴向云有些恍惚。 他从未见过江懿落泪,眼下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心中少见地针扎般绞痛起来,连忙下马,快步上前,一时心急用乌斯语道:“师父!” 江懿的目光动了动,毫不留情地抬手向他脸上扇去:“谁准你用乌斯语和我讲话?” 他这一巴掌用了力,扇得裴向云偏过头去,一个五指印迅速地在他侧脸浮现出来。 旁边的士兵看得心惊胆战,几乎要肯定下一刻这不知死活的中原人也会横死在主帅的枪尖下。 可令他们震惊的是那平日疯狼般嗜血的主帅此刻拼命掩住眸中厉色,缓声道:“师父教育得是。” 江懿靠在车厢上,微微抬起下巴,看着眼前表面上对自己言听计从,实则怀着狼子野心的人,眸中满是憎恨和失望。 是他的徒弟。 也是毁了大燕江山的敌首。 六年前他从陇西漫天风雪中将快要冻死的小狼崽捡了回去,授之诗书礼乐,教他骑术枪法,到头来都报应在了自己身上。 想到这儿,江懿不怒反笑,轻声道:“裴将军好本事。” “裴将军”三个字在他唇齿间碰撞着轻轻吐出来,滚进裴向云心坎里,如同狠狠地扎了把刀子。 这三个字像是在喊什么不相干的人,让裴向云感到痛苦而陌生,比冬雨还冰冷,几乎让他难受到疯魔。 他急促地呼吸片刻,声音有些颤抖:“师父,你的头发散了。” 江懿撩起眼皮,所答非问:“我什么时候死?” “我......” 裴向云的目光粘在江懿的脸上,扫过他因为方才打斗而凌乱的衣领,以及下面露出的锁骨。 他伸手,将老师的衣服整理好,而后慢慢抚过江懿的脸颊:“我不会杀你的。” “那你是要如何?”江懿忽然觉得有些疲惫,“如此大动干戈地找我,只是来和我叙旧?” 雨不知何时停了,更浓重的雾气与月色静静地照着这片遍体鳞伤的山河。江懿疑心是霜降了,不然为何一股又一股的寒意向他的五脏六腑逼近着。 他忍不住轻咳了几声,换来裴向云更为急切的询问:“师父,可是旧伤复发?还是路上着了凉?” 江懿以手抵着唇,刚要说话,一道嘹亮的哭声骤然撕破了宁静。 马车门被打开,一个矮小的人影跌跌撞撞地从车上下来:“江懿哥哥!” 江懿面色一变,瞬间挣开裴向云的手将太子护在身后,握着那柄断刃便向他喉间割去。 断刃在半路上被人狠狠捏住。江懿抬眸,看见了一双烧着怒火的眼。 “师父,你是想杀我吗?”裴向云轻声道。 江懿咽下涌到喉间的血,背在身后的手死死地捂着太子的嘴。 裴向云轻而易举地从他手中将断刃夺走,伸手粗暴地把太子从他身后拖了出来:“为了这个小孩,你舍得对我下手?” 太子在他手中挣扎着,也不知怎的福至心灵,居然朝着裴向云的手腕大口咬了下去。 九岁的小孩刚开始换牙,就算是咬也不会咬得多疼。 裴向云伸手捏着小孩的下巴,强迫他将脸露出来:“我当是谁......原来是大燕朝的太子殿下。” 小太子吓得要死,但却也有着铮铮傲骨,脸涨得通红,带着哭腔喊道:“卖国贼!洋狗子!王八蛋!” 裴向云面上一冷,将太子猛地举高,正要狠狠地摔在地上,却听江懿怒喝道:“裴向云,你敢!” 他的动作倏地顿住,看见师父的脸色更白,一缕血丝从唇角落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似乎生了好大的气。 他闭了闭眼,将胸腹间突然燎起的暴虐和烦躁勉强驱逐出去,慢慢松开了掐着太子脖颈的手。 太子又躲在了江懿身后,裴向云恍惚间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那个时候他还不是乌斯帝国的裴将军,而是陇西军营中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孩。陇西军营的中原人因为他番邦人的样貌而忌惮他,只有江懿愿意对他好。 但是江懿现在对他不好了。 为什么? 这些日子他不知是如何度过的,只知道无论睁眼闭眼,入目的尽是尸山血海。自己枕着人骨入眠,吃的是人肉,喝的是人血,厮杀的叫喊声缭绕在耳边没有一刻消失,似乎他生来就是为了杀人的。 但他又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每当他感到空虚和迷茫的时候,乌斯帝国的君上总会褒奖他——你做得很好,好极了,就应该这样屠戮这些道貌岸然的中原人,你是新帝国的功臣。 只是真的如此吗? 他想寻个人问问,但那些人不是怕他便是畏他,根本不会与他讲话。 所以他格外思念江懿,又将这份扭曲的想念凿刻入骨髓,在每一个辗转反侧的深夜细细密密地痛着。 他想像小时候一样将头埋在老师的胸腹间,听老师讲那些晦涩拗口的之乎者也,解答自己的所有疑问。 无数个惊悸的日日夜夜诉说着一个不可争辩的事实——他需要江懿在身边,一直在身边。 想到这儿,裴向云似是终于醍醐灌顶,伸手攥住江懿的腕:“师父,随我回去吧。” “为何?”江懿问,“在这里死和回去死,有区别吗?” 裴向云喉头一哽,连连摇头:“我不会杀你的,我怎么会......” 我怎么会伤你?我怎么舍得伤你? 但不知为何,心脏又刺痛起来,让他生生将这句话咽了下去,只垂眸看向自己攥着的手腕。 老师的手向来如此好看,可以拿笔著诗书,也可挥剑动乾坤。 江懿被他这么攥着,不知是没力气还是不想反抗,轻声道:“我跟你回去了,这孩子呢?” “我不管他,我只管你,”裴向云像个赌气的小孩,“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江懿忽然觉得疲惫极了。 他曾自以为卓有成效的教导如今在这飘摇江山中粉身碎骨,明明白白地嘲笑着他之前的心血——无论是对大燕,还是裴向云,全都不值一提。 裴向云依旧流着乌斯的血脉,依旧是那头根本养不熟的狼崽子。 也许他真的错了,江懿想,本就不该奢求驯服一头满是野性的狼,当年就理应放任他死在陇西的风雪中。 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腕上的手又多了几分力气。 “师父,随我回去吧,”裴向云说,“弟子的兄长是现在的乌斯国君,定然不会让你受苦。” 江懿偏过头:“裴将军,你不觉得你说的话很好笑吗?” 裴向云怔愣地看着自己的老师,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亡国之臣,居然还妄图靠敌人的庇护而活?”江懿轻声道,“我是大燕的罪人,怎么有脸活下去?” 裴向云有些不安地摩挲着他的皮肤,察觉出一丝惊人的冷意,这才意识到他已经让江懿穿着一身湿衣服站在冷风中许久,声音更为急切:“师父你跟我走吧,不然你们能逃到哪去?” 江懿伸手抚过太子的头发:“逃到一个能容得下他的地方去。” 太子懵懂地抬起哭红的双眼。 裴向云顺着江懿的目光看去,似乎终于恍然。 他的老师很在乎太子。 若是拿捏了太子的性命,老师是不是也会妥协? 他当即心中一喜,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若师父执意不走,那我便只能依着律法将他处置于此。” 可哪想到江懿却轻嗤一声:“你能杀他,我便不能自杀吗?” 裴向云原本泛起喜悦的心倏地一沉。 “裴将军,若我想死,你拦得住吗?” 江懿微微抬起头,一双好看的眼中满是挑衅。 而不知为何,听到江懿提及一个“死”字,那原本被压制住的戾气再次撒野起来,让他几乎要失控地将那手腕捏碎。 凭什么他的老师要为别人而死? 难道在老师心中,自己居然连一个亡了国的太子还不如吗? 他赤红着眼看向江懿,试图在那张古井不波的面庞上看出几分破绽,却一无所获。 “那你要如何才跟我走?”裴向云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 江懿垂下眼:“放了他们,我跟你走。” “我跟你走”这四个字如同一块石头,轻飘飘地落在他心头,却实打实地砸出一片皲裂的细纹。 裴向云沉默半晌,有些艰难地开口:“您说的......可当真?” 纵然江懿对太子的关注浸得他心口发凉,妒火烈烈而起,让他烦躁得恨不能立刻手刃了那碍事的小孩。 明明师父的偏爱和关心只应该给他一人才对。 但他忍住了。 “师父,若我放他们走,你真的会跟我回去吗?” 江懿微微阖眼,近乎痛苦道:“......真的。” 5、第 5 章 这处府邸先前的主人不知是哪个倒霉的大燕朝臣,如今国破家亡,自己先行一步逃命,留一屋子男女老少的仆从,被裴向云杀的只剩几个顺眼的,全赶过来给江懿挑。 江懿看着眼前四五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厮婢子,轻轻叹息了一声,心头压着的阴霾越来越沉重。 一旁站着的乌斯士兵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片刻,用生硬的汉话道:“都不满意?” 江懿还未说话,其中一个小厮却忽地对他啐了一口,眉眼间具是嫌恶:“卖国贼!” 乌斯士兵脸色倏地一变,当即便要喊人将这不知死活的小厮押下去,却听江懿道:“就他了。” “可......” 江懿抬起依旧冷漠的眉眼:“听不懂话么?我说就他了。” 裴向云恰好从屋外走进来,听见江懿这句话后对那侍卫道:“既然师父已经定了人选,那剩下的便处......” 眼看着原本就受了很大惊吓的几人摇摇欲坠地几乎要昏倒,江懿蹙眉:“不许杀人。” “我呸!要你装好人!”那小厮不知中了什么邪,又开始破口大骂起来,“我爹娘全死了,你却还好端端地坐在这儿!你怎么不去死!” 裴向云几乎立刻看向了江懿,面上表情微变,继而沉下眸色:“把他拖出去。” “我说不许杀人,”江懿瞥了他一眼,“听不懂话么?” 裴向云看着小厮,眼中的怒火愈发地灼烧着。 并非小厮说的这几句话真的冒犯了他,而是老师的态度让他心中发凉。 居然连一个刚见面没多久,甚至出言不逊的小厮都护着吗? 自己的态度要好多了,甚至称得上恭敬,江懿为何不给自己好脸色看? 裴向云又开始不动声色地估算着自己在江懿心中的位置,算了半晌也没个底气,只能咬着舌尖强迫那想杀人的戾气慢慢平静下来。 一旁的士兵低着头轻声问道:“将军,这些人还......” 裴向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也听不懂话吗?都给我押下去好生款带着,别让咱江大人担心!” 他这话里是存了嫉妒与不快的,故意说给江懿听,试图让那人知晓自己心理的不痛快,然后像过去那样来哄他高兴。 但江懿却仍是那副无所谓的态度。 他一只手撑着脸颊坐在桌旁,双目微阖,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一头青丝还未束起,披散着落在肩上,与那身白色的里衣显得泾渭分明。 一如......他们现在的关系。 每次想到这儿裴向云唇齿间就泛起血腥味,想扑上去狠狠咬住那人白皙的脖颈,看着他在自己怀中变得惊诧而慌张,不再用现下这幅麻木和无所谓的态度对他,这样才能让裴向云清楚地意识到老师尚且还活在他面前。 不然他总怀疑下一刻眼前的人就会消失。 但他没这么做。 那小厮无疑已经吓得发抖,但却仍挺着脊背,像棵立在风雪中的松。 裴向云敛了心思,蹙眉道:“还不快去办事。” 那乌斯士兵应了一声,匆匆和其他几人一同将其他俘虏押了出去。 裴向云低声道:“师父,我可还听话?” 江懿完全没有想理他的意思,十分熟络地捉起那小厮的一只手,柔声道:“你长得很像我一位故人。” 裴向云被他晾在一边,面上一阵红一阵青,猛地上前两步攥住了老师的手腕。 江懿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还未说话,便被人死死地按在了椅子上。 那小厮在他瞪过来之际已经连滚带爬地出了房间,只留他们二人在屋中。 江懿微微仰头,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全然陌生的徒弟:“怎么?终于忍不住想杀我了?” 裴向云口中的血腥味又漫了上来。 他近乎疯狂地狠狠攥着江懿的手腕,生怕他跑了似的,一字一句道:“你不许看别人。” “我不许看别人?” 江懿挑眉:“这要求倒是稀奇,你裴向云是美若天仙么?我长了眼睛愿意看什么便看什么,与你何干?” 说罢,他还怕不够火候似的带着裴向云的手向上,停在了双眼前:“或者将我这双眼睛挖了,我便再也不能看别人了。” 裴向云的手背触及那片皮肤后倏地收了回来。 “弟子怎敢挖师父的眼睛,”他轻声道,“弟子......舍不得。” 江懿微哂:“你敢做的事多了,我可管不了你。” 裴向云一贯听不得他和自己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退了一步后恭敬道:“师父一路上受了凉,正好此处有一处热汤池,弟子这便带师父去沐浴歇息。” 江懿还来不及说出一个“不”字,便又被人拦腰抱起。 那刚刚跑出去的小厮正跪坐在汤池外,满脸泪痕,抬起充斥着仇恨的双目剜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裴向云小心地将江懿放在一旁的长椅上,反手揪着小厮的头发将人生生提了起来:“若你再用那种眼神看他,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江懿轻笑一声:“裴将军不舍得挖我眼睛,倒是舍得挖别人眼睛,如此尊师重道,倒是让我好生感动。” 裴向云面色一僵。 又是这样的话。 虽然江懿那张嘴本来就毒,但先前也仅限于对燕朝那帮顽固不化的老腐朽文臣,从未舍得对裴向云说过一句类似的重话。 为什么师父不疼他了? 他心中的不安又再次弥漫开,只平复了下粗重的呼吸,片刻后将那小厮的头发一放。 小厮重重地摔坐回原处,裴向云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江懿伸手想将小厮搀起来,可那小厮却不领情,拍开他的手:“我不要你同情,伪君子!” 修长的手指摸了个空,微微蜷曲起来。 江懿面上闪过一丝茫然,抬眸看向小厮,那双好看的眼中似乎满是难过。 小厮见他这样的神情,原本想一股脑全说出去的侮辱他的话哽在半路:“你,你怎么了?” 江懿收回手,似带着自嘲笑了下:“无妨,看见你就想起了一个人。” 他伸手将里衣缓缓解开脱下,露出了被遮住的鞭痕交错的身体。 那原本应该白皙的身躯遍布狰狞的疤痕,甚至有一道凶狠的刀伤横贯小腹,看一眼便让人觉得心惊胆战。 小厮咽了口唾沫,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慢慢踩着水走进了汤池。 江懿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这一身的伤,回眸看了他一眼:“要一起吗?” 小厮惊疑不定地摇摇头,目光却诚实地投向他沉在水中的身体上。 “好奇吗?”江懿靠在池边,狭长的双目微眯,“听你骂我的那两句话......你应当是认识我的?” 小厮犹疑地点了点头。 “是我被俘去乌斯时路上受的刑,”江懿的声音很轻,没有半分苦大仇深,似乎说的不是他自己的故事,“当年在陇西杀了他们太多人,这群疯狗被逼急了,好不容易逮着机会羞辱我一下,怎么能轻易放过。” 小厮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问道:“然,然后呢?” “然后......” 江懿抬手撩起一串水珠,看着水滴从指尖慢慢滑过掌心,又落回池中:“然后我那个和你长得很像的故人去劫了押送我的马车,把我救了出来。” “再然后他死了,”江懿说,“他把我救出来了,但是自己没走成,被乌斯人抓住折磨到死,挂在墙头整整七天。” 他说完后沉默片刻,忽然轻笑了一声:“算了,死都死了,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小厮看着他面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却觉得他心里应该难过得很。 毕竟那双方才和裴向云说话时没有半分波动的眸子似乎有光亮在闪动。 他忽地也有些心痛,下意识地凑了过去,低声道:“对不起,刚刚我......” “你道歉做什么?”江懿道,“我本来就是罪人,你骂得很好。” “我......” 江懿忽地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脸,目光中多了几分迷茫:“若他还活着,应当真的和你很像。” 小厮垂下眼,喉头滚动了下,心跳忽然变得很快。 他的眼神不敢乱瞟,支吾道:“我......” 一句话刚说了第一个字,便听见一道低沉的声音在他头上响起:“你们在做什么?” 小厮哆嗦了一下,连忙拉开和江懿的距离,慢慢回头,就看见将轻铠换下的裴向云正站在不远处。 裴向云只觉得自己脑中那根早已绷紧的弦隐隐有要断的架势。 自从今日见了江懿后,自己便没得老师一个笑脸,甚至一句温柔的话,可现下他居然对一个小厮如此温柔。 说不清是嫉恨还是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让他径直拽着小厮的衣领狠狠一拽。 那小厮在本就湿滑的石块上打了几个滚,头磕到了石头的尖角,疼得闷哼了一声。 江懿头疼地叹息一声,背过身去,眼不见心不烦。 裴向云阴着脸瞪了小厮半晌,额上青筋暴起,怒得几乎要咬碎了一口牙:“滚!” 小厮从善如流,立刻起身滚了。 江懿听着身后的动静,知道今日的事不会如此善了,刚想到这儿,肩上便覆上一双手。 那双手的手心虽然粗糙,却很炽热,轻轻摩挲着他的肩,连带着肩上陈年的伤疤也跟着活了过来,一路酸痛进骨头缝里。 6、第 6 章 江懿猛地一挣,躲开身后人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滚。” 裴向云眸色一沉,心中蓦地发狠,一双手铁钳似的紧紧掐住江懿稍显单薄的肩,直到人痛呼一声后才醒过神来,被烫着似的后退了几步。 他有些困惑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好像没弄明白自己刚刚为何情绪会起伏得如此厉害,甚至险些不受自己控制地伤了江懿。 江懿回过身看向他,唇角牵出一个讥讽的弧度:“终于忍不住想杀了我吗?” 裴向云勉强平复下心绪,有些痛苦地蹙眉:“师父,我难受。” “你难受?” 江懿冷笑一声:“你是乌斯的将军,新帝国的功臣,还将我俘来做阶下囚,有什么可难受的?” 不是的。 自从帮乌斯打仗开始,那种陌生的暴虐感就悄悄地出现了。刚开始还只是心浮气躁,但存在感却愈发强烈起来,久而久之让他每时每刻都想杀人,面对江懿的挑衅也无法心平气和地对待,两人重逢的短短几个时辰中,甚至已经生出三四次将眼前人凌虐致死的危险想法了。 似乎只有鲜血喷溅的样子才能勉强安抚无处寻迹的狂躁,饶是裴向云再如何迟钝,也察觉出其中的蹊跷。 但这种感觉他又无处去说,只能默默忍着,直到这种烦躁像之前无数次那样自己消失为止。 裴向云定了定神,轻声道:“师父,要我帮忙吗?” 江懿正看着他越来越可怖的脸色,猝不及防听见这么一句话后愣了下:“你说什么?” 裴向云却不再多说,手上用力,将他径直制在身前,低声道:“从前师父与我都是如此亲密的,为什么现在生分了?你到底在生我的什么气?” 这处宅邸的原主人附庸风雅,又或许因为燕都多雨,围着这处汤池修了个富丽堂皇的屋子。似乎为了讨裴向云欢心,侍卫还特意将屋中留下的香薰点了。 香薰和土腥血腥混在一起,顺着汤池的热气向上蒸腾,在半空处纠缠作一团,各种味道混在一起堵着人的口鼻,憋闷感令人作呕。 江懿被裴向云牢牢地制在身前,只觉得扣在自己身上的手力气大得很,像两把铁钳一样。 他蓦地有些心惊,在一心求死的执着中生出几分疑惑—— 这狼崽子什么时候力气这么大了? 就算是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不比几年前,但至少对上那些乌斯士兵还是有一战之力,倒也不至于被裴向云控制得动也不能动。 “松手,”江懿低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裴向云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坚实的臂膀将他箍在怀中,几缕发丝从束发的缎带中垂了下来,声音有些低哑:“我们从前都是这样的,你忘了吗?” 江懿的手臂紧绷着,手背上露出淡青色的血管,原本正准备挣脱他的桎梏,听见这句话后动作忽地顿了下。 似乎......他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 前几年一同在陇西吃沙子的时候,眼前这让他恨之入骨的人也曾占过他心里最重要的位置,甚至逾越了寻常的师生情谊。 但那也只是从前。 江懿深深吸了一口气,蓦地抬手撩起一片水花。 裴向云下意识地闭了眼,待再要睁开时,喉上忽地多了一抹冰凉。 他本能地扣住那人的手腕,垂眸看见江懿修长的指间夹了枚细长的金簪。 估计是这处府邸先前的女眷留下的。 那金簪很细,但胜在足够尖锐,若不是他反应够快,虽不至于喉咙被捅个对穿,但绝对也不会好过。 “师父,你这是什么意思?”裴向云低声道,“你就这么想杀我吗?” 江懿的手腕被他紧紧捏着,有种要被人生生折断腕骨的错觉,却依然冷着脸:“你不是也想杀我吗?” 裴向云目光一滞:“我没有。” 江懿微微蹙眉:“那你把我带回来干什么?对亡国遗民不应该赶尽杀绝吗?” 裴向云拧着眉看他,似乎他问了一个再奇怪不过的问题:“你是我师父啊,和他们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江懿说,“我和他们,那些你杀掉的每一个燕都百姓一样,我们流着汉人的血,没有任何的不一样。” 裴向云似在愣神。 他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实际上可以说,他即便叛燕回归乌斯也从未考虑过这样的问题。在他的想法中,无非是换个地方打仗罢了,但只要和江懿在一起,那么在哪里都无所谓。 所以他把江懿带回来了。 裴向云觑着江懿的脸色,终究还是没敢把这些话说出来,只慢慢松了扣着他手腕的力道:“我不知道你在生我什么气,但如果你想打我,或者......或者杀了我,这样会让你高兴一些的话,我也无所谓的。” 江懿死死地看着那双眸子,纵然知道眼前的人已经不再是年少时那个温驯听话的学生,也无可避免地再一次觉得他很陌生。 金簪被人缓缓地向前推着,直到刺破了裴向云脖颈的皮肤。 他在沙场上摸爬滚打多年,哪里会被一根金簪伤到,还没用多大的力气,那细长的簪子便从中拦腰折断了。 江懿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冷脸看着裴向云脖颈上那抹血痕,将断了的簪头一扔,踩着水便向池边走去。 裴向云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忽地开口道:“师父,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江懿穿衣服的动作顿了下,唇角似笑非笑地翘了起来,将衣服慢条斯理地穿好后才转过身看他:“你不知道?” 裴向云原本鹰隼一样锐利的目光掺杂了几分迷茫:“我不知道。” 江懿一口气又堵在胸口,让他心口发闷。 他只当裴向云在装傻,赤着足站在棱角分明的碎石小路上便要走,却被人拽住了衣袖。 “夜深露重,师父若是这样出去会着凉的,”裴向云垂着头低声道,“我送你回去。” 他说着便要将江懿抱起来。江懿没料到他所说的“送他回去”是这样送,眸色一沉,抬腿便踹了过去。 这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直接踹在了裴向云胸口。他面上一白,向后踉跄几步跌坐在地上。 守在外面的两三乌斯士兵闻声进来,原本以为是燕人贼心不死来偷袭,却看见自家主帅跪在地上,不由得面面相觑:“将军您......” 裴向云压着火气:“滚出去。” 乌斯士兵看得出来他现在心情很差,赔了罪后又原路离开了。 江懿看也没看裴向云一眼,转身便要走,却被人从身后拦腰箍进了怀里。 早已不再青涩的异域少年的胸膛坚硬滚烫,手臂强健有力,像囚笼一样将他牢牢困住。 “裴向云你是不是有病?”江懿坚持了几个时辰,终于尝出了几丝崩溃的味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裴向云垂下眼不说话,用毯子将他整个人包起来,抱在怀里向休憩的厢房大步走去。 路过的洒扫小厮和侍卫看见这一幕后纷纷装着没看见,要么找地方躲一下,要么直接低着头行礼后匆匆离开。明明很近的一段路,却让江懿觉得十分难捱,脸上烫得要命,恨不能自尽于当场。 裴向云将他轻轻放在了床上,十分体贴地替他将被子盖上。 江懿猛地伸手要掐他的脖子,却被人在半路拦下了。 指甲慢慢刻进裴向的手背,可他却像察觉不到疼痛似的:“师父,该休息了。” “你到底想杀我还是折磨我?”江懿低声问道,“给我个痛快可以吗?” 裴向云松开了他的手,眸中闪过一道受伤的神色:“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而已,就像之前在陇西那样。” 江懿不怒反笑:“你还好意思提陇西?你对得起死在风沙里的大燕将士吗?” 裴向云看向他的眼睛,却被其中的失望和厌恶刺得心中一空。 “我试过了,师父。” 他低声道:“我本来以为我可以离开你,但后来发现我根本做不到。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他们都......怕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像只被兽群驱逐的小兽,下意识地想在江懿身上找到曾经的包容和偏爱,却什么也没找到。 “那你这不是活该吗?”江懿轻声说,“这都是报应,裴向云。” 裴向云的眼眶慢慢红了,看着他说不出话。 似乎他越难过伤心,江懿心中的阴霾便能被驱逐几分似的,嘴上说的话越来越刻薄:“你两面三刀畜生不如,最后所有人都会离开你,没有人爱你,包括我。” 裴向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双眸变得猩红,撑在他身旁的手痉挛似的颤抖着。 江懿看着他的眼睛,解气之余生出几分疑惑。 他回忆中的裴向云虽然偶尔有些执拗,却断然没到现在这种称得上“偏执”的程度。 到底是他本性如此,还是乌斯...... 江懿肩上蓦地一刺,紧接着便是难以忽略的疼痛。 裴向云紧紧地咬着那块可怜的皮肤,死也不松口似的,眼中满是偏执的疯狂。 江懿忍着痛,轻声道:“裴向云,你杀了我吧,求求你了。” “我不会杀你的,师父,”裴向云说,“我要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江懿动了动唇,刚要说什么,脚踝上忽地一凉。 他心中闪过一道不妙的猜测,连忙侧过头去看,发现这“尊师重道”的狼崽子居然给自己铐了一把脚镣。 裴向云将一个吻落在他眉心,而后褪去外衣躺在他身边:“夜深了,睡吧。” 8、第 8 章 江懿微微阖眼:“要不你还是杀了我吧。” 裴向云伏在他颈侧,方才暴虐的情绪这才慢慢收敛了些许,轻声道:“师父,对不起。” “没什么可对不起的,”江懿说,“你给我个痛快。” “......师父,你明知道我不会杀你。” 裴向云小心翼翼地将一缕挡在江懿眼前的头发撇开,望向那双好看的眼睛:“师父,我这两日也想了很多,却仍想不明白你为何会用这样的态度对我。” 江懿冷漠地看着他,似乎在思考他的狗嘴里到底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裴向云见江懿没说话,拿不准他到底是想听还是不想,索性一口气将自己的心里话全说了出来:“学生上次也说了,两国交战,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何况师父未必没做过同样过分的事,如此我们二人扯平了,为何你还要与我闹?” 江懿险些一口气闷在胸口生生将自己憋死。 “我做过更过分的事?”他生生被裴向云气笑了,“你倒是说说我做过什么过分的事?” 裴向云动了动唇,刚要开口,一道尖锐的疼痛倏地从心口处炸开,顺着经脉向四肢百骸而去,几乎是一瞬间便让他难受得说不出话,只余下一道闷哼。 江懿冷眼旁观,以为他是随口胡说编不出来其中原因,冷笑:“你倒是说明白啊,空口无凭说我做过同样过分的事,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裴向云被痛得心里有点发慌,捂着唇闷咳道:“师父当真一点印象也没有?” 江懿挣开他的束缚,抬手摸向自己颈间那枚深深的咬痕,指尖沾上了淡淡的血迹,心中更是气极,抬手将砚台砸了出去:“滚!” 砚台恰巧砸在裴向云额头,继而落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江懿愣了下,没想到裴向云居然能站在原处老老实实挨这么狠狠一下。 裴向云身子只晃了下,紧接着血便混着墨汁一同顺着侧脸流了下来,在衣袍上晕染开来。 裴向云低声道:“你消气了吗?” 他似乎觉得江懿只要对自己动了手就会不再生气,于是宁可自己被砚台砸了也不躲开,就像之前在陇西时一样。 那时他年岁小又顽劣,提着一杆银.枪到处找人打架。营中的人只当他是江懿的学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追究。 某次朝廷的的钦差大臣带着自家儿子来陇西,恰巧碰上了又想找人打架的裴向云。 裴向云才不管你是钦差大臣还是当朝皇帝,在他眼中只有江懿一人配得上自己的敬重,于是偏要和那钦差大臣的儿子打一架。 那小孩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登时就被打得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听见骚动的江懿和钦差大臣连忙赶来,这才免了那小少爷接下来的皮肉之苦。 当晚,江懿罚裴向云在帐外跪着,不认错便不准进来。裴向云愣是觉得自己没错,带着几分委屈在帐外跪到子时。 子时陇西下了雪。鹅毛似的雪落在他肩上,垫子一样铺了厚厚一层。纵然裴向云是个习武之人,却仍是孩子,没一会儿便被冻得嘴唇发紫,却仍不肯低头。 直到整个人几乎被冻得失去知觉时,才察觉出已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抱着他的人似无奈又似生气地低声道:“怎么这么倔,为何不认错呢?” 可就算他没认错,老师也原谅他了。 裴向云从始至终都认定老师不会真的那么狠心,一直在暗暗期待着江懿会像先前那样消气原谅自己。 可现在当他抬眸时,却并未如愿看见老师的心疼。 江懿冷冷地看着他,目光中说不清是悲哀还是愤怒:“你真让我失望。” 他慢慢从桌上起身,揉了揉被裴向云捏疼的手腕:“我将你捡回去,教你上阵杀敌,教你如何在乱世中保全一条性命,你又是用什么来报答我的?我又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裴向云垂下眼站在原处,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战场上的胜负成败确实是常事,但我教你欺师灭祖背弃他人了吗?”江懿一掌拍在桌上,震得原本七零八落的笔滚了下去,在地上摔出一片嘈杂的响,“我是如你一般背叛你了吗?说话!” “没有,但......” 裴向云刚想继续说,那阵熟悉又难熬的痛苦又卷土重来。 他只能紧咬着牙关,一只手紧紧攥着胸前的衣物,急促地喘息几声:“师父真的不原谅我吗?” 江懿忽然觉得很累。 他自以为将自由交还给学生,让学生不受拘束和礼教便算做个好老师,却不想裴向云偏偏天生欠缺的就是这些管教。 温良谦恭让,一个也没学到。 从某种程度上说,自己也挺失败的。 似乎终于读出老师眉眼间的疲惫,裴向云思索片刻后道:“那我去外面跪着呢?师父会觉得好受些吗?” “我会吗?” 江懿随手抓起桌上的什么东西便向他砸去:“你根本就不懂,我们完全没办法正常交流。你就算跪到死我也不会原谅你。最后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你怎么总是听不明白我的话呢?” 似乎是“死”这个字戳到了裴向云的神经。 他的眸中掠过几分惊慌,向后退了几步:“那我就跪到死,只要能让你消消气就行。” “你爱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江懿话音刚落,喉间便涌上一阵腥甜的味道。他闷咳了几下,呕出了一口血。 似乎是这口淤血终于将裴向云吓着了,他铁青着脸看了眼江懿,推开卧房的门离开了。 江懿用放在桌上的帕子草草地擦了下唇边的血污,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胸口堵着什么东西似的让人呼吸不畅。 他过去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和宠爱的学生兵戎相见。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裴向云并不是温顺的家犬,而是冷血的野狼。野狼不需要家和亲人朋友,只要给他一块肉便能为那人肝脑涂地。 而同样的,也能为了另一块肉毫不留情地抛弃旧人,奔向新的利益。 江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脚上的锁链“哗啦啦”地跟着他的动作响着,让他本就不明媚的心情更加阴霾。 外面的乌斯士兵似乎知道主帅与这人的关系非同一般,沉默地进了屋后只迅速将一地狼藉收拾干净,继而又沉默地从房中出去,只留下一个阿年。 阿年一张小脸吓得煞白,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待门被虚掩上时才松了口气,踟蹰着向床边走来:“你没事吧?” 江懿看着他眼中的惧怕,下意识地又摸了把脖子上的咬痕,只觉得那种被野兽觊觎的痛顺着骨头缝一路疼到了心里。 “没事,”他说,“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阿年咽了口唾沫:“那洋狗子从前就是这样吗?” 江懿疲惫地牵了下唇角:“不是的。” 窗外忽地炸响了一道雷,继而雨便倾盆而下。 他这才惊觉下午的好阳光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只余下天上沉甸甸的阴云。 阿年低呼一声,连忙要去将窗关上。 他的指尖刚触到窗框,动作忽地顿了下,面色变得怪异起来。 江懿对着屋中那面满是划痕的铜镜细细端详着自己颈上的伤口,看见阿年愣在窗前,顺口问道:“怎么了?” “江大人,”阿年低声说,“你来看。” 江懿蹙眉,拖着锁链向窗边走去:“怎么了?” 阿年指着窗外道:“怎么有个人跪在那里啊?那是洋狗子吗?” 江懿微微眯起眼,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有个人跪在雨幕中,低垂着头,似乎在反省自己的错误。 “他为什么要跪着?”阿年奇道,“谁有这么大本事让他在雨里跪着?” 江懿的目光落在裴向云侧脸上,轻声道:“他自己要去跪的。” 阿年倒吸一口凉气:“所以你们刚刚真的在屋中吵架么?” 吵架? 江懿疲惫地“嗯”了一声。 与其说是吵架,不如说是他单方面对牛弹琴。两人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了一通,到最后谁也没说服谁。 裴向云依旧觉得自己没错,自己杀.人.放.火没错,背叛大燕没错,甚至于现在囚禁他也没错。 可江懿却想让他在短短一两个时辰里明白“如何爱人”的道理,哪怕这个道理穷尽裴向云过去将近二十年时光也没弄清。 或许一切都是有预兆的。 江懿仰面躺在床上,有些悲哀地想。 年少时那人好斗,冷漠,从来只顾自己,从不关心军营中的同胞,连每次战后报出的伤亡人数也不足以让他心生几分波澜。 只可惜当时没看出来,现在一切未尝不算他自欺欺人后的自讨苦吃。 阿年又看了一眼跪在雨幕中的裴向云,这才将窗轻轻关好:“他明天不会害伤寒吧?” “不是恨他吗?”江懿说,“害伤寒死了难道不正合你意?” 阿年不屑一顾地“嗤”了一声:“这种人得伤寒死了都是便宜他。要是我报复他,我就杀了他最爱的亲人朋友,然后让他一个人孤独地过完剩下的后半辈子,而且还必须要长命百岁。” 江懿听着小少年的话,轻轻笑了下,心中居然也颇为赞同。 “对了江大人,”阿年忽地敛了面上的轻松,略微正色道,“我下午听那些人说,他们君上好像抓回来一个大燕的将军。” 9、第 9 章 “大燕的将军?” 江懿目光一凝,刚才来之不易的轻松也瞬间消失,急切道:“他长什么样子?” 阿年拧着眉,有些为难:“我不知道呀,只是听他们说抓到了人,但没看见抓到的人长什么样子。只说是大燕的汉人将军,已经押去天牢了。” 江懿从床边站了起来,低声道:“你愿意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忙?” 阿年问完才看见他严肃的脸色,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你,你不会是要......” “我想去见他一面,”江懿说,“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阿年心惊胆战地看了眼门外,压低声音:“你这是要死啊?被抓住了会死的!” 江懿眸中露出几分痛楚:“我只是想去见那人一面,我怕他是我的朋友。” “但我也没有办法,”阿年说,“我只是个洒扫的小厮,哪有能力去帮你和这群洋狗子周旋?” 江懿静静地看了他半晌,轻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你说得对,算了吧。” 他确实太心急,也太强人所难了。 阿年只是个从乱世中死里逃生的孩子,完全没必要陪自己涉这本不该他涉的险,自己实在欠考虑。 可担忧和害怕却仍在他心底生根发芽。 万一被抓的人是关雁归呢? 如果关雁归被抓了,那太子怎么办?是不是也同样被抓回来了? 可分明除了裴向云之外没人知道他们是从哪条路逃走的,如果不走官道只抄小路的话也不会被过路的关卡拦下。 是裴向云又骗了自己,向乌斯人出卖了他们吗? 只要一想起这个可能性,江懿就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他当时为何会那么笃定地认为裴向云一定会帮自己隐瞒好太子的去向? 那可是大燕的太子,裴向云完全有可能先把自己骗回来,然后再向乌斯的君上汇报太子的位置。 是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也是自己太过轻信裴向云,先入为主地认为他会遵守两人的约定,可没想到到头来自己又被欺骗了。 江懿的手下意识地攥成拳,紧紧咬着唇,几乎要将唇咬出血来。 “江,江大人,”阿年忽然小声开口,“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我该怎么帮你?” 江懿抬眸看着他,心中怔了下。 眼前的人面无血色,甚至声音都在发着颤,可眼中除了怯懦还有其他的神色,和记忆中另一个人的样貌缓缓地重叠起来。 他心口疼了下,不动声色地从回忆中抽身,轻声道:“算了,太危险了。” 阿年咽了口唾沫:“我爹娘都没了,我自己活着也没太大的意思。你是要把那个将军救出来吗?如果把他救出来的话,大燕还有复辟的希望吗?” 江懿看着他眸中的渴求,咬着牙摇了摇头:“可能......我暂时救不了他,但万一有机会的话,我是不会放弃的。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你是要为大燕做事吗?”阿年说,“你是在愧疚吗?” 是愧疚吗? 或许说是后悔和自责更准确些。 自责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教好裴向云,还是说干脆后悔当时将裴向云带回了陇西。 “可能吧,”他轻声说,“我可能真的很愧疚。” 阿年沉默半晌后道:“我有个相熟的发小在宫中当差,只不过好久没见他了,也不知是否还活着。你要是真想去天牢,我问问他有没有门路。” 他说完后又真心实意地补充道:“其实我觉得还是算了吧。燕都已经被洋贼占了,虽说你是那疯子的老师,但除了他以外大部分人都想把你除之而后快。就算我那发小还活着能帮你,也真的很危险。” 江懿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脚镣上,半晌苦涩地笑了下:“我知道,谢谢你。” 阿年脸上微微泛红,别开目光恶声恶气道:“谢我做什么,我只是很赞同你要赎罪的想法罢了,又不是真的要帮你。” 江懿知他口是心非,也没计较:“我知道,该谢你还是要谢,注意安全。” 阿年支支吾吾地不敢看他,刚要说话,忽地听见外面一阵骚动。 两人均抬眼向门口望去。卧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撞开,紧接着几个人高马大的乌斯士兵便搀扶着一个人进了屋。 裴向云面色苍白,双唇发紫,不住地颤抖着,慢慢抬眼看向江懿。 站在一旁的乌斯士兵面面相觑半晌,其中一个开口用生硬的汉话道:“将军旧疾未愈,君上与将军手足情深,听说将军自愿罚跪后下旨让我们扶将军回屋。” 裴向云动了动唇,声音嘶哑:“多事。” 江懿原本想顺着自己的意思嘲讽两句,想起那位尚被关在天牢里的人,又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乌斯士兵见裴向云心情很差,很有眼力见地从屋中离开。阿年也怕他怕得很,和江懿悄悄使了个眼色后也跟着出去了。 卧房的门在一片安静中关上,江懿垂下眼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裴向云,而后慢慢移开了目光。 裴向云束发的发带湿漉漉地贴在头发上,雨水顺着发带一滴滴地滑落,静静地落在地上。 他的碎发湿着贴在额上,将遮未遮地挡住了眼睛。 可江懿却仍能察觉出那湿发下的目光。 豺狼虎豹一样带着野性和侵略性的,不动声色窥伺自己的目光。 他觉得自己正被一只饥肠辘辘的野兽舔舐着,而下一秒这只故作温驯的野兽便会突然发难,将他扑倒在此处拆吃入腹。 “你还要跪到什么时候?”江懿说,“有意思吗?” 裴向云闷咳了几声:“只要你能不生我的气,我无所谓的。” 江懿懒得再和他继续掰扯这些根本说不清的道理,起身拖着那条锁链去屏风后简单地洗漱了下便回来和衣躺在了床上。 如果阿年能和他那发小搭上话,说不准还真能给他弄一份行头混进天牢去。他在燕宫里当过官,知道有些地方必然严加死守,而有些地方的所谓看守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人性相通,想来乌斯人也八/九不离十。 若被抓回来的是关雁归,那太子呢?如果真的俘获了敌国的太子,乌斯人不应当像现在这样毫无反应才对。 那是不是说明太子还很安全? 江懿心中快速地思忖着,直到身旁的被褥深深陷下去一块时才惊觉有人躺了上来。 他下意识地便要向离那人远些的地方挪一挪,却被人按住了手。 那双手温度高得可怕,滚烫地贴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打着颤。 江懿定了定神,冷冷道:“裴向云你放开我。” “师父,我好冷,”裴向云在他身后喃喃道,“我是不是病了?” 在大雨天里跪几个时辰,你不病谁病? 江懿在心中暗骂他神经病,索性背过身去不理他。 可谁知那人却不依不饶地从后面贴了上来,紧紧地将他箍在怀中。 锦被蒙在两人身上,江懿被裴向云的气息包裹着。他心中隐隐发痛,唇齿间似乎又品尝到了那经久未散的血腥味。 “师父,我先前在陇西那次病了,你就是这样将我抱在怀里的,”裴向云用那把沙哑的嗓子小声说,“再抱我一次吧,求你。” 窗外雨声风声交杂在一起,将秋末树上最后的叶子扫落在地上。 一室安静中,江懿听着身后人的呼吸和屋外的风声,似乎真的回到了那个陇西的晚上。 那会儿裴向云染了风寒,随行的军医说营中药物有限,除非他能自己挺过去,不然怕是要回天乏术。 江懿看着自家学生被病痛折磨得难受,浑身打着颤,心疼得要命,晚上处理完公事后钻进裴向云养病的帐中,将他抱在怀里。 裴向云烧得神志不清,迷迷糊糊道:“师父?” “别怕,师父在,”江懿弄来一条帕子沾了水,轻轻搭在他的额上,“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裴向云拽着他的袖口,小声问道:“师父,我是不是要死了?” 江懿掩去眸中的难过,安慰他:“不会的,有师父在,你不会死的。” 裴向云下意识地将头抵在他颈间,撒娇似的蹭了蹭:“师父,你也不想我死吗?” “你是我学生,我当然想你好好的。” 江懿给他盖好被子,轻声道:“会好的,师父一直陪着你。” “师父,你食言了。” 一抹湿热在江懿耳垂上擦过,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猛地从回忆中抽身而出,紧接着战栗感便顺着被裴向云吻过的耳垂流向四肢百骸。 “你答应我一直陪着我的,”或许是因为生了病,裴向云的声音变得有些含糊,“你骗人。” 他原本也没指望江懿会理自己,不过嘴上说说,却没料到怀中的人沉默良久后轻声道:“我骗你?” “你可真好意思说我骗你,你就没骗我么?”江懿的声音被外面的雨裹挟着,似远似近,“不是和我说跟你回来就放过太子吗?你又做了什么好事?” 裴向云蓦地一怔,有些迷茫地重复道:“太子?” 10、第 10 章 “我说话算话了,”裴向云的声音有些急促,“绝对没有骗你。” 江懿听着他的声音,在心中慢慢分辨着其中的可信度。 这人惯会装可怜,靠着那神乎其神的演技在他身边整整装了六年,让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徒弟那些温顺都是虚假表象,实际上深藏着无数狼子野心。 “你不信我是吗?”裴向云轻声道,“可我答应你的事真的做到了。我没有去找太子的麻烦,也没让人暗中追上去,跟着我去的那几人已经被灭口了。” 灭口。 江懿背对着他,后脊有些发寒。 说杀便杀,如此暴虐的性格,他当年到底为什么没及早发现? 裴向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以为他仍然不相信刚才所说的话,继续为自己辩解:“师父,我好不容易才将你带了回来,怎么会容许其他人伤到你?一切会对你不利的事都不会发生,你要信我。” 他说话太急了,又着凉染了病,咳喘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呼吸。 “裴向云,”江懿的声音很轻,听在裴向云耳中却如万钧重,“你嘴里有一句真话吗?” 烛火摇曳,烛泪滴落在桌上,连带着昏黄的光影都摇摆不定。 两人的这次对话以江懿一句问句戛然而止,屋中只剩下外面的凄风苦雨之声。裴向云沉默半晌后垂下眼,放弃了继续为自己辩驳。他似乎真的倦了,靠在江懿肩上沉沉睡去。 待他睡熟了,江懿这才轻轻转过身,借着烛火微弱的光看向身侧的人。 曾经那个一脸倔强,执着于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孩长大了。 大抵是因为混了乌斯的血统,连五官都深邃犀利,和中原的汉人不一样,丢在人堆里一眼就能认出来。 眼前的人也曾在自己伤重时守在榻前,或冒着危险去山崖上采军医所说的药草,或曾无数次救他于困境之中,甚至不惜以血肉之躯为他抗下一次次的险情。 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江懿伸手,将裴向云一缕发撩到旁边,细细地端详了他片刻,继而十分轻柔地探进了衣领中,轻轻将指腹压在他的脖颈上。 那条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跳动着,彰显了主人旺盛而蓬勃的生命力。 可他流着的到底是乌斯的血,并非中原汉人的血。 曾经江懿也抱有某种不谙世事的理想,觉得偏见是可怕的东西。纵然他可能是敌国的子民,自己也可以用真心焐热他。 现在看来都是笑话。 非我族类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是其心必异,老祖宗的话没错。 江懿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手上微微用力,掐住了裴向云的脖子。 脖颈被双手紧箍着,本来应该很难受。 可裴向云似乎很累,又被病痛折磨着,只闷咳了一声,却并未从睡梦中醒来。 江懿双手颤抖地慢慢用力,看着深眠的人蹙紧了眉,双唇微微张开,似乎这种窒息感让他有些无措,下意识地低喃道:“师父......” 他如遭雷击,似梦初醒般倏地将手松开,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上满是细汗,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后背湿了一片衣服。 裴向云没有醒,好像只是意识到自己处于危险时,要凭本能喊出自己最信任的那个人的名字。待窒息感消失后,又再度沉入梦中。 江懿静静地看着裴向云,末了闭上眼,痛苦地以手掩面,咬着牙无声地将要流出的泪憋了回去。 这不是国破后他第一次哭,却是哭得最痛苦的一次。 家人早亡,剩他一人在陇西孤苦伶仃。裴向云在他身边待了六年,早已被他视作亲人。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到流不出泪,可方才那一瞬间他才悲哀地意识到了一点—— 就算自己恨裴向云恨之入骨,恨不能让他立刻暴毙,被千刀万剐给大燕死去的无辜百姓赔罪,也仍不争气地在心中惦念着那份聊胜于无的师徒之情,难以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亲自下杀手。 *** 这是裴向云少有的安眠。 离开江懿回到乌斯后,过往的梦里充斥着尸山血海,总有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念经似的说着什么,让他无法好好睡去,醒来时也是头疼的,无论看见什么都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暴虐。 他做了个梦,梦里自己回到了十六七岁的年纪,陪师父一同去陇西旁边的一处村子里帮忙秋收。 陇西地处西北,多荒漠,和丰饶的江南相比差了不少,所以能种庄稼的地方更是少之又少。 那是他第一次接触军营以外的人,一直沉着脸跟在老师身后,对入目的一切都有一种烦躁感。 本来平时在军营中就已经很烦了。那些愣头青都是他的手下败将,他一个也看不上眼,也讨厌他们看自己时那种奇怪的眼神。 不知到底是畏惧还是艳羡,亦或是有鄙夷和提防深藏其中。 可江懿是全军营唯一一个有文化的人,能读书写字,偶尔还给值夜班的士兵讲故事,没有人不喜欢他。比起那些看异类的目光,裴向云其实更讨厌他们有事没事来缠着江懿。 老师是自己一个人的老师,凭什么要对他们好? 江懿似乎并没有看出他的烦躁与不安,将他带去几个小孩面前:“他们的家人都在忙着秋收的农活,你与这些孩子年岁差得最少,帮着那些村民照顾一下他们。” 裴向云虽然应下了,但应得十分不情愿。 这些小孩原本都是爱闹的,可好像看得出来他心情欠佳,三三两两地或站或坐,不知道在嘀咕什么,眼神悄悄往他脸上瞟。 裴向云懒得管他们到底在说自己什么,坐在屋前的台阶上,嘴里玩世不恭地叼了根草茎,目光不紧不慢地在人群中扫视一圈,精准地黏在了江懿的身上。 他的老师平日惯好穿长袍,长袍上氤氲着经久不散的书墨香,和那些征战沙场的人不一样。 就像一株亭亭的梅。 裴向云眯着眼,目光一刻不离地追随着江懿的身影。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样的地方帮做农活。 江懿那双好看的手只应该用来读书握笔,亦或指点战局,也可以牵起他的手教他习字,而不是在田垄上干粗活。 他也在临出发前隐晦地询问过,却换来了江懿有些惊讶的目光。 “他们是大燕的百姓,”江懿说,“帮百姓做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裴向云并不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他从记事开始就是一个人,后来被丢弃在陇西的风雪中,如果没有江懿他早就死了。 可以说裴向云的人生里,除了江懿以外其他人都是摆设。 什么子民,什么百姓,什么国家,根本不重要。 他脑中正大逆不道地想着这些事,头顶却忽地罩下一片阴影。 裴向云抬眸,看见江懿站在自己面前,手上举着一把纸伞。 “日头有点毒,你受得住吗?”他问,“孩子们应该不闹人吧?” 裴向云动了动唇,鬼使神差地向前伸手,将他额上的细汗抹去。 两人都怔了一下。 他有些不自在地微微侧过脸,比比划划小声道:“你......出了很多汗。” 江懿的唇角翘了下:“干活儿呢,能不出汗吗?” “为什么非要来做这种事,”裴向云说,“吃力不讨好,人家也不一定感谢你。” 江懿闻言蹙眉,十分不客气地在他额上敲了下:“又胡说,我走了。” 裴向云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师父,再陪我一会儿。” “你要跟我一起来吗?”江懿问,“看你坐在这儿挺无聊的,我找别人来看孩子。” 裴向云自然十分乐意,甚至求之不得。 他讨厌帮忙做农活是一回事,但和江懿一起又是另一回事。 只要能一直和老师待在一起,做什么都无所谓。 他欣喜地起身,追着江懿的背影向前。江懿走进了一片半人高的蒿草,很快便被遮住了身影。 “师父,你慢一点,”裴向云喊道,“我跟不上你了。” 可江懿却并没有回话,反而越走越快。 他心中急得很,想加快脚步追上去,可那片蒿草却像有了生命一样绊在他腿上,甚至有几根攀上了他的脖子,纠缠着不让他继续向前走。 裴向云拼命地张嘴呼喊着,却被蒿草裹挟着往后拖,继而坠入无边的黑暗中。 眼前的背影越来越远,他努力地伸手去抓,可刚碰触到,那人便化作了一缕青烟,消散在眼前。 裴向云猛地从噩梦中惊醒,被窗外的阳光刺了下眼睛。 昨夜的雨已经停了,只留下一地残叶。日头高悬,时辰已然不早。 虽然前一天在雨中受了凉,但今日他却没有不适感,应该是病得不重所以自行痊愈了。 原来刚才的一切只是个梦。 他如获大赦地长舒一口气,撑着床坐起身:“......师父?” 整间厢房中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回答他。 或许是那个梦实在太有指向性,让他心中陡然一惊,踉踉跄跄地从床上下来,便看见了一枚被强行掰开的脚镣静静地躺在床脚处。 不是梦。 江懿真的逃走了。 11、第 11 章 裴向云脸色发青,颤抖的手一拳砸向旁边的桌上。 外面的人听见了声响,敲了敲门:“将军?” “滚进来。” 那士兵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惹了主帅不高兴,胆战心惊道:“将军,您......” “江懿呢?” 裴向云压下火气看着他:“一个人从厢房离开,你们居然一个都没看见吗?” “不是的,”那士兵跪了下去,“属下没有看见他离开。” 裴向云愣了下:“那他去哪了?” 那士兵微微抬头,带着几分犹豫道:“前几日听说君上抓回来了一个汉人将军,莫非江大人他......” 汉人将军。 裴向云微微蹙眉,有些意外。 乌斯不乏骁勇善战的将士,但在和大燕打仗的这段日子里,自己应该是最有话语权的那个。毕竟他曾在大燕最精锐的陇西军营待了六年,十分了解燕人的战术和军队情况。 可如今乌斯的君上逮捕了一个汉人将军,自己竟全然不知。 他忽然想起前一日晚上江懿莫名质问自己为何不放过太子的话,才恍然那人当时为何会对自己那样失望。 可这汉人将军被抓回来,他却是最不知情的那个人。 裴向云心中蓦地升起几分疑惑和警惕,连忙追问:“那汉人将军长什么样子?” “那汉人......” 士兵本就是裴向云的亲信之一,主帅不知道的事他自然也知道的不多,只远远隔着皇宫禁卫军看过一眼,支支吾吾道:“长了一双丹凤眼,身长八尺,其他的属下也不清楚了。” 裴向云气极,一脚踹在他身上:“废物。” 士兵踉跄着向后倒去,狠狠地撞在了一个矮脚柜上。放在矮脚柜上的东西东倒西歪成一片,继而稀里哗啦地摔在了地上。 裴向云起身拂袖而去:“给我派人去找,就算掘地三尺也要给江懿找出来!” 他此刻的心情不只有愤怒,更多的还是惊慌。 江懿显然是误会了,以为那汉人被抓回来全是自己的指使,甚至于出逃的太子都很有可能被逮回来。 可这明明不是他做的。 如此这般,自己与老师之间的隔阂是不是会变得更大了? *** 天牢中阴森潮湿,水滴从天花板上滴落在肮脏泥泞的地上,让受惊的虫鼠在黑暗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铁牢门的栏杆斑驳着锈红色,脆弱得像是下一秒就能被人拦腰掰断似的。 可它们分明又是那样的坚硬。 阵阵阴风从墙缝中渗进来,吹得人骨头发酸。江懿拢了下头上的兜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这样的环境下,很难不让他想起来曾在乌斯水牢中度过的日子。 乌斯人骨子里刻着残忍的血脉,最懂得如何折磨战俘。 他与另外几个上并一同被押送进水牢,在齐胸深的冷水中吊了十二个时辰,继而被抬到了刑房中。 那大概是江懿此生都无法忘记的痛苦。 同袍在身侧呻/吟恸哭,昏黄的光线从砖缝中毒蛇一样探出头,怀着极大的恶意觊觎着面前虚弱的人。冰冷的脏水在胸口处上下起伏着,带着沉重的压迫感,让他们不得不努力站直身子,如此仰起头呼吸才不会窒息而亡,可随之而来的便是身体上巨大的疲惫与撕裂般的疼痛。 那时江懿还不知道自己的好学生便是让燕人在这场战役中全面溃败的关键人物,仍抱有几分希望,期盼着他能带着援兵如天神般到来,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可这终究是妄想。 乌斯士兵将奄奄一息的战俘从水牢中放出来,不怀好意地摩挲着他的手腕,嘴里用番邦的语言开着低俗下流的玩笑。 江懿咬着牙让自己保持清醒,却听到了一句十分别扭的汉话在耳边响起—— 那个乌斯士兵眉眼间皆是猥琐与嘲讽,轻声说:“感谢你的学生,我们的王子。如果没有他,我们怎么可能这么顺利地逮住中原狡猾的狐狸?” 一阵凉风张牙舞爪地贴着地面攀援而上,寒意让江懿从往事中挣扎出来。 带路的乌斯士兵奇怪于他的异状,有些狐疑地打量了他半晌:“到了。” 江懿闷咳了几声,从袖口摸出两枚碎银塞到他手里。乌斯士兵得了好处,便不再将注意力落在眼前这个奇怪的人身上,后退几步融进黑暗中离去。 阿年先前说的那个发小确实还在皇宫中当差,因为心思活络又讨人喜欢,自愿净身后成了个管事儿的。 他联系上了这个看守天牢的乌斯士兵,先给了点宫里偷出来的好处打点一番,这才让阿年带着乔装好的江懿来天牢探视。 “一定记得不要声张,别被人发现你是汉人,若有人问你,你便打手语装自己是哑巴,”阿年的发小叮嘱道,“只管去见人,千万小心,不然你脑袋不保。” 江懿应了下来,却并没有告诉他自己准备趁着这个机会逃跑。 天牢中很静,没有犯人痛苦呻/吟的声音。他缓缓向前,走到栏杆前抬手轻轻敲了几下。 一阵铁链挪动的声音响了起来,继而是一道低沉的嗓音:“何事?” 江懿的眼眶倏地红了。 他咬着牙不发出声响,又抬手敲了敲栏杆。 那人似乎很不耐烦:“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倒也不用如此戏耍我。” 他说着便挪到了牢房的栏杆前,抬眼时却愣住了。 江懿将兜帽微微拽了拽,露出了半张脸,恰巧被昏暗的光线照亮些许。 他轻声说:“关雁归。” 关雁归急切地踉跄着扑到栏杆前:“你没死?” 江懿苦笑:“也不知我没死到底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怎么不是好事?”关雁归低声道,“只要没死就还有希望,你得好好活着。” 江懿刚要说话,目光落在了他的囚服上。 那是一套破麻袋似的衣服,看起来材质就十分粗糙。他原本以为关雁归被抓进天牢后免不了毒打和折磨,却并未在这套衣服上看出他受了什么伤。 江懿本能地觉得有些奇怪,刚要开口问,便听关雁归道:“你那白眼狼学生......待你还好吗?” “裴向云吗?”江懿的思绪被打断,“不算好。” “你就是太心软。” 关雁归眉头紧蹙,叹息道:“当年要是听了张老将军的话把他杀了,就没有现在的这一切了。” 江懿一听到“裴向云”这个名字就头疼:“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提有什么用。” 关雁归冷笑:“他就是被溺爱成了这个德行,觉得自己一闹就什么都能得到。” “不说这个,”江懿把话题岔开,开门见山,“太子呢?他还好吗?” 关雁归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声音中多了几分诧异:“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你不知道他去哪了吗?” “我当然不知道,”江懿说,“我不是把太子交给你保护了吗?你被抓进来了,他呢?” 关雁归动了动身子,手上的锁链跟着“哗啦啦”地响:“不知道跑哪去了,我还以为是你教的。” 江懿原本没看见太子一同被关在天牢里时还抱着几分侥幸,刚才听到这么一句“丢了”,立刻心凉了半截。 “你被带走后,我们顺走了一匹乌斯的马,不走官路,只从山里抄小道。那车夫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所以路过一座村子的时候就把他留在那边了,”关雁归说,“可后来不知那群洋狗子怎么闻着味儿追了上来,我原本想将太子安置好自己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可那浑小子却自己跑了。罢了,也算阴差阳错达成了目的。” 跑了。 深山老林里,一个孩子能跑到哪去?姑且不被乌斯人抓住,那豺狼虎豹呢? 江懿不敢细想,但只能庆幸太子没有落在乌斯人手上,不然怕是会被折磨致死。 他又借着昏暗的光线不着痕迹地观察了下关雁归,心头的疑云愈发浓了起来,却不知从何开口,最后只能道:“保护好自己。” “那你呢?”关雁归问,“你准备怎么办?继续回裴向云身边待着,还是有其他的打算?” 江懿抿着唇看他,半晌才开口:“我自有安排,你不必挂心。” 关雁归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可是若你需要帮助,那……” “你在这里关着,如何能帮到我?” 江懿瞥了他一眼,起身离开:“你先保全自己吧,我走了,有机会再来看你。” 原本他是带着些许悲愤与伤心来的,可见到关雁归第一面时却只觉得有些怪异。而这几天如宠物般锁在屋中的经历早已磨平了他的棱角,不得不对周遭的人怀着提防与警惕。 是以江懿不愿多说,更是对自己的计划绝口不提。 他穿着的这身行头是阿年弄来的,沉重而笨拙,基本能掩盖住他的身形。周遭的牢房里静悄悄的,没人注意到有人悄无声息地经过。 若是江懿没记错,这里还有另一个出口,是当年负责修建天牢的匠人为自己预留的,能通向皇宫以外,直接逃离这座吃人的金丝笼。 江懿眯起眼,看见了前方的一处光亮。 他颤抖的手拨开挡在那半人高的洞口前的草垛砖块,钻出去后踉跄向前奔去。 江懿还没来得及品味这来之不易的自由,就听见一道冰冷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师父,你要去哪?” 13、第 13 章 阿年似乎缓过来了被卸掉下颌的痛苦,趴在地上瞪着裴向云,似乎下一刻便要将他拆吃入腹。 江懿不敢看他的眼神,只垂下眼。 他毫不怀疑裴向云说的都是真的。 如果自己真的表现出轻生或逃走的念头,裴向云定然不会放过这两人。 对于如何拿捏自己的弱点,这个学生一向很在行。 江懿自己倒是觉得这日子没什么活下去的意义,却看不得无辜的人因为自己而死。 他已经间接害死很多人了。 裴向云一直在看着他,眸中似有期盼,期待着他说出让自己满意的答复。 江懿终究还是妥协了。 “是从后院的一处小门逃走的,”他说,“但和阿年没关系,是我自己想离开的。” 一句“自己想离开”砸在裴向云心尖上,激起不大不小的浪花。 他其实很难理解师父为何一意孤行地要逃走。 如今大燕已亡,整个中原皆是乌斯的领土。江懿父母早逝,过往相识的人逃的逃,降的降,可谓举目无亲,只剩他这么个学生。 为何不留在自己这唯一的学生身边呢?大燕已经亡国了,纵使江懿再如何努力,那狗皇帝也看不见半分了,为何不愿与自己一同开始新的生活? 可裴向云聪明地没将这些话说出口。 得到江懿一句回答已让他如释重负,此刻只想趁热打铁地将人重新栓回自己身边。 “师父,你还有个问题没回答我呢,”他说,“你还会逃吗?” 那乌斯士兵狠狠地一跺脚。阿年的指骨被人在地上碾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江懿痛苦地闭上眼,一滴泪从眼角落下,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话:“我不逃了。” “师父这回可要说话算话,”裴向云轻声道,“别再逃了,我不能失去你,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 这回狼崽子似乎终于舒心了,有些嫌恶地看了眼面容肿胀的阿年,挥了挥手让乌斯士兵抬下去。 “你别杀他,”江懿忽然道,“我说了是我想逃,不是他。” 阿年被卸掉了下颌,只能发出意味不明的“啊啊”声,在那乌斯士兵的胳膊上胡乱抓挠,换来了他盛怒之下的一巴掌。 裴向云眯起眼:“你在为他求情吗?” 江懿抿着唇不言语。 裴向云刚才的喜悦慢慢消散,一身的气势忽地颓了一半。 他低着头,小声说:“你为什么要替他求情,我讨厌你替别人求情。” “你讨厌我就不能做是吗?” 江懿的手放在腿上,止不住地发颤:“你讨厌的一切都不应该存在,你讨厌的人都得去死,你凭什么?” 裴向云沉默半晌,略过这个话题:“师父,折腾这么一天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他说着便要去搀江懿起身,却被人打掉了手。 “你答应我不能杀他,”江懿道,“还有关雁归。我知道你不恨他,只要你不杀人,我随你怎么处置。” 裴向云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 他一方面憎恨着被老师护着的阿年,一方面又对最后那句“随你处置”格外心动。 “这点要求你都不答应我吗?” 阿年的下颌刚被乌斯士兵接了回去,顾不得面上的疼痛,口齿不清地痛骂道:“求个屁情,洋狗子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我就算被千刀万剐下地狱也不会放过你的!” 他说着便要伸手去掐裴向云的脖子。裴向云嫌他大声吵闹实在太烦,蹙着眉也不闪避,径直扣住了他的手腕。 少年人的手腕纤细,被他牢牢攥在掌中,像把玩着什么玉做的物事一般。 可裴向云却并没有怜惜的心思。 他一用力,阿年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整间厢房中静了一刹,紧接着便是阿年撕心裂肺的痛呼。 裴向云生生将他的手掰折了。 江懿的脸色越来越差,掩着口鼻闷咳几声后低喝道:“你有完没完?” “这小厮不是很领师父你的情。” 裴向云松开手,阿年如破烂的布带般摔在地上,紧紧地抱着自己断了腕骨的胳膊,呼吸间均是急促而痛苦的低哼。 “师父不想他死,但他非来找死,”裴向云说,“如此这样,师父还要替他求情吗?” 江懿咬着唇,目光一寸寸地挪到了阿年身上。 少年的身体蜷缩在冰凉的地面上,不住地发着抖。他受的伤应当是很疼的,但好像不想在敌人面前露怯,一声不吭地将血混着泪往肚子里咽。 眼前的景物一闪,他好像从阿年身上瞥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在喧天的炮火中,那人原本白净的脸满是灰尘与血迹,惯用来执笔摇扇的手握着缰绳和一柄断了刃的宽刀,将他紧紧地护在身前。 乌斯人的叫喊声在后方响起,他语无伦次地与那人说不要管自己,可那人非但不听,还在城门口将他狠狠地向外推了出去。 城门在他身后落地,发出沉闷的重响。他耳畔嗡鸣声阵阵,胸前发闷,最后一眼便只能看见那人被乌斯的士兵围堵住,生生从马上斩了下来,断掉一只手臂。 “......师父?” 江懿骤然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后背几乎被冷汗浸湿。 无数次午夜的噩梦似乎即将重演,他无法原谅还有无辜的人为自己死去。 江懿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低声道:“我答应你,再也不跑了,你放过他。” 裴向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师父说的可当真?” “......当真。” 江懿不知自己到底是麻木还是绝望,似乎魂灵早已被抽出躯体,在上方冷冷地旁观这一切。 他听见自己轻声说:“裴向云,求你放过他,放过关雁归,我可以一直和你在一起,求求你。” 裴向云似乎琢磨了一会儿他这话中有几分真情实感,过了片刻才继续道:“既然师父你求我,学生怎么好不满足你的愿望?” 他抬眸看向乌斯士兵:“拖走吧,带去棚屋里关起来。” 乌斯士兵对他行了一礼,将已然失去意识的阿年拖了出去。 厢房的门在一片寂静中撞在门框上。裴向云见江懿面色依旧煞白,以为是被吓着了,抬手便要去摸他的额发,却被人一掌拍开。 裴向云眸色沉了下来,表情中多了几分不悦:“我都按照你说的去做了,你还要与我闹到什么时候?” “你刚折磨完人的手,”江懿开口时才察觉出自己的声音十分沙哑,“我嫌脏。” “你嫌我脏?” 裴向云倏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前几步,将人禁锢在自己怀中与椅子间的空隙里:“你从前与我同吃同住,甚至于同睡一榻的时候,怎么从未嫌我脏过?那小厮你便觉得他干净了吗?” 江懿侧过脸,不想看他。 裴向云不依不饶地捏着他的下巴将人的脸转过来:“师父,抬头看我。” 江懿的下颌被他捏得生疼,心中升起一阵反胃的感觉,干呕了两声,却依旧咬着牙不说一句话。 “你说我折磨他,可你没有在折磨我吗?”裴向云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紧紧地锁在他脸上,“我好不容易将你带回来,他却胆敢教唆你逃走,我若是不给他点教训,明日你是不是还要走?” 江懿拧着眉,终于道:“我说了我不会走了。” “你回答我的问题,”裴向云说,“再给你机会,你是不是还要走?” 他的心脏在胸腔中打着鼓,耳膜充血似的“嗡嗡”响,迫切地想知道江懿的答案。 若是放在许久以前,裴向云或许会自信老师不会丢下他,无论如何都要与自己在一起。 但现在他不敢了。 江懿抬眸,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不知是苦涩还是绝望的笑:“你现在问我这些,有什么意义吗?” “......我想听你的选择。” 裴向云蹲在他身前,似乎在地上扎了根似的,不听见一个答案便不会离开。 他自小性子就偏执,无论想要达成的目的有多艰难,也能咬着牙一步一步地趟平其间的鸿沟。 包括现在的江懿。 江懿沉默地看了他半晌,终究答道:“会跑,会跑到离你很远的地方,哪怕是死了也值得。” 裴向云呼吸一窒。 他清楚地知道老师并非在开玩笑,甚至已经尝试过如何从自己身边逃开了。 可他却仍固执着不肯承认,轻轻环住了江懿的腰,将头贴在他腿上:“可你从前说过,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学生。” “既然你都说那是从前了,”江懿道,“就应该知道从前说过的话都不算数。” “你连骗我都不愿骗吗?” 裴向云抬头,连姓带字地喊他:“江子明,你真的有够狠心。” 江懿垂下眼看他,忽然有一瞬间的释然。 学生是个偏执的疯子,他这个做师父的合该也不是什么好人,如此这般才能互相折磨到现在。 既然如此,那就别再去祸害旁人了。 “我答应你不走了,”他说,“你也要答应我别为难阿年和关雁归。先前你们君上与我说过他惜才,我会劝关雁归投降,别......别对他太差,天牢里面很难熬。” 裴向云一字一句地听着老师替别人求情,心中酸涩嫉妒得要命,带着些许嘲讽道:“别对他太差?你又是如何知道天牢里难熬的?他亲口告诉你的吗?也像我从前那样装可怜博取你的同情吗?” 如何知道天牢难熬的? 江懿几乎要笑出来了。 我曾因为你的背叛被乌斯人俘去羞辱折磨,你现在来问我如何知道天牢中难熬的? 14、第 14 章 江懿久久没说话,裴向云只当他默认了。 他心中酸得很,甚至有种冲去天牢将关雁归杀了的冲动。 其实早在陇西军营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关雁归不爽了。 那会儿他刚十五六岁的年纪,后知后觉地对汉人的“美”与“丑”有了概念。其他那堆天天围在江懿身边的士兵他不在乎,独独在意这个关雁归。 按照汉人的说法,关雁归身长八尺,容貌俊俏,一张嘴能言会道,尤其最会哄人开心。 裴向云曾无数次看见关雁归和自己的老师把酒言欢,或者抱着汤婆子对弈手谈,甚至聊到半夜三更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这个人相比其他人来说,给他带来的危机感最大。 他就像护食的狼一样绕着江懿周围打转,虎视眈眈地盯着关雁归,一边警惕他的一举一动,一边嫉妒于这个人能与老师如此亲密。 裴向云也曾提出和江懿手谈,却被那人当做是玩笑话婉拒。 他那个时候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老师眼中也只是个顽劣的孩子,亦或是在茶余饭后为老师增添几分乐趣的宠物,断然达不到“友人”或“知己”的地位。 而关雁归却可以。 裴向云越想越怒火中烧,手上不由得又加大了几分力气,直到听见那人闷哼一声时才从盛怒中惊醒,手忙脚乱道:“师父,弄疼你了吗?” 江懿不由分说地一掌向他脸上扇去。 裴向云挨了这一下,指尖却轻轻抚过那人脸颊上的红痕:“师父,对不住。你折腾了一天,也该休息了。” 江懿将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拨开,冷着脸起身,脚踝处却猝不及防钻心似的痛了起来。 他身形踉跄了下,向旁边倒去,撞在了椅子的扶手上。 裴向云连忙伸手搀住他:“师父,你怎么了?” 江懿不说话,想将他的手推开,却被人不由分说地架着胳膊按在床上坐好。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撩起衣袍的下摆,单膝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起江懿的右脚。 原本白皙的脚踝上赫然有一道伤口,堪称一个血肉模糊,猩红中带着黑,看上去格外狰狞。 那本来是戴着脚镣的位置。 裴向云的脸色有些苍白,低声道:“你原来是这么挣开的吗?” 江懿垂下眼,这才想起来早上生怕把他惊醒,脚镣才开了一半自己便硬生生从那个豁口挤了出来,也没在意被脚镣坚硬的边缘划伤。 现在一切尘埃落定,倒是报复似的疼了起来。 裴向云抿着唇,轻轻捧着老师的脚,颤抖的手似乎要去碰那道伤口,却又有不忍,一时间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江懿冷眼旁观他的纠结,不由得冷嘲热讽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心里难受。” 他去而复返,提了桶热水回来,跪在江懿身前:“我帮你包扎一下。” 江懿将脚缩回来,面无表情道:“不用,滚。” “会很疼的,”他说,“看见师父疼,学生也会跟着心疼的。” 江懿冷笑:“原来你是会心疼的?我以为你那颗心和石头似的硬,压根不知道‘难受’二字怎么写。” 裴向云不由分说地拽着他的脚,小心地将伤口上的灰尘用水一点点洗干净:“那是因为学生只对师父一人心软。” 江懿被他这么捏着脚,只觉得一阵麻痒顺着小腿攀附而上,脸上没来由地发烫,低声道:“放开我。” “师父以后别再这样对自己了,”裴向云却对他的要求充耳不闻,直到将那道伤口洗净为止,“学生不想再看见你受伤了。” 江懿垂下眼看他:“你觉得还有谁能让我受伤?” 裴向云的动作顿了下,慢慢起身:“学生不知,但......” 他的眸中泛起一阵骇人的冷意:“无论是谁要伤你,我都会杀了他们。” *** 第二天一早,站在床边服侍江懿的换成了一个乌斯少年。 少年一双眼睛是深蓝色的,深邃而明亮,沉默地立在床侧,似乎他不醒来就能一直这么地老天荒地站下去。 江懿动了动身子,只听见一阵熟悉的“哗啦”声,低头一看,没有伤的左脚脚踝上又被扣上了脚镣。 他磨了磨牙,心中暗叹裴向云果真是没救了。 那乌斯少年站在他身侧,似乎注意到了他看着脚镣,用生硬的汉话道:“将军说,您若是想要出门走走,可以告诉奴,奴会为你解开脚镣。” 江懿轻轻叹了口气,摆摆手:“罢了。” 乌斯少年因着裴向云的原因对他言听计从,垂下眼用手中浸了温水的帕子替他慢慢将脚踝上的伤口擦拭一遍,换了新的药包扎。 江懿沉默半晌道:“我怎么称呼你?” “奴的名字很长,您喊奴察科便好,”少年的声音中没有一丝起伏,呆板得像个提线木偶,“您该用膳了。” 原本的阿年活泼好动,纵然刚开始说了冒犯他的话,但江懿本身还是更喜欢和这样的人相处。 毕竟在国破家亡之前,他也曾是个好热闹性格有些顽劣的人。 但现在的察科的嘴像是被人上了锁,除开那些关于衣食住行的话,半分多的都不会与他讲。 现在这般,才叫不是坐牢,胜似坐牢。 这座金玉镶的屋子,又何尝不是一座囚禁自己这只鸟儿的金丝笼。 江懿每每想到这儿,心头总会升起几分屈辱与无力感。 若是被俘去天牢也好,被折磨至死也罢,都比现如今像个玩物似的被锁在屋中更好。 他这么在心中思考着,看向面前的汤食更食不下咽,草草吃了点便将盘子推开。 可察科却仍站在原处。 少年垂下眼,低声道:“将军的意思是让奴看着您将所有饭食都吃了,不然对您的身体不好。” “他有本事就自己来说,”江懿道,“我不吃。” 察科沉默半晌,慢慢将托盘拿了起来。 江懿犹豫了下,喊住他:“等一下,你能帮我把脚镣打开吗?” 察科闻言回头:“您要去哪?” “这个也要报备吗?”江懿挑眉,“去天牢。” 察科又不言不语地看了他片刻,才慢条斯理道:“将军说,不想让您去见那个被抓进来的汉人。” 江懿怒极反笑:“他有什么本事把我拴在这儿?脚镣打开,要是你怕被问责就推给我,我担着。” 察科却依旧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奴并非怕被将军问责,只是奴想好心提醒江大人一句。” “现下您与将军都处在风口浪尖上,偌大城中有不少人都在看着你们,”他说,“包括君上在内,都对将军把您带回来觉得不满。” 那能满意吗? 当年张老将军还未告病回乡,再加上他和关雁归二人,陇西军营上下如一块铁板似的硬,是乌斯人啃了数十年都未啃下来的硬骨头,葬送他们无数骁勇善战的将士。可现下君上的手足兄弟,乌斯的战神将军却把自己这个敌首带了回来,没侮辱报复,而是好吃好喝地供了起来,不用想就知道会有多少人背地里恨得牙痒痒。 但江懿不在乎。 或者说他曾在乎的东西所剩无几,现在没什么能真正地威胁到他。 可裴向云不一样。 他清楚地知道裴向云唯一的软肋就是自己。 既然现下江懿除了自己一无所有,便只能用性命来威胁这个狼心狗肺的学生。 “旁人对他是否满意与我有何干系?”江懿冷声道,“既然他违背民意将我带回来,那这就是他应该负责的事。” 察科那双泛着蓝的眸子静静地看了他半晌,最后似乎妥协了,可声音却依旧没有半分波澜:“既然您执意如此,奴也无法违背您的意愿。” 他从怀中摸出一枚钥匙,俯下身将江懿脚踝上的镣铐打开,自己端着托盘从厢房中走了出去。 江懿有些惊讶于他居然不跟着自己,可转念一想便明白了。 阿年和关雁归还在裴向云手里。他的学生十分熟知老师的脾性,清楚地知道他绝不会丢下这两个人自己远走高飞。 江懿想通这其中的门路,心里的阴霾更甚。 天牢依旧静悄悄的,门口站着的乌斯士兵正低头打瞌睡,听见脚步声睁开眼,看见是他后唇边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上次裴向云将他抱回去被许多人看见了,不知情的大概都以为他是裴向云金屋藏娇的那个“娇”。 毕竟汉人比乌斯人骨架小很多,并不会常年与风沙和草原为伴,故而样貌也精致些,不然乌斯王也不会在入住燕宫后留了那些后宫嫔妃一命。 那士兵用乌斯语说了句下流话,碍着裴向云的面子将他放了进去。 江懿顺着黝黑的甬道匆匆向前,凭着记忆停在了一间牢门外,轻轻敲了敲栏杆。 沙哑的声音自栏杆后响起:“谁?” “是我,”江懿低声道,“他们没为难你吧?” 关雁归慢慢靠近栏杆,原本俊逸的脸如今满是疲态,显得十分憔悴。 他静静地看了江懿半晌,长叹一声:“今日往后就别来了,对你不好。” 江懿心中一惊,连忙追问:“怎么了?” “今晨宫里那位下了诏,”关雁归的声音愈发虚弱,“说我是旧朝余孽,坑杀乌斯人的罪党,理应处死,不许有任何人求情。” 16、第 16 章 滚烫的茶水浇在地面上,瓷器碎裂的声音炸响在屋中,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江懿惊疑不定道:“你这是什么茶?” 察科微微欠身:“是府邸中原本就有的,随意挑了一种冲泡,您有什么问题吗?” 江懿迟疑地将茶壶盖子打开。 一壶茶水在阳光下静静地泛着光,似乎并没有任何异常。 可刚才他嗅那杯茶时,分明在茶香中闻见了一股十分刺鼻的味道,怪异到瞬间察觉出了其中的不对劲。 “算了。” 他将茶壶盖上,往旁侧推了推:“不喝了,你拿出去吧。我倦了,要睡会儿。” 察科的面上稍纵即逝过一丝怪异的神情,十分顺从地将托盘端了起来:“既然如此,奴便不打扰您了。” 江懿正奇怪于他突然软化的态度,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从咽喉处爆炸般地散射而出,几乎是一顺便便席卷了半个身子。 他的手倏地紧紧捏着桌角,冷汗如瀑般落下,身体痉挛似的剧烈颤抖着,闷哼声不受控制地从唇边溢出。 江懿几乎是一瞬间便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察科,恰好看见他唇角翘起的弧度。 “江大人,你很聪明,不愧是曾次次带着陇西军击退乌斯的人。” 察科轻声说:“但你有没有想过,乌斯多湿沼,其中的毒草很多人可能听都没听过,自然也不会猜到有一种毒只要见了空气便会立刻挥发。” 是毒吗? 江懿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胸口上压了块石头似的憋闷。 他下意识地想开口呼喊,却只听见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音,连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 “在茶被倒进杯子里的时候,你便已经将挥发的毒吸进去了,”察科俯视着他,似乎在看一个死人似的,“其实这也只是毒的一部分,另一部分藏在早晨的膳食中。若将军要查,也什么都查不到。” 江懿耳膜充血,听什么声音都如蒙了层薄雾似的朦朦胧胧,明明很简单的一番话,听在他耳中却如此晦涩难懂。 他身子向一旁歪去,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一道沉闷的响声。察科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一旁看他毒发时满脸痛苦的样子,似乎自己刚才并不是在谈论如何下毒,而是今日的天气如何。 “你们汉人讲究死要死的明白,所以我告诉你了这一切,也算好生待你最后一程,”察科最后道,“君上说你妖言惑主,将军在你身边久了定要出事,说不准哪天要对他兵刃相见。我与你无冤无仇,如此这般也是迫不得已,你多担待。” 他说着便端起桌上的托盘,顺带将地上的碎瓷片细心地收拢起来,没留下半分痕迹。 江懿急促地呼吸着,看着察科慢慢向门外走去。 门被人轻轻关上,他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影影绰绰间慢慢黯了下去,继而归于一片沉寂。 在生与死的缝隙间,江懿却格外平静,好像已经等待这一刻很久了,此刻终于得偿所愿。他慢慢坠入黑暗,似乎坠入了一场再也醒不过来的长眠,恍惚中又闪回过陇西时的记忆。 那本是夏末时节,但陇西的夜晚与白天温差很大。江懿不小心着凉害了风寒,浑身上下哪处都不舒服,恹恹地躺在帐中不见人,生怕把病传染给其他人。 裴向云却是个不守规矩的,晚上趁着轮值的士兵换岗,悄悄溜进了江懿的帐中。 江懿披着件冬天才会穿的大氅坐在桌前,正提笔写送往燕都的折子,忽地瞥见门口有处黑影动了动,把他吓了一跳,嗓音沙哑道:“谁?” 裴向云从帷幕后探出头来,低声道:“师父。” 江懿挑眉,心中略有几分不快:“不是说不让你来了么?” 尚显青涩的少年慢慢走到他桌前,垂下眼:“我想师父了。” 原本在军中随意走动,甚至于擅自闯进丞相的军帐都算得上是严重的违纪行为。江懿不愿意见他如此没规矩,正要训斥他几句,一听这话后立刻心软了下来。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咳嗽几声后摆摆手,没力气与他生气:“回去吧,别连带着你也病了。” 可裴向云却仍站在原处,一双眼睛紧紧粘在他身上,片刻都不愿离开,似乎生怕他消失一样。 “看着我作甚?”江懿不得不将笔向旁边一搁,板起脸训他,“你要是被张老将军捉住,是要去挨板子的,你可知道?” 裴向云小声说:“学生不怕挨板子。” “那你怕什么?” 江懿疑心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刚要趁势再数落他两句,便听少年说:“我怕见不到你。” 这回他彻底没辙了。 裴向云似乎清楚地意识到自家师父面冷心软吃软不吃硬,故意用这些撒娇似的话来讨他欢心。 事实上他确实拿捏住了江懿的软肋,让人不舍得再多说一句重话。 “病好了自然就能见面了,也不差这几日,”江懿说,“你不知道伤寒病有多凶险,听师父的话,走吧。” 裴向云不言不语,上前一步,轻轻将他的手拢进自己的掌心。 少年不过十五岁的年纪,手心的皮肤却不似一般同龄人那样光滑,反而包着一层茧一样,摩挲得江懿指尖跟着发软。 江懿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你这是做什么?” “师父的手好凉,”裴向云轻声道,“学生为师父暖暖手,这样你也能舒服点。” “暖手有汤婆子,不用你来。” 江懿推了推他:“别倔,快回去吧,不听话我要生气了。” 或许因为他从未真正对裴向云生过气,所以这句威胁落在狼崽子耳中轻飘飘的,毫无分量和威慑力。 裴向云自顾自地替他暖手,半晌道:“汤婆子抱着不舒服,太烫了。” 江懿听了觉得好笑,正要问他为何会觉得烫,抬眸便撞上了他的目光。 异邦的少年人五官深邃,双眼总是很亮,像晴天夜晚陇西上空的星星。 江懿无端觉得心漏跳半拍,欲盖弥彰地移开眼:“暖好了?暖好了就出去吧,别打扰我写折子。” “师父还不休息吗?”裴向云反问道,“害了伤寒应当多修养,那皇帝如此压榨你,你为何还如此乐在其中?” 什么叫他还“乐在其中”?这是他分内的工作。 江懿听了他这大逆不道的说辞,脸色一变,将手从他怀中抽出,咳嗽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叫人听去了可不得了,要掉脑袋的。” “听去便听去了。” 裴向云说着便又向前靠了靠,慢慢跪在地上,双手环过他的腰,将头枕在膝盖上。 江懿被他蹭得发痒。 原本因为生病他穿得就多,眼下又是夏天,裴向云这么一抱,周遭的空气被烫了似的慢慢升温,连带着烧得他大脑也跟着迷迷糊糊的。 朦胧间,他听见身旁有人在说话。说话的人声音压得很低,只模糊作一片,听不分明。他强迫着自己慢慢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金玉镶嵌。 陇西夏夜的篝火虫鸣散了,奇怪的药味灌入鼻中,呛得他没忍住咳嗽了起来,这才惊觉胸口火烧火燎地疼,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身边守着的人见他醒了,连忙疾步走到床边,紧张地伸手探了探他的脉象。 江懿轻轻侧了侧头,发现那是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大概也是个乌斯人,长得斯斯文文的,正和一边的乌斯士兵飞快地说着什么,指尖压在他的手腕的穴位上。 他看着周遭的一切,记忆这才慢慢回笼。 察科下了毒,将自己丢在卧房中,原本的打算应该是放任他毒发死去,但不知如何被人发现了,于是这才被救了回来。 江懿想到这儿,未免有些遗憾。 他如今一丝牵挂也没有了,被像只鸟儿似的囚禁在此处,无异于他人掌中的玩物,或许只有“死”一条路才能彻底解脱。 可现下却被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那乌斯大夫和士兵交代完,转头看他,用不熟练的汉话道:“身体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江懿一时半会儿也琢磨不出到底是心脏疼还是胸口疼,沉默半晌后摇了摇头。 大夫显然不信他说的,刚要开口说话,卧房的门便被人打开了。 裴向云裹挟着一股腊月的寒风,一脸阴霾地走了进来。他眉心处不知何时多了道伤疤,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划了一刀似的。 方才还很健谈的大夫瞬间噤声,察言观色片刻后道:“病人醒了,说自己不难受,臣也觉得并无大碍,好生修养便可。” 裴向云瞥了眼江懿,追问道:“可有什么后遗症?” “这种烈性毒,见过的人都死了,现在能救回来一条命已是难得,”大夫抚了下手腕上的珠串,“至于其他后遗症,臣也并不知晓。若将军实在放心不下,臣可以回去翻阅下医典,再与将军细说。” 他说完,带着几分畏惧地看了眼面前年轻的乌斯战神,发现对方并没有为难自己时才悄悄松了口气。 “我知道了,”裴向云的声音很冷,“你们出去吧。” 几人依言与他行了礼,轻手轻脚地从卧房出去了。 房门在裴向云身后关上,他如年少时那般慢慢跪在地上,将江懿的一只手焐在掌心,眼眶发红。 江懿舔了下干涩的唇,没什么力气与他说话。 “师父,让你受委屈了,我不知道皇兄会这么恨你,”他小声说,“幸好我回来的及时,我......” 他的声音似乎哽咽了一下,变得有些沙哑:“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可是你皇兄不想我活着,我也不想活了,你想不想的,重要吗? 江懿眨了下眼,试图将手抽出来,却被他紧紧握住。 裴向云似乎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低声道:“皇兄觉得师父是汉人,一定怀有异心,所以才想杀了你。如果......” “如果我与师父成为真正的一家人,皇兄可能就不会再怀疑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会用这个理由除掉你了。” 17、第 17 章 成为一家人? 江懿觉得可能是那毒对自己的脑袋造成了什么伤害,不然为何裴向云说的是汉话,自己却一句也听不明白。 似乎注意到了他疑惑的目光,裴向云垂下眼,柔声道:“曾经也有汉人皇帝娶过男子做皇后,所以我想......” 江懿蓦地瞪大了双眼。 他全然没想到自己的学生竟会丧心病狂至如此地步。 “师父是一时无法接受吗?”裴向云看着他,“学生知道这可能有点突然,但为了你的安危,学生只能这么做。” 江懿急促地喘息了一会儿,动了动唇,声音很虚弱:“你真的要气死我。” 裴向云沉默地看了他半晌,反驳道:“可为何汉人皇帝能娶男子做皇后,我却不能用这样的方式与师父一直在一起?” “你想清楚,我曾是你的老师,”江懿闷咳了几声,“你要世人怎么看我,怎么看你?” 裴向云轻笑一声:“我又不在乎世人怎么看我。” “我在乎。” 江懿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个有些凄凉的笑,用尽力气将手抽了出来:“你先前背叛投敌已足以让我被戳着脊梁骨骂到死,现在你还是不肯放过我,对吗?” “可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裴向云似乎也急了:“我和你说过,我也试着去过没有你的日子,但是我做不到。我们一起过了六年啊师父,你为何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你根本不是想要我留在你身边,你就是想找个借口麻痹自己。” 江懿的脸上弥漫起一阵不健康的潮红,说话的声音也断断续续的:“你觉得其实你也没做错什么,帮自己的民族打仗有什么错,对不对?就算所有人都在说你的屠夫,是疯子,但你想我肯定不会和他们一样,无论如何都会原谅你,对不对?” 裴向云的眼中似有迷茫,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轻轻点了点头。 “可是裴向云,你要知道,”江懿的声音很轻,却如千钧重一般落在他心上,“不是所有的错都是可以别原谅的,你就算下了地狱,我也绝对不会原谅你,我觉得你恶心。” 他说完,窒息般地有些头晕目眩,只能微微阖眼,靠声音判断身侧人的反应。 裴向云的呼吸越来越重。 自己方才的话似乎踩到了狼崽子的尾巴,依着他的脾气若是换个说话的人,怕是脑袋已经和脖子分家了。 但说这些话的人是江懿,裴向云只能忍着。 江懿忽然有种报复成功的快感,似乎只要裴向云难受,自己身上所受的苦难和背负的罪孽便能清上几分。 裴向云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师父,我不想你死,也不想皇兄瞒着我来害你,我能想到保全你的方法就是在身边给你一个名分。你原谅我的任性,答应我好不好?” 江懿觉得他们之间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昔日跟在自己身后,双眸澄澈的少年早就随着陇西的风沙死去。现在自己面前的人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恶鬼,是能反咬自己一口的野狼。 无论如何,裴向云都不再是那个连自己都险些动了情的好学生。 “不好,你想都别想,”江懿说,“但凡你还有点良知,就根本做不出这样欺师灭祖的事来。” 屋里一时间变得很静,静到能听见外面风吹过树冠发出的“嘎吱”声。 又起风了。 眼下确乎是入了腊月,再过没多久便要到新的一年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江懿便在颠沛流离,哪想不过短短百日的光景,脚下的土地都要易主了。 当真是物是人非。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自己胸腔中苟延残喘般的心跳声,觉得有些冷,于是艰难地动了动手脚,向锦被中瑟缩了几分。 良久,裴向云才低声道:“师父,关雁归要被处死了。” 江懿“嗯”了一声:“这不也是你最愿意看见的吗?我还没来得及和你算账,你倒是先提起这事了。” “师父要与我算什么账?”裴向云说,“学生虽然一直不喜欢他,可也做不出背信弃义的事来。我与他无冤无仇,自然也不会私下报复。” “做不出背信弃义的事?” 江懿不怒反笑:“你背信弃义的事做的还算少吗?” “那是因为——” 裴向云话说了一半又闭了嘴,蹙着眉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神色似乎有些扭曲。 江懿只当是他给自己的背叛找借口,发现两人的谈话又避无可避地绕回了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于是失望地侧过脸去:“我不想和你继续说下去了。” “皇兄那日只是随口一说要清剿旧朝余党,但新年又是登基大典,依照惯例要大赦天下,倘若能把刑期再拖半个月,他未尝不能活下去,”裴向云说,“我知道你今天去看他了,也知道你不想他死,但你现在没办法把他救出去。” “所以呢?”江懿反问,“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师父,那是我的皇兄。” 裴向云坐在他身边,一双眼沉沉地看着他:“别人说话或许没用,但若是我为关雁归说话,皇兄或许真的会考虑让他晚点死,活到大赦天下那天。” “我凭什么信你?” 江懿掩着唇咳嗽道:“既然你说你皇兄能听进你的话,我怎么就不能认为正是因为你在皇兄身侧献计,让他将旧朝余孽除掉?” 裴向云一时语塞,似乎不知道该从何处给自己找补。 他愣了一会儿,语气有些僵硬:“学生从未在皇兄面前说过关将军半分不好,师父若是不信,那学生也没办法。可这是现在唯一一个救关将军的办法,师父不愿意试一试吗?” “条件呢?” 江懿的直觉告诉他狼崽子绝不会做赔本买卖,这其中肯定有什么弯弯绕绕在等着自己。 果不其然,那人开口道:“师父同意我方才的请求,我便去和皇兄说放了关将军。” 江懿冷笑一声:“你想都别想。” “那就没办法了。” 裴向云说着从床边站了起来转过身去,不让江懿看见他的表情:“依着你的说法,关将军会在七日之后被斩于街口示众。师父眼下身体抱恙,怕是也没机会去见他最后一面了。若师父执意如此,学生也没办法,你好好休息吧。” “我本以为依着师父的性子,定然会救下关将军。眼下学生便可放心了,原来关将军在师父心中也并非那么重要。” 他说着便向门口慢慢走去,实则一直在关注着床上人的反应。待将手放在门上的时候,终于听见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裴向云说不准这声叹息中是妥协更多,还是失望与愤怒更多,他不敢多想,屏息凝神地等着老师给自己最后的宣判。 “我答应你。” 江懿看着墙上繁杂的装饰,只觉得心脏一寸寸地冷了下去:“裴向云,你是要遭报应的。” 狼崽子精准地捏住了他的命脉,知道他绝不会错失这个有可能救下关雁归的机会,也绝不忍心有其他人再因为自己而死。 事实上便是他赌赢了。 “我不怕遭报应,”裴向云低声道,“我只怕我后悔。” “你会后悔的,”江懿笃定道,“你会带着后悔和痛苦过完下半辈子,我保证。” 裴向云跪在床边,小心地在他眉心落下一个吻:“那又如何?我只关心眼下。” *** 江懿原本以为裴向云不过是先说说,具体安排还要再等一段时间,却没想到不过一天时间,便已经有人来府邸中布置了。 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每日只能靠坐在床上,沉默地看着乌斯人来将卧房一点点装饰上中原汉人洞房的模样,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荒诞又可笑。 这些乌斯人或许听说了自己和裴向云的关系,又或许不太清楚,总是看着他窃窃私语。江懿在陇西待了六七年,乌斯语还是听得懂的。叽叽喳喳的声音在耳畔一直没停过,让他心中十分烦闷,顺手将床头放着的茶盏或者镇纸向他们丢去。 这回乌斯人倒是不敢在他面前说了,全都躲在外面小声议论。 “听说这个汉人之前也和我们打过仗的......” “是裴将军的师父吗?师父和学生成亲这种事,在汉人间似乎也不常见吧......” “听说这些汉人惯会迷人心智,前些日子听说裴将军还与君上大吵了一架,你们可知道吗?” 江懿木然地听着他们在背后编排自己,忽然间没了愤怒的力气。 毕竟他们说的这些,从某种角度来看确实是事实。 他如何也没想到那个风雪夜里狼崽子古怪的眼神居然在此刻有了答案,或许这就是自己和裴向云此生永远无法达成的共识。 江懿不会将这份让人无措又懵懂的感情宣之于口,选择将其埋葬于陇西的烈烈风沙中。而裴向云则会穷其一生紧追不舍,哪怕强迫也要把他拴在身边。 他们合该是一个走阳关道,一个走独木桥,相遇后只会两败俱伤。 江懿不知自己到底这样行尸走肉般在床上坐了多久,直到卧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 那乌斯士兵将一套艳红的衣服放在椅子上,面无表情道:“换衣服吧,将军已经回来了。” 18、第 18 章 江懿其实从未有过成亲的打算。 当年也不是没有当朝做官的来说亲,但都被他婉拒了。一是觉得自己总在陇西吃沙子,天天都是小摩擦,闹不好哪天真的打起来以身殉国了,连累那姑娘家。二是从小他便对男女之事没有太多的想法,直到遇见裴向云后才慢慢有了关于“心悦”这一词的概念。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如今要和自己成亲的正是自己的学生裴向云。 江懿浑浑噩噩地从床上慢慢下来,将那大红色的喜服拿在手中端详片刻,眼前忽地闪过燕都曾经的尸山血海,手一抖,衣服便掉在了地上。 喜服本身便有些分量,落在地上“噗通”一声响。外面的人察觉了,立刻询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 江懿试了好多次才发出声音,说完后便是止不住的咳喘。 自打被从死亡线边缘拽回来后,他的呼吸便一直不畅,稍微多点动作便会心跳过快,连带着咳个不停,甚至头也会跟着疼。 估计这就是那乌斯大夫说的后遗症。 可他现在已经不在乎什么后遗症了,甚至现在更愿意去死。可裴向云似乎很怕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事,将屋中一切尖锐的东西悉数收走,甚至连喝水的杯具都换成了不易碎的,以防他用碎瓷片自刎。 既然这么怕他死,又为何做这样的事? 江懿说不准裴向云到底是恨自己还是爱自己,麻木地将喜服换上,坐在屋中铜镜前看着镜中人。 他原本也不过才二十五六的年岁,似乎昨日刚在殿试被点作状元郎,骑着高头大马走在燕都城内的官道上,心中都是对未来所有日子无限的期待与渴望。如今燕都城被焚毁殆尽,如他心中一般只剩断壁残垣。 这些往事好似前尘一般,想起来遥远又模糊,如同镜花水月的一场梦。眼下梦醒了,他仍是那个被学生锁在金笼中的鸟雀,供人羞辱玩弄,连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 “您换好衣服了吗?”门外的人打断了他的思绪,“将军从宫中喊了教习宫女来为你稍做梳妆。” 江懿木然地“嗯”了一声,一个被裹在厚重宫服里的女人推门进来,不由分说地将手中盒子放在桌上。 他还在病中,身体十分虚弱,脸色在红色的喜服映衬下更显苍白,被铜镜影影绰绰地照出原本的样子,如同一只枉死的厉鬼。 那宫女见他原本就生得白,将装了铅粉的脂粉奁放了回去,转而拿着站了胭脂的砂纸向他唇上抹去。 “您觉得还可以吗?”她问,“若是可以,一会儿便等将军来了。” 江懿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垂下眼看着桌上的几条细小的裂纹。那宫女先前估摸是服侍乌斯皇室妆容的人,从没受过这样的冷落,当即不在继续问了,没什么好气地将盒盖“啪”地扣回去,拎着盒子出了卧房。 现在房中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红烛在铜镜旁幽幽地亮着,血红的烛泪顺着烛身一点一点流下,继而在烛台底部堆成凝固的蜡块,看上去糟心得很。 府邸中静悄悄的,没有寻常人家娶亲的热闹,就连平日穿着盔甲走动的声音也消失了,好像今夜没人敢发出任何声音,以免触了将军的霉头。 “吉时到!” 外面一个吊着嗓子的男声突然响起,刺破了一室虚假的安静,继而锣鼓与唢呐一齐奏响,像是不情愿的戏子被迫浓妆艳抹上台带着哭腔的绝唱。 唢呐可吹红事,也可以吹白事。在这间宛若牢笼的府邸中,无论布置得再如何喜庆,江懿只觉得配上唢呐,更像是阴曹地府的人提前来请他上路。 卧房的门再度被人打开。 平素惯常穿盔甲的士兵今日换了套红色的软甲,却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站在门边说:“该走了。” 江懿拂袖起身,扶着桌沿慢慢向门外走去。 那喜服的衣摆很长也很繁琐,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江懿本就身体虚弱,如今穿着这么沉重的衣服走路更是费力,在跨过门槛时不小心被绊了下,踩在士兵的脚上。 那士兵微微蹙了下眉,有些不知所措。 他其实下意识地想去扶人,可手伸到一半时却犹豫了。 按照主帅平日的偏执和疑神疑鬼来看,应当是不会允许任何人碰这个汉人的。万一这汉人恃宠而骄,去和主帅告状的话,怕是自己的脑袋要不保。 就在他思来想去的时候,江懿扶着墙站稳了,低声道:“抱歉。” 乌斯士兵没料到自己能得一句“抱歉”,显得有些受宠若惊,绞尽脑汁用仅会的几句汉话道:“没,没事,需要帮忙吗?” 江懿摇了摇头,在只点了蜡烛的昏黄的走廊中慢慢向前。 乌斯士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着。那喜服的大红色正好衬得人皮肤白皙,尤其是露出的那段脖颈,脆弱又带着几分不可名状的吸引力,在一片灼灼的红中格外显眼。 他在原地呆立许久,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小跑着跟在江懿身后。 似乎裴向云终于顾及到了江懿的情绪,并没有将邀请他人来赴宴,仅将府邸稍微布置了下,到场的只有平日便在的乌斯士兵与洒扫小厮。 他一身红色的劲装,目不转睛地看着江懿走到面前,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已屏息凝神很久,这才带着些许小心翼翼地将江懿的手攥住。 师父的手常用来读书握笔,虽习武,却并不常舞刀弄枪,所以皮肤仍十分细腻。两人双手交握,相互磨蹭的痒意一路挠进了裴向云心中。 “先前师父说不愿被天下人知晓这件事,学生便自作主张没有宴请任何人,”裴向云低声道,“师父不会介意吧?” 江懿垂下眼看着地砖,半晌才道:“你要是真想我继续活着,就放过我吧。” 裴向云装着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牵着人的手走到香案前跪下。 江懿抬眸,红脸的关公像静静地挂在对面的墙上,一双虎目正炯炯有神地看着两人。 他有点啼笑皆非,周遭的景物时而模糊,时而清楚,被人拉着拜完天地,仍觉得这是场光怪陆离的梦。 裴向云似乎很激动,一直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放,似乎生怕身边的人消失一样。 他说不清是等了这一天太久,还是等师父终于能被名正言顺绑在自己身边太久,总觉得师父是世上最好看的人,如何看也看不腻。 “师父,往后你便是这宅邸的第二个主人,”裴向云将一枚令牌轻轻放在他手上,“这是我的令牌,你有什么需求便给他们看,他们不会为难你。” 江懿垂下眼,看着令牌底端那个显眼的乌斯图腾,一掌将那令牌打落在地。 铜制的令牌落在地砖上,发出“叮当”的清脆声响,转了几圈后安静地躺在影影绰绰的烛光下。 裴向云面色一沉,扣着江懿的手紧了紧,但想起今夜是二人新婚,终究还是忍下了突然翻涌到心头的暴虐。 他看着江懿,深呼吸几次后才道:“师父心情不好吗?恰巧皇兄赏了我一个汉人舞女,今夜让她跳一段舞,你看了也能好受些,你觉得呢?” 与其说是他在征求意见,不如说是直接告知。 舞女很快便被两个乌斯士兵押了上来。 那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姑娘,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泪水与恐惧,瑟缩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人。 裴向云心里压着股邪火,有些不耐烦道:“低着头做什么?把头抬起来。” 舞女战战兢兢地抬头,两只手紧紧护在胸前,眼中不知是绝望更多还是恳求更多。 她的目光落在江懿身上,忽地眼中一亮,见着救命稻草似的向前爬了几步,重重地对着江懿磕了个头:“江大人,民女小红桃,您可还记得民女?” 江懿目光一动,想起来什么似的脸色变了变:“我从未见过你。” “江大人一定见过民女的!” 小红桃其实并不知道今夜是什么日子,只知道自己被乌斯人俘进宫里关着,以为要舍身饲那乌斯的君上,却不想和另外几个姐妹打包送来了将军府。 她原本以为自己此生便是被乌斯人强占玩弄的命运,却没想到能在此处看见江懿,不由得将他当成了自己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江大人在永安三年回襄州,便是民女在画舫上献舞,”小红桃伏在地上,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那时恰逢四月桃花开,有一瓣落在民女手上,民女一时兴起加了段本没有编排的舞蹈,您看了十分喜欢,还夸,夸......” 江懿察觉到裴向云的手越攥越紧,忍着痛道:“住口,简直一派胡言。我永安三年从未去过襄州,你怎......” “说下去。” 裴向云的声音很冷,像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不怀好意地看向地上伏着的姑娘:“他夸你什么了?” “夸,夸民女......” 小红桃惊疑不定地看向主座上的二人,刹那间有些恐惧:“......忘了。” “你肯定记得,”裴向云说,“方才不是讲的挺好么?怎么我一问你便不记得了,是在诓我么?” 他的目光径直落在小桃红身上,似要将她整个人慢慢剥皮生吞了一般:“让你继续说。” “江大人夸民女的手好看,”小红桃被他那目光盯得几乎噤若寒蝉,身子颤了半晌才敢继续说话,“当,当得上一句‘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是么?” 裴向云牵着唇角笑了下,落在人眼里却比哭还难看:“师父,你当真这么夸过她?我都不知道。” 江懿咬着唇不语。 “江大人夸过你长得好看么?”裴向云问小红桃,“只夸了手?” 小红桃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轻轻点了点头。 “既然江大人喜欢你的手,不喜欢你的脸。” 裴向云抚着椅子上的流苏,语调轻快:“那便差人将你两手剁了,留给师父做纪念可好?” 20、第 20 章 皇宫中属于燕朝的陈设已经被抹除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乌斯人惯用的东西。 乌斯的君主坐在榻上,身侧袅袅燃着香薰,浅紫色的烟盘旋而上,在半空中慢慢淡去了颜色。 但他的脸色并不好,一双阴沉如豺狼的眼睛落在自己鹰钩似的鼻子上,半晌后抬眸道:“你再说一遍。” 裴向云跪在他面前,忍着心中的战栗与恐惧,硬着头皮道:“臣弟斗胆为关雁归求情,请皇兄先留他一命。” 乌斯君主看着眼前这位自己母亲与汉人偷情生下的混血弟弟,指尖在座椅的扶手上轻叩:“朕凭什么留他一命?” “臣弟在陇西军营的时候与关将军打过几次照面,关将军待臣弟不错,况且如今燕朝余孽尚未清缴干净,他说不定还知道些什么内情,让他活过新年也无伤大雅,”裴向云不敢看他,继续瞎编,“臣弟忧心国事,不得已才来请皇兄高抬贵手,暂时放他一马,待臣弟讨伐完京州余党再处置他也不迟。” “他待你不错?” 乌斯君主冷笑一声:“前些日子,你央求朕不杀你那好老师的时候也是这套说辞,怎么不晓得改一改?” 裴向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天生排斥那些“之乎者也”的论调,嘴上又笨,眼下被人一语道破谎言,慌张地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 “到底是关将军对你有恩,还是江丞相对你有恩?”乌斯君主继续追问道,“亦或是说,是对你有恩的江丞相让你来给关将军求情?” 猜中了。 裴向云一言不发地跪在原处,冷汗顺着脖颈流进了衣领中。 他一直以为自己除了江懿外谁也不怕,但不知为何每每与这位血统纯正的乌斯皇兄对视时,心中总会没来由地有一种深深的畏惧与恐慌,就像被猎人盯上的穷途末路的猎物。 但江懿还在家里等着自己。 裴向云定了定神,低声道:“皇兄明察。” “你是朕同父异母的弟弟,朕怎会不知你是如何想的?”乌斯君主双目微眯,唇角勾起一个不怀好意的笑,“你只需成为朕开拓疆土最重要的那柄利刃,你想要的朕自会给你,你可知道?” 裴向云有些茫然地抬头:“皇兄这是......答应了吗?” 乌斯君主看着他,轻轻颔首:“待新年过后,朕要你带兵北上京州。朕忧心那些旧朝余党煽动百姓起义造反,你能为朕分忧吗?” 裴向云咬着牙,低头道:“......臣弟明白,只是关将军他——” “你倒是真执着,还有心思担心他?” 乌斯君主摩挲着自己的下巴,说话的语气意味深长:“他好得很,完全不需要你担心,我也懒得特意动他,你倒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我?”裴向云蹙眉,“皇兄是有什么要嘱咐臣弟的吗?” 乌斯君主笑了下:“告诉你的金丝雀,让他离天牢远点。一个前朝丞相,一个前朝将军,你不怕他们二人暗通款曲,朕倒是怕他们合谋造反。昨夜朕已经知会了守卫的人,再看见你那小雀靠近天牢,管他是你的谁,格杀勿论。” “裴向云,朕已经够给你面子了。若不是你再三哀求,又拿兵权做抵,你那老师在被俘的第一天就应该挂在城墙上了。” *** 江懿忍着身体的不适从卧房的窗户钻了出来,落地时险些崴了脚。 可他来不及管这些,将兜帽罩住脸,匆匆向街口而去。 路上遇见的平民百姓都往一个方向而去。江懿将领口拉高,遮住下半张脸,随便找了个人问道:“大家这是要去做什么?”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有些迟疑道:“昨儿晚上贴的告示,说今天街口有人被斩首示众。今晨乌斯的兵挨家挨户敲门,非要所有人都去看,说是要立什么下马威。” 江懿急切道:“有说问斩的是何人吗?” “没说,”那人似乎也不敢多讲,生怕从哪冒出个乌斯士兵将自己绑去挨板子,“我先走了。” 他说完便匆匆而去,江懿心跳得越来越快,只能咬牙忍着不适加快脚步。 街头已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最外面守着一群乌斯士兵,似乎怕有人混在人堆里劫法场。 江懿来得晚,站在百姓后面,看见一个人头上套着个黑布口袋,被两个人高马大的壮汉押着走到街口跪了下来。 光看身形也是个八尺的高大男人,却被黑布遮着脸,让他无法辨识出其下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旧友。 前面站着的几个平民以手掩面,不敢直视刑场。其中一个小声道:“听说今天处死的是旧朝的将军。” “真的吗?”她的同伴半信半疑,“不是说那些个将军打不过就全跑了么?” 刚开始说话的女子似是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你当这群洋贼为何喊我们来看?这招叫杀鸡儆猴,在这儿提点我们别动歪心思呢。” 她的同伴瞧见不远处的乌斯士兵正向二人看来,连忙拽了拽她的衣袖:“别说了。” 江懿心里很乱。 囚服宽大,脸上又蒙着面,让他什么也看不出,只能听些民众小声说的话。 一个太监模样的人站在旁边,吊着嗓子喊道:“午时三刻已到。” 那立在旁边的壮汉踩在跪趴在地上的人肩头,高高举起手中的斧子。斧刃在中午的阳光下泛着寒光,继而划出一道弧线,狠狠地砍在犯人的后颈处。 围观的百姓都是从乌斯人的烧杀抢掠中活下来的,却仍看不得这样的场面,尤其是这被问斩的还有可能是曾保家卫国的汉人将军。 一边等候的乌斯士兵迅速上前,将分离的尸首装进两个麻袋中。其中一人抬头,用生硬的汉话道:“如今江山易主,君上仁慈,饶各位一命。还请往后好生做人,莫要再动些不该动的歪心思。” 平民慢慢散开,甚至连悄悄议论这场沉默的行刑都不敢,只低头沉默地快速向外散开。 江懿落在所有人后面,想方设法要再看一眼那具尸体,却如何也看不清。 那人到底是不是关雁归? 他实在不能只靠一张字条便能笃定关雁归说的都是真的,可现在的所有依靠便只有这一张字条。 因为关雁归先前在天牢中提过七日后问斩,而前一日晚上他刚与裴向云约好,若自己同意成亲一事,今日裴向云便去与乌斯君上游说放过关雁归。 他有必要从这点时间里挤出几分来怂恿乌斯的君上提前七天处理关雁归吗? 江懿脑海中满是理不清的思绪,待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回到了裴向云的府邸前。 守卫府邸的乌斯士兵在门前跪了一排,裴向云面色阴沉地站在门前台阶的最上面,还未说话,便看见了不远处的江懿。 他动了动唇,三两步从台阶上走下来,似乎终于松了口气,面色肉眼可见地缓和了下来:“师父,你去哪里了?” 江懿死死地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问道:“关雁归呢?” 裴向云被他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关将军?关将军不是好好的吗?” “好好的?”江懿问,“你去天牢里看过他了?” “不曾,但学生今天去见了皇兄,”裴向云邀功似的看向他,“皇兄说关将军好得很,不需要我担心。” 关雁归好得很? 江懿心头的疑惑越发重了起来:“我去一趟天牢。” 裴向云的脸立刻黑了下来,伸手拽住他的胳膊,咬牙切齿道:“你就这么在乎他?” 江懿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向他:“我不在乎他,难道在乎你吗?” 裴向云几乎要咬碎一口牙:“你不许去,你答应了我的。” “我答应你了?你还答应我不再去为难他,”江懿捂着唇闷咳起来,声音也变得沙哑,“既然你说没把他怎么样,为何不让我去见他?” 裴向云一时语塞,支吾道:“是皇兄的命令,皇兄说你若是再......” 江懿打断了他的话,轻声道:“那我不去,你派人去,看看关雁归是否还活着待在天牢里。” “可......” “你若是不准,那便是你心虚,”江懿一步步地给他施压,“你又骗了我,这是第三次。” “我没有!” 裴向云似乎听不得“骗”这个字,情绪又变得格外激动起来,攥着他胳膊的手颤抖地发狠,似乎眼前的人不是最喜欢的师父,而是仇人。 但他很快清明了过来,眸中狠戾的红褪去了七八分,沉默着松开了手。 江懿这才真切地察觉到了碎裂般的疼痛,蹙着眉向后退了几步,有些警惕地看着他。 可能是这警惕又戒备的目光让裴向云有些难过,他垂下眼,轻声道:“对不起,师父,但是我......” 我好像越来越控制不住我自己了。 他也只敢在心中想想,却不敢将这句话说出来,生怕江懿觉得他是在撒谎找借口。 两人静默地站在府邸大门前许久,裴向云终于还是妥协了:“那我派人去天牢看一下,你别再生气了,随我进屋吧,对身体不好。” 他说着便随意点了一个跪在地上的士兵,让他去天牢打听打听情况,接着要来拉江懿的手,却被人躲开。 “我就在这儿等着,”他冷声说,“你离我远点,我恶心。” 裴向云的手僵在半空,慢慢攥成了拳垂下。 原本早上见了乌斯君上后他对关雁归还活着这件事十分有底气,但是方才见江懿的情绪如此激动,他又变得忐忑起来。 空气中的寂静一直持续到了那个士兵回来。 江懿的目光紧紧锁在他身上,近乎渴求一般想听他说出自己想听的话。 可那士兵只匆忙地瞥了他一眼,单膝跪在地上抱拳道:“属下去问了守着天牢的兄弟,他们说......” 裴向云见他吞吞吐吐地不肯说,心中蓦地掠过一道不祥的预感,下意识地上前几步,却听江懿呵斥道:“你敢动他!” 他悻悻地退了回来,低声道:“他们说什么?” 士兵胆战心惊地不敢抬头,只竹筒倒豆子般将一切都说了出来:“他们说那个汉人将军今天晌午的时候被带走了,走的时候脑袋上套着黑布口袋,估计是被拉去街头斩首了。” 21、第 21 章 江懿耳畔骤然响起一阵嗡鸣声。 周遭的世界在眼中变得模糊起来,所有声音悉数消失,唯独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所以他在街口看见的那个被斩首示众的人,当真是关雁归? 裴向云显然也有点慌,板着脸对那士兵道:“你说的话可当真?” 士兵被他的语气吓得伏在地上的身子都在颤抖,一句话试了好多次才勉强完整地说了出来:“不,不知,他们当差的也并不清楚究竟将人带去何处了。” “师父,这件事我觉得未必......” “你觉得?” 江懿眉眼间泛着结冰似的冷意:“你如何认为很重要吗?” 裴向云定了定神,深邃的黑眸中难以遏制地多了些慌乱:“可方才他也说了,是不知道关将军被带去了哪里,也并不是全然确定在街头被斩首了,如果你不放心,那我再派人去和百姓们打听。” “需要吗?” 江懿拂了衣袖,心口针扎似的疼:“你是不是忘了问我从何处回来的?” 从何处回来? 裴向云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那人一字一句道:“我刚从街口回来,正巧方才斩了个黑布蒙面的汉人,你说还需要打听吗?” 这回裴向云彻底变了脸色。 他原本以为今天早上去和皇兄表明自己的态度,皇兄即使不会轻易饶过关雁归,但也不至于动手如此快。 而且乌斯君上分明还说过“懒得特意动他”,又怎会这么快地改变心意? 裴向云下意识地转身要去宫里与乌斯君上理论,却听江懿在身后问道:“你做什么去?” “我去向皇兄讨个说法,”裴向云低声道,“我......不应该是这样的,一定不是这样的。” 他整个人的状态都十分不对,双手紧紧地攥着衣服下摆,声音都多了几分颤抖,像是在和江懿奋力地解释着什么。 江懿冷眼看了他半晌,忽地叹了口气:“罢了。” “师父,你要信我,不是我去和皇兄说要把关将军处死的,”没听见料想中的责骂,裴向云更慌了,“我......” “现在说这些有用吗?” 江懿站在原处,十分平静地看向他:“人都死了,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了。” 他也是天真,想来依着乌斯君上的疑心病,纵然关雁归表现出投降的意思来,怕是也要先假意放过他,然后在放松警惕时再将他除掉。 反正结果都一样。 他抬头望了望天,再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头顶上的这片天已然不再是自己所熟悉的天了。 “回去吧,”江懿说,“傻站在这里做什么。” 裴向云抬眸看他,似乎有些惊讶:“你还愿意与我一同回去吗?” 江懿垂下眼:“不然呢?我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吗?” “不是......不是的......” “不是?”江懿轻笑一声,“那意思是,你可以放我走了?无论我去哪里?” 裴向云喉咙有些发紧,却始终说不出那个“是”字来。 他忽然发现江懿眼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消失了,比先前的绝望抑或失望更令他胆寒。 “师父......” 他轻轻拽了拽江懿的衣袖,语气变得有些卑微:“你要是生气的话,可以骂我,别这样。” 江懿瞥了他一眼,轻轻抬了抬腕,将他的手从袖子上拂开,继而迈过门槛,向屋中走去。 裴向云连忙跟着进了府中,却见他径直向卧房走去,连忙道:“师父可是饿了?要我差人准备晚膳吗?” “不必,”江懿动了动唇,“我自己待一会儿就好。” 他说着便将卧房的门当着裴向云的面关上,“砰”地一声撞在门框上。 裴向云在门前打了一会儿的转,思考自己到底是应该推门冲进去还是让江懿自己待着,想了半晌后到底还是有点怂,蹑手蹑脚地从卧房门前离开了。 纵然是他这样一贯不喜欢动脑子想事情的,也发现了事情似乎变得不对劲起来。 前些日子他为了让皇兄放下警惕,有事没事便往皇宫跑,可却从未听皇兄说过要将关雁归处死的事。 第一次知道关雁归将被处死,还是从江懿这儿听说的。 从关雁归被捉回来到被处死,自己似乎永远都是最后那个知情的人。江懿似乎认定了是他告发告密,谋害了这个曾和自己不对付的大燕将军。 但当时拦截住江懿的马车时,裴向云甚至都不知道车上除了太子外还有一个人。 很奇怪。 裴向云有些烦躁地在隔壁的书房中踱来踱去,想起关雁归那张脸就恨,恨他为何这样不识趣,恨他为何在老师心中占了如此重要的一席之地。 也就是现在关雁归大概率已经被斩首了,但凡他还在天牢里活着,裴向云都能提着刀去亲自把他砍了。 小厮悄悄走了进来,帮他将灯点上。昏黄的灯光与外界被琉璃罩隔开,将图案模糊地投在对面的墙壁上。 一只不知如何活到现在的飞蛾轻轻停在灯罩上,围着那道细细的缺口打转。裴向云的目光落在飞蛾身上,看着他抖动着毫不华丽的翅膀,继而义无反顾地扎进了那簇火苗中。 裴向云下意识地伸手,可在触到滚烫的琉璃罩时才倏地醒悟过来,看着飞蛾被火苗瞬间吞没,仅仅发出了“噼啪”一声轻响。 他捻搓了下被烫红的手指,莫名觉得有些无助。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老师便是方才那扑火的飞蛾,纵然自己现在站在权利或地位的巅峰,也无法保护想保护的人,让他开心顺遂地生活。 燕都的夜晚开始下起小雪。纸屑似的雪花被寒风裹挟着涌进窗中,刀割一样划过他的侧脸。他看向窗外,只能看见一片苍茫的黑暗。 就好像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那般孤独。 这种孤独让他想起了为数不多的童年回忆。那时他尚在乌斯,但是因为父亲是被掳来的汉人俘虏,所以纵使生母是乌斯的公主,他们父子的生活依旧处于一片水深火热之中。其他贵族家庭的孩子动辄对他打骂羞辱,甚至半夜惊醒时梦里都是那些人丑恶的嘴脸。 直到十三岁那年父母双双去世,裴向云彻底没了继续留在乌斯的理由。 乌斯人尚武,尤其更注重血统,轻易不会与其他族的人通婚,更排斥他这样混血的人存在。 十三岁的风雪夜,他原本要被冻死在荒郊野外,却意料之外地遇见了江懿。 好像自己从出生开始就是个错误,就是个应该被抹除的存在。 父母错误的感情,错误的决定,开启了他这错误的一生。没人喜欢他,没人在意他,所有人视他如草芥,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唯有江懿带给过他片刻的温暖。 只有这一个人在乎他。 可谁说江懿与他的相遇也不是一件错误的事呢? 而如今这片刻的温暖也要散了吗? 裴向云心脏撞击着胸腔,震得肋骨生疼。 他不敢思考半分关于“江懿不要自己”的可能性,近乎惶恐地三两步冲出书房,直奔卧房而去。 裴向云要被逼疯了。 他感觉脑海中似乎多了个人,在拼命地将这些自己根本不愿思考的悲观事实塞进来,甚至连阻止都无法阻止,而心情也无法遏制地变得暴躁易怒,额角也跟着疼了起来。 于是他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 需要江懿发誓不会离开自己,永远都不会离开自己的答案。 路上的小厮和婢女见着他双眸充血的可怖样子,纷纷向后退让开,甚至其中几个人都忘了向他行礼问好。 裴向云在卧房前站定,低声问:“这房间中的人曾出来过吗?” 被他点名的小厮身子抖得筛糠一样,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 裴向云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缓下声音道:“师父,你在吗?” 卧房中静悄悄的,没有半分声音。 “师父?”裴向云提高了声音,心中的不安被慢慢放大,“师父,你别一个人生气,要是真的难过就骂我吧,好不好?” 可房中依旧无人应答。 裴向云后退了几步,用力向门上踹去。 雕花的木门轴承处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硬是被他踹得裂开了数道纹路。 他将碎裂的木头拨开冲了进去,一抬眸,眼前的景象让他肝胆俱寒—— 江懿阖眸靠在床边,手腕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正缓缓流着血。血迹染红了身下淡黄色的地毯,显得格外刺目。 裴向云紧抿着唇,颤着手去探那人鼻息,在察觉到仍有轻浅的呼吸拂在指尖时,他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跌坐在了地上,只觉得额上汗如雨下。 站在门外的小厮进退两难,只能轻声道:“将军,这......” “还站着作甚?” 裴向云沉着脸,小心地脱下外袍披在江懿身上,而后将人轻轻抱在怀里,让他那只受伤的手垂了下来。 “去喊大夫来,”他的目光阴鸷,缓缓扫过眼前几个大气都不敢出的小厮,“要是师父出了事,我拿你们试问。” 23、第 23 章 燕人惯好在正月十五举办花灯会。届时没有宵禁,满城张灯结彩,火树银花,能一直热闹到四更天。 江懿有一年从陇西回燕都述职,刚出军营便察觉有人在后面跟着,回头一看是裴向云。 少年一身单薄的衣衫,站在陇西猎猎的寒风中身形摇晃,似乎下一秒便要被吹走了似的。 江懿见他这幅样子,驱策着马转身:“你跟出来做什么?布置的字帖可有好好摹完?” 裴向云迟疑着摇了摇头。 “《兵法》你不看,字帖也不摹,”江懿呼出一口气,化作袅袅白烟,“怎么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 裴向云上前几步,微微仰头看他:“师父,你要去哪?” “回燕都。” 江懿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在他身上:“这么冷的天穿的太少了,回去把课业做了。” 裴向云攥住披风,小心翼翼问道:“那......你还回来吗?” 江懿听了他这问题,没忍住笑了,故意逗他:“若我不回来,你要怎样?” “那我就等你回来,”裴向云咬着唇看他,眸中满是固执,“你不会不回来的。” 江懿摸了摸他的头:“那就回去好好写课业,等我回来检查。” “如果我今天把字帖临完,那你会带我走吗?” 似乎试探出了江懿的态度,裴向云又胆大了几分:“我想和师父一起回燕都。” 江懿被风雪吹得脸颊生疼,耐着性子和他讲道理:“我是回去述职的,不是去玩,不能带你,好好等我回来。” 裴向云不再说话,一双深邃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后垂下了头,在他掌心蹭了蹭。 这狗一样的举动极大地讨了江懿欢心。 他无奈地笑了下:“下次吧,等明年正月十五我带你回燕都看灯会。” 裴向云垂眸思索半晌,好像勉强同意了他这个提议:“那你不许食言。” 江懿把小孩哄好,松了一口气:“那你听话,把字帖临完我便回来了。” 他骑着马走出很远,悄悄回头,看见军营前仍执拗地立着一道人影,静静地望向自己,好像一座冰雕似的,能一直如此长久而静默地站着。 一阵冷风从身侧吹来,江懿蓦地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抬眸看向眼前的人,恍惚间似乎又看见了几年前那个站在陇西风雪中等着自己的少年。 灯花“噼啪”跳了一下,昏黄的灯影闪过,眼前的幻象消失,那个青涩的少年又变作了现在这幅陌生的模样。 江懿的心中空了一块似的,隐隐有几分刺痛。他掩着唇闷咳了一会儿,轻声道:“你来做什么?” “一起去看灯会,”裴向云说,“出去走走,你或许能开心些。” 江懿抬眸看他:“可是燕都的灯会正月十五才开始。” 裴向云舔了下唇,低声道:“可能......乌斯的传统灯会是在新年前一夜开始吧。” 江懿的动作顿住,过了半晌才自嘲地笑了下:“也是,江山都易主了。” 裴向云听了他这话后有些不安,刚要说什么,便听江懿问道:“你给我准备了出去穿的衣服吗?” 这个问题是裴向云所没想到的。 他甚至准备了许多话要劝江懿,有些无措地愣了下,便看见老师似乎对着他笑了下:“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裴向云回过神,克制地压下因为狂喜而翘起的唇角:“师父想穿什么便穿什么。” “这件袍子也旧了,”江懿抬手看了眼袖子,“那日成亲的不错,就那套吧。” 裴向云听见“成亲”二字后心凉了下,发现江懿并无指责的意思,才轻轻松了口气:“师父是喜欢那样的红衣吗?待学生去给你找一件来。” 好像江懿突然软化下来的态度极大地鼓励了他,让他阴郁了快一个月的心情终于明媚了起来,连那双眼睛中都多了许多与往日不同的神采。 裴向云要找东西还是很容易的,话刚传出去,不消一会儿手下的人便将衣服送了过来。 江懿换上那身大红的衣袍,静静看着铜镜中的人,觉得果真是人靠衣装,原本惨白得像鬼一样的脸色居然也变得不那么憔悴了。 裴向云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他身后,轻咳了一声。 “不好看吗?”江懿侧眸,“傻站着做什么?不是要出门么?” 裴向云似乎这才缓过神来,先一步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低声道:“师父,你的伤还没好,我扶着你。” 江懿蹙眉,下意识地想挣开他的手,可好像又改了主意,任由他这么扶着出了门。 门外的小厮和婢女们见了连忙行礼,裴向云后知后觉地撒了手,局促地看了眼江懿:“忘了师父不愿意这样,是我逾矩了。” “往日你逾矩的事也没少做,怎么现在倒和我见外起来了?” 江懿扫了他一眼:“想扶便扶着,装什么相。” 裴向云却不再敢将手扶上去,待出了府邸后才悄悄地拽住江懿的袖子。 “师父,你今日好像心情不错。” 江懿眨了眨眼,将目光投向远方:“是么?” “往日你对学生没有好脸色,但今天对我笑......笑了。” 裴向云似乎不敢确认似的轻轻吐出“笑了”这两个字,一双眼中满是希翼:“你许久不愿意对我笑了。” “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他说,“今日师父想去哪里便和学生说,学生一定奉陪。” 江懿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不在他身上,而是投向了更远方。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 往年的燕都这个时候绝对不会允许张灯结彩。有宵禁在,通常街上已经见不到什么人了。 可现在却与往日不同。人们穿着厚衣服熙熙攘攘地走在街上,两侧都是推着小车叫卖的摊贩,热闹得很。 江懿一眼扫过去,入目皆是高鼻梁异色瞳的乌斯人,鲜少能看见几个汉人面孔。 裴向云紧紧地跟在他身侧,眼睛一刻不离地黏在他身上,像是生怕下一刻他消失了似的。 “师父,你想去哪?”他开口道,“这儿太挤了,我怕你摔着。” “去那边的钟楼上看看吧。” 江懿的声音很轻,如风似的拂过裴向云的耳畔,让人听不分明。 裴向云将他的手焐在掌心,微微蹙眉:“什么?” “去钟楼,”江懿重复了一遍,“我想看看......燕都的样子。” 钟楼位于燕都的城北,高大古朴,伶仃立在深蓝色的夜幕中,用悲怆而怜悯的神情俯瞰众生百相。 前一日刚下过雪,此时还没化,人走上去,踩得地面“咯吱咯吱”响。 守卫钟楼的士兵认得裴向云,见了他后抱拳行礼,没有拦住两人。 江懿从乌斯逃出来后身体便每况愈下,前些日子被折腾来折腾去,再加上心中一直压着块石头,就从来没好过。 曾经也是纵马长/枪于陇西的少年,如今爬个钟楼的台阶都要一步三喘,不过几百级台阶,中途便歇了数十次。 裴向云听着他急促的呼吸,面上露出几分不忍,低声道:“师父,我背你上去吧。” 他说着便要在江懿面前蹲下,却被人挥手拦住了。 “我自己来,”江懿说,“不用你背。” 他最后登上钟楼时身体已疲惫不堪,靠着旁边的墙休息半晌后才有力气慢慢走向前。 钟楼很高,俯瞰下去能遍观燕都景象。街上的花灯连成一片五光十色的海,暖色在寒意中氤氲开,甚至叫卖和熙攘声也一路传到了江懿的耳畔。 他深吸一口气,轻声说:“真热闹啊。” 裴向云瞄了一眼钟楼的高度,怕他趁自己不留神时跳下去,扣住了他的手腕:“师父,这上面风大,站久了对你身体不好,我们回去吧。” “不是说一定奉陪么?” 江懿的手触到被冻得冰凉的砖块,瞥了他一眼:“我就想在这儿多待一会儿,你要是不想陪便先下去吧。” 裴向云哪敢离开半步。 他甚至毫不怀疑以江懿的性子,绝对会在自己转身的那一刻从钟楼上跳下去。 “为何不走?”江懿问,“你明明不高兴。” 裴向云摩挲着他露在衣袍外的那截手腕,小声说:“我怕你跳下去。” 江懿的唇角微微翘起:“你这都能看出来?” 裴向云心中“咯噔”了一下,咬着唇不说话,沉默半晌后才别别扭扭道:“师父,往后你别再......” 他话还未说完,忽地响起一阵“砰”“砰”的声音。两人都吓了一跳,抬眸望去,看见夜幕上炸开了几朵璀璨的花。 “这是皇兄差人放的烟火,”裴向云道,“说是新的一年,终归要喜庆些。” “燕都有宵禁,纵然是春节,也从未放过烟火。” 江懿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没见过,还挺稀奇,原来燕都热闹起来是这个样子的。” “师父若是喜欢,以后每年我都陪你来看。” 裴向云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提议:“我还可以去和皇兄说,往后逢年过节便放放烟火,我们也......” “你记得那句诗么?” 江懿打断了他的话:“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犹唱后亭花。” 裴向云摇了摇头。 “卖唱的歌女不知什么是亡国之恨,依旧唱着《玉树后亭花》。” 纵然被冻得几乎麻木,江懿扣在城砖上的五指依旧不由自主地缩紧了:“我现在和那卖唱的歌女,又有什么分别?” 24、第 24 章 “师父,我......” 裴向云听不得他这么说自己,登时脸色便白了几分。 可江懿却没有怪他的意思,叹了口气:“罢了,我教你的东西,你确实一句都没记住。” 他说着便转身,慢慢向台阶走去。 裴向云见他离开了危险的高台,终于松了口气,三两步上前搀着他往下走。 他悄悄看向江懿,看着那双被灯火映亮的眸子,越看心里越像被什么抓挠似的痒着。 江懿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我累了,回去吧。” 裴向云哪敢说一个“不”字。 这几日他就差把江懿当祖宗供起来了,先前一时糊涂用的脚镣都被收了起来,每日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生怕老师对自己的厌倦更多几分。 可今日江懿对他似乎格外的好。 就好像两人之间那道沟壑不知不觉间被填满了,待明日早上一睁眼,便能万象更新,先前的龉龌能随着新一年的到来被一笔勾销。 只要师父愿意好好与自己在一起,不再想着寻死或逃走,终有一天两人是会冰释前嫌的吧? 裴向云悄悄在心中打着算盘,待看见府邸的后门时才从思绪中抽离出来。 江懿的身体到底还是太虚弱了,只不过走了这么一段路便再也支撑不住,扶着后院的石桌坐了下来。 “师父今日待学生很好,”裴向云垂着眼站在他面前,“学生......心中愧疚。” 江懿静静看了他半晌,问道:“你愧疚什么?” “前些日子是我心急,对师父做了那样的事。我真的很后悔自责,生怕你不再理我了,往后......往后肯定不会再犯,你信我。” 裴向云悄悄看了他一眼,咬牙继续道:“往后师父说什么便是什么,求你原谅我,过往的事情不再提,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原谅你?” 天色继续阴沉了下来,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在江懿肩头落了薄薄一层白,与那大红色的外袍相衬,格外显眼。 江懿的指尖抵在石桌上:“你要我怎么原谅你?就算我原谅你了,那些为大燕战死的将士能么?那些被乌斯军屠城的百姓能么?三十万陇西军,曾与你跑马作战的人们,你杀他们的时候居然没有一点不忍吗?” “可我——” “我是大燕的罪人,”他轻声说,“我是最没资格替他们原谅你的人。” 这番话让他说得风轻云淡,却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了裴向云心上。 裴向云连忙握住江懿的手,惶恐道:“师父,是我考虑不周说了混账话,你不要生气。” 江懿任他握着手:“我没生气。” 裴向云这才放松了几分,可不知为何却有点心绪不宁。 “你现下还练着枪么?”江懿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我想看看。” 裴向云似是不知他为何会有这样的要求,却还是应了一声,回屋将自己的银枪取了出来。 江懿看着那柄银枪,微微有些出神。 那是裴向云行冠礼时,自己差人寻来了块世间罕见的精铁打造的银枪,堪称举世无双的神兵利器。 他撑着下巴坐在桌旁,看着月色下舞枪的人,恍惚间回到了陇西的烈烈黄沙中,自己也是如此指点着那人如何寻找敌人的破绽,如何用这柄枪保护自己,保护身边的人。 自己原本是对这个学生寄予厚望的。 用手中的武器保卫家国,保卫身边的人,眼下再想起来,确实无比讽刺。 思及此处,他低声道:“过来。”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停了动作,提枪走到他面前。 “还是之前那把枪吗?”江懿问道。 裴向云点头,将枪递到他面前:“师父送我的礼物,我不舍得换。” 江懿垂下眼,伸手抚过长/枪冰冷的枪杆:“你现下枪练得很好,已经没有什么我可以指导的地方了。” “若是师父还想指导我练枪,觉得住在燕都不方便的话,以后我们可以搬出去,”裴向云心中那道不祥的预感更加浓烈,让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语速,似乎在极力与人剖白着什么,“我以后肯定听师父的话,绝不犯浑偷懒。” 江懿抬眼笑了下:“我还有以后吗?” 说完,他又笑了下,自言自语似的:“没有了,没有以后了。” 裴向云心中一紧:“师父是在担心身体吗?待明日我便找大夫来给你好好看看,再开几副药,好好调养一些日子,肯定能养好的。你不是一直念着江南的桃花吗?等病好了我陪你去看桃花,好不好?” 江懿不言不语,又闷闷地咳了几声:“云儿啊。” 这个称呼自打裴向云到了十五岁,江懿便再没喊过了。 裴向云心中最软的那个地方似乎被人触了下,低低应了一声。 “我再也看不见襄州的桃花了。” “师父......” “你现在还年轻,以后必然大有作为,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能长命百岁。” 裴向云惊惶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这样的话:“师父,你别说这样的话。” “往后我不在了,好好照顾自己。这辈子的师徒情谊算是尽了,我们......” 下辈子别再见了。 裴向云耳畔炸雷似的嗡鸣一声,还未说话,便只觉得手上一股大力传来。 那人的手不知何时覆在了他的手上,此刻正拽着他的手与枪一同刺向他的侧颈! 江懿的力气很大,大到不像个病人,以至于裴向云根本没来得及反应,那柄枪的枪尖便已经将江懿的整个脖颈贯穿了。 那人面上没有痛苦,反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一声痛未哼,身子软软地向后倒去。 裴向云僵着胳膊将人揽到怀中,脸颊溅上几滴温热,抹了一把,是鲜红的血。 血一滴滴地滴在雪地上,像有人用朱砂画了幅红梅图。他此生最爱的人蜷缩在他怀中,慢慢随着雪一同冰冷。 裴向云手忙脚乱地去捂着江懿侧颈上的血窟窿,可汩汩的血却依旧从他指缝中漏出来,一如怀中人肉眼可见流逝的生命。 送他这把枪的人,曾亲手教他枪法,现在又亲手握着他的手将自己杀死了。 “师父!”裴向云的喉咙里爆发出巨大又悲恸的哽咽和咆哮,像一头受伤的猛兽,胸腔悲鸣地震颤着,“我去给你找大夫,你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 “你死了我会恨你一辈子的!我恨死你了!你凭什么要我好好活着!” 江懿的眼睛眨了下,口中冒出一股股血沫,一只手揪着裴向云的衣领,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可到底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他眼中的光亮慢慢淡了下去,最终归为一片死寂,那只拽着他衣襟的手也慢慢滑落,垂在身侧。 远方灯火通明,歌舞升平,庆祝着新王朝的新年。 而在这个没人知道的角落里,大燕朝最后的臣子悄无声息地死了在前朝的风雪之中。 30-40 第31章 众人先是被他这个跪吓了一跳,又被他说的话吓了一跳。 江懿原本稍缓的脸色又垮了下来。 他眯着眼看向跪在地上的关雁归,捅他两刀的心都有了。 上辈子不是你和他最不对付吗?怎么如今换了个相遇的方式,还替他求起情来了? 张戎的眉就从未舒展过,如今看见自家校尉跪在地上,登时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你先起来。” “将军不答应末将,末将便不起来。” 关雁归抬眸看着张戎,低声道:“方才那孩子说他是因为混血才被乌斯人赶出来的,若我们因为他的乌斯血统驱逐他,岂不是与那些乌斯人一样吗?” 张戎被他这番话说的哑口无言,觉得似乎确实有些道理。 周围一直陪着的士兵们听了他的话,不少也纷纷附和起来。 陆绎风将手搭在江懿的肩上:“我觉得小雁子说的有点道理。” 他说着拍了下江懿:“江子明,你觉得呢?” “我?” 江懿冷笑一声:“我不同意。” 关雁归似乎愣了下,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你又如何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江懿问道,“他说是什么便是什么了?我怎么不知道你关校尉这么好说话?” 关雁归的目光顿了下,微微蹙眉:“阿懿,你与我生气做什么?” “我和你生气?” 江懿险些被气笑了。 在场的所有人里只有自己知道裴向云到底是什么德行,偏偏他又没办法将这些事和盘托出,于是显得像个人群中格格不入的异类。 “关校尉说的确实有理……”张戎缓缓道,“更何况那孩子伤得这么重,也并未伤害过什么人,万一出了意外,我们良心上也过不去。” 江懿的舌尖抵着后槽牙,忽然觉得有些无力。 也是,毕竟这些人并非与自己一样是重生回来的,又怎么能知道上辈子这狼崽子到底害死了多少人? “这孩子还救过江大人呢。” 那轻骑队长似乎怕场面还不够乱一样,在旁边插话道:“末将也觉得他心肠不坏,若是真的怀有异心,又怎会舍命救敌人呢?” 江懿冷笑:“他要是真有心打入军营内部做奸细,怕是刀子也得往肚里吞,更何况救下一个我?” 张戎低喝一声:“都别吵了。” 江懿别过脸去,低声道:“我是绝对不会同意你们留下他的。” “关校尉说的有道理,你说的也未尝不是没有可能……”张戎说,“但我们的使命便是保护弱者,我觉得先将他留下,待他养好伤后再对他的去留做决定,你们看这样可行?” 关雁归面上一喜:“将军明鉴!” 江懿挑眉:“我觉得不行。” “行了江子明……”陆绎风道,“多少都救了你一命呢,别和一个孩子计较了。” “他不是孩子,是——” 江懿的话说了一半又停了下来,咬着牙把剩下的咽了回去。 关雁归抬眸看他:“是什么?” “算了。” “既然你们非要将他留下便留吧……”江懿抚了抚衣袖,准备回自己的帐中,“早晚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张戎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对身旁的人吩咐道:“你们去将那孩子带回来。” “将军,江子明从未这样针对过什么人……”等周围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陆绎风这才懒洋洋地开口,“本王方才没说,是因为人多耳杂,现下不得不来给您提个醒,以我对江子明的了解,那孩子恐怕真的有问题。” “我知道……” 张戎叹了口气,眸中也多了几分凝重:“十五爷您有所不知,近日来陇西军不太平,似有内鬼,也只敢趁没人时与您这么一提,恐怕引起慌乱。” 陆绎风挑眉:“不太平你还敢把那小孩留下?怎么着?养蛊啊?” 张戎苦笑了一下:“我也是被逼无奈。那人怕是在陇西军营中藏了许久,我方才也想不如就借这件事试一试。 万一这孩子能逼得那人露出马脚,或是发现这孩子真是有目的地接触我们,都不算太亏。” 陆绎风长叹一声,摇摇头:“果然本王还是太天真,玩不过你们这些老油条。” —— 江懿冷着脸回了自己帐中,刚将外面披着的大氅脱下来,便听见张戎在帐外喊他。 他心里烦得很,将帐帘撩开一半:“将军有何事?” “那孩子带回来了……”张戎说,“你随我去将军帐里。” “我不想看见他。” 江懿想起裴向云,心里堵得更厉害:“今日我身体不适,就先歇下了。” 张戎瞪着眼看他:“刚刚你和我吵架的时候怎么没身体不适?诓我呢?” 他不由分说地拽住江懿的胳膊,顺手将自己的披风披在他身上,牵着人往将军帐而去:“多少那孩子也救了你一命,我听说你非但没谢谢人家还差点把他砍了?不知礼数。” 江懿有苦说不出,冷着张脸被拽进了将军帐里。 帐中弥漫着一股食物的香气,裴向云正坐在桌边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食物,一抬头便和江懿看了个对眼。 他似乎很慌张地要将食物咽下去,却被呛住,憋得脸色通红,还是陆绎风在旁边给他拍背顺了半晌的气才勉强好了起来。 “别急,还有吃的……”张戎说,“慢慢吃……” 他拽了把椅子过来让江懿坐下,江懿却并未理会,站在原处冷声道:“你若是只为了喊我来看他吃饭,那我就回去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关雁归慢慢走到他身边,低声道:“阿懿,你可是生气了?” 江懿瞥了他一眼:“我生气?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只是我实在放不下让这孩子一人在风雪天里……”关雁归说,“你要撒气便冲我来吧,别冲着孩子。” 江懿冷笑一声:“我冲你来?我有病吧跟你生气?你算什么?” 关雁归的脸色白了下,江懿说完一撩衣袍便要走,却被张戎叫住。 “别在我面前内讧……”张戎道,“这孩子伤得重,不能与士兵同住,喊你来是要让他选一个人暂住在那人的帐中。” 裴向云听了这话,眸色似乎亮了下。 陆绎风打了个哈欠,手欠地揪了揪少年翘起来的头发:“喏,选吧。” 裴向云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江懿,慢慢撑着桌子站在地上,一步一晃地向他走去。 他手里捏着一块精致的花糕,是炊事班特意为陆绎风备的,陆绎风没吃完,索性拿过来哄小孩。 在秋末就飘雪的陇西,花糕可算得上顶顶金贵的东西。 裴向云不傻,看着这一桌的饭食便知道花糕定然不一般,记得上辈子江懿钟爱甜食,于是想着拿花糕去哄人开心。 江懿冷眼看着裴向云一瘸一拐地挪过来,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只轻轻抬手,将那块包着油纸的花糕递给他。 少年的眸中尽是小心翼翼。 江懿从未在裴向云眼中见过这样的神情,没来由地怔了下。 张戎适时开口道:“既然这孩子这么喜欢你,那不如……” “但我不喜欢他。” 江懿的声音很冷,拂袖将那块花糕打落在地。 裴向云看着空了的掌心,蓦地愣住了,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花糕落在地上,从油纸中滚落出来,被雪水污了上面的花纹。 他怔怔地垂眸看着那块花糕,那种心中空了一块的感觉再度浮现而出。 江懿看也没看他一眼,对张戎道:“没事我便回去了。” “那就让他和关校尉住一起……”张戎叹了口气,“反正也是关校尉要留你的,我看正好。” “不好……” 江懿骤然停下脚步,咬着牙抬眸:“他也不能和关雁归住一起。” 可笑…… 上辈子的叛徒和上辈子他到死也没搞明白的人住在一起,这陇西军营怕是没两天就要被乌斯端了。 原本张戎没想和他生气,现在被他连续拂了面子,登时不满起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不赶明儿我直接让你当将军得了。” 江懿面色一僵,蹙眉:“我不是那个意思,是……”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到底什么行?”张戎平素都将他当儿子待,如今也动了火气瞪他,“你说,你觉得怎样行?” 江懿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只能无奈妥协道:“他归您管吧。” 张戎愣了下:“我?” “正好将军您也喜欢他喜欢得紧……”江懿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嘲讽,“不如正好和您住一起,也解决了您的念子心切,真是一举两得。” 裴向云的心倒是一点点地凉了下来。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个知足的,刚开始只是想远远地看着师父,后来贪心地想留在陇西军营里,而现在又开始妄图和江懿住在一起。 但怎么可能呢? 裴向云比谁都清楚江懿心有多狠,自从猜到师父或许也是带着记忆重生时,便放弃了能与他亲密接触的奢望。 陆绎风适时地出来打圆场:“既然如此,这不就皆大欢喜了?江子明这人嘴忒毒,你这小孩怎么就认死理要跟着他?” 裴向云动了动唇,小声说:“他好看……” 江懿原本正准备再挤兑两句,听了他这话后蓦地动作一僵,神色变得有些怪异。 陆绎风没忍住笑了:“这小孩真实诚,本王喜欢。” 江懿挑眉,看着这一帐皆大欢喜的气氛,心里的不悦更甚。 倒是自己像那个挑事找茬的。 他面色渐冷,视线淡漠地从裴向云脸上扫过,对张戎道:“既然将军愿意收留他,那便看好他莫要到处乱跑,最好一次都别让我看见。” 江懿的话头顿了下,加重语气道:“让我见一次,我便打他一次,直到打死为止。” 作者有话说: 被丢弃的狗子的一生; 今晚还有一更。 封校日记: 学校好像抬走一个出血热的,脑阔疼 第32章 或许是他那晚的威胁确实起了作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裴向云都没再出现在他面前过。 江懿这些日子也并未过得十分顺心。 他先是点灯熬油不眠不休了几个晚上,将上辈子可能造成「国破家亡」的细节罗列了出来,却根本摸不着头绪。 或许因为太害怕那只扇动翅膀的蝴蝶吧。 江懿的记忆很混乱,对于现世的事情记得不多,唯独一句「蝴蝶效应」被烙在了记忆中。 他原本以为重生一次,定然大部分事都会尽在掌握之中,可到头来梳理一遍,却发现完全是自己想得过于简单了。 虽然这些事都让他刻骨铭心,但罗列出来后却并不清楚哪件才是悲剧的导火索。 而最历历在目的便是那夜裴向云一反常态来与自己告别的场景。 江懿还没将这一堆上辈子的陈芝麻烂谷子理明白,燕都的书函便一封一封地递到了陇西。 他不看都知道,铁定是朝中那帮酸儒养精蓄锐了一个冬天,又开始孜孜不倦地来找茬了。 大燕两处与别国接壤的地方都驻扎了军队,除了陇西军便是宁北军。这两年的乌斯君主频频与大燕示好,三番五次要与大燕签订盟约。 可乌斯却并非只有一个君主,还有割据的几个亲王势力。 现在掌权的乌斯君主生性多疑,每天都担心底下那几个不怀好意的兄弟把自己连人带皇位端了,于是将算盘打到了大燕这边。 上辈子江懿远在陇西,对朝中的局势爱莫能助,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燕与乌斯签订条约,用半个渝州换来乌斯每年进贡的牲畜与银钱。 大燕本就重文轻武,每年国库拨给陇西和宁北的钱越来越少,签了盟约后更是直接砍半,气得张老将军连续好几天都没睡得着觉。 何其糊涂…… 这辈子江懿绝对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现在的这些书函还只是一些小道消息,待到那群文臣将结盟这件事提出来,无论陇西离燕都多远,他都要杀回去。 他倒是要看看,哪个胆子这么大的敢蛊惑皇帝签了这离谱的盟约。 惊蛰后陇西的雨水也多了起来,却仍寒风料峭,张戎依着每日的惯例巡视兵将操/练时,发现校场外站着一个人影。 陇西军营从来不亏了将士们的伙食,裴向云又是与张戎住在一起,每日餐食自然比先前在乌斯的好了十几倍。 他又正好是长身体的年龄,营养跟上后身子也跟着窜高,不过月余,便已经比张戎只矮半个头了。 张戎完全把他当成了第二个儿子。 在他看来这孩子的身世虽然说不清,但确实是个听话懂事。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身份特殊,也从不随意出营帐乱逛,如有出门的必要,是一定会和他再三打招呼的。 张戎观察裴向云观察了大概有一个多月,这才放下一半的戒备来。 这孩子或许真的是恰巧来了陇西军营,而并非怀有什么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在这儿站着做什么呢?”张戎走到裴向云身前,“今天穿得有点少,冷不冷?” 裴向云抬眸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没事,不冷。” 上辈子他又偏执又犟,觉得整个陇西军营里除了江懿以外没有一个好人,尤其是张戎。 裴向云不知多少次听见这个老将军与师父在帐中聊天,基本说两句就会扯回他身上,劝江懿快些将自己从陇西军营带走,带回燕都衙门里安排个闲散的职位也好,就是别留在军营中。 故而他上辈子一直在心里暗自恨着张戎,恨着陇西军营的所有人,觉得他们带着成见看他在背后诋毁他,却全然没意识到分明是自己先选择了隐瞒身世的。 重生一次,原先看不懂,看不明白的一些事忽然变得豁然开朗了。 思及此处,裴向云微微仰头:“谢谢将军关心。” 张戎轻咳一声,摆了摆手:“在看练兵吗?” 裴向云「嗯」了一声。 “你这个年岁的孩子在燕都,要么学习诗书准备科举,要么学会一两样傍身的功夫……”张戎说,“你并非汉人,是如何想的?” 裴向云的目光怔了下,下意识道:“我……我习武。” 上辈子也有个人是这样问他的。 彼时江懿也站在校场外问他,是想要习文还是习武。听见他的回答后,牵着他的手将他带进校场亲自教他枪术,从那以后便真做了自己的师父。 他收回目光,心中不可避免地有些空落落的。 张戎爽朗地笑了下:“好,文人提笔惊天下,武将挥剑动乾坤,有志气!” 他将裴向云领到校场边上的一处空地,将一柄木剑递给他。 木剑上斑驳了很多划痕,看上去年岁悠久,拿在手里却有一种古朴的沉重感。 裴向云上辈子是用长/枪的,今次改成了剑,他到底还是不太习惯,只能有些僵硬地模仿张戎的动作。 可他到底曾是乌斯一代战神,在习武方面独具天分,半日下来居然已小有所成。 张戎有些惊讶:“你先前在乌斯学过吗?” 裴向云抿着的唇角一顿,不动声色道:“家父亦是习武之人,小的时候曾见他练剑,应当是那个时候记下来的招式。” 他心中方才蓦地一惊,这才意识到若现在表现出极佳的习武天赋怕是要露馅,于是定了定神:“其实……还是有不少地方没悟透的。” 张戎刚要再说什么,却有人在不远处喊他。 他怕裴向云伤到自己,于是叮嘱道:“等我回来再继续教你,别自己瞎练。” 裴向云乖巧地点了头,果真将木剑放到一边,规规矩矩地坐在台阶上。 他的目光在校场中巡弋着,心中多少还是抱着一点希望的。 万一江懿今天心情好来校场,自己是不是有机会在暗处看他一眼? 裴向云刚想到这儿,肩上忽地被人拍了下。 他转过头,便看见了关雁归那张笑意盈盈的脸。 裴向云几乎是一瞬间便想起了上辈子和师父度过的最后那段时间,浑身的神经立刻警戒了起来,带着几分警惕地看向他。 “别紧张,你忘了我是谁吗?”关雁归笑了下,自然地在他身边坐下,“那天晚上我帮你求情了来着。” 裴向云淡淡地「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与他拉开了距离。 他上辈子到死都真情实感地恨着眼前的人。 弥留的那段日子里,他也曾无数次假设,假设关雁归没被莫名其妙地斩首,师父是否不会那么快心死,又是否会少恨自己几分。 关雁归打量了他片刻,语调轻松道:“方才我见你在此处习剑,于是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裴向云沉默地摇摇头,觉得如坐针毡一般。 “没关系的,别不好意思。” 关雁归说着便拿起旁边放着的一柄木剑,又将另一柄递到裴向云面前:“来,试一试。” 裴向云深邃的黑眸静静盯着他片刻,抬手接过了那柄木剑。 关雁归在不远处站定:“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话音刚落,剑锋便向着裴向云疾驰而来。 纵然裴向云重生了,可那到底还是心智上的重生。 他的身体依旧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就算用了上辈子记忆中的技巧,也无法抵挡得住关雁归现下的攻势。 这是要杀了自己吗? 堪堪避开扫过鼻尖的木剑,裴向云的心跳如鼓,「砰砰」地撞击着他的胸膛。 他抹去额上的冷汗,低声道:“关校尉这是做什么?” 关雁归愣了下,旋即笑道:“在切磋啊,没想到裴小兄弟不过刚开始习武,身手居然这么好。” 裴向云冷眼看着他,不知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关雁归说完,又是一剑横扫了过来。 这一剑角度刁钻,裴向云只来得及以一种十分狼狈的姿势从侧旁翻滚而去,险些吃了一嘴的沙土。 他恨恨地咬着牙,心头陡然生出几分怒意,不管不顾地从地上爬起来,手中木剑直取关雁归要害处而去。 关雁归似是没料到他能如此快速地反击,似乎愣在了原地,只看着木剑的剑尖向喉咙招呼而来。 裴向云心中的杀性被完全激发出来了,这段日子装乖的皮囊被撕裂开来,只想着要取眼前人的性命。 可他到底还是没能伤得了关雁归。 一根马鞭横空而来,狠狠地抽在他的右手上,顺势卷走了那柄木剑。 陇西的马鞭是用柳条做的,外面再裹上一层牛皮,这样才不会因为陇西偶尔极端的天气裂开。 那根马鞭来势汹汹,力度很大,将裴向云的手背抽得堪称一个「皮开肉绽」。 他痛哼一声,捂着手滚落在地,眼前因为这剧痛有一瞬间的模糊,觉得半边身子要裂开了,连胳膊和腕骨的骨缝都在隐隐作痛。 马蹄声慢慢在身侧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他熟悉又渴盼听到的声音。 “谁允许你来校场的?谁允许你碰兵器?”江懿握着马鞭的手微微发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因为疼痛缩成一团的裴向云,“我是不是说过,让我看见你一次就打你一顿,直到把你打死为止?”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甩小皮鞭的江美人(?); 江美人抽了预言家的卡不能自爆身份,表示这局真难带 第33章 裴向云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胳膊,疼得双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觉得手臂像是要裂开了一般,一寸寸地慢慢裂开,宛如凌迟一般。 江懿翻身下马,提着手中的的马鞭,毫不留情地又是一鞭子抽了过去。 裴向云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滚,马鞭重重地落在身侧的地面上,激起一片飞扬的尘土。 尘土落在裴向云脸上,呛得他咳嗽起来。 关雁归蹙眉道:“阿懿……” 江懿闻言抬眸,一双眼中满是冷冽:“怎么?” “我没受伤。” 他瞥了一眼落在地上的木剑,轻声道:“方才……方才虽然瞧着凶险,但小裴兄弟他应当是不想伤我的,你没必要这样……” “谁说我是为了你的?” 江懿挑眉看着他,半晌勾起唇角轻笑:“别想太多。” 关雁归愣住了。 他原本以为江懿生这么大的气定然是因为裴向云险些伤了自己,甚至有些胸有成竹于自己的这个猜测,却不想被人直接否定了。 “我……” “你还有事没?”江懿冷冷道,“没事滚旁边待着去,少废话。” 关雁归原本还想再说两句,瞥见了江懿满脸的煞气,不由得咽了口唾沫,规规矩矩地站在了一边。 裴向云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垂下眼看着地面,心脏像被什么揪紧了一般痛着,甚至比被抽了一鞭子的手臂还痛。 江懿看了他半晌:“抬头……” 裴向云慢慢抬起头,血污与沙土仍掩饰不住他属于异邦人的深邃五官。 “谁让你躲的?”江懿轻声问他。 裴向云下意识地将目光落在那道深深的鞭痕上,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问你话呢。” 江懿慢慢走向他:“让你躲了吗?” 裴向云咬着唇,缓缓摇了摇头。 江懿的眉眼间满是狠戾,径直抬手又是一鞭子。 这回裴向云没躲,生生让自己留在原处受了。 那牛皮柳条做成的鞭子狠狠落在他肩上,几乎瞬间便将他外面穿着的衣服布料抽得径直绽开。 裴向云闷哼一声,身子晃了晃。 关雁归在旁边看得跟着身上也是一疼,没忍住道:“阿懿,算了吧。” “有你什么事?” 江懿话音刚落,又是一鞭子落在裴向云身上。 接连两下,让他觉得肩骨要生生断裂似的。 江懿这是狠了心要打他。 而上次师父说的「见一次打一次」,好像也并非只是嘴上的恐吓。 裴向云胸口闷痛阵阵,一口血顺着唇角流了下来,沾在了衣服上,氤氲开一片深色。 江懿说不清自己看见裴向云持剑站在校场上时,自己心中到底是如何的惊恐。 上辈子,自己也是如此毫无戒备地带他来校场习武,还手把手教他如何用刀枪剑戟。 那时裴向云刚从乌斯逃出来,虽然被虐待得身形消瘦,可到底是天生的武将,不过修养了个把月便将身子养了回来。 那时少年站在校场外,看着那些打马而过的燕兵,眼中流露出了浓浓的渴望。 江懿偏生又是个嘴硬心软的,见不得小孩用这种眼神看自己,于是便提出了带他习武的要求。 过往那些算得上温馨的画面历历在目,却实打实地成为一柄又一柄扎在江懿心头的利刃。 他承认自己这段时间确实有些草木皆兵,在疯狂规避着与上辈子同样的事发生,甚至于快到了半疯魔的地步。 可为了那些曾在面前枉死的人,为了那些带着怨气没有来世的人,到底是要将可能造成悲剧的所有隐患悉数铲除。 江懿捏着鞭子的手慢慢收紧,看着少年低垂的头,手腕一动,心中便动了杀意。 不如就趁今日将这狼崽子杀了,以绝后患。 可那鞭子刚扬至半空,一杆长/枪便横空而来,挡在了两人之间。 鞭子卷在枪杆上,带着江懿没稳住身形,向前踉跄了几步。 张戎去而复返,远远看见江懿的鞭子对着裴向云的脑袋抽了下去。 照着那个架势,裴向云纵然命大活下来了,也得是带着残疾度过后半辈子。 张戎冷着脸将鞭子丢去一边:“军营中严禁用私刑,你这是在做什么?” 江懿抬眸,咬牙切齿道:“方才他险些伤了人,我教训他又怎么了?” “伤人?” 张戎的目光落在一旁站着当花瓶的关雁归,有些迟疑道:“伤你们谁?” 关雁归轻咳一声:“是我,我看小裴兄弟在此处习武,想着指点他两下,大抵是没做到「点到即止」,险些闹了笑话。” 张戎拧着一双眉,打量眼前的两人,半晌后冷笑:“行啊,一个三军校尉要私斗,一个一国首丞用私刑,你俩是要反了天吗?” 江懿垂眸,心中暗道惋惜。 张戎这人哪都好,就是特认死理,在陇西军营从始至终便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若是他没来,怕是裴向云非死即残,后半辈子再也没有可能背刺陇西军营了。 思及此处,江懿低声道:“我不觉得我所做有什么错误。” 张戎原本就在气头上,听了他这句话后不怒反笑:“你又有什么道理?” “我认为裴向云身份不明,实在不放心让他在校场习武。” 江懿说这话的时候一眼也没看裴向云。 他深知自己这前世的逆徒嗜武成瘾,若是不让裴向云碰兵器,无异于断了他的双手。 果然,江懿这话刚出口,便听见身侧人急促的呼吸一滞。 他心中冷笑,继续慢条斯理道:“依我的看法,若张大帅真想留这乌斯人一命,倒不如挑断他的手筋脚筋,让他一辈子做个不能习武的废物,我便再也不与他计较,您看如何?” 裴向云在一旁垂着眼,心里一寸寸变得冰凉。 江懿说的每个字落在他耳中都显得如此陌生,陌生到他有些茫然失措。 这已经不是上辈子那个事事依着自己,顺着自己的师父了。 可裴向云竟也在彷徨之际觉得江懿所说有几分道理。 若是觉得自己不可信,若是担忧自己现在习武,在将来会背叛大燕,倒不如现在挑了手筋脚筋,彻底做个废人。 如此这般,是否能让师父开心一些,也不再这样防备着自己了? 他慢慢抬头,平复下紊乱的呼吸,用沙哑的声音道:“将军,若是我自断手筋脚筋,江……江大人便能将我留在这里,那断了也无妨。” 张戎的眉蹙得更紧了。 他是个惜才爱才的人,纵横沙场几十载,早就练出一双火眼金睛,能明明白白地看出谁适合习武,谁不适合习武。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张戎发现捡回来的这孩子怕是个天生的武将,若是加以教导,将来怕是有机会成为新一代骁勇善战的将军。 他存了想培养裴向云的心思,却不想江懿现在要挑他的手筋,登时便有些急了:“可是……” “您无法预料到他会带给陇西什么。” 江懿淡淡道:“他身上流着乌斯的血,保不准什么时候便能毫不留情地捅你一刀,然后踩着你往上爬,回到原本属于他的地方。” 这些话是上辈子张戎对他说的。 可笑风水轮流转,当年他力排众议,忍着旁人的猜测与诋毁,坚持认为裴向云是个好学生,定然不会做出欺师灭祖的事。 现在却是只有他一人窥得那狼崽子温驯皮下的野心,苦口婆心地劝阻任何一个想将他留下的人,可偏生没有人信他。 “阿懿,为什么总要和一个孩子过不去?” 关雁归在一旁开口道:“虽然你一直说他是异族,可他到底……还是没做什么错事,你不能这样武断地要断他手筋。” 江懿深吸一口气,知道这跨不过去的坎又回来了。 他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想将这一切和盘托出,却生生忍住了。 潜意识中,江懿一直怀疑陇西军营中还藏着另一个内鬼,而最有嫌疑的便是关雁归。 现在将所有事说出来,无异于打草惊蛇。 江懿只能咬着牙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生硬道:“往后还请将军别再纵容他来校场习武了。” “你都说了和他非亲非故,怎的现在还管起他来了?” 张戎的暴脾气逐渐压不住了,他还从未被人如此一遍遍地否定过,当即带着几分气性道:“我若是现在收他为徒,我看你还怎么瞎管闲事?” 收他为徒? 江懿有些啼笑皆非,只当张戎在说气话。 作为上辈子这白眼狼的师父,他已经数不清到底心寒过多少次,正要开口,便听张戎道:“你若现在拜我为师,往后随意进出这校场,再也不用看旁人眼色,你可愿意?” 他特意咬重了「旁人」二字,瞪了江懿一眼。 江懿无所谓地停下要走的脚步,心说若裴向云果真好赖不分地要拜张戎为师,他定然会选个黄道吉日,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这上辈子的好徒弟上路。 毕竟先前他松了口让裴向云留在陇西,打的是裴向云伤一好就让他滚蛋的主意,却全然没想到张戎护短护得很。 在场三人的目光悉数落在裴向云身上,原本以为他会欣然同意,却见少年用尽力气地挺直了腰板,慢慢侧过身,跪在了地上。 裴向云垂眸,低声道:“抱歉将军,我……不能做您的徒弟。” 张戎登时垮了脸:“那你想如何?” 裴向云瞥了眼江懿,咬着唇,终于说了实话:“我想……做江大人的学生。” 作者有话说: 江美人:滚; 不出意外一会儿还有一更; 抽脸是不能抽脸的,他也就剩一张脸了(?); 疫情严重大家保护好自己鸭,早睡早起多喝热水(直男式关怀); 评论都看了!爱你们! 第34章 他这话说出口,在场的三人都沉默了。 张戎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 裴向云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说的那句话却似乎用尽了他的所有勇气。 “我说我想做江大人的学生。” 江懿抿着唇看他,半晌后忽然笑了:“你想做我学生?你配吗?” 张戎锁着眉,目光在二人间游弋着。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正视起江懿与裴向云之间这堪称奇怪的关系。 为何江懿会对一个初次见面,甚至救了自己命的小孩怀有这么深的成见? 而方才险些命丧江懿鞭下的人,又怎么会主动提出要做江懿的学生? 张戎想不明白,如实地问了:“你为何想要做江子明的学生?” “我……” 裴向云不敢看江懿的脸色,只低头继续答道:“我曾听闻江大人有文韬武略,心中实在十分仰慕,所以才想做江大人的学生。” 文韬武略? 江懿若非重生回来的,怕是都能信了他这番鬼话。 上辈子自己教裴向云的东西,他可是一件都没记住过。 “我不收乌斯人做学生……”江懿淡淡道,“说起来,你还是先担心怎么保住自己这条命吧。这次是有将军护着你,下次可没那么好运了。” 他实在不想继续耗下去,说完便牵着马转身离开。 裴向云咬牙看着他的背影,猛地站起身,踉跄向前几步,「扑通」跪在了地上。 如果这次不抓住机会,那下次见面又是何时? 更何况上辈子那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陇西军营中怕是卧虎藏龙,自己这么大一个靶子摆着,恐怕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丧了命。 “我确实仰慕江大人的才华……”他重重将头叩在地上,“求您收我为徒。” 江懿的背影有一丝僵硬。 上辈子说收裴向云为徒,也只不过是口头上提了一嘴,狼崽子便十分乖顺「师父师父」地喊了。后来他曾有些惋惜,想要裴向云补一个拜师礼,却始终没找到过机会。 印象中的裴向云从未这样跪过谁,他们乌斯人将汉人的叩拜之礼视为糟粕,除非跪君主,不然都是要被人耻笑的事。 如今他上辈子那逆徒正跪在身后给自己磕了个响头。 “请江大人成全。” 关雁归垂眸看着跪伏在面前的人,轻声道:“阿懿,我看小裴兄弟是真心想要拜师的。更何况如今他这岁数的孩子,基本都上过学堂了,在这儿没个人教,也不太好。” 江懿回眸,看了眼裴向云,淡淡道:“你要这么喜欢他,那你收他做学生。” 裴向云心里凉了半截,却仍坚持道:“江大人若不答应我,那我便跪到您答应为止。” 江懿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轻笑一声:“行啊,那你就跪着吧。” 他说完,转身便向校场外而去,没回头看裴向云一眼。 依着他对裴向云的了解,这事绝对没完。狼崽子别的不行,唯独偏执的毛病在他身上演绎得叫一个「淋漓尽致」。 既然裴向云铁了心要给自己找不痛快,那他没必要陪着一起发疯。 江懿这么想着,撩开帐帘,却被人抱了个满怀。 他有些猝不及防地要推,低下头时却发现抱着自己的是个小童。 小童不过总角年岁,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满是稚气,却偏生端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老气横秋道:“江大人,你许久不回燕都啦。” 江懿讶然道:“你怎么来陇西了?” “娘亲给爹爹缝了袄子,让陈叔给送过来……”小童说,“我在燕都待着无趣,又十分惦念江大人您,便也跟着过来了。” 他个子矮,却拼命仰着头看江懿,似是不想那人将自己当成个孩子,可踮着的脚却摇摇欲坠,在磕着桌角的边缘来回试探。 江懿怕他摔着,连忙伸手将他从桌旁捞回来:“近日陇西事物繁忙,没什么时间回去。待明年,明年春节时一定回去,好不好?” 小童揪着他的衣袖,嗲声嗲气道:“可是我爹爹为什么不忙呀?每日飞回燕都的信鸽都要有两只,夫子读信都读不过来呢。” 江懿听后没忍住笑了出来,连带着方才一直压抑的心情也得到了几分纾解。 眼前的孩子正是张戎将军的独子张素。 张戎老将军一生杀伐果断,这个独子却是他唯一的软肋。每日除了查看军中要务,便是写好多家书。 就连上辈子陇西军营覆灭的前一夜,他还在家书中谆谆教诲张素须认真读书,像江懿一样考取功名,千万别学那些朝中不争气的酸儒,只会在家国危难时为保全自己而求和。 待来年开春自己回燕都复命时,还要检查张素的《出师表》有没有好好背下来。 那封信刚寄出去,或许还未被信鸽送到燕都,乌斯人便打了过来。 燕军的战术被对方摸得一清二楚,从周围包夹而来,当真是「四面楚歌」。 张戎带着最后一千精兵死守,在马鞍上倒了火油,迎着西北的狂风形成一道人体构筑的火墙,让乌斯人元气大伤,撤回了江的对岸。 他到最后也没能见爱子最后一面,问儿子一句,是否读懂了《出师表》中武侯的句句真心。 “江大人,你怎么不说话呀?” 江懿从回忆中抽离而出,额上早已冷汗涔涔。 他料想重生后,看见这些曾死去的人会有很大的情绪波动,却没想到仅仅是回忆的冰山一角,便令人如此煎熬。 “方才在想事情,没有怠慢你的意思。” 江懿瞥见桌上还有一盒李佑川拿回来的糕点,从中取了一块递给张素。 张素虽想吃,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嘴里嘀嘀咕咕着夫子教的那些晦涩的之乎者也,一双眼却不住地往江懿手上的糕点瞟。 江懿只当没注意到小孩的那点自尊,将糕点放在了一旁的碟子上,轻声道:“近日功课学得如何?” 张素一听他问这个便来了精神,登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挺直了腰板:“前几日夫子教了我子山先生的《哀江南赋》,我觉得有一句最妙。” 江懿挑眉:“嗯?是哪句?” 似乎被他询问极大地鼓励了张素的积极性,立刻背起书来:“「山岳崩颓,既覆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故去之悲。」这句对仗工整,遣词略带疏狂大气,是以最妙。” 江懿原本轻叩桌面的指尖倏地顿住。 他看着面前小童压抑着要翘起的唇角,知道张素在等自己的一句夸奖,可他却喉咙发紧,说不出半句发自内心的称赞。 张素尚未经历过国破家亡,不懂这字字珠玑下是如何的血与泪,可他不一样。 他无法说服自己不去在乎。 庚子山看着原本富饶的江南衰败之相,说出那句“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 他又何尝不曾看着家乡的桃花被付之一炬,只余下寸寸焦土与生民涂炭。 张素见他又在愣神,有些担忧道:“江大人……” 江懿勉强牵起唇角,露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背得很好,夫子教你这句话什么意思了吗?” “夫子说我还小,如果喜欢就先背着,以后自然会懂。” 小孩到底是小孩,不善察言观色,见江懿笑了便以为他没有什么大碍,又高兴起来:“我背的好吗?” “挺好的。” 江懿伸手揉了把他的头发:“你这样好学,你爹爹会很高兴的。” 张素倏地红了脸,目光在半空中游移着,小声嘟囔:“他才不会高兴,总是惦记着写信来教训我,从来不会夸我的。” 江懿起身,牵着他的手:“你爹爹其实很为你自豪,要去看看他吗?” 张素虽然嘴上说着不喜欢张戎,却仍抑制不住见父亲的渴望,手还被江懿牵着,脚下却跑得飞快,三两步就到了帐帘前。 江懿撩开帐帘,抬眸便愣住了。 裴向云正端端正正地跪在自己的帐前,双目放空不知在想什么,听见有人出来后眸子倏地一凝,锐利地向这边看过来。 江懿料想他会继续赖着不走,脸色慢慢冷了下来。 张素没见过他,有些新奇地拽了拽江懿的袖子:“江大人,他是谁呀?为什么跪在这里。” 江懿抿着唇,低声道:“是犯了错的人。” 裴向云下意识地撑着地要站起来,似乎想起方才江懿对自己的态度,动作迟疑了片刻,却还是站直了身子,一步步向两人走来。 江懿的神色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实在太痛苦于这种无休止的拉扯与反复。 如何才能让他彻底死了这条心? 江懿的目光落在张素身上,忽地提高了声音开口道:“你觉得家中夫子所教的东西还适合你吗?” 张素不疑有他,如实回答:“夫子教的自然是好的,我总希望他再多教一些,可他却偏不肯,说没必要。” 江懿舒展了眉眼,露出一个温柔的笑:“那你愿意做我的学生吗?” 张素眨眨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是真的:“这……真的吗?江大人,您要收我做学生?” “对啊,收你做我的学生……”江懿瞥了一眼裴向云,“做我唯一的学生,往后教你诗书和为人处世之道,可好?” 张素一双眼倏地亮了,仍不敢相信这天大的好事就这么砸在自己的头上。 眼前的人是不世出的奇才,是大燕的状元郎,是少年丞相,单枪匹马来了陇西,短短几年便让原本猖獗的乌斯人心惊胆战。 这样的人主动提出要做自己的老师,嗜书如命的他怎能不激动? 当即张素便要跪下行拜师礼,却被江懿拦住了。 “这些礼节往后可以再补,我只有一个要求。” 江懿面前闪过前世的种种,一字一句道:“从今往后,你要用你学到的所有知识忠君报国,爱护百姓,你能否做到?” 作者有话说: 先收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徒弟ovo; 有人要被气死了,是谁我不说 第35章 张素有些懵懂地看着他:“可是江大人,这不是……刚上学堂时,夫子便教给我们的东西吗?” 江懿唇角微滞,心中忽然有些好笑,侧眸看着裴向云怔愣在原地。 也不知这狼崽子多久没喝水了,现下双唇干得几乎要裂开,面上没有半分血色,一双原本深邃的黑眸倒是带了几分血色。 他似有些不敢相信地轻声道:“你要收他做学生?” 江懿警觉地侧过身,下意识地将张素挡在身后。 他见识过裴向云上辈子是怎么迁怒自己身边的人,又是怎么用那偏执的脑子争宠的。 “我收谁做学生与你何干?”江懿淡淡道,“左右你也与我没有关系,问这个又有什么用?” 裴向云紧紧咬着唇,脸色愈发苍白,可一双眼却红得有些不正常。 他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道:“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为什么? 这需要问为什么吗? 既然重生回来裴向云依旧改不掉自己这一身臭毛病,那他根本没必要在裴向云身上继续浪费时间。 所谓一个「及时止损」,不过如此。 江懿完全可以重新培养学生,让他知世故,明事理,通达善良,能成为一个为百姓做事的好人,又为何非要与这个养不熟的狼崽子纠缠。 江懿思及此处,将张素的手攥紧,低声道:“别挡路……” 裴向云却依旧杵在原地,一双眼紧紧地钉在江懿牵着张素的手上。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被那只手牵着的滋味。 那只手骨节修长,指腹上带着常年写字画画留下的薄茧,摩挲过他的皮肤,一直痒进了心坎里。 甚至还记得那个大逆不道的夜晚,红烛暖张中他吻过颤抖的脊骨,那只手紧紧扣着泥泞的软布,骨节分明,隐约看得见淡青色的血管,有种支离破碎的美。 可现在他却去牵别人了。 裴向云一想到这儿,太阳穴便突突地跳,心中腾起一股无名火,看着眼前的一切便觉得无比心烦。 明明重生是重新开始,为什么江懿却宁可去教那个陌生的小孩,也不愿意再多看自己一眼。 现在自己一无所有,连这学生之名也无法保住了吗? 裴向云越想越心惊肉跳,不顾腿跪得发麻,踉跄几步上前,拽着张素便往后拖。 张素不过一个小童,论力气压根无法与裴向云抗衡,几乎哼都没哼一声地便被人拖着摔在了地上。 到底是将军之子,纵然摔了,他也仅瘪了一下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后还是没落下来。 江懿被那股力量拉扯了一下,悚然而惊,一回头,张素那委屈的脸与上辈子和太子分别时的模样不偏不倚地重合了。 而这梦魇般的场景让他倏地手脚冰凉,狠狠将裴向云推开。 裴向云仰面摔在地上,左手恰好从一块尖锐的石头上蹭过,留下一道沾上泥沙的伤口。 他胡乱地抬手抹了把脸,目露狠戾,一眨不眨地看着张素。 裴向云原本脸上就有沙土,方才又用流了血的胳膊擦过,弄得脸上半是血迹半是污渍极为可怖,如同阴曹地府中爬出来的厉鬼,看上去极为可怕。 张素被他的狰狞相吓得忍不住,终于「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了出来。 江懿心中一紧,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起来,一会儿看见的是摔了个屁股墩的张素,一会儿又是太子被裴向云掐着脖子时那双惊恐的眼睛。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那些不愿意回忆的记忆在脑海中疯狂翻涌着,让他恨不能现在手里有一把刀,将眼前这上辈子的逆徒直接砍了。 “别哭……”江懿将张素搂进怀里,有些颤抖的手抚了抚他的头发,“不怕,老师在。” 裴向云撑着地坐起身,被「老师」二字当头砸了个透心凉。 当年这个称呼只属于他,也只能属于他。 或许是因为童年经历,裴向云自小就没有安全感,每日都活在被清理或被抛弃的恐惧中。 后来遇见了江懿,感受到被全心全意爱着和照顾着的感受后,他更害怕失去,曾无数次要江懿保证从始至终只会收自己这一个学生。 上辈子江懿信守了诺言,这辈子却不要他了。 「被丢弃」这件事在裴向云看来十分骇人,于是他压着声音,用一把沙哑的喉咙问道:“为什么……” 江懿抬眸,双眸中满是冷淡:“我收谁做学生是我的权利,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可是…… 可是你上辈子明明说过只会有我一个学生的。 你明明…… 裴向云喉咙发哽,鼻子一酸便落下泪来。 他可以去赴死,也可以被江懿责罚打骂,却无法接受对方选择了别人,却没有选择自己。 他眨了眨眼,看着泪水落在地上,将黄土打湿,轻声说:“可是我也想做你的学生。” “你没有资格做我的学生。” 方才张素应该是被摔懵了,手心蹭出几道血痕,此刻正眼泪汪汪地小声啜泣。 江懿小心地检查了他掌心的伤,发现没什么大碍时才松了口气。 张素年岁小,在家中娇惯,万一出个什么好歹,他又得自责许久。 “走,老师带你去见军医。” 张素吸了吸鼻子,小声说:“没事,江大人,我不疼。” 江懿将他乱了的头发理好:“还喊江大人?” “师父……”张素眼睛一亮,连带着手上的伤都不疼了,亲昵地贴了过去,“师父,我不疼的。” 裴向云愣愣地看着两人的动作,心中那股无法遏制的无名火愈演愈烈,驱使着他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三两步走到两人面前。 这回江懿有了防备,将张素紧紧护在身后:“你少在这儿发疯。” “我没有,我就是……” 裴向云嗫嚅着慢慢垂下头,声音中多了几分哽咽:“我也想做你的学生,求你别对我这个样子,我好难受。” 你难受? 你上辈子心安理得背叛我,囚禁我,侮辱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我难不难受? 江懿怒极反笑:“你难受与我何干?最好明日直接暴毙,世间倒是少了个祸害。” 裴向云咬着唇,刚要继续说什么,便听身侧响起一道稚嫩的声音:“师父,这个大哥哥是不是很伤心啊。” 江懿指尖一滞:“不知道……” “他哭了……” 张素不顾江懿的阻拦从他身后钻了出来,仰着头看裴向云,一双圆亮的黑眸中满是担忧:“他刚刚也摔倒了,是不是很疼啊?” 裴向云垂眸,撞上了张素的目光。 孩子的眼中没有猜疑害怕,也没有他想象中的恃宠而骄,全然是对他手臂上那道伤口的担忧。 胸间一直缭绕的愤怒和狂躁似乎慢慢被抚平了,裴向云有些无力地以手掩面,踉跄着后退几步。 “你连个稚童都不如……”江懿轻声道,“废物……” 他说完,带着张素向军医的帐中走去。 近日没有战乱,军医得闲,很快将张素的伤口处理好。江懿恐怕裴向云还在自己帐外等着找麻烦,于是将张素送去了将军帐。 原本张戎是思念家中幼子,将父爱移情到了裴向云身上。 如今张素来了,裴向云怕是没有什么理由继续住在将军帐,到时自己再找个理由将这狼崽子赶出去,便永绝后患了。 江懿心中这么想着,抬头才发现陇西的天不知何时已经擦黑了,只余下些许橙红色的夕阳挂在天尽头,往远处看便是一片苍茫。 晚风渐凉,他拢了下衣领,加快脚步,刚撩开帐帘,却被人紧紧扣住了手腕。 江懿毫不留情地化掌为拳,向那人小腹锤去。那人慌忙躲闪,却不愿将他的手放开。 “你到底想怎么样?”江懿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你还想让我再死一次,是吗?” 裴向云的呼吸急促,听见他这话时却蓦地一愣,电光火石间脱口而出:“什么意思?” 江懿趁着他愣神的时候挣脱出来,有些后悔这次出来没带趁手的兵器,听见他的回答时蹙眉抬头:“你装什么?” 裴向云不是重生之人吗? 一不做二不休,裴向云咬死了一个回答:“我真的不明白。” 方才的一番挣扎似乎碰到了他身上的鞭伤,疼得他弯下腰,小声地倒吸着凉气:“我是真心要做你学生的,我一定会对你好,你看看我,好不好?” 江懿慢条斯理地将有些凌乱的衣领整理好,口中说的话却没半分心疼的意思:“我为什么看你?你也配?” 裴向云抬头看着他,一双眼中满是受伤与不可思议。 上辈子江懿从来不舍得说他一句重话,可自从重生到现在,算得上句句诛心。每当自己调整好心情,却总能被那人的下一句话打击得体无完肤。 江懿懒得和他继续耗下去,转身要走。 “可是这不公平,你为什么选别人不选我!” 裴向云原本就心里乱,见他要走更是慌张,下意识地便要去拽他的手,却被人一掌拍开。 “放肆……”江懿轻声道,“谁许你这么与我说话?” 裴向云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着。 “纵然这里并非朝廷之上,但我依旧是大燕的丞相。” 江懿静静地看着他:“你这是以下犯上。” “可我……” “让你说话了吗?” 江懿眉眼间凝了霜一样冷,低喝一声:“跪下……” 作者有话说: 江美人:治不了你了(冷笑); 晚上还有一更; 狗子还是虐虐好; 当时跟基友讲脑洞的时候我说你觉得我第四章开始虐狗怎么样(那种兴奋); 基友:…… 基友:你醒醒,你背景铺不明白的; 我:人家不嘛QAQ 第36章 裴向云拧着眉,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低声道:“我没错……” “你没错?” 江懿笑了下,伸手按着他的肩,不偏不倚地压在他的伤口上。 裴向云肩上的鞭伤好不容易结了痂,被他这么一按又疼了起来,面上的表情慢慢因为疼痛而扭曲。 他吃痛地低哼了一声,下意识要去掰江懿的手,在扣住那瘦削手腕时听那人轻声说:“果然朽木不可雕。” 裴向云的动作僵在原处,到底是没敢再继续用力。 江懿却依旧按着他的肩。 那道原本就没好利索的伤口在压力下再次开裂,温热的血慢慢渗了出来,顺着裴向云的手臂一滴滴落下。 这样缓慢的疼痛并不好受,如同凌迟一样。 裴向云紧紧锁着眉,身子不断地颤抖着,好像在无声地与江懿对抗着。 “你以为陇西是你可以胡作非为的地方吗?”江懿又加重了手上的力气,“若是没有张戎,你早就死在那个雪夜,尸体被狼群分食,还有能耐在这里顶撞我?” 裴向云咬着牙,额上与鼻尖冷汗涔涔。 江懿借着不远处火堆昏黄的光线,细细地打量他。 若是按照上辈子裴向云的暴脾气,估计已经和自己动上手了。 可不知为何今天他却异常地克制着自己,甚至最出格的举动也不过是方才攥了下手腕。 脑子被他打傻了? 江懿有些犹疑地看了他半晌,动了动唇:“让你跪下,听不懂是吗?” 裴向云觉得肩上那只手有千钧重,压着他的身子慢慢弯下。 就好像有人生生敲碎他一身的傲骨,而后不按原状地一块块拼凑了回来。 若是旁人这样做,裴向云就算拼尽全力与他同归于尽,也断然不会容许自己受如此屈辱,所受的痛苦必让他百倍奉还。 可眼前的人是江懿。 是他上辈子痛苦地失去过,这辈子下定决心要尊敬爱惜的老师。 是最爱的人。 裴向云咬着牙,终于屈服了,慢慢弯下了膝盖,「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上。 江懿垂下眸,静静地看着他,狭长的眼微眯,似乎在审视他这一跪里有几分真心。 不远处火光跳动,映在他的侧脸上。裴向云咽了口唾沫,一双深邃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人。 江懿缓缓抬起压在他肩上的手,尚未凝结的血顺着他的指尖滴了下来,他却似乎并不在意。 裴向云看着那只沾了自己血迹的手,一时间有些茫然,第一反应居然是老师的手脏了。 江懿捻了捻指腹,端详着自己前世逆徒的脸,忽地轻笑一声:“疼吗?” 裴向云点了点头。 那双桃花眼中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江懿又问道:“恨我吗?” 他急促地呼吸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真的不恨我?”江懿问,“你看上去想把我生吞活剥了。” “我……” “那知错了吗?”他说,“问你话呢。”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错。” 裴向云带着异域凶戾的秾丽面庞在火光中忽明忽暗,眸里却满是不服气:“我想要的东西我来争取,看见有人捷足先登,生气有什么错?” 江懿挑眉:“东西?原来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件可以被抢来抢去的东西是吗?” 裴向云睁大了眼睛,仓促解释道:“不,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 江懿没有生气,甚至连声音都很轻柔,可说出的一字一句却格外无情:“你怎么不是这个意思?所有人都要按照你的意愿做事,但凡不顺心,你便动辄胡闹,真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吗?” 裴向云咬着唇,目光仍满是倔强。 “算了,朽木而已。” 江懿瞥了他一眼:“不可雕琢就是不可雕琢,当真无用。” “江大人!” 裴向云咬着舌尖,生生将那句「师父」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这个他厌恶至极的生疏称呼。 他撑着地要站起来,肩上却忽地钻心一疼。 江懿抬手按着他的肩,眸中掠过一道冷意:“谁让你站起来了?” 裴向云胸腔中发出一声钝痛的悲鸣,再一次重重地跪回原地。 “不是喜欢我做你老师么?” 江懿从袖袍中拿出一块帕子,慢条斯理地将白皙指间锈红色的血迹擦拭干净。 方才的争执让他束起来的发有些许松落,几缕青丝垂在眼前,被他轻轻撩开,抚至耳后:“收你做学生就别想了,但我不介意教你些东西。不知礼数,不懂规矩,不通人情,不识感恩,当真畜生一个。” 裴向云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这四个词重重落在心坎上,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怕是上辈子他最痛恨的四个词,字字句句间写满了对异邦人的排斥与偏见,如今却被江懿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先前老师不会这样的。 可为何,为何…… 裴向云鼻尖泛酸,一双眼蓦地红了,梗着脖子看江懿:“你从未了解过我,为何会这样看我?我……” 江懿伸手卡着他的后颈,将他的脖子狠狠向下一压:“谁许你这么看着我?方才不长记性是吗?” 裴向云撕心裂肺地呛咳半晌,发出一声呜咽。 “你今天伤的张素是张老将军的独子……”江懿淡淡道,“说你是白眼狼,一点都不冤枉。” “低头好好跪着,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江懿说完,头也不回地撩起帐帘离开,只余下裴向云一人和周遭「噼啪」响着的火堆。 裴向云低着头,觉得万籁俱寂,风吹动草场发出的「沙沙」声都格外清晰。 肩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动了动胳膊,眉眼骤然一紧,唇被咬得泛白。 天上星月渐渐隐没于乌云之后,紧接着便有燕兵赶来将几堆篝火熄了,只余下军营门口的那一堆。 裴向云正讶异于他们的举动,额上便被一滴冰凉砸中。 然后没有任何预兆地,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 裴向云的额发湿漉漉地垂在眼前,肩上刚结了痂的伤口再度被雨水冲开,淡淡的血水流了下来,随着地面上的积水流向远处。 他愈发觉得周身寒冷,双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身子前后摇晃,似乎一叶湍急水流中苦苦求生的扁舟。 裴向云不知道自己在暴雨中跪了多久,只记得耳畔长久而持续地嗡鸣着,而后一头栽倒在泥泞的地面上,彻底陷入一片黑暗中。 昏睡之际,他浑身忽冷忽热,一会儿像是被烙铁烫熨,一会儿又如堕冰窟,十分难受。 身侧隐隐响起嘈杂声,他费尽力气微微睁开眼,看见两个人似乎站在自己身前争吵着什么。 一道粗犷的声音低沉道:“不知礼数,不懂规矩,不通人情,不识感恩,又是个乌斯人,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细作呢?” 另一道更显温润的声音响起,似乎为了辩驳带着七八分火气:“将军,您对他的成见未免太深了,在陇西这几年日子里,云儿并未做什么过分的事,为何不能好好与他相处?” “并非因为他做了过分的事我才生气……”粗犷声音叹了口气,“他隐瞒了乌斯血统,混入陇西军营这么长时间我竟没有发觉,本来就是我的失职。幸好他尚未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不然……” “云儿虽然有时不听管教,可他心肠应当不坏。” 那人轻声道:“我父亲去年过世,我没什么家人了,早已把他当做唯一可以倾诉的亲人。” 粗犷声音许久未说话,终究归于一声叹息。 “子明,太过用情不好……”他最后说,“你自己多思量罢。” 脚步声渐渐远去,那人坐在床边,伸手探了探他额上的温度。 裴向云听见自己问道:“师父,你要把我赶走吗?你会不会不要我了?” 覆在他额上的指尖微凉,江懿似乎笑了下,安抚道:“不会的,你好生养病,不用担心这些。” 裴向云许久未感受过老师的关心,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抓那人的手,却无端抓了个空。 周遭原本的天朗气清骤然消失,变成了一片尸山血海。 几道刺耳的声音在身侧响起,说的大抵是些恭维他的话,说他天生战神,是乌斯的开国元勋,领兵清剿汉人,配得上那「定西王」的称号。 可他却在这一片恭维声中愈发惶恐,猛地抬眸,正撞上一双清冷的眸子。 江懿背后的天是血色的,发丝在空中飞舞,好像勾唇对他笑了下,而后拿起一旁的长/枪,狠狠地扎进了自己的咽喉。 鲜血喷涌而出,裴向云蓦地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后背汗湿了一片。 梦中地狱般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心脏打鼓似的将他的胸膛撞得生疼。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期盼在床边看见关于江懿的蛛丝马迹,却什么也没找到。 原来都是梦。 而梦醒了,江懿却不会再如从前那样偏爱照顾他。 他去爱,去照顾他的新学生了。 作者有话说: 评论都有看,关心有收到,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 啵啵啵比心心! 要信我的「物理hzc」,信丞相的心狠程度; 没有整到大的他俩不会彻底放下成见的(点烟) 第37章 裴向云刚要挣扎起身,帐帘却被人撩开,走进来一个小厮。 那小厮生了一张娃娃脸,个子不高,显得十分喜庆。 他怀里抱着一个铜盆,上面搭了手巾,看见裴向云醒了后眼前一亮:“你醒了?” 裴向云看着他,慢慢坐了回去。 这人他是认得的。 上辈子乌斯人兵临渝州城下,喊话要城中主将投降。可那汉人主将似乎软硬不吃,誓死不开城门。 最后渝州城破,乌斯副将气焰嚣张:“李佑川,你现在还不愿降吗?” 那名为李佑川的汉人站在城墙上,被烧了一半的披风在身后飘扬着,如同一面永不降落的旗帜。 他朗声一笑,那张娃娃脸上沾着血迹和灰尘,可一双眼却无比明亮:“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说完,他便翻身从城墙上跳了下来,落进大火之中。 裴向云当时在那副将身后,看见李佑川坠下来时心脏重重地擂在胸膛,下意识地策马上前想要接住他。 可他才刚伸出手,那人便已经落入了熊熊大火中。 副将慌忙上前,询问他有没有被火伤着。他摇了摇头,目中却尽是失神。 这李佑川……是陪老师一起长大的小厮啊。 “这位小兄弟?” 李佑川看着眼前人怔愣的神色,以为是烧傻了,连忙将铜盆放下,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裴向云攥着他的手腕,喉咙里不知哽着什么,让他说不出一句话。 李佑川今晨接到张戎的指示,要他来这儿暂时照顾一位伤员。他以为是出去打探敌情受伤的探子,却没想到看见了一张生面孔。 眼前这人不愧是汉人与乌斯的混血,鼻骨高挑,眉眼深邃,自带一种野性的狠戾。 李佑川被那双狼似的眼睛盯得害怕,小声道:“这位小兄弟,你要是难受便和我说,我去帮你请军医来。” 听见他说话,裴向云这才从那种被魇住的魔怔中清醒过来,慢慢放开他的手腕。 李佑川松了口气,悄悄揉了揉自己遭了罪的手腕:“小兄弟,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裴向云摇了摇头,动动唇,轻声道:“对不起……” 要是上辈子将他救下来就好了。 至少老师身边也有故人相伴,最后那段日子怕是不会走得那么决绝。 李佑川被他这句道歉闹得摸不着头脑,叹息一声:“你不会是在外头被雨浇傻了吧?那真是可惜啊,多俊一孩子,傻了太可惜了。” 他说完,悄悄瞥了眼帐帘,又压低了声音:“你是那晚新来的,你有所不知。咱这陇西里有两个特护短的,一个是张老将军,另一个就是我家少爷。 我听说你伤了张小公子,那我家少爷能不和你生气吗?听我的,等你伤好得差不多了,去和我家少爷好好道个歉。” 裴向云动了动唇,刚要说话,却被那句「护短」不偏不倚地刺了下。 明明上辈子,江懿最护着的人是他。 他眼眶微红,咬着唇轻声道:“你家少爷不会原谅我的。” 李佑川拧着眉:“为何不会?你们又没怨没仇的。” 没怨没仇? 哪里是没怨没仇。 那是隔着家仇国恨的血海深仇。 裴向云有些疲惫地叹息一声,靠坐在床上,任由李佑川在一旁给他肩上的伤换药。 江懿前一夜的态度让他难过得很。 是不是老师真的不会再原谅自己了? —— 这一病果真让他元气大伤,不只是身体上,更是精神上。 裴向云无法接受自己「江懿学生」的名头被别人占了,更无法接受江懿的偏心和宠爱悉数给了另一个人,是以伤寒反反复复,总是不能彻底见好。 待他的身体稍稍恢复,已然是夏初了。 裴向云拖着病体去军帐外透气,遥遥看见了自己最想见又最怕见到的那个人。 江懿牵着张素的手走在陇上,那人的唇角微翘,心情似乎十分愉悦。 他已经好久没看见师父这样开心了。 似乎上辈子二人最后相处的那几十天过于悲怆,在他记忆中凿刻下深深的印记,让他忘记了江懿放松地笑着时到底是什么样子。 裴向云加快脚步向前,隔着半个校场静静地看着老师牵起别人的手。 那分明……应该是他的位置。 他下意识地又想要冲过去,可跑了两步后生生止住了脚下的动作。 老师不喜欢这样。 江懿那夜用训斥和疼痛教育过他的。 他不应当以自己的想法而干涉老师的生活。 裴向云的手紧紧扣在校场外拦着的藩篱上,那木刺勒进手中,他都没觉察到半分疼痛。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他才慢慢放下手。 他一直在校场坐到酉时,这才惊觉天已经黑了下来。 校场上没有一个人,只余下兵器在月色下泛着冷光。 裴向云慢慢站起身,抽出了一把银色的长/枪。 那柄长/枪颇重,拿在手里有一种踏实的厚重感。他依着上辈子的记忆,稳稳地向前刺出一枪。 枪尖闪烁着寒光,他眨了眨眼,恍惚间手背上覆上了另一层暖意。 “下盘要稳,不然会被敌人抓住弱点。” 那人温润的声音在耳侧响起,手把手地教他枪术:“既然选择拿起武器,就千万不能退缩。战场并非儿戏,你只有一条路可选,那便是「活下去」。曹刿论战有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你可知晓?” 裴向云从来头疼读书习字,记不清那曹刿是谁,胡乱点了点头。 “这是第一式,我们……” 他依着那人说的换了一式,小臂上肌肉的线条紧绷,与银枪连作一条带着力量之美的线。 “师父,我……” 裴向云自觉这一式做的不错,欣喜地侧过头要讨那人的夸奖,可手背上覆着的暖意骤然消失。 夏虫在草里轻鸣,一阵带着燥意的风拂过,除了月色以外,校场上只有他一人。 裴向云愣愣地看着身侧,恍然方才的温馨原来仅是回忆。 银枪在身侧垂下,他轻叹一声,正要将枪放回原处离开校场,忽然听见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刚才那几式很好,怎的不继续了?” 裴向云动作顿了下,有些局促地转身。 张戎卸了轻铠,一身劲装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裴向云有些许日子没看见这位老将军了,其一是因为生病,其二是因为心虚。 若是没有张老将军,他说不定已经被赶出陇西军营了。 老将军让他在陇西吃住,甚至同意他来校场习武,可自己却一时昏头,伤了他的儿子。 裴向云下意识地想跑,可张戎的下一句话却将他钉在原地。 “病好多了吗?”张戎慢慢走了过来,“还发着热么?” 裴向云动了动唇,垂下眸,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轻轻点了点头:“见好了……” “见好了就行。” 张戎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别傻愣着,坐。” 裴向云瞥了他一眼,轻轻将手中的长/枪放下,规规矩矩地在他身边坐下。 两人之间陷入一片安静,只余下草虫的低鸣。 半晌,裴向云才鼓足勇气,低声道:“对不起,将军。” 张戎哼笑一声:“老夫正准备和你好好说说,没想到你先道歉了。” “我不是故意的……”裴向云的喉咙有些干涩,慌忙辩解,“我就是太着急了,真的很抱歉。” “刚听江子明说你伤了素儿的时候,我倒是真动过挑你手筋脚筋的念头……”张戎说,“可是素儿不让。” 裴向云放在膝上的手倏地攥紧了衣服。 “素儿说你哭了,看上去很可怜,也很伤心。他自己摔在地上很疼,你也摔了,他觉得你也很疼,求我不要怪罪你。” 张戎的声音低沉:“你对不起的是他,不是我。” “我……” “这么想做江子明的学生?” 张戎打断了他的话,目光锐利地看了过来:“为什么?” 裴向云看着将军那双鹰隼一样的目光,舔了舔唇:“我听说他是大燕最有才华的人,是登科状元和少年丞相,所以……” “你在撒谎。” 裴向云的心漏跳半拍,手心早已是涔涔的汗。 “既然你不愿说,我也不勉强你。” 张戎拍了拍他的肩:“但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东西都能靠强取得到,很多时候往往会适得其反。得之你幸,失之你命,这你可明白?” “我明白……”裴向云低声道,“但我……很难做到。” 张戎看着面前少年眸中的倔强,叹息一声:“每个人都很难做到,但人之所以不同于牲畜,到底还是因为源于自身的克制与理性。” 他慢慢站起身:“这次的事素儿帮你求情,我放你一马,下次就没这么简单了。” “对不起……”裴向云看着他的背影,提高了声音,“我知错了。” “江子明先前说你并未知错,所以才罚你在暴雨里跪着。” 张戎侧过脸,露出一个有些意味深长的笑:“若是真知错了就去和他说,歉意要表达出来,人家才知道你真的心怀愧疚。” 作者有话说: 狗子:所有人都在点我; 评论都看啦,爱你萌(我绿码退烧了,我快乐贴贴); 今晚还有一更 第38章 裴向云到底还是没找着时机与江懿道歉。 他病刚好,便被支使进了炊事班,开始与那些新兵们一同负责整个军营将士们的伙食。 裴向云刚听见这个消息时无异于挨了当头一棒。 上辈子虽然在乌斯受了委屈,可还是被父亲好生照顾长大的。后来到了陇西,做了大燕丞相的学生,任谁也不敢让他干这些粗活。 但这辈子他已然一无所有。 裴向云拖着疲倦的身子去炊事班报到,不出所料地看见了一堆带着好奇与探究的目光。 他们那日去接猪,顺带知道了将军捡回来这么个混血少年,却未曾想过如今会在炊事班重逢。 炊事班班长施光远比这些新兵知道得多点,听说了先前裴向云是住在将军帐中的,以为是张老将军特意把人下放炊事班锻炼,连忙给他安排了个简单的洗菜的活儿。 裴向云挽着衣袖站在两个大桶前,有些手足无措,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蹲下身,拿起桶里的一捆青菜。 他将青菜从根上拆开,一片一片地在桶里洗着,洗完后在旁边整整齐齐地摞起来,半天功夫才洗了一小把。 过来拿菜的兵见他只洗了一小捆,直接急红了眼:“你,你会不会洗菜啊?” 裴向云闻声抬头,眸中是惯有的狠戾与不耐,瞪向那炊事兵。 炊事兵被他瞪得喉头一哽,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把话说完了:“谁洗菜像你这么慢,晚上吃什么?” 他捞起那可怜的菜叶子,火气更甚,也不管裴向云看起来如何凶,上下嘴皮一碰便数落道:“晚上密东的王子要来陇西拜访,我们这样如何给人家洗尘接风?” 密东? 裴向云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稍一思索,想起来「密东」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那是夹在乌斯与大燕之间的小国,借着天堑不受乌斯人的侵略,与大燕的关系尚可。 他垂下头,轻声道:“对不起,我不会。” 那炊事兵怔了一下,没想到这个传说中张老将军的「关系户」这么好说话,一下变得有些不好意思来:“算了算了,你也别洗了,一会儿负责端菜去吧……端菜你会吧?” 裴向云点了点头,看着他一手一个桶,将菜和洗菜的水都提走了。 或许因为童年的一些经历,让他觉得索要任何东西都必须要用强硬的手段争取。 身份地位是,情感也是,所以根本不会觉得有任何歉意,也从未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可重生回来,自己好像说了比上辈子多很多的「抱歉」与「对不起」。 这是他认知中的某个盲区,让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身,看着周遭的人来来往往地忙碌着,不知道该怎么帮忙。 —— 这次并非密东王子自己要来陇西的,而是江懿特意修书一封送去密东,邀请他来的。 上辈子陇西之所以会被偷袭至那样惨烈的下场,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大燕十分抵触与其他国家进行必要的交流访问,以至于密东这样的一个小国都会在利益驱使下跨过天堑,选择向乌斯人倒戈。 密东国土虽仅有一个渝州那么大,却是第一个制造出「火铳」的国家,并且十分精于各种机关巧术。乌斯人用牛羊与烧制的琉璃与他们交换武器,最终作用在了燕人身上。 如今倒不如趁着关系还未恶化,先乌斯人一步与密东结盟。 密东的王子今年二十岁有余,生了一张称得上「妖艳」的面孔,软骨头一样坐在轿子上,任属下将自己抬进了燕人的地盘。 王子一双丹凤眼微眯,不动声色地将陇西军营打量了一番,有些遗憾地发现燕人心思极细,除开一处烧火做饭的炊事班,再也不能从那些营帐中窥得里面有些什么。 密东虽是小国,却并不只想着在两个大国夹缝中苟全性命。 江懿面上带着谦和有礼的笑,与张戎一同迎接他。 “久闻大燕有一位丞相年轻有为,才学过人……”王子赤着足从轿子上走下来,眼波流转,毫不掩饰地在江懿身上多瞄了好几眼,“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 江懿欠了欠身:“喀尔科王子谬赞了。” 他暗暗打量了下眼前这位密东皇室,心道一些传言未必不是真的。 传言说王子殿下男生女相,极为俊美,天性风流,有过无数爱慕者和情人。 江懿原先以为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今日一见面,这才慢慢相信了那些传闻。 几人在桌旁落座,江懿正要开口说话,便见那风情万种的美人撑着脸看他:“江丞相不怕孤瞧见了你们的军中机密,回去告与父君?” 江懿向他的杯中添了酒,淡淡道:“正是因为相信王子殿下的人品,所以大燕才愿用诚意结盟,我们……” 喀尔科忽地伸出一根手指,虚虚点在江懿唇前。 “嘘,江丞相……”他轻声说,“良辰美景,花前月下,说这些太煞风景。” 这位小王子似乎是香脂罐里泡大的,身上带着股异香,闻多了让人觉得有些腻。 江懿垂眸看着自己面前那只葱白的手指,不动声色向后退了下:“那请教王子殿下,说些什么才不会煞风景?” 张戎在一旁看了半天,终于看不下去了,重重地咳了一声。 喀尔科却像根本没听见一样,笑盈盈地看着江懿:“聊些别的,比如……” 他撩着眼角,向江懿凑过去:“这些?” 裴向云端着盘子进来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他的老师被人堵在椅子上,身子微微后仰。对面坐着个雌雄莫辨的美人,一双眼正含情脉脉地看着江懿。 裴向云登时将手里的盘子向桌上一搁,三两步上前便要将人拉开,却听江懿道:“休得放肆。” 他的动作倏地顿住,一双眼却仍死死地瞪着那异域美人。 喀尔科一回头,便瞧见黑着张脸的裴向云,唇角勾起一个缱绻的笑,声音却很冷:“乌斯人?” 裴向云目光微滞,生硬道:“不是……” “不是?” 喀尔科手中掂着副自带的象牙筷子:“江丞相,你在营中私藏乌斯人,这要是被天/朝皇帝知晓,又会如何?” 江懿神色一凝。 眼前这人并非看上去那般废物草包。 他瞥了眼傻站在旁边的裴向云,蹙眉道:“这孩子的生父是汉人,他因为血统被乌斯人赶了出来,风雪夜倒在陇西军营门口。张老将军仁慈,念他年少,这才将他留在营中炊事班打打下手。” “原来如此。” 喀尔科温温柔柔一笑,用象牙筷尖沾了沾汤料:“乌斯与大燕关系如此紧张,若是真在营中窝藏敌国子民,当真是要掉脑袋的。” 江懿的目光落在那双筷尖上,发现上面裹着一层不起眼的银箔。 试毒的…… 他眼中掠过一道耐人寻味:“王子殿下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在下必知无不言。” 一边说着,江懿向裴向云递了个有些愠怒的眼神。裴向云触到他目光时身子颤了下,鞠了一躬后从帐口退了出去。 喀尔科虽然看着像个风流的草包皇子,可藏在这幅漫不经心面孔下的却是针尖般细的心思。 他一边招呼手下将密东带来的酒摆上来,一边不动声色地跟江懿和张戎套话。 密东虽小,国君却有野心,不想做两个大国斗争中的牺牲品,也不想有朝一日被任何一方侵略,丧失主权。 更何况密东有最优秀的机关师傅,光这一点便足够被他人暗中垂涎。 而反观大燕这边,虽然国力雄厚,但到底是祖祖辈辈积累至此。 近几代的天子愈发害怕他国思想大面积流入,控制了燕人的思想,是以越来越故步自封。 到了这一代的皇帝,更是听信朝中文臣的话,直接拒绝了周边几个小国的示好。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江懿曾是个历史教授,越看眼下的场面越像那著名的「闭关锁国」,越想越心惊。 别人都在疯狂接受比自己先进的思想与技术,唯独你在原地打转,未尝不是一种退步。 短短一场饭局,三人周旋了无数回合,最终达成了共识。 择日江懿回燕都述职时,会向天子进谏提出与密东结盟,大燕由此可每年用农作物换取一定量的火铳与机关造物。 密东的酒与大燕不同,刚入口绵软无力,后劲却很大。几人尔虞我诈了一晚上,酒没少喝,连密东王子都红着张醉醺醺的脸。 他宛如柔弱无骨地靠在江懿怀中,指尖轻轻挑在他下巴上:“可惜江丞相不能与孤一同回密东,真是可惜。” 江懿被灌了酒也昏沉得很,此刻强打精神将手按在他肩上,想把人推开:“多谢王子殿下好意,待日后有机会定然去密东拜访。” 喀尔科风情万种地将手贴在他心口:“一言为定,孤等你。你这般美人,合孤口味得很。” 裴向云正巧被打发来收拾桌子,撩开帐帘,便看见江懿与那密东王子距离如此之近,几乎要贴在一起。 他的眸色倏地黯了下来,一言不发地站在桌边,将那些瓷盘瓷碗摞起来,撞得「叮当」响。 如果自己没记错,老师向来不喜近距离的亲密接触,眼下怎会与这人离得这样近? 裴向云一边假装收拾桌子,一边不住地打量着喀尔科。 喀尔科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弯了弯眼睛,撑着桌子摇晃着站起身向帐外走去,路过裴向云时轻笑一声:“嗤,小狗。” 裴向云的动作一顿,眼中含了怒地向他看去,他却像是没感觉到一般,软着身子被下人抬上了轿子。 张戎跟着去送客了,江懿靠在椅上,单手撑着头,双眉微蹙,呼吸有些紊乱,面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这密东的酒未免也太烈了些,不止让他醉得厉害,更灼在胸口般烧得人生疼。 裴向云慢慢停下动作,悄悄抬眸看向那人,目光落在他攥着胸口衣料的手上。 鬼使神差地,他低低唤了一声:“师父?” 作者有话说: 裴·护食且被骂·向云:拿开你的手QAQ; 小王子(扶额):你是觉得全世界都跟你一样傻么 第39章 醉了酒的人似是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依旧轻轻按着太阳穴,面色疲惫。 好像江懿的沉默给了裴向云莫大的勇气,他微微提高了声音:“师父……” 江懿「唔」了一声,微眯着眼朝他看来。 那人一双桃花眼原本就勾人,现下染了醺醺醉意,眼角发红,颇有点「水光潋滟」的意味。 裴向云几乎遭了当头一棒,连带着呼吸都无法遏制地放轻,生怕惊扰了眼前两人来之不易的独处。 帐帘被人从外面撩开,这才让他从方才那种静如雕塑的状态中抽离出来,慌忙倒退几步,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李佑川从外面探头进来:“少爷?” 他先是看见了在桌旁强撑着不醉倒的江懿,目光一转又瞥见旁边站着的裴向云:“小兄弟你也在这儿?那敢情好。” 裴向云还未开口,便听李佑川道:“我一个人实在忙得脱不开身,你正好帮帮忙,将少爷送回帐中歇息吧。” “可是……” 李佑川不听他的「可是」,说完话便火急火燎地放下帐帘便走,留裴向云一人在原处。 裴向云舔了舔唇,后知后觉自己手上沾满了菜肴的调料味,连忙在一边的水盆里净了手,这才小心地向江懿走去。 江懿喝多了头疼,正阖眸养神,忽地觉得有人在晃自己,这才微微睁开眼。 裴向云见他睁眼,动作僵在半路,有些忐忑地看着眼前的人。 可江懿细细端详了他片刻,忽地勾起唇角:“云儿?” 他声音有些低哑,两个字在唇齿间碰了下,绕出几分缱绻的暧昧:“怎的脸色这么差?” 裴向云原本应该是高兴的。 因为他许久未曾听过老师这样喊自己了。 可上辈子老师自刎前,也是如此喊他的。 裴向云焦灼在欣喜与担忧中,连带着呼吸都放轻了。 江懿蹙眉,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唔,你傻站着作甚,扶我回去。” “师……父。” 裴向云觉得喉咙里干涩得很:“你还记得……” “记得什么?”江懿反问道。 裴向云摇了摇头,珍而重之地揽过那人的肩,不敢做任何逾矩的动作,只能隔着衣物触碰老师的温度。 江懿靠在他怀中,终于带着几分安心地再次合上眼。裴向云的手横过他的腿弯,将人小心地抱在怀中。 这间用来会客的营帐离江懿的有一段距离。裴向云用衣袖挡着他的头,以免被夜风吹后第二日头疼。刚转过一个拐角,便看见了最不想看见的人。 裴向云面色一变,眸中的温情骤然消失。 “这不是小裴兄弟吗?”关雁归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这段时间我没空去看你,身子可好利索了?” “回关校尉。” 裴向云的声音紧绷着:“身体好了,多谢关校尉挂念。” 关雁归摆了摆手:“哪里,你既进了炊事班,便也正式成了陇西军营中的一员,我关心是正常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说完,目光十分自然地落在裴向云怀中人身上:“阿懿这是怎么了?” “江大人不胜酒力醉了……”裴向云的目光中多了几分不加掩饰的警惕,“他的小厮让我帮忙送他回去。” 关雁归看着他这如野狗护食般的举措,觉得有些好笑:“炊事班现在应该缺人帮忙,要不要我替你将阿懿送回去?” “不必了,谢谢关校尉好意。” 裴向云几乎立刻便拒绝了他的提议:“我答应了李佑川帮忙,若是出了岔子,对我和关校尉都不好。” 他说完,垂眸避开关雁归的目光,抱着人向远处走去。 江懿这一路在他怀中睡得很安稳,待被人放在床上时才醒了过来,目光有些涣散,过了好一会儿都没能聚得上焦。 裴向云瞧着他这样子,知道怕是今夜真醉得不轻。 密东王子带了七坛酒,死活不让倒在杯子里,说是汉人太拘礼术,真正豪放的汉子就应当用坛子喝酒。江懿和张戎为了哄他高兴,硬着头皮陪他用坛子对着灌。 当真是喝了个「伤筋动骨」。 裴向云叹息一声,用帕子把那人额上的细汗抹去,有些心疼,亦有些暗喜。 若没今夜这一醉,他和老师要多久才能如现在般亲近? 裴向云心中酸涩交加,站起身要去烧些热水帮老师擦下身子,刚站起来却被人扣住了手腕。 他心中悚然一惊,回过头,便看见那人的衣领不知何时被扯开了些许,露出被遮住的锁骨。 “你去哪?”江懿轻声道,“坐会儿……” 他说着手上一用力,径直拽了裴向云一个踉跄。 裴向云慌忙道:“师父我,我去帮你接桶水来擦一擦,不然你明日要……”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江懿强行扯着他的手要他坐下,他没办法和醉鬼计较,只能如坐针毡般在床边落了座。 “昨日让你临的那幅字,你可临了?” 江懿掩着唇轻咳几声,问道:“你那手字都不如鸡扒得好看,日后在军中写折子时该如何是好?别再扔字帖了,好不容易写的呢。” 裴向云眨了眨眼,回忆半晌才想起他说的是哪段。 那会儿他刚十六岁,年轻气盛得很,愈发怠慢那些诗书功课,甚至连江懿布置的描红都不乐意做,每回老师问起,便敷衍地说临完了。 直到有一天,江懿从一堆被扔掉的废纸中翻着了他给裴向云写的一摞例字,登时气得话也说不出,冷着张脸坐在帐中等裴向云回来。 裴向云在陇西骑着马跑了一天,临近傍晚才回来,带着一脸的尘土兴高采烈地撩开帐帘,便看见自家师父坐在桌旁。 他被老师那铁青的脸色吓了一跳,规规矩矩地站住:“师父,我回来了。” “裴向云你能耐了。” 江懿将那摞干净的例字丢到他面前,手都在发抖:“我让你临字帖,你告诉我临了,这又是什么?” 裴向云有些慌乱地抬眸看他:“我……” “我是在害你吗?”江懿的声音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一个字一个字给你写的,你就当做垃圾一样扔了?你要是不想写大可直接和我说,我不费力,你不费心,这样多好!” “师父,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裴向云有些语无伦次,“我是真的坐不住,读不进去书,我一读书就头疼,我……” 江懿被他气笑了:“接着编,我看你还能编出什么谎话来诓我!” 那是记忆中二人尚未决裂前为数不多的争执之一。 裴向云收回思绪,轻声道:“师父,我错了。” 江懿挑眉:“嗯?” “我不该将你亲手写的字扔掉。” 裴向云鼻尖有些泛酸,俯下身将头抵在他肩上,声音有些哽咽:“学生知错了,师父可还愿意再给学生写字?这回我肯定认真临帖,再也不骗你了。” 好像这些日子说的「抱歉」说多了,眼下认错再也没了最开始的那种耻辱和别扭,反而让他心头压着的那块石头轻了几分。 自己先前……确实挺混账的。 活了两世,裴向云第一次清楚地觉得自己是如此不识好歹。 怕是他性本贱,拥有的时候从未珍惜,待真的失去了才开始痛苦地追悔莫及。 “此话当真?” 江懿双眸微弯:“第一次听你与我道歉,倒是新奇。” “师父喜欢吗?” 裴向云细细地看着他,想将他的每一个灵动的神色都印在脑海中:“师父若是喜欢,学生将过去做的错事一并向你道歉,师父如何惩罚我都行,你……” 你别再不理我了,好不好? 可这句话他到底没敢说出口。 微凉的指尖抚过他到底脸颊,陌生的触感让他浑身僵住,动也不敢动。 “别哭,乖……”江懿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师父在呢。” 裴向云轻轻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你说真的?” “真的,哪有当老师的与学生这样计较?” 似乎酒力渐渐上头,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梦中呢喃一般:“以后不许再骗我了。” “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裴向云轻声允诺道,“无论什么事都不再骗你,好不好?” 江懿没有再给他回答。 裴向云抬眸,见那人耗尽了最后的精力,终于睡了过去。 江懿神色平和,像是真的陷入了什么美梦,一直微蹙的眉也舒展开了。 可这分明是我的美梦,裴向云心想。 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他未曾背叛大燕,老师未曾心死身死,一切如常,待明日来到,自己依旧是那个被宠着惯着的学生。 他趴在床边静静地看了半晌,连呼吸都放得轻缓,生怕扰了江懿的清静,过了一会儿才敢悄悄伸手抚过江懿的脖颈,眸中满是心疼。 裴向云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道:“那么深的创口,我看都不敢看,你是下了怎样的决心才能亲手将长/枪扎进去的?” “这么多年,你不曾来梦里看看我,我也没机会问你疼不疼。想来……应当是很疼的吧?” 他兀自神伤许久,慢慢站起身,却忽地听见「吧嗒」一声。 一团被叠起来的纸从床上滚落下来,掉在了他的脚边。 作者有话说: 裴·十分克制·被揍怕了。不敢搞事。 向云:QAQ; 老规矩晚上还有,啵啵啵 第40章 江懿确乎是喝多了,待第二日醒来后全然不记得前一晚发生了什么。 他刚抬手,便察觉自己手中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那是一张被团起来的纸,纸面像是磨砂的,十分粗糙。 江懿蹙着眉将那团纸展开,发现上面用炭笔画着一幅地形图。 他神色一凛,几乎要以为是有奸细画了燕都,可再凝神打量,才发现原来是虚惊一场。 所以这是哪座城池的地形图? 又是谁趁乱塞入自己手中的? 江懿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将这来路不明的地图好生收起来,备着以防万一。 密东王子来访后,江懿便有意无意地在每月送往燕都的折子里提起结盟一事,可得到的回应却仍十分模棱两可。 天子不愿结盟,有人不想看见密东与大燕结盟。 江懿一边与千里之外那帮明哲保身的酸儒斗智斗勇,一边在陇西军营里暗暗查那深藏已久的细作,终于在夏秋之交时劳累过度受凉,患了风寒。 上一世自己好像也没少生病。 纵然发着热,可他依旧拖着病体查看军中要务,一时也不肯耽搁。 重生之后他每日每夜都紧绷着心中那根弦,像是与死亡赛跑的人,生怕哪一刻就发生了无法逆转的悲剧,重现上辈子的错误。 江懿疲惫地放下笔,掌心在眼眶上按了按,轻轻叹了口气。 帐帘动了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心中一动,抬眸却看见了关雁归。 “阿懿,你既已病得这么严重,怎么还不去歇息?”关雁归将手中捧着的一碗粥放在案上,“喝了这个去睡会儿吧,别把自己的身体熬垮了。” 江懿「嗯」了一声:“放着吧……” “你喝了啊。” 关雁归的声音中多了几分不悦:“你不喝我就不走。” 江懿有些无奈地叹息:“我真的喝,你别在这儿杵着。” “你如何敷衍人我还不知道么?” 关雁归将手轻轻按在他肩上:“听话,喝了睡一觉,醒来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江懿被他闹得没办法,只能端起瓷碗。 那是一碗小米粥,被人熬得软糯,加了几枚红枣。红枣煮得皮软裂开,里面的枣芯流了些许在粥里。 似乎怕影响了喝粥的口感,枣核也被人细心地拿掉了。 江懿尝了一口,有些诧异地挑眉:“这粥……” 关雁归蹙眉:“你不喜欢喝甜的?” 江懿扣在碗边的指尖顿了下,若无其事道:“无妨,就是营中少见甜食,觉得蹊跷罢了。你熬的?” “嗯……”关雁归轻咳一声,“还合口味吗?” 江懿垂眸道:“尚可……” 陇西如此偏僻,炊事班能备着盐就算不错了,糖算得上是稀少的调味料,只有来贵客时才会做甜口的菜招待客人。 江懿鱼米之乡的书香世家长大,从小就偏爱甜食,只是在陇西时怕给人添麻烦,从未与旁人仔细提起过。 而没料到上辈子吃甜食最多的日子,竟是被软禁在裴向云府中的那段时光。 那会儿他万念俱灰,食水不进,指望着能不能靠绝食把自己饿死。 那逆徒瞧着他这幅郁郁寡欢的样子不知是心疼还是怕了,命小厮特意烧了江南菜,端进卧房喂给他吃。 嘴对嘴,强迫地喂给他吃。 其中便有这么一碗甜粥,是他动过最多的一道菜。 江懿收回思绪,慢慢将那碗粥喝完了。 关雁归接过碗:“累不累?” “还好……”江懿阖眸靠在椅背上,“不用担心。” 关雁归站在他身后,低头便能看见那人精致的眉眼,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要我替你揉揉穴位么?上次我害了风寒,军医便是这样帮我的。” 江懿「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关雁归当他同意了,将粥碗放在桌上,指腹落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按揉着。 江懿的呼吸趋于平稳,半晌后轻声问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关校尉。” 关雁归手上的动作微不可查地顿了顿:“阿懿这话是什么意思?” “嗯?没什么意思。” 江懿轻笑一声,感叹道:“只是许久未曾与你这样单独相处,有些陌生罢了。” 关雁归眼中也浮起怀念的神色:“我们是如何相识的,阿懿你可还有印象?” “当然记得。” 江懿的声音带着几分耐人寻味:“这有什么不记得的?” 算起来,他与关雁归相识得还要比裴向云早很多。 那会儿他刚来陇西军营,人生地不熟。这些将士们瞧他是个文文弱弱的书生,又是从燕都空降来的,自然没有几分好脸色,偶尔都明里暗里挤兑过他两句。 直到那次张戎别有用心安排的军中切磋。 关雁归主动挑了江懿做对手,并在这次切磋中败给了他,从而让军中将士对这燕都空降的状元郎刮目相看。 而只有江懿知道其实是关雁归放水了。 那柄本来能挑飞他手中长/枪的剑不知为何偏离了方向,径直擦着他的手腕而过。 江懿不是那种被人给了施舍就感恩戴德的人,反而对关雁归这一举动十分不满,晚上的时候找上门去质问他为何放水。 “你年龄比我小,又心气儿高,别的委屈就算了,这种委屈受不得的……”关雁归的声音很温柔,“我当时也是这么过来的,所以就想着能不能帮你一把。” 江懿现在也记得那个草虫夜鸣的夏末,他站在年轻的校尉面前,忽然有些手足无措。 至少那个时候还是很好的。 思及此处,他又轻叹一声:“过去这么久了。” “那次之后我们便成了很好的朋友……”关雁归继续轻轻按着他的太阳穴,声音中多了几分温柔,“但近日你好像有些疏远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正好借着今日的机会与你聊聊。” 疏远你? 江懿的指尖在椅子的扶手上摩挲片刻,轻笑道:“没有疏远你,怎么会疏远你呢?只是……” 只是时过境迁,如今你变成了我所陌生的模样,我实在无法再那样赤诚地信任你。 他没再多说,只阖眸靠在椅背上装着假寐,直到那人放下手,将空了的粥碗拿走。 帐内新换的熏香还算好闻,较比先前那份更为淡雅,盈盈缭绕在他鼻尖,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江懿刚吃了东西,又确乎好些时辰没好好休息,实在遭不住这困意,只得靠着床头眯一会儿。 他刚陷入半梦半醒之际,帐帘却又被人轻轻撩开了。 睡意登时烟消云散。 江懿眯着眼向帐口看去,只瞧见了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站在帐帘边光照不到的地方,不知在做什么。 看着那身量,不像是去而复返的关雁归。 那人在原地踟蹰半晌,似乎小心地向他这边望了望,待确认他睡了后才继续蹑手蹑脚地往桌边走去。 是贼…… 江懿如今正病着,没有往日的身手,也并不清楚这不速之客的实力,只能悄悄向床头摸去,摸到了一柄早就放在那里防身的短匕。 匕首的手柄冰凉,几乎让他一瞬间便清醒了过来。 那不速之客似乎并不熟悉他帐中的布局,平地被绊了一下后向前踉跄几步,撞在那张搁着铜镜的桌上。 铜镜摇晃了一下,险而又险地被那人接住。 那人于是又不敢动了,再次向江懿这边瞥了一眼,发现他没醒后更加小心地摸向桌边。 纸张与书页摩擦的「窸窸窣窣」响起,间或夹杂着笔杆碰撞的「咔哒」声,在一片安静的帐中格外清晰。 那人翻找片刻,好像终于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手忙脚乱地将那一摞纸塞进袖袍中,而后十分仔细地将被翻乱的桌子慢慢归于原状。 江懿握着短匕的手慢慢扣紧,听得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内剧烈地擂撞着。 什么贼不在乎金玉珠宝,反而去翻那些文书折子? 很显然,这位访客八成是那个潜伏在陇西军营中的细作,如今趁着他身体不适竟如此胆大,敢光天化日之下来偷东西了。 既然来了就别想全须全尾地走。 江懿刚打定这个主意,那贼便又偷偷摸摸地往床这边摸了过来。 他走路很轻,几乎没有声音,若不是江懿没睡着,怕是真不知道自己帐中来过人了。 那人站在床边半晌,微微俯身,试探着向他伸出手。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江懿猛地睁眼,干脆利落地扣住那贼人的手腕。 贼人没料到他是装睡,一下子变得惊慌非常,踉跄着被人按倒在床上。 藏在被褥下的短匕弹出,狠狠地箍在那人的脖颈前,冰凉的刀刃在皮肤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江懿膝盖顶在他胸前,额上满是冷汗,只觉得自己残存的些许力气都用尽了。 “你是谁?”他喘/息片刻后低声道,“偷了什么?” 那人在他的禁锢下挣扎着,可挣扎的力度却并不大,似乎所有动作都带着分寸,生怕伤着他。 江懿眉心一紧,察觉出几分异样,用空着的那只手擦亮放在床头的汽灯。 暖黄的灯光在帐中骤然亮起,将那不速之客的脸照了个清楚明白。 江懿的脸骤然又白了几分,匕首不再犹豫,径直向他胸口刺下。 作者有话说: 有人又挨揍了是谁我不说; 地形图是谁塞的画的是啥我也不说; 不知道能连续双更多少天,能有多少天呢(爬走) 40-60 第41章 来人是裴向云。 在他的脸被汽灯照亮的一瞬间,江懿的心便如堕冰窖。 上一世自己对谁都带着几分提防,唯独对这唯一的学生放心得很,从不设防,甚至自己的营帐也是让他随便进的。 他如今多了警惕之心,裴向云尚且敢如此胆大包天地来偷盗。那么原先被信任的时候,裴向云又背着他做了多少这样的事? 那些情报,那些被乌斯人知晓的所有事情,是被这样一点一点地传出去的吗? 江懿气极,手中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冲着裴向云胸口扎去。 裴向云慌乱之中只来得及用手挡在胸口前,生生受了这一刀。 刀刃慢慢破开手上的皮肉,擦过手骨,径直贯穿了他的整只手掌。 血迹喷溅在江懿的脸上,他却像没感受到一样,手上继续用力,直到刀尖再也无法前进半寸为止。 “你来做什么的?”江懿的声音哑得可怕,“问你话呢。” 裴向云整个手掌被贯穿,疼得说不出话,只闷哼了一声,一双黑眸中满是不解与痛苦。 江懿骤然将匕首拔出,带起一捧血珠。 “说话……”他低声道,“来干什么的?偷了什么?” 裴向云脸色苍白,动了动唇,几乎用气音道:“我没偷……” “你没偷?” 江懿原本今天觉得病好了一些,可方才被他这么一气后眼前阵阵发黑,只觉得头晕目眩。 可他却依旧紧紧地将裴向云制在身下,生怕他趁着自己不留神跑了。 “你没偷那你来做什么的?”他问,“鬼鬼祟祟地进来去那边乱翻,你不是在偷东西是在干什么?” “我……” 裴向云说了一个字后却不肯再继续说下去,直直地看着江懿,眸中似有委屈。 江懿的手愈发没有力气,唇色发白,控制不住地轻颤着,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说话啊,没偷东西来做什么的?”他捂着唇闷咳了几声,手上的血沾了些许在脸上,“装什么哑巴?” 可裴向云却宁可疼着,也不愿多说一个字,只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半晌后又坚持道:“我没偷……” “行,你没偷。” 江懿踉跄着从床上下去,顺势将他也拽了下来,狠狠扣着他的后颈,如同押送犯人一样将他的身子向前按去。 裴向云腰背断了似的疼,一口气哽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险些给自己噎死。 江懿将他向营帐外推去,沙哑的声音中藏着火气:“走,去将军帐,让大家看看你到底拿了什么。” 争执中裴向云似乎碰到了伤口,痛得闷哼一声向前扑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一直护在怀里的东西也应声落地,被吹进来的风卷着四散而去。 裴向云下意识地伸手去捡那纷飞的纸卷,却被人直接踩在了手背上。 江懿脸上没有半分血色,一双眸子冷得吓人:“你敢捡……” “你别看,我……” 踩在他手上的人还未用力去碾,裴向云便受不住这痛,低低地哀鸣了一声,另一只手狠狠地攥紧了身下的地毯。 江懿踩着他的手,弯腰将那张纸卷捡了起来。 他本以为那会是燕军的布防图,又或者是一些朝廷之上的秘密情报,却不曾想映入眼睛的居然是自己的字。 那是他抄给张素去临的字帖。 江懿拧着眉,又将另一张落在地上的纸卷捡了起来,发现那上面也是自己写的字。 这纷纷扬扬了一地的纸卷,除了他抄给张素的字帖以外,还有随手画的画,以及摘录的经文。 没有一张有关燕军的情报。 江懿面上阴晴不定,慢慢后退几步,放过了裴向云的那只手。 裴向云的手已然不能动了,连基本的屈伸都做不到,只能不受控制地痉挛着。 “我就是……” 眼见着事情露馅,裴向云只能承认道:“我就是太喜欢了,所以才这样……我不是故意要偷的,我向你要,你又不会给我。可是你明明答应我了……” 他紧紧地咬着唇,眼眶中似有泪水在打转,其中融着无数繁杂的情感,不知是痛苦更多还是委屈更多。 “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 “上次……” 裴向云说了两个字后却没再继续说,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江懿眼前的景物倏地模糊了片刻,眩晕感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让他腿上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只来得及扶住一边的桌子。 “江大人,你没事吧?”裴向云见他脸色很差,额上又全是冷汗,不顾手上的痛也要起身来扶他,可试了几次后却没能成功地站起来,“要不要我帮你?” 江懿平复住方才急促得让人难受的心跳,淡淡道:“不必……” “我确实偷东西了,但我只是……太喜欢了。” 裴向云的那只伤手上的贯穿伤还在流血,可他却仍努力地向江懿辩解着什么:“我真的很羡慕张素,我也想有人教我读书习字,真的很羡慕。” 他吸了吸鼻子,忍了好久的泪终于成串地从脸颊滚落:“我一定会好好临字帖,这些你能不能给我回去临?我不会来烦你的,我只是想……” 我只是想将上辈子被自己忽视的爱补回来,可以吗? 最后这句他说不下去了。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裴向云服软的次数都屈指可数,那怕当年与老师的关系恶化到那样的程度,他也一直嘴硬着不愿说几句好听话哄人开心。 是什么时候发现这样行不通的呢? 是看见老师去爱别人的时候,才后知后觉自己到底有多混账吗? 裴向云咬着唇,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在地毯上氤氲出一片深色。 江懿靠在桌边,只觉得一股疲惫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太阳穴因为方才突然的动怒「突突」地跳着,压在心上的阴霾却似乎少了几分。 裴向云不是在偷情报。 “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裴向云舔了舔唇:“我怕你讨厌我,我不敢说。” “可我本就不喜欢你……”江懿将那摞沾了血迹的纸卷放在一边,简单在盆里净了手,低声道,“起来,我送你去军医那儿。” 裴向云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的态度会有变化,依旧呆坐在原处。 “你去不去?”江懿冷着脸,“不去就滚,别在这儿坐着。” 裴向云像是忽地活过来了一样,手脚并用从地上爬了起来,险些又一头栽倒在江懿面前。 江懿蹙眉向后退了一步:“自己走……” 裴向云「哦」了一声,低头一瘸一拐地向帐外走去。 若非见那伤实在有些严重,怕他失血过多倒在半路上,江懿是绝不会送他去的。 军医见着他手上那狰狞的伤口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弄的?” 江懿恹恹地坐在旁边,正要开口,便听那狼崽子小声说:“我是炊事班的,没仔细用刀,被刀扎的。” “菜刀扎的?”军医诧异地瞥了他一眼,“你家菜刀扎这样的伤口?” 裴向云一时语塞:“我……” 这狼崽子何时懂得怎么护着别人了? 倒是稀奇…… 江懿在一边重重地咳了一声,军医隐约觉得自己错过了一个八卦,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仔细地给裴向云上起药来。 方才在帐中被人误会时,裴向云哭得叫一个撕心裂肺,如今百倍疼痛地上着药,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江懿昏沉地支着脸颊,听见军医道:“你要是疼可以喊出来,别忍着,不然更疼。” “没事……”裴向云低声道,“他……江大人好像睡着了,他也病着呢,别吵醒他。” 他疼得话都说不利索,一句下来几乎都是气音,也就三人离得近才能听得清。 江懿眉头微蹙,却并没有睁眼。 裴向云今天来偷的不是情报,但不代表他上辈子没偷。 如今江懿已经尽可能让裴向云离军中要务越来越远,若是狼崽子真胆大包天到来自己这儿偷文书,那只能说是活腻歪了。 可是为什么要偷自己的字? 江懿记得上一世裴向云似乎对「读书」这件事十分抵触,教给他的那些诗书没记住多少,天天只知道在校场上与人比试,或是干脆在外面疯跑一天。 他想不通,捏了捏眉心,抬眸便看见军医将药物收了起来。 “这几日就别干活了,歇着吧……”军医道,“你年轻,伤口过几日就能结痂了,不会残疾的。” 裴向云「嗯」了一声,看着他绕到了屏风后面,这才敢偷偷抬眼看江懿。 江懿触到他的目光:“看什么?” “你脸色不好……”裴向云说,“很难受吗?” “关你什么事。” 江懿说着便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走了……” “江大人,等一下……”裴向云喊住他,眸中带着些许期翼,“你会来看我吗?” “我为什么会来看你?” 江懿侧眸,露出一个多少有些凉薄的笑:“你擅闯我的营帐偷东西,没杀了你就不错了,你哪来的底气与我讨价还价?” 裴向云自知理亏,有些失落地垂下眼,轻声道:“我知道了。” 江懿的目光落在他那只被包成粽子的手上,心中到底还是堵了一下。 “那几张字帖你留着吧……”他沉默半晌后才道,“好生养你的手,别再动歪心思了。” 作者有话说: 江美人:小偷; 狗子:QAQ你冤枉我你捅我; 江美人(那种冷漠脸):哦,那又怎样; 狗子:嘤QAQ; 老规矩晚上还有 第42章 自那日的误会之后,裴向云果真带着他那几卷宝贵的字帖销声匿迹,再也没来烦过江懿。 江懿不看见他能心情舒畅到多活好几年,乐得清闲,将周围蠢蠢欲动的乌斯人轮番揍了一遍,终于得以让他们退回了江对岸。 裴向云手伤好利索了,便再次回到炊事班帮忙。因着不会洗菜烧饭,凭着一手精湛的刀工被发配去切菜。 炊事兵陈三刚抱着柴火过来,就看见裴向云趴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不知道在干什么。 这位神仙自将军帐被发配来炊事班不过半年功夫,当时那些盛传的流言早已不攻自破。 刚开始大家都以为他是张老将军的什么亲朋,被拉来军中锻炼,过不了多久便会离开,却没想到这人一待就是半年。 而近日来他的行迹愈发奇怪,总是经常趴在石板上不知做什么。 纵然这位在军中风评不佳,甚至有人看见他和江懿产生过矛盾,可陈三最不缺的就是好奇心,哪怕死也要当个明白鬼,带着十二分的求知欲往裴向云身前那块石板上看去。 裴向云察觉到有人靠近,反手便将石板遮住了,待遮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似有几分突兀,于是僵硬地慢慢放下胳膊。 陈三瞥见他盖住了什么,面上多了丝意味深长:“哟,临江丞相的帖呢?” 裴向云眸中闪过疑惑,抬眸看着他。 “别这么看着俺,谁不知道江丞相写得一手好字。” 陈三将菜筐放在一边,如数家珍:“江丞相人好,字写得好,画也画得好,当真是大燕这么多年来难得一见的大才子。” 裴向云眨了眨眼,轻轻「嗯」了一声。 有人夸江懿他当然高兴。 只不过若是上辈子的自己听见了,怕是会有种隐秘的骄傲与暗喜,只因那才华横溢的人是他的老师。 只是现在不行了。 一想到这儿,他胸中那股妒忌的火再次露出苗头来,开始蚕食着他的理智。 裴向云搭在石板上的手动了动,毫不犹豫地向掌心扣去。 指甲扎在掌心上,带来些许刺痛感,让他的头脑瞬间清明了几分。 这是他近日来想到的控制情绪的办法。 纵然他不愿多动脑子,却依旧琢磨出这其中有几分蹊跷。 若说上辈子的暴虐和嗜血好战还能用打了很多仗来解释,可为何如今他也动辄心浮气躁呢? 裴向云如此想着,便听陈三在一旁喊他:“小兄弟,你有没有在听啊?” 他回过神,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既然你能拿到江丞相的字帖,想来一定和他关系不错……”陈三小声说,“待哪日你帮兄弟们个忙,俺们这些俗人也想学着写点字儿,好写信给家里人寄回去。” 裴向云有些不适应他离得这么近,拧着眉往旁边挪了挪。 陈三似乎不介意他的排斥:“俺老母今年七十多,记挂俺记挂得紧,俺没去过学堂,也就指望着江丞相能教教俺识字了。” “可我和他并不熟……”裴向云低声道,“我们还起过争执。” 他一如上辈子那般不想让江懿对别人好,话说出口后自己先愣了下。 现在江懿唯一的学生已不是自己,这又是站在什么立场上强求呢? 陈三戳了戳他:“这都不算什么,江大人那么好的人,怎么会和你计较呢?” 他说完后端起菜筐,不放心地叮嘱道:“可千万别忘了,有空你就提一嘴,先替兄弟们谢谢你。” 裴向云没回话,也没抬头看他,兀自盯着那摞不知被自己摩挲了多少遍的纸卷。 上面左边一排是清隽的行楷,若是不提,定有人以为是某个历史名家的真迹。可右边却是歪歪曲曲如同蚯蚓般的字,算得上颇煞风景。 裴向云有些不舍地将上面几页临过的翻过去,刚要提笔,头又忽地疼了起来。 他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慢慢按按着太阳穴,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不去想那些纷扰的事情。 不知为何,在旁人眼中如此寻常的读书写字放在他这里,就成了比登天还难的事。 他原本以为是上辈子的自己贪玩不思进取,只要这次用心去学,定然是能学好的,可现在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每次看字看多了便头疼已是一种习惯。 可这是自己答应江懿的,裴向云想。 既然答应了师父,那便一定要做到。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卷字帖小心地放好,抖了抖身上的尘土向外走去。 今天是小年夜,军中难得没了往日的肃杀,多了几分过节的喜庆。 裴向云刚转出炊事班,便听见校场上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 这琴声他并不陌生,上辈子在陇西时曾听老师弹过许多次。 而老师似乎对着首曲子情有独钟,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自己竟还能将这旋律记得清楚明白。 他加快步子向琴声响起的地方走去,可走了两步后却迟疑了。 自己答应过老师不会去叨扰他的。 若是上辈子的他定然不会思考这么多,想去便直接去了,又有什么可犹豫的。 但在被江懿接连教训过两次后,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裴向云双目微眯,终于还是慢下了脚步,躲在了一处营帐后面,与他朝思暮想的人不过几步之遥。 江懿身边围着许多燕军的将士们,这些行伍之人甚少接触这样文雅的物事,更不通音律,只知道这曲子好听,江大人好看便足矣。 裴向云在这处光照不到的阴影中望去,恍惚间看见上辈子的自己坐在老师身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围在身边的人,生怕他们分走老师对自己的喜爱。 他心中难免落寞,目光一转,便看见了一个不过到自己腿高的小童好像注意到了自己站在这边,正鬼鬼祟祟地挪着步子小跑过来。 是张素…… 自打那日两人起了争执后,裴向云便再没见过他。 或是说不敢见他。 张素在他面前站稳,二话不说便将什么东西往他手里塞去。 裴向云莫名其妙地摊开手掌,发现上面伶仃立着个糯米团子。 这糯米团子外面抱着精致的油纸,用胭脂和颜料画了白雪红梅,一看便知是从燕都带回来的金贵玩意儿,断然不可能是炊事班的糙汉子做的。 他有些手足无措,绷着一张脸把糯米团子塞了回去,生硬道:“我不要……” “我带了一盒子,吃不完……”张素叉着腰和他讲道理,“给了老师两个,老师说他不喜欢吃甜食,要我分享给自己想分享的人。” 裴向云听见那句「不喜欢吃甜食」后怔了下,便又听张素小声说:“我看你自己站在这里不敢过来,是怕老师又责罚你吗?真是的,我明明都说了没关系的。” “不是,我……” 裴向云下意识地要找一个理由,可兜兜转转半天,到底还是只有这么一个原因。 怕被责罚,怕那双好看的唇中再说出什么往他心窝里刺的话。 张素见他的情绪又低落了下来,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待我明日和老师说说,要他不生你的气了,好不好?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好可怜啊。” 裴向云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那谢谢你。” 孩子是好心,可他又如何知道两人之间隔着上辈子的家仇国恨呢? “好啦,吃了糯米团子就别不开心了……”张素说,“我得回去了,老师还要查我的功课呢。” 裴向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我那日推你,你不怪我吗?” “不怪啊……”粉雕玉琢的小童笑了下,脸颊上有个浅浅的酒窝,“夫子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做人要大度。” 他说完便又跑回了江懿身边,悄悄对着裴向云做了个鬼脸。 裴向云垂眸看着自己掌心里那枚糯米团子,忽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自己居然被一个小孩安慰了,真是越活越不像样子。 他叹息一声,将糯米团子放回口袋里,最后看了眼人群中的江懿,缓缓地挪回了炊事班。 热闹合该是别人的热闹,与自己又没有半分关系。 下午的时候大家便已经将需要的饭食准备好了,现在都跑去喝酒听曲子,炊事班冷清得很。 裴向云站在原地愣神许久,这才发觉偌大一个陇西军营,竟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 太失败了…… 他叹息一声,想着不如回去将今日的字帖临完,刚要转身离开,却忽地听见沉闷的「噗通」一声。 裴向云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随手拿了把放在旁边案板上的菜刀,轻手轻脚地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摸去。 是炊事班的兵吗? 还是说……有人闯进来了? 心念电转间,他猛地撩开面前的帐帘,手中的刀凭本能向前一递,却刺了个空。 没人? 裴向云拧着眉,擦亮了一把火折子,四处照了照才发现原来自己到了放置食材的地方。 陇西的冬天称得上一个「冰天雪地」,将食材覆上一层油纸放在户外,能食材好几日都不会腐坏。 裴向云四下打量了一番,没发现什么异常,正要离开,脚下却踢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张·心地善良·素:你看上去好可怜哦! 裴·被嫌弃且挨揍·向云:QAQ; 进主线了进主线了(居然现在才进主线) 第43章 裴向云被那触感吓了一跳,连忙将火折子往下放了放,映入眼帘的却是双黄褐色的眼。 那是狼的眼睛,好像还有呼吸,没了力气的四肢轻轻踢着雪,似乎十分痛苦。 这里怎么会有狼? 裴向云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抹了那狼的脖子,先给了它一个痛快,继而再次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处暗室,这才发现后面的藩篱破了个洞,洞上的倒刺沾了不少灰色的狼毛,随着风左右摇摆着。 裴向云眯起眼,干脆用火折子引燃了一盏汽灯,这才让昏暗的一片天地亮堂了起来。 那只狼侧躺在地上,暗红的血从颈部的伤口中缓缓流了出来。 它的嘴边是成片的白沫,后腿还在寒风中痉挛着,可瞳孔却缩得和针尖一样小。 裴向云虽然不愿意读书,可上辈子因为担心江懿的身体,耳濡目染了不少关于医术的事,第一反应便是这狼八成是中了毒。 狼作为天生敏锐的野兽,断然不会轻易碰有可能致使自己中毒的食物。更何况这冰天雪地的夜晚,又有谁会特意给狼下毒呢? 裴向云蹙眉思索半晌,目光落在了一旁放着的大盆上。 覆着大盆的油纸缺了一半,缺口处是被撕扯过的痕迹。他伸手将那剩下的半截油纸拽开,露出下面满满一盆臊子。 过几日便是除夕,这应当是炊事兵备好准备包饺子的肉馅。 裴向云心中一动,连忙俯下身掰开狼嘴,不顾其中的腥臭味,细细地检查起那口尖牙来,果然在靠近舌根的地方发现了些许还未来得及被咽下的肉末。 一个让他有些害怕的想法慢慢在心中浮现而出—— 这头狼会不会是吃了那肉臊子,才中毒倒在这里的? 裴向云的手顺着它的身子摸去,发现这狼除了一身的皮毛外大抵没剩下几两肉,甚至都能摸到肋骨的纹路。 风雪夜它觅不到食,闻见了陇西军营备好肉臊子的香味,于是铤而走险钻进了藩篱。本以为自己能美美饱餐一顿,却不想吃了带毒的肉,平白送了性命。 裴向云收回手,慢慢将手上的血迹用雪清理干净。 一时间万籁俱寂,这简陋的暗房里只有他和一头死了的狼。 毒是下在肉臊子里的吗? 若是自己没听见声响来这里查看,过几天这狼估计只会被当做是饿死或冻死的处理掉,压根不会想到是被毒死的。 而造成的后果可想而知。 炊事班用带了毒的肉包饺子,再加上除夕必然会放松的戒备,届时得利的是谁不言而喻。 裴向云的脸被寒风吹得生疼,可头脑却第一次这么冷静。 陇西军营里有内鬼,这内鬼八成就躲在炊事班里。 他必须要告诉江懿。 裴向云提着那盏汽灯夺门而出,飞奔过校场,径直要冲进江懿的营帐,却被李佑川拦了下来。 李佑川被他通红的脸吓了一跳,联想起先前他和自家少爷的过节,以为是想不开来寻仇的,惊疑不定道:“你这是要来做什么?” 裴向云跑得太快,呼吸粗重而急促,半晌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有事要报告给江大人。” “少爷在将军帐呢……”李佑川道,“你……诶等等,你有什么事这么着急啊?” 裴向云却顾不得和他解释,又连滚带爬地向将军帐跑去。 —— 将军帐中灯火通明,却只有张戎和江懿两人。 今年年关,陇西先下了雨,而后是连日不断的大雪。结了的冰被雪覆着,走上去若不仔细的话很容易滑到。天子觉得这天气实在恶劣,于是让江懿可以不必回燕都述职。 但这才是他最担心的。 上次与密东王子会面后,江懿修书一封寄回了燕都,却只得到一封语焉不详的回信。 他摸不准皇上和朝臣的意思,原本想趁着这次述职回去当面谏言,却不想被大雪封了路。 “你也不必太急……”张戎道,“今年陇西与乌斯打的几场仗都胜了,也并未有太多伤亡,这显然是件好事。待明年开春的时候再去提结盟一事,老夫觉得也不算迟。” 江懿虽然没说,可心中却暗暗苦笑。 如今这精细到分秒的排兵布阵是用上辈子血与泪的教训换来的,而必须要与密东结盟的结论,也是用上辈子的血与泪换来的。 他刚要开口说话,便听营帐外响起了喧哗。两人神色俱是神色一凛,放下手中的酒杯便向帐外走去。 守在外面的士兵将一个人制在地上:“何人擅闯将军帐?” “我有急事向江大人禀报……”那人脖子上被架了两把长/枪,疼得不得不弯下膝盖跪在地上,“我……” 江懿看见他时目光顿了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放他起来……”张戎道,“你有什么事要禀报?” 裴向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站直了身子,第一眼便落在江懿身上。 许久不见,老师的气色似乎更好了。 果然不看见自己能让他更开心吗? 裴向云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难过,唇边沾了几分痴痴的笑,像个傻子。 张戎重重地咳了一声:“你不是说有要是汇报?” 裴向云回过神来,看了眼旁边的士兵,放低了声音:“这件事我不想被旁人知道。” 张戎拧着眉和他对视半晌,在少年眼中看见了坚持的神色,末了妥协道:“你随我们进来。” 裴向云呼出一口白气,这才察觉到自己出来得急,连一件外套都没披上,身上已然被冻得不自觉地打着哆嗦。 帐中的火生得很旺,他踉跄几步,险些跪倒在地上。 张戎端了杯温好的烧酒递给他:“有什么事慢慢说,先暖下身子。” 江懿坐在桌旁垂眸翻着文书,不太想看见那张脸。 裴向云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半晌,轻声道:“方才属下在炊事班里发现了一头被药倒的狼。” “药倒的狼?”张戎道,“往年炊事班为了防止这些山野的畜生来偷食,也会在食材周围撒上药粉,你看见的会不会是被药粉药死的狼?” 裴向云摇头:“不是,那头狼吃了炊事班准备好的肉臊子才死的,属下亲自确认过了。” 江懿翻着文书的指尖一顿,抬眸和张戎对视了一眼。 “那头狼的嘴里有没吃完的肉末,瞳孔缩得如针尖一般,属下看见的时候它还有几分生气,四肢尚在抽搐……” 裴向云生怕他们不信,语气变得急促,“平日属下也确实见过不少来偷食却被药倒的野兽,却没有一个像这头狼一般丢了性命。” 张戎摩挲着椅子的扶手,低声道:“你为何如此熟悉毒?” 裴向云一时语塞。 乌斯人惯常用的便是毒和各种奇怪的蛊虫。 上辈子他去觐见乌斯君主时,碰巧遇上了几人在拷打俘虏来的大燕士兵。 那些人不用鞭刑,不用水牢,偏生用那种培养好的小虫去折磨人,将好好一个人折磨得生不如死。 而那燕兵死时,便是这幅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的模样。 他舔了舔唇,迅速地编造了一个谎言:“属下的父亲在乌斯是做大夫的,与属下讲起过中毒之人有什么征兆,所以便记得很清楚。” 江懿静静地看了他半晌,看得他心跳愈发加速,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没人比重活一世的老师更了解自己的身家背景,这个谎言脆弱不堪得很,一戳就碎。 他很怕没人信自己,若事实真和他想的差不多,那陇西这几万将士怕是要落进什么圈套中了。 上辈子裴向云虽然不明白老师为何恨自己怨自己,却记得他似乎很看重这些将士。 既然老师看重记挂,那他也要跟着记挂。纵然一时没办法真正理解其中的道理,这样也算离老师稍微近一些。 想到这儿,裴向云又硬着头皮继续道:“这件事实在蹊跷,若就这样放着不管,属下担心将士们的安危。” 江懿似乎听见了什么笑话,没忍住笑了出来:“你也会担心将士们的安危?” “我……” 裴向云自知自己的身份无法说服他,最终还是没继续说下去。 帐中的沉默持续良久,江懿才收回目光,轻声道:“既然他执意这么说,那就劳烦将军与我一道去炊事班看看。” 张戎挑眉看着他:“你这就信了?先前不还觉得他是乌斯来的探子么?” “有什么信不信的,去看看又没什么损失,更何况……” 江懿合上手中的文书,语调轻柔,说的话却冷得不近人情:“你可知谎报军情的后果?” 裴向云微微睁大了眼睛:“什么?” “谎报军情的规矩是拖出去杖刑五十大板……”江懿慢条斯理道,“这你不知道?” 裴向云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摇了摇头。 “没事,现在你知道了。” 江懿站起身,取过放在一旁的大氅:“走吧,看看你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若真是谎报军情,打你一顿板子长长记性也是件好事。” 作者有话说: 裴·很努力证明清白·但是并没有人信·向云:一顿分析猛如虎; 晚上还有一更; 活着很好,世事无常; 祝大家永远平安幸福快乐; 这章留评发小红包截止到晚上12点,我爱你们qwq 第44章 外面的天暗了下来,之前还热闹的校场人也散了。 裴向云心中一紧,加快脚步向炊事班走去,隔着很远便听见了喧哗的人声。 陈三大老远看见他,抬手打了个招呼,紧接着便发现他身后跟了两个人。 “小兄弟,俺白天拜托你的事考虑得如何了?”他问,“也不是什么麻烦事,俺……” “让开……” 裴向云毫不客气地将他拨到一边,径直向后面的暗房而去。 陈三拧着眉,心情破差地啐了一口:“呸,拽什么拽。” 他在漫天飞雪中打了个哆嗦,刚准备回去,肩上便落了只手。 “方才有个人从这儿跑进去了……”那人说,“你看见他去哪了吗?” 陈三一回头,吓得手上抱着的桶险些砸在地上。 “江,江大人好。” 他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磕磕巴巴道:“俺,俺……” 江懿现在急着去求证裴向云说的话,没什么功夫和他闲聊:“你看见他了吗?” “俺看见了……”陈三连忙道,“那小兄弟往俺们放食材的暗房去了。” “多谢……” 江懿拢着衣领,绕过前面几个营帐,直奔后厨暗房而去,还未靠近,便听见有争执的声音。 他眉头微蹙,循着争执声找了过去。 “之前暗房里有一头狼的尸体呢?”裴向云低声道,“谁来过?谁清理了?” 被下属这样质问,炊事班班长施光远的声音里也满是火气:“我来过,我清理的,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那只狼有多重要?” 裴向云有些头晕目眩,一把扯住了施光远的衣领:“你为什么要多事?” 他的手劲很大,扯着衣领勒住施光远的脖子。 施光远平时以为他就是个寡言少语的年轻人,却不想现在这年轻人如恶鬼般缚住了自己的脖子。 他被掐得脸红脖子粗,张大了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你把尸体扔哪里了?”裴向云似乎没注意到他俨然呼吸困难,仍紧紧箍着他的脖子,“说话!” 施光远原本以为自己要被掐死了,直至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揪着他衣领的手猛地松开,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倒在地上,如同解脱般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你疯了?” 一道愠怒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杀了他?” 裴向云脸上被人扇了一巴掌,红色的指印慢慢浮现了出来。 他敛了眉眼间的暴虐,垂下头站在原地,可眸中却仍带着隐隐的不服与怒意。 江懿蹲下身,递给施光远一只手:“没事吧?” 施光远的声音十分嘶哑:“没事,多谢江大人。” “需不需要让军医看看?”江懿问,“好像有点严重。” “没事,真没事。” 施光远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目光落在裴向云身上:“方才你说……” 江懿瞥了他一眼:“无妨,你先回去歇息吧。” 施光远如获大赦,逃也似的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裴向云一脸的煞气:“他把狼的尸体挪走了。” “所以你就要杀了他?” 江懿抬手拂去肩上的雪花:“当真一点长进也没有。” “不是的……”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几分焦急,“我怕证据没了你不信我,所以我才……” “所以你就要杀人?” 裴向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江懿的声音好像又冷了几分:“你认为一条人命没有你的需求重要对吗?” 张戎从后面赶上来,便看见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气氛似乎十分焦灼。 他忽然觉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于是轻咳一声:“怎么了?方才我听见好像有人吵架。” 江懿瞥了一眼裴向云:“没事,走吧。” 他撩起帘子进了放食材的暗房,一眼就看见了那盆摆在最显眼之处的肉臊子。 上面的油纸也被人换过了,现下是刚铺上的崭新一张,自然就没了裴向云口中所说的「被猛兽撕咬过的痕迹」。 江懿垂下眸,看着地上乱七八糟交错的脚印,心中暗暗叹息了一声。 说实话,他并没有不信裴向云。 虽然裴向云平日做了些许离谱的事,脑子也不太灵光,但他不信这狼崽子会用这个理由来骗自己。 这是借他十个脑子都想不出来的计策。 “江大人,我没有骗你……”裴向云急切道,“方才这盆肉臊子上面的油纸不是这样的,确实是被野兽扯开过的样子。然后那匹狼……” 江懿本就头疼,听见他在一边喋喋不休,心情更加烦躁:“闭嘴,蠢货。” 裴向云身子抖了下,轻轻地「哦」了一声。 暗房小得挤不下三个人,张戎只能站在帘子外:“怎么回事?” “不清楚……”江懿抵着下巴道,“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 “让你闭嘴……”江懿低喝一声,“蠢死了……” 他思索半晌后抬眸道:“将军,劳烦您将军医请来。” 裴向云不安地站在他身边,眼睛时不时往他身上瞄几眼,似乎在期待着江懿也给自己安排什么任务。 “你把这盆肉馅搬去我帐中,动动脑子仔细点……”江懿看也没看他一眼,兀自向外走去,“让别人看见了,小心挨板子。” 这其实并非什么好办的事。外面炊事班的人都在,若是就这么端着盆出去,少不了被询问一通。 裴向云端着那盆沉甸甸的肉臊子,目光落在了先前那匹狼钻进来的藩篱上。 好在这个洞还没被人手快堵上。 他费了好大力气从那洞里钻了出去,绕了一圈避开了人堆,才堪堪完成了江懿教给他的任务。 军医早已被请来了帐中,裴向云将那盆肉臊子放在了桌上,抹去额上的汗后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 江懿瞥了他一眼:“没你事了,走吧。” 裴向云愣了下,原本以为江懿至少会当着他的面验证完自己所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却没想到那人直接要赶他走。 心念电转间,拒绝的话脱口而出:“我不走……” “你留在这儿做什么?”江懿反问,“和你还有关系么?” “江大人,毕竟是我先发现这件事的。” 裴向云逼着自己抬头,看向那双冷冽的桃花眼:“我很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觉得能在肉馅里下毒的人定然就在炊事班里。” 江懿端起瓷杯的手顿了下,看向他的目光有些怪异:“那有没有可能那个人就是你?在炊事班,身份存疑,这很合理。” 裴向云没想到自己分析了一通后把自己给分析进去了,只能瞪着一双眼杵在原地,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别当真,没有真的说你是细作的意思……”张戎叹了口气,出来打圆场,“看看军医怎么说吧。” 军医先是将银针插/入肉臊子中,静待了一会儿,那银针却并未变黑。 裴向云紧张得很,目光一直死死落在肉臊子上:“不可能,我明明……” “别理他……”江懿道,“您怎么想?” 军医将那根银针小心地放在旁边:“银针没反应,按理说这其中应当是没有被下毒的。但属下想,若是下毒的人不想让我们发现,是否会下其他银针验不出的毒?” 银针验不出的毒? 江懿敛眉思索半晌,低声道:“现在还能捉到老鼠吗?” 张戎恍然:“你是想用老鼠试毒?” “没有老鼠便从炊事班抓只鸡过来吧……”他说,“顾不上那么多了。” 裴向云的眼睛倏地亮了下:“你,你信我?” “让他们去找只老鼠来……”江懿没理他,“要快……” 其实并非他相信裴向云,而是决不能容许燕军再有半点差池。 如果这肉臊子里真的被人下了毒,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张戎的人动作很快,不消半个时辰便捉来了一只老鼠。 这些老鼠在寒冬腊月里躲在炊事班的营帐里,指望着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出来偷些吃食,却没想到被逮了个正着。 军医将那些肉臊子挖出来些许洒在地上,接着将老鼠放在旁边。 那只老鼠瘦得皮包骨,先是用鼻子碰了碰肉臊子,继而「窸窸窣窣」地舔食了起来。 裴向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原本垂在身侧的双手蓦地攥成了拳。 那只老鼠舔食片刻,忽地发出了「嗬嗬」的奇怪声响,继而两只前爪疯狂地扣着自己的嘴,倒在地上打起滚来。 在场几人均面色一变,紧紧地盯着那只老鼠。 过了片刻,老鼠抽搐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四肢不受控制地痉挛着,尖嘴大张,一团团白沫从口中溢出。 “就是这样……”裴向云道,“和那匹狼死前的样子一模一样。” 军医将死老鼠和剩下的臊子扫进一只麻布口袋里,小心地系上了袋口。 “查么?”张戎问,“把炊事班的人都叫出来,问问都有谁接近过这盆肉臊子。” 江懿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半晌后道:“不查这个,先去查查那几头自己回来的猪。” 作者有话说: 裴·想要夸夸·无人在意·向云:师父师父你看我发现了多重要的事你夸夸人家嘛! 江美人:闭嘴,蠢货(那种嫌弃); 别忘了上章留评有小红包,爱你们啵啵啵(十分深情.jpg) 第45章 依着上一世的记忆,那些猪是没被找回来的,可这一世它们却能自己回来,还带了两头来历不明的野猪,结合了现下发生的事,不得不让人起疑。 更何况…… 江懿垂眸,想起那日自己去炊事班时,炊事班班长和自己说的话。 猪圈的围栏未必是被猪拱开的,上面明明白白地有一段十分整齐的豁口,像是人用利器锯开的一样。 所以有问题的很大可能并非这盆肉馅,而是被宰掉的那只猪。 几人再次来到炊事班的营帐附近,只不过这次直奔猪圈而去,还未靠近,便闻见了一股猪身上独有的臭味。 裴向云原本也闻不得这味道,可在炊事班待的时间久了便也习惯了,看见江懿微微蹙眉,立刻道:“江大人,你要是不习惯这个味道,我可以……” 江懿瞥了他一眼,径直拂袖进了那窝棚。 窝棚里的猪还在泥泞的地上欢快地打着滚,唯一的母猪倒是很显眼,占据了最高的一处草垛,一双小眼睛半阖着像是在打瞌睡。 “找找跟着母猪回来的野猪……”张戎听见江懿说要调查猪圈时就明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应该有两只。” 裴向云巴不得再给自己多分点活干,好让自己名正言顺地在江懿身边多赖一会儿,也不管猪圈里有多脏乱差,扒着藩篱便伸手去将那些纠缠在一起的猪拨开。 军医在后面点着火折子,要被猪臭味熏得流眼泪,看了看身边的这三位神仙,其中那个少年更是要把头都拱进猪堆里,只能忍着不适咬牙硬撑着。 裴向云愣是忙出了一身汗,邀功似的道:“江大人,我看见那只野猪了!” 张戎挑眉,心道这兔崽子怕是当自己不存在,嘴上附和道:“还有一只呢?” “还有一只……” 裴向云的声音顿了下,带着几分不确定道:“没了,我就看见这一个,另一只不会就是那只被剁成肉馅的吧?” “再找找……”江懿道,“找不着你就一直在里面陪它们吧。” 裴向云听了他的话,直接将裤腿挽了起来,跨过猪圈的藩篱冲进猪堆里了。 张戎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与猪搏斗,轻声道:“子明,这孩子……也太拼命了吧。” 江懿不置可否地牵了牵唇角,没有说话。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裴向云如今怕是卯足了劲要给自己彻底洗白。 若是真的找着了那个在猪圈里动手脚的细作,他身上的嫌疑便能洗轻不少。 两人正说着话,便看见那少年脸上沾满了尘土和污渍,按着一只体型较小的猪从包围圈里冲了出来。 那只猪在他手底下不满地哼唧着,用头去拱他。可裴向云下盘稳得很,扎着马步把猪按住,接着便抬眼看向江懿。 他脸上黑一道黄一道,全是方才在猪圈里沾上的,可眼睛却亮得很,期盼着得到江懿的一句夸奖。 那人看了他一眼,没有掩饰眸中的嫌弃,轻轻抬手,用衣袖掩住口鼻。 裴向云怔了下,继而有些失落地垂眸,像只失魂落魄的大狗。 张戎看不下去,主动道:“做的很好,你帮了大忙了。” 裴向云闷闷地「嗯」了一声,刚要再说什么,太阳穴忽然没有征兆地疼了起来。 就好像有人用钢针生生扎进去似的,他没有防备地闷哼一声,连带着手上的力气都变大了几分,掐得那野猪惨叫了一声。 军医正在观察那野猪,被这突然凄惨数倍的声音吓了一跳,火折子险些从手上掉下来把一旁的草垛燎了。 裴向云额上满是黄豆大小的汗珠,顺着脖颈一滴滴地落了下来。 “你怎么了?”张戎问道,“没事吧?” 裴向云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 那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那刺骨的痛便烟消云散了。 他急促地喘/息片刻,这才惊觉数九寒冬里自己的汗居然把贴着后背的衣服都打湿了。 军医惊诧地「咦」了一声:“这猪怎么了?” 裴向云连忙低下头,发现方才还挣扎得相当剧烈的野猪这会儿居然悄无声息地软了身子,头也歪在一边,嘴边冒出一股又一股的白沫。 他连忙松开手,任那猪「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四肢不停地抽搐,最后趋于安静。 军医将那野猪的眼睛撑开,观察片刻后道:“死了……” 裴向云悚然而惊,顺着他的动作看去,果然又看见了野猪缩得针尖般细小的瞳孔。 “不是我……”他下意识地辩解道,“我不是故意要掐它的,我当时是……” “闭嘴……” 江懿撩起衣袍蹲下身,与军医一同检查起这头暴毙的野猪。 野猪本就比家猪皮糙肉厚,纵然裴向云十五岁便天生神力,那也全然不可能一用力便将这猪生生扼死当场。 军医的火折子在野猪那双死不瞑目的眼前扫过,江懿忽地按住他的手:“等等……” 野猪那双怒睁的眼窝好像有道黑影一闪而过。 军医忽地「啊」了一声,手里的火折子抖了下,险些直接掉在野猪的脸上。 张戎从外面提了盏灯回来,昏黄的光直接往野猪脸上照去。 这下几人便都看清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条疑似长虫的东西缓缓从野猪的眼窝中探出半截身子,似乎被灯光所吸引,摆着身子忽地向上窜了下。 那长虫现身后,野猪原本还在抽搐的四肢彻底没了声息,静静地倒在地上。 长虫呈桶状,有些像蜈蚣,却并没有那么多对足,若丢在菜里,倒更像条菜青虫。 “这是什么虫子?”饶是张戎征战沙场多年,见惯了无数惨烈的场面,却仍凭本能觉得这只从猪眼窝里冒出来的虫子十分骇人,“猪肉的毒和这只虫子有关吗?” 军医摇了摇头:“属下从未见过这样的虫子,不太清楚。” 那虫子立在野猪的脸上半晌,似乎被灯光照得心烦,摇了摇身子,向离得最近的江懿猛地冲了过来。 这一切不过电光石火之间,几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裴向云心脏猛地一沉,想都没想便伸手拦在了江懿面前。 那虫子没料到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径直往裴向云手腕咬去。裴向云脸色变了变,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张戎连忙要伸手去扶他,却被江懿挡住。 “那虫子不知道死没死……”江懿冷声道,“你过去了说不好还要再搭一个。” 军医有些心惊胆战地瞥了他一眼,心道能成大事的果然都不是寻常人。 这少年刚刚救了他,若是换个别人,怕是早就慌了手脚扑上去,说不准真的会让那虫子一连坑害两个。 裴向云倒在地上,身子不住地颤抖着。他紧紧捂着手腕,却没再痛哼一声,整个人蜷曲成一团。 他的呼吸由刚开始急促慢慢平缓下来,只不过身子还在不住地颤抖着,半晌后撕心裂肺地闷咳起来。 军医看了眼江懿,有些拿不准道:“这……他是挺过去了还是没挺过去?” 江懿也没见过这样的虫子,并不知道被那虫子咬了之后会有什么后遗症,只低声道:“但凡他有不对劲的地方就杀了。” 他知道在旁人眼中自己这样决定显得很冷血,但却无法承担放那虫子跑进身后陇西军营中的后果。 救一个人还是救一群人,答案不言而喻。 裴向云的胸腔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猛地将一口暗红的血吐在了地上,周身筛糠似的颤抖这才慢慢停了下来。 军医小心翼翼问道:“小兄弟,你可还好?” 裴向云慢慢抬头,一双眼充血了似的红着,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沙哑:“还好……” 军医这才放下心来,小心地抬起他那被虫子钻过的胳膊,赫然看见了一个有些可怖的血洞。 “身体有没有什么异样?”军医问道,“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记得。” 裴向云又咳出来一口血,连续好几次都没能站起来,只能勉强靠着一边的栏杆坐着。 “万一他被那虫子夺了心智,我们是不是也看不出来?”张戎问道,“若是他说了谎,我们一时也察觉不出。” 江懿颔首,刚要说话,抬眸却撞上了裴向云的目光。 狼崽子眼中可怖的红血丝褪去不少,深邃的黑眸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除开劫后余生的后怕外,似乎还掺杂了不少其他复杂的情愫。 江懿心中一动,脑海中猛地闪过一道关乎前世的回忆。 那应当是自己割腕被救过来的晚上,狼崽子在床边守了一夜。他从昏迷中醒来,看向裴向云那双黑眸时,撞见的也是这样的情愫。 那双眼中鲜少见到如此的悲怆与无助,让他牢牢记了两辈子。 “我知道将军不愿信我……”裴向云动了动唇,声音沙哑,“我也很难自证,若是您真的怀疑我被蛊虫夺了神智,大可将我关起来,我没有意见的。” 他说完,扶着猪圈的藩篱慢慢站起了身,脸色惨白,像是下一刻便要猝死了一样。 “子明,你认为如何?”张戎道,“要不要把他关进地牢里?” 江懿敛了眉眼间的冷意,轻声道:“不必了,他说的应该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和猪搏斗的狗子; 晚上还有,么么么 第46章 这是罗耶成为乌斯东部将领的第四个年头。 前些年,大燕与乌斯的兵力相当,纵然常有摩擦,也不过是拼个两败俱伤。偶尔乌斯人还能因为常年跑马占几分优势,让燕人折损更多些。 但近两年,罗耶却发现这仗似乎并不是那么好打了。 燕人的排兵布阵有了极大的改变,时常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几次交锋,便失去了无数轻骑小队,更不用提那些派去打听消息的探子了,都如泥牛入海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罗耶烦闷地在营帐外踱着步子,抬头便看见一个一袭黑衣的士兵匆匆而来,连忙问道:“「先生」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士兵给他行了一礼:“报将军,今日并未收到「先生」传来的密信。” “没有收到。” 罗耶自言自语道:“意思是可以按照先前约定好的计划奇袭吗?” 那士兵摘了蒙在脸上的面罩,露出下面一张清秀的脸:“属下不知。” 罗耶叹息一声,摆摆手把他打发走了。 除了自己与几个负责打探消息的探子以外,鲜少有人知道乌斯在燕军中安插了卧底。 那卧底打入燕人内部,一去便蛰伏了数十年。为了避免引起燕人的警觉,前几年的时候那卧底并未有什么动作,直到最近一些日子才开始给乌斯人传递消息。 起先他传递的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情报,以此换取了各部将领的信任。 后来那些情报便精确到了有多少驻兵,有多少粮草,何时守卫严戒,何时守卫松懈,基本没出过什么岔子。 除了上次…… 想起上次的事,罗耶便有些牙疼。 身为乌斯东部的统帅,他是与「先生」联系最多的人,也是与燕兵交手最多的将军,却从未有过一次损失让他耿耿于怀至今,其中最大的一个原因便是那次他损失了他最得力的副将。 那应当是汉人除夕的前几夜,「先生」与他约好了到某个地方交换情报。 而负责带队的那个探子临时被乌斯君上召回了都城,临时要他的副将接替这次交换情报的任务。 但没想到这一去便再没回来。不仅副将死了,连带着那一小队的乌斯精兵也没回得来。 罗耶越想心中越恨,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后转身去了另一处营帐中。 这处营帐比他的要小一些,里面却摆满了奇怪的器皿,不时有「嗡嗡」声从器皿中传出来,听得人头皮发麻。 “将军,你的脸色好像不是很好……”一个紫袍人从屏风后转出来,口鼻处蒙着一层黑纱,“发生什么事了吗?” 罗耶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往后撤了几步。 那紫袍人却不甚在意,将手中端着的瓦罐摆在一边空着的架子上。身上的衣服随着他的动作被撩起又落下,露出被遮盖住的姣好曲线。 这紫袍人竟是个女子。 “祭司,今日陇西的燕兵也没有其他消息……”罗耶恭恭敬敬道,“我是想问,您觉不觉得……” “既然没有消息,那未尝不是好消息。” 祭司抬眸看向他:“将军是在怀疑「先生」的情报吗?” 罗耶连忙摇头:“不是的,我只是……” “一次的失误并不能代表什么……”祭司道,“说不准上次是燕人运气好,正巧撞上了我们的人,这才将他们一网打尽了呢?” 罗耶悄悄咽下了方才想说的话:“您说的有道理,但……” “蛊是不会骗人的……”她打断了罗耶的话,“火烧也去不掉其中的毒性,你在怕什么?” 祭司说完垂眸,轻轻抚过面前的琉璃罐。 那罐子外面的材质像是磨砂的,混杂着几种不同的颜色,让人看不清里面有什么,却能看见有黑影倏地从罐壁上爬过。而祭司的指尖抚过时,里面的东西好像躁动了一般「砰砰」地撞着罐子。 罗耶又退了一步,低声道:“我懂了,不再叨扰您了。” 他说着转身便走,没有半分犹豫,就好像背后站着的不是个女人,而是一只恶鬼。 等在门外的乌斯士兵看见罗耶出来,纷纷单膝跪倒在地上向他行礼,等着他下一步的指示。 “传我命令……”罗耶咬着牙道,“明日按照原计划,夜袭陇西军营。” —— 是夜,万籁俱寂。 几队轻骑从乌斯军营侧翼掠出,十分熟练地将背上背着的浮木取下,在江面上搭了临时供人落脚的「桥」。 今夜是汉人的年三十,也是陇西军营一年严戒中唯一有可能放松警惕的日子。 罗耶穿了一身轻铠,面色阴沉地被乌斯士兵拱卫在中间,心头一直隐隐盘旋着不祥的预感。 乌斯军脚程很快,借着大雪的遮蔽迅速接近了陇西军营。 陇西军营一片寂静,没有半分过节该有的热闹与生气,最外面的一堆篝火早就被雪盖住,只余下袅袅黑烟。领头的那士兵眸色阴鸷地一挥手,左右的人立刻下马取下,继续向前。 罗耶蹙眉,目光在一片昏黑中扫过那些兀自于雪中耸立的营帐,心头那种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 跟在他身边的新任副将是个少年,应当是第一次与燕兵正面交锋,语气间满是兴奋:“将军,末将听说祭司大人给燕人用了新蛊,我们是不是能将燕人一网打尽了?” 罗耶拧着眉,并未说话。 他遥遥看向最前面那已经深入敌方营地的小队,心中莫名一紧,而后余光便瞥见了一抹急掠而过的赤橙色。 “小心!有敌袭!” 罗耶骤然嘶吼出声,猛地勒紧身下的马:“撤退!!” 可已经来不及了。 喊杀声蓦地从四面八方响起,瞬间包围了整支乌斯军队。 战鼓声沉闷地撞击着厚重的夜幕,鼓点越来越快,骤雨般擂在人的耳膜上。 这次行动本就是奇袭,再加上信任那蛊虫的功效,所以罗耶并未带太多人,不过三四千的士兵,如何敌得过整个陇西的燕兵? 火光和叫嚷声连作一片,烧红了半边沉着雾霭的天。 乌斯士兵原本以为燕人中了他们主帅的计策,早已没有什么还手之力,下意识地放松了警惕,却没料到本想瓮中捉鳖,自己倒成为了被捉的那只「鳖」。 罗耶分出些许心神去看陷入重围的乌斯士兵,回过神来慌忙用重剑荡开一柄递到他胸前的长刀,抬眸正撞上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那人没穿轻铠,只披了件纯白的大氅,束发的红缎在凛冽的风中飘扬而起。 不像是来打仗的,倒像是哪家矜贵的公子见这雪夜一时兴起,披了件衣裳便出来踏雪游玩,说不准还会即兴吟诗一首。 可他手中的刀却并不似人那般风雅,被罗耶挑开后未经停留,挽了个花,不偏不倚地又以一种刁钻的角度向罗耶当胸刺去。 刀剑撞在一起,震得罗耶虎口发麻,随即收起轻视之心,与他缠斗起来。 乌斯人到底是中了埋伏,在燕军排山倒海的攻势下溃不成军。 少数幸运儿逃过刚开始的混战,连滚带爬回江边时却发现那些供他们落脚的浮桥早已被人一把火烧干净了。 罗耶瞥见乌斯将士的惨状,心头凄凉之意更甚,用剑架住那柄鬼魅般的长刀,瞠目欲裂:“你是何人?” 江懿唇角勾起,露出一个堪称和煦的笑:“鄙人江子明,见过罗耶将军。” 罗耶听了这名头瞬间有些恍神,险些从马背上翻下去,声音低哑:“你就是那燕朝丞相?” 江懿没再说话,以退为进,逼得罗耶步步后退。 若是论本身的实力,罗耶是定然不会输给江懿这样一个文臣出身的人。 可他先是被燕人结结实实地埋伏了一波,而后又发现逃跑的后路被断。 自以为是捕蝉的螳螂,却不料人家早已打了做黄雀的主意,让乌斯四千余人悉数葬在这个新年之夜。 罗耶发了狠地用重剑隔档开长刀,双目充着血,猛地一夹马肚便向江懿冲来,奔的是一个「同归于尽」。 江懿眸中掠过一道冷光,瞬息间将右手的长刀换到左手,侧身让那柄乱了章法的重剑险而又险地擦着自己的腰侧而过,左手的长刀却已递到了罗耶的胸前。 精铁淬炼的刀锋锐无比,破开了那身轻铠,径直扎进了皮肉之中。 江懿身上甚至连防护的轻铠都没穿,却仍敢和罗耶真刀实枪地硬碰硬。 这赌徒似的胆魄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鲜血从刀口喷洒而出,高大的乌斯将军于马背上轰然坠落,那柄重剑「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江懿轻轻呼出一口浊气,目光扫过周遭景物,脑海中蓦地闪过上辈子的回忆。 同样的雪夜,同样的敌袭,同样的火光与厮杀。 只不过那次乌斯人早有准备,燕军是那被猝不及防偷袭的。张老将军带着一千精兵以肉/身为火引,构造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 江懿垂眸,看着燕兵将罗耶从地上抬起来捆住双手,轻轻将脸颊溅上的血迹抹掉。 束发的带子在缠斗中松脱,瞬间被狂风卷着飞向不知何处。 是而一头乌发随风四散,几缕落在他眉眼间,如瓷白宣纸上划过的三两墨痕。 指节上不知何时被剑锋蹭过,豁出了一道小口子。他出神地凝视了那伤口片刻,慢慢将指节抵在唇边,将渗出的血迹舔去。 江懿于雪幕中调转马头,站在一处坡上居高临下望去,火光在他脸颊上跃动,为原本冻得苍白的肤色平添几分血色。 一切都已重新开始。 他不止想赢这一场,还要赢很多场,把上辈子输掉的失去的统统赢回来。 作者有话说: 好!耶!(快乐地爬走) 最近在听周深和康姆士的克卜勒,真的好好听QAQ 第47章 或许因为并没有真正打起来,所以战场打扫得很快。 江懿不紧不慢地驱着马溜达回来时,活着的乌斯士兵已经被悉数关押进了陇西的地牢里,准备择日与乌斯君主谈判交换人质。 江懿还未从马上下来,一道人影便飞扑过来,险些没在他面前站稳。 “江大人……”裴向云的呼吸急促,双眼将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您……没事吧?” 他的目光落在那雪白大氅上飞溅的几道血珠,眸色骤然黯了下来,眉眼间多了几分戾气。 江懿看他又不知为何要发病,蹙眉道:“别挡路……” “可我……” 裴向云心有不甘地要再说什么,那人却不愿再听,径直与他擦身而过。 他回头,看着那马上的高挑背影,胸腹间那种气血翻涌的焦躁感这才慢慢消退。 自己这是怎么了? 裴向云怔忪垂眸,目光落在手腕上那处结了痂的创口上。 那晚接连目睹狼和猪丧命后,他原本也以为自己定然要没了性命,却没料到刺骨的疼痛过去后居然没什么大碍。 他怀了几分侥幸,觉得那蛊虫说不定对人的伤害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大,可方才那一瞬想杀人嗜血的暴虐却令他暗自心惊。 若那蛊虫的后遗症,正是让他本就不稳定的情绪更狂躁呢? 是不是意味着有一天自己会彻底失了神智,去攻击自己最在乎的人呢? 裴向云不敢多想,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加快脚步向主帐而去。 主帐中灯火通明,地上跪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 男人的五官深邃,眸子是深蓝色的,身量高大。纵然是身为武将的张戎站在身边,也显得比他矮小了一头。 他眸中满是仇恨,阴鸷的目光紧紧锁在江懿身上。 江懿上辈子被囚禁的时候没少被人这么看着,压根不怕他,掩着唇打了个哈欠。 “罗耶将军,久仰大名……”张戎道,“今夜奇袭的感觉如何?” 罗耶听见「奇袭」二字后身子猛地一震,连带锁着他的锁链跟着「哗啦啦」地响着。 “狡猾的燕人……”他动了动唇,吐出一串古怪的汉话,“如果不是你们设套,我们又怎会……” “设套?” 江懿轻笑一声,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你们也配说「设套」?” 罗耶的眸色凝了下,面上的凶气不减。他紧紧咬着牙,脸颊不住地颤抖着,似乎要把一口牙咬碎。 “罗耶将军,贵国的小玩意儿很有意思……”江懿道,“能想到把蛊虫种进野猪的体内,倒也不失为一种妙计。” 罗耶听了他这句话,面色骤然一白。 他想过无数可能,或许是燕人撞了大运今夜没吃猪肉,或许吃的猪肉并非乌斯浑水摸鱼进去的那两只,却万万没想到燕人居然发现了他们在猪肉里做的手脚。 燕人并不精通蛊术,又是如何发现的? 难不成…… 几乎是一瞬间,罗耶便想到了最坏的那种情况。 「先生」暴露了,亦或是「先生」临阵倒戈,被燕人策反了。 无论是哪一种都十分可怕,这意味着乌斯数十年做的准备都功亏一篑,更包括那颗只会,也只有「先生」能牵动的棋子。 罗耶猛地呕出一口血,面色骤然白如金纸。 “想起什么了?”江懿密切地关注着他的所有表情,“你们乌斯人在制定这些计划的时候,该不会什么都没告诉你吧?” 罗耶慢慢抬起头,双眸通红,脸上的皮肉狠狠地抽动了几下,居然露出一个堪称愉悦的笑:“很久前便听说大燕的丞相料事如神,你为何不自己猜猜?” 江懿微微眯起眼,刚要说什么,便看见他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他来不及多想,伸手捏着罗耶的下颌狠狠一拽,将他的下巴卸了。 罗耶于胸腔中哀鸣一声,嘴大张着,唾液慢慢从唇角流了下来。 “他应该在嘴里藏了毒。” 江懿在帕子上擦了擦手,低声道:“毒拿出来再将他下巴扣回去。” 眼看着罗耶这幅鬼样子怕是也审不出什么了,张戎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和江懿一同向主帐外走去。 “这次怎么说?”张戎问他,“幸好那孩子发现了猪肉里的蹊跷,不然这次怕是真的要栽了。” 江懿垂眸,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上一世陇西并未遭此一劫,其中大抵不过因为自己本意是找猪,却没想到半路捡了个孩子。那会儿裴向云嘴唇冻得乌紫,眼看就要不行了。 更何况那时风雪越来越大,最后一队人同意打道回府,彻底放弃了将猪找回来。 可这辈子自己并没有去找猪,反而选择了带兵伏击乌斯人,造成的后果却是猪自己跑了回来。 这因果耐人寻味。 上一世丢了被下药蛊的猪,捡回来一个裴向云。燕军逃过除夕夜全军覆没的灭顶之灾,却没逃过几年后因为裴向云背叛的悲惨结局。 这一世被下了蛊的猪自己回来,裴向云却并非江懿自愿要带回来的,可又正是裴向云及时发现肉臊子的问题,才救了陇西军营一回。 江懿捏了捏眉心,轻叹一声:“我不知道。” 张戎瞥了眼不远处巡逻的士兵,低声道:“子明,老夫这里有一个法子,说不准会有奇效,你可愿听?” 江懿抬眸:“什么法子?” “按照那裴向云的说法,他似乎对乌斯这些奇怪的蛊术十分了解……”张戎道,“但整个陇西军营,甚至于整个大燕,对于这方面都没有什么研究。我们不如……” “将军的意思是让裴向云为我们所用?”江懿蹙眉,“但是他不可控。” 张戎轻叹一声:“我知道,但他不是很听你的话吗?而且他这么想做你的学生,你倒不如顺水推舟收了他,日后万一出现什么问题,也能立刻把这个隐患解决掉。” 江懿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攥紧:“我……不想收他做学生。” “你还觉得他是细作?”张戎问,“若他是细作,那夜就不会把肉臊子的事告诉我们。” 江懿听着他的话,心中也在思忖着这件事的可行性。 张戎说得没错。 通过这次的事不难看出,乌斯人的真实目的并非是明面上与燕人硬碰硬。 他们或许早就在看似平静的时局之下埋藏了无数类似的小诡计,只等时机成熟时将这些伏笔接连引爆,送大燕一个巨大的惊喜。 这次的蛊虫是被他们发现了,那下次呢? 张戎见他陷入了思索,也不逼他,只拍了拍他的肩:“你好好想想,若是不收他做学生也无妨,老夫亲自教他,只不过或许会费些功夫罢了。这样好的一枚棋子,我们必须把他培养成陇西趁手的刀,而不是乌斯递进大燕心脏的匕首。” —— 夜入四更,陇西军营中的喧嚣声渐渐消失,只余下些许守夜的士兵围着火堆低声交谈。 一道黑影悄悄贴着侧面的藩篱来到了地牢的入口,将面上蒙着的黑布揭了下来。 他原本以为地牢入口处定然有层层把守,甚至已经想好了说辞试图蒙混进去,却发现这些竟都用不上。 待再次检查了四周,确定这并非请君入瓮的圈套后,他这才将黑布重新蒙在脸上,摸黑进了地牢。 被俘的乌斯士兵早已带着倦意入睡,他不费分毫力气便找到了那个想找的人。 罗耶正靠在囚笼中闭目养神,没有丝毫睡意。 他只要一想到「先生」这一环可能出了问题,就愈发心凉无望起来,连带着几个时辰前被人生生卸掉的下颌都开始凑热闹般的隐隐作痛。 耳畔忽地响起轻轻的「洽洽」声,罗耶警觉地睁开眼,发现栏杆前站着一道黑影。 “你是何人?”他低声道,“燕人?” 那人擦亮手中的火折子,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罗耶蹙眉:“你……” “你是乌斯驻东将领罗耶……”那少年开口,说的居然是流利的乌斯话,“刚过而立之年,家中有一妻一妾,并未有子嗣。” 罗耶心神一震,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用乌斯话道:“你难道是……” 少年冷了眉眼,声音中带着几分狠戾:“别管我是谁,你到底在猪肉里下了什么?” 罗耶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忽地笑了:“原来如此,原来是你。” 少年眸色微动,却仍以一双带着冷色的眸子盯着他。 “早就听闻公主私通汉人,生下个低贱的杂碎……”罗耶捂着唇闷咳片刻,又低声笑了起来,“如今你在这里,果然变成汉人的狗了吗?” 少年原本强装镇定的面孔骤然变得扭曲,手从栏杆处伸进去,狠狠捏住了罗耶的下巴。 他眼中倒映这一旁墙上的火把,显得格外可怖:“说话,问你在猪肉里加了什么?” 罗耶只觉得下巴上传来一股大力,像是要被人硬生生捏碎颌骨一般,可面上却仍带着发狠的笑:“我不会告诉你的,你会下地狱,司掌万物的神会惩罚你这个叛徒,你会万蛊噬身,元神俱灭,将至亲之人屠杀殆尽,你……” 他低低喘了口气,带着无比的恨意轻声道:“你不得好死。” 裴向云悚然而惊,将捏在他下颌上的手松开。 罗耶的声音有些大,周围关着的乌斯士兵有醒来的迹象。裴向云怕他们醒来后高声叫嚷,无奈只能选择离开。 他刚转过身,便听那末路的将军在身后喊自己:“喂……” 裴向云微微侧眸,看着那人将手搭在栏杆上,面上的笑中称得上一个「不怀好意」:“你知道你父母的死与那汉人丞相有关吗?如今你要做汉人的狗,公主与驸马如何在九泉之下瞑目?” 作者有话说: 裴·在作死边缘跃跃欲试·向云:我好奇嘛qwq; 老规矩晚上还有一更,但我要考试了,所以双更的日子不知道还有多少QAQ 第48章 裴向云的背影蓦地一僵,低声道:“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什么?” 罗耶放缓了声音,如梦呓般道:“我就算知道什么,也定然不会告诉你这个叛徒。” 裴向云垂在身侧的手倏地攥紧,而后又慢慢松开,转过身回到了铁囚笼外:“你告诉我,你还知道什么?” “我说了我不会告诉你……”罗耶的表情中多了几分讥笑,“你去问那大燕的好丞相,问问他是如何待你父母的。” 裴向云知道他如今这般半疯癫的模样怕是不会再告诉自己什么有用的事了,只得狠狠剜了罗耶一眼,低声道:“你会后悔的。” “会后悔的是你!” 罗耶笑道:“你会被万蛊噬心而死,你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 裴向云压下心中的烦躁,最后回眸看了一眼已近癫狂的罗耶,将那覆面的黑布重新戴好,贴着火把照不到的阴影出了地牢。 风雪已经停了,只余下天地一片白茫茫。 裴向云正要向炊事班走去,却忽地止住了脚步。 若是一直到明日早上都不下雪,岂不是只有自己这一排脚印留下雪地上? 到时候如果燕兵追查起来,罗耶怕是第一个便要将自己供出来。 裴向云懊恼于自己的冲动,只头脑一热地想着来把事情问个明白,却全然没想过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这里离开。 他只穿了一身薄衣,在风中冻得直哆嗦,属实是一个进退两难。 其实若非那只钻了胳膊的蛊虫,裴向云倒也没想特意来找罗耶这么一遭。 他心惊于面对江懿时那稍纵即逝的暴虐情绪,不由得联想起上辈子与师父相处时那种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恐惧。 会重蹈覆辙吗? 裴向云无头苍蝇似的自己纠结了许久,到底还是决定冒着风险来见罗耶一面。 纵然他明白这个决定或许会让他的身份彻底暴露,甚至让先前的努力自证都功亏一篑,可在思考良久后却仍选择只身来见罗耶。 裴向云实在太害怕了。 若那蛊虫真的会让人性情大变,甚至伤了自己最在乎的那个人,他倒不如现在就去死。 可没料到有用的话一句没问出来,倒是让他记起了不愿回想的往事。 其实罗耶所说的关于他父母的那件事,他上辈子也是知道的。 那会儿他在陇西军营中混了个护卫队长的职位,每日负责带着小队去军营周边巡逻,遇见行踪不明的乌斯人需要及时上报,由将军决定如何处理。 那日他傍晚归来,刚进自己的营帐中喝了口水,便看见一封掉在地上的信。 信函的开口被封住了。裴向云难掩好奇心,瞧着四下无人,将那封信函的封口撕开,把信纸抽了出来。 信上的字迹隽秀,是老师的字。 裴向云以为这是老师写给燕都的文书,本无意看这些军中要务,刚要折好放回去,却瞄到了其中的一句话,霎时手脚都变得冰冷。 “六年前,乌斯与我朝协定望凌之盟,欲于水东涧交换俘虏。臣以为裴尚修已有妻室,恐有倒戈之意,实在无法放心将他带回燕都,却未曾想他会身死他乡……” 往后的话裴向云再也没能看进眼中。 他眼中只有「裴尚修」三个字,几欲将那薄薄的信纸盯出个窟窿来。 裴尚修是他爹。 那个与乌斯公主暗生情愫,私定终身,让公主珠胎暗结,而后带着他风餐露宿七年的苦命爹。 裴向云慢慢将那封信放下,一时间有些无助。 所以父亲竟是被乌斯人捉去的俘虏吗? 而他本有机会回来,却因为老师错误的决策命丧他乡,被人欺侮辱骂,甚至到死都连一张裹尸的草席都没有。 裴向云生生将那张纸捏得褶皱不堪,几乎下意识便要冲出去追问江懿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他到底还是忍住了。 师生一场,说不准其中还夹杂了些什么其他的情愫,他不想让自己和江懿之间结束得这样难堪。 裴向云失魂落魄了月余,最后终于下定决心离开。 原本他准备悄悄走,谁也不告诉,可临到头心中却像是被无形巨手狠狠拉扯一样痛,到底还是没忍住去找了江懿。 如果老师说会与他一起,他就不走了。哪怕那封信上说的是真的,他也认了。 只要抛弃掉乌斯人和燕人这两个对立的身份,有什么不能重新开始呢? 裴向云是抱了些许这种隐秘的希望的,却毫不意外地收到了老师否定的答案。 自那以后,两人之间便多了那道用生死也填不满的沟壑。 而后来重逢,他发现自己甚至根本无法开口问出这个问题。直到江懿身死,关于这件事的线索他也只有那封措辞模棱两可的书信。 裴向云敛了思绪,咬着唇躲在阴影中,让寒风将自己胸腔中的憋闷与烦躁悉数吹散,待四肢麻木后才慢慢起身。 留下脚印就留下脚印吧。 裴向云忽地有些疲惫,酸涩感自胸腔氤氲而出,慢慢弥散到了四肢百骸。 如果真的会被再次误会遭到猜忌,还是让江懿杀了自己吧。如此这般,也算还了老师一条命。 裴向云叹息一声,迈动疲惫的双腿向炊事班而去,却忽地听见有人在身后喊道:“裴小兄弟。” 裴向云眉心一跳,方才好不容易平复的心绪再次翻涌起来。 他将面上的黑布取下来,慢慢转过身,看着那个最不想看见的人正迎面而来。 “裴小兄弟,这么晚了在做什么?”关雁归唇边带着笑意,“我方才瞅着有个黑影,还以为是有敌袭呢。” 裴向云手心微微出汗,低声道:“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关雁归踏着雪一步步走来:“是不是今天被吓到了?” 裴向云放在口袋里的指尖一动,紧紧地攥着那块黑布,勉强笑了笑:“算是有吧。” 关雁归十分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无妨,也是你来的这两年没怎么这样交过手,往后便习惯了。” 裴向云「嗯」了一声,忽然道:“关校尉,您方才……如何知道是我在您前面走着的?” 关雁归覆在他肩上的手为不可察地动了下:“我看着身量不像是燕兵,于是试着喊了你,没想到真的是你。” 裴向云瞥了他一眼,垂眸道:“谢谢关校尉,我先回去了。” “今日风大,小心着凉……”关雁归道,“要是遇见什么想不通的事儿,可以再来和我说。” “谢谢关校尉好意。” 裴向云和他道了别,正要转身离开,却发现自己留在地牢前的那一串脚印被踩乱了。 他似有所悟,将目光投向关雁归离去的方向,却找不到人影了。 方才关雁归特意沿着自己走过的地方又走了一遍,是为了掩盖掉他的脚印吗? 裴向云怀着这样的疑惑回了寝帐,或许是因为这一天身心俱疲,没多久便陷入一片昏沉的梦境之中。 他梦见了许久未见的乌斯君主。那名义上的皇兄站在宫殿之中,头顶是奢华的琉璃瓦天花板,落日将七彩的光投映在地面上,铺成一片让人头晕目眩的耀眼光晕。 他垂着头单膝跪倒在皇兄面前,明明有努力在听,耳畔却仍是一片持续的「嗡嗡」声,什么也听不分明。 裴向云看着周遭的人嘴一张一合,无数道审视和探究的目光刺在他后背上,扎得人脊柱也跟着发疼,口中燥得很,越想听什么看什么,越感觉得不真切。 忽地一阵「轰隆」声在身旁响起,他悚然一惊,抬头追着声音看去,却只遥遥看见了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那老马身后拉着的并非乌斯皇室才用得起的轿厢,而是一座木制的囚笼,里头关着的人似乎正向自己这边望来。 被关起来的人是谁? 裴向云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擂鼓般响着,努力睁大眼睛去看,可到底还是什么也看不分明,余下的只有胸口无休止的钝痛。 那个人对自己很重要吗? 若不重要,那为何仅仅看见一个影子,自己便心疼得要命? 裴向云溺水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周遭那些看不清面孔的人化作志怪小说里索命的鬼,拉长或缩短的身子盘旋而来,似乎要抽离他身边的所有空气。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道男人的声音响起。 “你可愿摒弃一切重新来过,哪怕结局依旧不如你意吗?” 裴向云拼了命想睁开眼,看看那说话的男人是谁,周遭的声音却变得杂乱了起来。 “小兄弟,小兄弟?” “小兄弟你醒醒,日上三竿了!” 裴向云蓦地从梦魇中醒过神,随即便被阳光刺了下眼睛。 他带着几分怒意地侧过头,这才看见是陈三在旁边一直喊自己。 陈三猛地对上那双含着火气的眸子,被吓得身子哆嗦了一下,忽然有种被猛兽盯上的错觉。 他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移开目光避开那双骇人的眼睛:“小兄弟,你可快别睡了,江大人找你过去呢,你飞黄腾达的日子要来啦。” 作者有话说: 有狼人出没.jpg; 今天也爱你们啵啵啵 第49章 “江大人……找我?” 裴向云只当是自己睡迷糊了,没听懂陈三在说些什么。 陈三「啧」了一声,面上带着明晃晃的羡慕嫉妒与嫌弃:“江大人方才特意喊李兄来炊事班,点名要找你的。” 意识慢慢回笼,裴向云兀自坐在床上,不知听见的一切是否真实。 陈三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没耐心再跟他耗下去:“俺们话传到位了,你愿意去不愿意去,都和俺再无关系。” 说完他便撩起帘子离开了,只留裴向云一人傻坐在床上发愣。 裴向云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手忙脚乱地从铜盆里撩起一捧水将脸洗干净,而后三步并做两步地往帐外跑去,生怕江懿改了主意,不想见他了。 一路上遇见的士兵纷纷回头看他,不明白这平日阴鸷的少年为何今日情绪莫名灵动了许多,再也没了曾经的死气沉沉,倒是多了点这个年岁该有的活力。 裴向云憋着一股气跑到江懿帐外不远的地方,心中忽地打起了鼓。 江懿为何突然要见自己? 是昨夜的事他悄悄去地牢的事暴露了吗? 裴向云有些不安地舔了舔唇,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了片刻,看见李佑川撩开帐帘出来。 “裴小兄弟!” 李佑川看见他似乎很高兴,放下手中的活走了过来:“裴小兄弟,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裴向云被他喊住,下意识地心虚了一下:“我……” “快进去吧,少爷等你许久了。” 李佑川把他往帐中推了下,挤眉弄眼道:“从今晨醒来便开始等你,方才好像有点生气了。” 裴向云被推了个猝不及防,踉跄着钻进了帐帘。 江懿正靠在软榻上看书,眉心微蹙,听见响声后抬起头来,和裴向云慌张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裴向云看见他心里就虚得很,小声道:“江大人……” 江懿复又将目光落回手中书上,声音有些懒散:“两个时辰,怎么着?请不动你这尊大佛了是吧?” “不是的……”裴向云连忙解释道,“昨夜我睡得晚,今天没能起得来。” “睡得晚?” 江懿依旧垂着眸不看他:“做什么去了睡得晚?” “没……没做什么。” 裴向云攥着衣角,手心不自觉地开始出汗:“就是躺着睡不着。” 江懿合上手中的书:“是因为打了乌斯,你心疼了?” “没有的事……”裴向云道,“我为何要心疼?” 江懿打量着他如今在自己面前这幅低眉顺眼的模样,越看心里越不痛快。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裴向云做什么。 顽劣不化他看着不爽快,谦恭温驯他看着也不爽快。 就好像裴向云这个人站在面前就是一种错误。 江懿颇为心烦地捏了捏眉心,心道作甚给自己找不痛快。 果真不应该听张戎的意见,应该直接悄无声息地把这狗崽子杀了。 他刚动了这个念头,脑海里那神隐多日的黑无常又冒了出来:“江大人,谨言慎行。” 江懿烦躁地在心底「嗯」了一声,捱着火气道:“范八爷,可否容在下问一句,收了他做学生真的不会重蹈覆辙吗?” “江大人自是心中有数的……”范八爷的声音照旧透着种铁面无私的意味,“这是躲不开的因果。更何况前些日子我听了你们将军的话,觉得颇有道理。” “你不是与谢七爷打过赌么?”江懿问,“你赌裴向云照旧顽固不化,最后会陷入同样的悲剧中,又为何偏偏劝着我不要杀他,收他做学生?” 范八爷淡淡道:“你收与不收,和我的判断并不冲突。但既然委派我来监管这个世界线的平衡,那我即便打了这个赌,也要公平公正地如旁人一样在你即将违规时劝阻你。” 是个说不通的直性子。 江懿叹息一声,觉得越听越烦。 昨日他基本没睡,坐在营帐中考虑了张戎的建议,实打实想了一个晚上。 从长远角度来想,张戎说的没有错。燕人对乌斯人的那些手段还是见得太少,多一个熟知这些蛊虫异术的人留在身边,没有什么坏处。 最稳妥的办法便是将裴向云训成一只听话的狗,一把好用的剑,如此这般才能不让他临阵倒戈向敌人。 上辈子江懿宠溺他,以至于酿成大错,如今若是真的要收他为徒,就绝对不能再心软。 更何况他也根本不会对裴向云心软。 江懿定下心思,抬眸看向规规矩矩站在原地的裴向云。 狼崽子似乎是前几次被他打怕了,并没有擅自开口说话,亦或是藏了别的心思在,装作了这幅乖顺的样子。 “站过来点……”江懿并未从软榻上起来,只支起了上半身,未束的发顺着肩垂下,“让我看看。” 裴向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怀着几分惶恐地上前几步。 江懿打量了他的手,发现那一日用匕首刺入的伤口似乎已经愈合,只留下浅浅的一道疤痕。 果真是年轻,伤都好得这么快。 江懿指节抵着眼角,轻声道:“伤好了?” 裴向云低声道:“好了……” “疼么?”江懿问,“恨我么?” 裴向云的指尖扣着衣角:“上次我回答过江大人,我不恨的。” “为何不恨我?” 江懿眯着眼仔细地观察着他所有变化的表情:“那个风雪夜,若不是我从中作梗,你怕是能在陇西军营中过得很好。” 裴向云不言语,一双黑眸静静地看着他。 “而后我又在校场为难你,让你受了鞭伤,在暴雨里跪到昏厥……”江懿道,“你来我帐中偷字,被我贯穿了手掌……这些加起来,你竟一点也不恨?你不像是那样没有血性的人。” 裴向云似乎咬了下牙,依旧用那副温驯的声音道:“江大人教育得是,我当时欺凌弱小,坏了规矩,擅闯你的营帐,本就是该罚的。” “哦?你这么容易便认错了?” 江懿眸中掠过一道耐人寻味:“那你倒是说说,为何仅对我一人如此?炊事班不少人说你对其他人都冷着脸,有了摩擦时甚至不顾同袍情谊要动手。” “我……” 裴向云下意识地便要将那句「只是不想负你」说出口,却生生止在了半路。 江懿在试探他。 他在引导着自己说出关乎上辈子的事,但凡说漏了只言片语,江懿便能立刻定他的罪。 裴向云忽地清楚地意识到了一点。 他之所以现在还没被弄死,是因为江懿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重生回来的。 想明白了这点,裴向云如抱紧了救命的稻草般,眼睛也不眨一下地扯谎道:“因为江大人很像我的母亲。” 江懿支在脸颊侧的手顿了下,面上表情多了几分古怪:“你母亲是乌斯人。” 裴向云哽了下,心道死马当活马医,顺着这句话接着胡诌道:“是那种被管教的感觉像母亲。” 事实上他压根就没被母亲管教过几次。乌斯的公主与外族人,尤其是汉人私通生了孩子,这本就是皇室之耻,怎能容许公主继续与这混血杂种一直待在一起? 是以刚断了奶,他便被人裹了张席子扔出宫外,被父亲捡回家去了。 江懿打量了他片刻,觉得这说辞倒是稀奇。 上辈子裴向云从未主动提过他那对堪称传奇的父母,江懿认为能接近乌斯公主的定非俗人,说不准是哪个达官显贵家被掳走的少爷,亦曾在历次文书中寻找多次,却并未找到一个姓「裴」的人。 “我不恨你……”裴向云轻声说,“我……很感谢你。” “感谢我?” 江懿笑了下,微微向前倾身,捏住了少年的下巴。 微凉的指尖触到皮肤的那一瞬,裴向云眸中多了几分黯色。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前世那疯狂的一夜,身下人也是用这双手如何抓挠他的背,如何揪紧泥泞的软红,如何被他强行扣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楔进那柔软中。 裴向云的喉结动了下,压下声音中的低哑,看向面前的人,毫不掩饰眼中的渴望:“江……大人。” 江懿审视了他片刻,轻声道:“若现在我要收你做学生,你可愿意?” 裴向云眉心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为何……” “因为我缺一把上好的刀。” 江懿松开他的下巴,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你愿意做这柄刀吗?” “若是你点了头,那从此以后便要守我定给你的规矩。” 江懿见他没什么反应,继续道:“没有我的允许,不许随意碰军中兵器,如果被我发现你偷偷犯禁,小心我打断你的手。” “从此以后你要忘记你那另一半乌斯血脉,彻底归顺于我,做你故国人民口中的「贼人」与「叛徒」,你可愿意?” 江懿的眸子一直没离开过裴向云的脸,细致入微地观察着他。 若是上辈子的裴向云站在这儿,会愿意吗? 明知自己是皇室之子,明知自己有机会出卖情报换得后半生荣华富贵,明知只要再熬个几年便能飞黄腾达,成为开国元勋,成为乌斯人民眼中的战神。 明知只要点了头,这一切便会顷刻间烟消云散,会愿意吗? 江懿的手抚向腰后,摸着一柄短匕冰凉的刀柄。 若裴向云摇头,那他便有足够的理由确定眼前的人是上辈子那恶鬼重生,没什么比立刻结果掉他更重要。 裴向云低声道:“江大人,你是要养一条听话的狗吗?” “不错……”江懿轻笑,“问你呢,愿意么?” 帐中蓦地陷入一片死寂,半晌后少年有些沙哑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我愿意……” “甚好……” 江懿慢慢收回了抚上刀柄的手,向软榻靠去,轻声道:“跪下吧……” 裴向云直直地看着他:“为何要跪?” “拜师礼,我们汉人的规矩……”江懿道,“既然你方才说愿意,那就需要提前适应一下汉人的礼教。” 他说完后垂下眸,拾起方才看了一半的书,等了片刻后方才听见膝盖触在地面上沉闷的「噗通」声。 裴向云咬着唇看向软榻上那高高在上的人,心中翻涌着不知什么情绪。 一会儿是过去不曾有过的耻辱感,一会儿又是大梦成真的欣喜若狂,灼得他眼前发昏,不知该做什么好。 “从今往后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江懿冷冷道,“别以为我不会杀你。” 老师确实会杀了自己。 先前那几次若不是有人干扰,他怕是已经投胎个几次了。 少年扬起那带着些许异域凶气的脸庞,恭敬道:“我知道了。” 江懿懒散地靠在软榻上,抬腿赤足踩在他的肩上,狠狠将他的上半身往下压。 起先他察觉到了一股抗拒之力,不动声色地与少年慢慢角逐着,直到狼崽子的脊骨乖顺地弯曲,匍匐在他脚下。 江懿狭长的眼微眯:“头抵着地与我说话,有没有规矩。” 既然你还有点用处,那就打断你的反骨,将你训成一条听话的狗。 裴向云的额头触到地面。 他瞥见那人垂在自己面前的青丝,抑制着心中不断膨胀的渴望,指甲几乎要刺穿了掌心,这才堪堪维系了表面的平静。 裴向云轻声道:“是,老师。” 作者有话说: 江美人:需要一条听话的狗; 裴·毫无底线·天天挨打·向云:汪! 今天我给我的专业课老师发消息:老师菜菜 捞捞; 老师回我:可以捞但请不要太菜哦; 所以今天只有一更我去抱抱佛脚明天见哦宝贝们(那种愧疚.jpg) 细雨骑驴入剑门 ◇ 第50章 裴向云以为只要自己重新做了江懿的学生,只要自己藏好关乎上辈子的回忆,与师父间那道看似不可逾越鸿沟说不准会被时间填平。 他回炊事班思索良久,发现自己确乎相当贪心。 刚开始的时候,他只想江懿好好活着,哪怕自己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人便好。 慢慢地又不满足于这天堑般的隔阂,看见师父与旁人亲近便心中妒火中烧,只恨那亲密的人不是自己。 再后来,想像上辈子一样亲密无间,甚至…… 有肌肤之亲。 这种事但凡尝过一次,食髓知味,便绝无可能彻底忘记。 更何况两世为人,裴向云也仅和那一人尝过一次而已。 上辈子江懿死后,他曾在居所中闭门多日不出,拂了皇兄的面子,拒不带兵北上讨伐京州。 乌斯君上似乎知道这便宜皇弟的性子,没了执念后怕是就此一蹶不振,倒也省了亲自动手将他除掉的力气。 如此这般威胁没了,乌斯君上松了口气,以为裴向云就是疯狂地迷恋汉人女子。 于是举国搜罗了不少汉人女子送到亲王府,想着让他多纳几个妾室,不至于为了一个死去的男人暗自神伤。 可这些人裴向云都看不上。 与其说是看不上,倒不如说他压根就不知道何为「爱」,也根本无法像爱老师一样爱上其他人。 他对江懿的感情并非只有单纯的爱慕,夹杂了其他无法言说的感情,横跨了二十多年的岁月,到底并非随意什么人都替代得了的。 裴向云兀自在心中辗转好几日,这才慢慢放平了心态。 纵然师父只是想要一条听话的狗也无所谓,纵然过去的一切都化为泡影也无所谓。 只要他还愿意留自己在身边,自己还有用武之地便好。 —— 有了上辈子的教训,江懿这回再也不敢散养狼崽子,恨不能直接在他脖颈上栓条铁链子拘起来,这辈子都不能再去为非作歹才好。 原先裴向云不愿读书习字,那他便逼着裴向云将那些礼义廉耻的句子悉数刻印在脑袋里,哪怕化成灰了也忘不掉。 过了个年,张素在江懿帐中看见裴向云时到底还是吃了一惊。 他全然没想到老师会收这曾有过矛盾的人为徒,忍不住小声问道:“我该怎么称呼你呀?” 裴向云看了眼面前堆满的字帖诗集,动了动唇:“裴向云……” “那我喊你裴兄可好?”张素道,“裴兄裴兄,老师果真不生你气了吗?” 裴向云垂眸,指尖下意识地在衣摆上摩挲片刻,这才踟蹰道:“或许吧……” 张素登时变得兴高采烈起来:“那真是太好了,我就说老师是君子,怎么会记仇呢?让你别担心,你看现在不也成了老师的学生了吗?” 不记仇么? 裴向云掌心的那道贯穿伤虽然好了,可像留下了后遗症似的,三天两头便要控制不住地刺疼一下。 江子明其人,应当是非常记仇了。 张素不知道自己身边这人曾在老师的刀下险之又险地逃了好几次,踮着脚拍了拍他的肩,少年老成道:“无妨无妨,往后你随我一起读书,你便是我的师弟了。当师兄的护着师弟是理所应当的事,别怕。” 裴向云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 曾经这里坐着的也只有一个自己罢了。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头疼地翻开了那写满了字的纸卷,瞪着上面的「之乎者也」发愣。 先前他在炊事班也不是没自己临过这些帖子,可临是一回事,要记要默又是另一回事。 裴向云在桌前坐了两个时辰,磕磕绊绊地只将那篇《劝学》的第一段记下来了。 旁边的张素领先了他不知多少篇目,背的都是大长篇,没过半日便将布置的课业悉数完成了。 他探头来看裴向云的,有些惊讶道:“你怎的才默了一段?” 裴向云动了动唇:“我……” “你这样一会儿是要被老师说的……”张素拧着眉,“快些呀……” 裴向云不知道该如何与他说自己与旁人不一样。 这些普通人看上去非常简单的诗词歌赋,他一用心去读去记,半边脑袋便如针扎般痛了起来。 张素却是打心眼替他着急的,低声道:“先前老师与我说,他最讨厌不好好读书的人,你怎么办呀。” 裴向云看着他满脸的焦急,心中翻涌起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嫉妒的情绪。 若自己没有这尴尬的身份,也没有这奇怪的痛苦,是不是会更讨师父喜欢? 张素比自己小了三四岁,凭什么他就有那样一个战功显赫的父亲,又有那么多人爱他宠他? 分明差不多年岁,为何与他相比宛如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 裴向云兀自陷入痛苦的纠结之中,抬眸便看见小孩将那几张未动几字的课业搬到了自己的桌上。 “你要做什么?”裴向云低声道,“你……” “今天你第一天和师兄一起上课,不习惯也正常。” 到底是小孩,尚且没琢磨出几分察言观色的能力,只觉得自己身边这个便宜师弟怎么看怎么可怜,不忍再看见他这幅垂头丧气的模样。 “师兄帮你写这些,剩下的你写,好不好?”张素问他。 裴向云其实并非那么喜欢与人交流。 只不过张素实在过于热情,让他难以招架,只能顺着小孩的意思点了点头。 张素似乎终于满意了,调整了下原本的握笔姿势,咬着毛笔屁股模仿起裴向云那手宛若狗爬的字来。 今天早上燕都来了钦差大臣,张戎带着人去附近城中视察民情去了,这钦差大臣便只能让江懿一人招待。 那大臣是个大内太监,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委屈,颠簸着来了陇西,垮着的脸就从来没有过笑。 江懿本不愿和他过多纠缠,可这位公公似乎是路上受了气,非要找找他的麻烦,一直拽着他挑刺挑到快午时才罢休,甚至还说出张戎不回来他便不走的话。 一向对外人很谦和有礼的江懿终于遭不住了,好说歹说将这位神仙请到会客的帐中稍作休息,这才想起来自己帐中还有两个小的,原本就不太美妙的心情径直跌落谷底。 帐中两个学生没打架也没作出什么其他的花活儿,安静地一人捧着一本书坐在位置上读着。 张素惯常是个叫人省心的孩子,江懿便没过分关心,余下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裴向云身上。 今天布置给裴向云的课业对他来说属实有点多。上辈子江懿不是不清楚这逆徒生来厌烦背书,本意是想着试他一试。 即使做不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却没想到看见了一摞被丑字填满的纸卷。 罪魁祸首老老实实低头坐着,看上去比谁都乖巧。 一边的张素清了清嗓子:“师父,你先看学生的功课吧。” 江懿的指尖刚触在裴向云面前的纸卷上,闻言眉头微蹙:“为什么?” “往常您都是先看学生的课业,今天为什么先看师……裴兄的?” 张素似乎知道自家老师吃软不吃硬,软下声音道:“素儿觉得心里不痛快。” 江懿垂眸看了他半晌,轻声道:“明日先看你的。” 他说罢径直翻了几页,停在了张素替裴向云开始抄写的那篇。 裴向云心跳得很快,打鼓似的「砰砰」响,他一旁的张素已经慌张到放在膝盖上的手都在颤抖了。 江懿的目光在那页上停了许久,再次开口时声音和结了冰似的冷:“裴向云……” 冷不防被点了名,裴向云身子抖了下,低声道:“师父……” “这页不是你的字……”江懿抬眸看他,“谁替你写的?”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嘴硬道:“是我自己写的。” “你自己写的?” 江懿刚应付完钦差大臣,如今又被学生糊弄,险些怒极反笑:“你觉得我很好骗是么?” 裴向云不再言语,只用那双深邃的黑眸紧紧地看着他。 江懿最烦的便是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模样,每次看见都控制不住地想起上辈子这白眼狼如何将自己的话当耳边风,又是如何吃里扒外通敌的。 他越想越气,眉眼间皆是冷意,随手将放在一边的戒尺抽了出来:“伸手……” 这把戒尺是从旁边村子里的私塾中顺来的。那儿的教书先生鲜少看见个文化人,又囊中羞涩,没什么东西能赠与,最后送了他这把戒尺。 戒尺是用老树的木头做的,上了年头,好在十分结实,任是如何皮糙肉厚的学生都能被揍服帖了。 裴向云看见他亮出那戒尺,便知道师父要做什么。 他记得上辈子江懿似乎也有这样一把戒尺的,可从来没舍得对他用过,一直放在桌旁落灰,最多不过被那人拿出来吓唬自己一通。 裴向云依旧用执拗的目光看着他,慢慢伸出手。 戒尺狠狠抽在他掌心,少年人面皮蓦地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下,紧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痛呼。 江懿打完他这一下,轻声道:“嘴硬是不是?说不说?” 裴向云的唇被自己咬破了,满口尝着都是血腥味。 他垂眸看着那散落在桌面上的纸卷,心道为什么不说呢。 说是张素主动要帮自己写的,又不是他要求的,就算责怪也断然不该责怪他。 可为什么不呢? 江懿的怒意更甚,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又狠狠抽了他一下。 “师父,您别打他了!” 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从旁响起,裴向云怔了下,旋即侧眸,看见小孩憋得通红的一张脸。 “师父,是我要看他写不完怕他挨罚,才帮他抄写的。” 张素似乎鼓足了所有的勇气,颤抖地将袖子挽起来,对着戒尺伸出手:“师父,我错了,我不应该骗您,您打我吧。”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一更啵啵啵 第51章 江懿眸光微动,将戒尺轻轻搁在桌上:“你帮他?” 张素似乎仍怕挨罚,一脸防备地盯着那把戒尺,小声道:“是我帮他。” “他逼你帮他抄么?”江懿问。 裴向云动了动唇,刚要点头,便听那小孩抢先道:“不是,是我要帮他抄的,我看他抄不完,怕您责怪他。” 江懿的目光在两个学生面上扫过,半晌叹了口气,只觉得心累。 他原本以为只要应付一个裴向云就行,没想到一向听话的张素竟也学会骗人了。 自己倒像是那个做坏人的。 “裴向云把缺的默完……”他拂袖转身,“张素不许帮忙。” 张素看着自己摊开决意赴死的掌心,知道老师这是不要和自己计较了。 他连忙三两步从桌后绕出来想去追江懿,却发现那人撩了帐帘离开,不消片刻便在视野中失去了踪影。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回来,咬着手道:“老师好像很失望。” 裴向云瞥了他一眼:“你站出来做什么?” “我?” 张素「啊」了一声:“你在挨罚,我这个做师兄的怎么能袖手旁观啊?我从来不见死不救的。” “可是……” 可是江懿只会觉得是自己逼他帮自己抄书,只会罚自己罢了,又怎会迁怒这个原本很听话的学生呢? 好蠢…… 上辈子裴向云就是个利己的,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好,类似这样的闲事倒是一件也不会管。 毕竟旁人的死活与自己又有什么干系? 可张素这样的他倒是第一次见。 他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张素非要站出来找不痛快,可看着小孩那张单纯的脸又问不出,最后只能默默地低头看着这一桌子的纸卷。 张素戳了戳他的胳膊:“我去给老师赔个不是,你好好罚抄,这回我不能再帮你了。” “赔不是?” 裴向云有些茫然:“他罚不是罚过了么?为什么要赔不是?” 张素重重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方才我们骗了老师,老师他应该很难过的。做了让人难过的事就该道歉,和罚不罚又没有关系。” 说完,小孩便撩开帐帘,一溜烟似的跑了出去。 只留下裴向云在帐中发愣。 他呆坐了半晌,恍然大悟似的垂下头,好像活了两辈子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惹了人不开心是一定要去道歉的。 —— 这钦差大臣名为福玉泽,是当今圣上最宠信的宦臣,现下不知怎的混了这么个钦差大臣的官职,登时便觉得自己能在江懿面前耀武扬威了。 福玉泽来陇西果然目的不纯。 先前一路上侃天侃地的模样不过障眼法,明面上是尊敬江懿,给他这个丞相几分面子。 可张戎一回来他就立刻换了副嘴脸,咄咄逼人地问起与密东结盟一事来,字里行间具是对喀尔科个人作风的不满。 这些并非福玉泽一个人的想法,其中八成有朝中其他文臣的意思,摆明了就是给江懿找不痛快。 江懿入朝为相六载,但真正在燕都待着的时间不过就三年,剩下三年全在陇西陪着三军将士吃沙子,不少朝中人便阴谋论他实则惦记着张老将军腰上那块将军令,想了不少办法来离间二人。 可张戎不愿理这些尔虞我诈的事,只管信自己亲眼看见的,早就把江懿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儿子。 福玉泽知道这位老将军刚正不阿,眼中容不得沙子,更见不惯喀尔科那种花花公子的风流性,原本想就这件事借题发挥一下,却没想到老将军开始和自己装起傻来,登时气得火冒三丈。 这两人是串通好的。 他没成想朝中一帮大人暗中酸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宛如无事发生似的,压根没有过嫌隙。 江懿客套的话已经说尽了,余下的只有疲惫。 当朝圣上年纪小,如今不过少长自己些许年岁。 只要圣上没有明确表态,他应当还是能安稳地在陇西待下去的,但看着这架势,怕是朝中有什么人急了。 江懿支着脸颊,一边和那福玉泽虚情假意地周旋,一边在心中暗自思忖。 待明年年关的时候,说什么也得回燕都一趟。 他打定了主意,准备开始赶客:“天色已晚,福公公一路舟车劳顿,不如早些歇息,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说。” 福玉泽准备了一肚子的长篇大论,被人蓦地堵住了嘴,用那双三角眼阴阳怪气地打量了他一番,尖着嗓子道:“既然江相如此体贴咱家,咱家客随主便,恭敬不如从命啊。” 说着他便从座位上起身,候在一旁的小厮连忙搀着他的胳膊,小心地扶着主子回帐休息。 张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外面,这才低声道:“这福玉泽愈发狂妄了,竟连你都不放在眼里。” 江懿无所谓地勾唇笑了下:“圣上身边的大红人,谁敢惹他?” “圣上这样,老夫觉得不妥……”张戎道,“老夫从不妄议朝政,但也知道前朝那些宠信阉人的怕是都没好下场,圣上为何……” “无妨,明年年关我定然回燕都一次……”江懿轻轻摩挲着瓷杯上的花纹,“到时候我好好劝劝圣上。” 张戎忧心忡忡地走了,剩江懿一人在帐中。 红烛的烛泪慢慢顺着烛身流下,在底端缓缓凝聚成一小堆丑陋的白垢。 江懿看着那摇晃的烛火出神,忽地一只蛾子扑腾着飞了进来,盘旋多时后竟不管不顾地扑向火光。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救那只扑火的飞蛾,指尖将碰未碰烛火时,身后骤然响起一道声音:“阿懿……” 江懿骤然醒过神,不动声色地将手放下,垂眸看向那片被灼成焦黑的飞蛾尸体。 关雁归捧着碗粥进来,搁在他的桌上:“你方才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 江懿轻叹一声:“看着扑火的飞蛾想起了些许往事罢了。” 关雁归面上没什么表情,将那粥碗向他推了推:“喝了粥便去歇息吧,今日辛苦了。” 江懿侧眸,又看见了那碗熟悉的银耳粥。 他慢慢用勺子搅动片刻,挖了个红枣出来吃了,而后低声道:“你熬的?” 关雁归如上次一般淡淡应了,却听那人道:“别替他瞒着了,有事直接来找我说,熬了粥又让你送来算什么意思。” “嗯?” 关雁归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你看出来了啊。” 江懿心说他要是看不出来,这两辈子算是白活了。 “那孩子我看着是个嘴笨的,也不会说话,应该是怕说了让你生气……”关雁归道,“上次便抱着碗粥在帐外踱来踱去,我看着他要是再纠结一会儿粥都要凉了,于是就帮他送了进来。” 江懿看着那粥碗半晌,轻声道:“让他进来。” 关雁归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不消片刻,身后便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江懿侧眸,看见狼崽子一脸的紧张,怀里鼓鼓囊囊地不知塞了什么东西,还用手在外面兜着。 狼崽子看见他,低声唤他:“师父……” 江懿今天受了一天的气,见他这温良的模样倒是顺眼了不少,冲他勾了下手指:“过来……” 裴向云有些紧张地慢慢向他走过来,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今天打你疼么?”江懿问道,“打的你哪只手?” “左,左手。” “左手么?” 江懿轻笑了下:“可惜了,刚想说若是打的你右手,那罚抄晚两日交也无妨。” 裴向云被他笑得心神荡了下,脸上发烫,小声道:“我……抄完了。” 江懿没想到他这么积极主动领罚,还未说话便看着这小混蛋献宝似的从怀中掏出一沓纸卷递给他。 纸卷上的字依旧丑得惨绝人寰,但江懿粗略这么一看,倒是没发现代写的痕迹。 “师父,我知错了……”裴向云低声道,“对不起,我没想惹你生气的。” 江懿撩起眼皮:“谁教你来和我道歉的?” 裴向云「啊」了一声,被问了个猝不及防,嗫嚅道:“张,张素。” “我就知道。” 江懿叹了口气,将手上的纸卷合上放在一旁。 若是不打不骂,等着这小王八蛋来和自己道歉估计得等到猴年马月。 裴向云一听他叹气心里就慌,连忙解释:“可我……我也是知道自己错了才会来和师父道歉的。” “那你说说你错哪了?” “我……” 裴向云磕巴了下,有些犹疑道:“我不该让张素帮我默诗。” “算了。” 江懿捏了捏眉心:“连为何道歉都不清楚,你倒不如不来,我今天没力气和你生气。” 为何道歉? 裴向云愣在原处,不知道师父是什么意思。 他生气的难道不是自己没好好默书吗? “这粥是你熬的吗?”江懿换了个话题,打破一室的寂静。 裴向云回过神来,低低应了一声。 “往后别熬了。” “师父,你是不喜欢吗?” 裴向云心里一凉,疑心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 可他分明记得上辈子江懿还是很喜欢喝这粥的。 “嗯。” 江懿微微阖眼,过了半晌才低声道:“太甜了,不喜欢。” 作者有话说: 裴·今天也在被嫌弃·向云:你骗人你之前明明很喜欢的QAQ; 他老师:是不喜欢你哦 第52章 裴向云被喂了个甜枣又挨了一棒子,有些失魂落魄地从帐中走了出去。 他上辈子觉得老师是最好猜的人,只要老师生了气,自己去卖一下乖或者糊弄一下,这事儿多半就能过去。 可重活一世,他发现老师似乎变成了最难懂的那个人。 往昔那些小伎俩似乎都不好用了,如今江懿剥开了他外面伪装的皮肉,看透了他所有自以为深藏不露的心思。 果真都是自己的报应。 若上辈子…… 裴向云心里蓦地一疼。 他现在才真切地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上辈子老师曾说荣华富贵易得而人心难得,他当时还不懂,现在想来倒是十分有道理。 自己又何尝不是那个弄丢了老师一颗真心的人呢? 想来……上辈子老师也应当很难过吧。 裴向云到底还是无法理解江懿对这片土地的爱,于是开始有些愤怒于自己贫瘠的感情来。 他漫无目的地在外面闲逛了许久,这才慢慢走回了自己住的营帐外,一抬头便看见两三道鬼鬼祟祟的影子缩在阴影处背对着自己,不知道在做什么。 裴向云经了上次的肉臊子一事后越来越疑神疑鬼,生怕哪次被敌人钻了空子,再次对江懿所看重的大燕军营不利。 思及此处,他慢慢摸了过去,冷声道:“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那凑在一起说话的人被他吓了一跳,纷纷回头,脸被不远处的火堆照亮。 裴向云愣了下,有些不确定道:“陈……三?” 陈三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唉,你作甚喊这么大声。” 裴向云被他压着肩拽到了阴影处:“你到底要做什么?” “嘘。” 陈三神神秘秘压低声音道:“今天早上兄弟几个出去拾柴火的时候发现了乌斯人的行迹。” “所以呢?”裴向云问,“你们为何不上报?” 在他的印象中,军营里任何人发现乌斯人行迹后都要上报将军或丞相,不可擅自行动。 陈三对他挤了挤眼:“上报了不就没俺们的事了吗?俺们想着立下一功,也免得家里人问起在陇西做什么,俺只能说给大家生火做饭,传出去多掉价。” 裴向云冷下脸:“你们想自己去截那队乌斯人?你们疯了吧?” “俺们也不是没习过武……”陈三道,“就是在这里熬着,什么时候能熬出个头嘛?俺弟弟还在家等着娶媳妇儿呢。” “不行……” 裴向云一口否决他:“我会去禀报江大人,你们不能擅自行动。” 陈三骤然黑了脸:“你傍上了大人,你倒是要飞黄腾达了,那俺们呢?俺们活该在柴火堆里过个十年八年么?” 这人功利心太重。 饶是裴向云也察觉出眼前的人似乎陷入了一种半疯癫的状态中,回绝得更为坚决:“不行,这样太冒险了,我禀报给江大人,然后让他给你从炊事班调出来,这样可好?” 他话说完,围在旁边的几人倒是不乐意了,七嘴八舌起来:“小裴兄弟你不厚道,那俺们几个呢?怎么就紧着陈老三有好事啊?” 裴向云被这些人吵得头疼。 他上辈子做主帅时只需上阵杀敌便好,剩下的交流和沟通都是副将在做,压根不知道发生这样的事该如何调停,心中压着股烦躁的无名火,恨不能将眼前这些人全封了嘴绑起来才好。 陈三斜睨了他一眼:“怎么着?你若是去告诉江大人便告诉,兄弟几个也没想将乌斯人捉拿回来,只不过是想多探点消息,能捞到更多好处罢了。你若是不想帮忙,倒也别坏了别人的好事。” 他说着便将裴向云往外推了推,裴向云踉跄了下,险些摔倒在地。 若自己放着他们不管,那这些人怕是没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可他们死了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他既已经劝了,他们找死便找死了。 裴向云深吸一口气,刚准备转身离开,却不着边地想到了江懿。 这些人若是死了……老师会伤心吗? 他不想老师伤心。 陈三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提高了声音:“你要走就走,别站在俺们这儿,小心俺们被人发现。” 裴向云忽地转过身,快步走到他身边,狠狠地揪过他的衣领:“你真的就必须要去找死吗?” 陈三脖颈上猛地遭了这股大力,被勒得倒吸一口凉气:“你是不是有病?都说了俺们就是想探点消息立个功,你不乐意就滚啊。” “哪怕有人会因为你们的死伤心,你也非得去吗?” 裴向云舔了舔唇,一双黑眸紧紧地看着陈三的脸。 陈三忽然笑了:“谁会为俺伤心啊?你么?你都要飞黄腾达了,还做什么替俺伤心?” 裴向云的喉结动了动,半晌轻轻放开他的衣领:“行,我陪你去。” 陈三回头看了看其他几人,有些不自在道:“成,你去就去,今晨鸡一叫便出发。” 剩下几人瞅着似乎没什么热闹可看,也三三两两地站起身走了。 裴向云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踱回了帐中。 他们出陇西应当是不难的。 每日早晨炊事班都会派人去周边的山野里割猪草和拾柴火,门口守着的士兵不会为难他们。 裴向云定了定神,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抽出那摞被宝贝一样珍藏起来的字帖,忍着心痛撕了一块空白的宣纸,提笔在上面写起字来。 陈三定的时间太早了,现下他也来不及去和江懿说这件事。 明日晌午如果他们真的遭了乌斯人的伏击,那定然不会准时赶回来上课。 倒时江懿若是来找自己,便会看见这张留下的字条。 —— 陈三像是真的钻进了那名为「荣华富贵」的怪圈里,第二日清晨鸡一叫,便催促着他们出发。 裴向云心里藏着事,一晚上都没睡好,双目有些无神地坐在马上,裹紧身上的披风。 眼下天刚蒙蒙亮,陇西却已刮起了大风,吹得不远处的草丛低伏在地上,衣服也于风中猎猎作响。 怕是要下一场大雨。 这队一点也不专业的轻骑刚开始还走在往日炊事班去割猪草的老路上,走了一半便偏离了原先的方向,往另一条偏僻的小路拐去。 裴向云的脸被风吹得生疼,咬着牙最后劝道:“今日天气不好,要不我们还是……” 陈三还未说话,一旁的一个壮汉便「嘿嘿」地笑了一声:“小兄弟,老子看着你挺生猛,原来还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这就怕了?” 裴向云眸色一黯,旋即闭了嘴不再说话。 他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自然知道这并非什么小打小闹,也绝对不是这群炊事班的人能应付的。 到底是谁给了他们这样的底气来拦截这乌斯小队的? 裴向云想不通,只能压下心中的疑惑,祈祷着不会出什么岔子。 他们上了山,在前几天研究好的草垛后埋伏好,等着乌斯人经过。 裴向云紧锁的眉一直没舒展过,锐利的目光不断地扫过一片蒿草,不知敌人会从何处而来。 陈三坐在他身边喘了口气,低笑道:“其实你劝俺的,俺回去也想过。” 裴向云目光顿了下,落在他脸上。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了,谁能乐意不要命?” 陈三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凄凉:“俺娘前几日走了,家里只剩个弟弟。她在时家里就揭不开锅,不然怎么送俺来入伍,不就是为了家里少一张嘴么?” “俺以为入伍了便好了,但谁想得到是来让俺做炊事兵的呢?” 裴向云动了动唇,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静静地听着。 “俺听人说,在军队里立了功,才能被官老爷表扬,才能拿着钱……”陈三喃喃自语似的,不知道在说给谁听,“俺之前还没想过怎么立功,但昨天家里来消息,说老母走了,连办丧礼的钱都没有,你说我能不急么?算了,你也不懂。” 裴向云其实听不太懂他的方言,只依稀捕捉到了「母亲」和「没钱」这些关键词。 他敛了眉眼间的冷意,轻声道:“我懂,我爹死的时候也没钱办丧礼,他们给他裹了张席子便丢出门去,让我随便找个地方把他埋了。” 陈三眨了眨眼,面上多了些不知为何的情绪:“你……” “没事……”裴向云安慰他,“反正也就是探个情报,我在这儿,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或许是相似的经历让他忽然获得了共情的能力,竟第一次下意识地将自己与对方划在了同一边。 陈三看了他半晌,轻声道:“这次如果真的不行,俺也认了,不给江大人添麻烦,俺……” 他话说到一半,忽地戛然而止。 裴向云听见一道利刃破空而过的尖啸,心头倏地掠过不祥的预感,按着陈三的肩便向侧旁一滚,脸颊被溅上了滚热的血。 他心凉了半截,还未开口,便听见陈三断断续续道:“有,有……” 还活着…… 裴向云目光一凝,伸手抓起陈三扔在一边割草用的镰刀,翻身上了马,冲那些被不知名变故吓到的人喊道:“看好他!”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晚上还有哦么么么; 最近几天都是存稿箱在工作,考试牲痛苦 第53章 那队被发现踪迹的乌斯人并不多,满打满算才七八个,甚至连个满编的「轻骑队」都算不上,比这群炊事班出来非要找死的二百五还少了三四个人。 但就算只有两个乌斯人,也足以虐杀这群三脚猫了。 陇西军营虽然有新兵进炊事班的习惯,但那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平时也要跟着大部队操/练的,往后有很大机会调进军队里,断然不是眼下这些二十七八还做着白日梦的老兵能比的。 裴向云拎着那柄割猪草的镰刀,策马从掩体后一跃而出,不要命一样向那队乌斯人奔去。 赌一把,赌他一个人能干掉眼前的所有人。 赌赢了大家全须全尾地走,赌输了就一起死在这儿。 方才伤了陈三的是柄羽箭,擦过他的脖子后便钉在了土里,箭翎还在空中微微颤抖着。 裴向云面上逐渐氤氲开嗜血的光,才不管他们手里拿着的是弓箭还是什么别的武器,体内那好战的血脉在骑马冲出来的那一刻便已经沸腾了起来。 上辈子无论是在陇西军营还是在乌斯,他都经历了比旁人更多的战场,其实压根没怎么把眼前这几人放在眼里。 乌斯人刚开始伤了陈三后没看见其他伏军,以为把燕人打怕了,还没来得及思考燕人何时这样好对付,便看见一道黑影径直冲了过来。 为首的那人还提着副弓箭,哼都没哼一声,便被人干脆利落地用不知什么利器抹了脖子。 鲜血喷溅而出,站在他身后那人吓了一跳,声音骤然变得凄厉,用乌斯语大声说了句什么,调转马头便往后跑去。 后面的几个乌斯士兵在听见喊叫时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手脚迅速地架好了弓箭,等着那不知死活的汉人冲过来。 可裴向云根本不怕。 他就像个疯子一样,压根不管你用什么武器,只管把自己手里的刀剑递进旁人的心脏,哪怕结果是同归于尽。 炊事班的人在裴向云身后喊道:“小兄弟,要我们帮忙吗?我们——” 裴向云没空理会他们的呼喊,眸中掠过一道狠戾的光,纵然看见乌斯人在面前架起重弓,也片刻不停地继续向前,似乎没有什么能阻挡住他。 那柄割猪草的镰刀原本便不锋利,在炊事班放了几年都没换,顶多到了保养的时候顺带打磨一下,刀口早就覆了一层暗红色的铁锈。 但这柄镰刀在裴向云手中却像举世无双的利器。 他手腕轻动,那柄镰刀在空中转了一圈,精准地避开了乌斯人的重剑,俯下身从马头与那人手臂下的空隙中将镰刀递了过去。 裴向云用了很大的力气,似乎生怕钝了的刀刃无法破开敌人的骨肉,在乌斯士兵从马上摔下去时也不忘再补上一刀,不消一会儿那支乌斯人的轻骑便被冲撞得七零八落,只幸存了一个活人。 那人从未见过这样阎王降世一样的人,哆嗦着手脚并用往后爬,直到后背撞在一棵树上。 裴向云慢慢驱着马来到他面前,一双黑眸中满是冷意地看着他。 那乌斯士兵现在才发现这活阎王居然连一件护甲都没穿,身上只有一套劲装,而此刻将劲装染红的都是自己同袍的血,他居然毫发无伤。 他嘴里下意识地吐出一句囫囵的乌斯语,像是在求饶。裴向云握着镰刀的手一顿,而后毫不留情地挥向他的脖子。 割猪草的镰刀怕是这辈子都没饮过这么多血,此刻那层暗红色的铁锈与干涸的血迹混在一起,泛着不祥的暗光。 最后一个乌斯人软软地倒在地上,裴向云面无表情地调转马头,向那几个炊事兵藏身的地方走去,心中却不似面上那么平静。 他胸腔中那股平息已久的戾气再一次叫嚣着翻腾了起来,横冲直撞着五脏六腑,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快意与暴虐席卷了半边理智。 这似乎是这辈子他第一次上战场。 哪怕是这样不入流的「战场」。 上辈子江懿见他实在不是读书的那块料,于是默许了他跟着张戎或者自己带小队出去打仗,是而不过十五岁,死在他手下的人便已不能用几十个来计算了。 可这辈子不一样。 江懿似乎打定了主意要他读诗书学礼义廉耻,平日不许他碰军中任何兵器,眼下这把割猪草的镰刀竟是第一个陪他经历过沙场的武器。 想到这儿,裴向云不由得怀念起自己前世那把长/枪来,心中又是带着酸涩地一痛。 那是老师送他的枪。 也是老师用来结束生命的枪。 想起江懿,他胸腹间张牙舞爪探出头的暴戾似乎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慢慢平息,连带着眸中的猩红也淡了许多。 炊事班的五六个人躲在草垛后面,光是听着外面的惨叫声就已然吓得腿软,现在见着裴向云一身血衣回来更是话都说不出。 裴向云早就习惯了这样恐惧的眼神。 上辈子他投奔乌斯后的每次凯旋而归,等待自己的都不是欢呼,而是所有人这样又敬又怕的目光。 他翻身下马,走到陈三身边,生硬地将陈三的头拨到一边,伸手探了下脉搏与伤口的深度,半晌起身淡淡道:“没什么大事,吓晕了,回去吧。” 起先嘲讽过裴向云的那个壮汉这会儿似乎回过神来,干笑道:“小,小兄弟,不是还有乌斯人么,我们这么回去……” “乌斯人?” 裴向云背着陈三上马,闻言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都杀了,还有么?” 都杀了…… 他上下嘴唇一碰,轻飘飘地说出这三个字,却不亚于在这几人心坎上砸了块石头。 那几个炊事兵战战兢兢地骑上马,沿着小路从草垛后绕出来,这才看见了相当惨烈的战场和横死一地的尸体。 裴向云却对眼前这些都见怪不怪了。 他只是有些担心地望了一眼天上的太阳,心中暗暗发愁。 瞧着这日头,估摸着要到快午时才能赶回陇西军营。而自己前一夜在枕头底下留了字条,老师怕是也已经看见了。 还有这一身血衣…… 裴向云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夹了下马肚子,企图快些回陇西军营。 但到底还是太迟了。 隔着半个垄地,他们便遥遥地看见一小队整装待发的燕兵,为首的人一袭白衣端坐马上,眉眼间皆是冷意。 炊事兵们也仅仅刚瞥见这一小队燕兵,紧接着便看见方才如神兵降世般的那位小兄弟几乎连滚带爬一样从马上滚了下来,踉踉跄跄地向那为首的人奔了过去。 背上还背了个要死不活的陈三。 江懿一言不发,看着自己那逆徒狼狈地从马背翻下来,继而踉踉跄跄地跑向自己,半路上还险些脸朝下摔了,眉眼间的冷意更甚。 他身后的轻骑队长犹疑道:“江大人,这……” 这是不是用不着他们了? 江懿微微阖眼,舌尖抵着后槽牙,冷静了片刻后压下几分怒气,低声道:“不用了,回去吧。” 说完他率先调转马头向军营而去,压根不想管那发了疯非要靠两条腿追过来的狼崽子。 “江大人……”轻骑队长看了一眼裴向云,“您的学生他……” “管他作甚?” 江懿的声音中多了几分火气:“他有能耐,偷偷带炊事兵去伏击乌斯人,我能管得住他?” 他的声音不算小,又在原地耽搁了片刻,恰巧被快要追上来的裴向云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心里一慌,下意识哀哀地喊了句「师父」。 却被马蹄声盖住了。 那人似乎真的不太想看见他,连背影都那么决绝。 裴向云想起了那伴随着自己无数夜晚的梦魇,老师也是如此决然地离自己而去,只留下一个追也追不上的背影。 所以方才为什么要下马呢? 汗水成串地从额上流下,落在衣领中,黏腻得他有些难受。 他失魂落魄地看了一会儿那个高挑的背影,背上背着的人忽然动了下。 “俺……俺是死了吗?” 陈三的声音不似先前那般张扬,变得虚弱了许多。 他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沾了血迹的衣服,登时「啊」地叫了一声,扒着裴向云肩的手骤然抠紧。 裴向云正黯然神伤,听了他的声音后想起来自己到底是因为谁又惹老师生气,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活着呢,鬼叫什么。” 陈三听了他的声音才缓过神:“裴小兄弟?你这是受伤了吗?为什么有这么多血?那队乌斯人呢?俺们能立上功么?” 都差点被人一箭钉死了,还想着立功。 纵然是裴向云这种惯常不愿意动脑子的,都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蠢货」。 他懒得再理陈三,面无表情道:“自己能走吗?自己能走就滚下来。” “能,能的,谢谢你带俺回来,俺……” 陈三软着手脚从他背上爬了下来,一句话还没说完,便看见这位小兄弟忽地从自己身边窜了出去,拔腿奔向陇西军营。 作者有话说: 狗子:师父QAQ; 他老师:滚; 来辣—— 第54章 张戎见江懿没出去多久便回来了,有些诧异道:“你不是说你出去找人了么?” 江懿冷着脸:“他们回来了。” “有伤亡吗?”张戎松了口气,紧接着也恼火起来,“这帮人胆子忒大,知不知道这违反军规了?” 江懿不想多说,转身刚要回自己的帐中,便听见一道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师父……” 他动作一顿,蹙眉回头,发现狼崽子似乎真是用两条腿跑回来的。 裴向云脸上原本就沾了血迹和沙土,现下出了很多汗,被汗水糊作一脸黄黑。 他抬眸就看见江懿那双含着失望的桃花眼,心中倏地一紧,低声道:“师父,学生回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 江懿怒极反笑,索性不走了:“我以为你能耐大了,明日便要起兵揭竿而起造反了。” 「造反」两个字触了下裴向云的神经。 联想起上辈子江懿对自己不告而别的深恶痛绝,他几乎笃定般地意识到了老师为何生气:“师父,我没想造反,我只是……” 裴向云说到这儿卡了壳,不知该如何继续讲下去。 如果把炊事班这些人供出来,他们定然是要受军法处置的。轻则五十大板打完自生自灭,重则直接没了命。 陈三家里还有个弟弟…… 他什么也没记住,只记得陈三说他娘连好好下葬都没钱时眸中骤然暗下去的光,不知怎的又想起父亲死前那双带着绝望的眼。 如果陈三死了,他弟弟怎么办?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脑袋发热,一句谎没细想便脱口而出:“我前些日子出去捡柴火,看见了那队乌斯人,想着如果能将他们剿灭,回来定然能领赏,一时鬼迷心窍,所以……” 围在一边的燕兵知道这是江相在训学生,十分有眼力见地散了。 张戎站在一边,闻言沉声道:“那你为何带着炊事兵一起去?若是真的想剿灭乌斯人,你喊轻骑不是更有把握?” “因为我和别人不熟。” 裴向云越扯越觉得有理,干脆破罐子破摔:“而且师父一直不喜欢我,所以我在想这是不是因为我没有立功,如果这次剿灭乌斯人算得上立功的话,师父会不会对我好一点。” 江懿动了动唇,牵出一个有些讥讽的笑:“你觉得我不喜欢你就是因为你没立功?我在乎你立不立功?” 裴向云看着他又苍白了几分的脸色,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愣在原地:“也,也不是,我……” “好啊,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 江懿被他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额角发疼,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张戎瞪了他一眼,旋即朗声道:“裴向云触犯军规,来人将他押去刑房关着,明日打八十大板,以儆效尤。” 一边候着的两个亲卫上前,一人架着裴向云的一条胳膊便把他拎去了刑房。 这个结局倒是在裴向云意料之中的。 他天生皮糙肉厚,是习武的料子,被打个八十大板估摸着也就是在床上躺十天半个月的事,死不了。 换成那群没怎么吃过苦的炊事兵就不一样了。 只是…… 裴向云被扔进刑房里,手上缚着坚实的铁镣,只能靠一扇小窗看见外头的光亮。 自己方才似乎说了不好的话,惹得老师更生气了。 在刑房中坐下时,他才分出几分精力来想自己刚刚说的那句话到底哪出了问题,可分析一通也没想明白,于是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 完了…… 之前白努力了。 他想着江懿走时那个眼神便心里疼得慌,恨不能现在就挣脱这碍事的镣铐去和老师解释清楚,自己并非觉得他是个急功近利的人,只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扯谎圆先前的谎了。 刑房外偶尔有人走动,但大部分时间仍然相当安静。 裴向云昨晚一夜没睡,早上又被人叫起来去打了一仗,如今困得要命,就这么靠在刑房的墙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人摇晃起来,迷茫地睁开眼,便看见了脖子上缠着一圈白布的陈三。 陈三见他醒了,这才松了口气:“小裴兄弟,都怪俺。” 裴向云按了按额头,低声道:“算了,没什么事。” “怎么能算了!” 陈三的语气激动起来,站起来就要帮他解开手镣:“你不知道江大人发了好大的火,俺寻摸着是和你有关。你救了俺一命,俺已经把你当过命的兄弟了,决计不会让兄弟受这样的委屈。” 裴向云听了他的话,沉默半晌后道:“算了,真没事。” 陈三的动作停了下来,轻声道:“你还在怪俺?俺刚刚在问刘老八他们,但他们都不愿跟俺去找江大人为你作证,俺就自己一个人来了,真没想花这么多时间。” “没有,我又不小心眼。” 裴向云这会儿才发现自己肩上不知何时多了道伤口,想来是当时杀得太凶,被什么刀刃剐了下没感觉到:“你千万别去承认这事儿是你先想出来的,我撒了谎又要挨板子,你要是承认了你也得挨板子。我被打没事,你被打估计要没命的。” 陈三慢慢放下手,声音中多了几分哽咽:“俺错了,俺真的后悔。” 裴向云动了动肩,小声地倒吸一口凉气:“没事,要我是你的话也得铤而走险。我父亲他……也没钱下葬。更何况你还有个弟弟呢,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他怎么办?” 刑房外忽地「啪嚓」一声轻响,像是谁踩断了地上的树枝。 陈三的神色瞬间紧绷起来,慌张道:“那俺,那俺……” “走吧……”裴向云推了他一把,“小心让他们看见你。” 陈三再三踟蹰,到底还是从门口出去了。 刑房的门轻轻合上,裴向云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想起方才陈三说的话。 老师发了很大的火。 是因为自己吗? 裴向云心中有些愧疚,觉得自己不应该骗江懿。可若是不骗江懿,那陈三就免不了要被责罚。 真难…… 自己果然就不应该管这些人的死活。 他浑浑噩噩地半梦半醒了一会儿,又听见刑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张素探头探脑半晌,待适应了里面的昏暗后这才蹑手蹑脚地走过来。 裴向云看见他,有些慌张道:“你来做什么?” “我拿到了钥匙,带你出去。” 张素人长得小,非得踮起脚尖才能碰到裴向云的手镣。钥匙从锁孔处滑过好几次,这才成功地捅了进去。 “从你爹那儿偷的钥匙吗?”裴向云的语气有些急促,“你疯了?会挨打的。” 张素支支吾吾地将目光投向别处,故作老成道:“无妨无妨,你跟着我走就好,别想那么多,没事的。” 他说完便拽着裴向云的袖子径直从刑房中走了出去,一路上幸运地没碰见什么人。 裴向云提心吊胆了许久,在进了营帐后才长舒一口气,低声道:“你这孩子,到底从哪弄的钥匙?” 张素脸憋得通红,嘴倒是硬得很:“你别管那么多,今晚便住这儿吧。” 裴向云还未打量完这间营帐,便听小孩语速极快,背书似的道:“屏风后面烧了热水,可以洗一洗身子,桌上有粥馍馍和菜,饿了可以吃,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说完,不再给裴向云询问的机会,一溜烟撩起帐帘冲了出去,眨眼便消失在夜幕中。 裴向云一头雾水地走到桌前,果然看见了张素所说的饭食。 粥是最简单的白米粥,菜也是最简单的炒青菜,其中一道里面放了肉丁。 他这才发现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早上临走前胡乱啃的干粮不知被消化掉多久了。 裴向云也不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简单净了手后便狼吞虎咽地先吃了个白面馒头。 青菜似乎只过了水,还带着点不知名的甜味,比往日炊事班那些抖着手放盐做出来的菜清爽可口了许多。 这似乎不是那位重油重盐的炊事班班长施光远做的饭。 那会是谁愿意把自己从刑房里捞出来? 张戎? 裴向云一边风卷残云般将饭食都吃了,一边将那几个平日相对看自己顺眼一点的人猜了个遍,却始终没敢猜是江懿。 毕竟今天他骗了老师,说了让老师难过的话,怎么想也不可能是江懿为自己准备饭食和热水。 他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只觉得阵阵疲惫感翻涌而至。 这是自己第一次试着去关心别人,换来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甚至毁了先前在江懿那儿好不容易洗清些许的坏印象。 当真是得不偿失。 裴向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身上黏糊的血衣脱了下来扔在地上,缓缓泡进了浴桶中。 浑身每一个疲惫的经脉都在热气中舒展开,他向后靠去,微微合上眼,困意便席卷而来。 就在裴向云即将坠入深眠时,屏风后忽地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骤然惊醒,撑着浴桶站了起来,脚下一滑,踉跄着向前扑了几步,恰巧转过了屏风,正正好好撞上进他营帐那人的目光。 作者有话说: 你猜是谁ovo; 晚上还有啵啵啵 第55章 江懿原本想着这个时候裴向云不是睡了,便是在沐浴,所以才悄无声息地摸了进来。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过会用这样的方式与狼崽子坦诚相见。 裴向云似乎也受了惊吓,嗫嚅道:“师,师父。” 江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心跳蓦地乱了几拍。 若他没记错,少年人今年应是刚满十六,可身材却已初具成人的雏形。 他刚从浴桶中站起来,身上的水还没擦干净,一小股一小股地顺着肌肉的纹理流下,滴落在地上。肩上还有两三道旧伤,或许是先前自己用鞭子抽他时留下的疤痕。 江懿眼前没来由地闪过几道前世的场景。 红烛暖帐中,男人极具压迫力的身躯覆在他身上,将他拘在怀抱与床帏的方寸之地间,像是永生永世都逃脱不了的囚笼。 他猛地将思绪抽回,耳尖有些发烫,冷下脸道:“你看着我作甚?” 好像他的话戳到了什么开关,裴向云蓦地从头红到身上,像一尾被煮熟的虾子:“师父,我听见外面有声音,还以为是贼,所以,所以……” 他好像说不下去了,垂着头站在原地,不敢看老师。 江懿挑眉,目光稍向下一瞟,登时火气又大了三分:“滚回去,你对着谁犯浑呢?” 裴向云显然也察觉了什么,脸红得和要滴血一样,三两步转回屏风后,隔了半晌才低声道:“师父,冒犯您了,对不起。” 你上辈子冒犯的事还少吗? 江懿刚准备如此反问,又想起来里头那小混蛋好像不是重生的,又默默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怀着一腔无处发泄的怒火坐下,硬着头皮听屏风后的水声。 他其实并不是很想与裴向云多说话的,但莫名看了人家的身子后离开,怎么品都能品出来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江懿好面子,想明白这一点,强撑着在椅子上坐定,决计是不走了。 他不知在这儿坐了多久,裴向云竟还没洗完,那水声便没断过,于是咬牙切齿道:“裴向云,你要洗到何时?” 后头那人隔了一会儿才回答他,声音有些低哑:“师父……” “问你话呢,喊我作甚……”江懿道,“你要洗到何时?” 裴向云双唇微张,眸子被烧得通红,有些手足无措道:“我,我不知道……” 江懿听着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声音也比平日沙哑,奇道:“你在做什么?” “没,没什么。” 裴向云有些慌张,生怕老师发现他那大逆不道的想法,急忙道:“我马上就好,师父您找我是有事吗?” 其实原本是没事的。 江懿又坐了回去,恹恹地「嗯」了一声。 裴向云深吸一口气,低声道:“真的,我马上就好,你等我一下。” 江懿懒得理他那句「马上就好」,决计待红烛再烧一截自己便走人。 裴向云咬着唇,在脑海中描摹着那人的样子,费尽心思地回忆上辈子的那些细节。 他那点仅有的可怜体验全来自上辈子,虽然也曾误打误撞看过些的许图册,但带给他的刺激感竟都不如老师一人。 而那个被他惦念的人正坐在离自己不远处,与自己只有一屏风之隔,却恍若隔了遥不可及的距离。 这个想法给裴向云带来了无法言说的感觉,阵阵战栗感骤然席卷了他的五脏六腑,带着无数甘甜而隐秘的情愫与渴望。纵然紧咬着唇,到底还是泄出一声侵略感十足的闷哼。 他连忙洗去手上的污渍,手忙脚乱地从浴桶中站起身,胡乱地把向下流淌的水珠擦拭干净。 江懿看着那截烧短的红烛,刚准备走,这狼崽子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依旧光着上身。 他拧着眉:“把衣服穿好了。” “衣服脏的。” 裴向云刚干了大逆不道的事,现下不太敢看他:“没有可以换的了。” 江懿盯着他看了半晌,叹息一声:“滚过来……” 裴向云听话地滚了过去,便看见老师递给他一枚信封。 他接过来:“这是……” “里面是张字条,你转交给陈三……”江懿道,“让他弟弟带着去燕都的钱庄兑银元,大概够安葬他的母亲。” 裴向云拿着那封信函的指尖蓦地顿住:“师父您都知道了?” “说话说得那么大声,想听不见都不行。” 江懿似乎有些窘迫,避开他的目光道:“往后别再扯这样的谎了,我又不是……” 那么不近人情。 裴向云想起陈三来找自己时屋外那声树枝被踩断的「啪嚓」声,福至心灵道:“师父,原来是你在偷听。” “我……” 江懿剜了裴向云一眼:“我看见有人鬼鬼祟祟去刑房,刑房里还关着人,我能不去么?” 裴向云自知说错了话,老老实实道:“得去……” “往后遇见这样的事记得来告诉我,你这就是违反军规……”江懿冷声道,“真是有能耐,炊事兵拎着割猪草的镰刀就要跟真刀实枪的乌斯人打仗,我都不敢这么干。” 裴向云乖乖挨骂,心里却柔软得一塌糊涂:“那师父为何不亲自将这字条给陈三送过去?” “我若是给犯了错的人好处,别人如何想?是不是往后谁都可以逾矩,反正丞相也不会追究?” 江懿道,“他确实可怜,但这军规到底还作不作数了?” 他说完,自己心中也好受了些许,看着眼前低眉顺眼格外温顺的狼崽子,忽然问道:“是陈三喊你一起的么?” “不是……”裴向云实话实说,“他本来不想让我一起的,但是我怕他们出事,就跟着一起去了。” 江懿听了他这回答,心中多了几分惊讶。 按照上辈子他对裴向云的了解,这狼崽子是绝对不会多看一眼与自己无关的事,死人就死人了,只要死的不是他自己,那无论谁都没可能让他迈出主动帮助别人的那一步。 可以说是相当冷血。 如今怎么忽然转性了? 江懿接着试探道:“你与他们关系很好?” 裴向云怔了下,摇摇头:“不算好……” “那为何……” “学生只是觉得,如果他们出了事,你会很难过……”裴向云小声道,“学生不想师父难过。” 江懿原本心中腾起一小簇希望的火苗,在听到裴向云说什么后骤然灭了。 他还以为自己这学生终于通了几分人性,懂了何为「同袍情谊」,何为「不能见死不救」。 原来不过还是为了他,当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江懿眉宇间压着失望的神色,冷下脸起身要走。 裴向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带着几分委屈地喊他:“师父,你别不理我。” 江懿的背影顿了下,没再说话,撩起帐帘走了出去。 老师好像很失望。 这次又是为什么? 裴向云摩挲着那枚信封,看着上面隽秀的字迹叹息一声,仔细地将它压在枕头底下。 他十分痛恨上辈子自己的自以为是。 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了解老师的人,结果到头来发现那人在想什么,到底在乎什么,他竟一概不知。 若是知道老师心中在想什么就好了。 他躺在床榻上,脑中不受控制地又想起方才撞见那人时的样子。 老师看见自己的身体时,好像确乎是受了好大的惊,连带着耳朵尖都红了起来。 裴向云舔了舔唇,只觉得喉咙与口舌又开始发干。 他一边默念着前些日子在江懿那儿抄的心经,一边强迫着自己将那些念头压下去,却没想适得其反,刚被抚慰过的念想再一次冒出头来。 十五六的少年恰好是血气方刚的年岁,身体尝了甜头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裴向云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晌,终于认命似的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其实上辈子的这个时候,他大抵也是恰好情窦初开的。 那会儿他被江懿带着去了陇西军营旁边的一处村落中,遇见了个汉人姑娘。 那姑娘生得好看,人也大胆,不知怎的看他看对眼了,短短几天里又是送花又是送吃食,闹得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江懿听说后也揶揄过他,说燕都里像他这样大小的孩子怕是都已经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年岁了,与那姑娘多接触接触不是坏事。 可他听后心中却不高兴起来。 老师若不在陇西回燕都,是不是也要谈婚论嫁,和某个姑娘成亲生子? 若老师成了家,那自己是不是就没人要了? 裴向云从小便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惧之中,好不容易在江懿这儿得了个栖身之所。 但凡一想到「被老师丢掉」的一丝一毫可能性,便足以让他胆寒欲裂。 他态度相当坚决地拒绝了那个姑娘,姑娘应当是心里委屈,问他那什么样的姑娘才会让他倾心,被他所爱。 裴向云下意识道:“要有一双含情桃花眼,要能上阵杀敌,能提笔著文章,笑起来……要温柔好看。” 当时姑娘便断言他此生也难找到这样的女子。裴向云回去一琢磨,忽地心脏漏跳了半拍。 从头到尾没提名字,可字字句句却藏着对老师的爱。 他也曾揣着这份禁忌的感情心惊胆战良久,可没想到最后到底扭曲得自己都觉得面目可憎。 攀上顶峰的欢愉过后是无尽的空虚。 裴向云急促地呼吸着,心口像被剜走一块肉似的疼着。 “师父……” 他向不远处微弱的烛火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似的,却抓了个空:“师父,我好想你。” 作者有话说: 裴向云:QAQ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他老师:滚出去; —— 高抬贵手憋锁我了!孩子什么也没干!! 第56章 裴向云第二天到底还是挨了顿板子。 毕竟他还是违反了军规,如果真的不罚,便会如江懿说的那样让其他人视军规如无物,犯下更大的错事。 纵然裴向云的出发点是好的。 这顿板子雷声大雨声小,根本没下狠手。裴向云昨晚便意识到大概是江懿让张素把他从刑房中放了出来,饭菜怕也是老师亲手准备的,心里甜得很,哪怕挨了板子也挨得心甘情愿,甚至五十板打完他还是笑着的。 把奉命行事的燕兵笑了个毛骨悚然,以为是给人打傻了。 裴向云却不知旁人怎么想,刚站起身走了两步便踉跄着往一边扑去。 虽然没下狠手,但到底那还是实木做的板子,估计明日身上便得青一片紫一片。 他撑着一口气去找了陈三,把江懿那封信给了他。 “这是江大人给你的……”裴向云道,“他知道你是一时鬼迷心窍,往后……别再干这样的事了。” 陈三原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待打开后眼眶倏地红了。 他平时惯来不敢与江懿说话,这会儿像是转了性,憋着一口气跪在了丞相帐外。 裴向云也不知那日江懿和陈三说了什么,只知道后来陈三回来后跟变了个人似的,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急功近利或愤世嫉俗,变得沉稳了许多。 裴向云看在眼里,其实是有些嫉妒的。 他也很想像陈三一样,跟老师聊过一次后便知道了自己到底错在哪,此后加以改正,再也不惹老师生气。 但好像每次自己犯的错都不一样。 裴向云也很认真地回想过上辈子两人之间为数不多几次心平气和的谈话,试图从中找到老师到底期望他变成什么样的人,只觉得隐约抓住了一点线索,可每当要深入思索时,头便又开始痛了起来。 这又让他想起那只钻进自己手臂的蛊虫,不由得让他再次心惊胆战起来。 罗耶那晚癫狂的话他并非没记住。 若真的有一天自己失了控,要伤害最在意的那个人,倒不如先让他结果掉自己的性命。 —— 转眼间又是一年的年终岁尾。 裴向云端坐桌前,慢慢写下最后一个字的一撇。 他颇为满意地看了眼自己写完的这张帖子,又把江懿写过的那张拿了出来,细细比对着其中的差别。 这一年里,老师强迫着他将那些名家大儒的篇目全抄写默背了无数遍。 刚开始他确实很抗拒,每日都糊弄过去,或是一天下来只能背完一个开头,和张素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确乎是个反面教材。 夏天时张素被接回了燕都,江懿身边就剩他一个学生,也没人帮着他求情了。 没背完文章挨打。 没默完诗词挨打。 字写得不好也挨打。 裴向云挨了老师无数顿戒尺,刚开始还硬着骨头与江懿辩驳,后来不仅要吃戒尺,还被罚着整天整夜跪在帐外。 江懿确实狠得下心管教他。 他的手被那柄实木的戒尺抽肿了三四次,跟炊事班的发面馒头似的,看着都让人心惊。 丞相帐外天天人来人往的,大部分燕兵看见他就偷着乐,不知道这小孩怎么惹着一贯好脾气的江大人了。裴向云自己觉得脸上烧得很,头都抬不起来,但就是死活不服软。 他刚开始其实存了些许侥幸,觉得上次老师与自己示好,是不是有可能多少心疼他,哪怕自己不低头,老师也会如上辈子一样先妥协,放他进帐中。 但都是做梦。 江懿非但不心软,每次还加大了惩罚的力度。两人如此这样不死不休地暗中较劲月余,终究还是裴向云服了软。 那大概是个春末夏初的晚上,外面响起三两声闷雷,像是砸在他心头上,听得人心惊胆战。 裴向云在帐外跪了约莫有四个时辰,滴水未进,除了早上那个白面馍以外什么都没吃。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刚想动一动身子,撑在地上的左手便刺痛了起来。 他倒吸一口凉气,看了眼那只肿胀起来的手,没来由地心里难受。 老师的心真狠。 前世他明明不是这样的。 裴向云想起前世的自己算得上作天作地,江懿每次都容忍着他,最后不过轻描淡写一次次揭过,甚至连现在这样的皮肉之苦都没要他受过。 可现在是他不配了。 他不是已经决定不要老师再因为自己生气了吗? 裴向云骤然醍醐灌顶似的想通了这其中的一切。 这样争吵下去好像确实没什么必要。 更何况老师又不是在害他,自己何必呢? 裴向云想起江懿用戒尺打自己时冷下来的脸色,心中蓦地一揪。 他先前过于抗拒读书,下意识把这种抗拒理所应当地作为一种「有骨气」的表现,现在看来倒有点小孩子赌气般的幼稚。 裴向云踉跄着站起身,猛地撩开帘子冲了进去,把靠在软榻上看书的人吓了一跳,沉声道:“你想做什么?不是要你在外面跪着反省吗?” “师父,我想明白了。” 裴向云的语气很急促,生怕自己没说完话便被人赶了出去:“学生错了,师父一片好意学生不仅不领情,还和您顶嘴惹您生气,当真该死。” “哦,你是这么想的。” 江懿放下手中书卷,双目微眯,说出的话毫不留情:“你要是真觉得自己该死,就一头去柱子上撞死,也省得别人都觉得我是个恶人。” 裴向云心中一凉,知道他还在生着气,低声道:“师父,我……” “如果我没记错,先前应该教过你怎么和我说话。” 江懿赤着足起身,慢慢踱去桌边,拿起那柄戒尺,桃花眼中没有半分柔情,冷冽地看向他:“又忘了,要我再教一遍?” 裴向云现在一看那杆戒尺就害怕,身子条件反射地一抖:“什,什么?” “跪下。” 江懿蹙着眉看他:“是不是之前我给你太多好脸色,让你又觉得自己可以蹬鼻子上脸了?” 裴向云咬着牙垂下头,缓缓跪在那人面前。 江懿用戒尺挑起他的下巴:“抬头,觉得自己错哪了?” “学生……” 冰凉的戒尺贴在皮肤上,多少不太好受。 裴向云舔了舔唇,轻声道:“学生辜负老师的心意,学生错了。” “嗯?” 江懿挑眉:“不是被我打怕了才来服这个软?” “也是有的。” 裴向云不敢说谎,实话实说道:“但学生这次真的知错了,请师父原谅。” 抵在他下巴上的戒尺被人抽走,他好像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知道你看不上这些诗书文章,觉得我逼着你做事很烦……”江懿道,“但是既然燕都的学堂中都要教这些,那你也要学。” “并非要强迫你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只是你心浮气躁,没有长性,习字默书可以让你修身养性,心中的暴虐烦躁能少很多,也不至于事事冲动。” 那人转过身看着他:“我说的你可明白?” 裴向云心中一惊。 老师是如何知晓自己心中有着那股附骨之疽般的暴虐之意? 他敛了心神,恭敬道:“学生知道了。” “以后准备怎么做?”江懿问,“还继续糊弄我么?” 裴向云看着他,十分自觉地弯下腰,将额头抵在地上:“学生往后定好好读书,不让师父失望,也不再惹师父生气了。” 江懿轻笑一声,在他面前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扣住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 裴向云冷不防与他如此近距离地相处,倏地唇舌发麻,心跳如鼓,脸颊也变得相当滚烫。 “很好……”他的老师轻声说,“这样才乖。” 裴向云骤然从思绪中抽身而出,下意识地舔了舔唇,平复了紊乱的心跳。 纵然这辈子已经和江懿相处许久,他依旧很难掩饰自己平静外表下的那颗狼子野心。 他轻轻叹了口气,刚把老师那副字放好,帐帘便被人撩了起来。 江懿带着一身冷气进来,眉眼间结了冰碴似的。 裴向云连忙起身:“师父……” “课业做的如何了?” 江懿拿起他放在桌上的那张纸卷细细打量了一遍,神色稍微缓和些许:“还成……” 裴向云面上一喜,还没来得及为这来之不易的夸奖高兴,便听那人继续道:“最后几行仍旧心浮气躁,重写,上回让你静心是听狗肚子里去了吗?” “是,师父。” 他眼中的光瞬间灭了几分,抿着唇将那页纸接过来。 江懿瞥了他一眼:“很委屈么?我说得不对?” 裴向云垂眸道:“学生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委屈?”江懿淡淡道,“收起你那副装可怜的样子。” 裴向云敏锐地察觉到他今日似乎心情不好,十分有眼力见地将那些示弱的小伎俩收了起来,尝试着换了个话题试探道:“师父,明日的巡查我……” “明日不用你去带队巡查了。” 江懿脱下身上的大氅:“今晚去收拾你的东西,明日一早启程随我回燕都。” 作者有话说: 国际惯例晚上还有; 我的存稿箱要被掏空惹qwq; 振作啊存稿箱箱!!(震声) 第57章 裴向云上辈子从未与老师回过燕都,这回听了江懿的话后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可我……” 江懿斜睨了他一眼:“怎么,不愿意?” “没有不愿意……”裴向云连忙解释,“就是我看上去和汉人长得不太一样,他们会不会怕我?” 这也是上辈子裴向云也在纠结的事。 自从暴露了混有乌斯血统的身份后,他便没在陇西军营中受过什么好待遇。那些燕兵总看着他窃窃私语,就好像在看着一个怪物。 所以他上辈子才抵触与汉人相处,总觉得自己在被议论与歧视。 江懿听了他的顾虑,这才转身仔细地打量了下自己这逆徒,有些惊讶地发现裴向云竟长得这么快。 分明前些日子还是个倒在陇西军营外的瘦削少年,现在的个头已然要超过自己了。 或许是连日在校场上风吹日晒,裴向云的肤色也深一些,衬得一双带着邪气的眸子亮得吓人。 这狼崽子居然长得这么快。 江懿眨了眨眼,收回思绪,淡淡道:“不会……” 裴向云舔了舔唇,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可我……” “到底跟不跟我回去?”江懿蹙眉,懒得再与他纠结下去,“不跟我回去我便带关校尉回去了。” 一听「关校尉」三个字,裴向云心中立时警铃大作:“我跟你回去。” “废话忒多。” 江懿捏了捏眉心,没好气道:“滚吧……” 裴向云得了令,开开心心地滚了,临走前不忘将自己用过的桌子收拾好。 江懿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若不是局面扑朔迷离,他也不必非要这么着急地在冰天雪地里往燕都赶。 前几日,他收到了一封从燕都寄往陇西的信函。 信函是三月初写的,却是腊月送到的,一路上经历了无数的关卡波折,能全须全尾不被人篡改地被江懿收着,算得上是个奇迹。 执笔人是朝中丞相一派的老臣,说圣上年初到陇州微服私访时,看上了一位舞女。 那舞女生得样貌昳丽,在画舫上跳了一支《霓裳曲》,圣上看后念念不忘,回燕都时将舞女也带了回去。 这舞女乖巧伶俐,讨人喜欢。圣上看着她也欢心,每日每夜都宿在她的寝宫中,没过几日燕都便天生异象,有白虹贯日之兆,圣上担心是有大灾祸,在燕都中寻找能人异士破解此兆,一云游方士进了宫,禀告圣上新纳的妃子是福星降世,可化解一切危机与不祥。 是而圣上连忙册封那舞女为宣贵妃,宠爱甚佳。 白虹贯日到底没带来凶兆,连带着那云游方士的身份也一同水涨船高起来,被封为国师。 地位仅次于丞相。 虽然江懿早已成为朝中那群人的眼中钉,可这突然空降的国师却不得不让他们更提心吊胆一些。 圣上怕是疯了。 放着贤臣忠臣新科状元不用,非要用一个云游方士。 一堆人急红了眼,熬了三天两宿睡不着,待上朝时纷纷直言进谏,让圣上三思而后行。 永璋皇帝陆玉泽今年不过二十五六的年岁,当年最厌恶的便是被父皇与太傅管教。 或许是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又或许只是想与朝臣对着干,这些谏言他是一句也不听。 好在他并未只顾着与宣贵妃寻欢作乐,该处理的政务还是在处理,不然早就有包藏异心的人伺机找些麻烦了。 江懿接到这封信函是在年终岁尾,可这些事却发生在年初,到底还是有点晚。 他看信函看得一脑门官司,恨不能现在就杀回燕都找小皇帝要个说法。 这未免也太胡闹了。 “纵然现在没酿成什么灾祸,但那舞女和国师来的日子未免太凑巧了些,到到底还是让人不能不生疑……”张戎评价道,“圣上着实糊涂。” 江懿原本就打算年关回去述职时顺便和圣上提一下与密东结盟一事,这回事情严重得多,他没心思再等到年关,于是决计这几日就回去。 只不过陇西军营中有两人他放心不下。 一个便是那近日来夹起尾巴做人的逆徒,另一个便是看不透的关雁归。 他思来想去半晌,决定带着裴向云回燕都,而后告诉将军多多留意关雁归。 事到如今,事情的走向已经全然沿着与上辈子截然相反的道路而去了。 —— 裴向云激动得一宿没睡,第二日天还没亮便在江懿门外徘徊,直至等到人出来。 江懿撩开帐帘看见他的时候,疑心自己看见了一条大狗。 “裴小兄弟早……”李佑川提着行李跟在江懿身后出来,“这么早就来了?” 裴向云看见他时愣了一下。 他以为这次的旅程只有自己与老师,不会有旁人,甚至已经想过如何单独与老师相处,却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裴向云的脸色瞬间有些垮,蔫头耷脑地「嗯」了一声。 马车早已备好,张戎在一旁道:“路上小心。” 江懿垂眸,轻声道:“将军也一切小心。” “放心,我盯着呢……”张戎拍了拍他的肩,“到了燕都帮我去看看素儿,半年未见了,不知他过得如何。” 老将军这一腔拳拳爱子之心到底还是没藏住。 江懿有些无奈地笑了下:“自然,我是他的老师,自然要去看他。” 裴向云正往车厢中爬,听见这句话后心中还是「咯噔」了一下。 老师不是自己一人的老师。 他眸色微黯,轻轻「嗤」了一声。 李佑川没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兴高采烈道:“小裴兄弟,这马车轿厢真宽敞,再坐两个人都没问题。” “嗯……”裴向云的目光悄悄黏在江懿身上,心不在焉道,“确实……” “你们途径剑门,地势险峻,常有贼人占山劫掠过路旅人……”张戎最后叮嘱道,“一定要谨慎小心。” 江懿登上马车:“知道了,谢谢将军。” 车夫一鞭子抽在马身上,老马嘶鸣一声,披着晨曦沿小路向前而去。 裴向云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没一次如此光明正大地走官道出过陇西,好奇地撩开帘子扒窗向外看去。 李佑川正剥葡萄,看见裴向云半个身子都要探出窗,忍不住笑道:“裴小兄弟,悠着点,你要掉下去了。” “没事……”裴向云道,“掉不下去。” 江懿靠在榻上,冷不防问道:“你没出过陇西?” 裴向云下意识答:“也不是,之前我从……” 他话刚说一半便意识到江懿又在试自己,连忙改口:“之前我从乌斯被赶出来的时候是晚上,看不清周遭景物,算得上没出过陇西吧。” 江懿没试出来,轻哼一声垂眸看着手中的书卷。 裴向云苦着张脸,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作响。 好险…… 他下意识要说之前自己从未走过官道,都是带兵抄小路打仗的。 若是说了,后果不堪设想。 裴向云有些后怕地从窗边把身子缩了回来,老老实实道:“师父,学生给您剥葡萄。” 江懿蹙眉,抬眸瞥了他一眼:“不用,我不喜欢。” 裴向云垂下眼,心中有些委屈。 相处的这段日子中,他逐渐明白了江懿所说的「不喜欢」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是不喜欢甜粥,是不喜欢自己熬的甜粥。 不是不喜欢葡萄,是不喜欢自己剥的葡萄。 裴向云情绪有些低落地靠在车厢角落里,双目看着外面飞掠而过的景物,出行的好心情消失了一半。 李佑川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小声道:“少爷,你这会不会太……” “太什么?”江懿冷声道,“是我求他么?” “不是……唉。” 李佑川长叹一声,递给裴向云一个有些同情的目光。 谁知道你怎么惹着少爷了。 真可怜…… 裴向云前一夜没睡,马车一路颠簸,倒是有绝佳的助眠作用。 他靠着车厢,不敢正大光明地看着老师,只敢一会儿扫过去一眼,带着几分贪婪地看着那人读书的侧颜,而后再立刻移开目光,生怕被人发现。 老师真好看。 笑时好看,读书时好看,就连训斥自己的时候也好看。 唯独…… 哭时不好看。 裴向云舔了舔唇,无端想起上辈子唯一一次见着江懿哭,大抵是被自己囚禁在府中的那一夜。 他一想起那人落泪的样子,心中便像被什么揪住似的生疼,恨不能将一颗心挖出来还清自己欠下老师的债孽。 裴向云苦思冥想了许久,差不多清楚自己是想不明白老师到底在坚持些什么,但却明白自己绝对不想让老师伤心。 他迷迷糊糊地跟自己纠结了半晌,终于抵不住阵阵袭来的困意,头低垂在胸前睡着了。 梦里他再一次回到了那间富丽堂皇的宫殿。 面前站着的人眉眼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穿着一身华丽的衣袍,目光中满是不屑与讥讽,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再说什么。 又是这个梦。 裴向云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心中满是烦躁与慌乱,正准备与那梦里的皇兄打一架,身子却猛地向前一倾。 他倏地从梦中醒来,下意识抬眸看向窗外,却发现天上满是阴霾,周遭的景物也已从陇西的荒漠变成了一片深林。 江懿面色凝重,低声道:“小心点,有埋伏。”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是被戳心窝窝的可怜狗子呐 第58章 李佑川方才也睡了,这会儿被晃醒,眼中还存着几分迷茫:“什么埋伏?谁敢埋伏朝廷命官?” 江懿不言语,目光却沉了下来。 他们现在路过的地方正是先前张戎说有山匪的剑门,此处地势险峻,有树林掩护,是暗杀的绝佳之处。 谁敢埋伏朝廷命官? 要么果真是那些要钱不要命的山匪,要么是早有准备的同为朝廷命官的人。 无论是哪种,都十分有可能杀人越货。 江懿思及此处,低声道:“你们坐好了,我出去看看。” 他说着便要起身,却被人紧紧拽住了袖子。 “师父,你别去……”裴向云这会儿完全醒过神来,“他们是不是冲你来的?” 江懿垂眸看了他半晌,轻轻把袖子从他手中抽了出来:“无妨,如果真是冲我来的,心中应当有所顾忌,一时半会儿不会对我动手。” “不行……” 裴向云不依不饶地又拽回他的袖子:“师父,你别去。” “你……” 江懿话还未说完,外面堵着马车的人便高喊道:“都给老子下车,把身上值钱的东西留下来,老子还能饶你们一命!” 李佑川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场面,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少爷,我们……” “下车吧……” 江懿眸中掠过冷意:“不下去怕是不能善了。” 裴向云定了定神,轻声喊他:“师父……” “怎么了?” “一会儿你站在我身后……”他说,“我……保护你。” 江懿似乎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轻声笑了。 裴向云被他笑得有些恍惚,还未想明白为何师父对自己笑,那人便已经下车了。 老马被绊马索绊倒了,摔得有点惨,一时半会儿看着是爬不起来的。 天色阴霾,看着怕是要下雨了。 江懿目光扫过周遭围着的蒙面人,沉声道:“诸位在此地所求只是行路之人的细软么?若我们将财物拿出来,你们是否会放我们一马?” 为首一人啐了一声:“狗官少废话,速速将金银拿出来。” 江懿垂眸,对李佑川道:“按照他们说的做。” 李佑川吓得手脚发软,哆哆嗦嗦地从包裹中将银锭翻找出来,丢在离几人稍远的地方。 “就这些?” 那人原本蹲在一块石头上,这会儿纵身跃了过来,看着那几块银锭笑道:“都说朝中狗官家中有白银万两,真以为能骗得过我们?” 江懿面色一沉,还未说话,便听他高声道:“弟兄们,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身边的林中忽地响起尖锐的哨音,而后数十个同样装扮的黑衣人鬼魅般地蹿了出来,将三人加一个车夫围在中间。 裴向云手心微微出汗,刚要将老师挡在身后,一道黑影便掠到他面前。 那黑衣人蒙着面,手中一柄造型奇异的弯刀,径直往裴向云脖颈间割来。 他的速度很快,可到底还是有些轻敌,以为这当官的身边怕是没有几个能打的,正以为自己能轻轻松松取人首级,却没料自己的脖颈一紧。 裴向云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慢慢加重了手上的力气。 那人心中大骇,胡乱地在他手中挣扎起来。可裴向云却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竟徒手把他扼死了。 那柄弯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紧接着便是那黑衣人软塌下来的尸体。 裴向云俯身捡起弯刀,猛地向另外几个黑衣人扑去。 李佑川刚以为自己要做那刀下亡魂,眼泪还在眼眶中打转,便见那看上去凶神恶煞的杀手被裴向云结果了。 江懿看着那飞扑出去的背影,前世记忆再度涌入脑中,额角蓦地疼了起来。 他指节抵着太阳穴缓缓地按揉着,强迫自己的意识尚维持着些许清明。 上辈子的回忆慢慢与眼前的景象重叠了起来,自己这平素看上去温驯乖顺的徒弟第一次上战场时,也是如现在一般嗜杀成瘾,像地府爬出来的活阎王。 那个时候他并没过多在意,只当裴向云是天生武将,是不可多得的习武天才,却没料到隐藏其下的悲剧。 而如今…… 哪怕是自己再三阻挠,到底也除不掉裴向云身上的暴戾吗? 江懿微微蹙眉,抬手将李佑川从一柄趁乱递过来的刀下推开。 那黑衣人是个精明的,似乎看出来裴向云不太好惹,于是将主意打在剩下几人身上,绕开了前面那尊杀神,想来个「黄雀在后」。 眼看着目标被人推开,黑衣人有些错愕,而就在他错愕的瞬间,江懿精确地点了他手腕上的麻筋。 他痛呼一声,再也拿不住那柄弯刀。江懿顺势把刀夺下,干脆利落地抹了他的脖子。 不远处那领头人一直未加入战局,瞥见这一幕后双目微眯,琢磨出了几分不妙的意味。 裴向云不知道自己身后发生了什么,只管切瓜砍菜似的将这些黑衣人一个个除掉。 纵然被十数个人包围,可到底还是比不上千军万马混战的沙场,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难事。 一捧捧血迹溅在脸上,灼得他心头发烫。 被江懿管教多时,他险些忘了打仗杀人的快感,此刻那隐藏许久的暴虐之意肆无忌惮地在胸腔中炸开。 想杀人…… 想看着他们毫无反抗能力地倒在自己的刀下。 想听见他们惊恐的喊叫和绝望的求救。 裴向云双眸猩红一片,拿着刀的手微颤,却仍能毫不留情地将眼前的人斩于刀下。 这些黑衣人终于发觉出不对劲,下意识地转身要逃,却被人径直拽住了衣领,继而脖颈泛着凉意,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 周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裴向云的手松开,那柄被他砍得卷了刃的刀「叮」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缓缓抬头,目光锁住了那领头人,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有些狰狞的笑。 为首那黑衣人再也没办法强装镇定,纵身想逃,却被裴向云拦下。 “就是你要取我们性命么?”他轻声道,“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本事。” 黑衣人眸中闪过一丝狠戾,骤然转身向他扑了过来。 裴向云只当他在垂死挣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制住,两人都没有武器,只用拳脚互搏,翻滚着倒在地上。 那人到底还是拼不过裴向云一身无处用的力气,被掐着脖子按在旁边的树干上。 “谁让你们来杀我师父的?”裴向云低声问他,“说了让你死得舒服点。” 那黑衣人口鼻出血,在黑布上氤氲开一片深色。 他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音。 裴向云看着他像个嘴硬的,用空着的手将他面上蒙着的布拽了下来。 蒙面下是一张普通到再普通不过的脸,看不出任何线索。 “说话……”裴向云又收紧了掐着他的手,“别装死……” 那黑衣人撕心裂肺地咳喘起来,眼中却亮得很,唇边露出一个有些邪气的笑。 他蓦地大张开嘴,口中掠过一道黑影,刺破空气径直射向裴向云的面门。 裴向云听见了这道尖啸声,下意识地侧头躲过,心中却骤然一紧。 身后是…… 他仓惶地丢下没剩几口气的黑衣人,转身向那尖锐之物扑去,似乎想将它拦在半路。 江懿刚把李佑川和车夫扶起来,让他们先回车厢里歇息,恰巧转过身,隐约听见一道细微的声音响起。 他还没看清那是何物,便只觉得肩上蓦地刺痛了一下。 “师父……”裴向云踉跄着向他跑来,脸色苍白,声音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师父你没事吧?” 江懿闻见他身上的血腥味有些不悦,还未开口,肩上那处被蚊子叮咬般的刺痛蓦地被放大,让他控制不住地闷哼了一声。 他今日也穿了那件灰白色的大氅,此刻肩上的位置慢慢氤氲开一片暗红色的血迹,在浅色中显得格外刺眼。 裴向云愣愣地看着那片不祥的红色,耳畔嗡鸣声阵阵,双腿一软,几乎撑不住要跪倒在地上。 他蓦地转过头去看瘫软在脚边的黑衣人,一把抓起那柄卷了刃的弯刀,发着狠往黑衣人身上捅去。 黑衣人原本就没剩几口气了,被他捅了几下便彻底没了声息。 可裴向云却像没看见一样,好像要将那尸身捅成筛子才罢休。 “好了……”江懿低声道,“都死了,别发疯了。” 裴向云眼中的猩红褪去,方才因为杀人而沸腾的血液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心中无尽的寒意。 不是要保护老师么,怎么还是让那人受了伤呢? 他颤着手要去看江懿肩上的伤,在瞥见自己手上的血污后怔了一下,有些手足无措地抬眸向那人看去。 “傻了么?看着我作甚?” 江懿捂着唇闷咳了几声,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看什么都多了些晕眩感。 他定了定神,面上却没半分惊慌:“找个地方把身上的血洗干净。” 裴向云眸中黯色愈发深重,声音沙哑:“师父,你的伤……” “听不懂我讲话么?” 江懿冷下脸:“让你去把身上的血迹洗干净,不然别想上马车。”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护主狗子; 晚上还有啵啵啵,早点来(浅浅暗示一下) 第59章 裴向云低头,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块干净的布料,都被无数人的血浸透了。 他刚想开口,江懿便转身上车,明摆着是不太想理他。 裴向云没办法,只能蔫头耷脑地取来一套换洗的衣服,在树林中好不容易找了条窄溪,搓洗了换下来的衣服,又囫囵冲了下身上和手上的血迹,飞奔回了马车停靠的地方。 老马虽然被绊了下,但好在没什么大碍,只是腿脚有些不太灵便,这会儿正靠在树旁闭目养神。 裴向云松了口气,三两步爬上车,便听见李佑川道:“少爷,你这伤……” “不碍事……” 那人的嗓音沙哑,似乎透着一股疲惫:“替我将纸笔取来。” 裴向云心中一紧,连忙撩开帘子:“师父……” 江懿抬眸看了他一眼:“洗干净了?” “都洗干净了……”裴向云低声道,“再没有血迹了。” 江懿颔首,单手接过李佑川递过来的纸笔。 裴向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忽地发现他一向握笔很稳的手好像在轻轻颤抖着,继而一滴墨从笔尖落下,洇在宣纸上。 他的心漏跳半拍,轻声道:“师父,伤口疼么?” “不疼……”江懿道,“少管这些没用的。” 他蹙眉,忍着肩上的刺痛,提笔在纸上写字。 裴向云天生一双好眼,隔着很远看东西都能看得相当清楚,哪怕是晚上也能看见许多人看不清的物事。 他抿着唇,看了半晌江懿在纸上写了什么,忽然道:“师父,你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江懿觉得肩上的伤像是疼得入了骨,锥子似的扎进骨骼之中,连带着握笔的手都不稳。 他用了仅剩的力气将这些日子里的布置与猜测都写在了纸上,而后长叹一声,将那张纸仔细地卷了起来,递给李佑川:“回了燕都,先将这张纸交给十五爷。” “少爷你呢?”李佑川白着一张脸,“你不回燕都了吗?你怎么了?” 江懿额上满是冷汗,忽地捂着唇闷咳了起来。 裴向云的心彻底沉了下来。 方才那黑衣人果真是冲着江懿来的,拼着自己身死,也要拉着他同归于尽。 若是自己再聪明些,观察得再仔细些…… 若是自己没躲开那道口中箭,现在就不会是师父受了伤? “李兄……”他低声道:“劳烦你出去一下。” 李佑川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什么?” 裴向云抬眸看着他,眼中满是恳求。 李佑川触到他的目光时怔了一下,没再过问,宝贝似的抱着那张他家少爷交给他的纸从车厢出去了。 现在这一方天地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江懿靠在榻上,蹙眉看着向自己逼近的狼崽子,低声道:“你想做什么?” “师父,方才你在纸上写的我都看见了。” 裴向云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的伤是不是很严重,担心自己撑不到回燕都,所以才写了那张字条?” 江懿沉默半晌,唇角轻轻翘了起来:“这会儿倒是聪明。” 裴向云垂眸看着他,心中的惶恐瘟疫般席卷了五脏六腑。 这是这辈子他第一次看见老师如此虚弱的样子,隐约和上辈子两人相处的最后那段时光重叠了起来,让他无法不心惊胆战。 “师父,我帮你看看伤……”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枚箭上是不是有毒?” 他说着便将手伸了过来,似乎就要这么把江懿的衣领解开。 江懿下意识地想躲,可这平素乖巧的学生终于卸下伪装,露出藏在下面的锋利的獠牙。 江懿被他困在厢壁与怀抱的缝隙中,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他有些急促地喘/息了片刻,低声道:“裴向云,你疯了。” “我没疯……”裴向云的声音似乎有些低哑,“你让我看看。” 他不由分说地扣住了老师的手腕,颤着手将那人的衣扣一点点解开。 白皙的肩上满是血污,十分触目惊心。 裴向云的眉蹙得很紧,将一旁桌子上放着的灯挪得近了些,将食指按在那人的皮肤上,慢慢找着伤口。 平日读书写字拿笔拿得多了,再加上偶尔随着张老将军的指点练一练剑法,他的指腹上结着一层薄茧,摩擦在皮肤上时带着一股无法忽略的痒意。 江懿只觉得自己的耳朵烫得要命。 隐藏在脑海中的记忆不合时宜地复苏,被煎熬灼烧的眼前蓦地闪过上辈子那荒唐的一夜。 他的声音中多了些许慌张:“放开我……” “等一下……”裴向云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老师眼中已经和禽/兽无异,一双眼仔仔细细地在那血痂中寻觅着,“马上找到了。” 他的指尖缓缓随着目光移动,终于找到了那处被箭矢破开的创口。 “师父,你忍一下。” 裴向云低声道:“我……帮你将那东西弄出来。” 他说话时炽热的呼吸喷洒在江懿颈边,灼得他心中多了几分奇异的空虚感。 “快些……”他轻声道,“别磨磨蹭蹭的,还要赶路呢。” 裴向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从一边的包袱中摸出一柄短匕,轻轻吸了口气,将刀尖悬在伤口之上,却迟迟不敢继续。 江懿抬眸看他:“你要纠结到什么时候?” “我不太下得去手……”裴向云小声说,“我……” “下不去手就算了。” 江懿说着便要从他的桎梏下起身:“等到了附近的乡镇再说。” “不行……” 裴向云一口否决道:“伤口周围有黑色的血,恐怕那枚箭矢上有毒,待将它弄出来后怕是还要将毒液吸出来。” 江懿瞪大了眼:“你说什么?” “我说将毒液吸,吸……” 裴向云似乎这才察觉到自己方才说的话有多容易惹人遐想,登时脸彻底红了。 江懿掩面叹息,没忍住苦笑了一下。 他从前还自我反省过,是不是因为自己对学生太好了,这才引得裴向云往弯路上走,好好一个孩子最后成了个病态偏执的断袖。 现在看来……这玩意儿似乎好像是天生的。 裴向云心跳得很快,像是下一秒便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似的。 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师父,你别笑我。” “我没笑你。” 江懿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模糊,连带着汽灯中的那簇火苗都变得若隐若现起来:“你到底能不能做?不做就滚开,别浪费时间。” 一个「做」字落在裴向云耳中,险些砸得他拿刀的手都不稳了。 “师父,你别看着我,我下不去手。” 裴向云试探着将另一只手覆上江懿的眼。 老师似乎也很疼,额上和鼻尖上满是冷汗。 但裴向云却知道这人十分心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无论多疼也不会说出来。 就像上辈子握着他的手用将脖颈刺穿一样。 裴向云眸色一黯,将手心缓缓贴上了那人的眼。 江懿似乎有些不适地眨了眨眼,长睫在他掌心扫过,痒得他心跳更快了。 他定了定神,将短匕的刀尖落在了那处创口上,狠下心来划出一个十字,趁着还没流更多血时将那枚短箭挑了出来。 江懿轻轻地闷哼一声,眉头倏地蹙紧,却仍死死咬着唇。 “师父,你若是疼便喊出来……”裴向云心里一揪一揪地疼着,恨自己方才没再多给那黑衣人两刀,“唇都咬破了。” “少废话。” 江懿缓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沙哑:“快点……”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慢慢俯身,将唇印在了那人的肩上。 血腥味霎时占领了味觉,可他却恍然不觉,用牙轻轻咬着那人薄薄的皮肉,将那混着毒液的血从伤口处吸出来,而后吐掉。 就像舔舐猎物的狼一样。 江懿无端冒出来了这样一个念头,紧接着便觉得裴向云摩挲在自己肩上的痒意是如此不可被忽视。 他舔了舔唇,抑制住那愈发紊乱的呼吸,咬牙切齿道:“好了吗?” “没有……”裴向云唇舌因为毒有些发麻,说话都变得含糊了很多,“差,差一点。” 江懿深吸一口气,试图忽略掉自己脖颈旁那处热源,只觉得自己现在像半身不遂一样。 纵然他现下对裴向云没了上一世那种朦胧的喜欢,但到底还有两人温存时的记忆,对他来说倒更像一种另类的煎熬。 或许他和裴向云就是这样,一直纠缠不清,一直无处可逃。 江懿看着轿厢的顶棚愣神,趴俯在他身边的人慢慢抬起头,声音中带着几分喑哑:“好了……” 肩上方才那种麻痹感确实消失了不少,他下意识地动了动胳膊,手背忽地擦过了一处有些异样的灼热。 江懿有些疑惑地抬眸,下一刻某种坚硬便蹭过了自己的腿。 他骤然明白发生了什么,脸色生生被气得煞白:“你脑袋里在想什么呢?” “对不起师父,我……” 裴向云唇边还沾着他的血,似乎也受了那毒的影响,说话都说不清楚:“我先下去了。” 他说完,踉跄地扒着轿厢的门爬下马车,连背影都显得十分慌张。 作者有话说: 浅浅磕一个,憋关我qwq; —— 果然不出我所料(点烟) 第60章 李佑川提心吊胆地等在外面,这会儿看见裴向云逃也似的出来,还以为他家少爷出了什么事,姓裴的怕担责任要跑路,连忙拽住他的衣服:“你跑什么?少爷怎么样了?” 裴向云心中叫苦不迭,涨得生疼,低声道:“师父没事,你放开我。” 李佑川越看他越觉得形迹可疑,不依不饶道:“没事你跑什么?你嘴边怎么全是血?” “我……” 裴向云仅存的理智被欲念灼烧着,只想快些去方才那条小溪便冲个凉让自己冷静片刻,狠狠挣脱了李佑川的手,踉跄着向远处跑去。 “放他去吧……”江懿在轿厢中低声道,“我没事……” 李佑川听见他说话后这才放下心来,连忙回了车厢:“少爷,他怎么了?” 江懿眉眼间具是疲惫,闻言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发/情了。” “哦,原来是……少爷你说什么?” 李佑川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睛看着江懿:“发发发什么?” “那不重要。” 江懿用帕子将伤口暂时保住,而后慢条斯理地将衣服穿好:“你去与车夫说一声,今晚在附近找个乡镇歇下。” 李佑川心里还惦记着他那句语焉不详的话,紧拧着眉又从轿厢中出去了。 江懿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觉得有些头疼。 裴向云到底是怎么回事? 按照他的推断,若上辈子真是因为自己过界的关照让裴向云误会了什么,那这辈子他可以说得上是一点好脸色都没给过裴向云。 动辄羞辱打骂,他甚至想过裴向云会憎恨自己,可完全没料到一切又慢慢与上辈子重合了起来。 先前裴向云是怎么说的? 说自己和他母亲很像,所以才会一直赖着要做自己的学生,无论被如何苛刻对待都不走。 江懿指节抵着眼角,真的想不通这狼崽子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奇怪的东西。 李佑川去前面找完车夫回来,瞥见江懿的脸色后将八卦的话老老实实咽了回去。 两人就这样有些尴尬地静默对坐良久,轿厢的帘子才动了动,裴向云红着脸钻了进来。 李佑川十分自觉地喊车夫可以继续赶路了,继而捧了本话本子,也不管自己到底能不能看懂,将脸一遮便读了起来。 裴向云缩在角落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只能悄悄地有意无意瞥江懿一眼。 江懿早就发现了他那些小动作,却没什么包容他的耐心,低声道:“你有事吗?” 被人蓦地点了名,裴向云身子抖了下,有些心虚地抬头向他看来,过了半晌才小声说:“师父,你肩上的伤还疼吗?” 疼自然是疼的,只不过照比先前刺痛的麻痹感要好受了许多。 “有事说事……”江懿没回答他的问题,“别拐弯抹角的。” “学生方才去冲……冲身子的时候在树林里发现了一种草药。” 裴向云说到「冲身子」时十分明显地磕巴了一下,脸颊上骤然弥漫看一片红色。 他慌乱地将手伸进口袋里,摸出来了一把神似野草的东西:“这种药草敷在伤口上,可以加快伤口的愈合。” “不必了……”江懿道,“马上就到乡镇了,到时候能找着大夫。” 裴向云眸中的光倏地暗了,嗫嚅道:“可是……” 你会疼的吧。 他没将这句话说出来,只垂眸看着自己手里那把因为颠簸被蹂/躏得看不出些许完好的药草,鼻尖有些发酸。 老师这是不信任他吗? 裴向云用那双含着委屈的黑眸看了眼江懿,正好撞上那人冷冽的目光。 江懿看见他眼中的难过,有些意外。 这有什么好难过的? 眼下好不容易止了血,若再让裴向云折腾一下,说不好又能折腾出什么其他状况。 更何况按照地图估算,他们大概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便能到离得最近的城中。 没什么必要。 江懿懒得和裴向云解释这些,也仅仅只将目光移开,望向外面逐渐昏沉的黑暗,蓦地听见一声低低的啜泣。 他疑心是自己听错了,犹疑的目光重新落回车厢内,却没再听到方才那啜泣一样的声音。 可再次将目光移开后,那若有若无的声音便又出现了。 江懿微微蹙眉,双眸在周围游弋半晌,差不多确定了那个悄悄哭的人就是裴向云。 至于么? 他在心中冷笑一声。 上辈子倒也没见这逆徒如此脆弱,被拒绝了一次便哭成这德行。若那会儿他也如现在一般,怕是就没有后面那些糟心事了。 江懿阖眸向后靠去,休息半晌后马车终于到了附近的一处县城中。 这处县城名为城登县,位于陇州和渝州相交的位置。 同时也是几年前大燕与乌斯军签订望凌之盟时的谈判地点。 江懿微微睁开眼,目光中多了几分若有所思。 今天这群黑衣人绝非山匪。 一般的山匪不会有那个胆量强行拦朝廷命官的车,大部分只会劫那些好欺负的过路商旅。 而听了裴向云方才的叙述后,他更加确定了一个想法—— 这群人确实是冲着自己来的。 知道他会经过这条路的有不少,但到底是谁这么不想让他回燕都? 江懿在心中大致有了几个答案,一一列出来,觉得无论是哪个看上去都很可疑。 首先是藏在陇西军营的那个卧底,再之后便是燕都里那群只知道明哲保身的酸儒,无论是谁都有足够的理由和能力将他拦在半路上。 江懿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一阵困倦席卷而来。 李佑川小声道:“少爷,到了。” 江懿扶着轿厢起身,慢慢出了马车,抬眸便撞上了裴向云的目光。 狼崽子的眼睛红得很,被他看过来后欲盖弥彰地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江懿嗤笑一声,率先向前走去,迎面便看见了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下巴上留着一缕小胡子,双眼微眯,生了副老奸巨猾的模样,看见江懿后十分亲切地凑了过来,殷切道:“久仰丞相大人的名号,今日一见,丞相果然气度不凡。” 江懿客气地对他笑了下:“是穆宏才穆县令么?” 听见江懿喊了他的名字,那县令笑得脸上的肥肉都堆了起来:“江大人知道下官的名字?” “略有耳闻……”江懿道,“穆县令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 穆宏才听了他夸自己,脸上的笑更深了:“江大人哪里的话,我们一方父母官,自然要为地方百姓服务。” 江懿唇角噙着笑,目光却很冷。 为一方百姓服务? 去年夏天,城登县水患,一纸弹劾穆宏才的信函直接送到了燕都,指责他身为县令非但不开仓赈灾,反而将无数反抗的民众拘捕关押,甚至差使手下打死过人。 朝廷派了官员来陇州实地走访,却发现并没有发生弹劾信中发生的事情,怀疑另有隐情,可其中一个官员却忽然水土不服,上吐下泻险些没了命,无奈只能打道回府。 这便只能成为一件悬而未决的案子。 穆宏才一路将几人带到了县令府外,早有小厮和婢女站在外面等候,带他们往府中走去。 裴向云紧紧缀在江懿身后,低声道:“师父,你的伤还疼么?” 江懿瞥了他一眼,而后抬眸:“穆县令这是要带我们去哪?” “洗尘接风,洗尘接风。” 穆宏才对他自以为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下官早早备好了酒菜和舞女,正是为了给您几位洗尘接风啊。” 江懿微微蹙眉,语气中多了几分不悦:“穆县令,现下已近亥时,大张旗鼓地欢迎我好像不妥,城登县竟没有宵禁的吗?” 穆宏才面色一变,连忙赔笑道:“丞相大人哪里的话,下官这不是惦记着您一路风尘仆仆地来,怕是一口热饭都没吃上,这才……” 他连忙抬头,眸中划过一丝厉色,声音中却仍带着殷勤:“你们愣着做什么,没听清江大人的话么?都撤了,撤了。” “一路过来我们都乏了……”江懿道,“先去歇息的地方吧。” 穆宏才连声应下,让小厮带几人去县令府的客房中。 这县令府外面看着上了年头,可里面的陈设却新得很,甚至有很多连江懿在燕都家中都未曾见过的小摆件。 穆宏才为三人和车夫安排了两个房间,李佑川身为江懿身边的小厮,自然被带去与那车夫同住。 于是江懿便和裴向云被分进了同一间客房。 裴向云还未曾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又联想起路上那尴尬的一幕,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几乎同手同脚地与老师进了同一间屋子。 房门被他轻轻关上,他还未说话,便听见那人似乎闷哼了一声。 裴向云尚未平复的心跳倏地一紧,连忙擦亮火折子点燃一边的蜡烛。 昏黄的烛光将屋中照亮,江懿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面色苍白地捂着左肩,额上细细密密的全是冷汗。 “师父……” 裴向云急忙走了过去,看着江懿小心地将衣领解开,露出伤口处包裹着的帕子。 帕子原本是白色的,如今沾了血,被染成了一片暗红色。 江懿原本以为自己撑个把时辰,这伤口便会自己结痂,可现在看来却并非那一回事。 那黑衣人不知在短箭上涂了什么毒药,怕是会十分影响伤口的愈合,让血越流越多。 裴向云紧紧地盯着那处伤口,一颗心慢慢跌入谷底。 “别傻站着……”江懿低声道,“去找大夫来。” 裴向云红着眼眶直起身刚要走,又听那人道:“别惊动穆宏才。” 江懿看着少年毛毛躁躁远去的背影,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 若自己不特意叮嘱,这狼崽子估计要闹得整个县令府都知道自己受了伤。 他的身子轻轻向后仰,靠在床头,忽地耳畔响起了一道许久未听见的声音:“江大人这是受了伤吗?” 江懿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说话的人是谁,唇角牵起一个勉强的笑:“范八爷今日不忙么?竟有空来看我?” 范无救的声音依旧如往常一般古板且不近人情:“是,今日得闲。” “这伤看上去有些严重……”江懿轻轻按了按那块出血的地方,不出意外地感受到了细细密密针扎似的痛,“会要我的命么?” “应当不会。” “你还会安慰人?” “没有安慰你……”范无救并没有因为他说的话而引起什么情绪的波动,依旧照本宣科似的一板一眼道,“若你真的会死,那名字提前几天便会出现在生死簿上,提醒我来人世间接你。” 这地府还挺讲究的。 “江大人竟怕死么?”范无救问道,“平素没觉得江大人会将生死看得这样重,甚至于特意来询问我。” 江懿有些疲倦地微微阖眼:“不是怕死,是有些遗憾。” 他上辈子单以为陇西失守是大燕覆灭的导火索,而今重活一次,却发现其下的隐情远远不止这一个。 这庞大王朝之下,是无数心怀鬼胎而盘根错综的势力,静候着那个让他们钻空子捞些好处的时机。 江懿好不容易窥见了那巨物的端倪,怎好带着这些遗憾离开? 他刚想再从范无救口中套些话来,却听见卧房的门「吱嘎」响了一声。 裴向云扣着一老者的领子将他推进了屋,低声道:“你若是敢喊一句,我弄死你。” 那老人怕是年过花甲,蓄了一把花白胡子,被裴向云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浑身发抖,颤着声道:“我,我……” 江懿有些头疼地睁开眼:“你这又是在做什么?放开他。” 裴向云见老师发话,只能不情不愿地将那老大夫放开,后退几步站在一边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或许那大夫多做一个不该做的动作就会被他当场处理掉。 大夫有些畏惧地瞥了他一眼,将随身的布包打开,从里面掏出银丝与银针。 江懿知道他要准备号脉,将袖口挽起来,把手腕平放在腿上。 那老大夫虽然看着年事已高,但手却稳得很,阖眸凝神半晌,低声道:“这位大人脉象浮大中空,心律不齐,怕是外伤导致的营血不足,阳气浮散,大人近日可受过伤?” “受过,是被箭矢所伤……”江懿低声道,“原本我以为那创口无大碍,但没想到一直流血,怕是因为上面涂了毒。” “那箭矢还在吗?”大夫问,“可否给我一看?” 江懿瞥了眼立在一旁的裴向云,他连忙从包袱中翻出一个用布包起来的长条状物事,小心地递给了大夫。 还算有脑子。 江懿在马车上时并未特意叮嘱,方才原本没抱有裴向云能记得将那箭矢带回来的希望,现下却发现自己好像确乎低估了这狼崽子的细心程度。 大夫将那枚箭矢接过,小心地放在烛火下查看片刻:“如果我没看错,这箭矢上涂的怕是陇州山野中特有的一种毒草。” 裴向云蹙眉:“什么叫陇州特有的?你确定别处没有吗?” “老夫年轻时曾做过十数年的赤脚大夫,走遍了无数乡野村庄,却只在陇州见过这样的毒草……” 大夫道,“这种毒草通常与解毒的药草伴生,长在悬崖峭壁之上,若是被人内服,则会在十二个时辰内出现脏腑出血的症状,到时才是药石无医。” “药石无医?” 裴向云猛地揪住那大夫的衣领,声音都变了调:“你没有其他的方法了吗?我警告你,若是……” “裴向云……” 江懿看着他那心浮气躁的模样便生气:“滚回来,丢人。” 裴向云难掩眸中的凶光:“可……” “你什么时候能学会听人把话说完?” 江懿动了气,牵扯了肩上的伤口,掩着唇闷咳了几声。 裴向云看着他原本苍白的脸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这才松开了那大夫的衣领。 大夫有些畏惧地看了眼这歌一脸凶相的少年:“方才我说的是内服十二个时辰药石无医,如今这位大人是被箭矢所创的皮外伤,若是能及时外敷解毒的药草,便没什么大碍。” “那你有解毒的药草吗?”裴向云追问他,“带来了吗?” 大夫垮着一张脸,觉得自己有苦说不出。 他来之前也并不知道病人中的是什么毒,又如何能未卜先知地将解毒的药带在身上? 大夫如实地将这话说了,而后补充道:“这药草除了解毒外没有其他作用,我们药堂抓药的时候也是从来不抓的,所以……” 裴向云经历了一通心情的大起大落,恨不能让这老大夫将所有话一并说完:“所以什么?” “所以可能需要现在就去附近的山崖上采摘……”大夫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裴向云听后立刻站起身:“我去……” “你等等……”江懿蹙眉道,“能不能别这么急躁?平素要你写字静心都静到狗肚子里了?” 裴向云咬着唇看向他,翻涌的情绪藏在黑眸下。 他如今的情绪确实比上辈子稳重了许多,但一旦碰上和江懿有关的事,他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 他不敢想老师或许会在自己面前再次出事,甚至于刚冒出这个念头都会让自己无比心惊。 大夫不清楚这二人之间的关系,只絮絮道:“毒草与解毒草生长在临近的一处石壁,石壁上有药堂伙计勘凿出来供人落脚的凹口,千万小心。我粗略画一幅地图,再将那毒草的样子告知于你。” “知道了……” 裴向云起身,将身上厚重的衣服脱下,只留了一件单薄的劲装。 他看了眼江懿,低声道:“师父,等我回来。” “小兄弟,那石壁陡峭得很,千万小心……”大夫不放心地叮嘱道,“实在不行便明早去吧,夜深了怕你看不清落脚的地方。” 裴向云却没再答话,记得江懿说过不要惊动其他人,冲向房门时脚下骤然一拐,从窗户翻了出去。 路上没有人,影影绰绰的全是不远处住家的灯火,却仍抵不过一间县令府亮堂。 裴向云转头看向身后这称得上「庞然大物」的县令府,心中忽然掠过一丝疑惑—— 听老师说,这城登县曾患过水灾且没钱赈灾,那应当上至县令下至平头百姓都穷得没有几个钱,又为何这县令府造得如此磅礴大气? 他在房檐的阴影下躲了半晌,待更夫路过后才贴着墙根从院墙上翻了出去。 大夫方才在屋中草草画了张地形图交给他,让他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待离开了有人家的地方,便能看见大夫所说的那座悬崖。 裴向云约莫走了大概一个时辰,才来到了山脚下。 这座山确实与他平时见的不一样,树丛稀少,更多的是些许奇形怪状的石锥,上面绑着些火把。 应当是用来给人指路的。 裴向云将一柄短匕从怀中摸出来,别在腰间,而后抓住一根从石壁吊下来的藤蔓,踩着那些凹槽慢慢向上爬去。 石壁上长不了什么茂密的树或灌木,只有些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草与不知名的花。 那供人踩踏的石槽已被磨得光滑平整,看起来经常有人从这里上下,不难推断得出这些看似不起眼的花草或许都是可以入药的。 而那大夫说,解毒的药草生得与野草极像,周围会伴生些白色的花,而那花便是老师中毒的罪魁祸首。 一想到江懿,他原本还算平静的心中便升起几分急躁来。 大夫说内服毒药十二个时辰后毒发,那外伤呢? 裴向云默默算了下自遇见那伙山匪到现在的时间,不由得更焦急了些。 他必须赶在天亮前回去。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便加快了攀爬的速度,没一会儿便爬到半山腰,看见了那簇被一簇簇白花拥着的药草。他不敢耽搁,从腰间取下短匕,将那一小丛药草小心地割了下来。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一道黑影穷凶极恶掠过,尖啸着冲裴向云扑来。 他一腔心思全在那救命的药草上,被那黑影偷袭了个猝不及防,下意识去躲,却忘了自己正处于陡峭的山崖之上,顷刻间整个人便仰面向后摔去。 这山崖足足有五六丈高,若是就这样摔下去,非死即残。 电光石火间,裴向云凭本能拽住了那根救命的藤蔓,勉强止了下坠的身形。 而下一刻,那藤蔓支撑不住这突如其来的蛮力,从中间碎成两段。 裴向云下意识地闭眼,以为自己要就这么摔死时,却在一通天旋地转中落在了一片柔软上。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只有这一更但是是二合一,啵啵啵 60-80 第61章 裴向云脖颈磕在了一块凸起的石块上,疼得他眼前一黑,耳畔一阵嗡鸣,险些昏了过去。 他眼前那死寂般的黑暗持续良久才散,慢慢撑着地坐起身,才发现自己原来落在了一片干草堆上。 那草垛看上去有些许年头,枯黄成一片,被裴向云压折了好几根。 他低吟一声,伸手摸了下脖颈,摸到了一手的湿热。 居然是摔出血了。 裴向云当自己命大福大,从那么高的地方好运地跌进这处洞窟中,而非直接摔在山脚下。 他小心地将那捆一直护在怀里的药草调整了下位置,撑着石壁慢慢起身,眼前一阵晕眩,险些又一头栽在地上。 这一下摔得真狠。 裴向云急促地喘/息了一会儿,刚将身子探出洞口,却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呜呜」声。 他警觉地转过头,短匕已在手里出鞘,低声道:“什么人?” 那「呜呜」声似乎停了片刻,而后变得比先前还大。 “说话,什么人在此处装神弄鬼?” 裴向云俯身捡起一块脚边的石头,试探着向洞窟中扔了去。 石块磕在地上,发出「咔哒」的轻响,继而滚进了一片黑暗中。 依旧没人答话。 他站在洞口有些进退两难,一方面惦记着老师的伤,另一方面又好奇那洞中发出声音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正踟蹰不前,一簇黑影倏地「呼啦啦」从洞窟里飞了出来。 裴向云被方才那直冲着脸来的黑影吓了一跳,此刻下意识地去躲,待它们飞出洞口时才发现原来是蝙蝠。 没有受到惊吓,蝙蝠怕是不会主动从洞窟中飞出来的。 裴向云终究还是叹息一声,扶着石壁慢慢向洞窟中走去。 他刚开始以为这只是一处很浅的洞穴,多半是天然石窟,可越往里走越觉得心惊—— 洞壁上被凿出了孔穴,上面还残留着烧得只剩一截的木棍,棍头呈黑炭状,应当是最近留下的。 这洞中居然经常有人来么? 是谁会来这样一个地处悬崖峭壁的岩洞中? 裴向云将短匕护在胸腹前,一双比旁人都好用的眼睛适应了现下的昏暗,慢慢在一片漆黑中游弋,寻找先前发出「呜呜」声响的人或野兽。 “有人么?”他试探道,“没人我就走了。” 似乎听见了他这句话,先前发出声响的东西更激动了,声音猛地拔高了几分,多了些许歇斯底里的意味。 是在求救吗? 裴向云慢慢向前探着路,忽地踢到了一块比别处柔软的物事。 而几乎是下一刻,那「呜呜」声又响了起来,比方才离得近了许多。 裴向云在身上摸了摸,居然摸出了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带上的火折子。 他将火折子擦燃,点亮一方暗室,垂眸一看才发现自己原是踢在了一个人身上。 而那人被踢了竟没反抗,依旧躺在原处,没半分声息。 这是死了吗? 裴向云从旁边石壁上的孔穴中随便拾了根木棍,将遮住那人脸的蒙面挑开,看见了一张苍白的脸,双目圆睁,瞳孔涣散。 死人…… 他蹙眉,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便看见那死人身边的一口麻袋动了动,又发出了「呜呜」声。 裴向云目光一凝,跨过横亘在中间的那死人,用短匕将麻袋割开。 里面的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钻了出来,一头黑发披散在肩上,像是话本子里走出来的厉鬼。 他急促地喘/息片刻,将身子背过来对着裴向云,亮出手上捆着的绳索。 裴向云却不买他的账,伸手将他嘴上的封条撕了下来。 那封条怕是在那人脸上粘了许久,被硬撕下来的感觉十分不好受,让那人忍不住痛呼了一声。 “你是谁?”裴向云问道,“又为何会在这里?” “你帮我把手解开。” 裴向云冷笑:“你让我帮就帮?万一你要对我不利呢?” 那人气息凝滞片刻,声音中多了几分苦笑:“恩人,你觉得以我现在的状况,有力气对你不利吗?” “谁知道呢?说不定你……” 裴向云话说到一半,看见那张脸时忽地怔住了。 那人是为了挣脱开手上的绳索才将身子转过来,看见裴向云一脸痴相地看着自己,心头猛地一跳:“说不定我什么?” 裴向云好似没听见他的问题,低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那人顿了下,“我叫江……” “江书辞……” 裴向云慢慢靠近他:“你叫江书辞对不对?” 江书辞话说了一半被人打断了,有些不悦地蹙眉:“你既然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为何还要问我?” 裴向云鼻尖猛地一酸,舔了舔唇,手中短匕起落间便将他手腕上的绳索割断了。 江书辞活动着被捆缚许久的手腕,轻轻吸了一口气,抬眸便看见那怪人仍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登时有些害怕:“你要做什么?” “没事……”裴向云勉强露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我……想起了一个故人。” 何止是想起了故人。 他几乎都要忘了上辈子那段在定西王府中发疯的日子。 那会儿江懿决绝地借着他的手自刎,让裴向云先是消沉了几年,继而魔怔了似的让手下人开始找寻与江懿长相相似的人,说不准就能找到老师的转世。 他一厢情愿地以为江懿已经再次投胎转世为人了,只要自己坚持找便总有一天能找得到,一年找不到便找十年,二十年,找到自己也入了土为止。 可那到底还是他自欺欺人的大梦一场。 裴向云紧紧咬着舌尖,吞咽下酿了两世的苦涩,亦压制住看见江书辞的脸后升腾而起的烦躁之意。 江书辞不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什么,撑着石壁站起身拔腿便往外冲,却被人拦了下来。 “我刚救了你,你便想跑?” 或许是受了先前记忆的影响,裴向云面上阴沉一片,像是要吃人一样:“我方才问你话呢,你是何人,又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江书辞面上露出些许焦急,低声道:“我没时间和你解释了,我……” 他蓦地痛哼一声,手腕被人紧紧扣住,整个人被按在了石壁上。 江书辞那张精致的小脸被石块剐出了两三道血痕,骂骂咧咧地要从他魔爪下挣脱出来,却发现自己完全动弹不得。 “问你话呢……”裴向云低声道,“你要是不说我就再将你绑回去。” 江书辞眼见着挣不开他的手,没好气道:“放开我,你轻一点,弄疼我了。” 他侧过脸向裴向云瞪去,双眸泛着红,似乎真的被裴向云给欺负疼了。 裴向云正巧撞上了那双含情目,怔忪了下。 从这个角度看去,那双眼睛真的和江懿太像了。 可江懿又从来不会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哪怕是上辈子被他那样囚禁欺侮,他的老师也从未有过这种摇尾乞怜的模样,反而带着一股子狠戾,每时每刻都想拖着他一起去死。 裴向云回过神来,心中蓦地有些庆幸。 好在这世上还没有第二个人能动摇他对老师的那份执着,哪怕是眼前这个和江懿长得有五六分相像的人也不行。 总归还是差了很多。 裴向云说不出哪里差了,但总执拗地觉得其他人永远不及老师的十分之一好。 他安下心来,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装可怜没用。” 江书辞咬着唇,愤恨地瞪了他半晌,最后终于屈服了:“那我告诉你,你放开我成吗?” 裴向云对此的回答是稍微松了松桎梏着他的手。 江书辞见这人实在软硬不吃,只好放下博取他同情的想法:“你是从城登县来的吗?” 裴向云挑眉,回了他一个字:“嗯……” “看着你像外乡人,是途径这里的商旅吗?”江书辞继续追问。 裴向云又紧了紧箍着他的手,不动声色瞥了眼不远处洞口外的天色,心中多了几分急躁:“谁让你问我问题了?少废话。” “你听我一句劝,若你是商旅便快些走吧,趁天没亮之前就走……”江书辞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在这儿待的时间久了没好处的,你听我一句劝。” “若我不听呢?” 裴向云虽然总被老师骂作「蠢货」,但到底还是有点脑子的,死死守着江懿朝廷命官的身份,默认了自己是商旅:“为什么要我走?” “这城登县的县令不是什么好人……”江书辞又被往那石壁上压了压,脸颊被石块尖剐得生疼,“他会……唔!” 他痛呼一声,几滴泪顺着眼角落了下来,继而便控制不住地闷声哭了起来。 裴向云拧着眉看他哭,越看越心烦:“别哭了,有什么可哭的?” “我也不想哭,但是好疼啊……” 江书辞就这样被他按在石壁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上气不接下气道:“那县令不是好人,他鸠占鹊巢将我老师关了起来,生死未卜。我走投无路,你又为何救了我又这样对我?倒不如直接让我死在这儿,真的好疼啊。” 裴向云被他哭得心烦,松开禁锢他的手:“你别哭了,我带你出去行不行?” 江书辞抬起一双哭红了的眼睛看向他,似乎以为自己方才听错了。 裴向云一脸阴沉地看着他,忽然觉得在汉人眼里,面前这人应当算得上个娇弱可怜的美人。 可他偏生就不喜欢这样的。 若江懿也如他一般娇弱可欺,动辄掉掉眼泪,自己怕是也早就腻味了。 断然不会像现在一般,足足痴迷执着了两世,哪怕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也要黏在那人身边。 作者有话说: 狗子:造孽啊qwq; 晚上还有一更么么哒 第62章 “你答应带我出去,不骗我……”江书辞警惕地看着他,“你发誓……” 裴向云实在被他闹得不耐烦,直接将他往洞外搡去。 江书辞被地上的石块绊了下,委委屈屈地抬头看他:“我不敢往下爬。” “你不敢爬?” 裴向云压着火气瞪他:“你若是不敢爬,那便一直留在此处好了。” “别……” 江书辞又拽住了他的衣袖,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看着他:“你……你背我好不好?” “我背你?” 裴向云险些要被他气笑了。 他对江书辞固有的印象便是上辈子那个唯唯诺诺跪在自己身前的青年,全然没料到这人的脸皮居然有这么厚:“你想得到是美。” 裴向云说完,率先拽过那半截尚完好的藤蔓,小心地踩着石壁上的落脚点缓缓攀了下去。 他后颈的伤仍隐隐作痛,强撑着从山崖慢慢落到了地面上,抬头看去时只看见江书辞仍摇摇晃晃地吊在半空中。 裴向云等了他一会儿后终于没了耐心,转身便走,刚走了两步便察觉到自己的腿似乎不太灵便。 怕是方才摔的。 他在一处农户家的墙根坐下,借着从窗纸中透出来的些许光亮将衣袍撩开,果然在腿上看见了一道有些狰狞的伤口。 那一下摔得确实不轻。 裴向云不敢多想其他身上还未发现的伤口,踉跄着站起来便继续往县令府赶,想要趁着天还没亮回去。 他刚走出两步,身后便响起一人的声音:“你刚刚为什么不等我?” 裴向云不理他,加快了脚步。 江书辞小跑着追上他,嘴里絮叨个不停:“你不等我,我走错路了怎么办?” “我为何要等你?” 裴向云的声音中没有半分寻常人该有的情绪:“既然已经帮你将捆缚手脚的绳索解开了,那我便没有义务再带你出来,你是生是死都再与我无关。” “可——” “别再跟着我了……”裴向云低声道,“小心我杀了你。” 他说这句话时放慢了脚步回头,直直地看向江书辞。 江书辞撞上他眸中的冷意,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现在才相信眼前的人怕是真的不会对自己有半分怜悯之心,甚至先前说的要自己命也并非虚言。 “可我老师被人关起来了,我没有别的家人……”江书辞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哽咽,“我还能去哪呢?原本只有老师疼我,现在我连老师也没有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却不偏不倚地戳在了裴向云的心窝上。 自己似乎也……只有老师一个亲人。 裴向云垂眸,犹豫半晌后问道:“你的老师是被穆宏才关起来的吗?” 江书辞见他愿意理自己,霎时大喜过望,连忙道:“就是他,老师失踪前来拜访过他,可自打那会儿后便再也没出现过。我上下求索无门,什么方法都用过了,实在走投无路了。” 裴向云一时无话,半晌后才道:“跟着我走吧。” 他稍微放慢了步子,似乎在特意等着江书辞。 江书辞生怕他反悔,连忙快步跟了上来:“恩公,你真是外面来的商旅吗?做什么生意要经过城登县?” 裴向云缄默不语。 他潜意识地觉得自己不应该随意暴露老师的身份,可自己又对汉人知之甚少,若是说谎怕是要被江书辞看出来,不知会惹上什么其他的麻烦。 “你话真多……”裴向云低声道,“小心我不带你回去了。” 江书辞见好就收,乖乖闭了嘴跟在他身后。 天尽头慢慢泛起了鱼肚白,一抹橙红色的霞光在苍白与夜幕的交汇处氤氲开,照得这片尚处于寂静中的人家也亮堂了起来。 江书辞看着路边的紧闭大门的商铺,心中疑云窦生:“你要带我去哪?” “你自己说要跟着我的。” 裴向云头也不回地答道,甚至还加快了步子:“现在才想起来问我要带你去哪?” 江书辞心中一紧,慌忙道:“你带我来县令府?你是不是要告发我?你难道是穆宏才派来的人?” 裴向云懒得理他的问题,自顾自地撑着院墙翻进了县令府。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淡漠的眸子落在江书辞身上:“我带你出来已经仁至义尽了,若你再这么多问题,我不介意将你交给穆宏才。” 江书辞咬着唇站在院墙外,和他隔着墙遥遥相望,半晌后才小声说:“我以为你是好人的。” 裴向云漠然地转过身。 好人与坏人重要吗? 别人的看法都无法影响到他,他只在乎老师怎么看自己。 他刚走出去几步,准备从先前溜出来的那扇窗翻回去,却听背后响起「噗通」一声。 江书辞龇牙咧嘴地半跪在地上,一张精致的小脸上满是细密的汗,咬牙切齿道:“你倒是等等我啊。” 裴向云挑眉,径直从窗户翻了进去,三步并做两步上楼,轻轻推开了房门。 房中燃着一种独特的熏香,他念想的那人正靠在床头阖着双目,似乎在养神。 江懿身上的衣服解开了一半,将已经简单处理过的伤口露在外面,看着却仍触目惊心。 裴向云鼻尖一酸,轻声唤他:“师父……” 江懿的眼睫动了动,微微睁开眼:“嗯?” 他的目光刚开有些涣散,而后落在他身上,眉心微蹙,声音有些沙哑:“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裴向云将那捧被他小心保护在怀里的药草放在桌上,听见他的话后愣了下:“什么?” “自己照镜子看看……”江懿道,“像个讨饭的叫花子。” 裴向云面上一烫,连忙站在镜前,在铜镜模糊的倒影中看见了自己的样子。 原本合身的劲装不知被什么撕裂了一道口子,破麻袋一样套在身上,披头散发,灰头土脸,看上去疯疯癫癫的。 可以说是相当不修边幅。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看见自己这幅尊荣后羞耻心姗姗来迟,让他不太好意思转过身去。 “磕着头了么?”江懿轻声道,“过来给我看看。” 裴向云舔了舔唇:“不了吧,太……太脏了。” “让你过来就过来,又不听话了么?” 老师的语气中多了几分不耐,让他不得不驱动着僵硬的四肢转过身,慢慢走了过去。 江懿没束发,发丝散乱地铺在身后,倒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慵懒,像是午后休憩刚醒般闲适。 裴向云垂眸:“师父,没什么好看的。” “如何弄成这幅样子?” 江懿招了招手,唤狗似的:“让你过来,听不懂话么?” 裴向云眸色微黯,顺从地走了过去,在他床边单膝跪下。 江懿双眸微眯,审视的目光将他从上打量到下,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师父……”裴向云定了定神,“大夫呢?让他快些帮您将药草敷上吧。” “急什么?” 江懿轻声道:“说说,怎么这么狼狈?” “我……” 裴向云轻咳一声:“或许是因为我爬石壁的时候不小心摔着了。” “摔着了?” 江懿重复道:“那么高的峭壁,你竟没摔死?真是命大。” 裴向云心脏似乎被一只巨手慑住,有些喘不过气来。 老师现在也仍不信任他。 他眼眶有些发涩,动了动唇,刚要开口,却听那人继续道:“伤口疼么?全是血。” “不疼的。” 裴向云抬眸看了他一眼,复又避开了他的目光,大着胆子继续道:“为师父做什么都是我自愿的,哪怕……” “哪怕丢了性命也是自愿的么?” 江懿唇角微翘,可眼中却并无笑意:“还真是一条忠心的狗。” 裴向云咬着唇:“您不喜欢么?” 江懿支着脸颊,似乎要伸手去碰他的脸颊,指尖却堪堪停在离裴向云只有分毫的地方:“喜欢什么?” 裴向云被他这似是而非的态度蛊得识海昏沉成一片,忍着想向他手心蹭去的冲动,不敢看老师半敞衣襟下露出的锁骨,只能紧紧地盯着那双有些苍白的唇。 他的声音多了几分低哑:“喜欢我对你忠心。” “我是喜欢忠心的狗,但不喜欢蠢狗。” 江懿轻声道:“下次要是死不了,就别把自己弄成这幅鬼样子。” 他说着,指尖又向前探了些许,几乎便要触到裴向云的脸颊。 “师父,别碰……”裴向云的呼吸有些紊乱,“太,太脏了。” 江懿挑眉,眸中终于多了几分笑意,还未说话,房门便被人「砰」地一声推开了。 裴向云心中猛地一惊,心虚地向后踉跄了几步,险些直接坐在地上。 方才两人之间那莫名旖旎的气氛被骤然打破,让他心头猛地窜起一股无名火,捱着怒意抬眸瞪向那闯进来的人。 “你怎么走得这样快?”江书辞的声音中满是委屈,“我险些被这县令府里的下人捉了去,到时候便将你这同伙一并供出来!” 江懿敛了眸中的笑意,目光落在那说话的少年身上,却蓦地怔了下。 若自己没感觉错的话,这少年的模样倒是与自己有五六分相似。 作者有话说: 狗子:太脏惹qwq; 他老师:你也知道; 昨天有宝在评论说想看继续烧火葬场哈哈哈,没有说现在美人原谅狗子了。 只不过他还要顾及大燕和自己的计划,把狗子当刀用而已,原谅是不会这么容易原谅的,后面有的烧; 祝大家天天开心,明天见my home people 第63章 江书辞对裴向云发完牢骚才注意到这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 他面上的表情一僵,抬眸向江懿看去,慢慢向后退了两步。 江懿拢了下衣领,淡淡道:“你们认识?” 裴向云有些心虚地垂下眸,不敢看他。 若是没有上辈子那一层关系,他断然不会像现在这样心虚。 纵然他心里只有也只会有老师一人,但前世的那些行径严格来讲终归算得上找替身了。 虽然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也从未倾心于旁人,可到底还是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对老师的情感的亵渎。 江懿一看他这幅低眉顺眼的样子便知狼崽子心里绝对有鬼,立刻撂下脸色:“裴向云,我问你话呢。”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瞪了江书辞一眼,小声道:“方才我采药的时候从山崖上摔进一个山洞里,然后发现他被捆缚在山洞中,所以将他救了下来,他一路跟着我到了这里。” 在江懿观察江书辞的时候,江书辞也在悄悄观察他,暗中心惊。 看上去是个病秧子,却能将那恶犬一样的人管教得服服帖帖么? “既然是救下来的人,你又在怕什么?”江懿蹙眉,“明日你将人送回家去。” “是……” 裴向云微微躬了躬身:“那明日我便……” “我不回家。” 江书辞忽地开口道:“我的老师还被关在县令府中,我既然来了,便没想着再离开。”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这个理由带来了些许勇气:“请问你们是途径城登县的商旅吗?” “你方才说你的老师被县令囚/禁起来了?”江懿却没回答他的问题,“仔细说说,怎么回事。” 江书辞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站在原处思忖半晌,低声道:“先帝在世时,我的老师曾中过乡试的解元,志却并不在入朝为官,在城登县开了私塾,专门为那些想参加科举的孩子启蒙或答疑解惑。” “去年水患,私塾里挤了好多家中房屋被水淹垮的孩子。他们的爹娘眼看着自己活不成了,便将孩子托付给老师。 老师原以为县令府会赈灾修缮房屋,却并未等到援救。那大雨连下了三天三夜,两个孩子染了风寒死去。老师很伤心,雨停了以后便来县令府讨个说法,可到现在都没回来。” 江懿指尖碾着被褥边上的细丝:“但据我所知,过去的十年里,城登县的县令一直爱民如子,乐善好施,如何成为你口中所说的模样?” 江书辞的眸中闪过一丝失落。 这确实是最不能说服外乡人的一点。 城登县当年曾是乌斯与大燕签订望凌之盟的谈判地点,其中当差的地方官员早被朝廷查得一清二楚,若是真的有人有问题,那断然不会选择在这个地方签订盟约。 这件事江书辞是知道的。 他眸中的光黯了下,自嘲道:“果然,我就不应该寄希望于他人,上次燕都来的人也是一样,只来走了个过场,官官相护罢了,这世上本就没有好官。” 裴向云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中的怒意更盛:“什么叫世上没有好官?你没将所有人都见过,便直接扣了帽子,如何对得起那些做实事的好官?” 江书辞眼见着没了希望,也不再怕裴向云的凶神恶煞,直接辩驳道:“那你见过很多?你倒是说说,这世上哪个是好官?” “大燕的丞相便是好官,他……” 江懿指节抵着唇,轻咳一声:“差不多得了。” 他实在懒得听这两人幼稚的吵架,其中水准甚至不如十一二岁的张素与自己狡辩为何没做完课业。 裴向云面上蓦地一热,有些惴惴不安地看向江懿。 “没有不信你,仔细说说……”江懿看向江书辞,“你为何觉得是官官相护?” 江书辞平复了下情绪,红着眼眶道:“那朝廷的命官还未进陇州地界,便吵嚷着说自己胃里胀气,怕是马上便要不好了,让车夫在城登县外不足一里处调头回去,踏都未曾踏进来一步。” 踏都没踏进一步? 江懿眉心一动,细细将他的说辞与记忆中见过的那份奏折比对起来,发现确实有出入。 可当时却没人将这点指出来。 他将这条记下,又问道:“还有呢?” 江书辞吸了吸鼻子:“我和你讲又没有用处,你们不过是路过的商旅,又怎能帮我将老师救出来?这官官相护的世道,也不知活个什么劲。” 裴向云忍不住插嘴道:“我方才都说了,这世上也有……” “那你见过丞相本人吗?”江书辞厉声问道,“你只不过听说而已,万一他也是那样肥头大耳,贪赃枉法的人呢?” 「肥头大耳」「贪赃枉法」本人听了也不由得眉头一皱,心中泛起些许莫名的诡异感。 江书辞本以为裴向云会继续用那样强硬的态度反驳自己,却没想到眼前的人不知为何忽然红了脸,连声音都小了很多。 “江,江丞相才没有肥头大耳……”裴向云道,“他,他特别好看,是个美人。” 江书辞快被他气笑了,刚要说话,便听床榻上那人开口道:“时候不早了,裴向云你也忙活了一晚上,换套衣裳歇息吧。” 裴向云立刻闭了嘴,点头应了,将沐浴的桶搬去了屏风后。 “至于你……” 江懿目光一转,把江书辞上下打量了一番:“你若是不介意,可以和我们暂时挤在一间房里,待办完你老师的事再另做打算。” 江书辞眼中闪过几分犹豫,磨蹭着开口道:“我不用你帮忙。” 江懿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若我说我有法子将你老师救出来,你信么?” 将老师救出来? 江书辞曾试过叫上几个庄稼汉一齐砸门,却都没打得过那县令府后门外的守卫,连续几次都铩羽而归。后来想过智取,甚至连县令府都进不去,谈何找老师在哪? 也就是今天跟着裴向云,他这一直死读书的脑筋才转了个弯,意识到原来是可以找地方翻/墙进去的。 江书辞循规蹈矩了十几年,怕是所有欠下的离经叛道全用在了今晚。 但眼前这人说能帮他将老师救出来,他自然是不信的。 这人虽生得好看,可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有一身软骨头,病歪歪地靠在榻上,如何都不像是能拗得过县令的人。 江懿看出了他眼中的犹豫,也没继续追问,只柔声道:“方才听说你是被从山洞中救出来的?难受许久了吧,这屋中有毯子和备用的被褥,你拿来铺在地上,将就好好休息休息。” 裴向云简单地用凉水将自己身上的血污与灰尘洗净,刚从屏风后转出来便听见了老师如此温柔的一句话。 他心中泛起些许异样的酸,越看江书辞越不顺眼。 如此这般没有脑子的人,当时自己是怎样觉得他与老师像的? 当真是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差得太远。 听着老师如此好声好气地说话,那江书辞神色间仍有抗拒之意,裴向云不由得沉声道:“劝你见好就收,少不识抬举,对你够好了。” 江书辞还未出口的话被憋进了肚子里。 他抬眸看了眼面前凶神恶煞的人,含着委屈钻去了屏风后面。 待看不见他了,裴向云心中的酸意这才平复了下来。 “你又发什么疯?”江懿轻声道,“让你说话了么?” 裴向云敛了眉眼间的冷意,乖顺地站在床边:“没有……” 他说完,忍不住问道:“师父,那大夫什么时候来帮你包扎伤口?学生怕……” “天大亮便来了。” 江懿粗略地打量了他一番,发现他将那脏如麻袋般的衣服换掉了,于是道:“坐……” 裴向云愣了下:“坐……我坐哪?” “听不懂话么?” 江懿微微眯起眼,扬起下巴点了点身侧的位置:“这儿,坐。” 裴向云受宠若惊地在床沿坐下,将手放在腿上,不知老师要和自己谈什么。 依着从前的经验,若江懿真的生了很大的气,在教训自己之前就会像现在一样平静,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 越平静,他挨的训便越狠。 “你怎么看这件事?” 江懿肩上的创口又细细密密针扎似的疼了起来,他将衣领重新敞开,不让那创口被闷在布料下。 裴向云连忙将目光避开,心跳得和打鼓一样:“我……我方才站在边上看的。” 江懿衣服解了一半,听见他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恨不能一脚将这蠢货踹下床去,没好气道:“谁问你这个了?我的意思是你想不想帮忙?” “我想不想?” 裴向云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蠢到了,脸上有些发烫:“学生……学生见他有些可怜,其实是想帮帮他的。” “嗯?” 江懿撩起眼皮,声音慵懒:“若我说不想暴露身份,更何况我还有伤在身,本来就已经耽误了回燕都的时间,准备休整好了便离开城登县,你愿意么?” 作者有话说: 看见有人觉得狗子上辈子是找替身,我下午没睡醒的时候逼逼赖赖了一大堆,现在在作话再贴一遍; 首先我个人很讨厌替身梗,甚至写过一本渣攻找了个替身充当自己的白月光,后来被受和白月光制裁得身败名裂的文; 然后就是在第二十五章25%左右我写的很清楚,狗子的住处都是皇兄的眼线,没人愿听他说话,大家都很怕他,那天正好是他老师走的第十年,他很难受,只想找个人聊聊,魔怔到看见江书辞的眼睛很像老师,以为是老师的转世来找自己了。 他也对江书辞说过「所以你不是他」,老师在他心里是独一无二的,无论外表长得多么相像,狗子是绝对能分得清的; 最后就是狗子和江书辞没亲没抱没拉手贴贴,先把人家恐吓一顿后又深情讲述自己对老师的爱慕和悔恨,讲完说很好谢谢你听我怀念我的爱人但是你不是他真扫兴滚吧,哪家渣攻这么找替身啊喂! 综上所述就是我接受你们骂狗子无情残忍讨人嫌,甚至接受骂我。 但是我完全不可以接受狗子对老师的爱被质疑,真的会很难受qwq; 就酱,今天评论发小红包吧,截止明天中午十二点以前,让大家看见我逼逼赖赖一大堆影响心情了,显得我超幼稚,抱歉qwq 第64章 裴向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依着自己对老师的理解,江懿是绝不会对这样的事袖手旁观的,更不会因为「耽误时间」这样的理由漠视他人的苦难。 江懿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他的回答,又道:“是没听懂么?” “我听懂了。” 裴向云踟蹰半晌,小声道:“师父,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骗你做什么?”江懿道,“本来就要趁着年关前回去,现下看来若再管他的事,怕是要再迟些日子回燕都,那样便太耽搁办事了。” 裴向云舔了舔唇:“学生自然是要听老师的话,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学生觉得江书辞太可怜了。” 裴向云像是生怕自己的话被他打断,不敢停顿,语速很快地继续道:“他说他家里没有别人,只有老师算得上自己的亲人。如今他的老师下落不明,连去哪找人都不知道,未免太可怜了。” 江懿轻声道:“这么说,你是不愿意了?” 裴向云细细辨着他语气中的情绪,不知他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如果师父不愿管,那我也不管了。” “不要总是说我……”江懿整理着自己的衣袖,模样十分漫不经心,“我在问你,说真心话。” “我……” 裴向云一咬牙,撩了衣服在床边「噗通」一声跪下了。 江懿挑眉,等着听他要跪着说什么。 “学生斗胆顶撞师父……”裴向云垂下头,撑着地的手莫名有些发抖,“学生实在过意不去,想帮他一下。” 他跪了半晌,也没等到江懿说话,悄悄抬眼,便看见那人指节抵在唇下,一双好看的眼睛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你做什么突然跪下……”江懿道,“是在威胁我吗?” 裴向云喉咙里一哽:“不是的,我怎么敢威胁师父。” “真的只是因为看他可怜,所以想帮他?”江懿轻笑,“平素怎么不见你这么善良?” 分明他没说什么重话,可裴向云就是觉得仿佛有千斤重的山压在了自己的脊骨上。 “为什么觉得他可怜啊,说来听听。” 江懿不指望他说什么忧国忧民的论调,只是觉得有些好奇。 两辈子他甚少见着自己这逆徒如此意愿强烈地要去帮什么人。 方才江懿第一眼看见江书辞,心中便隐隐觉得有些怪异,对裴向云将他带回来这件事毫无意外。 因为那人与自己长得确实有五六分相似。 他上辈子还不知道狼崽子是个看脸的,现下唯一的想法竟是觉得很稀奇。 裴向云这个没脑子的蠢货十分有可能因为这张脸动了恻隐之心。 江懿想到这儿,微妙的有几分不爽。 上辈子他那么执着地将自己拘在身边,也是因为自己这张脸么? 裴向云低声道:“其实我是在想,如果是师父被无故关起来了,我应当也会这样焦急。” 或许会比现在还焦急。 “如果是师父也遭遇这样的事,我没办法袖手旁观……”裴向云道,“我无法想象若是您被关起来了,我会有多难过。若是得不到任何帮助,我又会有多绝望。我或许能知道那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感觉,他老师明明是为了救人而来,却被关押起来,多让人寒心。” 他等了半晌也未等来那人说话,心中的慌张更甚,声音中多了几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师父如果觉得被我冒犯了,就请责罚我吧,打我骂我都可以。但……但我是真心想帮江书辞的。” 他说着将衣袖挽了起来,十分轻车熟路地摊开手掌递到江懿面前。 江懿垂眸看着自己这不争气的学生,叹息一声:“行了,不打你,起来吧。” 裴向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他,却见那人眼中似乎染了些许笑意:“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起身又坐回了床沿:“那师父以为我是因为什么?” “因为……” 江懿抬手捏住他的下巴,细细地打量着他的神色:“因为他那张脸。” 裴向云心中不轻不重地「咯噔」了一下。 江懿到底还是注意到了。 他慌张的神色没躲过老师的审视:“你紧张什么?方才说的都是骗我的?” “不是,我没有骗你……”裴向云急促道,“我……我要是骗了你,我被天打雷劈,我不得好死。” 江懿扬起眉,嗤笑一声松开了手。 脸颊上那片微凉骤然撤开,让他心中蓦地有些失落。 “谁稀罕你发的誓……”江懿慢条斯理道,“让我发现你骗我,亲手要了你的命。” 裴向云定了定神,轻声道:“我可以为你做所有事,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这么听我的话,方才怎么又是下跪又是磕头的?” “我……” 江懿觑着裴向云似是又紧张起来,收了作弄他的心思:“和你开玩笑的,这事必须要管,我疑心那县令绝对不简单,城登县绝对要深查。” 裴向云眨了眨眼:“开玩笑的?那……” “江书辞他老师要救,县令也要抓……”江懿难掩面上的疲惫,掩唇打了个哈欠,“只是想听听你如何看这件事罢了,这么紧张作甚。” 原来这也是在试自己。 “这样共情很好……”江懿的声音小了些,“以后多这样想想再做事,免得今儿揍了这个,明儿揍了那个,跟个乡野莽夫似的,丢人。” 裴向云掩住愈发温柔的目光,轻声道:“知道了,师父。” “去歇着吧。” 江懿抬眸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低声道:“天亮了有的忙呢。” —— 大夫在大约巳时的时候来了,将那草药研磨后敷在江懿的伤口上,而后仔细地包扎了起来。 裴向云原本在一边打了个地铺,委委屈屈地伸不直腿,蜷缩着刚睡了没多久便听见身旁有响声。 或许是因为心中一直绷着一根弦,他本就睡得不踏实,听见响动后立刻睁开眼从被褥上弹坐起来,和那大夫看了个对眼。 大夫怕他怕得紧,被这虎狼般凶恶的目光看了一眼便吓得不住发抖,险些拿不稳手上的药钵。 江懿眸中含着怒意地瞪了他一眼,裴向云这才不情不愿地又躺了回去,可目光却一直流连在江懿身上。 大夫在他的审视中战战兢兢为江懿包扎好了伤口,正准备提着布包溜之大吉,却被江懿喊住:“老先生,您等等。” 他摸出一锭碎银塞进大夫手里。 大夫慌忙道:“不过举手,举手之劳,这位大人不必如此客气。” “让你拿着便拿着……”裴向云冷声道,“真磨蹭……” 大夫本来就怕他,这会儿只能强买强卖似的将那锭碎银收了,夹着布包逃也似的出了屋子。 江懿蹙眉看他:“我昨晚与你说了什么都忘了么?” 裴向云动作一顿,有些不服气道:“师父明明是好意,他为什么拒绝?” “所有人都有拒绝别人的权利……”江懿慢慢下了床,觉得肩上的伤比前一日好受多了,“无论是好意还是恶意,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明白?” 裴向云将满腹的不悦咽下,嘟囔道:“学生现在便明白了。” 江懿还未说话,江书辞便拉开门从隔间中走了出来,面色苍白中带着些许疲惫。 他浅浅地与江懿行了个礼:“昨夜打扰先生了,我这便离开。” “昨夜我与你说过会帮你把老师救出来。” 江懿依着习惯要去摸瓷杯喝茶,手伸到一半才想起来自己在县令府而不是陇西,于是将手轻轻放在桌上。 他刚放下手,一个瓷杯便从旁边被推了过来。 “师……子明,是要喝茶么?” 裴向云刚想依着习惯喊他师父,一想到现在不能暴露江懿的身份,十分别扭地半路改了口,自己先红了半张脸。 江懿淡淡地「嗯」了一声,抿了口茶水:“昨日忘记问了,你为何会被关在那处山洞中?” “那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县令府找人……”江书辞道,“就在不久前的几天,照旧没有人理会我,我本以为会如从前那般一无所获地回去,却不料还未走出几步便被人从背后打晕,再一醒来就身处那座山洞中了。” “也就是说你并不清楚那个山洞中有什么,是么?”江懿若有所思地垂眸,指尖轻轻叩在桌上,“今日裴向云跟着你回那山洞中再仔细查探一下,既然答应过你,那不将你老师救出来我便不走,这样你可放心了?” 江书辞咬着唇杵在原处半晌,忽地跪下了。 江懿蹙眉:“跪天跪地,跪父母师长,你现下跪我作甚?起来。” “若先生真的能将老师救回来,我愿舍弃一切报答先生……”江书辞有些哽咽,“哪怕……哪怕以身相许,我也是愿意的。” 裴向云越看他这幅样子越有火气:“但我不……” 江懿没理会那句「以身相许」,微微侧眸看向他:“你有什么异议吗?” 裴向云撞上他的目光,后半句话立刻咽了回去:“没有……” 江书辞现在全然死马当活马医。 他一方面觉得眼前这人离谱得很,完全不能信任,另一方面又揣了些许渺茫的希望。 万一呢? 万一瞎猫撞上死耗子,这两人真的能将老师解救出来呢? 燕人商贾确有人好男风,家中会豢养小倌,那自己用这条贱命作为报答也并非不行。 他忧心忡忡地回隔间收拾东西,裴向云却将脸垮了下来。 “我不想与他去……”裴向云低声道,“我和他一起去了,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 江懿有些费解地看了他一眼:“李佑川还在呢,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我,我……” 裴向云支吾半晌,终于说了实话:“我只是不想与江书辞一起。” 江懿觉得他实在好笑:“不想和江书辞一起?是你将人带回来的。” “是他跟着我硬要回来的。” 裴向云的声音骤然提高了几分,有些委屈:“又不是我要把他带回来的。” “我其实一直很奇怪你为何对他的态度这样矛盾,一会儿不愿意结伴出行,一会儿又来求我帮他把老师救出来。” 江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从前就算对张素有过敌意,也不过是因为我那会儿未收你做学生。怎么,你先前认识江书辞?还是他做了什么你不喜欢的事?” 裴向云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缩了缩,揪住了衣角的布料。 老师的洞察力确乎惊人,基本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将自己也是重生的这件事和盘托出,只能小声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看着不顺眼吧。” 江懿又盯着他看了半晌,实在是看不出什么:“先前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谈,关于你似乎……似乎有断袖之癖这件事。” 裴向云心中凛然一惊:“什么?我不是……” “还不是?” 江懿磨了磨牙,想起这小混账先前所做的事便生气:“连续两次,你告诉我你不是?” 裴向云确实不是断袖。 不过是只对眼前的人有欲/望罢了。 “其实大燕并不古板,朝中也有一两不好女色的为官之人……”江懿道,“我的意思是看江书辞这人不错,是个读书人,想来也好相处。他方才说自己承了恩情,愿以身相许,你若是也有这方面的意思,不如……” 作者有话说: 别忘了留言有小红包,晚安 第65章 江懿虽然没将话说完,可话中的意味却不言而喻。 裴向云大惊,几乎立刻反驳道:“绝无可能!” 江懿挑眉:“你态度为何这样激动?不过随口提一句,不愿意就算了。” 裴向云动了动唇,语调生硬道:“师父,我不会喜欢他的。” “不喜欢便不喜欢……”江懿无所谓道,“他马上也快收拾好出来了,快些去吧。” 裴向云向门外走了几步,有些犹豫地回头:“师父,你注意安全。” 江懿有些不耐地「嗯」了一声。 待江书辞也离开屋子后,他的脸色这才慢慢冷了下来。 猛地遇见一个与自己长相五六分相似的人,江懿不可能不多疑。 这世上确实有可能存在着容貌相仿的人,可总不至于有如此巧合,恰巧在这个节骨眼上让裴向云给带了回来。 而裴向云的态度也不对劲。 江懿自诩对这个逆徒还是有些许了解的,知道他虽然性格差,但这一世在他的管教下已不似从前那般会随便对不相干的人发脾气。 这倒是奇了怪了。 他兀自思索着,房门被人从外面敲了几下。 “江大人,昨儿休息的可好?”穆宏才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下官记挂着大人,这会儿想着来问问大人是否有招待不周?” 江懿起身将门打开,看见了一张谄媚的脸。 他无端想起前一夜江书辞口中所谓的「肥头大耳」,神色一僵:“谢谢穆县令的关心,休息得尚可。” “您满意就好,您满意就好。” 穆宏才的笑将脸上的肉挤作一团,显得格外油滑。 他本就比江懿矮,如今在门口踮着脚向里头张望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昨日与江大人一起的那小兄弟呢?” 江懿和善地笑了笑:“他年岁小,闲不下来,到了新地方后跑出去玩了,穆县令找他有事?” “不是不是……”穆宏才干巴巴地笑了笑,“只是今早下人与我说,前一夜晚上似有窃贼潜入府中,往大人住的客房这边来了,想问问大人有没有看见过可疑的人。” 窃贼? 估摸着是那两人被旁人看见了,只不过没看得十分仔细,这才让他们逃过一劫。 江懿不动声色道:“未曾见过,昨夜舟车劳顿,很早便歇下了。” 他说完,十分适宜地换了副体贴的神情:“是丢了什么东西,需要我帮忙寻找吗?” 穆县令连忙摇头:“不用劳烦江大人,没丢什么东西,只是怕窃贼惊扰了贵客,这才特意来问问。” “穆县令原来是为了这事来的……”江懿道,“还有其他的事么?” 穆宏才听出他话中赶客的意味,连忙道:“其实是下官实在想为江大人洗尘接风,擅自筹备了晚宴,想请您今晚来把酒言欢的。” 他说完,似乎想起了前一日江懿是如何拒绝自己的,补充道:“江大人不必担心,绝对是在宵禁前布置的宴席,断然不会再出现上次的事情了。” “可我明日便要走了……”江懿道,“不太方便吧,以后还有机会。” 穆宏才「啧」了一声,有些急切道:“那不是明日才走吗?江大人平日事务繁忙,好不容易得了闲,若不休息一下,顺便领略城登县的美食美酒,岂不是太遗憾了?” 江懿沉吟半晌,似乎被他的提议吸引了:“既然穆县令如此热情,我也盛情难却,只是这洗尘接风宴在何时何处?” 穆宏才见他答应了,喜出望外:“今日酉时下官会让下人来带您去的,您不用挂心。” “可以带其他人么?”江懿问道,“随我同来的那小兄弟,还有我的……” 穆宏才面露难色:“江大人,咱城登县是个小县城,经费拮据,只能好好招待您一人,到时您也不必担心冷清,下官定陪您好好喝尽兴了,您看如何?” 江懿饶有兴味地看了他半晌,点头应了:“客随主便,那就听穆县令的安排。” 两人其乐融融地又说了些客套话,穆宏才便喜气洋洋地离开了。 待房门关上,江懿面上温和的笑消失得无影无踪。 今晚这「洗尘接风」宴八成是个鸿门宴,甚至明面上拒绝自己带其他人赴约。 可明知这是鸿门宴,江懿也不得不走一遭。 他眉眼间具是冷意,思索半晌后转身去了李佑川住的那间屋子。 —— 临近酉时,外头的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裴向云与江书辞还未从外面回来,八成是在山洞中遇见了什么可疑的物事。 江懿不太担心裴向云会出什么事。这狼崽子的力气与胆识都异于常人,哪怕是一对多也鲜少落了下风。 能打扛打得很,确实是一把相当趁手的好刀。 他将衣服穿戴整齐,在房中留了张字条告知裴向云自己的去向,而后把几封重要的文书随身带好。刚收拾妥帖,房门便被人敲响了。 门外站着个小厮,看见他后微微行了一礼。 江懿跟在他身后下楼,却并未走前些日子他们来时的那条路,而是绕过正堂,拐进了一处不起眼的过道中。 这处过道仿佛夹在两堵墙之间的缝隙,十分狭窄,仅能容一人通过。 两侧墙上零星立着几个放蜡烛的铜盏,做成兽首的样子,青铜的眼眸被烛光映红,隐隐透着些许凶意。 这条走廊未免过于隐蔽了。 江懿还未开口问那小厮要带自己去何处,眼前却倏地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小却精致的暗室。 穆宏才穿了一身深红色的袍子,广袖上用金纹线绣了只咆哮的虎头,见人来了,爽朗地笑道:“江大人,这地方您可满意?” 江懿不动声色地将这暗室环视一周:“没想到贵府还有这处宝地,当真算得上是别有洞天。” “当大官的人讲话就是不一样。” 穆宏才搓着手笑了笑,向那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微微鞠了一躬退后,一个面上蒙着薄纱的女人从他身后走上前,笑着行了一礼。 雕花木门在那个女子身后「砰」地一声关上,江懿蹙眉看向穆宏才:“穆县令这是何意?” “说了不会让江大人太冷清,这是下官一些小小的诚意……”穆宏才将他面前的酒杯满上,“美酒配美人,当真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事。” 江懿抬手接过酒盏,道了声谢。桌上摆着的烛盏被那女子点燃,终于照亮了这昏沉的小室。 这座小室不大,摆了这张实木桌后最多能容下七八个人,如今室中仅有三人,倒显得开阔了不少。 江懿坐在桌边的主座上,正对着他的是一尊观世音菩萨像。 那菩萨不知用什么石头雕刻而成,纹理间隐隐透着玉般的光泽。 整座塑像与成年男子差不多高,右手拿净瓶,左手扶着柳枝,双目微阖,慈悲地俯瞰众生万物。 右手拿净瓶? 江懿有些疑惑,甚至于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是否准确。 菩萨不是左手拿净瓶么?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穆宏才又开口道:“江大人,这酒入口甘醇,保准让你回味无穷。” 这是在催他喝酒了。 “我酒量一般……”江懿笑道,“怕会醉得太快,扫了穆县令的兴致。” 穆宏才摆摆手:“哪里的话,江大人愿与下官同桌喝酒,下官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扫兴呢?” 江懿看着他这态度,知道自己是非喝酒不可了。 他抬手端起酒杯抵在唇边,宽大的袖袍遮在手前,恰巧挡住了杯子。 酒液从唇边流下,在衣服的布料上氤氲开一片深色。 江懿向穆县令亮了下杯底:“一杯足矣,多了真的承受不住。” “哪里的话。” 穆宏才不顾他的劝阻,又将那酒杯满上了。 江懿眸中掠过一道不快。 这穆宏才真是胆大包天。 看起来今日发现裴向云不在后他是一点都不想装了,明摆着要将自己灌醉了不做好事。 旁边那站着的女子也并非来做美人灯的,添菜端酒十分殷切。 只不过她布的菜江懿一口没动罢了。 “江大人,是饭菜不合您口味吗?”穆宏才道,“没怎么见您动筷子,您要是不满意就提,下官要他们重新做。” “别折腾下人了。” 江懿似笑非笑地抬眸看向他:“我在燕都时便早有耳闻,说穆县令年纪轻轻便是进士出身,不愿在燕都为官,而是回了自己的家乡做县令。” 穆宏才愣了下,没料到他会突然提及这件事:“江大人谬赞,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如何与江大人相比?” “穆县令太过自谦,如何算不上青年才俊?”江懿道,“光喝酒倒也无趣,我们两人确乎有些冷清了,穆县令可愿以行酒令助助兴??” “什么?” 穆宏才抹了抹额头,笑容有些勉强:“江大人方才说……” “我说穆县令是否愿行酒令助助兴。” 江懿善解人意道:“兴许是我刚刚说的声音太小,穆县令没听清。” 穆宏才干咳两声:“既然是下官邀江大人来赴宴,那下官自然奉陪到底。” 江懿主动将酒杯往女子手旁推了推,示意她将酒斟满:“此处空间太小,不方便行通令,我与穆县令行雅令可好?” 穆宏才此时方才明白他刚刚忽然提起自己的进士出身是什么意思,登时细密的冷汗布满了额头。 “江大人,下官忽然……” “哦?” 江懿支着脸颊,带着浅浅的笑意看着他,一双桃花眼在烛光下显得水波潋滟:“穆县令不会是怕输,要食言了?” “怎么会。” 穆宏才避开他的目光,歇了离席的想法:“说了要陪江大人尽兴,那自然是要尽兴的。” “如此甚好……”江懿道,“那便行飞花令吧,这个简单,穆县令觉得如何?” 穆宏才说不出其他的话,只能点头附和。 江懿笑盈盈地看着他,似乎没注意到他面上的慌张与坐立难安,慢条斯理道:“今日摆了酒席,那就取酒一字作为题目,穆县令先开始吧。” 作者有话说: 我一拳打死调休!! 第66章 穆宏才清了清嗓子:“那下官便献丑了。东坡居士的「酒困路长唯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 “曹孟德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江懿轻声道,“请……” 穆宏才深吸了一口气,一双小眼眯成条缝,支吾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猛地抓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口灌了下去。 江懿目光落在一边放着的酒瓶上。 桌上摆了两个酒瓶,其中一个似乎用了类似釉下彩的烧制方式,染了一层淡青色的花纹,而另一个则是素净的白瓷瓶,其上没有任何花纹。 一边候着的女子用彩釉给江懿倒酒,而给穆宏才倒的却是那白瓷瓶中的。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带着些许歉意地向穆宏才笑了下:“穆县令感觉可好?” 穆宏才涨红了一张脸,半晌后摆摆手,强撑道:“哪里的话,愿赌服输。” “那我们继续?” 江懿装作没听见他心里打的算盘,笑容里仍带着几分人畜无害:“若穆县令不喜欢,那我们便换其他的。” 其他的? 穆宏才听见这三个字时心中骤然发凉。 应付个飞花令都应付不来,谈何再玩其他的?说不准连题目都听不明白。 他干咳几声,定了定神,望向对面坐着的人,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 毕竟从未见过真人,这少年丞相的名号其中究竟几分假几分真,谁也说不准。伤仲永的故事人人知晓,万一应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呢? 穆宏才放在桌下的手心微微出汗,在心中痛骂那个负责接头的人没将情况说明白。 更何况那人强调以拉拢为主,不许他轻易对江懿动手,不然他早就将这文弱书生趁着月黑风高给埋了。 “穆县令?” 带着笑意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抽离出来,他猛地抬头:“啊?” “该你了。” 江懿向后靠了靠,一半的面容隐在了阴影后,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穆宏才心中猛地一凛。 眼前的人似乎没了方才温温柔柔笑着的平易近人,多了几分久居上位者的气质,看得他愈发心虚和紧张,想要跪下认错的冲动。 穆宏才硬着头皮又起了个头,不出意外地再次折戟于第三个回合。 他十分主动地将面前倒满的酒灌了下去,而后抹了把自己额上的汗珠,勉强笑了下:“江大人,下官身体有些不适,先出去一下,一会儿再回来。” 江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静静地看着他慌张逃出去的背影。 事到如今,已经不用再多试了。 除非是换了个脑子,不然穆宏才一个进士出身不可能连三句飞花令都对不明白。 那么这是换了个人? 他把玩着小巧的瓷杯,眉心微蹙。 若穆县令被人暗中掉包了,那又是从何时开始的,背后的人又有什么目的? 江懿兀自思索着,身旁忽地落下一片阴影。 他抬头,看见那一直安静在旁边布菜的姑娘对着自己笑了下:“大人,可需再添酒?” “不必了……”江懿淡淡道,“若没什么事你便也去歇着,不必再于此处候着了。” 这女子会被穆宏才一同留在暗室中,定然身份不一般。 江懿说完便站起身,向门边走去,按了按门把手,毫无意外地发现门被锁了。 他眸色一沉,还未转身,一处温软便贴上了他的后背。 那女子在他耳边轻声呢喃道:“大人,你今夜没瞧妾身一眼,让妾身好生委屈。” 江懿身子一僵,几乎咬牙切齿道:“放开我……” 那女子非但不松手,反而得寸进尺般挽着他的胳膊,轻轻地吹着气:“早耳闻江大人年少有为,妾身仰慕许久,不知今夜可有机会与大人共度良宵?” 她对自己的这番攻势相当有信心。 没有多少正常男人真的会坐怀不乱,尤其是在那酒里有药的情况下。 那药性非常大,基本难以让人保持理智,很快便会成为只会被欲/念支配的野兽。 她这样想着,手上动作愈发殷切,却未发现江懿的双眸依然清明。 女子将人从门口推搡回椅子上,娇笑着将他的衣领撩开:“大人,妾身可有机会与你共度良宵?” 江懿狭长的双目微眯,扣住了她的手腕,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意味,十分用力。 女子惊呼一声,秀气的眉紧紧皱了起来,吃痛地稍弯下腰:“大人你,你这是——” “谁要你这样做的?”江懿低声道,“告诉我,是穆宏才么?” 女子咬着唇,有些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江懿冷不防撞上她的目光,却莫名从那哀怨中品出了一丝杀意。 他心中警铃大作,扣着那女子的手腕,身子向后一仰,只觉得一抹冰凉擦着他的脖颈而过。 那女子终于卸了柔弱的伪装,目光渐冷,另一只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刃。 那短刃通体淡金色,做成了蛇的模样,后半部分镯子似的缠在她手腕上,将衣袖垂下来后便如不起眼的普通首饰般,全然看不出是柄用来暗杀的利刃。 江懿心中对今夜鸿门宴的猜测中了十之八/九。 起先穆宏才那样殷勤地劝酒,间接告诉他这酒中有问题。 他悄悄将酒倒掉,为了以防万一连桌上的菜都没动几口,原本是为了拖延时间与穆宏才行酒令,却无意间试出了他不对劲的地方。 若自己方才毫无防备地喝酒吃了东西,那此刻应当正好药性发作,与眼前女子在这暗室中做出什么事来,无异于给人递了现成的把柄。 手段真是下作。 江懿心中暗骂穆宏才,侧身躲到了椅子后。 先前发现他没中那酒中的毒时,女子便觉得事情有些不对。现下两刀竟没将这文官结果掉,让她更惊讶了。 她眸中划过一道厉色,足尖在地上一点,身姿轻盈地从那实木椅子上跃过,反手将刀向江懿刺去。 刀刃半途被人格挡住,女子慢慢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抬眸便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她微怔了片刻,这才看清那格挡住自己刀刃的竟是一柄折扇。 刀刃慢慢在那折扇的木制扇柄上剐出一道细细的白痕,她眸中掠过一道惊讶,毫不犹豫地再次发力,试图将这看似精致的折扇拦腰斩断。 可那折扇只被刀刃划出一道白痕,却全然不能再伤那扇柄分毫。 女子彻底冷下脸色,骤然撤刀后退了几步。 她原本以为这年轻的文官只不过是强弩之末,仅能垂死挣扎片刻,却不料自己退了,那文官却直接欺身而上,手中折扇不偏不倚地向她蒙着面的面纱挑来。 女子第一次慌了神,下意识地要躲闪,却快不过那折扇。 面纱飘然而落,露出了藏在其下的容颜。 鼻骨高挑,衬得眼窝十分深邃,带着些许番邦人的凶气。 江懿了然:“乌斯人……” 那女子被人揭了面纱,似乎彻底慌了阵脚,不管不顾地向江懿扑了过来。 两人在这暗室仅有的空隙中辗转腾挪,衣袍带起的劲风将幽幽燃着的蜡烛吹熄,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那女子眼前骤然陷入黑暗,心神一震,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面前的物事,却无端摸了个空。 她心中暗道不妙,径直化臂为肘,向身后击去,听见了一道细微的闷哼。 终于伤到那人了吗? 原本以为一个汉人文官,手无缚鸡之力罢了,收拾他甚至不需要动武,仅用美色便能轻松解决问题,而现下自己却不得不暗中佩服这人的难缠与矫健的身手。 她心中发狠,那短刃骤然长了几寸,向身后的位置刺去。 温热的液体溅在手背上,女子心中一喜,刚转过身,后颈上却忽地袭来一阵剧痛。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踉跄几步扑倒在了地上。 江懿眉眼间具是冷意,颤着手将一边的蜡烛重新点燃。 烛火再次照亮整间暗室,他垂眸看着地上昏倒的乌斯女子,心中暗暗后怕。 考虑到穆宏才说不准会让人搜身,他特意没带任何防身的利器,只随身带了陆绎风给自己的这柄折扇。 折扇的扇柄看上去是木制的,但其中却裹着沉银,拿上去比一般的折扇重了不少。 他指尖按在那女子的脖颈上片刻,确认人还活着后才长舒一口气,右手有些无力地垂在身侧,血珠慢慢从指尖滴在地上。 方才那女子一刀确乎刺伤了他的手臂,但却是他故意为之。 人在长时间的缠斗后难免会开始焦虑,尤其起先觉得会是自己必胜的局面,拖得越久,心情越烦躁,而此时若能伤到对方,无论是什么人都会下意识地放松片刻。 江懿等的便是这个时机。 他眉头微蹙,俯下身将那女子手上造型奇特的刀取了下来,这才发现那如缠蛇一样的后半部分上竟刻着一个花纹。 烛光太暗,那花纹又过于隐蔽,他看了片刻未看出来画的是什么,正准备将那刀刃收起来以后仔细研究,忽地听见身侧响起了轻微的「咔哒」声。 江懿刚放松些许的神经再度紧绷,顺手将那柄刀取了出来,警惕地看向周围。 那「咔哒」声响了一下后便再没停下,细细密密地继续响了起来,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的目光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了那尊菩萨塑像上。 声音似乎是从菩萨像后传出来的。 江懿捏着刀柄,还未想出什么对策,便见那菩萨像左手的柳枝忽地慢慢扬了起来。 菩萨像缓缓向旁边移动而去,露出了后面一处黝黑的甬道。 作者有话说: 爬了爬了,祝大家假期愉快; 我舍友邀请我明天去爬山,我真是深感荣幸; 大家要是有什么想法或者建议可以浅浅提出来,看见好的建议会给红包qwq 第67章 江懿先是只看见了那菩萨塑像后幽深的甬道,紧接着甬道的洞口便跌跌撞撞爬出来一个人。 他想也没想,趁着那人没反应过来,径直将刀刃抵在他的脖颈上,低声道:“别动……” 那人刚想反抗,听见他的声音后骤然停了动作,试探着小心翼翼道:“师,师父?” 江懿愣了下,慢慢将刀从他脖颈前移开。 那人抬头,烛火照亮了他的脸。 裴向云不知又去哪个泥潭里打了滚,再次灰头土脸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你怎么会从这儿出来?”江懿低声道,“不是让你去查那山洞了么?” 裴向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和他相遇,还未来得及高兴,目光便落在他拿着刀刃的手上:“师父,你为何用左手拿刀?” 江懿指尖僵了下,若无其事道:“问你话呢,你如何从这儿出来?” 裴向云却抿着唇不语,扣着他的手腕将他的右臂抬了起来,看着那沾在袖口的血迹,声音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谁伤的你?” “我……” “谁伤了你?”裴向云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几近低吼,“我去杀了他。” 江懿拧着眉:“你又发什么疯?” “师父,到底是谁伤了你?” 他眸中一片猩红,手上的力气愈发大了起来。江懿痛哼一声,脸色有些难看。 裴向云这时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控,眸中的血色褪去大半,有些手足无措地将老师的手松开:“我,我方才不知怎么了,我不是故意的……” 江懿觉得自己的腕骨要被这孽徒生生捏碎了。 他轻轻揉着方才被箍疼的地方,冷声道:“畜生……” 裴向云自知理亏,垂下头任他骂自己。 江懿实在没了力气,拽过旁边一把方才混战中幸存的椅子坐下:“你们发现了什么?” 裴向云的目光一直黏在他身上,似乎十分不愿移开:“我和江书辞一同回了那山崖的石洞中,发现后面居然并非实心的石壁,而是分了三条岔路。” “三条?” 江懿瞥了眼那紧锁的门,问道:“都分别通向哪里的?” “我们只探查了其中两条……”裴向云道,“其中一条通向一座暗室,江书辞的师父便被关在里面,和他关在一起的还有另一个人。” 江懿颔首,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似乎是这个发现实在太震撼人心,裴向云面上的表情有些许波动:“那个人和穆宏才长得一模一样。” 和穆宏才长得一模一样? 江懿轻轻扬起眉,发现如今这种种不寻常的迹象怕是对上了。 这城登县的县令差不多是被狸猫换了太子。 “师父,我不明白他为何与穆宏才长得一模一样……”裴向云的语气急促,“你今日见到穆宏才了么?” 江懿轻嗤一声:“所以说你蠢。” 裴向云莫名挨了个「蠢」字,有些摸不着头脑。 江懿懒得和他解释,抬了抬下巴:“继续……” “然后我与江书辞带着他们两人原路折返,却发现他们二人的身体实在太差了,不能从我们攀上来的藤蔓下去。” 裴向云悄悄看了他一眼:“我们便索性走了另一条暗道,就……来了这里。我方才在墙后发现了一处旋钮,转动便会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墙壁会随着机关移动,通向的就是这间屋子。” 他顿了顿,掩饰不住眉眼间的担忧:“师父,你的伤真不要紧吗?” 江懿没理会他的话,向倒在地上的那乌斯女子歪了下头:“看看她,认识么?” 裴向云依言将那女子的头正了过来,端详片刻后低声道:“不认识,乌斯人吗?” “嗯……”江懿垂眸看着蹲在自己身边的人,“穆宏才给我安排的刺客。” 还是个做了两手准备的刺客。 裴向云眸色一冷,刚要说话,手上的动作却忽地顿住了:“师父,她是死了吗?” 江懿蹙眉:“死了?” 他方才分明是收了力度的,就是怕这刺客出了什么意外,问不出话来。 裴向云将指腹抵在她鼻前半晌,确定道:“没气了……” 他说完,刚要起身,却看见那刺客的眼皮似乎动了下。 几乎刻在骨子里的直觉立刻发出了警告,裴向云想也没想,径直将身边人护在了怀里,紧紧地盯着那刺客的眼睛。 一条细长的黑影从刺客眼窝里钻了出来,试探着扬起头,似乎在寻找周围是否有能让它容身的第二个地方。 裴向云睁大了眼睛,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熟悉得很。 那个陇西的风雪夜中,死掉的野猪眼中便也钻出了这样的虫子。 他几乎一瞬间额上便冷汗涔涔,待那只蛊虫试探着爬到地上时,他忽地伸腿将那虫子狠狠碾死了。 江懿被他抱了个猝不及防:“你做什么?” “师父,这刺客眼窝里爬出来了蛊虫……”裴向云低声道,“我……我将那虫子踩死了。” 江懿刚要说什么,便发觉狼崽子似乎在抱着自己发抖。 “你在发抖吗?”他问,“在害怕?” 裴向云舔了舔唇,声音有些干哑:“没有……” 怎么可能不害怕。 他再一次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只钻进自己手臂的蛊虫。 若某一天他也死了,那蛊虫会不会也从自己眼窝中爬出来? 他会不会因为被蛊虫控制,对自己最亲近的人动手? 裴向云不敢多想,几乎一想起来,恐惧便怪物似的氤氲在自己脑海中的每一个角落。 江懿见他许久没说话,罕见地语气中多了几分温柔,拍了拍他的胳膊:“踩死便踩死了,放开我,没什么好怕的。” 裴向云慢慢松了手,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方才你说了一半……”江懿把话题扯了回来,“江书辞和你们救下来那两人呢?” 裴向云似乎终于回过神来,低声道:“我让他们等在甬道中,待我确定没有危险后再出来。” 江懿撑着桌子起身:“带我去见他们,我有话问那穆县令。” 姑且称把他锁在这里的穆县令为「假」县令,这假县令的算计不言而喻。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喝了酒,不发生点什么简直对不住那些个写话本子的。 招式可谓又老又俗套。 江懿在心中暗暗冷笑,那假县令有贼心却没脑子,全然没想到自己的计谋被人一眼看了个透。 既然他打的是这主意,那不到第二日大概便不会开门的,不如他现在自己找找别的出路。 裴向云刚要搀他,却被人拨开了手。 “把她背上……”江懿指了指地上躺着的那具尸体,“免得第二日他来诬陷我杀人。” 裴向云动作顿了下,似乎有些不情愿。 估摸着是被那只蛊虫吓着了。 江懿有些不耐烦地蹙眉:“你看着我作甚?还要我教你怎么背人么?” 裴向云垂眸,蹲下身慢慢将那乌斯女子背在了背上。 江懿率先进了那菩萨像后的甬道里,可还未走几步,便听见前方传来了急促脚步声。 他凝神站定,刀刃从袖中滑到了掌中,眯着眼看那一点摇晃的光亮越来越近。 江书辞手里擎着一根火折子,披头散发地从甬道另一端跑了过来,瞧见江懿时骤然减缓了脚步,堪堪在离他不远处稳住了身形。 或许是因为裴向云这样凶神恶煞的人在江懿面前乖顺得像条狗,他竟畏惧眼前这个好看的男人更多些。 江书辞磕磕巴巴道:“先,先生。” 江懿挑眉:“你怎么跑得这么快?裴向云不是要你在甬道里等他吗?” “我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想快些来告诉裴兄。”江书辞勉强稳住呼吸,语气有些急切。 裴兄…… 江懿淡淡瞥了一眼自己身侧站着的人,目光中满是意味深长。 前一日还相看两厌,现在便是裴兄了。 裴向云不自在地避开他的目光,主动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这条甬道又分了另一个岔路出来……”江书辞给两人比比划划,“我方才总觉得将老师安置在甬道中不妥当,原本寻摸着看看山洞中的第三条暗道有没有可能通向县令府外面,却没想到这甬道中竟还有一个岔路。” 江懿听了他的话,心中冒出了一个词—— 狡兔三窟…… 江书辞继续小声道:“我便背着老师进了那条岔路,走到路尽头时发现墙上镶着一枚旋钮。我试着旋了一下那旋钮,墙壁竟往里打开了,那里面是一间书房,我看着像是县令的书房,连忙背着老师回到甬道中,将那墙壁重新恢复到了原处。” 江懿缓缓摩挲着那柄刀的刀身,半晌后道:“告诉我去书房的路线。” 江书辞大惊:“可那是县令的书房!” “无妨……”江懿低声道,“告诉我……” 今夜他不得已赴了这场鸿门宴,歪打正着诈出那假县令的破绽,让对方恼羞成怒离席,将自己与乌斯刺客同留一室,看着是不拿捏住自己的把柄便不罢休。 而就算握住了把柄,也断然无法不在意江懿或许已识破他身份这件事,第一选择自然是与那幕后之人取得联系,接着将不利于自己的证据悉数转移。 江懿现在担心两件事。 其一是假县令将证据转移,其二是幕后之人觉得这枚棋子不稳妥,将他提前灭口。 好在自己来之前已经将事情与李佑川安排妥当,多少算得上一条后路。 江书辞觉得这人八成是疯了。 “先生,不如我们回去从长计议……”他低声道,“这实在是太危险了。” “来不及了。” 假县令今天敢来请他赴宴,便是做足了准备。成则把江懿拉下水,被把柄胁迫着和他们登上同一艘贼船。 败则灭口或连夜跑路,都十分有可能。万一明日江懿休整得差不多了要走,那他们的准备便全都付诸东流。 这分明是在强迫他与「他们」第一次于明面上较量一番。 江懿轻声道:“我自有安排,你带着你的老师走吧。保护好你们找到的那个穆宏才,他很重要。” “我……” 江书辞咬着唇,似乎还想再劝他,可在原地踟蹰半晌,终究转头走了。 两人沉默地向江书辞所指的位置走了一会儿,江懿忽然开口:“裴向云……” 裴向云许久未听他如此平静地喊自己名字,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你不问我做了什么安排吗?” “不问……”裴向云道,“师父怎样做定然都有师父的道理。” “是么?” 江懿的声音很小,似乎轻轻笑了下:“若我说对这个计划成功的把握只有五成,剩下五成的可能性是悄无声息地死在城登县呢?” 裴向云舔了舔唇,没有回答。 “你后悔还来得及……”他的老师轻声道,“现在转身离开,不必陪我送死。我死了你便自由了,这个选择不好吗?” “师父。” 裴向云眸中情绪暗涌,声音低得吓人:“我说过,我会为你做任何事,也会陪你做任何事。” “真的么?” 江懿在那旋钮前站定,将手按在上面,轻轻向旁边转了下。 在机关转动的「咔哒」声中,裴向云听见那人道:“我以为我死了,你会很高兴呢。” 他怎会高兴? 上辈子老师死后,他浑浑噩噩如一缕为天地所不容的游魂,整整魔怔了十年,重活一世后恨不能用命护住江懿平安喜乐一生。 若是今夜真的突逢巨变,哪怕是死在一起…… 自然是最坏的情况中最好的结局了。 作者有话说: 江美人:分析局势评估我方与敌方实力差距; 狗子:师父馋馋 贴贴qwq 第68章 通向书房的暗门在机关的作用下缓缓旋开,尘土扑面而来。 江懿用袖袍掩住口鼻,抬眸向那间屋中看去。 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下来,仅有三两分微弱的月光透了进来,照在靠在窗下的一张桌子上。 裴向云自从进了这间书房后便一直紧绷着神经,此刻看见没人才松了口气,低声道:“师父,那县令不在。” “一会儿便来了。” 江懿断定假县令不会放下这一屋子的线索,无论是要跑路还是要被除掉,他和幕后的人不可能不回书房把证据转移或销毁。 他借着月色将那雕花木桌上的簿子翻开,发现那是个厚账本。 账本似乎用了有一段时间,前面半本被人翻得页脚卷起了毛边。 江懿从前往后找去,停在了其中的一页。 前面记的账无论是汉字还是数字都写的工工整整,唯独这一页和前面有些许出入。 那些汉字的最后的一捺看着是要飞扬起来,却被人生生在半路压了下去,学着和前面字迹一样服帖,却显得和整个字割裂开来,十分违和。 江懿挑眉,又顺着这页往后翻了翻,发现自此往后一两页的字迹还带着几分这种「飞扬」的意味,可过了约莫十来页后,便彻底与前面半本的字迹一模一样了。 他翻回那字迹开始有变化的一页,细此次地查看起记的到底是什么账来。 “洪文九年,陇州水患,城登县收到赈灾善款……银锭……用于修缮百姓房屋……” 这写的是城登县水患赈灾款的去向么? 江懿眸色渐沉,试图辨认那些被人故意涂黑的字据,却遗憾地发现根本看不清楚。 他轻轻叹息一声,将那账本合上,预备着往后好好研究一下,正要去看桌上的其他文书,却听裴向云低呼一声:“师父……” “怎么了?” 江懿转过身,看见狼崽子站在书柜前,愣愣地半张着嘴,无端多了几分傻气。 他挑眉,踱到书柜前,却被一道反光晃了下眼睛。 裴向云手中拿着几本书,咽了口唾沫:“师父,是金子啊。” 江懿蹙眉向书柜中看去,发现裴向云将那几本书掏开的缝隙中隐约闪着淡金色的光。 他伸手将旁边的书也扒开,隐在书卷后的东西终于显出了真身。 那是一面用金砖堆砌起来的墙,被人整整齐齐一块块地码在书柜之中,外面用书卷做掩饰,平时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师父……”裴向云的声音有些颤抖,大概是这辈子都没看见过这么多钱,“我……这些金子都是真的吗?” 江懿的脸色愈发凝重。 他随意取下一块金砖,对着月光仔细查看了片刻,发现在背面有一处浮雕似的图案。 那像是什么野兽的头像,正长大了嘴咆哮着。 和那乌斯刺客刀身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江懿心下了然,慢慢将那金砖放了回去:“这不是大燕国库里的金砖。” 裴向云没听懂:“什么?” “没事……”江懿道,“把书放回去,等他自己回来。” —— 穆宏才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 他本来是按照「那位大人」的指示在陇州城外设局,原本以为能轻松地将这所谓的「少年丞相」解决掉,却没想到人全须全尾地来了城登县。 那位大人神通广大,知道大燕丞相要这个时候从陇西回燕都述职,或许也预料到了他的第一道拦截不会成功,给了他第二个锦囊,写的便是今晚他摆的这一桌酒菜。 穆宏才从未与这少年丞相打交道,但看着江懿年轻得很,不像是传说中的那么神,酒席刚开始时没将他放在眼里,可喝了两杯后却发现事情好像变得有些不对劲。 酒中的药是给畜生用来催/情的,江懿喝了酒后药性却迟迟不发作,让他心里有些慌。 而让他更慌的便是那人提出要与他行酒令,三两下就被人诈出了破绽,他只能暂时从暗室中离开,将门反锁上,启用了第三个锦囊。 便是那位大人叮嘱他万不得已不能用的那条计策。 穆宏才额上一直蒙着一层冷汗,写了一张字条绑在信鸽的脚上,在后院的窝棚里踱了半天的步子,这才琢磨出些许不对劲来。 如今他能锦衣玉食,离不开那位大人的暗中打点。 如今他办事不利,那位大人往后会不会不再给这些好处了? 不,不止是好处。 说不定自己的命都没了。 穆宏才一想到这儿,登时坐不住了,拔腿便往县令府中跑。 他必须将那些关键的证据都收起来,这样好与那位大人谈谈条件,说不准能换得一线生机。 穆宏才这样想着,从腰间取下两把造型奇特的钥匙。他将其中一把插/入锁孔中拧了半圈,而后又换了另一把拧了后半圈。 机关声轻轻响起,那扇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雕花木门缓缓向后滑去,露出一条缝隙。 穆宏才将门推开,疾步走进了书房,却忽地听见一道声音自黑暗中响起:“穆县令,本官等你等得好苦。” 这道声音不疾不徐,甚至带着几分笑意,可落在穆宏才耳中却如同惊雷般炸响,让他心中猛地一紧,险些腿软着跪在地上。 桌上的汽灯被人点燃,昏黄的灯慢慢在整间书房中氤氲开,照亮了桌旁人的脸。 江懿手中的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沿,那双好看的眸子落在穆宏才脸上:“穆县令说了要与我把酒言欢,可半路人却没了。我在那暗室中等待良久却没等到你回来,心里急得很,这才擅自出来找你。穆县令不会介意吧?” 穆宏才咽了口唾沫,磕磕巴巴道:“下,下官确实是有要事在身,这才半路离席。江大人若是介意,下官在此给您赔个不是,下官……” “什么要事?” 江懿饶有兴味地支着脸颊,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像是在和他聊家常:“给乌斯人通风报信吗?” 穆宏才一张胖脸倏地变得煞白。 他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戾,可声音却仍是谄媚的:“江大人在说什么呢?下官一直清正廉洁,又怎会与乌斯人私下勾结呢?” 江懿挑眉不语,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裴向云慢慢走上前,将什么东西丢到了穆宏才面前。 那东西「噗通」一声落在地上,慢慢滚到了穆宏才脚前。穆宏才慢慢低头,正好撞上了一双死不瞑目的眼。 这双眼生前还是很漂亮的,只是现在全然失了生机,如两枚毫无生气的琉璃珠般镶在眼眶中。 “这,这……” “这是方才穆县令安排在宴席上为我们倒酒的侍女……”江懿道,“看着很眼熟吧?穆县令不会现在又要与我说,她是混进县令府的细作,你根本不知情吧?” 穆宏才好不容易想出的说辞被人慢条斯理地捅破,脸色已然由苍白转为铁青色,一双肥腻的嘴唇止不住地哆嗦着,眼睛满屋子乱瞟,不知要落在什么地方。 江懿把他这幅惶恐的样子尽收眼底,身子向椅背上靠去,捏了捏眉心:“方才我擅自查看了穆县令的账本,发现了一处很有意思的地方。” “这账本在洪文九年六月前的字迹隽秀工整,如活字印刷版模具的大字般赏心悦目,可偏偏写水患这一篇的字迹忽地多了几分狂草之意……” 江懿把手旁放着的账本向前推了推,翻开了先前做记号的那一页,“其中撇捺都带着草书龙蛇腾跃之感,但运笔之人有意收敛狂放之意,导致了这些字的结构变得不伦不类,直到洪文九年十月,字迹才慢慢变得与六月之前一样,这又是为什么?” 穆宏才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低声道:“江大人什么意思?难道不许下官厌恶了楷书,开始仿着张长史的草书么?” “方才酒席上穆县令对不出诗句,姑且算得上是许久未读诗书生疏了。而这变了字迹的账本,或许如穆县令所言是在修习张长史的草书……” 江懿淡淡道,“那请问在县令府中为何修了三条暗道,这暗道之中又为何藏着另一个与穆县令长相完全相似的人?” 若说先前穆宏才还只是惊慌,待江懿这句话说出来之后,他才是真真正正一颗心直接跌落到了谷底之中。 他额上汗如雨下,连带着在这数九寒冬之中后衣领都湿了一片。 那三条暗道是按照那位大人给的图纸修建的,也正是他所有安全感的来源。 纵然发生了是不可预测的事,穆宏才也一直相信自己可以靠着这三条暗道化险为夷。 他是怎么知道的? 穆宏才看向江懿的目光中满是惊惧,还未说话,便听那人道:“别急,穆县令书房中的这一堵金砖砌成的墙,我为官多年也从未见过,如今才算真的长见识了。” 似乎为了印证他说的话一样,裴向云掂了惦方才在屋中找到的一柄长刀,猛地向那书柜劈去。 看似结实的木柜在刀锋下四分五裂,木屑碎了一地。书卷「噼里啪啦」地砸在地面上,露出了后面那堵金砖堆砌起来的墙。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69章 穆宏才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最后定格住了谄媚。 他舔了舔唇,声音中多了几分讨好的意味:“江大人,既然你都已经发现了,那下官便要仔细与你说说理。” 江懿扬起眉,准备听他如何狡辩。 “不瞒江大人,下官确实与乌斯人有联系,只不过并非您想的那般简单……”穆宏才道,“如今乱世将至,下官也想讨个活命的去处。良禽择木而栖,我这样的蝼蚁尚且如此,更何况您这样的青年才俊呢?” 江懿眸色冷了下来,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嗯……” 穆宏才见他愿听自己说话,心中的紧张感慢慢少了几分,放缓了语气:“不若这样,江大人与身后这位小兄弟,下官看着都是能成大事的人。与下官联系的那位大人神通广大,能算出江大人您会在这个时候经过城登县,怕是也能算出这个朝廷的命数。” 知道他来城登县的时间? 江懿心中暗暗冷笑。 这哪是算的,这分明是在自己身边潜伏许久探听出来的情报。 穆宏才不知道面前坐着的人已经将自己的老底猜了个七七八八,还在殷切地拉拢他:“江大人,您想想看,皇帝让您常年待在陇西,这不明摆着要架空丞相么?这样的官做着也没意思,倒不如换个明主,也不算明珠暗投。您看着这金砖砌成的墙,便是那位大人给我的报酬。只要您想,一定得的比我还多。” 江懿摩挲着手中的折扇,轻声道:“穆宏才,你可知你今日做了什么?” 穆宏才愣了下,不知他什么意思。 “先是在陇州城外设伏,企图暗算朝廷命官,现在又公然行贿……”江懿将折扇向桌上猛地一拍,“你好大胆子!” 那折扇本就比一般扇子重,眼下被人重重拍在桌上,像惊堂木般擂在穆宏才心上。 江懿眉眼间具是冷意,先前那些或懒散或玩世不恭的伪装悉数消失:“你囚/禁原本的城登县令,玩了好一手狸猫换太子。养私兵,贪污受贿,私吞朝廷拨款,让百姓置身水火之中,你竟一点不问心有愧,还要在这里劝我择木而栖吗?” 穆宏才脸上谄媚的表情慢慢消失。 “江大人,你果然是块硬骨头。” 他冷笑一声,似乎知道这事今日怕是不能善了:“不枉那位大人重重布置,到底还是被你看穿了。” 江懿的呼吸有些急促。 穆宏才方才说的那些话很熟悉。 上辈子自己被裴向云囚禁在府中时,大抵也说过类似的事。 他会不知晓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吗? 他会不想活下来吗? 可自己上辈子二十多年所受的教诲,所耳濡目染的礼义廉耻却不允许他做出这样的选择。 江懿平复了下方才有些激动的情绪,冷声道:“你如今不再负隅顽抗,把与你接头的人说出来,与我回燕都一同坦白罪行,我还能留你一条命。” “留我一条命?” 穆宏才讥讽地干笑了两声,平素那佝偻的肥厚后背似乎也慢慢能挺直了:“江大人,我在城登县半年,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琼浆玉液。金砖铸屋,私兵护卫,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要我跟你回燕都,我又过得什么日子?” 他喘了几口气,低声道:“你以为谁都与你一般么?你清高,你两袖清风,你耐得住寂寞,我不行。您是活菩萨,我这种凡夫俗子见了得磕个响呢。” “你怎么说话呢?”裴向云终于忍不住了,怒道,“放尊重些。” “那你是要顽抗到底么?”江懿抬手止了裴向云的动作,“你可想明白了。” 穆宏才道:“今日你在这儿等我,怕是本就没觉得我能老老实实认罪吧?” 他指了指门外,目光中露出几分狰狞:“你既然知道我养私兵,那也能想得到现在你走不掉了吧?我手中有一枚信哨,只要我吹响,那些私兵便会立刻来这儿将你杀了,尸骨都处理得干干净净。” 裴向云听见他这话,方才因为老师被冒犯而起的盛怒似被泼了盆冷水。 他现在才知道先前老师为何会说那样一句语焉不详的话。 若这假县令真的养了私兵,那绝非自己如今能手无寸铁便硬闯出去的。 更何况还要护着老师。 他垂在江懿身侧的手下意识猛地攥紧,指甲几乎刺进了掌心的皮肉中。 曾听江书辞说过,这些私兵的实力较比正常家丁护卫要高出不少,哪怕是三五结伴的庄稼汉也要忌惮不少。 裴向云有信心拿着一柄割猪草的镰刀灭了一队七人的乌斯轻骑,如今却没了信心能打一县令府的私兵。 如果自己能扛得住这些私兵的攻势,护着老师逃出去,哪怕他死在刀枪棍棒之下也是好的。 如果…… 他的手背上忽地覆上一层暖意。 裴向云骤然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江懿似乎注意到了他的不安与焦虑,竟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动作十分隐蔽地捏了捏。 裴向云只听见自己耳畔「轰」地响了一声,继而热浪从耳垂一直蔓延到了两边的脸颊,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烫熟了。 这温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江懿只安抚似的捏了他的手几下,便将那暖意抽走了。 裴向云心里的烦躁忽地平复了。 有了方才那瞬间的柔情,哪怕下一刻为了江懿而抱虎枕蛟,他也万死不辞。 “江大人,你这是愚忠……”穆宏才全然没看见面前这两人的小动作,“你平白浪费了一身的才华,当真是真心错付,明珠暗投!” 江懿淡淡道:“我需要你教我如何做事么?” 穆宏才只道他临死前嘴硬,正要再讽刺几句,却听那人慢条斯理道:“算算时间,我的人也差不多到了。” “你的人?” 穆宏才心里不轻不重地「咯噔」了下,旋即觉得他是在虚张声势:“据我所知,你未从陇西带出来一兵一卒,唯独你身后站着的这位,一个贴身小厮,一个随行马夫,哪里有「你的人」?” “有没有可能,我说的便是这小厮?” 江懿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带了些许怜悯的笑:“我一早便知道城登县有问题,但又怕打草惊蛇,所以明面上我并未带一兵一卒,可你看见的就是真相吗?我会蠢到只身涉险,不安排任何接应吗?” “在我与你说话的时候,陇西军已经被我那小厮带到了县令府外,就等着将你抓回燕都受审。估摸着时间,怕是已经在外面恭候多时了。” 穆宏才这会儿彻底变了脸色。 他想也没想,跌跌撞撞地跑到窗边,隔着破晓的雾色看去,果真在离县令府的地方看见了一队黑压压的人影。 那些人身批黑甲,队列整齐,无声地站在雾霭之中,遥遥望向县令府。 “你私通敌国,贪污受贿,不顾生民死活,桩桩皆是死罪。” 江懿慢慢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眉眼冷冽:“如今燕军已到,休要再负隅顽抗。” 穆宏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脑中混沌成一片,那上一刻尚存的胸有成竹溃不成军,根本忘了「信哨」这回事,只知道自己输了个彻底。 “可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 他仓惶地抬头,方才的讥讽悉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疑惑与恐惧:“你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那位大人的计划天衣无缝,怎可能……怎可能……” “我是如何知道的?” 江懿轻笑一声:“你也配问吗?” 穆宏才脸上最后一丝血色消失殆尽。 裴向云站在江懿身后,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他从未见过老师这个样子。 上辈子自己一直在陇西军营中,从未有机会一睹老师于别处的风采。 他听人说大燕的少年丞相足智多谋,能言巧辩,是不可多得的才子,却总是没机会真正地领略过老师如何舌战群儒,如何辩驳于朝廷之上,不费一兵一卒便收拢了人心。 后来大燕国破,江懿疲于和自己周旋,再也不似从前般意气风发。 裴向云舔了舔唇,再一次清楚地认识了自己所爱的人。 很强大,冷静又理智,世间少有人可以如他一般有这样的才能。 他一人站在那里,便抵得上千军万马。 自己上辈子固执地将老师拘禁于身边,对这样本性恣意的人来说,是否让他痛不欲生呢? 那样自以为是的爱,对老师来说真的算是爱吗? 县令府外隐隐响起叫嚷声,想来是燕军与那些县令养的私兵交上手了。 那些私兵虽然平日跋扈专横,可陇西军来得突然,很多人都尚在睡梦之中便被刀架了脖子。 裴向云心跳得莫名越来越快,面上发烫,试图转移话题:“师父,你何时通知的陇西军?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江懿瞥了他一眼:“单纯……” 单纯? 裴向云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个问题自己应该知道吗? 江懿却似乎并不想与他多说,将桌上先前记下有用的文书都收到了一起,准备带回燕都。 他垂眸看着那文书上的文字,紧绷的神经稍有松懈,一时间竟未察觉旁边瘫软在地上的人正慢慢爬了起来。 穆宏才手伸进怀中,面上闪过一丝狰狞。 既然事已至此,他无论如何挣扎都是一个「死」,倒不如拉上一个垫背的。 凭什么他江懿能高高在上地审判旁人,自己就得是那个做人家陪衬的丑角? 他越想越气,发了狠似的冲江懿扑来,怀中匕首脱鞘而出,径直刺向江懿的脖颈。 裴向云原本正痴痴地看着老师挺拔的背影,看见穆宏才忽然从地上爬起来后心中蓦地一紧,继而目光落在了他手中闪着寒光的利刃上。 “师父!” 他来不及多想,只能纵身扑过去,将那人紧紧地护在怀中,翻滚着倒在地上。 刀刃狠狠刺入皮肤中,温热的血液迸溅而出,裴向云没忍住疼痛至极的闷哼声,眼前骤然一黑。 作者有话说: 只有狗子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晚上还有啵啵啵; 我想改个big eye的名字,在「魔法少女鹿酱」和「一头帅气逼人的老鹿」里面艰难选择 第70章 江懿几乎在裴向云扑过来的瞬间便知道发生了什么,袖中的那柄短刀滑到掌中,毫不留情地对着穆宏才的右手而去。 短刀径直刺穿了穆宏才的掌心,他痛苦地嚎叫一声,匕首「叮当」落在了地上。 “裴向云……”江懿低声道,“裴向云!” 往日狼崽子若是办成了什么事,定要明里暗里和自己邀个功,那双深邃的黑眸会溢满了祈求的神色,显得格外委屈。 可现在裴向云却将额头抵在他肩上,喘/息声格外粗重痛苦,但一句话也未说。 江懿心中一紧,向他背上的伤口碰去,沾了一手狰狞的血色。 “裴向云……” 他的声音中多了几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焦急:“别装了,我知道你没事。” 裴向云的胸腔中发出「呼哧呼哧」的剧烈喘息声,而后撕心裂肺地闷咳起来,淤血顺着他的唇角流了下来。 “师父……” 他的声音嘶哑,可眼睛却亮得惊人,一眨不眨地看着江懿,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像是在和什么剧烈地抗衡着:“师父,我……” 江懿起身将那柄匕首从穆宏才身前踢开,低声道:“别说话……” “我……我得说,我必须要说。” 裴向云现下却执拗得很,非要带着那可怖的喘息声将话说完。 他的手紧紧地扯着江懿的衣袖,唇角向外慢慢溢着血:“师父……对不起,以前是我太任性自私了,是我的错,你别出事……求你,千万别有事……” 江懿蹙眉:“你在说什么?” “我……” 裴向云忽地痛苦地闭上眼,五官皱了起来,身子下意识地要蜷成一团,似乎这样便能少难受一些。 他觉得自己的头要炸开了。 分明被人伤到的是胸口,可太阳穴却一直「突突」地跳着,针扎一样细密地又酸又疼。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一样。 他不受控制地又呕出一口黑血,靠在江懿怀中不住地颤抖着。 好痛啊…… 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这个想法让他无比恐惧,鼻尖一酸,近乎仓惶地落了泪。 裴向云想过自己或许会死在陇西的战场上,或许会作为被铲除的异己死在乌斯地牢中,却从未想过会以如此草率的方式死在这样一个不知名的地界。 当真可笑…… “别说话了……”江懿低声道,“撑住,一会儿带你去找大夫。” 他说着抬起头,眸中染上一层冷意,静静地看向穆宏才。 穆宏才捧着那只受伤的手在地上蛆虫般扭来扭去,将脸上的伪装悉数蹭掉了,露出了与「穆宏才」多了几分差别的真实面容来。 江懿端详了他半晌,确认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于是轻轻踩上了穆宏才那只受了伤的手。 穆宏才的手原本正悄悄要往怀中探去,像是要去摸他那枚信哨,此刻杀猪似的哭嚎起来,趴在地上给江懿「砰砰」磕了两个头:“江大人,江大人,是我鬼迷心窍,你饶了我,你饶了我吧!疼,疼啊!” 江懿轻笑了一声,听在穆宏才耳中却令人不寒而栗。 “你方才想杀我的时候可不是这幅样子……”江懿拽着穆宏才披散下来的头发,逼迫他抬起头和自己对视,“现在想起来求饶了?” 穆宏才长着嘴,声音都喊哑了:“我……” “你可真是胆大包天。” 江懿看着那张肥肿的脸,眉眼间的寒意更甚:“若是他死了,你也跟着陪葬。” 穆宏才原本正和脱了水的鱼般大张着嘴喘气,听见他这话后却扭曲着五官笑了起来。 “江大人……”他用嘶哑的声音道,“原来你也并非真的无欲无求,我就说……难怪,难怪啊。” 江懿拽着他的头发向后扳去:“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告诉我你身后到底是谁。” 穆宏才的脖子向后弯曲了一个巨大的弧度,让他觉得喉管要被生生折断了:“那……那少年也是乌斯人,你却,却将他留在身边,你若没有揣着别的心思,又怎会容他好好活着?” 江懿心中蓦地一紧,决心不再和他废话:“你背后的人是谁?说话!” 穆宏才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却一会儿啜泣一会儿疯癫地大笑了起来:“我不会告诉你的,我死也不会告诉你,我……” 他的双目蓦地瞪大,眼珠向上翻,眼白处布满了红血丝。 “我,我……” 穆宏才的喉咙中发出「咯咯」的声音,右眼越睁越大,模样十分骇人。江懿迟疑半晌,松开了拽着他头发的手。 男人肥胖的身体轰然倒在地上,涎水从大张着的嘴中流出,一条纤细的黑影缓缓从他眼窝中探出头来。 又是蛊虫…… 江懿心中一沉,手起刀落将那蛊虫斩断,再去探穆宏才的鼻息,发现他已然没气了。 这也是被蛊虫控制的人。 刀刃上的血滴在地上,江懿缓缓直起身,眸中多了几分冷峻。 那个「大人」究竟是谁? 裴向云忽地在身后囫囵咳喘了一会儿,他这才将思绪收拢回来,正要去看看那狼崽子伤势如何,便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在屋外响起。 书房的门被「砰」地一声撞开,李佑川踉跄着冲了进来,第一眼便看见了江懿,登时长舒一口气:“少爷!少爷你没事吧?” “无妨……”江懿道,“大夫来了吗?” “来了。” 李佑川愣了下,旋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少爷你是受伤了吗?严不严重?” 手臂上那处伤口已经结了痂,想来是不算严重的。 他面不改色道:“不是我受伤,是裴向云。他伤得很重,需要尽快处理。” 李佑川有些为难地看了眼身后,低声道:“少爷,大夫在楼下呢,剩下的人都去将那些私兵控制住了,裴向云他……” 江懿了然:“我背他下去。” 他说着便转身走到裴向云身前,将狼崽子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 少年的发育基本成型,长手长脚的,骨架又大,着实算不上好背。 江懿肩上那处被箭矢破开的创口还没好利索,蓦地痛了下。 他微蹙着眉,一步步将裴向云从书房中背了出去。 昔日精力旺盛的狼崽子此刻安静得不像话,倒是让他有些不适应。 他们两人间……似乎也许久未曾这样宁和地相处过了。 江懿微微有些失神,不知怎的又从尘封的记忆中寻出了一段陈年往事。 那会儿也是如此般的寒冬,陇西地面上雪化作的水结了冰,踩在上面滑得很。 他答应了要送临村私塾的夫子自己誊抄的《道德经》,于是带着狼崽子一同去了。 那日天黑得早,两人回来时在风雪中迷失了方向。马不巧又受了惊,将他从马背上甩了下来,自己向着黑夜深处跑去。 他的头磕在一处冰凌上,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失去意识前只能听见一向稳重的少年伏在身边惊慌地喊着自己的名字。 江懿原本以为师徒二人时运不济,只能被这不通情面的风雪生生困死,可再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身处陇西营帐之中,手还被人紧紧握着。 他侧过脸,便看见裴向云趴在自己床边睡着了,却还拽着他的手不放,似乎生怕老师消失一样。 后来江懿听军营的人说,那夜是裴向云将自己背回来的。 八里开外的雪原,少年全凭一口气死撑着,到了军营时才彻底脱了力,踉跄着扑倒在地上。 纵然平日军营中的人对他颇有微词,可此刻却七手八脚地将人从雪地中架了起来,这才发现他的眼睫上全是小冰碴子,险些将上下眼皮粘起来,嘴唇冻得发紫,手指僵硬如木棍般不能屈伸,让人疑心敲一下便能断做两节。 可他背上的江懿手被焐在怀里一路,仍是温热的。除了额上磕到的那块伤以外,全身上下晚好如初。 燕兵七手八脚地要给裴向云烧水暖身子,可他分明已神志不清,却仍挣扎着要说什么话。 一个燕兵凑近了听,才听清他在说:“老师受伤了,别让他有事,求你们。” 江懿从未问过他这八里路的雪原,他是如何背着自己一步步走回来的。 人声的嘈杂骤然将他从回忆中拽了出来,他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天边新生的朝阳。 江懿把裴向云从背上放下来,想让他平躺在垫子上以免压到伤口,袖子却忽地一紧。 他垂眸,发现狼崽子的手蜷缩起来,堪堪勾住了他的衣角,好像在无声地恳求自己别走。 不知裴向云在昏迷中看见了什么,眉头紧锁着,眼角还挂着泪痕,想来那梦怕是并不美妙。 江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轻将他的手从衣袖上拨开。 他并非恩将仇报的人,虽然确确实实地恨着这个学生,可却一点也不希望他是为了救自己而死的。 “裴向云,我不喜欢你为救我丢了命……”江懿轻声道,“你要是就这样死了,会有别人代替你的位置,你难道不怕吗?” 作者有话说: 他开始懂了他开始了! 泻药,名字这个东西我觉得你们比我会起多了 第71章 裴向云不知自己昏昏沉沉睡了多久。 他先是头疼欲裂,而后坠入一片无尽的虚无之中,于黑暗中飘浮良久,双脚才慢慢踏在了实地上。 似乎是梦见了陇西。 裴向云有些茫然地环顾了四周,试探地向前走了两步,抬眸便看见了那个自己最想见的人。 他心头一喜,下意识地要跑过去,却蓦地发现老师身边站着另一个人。 老师与那人言笑晏晏,神色亲密,俨然关系匪浅的密友。 裴向云心头如遭雷击,如同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凉水,怔怔地看着老师与那人越走越近,却半分声音也发不出。 老师身边的人看不清脸,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子明,这人来路不明,又混了乌斯的血,将来怕是要成个祸害。” 裴向云下意识地要反驳,可却发现自己的嘴像被用针线缝上了一般,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 他又气又急,拼了命地去挠自己的双唇,试图将臆想中封住自己嘴的绳线撕开,可一切却只是徒劳。 他的老师面无表情地听完那人说话,轻轻颔首,凭空抽出一把长刀,径直向他的心口刺来。 贯穿伤带来的剧痛让裴向云瞪大了双目,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颤抖地伸出手,渴望抓住那人飘然远去的衣角。 不要走…… 我已经在学着如何控制自己的脾气,已经在学着如何收敛原先的任性了,你为什么还不肯看我一眼? 我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要选择别人? 好想将老师囚在身边,只能看着自己一个人,只能听自己一个人说话,要别人再也抢不走他。 好想…… 扭曲怪异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让他心中的暴虐与烦躁更甚,恨不能将眼前一切撕碎,把那心心念念之人吞吃入腹,这样他们便能生生世世在一起了。 在一起……吗? 裴向云痉挛的手垂落在地,只觉得心窝那处创口在源源不断地向外流着血,似乎很快就能将身体里的血全都流干。 流干了,自己就死了。 死了也好…… 反正江懿不会看他一眼,反正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不会换来那人的赞誉。 裴向云的眼皮越来越沉,眼前的景物逐渐变得模糊,影影绰绰地糊在不远处,看不分明。 “裴向云。” “裴向云!” 他的眼皮抖了下,似乎想要睁开,却实在没有睁开的力气。 “裴向云,我不喜欢你为救我丢了命。” 谁在说话? 周遭那些让他杀了所有人的扭曲的声音与说话的人声混在一起,叫人难以分辨那人声到底属于谁。 裴向云烦躁地拧起眉,脑袋里乱成了一团,浆糊似的黏在一起。 “裴向云……” “你要是就这样死了,我会去养别的狗取代你的位置。” “全天下习武的人那么多,比你听话的人那么多,我又不是非你不可,随便谁都能代替你成为我的刀。” “你不怕吗?若是怕了就快些醒来,我没耐心等你太久。” 是老师吗? 他近乎惶恐地向旁人确认,可回应他的却只有其他奇诡的声响。 老师在等着自己吗? 如同沉暮的黑夜中骤然亮起一道光似的,裴向云生生将那些吵嚷着要他杀人的声音驱散,像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拼了命地向那处光亮跑去。 快些,再快些。 老师在等着自己。 若太慢了,老师便要去找别人了。 裴向云努力地说服着自己,将那大声叫嚷惑乱他心智的声音抛在身后,咬牙忍着太阳穴的钝痛拼命向前奔去。 他骤然从那抽象悬浮的梦中惊醒,胸口不断地上下起伏着,下意识地便要撑着床坐起身,可后背却蓦地一疼,让他腰身一软又躺了回去。 房门被人打开,李佑川端着装了热水的盆进来,看见他后惊喜道:“裴小兄弟,你醒了?正巧我端了热水来给你擦身子,你醒着也好办些。” 裴向云怔怔地看着他,心中有些失落。 不是老师…… 那老师呢? 是等的时间太久,去找别人了吗? 他几乎是一想到这个可能便当即胆寒起来,不敢再细思其中的可能性,忍着背上撕裂般的疼痛挣扎着爬了起来,想要从床上下去,却直接摔在了地上。 李佑川被他这不要命一样的动作吓了一跳,将盆往旁边一搁:“裴小兄弟,你背上的伤刚包扎上,千万动不得,一动伤口便要裂开了。” “我……” 裴向云疼得额上满是细密的冷汗,双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吐出了一个字。 “你,你怎么了?”李佑川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僵立在原处,手脚都不知放在哪里,“你要做什么你和我说,别作践你自己,少爷昨晚守着你守到……” 裴向云听见他提到江懿,猛地抬头,眸中闪过摄人的光,断断续续道:“老师,老师怎么了?我想见他,我……” 李佑川快急哭了,越急话越说不利索:“少爷他……” 房中隔间的门被打开,江懿神色疲惫地走了出来,捏了捏眉心:“在闹什么?” “少爷你来得正好!” 李佑川如获大赦,连忙三两步远离了裴向云:“裴小兄弟方才醒了,非得要去找你。我想着你熬了一晚上刚歇下,不好再将你喊起来,正左右为难呢。” 江懿目光落在裴向云背上,看见包扎用的细布上隐隐透出几块殷红,便知是这狼崽子刚刚发疯又将伤口挣开了。 “你先出去吧……”他低声对李佑川道,“我和他谈谈。” 李佑川如获大赦,撩了衣袍便从房中三两步跑了出去,随手为那别扭的师徒俩关上了门。 眼下屋中一片安静,裴向云忽然没了方才那股莽劲,有些局促不安地低声道:“师父……” 江懿瞥了他一眼:“回去躺着。” 裴向云咬牙撑着地爬了起来,连续几次想爬到床上,但都因为肩上的伤被牵动,总让他使不上力。 他有些委屈地侧过头,却见老师走去将窗推开,似乎压根没注意到自己的窘态。 江懿听见身后的声音消失了,回头便看见狼崽子半边身子趴在床沿上,似乎有些尴尬。 “怎么了?”他问,“不是让你上去么?” “我……” 裴向云吞吞吐吐道:“我腰用不上力,上不去。” 江懿杵在原地与他对视半晌,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 他轻咳一声:“伤的又不是腰,你再试试。” 裴向云眸中的光亮倏地灭了下去。 他刚咬着牙撑住床沿,便听见身后那人似乎轻叹了一声,接着一双手便扶上了他的腰。 裴向云骤然僵硬得浑身不敢动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你愣着干什么?”江懿的声音中似乎多了几分咬牙切齿,“滚上去……” 裴向云从善如流地在他的帮助下滚了上去。 江懿掸了掸衣袖:“你方才急着找我做什么?” 找你……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裴向云眨了眨眼,最后还是没敢将这句话说出来。 “学生想问问老师……”他轻声道,“老师是如何在短短半天时间里将陇西军调过来的?” 江懿听了他这个问题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按照狼崽子以往的德行,怕是根本不关心这些策略与战术,甚至能不能听得懂都是问题。 “先前我与你讲过《三十六计》中的「空城计」,你可还有印象?” 江懿从旁边拽了把椅子坐下,看着裴向云眼中的迷茫便知这狼崽子昏了两天怕是将什么都给忘了。 他微微眯起眼,冷声道:“回了燕都将《三十六计》默三遍给我。” 裴向云自知理亏,乖顺地应了。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陇西军……”江懿道,“都是假的。” 裴向云有些不解:“可我分明看见了……” “你看见了什么?” 江懿反问他:“你只看见了黑暗和晨雾中县令府外站了上千人,却并不知道他们是谁。” “但师父你说他们是陇西军啊。” 裴向云越听越不明白,不知老师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懿看着他迷惘的表情,舌尖抵着后槽牙平息了些许火气:“我说是什么,你便信吗?”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得信啊……” “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江懿撂下脸色起身:“你和那假县令一样蠢。” 裴向云慌忙拽住他的衣袖:“师父我错了,可是我真的不明白,你教教我吧。” 江懿垂眸,看着少年披在身上的被子微微滑下些许,露出裹着细布的上半身。 到底他还是替自己挨了一刀。 江懿对伤员比平日宽容了些,没好气道:“我那是唬他的。要是让他知道我身边一个能用的兵都没有,他早将我捉去杀了。” “那些陇西军是我让李佑川去找的庄稼汉,给他们些许碎银作为报酬,约定破晓时穿上斗笠与蓑衣,带着割草用的镰刀站在离县令府稍远些的地方演一出戏。 那假县令本就心虚没底气,听我说陇西军到了,又看见这大军压境般的场面,哪有心思核实真假,他和那些私兵自然不攻而破。这下你可懂了?” 裴向云脑海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原来「空城计」是这个意思。 或许是因为自己根本不精通这些谋略,所以便觉得老师能在短短半天内想到这些格外不可思议。 江懿蹙眉看着这逆徒一脸痴傻相,冷哼一声拂袖而去:“问完了么?问完了我走了。” 裴向云回过神来,忽地喊住他:“师父……” “还有什么事?” 江懿愈发觉得近来裴向云和先前相比越来越放肆,寻摸着往后还要再严加管教些。 “我……” 裴向云干咳了几声,面上有些发烫,支吾道:“方才李兄说是要进来为我擦身子的,但你把他赶走了,我这……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家人们晚上好这是假期的最后一天明天我又要早八辣(骂骂咧咧) 第72章 江懿真没想到李佑川是进来给裴向云擦身子的,不然他打死都不会让李佑川离开。 他眯起眼看了裴向云半晌,问道:“你什么意思?” 裴向云原本以为自己足以靠先前的表现向江懿邀功,虽然肯定不会让老师短时间内改变对自己的看法,但至少…… 至少会对自己温柔些。 他大着胆子说出方才那句话,撞上江懿那双隐约带着警告之意的眸子后霎时便怂了。 “没什么……”裴向云小声说,“一会儿李兄来帮我就好。” 还算识相…… 也不知是小孩长大了,还是近来自己愈发少地对他动怒,狼崽子明显变得有些蹬鼻子上脸了。 什么话都敢说。 江懿淡淡道:“歇了那些没用的心思吧。” 裴向云咬着唇,一双黝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他半晌,忽然道:“师父,我……我昏迷的这些日子,我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 他生怕自己在毫不知情的时候把那深藏在心底的秘密抖了出去。 江懿挑眉:“没有……” “那……” 似乎下定了决心似的,裴向云的声音越来越小:“师父你有没有担心过我?就……哪怕是一点点也好?” 他吞吞/吐吐地将一句话说完,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期待。 江懿站在门口撞上那双眼眸,无端想起很久之前曾见过的小狗。 他思索半晌,垂眸低声道:“没有……” 裴向云眼中的希冀瞬间熄灭了。 他舔了舔唇,只觉得心中好像空了一块似的:“真的一点都没有吗?” 江懿避开他那双瞬间没了神采的眼眸:“没有,你别问了。” 他将门在身后关上,深吸了一口气。 真的没担心过吗? 其实是有的。 上辈子他从未见过这逆徒如此虚弱的模样,虚弱到让他不得不想到了一种可能—— 裴向云如果撑不过去,或许真的要死。 江懿曾坐在床边看着狼崽子苍白的脸,思索自己心中到底在矛盾些什么。 恨吗? 自然是恨的。 可若是裴向云就这样死掉,他却又是不情愿的。 或许是不情愿丢掉一只好不容易被驯化的狗,又或许是觉得除了自己谁都没资格结束裴向云的性命。 他就在这样的纠结与矛盾中度过了几天,最终也没想通这件事。 但至少不能被裴向云看出来自己偶尔的心软。 这狼崽子惯好蹬鼻子上脸,若被他抓住机会,先前一切疏远与冷漠就都付诸东流了。 “少爷……” 江懿从思绪中回过神,看见李佑川小心翼翼地趴在一边的柱子后看着自己。 “谈完了……”江懿道,“你进去吧。” 李佑川在柱子边犹豫了一会儿:“少爷,我想问你个事。” “问……” “少爷,你是不是不喜欢小裴兄弟啊?” 李佑川问完便有些懊恼,觉得自己似乎太多事了。 虽然从小到大他一直陪在江懿身边,自家少爷也不把他当下人相处,可他却依旧恪守着身份之间的那道界限,从不逾矩。 “我是觉得小裴兄弟他挺可怜的……”李佑川索性继续碎碎道,“少爷你别嫌阿川啰嗦,每次我去见着小裴兄弟,他都一直在看着你呢。这次受伤也是,好像是盼着你来,你能来他可高兴了。” “所以呢?” 江懿微微蹙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佑川先前以为江懿讨厌裴向云是因为他弄伤了张素,可后来江懿收了裴向云做学生,看上去像是冰释前嫌了,但如今再一仔细琢磨,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他想不太明白,为什么少爷一边讨厌着裴向云,又一边要收他做学生。 “阿川想说……小裴兄弟看着不像坏人,他好像真的很喜欢少爷的。” 李佑川人单纯,将裴向云那隐晦的目光看作是学生对老师的敬慕,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了「喜欢」二字。 江懿捏了捏眉心:“不是你想的那样……算了。” 他轻叹一声:“不是讨厌,是还有其他的原因,这你不用管了。我这样对他他也乐意,你不用太可怜他,他没那么单纯。” 李佑川动了动唇,觉得少爷说得也确实有道理。 他刚想再说什么,一道声音从走廊另一端响起:“先生……” 江懿抬眸看去,只见江书辞从拐角处走了过来。 他在两人面前站定:“先生,前些日子没见你,裴兄的伤势可好转了?” “好很多了。” 江懿抚着手中的折扇:“你找我有事?” “不是我,是我老师。” 江书辞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先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以为先生并不能帮我将老师救出来,或许言语上多有冲撞,还请先生海涵。” “无妨……”江懿道,“你那会儿心系老师安危,情绪不好是正常的,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你不必觉得抱歉。” 听见他说不在意时,江书辞悄悄松了口气:“只是我不明白,先生不是商旅吗?为何会与陇州驻军有联系?” 先前在县令府下站着恐吓假县令的确乎是拿钱演戏的庄稼汉,可要制住这一县令府豢养的私兵,光靠空城计可不行。 陇州驻军离此处有十里开外,江懿修书一封,用信鸽传去了陇州。 陇州的州牧听说丞相显然在自己所辖地界出事,吓得险些亲自骑着一匹马杀过来,好在被下属及时劝住。 他立刻调了一队百人精锐连夜来了城登县,协助将那些假县令的私兵悉数控制起来押往陇州候审。 江书辞起先并不知道这些人是陇州驻军,无意间看见领队之人的腰牌时吓了一跳,一打听才知道是江懿修书与陇州州牧借了兵来。 他心中实在好奇,这会儿终于借着机会问了出来。 旁边听着的李佑川有些疑惑:“商旅?可少爷分明是……” 江懿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这些暂且不提,你来找我便是问这个的?” 江书辞见他不愿说,很有眼力见地换了话题:“老师和穆县令的身体已调养过来,十分想见一见救命恩人,于是遣我来请先生和裴兄过去,老师要亲自道谢。” “裴向云现在身体不便,我随你去就是了。” 江懿说完,俯身叮嘱了李佑川两句后跟着江书辞向楼下走去。 江书辞悄悄瞥了一眼身边的人,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先前只觉得眼前人生得极好,但看上去又太年轻,不像常年奔波的商旅。 自从大燕与乌斯交恶以来,便再也没有像原先那样多的年轻人独自行商了。 老商人知道走哪些捷径能躲得过乌斯人的盘查或劫掠,年轻一辈要跟着多走几趟才能大抵学个明白。 所以像江懿这样的年轻人真的很少见。 更何况他们的马车上并没有什么货物,这才是最让人生疑的。 江书辞兀自在脑袋里想着这些事,一个没留神脚下趔趄了下,险些从楼梯上摔下去。 一只手从侧旁伸过来,稳稳地将他扶住。 江书辞险些大头朝下顺着楼梯滚下去,这会儿吓得满头大汗,后怕不已。 “想什么呢?”身旁的人似乎轻笑一声,“看着点路。” 江书辞脸上骤然变得滚烫,磕磕巴巴道:“谢,谢谢先生。” 江懿松开手:“你上次说你的老师是乡试的解元出身?” 江书辞连忙应了:“是的……” “他若继续殿试,前途怕是无量……”江懿慢条斯理道,“可惜,朝廷少了个好官。” 江书辞心中一紧,几乎立刻道:“老师从未有过这样的打算。” “从前未曾有过,现在未必没有。” 江懿目光落在不远处一扇窗上,轻声道:“在经历了这些事后,他不能不对自己的选择产生质疑。或许这几日他也对你提起过,只是你不愿当真。” 江书辞蓦地愣住了。 他说的确实没错。 老师被救出来后过了一天才恢复精力,却一直打不起精神来。 江书辞以为他是被假县令折磨得心里留了阴影,特意找了个时间去宽慰他,却听老师问自己:“辞儿,为师的选择是不是错了?” 他从未听过老师的声音这样痛苦:“老师为何这样说?” “这世道艰险,恶徒当差。城登县这样重要的县镇尚如此,我不敢想象若是其他地方也有贪官污吏欺压百姓,会给他们带来多少灾难。” 一生良善的人此刻满面愁容:“我年轻时非但未替国分忧,还年少轻狂,觉得为官者俗不可耐,现在想来若我能当个一官半职,是否身处水火之中的百姓就会少一些?” 那一晚上江书辞都没睡安稳。 江懿见他许久没说话,便知道自己说的八/九不离十。 “其实这并不是你老师的错。旁人贪赃枉法,又为何要将错误归咎于自己身上?”江懿轻声道,“更何况那人并非大燕的官员,而是个假冒的。这世上还是有很多心系天下的好官,不必如此悲观。” “我不信……” 江书辞低声道:“上次来城登县的那两人也是朝廷命官,可什么正经事都没做便走了,他们也算好官吗?我看燕都的官也一样烂,说不准丞相就带头贪污腐败,亏空国库。” 江懿挑眉,觉得有些好笑:“是么?” 江书辞伸手敲了敲门,而后将门推:“为何不是?” 屋中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辞儿?” “老师。” 江书辞规规矩矩地向屋中人行了个礼:“学生将那位姓江的先生请来了。” 正坐在桌前与自己手谈的中年男人抬头,看见江懿时蓦地一愣,旋即声音有些颤抖:“辞儿,他确实姓江么?” 江书辞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而后便看见老师猛地从座位上站起了身,三两步走到江懿身前,竟「噗通」一声跪下了。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似乎十分激动:“草民韩景真见过丞相大人。” 作者有话说: 江书辞:瞳孔地震.jpg; 马上双更一个月了,摸摸头发,一片清凉(bushi); 破案了,明天早上八点是要起来做核酸,再见了这个美丽的世界我真的不想早上八点起来打咩!! 第73章 韩景真看上去不过不惑年岁,身材瘦削,面色有些发黄,眼中满是血丝,俨然许久未曾好好休息过了。 江懿有些无奈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快些起来。” 江书辞怔忪地站在一旁,不知老师说的是什么意思:“老师,您是不是搞错了,他怎么会是……” “见了丞相大人为何不拜?”韩景真道,“休要冒犯江大人。” 江书辞虽然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但既然老师这样说,他便也撩了衣袍,稀里糊涂地要跪下。 江懿有些头疼道:“不必拘泥这些礼数,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快些起来吧。” 他说着搀起韩景真的手臂,将人扶起来坐回椅子上。 韩景真眼中不知何时盈满了泪水:“江大人,您救了草民两次,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江懿起先并未想起韩景真是谁,如此听他一说后才从慢慢记起了些许被遗忘的事。 那会儿大概是自己某次从燕都回陇西,半路借宿于一村中,夜里听见有人大声呼救。 他披了衣服出去查看,发现是一群村民要将一个男子生生活埋致死。 若是没看见便没看见,但既然被江懿看见了,便没有不管的道理。 他喊来随行护卫将那些暴民镇压下来,问带头的人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要如此残忍地将男子活埋。 那领头人说这男子参加乡试,却偷了同乡的考卷与自己的调换,丢了乡亲们的脸。 可那男子一直大声喊冤,江懿疑心这其中有蹊跷,第二日便启程去寻了州牧,要将乡试考卷拿出来给他一一审阅,通过对比字迹果然发现了问题。 原来那男子和同乡是竞争对手,同乡担心自己落榜,故意使了手段,栽赃陷害,险些让他丢了性命。 那心思歹毒的同乡还未来得及逃跑便被捉了,江懿急着回陇西,没去见那捡了一条命的男子一面,自然不知道自己救了谁。 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想明白后,江懿道:“我记得你当年成绩不错。” 韩景真苦笑了下:“是我没有大抱负,偏安一隅,没能去做个好官。” “话不能这么说。” 江懿支着脸颊,放缓了语气:“范文正公有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生就算在城登县这样的小地方,也教书育人,诲人不倦,亦忧国忧民,怎能说没有抱负呢?” 韩景真将心头的酸涩咽下去,一度无言。 江书辞站在一旁听着两人说话,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怪不得那晚自己说气话时,裴向云对「丞相」格外维护。 他当时还觉得是裴向云年岁小太天真,没见识过这平静之下的暗流汹涌。 却没想到这一直被自己以为是商旅的年轻人居然就是大燕的丞相。 也对…… 早听闻有人说大燕丞相少时便十分有才华,被圣上亲自点作状元,后一手推进了与乌斯的「望凌之盟」,可谓年少有为。 或许是先入为主的观念作祟,让他觉得那些个当官的都是肥头大耳之流,未曾想过江懿会这样年轻。 还生得如此好看。 江书辞这会儿想起自己先前的种种轻视,恨不能给自己两巴掌。 能直面假县令不落下风,以「空城计」退敌后迅速调来了陇州驻军,如何想也不会是个普通人。 韩景真对这件事的执念很深,或许不仅因为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甬道中许久,更因为那些在暴雨中染了伤寒死去的孩子。 他原本的精神状态不算很好,甚至可以说偏执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显然好几日没睡过觉了。江懿此番前来,看上去是随意聊了会儿天,实则在暗暗开导着韩景真。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 有人选择居高位,清正廉洁,造福一方人民。有人选择远庙堂,无拘无束,自在恣意一生。 可居高位者不必苛责远庙堂者,远庙堂者不必鄙夷入仕途者。 不过是两种不一样的选择,并没有孰对孰错之分。只要无愧于自己和他人,便没有谁能随意评判他人的人生。 江懿所能做的便是消除些许韩景真心中的愧疚感,至于剩下的,便只能由他自己想明白了。 —— 将假县令一事彻底解决后已是农历腊月二十三,马上便要到了小年。 按照原本的计划赶路,如果不出这一档子事,这会儿他们应当已经离燕都不远了。 裴向云的伤确实有些严重。先前在陇西时动辄被江懿打骂,留下的伤口不日便能好个七七八八,这回却实打实地在床上躺了五天才慢慢能下地走动。 而这段时间江懿却基本没去看他。 他知道老师有很多事要忙,也有很多线索要去核实和调查,却依旧很失落。 既然老师不来,那自己就去找他。 裴向云能下地行走的第二日便去寻江懿,却看见那人正和江书辞一起。 其实仔细来看,两人的样貌倒是能比对出些许的不一样来。 或许因为久居上位,江懿自身便带着一股矜贵之气,是江书辞未曾拥有的。 裴向云正疑惑他们为何会待在一起,便看见江书辞殷切地捧着一本书,抬头看向他的老师。 那眼中的敬慕之情是自己再熟悉不过了。 自己上辈子,这辈子,曾无数次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老师。 他耳畔「嗡」地响了一声,想也没想便扶着墙踉跄而去,一双眼睛带着怒意瞪向江书辞。 江书辞本就怕他,如今见他像个活阎王一样气势汹汹而来,吓得手上动作哆嗦了下,险些将书掉在地上。 而另一只手却稳稳地帮他将书扶住了。 江懿带着几分警告意味地瞥了裴向云一眼,继而垂眸看向书上的内容,轻声给江书辞讲解起那拗口的篇目来。 裴向云站在旁边听着,目光却一直流连在江懿轻轻搭在江书辞手背的手上。 他想起那晚在县令府书房之中,老师也是这样牵住了自己的手。 原本以为是给自己一人的特殊待遇,却未曾想是人人都有的。 裴向云心中酸涩发紧,恨不能将那碍眼之人的手抽走,却生生抑制住了自己的这暴虐的情绪。 老师不会喜欢的。 本来就不讨人喜欢,不能再让老师对自己的印象更差了。 裴向云眸中氤氲着难以掩饰的失落,背上开始结痂的伤口似乎又麻痒了起来。 他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肩,有些想打道回府。 如今这样站在这儿,倒显得他像个多余的。 江书辞的问题终于讲解完了,他礼貌地抱着书向江懿鞠了一躬:“谢谢江大人。” “去吧……”江懿道,“你很用心,假以时日,成就定要高于你的老师。” 江书辞似乎没想到会听见这样高的评价,脸颊染了一层薄红,又低声道了句谢,而后匆匆离开,背影透着股落荒而逃的意味。 裴向云面色不虞地走近了几步:“师父……” 江懿收回目光,不甚在意地打量了他片刻:“伤好了,又有精力发疯了吗?” 裴向云目光一黯:“我没有……” “你没有?” 江懿冷笑一声:“那方才谁像是要杀人一样跑过来的?” 裴向云动了动唇,小声道:“你都没来看过我。” “知道你死不了,还需要去看么?” 江懿避开他那过于失望和消沉的目光:“养好伤就行了,我去不去重要吗?” “所以你一直和江书辞待在一起吗?” 裴向云觉得自己怕是疯了,才会这样质问江懿:“你不去看我,是因为和他在一起吗?” 江懿觉得裴向云好像疯病又犯了。 他懒得再纠结狼崽子这奇怪的逻辑,冷下脸道:“你要是就为了这个来浪费我时间,不如回去躺着,明日便要动身了,别耽误我的事。” 裴向云咬着唇看向他,一直揣在怀中的手动了下,似乎想掏什么东西出来。 江懿看见了他的小动作:“还有事吗?” 裴向云眼眶微红,轻声道:“原本是有的。” “这些天养病的时候,学生闲来无事,用红线和其他东西编了条平安扣。” 少年的手似乎轻轻发着抖,从怀中摸出一条造型简单的红绳。 “小时候我爹给我说,用红线金线还有其他的东西编成平安扣送给别人,能替那人挡灾……”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委屈,“我编了五天才编好,虽然不好看,但学生确实是想编出来送给师父的。” 所谓「其他的东西」,是他的一缕头发。 在父亲的故事中,若取自己的一缕头发编进红线与金丝,做成平安扣送给心爱之人,这辈子便能替他将灾祸悉数挡下来,反噬在送平安扣的人身上。 但他并未告诉江懿。 他不想江懿听后觉得像是乌斯的邪术,从而对自己的抵触更甚。 江懿垂眸看着那条平安扣,心中某个地方蓦地被什么触动了下,面上却依旧毫无波澜。 裴向云见他不说话,心中的失落感越来越强烈,声音中多了些许哽咽:“我知道我编的丑,我也不讨你喜欢,所以刚才就不想送给你了,省得你看着也烦。” 他说完后顿了顿,径直转过身去,鼻音很重,赌气似的道:“不打扰师父,学生走了。” 裴向云说走就走,咬着牙头也不回,眼泪却无声地从眼角落了下来。 可没走几步,他便听见那人无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给我说话的机会了么?” “我说过我不想要了吗?” 作者有话说: 狗子:呜呜呜师父连小礼物都不愿意收但是对别人那么温柔呜呜呜我是不是彻底凉掉了; 江美人:啧真麻烦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 第74章 江懿见他还杵在原地,忽然有些后悔了。 不该心软的。 他动了动唇,刚要说算了,便看见少年转过身,一双黑亮的眼中再次满是期待。 罢了。 江懿在心中暗叹一声,面上依旧没什么情绪:“给我吧……” 裴向云小心地将那平安扣递了过去,轻声道:“师父,要我帮你戴上吗?” “不用了。” 江懿接过那条红绳金丝编成的平安扣:“回去收拾下东西,明日我们要回燕都了。”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目光一直往他手上瞟,似乎在暗示什么。 可江懿偏就不想迎合他。 似乎见老师并没有将那平安扣戴上的意思,裴向云唇角微微向下垮了垮,却没再表现出方才的委屈与失望。 不能强求…… 若换成上辈子那个不知好歹的自己,怕是已经强扣着那人的手腕将平安扣给系上,完全不在乎老师怎么想,只在乎能不能让自己顺心高兴。 属实是太混账了。 裴向云压在心头的躁动,舔了舔唇,最后看了江懿一眼,这才恋恋不舍地向屋中走去。 他们满打满算在城登县停留了十天。那个真的穆宏才感谢江懿将他从暗道中救了出来,说什么都要再留他几天好好答谢一番,却被人婉拒了。 那日穆宏才将人请到自己屋中想手谈一局,聊着天时再次提起了这件事。 “穆县令与其谢我,不如韩夫子与他的学生……”江懿叩着手中的黑子,“若没有他们二人,我也不会这么快将城登县中的事查清。” 穆宏才行了一礼,嘴里称是。 他想了想,又问道:“可江大人,下官实在想不明白,为何那人要大费周章地假冒下官呢?” “城登县地处陇西与陇州的交界处。” 江懿拧着眉看向那棋盘上的黑白子,发现自己果然不太擅长与人对弈:“他将城登县控制住,修建通向外面的暗道,届时乌斯人可从那暗道中潜入县中,与陇西正面交锋的乌斯军里应外合包夹,应当能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穆宏才恍然大悟,将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盘上。 江懿瞅着那黑白两色棋子的走向,看不出对面白子的破绽,知道自己怕是要输了。 他有些遗憾地轻叹一声,捏着枚黑子轻轻叩在棋盘边缘,琢磨了半晌后道:“穆县令可还存着当年签订望凌之盟时的卷宗?” 穆宏才细细想了一会儿后道:“应当是有的,大人需要吗?要的话我差人去找出来。” 江懿颔首,眯着眼将手里捏了半天的黑子随意落了下去。 其实有件事他没和穆宏才说。 前几日自己整理假县令的文书时,发现其中有一封信函,上面简短地写了一行字,意思大抵是在城登县遇见了一个与大燕丞相样貌非常相像的人。 回信之人似乎是用左手写字,墨渍被袖子抹得糊了半页纸,勉强能看得出来写的是什么。 幕后之人要他利用好那容貌相似的人,如果拉拢不成,便可以考虑狸猫换太子,把丞相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掉。 当真是好大胆子。 怪不得前些日子江书辞带人去县令府闹事没被抓,而江懿到城登县的前一天便被人敲晕了绑去山洞之中。 真敢想…… 江懿都不得不佩服这帮人的脑子与胆量。 穆宏才又往棋盘上落了一子,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他听说这位丞相十分有才华,于是将人请来手谈一局讨人欢心也算是好的,只是…… 没料到丞相大人似乎并不是很精通棋术。 江懿轻叹一声,觉得有些头疼,正要投子认输,房门却被人敲响了。 敲门的人将门推开,恭恭敬敬道:“师父,穆大人。” 穆宏才抬眸,发现是那个跟在江懿身边的少年,连忙起身:“受不得,受不得这一声大人。” 裴向云向他行了一礼,目光落在背对着让自己坐着的人身上,看见那人修长的手指正摆弄着一枚黑子。 黑子衬得他的皮肤更显瓷白,裴向云咽了口唾沫,轻声道:“穆大人是在与师父手谈吗?” 穆宏才笑了下:“闲来无事,随便下下。” 裴向云站在江懿身后半晌,碰了碰那人,小声道:“师父……” 江懿「嗯」了一声,意思自己在听。 “立二拆三……”裴向云又压了压声音,“听我的……” 穆宏才干咳了两声:“裴小兄弟,观棋不语真君子。” 裴向云抬眸,眼中难得多了几分笑意:“方才穆大人说是随便下的。” 他刚刚进门瞥了一眼棋局,便知道自家老师又开始乱下一气了。 上辈子江懿死后,裴向云将关于他的一切都烧了,烧完又开始后悔,却再也没什么能思念那人的东西。 陪在身边的老奴见他实在可怜,便提议说王爷可以试着做些那人愿意做的事,如此说不定能想起与那人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裴向云听后便开始钻研棋谱。他想着老师最不善棋术,若自己学会了,等老师回来还可以陪他下下棋。 可死去的人要怎么回来呢? “这位小兄弟看着器宇轩昂,应当不是一般人……”穆宏才道,“下官可否问江大人,他是何人?” 江懿瞥了裴向云一眼,垂眸道:“是我学生。” 穆宏才恍然:“怪不得,当真英雄出少年。” 裴向云原本以为他不会承认自己的身份,眼下倒是有些受宠若惊:“与老师相比差了很多,平日没少挨老师的责罚,我不太成器的。” “那是江大人对你要求严格。” 穆宏才卯足了劲要拍一拍这马屁:“都说爱之深责之切,江大人对你越是责罚,便说明对你的期望越高。” 裴向云从未想到过这一层:“真的吗?” 江懿眯起眼,将手中黑子丢进棋篓里,发出「啪嗒」一声轻响:“你来到底是做什么的?要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裴向云连忙道,“车夫和马车都等在门外。” 江懿拂袖起身:“多谢穆县令这几日的款待,往后若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请尽快与陇州州牧或是我联系。” 穆宏才将两人一路送到了门外,便看见了一些候在门口等着的平民百姓。 他们住了十天,足以这些人将事实夸张成七八种版本传播出去。 于是在平民百姓的眼里,眼前这年轻男子是大燕的丞相,将图谋不轨混入城登县的人绳之以法。而后面那少年则将他们唯一私塾的夫子救了出来,是大善人。 江懿走得很快,先一步登上了马车,而跟在他身后的裴向云却被乡亲们堵在了马车下,怀中被塞了各种东西。 有今早刚烙的烧饼,有母鸡下的蛋,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字的瓜果蔬菜。 裴向云怀里满得抱不住,不知为何这些乡亲们为何如此热情,满头大汗道:“不,不必,我……”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人声之中。 乡亲们七嘴八舌地喊他「大英雄」「青天大老爷」,眼中满是敬仰。 这是裴向云第一次从旁人眼中看见这样的情绪。 纵然上辈子他带领乌斯军队打赢了一场又一场仗,却从未有人真心仰慕他,反而避他如蛇蝎,生怕躲得晚了便被他迁怒杀了。 从未有人这样看过他,叫过他「英雄」。 裴向云招架无能,直到被一个羞红了脸的姑娘抛了张帕子后才醒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将乡亲们送的东西放在地上,而后拔腿向马车上跑去。 李佑川在马车上围观了全程,笑得肚子疼:“小裴兄弟慢些,慢些,小心摔了。” 裴向云等马车慢慢开起来才彻底松了口气。 “城登县的乡亲们还真是热情。”李佑川道,“看得出是被那假县令欺压太久了。” 这何止是热情。 简直有些热情得过头。 江懿翻了一页书:“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或许不懂什么谋略计策,但一定懂哪个官对他们好,哪个官对他们不好。” 裴向云应了一声,目光在江懿露出袖子的右手腕上流连了片刻,有些失望。 老师没戴自己为他编的平安扣。 他垂眸,面上多了几分失落,却听那人道:“当英雄的感觉怎么样?” 裴向云没想到他会主动和自己说话,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连忙道:“我不是英雄,师父才是解决事情的人。” 江懿轻笑一声:“倒是乖觉。” 他懒散地向后靠去,将手中的书合上:“但是你救了江书辞没错。若不是你将他从山洞中带回来,我恐怕也不会这么快发现那假县令的异样。他们说你是英雄,倒也没说错。” 裴向云动了动唇,刚要说什么,便听他继续道:“这些百姓最会记着你的好。你方才也看到了,若是谁有恩于他们,他们一定会加倍报答你。 不是说为了这报答去帮助他们,而是因为他们大都单纯善良,身为陇西军营的一员,才更应该去保护他们,这你可懂了?” 老师这是……在点他吗? 裴向云蓦地想起自己上辈子与老师那解不开的心结,似乎也是因为他不理解为何老师要那样护着大燕的子民。 他抬眸看向那双好看的眼睛,心中一紧,好像有什么东西「啵」地一声破开,暖流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我好像懂了……”裴向云诚实道,“但又好像没懂,师父等我自己想想,想通了再来与你说,可好?” 江懿瞥了他一眼,确实没指望他立刻开窍:“随便你……” 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坐在窗边,左手的袖袍因为动作被撩起来了一瞬。 而就在这一瞬,裴向云看见那白皙手腕上似乎系了一条明晃晃的红绳。 作者有话说: 新一卷……糖和刀都要来了—— 磨刀霍霍向狗子(?) 第75章 燕都虽然有宵禁的规矩,但新年时却放宽了限制不扫大家的兴,容许百姓们在灯会游玩到深夜。 一行人风尘仆仆赶回去时,恰好是腊月二十八的傍晚。 裴向云上辈子也不算从未来过燕都。 他是带着乌斯军来的,带着铁蹄与战火碾在这片土地之上,只听见了燕人的哭泣哀嚎。 而现在燕都刚下过一场大雪,映着火红的灯笼,显出几分节日的喜庆来。 马车带着他们到了一处府邸之前,江懿率先下去了,李佑川紧随其后。 “小裴兄弟?” 李佑川发现人没跟上,又回头撩开帘子,有些奇怪道:“别愣着,来呀。” 裴向云没心没肺了一路,这会儿倒品出几分「近乡情更怯」来,执拗着不愿下去。 “我自己去找客栈住吧……”他低声道,“我又不是……师父的家人。” 从小时他爹便告诉他,新年是要和家人一起过的。 路上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如今临到老师的家门前,他却死活不愿意进去。 这一路以来裴向云并没有闲着,反而真的认真地思考过江懿提点自己的那几句话,而后好像懵懂地找到了上辈子两人为何到死都无法和解的原因。 李佑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小声催促道:“快些呀,一会儿要被对联贴在门外了。” 他说着拽住裴向云的手臂,将人往车下拉去。 裴向云被他拽了个猝不及防,踉跄着险些一头撞在府外的树干上,后怕地退了几步,抬眸便看见江懿站在台阶上,眸中多了些许的不耐。 “进不进来?”那人的声音很冷,“不进来就在外头搭个窝住得了。” 裴向云听他的语调是生气了,连忙不敢再继续纠结,三步并做两步走了过去。 这处府邸并不算大,至少较比城登县那看上去称得上「气势磅礴」的县令府来说,似乎还稍微逊色了不少,可其中布置却十分风雅,透着一股读书人的气息。 府邸门口候着几个家仆,手脚麻利地接过他们的行李,拿去送到房间中去了。 江懿将外面披着的大氅脱下,还未说话,便听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府中响起:“你还知道回来?” 他眉头一蹙,似是有些无奈地回道:“路上有事,稍微耽搁了些日子。” “耽搁了些日子。” 说话的那人从屏风后绕了出来,眉眼间是显而易见的愠怒:“有什么事要你耽搁这么久?” 江懿不言语,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捧着暖手。 裴向云和李佑川垂着头站在一起,悄悄抬眼向那男人看去。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生了张一看便正气凌然的脸,浓眉大眼,此刻脸上却满是不快。 他冷哼一声:“让你去陇西是要你去锻炼些许日子,差不多便回来了,你见哪里的丞相天天扎在边疆?” 江懿抬眸看他,声音却仍淡淡的:“让我去陇西的是你,现如今要我回来的也是你,你还想要我做什么?明日我将天上月亮摘下来给你可好?” 男人听了他的话,骤然气得怒发冲冠,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会儿才勉强捱下火气,决计不再与他讲话,将注意力转到了剩下两人身上。 “你是何人?”他仔细打量着裴向云,“怎的像是生了副……” “我学生……” 江懿打断他的后半句话,抿了口热茶:“陇西捡的。” 裴向云连忙向他行了一礼:“师公好……” 男人又打量了他一番,冷哼一声,手中转着两个玉球道:“前些日子宋家又上门来提亲了,你也不算小,正是适婚的年岁。过几日他们要在府中设宴,你去一趟,与宋家小姐见个面,最好把婚事定下来。” 江懿放茶杯的动作顿了下,轻叹一声:“知道了……” 男人这回没被他用话噎着,颇为满意地捏着玉球转去了屏风后面,似是回屋了。 待他回去,方才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的小厮家仆们这才敢继续动作,好像都松了口气。 李佑川见裴向云面色不好,以为他是被男人吓着了,十分贴心给他介绍道:“那是少爷的父亲,当朝圣上的老师。” 裴向云「嗯」了一声,心思却全在江懿身上。 “老爷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当年先帝走得早,太子年岁又比他的几个哥哥小,皇位人人觊觎。 老爷一人力排众议,扶持了他登基,而后主动辞去这帝师的官位,只在燕都做个闲散之人……” 李佑川还在他耳边念叨,“人们都说老爷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人,目光长远,当真一心向着圣上。” “他平素就对少爷要求严格,两人不对付是正常的,你不必担心。” 裴向云听他在耳边絮絮叨叨,絮叨得有些烦了,勉强敷衍地又「嗯」了一声。 可他满心都想着方才江懿父亲说的话。 最好把婚事定下来。 上辈子自己也曾想过,若老师成家了,那自己是不是又没人疼爱,又要变成孤苦伶仃一人。 他那时不比现在,这样话是可以随意与江懿说的。江懿听后笑他想太多,并许诺即便成了家,也不会不管他。 可老师是否想过,自己在意的从来不是成亲后会不会管他,而是老师要不要成亲呢? 裴向云前世未曾跟老师一同回过燕都,现在想来当年江懿回来后应当也推了不少上门提亲的人,这才到死都没成亲。 这辈子还会如此吗? 裴向云心里没有底。 他忐忑不安地跟着小厮的指引被带去了一处厢房中,回过神时,小厮已将这处府邸的大致结构介绍了一遍,正有些奇怪地看向他。 裴向云定了定神:“谢谢,我知道了。” 那小厮临走时回头看了他好几眼。 这年轻人看着不像是中原人的长相,可表情却一直呆愣愣的,是听不懂中原话吗? 裴向云不知别人如何在心里想自己,将房门关上,慢慢打量起眼前的房间来。 这应当是一间闲置已久的卧房,其中家具上满是灰尘,似乎没来得及打扫,只给他换了套全新的被褥。 他将桌上的灰尘扫净,把江懿写的字帖整整齐齐在桌上放好,而后将披风与外衣脱了下来,准备一会儿换套新的。 裴向云刚把上衣脱下来,门便被人打开了。 江懿似乎没想到他会在换衣服,愣了一下,而后带着几分愠怒道:“你这么着急换衣服做甚?” “我……” 裴向云也没想到师父会直接进来,一时间窘迫得很,手脚不知该往哪放,局促地站在原处。 但是,分明是老师先不敲门进房里的呀…… 他也就敢想想,断然是不敢直接问出来的。 江懿靠在门框上:“快点换……”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师父,你有事吗?” “我没事来找你做什么?”江懿似乎对他的问题很奇怪,“别傻愣着了。” 裴向云捏着单衣,支吾半晌道:“你这样看着我,我不太好意思。” “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江懿要被他气笑了:“你又不是女人,你害羞什么?” 裴向云咬着牙,竭尽全力压住越跳越快的心脏,在江懿毫不避讳的目光下将衣服套在了身上。 许久未曾有过的念头再次蠢蠢欲动地冒了出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他深吸一口气,欲盖弥彰地将上衣向下拽了拽,试图掩盖住那处已然不平静的突兀。 江懿盯着狼崽子打量半晌,不得不承认乌斯的血统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确实是上天的馈赠。 乌斯人天性奔放好战,有着燕人所没有的强健体魄,个个都是习武的好手,纵然裴向云是个混血,也并没有掩盖住这骨子里的野性血脉。 狼崽子如今也已快十七岁,早就不是当初那个风雪夜可怜巴巴趴在门口求自己收留他的孩子了。 连着两世看着这逆徒长大成人,第一世他溺爱裴向云,这一世他严加管教,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曾浸润在裴向云眸中的不近人情似乎有在慢慢变少。 江懿想起从前的事,方才有些烦躁的心情平和了些许,看着裴向云垂着头站在自己面前。 “头抬起来……”他淡淡道,“我又没骂你。” 裴向云微微抬了抬头,整个人却仍显得有些卑微:“师父从前说,要低着头与你说话的。” 江懿挑眉:“你记得倒是清楚。” 裴向云听不明白他这话是在夸自己还是在骂自己,十分聪明地没继续说话,乖顺地站在那人面前。 “你在燕都的这几日便住在这间屋子里……”江懿道,“我在你隔壁,有事去直接找我就行。今晚早点休息,明日要带你出去。” 裴向云蓦地想起方才自己师公说的话,心中一紧,有些仓惶道:“师父是要去见……见那个女子吗?” 江懿愣了下:“什么女子?” “就师公说的,那个上门来提亲的女子。” 裴向云不敢看他,目光在地上乱瞟,生怕被人看出自己那点小心思:“学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 江懿沉默半晌,忽地轻笑了一声。 他轻轻捏着裴向云的下巴,强迫着人将头抬了起来:“这么关心她作甚?” 裴向云脸颊莫名开始发烫,喉舌干燥,心跳得越来越快。 “你这么关心她,是在催我给你找个师娘么?”江懿慢条斯理道,“那你说说,喜欢我找什么样的师娘?” 作者有话说: 来辣—— 第76章 裴向云蓦地离他太近,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一双眼睛更是四处乱瞟,不敢落在他脸上。 江懿挑眉:“问你话呢,想我给你找什么样的师娘?” 裴向云下意识地舔了舔唇,低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 钳住他下巴的指尖松开,那人的声音中多了几分讥讽的意味:“那你是什么意思,说来听听?” “我……” 裴向云哪敢说自己是什么意思,讪讪地垂眸:“是学生逾矩了。” “还记得我先前说什么了吗?” 江懿懒得计较他那点小心思:“《三十六计》默三遍,年后交给我。” 他说完便转身拂袖离开,没看见裴向云骤然松懈下来的表情。 裴向云有些后怕地长出了一口气,将那再次蠢蠢欲动的心思收了回去。 他将门关上,定了定神,坐在桌前将烛台点亮,熟稔地铺开纸提笔,写了几行字后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 灯光在纸上氤氲开一片昏黄,他的笔悬在纸上些许时间,一滴墨悄然落下,在字迹上留下一块污点。 要静心,不可浮躁。 江懿用了几年时间将他身上易怒暴躁的脾性改了个七七八八,但冷不防遇见一些事,却还会搅乱他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心绪。 而这些事十有八/九都和江懿有关。 裴向云长叹一声,将笔搁在一边的笔架上,凝视着自己所写的第一句话。 “备周而意怠,常见则不疑。” 那字迹虽然偶见散乱,整体看来却仍工整隽秀,不知是他挨了多少戒尺换来的。 很疼,很难,但却让他有了一手与江懿相仿的字,他甘之如饴。 若上辈子,自己定是不服的,定要与老师作对到底,为的只不过是要所有人都依着自己的想法行事。 只是能重来一次,裴向云愿意护着老师,不舍得他收到半分伤害。 尤其是来自他的伤害。 裴向云深吸了一口气,将「老师很有可能成亲」这个想法从脑袋里赶了出去,将烛火又熄了,和衣躺在床上。 他没资格干涉江懿的生活,却又生怕老师将自己丢下,孤苦伶仃于这世间。 那太可怕了。 裴向云忍不住用手摩挲着身侧的木墙,将耳朵贴上去,试着能不能听见隔壁的声音。 他屏息凝神,听见那人拖开椅子的声音,轻轻翻动纸张的声音,心中的躁动竟慢慢地平息了下来。 现在这样便很好。 自己……着实不应当那样贪心。 既然已经能站在他身后,为何还要觊觎那肩并肩的位置? 裴向云指节轻轻叩着那木墙,低声道:“师父,我不会强求了。” “你对我再好一点,好不好?” —— 或许是江家府邸的地龙烧得太暖,裴向云久违地做了个好梦。 梦中他身处于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天色已经全然黑了下来,原处隐隐能听见野兽的咆哮。 他蜷缩在一棵树下,浑身冻得发抖,眼睛被寒风吹得睁也睁不开,只觉得身上的热气在慢慢散去。 待热气全消失了,自己便会死了吧。 死了也好…… 不用再挨饿挨冻,不用再忍受非议与歧视,能与爹娘团聚。 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就在他真的准备放弃,顺从地陷入那片不祥的黑暗时,一双手将他从雪堆里挖了出来。 “江大人,这儿有个孩子!” 挖他出来那人大呼小叫地去禀告什么人,将意识原本已经麻木的裴向云从昏沉中唤醒。 他多了几分不耐,微微睁开眼,却径直撞上了一双带着讶异的漂亮眸子。 裴向云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他冷冷地靠在树干上,看着那谪仙一样的人骑着马向自己走来,而后对他伸出一只手:“你为何会在这里?你叫什么名字?” 裴向云被冻得嘴唇干涩,喉咙堵得说不出话,只沙哑地发出「啊啊」的声音。 那人似乎犹豫了一下,要将手收回去。他不知从何处来的力量,猛地向前一扑,紧紧抱住了那只手。 “江大人,这孩子好像很喜欢你……”身边的人道,“要么将他带回去吧,不然要不了明早就冻死了。” 那好看的人垂眸,声音中带了几分笑意,温温柔柔道:“你愿意与我回去吗?愿意就点一点头。” 裴向云没有点头。 他只是又加重了些许抱住那人手的力气,黑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人的眼睛。 “真可怜……” 那人的声音再度响起:“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 裴向云心中欣喜得很,伸手便要亲近那人,可只有一片衣袖划过指间。 他仓惶地抬头,却看见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裴向云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脏擂鼓一样撞在胸膛上,片刻后才慢慢平复下来。 他口干舌燥,将昨日放在桌上的残茶悉数喝了。 冰凉的茶水漫过四肢百骸,让他混沌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些许。 裴向云带着几分火气地低头,瞅着一片潮湿与黏腻有些发愣。 他跟着江懿抄了小半年佛经,险些以为自己真的要剃度出家,对情/欲的掌控早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却未曾想只不过一个陈年旧梦便让自己成功地破了戒。 不应当…… 这辈子老师是铁了心要疏远自己。 就算是不疏远自己,他也不应当对老师有任何非分之想。 裴向云有些无奈地长叹一声,认命地换了套衣服,从后院的井中提了一桶水来,咬牙忍着寒冬冰凉的井水将衣服洗了。 此刻不过辰时,府中估摸着只有下人醒了。 裴向云在屋中坐立难安,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隔壁住着的人,团团转了半晌后披了件外衣便出了门。 门外遇见昨日给他带路的小厮,依着规矩向他行了一礼,可裴向云却当没看见似的,冷着一张脸撞入清晨的薄雾中。 那小厮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旋即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惹着那人哪里了,简直不可理喻。 江府的后院不算大,除了一口水井外便是一处兵器架子,旁边立着好几个草扎的人,像是用来给人习武的。 只不过搁置太久了。 自从做了江懿的学生后,裴向云便很少再去碰兵器了。 一是老师不喜欢,二是上辈子所学足够他应付眼下的状况。 他的指尖从那生了锈的刀剑上划过,没忍住抽出了一柄长/枪拿在手里,对着未散的晨雾稳稳刺出一枪。 周围没有人,裴向云原本尚有些拘谨,可越到后来越放松了下来。 那柄长/枪不比上辈子老师给自己打的那把。铁制的枪身拿起来沉重,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下坠之感,每次抬手要用更多的力气。 裴向云自顾自地练了几式下来,额上微微出了一层薄汗,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可心中那种郁结之感却慢慢消失了。 他好像确实对习武是有瘾的。 许久未拿到趁手的兵器,如今只是已柄早已破旧的长/枪,都能让他珍而重之地拿在手中这么长时间。 江懿披着大氅,在不远处的廊檐下站着,看向晨雾中那个高挑挺拔的身影。 若是放在从前,他应当已经去收拾狼崽子了。 但或许是因为回了燕都心情放松了些许,又或许是因为那日少年小心翼翼地将平安扣递到自己手中的样子实在太过卑微,他今天忽然又不太想计较什么了。 一边的小厮恭敬地递给他一杯热茶:“少爷……” 江懿接过茶杯,狭长的双目微眯,注视着裴向云的动作。 少年的身形挺拔,每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像一张绷紧了弦的长弓,似乎正蓄势待发,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便能将致命的箭矢刺进敌人的心肺咽喉之中。 当真是把好刀。 江懿慢慢将那杯热茶喝了,茶杯搁在一旁的小桌上,拢了拢大氅,向那个正习武的背影走去。 裴向云整个早上酣畅淋漓地练了枪,只觉得浑身的经脉如同被打通了一样,血管在四肢百骸中轻轻蹦跳,叫嚣着难以言喻的舒畅。 他将手中的枪横过来,正欲以最后一招收式,斜侧面却忽地掠过一道劲风。 裴向云心中一凛,还未有清楚的判断,可身子却早已做出了相应的反应,想也不想便是一枪狠狠地刺向劲风袭来的一侧。 抢杆不知被什么缠住了,他这一过来后便没能收得回去。 裴向云想也没想,立刻一掌印了过去,下意识地抬眸,正好撞上那人冷冽的眉眼。 他这一掌登时卸了力气,手忙脚乱地搁浅在半路,脚下却一个踉跄,手里的长/枪「叮当」砸在地上,自己却猛地向江懿怀里扑了过去。 江懿不动声色地往侧旁跨了一步,看着那狼崽子险些正脸砸在了地上。 裴向云心中慌得很,索性就着这个姿势跪在了地上:“学生不知是师父来了,险些伤了师父,请师父责罚。” 江懿慢条斯理地捋着方才随手拿的马鞭,垂眸看着他:“只因为这个要我责罚你吗?” 作者有话说: 记住狗子说的这句话以后要考的(看热闹不嫌事大.jpg) 第77章 裴向云心中猛地一凉,刚刚练枪时上头的热血骤然被浇灭了。 他自然知道老师话中是什么意思。 自己确实是犯了戒。 先前明明答应过老师,没有他的允许不会再动兵器的。 方才属实是鬼迷心窍了。 江懿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自己想明白。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今天敢悄悄在后院练枪,那明日又敢做什么? 纵然他最近心情颇佳,但也不能纵容裴向云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自己的底线。 “问你错哪了。” 江懿用马鞭的木柄挑起他的下巴,轻声道:“光是因为你要打我,我便责罚你吗?” 不知他哪句话触了裴向云的神经,狼崽子慌忙道:“我没有想打你。” 他怎么舍得呢? “和这有关系么?”江懿淡淡道,“回答我的问题。” 裴向云舔了舔唇,声音低了下去:“我擅自动了兵器,违背与师父的约定,请师父责罚。” 江懿颔首:“不错,手伸出来。” 裴向云几乎一瞬间便想起了先前在陇西时挨过的打,记忆中的疼痛率先找上门来,让他身体不住地发着抖。 太疼了…… “师父,我……” “少废话……” 江懿将那杆枪踢去一边,声音渐冷:“再多说一个字,打的就不只是手了。” 裴向云瞥了一眼那马鞭,眸中罕见地多了些许畏惧,踟蹰半晌却仍闭着眼将手掌摊开,垂下头把手伸到江懿面前:“师父,学生知错了,请师父责罚。” 江懿静默半晌,忽地轻笑了一声,将马鞭挂在一旁的架子上:“今日便饶了你。” 裴向云似乎听见了什么不敢置信的事,猛地抬头看着他,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师父,我……” “明儿大年三十,今天打你太晦气……”江懿道,“这责罚先欠着,往后再补回来。” 裴向云愣愣地看着他,轻声道:“师父,你是不是觉得我无可救药了?” 江懿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微微蹙眉:“嗯?” “先前李兄与我说爱之深责之切,师父是对学生有期盼,所以才要这样狠狠地责罚学生……”裴向云的语气很急促,“但如今师父不愿责罚我了,是我太让师父失望了吗?” 江懿有些惊讶地看了他半晌,像是发现了新奇的东西:“竟也有人乐意讨别人的打么?” 裴向云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涨红了一张脸,却仍执拗地跪在地上:“师父,你还是打我吧。” 他宁可被江懿揍得遍体鳞伤,也不愿被那人冷落忽视。 这对他来说比死都难受。 江懿早上就吃了块点心喝了杯热茶,此刻胃有些疼,懒得与他继续耗着:“谁愿意打你,你要乐意这么跪着便跪着。” 他说完便转身要走,却听见一道清脆的巴掌声自身后响起。 江懿的动作瞬间顿了下,有些不可置信地回头,便看见狼崽子刚刚往自己脸上掴了一巴掌。 裴向云用的手劲很大,几乎立时脸便肿了起来,一双眼却亮得很:“师父,我自己罚自己,我真的知错了,你别不理我。” 他说完,似乎为表真心一样,忙不失迭地又给自己另一边脸来了一巴掌。 江懿有些头疼,语气中多了几分咬牙切齿:“我昨晚不是与你说了今天要带你出门么?你把自己掴得像个猪头一样,出门去丢不丢人?” 裴向云见他还愿与自己说话,心中一喜,连忙道:“无妨,师父我不嫌丢人的。” “我嫌……” 江懿彻底垮下脸拂袖而去。 裴向云倒是高兴了,抠了块积雪敷在脸上,待差不多消了肿,这才欢天喜地回了屋里。 江懿正将衣领扣上,瞥见他也没多几分好脸色,冷哼了一声:“发完疯了?” 裴向云讪讪地笑了下:“师父,别生气了。” 别生气? 说的倒是容易。 江懿如今一见他这傻狗的模样便烦得厉害,将大氅披上便向门外走去。裴向云连忙紧紧跟在他后面,保持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 今天燕都的太阳很好,从薄雾后露了出来,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裴向云看着身前人落在地上的影子,悄悄向前伸手,将自己手映下的影子与那人的叠在了一起。 就如同两人正牵着手一样。 他颇为遗憾地小声叹了口气,念想起上辈子与老师那些为数不多的亲密时光。 江懿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回头便见狼崽子受了惊吓似的向后退了一步。 “你在做什么?”他问道,“这么心虚?” “我没……” 裴向云不可能和他说自己方才想牵他的手,顾左右而言他:“师父,你今天穿得少,不冷吗?” 在陇西时条件不好,江懿便就那么几套衣服换着穿。如今回了燕都,就算他不想,也得顾着他爹的面子好好拾掇拾掇再出门,免得被人念叨。 他今天一身月白的袍子,衣袖看上去飘逸轻盈了不少,所以显得比在陇西时穿得要薄。 可实际上是做衣服的工匠特意用相同厚度的料子做了这套衣服,本质上还是不冷的。 江懿懒得理裴向云的这些问题,敷衍地「嗯」了一声,走进了旁边的一栋小楼。 这栋小楼造型精致,从外头便能看见二楼敞开的窗后有着耸动的人影,生意似乎相当不错。 裴向云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看什么都新奇,跟在江懿身后一步步向前走,不住地打量着楼内的装潢。 一楼摆着些长凳,面朝着最前方的一处台子,上面摆着一架古琴,一个蒙着面纱的姑娘正坐在琴后,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抬眸向他看来,眉眼弯弯地笑了下。 裴向云没想到她会突然对着自己笑,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连带着上楼梯的步子都不利索了,险些栽在地上。 江懿垂眸看了他一眼:“你又怎么了?” “绊,绊着了。” 裴向云轻咳一声,决计不将自己被一个姑娘吓着的事告诉老师。 那给两人带路的婢女将他们带到二楼的一间厢房外便离开了,江懿将厢房的门推开,里头的喧哗声骤然扑面而来。 陆绎风今日穿了身绛紫色的袍子,看见江懿后笑着起身道:“好久不见,可真是想死我了。” 江懿似乎习惯了他这热情似火的招呼,眉眼间带着几分无奈:“十五爷,好久不见。” 裴向云的目光还未从十五皇子身上移开,便听见周围似乎安静了一瞬间,继而像锅中沸腾的水一样再度吵嚷了起来。 “是江丞相!就是不知他是否还收学生。” “真的是他!” “十五爷真厉害,居然真能请得动这尊神仙,若是他收了我做学生,那乡试还愁么?” “江大人,不才今年便要应试,有一篇文章夫子改不出来,您能赏脸帮小弟改一下吗?若江大人尚未有学生,小弟想……” 一瞬间,那些原本正划拳喝酒的人悉数围了过来,将裴向云生生从江懿身边挤了出去。 裴向云望着眼前多出来的这十几个人,心中莫名浮起一阵火气。 凭什么把他挤开? 自己是江懿的学生,他们又算什么东西? 兴许是这屋内也过于闷热,他心头点燃了一把无名火,将嫉妒与愤懑烧做一团。可看向被人围住的江懿时,那不满中又莫名生出几分自惭形秽。 老师那样好的人,与自己站在一起,旁人应当觉得奇怪吧。 毕竟江懿在他眼中便如那天上皎皎之月,而他裴向云却和沟里的石头别无两样,如何看都是不般配的。 眼前的人看上去个顶个比他聪明伶俐,生得又精致好看,哪怕放在身边都是养眼的。 裴向云垂眸,那些暴虐与烦闷逐渐被自卑取代。 他悄悄地从人堆后面离开,自己站在一个角落中,听着那些人口中喊着老师的名字,明里暗里要做江懿的学生。 裴向云的目光落在这富丽堂皇的厢房内,只觉得一切繁琐的装饰都如此的扎眼,似乎每一处都在明明白白地提醒着自己的格格不入。 先前与老师一同出门的喜悦被冲淡了。 若自己现在走了,江懿是不是也发现不了? 他生出这赌气一样的念头,刚准备往门口挪一挪,便听见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裴向云……” 裴向云蓦地抬头,便看见自家老师正蹙眉垂眸整理被挤乱的衣袖,而周围那些人也退开了些许距离,正齐齐地望向他。 一瞬间,他成了这屋子里的主角。 “小裴兄弟,这么久不见也不跟本王打个招呼?” 陆绎风靠在江懿身边,对他眨了眨眼:“小没良心的,若当时没有本王,你早被你师父丢门外了,还不快些过来,躲去哪呢?” 裴向云不敢相信方才是江懿主动喊了自己的名字,觉得脑袋晕乎乎的。 他脚步虚浮地慢慢向江懿走去,身旁人的低语悉数落在了耳中。 “这人是谁?看着怎么有些痴傻。” “不会是什么乡巴佬吧?他是怎么攀上关系的?” “长得也凶……看上去就不像好人。” 裴向云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不觉间攥紧,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着,耳畔的声音与前世自己听过的非议慢慢混杂在了一起,吵得嗡嗡作响。 这些燕人果然还是这个德行。 那瞧不起人的,高高在上的德行,真是讨人厌得很。 他真想杀…… 手腕忽地被人扣住,打断了裴向云心中不断翻涌的恶意。 他茫然地抬眸,撞上了江懿的眸子。 他的老师眉眼间的情绪依旧淡淡的,对周围的人道:“对不住各位,已经收了学生,再收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平白耽误了功夫,还请大家海涵。” 作者有话说: 喜提一只会自己打自己的狗酱 第78章 这群人听见江懿的话,知道人家这是很明确地拒绝了。 他们悻悻地回了自己方才坐的地方,不由得窃窃私语。 “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能被江大人看上?” “说不准是今年乡试的黑马,可得仔细着些。” “姓裴?燕都中哪个世家姓裴?我怎么没听说过……” 他们说了什么裴向云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被人拽着胳膊在桌边落座。 众人围坐在桌旁,看着屋子中间那舞女翩然起舞,弦乐声将人说话的声音都盖住了。 陆绎风对他挤眉弄眼:“算算时间,快三年没见了,还记得本王吗?” “见过十五皇子……”裴向云轻声道,“记得的……” “还不错嘛。” 陆绎风拍了拍他的肩:“不是个小白眼狼。” 江懿抿了口热茶,淡淡道:“你如何知道他不是白眼狼?” “江子明,你过分了啊。” 陆绎风手中的折扇轻轻叩着桌面:“人家小孩挺好的,怎么你就是看他不顺眼?从三年前到现在一直是这个德行,你要是真不喜欢他倒也别收他做学生啊。” 江懿瞥了他一眼,不太想说话。 裴向云舔了舔唇:“师父对我要求严格是好事,我没关系的。” “你没关系?” 陆绎风冷哼一声:“傻子,你知道那边坐着的人是谁?” 裴向云哪里知道,全身心思都在江懿身上,迷茫地摇了摇头。 “那个穿青色袍子的是刑部侍郎的侄子,红色袍子的是典客的儿子,再右边那位又是不知哪个尚书的孙子……” 陆绎风小声道,“我这么说你想明白了?” 他显然是高估了裴向云。 裴向云被捡回来后一直待在陇西,见过最大的官职便是自家老师,接着便是张戎老将军,剩下这些侍郎尚书什么的也只是听人提起过,却根本不知道代表了什么。 陆绎风撞上他那双迷茫的眼睛,恨铁不成钢道:“大半个燕都有头有脸人家的儿子孙子齐聚一堂了,你竟还不觉得奇怪吗?” “他听不懂……”江懿道,“算了吧……” “不能算了。” 陆绎风苦口婆心道:“傻子,你被你老师坑了。” 裴向云眸中神色微动:“什么?” “江子明昨儿晚上连夜给本王写了封信,要本王想办法将这些世家公子召起来,本王便一口气儿叫来了这二十几人。” 陆绎风手欠,戳了戳他的心口:“小傻子,这些人都是奔着你老师来的。” 裴向云原本听得云里雾里,可偏生就这句话听得明明白白。 他眸中的迷茫骤然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闪而过的戾气。 “要么是想拉拢他,要么是想要他命……”陆绎风道,“所以这才卯足了劲往江子明身旁凑,并不是真心要从他这儿学点什么,这你可听懂了?” 裴向云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江懿不无嘲讽地轻笑一声:“他听懂了才怪。” “我听懂了。” 裴向云有些不服气地小声说:“他们都觊觎师父,我会保护你的。” 陆绎风没忍住笑了出来:“既然你说自己听懂了,那你可知道为何本王说你老师在坑你么?” 裴向云摇摇头。 “江子明当着这么多人面将你拎出来说是他的学生,这些人能不眼红吗?等他们回家了就把你家底都查一遍翻出来,绝对不会罢休的。你现在是众矢之的,特别危险,现在可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吗。 可裴向云非但不似陆绎风想象的那般生气,反而轻轻地笑了出来。 陆绎风奇道:“你笑什么?” “他们若是将矛头都对准我,那是不是就不会为难师父了?”裴向云道,“不为难师父就好,我不怕的。” 更何况老师方才在那么多人面前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他……欢喜得很。 陆绎风瞪了他半晌,摇了摇头:“怪哉,怪哉!” “他连挨我打都乐意得很,你替他操什么心。” 江懿不理会他那些层出不穷的怪话,直奔主题:“我要你帮我找的东西带来了吗?” “好歹我也是个皇子。” 陆绎风嘀嘀咕咕地从怀中摸出了几页纸递给他:“放尊重些,江子明,别把我使唤来使唤去的。你非要见这些人,小爷我可大费周章动用人情,说是新年前要大家聚一聚才把人诓过来的。” 江懿不言语,将那几张纸仔细地收进怀中,指节叩着桌面低声道:“哪个是户部尚书家的公子?” “怎么,户部尚书有问题?” 陆绎风往日便瞅着这些天天在朝堂上扯皮的酸儒不顺眼,如今听说可能有八卦听,立刻兴奋了起来:“贪污受贿还是私通外敌?那老小子最近不太对劲,听说家里供了两株玉珊瑚,高调得不得了。就他那仨瓜俩枣的俸禄,干十年连夜明珠都买不起。” 还挺会猜的。 但江懿也只不过有这么个猜测,却尚未有证据能证明他的猜测,故而没立刻答话。 陆绎风微微蹙眉:“你要我给你找户部尚书与驸马都尉陈年的折子,这又是为何?” 那边的世家公子们纵然没了拜师的机会,可好不容易精心打扮出来一次倒也不能闲着,开始喝酒行起酒令来。 江懿瞥了那群少年一眼,压低了声音:“你听说城登县的事了吗?” “略有耳闻,但知道得不是很清楚……”陆绎风道,“到底怎么了?我皇兄前些日子旁敲侧击问我许多次,我都不好意思说其实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他口中的皇兄指的是当朝太子。 大燕皇帝是个多情种,后宫佳丽无数,每个他都能叫得出名字。 而这些妃嫔新入宫时大抵都会被皇帝宠幸一两个月,然后便与其他姐妹一般眼睁睁地看着皇帝去宠幸新人。 如今这个宣贵妃算是时间久的,长达半年了,皇上都没再往后宫中添新人。 所幸皇上多情行事却并不荒谬,到底还是立了皇后之子为太子。 太子敦厚仁善,待这十四个兄弟姐妹甚好,时常寻人一同出游赏花吟诗喝酒,倒是帝王家难得一见的其乐融融。 江懿简明扼要地将部分经过告诉了他,隐去了些许自己的猜测。 陆绎风听后大惊:“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做出这种事来?” 江懿示意他冷静:“我从城登县带回来了些许文书材料,待回去比对一下字迹,说不定便能查出那个潜藏在燕都的内鬼。” 他今日让陆绎风把人都喊来,就是想先看看这几个在他怀疑范围内的臣子是否会率先动作。 纵然这是一场存了心思的宴会,江懿到底还是没让陆绎风太过难办。 即便知道那内鬼就藏在这些人之间,他仍然表现得十分谦和好说话,甚至连带着帮了好几个人看文章。 说是看文章,实际这些人赖在他身边插科打诨,试图打探出他这次回燕都的目的,亦或是到底想站在朝堂中的哪一派。 江懿悉数将他们糊弄过去,直至最后一个拿着纸卷的人来到他面前。 那人没有将纸卷递给他,而是十分亲切道:“江大人,不知令尊可否与您提过家父曾上门提亲一事?” 江懿挑眉,抬眸向那人看去。 面前的人生得算是好看,面色中带着些许病态的苍白,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你是……” “在下是户部尚书宋玉修之子宋修……”那人浅浅向他拱了拱手,“家姐待字闺中,十分仰慕江大人的才学,一时任性要家父贸然登门提亲,先给江大人赔个不是。” 江懿垂眸,没接他的话茬,只拿过他手中的纸卷翻看了起来。 宋修面上的笑意未变,站在着不动时像一尊精雕细琢的玉雕。 “行文思路缜密,遣词造句也风雅……”江懿淡淡道,“没什么好指教你的。” “江大人谬赞。” 宋修接过自己的纸卷,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方才在下所说的,江大人可知晓吗?” “知晓了。” 江懿支着脸颊,抬眸瞥了他一眼:“听说令尊准备办新年宴席,这宴席要在何日举办?” 宋修听他这么问,心下一喜,连忙道:“全看江大人什么时候空闲。” “都说客随主便。” 江懿笑了下:“如何也不能要尚书大人随着我的意思走。” “那待在下回去与家父商议一番,再修书送往江大人府上……”宋修道,“江大人看这样可好?” 江懿淡淡应了,他这才心满意足地又行了个礼。 陆绎风在旁边小声道:“你不会其实是看上了户部尚书家的千金,才要我攒这么大个局为你说媒吧?” 江懿起身的动作顿了下,毫不掩饰愠怒地瞪了他一眼。 他们临近午时到的酒楼,如今已过去了四个时辰,外面的天都黑了。 世家公子三两散去,江懿与陆绎风刻意走在所有人之后,而裴向云则沉默地缀在江懿身后,目光紧紧地黏在那人的背影上。 “待我去见了户部尚书,再仔细理一理其中关系……”江懿低声道,“届时你先探探陛下口风。其中几人都是他亲自点的探花榜眼,我担心会出变故。” “放心,绝对给你办得妥当。” 陆绎风话音刚落,目光落在酒楼的门口,脚下忽地生了根似的扎在原处。 江懿疑惑地瞥了他一眼,刚想问发生了什么事,便听见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自己身侧响起。 “十五爷,你可真逍遥。” 江懿抬眸便看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正大步向这边走来:“公子我在家中独守空房,你来这儿喝酒听曲儿,倒是快活得很啊。” 作者有话说: 江美人:你…… 狗子:我的银行卡密码是…… 狗子有银行卡吗; 没有,可可怜怜 第79章 陆绎风的身子哆嗦了下,下意识地要往江懿身后钻。 江懿冷着脸向侧旁让了让,将他揪了出来。 他如今心情有些复杂。 原本以为这十五皇子许久不纳妃是因为玩性大,与他那风流老爹作对,可现下来看似乎并非这么一回事。 这浓眉大眼的何时也成了个断袖? 江懿不知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情,只蹙着眉看向自己这位多年好友,半晌开口道:“原来你多年不纳妃是这个原因,我还以为……” “你误会了。” 陆绎风垮着脸,声音中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恶狠狠看向那小书生:“你来这里作甚?这是你能随便来的地方吗?” “我怎的就不许来了?” 那书生站定,一双眼睛不怀好意地转了转:“你十五爷可以来快活,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哪个小妖精勾得你大早上便往外跑。” 陆绎风低声下气道:“祖宗,我们出去说,出去说可好?” 他瞥了一眼旁边躲在帷幕或柱子后偷笑的舞女,只觉得有些颜面扫地。 那书生是个好说话的,拽着他的袖子便向酒楼外走去。 裴向云沉默了许久,这才小心翼翼开口:“师父,十五皇子他……” 他是喜欢男人吗? 江懿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联想起这狼崽子颇为丰富的前科,愠怒道:“少问不该问的。” 裴向云欲言又止,垂眸瞥见了自家老师微红的侧脸,又将准备要问的话咽了回去。 两人出了酒楼,便看见陆绎风还在与那书生拉拉扯扯。 所幸现在天色渐晚,没人能看清他的脸,不然皇室的面子怕是也一同没了。 “祖宗咱回去说行不行?”不知是否是江懿的错觉,陆绎风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卑微,“你这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那书生却不依不饶:“你堂堂一个皇子,大白天往酒楼中跑,这又成何体统?” “我……” 陆绎风有苦说不出。 他总不能把江懿供出来,说是丞相要他帮忙设个局,只有设在酒楼里这群世家公子才肯赏脸来一趟吧? 那书生以为自己踩中了陆绎风的弱点,登时觉得自己也有理起来:“等回去我便向我爹告状,你且等着。” “我……” 陆绎风实在遭不住,怒喝道:“江子明,你过来和他说。” 江懿蹙眉,刚要说他们的家事自己不好参与,便听十五皇子瞬间软下来的气势:“忘了给你介绍了,这是,咳,这是本王的……王妃。” 裴向云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他就说燕人也有好男风的,也是有过两个男子相爱成亲的例子,那是否说明自己和老师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江懿不知这狼崽子心里在想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但陛下怎么会……” 陆绎风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没好气道:“他是女扮男装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那书生被人点破了伪装,瞬间泄了气,将陆绎风的袖子丢开,嘟囔道:“说出来做什么,没意思。” “那你跟捉奸一样拽着我袖子在街上撒泼就有意思吗?” 陆绎风将被拽得乱七八糟的衣袖整理好,没好气道:“你可真是……罢了,罢了,不与你一般计较。” 江懿这时方才听懂他们在说什么,有些惊讶道:“这是陛下给你纳的王妃?” 陆绎风从鼻子中哼了一声:“是啊,梅晏然,宁北梅将军的掌上千金。” 他说完,又不甘心似的嘀咕了一句:“小没良心的,平日白送你那么多好东西了。” 梅晏然只消沉了片刻便又活络了起来,探究地看向江懿:“你便是他们所说的那个顶有名的丞相?果然看起来好年轻啊。” 江懿对她笑了下:“微臣江懿,见过十五王妃。” “别这么见外。” 梅晏然眼睛一转,唇边浮起一丝狡黠的笑意:“能与陆绎风一同逛酒楼,想来也不是什么陌生的人。” “你别揪着这一件事不放……”陆绎风道,“小爷来这里是有要事的,你别添乱。” 江懿轻咳一声:“十五皇子是来替我办事的,王妃若是实在气不过,责罚微臣便好。” “那不行……” 小姑娘也不再伪装先前的男声,用原来清脆的声音道:“江丞相这么好看的人,可罚不得,本王妃看着可喜欢得紧。” 陆绎风磨了磨牙,刚要说什么,便听她抢先道:“择日不如撞日,本王妃也许久没出来了,一起去看灯会可好?” 江懿瞥了一眼站在后面假装自己不存在的裴向云,觉得带着狼崽子在外头闲逛太久怕会出事,刚要婉拒,陆绎风却立刻赞同道:“可以可以,本王正巧闲来无事,如此甚好。” 江懿微微瞪大了眼睛,不明白自己如何就被人强行拉入伙了。 梅晏然这时才注意到几人身后站着个从未说话的人,探头去看裴向云,却径直撞上了他那双深邃的黑眸,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下。 裴向云原本只是看她离江懿有些近,下意识地有一种领地被无端侵/犯的感觉,待看见梅晏然往后退了一步,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应当是有些凶的。 他从未见过这样精致的姑娘。 乌斯的女子骨架较比汉人大了许多,看上去便有一种力量之美,与汉人女子的「精致」完全不搭边。纵然一身男子装扮,也能从那眉眼中觉察出几分秀气来。 江懿瞥了他一眼,似是在警告他收敛些身上的凶气。 裴向云退后一步,垂眸看向地面。 梅晏然似乎还是有些怕他,怯怯地瞥了他一眼,试探道:“这位是……” “江子明的学生。” 陆绎风似乎这会儿也才想起来还有个「外人」在旁边,于是征询他的意见:“你是要与本王一同去灯会逛逛,还是自己回去?” 裴向云下意识地看了眼老师。 江懿察觉到他的目光,低声道:“你自己决定,看我作甚。” “若师父去的话,那学生也一同去吧。” 梅晏然似乎好不容易才从宫里出来一回,兴奋得很,再加上穿着一身男装,小跑着走在三人前面,路上遇见什么摊位都要停下来看一看。 江懿这会儿逮着机会问陆绎风:“何时封的王妃,怎的也不与我说一声?” 在他印象中,上辈子陆绎风好像并没有纳这么个王妃,甚至剧情中搜寻一遍,也未找到太多关于梅晏然的戏份。 “也就去年的事,其实我俩早认识了,只不过一直没摆在明面上说罢了……”陆绎风面上满是嫌弃,“小姑娘人不大,一天天就琢磨着怎么折腾我,还忒喜欢唱戏的。不仅将那些唱戏的请进王府,还非得抓着我一同扮那些个角儿。今天陪她演杨宗保,明天陪她演陈世美,后天又是崔莺莺和张生……我说,你笑什么?” 江懿抬手掩去唇边的笑意,慢条斯理道:“我倒是觉得你好像很心悦她。” “心悦?” 陆绎风脚下一个踉跄:“我心悦她什么?栖凰坊里那么多美人我放着不心悦,偏生心悦个疯丫头吗?” 江懿刚要说什么,便听梅晏然在前面喊道:“阿风……” 陆绎风立刻闭了嘴,向前跑了两步。 小姑娘似乎是将冰糖葫芦的糖汁沾到了手上,手忙脚乱地要将污渍擦掉。 陆绎风拧着眉,用一块帕子小心地将她嘴角的酱汁擦了,口中似乎数落着什么,可眼神却十分温柔。 不过是不自知罢了。 当局者迷,不若旁观者清。 江懿看着他,有些无奈地笑了下,一阵夜风从身侧掠过,让他周身忽地发寒。 抬眸望去,周遭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像他这样伶仃站着的倒基本没有。 那么一瞬间,江懿只觉世间万物旷而悠远,自己与旁人隔了一层障壁般,如同生活在两个世间。 可这样的感觉也只有一瞬。 一件带着体温的披风被人轻轻披在他的肩上,将那夜风带来的寒意尽数驱散。 “师父,天晚风寒,注意保暖。” 裴向云低沉的声音从他耳侧响起,让他心中没来由地一颤,几乎立刻想从站着的地方逃开。 江懿生生忍住这种逃跑的念想,轻声道:“我不冷,你自己披着吧。” 裴向云却固执得很,不肯将这披风拿走:“我也不冷。” 江懿眯起眼看向他,正欲发作,却听梅晏然在前面喊道:“江大人,你们怎么不过来呀?” 裴向云抚在他肩上的手烫了一下似的,倏地缩了回去。 江懿拢着披风,躲着什么一样快走了几步,却听那狼崽子闷不做声地又跟了上来,紧紧缀在他身后,像一条忠诚的狗。 梅晏然手里的糖葫芦已经吃完了,东张西望着更远处的景物。 “你不要乱跑,吃东西有吃东西的样子……”陆绎风拧着眉数落她,“跑丢了谁负责?我去哪找你?” “我丢不了,你烦死了。” 梅晏然抬眸向后望来,忽然道:“我不要你陪了,你跟江大人聊那些无趣的朝政去,我和他一起走。” 裴向云眼睁睁看着方才还怕着自己的小姑娘蹦跳着过来,揪住他的一只衣袖。 陆绎风的脸色瞬间黑了:“梅晏然,别闹了。” “我没闹……” 梅晏然看也没看陆绎风一眼,拽着裴向云便走。裴向云不放心江懿,连连回头了三次。 “照顾好她……”江懿道,“注意安全。” 裴向云心里一暖,哪怕知道那句「注意安全」可能未必是给自己的。 他还未来得及再和老师多说几句话,便被小姑娘拽到了人群之中,看不见后面跟着的两人了。 梅晏然长呼了一口气,紧了紧衣领,对着裴向云笑了下:“你别紧张呀,我又不会吃人。我长得很凶吗?我觉得你比我凶多了。” 裴向云从未单独与女子接触过,双手缩在衣袖中,拘谨地瞟了她一眼。 小姑娘生得确实好看,一双大眼睛像是密东进贡来的葡萄,黑亮剔透。唇上似乎带着些小心机点了不同色的胭脂,层叠出水墨般的层叠氤氲来。 裴向云忽然意识到自己盯着人家看得太久了,仓促移开眸子:“这样跑出来不太好,我们还是等一等……” “不等了,等什么等。” 梅晏然蹙起两道秀气的眉:“本王妃方才是要你来陪,等他们两个作甚。” 裴向云似乎终于觉察出她好像有些不高兴:“你不开心吗?” “我不开心?” 梅晏然一边踢着地上的雪,一边嘟囔道:“我有什么可不开心的,我一个人好着呢,他逍遥快活了我也自在,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裴向云因着方才江懿一句「照顾好她」,目光就未从小姑娘身上移开,紧紧跟在她身后:“你在说十五皇子吗?” 梅晏然嘴唇微翘,沉默半晌道:“还没问你叫什么,你叫什么啊?” “裴向云。” “裴向云……”梅晏然念了遍他的名字,“你可曾喜欢过什么人?” 裴向云不懂她为何忽然问这个问题,正纠结着如何回答,却见她眉眼间掠过一丝俏皮。 小王妃踮起脚,凑到他耳畔小声道:“我看得出来你喜欢谁,你骗不到我。” “你是不是对江大人有逾越师生之情的念想?” 作者有话说: 狗子:?这么明显吗 第80章 这句话不亚于惊雷般在裴向云心头炸响。 他骤然绷紧了身子,警戒地望向梅晏然。 梅晏然见他这幅模样,便知自己说对了:“很好猜的,你不用这么紧张。” 裴向云舔了舔唇,低声道:“我没有……” “骗子……” 梅晏然撇了撇嘴:“没人喜欢骗子。” 裴向云抬眸,眼中略过一丝不太明显的冷意。 万一她将这件事告诉江懿了该怎么办? 万一……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不会和江大人说的……”梅晏然道,“小秘密嘛,每个人都有。” 裴向云还未来得及叹服于她的剔透,便听她继续道:“其实我也有小秘密。” 她偏过头,声音很轻:“我很早很早就喜欢阿风了,他不知道,总觉得我是小孩子。” 裴向云猝不及防听了一耳朵十五皇子妃的少女心事,不太清楚自己该如何回应,只干巴巴道:“那,那很好,喜欢挺好的。” “嘴真笨……” 梅晏然毫不掩饰地嘲笑他:“江大人才不会喜欢嘴笨的人。” “那师父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不知不觉间裴向云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方才如何坚定地说过自己不喜欢江懿,有些急切地询问道:“师父更喜欢会说话的人吗?我该如何能讨他欢心?” 梅晏然挑眉看向他,眼中不知为何多了几分怜悯:“你竟觉得江大人会有心悦的人吗?” 周围的人熙熙攘攘而过,于尚未完全暗沉下来的天色下嬉笑说闹,间或夹杂着小贩叫卖的声音,十分喧嚣。 可裴向云却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脏慢慢沉入谷底的声音。 “难道……不会吗?” 梅晏然没有回答,看向身边卖酥糖的小摊:“我想吃这个。” 裴向云二话不说,将自己仅有的银两拿出来放在她手心中。 梅晏然称了一小袋酥糖,含糊道:“江大人嘛,我爹夸过他好多次,说他心系苍生,心怀天下,忧国忧民,是不世出的贤臣能臣。” 裴向云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所以呢?” “你难道没有答案吗?” 梅晏然笑了:“对天下苍生多情,必对身边人薄情。江大人爱着大燕百姓,就注定几乎没人能在他心中占据一席之地。我说这个,你可懂得?” 裴向云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冷了下去,机械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早该料到的。 上辈子老师便是如此,因为家仇国恨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在新的王朝中苟活,最后用那样惨烈的方式死在自己面前。 曾经他不懂,一门心思地恨着大燕,直到这一世重生才逐渐想明白了很多未曾想明白的事。 梅晏然见他脸色不好,宽慰道:“男人么,都这个样子,一旦扯上事业就特无情,还是陛下好。陛下的妃子都是顶漂亮的姐姐,尤其是宣姐姐,我每次最愿意与她一起做女红。陛下真的很宠她们,吃穿用度从不短任何人。” 裴向云看着她将最后一块酥糖塞进嘴里,问道:“你竟不奇怪吗?我与江大人本是师徒关系,却……”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梅晏然将装酥糖的纸袋子仔细叠好,抬眸看向他,似乎他问了个很无聊的问题:“每日我在宫里,在话本子里见的东西多得很,断袖又怎么了?” 裴向云一直攥着衣角的手慢慢松开,莫名觉得有些开心。 “既然你知道我的秘密,我也知道你的秘密,我们就是朋友了。” 梅晏然对他挤了挤眼睛:“你不是中原人吧?看着不像。” 裴向云「嗯」了一声,护着小姑娘不被人群挤着:“我是混血。” “这么厉害?”梅晏然眼中满是好奇,“我以为你会与那些洋人一样,生得金发碧眼呢,原来和中原人也这么像?” 像吗? 或许是每个看出他混血的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大都忍不住在背后议论他,他从未觉得自己与中原人相像过。 梅晏然却似乎并不将他与中原人不同的长相当一回事,拽着他的袖子停在一处寺庙前。 这寺庙的位置离繁华的主街有一段距离,避开了喧嚣的灯火与人海,倒是有几分「大隐隐于市」的清幽寂静。 梅晏然跨过门口那道高高的门槛,对他招了招手:“进来呀……” “我……” 裴向云自幼便不信这些东西。 乌斯人与汉人不同,他们信奉的是图腾,认为图腾会赐予战士们至高无上的勇气与力量。 而中原人与密东所信奉的佛教在他们眼中则是自欺欺人,自我安慰的虚假神明,从来不屑一顾。 他从小被灌输了这样的想法,所以上辈子领军入城时没有管乌斯军将燕人的祠堂寺庙悉数付之一炬。 待老师去世,裴向云才后知后觉要找些什么心里安慰。他不去求乌斯的图腾,而是找了个被羁押的僧侣,求僧侣度了自己身上的罪孽,好死后干干净净地去见老师。 那僧侣年岁已高,被强行带到他面前,却依旧阖着眼不看他。 裴向云问他如何才能不再被困在梦魇中,如何才能找寻在意之人的转世,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只换来那老僧人一声怜悯的叹息。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乃是人生八苦中的七苦……”那僧人道,“人活在世间本就苦,施主却仍要强求所无法企及之物。贪嗔痴,此为三毒。施主执念过深,待魂归天地之时,要入阿鼻地狱,恶果已食,教老衲如何度你?” 那日裴向云发了很大的脾气,让人将这满口胡言的老僧拖下去杀了,却来不及细究自己暴怒的背后是不是无休止的恐惧。 “愣着做什么?”梅晏然见他许久没有动作,又催促道,“快些啊,一会儿他们便要歇息了。” 裴向云垂眸看着那道高高的门槛,下意识道:“我就不……” 梅晏然似乎没了耐心,拽着他的袖子便将人向庙中拉去。 裴向云被她拽了个猝不及防,踉跄着只来得及跨过门槛,不至于脸朝下摔在地上。 寺庙中静悄悄的,似乎将外界的沸反盈天彻底隔绝开来。 梅晏然先一步踩着地上青色的瓷砖向庙中走去,看见一道人影时眼前亮了下,恭恭敬敬地合掌行了一礼:“明轩大师。” 那原本正扫地的老僧抬头,似乎一点也不惊讶,慢慢道:“老衲便知道王妃今日会来。” 梅晏然笑道:“我来抽最后一支签。” 那老僧将扫帚立在一旁,推开了前方大殿的木门。 “来呀……”梅晏然对裴向云招了招手,“进都进来了。” 裴向云犹豫半晌,到底还是跟着她走了进去。 殿中陈设简单,幽幽地点了四五盏莲花样的灯,橙黄色的光映亮了半尊古佛。古佛盘坐在白象上,双目微阖,慈悲地注视着这八苦人间。 梅晏然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虔诚地拜了三拜。那老僧拿着一个签筒站在她面前,将其中的木签晃了晃。 小姑娘脸上没了方才的狡黠,反而多了几分肃穆,深吸一口气抽出了其中一支木签。 老僧将那木签向灯火边递了递,眯眼看了片刻后道:“恭喜王妃,是上上签。” 梅晏然的表情瞬间灵动了起来,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翘。 老僧把木签放回签筒中,随即递给她一张红纸,上面好像隐约写了什么字。 似乎察觉到裴向云疑惑的目光,她笑着解释道:“自从与阿风定了婚事,我每七天便来这儿求一签。我想着求一百支上上签,待成婚时都送给他,足以佑阿风一世平安。” 裴向云不懂汉人的规矩,奇怪道:“可你已经是他的王妃了啊。” “只是名分而已,成亲的仪式还未办……”梅晏然脸颊飞上两抹薄红,“之前是我年岁太小,等年关之后便择个良辰吉日办了。这一百支上上签我求了两年多呢,还是我运气好,不然不知道再要多久。” 汉人真怪…… 裴向云兀自站在原地思索「有名分」和「办仪式」之间的关系,小姑娘却像开了话匣子,自顾自絮絮叨叨:“喜服已经挑好了,我特意选了绣着翟纹的霞帔,特别漂亮。” 她跪在蒲团上,仰头看向他:“待我成亲那天,你会来吗?” 八成是不能的。 裴向云比任何人都知道老师有多心系陇西的局势,看着梅晏然眼中的期待,却不忍拂了她的兴致:“得看师父如何安排。可我们不过刚认识不到几个时辰,为何要邀我去呢?” “不只是你,还有很多人。” 梅晏然将那张写了解签的红纸小心放进怀中:“我要凤冠霞帔,我要八抬大轿,要世间所有人知道我心悦他。” 少女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听起来空灵而澄澈。分明年岁不大,却饱含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韧劲,就好像说起来「喜欢」二字,横亘在面前世间万千艰难险阻便都不存在了。 “你呢?”梅晏然看向他,“来拜一拜吧,说不准佛祖见你诚心保佑你,让江大人心里多个位置给你呢?” 诚心么? 裴向云知道自己上辈子到底有多过分,若佛祖正看着人间,怕是恨不能将他剥皮抽筋了。 梅晏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带着点撒娇的意味道:“来都来了,这儿求姻缘可准了。” 旁边站着的老僧笑呵呵地看着她,目光宠溺,似乎对她这种无伤大雅的小性子习以为常。 裴向云没办法,只能在蒲团上跪下,却始终不敢抬头看向那尊佛像。 心虚啊…… 他沉默半晌,轻轻开口:“大师,若是一个人罪恶滔天,恶贯满盈,佛祖会保佑他吗?” 慈眉善目的住持看了他半晌,捋了捋手上的佛珠,轻念了声阿弥陀佛。 “施主,人。” 明轩大师一直半阖的眼睛微微睁开,目光深远地看向他,似乎透过裴向云外面这层壳子,直视着他那重活第二次的沾满血腥的魂灵。 “唯佛是至善,其余众生皆为恶。生死轮回中的万物,都要被佛祖普度。你想问的可是另一个问题?” 裴向云不自觉地揪住了衣角:“什么问题?” 老僧定定看了他片刻,低声道:“一个人若是恶贯满盈,佛祖还会庇佑他吗?” 作者有话说: 咋讲呢; 不能剧透; 但这是戏份少的都不能算作副cp&我不写没必要的配角; _(:з)∠)_ 100-120 第101章 躺在地上的是个男子,穿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双目紧闭,俨然是晕过去了。 江懿刚伸手要去碰他,却被人拦在了半路。 喀尔科蹲在那男子身边,支着脸颊看向他:“江大人,若孤发现这梁上君子,却瞒着不告诉你,你猜结果会如何?” 江懿指尖微蜷:“你在要挟我?” “要挟算不上……”喀尔科那漂亮得妖异的面孔上浮现起一丝笑意,“只是想跟你谈谈条件。若江大人不愿与孤谈条件,那孤只能将他放走了……” 他顿了顿,声音中多了几分狡黠:“这等敢夜袭丞相府中的人物,想来背景应当不会简单。” 江懿垂眸看了他片刻,倒也不着急,拽过一边的椅子坐下:“你想与我谈什么条件?” 喀尔科指间玩弄着一柄细长的匕首,轻声道:“孤要与大燕结盟,将密东夺回来。” “我不能代表大燕做这个决定……”江懿一口回绝,“王子殿下求错人了。” 喀尔科蓦地抬眸,那双好看的眼中似燃着火:“若你都没办法,那还有谁有办法?” 江懿看着他那双满是执拗的眼,恍惚间好像看见了上辈子那个囚禁自己的裴向云。 也是如此般可怕的执着。 可大燕如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尚未理清宫中这些心怀鬼胎之人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更别提答应喀尔科的这个要求。 “可你为何不行呢?” 喀尔科低声道:“密东一旦彻底被乌斯人所控制,那大燕的陇西与其后的渝州陇州也危险了,早晚会蚕食掉边境的版图威胁燕都的安危,他们又如何会没有危机感呢?” 他说的这话江懿十分熟悉。 因为上辈子,庞大的燕王朝便是如此分崩离析的,而那根压垮骆驼的稻草,便是裴向云的叛变。 江懿蹙眉,不太想将燕宫家丑外扬。 关于和密东结盟一事他也不是没写折子送回过燕都,可回回都被户部与兵部的以国库空虚,生民凋敝等理由提出了反对意见。 江懿先前还以为真的是国库空虚,这次回燕都才发现原来空虚的是国库,富了的却是这一个个潜伏在宫中贪了百姓血汗钱的「硕鼠」。 如今宫中情况不明,洪文帝还中了毒,实在不是提出结盟的好时候。待他亲手将这些蛀虫铲除掉,再说这些也不迟。 他并非不清楚这些人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可到底是死过一次的人,不怕与他们同归于尽,可他们却想留着一条命享尽后半生荣华富贵。 “你起来吧……”他轻声道,“若有机会,我定与圣上禀明情况。” 喀尔科红着一双眼,轻声道:“有机会,指的是什么时候?” “等我将一些事调查清楚之后。” 江懿的目光落在旁边昏迷不醒的男子身上:“现在的情况你也看见了,他们连我都敢动,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其实他们两人目前的处境,可以说没差多少。 喀尔科沉默半晌,好像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忽地笑了:“其实你比我好多了。” “至少你身边还有一把好用的刀,而我连能用的刀都没有。” 他摒弃了「孤」这个自称,更显出几分落魄来。 喀尔科到底也是个刚过二十岁的年轻人,却被迫背井离乡,而那致使他如此颠沛流离的,却是一母同胞的血脉至亲。 江懿轻叹一声,犹豫半晌,终究还是没将燕宫目前的底透给他。 那趴在地上的男子闷哼一声,似乎要从昏迷中醒过来。 喀尔科敛了眉眼间的落寞,声音又带着几分先前的玩世不恭:“江大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孤敬你是个君子,可千万别让孤等太久。” 江懿颔首,刚要说话,便听他继续道:“孤这儿有些奇药,可以让人知无不言,问无不答。江大人若是信孤,孤可借你一用,来审一审这人。” “承了王子殿下这样大的人情,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江懿并未直接答应用他的药来审问此人。 毕竟拿人手短,他若是应了,就不好再拒绝喀尔科的要求。 喀尔科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唇角微微翘起:“孤不会用这个要挟你,你放心。” “并非是怕王子殿下要挟,只是……” 江懿轻叹一声:“怕王子殿下所托非人,对我寄予太高的期望。” 喀尔科从怀中摸出一枚药瓶,没与他再多说,扳着那黑衣人的嘴便滴了两滴药水进去。 那人本来刚醒,脑中混沌一片,还未来得及反应自己身处何方,便被人蓦地喂了药,眼神再度回归一片茫然。 喀尔科拍了拍他的脸颊:“你姓甚名谁?” 那人动了动唇,声音沙哑:“无名无姓。” 无名无姓? “应当是府中豢养的死士……”江懿道,“这些人自小便父母双亡,被人捡回府中,必要时会以命抵命。” 他说完,微微抬起那死士的头:“谁指使你来的?要来偷什么?” 那人嘴巴张合片刻,面色呆滞地一板一眼道:“主人指使我来,要偷城登,城登……” 他蓦地呛咳起来,一张脸憋成了青紫色。 喀尔科面色一变,一掌拍在他的背上,可到底还是晚了。 那人双目翻白,喉间发出可怖的「咯咯」声,身子猛地向后仰去。 纵然他现在被药水控制了,却仍下意识地用手去掐自己的喉咙,似乎想将那咽下去的东西抠出来。 可惜不过几个呼吸的瞬间,他便彻底没了气息。 一缕血丝从他嘴角慢慢流了出来,一张惨白的脸上双目圆睁,是死不瞑目。 “他们应当受过特别的训练……”江懿轻声道,“只要对那幕后之人有半分威胁,就会自尽身亡。” 喀尔科轻轻吐出一口气:“孤现在觉得,你这处境怕是也不妙。” “不妙又如何?”江懿轻声道,“能临阵脱逃吗?” 喀尔科听了他的话,知道他也在暗示自己。 父皇身死,皇姐和亲,坐在皇位上的不知是人是鬼,他也不能临阵脱逃。 即使这满朝文武心怀鬼胎,但既然身居此位,便要担负起相应的责任。 喀尔科起身,拽着那尸体的衣领将他拖到门口,回头道:“孤帮你将这人处理了,你不用担心。只是……” 他隐晦地瞥了一眼站在一边的裴向云,轻声道:“刀再趁手,有钝的一天,也有不在身边的一天,你可千万要当心。” 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江懿的脸色倏地沉了下去。 喀尔科或许不知那死士说的是什么,可他仅听了囫囵两个字,便清楚地知晓他们到底要偷什么。 应该是城登县的卷宗。 或许城登县中仍有对方的眼线,知道穆宏才将那次望凌之盟的卷宗给了自己,明白那伪造的记录或许会有破绽,才出此下策遣人来偷东西。 至于那眼线,会是何人? 江懿的目光落在裴向云的脸上,还未开口,便听那狼崽子小声说:“学生觉得他目的不纯。” 你觉得? 你能觉得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江懿懒得与他计较,疲惫地挥了挥手:“别东想西想,去将药酒拿来自己上药。” 裴向云应了一声,却并未离开,只在幽幽灯光下看着他:“师父,你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 江懿轻笑一声:“我为何心情不好?” 裴向云被问住了,舔了舔唇:“不清楚,但学生能感觉得到。” 他上辈子与老师相伴六年,这辈子又一直陪在他身边,满打满算快十二年了,当然能察觉到江懿心情微妙的变化。 江懿原本想将他糊弄过去,可心头却始终压着块石头一般沉甸甸的,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轻阖双眸:“其实就是……觉得自己先前的有些选择可能错了。” 江懿说完这句话,自己先愣了一下,继而失笑着摇头:“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如果上辈子便知道朝中硕鼠蛀虫无数,官匪勾结,他会怎样呢? 就算知道又能怎样,他爱的到底也并非全部是那个朝廷,不若说更爱的是这片土地,与土地上那些善良的千万百姓。 “我懂的……” 裴向云低声道:“学生懂的。” “我说什么了?”江懿瞥了他一眼,“我在说的什么事你都不知道,还懂了,能懂什么?不用哄我开心。” 裴向云的半张脸隐在灯光照不到的暗处,却并未再与他辩驳。 他如何不懂? 上辈子江懿呕心沥血护着这个国,如今却亲手生生将覆于其上的华丽衣袍揭开,露出被遮蔽多时的脓疮暗疤。 可他前世时分明不知晓这王朝的败絮其中,将亡国之错归咎于自己身上,或许连死前都在不停地悔恨自责。 明明不是老师的错。 裴向云觉得哪怕统统算在自己头上,都要比前世眼睁睁看着江懿陷入那怪圈之中来得轻松。 他看着那人精致而疲惫的眉眼,鬼使神差道:“师父……” 江懿原本正将外袍脱下,闻言微微侧眸:“嗯?” 裴向云喉间发紧,手心出了一层薄汗:“我想说……无论你想做什么,或者做了什么选择,学生一定站在你这边。” 永远无条件地站在你身后,哪怕被千夫所指,哪怕因你一句话便上碧落下黄泉,也在所不辞。 作者有话说: 掉马倒计时; 再忍忍这冗长剧情就快完事了 第102章 江懿定定看了他半晌,眉眼微弯:“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师父,我是认真的……”裴向云轻声道,“我可以为你做所任何事。” 江懿避开他那双执拗的眸子:“滚去给自己上药,不然今晚你就在门外睡吧。” 裴向云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出了卧房的门。 江懿看着那幽幽晃着的烛光,心中暗叹一声。 一道许久未听到的声音忽地从耳畔响起:“江大人可是有什么心事?” 江懿轻叩着扶手的指尖顿了下:“范八爷,好久不见。” “地府公务繁忙……”范无救道,“更何况你这里是最让人放心的一处,不来看也无妨。” “最让人放心么?” 江懿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先前我竟不清楚这金玉之下,竟有败絮无数。” 范无救沉默半晌:“你应该想到的。” “想过会有,但并未想过有这样多……”江懿低声道,“他们一直都在,无论王朝更迭,苦的都是这些百姓。” 范无救的声音依旧如往日一样毫无感情:“江大人可知为何我说你这里最让人放心?” 江懿摇了摇头。 “如果换做别人重来一次,也许会因为沉溺声色犬马或男欢女爱,乐不思蜀,全然不顾其他人死活……” 范无救道,“但你不同。在你心中,关乎百姓的一切永远高于其他,所以自回来后便只有一个执念,完全不必让人担心。” 江懿有些苦涩地笑了下:“范八爷倒也不必给我戴高帽。” “并非戴高帽……”范无救淡淡道,“至少你狠得下心来做个了断,对吗?” 江懿还未回答,房门便被人推开了。 “师父,你方才在和谁说话?” 江懿若无其事地抬眸看他:“没说话,你听错了吧?” 裴向云微微蹙眉,疑惑地在房中扫视了一圈,确实没看见有人影。 可他方才分明听见老师好像在与什么人小声讲话。 “好好上/你的药……”江懿低声道,“天天问题忒多。” 他撑着桌案起身,却忽地听见「叮当」一声轻轻的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江懿垂眸,发现那半枚在宋府捡到的玉牌正静静躺在桌腿边。 他俯身将那玉牌拾起来,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与它十分相像的一块。 究竟是在…… 裴向云见他站在原地,有些担心地轻声道:“师父?” 江懿刚想让他先别说话,目光落在他那只受了伤的手上时却蓦地顿住。 他想起来了。 元夕大宴的那个晚上,他安慰完陆绎风起身,在灌木中也捡到了半块碎裂的圆形玉牌。 江懿连忙将桌上的纸卷与文书拨开,在其下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 他将这两半玉牌放在桌上,而后将两边的缺口慢慢对齐,一个白玉雕的图腾逐渐明晰。 裴向云也凑了过来:“师父,这是……” 江懿指着左半边玉牌:“这是那天晚上我在清平殿后花苑中捡到的,它和今日浦侍郎在宋府中落下的那半枚玉牌恰好能合成一个完整的图案。” “那天晚上?” 裴向云的神经骤然绷紧,连带着声音中都多了几分恨意:“是他杀了人吗?” “不清楚。” 江懿紧锁着眉头,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半块玉牌出现在凶案现场,另外半块则从浦砚身上掉了下来,这指向不可谓不明显,但未免过于明显了。 就如同是有人在后面推动着一切的发展,将所有对浦砚不利的证据悉数堆在了江懿面前,像是在暗中要他放弃继续查下去。 “有何不清楚?” 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冷意:“既然这半块玉牌曾在梅……梅晏然死去的地方出现过,另外半边又是从浦侍郎身上掉下来的,那不正说明他有问题吗?” 江懿瞥了他一眼,在心中轻叹一声。 还是太天真。 他将那两半碎裂的玉牌收起来:“待明日去浦侍郎家里一趟,当面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向云却将伤手解了一半的细布又缠了回去:“为何现在不去?学生觉得现在就去更好。” 江懿眯着眼,声音中多了几分咬牙切齿:“你当我不想吗?” “那为何不走?”裴向云的疑惑更甚,“既然老师也想,那我们现在就走?” “你是不是忘了燕都有宵禁?” 江懿把方才翻乱的文书整理好:“本来他们就在等着揪我的把柄,我若是三更半夜带你上街闲逛,轻则明儿御史台就有弹劾我的折子,重则将你就地正法了。” 更何况裴向云还是个偷跑出来的。 纵然那天下午已经证明了裴向云的清白,但他不信这大好机会没人去给洪文帝吹耳边风。 也不知眼下洪文帝的暧昧态度与朝中勾结的贪官污吏哪个更让他焦头烂额。 裴向云有些懊恼地「哦」了一声,眸中的冷光熄了下去,显得十分垂头丧气。 他轻声道:“师父你别生气,学生只是太想帮她报仇了。” 江懿没说话,半晌后抬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我知道……” 裴向云蓦地愣在原处,一腔心乱无处安放,怔怔地看向那人走远的背影:“师父,我……” 江懿却好似没听到他这低喃一样,兀自出了房间去烧水洗漱了。 —— 可第二日他们到底没有机会去亲自询问浦砚这两块碎裂的玉牌到底是怎么回事,梅晏然被害时他又在何处。 江懿心中有事,早上起得很早,不出意外又看见狼崽子在床边蜷成一团,离自己有十万八千里远。 他顺手将锦被盖在裴向云身上,刚从屋中出去,便看见李佑川正和另外几个小厮凑在一起小声嘀咕着什么。 见他走过来,那几个小厮连忙拉开距离,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各自散开。 李佑川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少爷……” “方才说什么呢?”江懿瞥了一眼那几人离开的方向,“怎的我一来就跑了?” 李佑川轻声道:“那不是在背后妄议朝廷官员,怕被你责罚么?” “朝廷官员?” 江懿问他:“哪个朝廷官员?” “就……” 李佑川觉得在他面前说这些不是很好,轻咳一声:“听说兵部侍郎今日在家中自尽了。” 江懿呼吸蓦地一滞,有些失态地攥住李佑川的衣领:“你说谁?” 李佑川从未见过自家少爷情绪如此激动,也被吓了一跳,支吾道:“兵,兵部侍郎,我也是听外头馄饨摊的老张说的,其实也不是太……” 江懿松开了揪着他衣领的手,外头大氅也没穿,径直向江府外跑去。 浦砚的住处离江府并不算远,不过两条街的距离。 这会儿还未过辰时,街上人本就不多,此时都聚在一处宅邸之前头挨着头窃窃私语。 江懿冷着脸从人群中挤到前面,正巧看见前几日为梅晏然验尸的那仵作从府邸中出来。 那法医依旧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似乎连日意外身亡的都是这达官显贵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压力,让他压根打不起精神,恹恹地与旁边的家丁道:“让他们散散,没什么好看的。” 那家丁依言赶人,却全然抵不住百姓的好奇心。 江懿快走了几步拦在仵作面前,还未说话,一边跟着来的士兵便虎着脸道:“你是何人?休要妨碍我们官府办事。” 仵作却认出他来,责怪道:“这位是丞相大人,休得无礼。” 那士兵估计从未见过丞相真人,登时面色有些苍白,正要行礼道歉,却没想这位年纪轻轻的丞相压根没准备与他讲话,反而急促地问仵作:“死的人是谁?” “是浦侍郎……”仵作道,“上吊自杀的。” 自杀? 这怎么可能? 前一日他们在宋府之中见面时,这浦侍郎虽然看着憔悴,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厌世轻生的想法,甚至离开前似乎还有话要对自己说。 “对了,前些日子江大人您不是还在查十五王妃的死因吗?” 仵作从随身的布袋中取出一张纸:“这是浦侍郎临死前的遗书,上面写着他图谋王妃许久,实在忍不住心头欲/念将人骗至后花苑中。可王妃抵死不从,最后被他失手杀死,为了掩盖罪证将尸体推入水中。” 那张纸上的字迹潦草,洋洋洒洒写了很多关乎于自己对错手杀人的痛苦与懊悔,最后说自己愿一命抵一命,望王妃在天之灵可以原谅他。 可梅晏然并不傻。 她虽然性格跳脱顽皮,却十分聪明,会巧妙地避开或许会对自己不利的事。她与浦砚并不相熟,又怎会这样轻易地被一个成年男子骗去后花苑? 更何况梅晏然手腕上那狸奴抓过一样的伤痕,又该如何解释? 江懿蓦地只能听见胸腔中因为怒火而愈发快速的心跳声,周遭喧嚣被悉数蒙在耳外,浑身血液似乎凝固了一般,只让他觉得浑身发凉。 不该是这样的。 浦砚或许确实做了什么亏心事,但他绝不会是杀人凶手。 江懿似乎能察觉到那庞然大物已然露出冰山一角,嚣张而自得地在暗中观察着自己,赏玩着他无头苍蝇一样于囹圄中打转的样子。 “浦侍郎的家人呢?”江懿低声道,“是他妻儿报的案吗?” 仵作愣了下:“妻儿?” “府中只有浦侍郎一人和家丁十数人,下官并未看见他的其他亲人。” 作者有话说: 明天掉马; 我以为《不见有情》有些冷门的没想到居然真有人听过; 今天推推《不染》,也是图大的 第103章 浦砚死在府邸二层的卧房。 他将一条薄纱帘拆下作为上吊用的绳子系在房梁上,因着他身形瘦削,才让那条纱帘堪堪能承载住他的重量,没连带着那看似脆弱的房梁一并掉下来。 江懿与仵作简单交谈后便径直进了府邸。守在门口的官差原本想拦他,看了那块代表身份的牙牌后才不情愿地将他放了进去。 屋中的小厮与婢女都被带去官府问话了,偌大一间府邸中没有几个活人。也正如仵作所说那般,浦砚的府邸中已没有亲人在了。 可前一日的宴会上,他分明亲口说妻儿还在家中等着自己,不便久留,要早早回家去。 妻儿在哪? 是已经遇害了,还是被什么人带走了? 第一层基本都是给下人住的房间,而第二层则是主人家住的地方。 可这些房间房门紧闭未锁,推开后便是铺面而来的尘埃,很明显已经许久不曾有人住过了。 江懿以袖掩面,眯着眼向屋中看去,在其中一间房间的桌案上看见了翻倒的脂粉奁。 这先前应当是女眷住的屋子。 江懿指腹在门框上顿了下,慢慢走进这间厢房。 房中陈设简单,仅一床一桌一柜而已,椅子规矩地靠在墙边,看上去倒是收拾得井井有条。柜子中没剩一件衣物,只余下一室的薄尘于清晨的阳光中四散氤氲开。 值钱的东西与衣物脂粉都带走了,不像是被人突然掳走的,倒更像一次有计划的离去。 是浦砚将亲人转移走了,还是别的人将他们扣做人质,逼浦砚自杀顶罪? 江懿眉头紧锁,接着推开了正对面一间厢房的门。 这间屋子倒是没了那种人走茶凉的感觉,桌上满满当当地堆着书卷纸笔,甚至砚台中的墨还未干涸,如同刚刚有人在这里写过字一样。 这是浦砚的书房。 江懿走到桌案前,将那些文书一页页翻过,发现都是些兵部每日要处理的事务,看上去琐碎繁多,浦砚这兵部侍郎的位置坐的并不轻松。 他慢慢将那些堆积在一起的公文纸卷拨开,露出了最下面的一张。 这张纸的材质与其他不同,质感十分厚重,就像是那些自异域进贡来的莎草纸一样,不易受潮亦或是被虫子蛀出洞来,十分易于保存。 江懿将那张纸翻过来,瞳孔蓦地一缩。 那纸上不似其他纸卷般满是字迹,取而代之的是半张手绘的图像,甚至连地名也详细地标在了上面。 《河海图制》。 江懿看见手绘图像的一瞬间便想起了这本曾轰动一时的堪舆绘测。 大抵是先帝还在世时,民间有一奇人喜好游山玩水,一生访遍名山大川。 他历经十数载时间亲手将这些风土地貌绘制成一封图册,上面清楚明白地标明了边境内外的天堑和堤坝防线,甚至还有哨岗与军队驻边的营地位置,取名为《河海图制》。 可以说这幅《河海图制》无异于将整个大燕的地形与排兵布阵清楚明了地摆在了明面上。 若被敌人或是包藏祸心之人拿到,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先帝命人用重金将这幅图册买了回来,眼下应该还保存在御书房中。 眼下又怎会出现在一个小小的兵部侍郎的桌案上? 江懿的指尖抚过那「河海图制」的页角,发现并没有传国玉玺盖下的印记,这才确认眼前的这张图纸并非本该被放在御书房中的那幅。 浦砚又怎会接触到这等机密的东西? 他微微阖眼,筛选出与浦砚相关的一切回忆,最后定格住那夜宋尚书府中的聚会。 过目不忘…… 浦砚能看一眼便摹出名家手迹,那是否也有看一眼便摹出《河海图制》的本事? 甚至不用多么精细,即使摹出个大概,也足以称得上泄露朝廷机密,让大燕在暗处,而敌人在明处。 江懿蓦地将那张绘制了一半的赝品抓在手中,匆匆从二层下了楼,直接向着宫中而去。 —— 今日休沐,宫中难得清闲。洪文帝的奏折已阅完,正在后花苑的一处小亭中看雪,一边候着的小黄门却捏着嗓子道:“启禀皇上,江大人在外头候着呢。” 洪文帝原本正自己与自己下棋,闻言捏着黑子的手一顿,轻轻磕在了棋盘边缘。 半晌,他才淡淡道:“让他过来。” 江懿得了他的首肯,步履仍旧急促,草草向他行了礼后还未说话,便听洪文帝道:“杀害风儿发妻的凶手找到了,江爱卿可知道?” “臣已知晓……”江懿心头跳了下,面上仍不动声色,“只是臣还有要事向陛下禀报。” 洪文帝支着脸颊,目光仍落在棋子上:“既然抓住了凶手,你那学生的嫌疑自然已经洗清,又有什么别的事要与朕说?” “微臣以为,浦侍郎并非真正的凶手。” 江懿定了定神,继续道:“微臣在浦侍郎死前与他见过面,那时他并未有任何想要轻生的表现,所以微臣想是不是……” 洪文帝在手中把玩了那枚黑子许久,终于将其落在了棋盘上:“是什么?” “是有人绑架了浦侍郎的妻儿,要栽赃陷害于浦侍郎……” 江懿知道洪文帝此时心情已不甚愉快,却仍咬牙将自己的想法悉数说了出来,“十五王妃平素聪明伶俐,与浦侍郎并未有过任何交集,又怎会这样轻易被他骗出宫去?” 洪文帝摩挲着棋盘边沿,并未急着说话,似乎想等他将所有想法说完。 “更何况仵作验尸时臣也在场,发现尸首上有被野兽抓挠过的痕迹。” 江懿挽起衣袖,露出那道结了痂的伤口:“与臣那日在御书房时被贵妃怀中霄飞练抓挠的伤口一样。” 洪文帝面上的轻松与闲适终于消失,眉眼慢慢冷了下来:“江爱卿此言何意?” 江懿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推论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微臣觉得,十五王妃的死或许与宣贵妃有关,还请陛下明察。” 洪文帝一拳擂在桌案上,震得上面的黑白子「噼啪」一阵蹦跳:“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臣知道。” 江懿早就预料到了洪文帝的反应:“只是浦侍郎的遗书过于蹊跷,十五王妃身上的伤又实在算得上巧合,臣请求陛下明察。” “先前你的学生救了朕一命,所以朕才对他的谎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洪文帝慢慢站起身,撑在桌案上的手微微颤抖:“你将他从天牢中带走就罢了,朕也网开一面,当做没看见。如今你可是终于疯了么?你有什么证据?” 他说完,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继而捂着唇闷闷地咳了几声。 守在远处的小黄门不知他们说了什么,看着洪文帝情绪激动,犹豫着是否要过来。 江懿将怀中那位伪造的《河海图制》取了出来,慢慢摊平放在桌案上:“这就是臣的证据。” 洪文帝垂眸看向那张尚未被画完全的图纸,方才心头腾起的怒火骤然熄了几分,声音中多了些许惊诧:“你这是从何处……” “不过一个时辰以前。” 江懿把那张赝品向他面前推了推:“《河海图制》是机要图册,放在御书房中,臣为官多年,也不过只在签订望凌之盟前看过一次而已。” “那这张又要怎样解释?” 洪文帝抬眸看向面前的年轻丞相,手心慢慢被冷汗浸湿。 “陛下可能有所不知,浦侍郎在百官之中因为一事最为出名,那便是「过目不忘。」” 江懿见洪文帝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下来,心中慢慢松了口气:“前一夜臣应户部宋尚书的邀请前往其府中赴宴,恰巧赶上浦侍郎为大家展示他那过目不忘的才能。分明是从未见过的字画,他能临摹得九成九相像。若陛下不信,大可找他人求证。” 洪文帝压低了声音:“江爱卿的意思是,浦侍郎用他过目不忘的能力仿了一份《河海图制》的赝品出来?” 江懿颔首:“想要《河海图制》的人确实不少,浦侍郎恐怕也是受人指使,并非真正的幕后之人。” “但朕还是觉得……” 洪文帝长叹一声:“前些日子宣儿说自己身体不适,朕请了太医来为她问诊,诊出了喜脉,她已经怀了朕的孩子。” 江懿垂下眼睫,眸色慢慢凌厉了起来—— 他最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 这孩子若诞下,依着洪文帝对宣贵妃的宠爱程度,对太子将会是最有力的威胁。 “臣并非单单与宣贵妃过不去,只是想提醒陛下……”他轻声道,“是谁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接近御书房拿到《河海图制》,又是谁能避过朝中人的耳目,将下了毒的粥送到陛下面前?” “纵然不排除内侍宦官动手脚的可能性,但陛下的确不应当对宣贵妃如此放心。其实臣无需多言,陛下心中其实也有答案了吧?” 洪文帝慢慢跌坐回座椅中,面上的神情复杂,似乎理性在与那无法割裂的感性激烈交锋,末了却只剩一声叹息: “那你到底想要朕如何?”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104章 裴向云早上起来时又未在身边看见老师。 他有些失落地坐了一会儿,刚穿好衣服从房中出去,便看见李佑川慌慌张张地从前厅走了过来,面上十分焦急,像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裴向云喊住他:“李兄,出什么事了?我师父呢?” 李佑川看见他,面上的焦急散去几分,蓦地一喜:“对,我怎么还忘了你在这儿。” “我?” “你快去燕宫劝劝少爷,把人带回来……”李佑川急促道,“我也是刚听车夫说少爷与陛下吵了架,正跪在承天门外,让车夫先回来了。我本来想找老爷去劝劝他,可老爷今晨也不知去了何处,眼下除了你外真没人能帮忙了。” 裴向云耳畔骤然「嗡」地响了一声。 他只觉得四肢百骸的血液被冻住了似的,手脚发寒,双唇颤抖着半晌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说师父他跪在……” 李佑川见他还愣在原地,又有些着急,推了他一把:“你别问了,快把少爷带回来。他本来身体就不算好,如今若是在这冰天雪地里跪出什么毛病,我可怎么跟老爷交代?” 裴向云压下眉眼间冷意,甚至连安抚一下李佑川都没心情,径直向府邸外走去。 —— 自江懿与洪文帝起了争执,已然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清晨时燕都尚艳阳高照,眼下却低低地压了一片阴霾,乌云在朔风中翻涌,竟慢慢飘起雪花来。 两人的争吵惊动了福玉泽。大太监一步三晃赶来时,一君一臣已经吵完了。 洪文帝手仍气得发抖,地上碎了个玉质的棋篓子,黑子散落在周围。 他沉声道:“江爱卿可知错了?” 江懿跪在离亭不远的台阶下,垂眸看着一片素白的雪地,轻声道:“臣不知有何过错。” “好……”洪文帝冷笑,“那你便跪着吧,去宫外跪着,免得让朕看了心情烦躁。” 江懿倏地抬眸,似乎想与他说些什么,可触到帝王阴鸷的双眸时又失了勇气,复将目光落在了别处。 福玉泽在旁边仔细看了半晌,这会儿迎了上来:“圣上这是如何生了这么大的气?” 洪文帝冷哼一声,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径直拂袖离开。 福玉泽使唤那一旁吓傻了的小黄门快些将地上的棋子收拾了,对着江懿虚情假意一笑:“江大人,圣上已经走了,您看您是……” 江懿的脸色有些苍白,低声道:“陛下要臣去宫外跪着,臣这便去了。” 他说完,撑着那理石制的冰冷台阶慢慢站了起来,身形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 “江大人,眼下这天气冻人得很……”福玉泽捏着嗓子道,“更何况陛下已经走了,你又何必作践自己?” 江懿闻言侧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一个有些讥讽的笑:“不劳福公公费心。” 福玉泽被他那目光刺了一下,看着他缓缓向宫外而去的背影,像戳了他什么痛处似的,让他脸色猛地阴沉了下来。 他愤恨地将手中捡起来的棋子往地上一摔,吓得旁边的小黄门不知自己怎的惹着了这尊佛爷。 “你有什么可傲的?”福玉泽阴恻恻地低声道,“眼下不还是要给人跪下么?” 江懿不知他如何在背后说自己。 他在福玉泽来之前就跪了一些时候,眼下腿脚确实有些不灵便,走到宫外便几乎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可他依旧一言不发,撩起锦衣下摆,依着洪文帝的要求,端端正正地跪在了承天门外。 那原本飘飘停停的小雪似乎也不遂人愿,慢慢被朔风裹挟着大片大片飘落,很快便在江懿肩上落了一层白。他双唇尽失血色,不受控制地轻轻打着颤。 方才在亭外侍候的小黄门打着把油纸伞来,遥遥看见一片雪幕中跪了道身影,不禁摇头叹息。 这丞相方才看着俊秀苍白,怎么就这样固执,非要和陛下争那一口气呢? 他犹豫半晌,慢慢走了过去,轻声道:“江大人,您要不回了吧。” 江懿眼睫微动,抬眸看了他一眼:“谢谢公公关心。” 他本就生得面容精致,如今在雪中跪得久了,眼睫上结了一层冰碴,可眸子却亮得很,倒真像是个玉雕的人一般。 小黄门看着他愣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觉出自己方才的行径有些莽撞,连忙避开了那双好看的眼睛:“可,可您……” “无妨……” 江懿对他笑了下,声音有些沙哑:“是我顶撞陛下再先,我亦不会改变自己的观点,多谢公公好意。” 他说完,掩着唇闷咳半晌,面色比先前又差了些许。 小黄门看着他谦和有礼的样子,愈发觉得不值,摇头叹息着转身要走,却听那人在背后道:“若公公不嫌麻烦,可否帮我去将外头等着的一个车夫劝回去?他年岁大了,在风雪中等久了不好。” “您这……” 小黄门今日之前从未与他见过面,眼下心口却莫名替他难受起来,踟蹰半晌后终于还是打着伞走了。 江懿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又垂下眸,任那朔风混着雪片往脸上吹来,刮擦得人生疼。 他不知自己在这宫门前跪了多久,隐隐能在呼啸的风声中听见人来人去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亦有不少人低声窃窃私语着,像是在议论江懿是怎的惹着了洪文帝,在这样数九寒冬的天气中竟被罚着跪在宫门外。 江懿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他今天穿的衣服不算厚,眼下那冰凉的寒意已然顺着布料的缝隙渗入皮肉中,甚至连骨头缝也因此而隐隐作痛起来。 雪不见大,但风确乎越来越大,吹得原本安分积在瓦片上的雪「啪」地掉在地上,砸中了一只妄图躲一躲寒意的麻雀。 那麻雀抖落一身白,啾鸣一声后迎着风起飞,摇摇晃晃地向宫中飞去。 江懿的四肢有些僵硬,勉强蜷起五指抵在唇边闷咳了几声,冷意肆无忌惮地从他口鼻处倒灌进来,连五脏六腑都浸了一层霜般。 这么长时间过去,差不多整个燕都都应该知道自己与洪文帝吵了一架,已经在圣上面前失势了。 他兀自想着事,感官连同肢体一起变得迟钝麻木,连耳畔响起急促的呼吸声都未曾发现,直到被人从背后抱住时才回过神来。 那人的胸膛坚实而滚烫,烫得他心尖凛然一震,下意识地要挣脱出来,却被更有力的手臂紧紧箍在怀中。 裴向云的呼吸急促,炽热地喷洒在他耳畔,稍微唤回他几分已然麻木的五感。 “松手……”江懿动了动唇,声音沙哑,“成何体统?” 似乎被他这句「成何体统」刺了一下,裴向云慢慢将箍在他身上的手臂松开。 江懿蹙眉,刚想继续说什么,手背上忽地落下一滴冰凉的水。 他有些诧异,微微抬眸,便看见狼崽子赤红着一双眼站在旁边,低垂着头看向自己。 江懿似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有什么好哭的?” 裴向云在他身前蹲下,看着老师苍白的面容与毫无血色的唇时,额上青筋「突突」地跳着,只觉得胸腔内血气翻涌,暴虐之意倏地侵占了最后几分理智,恨不能直接将那不识好歹的狗皇帝宰了。 他将焐在怀中的一件大氅给江懿披上,不由分说地拽过他的手,所触皮肤却是一片死寂般的冰凉。 这无端让他想起了上辈子那人死后躺在棺椁之中,他又怕又眷恋地抚上老师的手,也是这般触感。 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惊慌,轻声道:“师父,学生带你回家。” 江懿的指节在他掌心中动了动,却没有力气将他的手挣开:“你怎的来了?” “李兄告诉学生,说那皇帝罚你在宫外跪着……”裴向云的声音很低,似乎在死死克制着什么异样的情愫,“学生实在放心不下老师。” “你先回去吧。” 江懿呼出一口白气,有些不适地又动了动指尖,觉得狼崽子手心和烧红的铁块般烫人得很。 “那你呢?” 裴向云听见他拒绝自己,眉眼间骤然洇开一片狠戾:“你竟还愿意在此处跪着吗?” “我……” 江懿一句话还未说完,眼前蓦地一阵天旋地转。 裴向云没再与他多说,径直将人抱了起来,紧紧护在了怀中,大步向马车走去。 江懿又惊又怒:“你疯了?放我下去。” 裴向云一言不发,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直到上了马车后才将人放了下来。 车夫一鞭子抽下去,老马嘶鸣一声,在大雪纷飞中向江府而去。 裴向云抬眸,仔细将老师上下打量了一番,没发现他受了皮外伤时才松了口气。 “裴向云,最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江懿冻得发青的手指拢着大氅,“我又不是不能走路,你方才……” “你又不是不能走路?” 裴向云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那一捧邪火,任由将他残存的理智侵蚀殆尽。 他一把将江懿的手拽过来,生怕他跑了似的扣住他的手腕,声音低哑,透着森森的寒意:“如果我不来,你要跪到什么时候?你倒是能走,但你想走吗?” 江懿撞上他那双依旧赤红得像是要滴血的眸子,只觉得狼崽子掌心的跳动的血管着了火一样舔舐着自己的手背。 “江懿……” 裴向云终于被怒火与那不敢言说的执念逼到疯魔,眼前掠过鬼影憧憧,恨不能将眼前的人拆吃入腹,如此才能不让他一直被这样患得患失折磨得几欲癫狂。 “江懿你告诉我,你到底在护着什么?” 他大逆不道地直呼着老师的名姓,堪堪撕破了那层伪装数年的皮囊,心底积藏多年的话昏了头般脱口而出:“你上辈子宁可殉国也不愿与我一起,这辈子你难道还看不清这腐朽的官僚与狗皇帝,还要傻到糟蹋自己也要护着他们吗?” “可我陪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又为何连一个好脸色都不愿给我看?” 裴向云说完,心上的邪火蓦地熄了三分,恢复了些许理智,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好像说漏了嘴。 江懿原本在他手心中挣扎的动作顿了下,几乎不可思议般地轻声道:“你刚刚在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狗子:你是亲妈吗? 帅气鹿酱:嗯……怎么不算呢?(扭捏) 报君黄金台上意 ◇ 第105章 裴向云攥着他手腕的手轻轻发抖,低声道:“我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 江懿确实被冻得难受,甚至懒得开口骂他,只觉得有些好笑。 他唇角微翘,静静地看着自己这逆徒,直到裴向云心虚着将扣着他的手慢慢松开。 “裴向云,我累了。” 他轻声道:“最后问你一遍,方才你说了什么?” “我没……” 裴向云下意识便要否认,可触到他那双眸子时却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他无法形容江懿看着自己的目光,但却实打实地被那浸了冷意的眼看得心脏不轻不重「咯噔」漏跳了半拍。 “你没什么?”江懿的声音淡淡的,辨不出喜悲,“说啊,怎么不说了?” 裴向云咬着唇低下头,心中十万分后悔。 他已经忍了这么多年,却仍抵不过一个「关心则乱」吗? 分明老师现在对自己的态度缓和了太多,分明眼看着自己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却为何在这个时候让一切前功尽弃? 裴向云恨不能抽方才那个冲动的自己两巴掌,惴惴不安地看向江懿,却发现那人的目光早已落在了车外的景物上,竟是没看自己一眼。 他倒是想让老师骂自己。 哪怕骂的再凶,打得再狠他也受得住,总好过眼下对自己这般漠然。 江懿表现得越平静,他心里越是没底,惶惶低声道:“师父,我方才说错了话,抱歉。” 他低着头,等了半天也未等来那人的回答,舔了舔唇:“师父,你责罚我吧,别……” 别不理我…… “我责罚你?” 江懿将目光收回来:“责罚你,生气难受的是我,我不做赔本买卖。” “那你……” 裴向云更慌了,在颠簸的车厢中站起身,摇晃着身子似乎要坐去他身边,却听那人轻声道:“等车停了,你自己滚。” 他神色轻松,似乎说的只是询问天气如何一般的小事,却蓦地砸在裴向云心口,砸得他耳畔嗡嗡作响。 裴向云下意识地又要去抓他的手腕,却被人扬手避开。 “别碰我……”江懿低声道,“恶心……” “师父,你别不要我。” 恍惚间,裴向云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上一世老师下葬时的那个雨天。 他麻木地跟在人群之后,唢呐声刺穿虚假得令人作呕的哭丧,在他耳边炸响。 他环视四周,这些人陌生得让他惊惧,让他从未如此想要再听老师说说话。 于是那凶名远扬的定西王跪在江懿棺椁前,拼命拦着专精丧仪的汉子,要他们先别将棺椁埋进土中。 他就是如此般疯魔地跪着,与那棺椁中睡着的人低喃道—— “师父,你别不要我。” 马车在江府前稳稳停下。江懿实在不想与他同处一室,猛地起身要离开,却一阵头晕目眩,险些踉跄着摔倒。 裴向云眼疾手快地在后面将他扶住,却被人拨开了手。 “自己滚……”江懿轻声道,“我没力气跟你生气了。” 他说完便扶着车厢下去,慢慢走向了府邸的大门,留裴向云一人在马车边无所适从。 李佑川不知在门口守了多久,看见江懿时眼前一亮,连忙将备好的汤婆子塞进他手中:“少爷,你可吓死我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跟老爷交代?” 江懿只觉得自己周身冷得如堕冰窖,可额上却越来越烫,心不在焉道:“他又不会怪你。” “但是我没照顾好少爷啊。” 李佑川看不出他掩在衣领后疲惫的神色,兀自小声絮叨着:“我也没看住小裴兄弟。他一听说你出事了,脸色都变了,招呼都不打一声地跑去了燕宫。要是他冲撞了官老爷,被人怪罪了可怎么办?” 听他提起裴向云,江懿抚着汤婆子的指尖顿了下,有些痛苦地微微蹙眉,半晌后轻声道:“我有些不舒服,你先回去歇着吧,我自己待一会儿。” 李佑川听他的声音确实虚弱,担心地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将满腹的细碎关心收了回去:“那少爷你若是有事可一定要喊我。” 江懿淡淡地点了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身上落的雪已然化作水,浸湿了衣服的布料,黏腻得让人难受。 江懿有些麻木地将那大氅脱下,继而是里面的外袍,待长袖除去时,露出了手腕上戴着的那段红绳。 是裴向云给他的平安扣。 他一直摇摇欲坠的理智在此刻忽地崩倒倾塌,心中高高垒砌的堤坝骤然溃不成军,让他颤抖着伸手,竟是想将那刺眼的红绳生生拽断。 可那红绳是三股线编的,质地坚韧,并非徒手就能拽开,倒是在手腕上落下了一道深深的红痕。 江懿压着火气,径直取来放在桌边的一把短刀,对着那平安扣的绳结要将它挑断,房门却倏地被人撞开。 裴向云带着一身冷气站在门口,看见江懿手中的短刀对着手腕时几乎瞠目欲裂,猛地上前扣住他的手,将那柄短刀夺了下来。 江懿眉眼间浸着冷意,毫不客气地扇了他一巴掌:“又在发什么疯?” 裴向云脸颊上蓦地一疼,慢慢松开攥着他的手,低声道:“我以为你要……” “你大可放心。” 江懿看着他那双深邃的黑眸,似乎知道说什么能让他痛不欲生:“在弄死你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裴向云的面上果不其然多了几分痛楚,却并未退缩,反手将房门关上,将人困在怀中与桌案之间。 “师父,学生方才想了很多……”裴向云趁着江懿还没让自己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想说的话全说了,“学生知错了,不应当那样与师父说话。” 江懿静静地看了他许久,目光在他高挺的眉骨与鼻梁上游弋而过,看得裴向云又不自在了起来,刚刚在门外想好的说辞与鼓足的勇气悉数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是因为你与我那样说话才生气吗?”半晌,江懿才开口问他。 裴向云避开他的目光:“学生那会儿说的话确实欠妥当,我……” “裴向云……” 江懿忽地喊了他的名字,三个字带着恨意地撞在他的耳膜上。 “你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他喉间发痒,克制不住地闷咳了几声,复而用那把沙哑的声音道:“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遇见了事只会逃避。我以为你此生白纸一张,尚有拯救的余地,却不想全是你骗我的。” 裴向云动了动唇,眸中的慌张溢了出来,变作悲哀与无奈,像是要慢慢将他溺死。 “演得真好啊……”江懿温温柔柔地对他笑了,眉眼潋滟,却浸了毒似的,“我差点以为你真的变了,没想到躯壳年轻了,内里还是那个肮脏丑陋的魂灵,一点没变。” 其实是变了的。 他不再强求老师的垂爱,也不再视寻常人命如草芥,甚至情愿去保护那些自己曾漠视的人。 可裴向云说不清自己到底变了什么,只能愣愣地听着江懿字句诛心的审判。 江懿说完,似乎意识到和他讲这些没用,摇头叹息:“说了让你别跟我回来,你非要回来。我今天真没力气与你生气,你要是想我多活几年,就快些滚吧。” 他说着去推裴向云,手却使不上力气,软绵绵地扣着狼崽子肌肉遒劲的手臂。 裴向云忍着心头的痛,向后退了几步,膝盖一弯,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 江懿有些头疼地垂眸看着他,似乎在等着听他狗嘴中还能吐出什么象牙。 可裴向云还未说话,眼眶倏地一红,一串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 “师父,我其实有在变的……”他的声音哽咽,“你教的我都记在心上,让我改的错误我也在改了,你为何还是不信我?你哪怕,哪怕……” 哪怕信我一次呢? 江懿险些要被他气笑了,猛地拧着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抬了起来:“你撒的谎,现在倒是怪我没信你了?” “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 “既然你要非要与我纠缠,那我便和你好好谈谈。” 江懿只觉得呼出的气都是热的,惹得他心中烦躁,眼前偶发一次眩晕,不撑着桌案都站不稳。 “这一世第一次见时,我问你为何赖着我不放,你是如何说的?” 裴向云动了动唇,似是要反驳,可江懿却未给他反驳的机会,一桩桩地数了下去:“要拜我为师时,你是如何撒的谎?我试探你是否也是重生时,你又怎么对我讲的?” “我……” “裴向云,我这个人做事鲜少后悔,可唯独后悔过两件事。” 江懿心跳快得厉害,疑心自己再动怒怕是要被生生气死,勉强压下恨意:“第一便是上辈子没将那群朝中硕鼠的嘴脸看清。第二,便是救了你。” “我就不该救你,就应该让你活活冻死在陇西。” 他说完便要将手抽走,却被人发了狠一样拽住,腕骨骤然泛起酸痛。 “师父,你不能这么说我……”裴向云小声哽咽道,“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了,我真的在改了,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撒谎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江懿挣不开他的手,径直将方才被他夺下放在桌案上的短刀拿起来,向着他手背刺去。 裴向云竟是躲也没躲的。 他眸色黝黑深邃,一眨不眨地看着老师,任由滚烫的血从伤口处缓缓流出,将手上染做一片狰狞的赤红。 不敢放手的。 他疑心若是放手了,眼前的人就会烟一样消失。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江懿被那忽冷忽热的病折磨着,连带说的话也愈发伤人:“还想像上辈子那样将我关起来,然后想发设法地羞辱我吗?” “我这一世打骂你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将眼前这个可恨的人锁在身边百般折磨,看着他被折辱被千夫所指,被戳着脊梁骨骂到死吗?” “我怎可能会舍得将你——” “可你确确实实这样做过了。” 裴向云喉间一哽,知道是自己理亏,咬着唇用那双盈满泪的眸子看向老师:“师父,对不起。” “我不需要。” 江懿微微阖眼,待再次睁开时,眸中只余一片冷意。 “裴向云……”他轻声道,“你我师徒的情分,今日便尽了吧。” 作者有话说: 狗子:qwq 第106章 “我不要!” 裴向云的身体骤然颤抖了起来,脊背猛地绷直,如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师父,求求你别不要我……”他弯腰低着头,用最卑微的姿态求着那人,“我日后真的不会再骗你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我给你一次机会?” 江懿轻声道:“从你我再次相遇时,你嘴里有几句话是真的?” “我只在这件事上说了谎……”裴向云喃喃道,“别的都没骗你。” “那你觉得我还会再信你吗?” 江懿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针扎似的疼着,声音中的颤抖更甚:“我说了,你要是还想我多活几年,就……” 他喉间蓦地一甜,紧接着一股热流奔涌而至唇边,不受控制地沿着唇角溢了出来。 江懿有些茫然地伸手去摸,却摸到了一手的血迹。 裴向云看着他吐血不止,三魂七魄被吓飞了一半,倏地缩回他扣着那人的手,手忙脚乱地摸出帕子,双目中的猩红更甚:“师父!” 江懿眼前一阵头晕目眩,险些跌坐在地,却不接他手中的帕子:“别喊我师父,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 “我……” “我都已经被你逼成这幅样子了……”他的声音沙哑,语句都断断续续,“你还想如何?真的想我死吗?” 裴向云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不是的,我……” 我真的从未想过要伤你。 江懿微微阖眸,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用袖袍将唇边血迹囫囵擦了,再次抬眸时眼中只余下恨意:“你走不走?” “我……” 江懿懒得再同他废话,也不管他到底是要走还是不走,撩起一边铜盆中的清水将手上的血迹洗净,忽地听见身后「噗通」响了一声。 裴向云跪在地上,珍而重之地对他叩了三叩。 “是学生混账,惹师父生气……”他撑在地上的手慢慢攥成拳,指甲扣在自己的掌心中,“若……若师父身体能好起来,那即便是断绝师徒关系……” 他说最后四个字时咬紧了牙关,宛若挤出来的一样,是满腔的不甘与不愿:“即便是断绝关系,学生也心甘情愿。” 江懿不言语,却也不愿转过身再看他一眼,沉默地用帕子将手上沾着的水一点点擦净。 若是早一些,放在几年之前,他或许会震怒地将裴向云打一顿,甚至将那狼崽子生生打死,可眼下却提不起多少力气。 他原本以为重来一次会不一样的,可到头来却仍是老天开了个荒谬的玩笑。 身后那人在地上长跪许久,似乎就是为了等他回头看自己一眼,可到底没等到。 裴向云的眼中满是无限的眷恋与不舍,逼着自己将缱绻的目光从那人的背影上撕扯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不知在说给谁听:“师父,那我走了。” 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喊师父了。 裴向云咬着牙,又轻声道:“我还有一个问题,可以问问你吗?” 他也不等那人说可以还是不可以,似乎生怕失了这最后询问的机会,语气有些急促:“学生对师父的那些龌龊的念想,师父上辈子应当也知道了,只是学生想问师父,可曾……” “可曾对学生动过心?” 哪怕是一瞬呢? 哪怕是一瞬都是好的。 只要江懿说「动过」,那遑论刀山火海,哪怕是无间地狱,他也闯得,房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江懿垂眸看着桌案上的文书,良久后才回答他:“不曾……” “一点也没有吗?”裴向云心尖钝痛了一下,“哪怕一点……” “你是不是听不懂我说的话?” 江懿蓦地转身,眉眼间具是冷意:“既然你已经同意断绝关系,那你我往后便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从此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再让我看见你一次,我便直接要了你这畜生的命。” 裴向云慢慢起身,失魂落魄地看了他最后一眼,推开门游魂般离开了江府。 —— 病来如山倒。 江懿在决定跪于宫门外时,便早就做好了生一场大病的准备。可眼下他却并未想过会病得这样厉害。 或许多半还是被裴向云气得。 他在狼崽子离开的当晚便发起了高烧,只来得及去唤李佑川将大夫请来,而后便陷入了昏睡之中。 江懿不知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记得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又梦见了许久以前的往事。 应当是自己上辈子带着裴向云去临近村落讲学,半路遇见大雪封路的那次。 江懿骑着的那匹老马不堪北风朔雪,受了惊将他从马背上掀了下去。 裴向云那匹倒是没这般脾气,但他心中记挂着老师,没空拉着马的缰绳,一时不察让它跑了。 江懿在石头上磕了一下,眼前的头晕目眩半晌未缓过来,见裴向云宁可放跑了马也要将自己揽在怀中,不由得气极:“我们眼下如何回去?” 沉默的少年不言语,将人紧紧护在怀中,暂时找了一处天然形成的洞窟暂避风雪。 外头北风怒号,大雪如鹅毛,其中夹杂着冰碴,被朔风裹挟着刮擦在人脸上,似乎能划出一道道血痕。 江懿额上的伤口不再流血,可口鼻隐隐呼吸不畅,只觉得自己如堕冰窖般寒冷,像是下一刻便要在这冰天雪地中冻成冰雕了一样。 但脸颊与唇齿间却热得燥人。 裴向云原本是出去找柴火去了,却带着一身寒意与风雪回来。 眼下陇西一片冰天雪地,举目望去四处尽是白茫茫的,走远了怕是连这处石洞都找不到了。 他心里念着老师,根本不敢走远,一回来就看见江懿面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正低低地咳嗽着。 “师父,你难受吗?”裴向云心中一紧,将手搓热了去探他的额头,“有些热……” 江懿微微睁眼,看着少年眼睫上挂着冰碴,没来由地笑了下。 他不笑还好,一笑便让裴向云心中的担忧更甚。 少年低声道:“师父,你撑住,待雪停了,我们……” 江懿身上越来越冷,可面上的温度却越来越高。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甚至觉得连呼吸都是灼热的。 裴向云静静看了他半晌,忽地将自己身上系着的披风解了下来,小心地盖在他身上。 “你别……” 江懿心道本来自己就染了病,若裴向云也跟着病了,那他们二人今天怕是真的别想走了。 可寡言的少年将披风解下来后,又小心地将他抱在了怀中。 江懿额上似乎擦过一片温热的软,但他头脑昏沉,竟未察觉那是什么。 “师父,你是不是很难受?” 裴向云低声在他耳边道:“没事,学生抱着你。学生抱着你便不冷了,待雪停了,我们……” 我们很快便能回家。 江懿迷迷糊糊地没听清他后半句话说了什么,只记得裴向云的怀抱干燥而温暖,驱散了他周身的寒意,以至于这冰天雪地的一方矮矮洞穴中也如回了春一般的暖。 —— 裴向云垂眸看着怀中人,试探着伸手将他下意识蹙起的眉心抚平。 他昨夜被人赶了出去,在江府门口无头苍蝇般转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守在门外。 借着那三两盏如豆灯光,他将自己这辈子与老师相处的点滴细节悉数翻了出来,而后眼眶泛着酸,无声地哭得狼狈。 往后都没有了吗? 裴向云不敢想,只要一想起来,便要发了疯。 他囫囵擦着面上的眼泪,心口却忽地针扎般刺痛了一下,紧接着额角也不甘示弱似的「突突」跳着的疼。 这疼痛虽然有些陌生,但他却绝不是第一次经历。 上辈子最后那段时间里,裴向云曾多次在这样钻心的痛楚中醒过来,而后昏睡过去,浑浑噩噩地度过了自己最后的时光。 自己要死了吗? 这个念头让他更加惶恐,不是因为生命即将结束,而是为在死之前尚未得到老师的信任,他确实是不甘心的。 裴向云哭累了,蜷缩着身子在台阶上即将睡着时,却忽地听见急促的脚步声。 李佑川提着一盏灯匆匆从门口走出来,看见裴向云时蓦地一愣:“小裴兄弟,你坐在这儿干什么?” 裴向云慌忙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支吾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李佑川似乎很急,来不及听他说了什么:“少爷好像发了热,你快进去帮我照顾着他,我去外头寻大夫来。” 他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了,裴向云心上凉了下,几乎毫不犹豫地转身回了府邸中。 老师好像真的病得厉害,身子下意识地蜷着,睡得也不安稳,眉头紧蹙,不知被什么魇住了。 裴向云跪在床边看了他半晌,试探着伸手勾住了他的指尖,却发现那人手凉得很。 两人的十指有些旖旎地摩挲着,让裴向云想起了上辈子的陈年旧事。 他犹豫了片刻,将身上的外衣除去,又仔细地将手和脸洗净,而后轻手轻脚地爬到那人身边,将蜷缩着身子的人搂进了怀中。 “师父……” 裴向云垂眸,唇在他的额上游移片刻,到底还是没勇气亲下去。 “睡吧,待睡醒了,病就好了。” “我陪着你。” 作者有话说: 狗子:你喜欢过我吗喜欢过吗喜欢过吗? 他老师【冷漠】:没有; 狗子:我不信QAQ 第107章 江懿不知自己这一觉囫囵睡了多久,待再次醒来时,屋外的天已经黑了。 屋内没点灯,看什么都是朦胧一片。他身上锦被太厚重,压得喘不过气起来,连带着内里的衬衣都因为盗汗变得黏腻。 他喉间有些痒,闷声咳嗦了片刻,发现自己昏睡之前额上的滚烫已然退了。 估摸着是这厚被的功劳。 江懿刚撑着床坐起身,房门便被人轻轻推开了。 李佑川手中端着一个白瓷盘子,见他醒了时有些惊讶,继而欢喜跃上眉梢:“少爷,你终于醒了?” 江懿动了动唇,只觉得口舌干燥,甚至唇上都干涩得几乎皲裂,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大夫来瞧过了,说少爷是在外头冻了太久,回来又急火攻心……”李佑川将那瓷盘在床头放下,“倒也不是什么大病,修养些许时日就好了。” 江懿敛了眉眼间的疲惫,声音沙哑地应了一声。 李佑川将盛了粥的瓷碗递到他面前:“大夫说不吃太油腻或是辛辣的东西,膳房备了粥,少爷你多少喝点,这样病好得快。” 江懿接过粥碗,浅浅抿了一口,眉眼间的倦怠忽地慢慢消失了。 李佑川刚将桌案上的烛灯点燃,回过头看着他神情似不如方才那般放松,有些担心道:“少爷这粥是不合口味吗?” 不合口味吗? 简直太合口味了。 米粒糯而不烂,放了去核的红枣与桂圆,加了些糖,让粥不至于寡淡无味。 这道粥若是交给外头的食馆做,少不了要再放些驱寒的枸杞。可江懿不喜枸杞,其中便果真没有这道食材。 分明是按照他的口味做的。 江懿微微阖眼,平复下胸腹间又翻涌而上的怒气。 “喊他过来……”他低声道,“让他别装了。” 李佑川微微瞪大眼睛,小声道:“少爷你在说什么呢?阿川怎的听不懂呀……” 江懿把那粥碗往桌案上狠狠一搁,瓷勺与碗壁撞击,发出清脆一道「咔哒」声,吓得李佑川眼皮跳了几下。 他定了定神,面上露出几分愁眉苦脸来:“少爷呀,这,这……” 江懿面色苍白,愈发衬得双唇红润,一双眼中浸着冷意:“怎么?他敢做不敢认么?连你也胳膊肘往外拐?” 李佑川一张娃娃脸拧巴着,半晌摇头叹气:“少爷,并非阿川与他一起瞒着你,实在是你病中昏睡,大夫说不能空腹喝药,于是阿川试了很多汤羹稀粥,唯独……” 他瞥了江懿一眼,有些尴尬:“咳,唯独裴小兄弟的手艺是少爷能吃得下的。” 江懿眯着眼,半晌有些头疼地扶着额角。 什么孽缘…… “小裴兄弟在外头候着呢……”李佑川小声道,“他总自己念叨着要走要走什么的……少爷你和他吵架了?” 倒是会装可怜。 江懿没回答他的问题,轻声道:“把他喊进来。” 李佑川踟蹰半晌,鼓足了勇气道:“少爷,你先将粥喝了。” “我不喝……” 江懿看见那粥就想起上辈子的事,心中烧着火似的烦躁:“拿走……” 李佑川看着他态度实在坚决,唉声叹气地摇着头,踱出门去将裴向云叫了进来。 江懿阖眸靠在床板上顺着气,胸口又闷闷地钝痛了起来,让他一时分不清这痛到底是因为生着病,还是因为想起了裴向云。 他眼前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这一世狼崽子看着自己的目光,湿润而小心翼翼地注视着自己,牢牢锁住背后的一片惊涛骇浪,将最柔软温驯的一面露给自己看。 可上辈子呢? 那双原本应当深情的眼中尽是暴虐与血腥,带着对人命的轻贱与蔑视,宛如十八层炼狱中爬上来的恶鬼。 当真截然不同,可那皮囊下分明是同一个魂灵。 江懿捏着眉心,脑海中其实是有些混乱的。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裴向云。 是上辈子那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还是现在这个目光温柔有了人气的好学生? 房门轻轻响了一声,他骤然从回忆中抽离而出,看着那狼崽子拘谨地站在门口,一双眼落在地上不敢看他。 江懿动了动唇,却还未想好该与他说什么。 裴向云似乎看见了那碗被人放在桌案上的粥,轻声道:“师父,粥要尽快喝了。不然要凉的。” 江懿撩起眼皮,声音清冷:“你喊我什么?” 裴向云似乎这才想起两人之间的师生之谊已经断了,脸色蓦地白了三分,声音有些颤抖道:“抱歉,江大人。” 一声「江大人」,似乎一柄利刃般将两人纠缠多年的宿命猛然斩断。 “这粥是你做的?”江懿低声道。 裴向云垂眸点了点头:“江大人病中什么也不吃,我怕你饿坏了身子才想起来试着熬,因为你上辈子最喜欢的便是这道粥。” 他刻意放轻了「上辈子」三个字,似乎觉得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过去。 江懿捻着被角,沉默半晌道:“若我没记错,我曾和你说过我不喜欢,要你别再做了。” 上辈子喜欢么? 他是江南生人,喜好甜食,但裴向云这道甜粥却做得蹩脚,根本不能与自己曾尝过的甜粥相比。 可江懿还是说了喜欢,至于喜欢的是什么,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却不想让这逆徒误会了两世。 他避开裴向云的目光:“你什么时候走?” 裴向云眸色微黯:“江大人,我不走了。” “你不走了?” 江懿挑眉看向他:“我前一日刚与你说过,再让我看见你一次,我便直接要了你这畜生的命。” 裴向云咬着唇,下定了决心似的从背后取出一条马鞭。 他慢慢上前两步,在江懿面前跪下,把马鞭递给他:“我想明白了。你若是打我便打,是我的错,我都受着,我……” 我就算死也想死在你身边。 狼崽子眼中燃着执拗的火,与上辈子那个固执着要把江懿留在身边的人又多了七八分相像。 “只要你能原谅我,如何惩罚我都行。” “原谅你?” 江懿似乎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从他手中拿过马鞭,以手柄抵着他的下巴往上抬了抬:“你告诉我,我怎样原谅你?” “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裴向云轻声道,“更何况江大人害了我的爹娘,我不是也不与江大人计较吗?” 江懿的动作蓦地有了片刻的凝滞:“你从哪听说的?” 裴向云以为他说中了江懿的心事:“上辈子我在江大人营帐中捡到了一封书函,你亲口承认了因为裴尚修有妻室,害怕他怀有异心才不允他作为俘虏被接回来,而这辈子陇西那俘虏罗耶也与我说起过这件事。” 他眸中似乎带着些许期翼地看向江懿,像是在期待着他惯来强势的老师向自己低头认错,而后这些恩怨情仇一笔勾销,让它们随着上辈子一同化为飞灰,毕竟—— 这辈子分明才刚开始啊。 江懿静默地看了他半晌,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双目微弯:“你当真觉得是我害死你爹娘吗?” 裴向云拧着眉:“难道不是……” “望凌之盟的签订,并非只有我一人负责。” 江懿慢慢从床上下去,看也未看跪在一边的裴向云一眼,赤着足走到桌案边,将那从城登县拿回来的卷宗展开,径直丢进裴向云怀中。 “这是记录了当年会盟时的卷宗。” 兽皮做的马鞭垂在地上,发出「啪嚓」一声轻响:“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在乌斯的二十三汉人俘虏并未悉数放归,仅收到一封从水东涧寄回的密函,上面写着俘虏人数已齐,我才做了与乌斯人签订盟约的决定。也是直到几日之前,我才知道那时接回来的俘虏少了八个人。” “没有俘虏人数无误的密函,我断然不会置百姓生死于不顾,又怎会因为他有妻有子便将他狠心舍弃。连你这样来历不明的孩子我都会心软捡回陇西,我以为你能懂,我怎会……” 我以为你再如何混账,也是会懂我的,也不会认定了我为一己之私弃他人于不顾。 他牵着唇角自嘲般地笑了下:“罢了,你又不会信,我说这些做什么。” 裴向云一双眼死死地从那卷宗上的字掠过。 他看见了那行明显被人篡改过的笔迹,又将那卷宗翻来覆去读了三四遍,仓惶道:“怎么可能呢?我分明……” “裴向云……” 江懿忽地开口喊他,声音沙哑而带着几分悲哀:“原来这就是你上辈子叛逃的原因吗?这就是你将我掳回去百般折磨,致死的理由吗?” 多么可笑…… 他用六年去焐这被千百人指摘的学生,到头来却抵不上一句旁人的离间。 六年的心血与温情,尽付诸东流。 自己先前是愤怒多于失望的,而此刻满腔的怒火悉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心死一样的悲哀。 他以为裴向云会懂的。 “师父,我不知道……”裴向云似乎还未能将这消息消化完毕,下意识地又换回了先前的称呼,“我真的不知道,若我知道……” 若自己知道会如何呢? 他还会在知道真相时像疯子般要将整个陇西军营付之一炬吗?还会离开自己恋慕多年的老师,转而投向敌军吗? 若…… “说你是白眼狼,一点也不为过。” 江懿声音很轻,却带着细微的颤抖:“你不知道,难道我便知道吗?你……” 你甚至连问也不问一句,一意孤行带着敌人将百姓屠戮殆尽,将城池付于烈火之中。 你踩着残垣断壁,膛过尸山血海的时候,你可曾想过要问问我,哪怕只是问过一句—— 都好过不声不响地走上歧路,一走便是数十载。也不至于让他连身处地府时都备受煎熬,日思夜想是否是自己的缘故,才让这本来温驯的学生面目全非。 江懿胸口钝痛,眼眶泛着酸,不愿去看那跪在地上的人。 卷宗从裴向云指间跌落,他手脚并用爬到江懿身边,拽着那人的衣袖哽咽道:“师父,我错了。” “我说了你不再是我学生。” 江懿一抬手,那马鞭便向裴向云后背上狠狠抽了下去,径直将他的那身布料结实的劲装抽得裂开,连带着皮肉也绽了血花。 裴向云的身子猛地颤了下,从喉间溢出一声呜咽,却仍未放开攥着他衣袖的手。 “你不是不走,不是想将恩怨一笔勾销吗?” 江懿的声音很冷,不带半分温情:“那今日我们便好好清算清算,你做过的那些好事。” 作者有话说: 痛打落水狗(是这么用的吗?) 第108章 裴向云垂着头,低声道:“任由江大人处置,我不会有任何怨言。” 江懿攥着那鞭子,毫不留情地又向他背上抽去:“上辈子你泄露陇西军情,让数万名将士全军覆没。你重生回来再看着他们的脸,你竟没有半分羞愧吗?” 其实上辈子裴向云对这些人的印象算不上好。 他起先隐瞒了自己混血的身份,待后来身份暴露时人人避他如蛇蝎,在背后说他是细作,是贱种,是谁也不要的孤儿。 或者说,他上辈子对陇西军营本就没什么感情。 “我……” 裴向云疼得一口气没喘上来,猛地呛咳着,脸涨得通红:“我不羞愧,因为他们对我不好。” 江懿听了他这话,不怒反笑:“好,那陆绎风呢?” 陆绎风? 裴向云愣了一下,不知与陆绎风有何关系。 “因为你出卖军情,我被乌斯人俘进城中,是陆绎风来救我。” 江懿平复下紊乱的呼吸,一字一句轻声道:“可是他却没能活下来,尸体被乌斯人当做战争胜利的旗帜挂在城墙上,在陇西的朔风里冻得僵硬,甚至能将一边的铜钟敲出声响来。” “你如今看见他,竟还问心无愧吗?” 江懿的话落在裴向云耳中,让他如遭当头一击。 上辈子裴向云并未见过这位大燕的十五皇子,若是那个时候江懿问他是否问心无愧,他绝对会梗着脖子回答自己问心无愧。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与陆绎风喝过酒,逛过街市,甚至误打误撞与十五王妃相交,这些人在他的回忆中不再是「不相干的人」,反而多了容貌与神态,从那些冷冰冰的文字叙述中活了过来。 上辈子的陆绎风死了,梅晏然会难过吗? 裴向云咬着唇,却再也不能像方才那般说出「不羞愧」。 那小姑娘多么想与心爱的人成亲,而上辈子亲手将她美梦斩断的却是自己。 他和这辈子那个杀了梅晏然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又有什么资格去做那个替她讨回公道的人? “问你话呢。” 江懿揪着他的头发逼迫着他抬头:“说啊,你不是很有理吗?不是要来与我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说明白么?” 裴向云蓦地撞进他眸中的悲恸,心脏蓦地一疼。 他经过数载才后知后觉发现—— 原来自己真的不是一点也不在乎旁人的。 江懿没听见他的回答,手上的鞭子再次毫不留情地抽了下去。 裴向云背上已然一片鲜血,衣服彻底不能再穿了,鞭痕交错,看上去格外骇人。 可江懿看在眼中却没有半分怜惜,甚至憎恨于自己无法将这狼崽子直接杀了。 “不说话是吗?”他轻声道。 “说的。” 裴向云背上的伤口正往外渗着血,都不用有什么动作,哪怕是呼吸也觉得疼。 “我对不起他……”裴向云避开他的目光,咬着牙缓缓道,“江大人教训得是。” 江懿扳过他的脸:“躲什么?不敢看我吗?你早干什么去了?” 裴向云闷哼一声,下唇被咬破了,血腥味倒灌进口中,让他更难受了。 “还有李佑川,你上辈子看着他从城墙上跌进火海中的。如今他还劝着我对你好一点,你配得上他对你的关心吗?” 裴向云摇了摇头,心口针扎似的钝痛着:“我不配,是我对不起他。” “那我呢?”江懿看着他那双眸子,声音慢慢趋于令人心惊的平静,“你对我也问心无愧么?” “不是的,我……” 裴向云的语调骤然急促起来,似乎生怕自己说晚了就会被他误会:“我对不起你,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我不该……” 不该一意孤行地将你锁在身边,自以为是地对你好,让你觉得难堪而痛苦,最后用那样惨烈的方式离开。 亦或是当初不该瞒着你自己混血的身份,不该不听你的话不好好读书,也不该说走就走叛逃去敌国,只余下一片满目疮痍。 他喉咙不知被什么哽住了,泪水控制不住地顺着脸颊滑落,试了好几次都没将自己心中所想的话说出来,最后只有一句苍白无力的「对不起」。 “对不起没用了。” 江懿的眸子说不清是什么情愫,复杂地混在一起,或许是心死与失望最多:“即便你说对不起,那些因为你死去的人也回不来了,你知道吗?你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你只在乎你自己。” “我养了你两辈子,你居然还是只养不熟的狼,要我怎么信你?” 江懿慢慢松开捏着他下巴的手,将那条沾了血迹的鞭子丢进裴向云怀中:“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裴向云复又拽住他的衣角,将额头抵在地上,用最卑微的姿态恳求道:“求你别赶我走,你不是想要一把刀一条狗吗?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但是你别赶我走,求求你……” 江懿似乎笑了下,轻轻将他攥在自己衣角上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我不要随时会对我动手的刀,也不要一只能在睡梦中咬断我脖子的狗。” “我不会伤害你,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不好。” 江懿见他还要拽自己的衣服,毫不客气地将他那只手踩在了脚底下。 狼崽子痛得胸腔中发出一道绝望的悲鸣,一双原本多少带些狠戾的黑眸现在溢满了悲伤。 他伏在地上,喃喃道:“师父,你别不要我。” “不是我不要你,我给过你机会的……”江懿轻叹了一声,“你自己想想,上辈子,这辈子,我曾给过你多少次坦白的机会,你可有一次想对我说实话?” 他惯常待人严苛,但从来都愿为自己这唯一的学生无数次让步,可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叛。 撒谎只有一次和无数次,他既然选择了欺骗,以后无论大事还是小事,都会下意识地想欺瞒自己。 确确实实是个隐患,决不能留在身边。 裴向云闷闷地哽咽了一声,动了动唇,却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好像处于眼下的境况中,说什么都显得那样单薄而不值得被人信任。 其实是有过坦白的念头。 上辈子他被江懿从风雪中抱回来,好不容易看见了一丝能活下去的希望,却不知这谪仙一样的人到底是否会在意自己的身份。 他贪图江懿递过来的一碗热粥,贪图从小到大收到的除了父亲以外的第二份善意,选择将那坦白的话咽了回去,祈求这个秘密永远不会被发现。 而这辈子发现或许有重来一次的可能,他忍不住变得更贪心,一次又一次地想要靠近那个人,永远不满足,永远想要更多。 甚至某个不为人知的夜晚,他越过那道名为师徒的禁忌之线,俯身将一个吻印在对方的唇上。 而结果是上辈子一片狼藉的收场,和这辈子将站在他身后的资格一并葬送。 那洪清寺的大师没说错。 自己已经种下恶果,佛陀又怎愿度他? 裴向云蓦地呛咳起来,一缕血丝顺着唇角慢慢流了下来,双目一片赤红。 江懿慢慢松开他被自己踩住的那只手:“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我觉得恶心。” 他说着从裴向云身边经过,再也没看他一眼。裴向云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挽留他,却只有一片衣角从他掌心中滑过。 “师父……” 裴向云哑着嗓子唤他:“我知道错了,对不起。” “你是知道错了,还是被我打怕了?” 江懿回眸看他:“很疼吗?疼到你不再嘴硬,愿意跟我说点人话了吗?” 裴向云没摇头也没点头,依旧用那固执的目光看着他:“不是因为疼。” 是真的知道错了。 上辈子他从未在乎过其他人如何,孤僻而封闭,除了江懿外看谁都不顺眼,也只将那一人揣在心尖上,可讽刺的是他自认为的「爱」就是个呃笑话。 他连如何爱人都不会。 但这辈子不一样。 他觉得分明是可以重来的,可为什么江懿不原谅自己? “对不起……”他轻声道,“只是我不明白,为何明明可以算得上重新开始,你也不愿原谅我?这辈子什么都还没有发生,我……” “那你犯的错就不存在了吗?” 江懿站在灯照不到的阴影处,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曲,只恨自己方才将那鞭子丢掉得太早了些。 真是倔得该打。 “如果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些不该死的人都会因为你的过错死去……”他低声道,“他们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那尸山血海我永远记得,你对我做的一切我也记得,我凭什么原谅你?” 他微微阖了眼,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原谅你,谁来原谅我?” 裴向云听着他的语气不对,有些惊慌地撑着地爬了起来:“我错了,你别……” “那都不重要了。” 江懿的失态仿佛只有一瞬,声音又恢复了先前不近人情的冷:“我懒得管你是真觉得错了还是又在骗我,这都跟我没关系。” “我最后再说一遍,我们的师徒关系已经断了。从此往后你是生是死,再也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作者有话说: 狗子发现自己上辈子误会他师父后恨不能一头把自己创死.jpg 第109章 那夜的结果还是裴向云拖着一身的伤狼狈离开。 李佑川好像听见了屋中的声音,却没敢直接进来,在外头候了许久,这才轻轻推开门。 地上的血已经被江懿简单收拾过了,他疲惫地靠在床头,只觉得心里缺了一块似的,让他空虚得难受。 “少爷,我……” 李佑川轻咳一声,慢慢挪到他身边:“我刚刚在外头都听见了。” 江懿骤然抬眸:“你听见了什么?” “也没什么。” 李佑川蹙着眉回想道:“也就是听见了你们好像吵架了,是小裴兄弟他做了什么事惹你生气了吗?” 江懿紧绷的神经慢慢松了下来,抵着额角又叹了口气:“算是吧……” “可小裴兄弟不是挺好吗……”李佑川小声道,“他刚刚还给你煮了粥呢。” 那是因为他心怀不轨,揣着一颗狼子野心。 江懿深吸一口气,才没将这句话脱口说出来,只摇了摇头:“你不懂……” “好好好,我不懂。” 李佑川笑盈盈地将手中的瓷碗递给他:“但是我懂少爷你再不喝药,好不容易散的病热又要回来了。” 江懿将那瓷碗接过,忍着苦意将那碗中的药喝了。 李佑川把瓷碗接过来,转身正要走,却被他叫住:“等一下……” 他垂眸看着锦被上的花纹,轻声道:“往后你不必再管裴向云了。” “啊?” 李佑川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这是怎么了?” “他犯了错,屡教不改……”江懿的声音虽慢条斯理,可却觉得是在将自己一颗真心反复剖挖,“我教训了他,从此往后我不再是他老师了。” 李佑川大惊失色:“什,什么?” 大燕一向注重礼教。若哪家的夫子直言与谁的公子断绝师生关系,那必然是学生犯了滔天大错,说不准是奸/淫/掳/掠其中一条,是要被所有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这惩罚未免也太重了。 “那小裴兄弟是犯了什么错?”李佑川问,“是那几条重罪其中之一吗?是不是要报官啊?” 江懿原本心情正烦闷,听见他一句「报官」后没忍住笑了出来:“这倒是不必,只是……” 只是那些罪孽都是裴向云上辈子造的,如今除了他以外,无人知晓。 李佑川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似乎被他这几句话给绕晕了。 江懿看着他一脸茫然,知道他应当是没听懂的,摆了摆手:“不必再过问了,照着我说的去做就行。” 李佑川「哦」了一声,将空碗仔细拿好,踟蹰半晌道:“那少爷,你别再生气了。前两天大夫来说你脉象有些紊乱,要你平心静气好好修养十天半月,不然恐怕身体总是不太好。” 他絮叨着顶住完,这才从房中离开。待房门轻轻关上,一片寂静中又只剩江懿一人了。 平心静气? 知道裴向云是在骗自己,是在演戏后,又怎能真的平心静气?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江懿这一病实打实地在床上歇了十多天才不再咳喘,能披着大氅出门见风了。 这些日子他被李佑川看着,只能在府邸中走动,偶尔与那神隐般住在隔壁的喀尔科聊上几句,却真的再也没看见裴向云。 可他又是知道裴向云肯定在的。 每当他从房中出来,一道若即若离的目光便执拗地黏在了他身上,死死地缀着他不放。 那目光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他却真的不想管了。 若说先前不知道裴向云也是重生回来的,他心中还抱着几分侥幸,觉得这狼崽子年岁不大,涉世未深,还是白纸一张,到底能将那些毛病给矫正过来。 可如今知道他是重生回来的,皮囊下裹着的依旧是上辈子那肮脏不堪的魂灵,他便彻底死了心。 他如何不恨? 过去还能用「眼前的少年与前世那刽子手并非同一个人」做借口,容许他跟在自己身边,现在看来这借口着实是个笑话。 裴向云演得真好,若不是他亲自说出口,自己不知还要被骗到何时,甚至重蹈上辈子的覆辙都十分有可能。 —— 正月十四那天天气阴沉,是梅晏然下葬的日子。 陆绎风短短十多天里身形消瘦了不少,让人蓦地想起了「形销骨立」这个词,一双原本神采奕奕的眸子少了几分光亮,颓唐地站在江懿身边,老了十岁般。 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但没几个怀着真心来吊唁,大都听说了这刚有名分的小王妃在十五皇子心中占了很重要的位置,为了和十五皇子攀攀关系,这才强行带着一张满是虚情假意悲痛的脸来装模作样一番。 陆绎风强打着精神与那些人客套完,末了靠在江懿身上轻声道:“本来我们是要明天成亲的。” 是个宜嫁娶的良辰吉日,和小姑娘吵了许久才定下来的,甚至需要用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 可惜人祸难料,斯人已逝,只留他一人在这人世间面对着鬼影憧憧。 江懿轻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听说你前些天什么也没吃,别伤了身子。” 陆绎风轻叹道:“我根本就没办法不想起她,我总是梦见她站在那个池塘里看着我,说水里太冷了,为什么不来救她,让她等了好久。” 江懿垂眸,敛去眉眼间的难过,知道现在和陆绎风说什么都没用。 心爱的人死去了,最痛苦的永远是那些还活着的人。 两人在王府的后院坐了许久,陆绎风才勉强地笑了下,似乎是不想让他担心:“说起来,那小姑娘还有些东西要给你。我前些天收拾她遗物时看见了,就琢磨着今天正好交到你手上,也算是了她一份心愿。” 江懿愣了下:“给我的?” 他与梅晏然分明没什么交集,她又怎会送自己什么东西? 陆绎风去而复返,将一枚荷包递给他:“这是她桌案上留下的东西,似乎是那日赴宴前刚绣好,上面写了张字条,应该是怕自己给忘了。” 他说完沉默半晌,声音中又多了几分哽咽:“方才见她最后一面时,我给她戴上的簪子不见了。那簪子也是她最喜欢的,若路上发现没了,她是不是又要闹了?可是……” 可是自己不在身边,她和谁闹呢? 江懿陪了他许久,直到友人将情绪整理好了才准备离开。 “你要回陇西了吗?”临到门前陆绎风问他。 江懿颔首:“嗯,今日下午便走了。” 陆绎风看了他半晌,忽地张开双臂狠狠地抱了他一下。 “江子明,你我自幼相识,我也就你这么一个朋友……”陆绎风将头埋在他肩上,声音发闷,“你一定要平安,我受不住你再出什么事了。” 江懿反手搂了他一下:“谨遵十五皇子命令,明年定平安归家。” “到时候就你一个能陪我了。” 陆绎风松开抱着他的手,牵了牵唇角:“不醉不归。” 江懿与他道别后回家便开始收拾东西,顺便将那蹭吃蹭喝许久的密东王子去处安妥当,这才得了空自己在房中待一会儿。 他将外衣脱下时,想起了那枚梅晏然送自己的荷包,于是顺手把荷包拆了,发现里面塞着一张字条。 “裴小兄弟:就知道你是个胆小如鼠的,连心悦谁都不好意思直说,怕是这荷包与香囊就算绣了也送不出手。 本王妃大发慈悲,就成全了你这一片真心,代你将荷包送给江大人,聊表你一片真心。 本王妃如此善解人意,可千万要记得下次见面时代付本王妃买酥糖的钱,拉钩上吊,谁反悔谁是小狗。” 那字迹娟秀,撇捺的尾巴上挑,似乎能看见小王妃写字时的满心雀跃与得意。 江懿轻轻抚着那张字条,后知后觉明白了为何梅晏然会送自己一个荷包。 是裴向云和梅晏然约好的吗? 他送荷包给自己……做什么? 江懿蓦地想起少男少女之间的习俗,登时面上发烫,又羞又恼地攥着那枚荷包,心中暗骂这狼崽子大逆不道。 原来早就开始肖想着与自己的那些欢/爱之事了,却在他面前表现得如此温驯有礼。 他有心将那枚荷包留在江府,可一想到那是梅晏然生前要送自己的礼物,到底还是舍不得,长叹一声放回了怀中。 李佑川敲门进来:“少爷,这次真的不用我跟你回去吗?” “不必了……”江懿回眸道,“陇西这些日子又要不太平,太危险了。” “可……” 李佑川见他态度坚决,知道自己说不过他,末了摇摇头,似是无奈:“那少爷你注意安全。” 两人出了门,江懿下意识地向身后看去,察觉出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那道若即若离的目光今日并未出现。 他怔忪了片刻,继而收回了思绪,扶着轿厢上了车。 不在就不在。 道不同不相为谋。 如今裴向云走了,不正合他意吗? 车夫吆喝一声,马车向前而去,慢慢加快了速度。江懿把车帘放下,刚准备阖眼小憩一会儿,忽地听见李佑川似乎在后面大喊:“小裴兄弟!你快回来,这样太危险了!” 江懿微微蹙眉,带着几分火气地睁开眼将车帘复又撩开,蓦地瞪大了眼睛。 自己那逆徒竟扒着轿厢在后头跑着,脚步踉踉跄跄的,好几次险些被绞到车轮下去! 作者有话说: 我一拳打死调休(痛苦面具) 第110章 狼崽子似乎察觉到了江懿的目光,微微抬眸,一双黑眸亮得很,在那张沾了尘土的脸上格外显眼。 李佑川长大后便再没习过武,跟着马车跑了两步后便体力不支,追不上他们,气喘吁吁地站在路边,上气不接下气:“少爷!” 车夫也听见了喊声,回头看了一眼后险些魂都吓飞了:“这,这……” 江懿咬牙,狠心地将那车帘放下:“不用停……” “这要出人命啊!” 车夫左右为难,一边是主人家的命令,另一边又实在担心扒着车厢的那人被马车活活轧死。 “他愿意跟着就跟着,我……” 江懿还未说完,神识中便有人重重咳嗽了一声:“江大人……” 来得还真是快。 若不是有地府担着,裴向云早就不知道被他弄死多少次了,何至于活到现在来气他。 江懿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咬牙切齿:“停车……” 车夫如获大赦,将马车在路边停了下来,连忙下去扶裴向云:“没事吧?” 裴向云摇了摇头,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那轿厢的车帘,似乎期待着里面的人让自己见一面。 可江懿却并没有见他的想法,淡淡道:“这回你可放心了?继续赶路吧。” 那车夫刚要转身离开,却听身后那人轻声道:“江大人……” 裴向云三两下将方才腿上沾的灰拂去,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伸手去撩轿厢的车帘。 江懿有些愠怒道:“你到底还想做什么?” “让我跟你一起去吧……”裴向云低声道,“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他的手紧紧攥着那帘子,大有江懿说一句「不」就不松手的架势。 “我不是让你滚么?”江懿挑眉,“你就这么愿意挨打?” “不是的。” 裴向云舔了舔唇:“我担心你。” 车夫在下面站着觉得眼前场面尴尬得很,上车也不是,不上车也不是,灵机一动道:“少爷,小人先去那边买两块干粮,一会儿便回。” 江懿微微瞪大眼睛:“你……” 可那车夫腿脚麻利,还未等他将话说完就跑远了。 裴向云就势扒在轿厢的窗上,一双黑眸中满是恳求:“你还记得上次我们从陇西回来时在哪县城中遇见的事吗?万一再出现一个「城登县」,你一个人要怎么办?” 江懿垂眸看着他那张满是灰尘的脸,沉默不语。 裴向云到底还是没什么底气和他对视,避开他的目光,声音又小了几分:“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很好用,对你来说是一把合格的刀,不是吗?” 他说的倒是没错。 狼崽子虽然心中想法大逆不道,但身手不凡,若是能一直这样听自己的话,让他陪在身边倒是相当有安全感。 可现在他知道裴向云并非全然一张白纸后,不得不开始思索他的「听话」中到底有几分真心。 裴向云似乎看出了他眼中的怀疑,心里蓦地痛了下,轻声道:“我绝对不会害你的,你信我。” “我可不能轻信你。” 江懿轻笑一声,勾着他的下巴往上抬了抬:“上辈子我也是这样信任你的,你给了我什么?” 裴向云眉心微蹙:“上辈子确实是我错了,但我现在……我现在和上辈子不一样了。” 前世他看着那人的身体在自己怀中冰冷,而后十年四处求索,渴望遇见什么能让人死而复生的秘术或能人异士,一直到死还抱着找到眼前人转世的希望。 如今有机会重来一次,他如何能不珍惜? “上辈子我等了你十年……”裴向云的声音有些沙哑,双眸微红,“我……找遍了整个中原,想着或许能见到你的转世,可我什么都没找到。你也从未来梦中看过我,是真的那么恨那么不想见我吗?” 江懿捏着他下巴的指尖微顿,面上仍波澜不惊,可心头仍不可避免地悸动了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听裴向云说起「上辈子」。 “后来我身体越来越差,但心里其实是高兴的。” 裴向云的声音中有几分哽咽:“这世间没有你,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早些死了投胎,要是下辈子你……你不认得我了怎么办?” 他目光近乎惶恐地看着自己执念了两辈子的人:“我真的很想你,发现能重来一次时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找了你十年,现在怎么会舍得伤害你?我……” 江懿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话:“武力行不通,现在开始和我打感情牌了?” 狼崽子双目微睁,继而其中的微光慢慢熄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言喻的绝望。 “你要知道,你等的十年,你遭的罪受的苦全是你自作自受……”江懿唇角轻翘,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向自己摇尾乞怜的人,“本来可以过好日子的,但你非要亲手将一切毁了,如今在我面前和怨妇一样啰啰嗦嗦,你不觉得自己丢人吗?” “更何况你上辈子如何凄惨与我说有什么用?是我要你这么惨的吗?你过得好与不好,和我这个死人有什么关系?” 他松开钳着裴向云下巴的手,似乎不打算再和他多说了。 裴向云面色骤然变得灰败,徒劳地要去抓住那人的手,却抓了个空。 “江懿,求求你。” 裴向云说着便要给他跪下:“你别丢下我,哪怕是留在你身边让我帮你挡刀枪,让我替你去死呢?” “我求求你了。” 若是上辈子的裴向云,断然不会让自己这样卑微地去祈求旁人,哪怕是江懿也不行,多半已经动用拳脚与武力让对方服软了。 可这重活的一次来之不易,他怎可能轻易放弃? 哪怕折了傲骨,被敲碎了脊梁,他也求那人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毕竟确实是自己错了。 江懿支着侧脸,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倒是真的不明白你在执着什么,宁可给我当狗也不愿要我给你的自由,裴向云,你是疯了吧?” 裴向云低声喃喃道:“我早就疯了。” 或许在上辈子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疯了。 “我不知道我再说些什么能让你相信我……”裴向云撑在地上的手微微颤抖,“但是我保证,我会死在你前面。只要我还活着,就绝对不会让你受到半分伤害。” 他说完后等了许久也未听见那人再说什么,一颗心慢慢坠回了谷底。 这回是真的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吗? 不远处那买干粮的车夫已经在往回走了,他咬着牙,还想再说什么,却听那人轻叹一声,似有几分无奈:“滚上来……” 裴向云蓦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诧异与惊喜:“你……” 江懿却早已从那轿厢的窗口离开,似乎懒得再看他一眼:“你若是再废话便一直跪在下头吧。” 裴向云蓦地从地上站起身,连滚带爬地进了轿厢,却想起自己方才追车时摔了好几次,眼下定然一身一脸的灰土。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江懿,轻声道:“师……江大人,我身上好像有些脏,要不我……” 江懿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怎么?你想找个地方洗一洗?” 裴向云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他记得老师很爱干净,自己这番模样站在他身边,会让老师觉得丢人吧? “一条狗有什么干不干净可言……”江懿收回目光,声音慵懒,“听主人的话,好用便行了,干净与否重要吗?” 裴向云抿着唇低头:“江大人说的是。” 他小心地找了个角落坐下,特意离江懿远了一些,生怕老师看着不顺眼又将自己赶下车。 江懿恹恹地翻着手里的文书,忍着那道再次出现的若即若离的目光,半晌后轻声道:“裴向云……” 裴向云正悄悄看他,忽然被人点了名,身子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 “既然你方才也说了会死在我前面,那我提醒你一句……”江懿慢条斯理道,“如果你真的遇见危险,我不会救你。” “我知道……” 裴向云听见他说这个,反而松了口气,面上的紧张和惊慌也消失了些许,隐隐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你不用救我,保护好自己就行。” 这有什么好笑的。 蠢货…… 江懿挑眉:“你笑什么?我说这话的意思是若你后悔了,现在下去还来得及。说了不会管你就是真不管,别以为我在吓唬你。” 裴向云懂的。 这人惯常心狠,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说不管自己也绝对是说到做到,断然不存在什么「欲擒故纵」或「放狠话」的心思。 可他不在乎。 他性子偏执得很,不能待在江懿身边对他来说简直可以算生不如死。 更何况本就是他错在先,如果有机会能替心悦之人赴死,倒也不能不算一种很好的结局。 “我会保护你的,你相信我……”裴向云垂下头,掩饰住自己眉眼间炽热的情愫,“只要我还活着,不会让你有事的。” 作者有话说: 就要到我最想写的那部分了(兴奋地搓手手) 第111章 马车一路将两人送到了渝州边境,再往前走一点便要进入陇西地界了。 来时他们从陇州过,回来时选了路过渝州的官道,想来要比走陇州那条路安全一些。 江懿有心让裴向云跟到渝州就走,但思索半晌后意识到这狼崽子跟了自己许久,陇西军营中一些布局怕是也见过了。 若现在将他放走,他怀恨在心直接倒戈,便又会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无异于一个烫手山芋。 江懿越想心中越气,一路上没给过裴向云好脸色看。那逆徒似乎也知道他心情不好,一路上安静得很,不说半句讨人嫌的话。 车夫在渝州边一小城外与二人分别,两人第一晚下榻城中,第二日便可以策马从小城出发,不过半天多便能回了陇西。 渝州地处岭南,气候潮湿,所以当地人吃食都偏好辛辣的重口味。江懿自小便不能吃辣,一天下来也没怎么吃东西。 他恹恹地斜倚在客栈的桌案前,提笔给陇西写了第三封书函。 在燕都时也并非未与陇西通过信,大部分都是关雁归回的。 自己在洪文帝面前失势的消息大概已然传到了陇西,关雁归字句间皆是对他的关心,正经事却没说过几次。 江懿不想听他说这些,迫切地想与张老将军联系上,可又不能直接在信中这样写,万一关雁归真的有问题,那无异于打草惊蛇。 他正琢磨着如何将信送到张老将军手上,房门却被人从外面轻轻敲响了。 “进来……” 裴向云拿着两枚瓷罐走进屋中,将瓷罐轻轻放在了江懿桌案上。 江懿瞥了那瓷罐一眼:“这是什么?” “我看你今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想着你身体或许受不住。” 裴向云轻咳一声:“是不是这儿的东西你吃不惯?我方才央膳房的师傅炖了锅没放辣子的鸡汤。” “我不喝……” 江懿把那瓷罐往旁边推了推:“你拿走吧。” “可你不能不吃东西。” 裴向云前些日子与他讲话时都小心翼翼的,可眼下态度却又强硬了起来:“本来你前些日子病刚好,如果不吃东西的话又容易生病。” 江懿慢慢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搁在一边的笔架上:“我是因为谁病成那样?” 明明是你非要听那狗皇帝的话,在雪里跪了快两个时辰。 裴向云只敢在心里想想,嘴上却十分诚实:“因为我……” 江懿轻笑了一声,对他勾了勾手指。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靠近,听他轻声道:“帮我办个事。” 他眸子倏地亮了,几乎迫不及待道:“什么?” “去客栈下供人喝茶的地方听听他们都在说什么……”他凑得实在太近,江懿向后仰了仰身子,和他拉开了距离,“然后回来告诉我。” 裴向云眨了眨眼睛:“啊?” “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么?” 江懿眯起眼,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 “我听懂了的。” 裴向云挨了骂,又觉得有些委屈:“只是……” 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听懂了就去吧。” 江懿懒得和他多说一句话,将那瓷罐上面的盖子掀起来,鸡汤香醇的味道在房中氤氲开:“办得若是不利索,小心要了你的狗命。” 裴向云指尖在桌案上摩挲了片刻,带着些许期翼地看着他尝了鸡汤:“好喝吗?” 江懿撩起眼皮,不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 裴向云连忙直起身:“那我去了,你记得把汤喝完。” 他走到门口,末了又悄悄回头看了那人一眼,这才狠下心离开。 江懿此举并非单纯地想将裴向云赶走。 这一路上他明里暗里打听了不少次,却并没有打听到任何陇西那边传来的消息。 按照常理而言,每年三月开春时陇西不可能这样平静无事。 乌斯土地贫瘠,能种植作物的地方连大燕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而这些年光靠邻国援济又实在远水解不了近渴,所以将主意打在了大燕边境的几座城池上。 大抵前几年的这个时候,渝州城外村落的住民应当已经接到了陇西开战的消息,及时撤回了城中,以免被乌斯人劫掠。可他们这一路过来却并未听说相关的传言,属实平静得有些离奇。 是陇西没来消息吗? 江懿又想起先前自己未收到的那封来自喀尔科的信函,心中不由得愈发担忧起陇西的形势来。 若是没有战事那便再好不过,但想想这都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 他揣着这份不安在屋中独自思索良久,竟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浅眠,待傍晚裴向云回来时才骤然惊醒。 狼崽子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他将食盒放在桌案上,十分殷勤地从旁边拽来一把椅子在江懿对面坐下:“吃点东西吗?” 江懿按着太阳穴,觉得自己近日来嗜睡得有些过分。 他先前也不曾被春困所困扰,如今四肢乏力心情烦躁,眯着眼看着眼前忙碌打开食盒的狼崽子,又默默将火气压了回去。 食盒中的食物不见一丝红油,看着着实能用「寡淡无味」四个字形容。 在渝州这地界,想找着不放辣子的膳馆还是挺难的。 “从哪买的?”江懿问他。 裴向云的动作顿了下,轻声道:“找客栈膳房的师傅做的。” 他顿了顿,加重了声音:“我给钱了的。” “你哪来的钱?” 江懿原本只漫不经心问了一句,却发现狼崽子骤然涨红了脸,支支吾吾了半晌,继而垂头丧气道:“你过年时给的。” 行……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江懿了然地点点头,知道他一没偷二没抢便放下心来。 裴向云在他面前坐下:“你不生气吗?”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他一天没怎么吃东西,眼下确实饿得胃有些疼:“那钱你拿着不用和废铁有什么区别?” 裴向云「嗯」了一声,心中轻叹。 那人怕是没懂自己的意思。 如果是自己送给别人的东西被毫不珍惜地用了,自己怕是会暗地里难受许久。 江懿心中有事,胃口欠佳,没怎么动筷子便停了。 “是不合你口味吗?”裴向云微微蹙眉,低声自言自语,“不应该啊……” “不是……” 江懿手中把玩着自己那枚玉牌,换了个话题:“今天安排你做的事做得如何了?” 裴向云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向他汇报道:“昨日知县老爷判了个冤假错案,有人去县令府门口闹,都被打回来了。城中米价上涨,许多人家存粮捉襟见肘。只谈风月先生又写了新的话本子,叫《折梅赋》,讲了……” 江懿索性阖了眼,眉头紧蹙,忍耐着听裴向云又和报菜名一样把自己听见的东西都说了出来。 这蠢货还是学不会什么叫「抓重点」。 他几次动了动唇,有意要打断对方,可细思起来裴向云恐怕也并不知晓重点为何物,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裴向云觑着他越来越冷的脸色,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茫然地加快了语速:“他们说最近城边的铜中村好像闹鬼了,每天晚上坟地都会有声响,甚至还出现过城中百姓被咬伤的情况。 那些受伤的人刚被咬便口吐白沫,双眼翻白,四肢痉挛。甚至不少过路商旅都失踪了,大家都在传那是坟场的僵尸复活,所以才……” 江懿蓦地打断他:“僵尸复活?” 裴向云似乎觉得这事听着也不像真的,连忙找补道:“其实我觉得这神鬼传闻都是假的,大多不可信。” “可我们明日便要经过铜中村……”江懿微微眯起眼,“若那僵尸是真的怎么办?”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看向他:“真的有僵尸吗?” 江懿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讥讽他:“好问题……” 裴向云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听那人咬牙切齿道:“你倒是想一想他们所说那人死时的模样可否熟悉?” “熟悉?” 裴向云琢磨了半晌,恍然:“师父是说就像当年死在陇西军营中的那匹狼吗?难道又是蛊虫?” 江懿目光带着钩子似的剜了他一眼:“喊我什么?” 裴向云愣了下,不情不愿地轻声改口:“江大人……” “铜中村每年都会在春耕前后接到陇西的消息撤回城中,此举是为了让无辜百姓免于被乌斯人烧杀劫掠。” 江懿轻抚着手中狼毫的笔杆:“你可曾听人们提起过这件事?” 裴向云摇了摇头。 “这便是问题所在……”江懿的目光投向不远处忽明忽暗的灯盏,“眼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陇西那边出了问题,信函没送过来。要么是那村子里已经没有活人了,所以才半点消息也未传到城中。” 他轻叹一声:“等再过几日,估计州府那边也会察觉出异样,可到那时说不准就晚了。” 裴向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我们……” “你以为我会现在带你去铜中村?想多了,是要快些回陇西,我总担心陇西出事……”江懿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这就怕了?” 裴向云原本听见那僵尸传闻时是害怕的,但方才江懿说很可能是蛊虫作祟后他又没那么怕了。 他摇摇头,将桌上的瓷碗瓷碟收进食盒:“夜色深了,我不打扰江大人休息。你好好睡一觉吧,脸色有些差。” 江懿看着他手脚麻利地将一桌东西收拾好,在他转身时忽地喊住他:“等一下……”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回过头,便听那人轻声道:“不必再特意给我做饭了,你和我口味不是不一样吗?” 裴向云私下的小动作被人揭穿,顿时面上发烫:“你尝出来了?” “两辈子。” 江懿嗤笑一声,眸中满是唏嘘:“有些东西也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作者有话说: 狗子:师父忘不了师父一定爱我QVQ; 他老师:意思是我很记仇; 狗子:QAQ 第112章 第二日两人很早动身,却仍未来得及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陇西。 渝州城外皆是平坦大路,左右两边生着乱石杂草,在一片暮色中被风吹过,如同暗处觊觎行人的魑魅魍魉,掩去了数不清不怀好意的目光。 他们策马在丛生的蒿草中前行了半晌,远远望见了暮色四合中的几点烛灯昏黄的光,幽幽悬在半空中,宛若话本子中所写的地府冥火。 “看来还是躲不过……”江懿轻叹一声,“今晚怕是要在这儿住一宿了。” 裴向云有些踟蹰道:“不能继续赶路吗?若提提速的话,应当能在三更前赶到陇西吧?” 江懿勒住缰绳,闻言瞥了他一眼:“上辈子你又不是没在陇西待过,不知道晚上赶路很危险吗?无论是突如其来的暴雨沙尘还是野兽,都能要了你的命。” 他说完后双眸意味深长地微眯:“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怕……” “我没怕!” 裴向云骤然提高了声音,像是急着和谁证明什么似的,立刻提了速跑到江懿身前。 江懿慢条斯理,无不嘲讽道:“怕了就直说,又不丢人,眼下你打道回府还来得及,也不知先前是谁说要保护我。” 裴向云耳根发热,闭口不言。 其实他并非害怕,而是心中隐隐有一种奇怪的预感。 就好像冥冥之中自己跟眼前那影影绰绰于昏沉之中的村落有某种感应,吵嚷着要他千万不要随便靠近。 这又是为什么?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都从未来过,甚至从未听过「铜中村」的名字,又为何会如此排斥这个村子? 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两人已经到了铜中村的入口。 这个村子或许因为一直被乌斯人侵扰,房屋看上去都歪七扭八的。靠着院子的角落里能看见装好的包袱,应当准备随时逃走的。 而眼下除了每户人家窗纸后亮着的朦胧灯光以外,整个村子中没有任何生机。 江懿翻身下马,慢慢向村落中走去,忽地听身后人似乎闷哼了一声。 “怎么了?”他回头看向裴向云,“从刚开始你就不对劲。” 裴向云揉着额角,缓缓摇了摇头。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踏入铜中村的地界后,那折磨他两辈子的疼痛再次找上门来,无端激起一腔难以遏制的烦躁,让他无法控制地想要将所有看不顺眼的物事撕碎。 就在他陷入这种暴戾情绪的怪圈时,江懿的声音骤然出现在他耳边,将他骤然从那浮沉的血海中拽了出来。 裴向云轻轻呼出一口气,面色煞白:“我……” 他试探着吐出一个字,思索半晌后到底还是没说完。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让老师心烦,他还是不要再添乱了。 旁边一扇看上去十分破败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道苍老的声音伴随着「哗哗」的铁链声响起:“你们是何人?” 江懿温声对那老妪道:“婆婆,我们是路过的商旅,眼看着夜色渐深却找不到地方歇息,可否在此处借住一晚?” 那老妪一双浑浊的眸子将他上下打量了片刻,忽地阴恻恻地笑了:“当真是路过的商旅?” 江懿轻轻点了点头,借着她背后那盏灯和这门缝将屋中的陈设扫了一圈,继而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那老妪皱着一张脸,颤着手将挂在门上的铁链解开了。 屋中陈旧而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让江懿下意识地以袖袍掩住了口鼻。裴向云将两匹马在院子中拴好,罕见沉默着回到了江懿身边。 屋中仅一张桌子,一个灶台,三把椅子。桌上满是油渍与污垢,看上去好像许久未曾清理过了。 老妪从灶台上一口破烂的铁锅中盛了碗稀汤寡水的粥,颤颤巍巍地要端到桌子上,可还没走几步路便踉跄着要摔倒。江懿连忙搀住她的手腕,这才不至于让她的头磕在了桌上。 那老妪面上却浮起一丝僵硬的笑,动作迟缓地将瓷碗端端正正地摆好。 江懿刚要松开她的手腕,却忽地察觉到掌下所碰触的皮肤好像有些许异常。 就像是被什么划出一道伤口一样。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笑着谢过老妪的稀粥。那老妪一双眼球滞涩地转了转,用沙哑的声音道:“村长说要好生招待城里来的贵客。” 她说完动作又僵直地停顿了片刻,而后转过身向屋后走去。 江懿用木勺随意搅拌了下那碗稀汤寡水的粥,却在一片煮烂的米中发现了几枚黑点,与米粒差不多大小,夹杂在一片白中格外显眼。 裴向云坐在他身边,轻声道:“这是什么?” 江懿摇了摇头,将木勺放了回去:“大概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能吃。” 裴向云垂眸看向木桌上的裂纹,犹豫道:“我们要不还是走吧,这地方实在是……” 他咽了口唾沫,不知该如何向江懿描述自己眼下的感觉。 微凉的指腹忽地抚上他的脸颊,他受了惊似的猛地抬眼,却见那人眼中似有探究之意:“方才你就看着不对劲,脸色也有些发青,怎么了?” 江懿鲜少看见裴向云如此六神无主的样子。 往日这狼崽子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德行,现在却风声鹤唳,坐立难安,好像真的被什么东西吓着了。 裴向云的身子有些僵硬地停在原处,似乎是舍不得两人来之不易的亲密,可下一刻那人便将手收了回去。 “这地方确实不一般……”江懿淡淡道,“但不得不来,我也没有办法,你后悔了吗?” 原本裴向云说会为自己赴汤蹈火时,江懿还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而此刻才不得不正视起眼前的处境来。 这铜中村处处都透着古怪。既然会将外人迎进来,那幕后之人定然有极大的把握将他们留下。 只是他挑错了人。 江懿面上掠过一丝冰冷。 两国交战不可避免,但他却十分厌恶将战火烧在平民百姓身上。 这间简陋的房屋总共就两个房间,方才老妪进了一间,另一间大抵就是留给他们的。 房中没有床,仅用稻草在地上打了个地铺,隐约还能在稻草的缝隙中看见下面棕灰色的地面。 江懿靠坐在那稻草搭成的地铺边,对裴向云扬了扬下巴:“你睡吧……” 裴向云却和他推脱起来:“不,我……” “少废话……” 江懿面上难掩疲惫的神色,懒得与他争论这些没用的东西:“让你睡你就睡。” 裴向云听出他眼下情绪似乎不是很好,便闭了嘴老老实实地和衣在那片枯草上躺下。 他平时不算容易睡着,可今日却怪得很,分明身处如此奇怪的地方,却几乎是刚闭上眼便陷入了昏沉的梦境中。 今夜困扰他的不再是曾经的尸山血海,而是一处古朴的宫殿。 宫殿的穹顶很高,却似有一股深远的威压,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头顶,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裴向云有些无助地向那穹顶伸出手,却惊讶地发现自己五指短小,全然没有印象中那般宽厚有力。 这是……什么? 他有些疑惑地向身侧转过头去,却发现自己周围躺着无数面容稚嫩的孩子。 这些孩子虽然年岁不大,但五官隐隐能看得出与平日所见的汉人不同。眉骨与鼻骨高挑,肤色白皙,甚至有人的发丝也是浅色的。 裴向云有些费力地撑起身,可四肢疲惫无力,还未坐直便又倒了下去。 他不信邪地又要起身,可耳畔响起了一道年轻的男声:“那件事办得如何了?” “回禀殿下……”另一道女声从旁响起,“一切已准备妥当,一会儿您便能验收成果了。” “甚好……” 那年轻男声不知又囫囵说了什么,却像被闷在罩子中一样听不分明。 裴向云扒着那花纹繁琐的地砖,将身子缓缓向前挪动着,想听清那男人说了什么,可经过一个躺着的孩子时却悚然而惊—— 那孩子唇边满是白沫,两行血迹从眼下与鼻下流出,在苍白的脸上已经干涸成两道暗褐色的痕迹。 他原本以为这些孩子是睡着了的。 裴向云有些惊慌,一时间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就在他犹豫的时候,不远处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被人缓缓推开。 他连忙就地趴下,假装仍处于昏迷之中,却眯着眼看那两道身影走近,将自己身边那些死去的孩子检查了一番,而后停在了他面前。 “就这个活了吗?”那年轻男人的问题语焉不详。 “是的,殿下……”女人答道,“说来也巧,他的身份不一般。” 裴向云的意识逐渐昏沉,听不清他们之后说了什么。他努力地想睁开眼,却如同被拉入泥沼中一般渐渐沉沦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再也醒不过来。 那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忽地伸手攥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他呼吸不顺,拼了命地要挣开他的桎梏,却仍是徒劳。 “裴向云。” “裴向云!” 他骤然从梦中惊醒,后背上的衣服湿了一大片。 身侧的人似乎闷哼了一声,裴向云连忙抬眸看去,这才发现自己无意识地紧紧攥着江懿的手腕,那狠劲像是要将人的腕骨生生捏折。 “你又发什么疯?”江懿低声骂道,“松手……” 裴向云慌忙松了手:“对不起,我……” 他的唇却蓦地覆上对方微凉的指腹,耳朵根又毫无预兆地翻腾起一股热浪。 “别出声……” 江懿以食指抵在他唇上,声音很轻:“你听没听见,好像有人在哭。” 作者有话说: 完结可能还要一段时间,但确实快到我最想写的那段了,争取五一写到 第113章 裴向云依言凝神细听,倒是真的听见了轻轻的呜咽声。 说不清那呜咽声是有人在哭,还是风声所致,飘忽不定地传进屋中,让人有些毛骨悚然。而那呜咽声息了之后,又是一道不甚清晰的哨音。 江懿还未说话,房间外便响起了「咔哒」一声。一道人影在屋外幽黄的灯光下晃了晃,继而慢慢向远处而去。 他起身将窗户纸戳开了一个洞,借着那将灭未灭的烛火往外看去,只看见了一个佝偻蹒跚的背影。 是让他们下榻屋中的老妪。 这么晚了,她一人出去做什么? 江懿正要转身,背上却隐约多了几分炽热与重量。 裴向云不知何时也起身凑了过来,跟着他一同向窗外望去。 “她要去哪?” 狼崽子似乎全然没注意到自己眼下的动作有什么问题,一本正经地与他贴在一起,甚至连声音都如往常一般。 可江懿却仍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身上似乎在颤抖。 在害怕么? 江懿将他推开:“别压着我,重死了。” 裴向云向后退了几步,脸色依旧苍白。 江懿想起刚刚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在梦中魇住了,额上覆满了细汗,手紧紧箍着自己的手腕不放,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他眯起眼,轻声道:“你刚刚梦见了什么?” “没什么……”裴向云轻轻呼出浊气,“我们要跟着她看看吗?” 江懿疑惑的目光在裴向云身上游弋片刻,而后垂眸道:“你留在这儿,我跟着去就行了。” 裴向云不出所料地急了:“不行……” “可是我看你根本不信任我……”江懿轻笑一声,“你不信我,我如何相信你?与其带着一个或许随时会捅我一刀的人一起,不如我自己去了。” “我……” 江懿兀自将外衣披上:“不说我走了。” 裴向云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袖,指尖微微颤抖:“我好像梦见了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江懿挑眉,“什么小时候?” 裴向云唇齿发干,轻轻摇了摇头:“我记得不是很清楚,都忘了。” 江懿盯着他眸子看了半晌,发现他好像确实在怕着什么,眸中满是惊惧和迷茫。 “行了,走吧……”他拍了下狼崽子的手背,“跟好我……” —— 铜中村原本就没多少人气,如今所有房屋的门都打开着,屋里的灯或亮或灭,倒像是主人家忽然有事外出,过一会儿便会回来。 江懿带着裴向云贴着墙根慢慢沿着那老妪离开的方向走去,还未走多远,便听见前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伸手将裴向云拦下,借着院墙的遮蔽看去,发现前面似乎影影绰绰着无数人影。那些人影面上蒙着黑布,有条不紊地排了一条长队,慢慢向前移动着。 江懿凝神思索片刻,忽地起身贴着墙掠至那队伍的末尾。 裴向云喊他的声音哽在喉中,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老师侧掌敲在最后那人脖颈上,而后十分迅速地将他身上破麻袋一样的衣服扒了下来套在自己身上。 队伍中的人并不知道他们其中的一个已然被调了包,依旧麻木不仁地向前挪动着脚步,排队往最前方那口方形井中跳。 裴向云看着那人的背影越来越向前,一咬牙也跟着从院墙的掩护下冲了出来,如法炮制地挑了个人扒下外衣和蒙面的黑布,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插/在了江懿身前。 他侧眸,一双眼睛在蒙面的布下若隐若现,却含着平时不敢露出的温柔。 江懿轻咳一声,伸手要将他的头拨转回去,却被人蓦地牵住了手。 他瞪大眼睛,若没有黑布遮掩,面上的表情定然是惊诧的。 饶是清楚裴向云如何混账,也断然想不到在这种情况下狼崽子居然还有如此狎昵的心思。 江懿要将手抽开,可那逆徒却紧紧与他五指交错,似乎生怕一松手他就消失了一样。 好在这些村民似乎已经失去了独自思考的能力,没听见身后这异样的响动,偶人般随着队伍一直向前,直到跳进那口井中。 裴向云的手心慢慢渗出汗来,眼看着面前的人越来越少,他一颗心在胸腔中便跳动得越来越快。 他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有害怕的一天。 上辈子裴向云是个鬼见愁,天底下就没有他害怕的事,憋着一股子血气就往前冲,整个人就一标准的「亡命之徒」。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些人不如裴向云不怕死,自然气势上就逊色了不少。 唯独怕过一次,便是老师死在自己怀中的时候。 而眼下他居然久违地有些恐惧,恨不能就这样扣着那人的手转身逃走。 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这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却完全与江懿的想法背道而驰。 裴向云不怕死,但他怕护不好江懿,看着他再一次殒命于自己面前。 他正于脑海中天人交战,眼前最后一个人已经纵身跃进了那口井中。 裴向云牵着江懿的手骤然攥紧,心跳得越来越快。 “怕了?”江懿和他靠得很近,“你可以走,我让你走。” 裴向云舔了舔唇,慢慢松开了手,闭上眼向前一跳—— 想象中的坠落并未来临。 井并不深,大抵有一个成年男子的高低。他落在一处柔软的草垛上,眼前骤然多了几分亮光,映入眼帘的景物让他先愣了一下。 这小村落的地下居然还有这样一处令人震撼的洞窟。 与外面的死气沉沉不同,这洞窟中挤满了人。那些失去意识的几十个村民似乎不清楚自己应该站在哪里,无头苍蝇似的在原地乱转。 裴向云原本是想去找江懿的,可刚转过身,额角又骤然刺痛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揉,却忽地想起自己现在应当与那些村民一般木讷听话,绝对不该有自己的动作,于是生生忍着那针扎般的疼痛,只觉得整个天灵盖都要裂开了。 裴向云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堪堪掐入了掌心中,才让他的灵台保有了几分清明。 心烦…… 燥热…… 种种暴虐的情绪在胸口汹涌,让他看见眼前这些呆滞的村民都厌烦,恨不能从前方燃着的篝火中借点火星,将这些人统统烧死。 他再也受不住这般折磨,刚要伸手将那不合身的外衣撕扯下来,攥成拳的手却落入了另一人的掌心之中。 裴向云猛地清醒了过来,还未回头,便听那人轻声道:“嘘,别说话,看前面。” 他依着江懿所言向前看去,发现在那篝火边似乎横七竖八地倒着几个人,随身包袱散落一地,看样子像是那些前天刚失踪的商旅。 这处洞窟到底是谁建造而成的?又有什么目的? 裴向云心中的弦骤然绷紧,不动声色地把江懿护在身后,警惕地看向周围的村民,生怕他们识破二人的伪装,暴起袭击他们。 一声尖锐的哨向划破洞窟中诡异的宁静,裴向云耳膜刺痛,微微抬眸,循着声音看向台阶,发现那里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那人全身都包裹在一袭纱衣之中,身形瘦削,可声音却带着几分沙哑的意味,让人辨不出年岁。 “按照规矩站好,一个个来……”纱衣人低声道,“都别挤作一团,蠢死了。” 这话在别人听来或许如唱诵经文般拗口难懂,可落在江懿二人耳中,却都能听懂。 这是乌斯语。 江懿隐在蒙面下的目光骤然一凛。 乌斯人何时渗透进了铜中村? 那些被控制着的村民依旧目光呆滞,四肢僵硬,却十分听话地按照纱衣人的要求在池边排队站好,纷纷挽起了自己的左手衣袖,将手臂露在空气之中。 裴向云刚想挡在江懿身前,却被人拽了下衣袍,一个不留神便去了他身后。 他抿着唇,心中那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在颅中叫嚣着要他快走。 可眼下这处境,他们又要走到哪里去呢? 排在最前面的那村民面无表情地在池边拾起一把刀,毫不迟疑地将那锋利的刀刃对准自己的手腕刺了下去,鲜血一股股地向池中流去,他的目光却仍然没有半分神采,如同割的不是他的手腕一样。 说来也怪,那村民一刀下去用的力气格外大,可血却并未如江懿所想的那般难以止住,伤口反而很快便结了痂,宛如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难道…… 江懿的心一沉,暗道不好。 这伤口迅速愈合怕是因为他们体内被乌斯人种下的蛊,而自己与裴向云身上并没有蛊虫,怕是不太好蒙混过关。 心念电转间,前面的人一个个重复着将手腕割开的过程,把自己的血悉数滴进了池子中,很快便轮到了他。 他拿起刀的手很稳,学着先前那些被控制的村民一般毫不客气地将刀刃扎在手腕上,登时鲜血横流,看上去十分骇人。 确实很疼…… 江懿蒙面下眉头紧锁,咬着牙将衣袖快速放下,刚要转身离开,却听那纱衣人忽地开口了:“等一下……” 他姿态优雅地从台阶上一步步走下来,声音中多了几分疑惑:“你是怎么回事?为何……” 话还未说完,江懿身后忽地窜出去一道黑影。 裴向云在那纱衣人说话时便察觉到不对,身子如紧绷的弓一般弹射出去,伸手便抓向那纱衣人的脸。 纱衣人没料到会突遭此番攻击,下意识地抬手格挡,这才堪堪免于被裴向云掐死的命运。 慌乱之间,他的手指似乎勾住了裴向云遮着脸的蒙面,连带着那块黑布一同飘然落地。 荧荧火光照亮了裴向云的脸,那纱衣人抬眸看向他,忽地笑了。 “原来是你啊……”他的声音很轻,像不怀好意的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好久不见。” 裴向云眉头紧蹙,身形一闪便又要去掐那阴阳怪气之人的脖子,耳畔却骤然炸响一道刺耳的笛声。 作者有话说: 我想放假呜呜呜 第114章 全想起来了。 笛音响起的那一霎,面容模糊的人像与景物交汇在一起,氤氲成光怪陆离的薄雾。而待薄雾散去,他又回到了那处曾在梦中出现过的大殿中。 他抬头向身侧望去,地上一如先前那般躺满了死去的孩童,而自己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 这个想法让裴向云心头发寒。纵然四肢无力,可他依旧挣扎着起身,连滚带爬地向那扇大门奔去。 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亦或是自己如今活着,下一刻便会死去。 就在那双稚嫩的手将要碰到门把手时,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道年轻的男声。 “祭司,那件事办得如何了?”年轻男声问道,“还有我亲爱的父君……他身体是不是已经要不行了?” “回殿下。” 一个沙哑的女声开口道:“一切已准备妥当,一会儿您便能验收成果了。待老君主驾崩,您便是乌斯的新王。” “我等这一日太久了。” 那年轻男声波动起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兴奋:“那老家伙一心怀柔,可又有什么用?眼睁睁看着汉人骑在我们头上吗?这若是让祖宗们知晓,他的脸要放在何处?” 脚步声越来越近,裴向云心中骤然一紧,连忙就地趴下,装作与其他孩童无异的样子。 沉重的木门被人慢慢推开,那两人先将周围的孩童们检查了一番,最后一双质地精良的皮靴停在了他面前。 裴向云眯着眼,企图装作自己也如其他人一样昏过去了,却被轻而易举地识破了伪装。 那年轻男人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裴向云呼吸不畅,脸涨得通红,在他手中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可那人的手劲却大得很,慢慢缩紧。似乎想径直将他掐死。 他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猛地一低头,狠狠咬在了男人虎口上。 那男人吃痛,狠狠将他摔在地上。他如获新生般捂着喉咙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溢出,模糊了视线。 “殿下……”一边的女声像是有不快,“这是我们生祭八十一童子后唯一活下来的,你……” 那年轻男人慢条斯理道:“可我看见他那张脸便厌烦。” “汉羊与我那不守妇道的母亲生出来的贱种,也配活着?” 女人沉默半晌后低声道:“可我们已经将公主与那汉羊处理掉了,他如今孤苦伶仃没有亲人相伴,便会在这入灵蛊的作用下慢慢扭曲性格,日渐暴躁易怒,成为独属于殿下的人形兵器。” 不知如何爱人,不懂为何宽容,再无一刻安宁。 他余生只会与暴戾和杀戮相伴,直至双手沾满鲜血,在无尽屠戮中死去。 那男子轻笑一声:“你那蛊可真的有这样灵?” “请殿下放心。” 女声中多了几分自得的意味:“中了蛊的人,哪怕平日有自己的意识,最后也会忠于我手中的骨笛。无论意志多么坚强的人,只要身中有蛊,都会在骨笛的笛声中泯灭人性,成为我们的行尸走肉,不再听旁人的调遣。” “行尸走肉么?” 那年轻男子扳起裴向云的下巴,细细打量着自己这同母异父的兄弟:“那可真是不错。” …… 公主是他的母亲。 所谓「汉羊」,则是乌斯人对汉人俘虏的蔑称。 原来自己上辈子看见的那封信函果真是用来挑拨离间的,而他竟冲动而不计后果地将这仇恨悉数倾泻给了江懿。 那分明是最爱自己的人。 裴向云双目猩红,颅骨像是被什么东西细密地啃噬着,痛得几乎要裂开。 那纱衣人冷笑:“入灵蛊的傀儡,竟还妄图与自己的主人作对?” 江懿方才手上的伤口仍隐隐作痛。他面色冷峻地看着裴向云,没来得及放回去的短刃悄然滑入掌中。 若裴向云不可控了,他不介意先将这疯子结果掉。 他见识过裴向云疯癫的样子,自然也知道这人若是落在了乌斯手中,对大燕将会是何种灾难。 裴向云抬起那双可怖的眸子,定定地看向纱衣人,动作已然变得僵硬呆板,与一边那些被蛊虫控制的人无异。 “本来没想这么早动用你这颗棋子,但看起来似乎心急的并非是我们。” 纱衣人的目光向江懿投来,似乎带着七八分忿恨:“那便先将那碍眼的汉人杀了!” 裴向云痛苦地阖上眼,双唇颤抖着轻声道:“我不……” “轮得到你来反抗?” 纱衣人将骨笛横在唇边,洞窟中蓦地响起一道刺耳的笛声。 那些被操控的村民们似乎受不住这笛声,原本闹哄哄地挤作一团。 如今口中却发出哀嚎声,捂着双耳痛苦不堪地委顿于地上,四肢抽搐,口中溢出了白沫。 裴向云胸腔中发出一道哀鸣,腿上发力,蓦地掠至江懿身前,一双手便向他的脖颈伸来。 江懿的目光撞上那双赤红的眼,抬手将短匕刺向他的手掌,可刀刃却被那人直接攥住了。 裴向云似乎失去了痛觉,空手接了锋利的短匕眼睛也不眨一下,另一只手生生掐住了江懿的脖颈。 江懿呛咳一声:“裴向云,你……” 他伸手去掰狼崽子的手,却发现对方手劲大得很,如铁钳般紧紧箍在他的脖颈上,似乎不将他掐死便不罢休。 “裴向云……”他的声音嘶哑,“你要害死我第二次吗?” 江懿呼吸愈渐不畅,眼尾发红,泪水不受控制地蓄满了眼眶,顺着脸颊落在了裴向云手背上。 裴向云原本满是杀意的眸子顿了下,箍着他脖颈的手居然松了几分。 江懿原本已头晕目眩,可眼前一晃,自己那逆徒居然慢慢松开了桎梏。 纱衣人站在台阶上,看着裴向云似有迟疑,正欲用骨笛再尝试操控他,却凌空飞来一把短匕,直接将骨笛的后半段削掉了。 她猛地抬头,正巧撞上江懿的目光。 那入灵蛊本该万无一失,被自己用骨笛控制后全听她调遣,哪怕是心志坚定之人也不会幸免,可为何那汉人分明什么也没做,居然能让这傀儡停了手? 纱衣人失了操控裴向云的利器,顿时有些心慌,尖声道:“你是我造出来的,你的主人是我,为何去听汉人的话?” 不是的…… 裴向云的灵台好像恢复了几分清明,像是在一片血色中猛地撕裂出来一片来之不易的洁白。 眼前是颠倒成碎片的回忆,一会儿是流血漂橹伏尸百万,一会儿又是陇西难得的艳阳天—— 他坐在桌前临字,抬眸看见那人似乎困倦了,靠着椅背陷入了睡梦之中,好看的眉眼舒展。 那或许是自己记忆中难得的温馨,而这片尚无暇的温馨正被一片血色步步侵占,即将被吞噬殆尽。 他不想这样。 不愿变成只会杀人的屠夫,不愿不懂如何爱人,不愿…… 不愿再看见江懿死在自己面前,他却无能为力。 裴向云蓦然痛苦地嘶吼一声,忍着颅骨与胸腔中排山倒海般的痛楚,猛地向那纱衣人奔去。 “我不要……” 他的唇被咬出了血,额上青筋暴跳,嘴中喃喃念叨着只有自己能听清的话,化掌为爪,倏地抓向纱衣人的心口。 纱衣人猝不及防,挥袖挡在自己身前,空气中便暴出一捧灿金色的薄雾。 江懿刚给那几个被捆住手脚的商旅解绑,抬眼便看见那捧金灿的雾劈头盖脸将裴向云罩了进去。他凝眸细看,只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那并非一捧烟雾,居然是无数小虫汇在了一起。 可裴向云却宛如什么也没感觉到一样,顶着那金色小虫义无反顾地扑向纱衣人。 一个商旅颤着声音道:“他,他是何人?是恶鬼吗?” 江懿没说话,手心却发凉。 若是裴向云不敌,那他们这些人的性命怕是都要不保。 纱衣人再也没了刚开始的自满,慌乱道:“你为何不听我的话?这怎么可能?分明我——” 她的话在「噗嗤」一声轻响中戛然而止,有些迷茫地低头,看着穿过自己胸腔的手。 “我不是……” 裴向云的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好像仅有那么一个念头强撑着让他坚持到现在也没倒下。 不要做傀儡,不要做人形兵器。 他想做裴向云。 想要至亲好友,想要和爱人并肩走在街上,想要属于自己的思想与人生,就如同大年三十的夜晚,他也曾因心动将吻印在那人柔软的唇角。 仅仅只是想做他自己。 凭什么被剥夺自由的是他,凭什么要和心悦之人兵戎相见的也是他? 纱衣人的血喷溅在他的脸颊上,却又被泪水冲淡了,变作一道道血痕。 他抬眸看向江懿的方向,唇边牵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师父,走啊……”裴向云喃喃道,“别看我了。” 他不知自己在期待着什么,或许是想看见那人愿为了他而留下来。 可江懿面上的犹豫也只有一瞬,继而带着那几个汉人商旅头也不回地向来时的出口赶去。 作者有话说: 裴·欲擒故纵·打小算盘·向云:老师会不会留下来呢QVQ; 他老师:转身就走 第115章 纱衣人的胸腔急促起伏着,撞上裴向云的目光后忽地刺耳地笑了起来。 “你以为表了忠心,就不会被你的新主子怀疑吗?” 她看着裴向云愈发阴沉的脸色,嘴角扯出一个丑陋的角度:“你会下地狱,司掌万物的神会惩罚你这个叛徒,你会万蛊噬身,元神俱灭,将至亲之人屠杀殆尽,你不得好死!” 裴向云悚然而惊。 这段话他曾听那被俘的乌斯将军说过,那时只当做罗耶的胡话,如今看来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自己真的会嗜杀成瘾,会伤害挚爱,会不得好死。 裴向云猛地箍住纱衣人的脖子,将她蒙面的面纱揭下,露出一张女子的面孔。 裴向云几乎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你还知道什么?” 可女子却施施然阖眼,口中喃喃着不成句子的话。 在她看来,入灵蛊到底还是成功了。纵然眼前这药引子不知为何失了控,却仍保有了被种下蛊之后该有的特点。 女子的声音越来越轻,渐渐湮灭于虚无之中:“那是万蛊之王,除非你身死,不然永远无解。你会带着我最得意的蛊度过余生,成为天地难容的恶鬼。” 裴向云愣愣地看着她胸膛失了起伏,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歪歪晃晃地站起身。 那喝了人血的血池中响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越靠近,额角便愈发疼了起来。 裴向云终于知道为何自己上辈子和这辈子都会时不时感受到这样的闷痛了。 因为自己身体里也有一只如此丑陋的虫子。 他一口气哽在喉中,不上不下的憋得他胸口闷痛,想也没想便从一边的篝火中拾了根柴火扔进血池中。 那簇火焰在与血池接触时骤然烧得更热闹了,很快便燎至整片池面,不时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 就好像将这一池子人血养的蛊虫烧尽后,自欺欺人地觉得自己体内那只也不复存在了一样。 裴向云腿脚仍发软,路过那群面露痴傻的村民,慢慢攀着从井口吊下的软梯回到了地面。 外面月色浅浅,照在干枯的蒿草上,为眼前景致平添几分凄凉。 那些劫后余生的商旅们跌坐在地上大口地呼吸着地面上的空气,在瞥见裴向云时却不约而同地闭了嘴,眼中满是惊恐。 江懿正与他们说着些什么,眉眼间被月色镀上了一层温柔。 他看着那人安抚其中两三个年龄尚小的少年,心底的无助慢慢被放大。 老师有平步青云的坦途,有千万人的爱戴与尊敬,有光风霁月,有无限的以后。 而他呢?他有什么?一颗如烂沼泥泞般难缠的所谓真心吗? 江懿还会遇见很多爱他的人,可自己却只有老师一个人。 他踉跄着向江懿走去,短短几步的距离宛若天堑,让人难以跨越。 “今晚暂时先住在这村子里……”江懿好像没看见他一样和那些商旅道,“明日一早便送你们回旁边的城中。” 商旅们原本还不好意思走,毕竟无论如何害怕,裴向云到底是救了他们的命。 若见了救命恩人像见着鬼一样倒是很不礼貌。而现在江懿让他们走,他们立刻如获大赦,连忙起身散开。 江懿这才将目光落在了裴向云身上,见他走得实在费力,向他伸手道:“走吧……” “脏的。” 裴向云指了指自己那沾满了血的手:“你不喜欢。” 江懿垂眸看着他连指尖都发抖,轻叹一声,径直抓住了他的手腕,像是一块烙铁落入掌心,灼得他心神恍惚。 这一世狼崽子也长得比自己高了。 “有什么事回去再说……”江懿道,“别杵在这儿。” 他说完,眉眼间多了几分揶揄:“还是说,方才我丢下你走了,你眼下在记恨我?” 裴向云如梦方醒,连忙摇了摇头:“我怎么会……” 怎么会记恨你? 犹豫只是因为自己身体里好像住着怪物,怕看见老师提防质疑的目光。 他……与寻常人不一样。 手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他动了动手指,想从那人手中挣脱出来,却被江懿用不容置喙的态度又扣了回去。 一边的房舍恰巧开着门。江懿也懒得再向前寻那老妪的屋子,带着裴向云直接进了屋中。 后院放着一个装了水的木桶,江懿将人牵到木桶前,把那只仍想躲着的手强行按进了水里,仔细地清洗干净裴向云手上的血迹。 清水中慢慢氤氲开一片淡红色,他刚要说话,手背上却蓦地落下了一滴水。 他抬眸,裴向云慌忙转过脸不敢看他。 “怎么了?”江懿难得这样温柔地与他说话,“为什么哭?” 裴向云摇摇头,分明声音还哽咽着,可却仍嘴硬:“我没哭……” 江懿轻笑一声,不再问他,把他的手从水桶中捞了出来,而后将就着这染了血的水简单将他脸上的血渍擦去。 待最后一丝血渍擦净,他轻轻拍了拍裴向云的脸颊:“回去歇着吧。” 裴向云蓦地抬眼:“你不问我吗?” “问你什么?”江懿反问他,“问你会告诉我吗?” “我……” 他确实不太想告诉别人。 没有谁会在中了蛊之后广而告之,恨不能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不正常,他身体里有一只虫子,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因为这只虫子彻底变成一个疯子。 他不想看见别人异样的目光。 江懿看着他面上纠结而欲言又止的神情,转身便向屋中走去:“就知道你不愿意说。” “不是的,我……” 裴向云看着他的背影,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其实如果他问的话,自己是一定会说的。 他这样别扭着跟在那人身后回了屋中,却踟蹰着站在房门前不愿进去。 江懿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停了,靠坐在那草垛搭成的「床」上看向他:“愣着做什么?你不累么?” 裴向云的声音很低:“我在外面就好。” 他生怕自己又突然发了狂,控制不住地伤害了身边的人。 江懿的脸色倏地垮了下去,眉眼间多了几分不快:“让你滚过来就快点。” 裴向云听着他的话,到底还是没忍住,慢慢挪到了他面前。 江懿扬了扬下巴:“谁允许你这样站着跟我讲话的?” 裴向云慌张「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在他身侧跪下,却不想那人捉起自己那受伤的手:“疼吗?” “不疼的。” 他的目光落在江懿脖颈间那已经发红泛紫的五指印上,心脏被人紧紧揪了一下似的疼着,几欲令他窒息。 “我其实是想和你讲我记起来了什么……”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只想讲给你听。” 想告诉你我上辈子并非真的自愿要杀那么多人,只是实在身不由己。 他不想以此来洗白自己,却希望让自己在那人心中的印象稍微好一些。 哪怕只有一点呢? 江懿微微侧着头看他,似乎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裴向云鼓足了勇气,颠三倒四地将自己的梦境与方才冲破桎梏的记忆一股脑地告诉了他,继而低下头,等着那人对自己的审判。 知道他身体里被种了蛊虫后,说不准江懿会顺手把自己悄无声息地解决掉。 毕竟方才在洞窟中,若他没及时从那魔怔的状态中醒来,老师的刀估计已经递进了自己的心脏。 他越想越难受,低着头跪在那人身前,觉得一切言语都是徒劳。 半晌,那人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了起来,继而轻轻抚过他的额角。 “裴向云,你要知道。” 江懿望向他的目光很平静,像是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与他谈心一样:“不管你身体里有没有那只蛊,上一世因你而死的人终究还是死了,我不会原谅你的。” 裴向云心里不轻不重地「咯噔」了一下,虽然早有预料,但真正被人宣判结局后还是不可遏制地难受起来。 “但是……” 江懿轻声道:“上一世的时候我便在想,你先前分明也没疯得那样厉害,为何最后我们会走到那般境地。” 裴向云没听见他对自己的责难,骤然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 “疼吗?”江懿问他,“那只蛊?” 裴向云想摇头,却发现绝望而悲恸的情绪已然决堤,眼泪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其实是疼的。 他上辈子到死都一无所知,很多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偏执暴虐,很不可理喻。 可却并不知晓这是他皇兄与旁人给他安排好的道路,一条满是血腥与众叛亲离的绝路。 裴向云抬眸看向那人脖颈间的痕迹,慢慢伸手去碰了骇人的伤痕:“对不起,对不起……” 江懿眸色似乎动了下,到底心软了一瞬,伸手将他揽进怀中。 裴向云靠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久违的心安。 “师父,答应我……”他轻声道,“如果我失控了,不认识你了,求你杀了我,别让我再变成上辈子那样了。” “我其实不想杀人的,一点都不想。” 作者有话说: 狗子:师父别管我快走吧!(那种眼神) 江江:哦(冷漠.jpg)(转身就走.gif) 狗子:如果我变坏你就砂了我吧!(那种眼神) 江江:哦(冷漠.jpg)(擦刀.gif) 狗子:什么才能感动你QAQ; 江江:你自觉点从我眼前滚开(温温柔柔.jpg) 第116章 裴向云似乎真的又累又怕,口中胡乱喃喃着他听不清的话,最后伏在他身上睡着了。 甚至连睡着时都是蹙着眉的。 江懿凝神看了他半晌,在一边拿起方才从洞窟中顺出来的短刀,慢慢贴在了裴向云的脖颈上。 短刀有些锋利,他慢慢加大了手上的力气,在狼崽子脖颈上划出了一道极细的伤口。 那伤口微微向外渗着血,顺着裴向云的脖子流了下来,落在他的衣领上。 可狼崽子似乎睡的很沉,居然没被脖颈上的疼痛惊醒,也不过是眉头又蹙得更深了些。 他动了动唇,含糊地不知说了什么。 江懿俯下身贴在他的唇边,想听听裴向云在梦中还念着的到底是什么,「师父」两个字却蓦地撞进了耳中。 裴向云似乎被什么魇住了,五官痛苦地皱缩起来,可口中却时有时无地念叨着他的名字。 蠢货。 江懿的指尖抚过他的眉眼,心中暗暗叹息。 你师父如今觉得你是个不安定的因素,想要了你的命。 他手中的刀刃又再次往下了几分,这回倒是将裴向云的脖颈割开了,但那狼崽子也十分恰巧地醒了过来。 屋中烛火幽幽,映得裴向云眸中似有星火在跃动。 他动了动唇,声音很轻:“师父,你要杀我吗?” 似乎意识到自己命悬一线,先前那些礼义廉耻也被他抛到了一边,执拗地要喊人「师父」。 江懿垂眸,手轻轻在他的发上抚过,却并未将那柄抵在他脖颈间的利刃移开。 “你怕我,对吗?” 裴向云怔怔地看着他:“你怕我伤了你,所以杀我。” 江懿挑眉:“不是的……” 他的动作轻柔,将裴向云一缕发丝挽至而后,像是待情郎般含情脉脉,可另一只手上攥着的刀却不似这般温柔。 “你应该知道我在怕什么。” 江懿的手顺着他的脸颊向下移,径直按在了他喉间的凸起处:“你应当还记着自己上辈子最后是什么德行,若是到了那个时候,谁还管得了你?” 裴向云被他的动作按揉得半边身子战栗,可另外半边却蕴藏着无尽的惊惧。 老师或许真的有要杀了他的心思。 他如何能不记得自己上辈子最后是什么样子的? 纵容手下的士兵烧杀抢掠,万分顺从于皇兄的命令,领着铁骑将汉人屠戮殆尽。 为这片土地带来了无尽的战火与恸哭。 有蛊虫又如何?他到底还是罪不可赦。 想清楚了这点,裴向云的心奇异地骤然平静了下来。 他咽了口唾沫,抬眸再次望向江懿:“师父,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江懿端详着狼崽子的这张脸,隐隐与上辈子记忆中那不祥的血色重叠了起来:“求饶没用。” “我知道……” “师父一向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裴向云鼻尖泛酸,声音中多了几分哽咽,“学生明白铸下的罪孽没有被轻易原谅的道理,若师父真的想杀我,我也……没有半分怨言。” 不会恨也不会怨,这是我欠你的。 “嗯……”江懿颔首,“然后呢?” “然后想恳请师父在学生死之前,能满足学生一个心愿。” 说到「死」字时,裴向云的声音倏地轻了:“学生想再抱你一次,可以吗?” “抱我?” 江懿用刀柄将他的下巴抬起来:“真有出息,你死之前就这一个要求啊?”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眼眶先红了一圈,隐隐有泪水在其中打转。 江懿「啧」了一声:“怎么上辈子没发现你这么愿意哭?” 其实裴向云上辈子是不懂何为伤心的。 那会儿他的心里只有嫉妒和偏执,却不懂什么是伤心,以为只要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力量,想要的一切都会手到擒来。 直到江懿死在自己怀中时,他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原来世上的很多东西都是不能强求的。 “是因为师父这辈子教我要爱世人,要心怀仁善……”裴向云哽咽道,“你教我的我都记得,我不是顽劣不化的学生。” 只是学这些的时候太难了。 江懿静静地看了他半晌,似乎十分无奈地长叹一声,将抵在他脖颈上的刀锋撤了。 “继续睡你的觉吧……”他说,“明早还要将那些人送回城中呢。” 裴向云蓦地瞪大了眼睛:“我……” “留着你是因为你还有用。” 江懿阖眼向身后的草堆靠去,不太想看见他:“但凡你有一点发疯的征兆,我就杀了你,明白吗?” 裴向云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继而十分小心地伸手环过他的腰。 江懿猛地睁开眼:“你干什么?” “我……” 裴向云一时语塞,却仍固执地抱着他,将头埋在他的胸腹间:“我心里难受。” 江懿面上发烫,咬牙切齿道:“不成体统。” 不成体统便不成体统了。 裴向云索性将自己装作一个小聋子,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与老师来之不易的亲密接触,哪怕江懿下一刻真的要了他脑袋,他也甘之如饴。 自从知道身体里被种了蛊,他便隐隐有一种自己时日无多的感觉。 而在自己死后呢?会有谁记得他? 老师身边……又是否会有别人呢? 裴向云全然不敢赌自己在江懿心中的地位,只能悄悄将满腹惶恐咽了回去,只表面上露出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如此想来,能过一天是一天。 他这样想着,死猪不怕开水烫般蜷缩在江懿身边,不知不觉间再次昏沉着陷入睡梦之中。 或许是鼻尖缭绕着江懿身上的墨香,他这一梦酣然,再也没被那陈年旧事魇住。 江懿垂眸看着赖在自己身上不走的狼崽子,恨得牙根发痒,将裴向云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掰开,正欲顺势将人也推走,可下一刻那胳膊又不依不饶地抱了回来。 真是个逆徒。 —— 第二日早上还未过卯时,江懿便把裴向云摇醒了。 他们趁着天蒙蒙亮时便要从村子中出发,以便在夜幕降临前回到城中。 那些商旅虽然被铜中村的人下了迷药,却仍不忍将这些人留在洞窟中,自发一个个将他们背了上来。 可这些村民被种下了蛊,已经失去了属于活人的意识,行尸走肉般靠坐在院墙外,一双空洞的眼睛望向远处蒙着一层薄雾的天空。 裴向云看着他们这幅样子,不由得心中发寒。 他有些焦虑地在院门前踱来踱去,衣袖却忽地被人拽了拽。 裴向云带着火气抬头,发现是那些商旅中的一个少年正站在自己面前,撞上他的目光后倏地愣了下,似乎有些害怕。 他连忙缓和下眉眼间的烦躁,牵了牵唇角低声道:“你有事吗?” 少年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裹,踟蹰着递到他手上,低声道:“今早我发现他们家里还有面和鸡蛋,想着大家没东西吃,索性烙了几张饼,这包是给那位大人和你的。” 他说完,又带着几分畏惧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十分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跑,跑出一段距离后回头,犹豫着将手拢在嘴边:“要吃啊,不吃赶路的时候会晕倒的。” 裴向云拿着那还热着的油纸包,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没想到他们会来对自己示好。 在他的想象中,这些人看自己的目光应当与上辈子手下乌斯人没什么两样,都是带着畏惧和惊恐,将他当做怪物的。 又怎会主动来示好呢? 他揣着宝贝一样将那油纸包递给江懿,却换来那人的疑惑:“这是什么?” “那边那个小孩给的,说……” 裴向云轻咳一声:“说是自己烙的饼,给我们路上垫垫肚子。” 江懿恹恹地「嗯」了一声:“你自己吃吧。” “可是……” 他看见江懿面色不好,话锋一转:“师父,你昨晚没休息好吗?” 原本江懿面上只隐隐有些疲惫,听了他的话后登时多了几分恼怒:“是谁害的?” 裴向云得了便宜,老实地闭上嘴不再多说。 一行人将被锁在村中马厩里的马牵出来,于薄雾中向那座渝州的边境小城而去,待临近申时,终于遥遥望见了城门。 江懿心中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又发现似乎有些不对劲—— 城门紧锁,城墙上架着巨弩,正正对着从城外大路上赶来的人。 他连忙勒住缰绳,低声道:“城中怕有变故,待我先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可还未等他调转马头靠近,那紧闭的城门却被人慢慢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身高不足六尺的人跌跌撞撞从城中跑了出来,身后跟着十来个穿戴着盔甲的护卫。 那人踉跄着跑到江懿面前,「噗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马前,声音中满是惊慌:“江大人!大事不妙!” 江懿心头骤然漏跳了半拍,沉声道:“你先起来,慢慢说。” “江大人,陇西昨夜传来消息,说,说……” 他一咬牙,重重在地上磕了个响:“说是乌斯人要打过来了,让渝州尽快设防!” 作者有话说: 暗鲨失败 狗子:师父什么时候能原谅我; 江江:我什么时候能弄死他 第117章 这个跪在地上磕头,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是渝州的州牧寿陈。 他几天前尚蜗居州府时便接到了陇西快马加鞭送来的信,却并未放在心上。 因着渝州常年处于两国交战的中心地带,虚惊过太多次,但那战火因着有陇西边防,到底还是没烧进渝州。 寿陈自走马上任以来,接到过无数地来自陇西的军事书函,本来没当回事,直到昨日早晨,一匹受伤的马载着一个浑身黑衣的人闯进城中,滴了一路的血。 若非他手上拿着陇西的令牌,怕是会被直接拦在城外。 寿陈正抱着美妾乐不思蜀,猛地见了这人后心中发憷,正要问他是来做什么的,便看见那黑衣人忽地呕出一口血,从马上翻滚下来,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 一边的侍卫上前,却发现这人的一袭黑衣湿漉漉的,沾着的全是血。 那人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从怀中摸出一张被封好的书函,颤抖地递给了寿陈,而后再无声息。 那封书函上写明了陇西眼下的处境。 乌斯人突然来袭,恰巧碰上关校尉带兵援助宁北。偌大陇西军营被抽调走了三分之一的将士,原本以为不会出什么大碍,却未曾想乌斯人没有任何先兆地渡了江,吹响了开年第一场硬仗的号角。 张戎带着陇西军险些被围困在天堑关口,好不容易带着残兵抽身,正带着残兵向渝州赶来,希望得到州牧的救济,并从其他州府借调兵力,一同防守。 原本收到第一封信那日便是去借调兵力的最好时间,却生生被寿陈耽搁了。 或许是乌斯人凶名远扬,也或许是担心自己这顶保不住的乌纱帽,州府中平日逍遥快活的官老爷们或面色麻木,或眉眼间皆是惊慌,亦或是担心城破后自己成为乌斯人屠戮的对象,不时地哀哀哭着。 江懿坐在主座上,双目微阖,听着寿陈对自己的检讨以及旁人的唉声叹气,终于忍耐到了几点,将那放在桌案上的惊堂木狠狠一拍。 座下之人骤然安静,畏惧地看向这位年轻的丞相,不知他要说些什么。 “哭,就知道哭。” 江懿冷笑:“满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还能哭死董卓否?” 待解决了乌斯人,这群从上至下的蛀虫他还非收拾了不可,一个两个软着骨头跪在地上,上下嘴唇一碰,不是要求和就是要跑路。 简直可笑…… 跪在殿中的寿陈抬头,鼻涕和眼泪被他抹得到处都是:“江大人,是下官的错,请您责罚下官!” “不急着罚你……”江懿冷冷道,“待乌斯人打进来时你便做那第一个冲锋陷阵的,若是敢当逃兵,小心我诛你九族。” 寿陈听见那句「第一个冲锋陷阵」腿便软了,而后接了句「株连九族」,生生将他吓得跪趴在地上:“下官知错了,下官知错了,请江大人高抬贵手放下官一马!” 江懿将那惊堂木倏地一拍,怒喝道:“闭嘴……” 寿陈听他眼下火气正盛,十分聪明地闭了嘴不再触他霉头。 “渝州现有兵力多少?”江懿的目光扫向一边寿陈的副官,“若加上陇西撤回到渝州的将士,又有多少?” 那副官正暗自神伤,蓦地被人点了名字,连滚带爬地从椅子上滚下来,与寿陈并排跪在一起:“下官粗略估计,约有三万余人。” 三万余人…… 若都如陇西般精锐,倒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可是州中士兵不少都是吃空饷的,不能太指望他们上阵杀敌。 江懿额角隐隐作痛。 他靠在扶手上,蹙眉按着太阳穴,心中疯狂思索着对策。 眼下唯一的出路竟是从最近的陇州借调兵力,可就算快马加鞭赶去,一来一回也要一天半的时间。 这一天半的时间,足够守得住这座城吗? 饶是江懿活了两辈子,如今却第一次陷入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之中。 即便在燕都窥见了平静之下的暗潮汹涌,他也有足够的把握静静等待那些硕鼠露出马脚、他轻叹一声,刚要说话,却见一边坐着的几人接连跪在了自己面前。 其中一个看着有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带着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口吻道:“江大人,如今这般境况,我们是否该与乌斯人谈判了?” 他身边的人也纷纷附和:“没错,眼下绝无可能守得住城,为了百姓们考虑,还是考虑谈判议和吧。” “谈判议和了那些人便会放过百姓吗?”江懿眉头紧锁,“多么天真,才会觉得乌斯人菩萨一样,放任不同血缘的汉人如往昔一般好好活着。” 他说完后顿了下,语气中的冷意更甚:“还是说你们压根不是为了百姓考虑,而是为了自己考虑吗?” 那起先提议的中年男子闭了嘴,面色煞白着不再说话,只沉默地往那青石凿作的地面上狠狠磕着头。 其他人见他这幅模样,也跟着「哐哐」磕起头来,似乎是为了逼着江懿做出如他们愿「议和」的选择。 江懿恨得牙根发痒,还未说话,站在他身后的裴向云却缓步走上前。 他径直夺了一边那侍卫手中的长/枪,在手中挽了个花向那中年男子左手刺去。 那中年男子起先并未将这丞相身后的人放在眼中。 或者说,在这边境待的时间久了,就连这年轻丞相他也没放在眼里。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若是议和能最大限度地保证他自身的利益,他倒是真不愿听江懿的话与乌斯人开战。 可眼下他的左手被那柄长/枪钉穿了,鲜血霎时喷涌而出,紧接着便是无法遏制的疼痛席卷而来。 他想将那长/枪从掌中抽出,可那枪杆却被裴向云紧紧按着,死活也拔不出。 在渝州当了这么久的官,他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周围那些跟着他磕头的人见了眼前这一幕,登时连头也不磕了,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惊惧地望着裴向云。 裴向云却如没察觉到他们的目光一般,轻巧地将那长/从中年男子手背上,目光扫过跪伏一地心怀鬼胎的人,轻声道:“一切都听丞相的命令,如果再有人想造反——” 他手中枪尖一横,抵向那男子的脖颈:“他就是你们的下场。” —— 最后倒是也算得上一个「不欢而散」。 这群人精明得很,有好事卯足了劲争,一轮到要他们牺牲奉献了,倒是跑得比谁都快。 裴向云威胁恐吓的方式很有用,到最后寿陈之流的人都不敢再多抱怨一句,只唯唯诺诺地领了命离开。 待最后一个人走了,江懿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轻声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裴向云垂眸看着他:“方才你第一次敲惊堂木的时候。” “那些商旅都安顿好了么?” 裴向云看着他面上不再掩饰的倦意,心中轻轻疼了下:“安顿好了,你放心。” 他说完后顿了下,最后还是没将想说的话说出来。 其实他很想问老师,如他这般为国为民的当了官,为何那些贪生怕死苟且偷生的人也能当官? 小时候在乌斯时,大都是有军功之人才能混个一官半爵。他们崇尚武力,认为没有什么比手下亡魂更能体现自己的能力。 其混乱程度远远高于大燕,可他依旧觉得若是在两者中选一个,他宁可选能打仗的,而不是这种一听要打仗就跑得比谁都远的。 江懿瞥了他一眼:“你想问什么?” 裴向云摇了摇头。 江懿看着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道这狼崽子心里绝对藏着事。可他如今有更要紧的东西要思考,暂时没空管他。 “眼下不是已经调度好了吗?”裴向云道,“师父为何依旧满面愁容?” 江懿沉默半晌,缓缓道:“其实并未调度好。如今渝州与陇西兵力远远比不上乌斯,若想守住城,便要去陇州借调兵力,只是……” 只是目前来看,没一个人乐意做守城的将领。 眼下不会有人觉得大燕能靠这三万名存实亡的将士抵御代代好战的乌斯人,绝对不愿接如此必败的烫手山芋。 轻则城破被俘,成为老百姓口中「无能」的典范,背负着良心债过一辈子。重则直接被乌斯人屠城,甚至连个全尸都没有。 江懿觉得自己能懂这些人在想什么,却无法不觉得悲哀。 偌大一个渝州城,却找不出一个有担当的将军。 江懿思索半晌,摇了摇头:“算了,走吧。” 他从座椅上起身,还没走几步,便听裴向云在身后道:“所以师父是想自己去陇州借调兵力,眼下缺人带着他们守城吗?” 江懿愕然回头,没料到狼崽子惯常不好用的脑子这会儿为何忽然开了窍,却蓦地撞上了那人称得上「灿烂」的笑。 这或许是两世以来他见裴向云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师父为何要担心?”他的声音轻而柔和,“若说缺一个领兵打仗,守城抗敌的人,我难道不是那个最佳人选吗?” 作者有话说: :出自《三国演义》,意思是诸位大人每天从早上哭到晚上,又从晚上哭到早上,能哭死董卓吗,表达了实干派对只动嘴不干活的人的讽刺 第118章 裴向云说完,像是生怕他不同意一样补充道:“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但是眼下这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江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回去再说。” 寿陈给他们安排的厢房在州府之中,如此紧迫的情况下竟还能将屋中香薰与婢女准备齐全,倒也真是难为了他这拍马屁的功夫。 江懿看着那一排五个面容姣好的婢女,险些被气笑了。 他摆摆手让她们出去,冷着脸将房门关了,这才将外袍解下坐在桌案前研墨提笔写字。 裴向云跟在他身后,小声道:“师父……” 江懿却没理他,仔细将信函写完,唤来了外头候着的小厮,要他将其带往驿站,快些送回燕都。 待做完这一切,他才抬眸看向裴向云:“你方才说什么?” 裴向云轻声道:“学生说,学生最擅长领兵打仗。若师父找不到人做那个领头的,不妨考虑下我。” 房间中的香薰味道太浓,熏得人有些头疼。 江懿轻轻按着额角:“你也知道我不信任你。” “可我能向你保证……”裴向云的语气急促,“我不会有二心,是真的想帮你。” “帮我?” 江懿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这不是儿戏。” “你猜他们为何一个两个跑得比谁都快?这若是什么好差事,他们肯定争着抢着做。眼下这场仗一点也不好打,并非你所想的那么简单,跟上辈子不一样的。” 裴向云轻声道:“没试试怎么知道?我……” 只想为你分忧。 只要能帮到你,多难我都愿意的。 “为什么?”江懿问他,“别和我说家国大义,我不信你懂这些。” “我确实不懂。” 暖黄烛光下,他忽然有种裴向云眉眼温柔的错觉。 “但是我想帮你……”他的声音很轻,“我或许现在依旧没法理解你所说的一切,但我只是想让你不再忧心,仅此而已。” 江懿支着脸颊看了他半晌:“我不会原谅你的,你倒也不必……” “我不是在用这件事要挟你的原谅。” 裴向云垂眸:“我天资愚钝,本身留在你身边就没什么用处。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能为师父分忧,我怎能不抓住这个机会?” “但你若有危险,我不会去救你……”江懿低声道,“你应该也明白,在百姓与你之间,我必然不会选择你。” 裴向云心中难以避免地酸涩了半晌,继而面上却露出了一个笑。 “我知道的,师父……”他说,“没关系,我自愿做这一切,生死无怨。” —— 第二日辰时,城中迎来了撤退的陇西军。 陇西军的情况比江懿所想的好了很多,至少并非人人都身负重伤。带伤的只是少数,大部分士兵仍保有了基本的战斗力。 许久未见的张老将军眉骨间多了一道疤,整个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戾气,在看见江懿时稍有缓和,还未下马便道:“守城的人找到了吗?” 江懿瞥了眼裴向云:“我这学生自告奋勇要守城,我拦不住,于是便不再拦了。” 张戎愣了一下,继而大笑着拍了拍裴向云的背:“好小子,我那年果然没看错你!” 其实是看错了的。 他这么多年都走在所谓「坦途」的边缘,但凡有一次不留意,便会彻底跌入和与上辈子无异的深渊。 “若非关校尉带了一万人去支援宁北,陇西定会将他们拦在渝州城外。” 张戎依旧对撤兵一事耿耿于怀,口中先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狗日的洋人,好不容易叫他们嚣张一次。” 江懿双眸微眯:“关校尉带兵去宁北?宁北怎么了?” “说是有成规模的马匪出没,人数很多……”张戎道,“接了信函便急匆匆走了。” 江懿追问他:“信函你看了吗……” “看了啊……” 张戎轻叹一声:“老梅的小女儿前些日子在燕都出了事,他消沉了好几天,连家也不能回去,实在是……” “那信函是他亲笔写的吗?” 张戎有些疑惑地看了江懿一眼:“为何这样讲?虽然我是个粗人,但不至于连字迹都认不出来吧?” 真说不准…… 江懿想起裴向云所说的上辈子那封恰巧落在自己帐中的「亲笔信」,却没再继续计较。 两人连同渝州的州牧谈了一下午,将渝州城外可以部署兵力的地方在地图上仔细标注了出来,待结束时已是金乌西坠。 江懿心里装着事,前一天晚上本来就没休息好,如今神经紧绷着,额角隐隐作痛。 张戎虽然年纪大了,但到底是个武将,比他体力好太多,甚至还有闲心思喊膳房的小厮给他拿二两白酒来。 晚上的吃食是州府中膳房做的,兴许是前一日被江懿骂怕了,竟没因为有贵客到来而铺张浪费,只摆了一桌家常菜。 张戎将酒封打开:“三年前这个时候我回襄州,小住了些许日子,桃花开得正好呢,也不知这次打完了还赶不赶得上。” 裴向云拿起筷子的手动了下,轻声道:“将军也是襄州人么?” “是啊……”张戎笑了笑,“当年我和他爹一同去的燕都,他爹去赶考,我去参军,一晃数十年过去了。” 裴向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然后呢?” “你这小子挺怪。” 张戎有些惊讶:“往日我给素儿讲这些,素儿都是要捂着耳朵跑的,你倒是乐意听。” 裴向云唇角微翘,口中只说仰慕老将军年轻时的风姿,可实际上心中想的什么他自己清楚得很。 或许是上辈子造孽太深,他年年去襄州,却年年见不到桃花,如此反复四五次便也心如死灰,再也不奢求看一眼人间的四月芳菲。 可如今张戎提起从前时,他分明没去看过襄州的桃花,眼前却似乎浮现起一山的灼灼,心跳越来越快,如同亲眼见过一样。 难得有人愿意做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旧事的听众,张戎话匣子一开,喝酒喝到兴头上,和裴向云讲了许久。 直到醉意上涌,整个人趴俯于桌边,口中却仍不依不饶喃喃念着什么。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啊。” 裴向云轻咳一声:“将军醉了。” 江懿今晚也没怎么动筷子,只撑着脸颊听张戎回忆往昔,偶尔插一句嘴,心中是难得的平静。他唤来房外候着的小厮,要他们将老将军带回房中安置好。 灯火摇曳,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其实他是难过的。” 江懿轻声道:“他心气儿高,戍守陇西这么多年没打过这样憋屈的仗,而且这次确实算得上有些死伤惨重……他是很难受的。” 裴向云的指尖摩挲着瓷杯,半晌后轻声道:“师父,我对不起将军。” 江懿指节抵着眼尾,语调微微上扬:“嗯?” “上辈子我是不是……” 裴向云舔了舔唇,声音越来越轻:“我是不是害了他?” 这辈子他本来以为自己也会如上辈子一样游离于人群之外,却不曾想一路走来身边除了老师外,竟也渐渐融入了这万丈红尘之中,开始在乎旁人的感受。 如果没有这些经历,他或许也会觉得死一两个汉人将军与自己无关。 可只要一想到张戎若是死了,张素会有多难过,他竟再也无法如上辈子那般冷漠地旁观。 裴向云有些迷茫地想,他是变了吗? 这样的变化好吗? 他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感觉,所以格外慌张迷茫,似乎身后多了牵挂,对世间万物都有了情。 “你上辈子确实害了他……”江懿低声道,“你不记得了吗?陇西军营因为你的背叛全军覆没,张戎战死。将军夫人一介将门虎女,毅然殉情,只留下一个刚满十二岁的张素,在战乱中与家仆走散,生死未卜。” 裴向云手中的瓷杯「咔哒」一声碰到了盘沿:“我当时不知道。” “是啊,你不知道你害了多少人。若你从来都与乌斯人站在一起,我绝对不会这样骂你。可你是被我捡回来被我养大的,最后却毫无愧疚地捅我一刀,除非你死,否则我不会原谅你。” 江懿轻笑:“你对不起陆绎风,对不起张戎,怎么就不会觉得对不起我?” 裴向云倏地抬眸,捕捉到他眸中一闪而过的悲哀:“不是的,我没有这样觉得。” 他最对不起的便是老师。 “师父,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他身子不自觉地向那人靠近,“但是我知道现在不是说的时候,所以等一切结束了,我再慢慢说给你听,好不好?” 江懿看着他那双深邃的黑眸,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轻声道:“夜深了,回去歇息吧。” 他说完便起身要走,衣袖却被人拉住了:“师父……” 狼崽子定定地看着他,眸中说不好是什么情愫:“你注意安全,我等你回来。” 江懿轻轻将衣袖从他手中抽走:“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若是城没守住,你也不用活着了。”他淡淡道。 “那我守住了呢?” 裴向云的双眸很亮,带着几分期翼问他:“若我守住了,今年能和师父一起去看襄州的桃花吗?” 就如曾经约好的那样,一起去襄州看一次桃花,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引用自范仲淹《渔家傲·秋思·塞下秋来风景异》 第119章 裴向云从未提起上辈子最后那十年自己是怎么过的,于是江懿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襄州的桃花。 裴向云却固执地看着他,似乎不等到他的回答便不罢休。 “再说吧……” 江懿其实对守城不抱有太大的希望。 今天一天已经尽量疏散渝州城内的百姓了,却仍有一部分人来不及走。 这些人要么想与自己住了许多年的房舍同生共死,要么就是有至亲好友不走,自己也决定留下来。 如果城破,按照上辈子的经验来看,乌斯人绝对不会对汉人手下留情,定是要屠城的。 这竟有可能是自己和裴向云见的最后一面。 即便如此,江懿心中也并没有过多怜悯。 他的怜悯和心疼已经全分给这一城无辜的百姓了,实在没多余的精力去照顾裴向云的心情。 或许是他的目光实在像是在看一个死人,让裴向云向自己伸来的手往后瑟缩了下:“师父,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江懿深吸一口气,犹豫半晌,终究还是决定说实话:“或许没有机会了。” 裴向云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 “城防军不成器,再加上这一城老弱病残,实在难以抵御乌斯人的铁骑,也很难撑到援兵来的时候……” 江懿的声音罕见地急促,像是生怕自己马上就后悔讲出实情一样,“我去陇州借调兵力,也只不过是想将乌斯人拦在陇州城外,不让事态进一步恶化下去了……我根本没觉得你能活下来,张戎已经知道自己或许要没命,今晚才醉成那样。” “我说这些,你能懂吗?” 裴向云面上怔忪片刻:“这样吗?” 江懿咬了咬牙,避开他的目光:“你不是汉人,我觉得自己没资格瞒着你真相,让你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因为帮汉人守城丢了性命。你若是听懂了,现在还有走的机会,等明天乌斯人打过来便来不及了。” 他一口气将想说的话说完,心脏打鼓一样在胸腔中振动着,垂眸拂袖要走。 这样和裴向云说了实话,估计是个傻子也不会想平白无故地为他人丢了性命。 裴向云不是汉人,甚至在陇西时只是个炊事兵而已,肩上不像张戎和自己一样担着「家国天下」的担子,分明是能说走就走的。 可若是他走了,便只剩张戎一个人守城了。 江懿心中越想越烦躁,有些后悔自己方才脑袋一热便将实话告诉了裴向云,于是更不想听他的回答,连脚下的步子都加快了几分。 可他刚走了几步,便听狼崽子在他身后道:“那师父呢?” “什么?”江懿回头,“你在问我什么?” “我的意思是,师父想让我走吗?” 裴向云一双黑眸仍很亮,像是方才那些话他根本没听进去一样。 江懿蹙眉:“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给你机会走,你愿意走便走了,我……” “可是师父明明不想我走。” 裴向云打断了他的话:“我无所谓的,只要是师父想让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有任何怨言。” “你不是不懂吗?” 江懿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只觉得血管中埋了岩浆似的,灼得他越来越烦躁:“你不是信誓旦旦说为什么不懂我非要殉国吗?不是说他们都是旁人,根本不值得为他们丧命吗?你现在又是为什么?” 裴向云方才陪张戎喝得有点多,眼下似乎酒的后劲也涌了上来。他面色酡红,将下巴搭在椅背上,目光湿润,显得十分人畜无害。 “我上辈子确实不懂,这辈子或许要懂了,但仍然很迷茫。” 他的声音很轻,梦呓似的:“但若是他们出了事,你会伤心。我只知道我不想让你伤心,你不要伤心好不好?” 可是会死啊。 江懿真的不明白裴向云在想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的,师父……”裴向云小声说,“我心悦你,小王妃说心悦一个人就要让他开心,我也想让你开心。” 他或许是醉了酒,又或许是本身就没读过什么书,只将梅晏然曾和自己讲过的那些诗句变作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心悦一个人就要让他开心,我也想让你开心。” 似乎说出这句话让他如释重负,脸上的表情也活络了起来:“所以师父,我虽然不懂那些,但有在慢慢努力在意你在意的事情。我如果守住城了,可以陪我去看桃花吗?” 他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或许会战死,或许连完整的尸体都不能留下,却仍固执着要去看襄州的桃花。 似乎只要去看了桃花,一切生离死别便不会再发生,人生中只会剩下春风十里,与漫山灼灼。 江懿怔怔地看着他,眼前人温驯的笑与上辈子那张脸上近乎残忍的天真重叠了起来,却好似换了个人一样。 “我允许你后悔……”他说,“明早你还能走。” “我真不走。” 裴向云似乎有些无奈地弯了弯眼睛,摇晃着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了他面前。 兴许是刚刚忽然回忆起上辈子裴向云的样子,江懿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却被那狼崽子先一步搂住了腰。 醉了酒的人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耳畔,连声音似乎都是烫的:“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我真不走,别劝了。” “没人会心甘情愿去死,尤其是为了他一直认定的那些「没有关系的旁人……」”江懿的声音在先前短暂的失态后又恢复了原先的冷淡,“我了解你,你更不会。” “我不是为了他们,我是为了你。” 裴向云轻叹一声:“先前答应你会守着这座城等你回来,答应了你的事一定要做到。” 可是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分明在颤抖。 江懿没拆穿他的故作坚定,微微阖眼,残忍而坚定地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腰上拨开,将这或许是两人间最后的拥抱生生打断。 裴向云有些茫然地看向他,却错过了一向心狠的老师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忍。 “既然你想死那我也不拦着……”江懿低声道,“但是我不会因为你改变自己的计划,你知道吗?” “我知道的。” 裴向云低声道:“你放心去陇州,这里交给我。” 江懿动了动唇:“明天早晨前你仍有离开的权利,我希望你不是基于喝了酒的一时上头,做出这个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他说完便拂袖转身离开,背影中多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待走到厢房门口时,却忽地听那狼崽子道:“师父,若我要是死了,其实你也会高兴吧?” “我知道你无数次想杀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又放过我这么多次,但我真的很感谢你。” 他话音刚落,便是「噗通」一声响。 江懿不知他还想要玩出什么花样,蹙着眉回头,便看见这逆徒跪在地上给自己磕了个头。 十分标准的叩拜大礼,甚至比当年拜师时还要正式。 “不肖弟子裴向云,感念老师救命之恩,养育之恩,教导之恩……”裴向云的声音中似有几分哽咽,“老师教导学生一诺千金,不可做此等苟且偷生之事,定不辱使命,不辜负老师的期望。” “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哭吗?” 他撑在地上的手微微发抖,不敢抬头看那人的表情,临到最后却听见了那人低声道:“不清楚,或许不会吧。” —— 翌日清晨,黑云压城。 前一日的阳光明媚或许是战乱来临前最后平静的假象,而今本已到了日出的时刻,天上铅灰色的云海却依旧奔腾不休,似乎有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裴向云被隐隐的雷声惊醒,只觉得口干舌燥,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疼着。 他呆愣地在榻上躺了半晌,猛地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腾」地一下起身,胡乱将鞋袜穿上,而后向屋外飞奔而去。 一路上险些撞着人,可裴向云连道歉都顾不上,一口气跑到了城墙边,语气急促地问道:“江大人走了吗?” 那守城的士兵或许也是第一次经历如此战役,面色发白,说话都不利索:“走,走了,刚走没多久。” 他瞅着这人生得俊俏,面色却发白,还以为是哪家留在城中的公子哥儿,正要好心劝他能走便走,却见这公子哥儿一溜烟跑向远处。 甚至比自己跑得都快。 裴向云不知道别人如何看自己,气喘吁吁地登上了城墙,举目远眺,却没望见那人的身影。 也是…… 这样的时期又如何走大路呢?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撑着城墙片刻,而后一摇一晃地慢慢走了下来,预备沿着原路返回住处。 连最后一面都不愿见吗? 裴向云兀自在心中难过着,却迎面撞上了一个小厮。 那小厮看着像是州府中杂役,手中提着一根被黑布包裹的长条物事,看见他后面上一喜:“裴公子!” 裴向云心中正烦着,抬起焦躁的眉眼循声望去:“你是何人?” “可算找着你了……”小厮却忽略了他眼中的暴躁,自来熟似的将那杆黑布包裹的东西递给他,“这是江大人走之前拜托我交给你的,方才我听他们说你不在屋中,还以为你走了呢。” 裴向云接过那杆物事,心头忽地一跳,当即站在路中间将那裹着的黑布急切拆开,露出了一杆黑色的长/枪。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抚过枪杆,猛地抬头看向那小厮,原本死寂的眸中骤然爆出骇人的狂热:“真的是老师给我的吗?” “是啊。” 那小厮被他情绪的变化吓了一跳:“江大人还说,若你表现得好,回来送你柄精铁打的……裴公子?裴公子你怎么哭了啊?” 裴向云胡乱抹了把脸,露出一个旁人看起来或许有些痴傻的笑:“没事,我就是……” 就是太高兴了。 作者有话说: 然后想说的是,我觉得我回复评论的态度挺好的(甚至会发小红包),所以期待也能收获态度和善的评论; love & peace,赛博比格犬给您磕头啦,我对你温柔你也对我温柔一丢丢好不好嘛,我真的会难过一整晚睡不着耶qwq; 今天安利的歌名叫《不要怕》,一首很很很温柔的彝族歌,祝大家假期愉快=w= 第120章 高穹顶大殿中一片肃杀。 身着黑衣的人跪了一地,心惊胆战地将额头贴在地上,不敢触怒那坐在主座上之人。 那人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此刻溢满阴鸷,面色不善地看着面前臣服于自己的人。 半晌,他的目光穿过那鹰钩鼻,缓缓开口道:“祭司联系上了吗?” 其中一人斗胆回答他:“回禀君上,未曾联系上。” 乌斯君上的脸色再次阴沉了几分,似乎挤一挤都能挤出水来。 “为何联系不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她人在哪?” 起先说话的人犹豫半晌,悄悄左右看了看,却发现自己的同僚们似乎并没有站出来汇报的意思。 他硬着头皮,将身子又往地上伏了伏:“应当……应当还在那个汉人村落中,但不知为何,发出的信函她这些日子都没回过。”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乌斯君上重重拍了下王座的扶手,震得跪着的人一阵心惊肉跳。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现在怪他们没有用。 可为何会联系不上呢? 那女人虽然不会武,但仗着有蛊虫傍身,寻常人不能把她怎么样,除非是同样精通巫蛊之术的人。 本来按照计划,那村落中培育的蛊虫此刻应当已经被村民带入渝州城中,如此这般乌斯的军队才能不费吹灰之力攻下这座对大燕来说十分重要的边防之城。 可眼下他却并不知晓前方战场的情况。 祭司联系不上,怕是凶多吉少了。 会是谁能让她悄无声息地与乌斯断了联系? 难道是…… 乌斯君上心中骤然一紧,原本便烦闷,眼下更是坐立难安。 在他的印象中,自己那血统低贱的弟弟依旧是那副瘦弱的模样,一双属于汉人的深邃黑眸曾静静地盯着他,直至将他看到心虚为止。 那会儿整个暗房中原本关了八十一个幼童作为药引子。 祭司在他们的身体中种了蛊,让这些孩子被封在房中不吃不喝整整七天。 蛊虫吸取着他们身上的养分悄然长大,终于忍不住与另外八十只同类共存,渐渐露出了獠牙。 而凶恶的蛊虫相斗,能活下来的只有一个。 他如何也没料到那人会是自己的弟弟。 在乌斯皇室没有亲情可言,今天或许是亲儿弑父,明天或许是兄弟阋墙。如今为了大业牺牲个把混了汉人血的贱种,倒也并非什么难事。 可即便已经做了乌斯君上这么多年,他到底还是忘不了那双过于清澈和倔强的黑眸,似乎仍透过岁月的虚无静静看着自己。 那是花费巨大心血培养的国家兵器,是安插在燕人之中重要的棋子之一,怎会突然倒戈呢? 乌斯君上心中罕见地多了几分飘忽不定的不安之感,目光落在王座下大气不敢出的官员们身上,冷哼一声:“必须将渝州攻下,将满城汉人屠尽,一个不留!” 他阴鸷的双眼慢慢在这些人身上依次扫过,毒蛇似的令人通体发寒:“若是做不到,那你们全都给我以死谢罪!” —— 这是守城的第五个时辰。 此刻天空仍一片深灰色的阴霾,狂风呼啸,席卷着扑向城墙之上,吹得旌旗烈烈作响。 裴向云将手中的「千里望」慢慢放下,面色凝重。 他果然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当时在陇西时也并非没有与乌斯人打过仗,但当时借着水东涧为天堑,再加上有江懿在,能轻易将蠢蠢欲动的乌斯人次次击退。 可这次却不一样。 眼下城外黄沙漫天,喊杀声震耳欲聋。乌斯人的大旗于阴霾中露出一个角,饮满了血似的发红。 纵然平日渝州城外便一片荒芜,但此刻却在荒芜之上平添了几分不祥的血色。 或许知道无路可退,又或许害怕临阵前裴向云所威胁的「敢跑一个就株连九族」,这些往日算得上尸位素餐的城防军也杀红了眼,不要命地向前冲去,愿与乌斯人以命换命。 前方是敌人,后方是故园。 如何抉择,在他们决定上战场时便有了答案。 裴向云一言不发地阖眸片刻,而后低声对身旁的人道:“这里你帮我看着。” 身旁那人是个不过十六七的少年,在陇西中刚刚被提拔为小队的队长,此刻忽地接了裴向云丢给他的千里望,手足无措道:“裴……裴副将军?你去哪?” 裴向云拿起放在一边的那杆长/枪,听见他的问题后道:“上战场……” “可方才将军说不让你——” “无妨,有什么让不让的……”裴向云轻声道,“身为陇西军营的一员,保家卫国,理应如此。” 少年想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却捞了个空,急得追上前几步:“将军先前说他在便好,你不必去的!” “我得去……” 裴向云忽地对着他轻笑了一下,像是身上背负许久的重担被卸掉了似的:“况且……我也有罪要赎。” 去赎上辈子叛逃之罪,屠城之罪,哪怕身死此处,也算得上死得其所。 张戎应当是看他年纪尚轻,不忍心一道与自己去送死,叮嘱他千万别冲动行事。 可裴向云发现自己眼下真的没办法做一个旁观者,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些人接连赴死,而他却安然无恙地高居城墙之上。 他提着那杆陌生又有些长/枪,将面甲戴好,策马于滚滚狼烟之中出了城门,迎面便撞上了一捧新鲜的箭雨。 乌斯人从此的攻势可谓丧心病狂。 望凌之盟的期限早已过了,前些年燕人便一直处于某种风声鹤唳的境况之下。可当时的乌斯人却止步于对边境的骚扰,并未将手伸过陇西。 原来是在等着这一天。 或许是国都内的供给山穷水尽,又或许是他那皇兄的野心已然膨胀到了无法遏制的境地,可这些都已不重要了。 裴向云避开那流窜的箭雨,咬着牙冲进了战圈之中。 霎时耳畔充斥了惨叫声与嘶哑的悲鸣。汉人终究不敌终年跑马于平原之上的乌斯人,眼下竟隐隐有溃败之意。 裴向云眯起眼,艰难在一片混乱中锁住了张戎的位置,继而怒喝道:“我看谁敢跑!” 他说完,一马当先地从沙垛之后跃出,宛若神兵天降一般用手中长/枪径直刺穿了一个乌斯士兵的胸口,继而将其生生挑飞。 那几个原本下意识被敌人向城中驱赶的士兵不再后退,凭着一腔尚未冰冷的热血再次转身,靠身躯拦住了侵略的铁蹄。 裴向云上辈子也未曾打过如此惨烈的仗。那会儿是他带兵碾过这片土地,看着旁人在战火中哀嚎恸哭,自己心中暴虐的种子宛若饮足了血,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巨木。 而如今面前这满目疮痍却让他心惊胆战。 自己上辈子果真是地府中爬上来的恶鬼吗? 不知是他的血还是敌人的血溅了满脸,甚至连眼睫上都沾了些许,让他面前的物事有些模糊。肩甲掉了一片,取而代之的是一支没入骨肉的箭矢。 可他却如同没感觉到一般,长/枪在空中掠过虚影,不知将第几个敌人斩于马下,震得虎口生疼。 他挡在燕军最前面,像是一面坚不可摧的盾。 乌斯后排的士兵换了重弓与巨弩,机括声「嚓嚓」响彻整片天幕,听得人耳膜发疼,牙根发酸。 这是准备强攻城门。 人体会在这巨大动力之下的机矢之中被生生撕裂。 乌斯人惯用的攻城方式。 裴向云来不及多说,嘶吼道:“散开!都躲去盾橹后面!” 纵然他洞悉了乌斯人的想法,但到底还是有很多人没听见他的声音,在巨大箭矢飞掠而过的气流中被击倒在地。 碎裂的石块迸溅,裴向云险些也被从马上掀翻下去。 他胸口一阵闷痛,将一口血呕了出来,却来不及调整紊乱的呼吸。 渝州城墙上亦响起一阵机括声,继而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炽红从天而降。 浸了火油的箭矢被点燃,如白昼流星般骤然划过天际,纵身投于苍茫大地上,于无尽的灰黑中擦出一抹亮色,继而烧作连绵不绝的火海。 裴向云愣了下,这才于血腥中闻到了一丝火油味。 连燕军都没几个知道何时在城外布了这样一道火油构筑的防线,乌斯人便更猝不及防,骤然有许多人被烫着皮毛的马从背上摔了下来,原本正杀上兴头,现下悉数滚落进那道火墙之中,痛得放声嚎叫。 他忽地福至心灵,隐约明白了这计策或许出自谁的手笔。 那人分明不在此处,却好像一直注视着战局一般,在燕军防守最疲软之时出手相助,让他们缓过来一口气。 巨型机弩虽然威力巨大,但到底还是用木头做的,纵然外面涂了一层防火的涂料。 但终究抵不过在狂风中愈演愈烈的火势,猛地掠向那些巨型怪物,倏地将其吞没殆尽。 裴向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眼角余光处忽地掠过一道黑影。 他心中警铃大作,立刻调转马头,却看见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径直从那道炽焰构筑的防线穿过,手中的重剑猛地劈向正护着燕军后撤的张戎。 120-140 第121章 裴向云想也没想,手中长/枪先向前挑出,正正好好挡在那柄重剑之下。 那人似乎铁了心要张戎的命,下手狠戾,却不料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坏了自己的好事。 他一时气极,深邃的眉眼间满是阴鸷,一双乌蓝色的眸中冷光骤起,重剑调了个头便向裴向云劈来。 方才接了那一剑便震得裴向云虎口生疼,眼下又是气势汹汹的一击袭来,他有些招架不住,身子向后仰倒,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 渝州城忽然迎战,城中既有战备不够。他将重甲让给了其他士兵,自己只穿了一套轻甲,若是被那重剑落在身上,怕是要凶多吉少。 裴向云喉中闷哼一声,枪杆与剑身交错之处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甚至迸溅出了点点火花。 那乌斯人似乎惊讶于汉人居然能接下他的剑,抬眸看去后忽地笑了,声音低哑而刺耳:“我当是谁,原来是你。” 裴向云心中悚然而惊,咬着牙道:“你什么意思?” “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 他的声音如不怀好意的毒蛇,纵然周围火堆燃烧的「噼啪」声与喊杀声搅成一片,他的话也清晰地落进了裴向云耳中。 “你当年被种下圣虫的时候,我曾见过你……”那人手中的力气不减,按着剑柄将剑身慢慢向裴向云压来,“我忘不掉你那双眼睛,那双混着肮脏汉人血统的眼睛,眼下果然倒打一耙,做了汉人的狗!” 他猛地振臂,那重剑的锋刃划过裴向云的胸腹处,生生将那轻铠割出了一道口子,连带着里面劲装的布料都被撕裂开,一道伤疤赫然落在皮肤上,汩汩鲜血霎时染红了衣服。 裴向云疼得手都在发抖,却仍然不肯放下那柄长/枪,遮面下的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下唇几乎要被他用力咬破了。 “裴向云!” 张戎在身后喊他,可他却充耳不闻,眸色发狠似的骤然黯了下去,手上径直刺向那人露在铁盔外的脖颈处。 方才他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找回了前世的些许记忆,想起来眼前这阴阳怪气的乌斯人究竟是谁。 那会儿乌斯有两个主将,一个是负责从陇西攻入中原的自己,另一个便是去宁北开拓其他战场的将军。 他先前从未见过这个将军,却听说其人对自己颇有微词,甚至打仗时都要和他比着谁屠城屠的多,但却不如裴向云凶名在外。 这人一直对他心怀嫉恨,明里暗里贬低过他无数次。可当时裴向云一颗心全系在老师身上,全然不管他都说了什么胡话。 前世自己并不觉得屠城是什么罪不可赦的事,可如今回头看来,倒是让他反胃得很。 那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是成千上万个如张素或梅晏然般的好人,自己是如何下得去手的? 裴向云想起这些,目光愈发带着恨意,手中长/枪避过那挡路的剑身,极具技巧地向那乌斯将领身上刺去。 不能让这个人活着。 若是这个人活着,渝州怕是要再现上辈子尸山血海的惨状。 裴向云喉间一甜,蓦地喷出一口血,身上的轻铠烂得不像样子,却仍死死地与那乌斯将领纠缠周旋,带着股同归于尽的决心,看得那人心头隐隐有些发寒。 惜命的就怕不要命的。 裴向云眼下一脸亡命之徒的模样,怕是真的能做出与他一起死的决定。 那乌斯将领不知裴向云为何对一座汉人的城池如此上心,纵然心中好奇得很,却仍未停下向前的脚步。 那道宛若天火降世般的防线慢慢在空中变得透明,不知还能撑多久,兴许下一刻便要消失。 这火墙但凡消失,等在后面的乌斯援军便会一鼓作气地冲上前来,将这些负隅顽抗的燕军屠杀殆尽,而后破开城门,以人命洗出一条血路。 不能让上辈子的悲剧重演。 不要让上辈子的悲剧重演。 他今天怕是要殉了这城,可若是他没守住这城,老师怎么办? 好不容易才…… 积压许久的疼痛与不甘骤然爆发,裴向云自胸腔中发出一声宛如悲鸣的怒喝,顶着满脸的血再次向乌斯人扑去。 他并非只拖住了一个将领,甚至能来一式借刀杀人,让那将领用手中不分缓急的重剑亲自把手下士兵扫下马去。 可终究也要到极限了。 裴向云现在身上没一块完好的地方,可谓千疮百孔,破布似的在那同样伤痕累累的战马上摇摇欲坠,能撑到现在全靠心中的一口气。 还没和老师见最后一面。 他答应了老师的。 答应老师会守住城,会等他回来,会在今年的人间四月一同去襄州看桃花。 不能倒在这里。 裴向云眼前的物事已然开始模糊,隔着血水向前望去,整个天地间都变成了血红一片。 忽然城上战鼓声阵阵,号角声凄厉地刺穿着混着血腥味的阴霾,嘹亮地响彻了整个战场。 乌斯人原本以为燕军已然是强弩之末,甚至已经有人攀着云梯往城墙上而去,想做那个最先攻下渝州城的立功之人。 “援军!撑住!援军来了!” 裴向云蓦地抬眸向远望去,果然看见撩起了烟尘滚滚,遮天蔽日地快速向渝州城而来! 他心中骤然狂喜,甚至险些握不住手中的长/枪。 那乌斯将领心头一惊,没想到燕人的援兵来得竟如此之快,收了重剑便想先行撤退,却再次被一柄长/枪拦住了去路。 裴向云一腔热血再次沸腾起来,不管不顾地一人冲进乌斯士兵之中,手中长/枪挥过残影,以一人之力生生拦住了十数人向前的脚步。 必须坚持住。 只要再坚持一会儿…… 裴向云心中刚冒出这个念头,胸口却蓦地一痛。 他有些迷茫地低头,却看见那一直用重剑的人手臂上忽地多了一柄灰黑色的利刃,径直将他毫无防护的左胸刺穿。 裴向云仅来得及看见那人面上狰狞的笑,继而便感觉到生命似乎随着那喷溅而出的血液慢慢流逝。 那乌斯人似乎以为稳操胜券,面上的笑阴恻恻的,正欲将那利刃拔出,却发现自己的手臂被人牢牢地抱住了。 似乎那只入灵蛊带给裴向云唯一的好处便是让他的生命力足够顽强,顽强到能带着这一身致命的伤硬生生拖到了援军赶到的这一刻。 “你——” 那人被裴向云眼中的执拗刺了下,也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整个人被他不要命地扯下了马,翻滚进那道尚燃烧着炽焰之中。 火舌燎烤着周身,让那乌斯将领哭嚎般地大叫起来,手脚胡乱地挣扎着,像是想要从裴向云扣着他脖颈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一边乌斯人的马蹄从裴向云背上践踏而过,让他觉得整个人要被生生撕裂了一样。可他却仍死死抱着那人的手臂,不让他逃走。 “疯子!你这不要命的疯子!” 裴向云任他声音凄厉地骂着,身上的疼痛慢慢开始麻木,继而抽离了躯体般离他而去。 他这是要死了吗? 分明脊骨好像都已经被踩碎了,五脏六腑跟着骨头一同粉碎,似乎已经停止了对生命供给的运转。 但裴向云仍靠着一股韧劲死死箍着那乌斯人的脖颈,似乎这辈子也不会放开。 待援军赶到,渝州城便能脱离困境。 那炽焰虽然在渐渐熄灭,却仍有将人烫伤的危险,可裴向云只觉得自己周身似乎在慢慢变冷。 好冷啊…… 他抬起已经开始涣散的瞳孔,痴痴地望着援军赶来的方向,蓦地想起了与老师相遇的那年冬天。 两辈子…… 孽缘似的纠缠不清。 对江懿来说是孽缘,可对自己来说却是修不来的福气。 不怪别人,是自己没珍惜。 他前世糊涂,狼心狗肺,不分鱼目珍珠孰贱孰贵,弃雅楠美玉如朽木敝履,等到懂的时候已经晚了。 人心凉了,真的很难焐热的。 眼前走马灯似的闪回过帧帧画面,有燕都飞阁流丹青瓦红墙的繁华喧嚣,有陇西塞上飞絮大漠平沙的萧瑟浩阔,最后却终究如空中楼阁般骤然崩塌,消逝于熊熊烈火之中。 没有百姓伤亡,他也不是临阵脱逃的逃兵。 他用性命赎上辈子的罪孽,不惜同归于尽,也要护住江懿所在意的一切。 前世的问题似乎隐隐有了答案,可剩下的时间已不容许他想明白了。 裴向云近乎渴求地向前缓缓地爬了几步,五指抠进了沙土之中,破碎的身躯拖曳在地上,留下的道道血迹被烈焰蒸发作白烟,可他的目光却仍定定地看向援军来的方向。 快些,再快些,让我走之前再看你一眼。 他眸中落下两行血泪,与干涸的血渍混在一起,让面容更加可怖。 还有很多话没说,但好像真的来不及了。 他终究活成了江懿上一世的模样,以身殉了这座城,守住了一城险些被屠戮的无辜百姓。 若你知晓了这一切,对我的恨会不会少一些? 裴向云的头无力地垂在了地上,口中控制不住地溢出黑血,目光慢慢黯了下去。 或许我没办法真的理解你所说的一切,但我能做到的只有倾尽所有去在意你所在意的,爱你所爱的。 眼前的一切慢慢变得模糊,赤色的火焰却在他眸中被臆想作了灼灼桃花的模样,宛若那个陇西阳光明媚的下午,老师纸卷上以胭脂红铺开的亮色。 师父,我好像明白「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意思了。 有你在的地方便是我心安之所,是我死都要爬回去的故园。 那双惯常狠戾的眼中终于不再剩一丝生机,宛如一对琉璃珠般死气沉沉地望着遥远的远方,停止了转动。 他裴向云以命守诺,殒身恤城。 幸不辱命…… 作者有话说: 「此心安处是吾乡」摘自苏轼的《定风波》。 物理火葬场——指丢火堆里烧了; 据说烧死是最痛苦的死法,狗子还叠了别的buff(肩上中一箭身上开了个口子又被穿了胸失血过多……) 暂时别骂我别骂我别骂我还妹完结呐,先给各位老爷磕三个(顶锅盖跑了) 第122章 江懿心中忽地「咯噔」跳了一下。 这「咯噔」得有些突兀,让他倏地蹙了眉,握着缰绳的手顿了下。 旁边马上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侧眸道:“你怎么了?” 江懿不动声色地敛了眉眼间的诧异,摇了摇头。 那人没得到回答,嘴上的话却仍未停,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继续说道:“江子明,要依着我的说法,你这次之后赶快去找个大夫调养下身子,脸色差成什么样,跟鬼一样。” 前方是敌军,后方是滚滚狼烟,他竟还有这等闲心思关心江懿的脸色,着实算得上个人才。 这位陇州州牧名叫宋辰,字星渊,看上去不过弱冠年岁,面色白净,一双凤眼却不如旁人有凌厉之色,反而经常是笑着的,多了几分风流意。 “那年殿试,你中了状元,我却是探花……”宋州牧道,“为此我耿耿于怀了小几年,眼下我倒是释然了。感觉你过得也不怎么样。” 江懿懒得听他又念叨了什么不像样的话,一双眼遥遥望向远处浓烟滚滚的城池。 若是自己没猜错,那手防患于未然的底牌应该已经亮过了。 可若是底牌被用过了,那他们还要用什么守城? 陇州驻军人数比渝州的要多,也更骁勇善战。这些乌斯人先前被消耗了不少,如今面对全盛的陇州驻军再无一战之力。 再加上主帅已死,纷纷丢盔弃甲,凭着本能地想逃,却没几个能逃得掉的,都做了俘虏。 江懿在战场后方望向前方,第一眼便看见了在亲卫护送下浑身是血的张戎。 老将军一身血看着可怖,但好像没伤及根本,仍能自己走动,应当没什么大碍。 裴向云呢? 他的目光又再次将那些燕军打扮的人看了一遍,却仍没发现裴向云的身影。 按照以往的经验,如今狼崽子成功守住了城,看见他后应当格外得意地来找自己邀功,可如今却连个人影他都没看见。 宋辰身上连轻铠都没穿,一身白衣溜溜达达地策马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找谁呢?” 江懿倏地收回思绪:“没找谁……” “没找谁你钉在这儿做什么?” 宋辰也不在乎对方是丞相,自己仅是个州牧,言谈间完全没有畏惧和距离感:“走,回城里吧,这战场看着忒惨烈。” 江懿收回心中的不安,淡淡地应了。 城中一片肃杀。那些个渝州的官员第一次经历规模如此大的战事,又赢得相当惨烈,一个两个吓得浑身哆嗦。 等回燕都,这些人都得被好好参一本。 张戎正面色凝重地听着亲卫向他汇报估计的死伤人数,抬眸看见江懿后瞳孔倏地一缩,有些不自然地将头微微向侧偏去。 江懿第一次看见老将军如此逃避的神色,心中的不安隐隐被放大,动了动唇:“将军,你看见裴向云了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这句话一说出来,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同时静了一下。 江懿不明所以,等着张戎将人喊来,却见老将军长叹一声:“是我的错,是我没……” 他话说到一半,声音却忽地有些哽咽。 “怎么了?”江懿轻声道,“别急,您慢慢说。” 张戎撑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身形摇晃了下:“我带你去。” 他说着便向州府里屋走去,江懿跟在他身后,却忽地觉得这大燕的老将军背影好像有些佝偻了。 人总是会老的,谁也不例外。 屋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屋中的小厮见有人来,连忙起身要行礼,张戎却摆摆手让他不必如此。 江懿抬眸,看见床上那人时有一瞬的愣神。 他从未看见过这样的裴向云。 狼崽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甚至不知为何会有被火烧过的地方,焦炭似的糊在一起。 他们是在一堆碎瓦砂砾中将裴向云挖出来的。 彼时已然看不出他还有呼吸,唯独一只手紧紧箍着乌斯将领的脖子,另一只手牢牢攥着柄同样被烟火熏黑的长/枪,如何掰也掰不开。 江懿眨了眨眼,听自己问道:“他死了吗?” 张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向那小厮招了招手,轻声对他道:“你再最后看他几眼吧。这孩子临阵前一直问我,问……” “问你要什么时候回来。” 可他却连老师最后一面也没见到便走了。 房门被人轻轻关上,江懿垂眸,慢慢踱到那没有一丝生机的躯体前,看着那张被熏黑的脸,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何种心情。 渝州城守住了,城中百姓无一伤亡,前世的梦魇被击破,他应该高兴的。 甚至连上一世乌斯人秘而不宣的剑刃也被自己所驯化,成为了只属于自己一人的刀,十分忠心地为敌对的汉人守城池,不惜将自己的命都豁了出去。 这不就是重生回来一次最想看见的结果吗? 上一世的惨剧已经被扭转,将这野狼驯养成愿意为自己赴死的狗……这不是已经够了吗? 江懿下意识地觉得裴向云没有那么容易死,眼前这一切宛如一个不真切的梦境,虚假而让人心惊。 他的指尖抚在裴向云的眉骨上,轻声道:“别装了,起来。” 可没人回答他。 狼崽子平日连睡着时脸上都是戾气,可眼下眉眼却温柔得很,像是在做什么美梦一样,以至于唇角都是微微翘起的。 可江懿却又清楚地知道,死人是不会笑的。 他的目光从那张被烟熏黑的脸上滑过,落在了那人肩上与胸口上交错斑驳的伤疤上。 不难看得出裴向云死前受了多重的伤,即便是如今再看,那伤口仍触目惊心得很。 于是直到现在,江懿才明白有些孽缘之所以称作孽缘,全然是因为纠缠不清,割舍不断。 满打满算,这辈子也要过去六年了。两世加起来一共十二年,可人这辈子又有几个十二年? 江懿说不清自己眼下的心情。 或许是失了挚爱,又觉得他对裴向云的情感远远未达「挚爱」的程度。 或许是养了多年的宠物暴毙而亡,又觉得自己和裴向云的关系,怎么说也要比「宠物」更进一层。 可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清楚。 那破烂的轻铠糊在人身上,如剜不掉的疮疤般看得人心中难受。 江懿鬼使神差地想将那些辨不出原型的甲胄掰下去,却从那人胸口的轻铠下摸到了一个鼓包。 他将那东西拿出来,发现竟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红袋子,看上去十分眼熟。 是自己今年春节时给他的那个福袋,没想到这狼崽子居然给留到了现在。 江懿忽然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不知该用何种眼神去看自己手中攥着的那福袋。 不过是自己随手包的几锭碎银罢了,有什么好宝贝的? 真是蠢货…… 分明是可以走的,为何又非要丢了命也要留下来? 谁稀罕你那承诺,谁稀罕你…… 江懿深吸了一口气,分明胸口堵着什么般难受,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兴许是上辈子为死去的人流过太多,而这逆徒死得又确实太突然,让他眼下除了一片麻木外再无任何其他的心情。 江懿撑着椅子的扶手摇晃着起身,这才发现原来此处是州牧安排给裴向云的厢房,而他那平日不离身的包裹正静静放在桌脚边。 多少算是遗物了。 他将那包袱拿到桌上,却不料那打着的结未系紧,其中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散落在桌上。 江懿以为里面是狼崽子带着的衣物,定睛看去,桌上竟只有一套洗得发白的衣服,落在周围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物事。 而这些物事他竟有好些都十分眼熟。 有一串少女惯常买的金铃铛,应该是梅晏然送的。一只纸折的奇丑无比的乌龟,八成出自张素的手笔。还有一把木签,不知是从哪个寺里顺来的,散了一桌子。 江懿又在椅子上坐下,将那把木签拢到一起,按照上面的数字排了序,发现上头的签文看上去都不怎么吉利,七成都是「下下签」,剩下三成要么是半吉,要么是小吉,唯独最后一支终于被他抽着了个「上上签」。 那「上上签」还系了条红绳,手法显得笨拙而丑陋,一看便知是出自裴向云的手笔,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但或许因为墨水氤氲开,让人难以辨识清写了些什么。 这又是在做什么? 江懿不理解裴向云这魔怔了一样求来的签,正打算将这些签子与那堆小玩意儿放在一起,衣物被拨开后下面却露出了一个用草纸钉起来的簿子。 那些草纸被人在边上穿了洞,用粗绳串了起来,让它们像本书一样能翻阅。江懿翻开第一页,看见的是自己的字。 这是那会儿裴向云悄悄进自己帐篷时偷的字帖,上面甚至沾着干涸许久的褐色血迹,可纸张的边角连卷都没卷过。 他往后翻了几页,看着狼崽子的字迹从歪七扭八到慢慢变得整齐好看,甚至最后不仔细看,都以为仍是自己写的字。 江懿只知道那会儿裴向云一手烂字进步很快,以为是他学东西快,却没想到原来在背地里练了这么多。 而那写了字的纸卷背后,却像是狼崽子随手写下的日记。 “今日吃了张素师兄的一枚糯米糕,待明日要还他。” “今日没惹师父生气,明日也要好好待他。” …… “今日在洪清寺求签,求了十多根签文都不好,直到最后才抽中了一支上上签,待明日送给师父。主持大师说这样没有诚心,佛祖不会保佑我。但不保佑我又没有关系,保佑师父就好了。” “今日识得十五王妃,她听说我要攒钱买金银饰物,赠了我一串金铃铛。师父教我来而不往非礼也,待下次再见,得将存的银子给她,而后再打个欠条。” 随手记下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接下来便是十分潦草的一行字,墨迹十分新鲜。 “我等他明日回来。” “待他明日回来,我要和他说……” 后面的字被抹掉了,应当是觉得这样写太不吉利。 明日,明日。 裴向云似乎生怕没有「明日」了一样,将第二天要做什么悉数仔细地记了下来,似乎也在给自己一个小小的盼头,让他能度过这一日又一日。 而这一天又一天,鲜少与自己无关。 那包裹中零碎的物事是他上一世从未有过而这辈子来之不易的善意,让他小心地存放了起来,似乎这样便能将这些温暖而柔软的善良永久地保存起来,稍微暖和一下自己那从地府中爬出来的魂灵。 可他终究没等来这最后的「明日」。 江懿把簿子慢慢放在桌上,鼻尖发酸,胡乱地将堆东西悉数装回了包裹中,可手上却是抖的,让那金铃铛不停地响,昭示了心中并非如表面上一般宁静。 他身后忽地发出「咯咯」的轻响,就像是有人在床榻上辗转一般。 江懿心神一动,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慢慢转过头去看向那毫无声息的人,却发现先前自己碰过的那块甲胄似乎动了动,继而不知被何物顶着翘起来了一个角。 他眯着眼凝神看去,只见一点泛着金色的光正慢慢从那甲胄之下爬了出来,攀到了裴向云的胸口。 这是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只有这一更啦啵啵啵 第123章 江懿蹙眉看向那点金色,正欲伸手去碰,却听一道人声于门边响起:“你最好不要动它。” 他的动作一顿,猛地抬头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一身白衣的男子站在门边,手中拿着一支手杖,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鄙人渝州名医谢大夫,久闻江大人大名,特来叨扰。” 那人说着向江懿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继而将目光投向榻上之人:“那东西是蛊虫,碰了要命的。” 江懿目光一顿:“谢大人……” “好久不见,在下的同僚没给你添麻烦吧?” 谢必安笑得宛如春风拂面:“他那人性格直,不会说话,江大人您多担待。” 江懿看着他那殷勤的笑,忽地想起了当时谢必安说自己和范无救打的那个赌。 他了然:“这么看来是谢大人赢了。” “赢了,当然赢了。” 谢必安往桌沿上一坐,一双丹凤眼笑得和狐狸似的:“赢了百亿天地通宝,要务全推给他了。在下思念江大人心切,故而特意来人间走这一遭。” 江懿「嗯」了一声,谢大人倒是悠闲。 “何止悠闲,近日奈何桥上的枉死鬼终于消散了个干净,在下与老范少了许多不必要的活计……” 谢必安瞥了一眼胸口已无起伏的裴向云,“倒是您更令在下佩服一些。” “命簿上写着这人一生杀伐,命中带煞,顽固无情,你是如何让他甘心以身渡城的?” 谢必安捋着那手杖上的流苏,啧啧称奇:“往常这种人送来地府,哪怕是再投一次胎也会走上老路,像他这样的倒是真的少见。老范估计也被过往经验唬住了,这才输了个明明白白。” 为什么? 江懿也不清楚。 口口声声说不理解为何要为国付出这么多的是他,说与自己不相干的人死就死了的人也是他,可最后以身殉城的还是他。 真矛盾啊…… “他选择了一条与既定剧情完全不相干的路……”谢必安轻声道,“他若是依着本心去活,到最后一定是一世枭雄,有享不尽的权与力和荣华富贵,与现在这般凄惨的境地相比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江懿淡淡道:“我给过他走的机会,他自己不要的。” “真是奇怪。” 谢必安摇头:“魂魄毫无怨气,这可真是在下遇见的最奇怪的人。” 本来这裴向云魂灵上过于强的执念就已经让他很头疼了,如今更头疼的事摆在了面前。 他理了理衣领,慢条斯理道:“其实在下这次来人间不光是为了偷闲,也是为了这位不走寻常路的书中主角。他的气运与整个天地间的气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现在他死了。” “不是我杀的……”江懿有些麻木道,“我每次要动手的时候,谢大人那位同僚便迫不及待地出来阻止我,当真是尽职尽责。” 谢必安轻咳一声:“诚然……诚然我们是要遵守地府规矩的,但这次是主角他自己甘愿牺牲,如何怪也怪不到江大人头上。” “眼下地府没了枉死鬼,倒是多了个生死簿上不该死的人。三界之内没有他该去的地方,在下那同僚现在应该头疼得很。” 谢必安脸上罕见地多了几分正经:“江大人还记得先前在下曾说,你手中有一枚筹码,在必要时甚至可以决定裴向云的生死吗?” “记得……”江懿轻声道,“难道你是想……” “因为地府处理所有鬼都是按照条例来的,如今生死簿不认他,也不能容他游荡在三界之间。” “你是要我同意让他活过来,是吗?” 谢必安有些为难道:“也不是那个意思。” 江懿牵了牵唇角:“我只想知道如果我说不同意,会有什么后果?” “也就是他的魂魄无处可去,是天地所不容的存在,在七日后会被抹杀,再也没有投胎轮回的可能。而这世界……” “这世界会怎样?” “先前没经历过这样的情况,在下也不清楚会发生什么样的事……”谢必安道,“但是在下保证会将你送回属于自己的世界。毕竟眼下这世界脱离原有轨迹并非你的错,不用你来承担后果。 但是在下想,不过也就是居上位之人会有变化。毕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说得还是十分有道理的。” 江懿沉默半晌,忽然问道:“那他现在在何方?” “在第十八层排队等着下油锅呢。” 谢必安似乎说到了什么自己感兴趣的事,严肃了没多久的表情又变得不正经起来:“他上辈子的阳间债还完了,阴间债还未还清呢。那油锅的滋味,不比他被活活烧死的滋味好受多少。” —— 裴向云于一片黑暗中醒来,猛地抬眸,可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半分亮色。 他有些迷茫地向前走了几步,却发现自己似乎处于一个狭小的空间之内,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走出这一方漆黑的天地。 这是何处? 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裴向云有些惶恐地在脑海中回忆着,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个地方。 他尚未想明白,眼前忽地白光一闪,那片黑暗倏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 夜幕中飘着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裴向云试探地向前走了两步,却忽地听见有人在身后喊着自己。 “裴向云……” 那人的声音虽然好听,可其中却透着一股沙哑,像是大病未愈的人在说话一般。 他回过头,看见身后人裹着一件大氅,面容憔悴苍白,几乎要与这天地间的雪色融为一体。 这是他的老师。 是了,眼下他叛逃乌斯,将老师囚禁在府中。今日是腊月二十九,是自己与老师第一次出门。 裴向云后知后觉拾起来这碎片似的回忆,混沌地以为这便是现实,连忙上前两步,自然而然道:“师父,你不舒服吗?” 那人摇摇头,声音却很轻柔:“回去吧,太累了。” 他依言带着那人循着记忆回到一处后院,却听老师继续道:“你眼下还练着枪吗?去取来我看看。” 不能取…… 裴向云心中蓦地突兀着这句话,让他听话转生动作倏地一顿。 为什么不能取? 他有心依着那声音做事,可手脚却不听使唤般向着屋中走去,取来了那把银枪。 这场景他曾见过的。 在何处呢? 他还没思考出什么头绪,手上的长/枪却忽地向下一滞。裴向云仓惶抬眸,眼前倏地被一片血色晕染—— 老师将那杆长/枪径直插/入了自己的喉间! 霎时那似乎被封印的记忆喷涌而出,提醒他也曾这样看着老师死在自己的面前。 裴向云几乎惶恐地伸手去捂那人脖颈上巨大的创口,可那人眸中的光亮仍慢慢淡去,最后回归一片死寂。 他眼前又是一黑,继而再次回归到白茫茫一片中。 老师又在身后唤他。 他有意改变既定的结局,却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仍没办法造成任何的变化。 自己仍会带着老师回那处别院,仍会按照他的意思去拿枪,而后老师仍然会用那把枪自刎死在自己的怀中。 裴向云想起来了。 这是他此生最痛苦的一段回忆。 而这不知名的空间似乎有灵性地要惩戒他般,将他困在这段剜心挖骨般的痛楚中一次又一次。 分明重来过许多次,却什么也做不了。 裴向云像被囚禁在这个躯壳之内,眼睁睁看着这个自己行尸走肉似的取来那把致命的枪递给老师。 而他明知会有何种结局,却仍无能为力,只能任由五脏六腑凌迟般痛着,折磨着他的魂魄。 他只觉得自己如孤魂野鬼般游荡在这天地之间,无声地颤抖着哭求着那人不要死,不要丢下自己一个人,却仍一次次地看着老师死去。 不要再让我重来了。 无论是谁,求求你。 裴向云不知自己重复这记忆多少次,多到他的精神已然十分恍惚,甚至于看什么都是一片血色,风声鹤唳地惧怕着每一次溯回。 眼前再次暗了下去,而那片让他心惊胆战的素白并未再次出现。 他慢慢睁开眼,畏惧地看向前方,却发现眼前多了一条先前从未有过的桥。 桥边站着无数面色惨白的人,正神情呆滞地排着队,不知要去往何方。裴向云犹豫了片刻,也抬腿向那些人走去。 队伍缓缓向前移动着,慢慢靠近了那桥头,可这一队人却无一人喧嚣,也没有人抢着插队,四处皆是一片死寂。 裴向云心中忽地涌起一丝不祥的念头,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唇,跟着那些人向前挪动着步子,终于看清了那桥的真面目。 那是一座用人骨搭作的桥,所以才显得通体惨白。而桥上站着一个耄耋老妪,手臂上挂着一个竹篮。 她抬眼看向裴向云,声音低哑:“汝名为何?” “裴向云。” 老妪的指尖点在手中那泛黄的簿子:“怪哉,怪哉。此间阴司泉路,汝阳寿未终,为何至此?” 为何至此? 为何…… 裴向云动了动唇,下意识道:“寻一故人至此。” “故人为谁?” “江懿。” 他的目光中满是恳切,带着哀求的意味连珠炮似的问道:“他是我的老师,他也来过此处吗?你见过他吗?” 他投胎去了哪里,喝过孟婆汤么? 是否又……已经把我忘了? 作者有话说:“此间阴司泉路……”致敬一下《红楼梦》,就宝玉做梦在梦中去地府寻黛玉那段(?); 和这句有关的一首歌也特别好听,是黄仙女唱的《云何住》 第124章 孟婆带着几分疑惑,抬起那双浑浊深陷的双眸看向他:“汝所言为何人?” “是我的老师。” 裴向云不管她是人还是鬼,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求求你告诉我,我想去找他,我想赎罪,我……” 孟婆似乎第一次见着如此不讲理的鬼,原本枯黄的脸上硬是多了几分惨白,口中尖啸一声,排在裴向云后面的鬼们都悉数散开,眼下这桥头只有他们两「人」。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向周围望去,却见那些煞白毫无生机的人脸上竟出现了几分堪称「畏惧」的神色,怯怯地看向这边,似乎不明白为何会突然闹了起来。 “汝疯癫胡闹,成何体统?” 那孟婆从旁边放着的一处深坛中舀了一勺看不清样貌的汤水,伸着手臂便要递到他面前。 那所谓「孟婆汤」竟是没有半分热气,寒意扑面而来,让裴向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不行…… 喝了之后就会忘掉前尘,记不得老师了。 不能喝…… 他骤然向后退了几步:“我不喝,你先告诉我老师去哪了。” 孟婆懒得听他谈条件,口中阴森地笑着,伸出那指甲尖锐的手向他抓来。裴向云不依,绕着桥头和她周旋起来,竟也和这鬼差拖了许久的时间。 直到一捧黑雾骤然出现在不远处。 那黑雾化作的人影用手中的手杖狠狠敲了下地面,裴向云只觉得一阵眩晕袭来,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跄几步,重重撞在那胫骨搭做的桥上。 “何人在奈何桥上闹事?”那道声音低沉,似乎带着很多不快,“报上名来。” 孟婆似乎见着给自己撑腰的来了,伏在那人耳畔说了些什么。 裴向云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闯了什么祸,有些不安地看着那颀长高挑的身影,动了动唇刚想说话,便听那人道:“怎么又是他?” 又? 可自己先前分明没来过。 “我……” 那人抬眸,露出先前被阴影遮住的一张脸:“跟我走……” “我不想喝汤,我……” 可对方却不耐烦了起来,伸出那支手杖对着他招了下。 那手杖上似乎带着什么奇特的吸引力,裴向云毫无招架之力地便被那人勾了过去。 “继续吧……”那人淡淡道,“再有闹事的直接送去十八层。” 他说完,也不看裴向云是否跟了上来,径直往桥下走去。 裴向云有心不跟着他走,可自己却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飘浮在空中似的掠过地面,紧紧缀在那人身后。 “你是谁?”他轻声道,“我想找一个人,我可以问你吗?” 那人侧眸看了他一眼,只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我是范无救。” “范无救,范……” 裴向云蓦地瞪大了眼睛:“黑无常?” 范无救却也不对他的话表示肯定,带着他穿梭于地府天幕之下的一片冥黄色中,最后停在了一扇铁门前。 那扇铁门上雕刻着个奇形怪状的头,嘴中在往外喷火,可四肢却扭曲着散步于那脑袋的周围,像是受了车裂之刑后又不按原状生生拼凑回去一般。 裴向云对上那头上幽蓝色的眼睛,生平第一次产生出了「畏惧」之情。 那人见了范无救,忽地开口道:“八爷,八爷,我这刑罚何时能结束?” 范无救的手杖点在那个人头双眼之间,闻言依旧用先前那古板无波的声音道:“你两世为人,却两世杀戮成性,枉死鬼的怨念积攒过多。待地府将因为你而枉死之人送入轮回之中,再决定你的去处。” 那人骤然哀嚎起来:“不要,不要,我再也受不住这苦了。分明我已经是个鬼,又为何四肢被拆下来时这样疼,疼了足足六十年!” 范无救不再理会他的哭嚎,目不斜视地走进了那铁门之中,忽然道:“你应该感谢你的老师。” 裴向云愣了下:“什么?” “门上挂着的那人头第一世是个暴君,杀妻烹子,剖了朝中贤臣的胸膛曝尸城墙之上,最后被义军攻入城中,掉了脑袋。” 周遭亮着一片鬼火,隐隐有哀嚎的声音传来。裴向云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察觉出这应当不是什么好地方。 “第二世他放不下上辈子的荣华富贵,当了几天人后又忍不住走了原来的老路,自建军队起义,烧杀抢掠,屠城屠民,最后依旧是被义军结束了这罪恶的一生……” 范无救道,“而后再次回到地府中,身上背了两世枉死鬼的命债,罪孽深重。哪怕是畜生道都没法投胎,只能让他受了车裂之刑,而后在这里看门思过,待下一个同样背负杀孽的人到来后才能将他换下来。” “那我……” “若你老师这辈子不严加管教你,眼下就不是带你来这里了。我会依着规矩把你四肢拆开,而后代替他守着这道铁门,直到下一个人来为止。” 范无救冷笑一声:“人性本恶,这就是我讨厌一切活人的原因。” 裴向云还未来得及追问他,便见他将手杖一抬,紧接着排山倒海般的鬼啸声撞入他的耳膜之中。 他的头炸裂般地疼着,痛苦地想要伸手去捂耳朵,却发现自己根本连手都抬不起来。 范无救的声音隐隐在耳畔回响:“你上一世罪孽仍未还清,故依照地府律法行刀山与油烹之刑。” 他说完,应当是从此处离开了,只余裴向云一人在万鬼哀嚎中如同凌迟般被刀刃反复地将身体贯穿出无数创口,而后又以极快的速度愈合,宛若无事发生一样。 分明已经是鬼,已经没有了实体,可他却仍觉得整个人要被活生生撕成无数碎片了似的。 而尘封的记忆终于在脑海中苏醒,他在剧痛之中看见上辈子的自己也如现在般在奈何桥上大闹,非要孟婆给他查生死簿,查江懿是否转世,若是转世又去了哪里。 孟婆不堪其扰,唤来了阴差,却并非那个一脸冰冷的范无救,而是个生了丹凤眼一直在笑的男人。 “若重新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如何活着?”男人问他,“你还会嗜杀成瘾,一如现在一般吗?” 裴向云不懂他所说的话:“你什么意思?” “你现在有一个重活一次的机会。” 谢必安捋着手杖上的流苏,慢条斯理道:“去扭转你的过错,去改变很多人的结局,但可能会付出很大的代价,甚至你上辈子所享的荣华富贵都不复存在。你会颠沛潦倒,会被万人践踏唾骂,你还愿意吗?” 裴向云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却只问道:“那我还能见到他吗?” “他?” 谢必安似乎愣了下:“「他」是谁?” 裴向云张了张嘴,只觉得喉间似乎溢着血腥味,艰难道:“是我的老师,我上辈子最对不起的人。若是能见到他,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真的么?” 男人眼中掠过一道若有所思的光:“哪怕是死,你也愿意吗?” “我愿意……”裴向云没有一丝犹豫道,“我不怕死。” …… 原来如此…… 裴向云忍着怨鬼齐哭,忍着刀海炮烙,却仍牵着唇角笑了出来。 原来早在还未重来一次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了自己的结局。 不怨不悔,不嗔不恨。 他是自愿的。 自愿用一条命换来与那人再次相见的机会。 只要能重来,只要能相见,哪怕隔着千山万水,我也要去寻你。 裴向云看着这一世的记忆走马灯般从眼前闪过,有些惶恐地伸手想要抓住,而那些碎片似的记忆却镜花水月般消逝,从指缝间穿过,继而弥散作黝黑鬼蜮中仅剩的点点光亮,一如他那死前才宣之于口的情愫。 他忽然间就怕死了。 抱着乌斯人同归于尽时不怕,被千万冤魂啃噬时不怕,哪怕眼下在刀山油锅中煎熬也没有后悔之意,可眼下看着这消散的记忆却怕得要命。 意味着自己要失去这些记忆了吗? 要忘记这一世所得的好,所得的善意了吗? 他徒劳地在那一片光影中挥手,试图抓住一点—— 哪怕只有一点,也是好的。 裴向云绝望地想要闭上眼,却发现他好像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动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记忆于厉鬼狰狞的面容中土崩瓦解。 地府的油锅没有冒一丝热气,可裴向云浮沉其中却只觉得被烫得皮开肉绽。 哪怕是身殒时身上舔着火舌他都一声未吭,可眼下却忍不住想痛得大叫出声。 可他却一声也发不出。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上被撕裂开一道道创口,而后迅速地愈合,紧接着再次被撕裂开。 无数遍地重复着这宛如凌迟般的酷刑,不见半分血迹,却让他失去意识,复而又痛得清醒过来,继续这刀山油烹之刑。 直到又一束光照来。 那束光来得突兀,与这鬼蜮格格不入,却刺目而耀眼。 裴向云蓦地抬眸,在那光中隐隐看见了一个人的人影。 “师父……” 他双唇翕动,手再次带着恳求地向前伸去,企图在那一片朦胧的薄雾中牵住那人的手。 我知错了,也悔改了。 能让我再见你一次吗?倘若再见你一次,我死也死得安心。 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裴向云眼前的物事开始模糊,可他却仍用尽身上仅剩的几分力气向前伸出手,试图要触碰那柔软的光影。 而那人影似乎若有所觉地回头,亦向他伸出手。 一如往昔那般,接纳他这如幽魂般格格不入于世俗之中的人,将他拽入十丈软红尘中打了个滚。像是一睁眼,便还能回到那个陇西阳光明媚的午后。 裴向云的指尖与那虚幻的光影终于相接。 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他终于疲惫地阖上眼,在刀割油烹之中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说: 范大爷:你真烦人,让我加班还没人给我烧钱; 狗子:QAQ 第125章 纵然成功将渝州城守了下来,但陇西军与渝州守军的伤亡到底还是惨重了些,一连统计了好些日子,才结束了伤亡人名与人数的统计,预备着上报回燕都,让户部为他们的家属拨去抚恤金。 张戎的伤不算重,刚养了两天便要带兵回陇西,却被江懿制住了。 “老夫虽然老了,但老当益壮。” 老将军抱着酒壶嘀嘀咕咕地不同意:“王勃说了,「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眼下乌斯人未灭,我又如何能苟活在此处?” 江懿有些头疼道:“并非要您苟活。是陇西眼下的境况并不好,不利于您伤势的愈合。您听我的回燕都稍事休息几个月,待伤好了再回陇西,这样可好?” 张戎依旧不同意:“我若走了,陇西谁能管?” 陇西谁能管? 江懿心中已然有了人选,现在却不好说,只含糊道:“我已经有了打算,您不必担忧。” “你有打算?有什么打算?”张戎冷声道,“不若乘胜追击,要那乌斯人好看。” 江懿实在拗不过这倔老头,只能敷衍他说自己再想想,这才好不容易将人给送回了房中。 关于陇西,他其实有自己的考量。 若依着正常人的思维,在这次双方都元气大伤的境况下,定然不会贸然再打第二次仗。 但乌斯统领并非寻常人,也不做寻常事,说不准会趁着燕军松懈之时来一式出其不意的反击。 他将渝州州牧每日一封的陈罪之书放到一边,眼下倒是没时间管这蛀虫。 相比燕都的那几位,寿陈倒是还算有点良心。 近日来渝州虽然消息闭塞,但依旧不时有燕都的消息传来,大致意思是洪文帝自开春来身体便不好了,每日上朝时面色苍白,时常有咳嗽等风寒征兆,甚至有一次在御书房中咳了血,将一堆内侍吓得跪在地上,生怕落个「照顾不周」的罪名掉了脑袋。 无数大夫入宫给洪文帝问诊,可得出的结论却全然不一样。 有人说他是得了风寒,亦有人反驳这看上去像是风寒的征兆,实则并非风寒,乃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疑难病症。 总之燕都闹哄哄地吵作一团。事关天子龙体安危,连夹带的香艳绯闻都少了许多,不过三言两语带过一句—— 宣贵妃的肚子越来越大了。 这些都是江懿听宋辰讲的。 这位陇州州牧十分好热闹,每日摇着他那把折扇从街头走到巷尾,没半点州牧的样子,与寻常老百姓一同蹲在墙头嗑瓜子喝泡得没了颜色的茶水,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 若不是照顾着他的脸面,江懿有心让全大燕的百姓知道那知名艳俗话本子写手「兰陵有星辰」就是这位陇州州牧。 眼下这位爷刚讲完宣贵妃于洪文帝伉俪情深,口干舌燥地抿了口茶水,忽然道:“江子明,这屋中住的是何人?” 江懿原本正琢磨着往燕都送的文书,闻言随口答道:“冤家……” “冤家?” 宋辰一双凤眼微眯,似是不信他说的话。 自打谢必安那日要给裴向云在头七回魂后,江懿便让寿陈在州府中给他换了个这样的套间。 里面一个厢房,外头一个厢房,免得让下人青天白日里撞见个白无常,生生将人吓死。 这些日子江懿一直忙着调度几方势力,顺便和往常一般与燕都的户部兵部吵架,鲜少想起来屋里还有那么一号人。 若非宋辰方才提起,他几乎要忘了今天便是裴向云的头七。 江懿自己也弄不明白眼下该以如何的态度面对这逆徒。 上辈子确乎是他害死了许多百姓,而这辈子也确乎是他用命换来这一城百姓平安无事。 他轻叹一声,将手中的笔放在一边的笔架上,抬眸看向对面坐着的人:“你倒是闲得很。” “那有什么办法?” 宋辰正在剥葡萄,果肉的汁水溅到手指上:“论地位,陇州不比渝州。渝州乃此间要塞,我们陇州最多便是有个签订盟约的城登县,远远赶不上渝州的重要性。我自然身上的压力就小了很多,再加上副官得力,过得自然好了很多。” 他说完后顿了下,抬眸看向江懿:“你知道为什么我说你过得不怎么样么,江子明?” 江懿兀自盯着桌案上的文书,敷衍地「嗯」了一声。 “自打上次城登县一事后,我以为你想明白了来着,眼下看来你似乎仍不算很明白……”宋辰的声音懒洋洋的,伸手去拨弄棋篓中的白子,“纵然我们当年在私塾念过忠君报国,但你仔细想想,在这蛀虫遍地的世道中,到底要为谁做事。” 江懿抚着纸卷的手顿了下,轻声道:“我知道……” “你知道便再好不过了。” 宋辰掩着唇打了个哈欠,似乎有些困倦地揉了揉眼睛:“我就给丞相大人提个醒。这片故土是可爱的,这片故土上的百姓是淳朴而善良的,至于其他的……” 他话锋一转:“不可说,说了掉脑袋。” 烛火「噼啪」跳了一下,江懿忽然道:“谢谢你,但是我先前已经都想好了。” “该剜去的暗疮必须要剜去,该砍掉的枝丫也必须处理掉。不破不立,欲改变这一切,首先要将旧的糟粕悉数处理掉。” 江懿支着脸颊看向他,眉眼间隐隐有笑意:“我说的这些可对,宋探花?” 宋辰撞上他的目光,有些不乐意地「啧」了一声,移开目光:“问我做什么?问你自己去吧。” 他说完后顿了下,指天画地似的宣布道:“老子今年便辞了官,逍遥人世间,做个只问悲欢的墨客,再也不管这庙堂之上的鸟事。” 江懿懒得拆穿他所谓「不问悲欢的墨客」,又「嗯」了一声,继续抬笔写他的折子。 宋辰高调离去,一间屋中又只剩了他一个人。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那跳动的烛火,这才敛了思绪,将注意力再次放在桌案上的卷宗上。 前些日子宋辰听了被他模糊的来龙去脉后,说他属实有些过于冷酷。 江懿听完就当没听见,每天将该处理的文书尽心尽力处理完,甚少进去看裴向云一眼。 看了有什么用? 坐在床边茶饭不思,正事不做也非他的性格。 若这就是冷酷,那江懿也无话可说。 他落下最后一笔,刚舒了口气,那扇紧闭的房门便被人推开了。 手中的笔还未放下,墨汁落在白纸的边缘,洇开一片由深至浅的黑色。 江懿抬头看去,只看见了谢必安一人。 “忙着呢?”谢必安自然地走到桌边坐下,“倒是没见过你这样的,连进去看一眼也不看。” “看了有什么用?” 江懿的语气很淡,敛了先前一瞬的情绪波动:“我有自己的事要忙,没必要一颗心全系在他身上。” “怪不得……” 谢必安长叹道:“也幸亏你是这个性子,不然若是再惯着他一辈子,不知会酿成何种后果。” 江懿把笔搁在笔架上,轻声道:“其实我不明白的是,为何非要我来做这个决定?” 谢必安是地府鬼差,将人的生魂从地府中勾不勾回来分明是他招招手便能做到的事。若是担心世界线被扰乱,他大可不必特意问江懿一次。 更何况若是江懿不同意让裴向云活过来呢? 谢必安指节抵着眼角,声音中罕见地有几分疲倦:“这是地府的规矩,哪怕是溯回也要经过本人的同意,我们从不强买强卖。在下也和你说过,若你当时不同意让那人活过来,倒也无妨,只是你也不能继续在这个世界待下去了,会被立刻送回原先的位面。” 他说完后顿了下,又试探道:“你是还有什么事没做完,不想回去吗?” “是。” 江懿慢慢抚着那纸卷的边缘:“还有很多事只查了大半部分,却缺了个结尾,我不甘心。” “不愧是你。” 言外之意是若这个世界没有让他放不下的事,他很可能就会放任裴向云的魂魄被三界间的法则生生抹杀。 谢必安「嘶」了一声,从桌边站了起来:“论狠还是江大人狠,在下自愧弗如。” 江懿动了动唇,到底还是没问半点关于裴向云的事。 “估计过一会儿他便能醒了……”谢必安道,“身上的伤要慢慢恢复,估计没个十天半月是好不了了。一些不可逆的伤痕在下也没办法修复,就只能留着了。” 他说完后向江懿抛了个风情万种的媚眼:“待明日便又是在下那位同僚来接班了,祝你们好运。” 这位神出鬼没的白无常将手杖在地面上轻轻敲了下,一道白光倏地掠过,继而带着他的身影一道消失于烛光之中。 江懿将那封写好的折子放妥当,思索半晌,还是慢慢起了身,向屋中走去。 谢必安似乎没有点灯的习惯,屋中漆黑一片。 江懿将桌案上的一盏小灯点亮,忽明忽暗的光在屋中摇摆不定。 他垂眸看着床榻上仍悄无声息的人,发现谢必安似乎果然将他身上一些伤痕用了什么法子消掉了。 若说他们掌握着「溯回」的秘法,那这所谓「回魂」会不会也是某种和「溯回」类似的过程? 他心中胡思乱想着,正要转身离开,眼角余光却忽地瞥见裴向云的手指似乎动了下。 江懿蓦地在原地顿住,像是做错事被抓了包似的不知所措,继而一抹尚泛着凉的柔软似乎挣扎着碰了下他的指尖。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只想写一更(试探) 第126章 那人像是用尽全身力气碰了他一下,而后手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江懿回头,看见裴向云一双深邃的黑眸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狼崽子眉眼间的暴戾似乎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样的温驯。 是因为蛊虫被驱除了吗? 江懿动了动唇,却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 两人之间的气氛静谧得有些怪异。 江懿不知道自己该用如何的态度面对这从地府里爬出来的逆徒。 恨倒是不如先前那样恨了,但更多的还是不解。他愈发弄不明白裴向云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了。 裴向云见他不一句话也不说,似乎有些害怕似的又抬起手,碰了下他的指尖。 江懿看着他这小狗讨好人一样的举措,忽地觉得有些好笑。 裴向云被他笑得有些不知所措,双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得像用铁片在其上刮擦一样:“你脸色不好。” 江懿原本正等着这劫后余生的人说些什么,等了半天就等来这么一句话,有些不可思议道:“你就想和我说这个?” 他以为裴向云会讲自己为何丢了命也要守住渝州城,又或是别的什么,却万万没想到这狼崽子问自己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裴向云眨了眨眼,有些迷茫:“那……我说什么?” 江懿瞥了他一眼:“不知道说什么就不说。” 他话音未落便拂袖要走,指尖却又被那人碰了下。 “别走……”裴向云轻声道,“我错了,你别走。”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似先前那般平静,反而隐隐带着几分哭腔,像是在害怕什么似的。 江懿鲜少看见他这样害怕,一时间竟有些稀奇,俯身看向他,轻声道:“你在怕什么?” 裴向云轻轻摇了摇头,眸中却仍是恐惧:“没在怕……” “那我走了。” 江懿见他又不说实话,干脆地又要走,却听裴向云似乎在他身后挣扎了着要坐起来,却牵扯到了伤口,痛地闷哼了一声。 “师父,你别走。” 裴向云哑声道:“我梦见了上辈子的事,梦见你死在我怀里,我没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我……” 江懿了然…… 这大概是地府什么惩处人的手段,让人不断地重复着一生中最害怕的回忆,如凌迟般将人折磨至疯癫。 先前裴向云脸上的那些灰土被谢必安顺手擦干净了,看着比先前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顺眼了很多。 江懿索性在他床边坐下:“渴么?” 裴向云静静地看着他,末了摇摇头。 “死两次又活过来,你大概是天底下独一份了……”江懿轻声问他,“说说看,在地府走了一遭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么? 不知是否因为是在炽焰中死去的,裴向云直至现在都觉得喉咙里烧着把火似的,一说话便摩擦得生疼,甚至让他有种要出血的错觉。 但如果自己不说话,老师是不是就要走了? 在地府中见过无数与江懿死别的画面,现在他像被捏住了七寸的蛇,但凡老师不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他便会开始惶恐不安。 这与上辈子的焦躁正好相反。 似乎死过一次,连带着他看自己也看清了不少,明白了在那份可怕的偏执下是无尽的自卑。 很卑微,看着老师如此耀眼,合该被世人偏爱,心中却逃不开恐惧。 他既想让老师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又害怕这样的老师离自己越来越远,直至两个人彻底分道扬镳。 害怕被抛弃,害怕被丢下,他连滚带爬地跟在江懿身后两辈子,可整整两辈子都爱而不得,让他五内俱焚,甚至每夜入眠都没做过几个好梦。 可他仍不肯放弃,以至于将自己的命都丢了。 若是用这个换来那人能看自己一眼,他倒是觉得很值。毕竟他浑身稍微值点钱的也就这贱命一条,豁出去哪怕换来江懿半分怜悯都是好的。 江懿挑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裴向云倏地从思绪中被惊醒,仓惶地想要说话,可刚准备开口却呛咳了几声,继而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他先前没感觉错。 那喉咙就像被熏了许久的烟囱,外头看着尚且完好,可里面却已经焦黑一片,说不准都丧失了基本的吞咽能力,随着他的咳/喘从唇角渗出一缕血丝。 江懿起身要给他倒杯水,可衣袖却被人紧紧地攥住。 “别发疯……”他蹙眉道,“放开我……” “你别走……” 裴向云似乎急于和他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伴随着胸腔中骇人的「咯咯」声,像铁匠铺老旧的风箱。 “我去给你倒水。” 江懿「啧」看一声:“你看你现在这幅样子,还算得上个人么?” 裴向云听他这么说,动作蓦地怔了下,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慢慢地将攥着他衣袖的手松开。 江懿推门出去,只在外面厢房的桌案上找到了一杯残茶。眼下夜深了,再喊人来倒水已是不妥,于是便将就着这杯茶喝了。 “待明日给你找大夫来看看身子……”江懿坐在他身边道,“以免落下什么毛病。” 裴向云将茶水喝了,听完他这话慢慢抬头:“你在心疼我吗?” “我有什么可心疼你的?” 江懿听了他的问题觉得好笑:“不过是怕缺了把趁手的刀而已,别想太多。” 裴向云轻轻「哦」了一声,眸中的光肉眼可见地熄了。 “你怎么了?”江懿看着他这幅惨遭抛弃的样子,头疼道,“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为什么不要命也要把乌斯人拦在城外?你先前不是这样的。” 裴向云抬眸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不是答应过你吗?” 答应你会守城守到最后,等你回来,定然不会没有骨气地半路逃跑。 “答应过你守住城等你回来……”他小心翼翼道,“我不想食言。你看,我做到了。” 江懿轻叹一声:“那又何必?” “我不想让一切变得像上辈子一样。” 裴向云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将自己的内心剖白,说话都支支吾吾的:“那样……有点太可怕了。” 他不想再看见家破人亡,再看见妻离子散,断壁残垣,似乎只要看见了这一切,那个在地府中循环往复的噩梦便会再次上演。 江懿静静地看着他,发现此时狼崽子精神好了些,好像先前眉眼间那股挥之不去的暴戾确实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温和与小心的讨好。 似乎变得与寻常人无异了。 “你有没有觉得身上哪里不对劲?”江懿问他,“和之前比较一下,有发生变化的地方吗?”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还是蠢…… 江懿知道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其他有用的话,于是起身准备离开:“行吧,你继续睡吧。” “你去哪?” 他刚有动作,便听狼崽子又在身后小声问他这个问题。 “去休息啊……”江懿一脸莫名其妙地转头看他,“怎么,休息都不让我休息了吗?” “你别走。” 裴向云一张脸憋得通红。 似乎方才一杯水喝了,连带着说话也变得利索了起来,喉咙间那骇人的声音也小了很多,他舔了舔唇,轻声道:“我不想一个人,我害怕。” “你多大了?” 江懿险些被他气笑了:“裴向云,你有完没完?” 他原本想着这逆徒好不容易从地府爬了回来,况且又是个守城牺牲的,自己应该对他好一点。却不想裴向云得寸进尺得厉害,竟敢缠着自己不放了。 “不是的,我真的……” 裴向云深吸了一口气,喉管又一次泛起那灼烧得痛,呛得他直咳嗽,面色涌起一阵不健康的潮红。 他在地府待了许久的时间,刀山油烹和万鬼齐哭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让他只要一闭上眼,眼前便是狰狞的厉鬼在连声哭泣,控诉着他的罪孽,要将他撕扯碎裂,直至万劫不复。 “算了……” 裴向云垂眸,遮去眼中的失落,强颜欢笑道:“师父说得是,我已经这么大了,不应该怕的。” 江懿听着他违心的话里带着几分哽咽,知道是他又觉得委屈了。 委屈,天天委屈,有什么好委屈的? 他恨得牙根痒痒,有心拂袖离开,最后却仍囫囵揉了把逆徒的头:“天天想东想西,不怕才怪。” 裴向云蓦地有些发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看我干什么?” 江懿没好气道:“赶快睡吧,陇西还有一堆事等着你去办呢。” “师父留着我还有用吗?” 似乎听见了什么大喜事一样,裴向云原本满是委屈的眸子再次亮了起来。 江懿「嗯」了一声:“怎么?就这么喜欢当狗替别人做事啊?” 裴向云丝毫不在意他话语中的「当狗」一词,唇角轻轻牵起,毫不犹豫地答道:“喜欢……” “蠢货。” 江懿避开他那双过于炽热的眸子,转身离开。 直到门板将两人隔开,裴向云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自己黏在那人背影上的目光。 其实并不是喜欢当狗的。 只是若你留我在身边还有用,那是不是就不会赶我走了? 作者有话说: 我本来觉得给自己的文章写小作文是个十分别扭的事,但是看见评论区某位同学似乎始终对剧情抱有疑惑,那我必须来解释一下; 第一是火葬场的问题。 上辈子江江的遭遇: 被背叛,被俘虏,国破家亡,被囚/禁,最后选择自刎殉国; 这辈子狗子的待遇: 被喜欢的人猜忌质疑打骂,看着喜欢的人收了别人做学生,曾受老太监私刑险些废了一只手,被马车拖行险些被轧死,被一箭穿心活活烧死。后面不出意外也会亲手把那啥那啥了但是不剧透是我最后的倔强; 第二是狗子的转变。 划重点——立功。 江江并非心中只计较仇恨的人,在仇恨之前他所关心的是这辈子能不能让上辈子的悲剧不再重演。 而在发现陇西军营中内奸似乎并非狗子之后,他因为张老将军的话意识到狗子或许是敌人的刀,又为什么不能为自己所用,变成自己的一把好刀。再加上狗狗子立了功,开始考虑这个人是不是无药可救。 这是第一个转折点。 他是一国丞相,不仅要囿于关于情爱的仇恨之中,还要往远去看自己这个决定到底会带来什么。 不能在这局势不明朗的情况下纵容自己的仇恨。既然狗子没有问题,那与其放任他成为一个定时炸弹,不如拴在自己身边加以改造,一出问题就立刻把他砂了; 再然后就是狗子痛苦的学习生涯。 在学习生涯中遇见了小师兄张素,张素是第一个点醒他的人,意在说明一件事——小孩子都懂的问题,狗子却不懂。 狗子因为这个感到羞愧,慢慢克制着自己蛮横无理的性格,开始学会低头认错道歉。 并且在炊事班同僚私自行动时及时跟着去救了他们,但这一切只基于一个理由—— 觉得这些人死了会让老师难过,而他不想让老师难过。虽然他学会主动道歉和主动救人,但理由却不是江江想要的理由,这是第二个转折点; 接着回燕都的路上遇见了危险,意外与江书辞见面,又意外地解救出了江书辞的老师狗子算是个后天养成的反社会人格,没有身为人的基础的同理心,唯独只剩一点共情能力。 他会和与自己经历相似的人产生共情(比如说家里穷得没钱给母亲下葬的炊事班同僚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而江书辞相依为命的老师也让他想起来自己只有老师一个人可以依靠,这是促使他插手这件事的原因。 而正是这个决定让城登县的村民将他认作救命的英雄,这是第三个转折点; 第四个转折点大家都知道是小王妃的死; 狗子共情了陆绎风,看见了上辈子因为老师身死痛不欲生的自己。 他开始确信自己上辈子是真的做错了事,让那会儿还未和自己相识的梅晏然与陆绎风生离死别。 因为从「不认识的人」变成了「身边的人」,所以这份共情深深地让他觉得十分愧疚和后悔,让他心甘情愿地接受掉马后老师的惩罚,因为他知道自己错了。 最后以身殉城,完成了一个从肉/体到灵魂的洗礼; 第二是江江对狗子的态度; 上辈子他捡狗子回家只是因为一时心中恻隐,再加上军营中能和自己说话的人少之又少,刚开始只当捡了个宠物养着,慢慢养出了感情,收了狗子做学生。 他母亲早逝,后来父亲病死,好友成亲有了家室,身边除了狗子外再也没有另一个陪他那么长时间的人。 这个时候狗子对他来讲已经不只是学生,而更像介于「家人」与「爱人」之间。 他重生回来后还保留着记忆,一方面恨狗子,另一方面又实在还记得过去的一切,对狗子的态度矛盾而复杂。 在不知道狗子也是重生的时候他因为狗子的改变开始对他抱有希望,所以态度慢慢好了起来。 但知道狗子是重生的在骗自己后心冷,态度又与最初无异。 最后发现狗子暴虐是因为小时候体内被种了蛊虫,他又开始矛盾,因为不清楚到底该不该全怪在狗子身上。 江江不是恋爱脑,也一直没真正心软过。如果他真的心软,在燕都狗子被诬陷时应该站出来说自己是对方的老师,但是他没有。 在守城前夕知道狗子基本没有生还的概率,也并未改变自己去借调援兵的计划,让狗子没在死前见他最后一面。 第三是设定问题。 「溯回」的设定,简单来说原理就是蝴蝶效应。 一只蝴蝶扇动翅膀能引发一场龙卷风,那如果蝴蝶不扇动翅膀呢? 狗子这一世没有背叛老师,反而忠心耿耿,最后将上辈子第一个城破的渝州城守了下来,让一城百姓免于战乱之苦。 而只要这因果的「因」改变了,「果」自然就改变了。地府中的枉死鬼自行因为世界线的改变消失,太阳底下的他们依旧身为「人」好好活着,记忆中不曾有城破也不曾有战火和死亡。 这就是「溯回」的意义,就是要回到一切都没发生过的时候。 而如果这一世渝州城破,那么往后会还会有陇州襄州沦陷,会死更多的人。 也就是说,当狗子选择以身殉城的时候,故事的结局就已经被改写了。 他一个人的命换了整座城数万人,乃至往后数十万人的命,我觉得未尝不是一种赎罪。 写到这里1762个字,大概是我在构思这本书时的所有想法。 之前在某站看见过一个学心理学的小姐姐分析——为什么喜欢看「追妻火葬场」? 是喜欢被虐时的酸爽,更喜欢看见人渣「被改造」。正是因为现实的人渣很难被改造,但书中的人渣却有「被改造」的可能,所以才有了「火葬场」。 我个人认为这本书的两个主角人物弧光的塑造是我除了那本校园外塑造的最成功的,因为江江意识到了自己该效忠的是谁,而狗子明白了何为“爱人。” 身为人类,我们对别人永远不只有「爱」与「恨」两种简单的情感,而这也正是人性复杂的原因。 很喜欢评论区一位同学说过的——希望是救赎,而不是为虐而虐的爽文看见很多宝贝懂我,肥肠开心ovo; 大概要说的就这么多(本来其中很多话是想留着在完结的时候逼逼赖赖的),这本书大概还有20+章节左右收尾完结,收一收前面的伏笔。 评论区那位小姐妹,如果我的文让你感到难受生气,在此我对你感到抱歉,大家也不要吵架,【love&peace】!! 整本书到目前为止的订阅金额是10元,我用红包退款给你,后面应该没有你想看的虐攻情节了,现在可以及时止损避免自己的不开心,有缘我们下一本再见ovo; 最后强调LOVE&PEACE! 今晚大家吃了什么? 第127章 可能是因为身上的蛊虫被祛除了,所以先前裴向云那骇人的伤口愈合速度也一并消失了。 江懿果真从渝州城里找来了个大夫。那大夫一把稀疏的白胡子,脸上皱纹丛生,看上去半截身子都快入了土,就连施针的手都颤颤巍巍的。 裴向云心惊胆战地看着那老头将银针扎在自己的手臂上,带着几分哀求看向坐在一边看文书的老师。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江懿抬眼向他看去:“怎么了?” 当着这大夫的面,裴向云又不好把自己所思所想说出来,只和眼角抽了风似的不断瞥向自己的胳膊。 江懿莫名其妙地看了他半晌,这才恍然,似笑非笑道:“李大夫是渝州城里有名的大夫,你在怕些什么?” 裴向云蹙着眉摇摇头,意思是自己没在怕。 李大夫听了他们两人的话,轻声开口道:“小公子可是从未用过这针灸疗法?” 被他说中了。 江懿支着下巴靠在桌上,双眸微眯,看着狼崽子躺在床上,身子倒是绷得可紧,似乎下一秒便要从床上弹起来似的。 乌斯人没有针灸之术,一般受了伤用草药往伤口上一糊,再拿细布包扎上,这便算疗伤了。至于能活不能活,全看被疗伤之人的命硬不硬。 裴向云忍了许久,终于将这难熬的针灸之刑挨了过去。 李大夫将那把细针收回包裹中,叮嘱道:“近些日子,公子可不能食用辛辣之物,不可饮酒。最好每日多出门走动走动,但不可做过多的剧烈运动。往后每隔一日,老夫便来施一次针,千万小心。” 裴向云看着他步履蹒跚往外走去的背影,终于松了口气。 房门被轻轻关上,江懿瞥了他一眼:“感觉如何?” 裴向云原本觉得自己躺在这儿和刺猬一样被人扎半个时辰有点蠢,可听老师这样问,他又口不对心道:“挺好的……” “怎么个好法?” 裴向云没料到他会追问,愣了一下:“啊?” “好肯定不只是口头说说的好……”江懿垂眸翻过一页书卷,“是怎么样你觉得好?” “是……” 裴向云没什么文化,用词贫瘠,一时间说不出个因为所以然来。 “就知道你在骗我……”江懿轻声道,“不诚心……” 裴向云咬着唇:“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他憋了很多话在心里,却碍着面子不愿说出口,只能小声道:“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只是那人是你特意寻来为我治病的,我说不好,是不是显得十分不识好歹? 江懿没继续说话,一时间房中只剩下他时不时翻过纸卷的「沙沙」声。 裴向云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有些抓耳挠腮地靠坐在床上,借着额前垂下的发丝做掩护,时不时地偷看那人一眼,而后又飞速地低下头去。 似乎是春天来了,连带着吹进窗中的风都变得暖和了起来,带着一股不知名的花香,撩拨在人的鼻前。 窗外时不时响起孩童打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那些因为战乱被迫离开家园的人又回到了这片故土。 “今天是上巳节。” 江懿忽然轻声道:“我记得先前与你讲过汉人的上巳节是什么节日。” 裴向云在心中回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说来听听。” 他将手中书卷合上,抬眸看着裴向云:“不会又没认真听我说话吧?” “没有的。” 裴向云脑袋里确实不愿意装知识,但若是江懿教的,他无论如何也应该是记得的。 “上巳节是……踏青交游的节日吗?” 裴向云有些不确定,说完后带着几分犹疑地看向老师。 “对……” 江懿慢条斯理道:“在这一天,人们会去踏青赏花,是少有夜不闭市的日子。” 裴向云轻轻「哦」了一声,不知他与自己说这些做什么。 “方才大夫不是说让你适时出门走走么?” 江懿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晚上等我忙完了,说不准能带你出去转转。” 裴向云双眼骤然亮了:“真的吗?” 就好像一个饿久了的人忽地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了脑袋,让他对这份突如其来的惊喜有些无所适从。 “或许吧……” 让驴拉磨还得在前头吊根胡萝卜呢,更何况裴向云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 裴向云不知自己在老师心中被类比做那拉磨的驴,急切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出门?” “再说吧。” 江懿起身给他倒了杯水,又将大夫叮嘱要吃的药分出来两丸递给他:“若是我的事没处理完便不出去了,你别抱太大希望。” 前些日子裴向云吃药还是很不情愿的。 这狼崽子不知何时也跟他一样有了嗜甜的习惯,看着那药丸子便开始愁眉苦脸,虽然也听话地吃了,但动作总是不情不愿的。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裴向云重活回来后整个人比先前生动了许多。 从前他也会伪装成这幅人畜无害的样子,但总觉得比正常人多了几分僵硬,鲜少有如今对事物这般分明的喜好或憎恶。 原先的偶人慢慢将身上的漆彩剥落,露出下面那个鲜活灵动的人来。 而眼前的人与记忆中上辈子那人愈发不像了,从里到外变了个人一样。 一只手忽地伸到他面前,江懿愣了下,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下,却快不过裴向云的动作。 这逆徒将手从他眼前拿开,眉眼间浅浅带着笑,将手掌摊开,柔声道:“有柳絮落在你发梢了。” 江懿垂眸,果真看见一团飞絮躺在他掌心中,继而随着下一刻屋外吹来的春风又不知飞去了何处。 “嗯……” 他避开狼崽子的目光,低声交代了句让他好好在房中休息,带着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离开了榻前。 —— 渝州城变的事隔了三天才传到燕都天子的耳中,而天子慰问三军将士的折子又过了五天才送来渝州。 那封折子应当是洪文帝亲手写的,只是字迹潦草而凌乱,撇捺不稳,甚至有墨汁溅在了纸上,似乎执笔人的手并不稳健。 江懿读了那封折子,面上辨不清喜怒,只让人将折子交付于张戎,让将士们知晓洪文帝一片心意。 宋辰评价道:“看圣上这字迹潦草,怕是已然病入骨髓,连笔都握不稳了。” 江懿「嗯」了一声:“你倒是会看。” “那自然……”宋辰道,“我好歹也是个读书人,若字迹有问题也看不出来,那我还如何在这墨客圈子中混下去?” 江懿原本想问他所谓的「墨客圈子」是否是一堆如他般写桃色文章的人,忍了忍到底还是没那个脸皮问出口。 “如此看来圣上确实是生病了……”他道,“我还以为只是坊间传闻,没料到居然是真的。依着那帮酸儒的尿性,那宣贵妃刚进了宫圣上便病了,这不得狠狠参一笔?眼下怎么半分动静都没有?” 江懿研墨的动作顿了下:“背后尽量别议论这些。” 也就是听的人是他,若换个人听宋辰说这些,怕是早就悄悄记下当做拿捏他的把柄了。 宋辰撇撇嘴:“知道了,这不是信任你么?” 江懿笑了下,没再答话。 宋辰说的未尝不是事实。 洪文帝不过而立之年,还远远未到身虚体弱的地步。他也不如那些燕都纨绔般纵欲声色犬马之中,如何眼下也不该身虚体弱。 江懿心头没来由地一悸,继而喉间痒了下,低低咳嗽了几声。 宋辰听见他咳嗽的声音回头:“上次我要你去看大夫,你看了吗?” 没看…… 江懿压根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将那李大夫请来只给裴向云施了针,却没想起来宋辰叮嘱自己的话。 他这段日子来确实经常心头一悸,时常咳嗽。原本以为是当时风寒的后遗症,眼下看来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你往后还是成个家,多个人在旁边照顾你的好……”宋辰看他这副样子就知道绝对没听自己的话,“要不美人你跟小爷一同辞了官,咱俩浪迹天涯去。” 这都什么和什么。 江懿刚要说话,却忽地听见里头那厢房中一阵叮当乱响。 他捏了捏眉心:“今日谢谢你帮忙。” “我再不帮你这鞠躬尽瘁的丞相大人都要累死了……”宋辰嘀嘀咕咕,“要我说,你干脆等洪文帝死了,自己当皇帝算了。” 江懿拧着眉看他:“你真是生怕我不被千夫所指,趁早滚蛋。” 他说着作势要去打人,宋辰嬉皮笑脸地窜到门边:“跟你开个玩笑的,别当真嘛。” 说完他将厢房的门一关,逃之夭夭。江懿叹息一声,起身去里屋看那逆徒到底在闹什么幺蛾子。 门被推开时,裴向云有些惊慌地从角落里站了起来,又似乎牵扯到了小腹上的伤口,痛得龇牙咧嘴地蹲了回去。 “你在闹什么?”江懿问他。 裴向云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小心把瓷瓶碰倒碎了。” “那瓷瓶好端端放在桌上,怎么……” 他的目光瞥见裴向云身上穿着的衣服,恍然,似笑非笑道:“穿这么正式给谁看的?” 裴向云被人一语戳破了心思,瞬间脸涨得通红。 “说啊,这有什么不敢说的?” 江懿索性不走了,靠在门边:“方才听见什么了,吓得把瓷瓶都打碎了?嗯?” 作者有话说: 幼稚小心思√ 第128章 听见那劳什子陇州州牧对你图谋不轨,吓的。 若是江懿哪天说要找个姑娘成亲,裴向云想着自己纵然会难过,但到底也只会觉得难过,断然不会再有什么其他的想法,顶多是个黯然离场,而后将这段执着了两世的情感悄悄藏在心里直到死去。 可如果是个男的,那他心中的不情愿便多了起来。 老师能接受男子,为何不能接受自己? 裴向云知道他身无长处,唯独「听话」和「好用」勉强算得上一种美德,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拿来做让江懿选择自己的筹码。 这些道理他都懂,他也十分自卑,一直觉得自己不好,配不上老师那样好的人。可若是换个人站在老师身边,他又觉得刺眼。 我不配,别人看着也不配。 江懿细细地看着他脸上表情变换莫测,觉得有意思。 裴向云死了一回将心头的蛊虫拔除了,身上那几分不正常的暴戾也消失了差不多。原本一闹脾气就十分凶狠的双眸如今倒是显出了几分「委屈」。 像是没有那个本事还非要吓唬人的幼狼。 裴向云不知他为何看着自己笑,双眸慌张地扫来扫去,舔了舔唇,努力了好几次都没敢将心里的话问出来。 你心悦宋辰吗? 若是不心悦,为何今天下午一直与他在外面聊天? 裴向云的喉结动了动,又觉得自己实在没那个资格过问老师的私人生活。 可那人却不依不饶地捏着他的下巴逼他将头抬起来:“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 江懿眯起眼:“骗我?” “没有的。” 裴向云轻咳一声,固执地不敢看他:“就是……不舒服。” 江懿「哦」了一声,将手放开:“把这身衣服换了吧,今晚不出去了。” 裴向云蓦地僵在远原处,有些茫然无措:“为什么?” “你又不愿意和我说实话……”江懿淡淡道,“死了两次还没长记性,你也是个人才。” “不是的,我不是想骗你,是……” 裴向云脸上发烫,声音越来越小:“我不好意思说。” 还学会不好意思了。 似乎在地上跪得久了,他腹部的伤口压得有些疼,额上慢慢渗出一层薄汗来。 江懿看着他一脸难受又不敢说的样子:“起来,苦肉计没必要,不好用。” “我没用苦肉计。” 裴向云如获大赦,苍白着一张脸站了起来。可不知是疼的还是跪得腿麻了,刚起身便踉跄向前几步,险些又脸朝下扑倒在地面上。 江懿伸手扶住他的肩,顺势拍了拍他的脸颊:“说实话,我不怪你。” 自从裴向云那样惨烈地死了一次后,江懿发现自己对他那不争气的脑子宽容了许多:“有什么不能说的?再大逆不道的事你上辈子不是都做了吗?” 听着这架势是要翻旧账。 裴向云就怕他翻旧账,老老实实道:“在想你是不是……” 他声音顿了下,继而越来越小:“是不是心悦宋州牧?” 江懿挑眉:“嗯?” 还真是惊世骇俗的猜测。 这狼崽子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方才他在外头和你说了那样的话,你没生气……”裴向云闭上眼,索性将心中想的事悉数往外一倒,一副破罐子破摔死马当活马医的样子,“我就在想你是不是也心悦他,所以才没有生气?” “我心悦他与否,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的…… 裴向云心中嫉妒少,但不甘和委屈更甚:“为什么他可以我不可以?” 似乎是想着早死晚死都是死,于是他干脆什么都往外说:“我也可以不习武,可以照顾你一辈子,做一辈子饭,永远站在你身后,你……” 前几句气势还是很足的,直到最后一句似乎又怂了,声音骤然低了:“你看看我,好不好?” 江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饶有兴味地看了他半晌:“醋性这么大?可你不过是我学生,你应该知道自己没什么资格质问我。” 裴向云眸中的光慢慢熄了,低声道:“我知道……” 他说完后,又带着几分不甘道:“可你一日没有心悦之人,我便一日不放弃。” 江懿敷衍地「嗯」了一声,起身向门外走去:“你若是再浪费时间,今晚便彻底不用出门了。你确定还要继续纠结下去吗?” 裴向云自然不愿放弃任何一个和他相处的机会。 当时守城一战中,那柄乌斯的重剑在他胸腹间划的伤口实在太深,将养了小半个月也只是结了痂,离彻底痊愈还有一段时间的距离。而眼下只要经常动一动,便会牵扯着周围的皮肤跟着一并疼。 寻常时那李姓老头要他多在房中走动走动,其实他有点怕疼,总是借口着答应了不做。 可眼下江懿说要带他出门,他却二话没说便同意了,甚至还自发地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致力于不给老师丢脸。 江懿没对他那身衣服做任何评价。 在他看来裴向云眼下与那开屏孔雀无异,给了几分阳光便灿烂,决计不能助长他这势头。 裴向云没听见想听的话,心中到底还是有几分失落的,可面上却未表露出来,只欲盖弥彰地挽起衣袖,轻轻咳了一声。 上巳节的晚上街上很热闹,四处是穿着薄衫出来四处跑的孩子,家中长辈无奈地跟在自家小孩身后。 一面叮嘱着人小心脚下,一面又提防着周围有人牙子将小孩拐了。 可孩子哪懂大人们在想什么,好不容易能经历一次没有宵禁的夜晚,自然敞开了玩。 一时间欢声笑闹充斥在耳畔,让裴向云有些不适应。 他看着眼前跑过去的孩子们,忽然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上辈子的渝州是这样的吗? 脑海中关于这座城的印象不深,唯独记得那时乌斯士兵的铁蹄踏过破碎的城门,城中只剩一片断壁残垣。 他眼中的世界猩红一片,漠然地看着他们的暴行,却生不出半分阻止的心情。那会儿他看着一切美好的物事都觉得刺眼,任由旁人将其慢慢毁掉。 可现在不会了。 无论是灯火还是人声,都让他觉得自己恍若被从那片阴冷地府中被捞了出来,春风暖融融地包裹着他,让他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裴向云试探着伸手,拽了下江懿的衣袖。 江懿回眸:“怎么了?” 裴向云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有些赧然的笑。 “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轻声道,“就是……挺开心的。” 酒楼老板前些日子没跟着跑,坚持着要与渝州城共存亡。 这会儿生意也回来了,是街上第一家开着的酒馆,生意兴隆,人满为患。老板本人双喜临门,亲自站在酒楼门口欢迎客人。 两人被老板殷切地带上二楼,在一处临着街边的座位坐下。 “您是……” 那老板端详了江懿半晌,忽然惊道:“您是江大人?” 江懿似乎没想到会被人认出来,愣了下后道:“你认得我?” “认得认得,如何不认得?” 老板给他们倒了茶,又看向坐在对面的裴向云:“这该不会是渝州城守城的英雄吧?叫什么来着?好像是裴……” “我不是英雄。” 裴向云连忙开口道:“折煞我了,我不是的。” “这有什么不是的?” 那老板似乎第一次见着话本中的人物,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一个劲儿地摩挲着手上那块毛巾,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 他本不是渝州人,但在此处开酒楼已十三载,久到后院种下的杏树生根发芽,每年都会开花。 “舍不得这株树……”他说,“对我来说并非故土,可对它来说是啊。小老儿原本想守着杏花死,却没想到小将军英明神武,保住了这杏树的家。” 杏树的家,这么描述倒有种别样的风雅。 江懿第一次听说这种比喻,觉得新奇得很,一边喝茶一边听他说话,抬眸时却看见裴向云一脸的别扭和不快。 他了然,随便换了个话题止住老板一肚子无处安放的情操,随便点了几个菜将人支走了。 “又在闹什么不开心?”江懿问道,“连个老板的醋你都吃?裴向云,你今年几岁了?” “不是吃醋。” 裴向云小声道:“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全在听他说话。” 他说完后察觉到自己似有怪罪的意思,于是连忙补充道:“只是之前也见过你经常和这样的小摊贩说话,就觉得……”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 江懿抬眸瞥了他一眼:“我记得我教过你这段。” 裴向云蹙眉,「嗯」了一声:“可这说的是不让人民说话必有大害,和听他们说话有什么关系?” 他话刚说完,额上便被一双筷子打了一下。 “蠢货……”江懿道,“这句告诫的话反过来想,不就是让你多听听人民的话么?” 裴向云吃痛地捂住额头,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明白了……” 江懿将目光投向窗外,看着满街流彩,宝马雕车:“你看外面,好不好看?” “好看的……”裴向云依言向窗外望去,“很有烟火气,很热闹。” “这就是你守下的城,护下的人民。” 江懿轻笑一声:“如今你明白我上辈子所求为何了吗?” 作者有话说: 宋辰:我可会写了,把你的故事告诉我,我给你写绿勾勾不能描写的那一切ovo; 摘自《国语·周语上》 第129章 所求为何吗? 先前他不懂,但现在他确实有些懂了。 若是为了守住这万家灯火,那即便是身死也值得。 裴向云想起方才看见的那些孩子的笑容,心中一动:“将军如何了?” “带兵回陇西了。” 一边的小二将菜端了上来,和他们鞠了一躬后又忙活别的客人去。裴向云一低头,发现一桌子清汤寡水,一点红油也看不见。 他踟蹰半晌,轻咳一声:“这……” “怎么了?” 江懿看着他一脸的为难,挑眉:“不合口味?” “不是的。” 裴向云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确实喜欢吃眼前的菜一样,连忙夹起块鱼肉放进口中,却尝不出什么味道。 “不喜欢吧?” 江懿瞥了他一眼:“当时在客栈,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喜欢么?” 裴向云一时语塞。 那会儿只是想哄着你吃饭来着。 他上辈子便口味重,陇西军营的炊事班又惯好多油,所以他适应得很好,这大概还是他第一次吃这么素淡的食物。 可吃了几口还是蛮好吃的。 “大夫说你受了伤,要忌油忌荤腥……”江懿淡淡道,“往后不喜欢的直接说不喜欢就行了,我又不会因为这个说你。” 要让狼装成吃素的兔子,未免也太难了。 裴向云笑了下,将一根青菜咬得「咯吱咯吱」响。 师生两人许久没这样和和气气一张桌子吃饭了。 他想到这儿,面上的笑忽地加深,看着眼前躺在盘子里寡淡的一条鱼忽地笑出了声音。 江懿拧着眉看了他一眼:“你又笑什么?” “挺开心的。” 裴向云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样有些诡异,轻咳一声收敛了脸上的笑:“我觉得自己死得挺值当。” 江懿手上的动作顿了下:“蠢货……” “真的挺好的呀。” 裴向云将那根小白菜吃了,比比划划地和江懿解释道:“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什么好多了?” 江懿其实没什么胃口,索性将筷子放在一边,慢慢喝着汤盅里的汤。 “之前我觉得像是给自己开脱,所以从来没和师父说过。” 裴向云舔了舔唇,小心翼翼道:“我总觉得脑袋里住了别人,在唆使我做些事情。上辈子还没什么感觉,但是这辈子好像时有时无总觉得不对劲。” “嗯……” 江懿看着他:“所以呢?” “所以……” 裴向云舔了舔唇:“所以你原谅我了吗?” 他说完后似乎有些后悔,慌忙道:“算了,当我没问,师父可以不回答的。” 一时间两人之间有些静,只剩下不远处说书先生高谈阔论的声音。 “有道是当时阴云遮天,不见白日,黄沙漫地。乌斯恶徒手持钢叉,凶神恶煞地扑来。可那小将军却临危不惧,周身腾起火焰,如金乌降世……” 这段似乎是高/潮,引得满堂喝彩,其中有人问道:“这话是兰陵先生新写的吧?真是太精彩了。” 江懿抚着汤盅的手顿了下,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真是丢人…… 读了六年私塾,若是当年的夫子知道宋辰把写文章的水平用到这种事上,估计会气得从棺材里回了魂来。 江懿不忍继续听那胡扯的说书,动了动唇:“我没原谅你。” 裴向云方才正悄悄吃肉,闻言眨了眨眼,半晌后「嗯」了一声。 “我只能是不像从前那样恨你了,但是原谅的话……” 江懿用帕子慢慢擦了手:“不会吧……” 或许裴向云已经弥补了自己的错误,但于两人来说,过去的一切却不可能如从未发生过一样。 创伤也并非说弥补便能弥补的,若是所有的苦痛都能被一笔勾销,那世间又如何还有那么多恨憎别离与痴男怨女? 江懿原本以为裴向云依旧会以先前那种委屈的眼神看着自己,却没想到狼崽子浅浅地笑了。 “不恨我就好。” 裴向云戳着盘中一块造型精致的糕点:“我知道你很难原谅我,但是没关系,其实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像现在这样,一切不好的事被早早地扼杀,还有大把的人间春光可以挥霍。 纵然你不接受我的喜欢也没关系,只要还能和你说说话,一起坐着吃顿饭都是他曾奢望的事。 江懿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其实人都是有欲/望的。”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裴向云眸中闪过一丝狡黠:“能控制欲/望的是人,不能控制欲/望的是野兽。” “你也知道啊?” 江懿第一次被学生抢了话,心头泛起一阵微妙的不快,轻哼了一声:“那你想说什么?自己是人还是野兽?” “我真的有变了的,师父。” 裴向云的眸中满是真诚的恳切:“我之前错了,每天都在反省。” “你就一直好好的,做想做的事。我知道我还不够好,但是我会努力追上你的,我不要你停下来等我。” 他先前听陇西军营的人讲那些话本子,说穷书生和富家小姐互相爱慕,可书生胸无大志,只晓得酸那些个有钱有势人家的公子。 富小姐不嫌弃他没出息,反而自降身份和他一同吃糠咽菜,被听众赞颂为伉俪情深。 最后那书生在梦里得了紫微星传承,考取功名,成就一段佳话。 可裴向云却觉得奇怪。 为何不是那书生发奋图强,考取了功名再娶妻? 或许是因为自小耳濡目染了乌斯人的慕强,他总觉得比爱人矮一头是很丢人的事,至少也要并肩的高度才行。 江懿听了他的话后有些意外:“你竟然也会说人话了?” “我……” 裴向云摸了摸鼻子:“我之前难道很不会说话吗?我改好不好?” 明知故问。 江懿发现自己越理他,这狼崽子愈发蹬鼻子上脸。 裴向云觉得那蛊虫没了后自己的脑袋似乎也灵光了些,大抵知道哪些话会惹老师生气,哪些话不会,小心地顺着人的意思说,试着把他给哄开心了。 毕竟从前确实是自己太混账。 他发现江懿基本没动桌子上的菜:“师父,是不合胃口吗?” “不是。” 江懿只觉得那种隐隐的疲惫感再次涌了上来,捏了捏眉心:“你当谁都和你一样愿意当个饭桶?” 他见裴向云吃得差不多,正要起身去将帐结了,却听那逆徒道:“师父……” “嗯?” 江懿刚转过头,唇边便擦过一抹温热,紧接着嘴里被人塞了个东西。 他瞪大了眼睛看过去:“你——” 那是最后一块糖糕。 裴向云那块糖糕塞过来得实在太突然,让他猝不及防地吞咽了下去,险些噎着。 “这个糖糕很好吃……”狼崽子一脸无辜,“师父你也尝尝。” “裴向云。” 江懿咬牙切齿:“你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裴向云拽了拽他的衣袖,摊开手伸出来:“你打我吧。” 江懿瞪了他一眼,将衣袖从他手中拽了出来,先一步下楼去了。 裴向云看着他的背影,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只觉得心口发烫。 只是能这样看着那人的背影他便满足了。 老师是太好的人,只管继续做他认为对的事便好。至于自己,纵然现在还不算好,可如果再努力一些,是不是就会有资格离老师再近一些? 他兀自这样想着,似乎只要能看见那人的背影便有有无穷的动力,哪怕在地府中也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出来。 两人从酒楼中出来时已近时,外面的天色已晚,行人散去,天上隐隐有乌云层叠,不远处传来了雷声。 渝州与陇西的天气可谓一脉相承,都是这样说变就变,还没走出几步就开始掉雨点了。 “师父,下雨了……”裴向云轻声道,“我们……” 要不在外面找个地方对付一晚上? 他这句话在嘴边蠢蠢欲动着,却不好说出来,只悄悄看了江懿一眼。 “得回去……” 江懿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一口否决:“给燕都的折子还没写完。” 裴向云「哦」了一声,旋即问道:“可你不是说你是将所有事办完了才带我出来吗?” “就你会说话。” 江懿含着警告意味地瞥了他一眼,从两人躲雨的屋檐下出去了。 外面的雨不算大,可若是走得时间久了,身上也是会湿的。 裴向云连忙跟上他,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来披在他身上。 “衣服你好好穿着……”江懿低声道,“我又没那么娇贵。” 裴向云却一句话也没说,不仅将衣服披在他身上,还紧紧地似抱非抱地将他护在怀里,以免雨将他淋湿了。 江懿再一次察觉到这狼崽子似乎真的彻底成了个大人,与那会儿可怜巴巴趴在陇西军营外的人相行渐远,骨架也长开了,隐隐透着股侵略的意味护住自己。 他有些不自在地挣扎了下:“你放开我,身上有伤还帮我挡雨?小心明天又痛得起不来。” 裴向云这回不装死了,炽热的鼻息喷洒在他耳畔,轻声道:“师父这是在担心我吗?” 作者有话说: 动物园真的大,腿要走瘸了qwq 第130章 “心疼你?” 江懿冷笑:“别太自作多情。” 裴向云不依不饶道:“那师父为何关心我的伤会不会被雨淋?” “那自然是因为有别的事要你做。” 狼崽子身上暖烘烘地靠着他,纵然依旧有雨丝落在身上,但总比什么也没遮在雨中淋着强。 “明日我便走了……”他继续道,“你在此处养伤,伤养好了就回陇西去。张老将军精力大不如从前,你从旁帮着他些,他也能好过点。” 裴向云怔了下:“你这就要走了吗?” 他以为老师至少会等自己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再走,没想到两人还未相处多久就又要分开。 江懿瞥了他一眼:“我又不是每天都闲得没事做。” “我知道的。” 裴向云扣着他的肩的手却仍下意识地缩紧:“只是我以为还会等几天。” 他还有很多话想与老师说。先前总以为将心思剖白是件很羞耻的事,可如今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却发现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往后可能就没机会说了。 “等我回燕都以后要将先前没处理的事处理了。” 算算时间,既然坊间已经传出洪文帝病重的消息,那「鱼」应当已经养得够肥,甚至已经开始主动咬「饵」了。 而为了防止消息传到陇西打草惊蛇,裴向云必须快些将身体养好了,这样他才能稍微放心去处理燕都的事。 裴向云不知道老师在算计自己什么,只一心一意地不让怀中人淋雨。 两人一直用这样别扭的姿势走到了下榻的地方,还未分开,便听见一道低哑的男声从旁响起。 “白日我都看不见你,可想死我了……” 江懿眉头一蹙,刚想说话,便听见衣料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继而是女子的娇嗔。 他侧眸看去,发现身侧是后院的一处储物间。 大抵是府中婢女与家丁平日暗中生情,这会儿耐不住寂寞来此处偷/欢。 那两人不知外头屋檐下站着晚归之人,以为偌大雨天只有自己这鸳鸯一对,行事愈发放肆起来。 江懿听着那男人的粗/喘声有些脸上发烫,轻咳一声,拽了下裴向云的衣袖:“走了……” 裴向云舔了舔唇,眸色发黯,心中那一隅被搁置许久的肖想再次顽强地露出头来。 江懿指尖碰在裴向云手腕上,忽地被那灼热的温度烫了一下,动了动唇刚要说话,一只手却不安分地抚上他的腰。 “裴向云……” 他黑了脸道:“松手……” 裴向云这会儿又有点像蛊虫未被祛除时候的那个人,不听话也不说话,固执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全然靠着一脑袋上头的热血。 江懿冷笑,也不惯着他,径直在狼崽子手腕上狠狠一掐。 原本他正陷在旖旎的情愫之中,被怀中人猛地泼了盆凉水,裴向云这才彻底从方才的意乱情迷中清醒了过来。 他有些手足无措:“抱,抱歉,我……” 江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拢起衣领率先向屋中走去。裴向云咽了口唾沫,稍稍眷恋片刻方才两人的亲密接触,继而灰溜溜地跟在那人身后回去了。 夜色已深,大部分人应当已躺下歇息。江懿被裴向云在怀中护了一路,眼下身上倒是没怎么被雨水淋湿,可裴向云倒是成了只名副其实的落汤鸡,连带着发梢都在往下滴着水。 说是落水狗倒更合适些。 他抿了口热茶,看着那逆徒犹犹豫豫地捏着衣角不肯换衣服:“你又琢磨什么呢?” “我……” 裴向云瞥了眼门口,小声道:“师父,你可以出去一下吗?我想换个衣服。” “你要换就换,我出去做什么?” 江懿非但没出去,反而径直翻开了桌上的文书,将旁边的灯盏点燃,让屋中的更添几分亮度。 看得更清楚了。 裴向云垂眸半晌,不甘心道:“我觉得这不太合适。” “不合适?” 江懿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你方才外头心里想什么,真当我不知道?这会儿开始和我讲不合适了?” 裴向云自知理亏,认命地叹了口气,开始解自己身上湿透的衣服。 他每解一点,便抬眸看老师一眼,却发现任凭自己如何在意,可在江懿面前就和空气一样,跟「不存在」没什么区别。 书卷翻动,发出「沙沙」的声音。江懿专注地看着其上的文字,甚至懒得抬头看他一眼。 裴向云有些泄气。 老师到底喜欢什么? 难不成真的喜欢宋辰那种……风流倜傥但学富五车的浪/荡公子? 看着关雁归陆绎风和宋辰,这几个与老师关系匪浅的人似乎都带着点这种气质,裴向云便越想越自卑。 他觉得自己怕是天生对诗词歌赋不感冒,哪怕眼下已不排斥,但能逃还是要逃,非要他学这些东西不如把他押去再坐几个时辰的天牢。 好在身上包扎的细布没被雨淋湿。他身上有伤,不能沐浴,只将就着简单擦拭了下,待换了衣服从里屋出来,却发现先前坐在桌案边的人不知去了哪里。 裴向云心中又惴惴不安起来。 自从他在地府走了一遭后,表面上看着他似乎与常人无异,但其实心中到底有多自卑他比谁都清楚,于是格外害怕老师说走就走,又将自己一个人丢下。 他无头苍蝇似的在屋中乱转了片刻,刚下定决心要去找江懿,门却被人轻轻推开。 江懿手中端着个汤盅放在桌上:“喝了……” 裴向云下意识道:“今天的药已经喝过了。” 他实在被那李大夫折腾的药苦得难受,每次看见那一碗深黑的汤药便唇齿发麻。 “不是药,是姜汤……”江懿没好气道,“方才找见个没睡的小厮给熬的,喝完滚去休息。” 裴向云将那汤盅盖子打开,姜汤带着几分辛辣的气息扑面而来,灼得他心中暖烘烘的。 他想了想,用那汤匙舀了一勺姜汤递到江懿唇边:“师父,你也淋了雨。” 江懿「啧」了一声:“拿走,我不喝。” “你喝一口……”裴向云小声道,“你本来就体寒,上辈子……”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轻咳一声:“上辈子你也总是手凉,冬天都是我给你焐的。” 江懿动了动唇,话还未说出口,汤匙便趁虚而入。 “好了……” 裴向云见好就收,就着那柄汤匙将剩下的姜汤都喝了,装着没看见老师想要杀人的目光。 江懿微眯着眼,发现这逆徒现在倒像是大彻大悟看开了,不再像先前那样偏执,可好像也多了些从未见过的顽劣性子。 倒是稀奇…… 如同一樽被人仔细上过釉彩的雕塑终于将外壳剥落,露出其下原本的模样。 “坐,和你说点事。” 房中的窗未关,一帘春雨闯入室中,他这才觉出几分寒意,还未起身去关窗,裴向云已经先一步将窗关上了。 江懿拧着眉看他:“你这样我真的有点不习惯。” “为什么不习惯?”裴向云问他,“是我有什么地方不好吗?” 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好。 是都太好了,好的跟个正常人一样,让自己这个驯了两辈子孽畜的人一时间真的有些不太适应。 他其实有心问裴向云到底在喜欢自己什么,可临到嘴边又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太矫情显得太自作多情,只能默默咽了回去。 “没有,别多想。” 江懿捏了捏眉心,将自己写好的一封书函递给他:“你去了陇西,将这封信交给张老将军,他看了便知道要怎么做。” “好……”裴向云接过那封信,“我呢?” 江懿轻声道:“届时我会将你在渝州做的一切禀告圣上,让他给你在陇西封个一官半职。若我猜的不错,最小也要是个校尉。” 校尉? 那岂不是和关雁归一样的位置? 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又离老师近了些? 裴向云心中莫名有些惊喜:“可我觉得我没做什么,无功不受禄,这是师父教给我的。” “你以为要你白做这个校尉吗?” 江懿瞪了他一眼:“授你官爵你便接着,我自有安排。” “那……你呢?” 裴向云那双深邃的黑眸静静地看着他,毫不掩饰其中的担心:“燕都不太平。” “我知道……”江懿淡淡道,“你不用担心我,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这差事也不简单,稍有不慎还是要送命,你若是怕了现在与我说,折子还没送出去,你有机会走的。” “又是让我走。” 裴向云轻叹一声:“都说了我不怕,你怎么还是不信?” “这回没人给你回魂,死了就是真死了。” 江懿见他面上带着笑,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道:“我这样对你,你竟还不恨我吗?” “你是我老师啊。” 裴向云似乎听见他问了什么奇怪的话一样:“你救了我,又授我诗书,报答你是应该的,怎么会恨你?更何况上辈子我做过很多错事,眼下我还要谢谢师父不怨恨我。” “行,你走吧。” 江懿垂眸继续看桌上的书卷,掩饰住眸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裴向云依言起身要回里屋休息,刚走了两步又听那人道:“等一下……” 他刚转过头,一抹微凉的触感便覆上了额头。 裴向云蓦地愣住了,有些不敢动,生怕眼前的一切是幻觉。可这亲密接触没持续多久,江懿便将手拿开了。 “嗯,没烧。” 江懿垂眸看向桌上的文书:“回去吧……” 裴向云轻声道:“师父,其实我想和你一起的。” “裴向云,你多大了,非要跟别人待在一处?” 江懿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语焉不详道:“更何况说不定我们很快就能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来辣! 三分割据纡筹策 ◇ 第131章 待江懿离开渝州后第五天,裴向云便主动辞别了渝州州牧,领着剩下的士兵向陇西赶去。 纵然李大夫听说了他的决定后气得揪掉了一把胡子,可裴向云依旧坚持了自己的选择。 “你这样伤口是恢复不好的……”李大夫摇头叹息,“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不把身体当一回事,可你看看你这伤,这才刚开始结痂,若是江大人问起来我该如何交代?” 裴向云看着老头儿焦急的样子,或许因为要结束被封在屋中的日子,他忽然觉得这李大夫也挺可爱的。 想起来上次在城登县时江懿曾给来治病的大夫几锭碎银,他便在怀中摸了摸,也摸出来了些许银子塞到他手上,真心实意道:“这段时间辛苦您了。” 李大夫蓦地被人塞了一手的钱,骂骂咧咧的话登时被挡在了嘴边。他双唇翕动片刻,悻悻地落下一句「你会后悔的」,而后转身便走。 裴向云倒是不觉得自己身上这些伤会因为这个原因加重。 他自幼便在乌斯摸爬滚打,身上早就有了大大小小的疤痕。 那会儿家里连个像样住着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和父亲住在一间别人家的牛棚中,天还没亮便去打零工或乞讨赚饭钱。 有好几次他害了风寒也没钱医治,只能被父亲抱在怀中硬生生挺过一次又一次发热,能活到现在倒也算是奇迹。 军队的脚程很快,不过半天多的时间便赶到了陇西。 上次乌斯人入侵时,陇西士兵撤退得匆忙,如今只先草草将营地布置了出来,至于其他欠缺的东西只能待以后再补上。 裴向云到陇西时,第一个出来迎他的是关雁归。 多日不见,关雁归的身条也拔节了似的抽高,面上仍笑意盈盈,看见裴向云后先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 裴向云被他抱了个猝不及防,僵在原处不知该做什么。 从心底来讲,他是很讨厌眼前这个人的。 虽然上辈子他被斩首于街头,下场很惨,但裴向云却莫名看他不顺眼,或许其中也有江懿和他关系很好的缘故。 “小裴兄弟,是我的错……”关雁归垂眸道,“若我知道那日乌斯人会突然入侵,说什么我也不会带兵去宁北的。你受苦了,都怪我。” 他说着眼眶蓦地红了,口中喃喃道:“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陇西的兄弟们不会牺牲,你也……” 关雁归本就长得像个文人,看着文文弱弱的,如今眼眶一红,倒是多了几分弱不禁风的意味。 裴向云随了他老师的性格,吃软不吃硬,可看见关雁归泫然欲泣的样子,心中那点计较蓦地烟消云散,连忙道:“关校尉,你别哭啊,这……我也没怪你。你去宁北也是有要务在身,这怎么能怪你呢?” 关雁归听了他的话后勉强地牵了牵唇角:“小裴兄弟,谢谢你。”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努力地将眼泪憋了回去,露出一个勉强的笑:“你看我真是的,你千里迢迢来了,我还拉着你站在这儿说话。” 说着他便将裴向云往军营中领,边走边道:“前些日子我还在想你何时会来,毕竟阿懿的书函倒是比你人先到了。” 老师的书函? 裴向云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了:“老师的书函上写了什么?” “你自己看吧,我不好拆阿懿写给你的信。” 关雁归直接将他领进了将军帐中,可裴向云目光扫了一圈,却未发现张老将军在何处。 “将军呢?”裴向云问,“他不是比我先回来了吗?” “将军身染风寒,这些日子不便见人。” 关雁归给他倒了杯茶,示意他在桌前坐下。 他细细地将裴向云打量了一番,笑道:“时间过得真快,当年那个小孩长大了。” “当时你那么瘦小一个趴在陇西军营外,阿懿还看你不顺眼,不想带你回来……”他似乎十分感叹,“一转眼你和他的关系都已经这么好了。” 裴向云方才被他眼泪蛊惑的神智慢慢回笼,带着几分警惕地「嗯」了一声。 他忘不了先前这关校尉是用如何眼神看自己老师的,已然将对方当成了潜在的对手。 “只是阿懿没让你一同回燕都,我倒是很惊讶。” 关雁归轻声道:“燕都现在不太平。” 裴向云的注意力骤然被这句话吸引住,追问道:“燕都怎么了?” 关雁归抿了口茶,幽幽地给他讲起了近日来燕都的传闻。 年关时江懿与洪文帝吵了一架,而后在宫外雪地中跪了足足三个时辰。 皇宫外人来人往,早已将这个消息传遍了整个燕都,于是大家都知道丞相怕是已经失了势,眼下宫中大概是户部一派独揽大权。 这次江懿回了燕都,径直进宫面见圣上。据守在御书房外的小黄门所言,那时御书房中两人爆发了相当激烈的争吵,之后江懿额上青了一块,像是被那块洪文帝钟爱的宝贝砚台砸的,还在往外渗着血。 当晚洪文帝便顽疾复发,在寝宫中呼吸不畅。若不是御医去得早,怕是那晚大燕便要换新的当家人了。 最受宠爱的宣贵妃哭到昏厥,当晚腹中绞痛,连夜诞下一子。 洪文帝醒来后听了这消息,身体才稍微好了些,当即要封那新生皇子为太子。 朝中众臣哗然,纷纷谏言道那贵妃庶民出身,此举怕是会引起民愤,劝洪文帝千万三思,否则会失了民心。 洪文帝被这么一劝,先前在丞相那儿受的气似乎才平复下来,于是这件事便险而又险地翻了篇。 只是江懿因为龙颜大怒,被强制在家禁足死过,至今也未出江府半步。 关雁归讲完后叹息一声:“如今怕是难办了。阿懿被禁足在燕都,消息也送不出来,我也不知道他眼下境况如何,若是我能帮得上忙也好。” 裴向云垂在衣袖下的手倏地收紧了,声音中带着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这狗皇帝。” 他深吸一口气,遏制住自己想要杀人的念头,低声道:“师父为他做了那么多,甚至连身体都不在乎。那狗皇帝又做了什么?凭什么将他囚禁起来?” “所以我觉得,若是你在他身边或许会好很多。” 关雁归用杯盏的盖子将水面上的茶叶拂开,抬眼看着他,声音有些朦胧:“他一个人在燕都太孤单了,这么多年自己的势力一直在陇西,朝中瞬息万变,眼下都是要看他笑话的人。” “可我……” 裴向云眸中闪过一丝犹疑:“我要回去吗?” “看你自己。” 关雁归勾唇笑了下:“若你想回便回,但我想如果能看见你,他大抵是会很高兴的。” “可关校尉为何不回去?”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急促,“关校尉比我知道这些事的时间更早,你若是回了燕都,他是不是也不会落到这般境地?” 关雁归微不可查地愣了下,继而很快恢复了常态:“张老将军尚在病中,如果我走了,陇西岂不是群龙无首吗?” 倒也有理…… 裴向云越想越气,指尖扣在掌心中,刺得他生疼。他恨不能现在便直接策马回燕都将人呢救出来,而后摒弃一切身份浪迹天涯。 也好过被关在那座金丝笼中。 关雁归眼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走吧,带你回你的住处。这些日子你好好想一想。” 裴向云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般跟他去了自己的营帐,就连拆那封信函时都有些魂不守舍,看了三遍才看明白上面写的什么。 老师说自己眼下的处境有些困难,但让他不要冲动,依着原先的约定留守陇西,不要回燕都。 那信上的字迹潦草,不似那人平日般有条不紊。信函末尾甚至泼溅上了墨水,又被人匆忙擦去了些许。 老师应当过得不好。 裴向云抱着那封信过了三四天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恨不能每天都能听见从陇西传来的消息。 可燕都的事又哪里是那样容易被传出来的,就算真的传了过来,大抵也早就来不及了。 他如此和自己纠结了五天,第六天时终于再也坐不住了,决定悄悄离开陇西回燕都看一眼。 这个决定可谓十分大胆。 裴向云从未单独从陇西去过燕都,甚至不知道路上的关卡会不会对他放行。 可思念江懿心切,已由不得他再做打算。 他简单地将要带的东西收拾起来打成一个包袱,又去棚中牵了一匹马,万事俱备,等着过了子夜便悄悄溜出去。 可他刚撩开自己营帐的帘子时,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 门口的包袱挪了位置。 有人来过…… 他沉了眸色,手中短匕出鞘,并未点灯,趁着几分月色慢慢向帐内走去,忽地瞥见床前帘幔似乎无风自动。 裴向云的全身神经紧绷,骤然向那处帘幔扑去,果然将那藏在后面的人吓了一跳,不费吹灰之力地被他箍在身/下。 他手中的短匕正要刺向那人喉间,却听见一道急促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裴向云!” 作者有话说: 小白莲上线,送出「编瞎话」大礼包一份; 狗子成功上钩(扶额); 这本的结局也是很早很早在有这个梗的时候就想好了,肯定不是behhhhhh,很温暖就对了!是个很符合人设的饱含东方含蓄美的结局(又在不要face地吹自己) 第132章 裴向云如何也没想到会听见这道声音。 他手忙脚乱地将床头的灯擦燃,而后向那人看去,果然撞上一双带着愠怒的桃花眼。 “师父……” 猛烈的欢喜撞击在他胸口,让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愣愣地看向自己怀中的人。 “放开我……” 江懿揉了揉被他箍红的手腕:“怎么力气这么大?” 裴向云如梦方醒,连忙用手撩开他散落的发,果然在他脖颈处看见了一道细细的红痕。 “对不起,我以为你是……” 江懿蹙眉:“我知道,你先放开我。” 狼崽子粗糙的指腹摩擦在他的皮肤上,蹭得他有些不自在。 裴向云那双深邃的黑眸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继而有些不情愿地松开了手。 江懿颇为嫌弃地掸了下衣袖:“你要去哪?” “我……” 裴向云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若是说了实话或许会惹老师生气,僵在原处不知该说些什么。 江懿看着他这幅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知晓狼崽子绝对做了亏心事,索性向床头一靠,勾了勾手指:“来……” 裴向云心中暗叫不好,却仍十分实诚地依着心中的意思蹭了过去。 微凉的指尖触在他脸颊上,看似十分温柔,可接下来的动作却远没有这般柔情。 江懿微眯着眼,狠狠揪着他的脸:“你是不是要回燕都?” 裴向云吃痛,到底还是不敢说谎,老老实实道:“我……是……” “我就知道。” 江懿毫不掩饰眼中的无语:“蠢货……” “你怎么知道的?”裴向云顾不得他语气中的嫌弃,急于将事情问明白,“那你……原来是没事吗?” 没事就好…… 他这些天一直茶不思饭不想,不断地思考若是江懿被禁足时会遭遇什么。 是会和他一样关进天牢中吗? 那太监又会不会对老师用私刑? 连他都受不住的私刑,老师又怎会…… 裴向云的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一双黑眸目光灼灼,盯得江懿有些不自在:“你这样看着我作甚?” “没事。” 裴向云唇边溢出一个笑:“我高兴……” 江懿懒得理他一脸傻笑:“你为何要回燕都?” “我听说那狗皇帝待你不好……”裴向云低声道,“我想回去给你讨个公道。” “给我讨公道?” 这理由江懿倒是没想到,听着有些稀奇:“为何给我讨公道?我受了什么委屈?” “他们说你和那狗皇帝吵了一架,然后被禁足在家里。” 裴向云想起这件事便心中不痛快,眼下虽然见了真人,但那心头的不痛快却愈演愈烈:“那皇帝宠信太监,宠信美人,却不信你,你为何还要帮他做事?” 江懿这一路来陇西也疲了,眼下靠在床头听着狼崽子义愤填膺地指责着洪文帝,双眸微眯,似笑非笑道:“嗯,所以呢?” “你不要帮他做事了。” 裴向云忽然道:“我带你走,从今往后我们不要权与力,也不要高官厚禄,就我们两个,想去哪便去哪,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看这样可好?” 一边灯火幽微,随着帐外吹进来的风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江懿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想起上辈子裴向云似乎也和自己说过类似的话。 然后这狼崽子便从陇西叛逃去了乌斯,两人一分别就是两辈子。 江懿轻声道:“你上一世也和我说过这样的话,你还记得吗?” 裴向云脸色一变,却仍不依不饶地赖在他身边:“不记得了,我就想对你好,不想看见你这样辛苦。” “那我若是不和你走呢?”江懿故意问他,“你要是想走便如上一世般自己走,你看这样可好?” 谁料裴向云直接拒绝:“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的?” 江懿淡淡道:“自由啊,总比我一直在你脖子上拴条绳子好的多。” 裴向云低声道:“不好……” 他就像执拗的小孩一样攥着江懿的衣袖,抿着双唇,眸中又是那熟悉的固执:“没有你的地方哪都不好。” 江懿叹息一声,到底没忍住在他头上揉了把:“蠢死了……” 裴向云继续小声道:“你如果不想走,那狗皇帝又待你不好,那我就帮你造反。你当皇帝,我当,我当……” 他说到这儿时卡了壳,欲盖弥彰地垂了眸,耳尖却慢慢红了。 江懿听他越说越离谱,只能蹙眉打断他心里的那些奇怪戏码:“行了,圣上没有待我不好。” “可他们都说……” “他们是谁?”江懿将五指插/入他的发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按揉着,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意味着什么,“嗯?” 裴向云只觉得头皮发麻,那股邪火又一次在心头不甘寂寞地翻涌起来。他咽了口唾沫,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垂着眼睫掩饰住眸中的波涛暗涌。 “关雁归……” 半晌,他才声音沙哑道:“关雁归告诉我你在燕都过得不好。” “也是他让你去燕都寻我的吗?”江懿文他。 裴向云沉默地点了点头,还未开口,那一直摩挲在他发间的手忽地抽走了。 他心中蓦地一空,抬头向那人家看去,以为老师生气了。 毕竟先前在渝州时江懿曾嘱咐他,要他老老实实待在陇西帮张老将军办事。而自己却听了关雁归的话,一点也沉不住气地要偷偷回燕都。 若是回了燕都找不到人,裴向云不知自己该怎么办。 可江懿却若有所思道:“没想到你还能等五天,是我低估你了。” “什么?” “我早料到关雁归会煽动你回燕都……”江懿收回思绪,耐着性子给他解释,“我本来想着你最多能忍一天,没想到你竟能忍到我来。” 在他的计划中,裴向云若是按照自己所说听话地留在陇西是再好不过了。 但裴向云如果真的没带脑子硬是闯回陇西,他早已安排了人接他,顺便替自己在燕都做些事情。 “因为师父让我留在陇西,但我又实在担心你……”裴向云道,“对不起,我还是没听你的话。” “知错了?” 江懿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你如果早这样乖乖认错,还用受那么多苦吗?” 如今裴向云眉眼间没了那戾气,显得与常人无异。他平素看向这逆徒时心中的芥蒂也散了大半,眼下觉着裴向云除了这张脸外的一片忠心也挺讨人喜欢的。 “这些日子做什么了?说来听听。” 裴向云又依着自己先前那报菜名的方法事无巨细地给他讲了起来,包括张老将军染病,关雁归与自己说的燕都传闻,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讲了出来。 江懿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直到听狼崽子说完后小心翼翼地问自己:“师父,真的没事吗?” “没事。” “这些都是我计划之内的……”江懿淡淡道,“包括关雁归说的这些话,还包括将军染的风寒,我都已经预料到了。” 裴向云倏地松了口气,唇角勾起一个弧度:“师父没被那狗皇帝禁足吗?没有就好。” “说了半天,你就关心这个?” 江懿拧着眉看他:“你……算了……” 估计解释了裴向云也得听个一知半解。 “那接下来我该做什么?”裴向云问他,“我也在师父的计划之内吗?” 待江懿颔首,他的声音中多了几分雀跃:“那就好。师父若是有什么事,学生十分愿意分忧。” 江懿奇道:“上次你在我计划内的时候命都没了,竟还愿意被我算计?” 裴向云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只用那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 江懿无端想起来先前见过在主人面前摇尾巴的大狗。 他避开那过于热烈的目光,换了个话题:“至于其他的,过几天你便会知晓。我眼下有些乏了,先歇息了吧。” 裴向云连忙起身:“你先前在陇西的营帐我前些日子打理好了,若师父现在想住便能住。” “蠢……” 江懿瞥了他一眼:“我如果想让别人知道我来陇西了,会挑这个时间来吗?” 裴向云听了他的话,后知后觉出自己提出的建议确实有些不靠谱。 他还未说话,却听那人轻声道:“不对啊,裴向云。” “我又没说要回陇西,你这样急着将我的营帐打理好作甚?” 裴向云倏地避开他探究的目光:“闲来无事,便打理了,我……” “闲来无事?” 江懿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玩味地眯了起来:“过来坐着。” 裴向云舔了下唇,犹豫了半晌还是坐了回去。 “依我对你的了解,你之前很不喜欢做这些琐事,甚至能不做就不做,为此我还教育过你「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江懿的手抚上他的脸颊,若即若离于他的眉眼之间,“为何这样积极地替将我营帐打理了?” “我……” 裴向云只觉得自己整个人烧起来了,一样,藏在被褥下的手骤然缩紧:“师父你信我,我真的没……” “说实话……” 江懿似乎很喜欢看他窘迫的样子,一双眼中盈着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的笑意:“你肯定不会那么老实,在我营帐里偷偷干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 做什么了呢(真诚) 第133章 “我没做什么。” 裴向云似乎咬死了不说实话,一张嘴硬得很,任凭江懿说什么都不动摇。 那这一看就是没干好事。 江懿的手指尖抚过他的眉眼,忽地发现狼崽子脸颊上不知何时多了道疤:“这儿怎么了?先前有吗?我怎么没注意到。” 裴向云下意识地捂住那条疤痕,只觉得分明已经痊愈的伤忽地又痒了起来:“别看……” “为什么?” “不好看,变丑了……”裴向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你不喜欢。” “怎么不喜欢?挺喜欢的。” 江懿一双桃花眼笑得水光潋滟,诓人的谎话随口就来:“但是更喜欢说实话的。” 裴向云被他那句「喜欢」砸了个晕头转向,听见他后面那句才找回来点理智,又成了个锯嘴葫芦。 “真不告诉我?”江懿逗他,“不告诉我自己去看了。” 他说着便真要起身,裴向云吓得直接伸手去按他的肩。 谁料他这一按,江懿脸上先白了几分,猝不及防于一道撕裂般的疼痛,不受控制地闷哼了一声。 裴向云也没料到他会疼,连忙伸手去搀他:“师父,我没用力啊。” 江懿拍开他的手,还未说话,裴向云似乎便反应过来了什么,忽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师父,你肩上是不是有伤?” 狼崽子眸中骤然掠过几分紧张,紧紧地盯着他。 这回轮到江懿心虚了。 他「啧」了一声:“没有,别瞎想。” 裴向云却意外地不好骗,将他禁锢在怀中,而后趁他不备,将他的衣领往旁边一拽。 本就不厚的衬衣在他手中滑向一边,露出其下未被包扎的伤口。 江懿垮了脸,声音不善道:“放手……” “江懿……” 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是不是我不问你就不说。” “没大没小。” 江懿在他额上敲了下:“谁许你直呼我名字的?” 裴向云深吸一口气,堪堪压下眸中骤然腾起的怒色,声音低沉:“是不是那狗皇帝派人干的?” “不是。” 江懿说着要将衣领系上,手却被裴向云按着动弹不得:“那是谁?” 似乎一关乎于他的安危,裴向云又忽地找回了先前的凶神恶煞,眸中的杀气溢出来:“我去杀了他。” “又犯病了是不是?” 江懿叹息一声:“在江府时遇见了刺客,但是已经没事了。” 纵然旁人看江府低调,没有户部兵部尚书那样奢侈,可其中家丁却都非一般人,各个怀着几分武艺在身,没费多少功夫便将那刺客制住了。唯独江懿审他时猝不及防地被偷袭了,肩上多了道伤口。 裴向云慢慢松开扣着他的手,轻声道:“对不起……” “你道歉做什么?” 江懿觉得有些好笑:“和你有关系吗?” “可我……” 裴向云其实是有些难过的。 他总会觉得是自己不够厉害,才没办法将在意的人好好保护起来,让他不受到伤害。 “无妨,跟你又没什么关系……”江懿起身,将外袍脱了下来挂在一边,“累了,早些休息了吧。” 裴向云蔫蔫地「哦」了一声,整个人显得十分垂头丧气。 “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来陇西了……”江懿轻声道,“我在你这里暂时住着,可以吗?” 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 裴向云立刻扫了先前的颓唐,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江懿靠在床头,温和有礼:“那劳驾你打个地铺?” 裴向云没有一句怨言,听了他的话后直接起身要去再抱一床席子来铺在地上。 江懿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舌尖在后槽牙上抵了半晌,声音都多了几分扭曲:“你傻么?” “啊?” 裴向云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向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让你打地铺就打么?滚上来。” —— 第二日江懿醒得很早,刚动了下身子,便察觉到腰上似乎横了条手臂。 他尚未侧眸,温热的鼻息便均匀地喷洒在他脖颈处。 裴向云还没醒,阖眼睡得正沉。他的胳膊搭在江懿腰上,像是怕一觉醒来身边的人便消失了一样。 江懿默不作声地估量了下这间营帐中床的大小,觉得和江府自己房中那张没差多少。 又为何那会儿裴向云蜷在床沿像要掉下去似的,而这会儿贴在自己身边似乎恨不能贴得再近一些? 江懿琢磨了一会儿,确信自己是被裴向云给骗了。 狼崽子别的不行,就是会演,演得惟妙惟肖让他也被蒙在了鼓里。 他心中暗自计较着,带了几分火气道:“别睡了……” 裴向云「唔」了一声,却没醒来,反而向侧面一滚,手毫不客气地环过他的腰。 还真是得寸进尺。 江懿垂眸盯着他熟睡的侧脸,继而毫不客气地在他左手虎口上狠狠掐了下去裴向云骤然从梦中惊醒,有些迷茫地看向老师。 江懿却一句话也没说,冷着脸去将衣服穿了。 裴向云不知道自己怎么惹了老师不开心,却仍抑制不住心中因为江懿造访的隐秘欢喜,连带着去校场练枪时脸上都带着几分笑意。 关雁归恰巧也在场,看见他后有些惊讶:“小裴兄弟,你昨晚不是说要回燕都,还让我给军营守夜的弟兄们打个招呼吗?” 裴向云愣了下,脸上的浅笑淡了:“我……” “可千万不能耽搁了……”关雁归露出一种忧心忡忡的表情,似乎真的十分关心远在燕都友人的安危,“昨日我又听说圣上再度龙颜大怒,直言阿懿包藏祸心……小裴兄弟,我在陇西走不开,你帮我回燕都去看他一眼吧。” 裴向云听着他这情真意切的话,面上毫无波动。 若不是江懿眼下就在自己帐中,他怕是又要急得茶饭不思。 这关雁归当真是用心恶毒。 裴向云本就看他不爽,眼下发现他妄图利用自己对老师的一片忠心,心中愈发生起气来。 可以利用他,甚至陷害他,他也只当做所谓「计谋」之一,却唯独不许旁人糟蹋他好不容易得来的真心。 他一颗心沾着血污,脏得很,勉强擦出三分净土,小心地藏着对老师的一片赤忱。 关雁归没注意到裴向云藏在眼睫下的暗潮汹涌,依旧自顾自道:“你昨晚没走,是有什么顾虑吗?若有顾虑千万和我说,我给你想办法。” 裴向云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没事,就是昨晚忽地……有些拿不准主意。” 关雁归一双眼中满是担忧:“为何拿不准主意?” 他问完后顿了下,似乎恍然:“你是在记恨先前阿懿待你不好么?” 裴向云愣了下,没想到他竟能联想到这上面来。 “阿懿待你严格,是对你寄予了厚望……”关雁归急切道,“小裴兄弟,纵然我无法劝你和过去释怀,但阿懿他真的是为了你好。你可否不计前嫌,回去帮帮他?” 老师待自己好不好,他自己心中最清楚,还要你来说? 裴向云在心中冷笑,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下眼前尚在演戏的人,开口道:“关校尉实在对我的老师过于上心了,比我这个学生都上心。” 关雁归愣了下:“阿懿是我的朋友,我关心他是应该的。” “师父有关校尉这样的友人,倒是真令人艳羡。” 裴向云牵了牵唇角,觉得自己定然皮笑肉不笑:“但关校尉不必担心,我不会因为记恨师父先前对我的管教,便不在乎他的生死安危。燕都我会去,但也得等我准备妥当。” 得了他这承诺,关雁归似乎才松了口气,眉眼间再次覆上浅浅笑意:“那我便放心了。若你遇见什么难处,千万来找我,看看我有没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裴向云淡淡地与他敷衍了两句,提着长/枪便往炊事班去了,将他提前熬在锅中的粥盛了带回营帐中。 江懿今日少见地没有在看文书,而是取了些朱砂用水晕开,于纸卷上晕开一片胭脂色的桃花。 裴向云进了营帐,看见他提笔作画时忽地怔了下,继而鼻尖一酸,胸口闷着几分不知为何的情愫,轻声唤他:“师父……” 江懿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继而垂眸「嗯」了一声。 裴向云将手中食盒放下:“师父还记得吗?” “记得什么?” “上辈子你也曾在帐中画画,画的是桃花。” 裴向云索性去搬了把椅子过来坐在他对面,一双眼中氤氲着暖意:“当时我顽劣,惹你手中的笔抖了,在桃花上多留一道黑色墨迹。你训了我,却就着那道墨迹在画里添了个我。” 江懿拿着笔的手顿了下:“有吗?不记得了。” “真的不记得了吗?” 裴向云拽着他的衣袖摇了下:“师父,你再画个学生好不好?” 那是上辈子江懿死后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所求之事,也无数次向上苍祈祷,恳求能够让他回到那个春日下午,将那曾不被珍视的岁月重来一遍。 “想得美……” 江懿却全然不领情,将笔放在一边的笔架上,曲起指节轻轻叩了叩桌子:“方才出去遇见关雁归了吧?他和你说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狗子:他是坏人; 鹿酱:你怎么知道的; 狗子:他太关心师父了他一定居心叵测; 鹿酱:6 第134章 裴向云挑眉:“师父真是料事如神。” 江懿懒得听他拍马屁,捏了捏眉心:“说正事……” “方才学生确实在校场外面遇见了关校尉,关校尉说你在燕都被狗皇帝责难……” 江懿伸手点了点他:“圣上……” 裴向云嘴角向下垮了垮,不情愿道:“说你在燕都被圣上责难,圣上又生了你的气,你身处水火之中,孤立无援。” “嗯……” 江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呢?” “然后问学生前一晚不是说要去燕都,但为何没去……”裴向云摸着鼻子,越说越有些心虚,不断地回忆自己刚刚面对关雁归时的一举一动,生怕露了什么马脚影响了老师的计划,“我说我有些事没准备妥当,所以昨晚才没回去。” 江懿抬眸瞥了他一眼:“有说漏嘴我也在陇西吗?” “没有。” 裴向云下意识地回了他,而后回忆半晌,又笃定道:“肯定没有。” “还算聪明。” 江懿把他带回来那食盒打开,将那碗粥拿了出来:“怎么又是……” “没有食材做别的。” 裴向云有些窘迫道:“而且学生怕万一突然换了更不合师父口味。” “要是让关雁归知道你熬了什么粥,八成能推断出来我回了陇西……”江懿用勺子舀了一勺粥,“刚夸完你,能别这么快就蠢回去吗?” 裴向云想起原先两次给老师熬粥时关雁归都在场,而且清楚地知道他熬了什么,面色骤然僵住,立刻便要起身。 江懿诧异地瞥了他一眼:“你干什么?” “我去和炊事班的人说说。” 裴向云不安地轻声道:“让他们别将我去熬过粥的事说出去,我……” “裴向云……” 江懿微微阖眼,压着心头的火气:“你听说过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裴向云愣在原地:“嗯?” “滚回来坐下……”江懿低声道,“蠢货……” 纵然裴向云没想明白为何老师会说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但依旧识时务地没再问「为什么」,十分听话地又坐了回来。 江懿不想和他说话,沉默地将那一碗熬得米粒糯软的甜粥喝了。 其实他先前骗了裴向云。 自己挺喜欢喝他熬的粥,不然也不至于这辈子第一口便尝了出来。只是那会儿排斥他,想要拉开和他的距离,这才口是心非地说不喜欢。 裴向云坐在他对面,两眼放空地盯着桌案,不知在想什么。 江懿默不作声地将粥喝完了,把空碗放在一旁,忽地开口:“发什么呆?” 狼崽子骤然回过神:“在想事情。” 他轻咳一声,瞥了眼粥碗:“师父,你还记得上辈子关雁归被抓进天牢过吗?” 江懿「嗯」了一声,等着听他继续说。 “学生方才仔细思考了下,发现有些地方不对劲。” 裴向云面色严肃,向帐外望了一眼,刻意压低了声音:“师父,我当时没骗你,我真的不知道那马车中还坐着一个人。当时我只看见了你和太子,他一句话也没说。” 江懿又「嗯」了一声。 “而且我当时真的把太子放走了,没想把他抓回来。你知道我那会儿根本不在乎这个皇位是谁坐,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其他人不重要。” 裴向云的语速有些急促:“但是关雁归为何会在我也不知道他存在的情况下被抓回来?更何况后来他被在街头斩首,我去问了当时负责行刑的刽子手,他们说自己也是奉命行事,那犯人头上套着黑布口袋,根本不知道砍的是谁的脑袋。” 江懿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案,耐着性子问他:“所以呢?” “所以学生想起最近两天他劝学生的话,觉得关雁归怕是有问题,学生捋出来了三条证据。” 裴向云的面色严肃,扳着手指给他数着:“师父与学生决裂,是因为觉得学生出卖了陇西的军情,可实际上当时学生只在乎爹娘的死是否与师父有关,根本没心情关心那劳什子军情,这是其一。 关雁归当时身居副将之位,知道的内情要比学生多很多,泄露情报也更方便,这是其二。 上辈子除了学生和师父以外,知道太子行踪的只有关雁归一人,说不准就是他自导自演了一出被人追杀的戏码,这是其三。” 他一口气说完,眸中带着几分期待地看向江懿:“师父,学生说的这些,你看可有道理?” 似乎抓住了一线希望,迫不及待地要将上辈子疑似被人泼在身上的脏水洗干净。 江懿轻笑了下,慢条斯理地一点点将他分析的「一二三」拆开:“第一,你当时脑袋不算清醒,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和旁人说话时无意间泄露了什么消息。第二,这全是你的猜测,唯一证据是「关雁归身居副将之位」。第三,这是你的主观臆断,话里话外个人情绪十分严重,根本站不住脚。” 说完,生怕裴向云不生气似的又添了一句:“你好像真的对关校尉十分有意见啊,这样不好。” 裴向云咬着唇,眸中溢出几分委屈:“你信他……” 他声音小了几分,却仍带着质问的意思:“你信他,你不信我。” 江懿支着脸颊看他,等着狼崽子向自己龇牙示威。 果不其然,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些控诉和委屈:“我都死了一次,你还是不信我,非要信他吗?我比他又差在哪里?” 江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由愤怒趋于委屈,最后故意撇开目光不看他,觉得拿捏别人的情绪真是特别有意思。 “差在脑子。” 等这逆徒差不多要被憋屈死了,他才轻声开口:“裴向云,是我高兴的太早了。前些日子光注意到你像个正常人,却没注意到你与正常人还差了个能用的脑子。” 裴向云将目光转了回来:“什么?” “他这辈子都要跳你脸上了,你还在这儿给我分析前世已经入了土的其一其二其三?”江懿冷笑,“你是觉得你都能看出来的东西我看不出来是吗?” 裴向云蓦地瞪大了眼睛:“师父你……早就意识到他有问题了?” 那他还在这儿不明不白地吃了好几天那劳什子醋,险些自己将自己酸死! “当然早知道了。” 江懿叹息一声:“眼下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将我的计划告诉你,万一给我搞砸了……” “不会搞砸的。” 裴向云身子微微向前倾,急于表现自己似的:“师父说什么我便做什么,绝对听师父的话。” 江懿歪着头,向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再往这边些。 裴向云又将身子往前探了探,继而那人轻浅的呼吸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拨着他的耳垂。 他脸颊骤然红了一片,唇舌有些发麻,撑着桌案的手微微颤抖,直到那人将话说完了,仍保持着这个姿势靠在桌上。 “你听没听?”江懿蹙眉看着他,“说话……” “听,听了。” 裴向云倏地回过神,轻咳一声:“师父为何要我装作离开陇西的样子?” “乌斯人上次奇袭陇西时,关雁归恰好带兵去了宁北。前些日子我写信问了梅将军,他说是关雁归主动请缨来帮忙清剿山匪的。 平素陇西军营绝不是那么容易被瓦解的,乌斯人恰巧挑了这兵力不足的时候,其中有什么猫腻你应当能猜得到。” 江懿撩起眼皮看着他:“你猜他们准备了那么久却铩羽而归,会不会甘心再次蛰伏起来等待下一次奇袭?” 裴向云摇了摇头。 “关雁归之所以想将你从陇西支走,便是为了再次创造一个「兵力不足」和「群龙无首」的陇西,那我就遂了他的愿,送他一程……” 江懿捻着那张纸卷的页角,眉眼间具是冷意,“更何况先前两国都元气大伤,他料准了燕人正处于警惕松懈的时候,更不会想到乌斯人亡命如斯,竟要短短一个月内发动第二次侵略。” “所以师父的意思是……” 裴向云按捺住心头的惊讶:“他会在这几日重复上一次对陇西的侵略吗?这一切——包括关雁归对学生说过的话,都在师父的预料之中,对吗?” 江懿颔首:“嗯,还不算特别笨。” “谢谢师父夸奖。” 混着异域血脉的男人忽地弯着眉眼笑了:“师父放心,学生定不辜负你的期望。” 你最好是…… 江懿看着这个实在带着些傻气的笑,动了动唇:“要打仗的,危险程度不亚于上次,你笑什么?这回可没人救你了。” “身为陇西军营的一份子,保家卫国,守护这片土地与百姓,这是师父教我的。” 裴向云轻声道:“更何况方才师父说过,我对你来说很重要。” 江懿眯起眼,毫不客气道:“原话是你在我的计划中占着很重要的一环,少掐头去尾歪曲我的意思。” “这不是差不多么?” 裴向云一双黑眸很亮:“师父如果觉得我还有用,那就再好不过了。” 江懿静静地看着他,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说了句好话便甘愿为人赴汤蹈火,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 真是……蠢死了。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一个悲伤的预告: 因为我最近要复习期中+准备实践周的课题,so往后只能维持日更这样子(偶尔掉落双更),我真的会很sad然后谢谢我的专业课老师突然告诉我们这两个好消息orz 第135章 裴向云见他将正事说完了,又絮叨了些没用的废话,继而将盛过粥的碗收入食盒中:“师父,你若是有什么想吃的,我问问炊事班的人有没有食材,悄悄做给你好不好?” “不必了。” 江懿又垂眸去画他那幅画:“马上就结束了,大动干戈作甚。” “不想让你太难受……”裴向云笑着说,“放着自己的营帐住不进去,不得不委屈着跟我住一间。” “想太多……” 江懿嗤笑一声:“先前也不是没在陇西待过,怎的现在就不行了?” 裴向云见他态度十分坚决,就是不想受自己的好,只叹息一声,拎着食盒出了门。 先前炊事班的班长媳妇儿临盆,他家又在陇州,于是告假回了家。 眼下炊事班的代理班长是陈三,于裴向云来说也算个熟人,这才让他借灶台借得如此不费吹灰之力。 陈三早已不再是先前那个愤懑都写在脸上的年轻人了,可性子里的小势利仍改不了,看见裴向云后凑上前道:“裴兄——不,现在是裴校尉了,眼下日子过得可还舒坦?” 若是换个人听他这么说,或许会疑心他是在故意挑事儿。可裴向云知道他一直是这样的性子,于是好脾气道:“还成……” “怎么能还成呢?” 陈三对着他挤眉弄眼,小声道:“俺都听说了,你在燕都护驾有功,圣上龙颜大悦,要升你做校尉呢。” 裴向云愣了下,有些哭笑不得:“不是啊,我……” “你还和俺保密?” 陈三扬起眉:“这事儿整个陇西都知道了。” 裴向云叹了口气:“一时半会儿给你解释不明白,待往后有空了,我再解释给你听可好?” 陈三其实也就想八卦一下,不太在乎他要解释什么:“无妨无妨,你眼下又来做什么?怎的离开了炊事班倒是喜欢起烧饭来了?俺记得你先前连菜叶子都洗不明白。” 裴向云眸中掠过一道温柔,轻声道:“现在也没什么事,先前在渝州和膳房的师父学了怎么做江南菜,眼下顺便来练习练习。” 陈三拧着眉看了他半晌,恍然:“想起来了,江大人是南方人。” 裴向云没想到他竟看得如此通透,面上倏地覆上一层薄红:“别瞎说。” “这怎么是瞎说?” 陈三拍了怕他的肩,眸中满是意味深长:“兄弟都懂,好好侍奉老师,往后说不准当个副将呢。” 他说完后哼着塞外小曲走了,留裴向云一人在原地有些不自在。 在旁人看来,自己讨好老师是为了搏个好前程,但只有他一人知晓自己对老师的私心。 可如果师生间这样逾矩的情谊不被世人接受,那他宁可揣着这个秘密直到入土。 反正心悦一个人的事让对方知道便足够了,与他人又有什么关系。 裴向云刚定了神,却忽地听见外头一阵兵荒马乱。 他诧异地从炊事班出去,却看见陇西军营门口围了一圈人。 而最中间有一个身着华服的白面太监,这会儿正骑着高头大马,目光扫过眼前围着的人。 “裴向云何在?”那太监捏着一把嗓子道,“喊他出来听旨。” 人群一阵骚动,裴向云连忙加快脚步,单膝跪下沉声道:“臣裴向云听旨。” 那太监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将手中卷轴展开,念着上面诘屈聱牙的文书。 裴向云听了一通,听得额角发疼,觉得这帮人说话实在不爽利。 要赏便赏,要罚便罚,至于说这么多…… 裴向云兀自在心中腹诽着,猛地听见一句「可愿受封领赏」,这才回过神来应了。 关雁归在人群散开后走到他面前,含着笑意拍了拍他的肩:“后生可畏,你眼下倒是与我同是校尉了。” 裴向云身上有些僵硬,咽了口唾沫,唇角强行扯出一个笑:“关校尉谬赞了。” “你有阿懿那样好的老师,能得到这样的成就不奇怪。” 关雁归轻声道:“若我有个这么好的老师,我豁出命也要护他周全的。” 裴向云咂摸了下他说的话,觉得这厮应当是话里有话。 他很难做到不恨关雁归。 上辈子自己还未从陇西叛逃时,老师便与眼前这人关系极好,甚至数次为了对方和自己置气。 以至于最后又因为关雁归被斩首而彻底生了自刎的心思,让他在痛苦中煎熬十载。 分明他才是陪老师时间最长的人。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小裴兄弟?” 关雁归轻轻喊了他一声:“你脸色不好,是哪里不舒服吗?” 裴向云骤然回过神:“没有……” “没事就好……”关雁归继续道,“眼下你也是校尉了,想来将陇西交给你的话,我也是放心的。” 裴向云觑着他,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关雁归轻咳一声:“我的意思是,若你不愿意回燕都,我去也是可以的。” “其实昨晚我回去也想了很多,眼下燕都并不太平,你不想去蹚浑水也正常。” 关雁归似乎叹息了一声:“是我不好,强迫你去做不喜欢做的事……” 怎么能是你不好呢? 眼见着我不好骗,又开始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阴阳怪气我了吧? 裴向云心中冷笑。 如果不是江懿提前告诉了他关雁归在打什么主意,他怕是又要被这一通情真意切的劝说劝得动了心。 “关校尉说笑了……”裴向云也换了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他是我的老师,倒也犯不上让关校尉以身犯险,我去便好。” 关雁归静静地看了半晌:“小裴兄弟愿意便好。” “今晚我就启程回燕都了。” 裴向云不紧不慢道:“劳烦关校尉照料好陇西的事宜。若老师能在燕都安然无恙,我必当重谢关校尉。” 他说完后又客套地向关雁归笑了笑,而后避之唯恐不及地转身离去。 —— 江懿听见帐帘被人撩开,头也没抬道:“封赏到了?” 裴向云的动作顿了下,低声道:“嗯……” “做校尉了。” 江懿抬眸看向他:“往后做事三思,千万不可冲动,知道吗?” 裴向云默着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案上的纸卷,轻声道:“师父,我今晚便走,你一个人小心。” “我怎么就一个人了?” 江懿瞥了他一眼:“还有张老将军在呢,不用担心我,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我……” 裴向云舔了舔唇:“上次我问师父的事,师父还没回答我。” 江懿挑眉,不知他说的是哪件事。 “在渝州城的那个晚上……”裴向云微微俯下身,动作中多了几分侵略的意味,“我问过师父,若我将渝州城守下来,师父可愿与我一同去看襄州的桃花?” 江懿怔了一瞬,想起来了这档子事。 那会儿自己并不觉得裴向云能将渝州城守下来,甚至已经做好了这逆徒身死的准备,却不想被谢七爷一手回魂唤回了人世间。 “我那时又没答应你。” 江懿避开他的目光:“你做这些事,原来是奔着报酬来的么?若是想去看桃花,找个旁人与你一同去不好吗?” “不是的。” 裴向云轻声道:“只是想和师父一起而已。” 想和你去看上辈子到死也没看见的桃花,想和你像普通百姓一样无拘无束地活着。 只是想和你一起。 江懿听着裴向云语气中的坚决,又有些想逃开。 他从小受的教育便是对情感一事要含蓄内敛,遇见裴向云如此炽烈的感情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其实江懿不是很喜欢这种被别人拿捏住情绪的感觉,久居上位让他鲜少陷入如此被动的处境,不由下意识地要用冷硬的态度回护自己。 裴向云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牵了牵唇角笑了:“没事的,师父若是不愿意,那便算了。” 他的眸中分明是有失落在的,可语气却显得毫不在意:“是学生的错,不该这样逼问师父。” 江懿动了动唇,刚想说什么,却见狼崽子转过身:“师父,晚上我要赶夜路,先休息会儿,待天黑了你再喊醒我。” 他如此生硬地中断了话题,倒是让江懿一句话哽在喉间说不出,最后只剩一句叹息。 为何裴向云像个正常人了,他却觉得更难相处? 江懿和自己纠结到金乌西坠,约摸着到了时辰,撩开帐帘将裴向云喊了起来。 裴向云醒后没急着收拾行李,倒是先去炊事班将下午便煮着的饭拿了回来。 江懿没动食盒里的东西,轻声道:“我先前嘱咐你的,你可都记得了?” 裴向云点了点头,刻意不去看他。 “乌斯人蓄谋已久,定然不只有这一个计划……”江懿继续道,“千万动脑子做事,别莽撞。” 裴向云又点了点头:“师父,那我便走了。” 他说完快步走到帐帘前,似乎下定决心了似的掀起帘子,还未迈步出去,却听那人在身后道:“好好做事,等一切尘埃落定,陪你去襄州可好?” 裴向云的动作蓦地顿住,有些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去:“师父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 江懿心中别扭,「啧」了一声:“没事快滚,别耽搁我……”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人揽进炽热的怀抱中。 狼崽子环着他的腰,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声音有些发颤:“师父,其实我是怕的。” “你怕死?” 江懿挑眉:“你要是怕死便不用去了。” “不是怕死,是怕死了见不到你……”裴向云小声说,“但你若允了能与我一道去看桃花,死了也值得。” “你……唔!” 江懿正要讥讽他两句,唇齿却忽地撞上了一双湿热的柔软。他心中一凛,慌忙要向后躲,腰际却抵上桌案,后颈被人强行按住。 无处可逃…… 与其说这是个吻,不如说是被狗啃了一口。 裴向云全然不得章法,只在他唇上摩挲舔舐片刻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几乎是刚分开,他脸上便挨了一巴掌。 “孽畜……”江懿眼尾泛着红,声音有些慌乱,“你要造反么?” “我什么心思,师父不是早就知道了?” 裴向云双眸微红,顺势牵着他的手按在胸口:“师父你看,我怎么静得下心来?” 狼崽子手心粗糙,连带着他的手腕也被烫得发疼,遑论他那颗正撞击着胸膛的心脏。 “你……” “上次在渝州我就想这么做了,只是实在不敢。” 裴向云松开了扣着他手腕的手,指腹带着眷恋在他唇上轻轻抹了下:“我知道这一去很危险,我也没什么别的牵挂,所求不过只有你罢了。” “不必给我回应,就当是给我留个念想……好吗?” 作者有话说: 挨一巴掌换个亲亲亏吗(少女托腮) 第136章 是夜,陇西军营中仅有守夜的士兵尚围在篝火旁。 关雁归牵着马走到篝火前,轻声道:“你们辛苦了。” 那几个士兵原本正有些犯困,眼下见了上级,连忙起身行礼:“关校尉好。” 其中一人有些犹豫道:“关校尉这么晚了要去何处?” 关雁归面上的笑意未减:“嗯,睡不着,出去转转。” 他说完,目光状若不经意地扫过篝火旁的人:“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不辛苦……”那士兵连忙诚惶诚恐道,“本职任务,谈何辛苦?” 关雁归笑而不语,翻身上马,向陇西军营外而去。 可谁也没注意到一捧粉末从他袖中悄无声息地散了出来,飘然落入了那篝火之中。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关雁归牵着缰绳的手微微颤抖着,心中弥漫开难以言喻的激动。 六年! 他在陇西军营中整整卧底了六年,将自己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一个汉人的模样,为的不就是今日吗? 先前那次奇袭或许是因为他不在场,所以出了岔子。而这回的一切都是他亲手计划好的,必然能万无一失。 关雁归在一片广阔的黑暗中撕下面上伪装多时的面具,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原本以为最难处理的是张戎那个老顽固,却没想到他一回陇西便染了风寒,每日病恹恹地歪在床榻上,甚至连粥饭都不能自己吃。 关雁归也曾怀疑过是他装的,可每次招呼不打就去营帐中探视时,张戎的面色都十分苍白,又确实不像是演的。 这个老东西先前分明对他还算赏识,可后来不知怎的变了个人似的,足足让他在校尉的位置上熬了四年。 如果没有这档子事,他如今也能当个副将,又谈何与那低贱的棋子处于同样的地位? 关雁归越想越恨,可唇边溢出的笑却愈发舒畅。 而今张戎病重,江懿被困在燕都,那颗无脑蠢笨的棋子也被他三言两语从陇西调走,放眼偌大军营,没有一个人阻止得了他。 燕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乌斯人会在短短一个月内发动第二次侵略,这次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了。 只要这次成功。 只要这次能成功,他便能做乌斯的功臣,享尽荣华富贵,而那个人也…… 关雁归倏地收回思绪,面上先前那狂热的笑慢慢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冰冷。 他的背影融入了暮色之中,终于慢慢策马绕到了一处被风腐蚀的天然石窟之后。 乌斯士兵借着那石窟的遮掩安营扎帐,却仍小心地没敢点明火,生怕被燕人发现,暴露了踪迹。 一个身量高大却满脸阴鸷的男人兀自靠坐在营帐最前方,瞥见关雁归后冷笑一声:“这回你可真的准备好了?” 关雁归看了他一眼,轻声道:“罗耶,谁许你这样与我讲话?” 此人正是先前一战中被燕军俘虏的罗耶。 那会儿江懿本来不同意将罗耶放回乌斯,户部却说乌斯人前些日子在边境截获一队商旅,要以交换俘虏的名义释放罗耶回去。 江懿没办法不管那被俘去的汉人商旅,最后只得同意了这次俘虏交换。 罗耶虽然回了乌斯,却受了不少苦头,如今一提燕人便心中发寒,每日每夜沉浸在成为阶下囚的屈辱之中,愤懑渗进了骨缝中,恨得他要命。 而一切侮辱却都来自于眼前这个人。 罗耶看见那张清秀的脸便牙根发痒,讥讽之话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关雁归却似乎不甚在意,面上依旧带着浅浅的笑,可那笑意却未曾深入过眼底半分。 “你倒是口口声声说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乌斯将军的声音如毒蛇般「嘶嘶」着,显然不怀好意,“可祭司直到现在也联系不上,甚至「棋子」是否还好用也不甚清楚,如今你忽然与君上说要奇袭陇西军营。我曾因为你被俘受尽侮辱,如今我如何信任你?” “信不信我,你随意。” 关雁归不甚在意他对自己的嘲讽,慢条斯理道:“你可以选择不信我,自己带着军队去寻击破陇西的法子,看看到底是你还是我能更胜一筹。” 罗耶怀着歹意的目光在他脸上游弋半晌,终究还是将这口气咽了回去。 关雁归知道他没那个胆量反抗自己,轻哼一声,牵着马便进了乌斯人为自己准备好的营帐中。 待过了四更天,陇西的夜幕更沉似水。 估摸着第二日也是有风雨的。 关雁归在营帐中小憩了片刻,却到底还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战役无法睡得踏实,披了外袍起来找见了罗耶:“我要你安排的可准备妥当了?” “妥当了……”罗耶的语气仍不善,“为何你要那样布置?难不成你觉得燕人还有反击的余地么?” 关雁归眸色沉了片刻,颔首:“嗯……” “既然拿不准便择日动手……”罗耶低声道,“既然作为「先生」安插在燕军中这么长时间,多一日少一日又何妨?” “我等不了了!” 关雁归的声音骤然拔高,似乎隐隐忍着些许怒意:“你不懂,我担心的是……” 他的话说到这儿,倏地停了。 “按我的命令,一刻钟后立刻向陇西军营进发……”关雁归深吸一口气,“不许有半分拖沓。” —— 陇西军营一片寂静,似乎燕人果真都沉睡于梦中。 而守着篝火的那几个士兵更是瘫软在地上,昏沉沉地不省人事。 罗耶遥遥地用千里镜望去,片刻后将那镜子丢进副官手中,冷哼一声:“你这回倒是安排得不错。” 关雁归浑身笼在披风中,闻言唇角勾起一丝浸了冷意的笑,握着缰绳的手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 六年了…… 他在陇西吃六年的沙子,为了这个计划周密筹谋,甚至自降身份与那些弱小卑贱的汉人同吃同住,从底层慢慢爬了上来,为的不就是此刻吗? 如今陇西毫无防备,门户洞开,只要—— 关雁归刚想到这儿,空中忽地响起一道刺耳的尖啸。 一朵花火骤然在夜幕中炸亮,继而眼前的军营中火光冲天,喊杀声震耳。 若不是罗耶曾清楚地在燕军地牢中算过日子,还要以为是历史重现。 他登时额上冷汗直冒,嘶吼道:“你——” “回防!” 关雁归面上没了血色,方才在路上所想的一切如梦幻泡影般,被眼前席卷而来的火光燎了个灰飞烟灭。 但只要还能回防,还能…… 他慌乱的思绪猛地被一柄递到面前的长刀抽散,有些狼狈地靠着多年习武的经验避开这一击,仓惶抬眸时撞上一双带着凛冽冷意的桃花眼。 “原来真的是你。” 一片兵荒马乱中,江懿的声音不大,却仍清晰地传到了关雁归耳中。 “是我又如何?”关雁归眸中多了些许绝望,“看样子你不是早料到了吗?又和我在这里装些什么?” 江懿神色微动,不知混杂了些什么情绪,手中长刀风驰电掣般再次向他胸腹间劈来。 关雁归身上的黑袍被他挑飞,露出其下的轻铠。他反手从腰间将佩剑抽了出来,正面格挡上那柄来势汹汹的长刀。 两人上一次如此交锋已经是许多年前了。 江懿看着关雁归的脸,恍惚间又想起上辈子的事。 当真是所托非人。 那会儿自己身边除了太子外,只有他一个人。 江懿本以为关雁归是可以共患难的兄弟战友,却没想到他才是那个在背后捅自己最深一刀的人。 哪怕是昨天听了裴向云的话,他甚至还自欺欺人地存了些许侥幸。 两人的兵器于空中碰撞着,谁也没碍着曾经的关系收着力,似乎恨不能将对方置于死地。 江懿恨关雁归两辈子的背叛,关雁归恨他毁了自己六年的谋划。 当真是血海深仇。 周遭的火光与喊杀声像是从身边消失了一样,天地间只余两人抹不去的滔天恨意。 关雁归手中佩剑「铮」地一声挑开江懿的长刀,猛地向他的肩劈去。江懿却躲也不躲,那长刀径直捅向对方的小腹。 那柄剑质地与普通的剑不同,材质坚硬,几乎毫无阻拦地破了江懿身上的轻铠,重重割开了他的血肉,险些与肩骨相撞。 江懿喉间蓦地一咸,继而血腥味弥漫于口腔之中,而他手上的动作却片刻未停,紧紧握着刀柄将刀身送入了关雁归的腹中。 关雁归吃痛地于胸腔中嘶吼一声,双目猩红,唇边却扬起一个有些癫狂的笑:“你算了这么久,可样样都算到了吗?” “什么?” 江懿只觉得自己左臂断了般疼着,紧紧咬着唇,额上冷汗涔涔。 “你那好学生前些日子怕是一直在听你的指挥吧?” 关雁归的表情属实算得上狰狞:“把我耍得团团转,很有成就感吗?” 江懿冷着脸色,沉默不语。 “但好在我也留了一手,这你算到了吗?” 关雁归半张脸都溅上了他的血迹,可眸中却满是报复成功的快感与不怀好意:“依着你的性子,你肯定已经让你那好学生带兵在乌斯军后包夹伏击了吧?” “我学着你上次那般,在地上浇了火油,在地下埋了火药,你猜若是他们毫无防备地踩上去,会发生什么?” 江懿眸色一凛,先前波澜不惊的面上终于多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惊诧。 而几乎为了印证他所说的话一般,远处遥遥响起了一道惊天动地的「轰隆」声。 作者有话说: 学校这个时间安排很难说不是想弄死我 第137章 关雁归觑着他的脸色,成功地捕捉到了那一瞬的慌张。 他忽地大笑起来,不管不顾腹部被贯穿的伤口,哪怕血顺着喉管涌到了嘴边。 “你继续算啊……”关雁归宛如地府中爬上来的厉鬼,一双原本温润的眼睛如今满是戾色,“你不是运筹帷幄,不是将人耍得团团转么?如今也有你算不到的东西,你感觉如何?” 江懿眉眼间浸着冷意,手中的刀却未乱了方寸,依旧稳稳地将关雁归愈发凌厉的剑刃格挡住。 可乌斯人大势已去。 这次突袭本就仓促,其实也是在博弈。关雁归赌的是自己掌握了陇西军营的一手情报,而燕人在先前那场恶战中同样元气大伤,断然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可眼下张戎并未生病,江懿也没被困在燕都。眼前的一切都意味着这场仗从一开始便没有胜算,他从头至尾都是被别人算计的那个。 如果不是心已死,他与江懿单独打一场,处于上风的是谁也未必有个说法。 关雁归心中凄凉,忽地将手中的剑一扔,径直向江懿的长刀撞来。 他想寻死…… 过去于陇西军营中受过的一切优待,获得的所有身份和地位以及心中的骄傲决不允许他做阶下囚,更遑论于被眼前这个处处压了自己一头的人所俘虏。 可江懿却早有防备,将刀身向侧面一斜,堪堪从关雁归腋下穿过,没有伤了他的性命。 关雁归从马背翻滚摔在地上,痛得他几乎闭过气去。 他望着陇西的沉沉夜幕,忽地想起自己刚来陇西的时候。 那会儿还是个少年的江懿被人刁难,他心中尚有几分恻隐之意,随手帮了这看上去俊秀无害的少年一把。 如果他们不是敌人,怕也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吧? 关雁归大口地喘息着,觉得自己这六年下来简直像个活生生的笑话。 不远处,乌斯士兵被打乱了阵型,正于燕军的刀枪剑戟下慌忙躲闪。而他们的统领罗耶正和张戎苦苦交锋,隐约有了溃败之意。 江懿横刀立马,受了伤的左臂微微颤抖着,低声让一旁的燕兵将关雁归押下去,顺带把他下巴卸了,等他回来好生审讯。 他刻意不去看远方那滚滚浓烟,将心头的烦躁与不安强行压了下去,策马带着燕军将那些丢盔弃甲的乌斯人向远方赶去。 罗耶再一次倒在了陇西军营前。他眸中含着不甘与怨恨,仍试图挣扎着要从燕兵的桎梏下挣脱出来,却于事无补。 张戎缓缓牵着马走到江懿身边,低声道:“那边是……” 江懿微微阖眼片刻:“您一个人能将这儿料理得来吗?” “当然……”张戎瞥了他一眼,“你去看看吧,这儿有我守着。” 江懿强压着心头的急切,有条不紊地将自己的布置与张戎一一讲清,而后才策马向那浓烟滚滚之处奔去,越近便越能闻见枯草被烧焦的刺鼻烟油的味道。 他紧紧抿着唇,连肩上伤口的疼痛都察觉不出,一心要那战马跑得再快些—— 直到看见离浓烟不远处东倒西歪坐着的一地人影。 江懿一眼扫过去,没发现有大片伤亡的状况,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先松了一半。 他骤然勒紧了缰绳,听着那马打着响鼻的声音,心脏如鼓般在胸腔中擂动着。 那席地而坐的燕兵是从渝州借调来的守军。先前刚从守城站中逃过一劫,没料到在陇西竟也有这夺命的一遭,吓得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 江懿匆忙翻身下马,疾步向那人群走去。 有人认出了他:“江大人!” 江懿侧眸颔首:“统领你们那人在何处?” “江大人是说……裴校尉吗?” 那士兵的眸色有一瞬的犹疑,悄悄向侧旁瞥了一眼。他自认为自己的动作十分隐蔽,却逃不开江懿的眼睛。 江懿见他这幅不敢说话的样子,径直转了身向一边走去,果然在人群之后看见了几个躺倒在地的人。 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眼前似乎莫名恍惚了一下。 “江大人!” 正蹲在地上的士兵慌忙起身招呼他:“您怎么来了?” “方才在陇西那边听见了声响就过来了。” 江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趋于平静:“可有伤亡?” “有受伤,但没有折损。甚至还拦住了很多逃窜的乌斯士兵,一并羁押在一边了。” 那士兵似乎仍心有余悸:“刚刚幸好裴校尉反应快,护着大家迅速退开,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江懿无意识地于衣袖下蜷曲了手指:“那……他人呢?” “江大人是问裴校尉吗?” 那士兵愣了一下,抬手向不远处指了下:“方才他在最后护着大家离开,被那土火药波及着摔下来马,不知眼下醒了没有。” 江懿深吸一口气:“让他们都别坐着了,快起来,迅速休整好去陇西军营汇合。” 他说完后顿了下,咬牙道:“伤员也一并带上。” 不知道关雁归还准备了什么「惊喜」给他,当务之急便是将这些燕兵迅速从这是非之地撤走。 江懿策马走在最前面,身后浩浩荡荡地跟着渝州调来的守城军以及俘虏的乌斯人,终究没再节外生枝地回了陇西军营。 经历了一场恶仗,如今军营中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倒塌的营帐,熊熊火光在地上燎作一片,几个燕兵正提着桶从一边的溪流中打来水将火灭了。 江懿忙着处理战俘,又去看了方才那场仗中的伤兵,待一切安排妥当,这才腾出些机会去看一眼裴向云。 身为老师,学生受了伤,甚至生死未卜,也并不第一时间去关心,这样的做法确实有可能被旁人诟病为「无情」。 但于自己又不只是裴向云的老师,于他而言还有更多重要的事去做。 江懿叹息一声,在安置伤员的营帐前踟蹰半晌,第一次觉得自己称得上有些「懦弱」。 他撩起帐帘,慢慢踱进了营帐中,刺入耳中的便是忍着极痛的哀嚎声。 哪怕是久经沙场的战士,在受了伤后也是会疼的。 江懿目光落在最后一处地上草草铺就的席子上,心中不轻不重地「咯噔」了一下。 军医忙得满头大汗,将裴向云身上的轻铠与衣物解了下来,正一点一点地将他伤口中的砂石捡出来。 或许是因为走在最后护着其他人的缘故,裴向云后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其中有砂砾与小石块,让人看了便心中觉得不好受。 “江大人,您来了……”军医将那夹出来的石沙放进一边的瓷盘中,“您放心,裴校尉只是看上去伤得重,但幸好离得不算近,没有伤及脏腑。” 江懿颔首,声音有些沙哑:“嗯,知道了,我……没怎么担心。” 裴向云应当还在昏迷之中,头微微歪了下,将半张脸露了出来。 灰头土脸的。 江懿方才想帮着张戎审讯战俘,却被老将军赶了出来,要他没将肩上的伤口处理好之前别去见他。 左右无事,江懿便挑了个没放着细布药膏的地方坐下,静静地看着军医给裴向云上药。 这个上药的过程大抵疼得很,让尚处于昏迷之中的裴向云身子蓦地痉挛了起来,下意识地躲闪着军医的药膏。 军医叹息一声,正要喊来一边的士兵帮忙按着裴向云,却听江懿开口道:“我来吧……” 他诧异地抬头:“可……” “放心……” 江懿的脸色有些苍白,唇角牵出一个有些疲惫的笑:“我不会心软的。” 军医看着他的脸色,默默将话咽了回去。 江懿挽起袖子,紧紧按着裴向云的胳膊。 裴向云似乎察觉到手臂上的阻力,不管不顾地在江懿的手下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军医瞥见江懿肩上那道新鲜的伤疤,动了动唇:“江大人,要不您还是……” 江懿鼻尖上渗出细汗,声音却仍然很稳:“你做你的,不必管我。” 早先裴校尉还不是校尉时,军医就曾目睹过他有多疯多不服管,不然不至于到现在仍心中有些许阴影。他觉得这般嚣张而蛮横的人,怕是世间都少有能制住他的。 江懿眉眼间带着几分倦意,不知说给眼前的人听还是自己听般喃喃道:“裴向云,我很累,别再胡闹了。” 他的声音很小,也只有眼前几人听得清。 军医正要告诉江懿裴向云或许听不见他说了什么时,这疯狗挣扎的动作居然真的小了很多。 他有些惊诧地抬眸瞥了江懿一眼,却见这年轻的丞相专注地看向那重伤昏迷的人,眼睫微垂,神色中竟平添了几分温柔。 背上那骇人的伤口被迅速地抹上药膏,继而用细布牢牢地包扎了起来。 江懿垂眸,看着裴向云额上因为疼痛而覆着的汗水,心中一直横亘着的那道防线终究还是悄悄打开了一条缝。 他松开了一只箍着裴向云胳膊的手,试探着落在他的额上,轻轻地将那层汗抹去,却忽地听见了一道有些沙哑的轻笑。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138章 江懿蹙眉,倏地收回了手。 裴向云双眸微睁,动了动唇:“师父……” 江懿收了按在他身上的手,按着一边的桌案想站起来,却无意间用了那只受了伤的手,肩上毫无防备撕裂般地疼了一下,让他倏地蹙起眉。 他额上渗出冷汗,却仍维系着声音的平稳,与平时无异般淡淡道:“醒了?醒了我就走了。” 先前肩上那道贯穿伤还没什么感觉,大抵因为心思全在别的事上。现在一放松,便后知后觉地入骨般痛了起来。 裴向云闷咳了几声,轻声道:“师父,你陪陪我好不好?” “你不是都没事了吗?” 江懿肩上的伤作痛,还惦着军中没处理完的事:“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没空陪你。” 裴向云刚要伸向他的手忽地在半路顿住了,继而又悄悄地缩了回来。 他沉默半晌,轻声道:“你就真的一点也不会心软吗?” 江懿要走的动作顿了下,微微侧眸看向他,声音中有些莫名的情绪:“在你看来我很冷血吗?” 裴向云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用那双深邃的黑眸静静地看着他。 半晌,他才又继续道:“只是觉得哪怕我做到这样的地步,你仍然觉得我是可有可无的,对吗?” “原来你一直这么想我的……”江懿牵着唇角笑了下,“无所谓,随你怎么想,反正我也不介意。” 兴许是受了伤的缘故,裴向云从未像眼下这般和他闹过情绪:“你哪怕就陪我一会儿呢?我就是想你陪我说说话而已,可为何你连这个愿望都不愿意满足我,你不是说……” 他吸了吸鼻子,声音越来越轻:“你不是说不恨我了吗?” 江懿觉得自己肩上那道伤口应该又有些开裂,温热的血慢慢浸湿了他左边的衣袖,像是钻进了一条不怀好意的毒蛇。 他不愿在裴向云面前示弱,也不愿让裴向云知道自己受了伤,稳住因为疼痛而有些急促的呼吸后才开口:“说够了?” 裴向云听了他那冷淡的声音后蓦地抬头,双唇翕动半晌,终究还是没将想说的话说出口。 “说够了就闭嘴养伤……”江懿冷冷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质问我。” 他说完,毫不留情地转身拂袖离开,只留给裴向云一个淡漠的背影。 裴向云将下巴抵在榻上,忍着痛慢慢屈起胳膊揉了揉眼睛,将方才险些落下来的眼泪擦掉。 这似乎是两人关系缓和后第一次吵架。他单方面吵闹发脾气,那人却漠视着他的所有委屈和难过。 军医提着一桶水回来,往旁边看了眼:“江大人走了?” 裴向云点了点头。 “哎,真是。” 军医用帕子沾了水,蹲坐在他面前将他脸上的灰垢擦净:“他怎么就走了呢?方才我见他肩上那伤实在太吓人,想着赶紧帮他包扎一下,结果人走了。” 裴向云蓦地怔住了,将方才心中闹的情绪抛去一边,急切道:“他受了什么伤?严重吗?” 刚刚营帐中的光线实在太暗,他也只能勉强认得出来面前的人是江懿,却根本没法注意到他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看着是挺严重的……”军医道,“一道贯穿伤,应当是被刀剑所伤,血染了半条衣袖。裴校尉你昏迷时抗拒包扎上药,还是江大人帮我将你按着的。想来那个时候,他的伤口说不准会被挣得裂开,需得赶紧包扎。” 裴向云眨了眨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半晌,他轻声道:“我师父他……原是一直在这儿的吗?” 他以为江懿不过正好经过,却未曾想到在自己昏迷时老师一直陪在身边,直到看着他醒来。 军医将那脏了的帕子在桶中洗了下:“一直在,那会儿伤兵刚安顿好他就来了。” 裴向云静静地看着他洗帕子的动作,心中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肉似的疼着。 老师受了那么重的伤,却忍着痛一直陪在自己身边,而他方才又说了什么? 说他捂不热,说他冷血,说自己在他心中可有可无—— 老师其实是伤心的吧? 裴向云鼻尖发酸,眼眶涨得难受,不管不顾地撑着地要站起来,背上的伤立刻示威般地痛了起来,让他痛哼一声,跪倒在地。 “你这是做什么?” 军医大惊,正要将他扶着趴回去时,身侧却蓦地有人喊他:“军医,军医!” 一个士兵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军医,前头有个兄弟的膝上扎进一支箭矢,我们实在没办法,您……” 军医抹了把脸,提着桶起身:“我去看看,你在这儿帮我守着他,别让他乱动。” 那士兵「哦」了一声,目光落在裴向云身上,借着外面的光线辨认片刻后忽地高兴道:“裴校尉,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裴向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仍琢磨着如何忍着背上的伤站起来去找到江懿。 可那少年却认真得很,依着军医的叮嘱老老实实坐在一边看着裴向云不让他起身:“裴校尉,先前真的谢谢您。” 裴向云真没什么心情和他聊天,又敷衍地「嗯」了一声。 “裴校尉和江大人是师生关系吗?” 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正处于对什么都好奇的年岁:“怪不得先前江大人看着有些失态,我还奇怪呢,刚刚问了他们才知道。” 老师……失态么? 江懿似乎一直是冷静的,理智的,他从未见过那人有过一丝一毫的慌乱,宛如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内。 裴向云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追问道:“师父怎么了?” “也没怎么。” 少年挠了挠头,末了叹息一声:“大概就是来得很急,问了校尉您的情况后才带大家一并回来的,好像与平日不太一样。但这也是我乱说的,裴校尉我没有说江大人不好的意思,只是……” 裴向云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知道了。” 他微微抬头,眸中多了几分恳切:“我还有多久才能从这里离开?” 少年愣了下:“这,这我也不清楚,得问军医吧。” 裴向云再度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放低了声音:“求你,务必帮我个忙好吗?” —— 江懿捏了捏眉心,面上是难掩的疲惫。 他下意识地要唤李佑川,却忽地想起来李佑川被留在燕都作为自己的「眼」,只无奈地轻叹一声。 俘虏和伤亡的人已经被统计完,名单递到了他手上。他没急着看,草草处理了肩上的伤后去见了关雁归。 江懿到底给他留了几分脸面,并未将他背叛陇西以一事广而告之,知道事情真相的不过看守地牢的士兵与他和张戎几人而已。 可即便如此,关雁归也觉得无限屈辱与憋屈。 他先前在陇西军营有不小的威望。大家觉得张戎是大将军,严肃又古板不好相处。 而江懿虽然年轻有文化,可到底又是大燕的丞相,身居高位,似乎比张老将军更难相处。看来看去,就一个关校尉最亲切没架子。 关雁归受尽了追捧与赞美,如今一朝沦为阶下囚,看着江懿的目光中含着无尽的怨恨。 江懿于地牢幽幽灯火下看着他半晌,唇角微翘,露出一个冷笑。 关雁归或许只觉得自己毁了他一辈子的谋划,可于江懿来说,他险些毁了自己两辈子的故土。 “关校尉……”他低声道,“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关雁归的下颌依着他的意思被卸掉了,眼下只能发出语义不明的气声,显得格外狼狈,唯独一双带着怨憎的眼死死地盯着江懿。 “我知道你现在不能说话。” 江懿撩了衣袍,缓缓在他面前蹲下身,隔着囚笼看着他:“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慢条斯理地将上辈子发生的事说给关雁归听,却将其中关乎「重生」的字眼拿去,听起来就好像他洞悉了关雁归的所有计划一样。 江懿看着对方的脸色从憎恨变为惊惧:“现在你觉得自己输得奇怪吗?” 他向囚笼中伸手,捏着关雁归的下颌将他的下巴装了回去。 关雁归眸中发狠,刚要咬舌自尽,下颌却又被人扳住了。 “不要不听话……”江懿眯起眼,“是想听听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不是让你自杀的。” 关雁归的呼吸急促,半晌后忽地笑了:“江大人,你应当很久之前便想这样高高在上地与我说话了吧?” 江懿挑眉,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可我还是要送给你那句话……”他闷咳了几声,双眸中闪着怪异的光,“你以为你算到了一切,甚至知晓我或者乌斯的全部计划,但你也有算不到的东西。” “你这段时日是否觉得身体疲惫,经常心悸咳喘,甚至睡梦中被梦魇魇住?” 江懿心中一动,面上却仍不露声色:“关校尉有何高见?” “你中毒了。” 关雁归轻声道:“是乌斯的毒,只有我们有解药。汉人的大夫看不出,我却是能看得出的。” “若是没有解毒的药,你也没多少日子好活了,江大人可算到了这一点?” 作者有话说: 狗子:我不是故意的qwq 第139章 江懿捏着他的下巴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半晌,面上却并未出现关雁归所期待的惊慌或震怒。 他动了动唇,正要说什么,却听江懿轻声道:“原来是这样。” 关雁归悚然而惊,猛地抬头看向眼前的人,却只在他眸中看见了一片平静。 “难怪那日看见宣贵妃时觉得眼熟。” 江懿微微眯起眼,恍然:“原来是觉得和你很像。” 关雁归瞳孔骤然一缩,几乎咬着牙道:“你在威胁我?” “不是。” 江懿勾了勾唇角,带着几分安抚道:“只是在和你聊天而已。或许你愿意告诉我,你和宣贵妃是什么关系?姐弟还是兄妹?” 关雁归死死地咬着牙,一双眼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却一句话也不说。 “不说么?” 江懿仍捏着他的下巴,不让他咬舌自尽:“你随意,反正我有的是方法知道。” “你真的能活到得知真相的那天吗?” 关雁归的眼中不无恶毒,似乎想到这件事,眼下受的屈辱与苦难便能不值一提。 江懿垂眸:“依关校尉高见,鄙人还有多久好活?” “这谁又说得准呢?” 关雁归的声音很轻,却宛如不怀好意的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或许是明天,或许是明年,你会一直被病痛折磨着,慢慢看着自己的身体变得衰弱,终生活在这种恐惧之中。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哪天死,但又确切地知道自己一定会死……我先一步去阎罗地狱,我在那里等你。” 似乎因为大势已去,关雁归如今露出了他被隐藏在温柔表象下的獠牙,蠢蠢欲动地想给敌人最后的致命一击。 “你们给圣上下的也是这种毒吗?” 江懿忽地笑了,像是如释重负一般:“挺好的,至少我知道他身上中的是何种毒物,也不至于无头苍蝇般地四处寻药了。” 关雁归等了半天,以为江懿会逼问自己解药在何处,又或许会动私刑,却全然没料到他半个字没提身上中的毒。 “你……” 关雁归下巴被他扳得生疼,连带着声音也有些不稳:“你不怕死吗?” “不怕。” 江懿心道自己多少也算死过一次的人,与旁人相比,看待这些自然要更通透几分。 “在我死之前,收拾个把奸细不是问题……”他看着那双满是仇恨的眸子轻声道,“至于关校尉您,通敌叛国并非小罪,自求多福吧。” 他说完,顺手又将关雁归的下颌卸了。那人痛苦地翻倒在地上,头似乎撞在了囚笼的栏杆上,「哐」地一声响,听着格外心惊肉跳。 江懿却再未回头看他一眼。 帐帘轻轻发出「沙沙」的响声,将他倏地从思绪中拽了出来。 不知是否因为尚有些在意关雁归说过的话,江懿蓦地察觉几分心悸,不由得蹙了眉,向帐帘的方向望去。 一道跌跌撞撞的黑影隐于帐帘之后,似乎有些踌躇不前。 江懿与那黑影隔着一层帐帘对望片刻,轻声道:“谁?” “师父。” 那人的声音中有几分颤抖,鼓足了勇气微微提高了些许声音:“师父,是我。” 江懿挑眉,还未说话,裴向云便掀了帐帘走了进来。 身后还跟着一个一脸尴尬的少年士兵。 外头不知何时下雨了。 陇西三月的春雨冷意刺骨。别处春天都是越下雨越暖和,偏生陇西一下雨便带着刺骨的寒风,一路冻得人骨缝都发寒。 裴向云不知是背上的伤口疼,还是被冻得难受,一张脸白得发青,双唇哆嗦了半晌,抬眸静静地看着他。 江懿看着他那目光便知他寻自己有事,颇为头疼地叹息一声:“来找我何事?” 裴向云闷咳了几声,侧过脸对身旁的少年道:“谢谢你,你走吧。” “当不上裴校尉一声谢!” 那少年慌忙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裴校尉您,您好生休息,可千万别与太医讲起是我将您带出来的。” 他说完后又向江懿行了一礼:“江大人,叨扰您请见谅,属下这便走了!” 他像是从未与这般地位的人对过话一样,害怕惶恐得厉害,说完话后低着头便一溜烟地走了。 江懿看着他觉得好笑,待那少年真的离开后才慢条斯理地将目光落回裴向云身上,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案,声音带着几分慵懒:“不好好养你的伤,跑来找我作甚?” 裴向云双唇翕动,忽地「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的手撑着地向前爬了两步,低声道:“师父,我错了。” 江懿眉心微动,有些诧异道:“和我道歉做什么?” “我……” 裴向云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问自己,愣了一下:“方才的事师父不记得了吗?” 江懿先前正想着和关雁归有关的烦心事,压根就没意识到裴向云说的「方才的事」到底指什么。 “方才我对师父出言不逊。” 裴向云轻声道:“苛责质问了师父,却不知师父早就陪在学生身边等学生醒来,辜负了师父的好意,学生罪该万死。” 他说完后顿了下,生怕诚意不够似的又加了一句:“请师父责罚学生。” 江懿恍然…… 不知谁多嘴,将自己等在裴向云身边的事说了出去,以至于要狼崽子自责到背着一身伤也要来道这个歉。 “起来吧……”江懿无奈道,“又没有怪你。” 裴向云却仍跪着不动:“师父在说气话。” “我没有。” 江懿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解释。 或许因为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所以哪怕是被人误会了他也觉得无所谓。 左右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作甚放在心上? 可眼下裴向云此举却让他莫名觉得其实这是一件大事。 “师父分明有在乎我的,可我却说了让师父伤心的话。” 裴向云的声音不易察觉地颤了下:“师父并非冷心冷血之人,也并非没将学生放在心里,先前是学生使小性子了,对不起。” 他说着,讨好一样用膝盖跪着向前走了几步,离江懿近了些,面上满是恳切。 江懿拧着眉:“你先起来,一会儿跪得身体遭不住还要我去将军医请来。” 裴向云手撑着地,用了三四分力气后动作却倏地顿住,继而有些不好意思地抬头看向江懿,嗫嚅道:“师父,我腰用不上力,起不来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逆徒。 “起不来就跪着吧。” 江懿仅剩的耐心耗尽,垂眸去看桌上的文书。 裴向云听了他的话后居然没有半分反抗,眉眼间沉着温驯,静静地跪在原处看着他。 一时间帐中静得很,只剩书页被翻动的「沙沙」声。 江懿有心忽视身旁跪着的人,可狼崽子的目光实在太过炽烈,灼灼地落在他身上,让他实在难以继续若无其事地静下心看文书。 半晌,他终于认命地长叹一声,冷着脸从桌前起身,走到裴向云身前,向他伸出手:“滚起来……” 裴向云眨了眨眼,从善如流地攀着他的手臂缓慢起站了起来,可背后的伤口实在疼得厉害,让他身子向前踉跄了一下,径直扑到江懿怀中。 江懿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点。 “给我滚回伤兵营躺着去……”他的声音多了几分咬牙切齿,“别在这儿烦我。” 裴向云将头埋在他肩窝处,声音十分含糊:“我走过来花了好长时间。” “和我有什么关系?” “回去也要花好长时间……”狼崽子似乎很委屈,“外头还下着雨呢,你忍心吗?” “忍心。” 江懿想伸手去推他,却又碍着他身上的伤不知于何处下手:“自己回去。” “让我在你这儿住一晚上,可以吗?” 裴向云说完,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你的营帐还是我收拾出来的呢,师父若是不让学生留宿,显得太不近人情了些。” 江懿眯着眼和他翻旧账:“我在你心里不就是不近人情吗?” “师父还说没生气。” 裴向云轻笑一声:“方才都与你道过歉了,若你还不满意,那我再跪着给你道个歉可好?” 狼崽子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江懿耳侧,无端让他想起了「耳鬓厮磨」这个词。 而几乎是脑海中刚冒出这个词,江懿便被自己吓了一跳。 什么耳鬓厮磨,什么…… 他还未自我唾弃完,身上的压力忽地加大了几分,让他毫无防备地向后踉跄了几步,腿弯磕在床沿上,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裴向云似乎生怕压着他,连忙在他身侧撑起一只胳膊,却不偏不倚地牵动了背上的伤,闷哼一声,额上又覆着细细密密的冷汗。 江懿觑着他那痛苦的神色,冷笑:“自作孽,不可活。” “值得的。” 裴向云有些虚弱地笑了下,似乎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前几夜也是一同睡的,今夜不行吗?” “不行。” 江懿抬手要将他推走,裴向云却捉住了他的手腕,低头时唇似吻非吻地蹭过他的指尖。 柔软的双唇从他指腹上擦过,让他心中蓦地空虚了一块般难受了起来,低声怒喝:“裴向云!” 他的逆徒抬眼,一双深邃的黑眸认真地看着他,声音有些沙哑:“师父,我心悦你。” “可是我不……” “真的吗?” 裴向云松开了他的手腕,慢慢顺着腰线抚上他左侧胸口:“那为何师父心跳得这样快?” 作者有话说: 心乱了(咳); 先浅浅黏糊几章:P 第140章 江懿抿着唇看他,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裴向云轻叹了一声。 第一次濒死时,他后悔没再勇敢些去做自己肖想多年的事。而第二次濒死,则在后悔没再将自己心中的话告诉那人。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知足的,后来发现面对心悦之人时却永远都贪婪,永远都难以满足。 或许是江懿鲜少展露的心软与夜雨的轻柔让他心中的念想再度冒出头来。 他专注地看向老师,鼓着勇气问道:“师父真的……从未对我动过心吗?” 其实是动过的。 在上辈子裴向云对情爱一事一无所知时,他确实曾长久而静默地爱过自己这唯一的学生。 可那也只是「过去」而已。 后来两人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横亘着仇恨的满目疮痍,那点不为人知而微不足道的爱便被他随着恨意一同忘了,直到前些日子裴向云身死渝州时才又被他寻了几分回来。 可如今又得知自己或许中了没有解药的毒,又被关雁归判了死刑,不知还剩了多少时日,或许仅够将最后的事情处理完,却似乎无法给裴向云想要的东西。 责任压在肩上,他只能将一己私欲放在第二位。 还是彻底将这段所剩无几的情丝斩了为好。 裴向云仍静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江懿又轻叹一声,抬手捂住他的眼睛,宣判了他的结果:“抱歉,从未。” 他察觉到裴向云的眼睫蹭过自己的掌心,继而一滴温热顺着他的掌纹慢慢滑落到手腕上。 “没事的,师父不用说抱歉。” 分明很难过,可裴向云仍只是吸了吸鼻子,假装声音很轻快地小声道:“是我带给你困扰了,应当我说抱歉才对。” 江懿有些奇怪:“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对我这么执着?” “若是因为上辈子对你好那大可不必,这辈子我待你又不怎么样,你也并非不能去寻个别人,何至于在我身上耗着?” “不一样的。” 似乎为了让江懿听清,裴向云又微微提高了声音:“师父和别人不一样,师父是世间最好的人。” 或许他向来认定了什么就很难改变,自前世风雪中江懿向他伸出手那一刻开始,两人的命运便要就此纠葛不清。 刚开始可能只贪图那一口热汤,可后来想要的却越来越多。 想要那人温柔的眼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想要那人的身侧一直是自己并肩,想要陪那人走到暮年白发。 越来越贪心,越来越不会被轻易满足,直到那大逆不道的想法在心中生根发芽。 裴向云执拗地看着江懿,半晌后道:“师父不接受我也没关系,我知道自己很差。只要能一直站在你身后,这都没关系的。” 狼崽子似乎在和他保证着什么,甚至抬起右手比划了个奇怪的手势:“如果师父不信的话,学生可以赌咒发誓的。我不是汉人,不知道汉人的神佛是否会认我,但是我可以用乌斯人的法子向你发誓,可以吗?” 江懿有些哭笑不得,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你先起来。” 他敏锐地察觉到裴向云腰部往下的动作有些僵硬,似乎不想让他察觉到什么似的,将腰吊着般抬了起来,堪堪悬在半空不愿落下。 这动作全靠一只胳膊撑着床。 裴向云「啊」了一声,似乎意识到了老师已经知道自己的坏心思,脸上蓦地涨得通红,支支吾吾道:“好,好的。” 他说着,撑了半天的那只胳膊骤然一酸,整个人向侧边滚了过去,口中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声。 是疼的…… 江懿冷笑:“活该……” 裴向云趴在床上,后背撕裂般疼了起来。 “不向我必发誓。” 江懿垂眸瞥了他一眼:“你现在身上没了蛊,也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没必要把时间都耗在我身上,我不会给你机会的。” 裴向云垂眸,温驯道:“知道了,师父。” 江懿好气又好笑:“说得倒好听。” 裴向云抬头,却见那人从一边的架子上拿了把纸伞撩开帐帘离开了。 他将头埋进那人床上的被褥中,有些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前些日子江懿没冤枉他,他确实没在人家营帐里干好事。 那会儿他听了关雁归的一派胡言,心中揣着事晚上睡不着,不知怎的就想起来要将老师的营帐收拾出来,又不知怎的收拾完后鬼使神差地倒在那人的床上睡了一晚。 老师身上一直有种淡淡的笔墨之香,却又不完全像是墨香,更像是墨与什么不知名的花香掺杂在一起,清冽而让人安心。 他怕弄脏了那人的床褥,于是脱了外袍,只着单衣单裤躺在老师的床上,不知不觉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睡便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 从睡不着到一觉睡到天亮,裴向云归功于睡在老师的床上让自己心安。 于是他尝到了甜头,第二天晚上又悄悄地摸了过来,试图与前一夜一样安然入睡。 结果这一晚他伴着那魂牵梦萦的笔墨幽香入眠,梦见了些许稀里糊涂的东西,有红烛暖帐,有老师发红的眼尾与唇齿间泄出的急促喘/息。 他紧紧扣着老师白皙瘦削的手腕,不知是汗水还是其他什么将原本平整的红布濡湿,蹉跎得像沾了水的胭脂块。 又是上辈子的事,这辈子却被他一次次地从记忆中寻了出来,作为曾短暂亲近过那人唯一的依据。 裴向云第二日理所当然地灰溜溜去换了裤子,看谁都心里发虚,可晚上又控制不住地再次摸了过来,似乎换个地方就睡不着了似的。 若是被老师发现,若是…… 他将头埋进被褥里,发出了有些绝望的长叹,带着几分撕心裂肺的意味,被回来的江懿听了个一清二楚。 江懿的衣袖有些潮湿,听了他的哀嚎后挑眉:“有那么疼吗?” 裴向云猛地闭了嘴:“没有的,就是……” 就是想到了不该想的事,眼下更难受了。 他如今有一处与后背同样煎熬,可他却偏生不愿让江懿知道,所以打死他都不愿说出来。 江懿见他不愿意讲实话,便由着他和自己较劲,将床头的灯调亮了几分,裴向云这才看见江懿手中似乎提着个包袱,与在军医处见到的十分相像。 裴向云动了动唇,刚要问,却见老师毫不避讳地将淋了雨的外袍脱了下来,露出下面的薄衫。 他几乎立刻脸上又发起热来,想扭过头去,却见江懿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半晌,拿着衣服转去屏风后了。 可那屏风却是能透光的,影影绰绰一个人影模糊地映在上面,营帐中很静,甚至能听见老师动作窸窸窣窣的声音。 裴向云脑中理智早就被烧得所剩无几,强迫着自己不要去看那道朦胧的人影,可却不受控制地又想起了那个频频造访的梦。 那凌乱的红布于屏风后的身影慢慢重叠起来,让他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那人衣帛下的样子,于小腹燎起股灭不掉的邪火。 好在江懿并未让他难捱多长时间,便换好了衣服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将束发的带子也解开了,青丝如瀑般散落着垂下,与身上的白衣泾渭分明。 裴向云的目光仅只敢心虚地在他身上停留片刻,而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而落在被褥上,似乎对那平平无奇的刺绣多了几分兴趣。 老师的脸色好像不好,似乎比先前又苍白了些许。 他动了动唇,没话找话道:“师父,你的伤还好吗?” 江懿撩开锦被的动作顿了下:“谁告诉你的?” “军医。” 裴向云轻咳了一声:“是学生不懂事,不知道师父有伤在身,还埋怨师父不陪我。” 江懿「啧」了一声,没再说话,只将他的衣服下摆也顺便撩了起来。 裴向云的上半身蓦地僵住,话都说不利索:“师父,你……” “来的时候淋了雨吧?”江懿淡淡道,“别乱动,给你换个药。” 他说着,指腹顺着那软布往下移,直至停在裴向云的腰窝处,寻到了军医打的结,慢条斯理地将那带着潮意细布解开。 细布被解开时,连带着药膏一同从创口上揭了下来,痛得裴向云闷哼了一声,手指骤然蜷缩了起来。 “很疼么?” 江懿声音很轻,却毫不留情:“疼就对了,给你长长记性,下雨带着伤到处乱跑,这药都泡得要掉了。” 裴向云舔了舔唇,鬼使神差道:“其实也不是疼的。” “不是疼的?” 江懿眉心微蹙:“那是怎么了?” 他专心和裴向云说话,指腹便停在了对方的腰窝处,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上面的薄茧若即若离,勾得裴向云晕头转向,唇齿发麻,呼吸都急切了几分。 “是……”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却仍控制不住地有些低哑:“别的地方难受。” 这句话几乎是刚出口他便后悔了,忐忑又期待地等着那人的回答。 江懿似乎愣了下,继而慢慢将放在他身上的手拿开。 裴向云有些惶恐地想抬头去看老师的神情,却听那人似乎轻笑了一声。 “哪里难受?”江懿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揶揄的笑意,“要不要说给师父听听?” 作者有话说: 狗子以为自己拿捏了老师但实际上被老师老师猜了个明明白白.jpg 140-155 第141章 裴向云自己犯浑行,但若是被老师直白地点出,脸皮倒是变得相当薄。 他支吾着拒绝道:“不了吧,太……” “太怎么样?” 江懿挑眉:“上辈子再欺师灭祖的事你都做了,我也什么都见过,你说太如何?” 裴向云撑着手臂起身想离他远些,可刚动了一下,背上的伤便刺痛起来,让他腰上一塌,又无力地趴了回去。 江懿垂眸看着趴在床上的人,终于有了种「扳回一城」的快感。 先前受制于人的感觉让他很憋屈,如今再次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拿捏着裴向云的喜怒悲欢,这才多了些踏实的感觉。 “可这不一样。” 裴向云听他又将上辈子的事翻出来说,面红耳赤道:“上辈子是我做的事对不起你,是我不要脸也不顾及你的感受,现在不会了。” 江懿颔首:“那所以呢?哪里难受?” 裴向云听他又将话题绕了回来,有些痛苦地于胸腔中低吟了一声,这才后知后觉为何老师如此反常。 怕是在报复自己先前一时冲动的冒犯。 他想通了这点,正欲将态度放软讨江懿欢心,背上却骤然一凉,继而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疼痛来得猝不及防,让他心中那点旖旎的念头无影无踪,下意识地挣扎了下,拽着床褥便要逃走。 江懿轻叹一声:“我没力气按着你,自觉点回来好好上药。” 裴向云咬着牙,又将身子挪了回去,可当那药膏触上伤口时又克制不住地想要挣脱,一来二去药膏基本全滑到床上了,伤口依旧因为被雨水泡过而往外渗着血。 江懿眯着眼,声音冷了下来:“大晚上自己作,然后跑来我这儿折腾我,能耐了你裴向云。没让你滚出去你应该跪着谢我,别再挑战我的底线。” 裴向云死死地咬着唇,已然咬出了血,这会儿声音有些颤抖:“好……” 他未曾想过那土火药威力竟巨大如斯,哪怕仅仅是承受了爆炸后的气浪,也足以让他创口连带着五脏六腑一同火辣辣地疼着,其程度甚至不亚于上次被活活烧死。 或许因为上次他在火中时已几乎失去了大半知觉,而此时却是清醒地受着痛,于是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师父,对不起……”他轻声道,“要么你别管我了吧。” 江懿看了他半晌,有些无奈道:“听话,待你好好上完药,我考虑帮你解决下你别的难受的地方,你看可好?” 他的声音很轻,蓦地落在裴向云耳中,却在他心口掀起了滔天巨浪。 裴向云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师父说的可是真的?” 江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反正如何你也亏不了,答应我么?” 裴向云撞上那双含着笑意的眸子,被蛊惑了般轻轻点了点头。 “那说好了……”江懿道,“不许躲,不许反抗,但凡躲一下这个约定就不作数了,你能做得到吗?” 这就好像给拉磨的驴面前吊了根萝卜一样。 哪怕明知是个可望不可即的念想,如梦幻泡影的海市蜃楼一般,但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念想,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跟在萝卜后面跑,哪怕跑死都无所谓。 裴向云额上汗如雨下,双手几乎要将被褥抠出一个洞来,却生生地将自己钉在了原处,不敢动一下。 上药上得很顺利,江懿没费多大力气便将他背上的伤口又覆上一层药膏,继而换了新的未被雨水浸湿的细布。 裴向云虚脱般终于将紧绷许久的神经放松了下来,歪着头倒在床上急促地喘着气,脸色煞白,唇齿间全是血迹。 咬得还挺用力。 江懿用帕子在他唇上抹了下,将血迹擦干净,继而丢到了一边废弃的细布上。 裴向云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声音有些沙哑:“师父,你答应我了的。” 江懿愣了下:“嗯?” “你先前说只要我听话,你就……” 似乎这话说得他很没底气,声音越来越小:“你就……” “我就什么?” 江懿轻笑一声:“想得美,我说了只是考虑一下,有问题自己解决。” 他说着起身,将那满是血迹的细布和帕子裹在一起要丢出去,却听裴向云轻声道:“知道了……” 依旧没有半分怨言,很乖。 江懿忽然觉得自己确实有些恶劣。 分明没办法给裴向云他想要的东西,却仍忍不住沉溺于掌控住旁人的五感,也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试探裴向云的底线。 底线会在何处呢? 自己要做到如何过分的程度,才会让裴向云彻底熄了对他的念想,正经为自己的人生找点事情做? “裴向云,恨我吗?” 狼崽子显然又难过又失落,整个人软塌塌地趴在床上,负气似的将头扭到看不见他的另一边,闻言似乎想将头转过来,又好像觉得这样太没骨气,于是也只轻轻动了下,摇了摇头。 “我耍你,骗你,对你不好……”江懿轻声说,“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我偏要这么做,还不恨我吗?” 不恨,不悔,不怨,这是当年求签时他在青灯古佛前发的愿。 裴向云的指节动了动,蜷紧了半晌又松开,还是摇摇头。 倔死了…… 江懿有些头疼地叹息一声,将那染着血的细布收拾了丢去外头,回来时透过床上的幔帘看着床上依旧老老实实趴着的人,估摸着对方已经没了那方面的想法了。 任谁被这样泼了冷水都很难再生出什么旖旎的念头。 可裴向云如此执着倒是让他觉得很难办。 眼下所有人都知道裴向云是条疯狗,而唯一能制住他的缰绳却捏在自己手中。如果依着关雁归的话自己真的会死,那将来裴向云因此而失控该怎么办? 江懿方才独自在营帐中考量半晌,想到唯一的解决办法却是让这逆徒恨自己。 恨一个死人要比爱一个死人更好过。 可裴向云却偏生要与他唱反调,哪怕自己这样不近人情地戏耍他捉弄他,他也是「不恨」的。 蠢狗…… 江懿将外袍搭在一边的椅子上,伸手挑开帐帘,就见狼崽子迅速地将头扭去了另一边,像是和自己赌气似的。 “别闹了……” 江懿掩唇闷咳了几声:“快睡吧……” 裴向云舌尖抵着下颚,半晌低声道:“难受,睡不着。” 还难受? 江懿不信他说的话,侧身在他身边躺下,敏锐地察觉到狼崽子呼吸骤然滞了下,继而慢慢向离他远的地方挪去。 “再挪掉下去了。” 江懿看着狼崽子留给自己的带着委屈的后脑勺,半晌无奈地轻叹一声:“转过来,让我看看你。” 裴向云背上有伤,要么侧躺要么趴着,这会儿听了他的话后费了不少力气将身子转了过来,侧躺着抬眸看向他。 江懿伸手,指腹从他眉眼间划过,轻声道:“一转眼真的长大了……上辈子我好像还没见过这个年岁的你。” 兴许是他的语气过于反常,裴向云心中无缘「咯噔」了一下。 确实如此,上辈子这会儿的老师已经自刎而死了。 他舔了舔唇,试探道:“师父,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对吗?” 很长时间么? 江懿笑了下,没回答他这个问题:“你什么时候能真的长大?” “可我已经长大了。” “真的长大了就不会一直黏着我不放……”江懿微微阖眼,“都没点自己的事做,天天还像个小孩一样跟在我后头,能有什么出息?” “可我就想跟着你。” 裴向云的目光落在他有些松散的衣领上,喉间蓦地一紧,连忙将视线移开,心中有些发虚。 “万一哪天我不在了,你找不到我了呢?” 江懿眯着眼,似乎十分苦恼:“那你到时候怎么办?嗯?” 不在了? 裴向云看着他,慢慢琢磨着这三个字,声音中慢慢氤氲开一片惶恐:“你要去哪?” 江懿看着他这幅模样,再一次按捺下将实情告诉他的想法,囫囵道:“嗯……万一往后你做了将军,要你像张老将军一样守在陇西,而我在燕都呢?到时候你怎么办?” “那我一直在陇西等你啊。” 裴向云定定地看着他:“你若是不想来,那我休沐时便回去找你,我没关系的。” 还真是无可救药。 江懿长叹一声,知道眼下是和裴向云说不明白了。 可看着他这执着的态度,如果自己哪天真的毒发身亡,这狼崽子估计能直接崩溃寻死了。 “师父……” 裴向云轻轻唤他,语气中带着讨好的意味:“师父,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江懿却答非所问:“眼下还难受着吗?” 裴向云愣了下,脸上倏地发烫,不知说「难受」还是「不难受」。 “要帮忙吗?”江懿问道,“说话……” “我……”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可唇舌仍然发干:“要的……” 那人似乎哼笑了一声,轻轻挣开了他的桎梏,手沿着他的胸腹向下,带着火似的一路燎原。 到底还是在为这陪了自己两世的学生心软,到底还是一面理智地要断了他的念想,一面又不忍看他委屈和迷茫。 人啊…… 佛说:“欲因爱生,命因欲有。众生爱命,还依欲。爱欲为因,爱命为果。” 倘若他真能勘破,便也不必在此踟蹰良久。 “只破例这一次。” 江懿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仅仅只能给你眼下的欢愉而已。” 裴向云低/喘一声,面上染了几分殷红,却大逆不道地抬手揉过他的唇,声音低哑:“那我便好好活在当下。” 作者有话说: 现在不黏糊何时黏糊(沉重) 第142章 灯火昏黄,忽明忽灭地在帐帘上闪烁着,勉强映出来一人侧卧的影子。 裴向云双唇微颤,额上隐隐有青筋跳动,抬眸望向身侧的人,却撞入一双漂亮的眼中。 宛如星河溅落红尘,亦或是他曾在烈焰中见过的一山桃花灼灼。 “师父……”他心中具是饱胀的满足感,禁不住低声地唤着对方,“师父……” 江懿单手支颐,神情闲适,像是午后春睡刚被一帘雨声惊醒,让人全然无法想象他另一只手究竟在做什么。 裴向云难捱自己心中的情愫,撑着胳膊起身要去吻他,却被人挡在了半路。 “只说要帮你,没说还可以做别的。” 他的声音冷冷清清的,与裴向云被烧灼的声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可裴向云却仍不依不饶地想与他亲近,他索性抽手离开,任狼崽子被不上不下地卡着,抬起一双满是水汽的眸子看向自己。 “听话……”江懿道,“别得寸进尺。” 裴向云似是委屈地低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侧卧了回去,带着几分赌气般地向老师身前靠了又靠,炽热的鼻息喷洒在他胸口,唇齿间时不时溢出些许细碎的声响。 江懿垂眸看着他,有些好奇道:“真的这么舒服么?” 裴向云抿着唇小声说:“师父若是想,学生也可以……” “你看我想吗?” 江懿的眸色仍清醒而冷冽,似乎并未被身侧的人带动着一同染上那殷红。 裴向云有些不服气,昏了头地探手去摸索,却发现那人确实没有半分念想。 “早说了对你没那个心思……”江懿轻笑,“这回还不信么?” 裴向云咬着唇,一双眼中依旧满是不信:“或许是师父现在不想,但往后……唔!” 江懿挑眉,捏了捏他:“说话小心点,少惹我。” 裴向云被人拿捏了弱点,只能对老师言听计从,心里憋着一股气儿,却并未如他所愿坚持太久。 他闷哼一声,本能地要往江懿身上蹭去,却被人虚虚一拦。 江懿慢条斯理地用沾了水的帕子将手指擦净,顺势帮他也清理了,瞥了一眼身旁将头埋进被褥里的人,嗤笑一声:“小孩……” 裴向云的声音发闷:“我不是小孩。” “不是小孩?” 江懿用另一只手探进被褥,捏着他的下巴将人的脸扳起来:“不是小孩这么快?” 裴向云脸涨得通红,趁人不备翻身将老师困住,不依不饶地吻上了那双唇,心中的喜悦膨胀般地溢了出来。 老师那原本执笔翻书的手方才沾上了自己的气息,也只沾上过自己的气息。 这回并非先前那雷声大雨声小的吻,而是实打实长驱直入,吻得江懿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连带着眼尾也多了几分薄红,愠怒地眯着看向这逆徒。 裴向云蓦地愣了下,眉眼间忽地多了几分笑意:“原来师父喜欢这样。” 江懿拧着眉,咬牙切齿道:“孽畜,滚下去。” 裴向云却搂着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轻声道:“师父,我很欢喜。” 他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目光投向一边摇曳的灯火,心中没来由地一片安宁。 老师的心跳一下下地撞在他耳膜上,极大地抚慰了他心中的不安。 上辈子这个时候的自己应当正在府中,如困兽般不敢去看老师的棺椁,似乎只要如此欺骗自己,老师就还没有那样决绝地离开。 江懿见推不开他,索性也不再费力气,手指插/入他的发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欢喜什么?” “上辈子这个时候,你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裴向云吸了吸鼻子:“我后来每天过不下去的时候便给你写信。我的字本来就写得不好,偏生越往后越拿不稳笔,生怕你看不懂我写了什么,花在写信上的时间越来越长。写之前是醒着的,写一半睡着了,待醒来继续写完,每年都烧给你。” 他说完后顿了下,小心翼翼问道:“你收到了吗?” “没有。” 江懿看着他眸中的神采熄了几分,继续道:“都写什么了?” 写燕都的雪,江南的雨,错过的桃花。他赤脚走在田垄上,侧眸将月光投下的影子看做朝思暮想的人。 可那一切到底还是他自己造的孽,他活成那副德行并不委屈,谁也不怪,只怪自己。 裴向云说着,眼眶又酸涩了起来,低声恳求道:“师父,这辈子我们好好的,好不好?” 不想再如游魂般孑孓于世间,不想华发早生,三四十岁便心死如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想待老师好,想长伴君侧,不再承受生离死别之苦。 “可人总归是会死的。” 江懿抬眸看向帐顶,慢慢道:“诸行无常,生老病死本就是逃不开的命数,没什么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那我就和师父一起死。” 裴向云定定地看着他:“这世间没有你,我独活也没什么意思。” 江懿原本想稍微规劝他将生死之事看开,却不料自己这逆徒偏执得厉害,只能轻叹一声:“糊涂……” “师父,你怎么了?” 裴向云心中说不清道不明地有些没底,空落落地挂在陡峭悬崖上一般,似乎下一刻便会坠下去万劫不复。 今夜江懿待他很好,好到他甚至以为往后那尸山血海,战火弥天都是少年某个春夜魇住自己的梦,待梦醒了,一切还似寻常模样。 “没怎么……” 江懿觉得自己属实算得上无情。 如果换个人得知自己死期将至,估摸着在裴向云如此的执着下早就妥协地接受了他的喜欢,而非如他一般满心只记挂着还未实现的宏图大业。 就连眼下待裴向云好,也不知其中有几分真心,有几分算计,亦或又有些许怜悯。 如果现在不给些甜头将这逆徒稳住,不知告诉他察觉不对劲后会出什么乱子。 他的精力太少了,也只堪堪够给大燕一个河清海晏,容不得多分出去半点私心。 江懿不动声色地推了推他:“滚下去,热死了,你还睡不睡?” 裴向云依言小心地从他身上离开,动作忽地顿了下,又趁人不备在老师唇上吻了下去。 他发现老师似乎很喜欢被自己亲吻。 哪怕是先前自己陷入旖旎时江懿仍冷静自持,可方才他吻着老师的唇时,却仍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人身子骤然紧绷,变得格外紧张。 江懿好像有些恼羞成怒,又毫不客气地赏了他脸颊一巴掌。 裴向云倒也不甚介意,揩了油便跑,餍足地赖在老师身边,将手轻轻搭在那人窄瘦的腰上。 两人之间难得有如此温存的时刻,伴着帘外春雨,倒让人琢磨出了些许「缱绻」的感觉。 裴向云定然是没睡的,心跳得快而急促,紧紧地贴在他手臂上,连带着他也跟着睡不着,想将手抽走,却发现狼崽子抱得很紧。 “裴向云……”他低声道,“松手,热。” “热么?” 逆徒不依不饶地又贴着他近了几分:“可是今日分明下了雨,应当冷了的。学生在陇西满打满算也待了两辈子,不至于摸不清陇西的天气。” 这是明摆着要和他对着呛。 江懿「啧」了一声:“你就算这样黏着我,我也不会给你想要的,你能不能别……” “给不了就给不了。” 裴向云的声音中带着笑:“师父先前说只能给学生眼下的欢愉,那学生便专心享受眼下,这有什么不好?将现在活通透了,往后也不会想起来觉得后悔吧。” 江懿有些诧异地于黑暗中看了他一眼,全然没料到这话居然是裴向云说出来的。 “死过一次后就什么都不怕了……”裴向云小声道,“只要还能在你身边就没什么的。” 真的有这么喜欢吗? 江懿沉默半晌,轻声问他:“你在陇西好好待着,把将军安排你的事情都好好做了,知道吗?” 裴向云蹭着他的胳膊点了点头。 “你是校尉了,平日少冲动,待下面的人好些……”江懿眯着眼,一条条地与他讲着,“恩威并施懂吗?我还指望你往后当个将军,把陇西好生守着。” 裴向云的呼吸骤然一窒:“师父,你别说了。” “嗯?” 江懿偏了偏头,目光柔软:“怎么不让我说了?” 裴向云喉间发紧,被什么哽住了似的:“你上辈子也是这样。” 上辈子你自刎前也待我很好有求必应,也是这般交代后事一样交代我要好好活着。 而那段时间里为数不多的温情回忆,竟成了往后十年中我最难以忘却的梦魇。 可他却没再说下去,只低声道:“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这样说着,好像马上要离开我了一样。” “马上离开你?” 江懿似乎困意上涌,声音也变得有些含糊不清:“那倒不会,陇西还有些事要处理,待处理完了才能回燕都……估摸最少要三四个月?说不准。” 他不是这个意思。 裴向云深吸一口气,撑起身子看向他:“师父,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帐帘外的雨声渐渐停了,月光从云层后照在地面上,氤氲进营帐之中,让帐中勉强多了几分光影。 裴向云的眼睛很亮,带着急切与惶恐,紧紧地盯着他,似乎生怕下一刻眼前的人便消失一样:“要是出什么事可以和我说,我可以帮你的,你别自己一个人担下来好不好?” 天真…… 连自己的事都没拾掇明白,还想着要帮他分忧么? 江懿忽地舒展眉眼笑了,抬手将指腹轻轻按在他唇上:“没事,真的。” “别想别问,早些休息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是狗子被美美算计的一天; 安利黄黄的歌《故事里的人》真的超好听啊啊啊我爆哭qwq 第143章 裴向云原本以为那一夜自己算得上开了个小荤,往后便能与老师有更多的亲密接触,却发现事情与他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江懿似乎比原先更忙了,每日天没亮便披着晨露与月色出门,而晚上才满身倦意地回来,整个人看上去相当疲惫,不知去做了什么。 他有心要陪老师一起,可张戎却开始手把手教他如何统率军队,如何安抚民心,要他好好与管辖的轻骑队伍与士兵相处,切莫分心。 裴向云记得那晚老师叮嘱自己的话,于是歇了黏着江懿的心思,安分地听将军的话,认真带着轻骑队每日巡逻布防,试图替老师分忧。 他以为自己也算是成熟了几分,按捺不住与江懿邀功的心思。 可每日晚上在江懿帐外等待的时间却越来越长,甚至于几次他都等得昏昏欲睡,那人才披着件斗篷回来。 江懿第一次看见他等在帐外时有些惊讶:“你在这儿做什么?” 裴向云揉了揉眼,对他露出一个笑:“等你回来。” 江懿垂眸,面上似乎多了几分无奈:“不必等我,你白天不是很累么?晚上不去休息,还有精力等在这里?” 只是想见你一面罢了。 裴向云腿有些麻了。他撑着膝盖缓缓起身,险些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没事……”他摸了摸鼻子,“左右我也无事,就想在这儿等你回来。” 江懿静静地看了他半晌,轻声道:“回去歇息吧。” 裴向云见他待自己与先前无异,心中多了几分失落,面上却未表现出来:“师父你注意休息,脸色看着不大好。” 他抬手欲与他亲近些许,可伸到半路却又改变了主意。 老师最近忙得厉害,若自己做了什么出格的举动,是否会让他觉得困扰? 裴向云心中天人交战半晌,终究是理智将那蠢蠢欲动的念头压了下去。 他轻叹一声,转身正欲离开,额上却忽地覆了一抹柔软。 江懿双眸微弯,轻轻揉了他的头:“知道你想说什么,听话。” 裴向云愣在原地,半晌才于唇齿间挤出了一个「嗯」。 “等我忙完了有事情和你说……”江懿轻声道,“往后不必这样等我,你自己也休息不好。” 纵然那人的手离开了他的额头,可裴向云仍觉得那微凉的柔软停留在自己的额上,让他一时间欣喜得手足无措。 “好……” 裴向云堪堪克制住了能与老师更亲密的想法,舔了舔唇:“师父你……” “我没事……” 江懿敛了眉眼间的倦色,显得比往日柔和了不少:“回去休息吧,将军不是说明日带你去巡防涧边么?” 他抬眸看向狼崽子,恍然发觉这几个月来对方的身形拔节般地长高了不少,隐隐比自己高了快一个头。 “那我不打搅师父,先回去了。” 裴向云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看见老师面上的倦意时又忍了回去。 还有很多日子,不急于一时。 那一晚后他回去认真思考了老师说的话,下定决心不能让那人觉得自己像个小孩,不愿将重要的事情与自己一同分担。 于是他试着把情绪牢牢压在心底,待思念终于露了个头时才按捺不住地寻了过来。 江懿原本以为他还会再与自己磨蹭一会儿,却未想到狼崽子答应得如此痛快,微微有些惊讶:“嗯?这么听话?” “先前学生也是听师父话的……”裴向云轻声道,“我已经能帮你做很多事了。” 他又看了眼老师,咬着牙转过身,生怕自己离开的意志不够坚定一样向自己的营帐跑去。 待跑回自己营帐前前,他下意识地回头,于夜幕中看见那道瘦削颀长的身影好像还静静地站在原处,沉默地看着自己的背影。 —— 江懿把该处理的事悉数处理完毕后,陇西已先一步迈入了冬天。 他再一次去地牢中看关雁归时,那人已瘦得皮包骨,眼窝深陷,面容干瘪蜡黄,与半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校尉判若两人。 江懿在他的囚笼前蹲下身,细细地打量着这阶下囚,轻声道:“如何?你还是不愿说么?” 纵然他看淡生死,却不保证洪文帝能如自己一样看得开。基于这一点,他还是得试着问问关雁归解药的事。 关雁归的喉管中发出骇人的抽气声,看着江懿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甚好……” 江懿语气淡淡:“那便等过几日我回燕都,亲自去询问你姐妹吧。” 一句「姐妹」落入关雁归耳中,让他行将就木的身子猛地颤了下,回光返照似的弹了起来,枯枝一样的手紧紧攥着栏杆。 “这是怎么了?” 江懿慢条斯理道:“你好在意自己那燕都的姐妹。” “我……不……” 关雁归于唇齿间挤出这两个字,继而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来。 “无妨,本来就没想在你这儿听见什么答案……”江懿知道如何不见血地折磨他,“想来你那姐妹应当比你更愿意告诉我些东西。” “你等不到的。” 关雁归的声音沙哑得骇人:“等你回了燕都,那狗皇帝早已毒发,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乌斯人不费一兵一卒便夺了大燕的朝廷。” 他闷咳两声,忽地刺耳地笑了起来。 江懿也舒展了眉眼,轻声问他:“真的吗?” 关雁归的笑戛然而止,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面容精致的昔日友人。 “关校尉还是少些关心我们大燕的事……”江懿柔声道,“先想想自己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吧。” 他说完起身,掸了掸自己的袖袍,不再和关雁归多说一句话,转身离开了地牢。 今日冬至,陇西军营中走动的人却少。 江懿随手拦下一个路过的士兵:“你们裴校尉在哪?” 那士兵认出了他,先行了个礼,而后道:“裴校尉说今日冬至,要带着大家包饺子煮汤圆热闹热闹。” 江懿听着觉得有稀奇,循着那个士兵的说法找去他们包饺子的营帐,站在帐帘外看了许久,直到有士兵发现自己。 “江大人来了!” 那士兵讶异地喊了一声,继而将整个营帐的视线全吸引了过来。 包括他们坐在主座上的裴校尉。 裴向云蓦地抬眸,与那人的目光于半空中相撞,径直让他平静许久的心中再度掀起惊涛骇浪。 他手上全是面粉,甚至脸上也被今日大着胆子的下官抹了几分白。 意识到自己眼下的样子有些滑稽,他忽地有些窘迫地避开了江懿的视线,低声道:“你们先包着,我去和师父说几句话。” 今年的新兵或许不敢和他闹,但与他相识许久的倒是胆子大,玩笑顺便就开上了:“前些日子剿匪的时候你们说裴校尉天不怕地不怕,喏,他最怕的人这不就来了。” 裴向云听见了他们的玩笑,故作气恼,眼中却带着笑意:“这怎能算怕?这是尊师重道,你们没有师父不懂的。” 他说完后自己也觉得心虚,干咳了几声快步穿过起哄的士兵们,撩开帐帘走了出去。 江懿正望着远方出神,听见地上的积雪被人踩得「咯吱」响,刚要回头,却被人从身后忽地环住腰抱了个满怀。 裴向云的鼻尖蹭着他的衣物,近乎贪婪地汲取着他的气息,许多话哽在喉间,却半句也说不出。 江懿颈侧被他蹭得发痒,低声道:“松手,帐前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裴向云这才依依不舍地松了手,一双眼却仍紧紧地黏在老师身上,声音发涩,半晌后轻声道:“师父,我好想你。” 两人并肩慢慢走在雪地上,江懿轻声道:“可我见你现在过得很好。” “他们敬慕你,亲近你,愿意做你的朋友……”他慢慢地说着,“我还听将军说你前些日子刚去附近村子剿了匪?不错。” 裴向云点点头,动了动唇:“可是你不在身边,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与老师足足三个月没怎么见面,偶尔只能收着那人于字条留下的只言片语,虚影一样让他抓不住,久而久之便用忙碌将这份难捱的思念深深藏在心里。 没见着人时有很多话想说。想告诉老师自己临了很多字帖,字进步了不少,连续几次巡防时捉回了乌斯的轻骑兵,还让四五个村子免于被山匪侵扰…… 可眼下见了面,能说出口的不过一句「我好想你」。 裴向云忽地想起了什么,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摸出截木棍:“我和他们学了吹这个……你要听吗?” 他忐忑地瞥了那人一眼,没听见拒绝的话语,于是壮着胆子将那木棍横在唇边。 江懿这才发现那是根粗制滥造的木制短笛。 陇西军营中确乎有这种不知如何流传下来的习惯。士兵们平日娱乐的东西很少,没事时就琢磨着做这些小玩意儿,一人传一人,慢慢的整个军营便都会了。 裴向云似乎有些紧张,起先几个音调不稳,往后倒是愈发顺利起来,竟真吹出一首勉强听得出来的小调。 待他吹完一曲,江懿挑眉:“很耳熟,从哪学的?” “今年有新兵是江南人,我跟他学的。” 似乎「江南人」三个字说出来,一切心思都不言而喻了。 裴向云面上发烫,欲盖弥彰道:“只是碰巧,碰巧他识音律,并非我……” 他话未说完,便听身侧的人似乎终于忍不住似的笑了出来。 “你眼下与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 江懿的声音中带着笑意:“笨死了……” 裴向云愈发面红耳赤,刚要为自己挣回来几分颜面,却听那人似乎叹息了一声。 “长大了……”江懿揉了下他的头,“终于不再气我,知道哄我开心了。” 裴向云鼻尖蓦地一酸,却听他继续道:“明日我便走了,你好好守着陇西,别让我失望。” 作者有话说: 明天务必准点来,有些许那什么(赛博点烟.jpg); 推推宝贝基友的古耽-《我钓了仙界最强两位》by夏从灵,文案↓ 虽然我也不知道她的攻第一个字怎么读orz; 对于迫在眉睫的任务,系统让于承星想找个人双修。 整个修真界拥有纯灵之体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魔尊坙邪,一个是仙尊风逐雪。 找谁都得死。 豁出去了,脸皮也不要了,但这个魔尊太纯情了吧—— 还没等把人吃到,于承星就被魔尊杀了。 淦,他就知道修魔的怎么会是好人,这个王八羔子,老子要复仇虐渣!! 这次他重生变成了乾元派弟子。 系统:宿主你振作起来啊,用你的合欢宗的本事,快点拿下仙尊!! 于承星:我暂时没有那个心情。 这次他什么都没有做,就是说点好听话,没想到仙尊一个劲贴上来。 而且,这人有点眼熟…… 等他积极回应的时候,仙尊大人却在一个人生闷气。 于承星:这人怕不是有毛病?越说爱他,他越生气。 系统:你不如再积极点? …… 坙邪跟风逐雪是一个人,但世人不知道,于承星更不知道。 当初于承星哭着说喜欢身为魔尊坙邪的自己。 一转头重生了又对着身为仙尊风逐雪的自己甜言蜜语。 偏偏他做错事在先,舍不得打,舍不骂,只能自己生闷气。 而不知道自己早就掉马甲的于承星还在各种献殷情。 转头竟然被魔尊堵上了门。 坙邪:我错了,我爱你。 于承星:不,我已经喜欢上仙尊。 坙邪想了想点头说:也成。 于是把人抱回洞府,不日成婚。 第144章 明日便走了? 裴向云心中不轻不重地「咯噔」了一下:“是要回燕都吗?” 江懿颔首:“先前来陇西时,燕都并未太平,这次回去,我想……” 他轻咳一声:“算了,不和你说这个,你好好守在陇西,别让我失望。” 裴向云舔了舔唇,轻声道:“这次不带我回去吗?” “带你回去作甚?”江懿瞥了他一眼,“不必,都是我一个人能处理的事。” 裴向云喉间像是堵着什么东西,哽得他难受。 他沉默半晌后轻声道:“知道了,那你还会回来吗?” 江懿怔了下,却并未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 这些日子他愈发觉得自己身体大不如从前,心悸与头疼的症状越来越明显,显然慢慢与关雁归所说的毒发症状相吻合。 还有机会回陇西吗? 江懿不清楚。 但他只能装着无事发生的样子,想法子将裴向云稳在陇西,这样自己在清洗燕都时才能安心,不必担忧腹背受敌。 “或许吧,这个说不好……”他慢条斯理道,“问这些做什么?” 裴向云垂眸,紧紧攥着那根自己好不容易削出来的木笛:“我会想你。” “为何想我?” 江懿拢了拢衣领,望向身后不远处那间灯火通明的营帐:“你如今不是过得挺好么?他们愿意亲近你,你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觉得孤独。往后若是立了功,还能加官进爵,前途应当是不错的。” “但我不想要那些。” 裴向云依旧固执:“我愿意做这些不是因为我想加官进爵,赢取功名,只是因为……” 因为你想我这样做而已。 “旁人都想要,偏生你不想要么?” 江懿眯起眼,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笑:“那你想要什么?先前见圣上对你青眼有加,说不准会将公主赐婚于你,从前也并非没有让将军当驸马的先例,你——” 他的话忽地顿住,有些讶异地看向这大逆不道敢来捂自己嘴的学生。 “这个我也不要。” 裴向云轻轻将覆在他唇上的手松开:“师父明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都是年少时的孺慕之情罢了。” 江懿像是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无异于凌迟,慢慢道:“待你再长大些便知道对我的感情并非喜欢,也并非爱,不过因为我带你长大,你从未接触过男女之事,所以才弄错了自己心思而已。” 他说到这儿,声音微妙地停顿了下,变得有些轻:“那时你便知道加官进爵很好,娶一个心悦的女子也很好,眼下这般执着确实幼稚。” 裴向云的呼吸变得急促,眉眼间沉沉似压了阴霾。 他眉心微蹙,猛地扣住江懿的手腕,逼迫着那人将掌心覆在自己心口:“那这是怎么回事?” 江懿不明就里地抬眸,正撞上狼崽子满眸的沉郁:“嗯?” “我每次看见你时心跳得都很快,灼得我胸口发烫……”他的声音很低,“你现在告诉我这都是我少不更事的错觉,是吗?” 那目光实在过于灼人,烫得江懿第一次不敢直视他,只避开了狼崽子的注视,低声道:“当局者迷,你看不清自己的心很正常。” “正常吗?” 裴向云扣着他手腕的手微微颤抖,连带着声音都多了几分委屈:“两辈子,我只将你一个人揣在心尖上,你现在却告诉我这都是我不懂事,是小孩子的胡闹,是吗?” “你想甩开我,你不要我了,对吗?我做错了什么我可以改,可求你不要这样说走就走,好不好?” 裴向云眸中的沉郁中掺杂着惊慌与恐惧,似乎上一世被人丢下的梦魇再次死灰复燃般地追了上来,叫嚣着要将他拖进那名为「绝望」的深渊。 江懿被迫感受着男人有力跳动的心脏,一下一下地撞在他掌心上,却更像顺着手腕的血脉一路延伸至胸腹间,震得他心口疼。 “不是,你没错。” 他轻叹一声,还未继续说下去,手腕上便落下一滴泪。 裴向云眨了眨眼,似乎想生生将眼泪憋回去,可他根本做不到,眼泪不受控制地大滴大滴地从眼眶中滚落。 他松开了江懿的手,满腔难过与委屈似乎再也没法抑制住,决堤般翻涌上来:“我本来都想好了,待一切尘埃落定,我回燕都或者你来陇西。每日你带我习字,我和你一同去校场跑马。等春天来了,便一起去襄州看桃花,我真的等了很多很多年,我……” 我甚至天真地以为这是我离那些好梦最近的一次了,甚至近到伸伸手就能碰到。 江懿怔怔地看着他,全然未料到裴向云竟将两人往后的日子都规划得如此清楚明白。 裴向云似乎意识到自己眼下的样子狼狈可笑,胡乱用袖口抹了把脸:“对不起,是我冒犯师父了,往后我不再……” 他的话蓦地顿住,有些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身子蓦地僵在原处。 江懿轻轻在他唇角印下一个吻,抬眸时嘴角带着几丝苦笑:“蠢货……” 裴向云似乎被这个吻弄得不知所措,不明白为何先前的自己分明被宣告「没有希望」,下一刻又得了那人这样一个轻柔的吻。 江懿叹息着低语:“我本来都计划好的,你可真是……” 计划好了今夜便与裴向云断了那似是而非的情愫,往后他与旁的男子或是女子在一起,自己都不会,也没机会管了。 左右不过一个拒绝,到底还是没能狠得下心来。 可真是愚不可及。 不知是在说裴向云,还是在说自己。 分明两人往后没有未来,分明能将裴向云从这着了魔似的火坑中规划好的推出去,分明…… 分明已经狠下心来踩碎裴向云一颗真心,最后却仍是心软了。 “师父,我……” 江懿敛了眉眼间的苦涩,再抬眸时神色已无异,轻轻用指腹抹了下唇角。 裴向云一双手停在半空,不知该放在何处,想上去将人揽在怀里,却又生怕冒犯了老师,属实是进退两难。 两人间陷入一片沉默,直到一片白落在肩上时,裴向云才醒过神来:“师父,下雪了。” 他说完,下意识地舔了舔唇,暗示一样悄悄看了江懿一眼。 “嗯,下雪了……”江懿轻声道,“我要回去了。” 裴向云心中急切,却不知该说什么让老师解释方才的举动:“师父,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江懿玩味地看了他一会儿,慢条斯理道:“我不在陇西的时候,你要听将军的话,切勿冲动行事,万事小心,拿不准的便写信寄去燕都,知道吗?” 裴向云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还有……” 江懿屈起指节抵在唇上:“办事仔细些,三思后行,别得罪人。哪怕来陇西的钦差大臣如何讨厌,也不能冲着他发脾气,容易落下把柄。” 裴向云「嗯」了一声,终于还是伸手将他搂在怀中,唇摩挲着他的脖颈:“还有呢?” “上次忘了与你说,我让渝州一个铁匠打了把银枪……”江懿任由他抱着,“过几日应当就好了,你记得去取。” 环在他腰上的手蓦地紧了几分。 裴向云深吸了几口气,又低低地「嗯」了一声:“还有呢?” “没了。” 两人如今贴得很近,彼此呼吸交错,于一片冷意中氤氲开几分暖意。 裴向云抬眸看向他,却撞上一双含着笑意的桃花眼:“剩这么一个晚上,聊得久就太浪费时间了。” 他察觉到狼崽子的呼吸一窒,继而愈发炽热而急促起来:“师父,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江懿「啧」了一声,眯起狭长的双眼:“装什么,你难道不想吗?” 这句话落在裴向云耳中,无异于一点火星在心头燎了原。 他的急切中仍带着几分理性,只小心地搂着那人一路回了自己的寝帐中。 待帐帘被放下,克制了许久的吻终于落在了江懿的唇上。 帐中灯火昏黄,裴向云抬眸向老师看去,只瞥见了那尾洇红的眼角。 他觉得有些渴,试了几次才堪堪发出声音:“师父,可以吗?” 江懿靠在床头,探手捏着他的下巴:“若我说不可以,你停得下来吗?” 裴向云俨然已经克制不住自己的情愫,却仍点了点头:“师父不愿意,学生不会逾矩。” “这种时候还喊什么师父。” 江懿听着他这样喊自己便觉得别扭:“你……” “那我喊什么?” 裴向云又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师父让我喊什么便喊什么。” 江懿听他一口一个师父地喊着,直喊得他耳侧发麻:“得了便宜卖乖。” 裴向云笑了下:“只想待你好,你说的我都听。” 两人发丝纠缠,让江懿于恍惚间想起了李太白那句“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长生么? 何以长生,如何长生? 他将他的思绪拽了回来,心跳有些急促,让人凭空多了几分溺毙感。 江懿抬手止了裴向云的动作:“你等一下。” 裴向云面上分明情愫汹涌,却仍听话应了一声。 “你需得答应我一件事……”江懿稳了稳声调,“你若答应了,我……” 他刻意没说后半句话。 裴向云轻轻点了下头。 江懿的指尖抚过他的脸颊:“往后我要你做的事,绝不许你反对,这你可做得到?” 狼崽子按着他的手背,头脑罕见地多了些灵光:“可万一你想伤害自己,或是……” “绝不会是过分的事。” 江懿静静地看着他,语气中多了几分循循善诱:“今夜之后你便完全属于我,权听我调遣,你可愿意?” “只要不是伤害你的事,我都愿意。” 裴向云牵了下唇角,露出一个克制的笑:“我永远无条件站在你这边。” 江懿眯起眼:“你发誓……” 裴向云不明白为何前几日老师对他的誓言嗤之以鼻,今夜却忽地来了要他发誓的兴致。 可方才答应老师会无条件听从他的命令,裴向云纵然心中存疑,却仍抬手发了誓。 江懿微不可查地舒了口气,主动在自己那逆徒唇边落下一个吻,成功地将裴向云心中的火燎得更旺。 “你快些……”他急促道,“我……唔……” “师父,我这里没有脂膏。” 裴向云的声音很小,脸上通红一片,窘迫道:“你会受伤的,这次就算了,待下次,下次再……” 江懿定定地看着他,声音沙哑:“真的吗?” 裴向云迟疑了半晌,点了点头。 “没关系的……”江懿的声音呢喃似的轻,掺杂了几分蛊惑之意,“来吧,别着急。” “有关系……” 裴向云小心地抚着他的眉眼,声音中多了几分愧疚:“上辈子那次,我也没准备脂膏。那会儿我糊涂混账,让你受了伤,对不起。” 江懿微微侧着头,任由他亲吻自己,藏在暗中的双眸却不似他所说的话那般热情。 反而是清明与冷静占了更多。 裴向云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依旧絮絮道:“你明日还要赶路,若我再那般待你,未免也太混账了。” 江懿轻叹一声:“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的。” 裴向云态度相当坚决:“若伤了你,我才会后悔。” 江懿瞥了他一眼,眸中掺杂了几分复杂:“你真的会后悔的。” 可裴向云却固执地要待他温柔,圈地般将人烙上自己细碎的吻,待吻到手腕时才蓦地顿住,有些惊讶地看着那条红绳。 他轻咳了一声,心中的欣喜无法言喻地膨胀起来:“师父一直都带着这平安扣吗?” 江懿低低地「嗯」了一声,到底还是无法坦然地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手腕堪堪遮住了眼:“废话忒多。” 夜风骤然拂过,将帐帘吹动,掀出几分波浪状的样式。 裴向云将人搂在怀中,看着老师露出的一点发红耳尖,笑着将吻落在那人的疤痕处。 “上次便告诉师父舒服得很,师父还不信……”裴向云将手擦净了,抚在他的耳尖上,察觉到怀中人蓦地瑟缩了一下,“眼下师父觉得如何呢?” “也就那样吧,有什么可舒服的。” 江懿说完,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哑得可以,有些气恼地转过身:“睡了……” 裴向云眸中藏着笑,低声道:“待下次准备好了,绝不让师父失望,师父可同意?” “随你。” 那人的声音有些含糊,似乎真的困倦得要睡了。 裴向云心满意足地喟叹了一声:“师父其实也是心悦我的吧,是吗?” 他屏息凝神了半晌,却只听见江懿趋于平稳的呼吸声,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将锦被给人盖好,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去,准备将自己难受许久的问题解决了。 就在他的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时,江懿慢慢于黑暗中睁开眼,方才的情动早已销声匿迹。 演戏而已…… 谁不会演,谁演不出? 蠢货…… 被算计了还乐颠颠地帮人数钱。 江懿颇为嘲讽地轻笑一声,却觉得眼眶酸涩得很。 连一句「心悦你」都讨不到,欢/好也是被施舍的,却仍执着地要对他好。 甚至连他有意蛊惑,摆在面前的床笫之欢也不要,宁可自己难受也不愿弄伤他。 他如此想着,觉得裴向云又傻又可怜,活该捧着一颗真心被他毫不留情地利用欺骗,眼角却蓦地落下一滴温热的泪。 这样傻却一心一意待自己好的人,世间怕是再也没有第二个了。 知道真相之后,依着逆徒的性子应当是会恨他的。 那便恨他吧。 恨一个死人要比爱一个死人轻松多了。 作者有话说: 上辈子的狗子:强制囚禁; 这辈子的狗子:QAQ师父别丢下我一个人 第145章 “江大人真是狠心啊。” 谢必安坐在江懿对面,手杖轻轻敲着地面。 这白无常在他江懿启程离开陇西时忽地出现在了马车上,起先将他吓了一跳。可对方却一反常态沉默不语地坐了良久,这会儿才憋出来第一句话。 江懿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专注地看着手中的文书,对他的评价不置可否。 “你算计来算计去,连自己也不放过……”谢必安叹息一声,“他若是知道你昨晚心中怎么想的,应该会哭得很难看吧?” 江懿眉心微蹙,终于抬眸看了他一眼,声音有些冷:“没想到谢七爷还有偷听人床脚的癖好。” “哪有……” 谢必安轻咳一声:“不过是在下昨夜突发奇想要来与你告别,不小心听见了……而已……” 他摩挲着手杖,意识到这实在不是什么可以畅谈的事情,于是十分机灵地换了个话题:“只是在下不甚明白,江大人此举为何意?” 此举为何意? 江懿不动声色地把玩着手中那枚精巧的瓷杯,似乎在思索着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活了两辈子,他完全清楚裴向云是个怎样的人。哪怕蛊虫已被剔除,那狼崽子却依旧有刻在习惯中的固执与极端。 如果自己身死燕都,他毫不怀疑裴向云会就此再次走进偏执的魔障中,最好的结果也是直接崩溃,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 这对于自己来说是十分不利的。 他需要一柄稳定可控的刀,而不是一条没了缰绳就发癫疯跑咬人的狗。 “为了将他拴住,老老实实地替我做事……”江懿轻声道,“我在燕都离陇西甚远,有许多事并非我第一时间能了解的,唯一能保证的就是裴向云可控。” 只要裴向云暂时可控,就足够他完成很多计划。 谢必安指节抵着眼尾:“刚开始你是想要把他推开的,后来为何改变了主意?” 江懿目光顿了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若想要裴向云不因为自己的事被牵动情绪,其实有两种方法。 其一便是彻底绝了狼崽子对自己的念想,让他歇了黏在自己身后的心思,好生在陇西做点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一味地「为了他」而活着。 江懿起先也是试过的,却发现裴向云不吃他那套,反而黏他黏得更紧。他迫不得已,才用了第二种方法。 “无限度地满足他的愿望,无论是多么过分的要求,让他对你的爱意更甚……”谢必安道,“甚至是那种事……你这是给了他希望又送他绝望。” “我问过他,他说不后悔的。” 江懿轻笑一声:“我向他确认过很多次,他都说自己不后悔。他不后悔,那我也下得去手。” “更何况他已经察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如果不这样做,他估计会胡思乱想,然后跟着我到燕都来。” 江懿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面:“他跟来燕都就彻底没用了,我要把他稳在陇西,给他一个看得到却摸不到的希望吊在面前,就能让他毫无怨言地替我做事甚至卖命……两次甚至算不上欢/好的晚上,换一条比先前更忠心的狗,这不划算吗?” 谢必安看着他的眼睛,由衷道:“江大人,你于感情一事上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负心人。” “他自己要剖开真心给我看,这也能怪我?更何况我从未接受过他的心悦与喜欢,也从未亲口承认同样倾心于他,什么两情相悦都是他自己想的,这也与我有关系吗?” 江懿挑眉,似乎真的没将裴向云放在心上:“算算日子,待我毒发身亡的消息消息传到陇西时,至少要两三个月。那会儿尘埃落定,他没处去恨也没人供他发疯。 我再托人将自己亲笔写的遗愿交给他,就能换他后半辈子所有忠心,至少护陇西无忧,百姓可以免于战火。”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似乎在说一件和自己全然无关的事,可被袖袍遮住的手却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如果他老老实实地听我的话,断了那不该有的念头好好在陇西做他的校尉,纵然也会痛苦,但不会尝了甜头再被反噬痛苦……” 江懿眯着眼望向窗外,“可这是他自己选的,放着坦途不走,却非要走那条坎坷的路,我劝不住,那便由着他。” 谢必安轻咳一声,缓缓站起身,诚心诚意道:“江大人,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 江懿向后靠去,捏了捏眉心:“等我该后悔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死了。算计这么多确实累得很,没空也没力气配那小孩儿玩情情爱爱的游戏。他最好恨我一辈子,长久的恨才能撑着他活下去。” 谢必安眸中划过一丝窃笑,面上却仍正经严肃:“江大人,其实在下这次来是与你郑重告别的。” “嗯?” 江懿挑眉,似有不解:“什么?” “地府对于这个世界的监管已经彻底结束,往后你不会再见着我们两个讨人嫌的阴差了……”谢必安向他行了一礼,“在下自认为看得比寻常人更长远些,秉着多年交情,真心实意提醒您一句——” 穿着白袍的阴差眯着那双丹凤眼笑了下,慢慢从江懿眼前消失,只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江大人,你真的会后悔的。” 江懿拧着眉看向谢必安消失的地方:“说什么呢?” 他前一日任裴向云闹得太晚,眼下头脑昏沉,方才又强打着精神和谢必安聊了许久,这会儿困意上涌,不知不觉间伴着微微点颠簸的马车沉入睡梦之中。 —— 裴向云迷迷糊糊地醒来时,手下意识地向身侧摸去,却只余一掌冰凉。 昨夜睡在他怀中的人怕是早就走了,连床褥都收拾得整齐,与他这边的凌乱泾渭分明。 他有些失神地靠着床头坐了片刻,忽地侧过身将头埋进一边被人整理好的被褥中,赌气似的将那人叠好的锦被拆散,试图在其中找寻让自己心安的味道。 每次江懿都不喊他起来,也不愿与他说句「再见」,总是这般悄无声息地走了,把他一个人抛在身后。 裴向云想起上次两人于渝州城告别的那一夜,心中莫名又泛起了几分惶恐。 他在那人睡过的地方赖够了,这才缓缓起身下床,刚把衣服穿戴整齐出去,便看见昨夜一同在营帐中包过饺子的两个士兵结伴从帐前经过,后知后觉地有些心虚。 那士兵见了他,行礼道:“裴校尉……” 裴向云轻咳一声:“嗯,早。” 对方眨了眨眼,忽地觉得裴校尉今日似乎有些不正常,却犹豫着不好说出来。 于是换了个话题:“昨夜裴校尉没回来与兄弟们一同包饺子,好几个新兵问属下您去了哪里,属下实在没法回答他们,就……” 昨夜去了哪里? 昨夜险些与你们江大人共赴云雨去了。 裴向云想到这儿,脸上开始发烫,却仍维系着最后几分颜面:“昨夜老师身体不适,一直照顾着他直到他歇下,没什么大事。” 那士兵恍然,忽地想起了什么:“对了,今晨江大人离开陇西时说在营帐中给您留了东西,要属下碰见您时告诉您一声,怪属下记性差,险些给忘了!” 老师留了东西给自己? 裴向云一扫方才的幽怨与难过,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谢过了那传话的士兵,加快脚步向那人的营帐而去。 帐中无人,只余帐帘在秋末的料峭寒风中轻轻摇曳,似乎在等什么人的到来。 裴向云撩起帐帘,忽地有些恍惚,似乎看见那人仍在桌案前执卷,一双漂亮的眼睛半阖,慵懒闲适,听见声响后抬眸向他瞥来一眼。 寒风扑在他颈后,将他的思绪生生拽了回来,再一抬眼,又只看见了一室空荡。 裴向云心中不免多了几分失落,抓心挠肝地想着老师,发现经了昨晚的旖旎之后自己愈发地想与那人待在一处。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向那方桌案,在上面找到了一张卷起来的画轴。 那画轴的质地坚韧,泛着淡淡的白玉色泽,看上去便价格不菲。裴向云指尖落在那道打着结的绸带上,将那副画轴小心地展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灼灼桃花,似乎穿过了陇西秋末冬初的寒寂,蓦地绽开一捧春意。 裴向云眉眼间多了几分温柔,再将纸卷继续展开,动作却倏地顿住了—— 那片暖意灼人的桃花间伶仃立着一个人,银冠将墨发高束,露出锋利俊朗的眉眼,穿了一身白色劲装于花丛中回眸,不知看向了谁,深邃的黑眸中似乎带着笑意与温柔。 画的是……自己啊。 裴向云的心猛地于胸膛中擂鼓似的「砰砰」跳了起来,不敢置信地又仔细看去,发现这幅画与上辈子到底还是不大相同。 上辈子江懿画的是少年时的自己,而眼前这画中人却是现在的自己。 老师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对自己到底…… 裴向云手不稳,慌乱间将一边放着的几本书碰掉在了地上,一柄折扇随着这摞书静静地滚落于旁边。 他的目光落在那柄折扇上,眉心微蹙。 这应当是十五皇子送给老师的那柄折扇,平时老师宝贝得很,甚至日日不离手,怎会将它落在陇西? 裴向云紧接着将那几本书捡起来粗略一翻,方才看见画时的喜悦与激动被泼了冷水一样骤然平复下来。 都是老师平时打发时间反复看的几本书,上面甚至还有那人写的批注。 他将书放下,迅速地把那张桌案仔细地翻找了一通,结果不出他所料,江懿似乎什么东西也没带走。 与其说是走得匆忙,不如说是老师将所有东西连同这幅画一起托付给了自己。 是很快就会回来,还是说…… 他再也不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流泪狗狗头.jpg 第146章 尚书府中灯火幽微,烛光摇曳,于坐在主座的人脸庞上忽明忽暗,却照不亮他的神色。 一个身穿长袍束发的年轻人站在主座前,向他鞠了一躬,毕恭毕敬道:“已经按照父亲的意思去置办丧事,还请父亲明日一同与那丧仪师傅敲定最后的流程。” 宋玉修眯起眼,缓缓颔首:“你下去吧。” 那年轻人又行了一礼,这才慢条斯理地揽了袖袍,转身向门外走去。 他的背影刚刚消失,一道有些尖锐的声音便从旁响起:“你这样做相当不妥。” 宋玉修侧眸向阴影处看去,目光落在那身形圆润的人身上,冷笑了一声:“大人有何高见?” 那人听宋玉修喊自己为「大人」,便知他动了气,却仍坚持着自己的看法:“眼下情况特殊,你这样高调铺张,说不准会酿成什么后果,你就算不为自己的名节考虑,也,也要为了……” “名节?” 宋玉修有些怪异地笑了下:“名节于我而言,还有什么用处吗?” 那人似乎被他噎了一下,原本在心中准备好的长篇大论也没了再说出来的兴致,只冷哼了一声。 名节…… 宋玉修抚着手指上的那枚扳指,声音中不无讥讽:“这两个字从你口中说出来,倒是让我觉得好笑。你比我居高位,食厚禄,对犯人动私刑的时候又怎的不想着你自己的名节?” 烛光「扑」地一跳,「噼啪」一声爆了个火花,倏地映亮了一边那人的脸。 那是张圆滚的胖脸,一双本来就小的眼睛被肥肉挤作两条缝,手中捏着串佛珠,慢慢摩挲着那檀木做的珠子。 若有宫人在此处,定然会认出他便是那因跋扈而闻名的大内太监福玉泽。 “你从来都如此,不顾大业,独独按照自己的喜好做事……”福玉泽用他那把尖声尖气的嗓音道,“若是出了差错娘娘怪罪起来,要我如何替你圆这个谎?” “你替我圆谎?” 宋玉修冷笑:“你当然能站在贵妃一边对我颐指气使,左右死的也不是你的娘。我给我娘办三次丧礼,又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我与你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万一出岔子连累到我怎么办?” 福玉泽被他一通话气得瞪大了眼,呼吸急促了半晌后终于沉下脸,将佛珠往怀中一揣,怒气冲冲地起了身:“到时候有你好看的。” “洪文帝病重,丞相被禁足府中……”宋玉修的声音低沉,“我不知有什么好担心的。老母颠沛流离半生,还未享什么福气又染了病去世,我为她身后办个风光的葬礼又有什么错?” 福玉泽却再没说话,只阴阳怪气地冷笑一声,拂袖离去。 宋玉修眸色中阴晴不定,半晌将桌案上的一枚瓷杯拂落在地上,发出「啪嚓」一道脆响。 候在外头的人听见屋中的响动差不多消失了,这才胆战心惊地走了进来,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个头:“老爷,马车备好了,方才有人来说是洪文帝请您去宫中一趟。” 宋雨泽摩挲着扳指的动作顿了下,声音阴沉:“何人传的消息?” “是个内侍。” 那下人顿了下,低声道:“或许是关乎洪文帝的事。” 他大抵知道自家主子在做什么,也知道若主子得势,自己这些做下人的也要一同鸡犬升天,于是大着胆子添了后头那句话。 宋玉修阴鸷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半晌,继续道:“思怡还好吗?” 下人恭顺道:“小姐在屋中已经歇下了,老爷放心。” “仔细看着她些……”宋玉修冷声道,“前几个月妄图翻出院墙去见丞相,当时就应该打断她的腿。” 那下人身子抖了下,口中应着,额上却蓦地覆了一层冷汗。 宋玉修最后看了他一眼,唇边忽地多了一抹冷笑:“你心里想着什么我都知道,稍微收敛些,把分内的事做好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下人又向他磕了个头,不敢再自作聪明地多说,却听自己那喜怒无常的主子话锋一转:“丧仪要准备的事都准备妥当了吗?” “都妥当了……”下人回他,“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的都准备齐了。” “甚好……” 宋玉修哼笑一声:“不是说不合适吗?我偏要办,风风光光地办,办他三场丧礼,叫全天下人知道我老母虽然没过风光的日子,但总归有个记得他的好儿子。” —— 皇宫中内侍的步履匆匆,面色沉沉,甚至连平日偷懒讲讲闲话的兴致都没有,眼下只顾着快些离开这像是要吃人的地方。 洪文帝苍白着脸坐在桌案前,身旁是红着眼眶楚楚可怜的宣贵妃。 朝中有头有脸的人来了一半,皆静默地跪坐在洪文帝面前。 刑部尚书率先开口道:“听闻太医说,陛下今日龙体仍不甚康健。” 洪文帝掩着唇咳喘了两声,嗓音沙哑,对自己身体的情况避而不谈:“夜已深,众爱卿可有要事?” “臣等认为,趁着陛下仍清醒着,不若将遗诏先立了,前朝并非没有乱党趁君主病重闹事的例子……” 宋玉修跟着刑部尚书道,“眼下国都局势动荡,外敌强劲,大燕不可一日无主,恳请陛下三思。” 他说着俯下身,状若忠心地磕了个头,可眼中却满是嘲讽。 洪文帝生性懦弱,眼下宣贵妃又在后宫专宠,其余家中有权势的妃嫔被冷落许久,连带着她们背后站着的世家都开始思忖继续拥护洪文帝是否正确。 这便是他们要的结果。 众叛亲离,整日沉溺于纸醉金迷之中。纵然百姓尚蒙在鼓里,但朝堂之上已然颇有微词。 洪文帝的脸色似乎又苍白了几分,猛地一拍桌子,沉声道:“放肆,朕眼下还未缠绵病榻,尚能走能动,你们便敢要朕拟遗诏么?” 宋玉修面色不改,只当他是在苟延残喘。 分明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却还贪着这把椅子不让位置,看来看去,这皇帝不过也与普通人一样罢了。 都怕死,怕失去金钱与权利,否则就会泯然众人,再也没了先前的优待与好日子过。 宋玉修越想越觉得好笑。 只因为他洪文帝投胎做了皇帝,就能生时摆寿宴,死时办国丧。 而自己清贫了足足十多年,带着老母讨生活,挑灯夜读,只为谋求一个好前途,能让老母不再看着空空的米缸犯愁—— 若不是福玉泽碰巧搭上了宣贵妃这条线,他不知还要在底层碌碌无为多久,甚至连眼下这般给老母一场风光的丧礼都不可能。 “宋爱卿……” 宋玉修回过神来,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声:“臣在……” “往后朕不愿再听你说起这件事……”洪文帝的声音中隐隐带着怒意,“若再让朕听见,你这尚书也不用当了。” 自然不必再当。 只要帮着宣贵妃完成大业,自己就是开国元勋,就是当朝阁老,说不准能做个丞相。 至于江懿? 宋玉修抑制不住地在心中冷笑。 那人自诩光风霁月,可却古板不知变通,不识好歹地拒绝了他们的邀请,那便活该与洪文帝一起死。 他们一行人今夜来的目的便是劝洪文帝早立遗诏,可若是洪文帝不愿,他们也有的是法子让那储君变成宣贵妃的生的皇子。 那几人暗中对视一眼,知道还未到最终撕破脸的时候,于是见好就收:“既然陛下心意已决,臣等不便继续叨扰,先行告退了。” 洪文帝没什么力气与他们周旋,摆了摆手要他们走,又开口道:“宣儿,你与他们一同去。” 宣贵妃一直在旁边做一个好看的花瓶,蓦地听见洪文帝喊她,先是怔了一下,继而踟蹰道:“臣妾……” “朕想自己待一会儿……”洪文帝说话间掺杂着抑制不住的闷咳,“你且回去歇着,朕一会儿便去陪你。” 宣贵妃咬着唇,眸中隐隐盈着泪,似乎想说什么,看了眼那几个神色不定的朝臣,终究还是讲话咽了回去。 她提着裙摆起身,与宋玉修等人一同出了御书房,留下了一室的寂静。 那原本坐在桌案后神色疲惫的「洪文帝」忽地没了先前那虚弱而恼怒的神色,恭敬地起身将书柜的门拉开。 那放着无数书本的柜子居然只是个摆设,里面设了一方暗室,能清楚地听见外头御书房中人在说什么。 而在这暗室中竟坐着一个和「洪文帝」长相一模一样的人。 「洪文帝」向暗室中的人行了一礼:“陛下……” “平身吧,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洪文帝道,“若朕渡了此劫,定会记得你的功劳。” 那假皇帝连忙道:“替陛下分忧乃是草民该做的。” 洪文帝没再与他说话,转头看向身侧坐着的人:“江爱卿听了他们的话,心中可有想法了吗?” 江懿正眯着眼打量那假皇帝,心道洪文帝倒是不算太傻,知道有人给自己下毒,于是弄了个替身来。这样一来自己便安全了许多,也能撑到他将陇西的事安排完回燕都。 “臣以为,他们最多不过七天便会有动作……”江懿轻声道,“待熬过去便好了,届时方才那些人一个不能留,连带九族一同抄斩。” 他在渝州和陇西疲于奔命,甚至连裴向云都险些丢了性命,不是为了让这些蛀虫勾结外人毁大燕江山的。 江懿眸中神色渐冷:“只是陛下要狠得下心来处理宣贵妃,先前臣也说过,她与臣在陇西抓到的细作有血缘关系,决不能心软。” 洪文帝沉默半晌,叹息一声:“朕明白……” 一道啜泣声从侧旁响起,那个假洪文帝这才发觉原来暗室中还有第三个人。 “臣女知罪,还请陛下宽恕臣女……”那女声带着哭腔道,“臣女没想做乱臣贼子,也绝无谋反之意,求陛下明鉴!” 江懿瞥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宋尚书死罪难免,但他的女儿倒是醒悟得很及时。若没有她在燕都为臣搜罗情报,臣也不能在陇西便掌握了这些反贼的一举一动。” 洪文帝却没再多说,只道:“江爱卿面色不好,想来是这几日过于劳累,尽快去歇息吧。” 江懿含着深意地看了洪文帝一眼:“臣斗胆多言。” “若这次危机能平安度过,还望陛下往后励精图治,千万不要让百姓寒心,让朝臣失望。” 作者有话说: 狗子暂时下线的一天—— 鉴于下周可能正文完结,来问问想看啥番外(浅浅偷个懒.jpg) 第147章 腊月初三,小寒。 燕都的天连续阴沉了几日后终于下起雪来,冷意刺骨,像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提前到来了。 宫女们手中端着瓷盘,步履匆匆地走在宫中。一只通体雪白的狸奴坐在宫墙上,似乎也不怕冷,与白雪融为一体,雕塑似的立着,一双蓝眼睛神似玻璃球般镶在脸上,没有半分狸奴该有的机灵劲。 它那双眼睛动了动,落在躲在宫墙下窃窃私语的两个小宫女身上。 “听说了吗?陛下似乎……” 另一个连忙捂住她的嘴:“这可不能随便说,被人听去是要掉脑袋的。” “可是姐姐你听说过吗?”那个起先开始说话的宫女声音中带着哭腔,“说不准我们都要去给圣上陪葬,我刚进宫一年,不想去陪葬呀。” 两人说话的声音被湮没于风雪之中,只余下残缺的只言片语落在那狸奴的耳中。 雪白的狸奴一双琉璃眼中仍满是平静与淡漠,舔了舔抬起的前爪,倏地弓起身,消失在了一片白茫茫之中。 寝殿中地龙烧得很旺,温暖如春。额上点着一抹红的女子正坐在龙榻边,手中端着一只花纹繁琐的瓷碗,垂眸柔声道:“陛下,该喝药了。” 年轻的天子面色发暗,微微睁开眼,还未说话,便听见门口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听闻陛下今儿醒了,咱家心系着陛下龙体康健,如何不能让咱家进去?” 洪文帝眉心动了下,低哑着声音道:“宣儿,是谁?” 宣贵妃美目中掠过一丝惊慌,半晌才道:“臣妾听着兴许是福公公。” “朕也许久未曾见过他……”洪文帝的神色倏然明亮了几分,“他如今年岁也大了,身子可还好么?让他进来吧。” 宣贵妃眉心轻蹙:“可……” 洪文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声音温柔:“怎么了?” 他有些吃力地抬起手要去抚她额上的花钿,半路却因为没了力气而垂了下去,继而沉闷地咳喘了起来。 “无妨……”宣贵妃唇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有些牵强的笑,“既然陛下想见他,那臣妾喊他进来便是。” 她说着将手中的药碗放在一边的矮柜上,拢了衣袖起身,去将福玉泽带了进来。 老太监一脸横肉,看上去气色却比龙榻上的帝王好了不少,笑着向洪文帝行了一礼:“听闻今日陛下身体大好,咱家这是来恭喜陛下的。” 洪文帝虚弱地笑了下:“借福公公吉言,朕今日确实觉得身子舒服了不少,过了这个冬便有望痊愈吧。” 福玉泽的眸中闪过一道不易被察觉的阴毒之意,继而若无其事地瞥向一边矮柜上放着的药碗:“今儿陛下的药怎的还未喝?” 宣贵妃咬着唇,轻声道:“方才正要侍候着陛下喝药,却不想福公公忽然来了,这才耽搁了。” “这可耽搁不得……”福玉泽眯起他那双狭小的眼睛,“不若眼下便将药侍候着陛下喝了,你也了份心思。” 宣贵妃涂了丹蔻的手指蓦地揪紧了衣摆,继而慢慢松开,留下一片衣料的褶皱。 “这汤药已经凉了……”宣贵妃看向洪文帝,声音中似乎带着恳求,“待臣妾拿去御膳房再热一下……再热一下拿回来给陛下,好吗?” 洪文帝的目光柔和:“都听你的。” 宣贵妃如获大赦,一改先前的优雅沉静,猛地端起药碗便要离开,却听福玉泽阴阳道:“宣贵妃为何这么在乎汤药的冷热?” 宣贵妃鼻尖上慢慢覆上一层冷汗,眼睫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到底没说出口。 福玉泽捋着手中的拂尘,慢慢踱到她面前:“陛下的病可耽搁不得,若是耽搁了,你付得起责任吗?” 洪文帝撑着身子坐起来,犹疑不定地看着起了争执的两人。 “福公公,本宫……” 宣贵妃微微阖眼,面上似有痛苦的神色。可福玉泽似乎无视了她的纠结与犹豫,冷笑一声,径直从她手中夺走了汤药的碗。 “你这是……” 洪文帝刚开口,便被福玉泽打断了。 “陛下,将药喝了。” 福玉泽的额上隐隐有青筋跳动,面色狰狞可怖,似乎手中端着的并非药碗,而是一个烫手山芋。 洪文帝蹙眉:“谁许你这样和朕说话?” “谁许我?” 福玉泽阴恻恻地笑了下:“往后你便知道谁许我了。” 洪文帝瞪大了眼睛:“你放肆!” 可老太监却全然不管这末路帝王的怒火,直接箍着洪文帝的下巴将盛着药汤的碗抵在他的唇边,竟是要硬生生把药给他灌下去! 似乎心中那凌虐他人的快感再次作祟,让他变得格外兴奋起来,甚至呼吸也渐渐急促,脑中已然想象出这年轻皇帝如何苦苦哀求自己放过他,又是如何痛哭流涕恳请自己不要杀了他。 做了太多年的宫奴,纵然成了手握重拳的大内太监,但他福玉泽到底是个伺候人的下人,连家中那个酸儒兄弟都能对他颐指气使—— 可马上这一切屈辱都要不复存在了。 待扶持着傀儡储君上台,待乌斯人攻入燕都,他便摇身一变成了开国功勋,再也没人能拿着那二两被割的肉说事! 福玉泽眼中是赤/果果的欲/望,手中药碗正欲向前倾斜,手腕上却忽地一阵剧痛。 他痛苦地哀嚎一声,有些不可置信地低头望向那本该孱弱的帝王,却发现洪文帝眉眼间的苍白和脆弱一扫而空。 方才的剧痛是被人狠狠地扣住了手腕拧了下,像是要分筋错节开他的腕骨一般,那药碗直接从手中落下,倒扣在了锦被上,氤氲开一片污浊。 那人微微挑眉,属于「洪文帝」的优柔寡断尽数消失,只余下一片冰冷。 而与此同时,一道声音从帷帐后响起:“鄙人为福公公准备的这份厚礼,福公公可还满意?” 江懿从帷帐后转了出来,面上带着几分讥诮的笑,看向那跌坐在地满脸惊诧的老太监。 福玉泽的身体颤抖着,嘴巴大张,直勾勾地看着江懿:“你不是,不是……” “我不是被禁足府中,郁郁寡欢?” 江懿嗤笑一声,靠在龙榻边,语气轻松:“不比福公公谋划多年,只从陛下身边死士十人中寻了个与圣上身形最相仿的乔装几个月,属实算得上粗糙,还请见谅。” “你都知道?” 福玉泽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扭曲不堪,似乎不敢相信般喃喃道:“你一直都知道,但在这里看我,看着我……” 江懿打断他,声音慵懒:“嗯,是啊,看着你跳梁小丑一样拙劣地演戏,实际上对你们的计划了如指掌,这样说你可明白了?” 他清楚地知道这个老太监最在乎什么,也能轻而易举的用几句话便戳中他的痛点。 福玉泽果然瞠目欲裂,连撑在地上的双手都猛地颤抖起来。他倏然回头,想抓住跌坐在地上的宣贵妃夺门而逃,却被人拦住了。 那个假皇帝一言不发地挡在门口,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柄短匕,正正对着福玉泽的心口。 “带宣贵妃走……”江懿轻声道,“陛下身上中的毒没解,要活的。” 「洪文帝」点了下头,探手便向宣贵妃抓去。福玉泽想将他拦下,肩上却蓦地一痛。 他猛地回头,就见那自己一直瞧不起的年轻丞相正牢牢扳着他的肩,唇边多了一抹冰冷的笑。 “不,不……” 如果宣贵妃落进他们手中,那一切就真的全完了。 福玉泽拼尽全力向前扑去,分明像是能抓住宣贵妃的衣角,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片质地华贵的布料从指间滑过。 他眼睁睁地看着希望破灭,听见身后那人道:“福公公,眼下你感觉如何?” 江懿眯着眼看那肉虫一样趴在地上的老太监,心中那股郁结已久的恶气终于消散了些许。 谁料福玉泽似乎知道败局已定,不管不顾地从他那拂尘柄中拔出了一柄短剑。 江懿挑眉,长刀出鞘,与那柄短剑相撞。 福玉泽面色狰狞而扭曲,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要将那短剑扎进江懿的胸口,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突破长刀的阻拦。 江懿倏然震了下刀柄,福玉泽只觉得虎口撕裂般地麻痛起来,短剑从手中落在地上。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摔了个眼冒金星,待回过神来,脖颈上已然贴上了一抹冰凉。 他终于崩溃了,再也没有先前作为大太监的从容与傲气,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声音尖锐:“别杀我,别杀我,求你,求求你!” 江懿居高临下地垂眸看着他,慢条斯理道:“当年你杀梅晏然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求你放过她的吗?” 福玉泽身子颤了下:“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 江懿忽地敛了眉眼间的冷意,露出一个称得上「温柔」的笑:“我知道的事多着呢。” “我,我也是被逼的!” 福玉泽被自己的唾液呛得咳嗽起来,哆嗦着手去抓江懿的衣摆:“丞相……江丞相,江大人,那是我鬼迷心窍,是被那妖妃蛊惑的,并非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继而是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江懿径直踩住他的手,轻声道:“哦?被逼的?” “那我倒要问问你,当时你对我学生动私刑的时候,也是被逼的吗?” 作者有话说: 狗子只有老师能揍.jpg; 浅浅记录了下大家点的番外,正文完结前依旧支持评论区自助点餐—— 520快乐……啾咪啾咪 第148章 福玉泽听着他一件件将往事翻出来,渗出的冷汗已然将后背的衣服都浸湿了。 “福公公,怎么不说话了?” 江懿的声音梦魇般萦绕在他耳侧,像是一条挣不开的绳索般套在他的脖颈上慢慢收束,带着浓稠的窒息感扑面而来,让他情不自禁地张大了嘴吃力地喘着气,似乎下一秒就要将他活活勒死一样。 他忽地想起不久前经手的一个囚犯,那人满是仇恨的眼—— 你会遭报应的。 福玉泽倏然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身子痉挛着想离开江懿,却忘了一只手还被人踩在脚下,痛得他又尖着嗓子哭嚎了一声。 “你勾结外贼,妄图仿制大燕的《河海图制》,甚至不惜因此杀了十五王妃……”江懿轻声道,“先前做这些事的时候怎么不怕,反倒是现在开始害怕了?” “我没,没……”福玉泽的嘴唇颤抖着,分明那人根本没对他做什么,他却已然被吓得开始说起了胡话,“不是我做的,都是那妖妃逼我的,都是她——” 江懿饶有兴味地陪他继续说这些车轱辘话:“嗯?那对我学生和其他犯人动私刑呢?也是她要求的?” 福玉泽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便听那年轻的丞相似乎轻笑了一声:“隔了太久我都忘了,福公公当时伤的是我学生哪只手?” “我,我……” 「铮」地一道嗡鸣在耳畔响起,让他下意识地闭上眼,以为江懿要砍了他的手。 可等了半晌却仍未察觉到疼痛,胆战心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的左手仍完好无损地被那人踩在脚底下。 “以为我会砍了你的手?” 江懿嗤笑一声:“那我岂不是与你没有半分区别了么?” 福玉泽还未琢磨出他这话中是何意,衣领却忽地一紧。 那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竟单手将他拖着往寝殿外走去:“待到圣上面前,让他评判你到底是不是被人蛊惑,才干了这叛国的勾当。” 他拎着那平日耀武扬威的老太监跨出寝殿的门,忽地听见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响声。 那响声窸窸窣窣的,像是士兵身上盔甲拖曳在地上发出的细碎声音,猛地撞进耳膜中,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刀枪剑戟的碰撞声他最熟悉不过。 江懿心头蓦地掠过一道不安,连带着揪住那老太监的手都多了几分力气。 不清楚禁卫军中是否有内鬼,他特意将宁北梅将军请了回来,又把自己的丞相玉牌留给了李佑川,应当能让禁卫军心服口服地守在宫外。 那如今这声音是从何处而来? 就在他思忖的这片刻功夫,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大,让福玉泽也听了个清楚明白。 老太监原本涕泗横流的脸上蓦地展开一个丑陋的笑:“是他们来了。就算你再如何料事如神,乌斯王也不会就这样放弃我们,我……” 江懿抽出长刀,刀锋正正地抵在他喉管处,让那不识抬举的太监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你,你若是现在待我好些,过一会儿我说不定能帮你求个情。” 瞥见第一队穿着黑色轻甲的士兵出现在回廊一边时,福玉泽倒也不是很怕江懿手中那柄锋锐的刀了:“你要是不想死,就对咱家尊重些。” 江懿瞥了他一眼,眸中多了几分怜悯:“你真当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怕死吗?” 昨夜洪文帝就已经被他劝出了宫外,眼下有死士保护,断然再无性命之忧。 而宣贵妃既然会下毒,身上八成也带着解药,方才赶在这些来路不明的士兵出现之前被带了出去。 陇西也安排裴向云守着,关雁归那个毒瘤被揪了出来,一段时间内再无后顾之忧—— 所有的事都处理妥当。 江懿把刀抵在福玉泽的脖颈上缓缓后退,直到背靠在了墙上,还有闲心思将自己精心布置的这一切从头回想了一遍。 算无遗策…… 他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回燕都的,毒发身亡或是在这儿死了,大抵都算得上计划之内。 —— 宫外,禁卫军黑压压站在承天门外。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目光阴沉地看着面前的禁卫军,半晌开口道:“后生,江相说杀我幺女的凶手就在这宫中,他说的可是真的?” 李佑川捏着自家少爷的玉牌,面上看着镇定,可心中却慌得不行。 他定了定神,开口道:“我家少爷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既然他说如此,那还请将军千万放心,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梅老将军冷哼一声,连带着身下那匹绝世名驹也跟着打了个响鼻,于冬日午后的阳光中喷出一道白汽。 一道惊叫忽地打破了眼下的肃穆:“走,走水了!” 李佑川猛地抬头,向皇宫处远远望去,果然瞥见了一簇愈演愈烈的火焰正叫嚣着于寒风中翻涌而出,继而慢慢向其他大殿氤氲而去。 “那是……” 洪文帝的寝殿方向。 李佑川下意识地勒紧了缰绳,立刻便想起了江懿的叮嘱,看着眼前骚动起来的禁卫军,低声道:“切莫轻举妄动。” 梅老将军瞥了他一眼,提高了声音:“谁也不许动,若发现浑水摸鱼之人,休怪老夫剑下无情。” 纵然这些禁卫军大都是来混个俸禄的富家子弟,此时也不得不憷着老将军的威严,闭了窃窃私语的嘴。 “后生,江相何在?” 稳住了禁卫军,梅老将军转而问李佑川:“这一走水,老夫担心……” 纵然李佑川心中急得很,却并未在外人面前露怯:“少爷这样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劳烦将军再与我等一等。” 他知道江懿不让宫外的人进去是怕再混进细作,可眼下宫中忽地走了水,他们这些守在宫外的却对其中发生的事一概不知,属实难以稳住人心。 李佑川的手禁不住攥紧了缰绳,不停地向浓烟与火光处出神地望去。 少爷究竟在做什么? 他是否还平安? 他兀自想着,面前的禁卫军却又骚动了起来。 李佑川心中焦急,听着这些人难以管教,正要发脾气,却听身侧梅老将军的佩剑「铮」地出了鞘。 他意识到似乎发生了其他事,跟着抬眸,看见了一个于官道上策马疾驰而来的身影。 那人一身蓝色劲装,披着件黑色的披风,背上是一杆于阳光下闪闪烁烁的银枪。 他束着的高马尾似乎因为奔波散开了些许,墨发飘扬在脸侧,却仍未遮住锋利的眉眼。 李佑川眼中骤然亮了起来:“将军,是自己人!” 梅老将军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自己人?” “是我家少爷的学生!” 李佑川从未觉得裴向云如现在般让人安心。 他方才心中焦急,有心想径直策马进火场去寻江懿,却记挂着江懿下给自己的死命令,只能煎熬地守在皇宫外,眼看着那火越烧越大。 裴向云裹挟着一阵寒风而来,猛地勒紧了缰绳,让那奔波多时的马踉踉跄跄地蹒跚了几步,险些腿一软跪倒在地。 他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似乎许久未喝过水,嘴唇干裂,连声音也沙哑,开口就问道:“师父呢?” 李佑川摸了把额头,低声道:“眼下情况十分复杂,我不能与你多说,只能求你进宫去找找他,他应当就在陛下的寝宫附近。” 裴向云的瞳孔骤然紧缩:“他在……” 他回头望向浓烟滚滚的皇宫,瞬间明白了李佑川的意思:“我会带他回来。” “那你千万……” 李佑川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被人十分粗鲁地拽下了马。 他踉跄着险些扑倒在地,看着裴向云毫不客气地翻身坐上他先前的位置,继而一夹马肚,转身穿过承天门,径直奔着那被浓烟席卷的宫殿而去。 我来了,你不要有事。 火焰露出獠牙,舔舐朱红色的宫墙。昔日明亮艳丽的琉璃瓦蒙了层灰色的阴翳,随着火苗的炽烤发出「咔咔」声。 其实皇宫中是有备着灭火的水缸的。眼下逃出来的宫人们正用水桶与盆盂舀那缸中的水,试图阻挡住蔓延而来的火势。 裴向云也仅瞥了他们一眼,继而心无旁骛地策马向洪文帝的寝宫而去。 他曾在火焰中走过一遭,后来看见明火都心惊肉跳,似乎那灼痛感也阴魂不散地附着在身上。 再次看见这样熊熊的大火,他其实是怕的。 那匹马也跟着不安起来,有些焦躁地打着响鼻,脚下的步子变得犹疑不前。裴向云将烟灰吸入口鼻,呛得他喉管跟着被灼得发烫。 可他却咬着牙夹了下马肚子,再次加快速度向前冲去。 被火烧过的人,知道这样会多痛。 裴向云的目光于疾驰中飞快向身侧扫去,每每看见踉跄跑着的人影都会心头猛地一跳,继而有些失望地发现他们只是面生的宫女太监。 老师在哪里? 如果江懿真的葬身火海,他是不是连一个见那人全尸的机会都没有? 这个念头险些将他逼疯了,心中横亘着一根刺一样难受。 周遭的火势小了些许,可空中仍飘着火星与烟尘,让他只能勉强半睁着眼睛,目光却倏地一顿—— 他看见了…… 裴向云近乎不敢相信地瞪大了双眼,抬头看向那青石阶梯之上的人。 熊熊火光中,他的老师微微低着头,一身素白,于劲风中衣袖翻飞。 手中通体深黑的长刀正缓缓向下滴着血,周围倒着十数个一身黑甲的人,似乎已没了生机。 老师手背上多了道狭长的伤口,他却不以为意,抬起那只受伤的手抵在唇边,舌尖缓缓舔去那渗出的血珠。 宛若神祇降临。 而他自己,则是赶来朝圣的信徒。 作者有话说: 狗子终于开窍了一回√ 第149章 先前那数十个士兵出现时江懿并未真正地惶恐,哪怕是后来宫中突然走水,他也与那十数个黑衣人周旋,甚至有精力将企图乱中逃跑的福玉泽制在身边。 那几个黑甲人虽然看着骇人,可功夫却算不上精湛,目标也并不是他,而是福玉泽,所以他没有受什么太重的伤。 不过胸腹间实实在在挨了一刀罢了。 那时空气骤然响起一道被撕裂的尖啸,终于让他的神色略微有了几分波动,下意识地抬手去挡,那枚来势汹汹的却擦着他的手腕掠过。 碰巧将裴向云送他的那条平安扣被挑断了。 金红的绳结于半空中高高飞起,似乎于一片同样的赤色中泛着光。 他出神地看去,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可那段绳结和他的指尖擦过,落入火海之中。 然后他便躲闪不及,留下了胸腹间的那道伤口。 江懿的身影微晃,手中长刀倏地扎进地面,一缕血丝从唇边缓缓滑落。 “师父……” 他怔了下,面上的神情有些恍惚,唇角似乎牵出了一个有些自嘲的笑。 死到临头,竟出现幻觉了吗? 不然为何自己隐隐听见了裴向云的声音。 江懿微微阖眼,只觉得面前天旋地转着,似乎下一刻就要跌倒在地,被一片火海吞没。 而几乎微不可闻的,一阵马蹄声于耳畔响起。 江懿倏然抬头,有些不可置信地向身侧望去,于长阶上和那双深邃的黑眸相撞。 裴向云不是应该在陇西吗? 为何会…… 这个念头仅出现了一霎,他便落入了一个有些炽热的怀抱中。 狼崽子的指腹上带着薄茧,不由分说地蹭过他的脸颊,而后是一个急切的吻落在他唇上,带着失而复得的欣喜。 他尝到了血腥气。 方才自己舔过手上的伤,原本以为那点血算得上微不足道,可当裴向云吻上来时,分明有另一股更喧嚣的血腥味骤然氤氲在口鼻之间。 火舌迟疑着靠近这段青石造的台阶,而阶梯之上的两道身影却于这火海中拥吻,在眼前十八层地狱一样的景致中像是片格格不入的风花雪月。 江懿听见心脏在胸腔中快速地跳着,几乎失常地撞击着胸腔。他强行分了一丝理智出来,把裴向云从身前推开。 “你不是应该在陇西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 裴向云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侧:“我来接你回家。” 他挽着手上的缰绳,揽住老师的腰便要将人牵上马,却意外地被江懿挣开了。 裴向云瞪大眼睛向老师看去,却见那人捂着唇,闷咳几声后道:“先把他带出去。” 他的目光循着江懿的指向落去,看见了一个圆滚肥润的太监被人塞在墙上的凹陷处里,这才堪堪逃过一劫。 这个人他记得的。 先前天牢中那张带着讥诮的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裴向云低声道:“不……” “听话,这个人很重要。” 纵使江懿的声音虚弱,却仍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那些士兵和这场火都是来灭他口的,他掌握着重要的线索……裴向云!” 裴向云回过神,几乎要将一口牙咬碎:“不行,我只够带一个人出去。” 这边是洪文帝的寝宫,当年砌墙时比其他地方多了几道防火防寒的工序,再加上台阶不似其他宫殿是木质的,火势到这边倒是比前面小了不少。 却仍不宜久留。 “你那天晚上怎么答应我的?” 江懿的声音从未如此急促:“你发过誓的。” 裴向云一双黑眸映着火光,心中却掠过一道寒意。 他忽然明白那日老师为何对自己那样好,对自己百依百顺,却单单要逼着自己在床上发誓。 “你那晚是骗我的。” 裴向云声音很轻,似乎生怕惊扰了老师给自己编出来的好梦:“你根本不是自愿的,你只是在利用我。你利用我对你的爱和喜欢,吊着我,让我此生都做你忠心的刀,对吗?” 他眨了眨眼,似乎想将泪水憋回去:“师父,我也是人。你可以直言不喜欢我只想利用我,可你不能……” “听话……” 江懿打断了他的话,手紧紧扣在他胳膊上:“再说就来不及了,就当帮老师做的最后一件事,可以吗?” 裴向云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我答应你。” 他看着那人倏地放松下来的眉眼,心中被生生剜去一块似的难受,却仍一字一句道:“但是我只是想问问你,你那会儿可对我动过心?” “师父,说实话。” 哪怕只有一瞬,你可曾对我有过超越师生的情谊吗? 都这种时候了,他还在关心这个? 江懿慢慢从他手中将自己的手抽出来,狠着心斩断他最后一丝希望,或许也是自己最后的一线生机:“我的回答不变。” 裴向云的指尖蜷缩了一瞬,唇角终究还是抑制不住苦涩:“我知道了。” 他翻身上马,将福玉泽破麻袋一样横在身后,垂眸看向老师:“你不用担心,我会遵守诺言的。” 江懿点了点头:“好……” “我走了……” 裴向云定定地看着他,宣告什么似的又说了一遍:“我真的走了。” 而他的老师不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向后退了几步。 裴向云的目光似乎随着他这个动作被刺痛了下,继而带着几分决绝地转过头,策马离去。 远处传来房梁倾塌的声音,如同闷雷般炸响。江懿终于耗尽最后一分强撑着的力气,跌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沉默地看着从两侧向中间蔓延来的火舌。 终于要结束了。 他望着被浓烟覆盖的天空,有一瞬是想过起身向外走的。 可也只是一瞬罢了。 腹部的伤口隐隐作痛,裂开似的横亘过身体,随着他的动作往外渗着血。 如果方才随着裴向云离开,他兴许还不会这般狼狈。可眼下他刚把人气走,却怀念起那人的好来,多少显得有些不地道。 可是他又不能把福玉泽留在这里。 福玉泽的身份太特殊了,或许掌握着太多连他都不了解的信息。 如果想瓦解乌斯埋在燕都的势力甚至于发起反击,必须着手从这条线查起。 更何况他也是杀了梅晏然的凶手,合该留个活口带出去给梅老将军,算是个迟到一年的交代。 果真算无遗策。 江懿望着被浓烟遮住的天,喉间被烟灰呛得火辣辣地疼。 只是有些对不住裴向云。 狼崽子像是千里迢迢从陇西赶回来的,算算日子,怕是休息都没怎么休息过,却在自己这里遭了当头一棒。 怪可怜的…… 但他也没办法,最好的结果就是裴向云被伤透了心,自此记恨着他,也好过独自揣着那份没结果的爱孤独终老。 若有来世呢? 若有来世…… 江懿缓缓向后靠去,只觉得眼前发昏,时明时暗地闪烁着,像是马上就要昏过去一样。 下辈子还是别再见了。 孽缘良多,就断在这辈子挺好的。 他忽地想笑,可吸进鼻腔中的都是浓烟,呛得人心口跟着疼,疼得他眼眶跟着湿润起来,一滴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真呛人啊,江懿想,心肺都要咳出来了。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终究控制不住地缓缓阖上。 前些日子那白无常还说不会再造访这个位面,过一会儿怕不是又要看见这位老朋友了。 江懿昏昏沉沉地胡思乱想着,耳畔却骤然响起一阵马蹄声。 来人似乎很急,马蹄清脆地敲击在青石地砖上,在一片烈焰排山倒海的呼啸中格外悦耳。 江懿有心抬眸去看是谁,可口鼻被蒙了块布似的,竭尽全力呼吸着越来越稀薄的空气,却似乎于事无补。 直到那人在自己唇上印下一个带着热浪的吻,将些许气息渡给他,这才把他从一片混沌中猛地拽了出来。 清凉的水滴落在他脸颊上,让他微微睁开眼,于一片赤红中看见了来人的样子,倏然从原本的昏沉中醒过神来。 “裴……” “你不要死。” 裴向云一张脸被烟火熏得发黑,可眼睛却仍锋利明亮,口吻中带着几分恳求:“我带你回家,求求你不要死。” 哪怕是再大的恨意,也只不过是关乎于儿女情长的怄气罢了。可一想到老师或许会葬身火海之中,他却如何也恨不起来。 裴向云将老师护在怀中,把特意在宫外沾了水的披风裹在自己背上,而后狠狠踢了下马肚子,俯下身躲过一根被烧断的房橼。 “你不是都走了吗?” 江懿的声音很轻:“蠢货,回来做什么?万一出不去怎么办?” “那便出不去。” “你真觉得我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吗?江懿你到底把我的真心当做什么?” 似乎眼下在生死的边缘打转,裴向云没了先前的温驯,直呼老师的名字,“我与你一同死在这儿就和殉情没两样,想抛下我离开?你做梦吧,你这个……” 他顿了下,咬牙切齿道:“负心汉……” 江懿于这件事上确实是有些理亏的,所以对他的指控没有半分异议。 狼崽子在外头弄的这湿了的披风倒是很有用,不然以眼下的火势,他们闹不好真的要被烧死。 江懿轻咳了一声,鼻尖莫名发酸,忽然道:“你给我的平安扣断了。” “没事,人还在就行……”裴向云的声音很低,“回去后重新给你编一个。” “我……” 一只掌心带着茧的手轻轻覆在了他的唇上。 “别说话了。” 裴向云以手臂荡开一根烧断的木头,面不改色道:“等出去了,学生再与老师好好算算账。” 作者有话说: 狗子:QAQ嘤 第150章 江懿觉得他们能从火场中逃出来简直算得上奇迹。 其一是因为洪文帝从藏身的地方姗姗来迟,外头的禁卫军见了圣上,哪怕再有异心也都歇了。 李佑川得以被解脱出来,带了一队宁北轻骑从那方巨大的景观池中抽了水来灭火。 其二是因为宫人们对宫中储水的缸利用有佳,堪堪将火势拦在了半路,没让事态向彻底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也让裴向云少骑着马跑半个皇宫。 江懿一直被那人牢牢护在怀中,后背被自己学生的胸膛硌得生疼。 待终于冲出火场之后,那匹可怜的马终于不堪重负,腿上一软,「噗通」跪在了地上。 裴向云搂着他摔了下去,手护在他后脑处,生怕将自家老师磕着了。 江懿恢复了几分力气,推了下他的肩:“福玉泽呢?还活着吗?” 裴向云的动作顿了下:“你关心他作甚?” “说了他很重要……”江懿低声道,“他如何了?圣上呢?还有……” “你什么时候能多操心一下你自己?” 裴向云的声音发颤,手抚过他衣服上的那道深深的血痕:“受了伤为何也不告诉我?你……” 他顿了下,带着怒意道:“江懿,你真讨厌。” “唔,是吗?” 江懿不以为意道:“去帮帮忙,不用守着我,我没事。” 裴向云眸色阴沉,深呼吸了几次后才堪堪忍住了将要爆发的情绪:“你等着,等你伤好了,我……” 江懿毫不客气地在他额上敲了下:“和谁说话呢?没大没小的。” “负心汉……” 裴向云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等你伤好了,我非得,非得……” 他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似乎往后的内容有些难以启齿,哽在喉间不上不下了半晌。 “你非得如何?” 江懿挑眉看着他,忽地有些虚弱地笑了,抬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脸上都是灰,丑死了,蠢货。” 那还不是因为方才一路上将他护在怀里! 裴向云磨了磨牙,往周围瞥了一眼,继而忽地俯下身,在老师的唇珠上狠狠咬了一口。 江懿蓦地一惊,下意识地看向旁人,却听自己那逆徒低声道:“师父放心,没人看见的。” 裴向云舌尖抵着后槽牙,心头翻涌的不知是怒意还是心疼,忍了许久才问道:“师父那夜当真是在算计我吗?” “嗯。” 江懿索性也没准备继续和他装:“确实是为了算计你,让你因为我死心塌地守着陇西,守着大燕。眼下你知道真相了,恨我么?” 裴向云目光微动,轻声道:“我怎么能恨你呢?如果站在你身边唯一的方法就是做一把趁手的刀,那我也是愿意的。” 他眨了眨眼,剖白内心的想法像是让他有些尴尬,欲盖弥彰地将目光落向别处,生硬道:“我走了……” 江懿目送着那个堪称落荒而逃的背影,无奈地长叹一声。 他本以为得知真心被践踏后,裴向云哪怕不恨自己,也断然不会如先前那般真心待他。 却一点没想到这狼崽子脑袋竟是个一根筋的,似乎认定一个人这辈子就不松手了。 那他该如何开口和裴向云说身中奇毒的事? 自己……真的忍心吗? —— 后来的事都是江懿在迷迷糊糊中听说的。 他在火场中受的伤没及时处理,后来似乎发了炎,连带着他也跟着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地只清醒几个时辰。 而每次醒来都会看见裴向云好像坐在自己身边。 江懿有心和他聊聊,却没什么力气张嘴说话,甚至眨眼的动作太小而被人忽略,继而陷入再一次的昏睡之中。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几天,直到高烧退了,他才从这种长时间的昏睡中醒来,嗓子却渴得厉害。 眼下似乎临近傍晚,窗户开了一条缝,鸟叫声伴着冬日凛冽的风吹了进来,将屋中地龙带来的热气驱散了几分,不冷,倒让人觉得有些舒服。 江懿还未将房中的物事观察完,房门便被人轻轻推开了。 他眼睫动了动,装着还未醒来的样子,听着来人脚步声落在木制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纵然知道他在昏睡中,那人似乎也坚持要轻手轻脚,像是生怕把他吵醒。 瓷碗与汤匙碰撞的清脆声音在耳畔响起,继而双唇被人印上了一个轻轻的吻。 来人吻得很小心,只敢浅尝辄止,半晌后抽身离开,却不依不饶地撩开他身上的锦被,将他的手包在掌心中,薄茧磨得有些发痒。 江懿几乎在他吻上来时便知道是裴向云。 他几乎要忍不住睁眼,却听那逆徒在自己身边坐下,嘴里絮絮地念叨着:“师父,你怎么还不醒啊?” 狼崽子屏息凝神了半晌,也未得到老师的回应,似乎已经习惯了,继续轻声道:“方才觉得你高热退了,应该很快会醒吧。” “我……” 他似乎叹息了一声,掌心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手背:“先前听你说利用我,刚开始是难过的,可后来想想你似乎也并未给我什么承诺,我也没资格难过。但如果能一直留在你身边的方法是做一把趁手的刀,那……” “那这样也不错。” 不错什么? 蠢死了…… 江懿在心中暗暗骂道。 放着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刀做狗,你真的就这么…… 又是一个吻落在他唇上,将他翻涌的思绪骤然打断。 裴向云的声音轻了很多:“师父,画我收到了。还是很想和你一起去襄州看桃花,你若是再不醒来,春天就要过去了。” 过去个鬼,现在年关还没过呢,张口闭口全是谎的小骗子。 江懿在心中「啧」了一声,终于装不下去,慢慢睁开了眼,先被窗外的斜阳刺了下。 “师父?” 狼崽子方才故作镇定的语气霎时溃不成军,带着几分颤抖地唤他:“你……” “絮絮叨叨的,吵死了。” 江懿声音沙哑,多日没说话,试了几次才勉强挤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裴向云沉默半晌,堪堪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低声道:“师父想喝水吗?” 江懿「嗯」了一声,一把瓷勺便抵在了唇边。 他微微张开嘴,有几滴水从唇角滑了下去,顺着脖颈流进了衣领里。 裴向云的呼吸似乎急促了几分:“师父,你好好喝水。” “嗯?” 江懿眼下头脑还昏沉,身上所剩无几的力气只允许他能半靠在床头,根本不知道那逆徒在说什么:“什么好不好好喝?” “没事。” 裴向云瞥了他一眼,咬着牙将那一勺水喂完。 江懿疑心自己昏睡的时候这狼崽子没给自己喂过水,轻咳一声:“没了吗?” 裴向云眨了眨眼:“师父还想要吗?” “要。” 江懿回答完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上了裴向云的当,眯着眼神色不善地看向他:“这点便宜你都占?” “没占你便宜……”裴向云见好就收,显得十分温驯乖巧,“只是单纯地问问师父而已,师父自己要回答的。” 江懿险些被他气笑了:“行,水放下,你滚吧。” “别啊……” 狼崽子主动认错:“我错了,师父别赶我走。” “当时你在宫里可不是这么说的。” 江懿瞥了他一眼:“又是直呼我名字又是要我好看的,怎的现在没那气势了?” 裴向云没想到他会翻旧账:“当时是我太担心你,也……太生气了。” “生什么气?” 江懿有心快些将两人之间的问题说开了,没等他回答便继续道:“是因为我利用你的事吗?” 裴向云沉默半晌,踟蹰道:“其实也不全是。” 不光是因为自己的感情被利用,或许更因为老师有赴死的决心,却从未告诉他,甚至误解了自己的心悦单纯是对床笫之欢的渴望。 也不怪旁人,谁让他上辈子做了混账事呢? “这样都不恨我吗?” 江懿轻叹一声,眉眼间是遮不住的疲惫:“那你说我该怎么做你才能恨我?” 裴向云心中不轻不重地「咯噔」跳了下:“为何要我恨你?你不接受我便不接受了,怎么一直要将我从你身边赶走?你不喜欢我的地方我都改了,可不可以别这样讨厌我?” 江懿听着他的声音中似乎多了些委屈,额角又隐隐疼了起来。 “不是的,是……” 他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着红了眼眶的狼崽子:“你要听实话吗?” 裴向云还委屈着,点了点头。 江懿抬起手,轻轻揉了下他的头,声音柔和:“去年回燕都的时候,我一时不察中了毒。” “那毒和他们下给圣上的毒一样。这些日子我时常觉得心悸头疼,甚至于四肢无力,在陇西时关雁归告诉我,我的时间应当不多了。” 他看着狼崽子眸中的神色由委屈骤然变为惊慌,狠下心道:“所以我真的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这回你可懂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是流泪狗狗头.jpg; 预计这周末完结,希望这次真的可以完结qwq 第151章 江懿说完后设想了很多结果。 或许裴向云会崩溃地质问他,又或许会痛哭着问他是否真的没有解决的方法。 他甚至准备好了如何安抚对方的情绪,因为这个事实对于裴向云来说确实算得上残忍。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狼崽子的情绪似乎没什么起伏,只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后「嗯」了一声。 “师父饿了吗?” 裴向云将矮桌瓷盘上另一个瓷碗端了起来:“这是大夫给你开的药,他说你要是醒了最好先喝粥,不然身体会受不了的。” 江懿眉头微蹙,看了他半晌后将瓷碗接过来,默不作声地将碗里的药喝了,甚至忽略掉其中没磨碎的药渣和苦味。 裴向云适时地递来一块白色的帕子,动作轻柔地将他唇边沾上的药渍擦去:“还给师父煮那种甜粥可以吗?” “我……” 江懿想开口问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师父不喜欢那个吗?”裴向云轻声问他,“那换一种口味呢?” “不是。” 江懿叹了口气:“没事,你去吧。” 裴向云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移开,端着瓷盘从房间中走了出去。 这狼崽子怎么回事? 自从裴向云在地府转了一圈回来后,他就愈发觉得这逆徒性情大变,愈发不懂对方脑子里在想什么。 原先怎么被丢在陇西就要撒娇委屈,眼下这么大的事却表现得像没事人一样? 裴向云很快煮了粥回来,依旧用瓷盘装着,旁边多了两碟小菜。 “这个没有太多的油,我问过大夫,他说可以少吃一些。” 裴向云小心地将那瓷盘放在床头矮柜上,试探道:“我……扶你起来?” 江懿摆了摆手,自己撑着床坐了起来。 其实他没什么别的不舒服,仅仅是高热了很多天,眼下手脚有些无力罢了。胸腹间那道伤大抵是被人细心处理过了,算不上疼得难以忍受。 粥还是先前的粥,甜口的,不知放了蜂蜜还是冰糖。米连带着被去了核的红枣一同熬得烂熟,只不过这回加了枸杞。 他抬眸看向狼崽子,用筷尖点了下那混在米粒中的枸杞。 裴向云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大夫说这个对你身体好,我才放的。” 倒是机灵…… 知道把大夫搬出来自己就不能把他怎样。 他牵着唇角轻笑了下,倒也没太挑,默不作声地将粥慢慢喝了。 裴向云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依旧是那样炽热的,粘稠的,带着情愫的目光,他不用抬头便知道那双黑眸是什么样子的。 到底还是慌的。 以为没有对视就不会露马脚,但实际上心里慌得要死,偏偏还要学着别人做那沉着冷静的样子。 江懿心中觉得好笑,却并没拆穿裴向云那有些脆弱的伪装,将粥喝完后才慢悠悠地抬眸,发现狼崽子果然正装模作样地翻着一本书,像是刚才恨不能将他灼穿一个洞的不舍自己似的。 “其实……” 他故意开了个头,瞥见裴向云翻着书页的手骤然抖了下,这才继续道:“放枸杞也还不错。” 裴向云抬头看他:“是吗?” “是啊……”江懿看了他半晌,“你……听不懂我什么意思吗?” 裴向云眉心微蹙,有些疑惑地摇了摇头。 “没事了……” 江懿叹息一声:“蠢……” 裴向云疑心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却问也问不出来,只能满脸疑惑地带着瓷盘和碗从屋中离开。 可没过多久又回来了。 江懿正随手捡了他先前放在矮柜上的书翻了几页,瞥见他进屋,随口问道:“回来做什么?” 狼崽子拽过椅子,端端正正地放在床边:“大夫说得有人在身边照顾你。” 又是大夫说。 他疑心这逆徒偷偷将大夫的话改了,却没什么证据,又垂下眼看手中的书。 裴向云沉默半晌,轻声问他:“师父,你的伤还疼吗?” “不疼,怎么了?” “没怎么,我就问问。” 听得出来他在不停地和自己没话找话聊,江懿轻笑了一声:“有事要和我说?” 裴向云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没有……” 江懿索性将那本自己早就看过的书放下,探究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看上去有心事?” “没有心事。” 裴向云舔了下唇,生怕他不信似的重复了一遍:“真没有……” “没有那你走吧。” 江懿敛了先前眉眼间的温柔,把那本书放回了矮柜上:“乏了,想睡会儿。” “我不走……” 裴向云倒是固执:“我在旁边守着,你睡吧。” 江懿撩起眼皮:“你守着有什么用?” “我……” “反正也不愿意和我说实话……”他慢条斯理道,“我好像说过最恨别人骗我。” 话音刚落,狼崽子不出所料地慌了,先前装的沉着冷静消失殆尽:“那,那我……” “晚了,不想听了。” 江懿索性不再说话,转过身去用后背对着他。 身后那人「窸窸窣窣」的声音慢慢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安静。 他心中倒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冷静,多少掺杂了几分忐忑,静静地等着对方上钩。 或许是因为心中暗自着急,裴向云没注意到他是在装睡,屏息凝神等了半晌后似乎又再次动了起来。 江懿揣摩着他的举动,思索他会在做什么,身后的床褥却忽地陷了下去,继而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侧。 裴向云似乎不太敢有什么大动作,生怕把他吵醒了,小心翼翼地将手环在他腰上,用唇轻轻碰了下他的脸颊。 有意思…… 江懿冷笑,在心中暗自给这逆徒记了一笔。 不知道自己昏睡不醒的时候他这样占了自己多少便宜。 裴向云吻完他的侧脸,动作像是顿了下,规规矩矩地又在他身后躺好,将他整个人小心地搂在了怀里。 看上去像是坏事都做完了。 府邸中晚上的地龙烧得似乎不是很旺,窗缝隐隐有风透进来。 江懿眼下身体虚弱,先前躺在这里的时候便觉得难捱,现在裴向云抱着他倒是替他将寒风悉数挡住了。 狼崽子怀里很暖,让他也懒得再计较自己被疑似揩油的事,原本没打算睡,眼下竟迷迷糊糊地多了几分困意。 而就在他将睡未睡的时候,身后忽地传来轻轻吸鼻子的声音。 江懿本就睡得浅,缓缓从朦胧中醒来,隐约感觉肩上像是湿了一块。 狼崽子的脸贴在他背上,像是轻叹了一声,动作十分小地蹭了他一下。 江懿忍了又忍,最后开口轻声道:“怎么了?” 裴向云没想到他醒了,惊慌失措地松开抱着他的手,连忙向后退了退,却从床沿上滚了下去。 他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抬头撞上那人带着无奈的双眼。 “你……” 江懿轻叹一声,向旁边挪了挪:“滚上来……” 裴向云没料到老师会对自己发出这样的邀请,有些诚惶诚恐地要爬回去,动作却蓦地在半路止住,同手同脚地把外衣脱了,仅剩里面的一件单衣。 他磨蹭着躺下,却不好意思和老师盖一床被子,扭捏半晌后,那人忍无可忍地将他塞进了另外半边锦被中。 “师父……”裴向云轻咳一声,“对不起……” 江懿被他这么一闹,暂时没了睡意,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他的头发,轻声道:“方才在干什么?” “在……睡觉。” “骗子……” 江懿动了动唇,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在哭……” “我没有!” 裴向云受了惊似的身子骤然抖了一下:“我没哭……” “你没哭?” 江懿冷笑:“又是在我背后抹眼泪又是吸鼻子,真当我没听见是不是?” 裴向云眨了眨眼,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在老师面前已然被看了个清楚明白,只能低声道:“对不起。” “说吧,哭什么呢?” 江懿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循循善诱,手顺着他的头发向下,抚上他的脸颊,意料之中地听见狼崽子的呼吸急促了几分。 “没什么……”裴向云深吸了,“睡吧……” 他率先闭上眼,和老师微微拉开距离,显出一个「敬爱」之意,可那人的手似乎并不想结束这场谈话,又顺着脸颊轻抚了下他的脖颈。 “离我这么远做什么?”江懿挑眉,“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眼下开始和我装外人?” 这句话落在裴向云耳朵里,将他伪装的温驯恭顺烧了个一干二净。他几乎立刻被那人的话带回了陇西,嗅到漆黑营帐中耐人寻味的旖旎。 裴向云舔了舔唇:“我……” “先前在陇西不是拽着我袖子抹眼泪吗?” 江懿的指腹划过他的眉眼,声音中带着笑意:“怎么现在偷偷一个人哭啊?长大了?” 长大了…… 长大是不是就意味着和过去分别,和在意的人分别,就此孤身一人踏上往后漫长的几十载人生吗? 裴向云忽地鼻尖发酸,借着外面的月光看向身侧的人,惶恐地想—— 这样和老师好好待在一起的时间,还剩多少呢? 江懿也不避开他的目光,于昏昏夜色中和他静静地对视着,半晌才听见狼崽子颤着声音道:“我不哭……” “为什么?” “我在你面前哭,除了让你心烦外又没有用。” 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哭了你的身体就会好吗?你就不会把我一个人丢下吗?” 作者有话说: 狗子:故作坚强.jpg 被稍微关心一下直接崩溃.gif 第152章 狼崽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江懿眸中掠过一丝惊讶。 裴向云先前基本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往往是「自己想做什么」最重要,很少能从他口中听到「会给你添麻烦」这样的说辞。 裴向云轻轻吸了吸鼻子:“没事,你睡吧。” “你睡得着吗?” 江懿故意问他:“我睡得浅,你一哭我就知道。” 裴向云慢慢撑着床坐起身:“那我……” 那我出去吧。 他其实是想这样说的,但转念又想到了两人剩下或许为数不多的相处日子,再次踟蹰起来。 江懿撑着脸颊看他:“你要干什么?” “我出去吧。” 裴向云似乎下定了决心,说着便要从床上爬下去:“我不打扰你休息。” 江懿挑眉看着他磨磨蹭蹭穿衣服的动作,耐着性子道:“上来睡个觉也要我请你是吗?” 裴向云披外衣的动作顿了下,抬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刚才都让你滚上来了,半夜三更上上下下……”江懿长叹一声,“蠢死你了,怎么就听不懂我说话。” 裴向云确认了他的话中没有怪自己的意思,这才把外衣再次脱了,轻手轻脚地爬回了刚才躺着的位置。 能挡着寒风的热源再次靠了过来,江懿却没躲,任他蹭到身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将他护在怀中。 江懿捏着这逆徒的下巴,饶有兴味道:“我没醒的时候悄悄爬上来多少次?嗯?” “没。” 裴向云的目光有些犹疑,落在了不远处的椅背上:“我怕挤着你的伤,不上来睡的,我又不是几年前不知礼数的小孩子。” “真的吗?” 江懿压根不信他说的话,却想着给他留三分薄面,将捏着他的手松开:“这么乖啊?那为什么刚刚一个人哭?” “我不是说了吗?” 裴向云的声音中无端多了几分烦躁:“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也不想你走之前还觉得我是个教不会的废物,只会委屈只会哭天天黏着你成不了大事,我……” 只是想在这或许最后的日子里给你留下好的回忆而已。 江懿轻轻抚过他的额头,似乎将那找不到地方发泄的烦躁也一并抚平了:“好,别委屈,知道了。” 他语气很温柔,大抵是上辈子常听,这辈子却极少听见的,惹得裴向云眼眶泛着酸,「嗯」了一声。 江懿微微阖眼,声音很轻:“之前我和你说过的,人一生有很多不能避免的东西……” “生老疾病。” 裴向云的声音发闷:“我记得的。” 他话音刚落,额上却被人敲了一下。 “是生老病死……”江懿不客气道,“背错了,笨蛋。” “不想提那个字。” 裴向云垂眸,只要再低一点头便能吻上江懿的唇,可眼下他却只想就这样静静地抱着老师。 江懿「啧」了一声,还未说话,一滴带着几分温热的眼泪落在他脸颊上。 “别哭了……” 他叹息一声:“圣上也中了这种毒,或许宣贵妃那里有解药呢?一切都还没有定论,说不准还有转机,不必太难过。” “好……” 裴向云嗅着他病中身上沾染的药味,忽然问道:“你从陇西回燕都的时候就已经算到这一切了吗?知道燕都会出事,自己也有生命危险吗?” “差不多吧……”江懿低声道,“当时确实是抱着赴死的心态回来的,但现在……” 好像不太想死了。 准确来说,是看见狼崽子骑着马再次穿过熊熊烈焰回来找自己时,心中那种对「死亡」无所谓的态度好像消失了不少。 又一如谢必安所说,眼下他似乎真的对自己做过的这个决定有些后悔。 可他不太想告诉裴向云。 他轻咳一声:“问题这么多,还睡不睡觉了?” 裴向云没忍住,继续纠结他说了一半的话:“但是现在什么?” “没什么。” 江懿决心将这件事当做一个秘密藏在心底,掩唇打了个哈欠:“你不睡我睡了。” 他说着便微微侧过身,避开自己逆徒那有些灼热的目光。 半晌,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鬓角。 “睡吧……”裴向云的声音低沉,“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还真是有雄心壮志。 江懿忍住没嘲讽他的天真,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说真的。” 裴向云的下巴落在他肩上,轻轻蹭了下他的侧脸:“师父快好起来吧,不然赶不上春天了,你答应我要一起去江南看桃花的。” “谁答应你了?我明明……” 他到底还是没忍心将话说完,半路生硬地转折道:“知道了,天天就惦记着这点破事。” “嗯,我没出息。” 裴向云梦呓似的呢喃道:“我问过那个江南来的新兵,他说襄州顺江而下就是东江郡。那里雨天好看,能坐画舫,也可以自己划船。你若是喜欢那里,每年我都陪你去,到时候……” 江懿等他继续说下去,等了半天却只听见趋于平稳的呼吸声。 他忽地想到先前裴向云双眼下明晃晃的乌青,本来惦记着问问是怎么回事,眼下答案倒是呼之欲出—— 前些日子应当是担惊受怕着,根本没怎么好好休息。 江懿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轻轻握住狼崽子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摩挲着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 即使那情愫还未在自己这里得到一句肯定,却将今年连带着往后几年都规划好了,像是永远也不知何为「失望」的家犬,哪怕被冷落了一百次,第一百零一次也会摇着尾巴蹭到你的身边。 蠢死了…… —— 江懿连日的高热终于退了,只是身体依旧有些虚弱,不便参与朝中事务,特许在府中静养。 他连轴转了这么久,平日也鲜少有机会休息一下,眼下乐得清闲,每日看书写字,整个人都比往日精神了许多。 倒是裴向云忙了起来。 去年元夕夜宴时他护驾有功,又临危受命守住了渝州城,洪文帝早就注意到了这个不寻常的后生。 现在朝中接连处理乱党十余人,正是人才短缺之时,便起了重用他的心思。 可裴向云却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并不十分在乎加官进爵,若非江懿提前叮嘱过他,他怕是会直接在朝堂上拒了洪文帝的任命。 那日他刚从旁协助完刑部侍郎提审福玉泽,迎面撞见几个大燕的朝臣。 他本就不太愿和人打交道,眼下避之唯恐不及,慌不择路地跑了,又险些在燕宫中迷了路,比往日回家的时辰晚了不少。 他刚推门进江府,便听见一阵孩童的喧闹声。 哪来的小孩? 裴向云蹙眉,匆匆应付了和自己打招呼的李佑川,循着声音直奔后院而去。 然后便看见老师被三四个不过总角的孩子围着,正低头在石桌上写着什么。 他原本回家的喜悦倏然被冲散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许久未见的嫉妒。 就像上次在渝州养伤时看见宋辰一样,许久未见的强烈危机感再次露出头来,驱使着他向前走了几步,却又生生停了下来。 他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了府中,又迎面撞上了李佑川。 “小裴兄弟?” 李佑川手中端着瓷盘上面放着茶壶和瓷杯,笑盈盈地又和他打了个招呼:“怎的没去找少爷?” “他……忙,我不好打扰。” 裴向云用含糊其辞将自己那点隐秘的小心思藏住,看着眼前的娃娃脸青年,忽然问道:“李兄,你想过和我一同去陇西吗?” 李佑川愣了下:“什么?” “我的意思是……” 裴向云斟酌了下措辞:“前些日子看你统率过禁卫军,以为你对这方面有兴趣,如果没兴趣的话抱歉,冒犯了。” “那是有少爷的玉牌,和我没关系。” 李佑川轻咳一声:“我没什么大志向,那年是老爷将我从襄州带回来的,我便这样守着少爷就好。” 裴向云敛了眸中的神色,轻声道:“抱歉……” 他眼下还时常能回想起上辈子李佑川惨死的样子,也曾在后来漫长的十年中时常反省自己,想着这曾经一见他就带着笑的青年如果还活着是什么样子,死的时候又是否会恨他。 李佑川瞪大了眼睛:“这有什么好道道歉的?没关系的,我又不介意。” 裴向云笑了下,没告诉他自己到底在为什么而抱歉。 他索性在门槛上坐下,支着脸颊看向沐浴在冬日阳光下的几人,心中慢慢地平静下来。 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错。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过着,没有战乱,没有生离死别,唯有与心中在乎之人待在一处,再枯燥无味的生活也可以如品茗般,让人记一辈子。 李佑川将瓷盘上的茶壶放在石桌上,俯在江懿耳边不知说了什么。江懿似乎笑了下,继而抬头,恰巧撞上了裴向云的目光。 他偷看被人发现,慌忙扶着门框起身要走,却全然忘了身后的一道门槛,被绊得向后踉跄一步,仰倒着摔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这些天都是存稿箱在陪你们,存稿箱好坚强qwq 第153章 那些围在江懿身边的小孩也发现了这个奇怪的人,其中一个小孩道:“老师,他摔了!” “看见了……” 江懿似笑非笑地瞥了裴向云一眼:“今天就到这儿,你们回家吧。” 这些小孩教养很好,纵然一个两个才堪堪与裴向云的膝弯同高,却偏生绷着脸,装成大人般成熟,有模有样地和江懿说了再见,而后被李佑川带着去了前院等家里人来接。 裴向云欲盖弥彰地从地上坐了起来,有些尴尬地避开了老师的眸子。 江懿吹了吹杯中茶水:“愣在那儿想什么呢?” 裴向云回过神来:“没想什么。” 他在门槛边踟蹰着,不知自己该过去还是不过去,正犹豫时便看见那人向自己招了下手。 似乎在喊他过去。 裴向云心中先前的尴尬立刻消失,三两步向那人走了过去。 江懿垂眸将纸笔收好,轻声问他:“听说今日圣上要给你封赏?” 裴向云点了点头:“但是我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 江懿瞥了他一眼:“旁人做梦都想要的东西,你偏偏不要,这让人怎么想?” “我不是为了封赏才去做这些事。” 裴向云在他身侧的椅子上坐下:“救驾是因为你让我去救他,守城是因为答应了你,要保护那些平民百姓,前些天也只不过是要进去救你而已。我配不上那些封赏,也不想要。” “不要白不要……”江懿的声音有些慵懒,“反正不给你也会给别人。” “师父今日身体可还好吗?” 裴向云索性换了个话题:“我去见了宫中的太医,他说有一味方子在给狗皇帝调理身体,还算好用,我将那方子讨了回来,让李兄给你去抓药回来。” “还有呢?” 江懿听着他的汇报,忽然发现狼崽子抓重点的能力似乎强了不少,不再像往常一样报菜名似的把所有事悉数说给自己听。 “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 裴向云指节抵着唇,却仍掩不住唇角翘起的笑意。 江懿挑眉:“笑得这么开心作甚?” “就是……” 裴向云眼中前些日子的颓唐与惊慌被笑意冲淡了:“那太医还和我说,宣贵妃虽然没有这种毒的解药,却有一张配制解药的药方。他拿回去研读几日,若有进展会来告诉我的。” “就一张药方让你这么开心?”江懿看着他傻笑的样子,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还没个准信呢,别高兴太早,最后希望落空了你更难受。” 裴向云没有被他的话打击到,声音仍带着笑:“至少有希望了啊,我先前以为你……” 他顿了下,声音慢慢变轻:“以为你又要丢下我一个人先走了。” 江懿默不作声地看了他半晌,动了动唇:“总角小儿都比你独立。” 裴向云抬头:“师父又收新学生了吗?” “怎么?” 江懿撩起眼皮:“又妒忌了?多大的人,非要和小孩计较。” “不是……” 裴向云发现自己先前给老师留下的记忆似乎确实很差,连忙补救道:“刚开始是有些难受的,但后来想了下,师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师父。” 江懿轻叩着石桌,等着他把话说完。 “师父可以是很多人的老师,可以是大燕的臣子,也可以是谁的夫君……”裴向云说到最后两个字时显得有些不情愿,“但我可以只做师父的学生,这样想我便不妒忌了。” 江懿放瓷杯的动作顿了下:“你就非要……” “我来吧……” 裴向云打断了他的话,从他手中接过茶壶:“外面有些凉了,你身体不好,先回府中歇着,我将这些帮你带进去。” 他说着便端起瓷盘跨过那道绊过自己的门槛,只留给江懿一个背影。 江懿有些头疼地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前些日子裴向云刚知道他中了或许无解的毒时整个人骤然消沉了下去。 虽然不会在老师面前表现出来,独处时却仍会长久地坐在窗前,不知道在向外看些什么。 李佑川曾担心地和他提过几次,让他问问裴向云是否遇见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江懿却从未和狼崽子谈过,权等他自己一个人把情绪都消化了。 江懿知道自己大抵是不会陪那逆徒一辈子,很多时候还需要他一个人去处理这些情绪,将自己的心态调整回来。 而现在裴向云似乎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脸上挂着傻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因为被洪文帝赏识有加光宗耀祖,乐得合不拢嘴了。 到底还是个蠢货。 —— 第二日江懿刚醒,宫中便来了消息,说宣贵妃要见他一面。 他早就预料到了这失了势的宠妃定然心有不甘,估摸着是要来问自己如何知晓乌斯人计划的,于是从府中出门前往怀中放了把短匕。 裴向云原本正在给膳房的师傅打下手,见他出了门,举着一手面粉跑了过来:“师父你去哪?” 江懿瞥了他一眼:“有事进宫。” “那我陪你去……”裴向云将手中的盆放在一边的桌子上,“你等等我。” “别折腾了。” 江懿蹙眉:“做你的事去。” “现在燕都不安生。” 裴向云却仍十分固执:“我陪你去。” 江懿拧着眉看他举着两只手跑了回去,捱了几分火气靠在门边等他,果然不消一会儿他便将手洗了,随便抓过一件外袍披在身上。 看着狼崽子收拾利索,江懿转身便向外走去,上了早先等在门口的马车。 裴向云跟在他身后爬进轿厢,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坐在他身边。 “滚对面坐着去……”江懿道,“别贴着我。” “车里冷,学生给老师暖暖手。” 裴向云轻咳一声,将自己那点小心思包装得冠冕堂皇:“当然师父若是不冷的话,学生也是可以坐到对面的。” 江懿懒得拆穿他的伪装,支着脸颊问他:“年后你有什么安排?回陇西吗?” “不清楚。” 裴向云到底还是没胆子在这样光天化日下对老师做点什么小动作,规规矩矩地将两手放在腿上:“可能回去吧,师父也回去吗?” “暂时不了。” 江懿垂眸看着那窗棂上的花纹:“燕都的事我还没处理完。” “那我也……” “你要是敢说陪我留在燕都……”江懿眯着眼看向他,“现在就从我家滚出去,我不养废物。” 裴向云被人一语道破心中事,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没有那个意思。” 有没有他心里最清楚。 江懿懒得和他聊这些没用的东西,靠着车厢闭目养神。马车在路上偶尔颠簸,摇摇晃晃的让人觉得很舒服。 他这段日子很嗜睡,原本只想阖眼休息一会儿,却又似乎朦朦胧胧地将睡未睡了。 朦胧间,身边的人似乎慢慢蹭了过来,紧接着一抹湿热倏然擦过他的脸颊。 江懿几乎瞬间又醒了,带着几分莫名的火气想睁眼,那人却好像还不太满意,又大着胆子再次亲了下他的脸颊。 他微微睁开眼:“有事吗?” 裴向云做坏事被人发现,红着脸从他身边躲开,讪讪道:“你没睡啊。” 睡了也被你弄醒了。 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停在承天门外,裴向云也没来得及尴尬太久。 江懿扶着厢壁走下去,回头道:“回去吧,别跟着我了。” 裴向云不说话,刚要跟着他下车,却听那人继续道:“最近没和你生气是不是又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他抬眸,看着老师那双好看的眼中确实多了几分怒意,下意识地向后缩了几分。 “别再跟着我了。” 江懿蹙眉:“做自己的事去。” 裴向云轻轻「哦」了一声:“那你小心。” “我又不是肩不能抗手不能提。” 江懿说完后便向宫中走去,却仍察觉了一道若即若离的目光黏在自己身后。 他转身,便看见裴向云依旧趴在轿厢的窗棂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他敛了方才眉眼间的怒意,唇角于裴向云看不见的地方轻轻翘起一个弧度。 并非不愿意狼崽子跟着。 只是现在那逆徒对于「此毒有解」的执念太深,已然喜气洋洋了好几天,万一到时候发现那药方是假的,这毒就是无解—— 这会比一开始知道真相时更难过。 不如现在便将他从自己身边赶走,谋个自己的营生,也好过希望破碎时的崩溃难过。 江懿如此思忖着,随那领路的小黄门向冷宫走去。 宣贵妃因着先前被圣上眷宠,眼下纵然犯了大罪,却并未被关在天牢中。 不过在冷宫随便找了个地方安置她,待要审的问完,就是她的死期。 昔日雍容华贵的女人如今一身麻袋样的破衣服,瑟缩在床上,手脚用铁链拴着系在床头,一边盆中的炭火早熄了,上面似乎还湿淋淋地沾着水渍。 倒不像是自然熄的。 江懿的目光落在宣贵妃脸上,轻声道:“是圣上要你们克扣她的用度吗?” 一边候着的小太监身子抖了下:“奴,奴……” “谁许你站着与我说话?”江懿冷声问他。 那小黄门本就没什么见识,「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个头:“江大人,并非奴克扣宣……戴罪之人的用度,是上头说反正她也活不了多久了,不如,不如……” 纵然江懿一直知道这是那些宫人秘而不宣的规矩,却仍对此感到厌烦,让那小黄门取点炭来,把人打发走了。 宣贵妃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潮,应当是在发着热,双眸却难得清明,半晌后轻声道:“谢谢……” “不必谢我。” 江懿垂眸看着她:“只是觉得依着圣上的性子,怕是也会想让你走得体面些。” 宣贵妃动了动唇,一行泪潸然而下。 “当时为何不动手呢?” 江懿看着她那双依旧美艳的眸子:“分明只要将药喂给他就好,为什么不动手呢?”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被小朋友围观的狗子 第154章 宣贵妃沉默半晌,摇了摇头。 若现在说对洪文帝有了感情,倒显得她虚情假意。而那似是而非的或许也算不上寻常男女之爱,更像是独身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唯一能慰藉魂灵的救命稻草。 纵然这簇稻草是虚幻的,某天会忽地抽身离开,一去不返。 又是何时萌生退意? 或许是阴雨天那年轻天子为她撑起的油纸伞,又或许是某个秉烛夜谈的晚上,那人想发设法哄她开心的话。 只能说造化弄人。 如果他们并非站在这样对立的两边,结果会不会比现在要好很多? 如果不是她自己沉溺于这过去十来年中从未感受过的温情,刻意忽略这段时间那人的反常之处,大抵已与他阴阳两隔了。 说到底还是为了那虚无缥缈,一吹就散的假温柔,愚不可及。 飞蛾扑火一样,甚至一并葬送了乌斯的前途霸业,可她却说不清自己眼下是否后悔。 江懿体谅她没心情剖析自己的内心,于是换了个话题:“今日你要见我说什么事?” 宣贵妃稳了稳情绪:“我想与江大人做个交易。” 江懿随手拽过一边的椅子坐下,闻言饶有兴味地挑眉:“你现在是阶下囚,竟觉得有筹码和我谈条件?” 宣贵妃放在那一床破被下的手蜷缩了一下,轻声道:“去年年关,江大人来御书房时被我的狸奴抓伤了,此事江大人可还记得?” 江懿颔首:“记得……” “那狸奴的爪子上……” “有一味毒药,只有乌斯的国君有解药,不然很快我便会毒发身亡,对吗?” 江懿看着她面上仅有的血色消失殆尽,慢慢道:“是令弟亲口告诉我的。” 听见自己弟弟的消息,宣贵妃表面上的平静与哀痛终于裂开了一道细缝,身子颤了下:“阿雁他……他眼下如何了?他还好吗?” 可等这话问出口,她便已经知道了结局。 关雁归不会莫名向江懿提及他中毒的事,唯一的可能便是弟弟在陇西也暴露了身份,被关起来逼供才将此事说了出来。 宣贵妃失神地靠着床板,忽地轻声笑了下:“我原本以为……” 她以为自己手中捏着筹码,用这个消息保下弟弟一条性命,可到头来所有的事情都被眼前这年轻的丞相算了个清楚明白。 当真是一无所有了。 江懿低声道:“他什么下场,你应当已经清楚了。” “那我的儿子呢?” 女人双眼哭得红肿,用尽力气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他还活着吗?” 江懿指节抵着唇:“交换消息要讲究一个对等,现在该我问你了。” 宣贵妃蓦地怔住,便听他问:“你交给太医的方子可是真的?” 女人咬着唇看向他,似乎并不打算轻易回答他。 “眼下只有圣上一人会对你的孩子有怜悯之心,其余人——包括太子生母的娘家,都绝不会放过这个曾威胁过太子位置的皇子,更何况他的母亲还是个戴罪之人……” 江懿眯起眼,循循善诱,“若你交出来的药方是假的,待洪文帝毒发身亡后你猜等着你孩子的是什么?” 宣贵妃的身子倏地开始发抖,如同秋末寒风中挂在枝头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 她颤着唇抬眸看向江懿,却见那人神情认真,像是诚恳地与自己讨论这个问题,而并非在诈自己的话。而眼下她穷途末路,想用所谓「筹码」要挟旁人听起来确实痴人说梦。 江懿支着下巴,静静地等她的回答。 “是真的……” 宣贵妃轻声道:“方子是真的,但是其中一味药材只在乌斯有,哪怕是你们拿到了药方,那味药材也很难找到。” 江懿起身的动作顿了下,眸中多了几分思索:“知道了……” 宣贵妃抬头看向他,欲言又止,半晌还是未将请求说出口,只低声道:“谢谢江大人。” 门外候着的小黄门垂着头等他出来:“江大人可是要离宫?” 江懿瞥了他一眼,“圣上眼下是在御书房吗?” 小黄门恭顺答:“是的……” “记得给她送些能用的炭来……”江懿冷声道,“再敢贪这些用度,小心你们的脑袋。” 那小黄门早早就听闻这丞相的事迹,只觉得眼前人虽然长得好看,说话却不近人情,眼神冷得像是要将自己活剖了似的。 江懿不知自己在人家眼中变成了冷面无情吃人的妖怪,顺着回廊向前,转到了御书房外。 前些日子那场大火烧了寝宫和旁边三个嫔妃的寝殿,眼下只能委屈洪文帝暂时宿在御书房中,待寝殿修好了再搬回去。 御书房门前换了个新太监,刚从枯萎的灌木中拎了一只狸奴出来,看见江懿后连忙将手中的狸奴丢在了地上。 江懿的目光落在那狸奴身上:“死了?” “回江大人,是死的。” 那太监连连行礼:“刚刚咱家才瞅见这灌木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太晦气了,这便给它处理着。” “圣上在里面吗?”江懿轻声道,“烦请公公通报一声。” 太监得了江懿的几分尊敬,又是连续行了几个礼,而后敲了门进去。 江懿拢了衣袖,掩唇闷咳了几声,先前那呼吸不畅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体在一天天地变得虚弱,兴许熬不过眼下这几日,兴许又熬得过,谁也不知道。 或许真应了关雁归的那句话,中了这毒的人真会在未知的恐惧中结束生命。 御书房中烧着地龙,洪文帝身上披了件大氅,面色仍十分你苍白。 江懿向他行了一礼:“陛下近日身子可还康健?” “尚可。” 洪文帝和颜悦色道:“不知江爱卿伤势有好转吗?” “多谢陛下关心……”江懿轻声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说完后瞥了一眼天子的面色,继续道:“方才臣去见了宣贵妃一面,她说给太医的药方是真的。” 洪文帝手上的动作顿了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说朕该怎么办?” 江懿挑眉:“陛下不是已经做了决定吗?” “只是她为朕诞下一个龙子,不过刚几个月大……”洪文帝道,“若他的母妃死了,这孩子怎么办?” 洪文帝说这话时有些不敢看眼前的臣子,一双眼游移着落在一边。 “一切全凭陛下自己定夺。” 江懿的声音很平静:“只是臣不得不提醒陛下,纵然陛下逆着百姓的心思赦免了那女子,她怕是也活不了太久。” 洪文帝显然心中也十分清楚这点:“朕明白,只是随便一提,爱卿不必当真。” 江懿挑眉,不置可否。 如果洪文帝真的鬼迷心窍要饶宣贵妃一命,他断然也是不会允许的,甚至会考虑找个机会将那女人处理掉。 “依着她的说法,这药方中有一味药材需从乌斯采集……”江懿忽略了天子那点恻隐之心,继续说正事,“臣以为陛下应当为自己的身体着想,眼下差不多可以下令整顿陇西军队,调度宁北驻军,准备向乌斯进发。” 洪文帝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江爱卿的学生未与爱卿提过此事吗?” 学生? 这和裴向云又有什么关系? 江懿心中疑惑,却并未表现出来,只静静听洪文帝继续说下去。 “在宣儿……那妖女招供前,爱卿的学生便主动与朕请缨讨伐乌斯……”洪文帝慢慢道,“他说他的父亲是在塞边做赤脚医生的,认得出那方子中的药材并非能在中原寻见,于是才来与朕请缨。朕还未向你夸赞他这份忠心,你倒是先提起这事来了。” 裴向云在这里面裹什么乱? 他一个混了半边外族血的人不趁机将自己摘出去,还非要往火坑里跳吗? 江懿原本想好的计划倏然被这个消息打乱,往后洪文帝与他说了什么也记得不甚清晰,带着些许混乱离开了御书房,待坐上马车时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逆徒又瞒着他干了件「大好事」。 他不知是什么情绪在胸口作祟,几乎一想到这件事便心中不痛快。 担下这么大的事,裴向云竟每天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依旧如往常一样看上去没心没肺,可真是…… 马车在江府门前停下,江懿面色阴沉地下了车,候在江府门口的李佑川瞥见他的样子吓了一跳:“少爷?你又和圣上吵架了?” 江懿带着怒意的动作停了下,勉强压下几分不快:“没有……” “那你这,这是……” 江懿打断他的话:“裴向云在哪?” 李佑川愣了下:“裴小兄弟?他刚刚帮御膳房的师傅蒸完馒头,眼下应当在屋中,少爷你……” 江懿丢下句「谢」,径直沿着走廊向府中走去。 裴向云并未待在房中,而是独自一人在后院中拿了柄长/枪,不知又在琢磨什么新的招式,听见身后有响动时转过身,眸中多了几分惊喜:“师父,你回来了?” 江懿眉眼间具是冷意,捱着怒意道:“裴向云,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作者有话说: 江江:翅膀硬了(敲敲狗头.gif)(是空心的.jpg) 第155章 裴向云原本欢喜的表情变得有些迷茫:“师父?” 他带着几分紧张地将手中的长/枪往旁边一丢,惴惴不安地看着眼前人,不知道自己又怎么惹了江懿不高兴。 是因为自己在练枪法吗? 可这杆枪都是老师送的,难道不是默许他习武了吗? 或许是因为昨天晚上他闹得有些晚,非要和老师同睡吗?可先前也不是没这样闹过,怎么会…… 他正胡思乱想着,便听江懿冷笑:“你不是说不在乎加官进爵么?怎的眼下倒是主动请缨要带兵和乌斯打仗?” 裴向云恍然,先前瞎想的可能性骤然灰飞烟灭,连忙上前几步:“师父,你听我解释。” 江懿拍在他伸过来的手上,刚要说话,胸口忽地闷了下,继而控制不住地闷咳起来。 裴向云方才的轻松霎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和惊慌:“师父你别生气,是学生错了,我……” 江懿面色苍白,唇齿间泛着血腥味,原本想不着痕迹地将唇角的一缕血丝擦净,却被狼崽子敏锐地发觉了,带着薄茧的指腹毫不客气地从他唇边蹭过。 “我错了……” 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懊恼和恐惧,慌张辩解道:“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只是有自己的考量但是没头绪如何与你说,学生真的知错了,你不要吓我。” 江懿其实也就刚开始听说这事儿时有些生气,眼下那股气早过了。 先前冷着脸不过是想诈他,可这突如其来的不适倒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想来或许是今日在宫外等得有点久,身体受了凉就不成了。 他瞥了裴向云一眼,决计不告诉这逆徒事实:“你是真的想气死我。” “学生不是故意的……”裴向云低着头,整个人似乎恨不能缩进地砖缝里,“真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师父说,才……” 他说着又要来扶老师,却再一次被人将手拍开。 手好凉啊…… 裴向云不由分说地将那人的手捞过来捂在怀里,低声道:“师父你愿意打我还是骂我都行,别伤了自己的身体。” “打你骂你不还是我自己生气?”江懿冷冷道,“滚进来……” 他说着便进了屋中,裴向云连忙将那杆自己宝贝得不行的长/枪也捡了起来,蔫头耷脑地跟着人进了屋子。 待重新回到氤氲着暖意的屋中,江懿先前那胸闷气短的难受劲儿才彻底过去,撑着桌案倒了杯热茶暖手,抬眸便看见裴向云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口做个大号的摆件。 江懿喉间又发痒,掩唇咳了几声,那狼崽子就站不住了,衣料摩挲着「窸窸窣窣」要过来,走了一半却又踟蹰不前。 拿捏也拿捏够了,他将外面披着的大氅脱了挂好,一身单衣坐在椅子上,动了动唇:“说吧,你自己考量了什么东西,竟连我也瞒着?” 不怪他生气。裴向云本来就脑袋不灵光,万一是在自己不知晓的情况下被什么人哄骗,不分青红皂白地要去送命也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那位远在乌斯的君主和自家逆徒有一半的血缘关系,为了统治地位除掉他也是有可能的。 裴向云不知自己在老师眼中和那心智不成熟的孩童无异,犹豫半晌后蹭着靠近桌案,轻声道:“我说了你别笑我。” “那你干脆别说了。” 江懿看着他这犹犹豫豫的样子又有些生气,撑着桌子就要起身走人,被狼崽子慌忙拦下。 “师父先前说除了你和关雁归,再也没有旁人知晓你中毒的事。” 裴向云舔了舔唇,逐字逐句慢慢道:“那就意味着皇帝也不清楚这件事。” 江懿颔首:“嗯……” “而眼下狗皇帝似有重用学生的意思,可师父却也在朝中居高位。前些年师父让学生读书时,学生记得帝王最忌讳朝中臣子这样密切的关系,所以担心给师父带来麻烦。” 裴向云一双黑眸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心中遣词造句着,试图将所想的事情明明白白地说给江懿听:“学生推拒不掉皇帝的任命,不如主动请缨去为他寻那救命的药草,如此这般向他表了忠心,他是不是就会……晚些为难你?” 让那天来得更晚些,等我羽翼丰满,等我掌管权利,等我能站到和你一样的高度,你是否就不会一个人面对这些阴谋阳谋勾心斗角,不会日夜操劳神情憔悴? 后面这些他没说,一双眼中却毫不掩饰其中的坚定与伺机生长的野心。 “我这样说,师父能明白吗?或许学生的想法仍然很幼稚,但学生却觉得应当有几分道理。” 江懿支着脸颊看向他,觉得裴向云眼下的成熟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 他原本以为会听见狼崽子幼稚而自私的言论,却未曾想过他会给自己这样一个答案。 倒是稀奇…… 眼下洪文帝被这么吓了一次,怕是再也不敢重文轻武,抑制武将发展。 再加上六部彻查出来不少与乱党勾结之人,有罢黜有流放亦有要被问斩的,不会再暗中克扣军营的用度。 自己便就没了非要回陇西的理由。 至于天子到底对文臣抱有什么态度,未来是否会削弱他的权利亦或是进行打压,眼下都不得而知,但却并不容人乐观,裴向云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 他从未想到有一天裴向云也会学着自己这般思考问题,甚至以为狼崽子会蠢笨没有心眼一辈子。 裴向云见他许久没说话,以为是自己的分析有什么问题,惴惴不安道:“若学生说错了,还请师父责罚。” “这么想被打骂?有什么可责罚你的?” 江懿瞥了他一眼:“还不算太蠢。” 裴向云眸子倏地亮了,却仍矜持道:“师父谬赞,都是师父教得好。” “真以为我在夸你?” 江懿没好气道:“分明有其他办法解决这件事,你却非要随着圣上的意思去打仗吗?” “可先前师父不是不鼓励议和吗?”裴向云有些迷茫,“为何现在又不让学生带兵打仗?” 江懿摩挲着手中的瓷杯:“这一年中陇西战事频繁,于军队与百姓来说实非易事。纵使我厌恶那些要与陇西议和的人,也不愿亲眼看着频繁的战争劳民伤财。” 他说完后顿了下,低声道:“算了,反正你也不懂。” “我懂的……” 裴向云轻咳一声:“我当然懂师父的意思,只是先前似乎误会了些。” 江懿挑眉:“误会了什么?” “误会……” 裴向云似乎有些赧然地摸了摸头:“以为是师父忧心学生的安危,这才如此生气。是学生自作多情了,还望师父不要介意。” 江懿原本轻叩桌面的指尖顿了下,声音微不可查地多了几分怪异:“确实是你自作多情。” “但学生有一点不明白,想请师父解惑。” 裴向云慢慢向桌案靠近,垂眸看向老师:“先前在渝州时,师父对学生的死活不闻不问,任由学生带兵守城,眼下却为学生的选择动气,这是为何?” 这是为何? 那不还是因为渝州守城至少是在大燕的土地上,这次则是直接带兵踏上乌斯的土地。更何况裴向云对乌斯的地形并不了解,万一…… 江懿猛地止住思绪,冷声道:“这有什么好问的?” “你在担心我。” 裴向云一双黑眸中隐隐有光,重复道:“师父在担心我,是吗?” 他双手撑着面前的桌案,身子向前探去,紧紧地盯着江懿,似乎在期待老师的回答。 江懿避开他的目光:“你有什么值得我担心的?” 裴向云心中倏地一空,有些失落地看着他,双唇翕动着还未说话,便听那人继续道:“你上辈子打了一辈子的仗,我需要担心你什么?不过就是……” 江懿微妙地停了下,终于不情不愿道:“不过就是觉得你不清楚对方城防布局,恐怕会吃亏而已。” “这个师父不必担心,学生前些日子找着了一样东西,不然也不会贸然向那狗皇帝请缨出战……” 裴向云听见那人明里暗里到底还是在关心着自己,唇角微翘,“我不关心他是死是活,只是想为你做些事而已。” “事已至此,就好好带兵打仗。” 江懿蹙眉:“还是那句话,输了就不用回来见我了,丢人。” “那赢了呢?” 裴向云追问他:“若我赢了呢?师父可有什么奖励?” “你赢了不是应该的事吗?怎么学着开始讲条件了?”江懿反问他,“少想这些分心的东西,把事情办好比什么都强。” “多少给我个盼头,万一……” 江懿脸色微变,打断他的话:“又开始说混账话。” “我想说,万一很顺利,我提前回来了呢?兴许赶得上与你一道去看桃花,我真的期待这个很久了。” 裴向云不依不饶地将剩下的话说完,轻轻覆上他的手:“所以你在燕都千万好好的,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说: 明天完结—— 第156章【正文完】 第156章 洪文十三年,大燕正式与乌斯开战,意味着把控朝廷多年的保守党派彻底失了势,树倒猢狲散。 户部和刑部尚书勾结反贼,连同玩忽职守的御史大夫一同被革了官职。 禁卫军从宋玉修的家中搜罗出各式金银珠宝,数匹绫罗锦缎,甚至还有一人多高的金佛像与珊瑚树。 这些世间罕见的宝贝居然悉数出现在一个小小尚书家中,连带着平民百姓听了都惊讶咂舌。 那位惯常好写本子的兰陵先生更是借了这股东风,写了一出《玉佛记》,一时间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据说那户部尚书被批捕前遣散了所有家丁,早早将儿子送出了燕都,只剩他一人坐在府中厅堂里,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早有预料。 他的胳膊上甚至还戴了块白布,应当尚在服丧期间,面上表情平静,十分自觉主动地跟着来抄家的人走了。 禁卫军也并非未曾听说过这人的事迹,知道他老母刚去世没多久,光是丧仪就办了足足三场,算是给足了身后的排面。 可给死人排面又有什么用呢? 人这一生不过天地一逆旅而已,死后魂灵与神识皆化作一缕尘罢了。 可若他母亲在天有灵,得知自己那风光的丧仪是她儿子用贪/污腐/败的钱所置办,不知在九泉之下又是否愿意见这独子一面。 福玉泽在天牢中足足被关了十四日,刚开始嘴严得很,什么也不说。江懿来天牢走了一趟,让那负责问讯的士兵只管用刑,千万不必客气。 于是这老太监被他自己平日偏爱的刑具折腾了个半死,终于遭不住开了口,把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全供出来了,甚至于自己和宋玉修同父异母的关系也交代了个明明白白。 既然他招供,那便没有再与他浪费时间的必要。他被扔进天牢中与其他囚犯一起关着,通敌叛国,谋杀皇妃,贪/污/受/贿数罪并罚,待过了年开春后直接问斩。 那些囚犯不少都背负着冤屈,被关进天牢前没少被这老太监用私刑折磨。 眼下好不容易得了报复的机会,再加上守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无数办法让他不好过。 左右不过已是个死人了,好不好过与活人又没干系。 —— 三月初五,恰逢清明。 江懿下了早朝后避开一干刚走马上任想来和自己搞好关系的新官,逆着人群向御书房而去。 洪文帝刚将外袍脱下,见了他后眉眼间微微柔和了几分:“江爱卿坐,不必拘泥于礼数。” 江懿拢着衣袖,淡淡道:“君臣有别。” 帝王心最难猜。现在洪文帝会念着他救驾的功劳下意识地对自己多了几分亲近,往后便能因为他人的话生出猜忌,打压怀疑他。 洪文帝笑了下:“这么多年,就剩你一个忠心耿耿陪在朕身边。福公公自先帝在位时便进了宫里,是看着朕长大的,却未曾想他竟如此狼子野心。” “人心易变。” 江懿细细打量着天子的面色:“唯独权利与财钱是可以攥在手中,为数不多亘古不变的东西。” “江爱卿还是如此直接……”洪文帝轻咳一声,“不知你这样的性子,到时会寻个什么样的女儿家成亲?老师不曾催过你吗?” “家父自去年便出门远游,每月能得他一封家书,应当没空顾及臣的亲事。” 江懿听天子说的话越来越离题,只得不动声色地将话题绕回来:“臣见陛下脸色红润,精神也比上个月好了很多,可是药起了作用?” “自然。” 洪文帝轻叹一声:“若没有裴将军一片赤胆忠心,为朕去乌斯寻那味药材,朕眼下怕是要没命了。” 听见他提及裴向云,江懿的眸色微不可查地动了下,继而恢复平静,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他身为陇西军营的人,忠于陛下与大燕是应该的。” 他到底还是不知道当时那逆徒与洪文帝说了什么,竟将人哄得真信了裴向云「赤胆忠心」。 若非自己的学生自己知道是什么德行,怕是也要和满朝文武一同夸赞一声「小将军威武」。 江懿垂下眼睑,将方才有些外露的情绪慢慢收拢起来,再抬眸,又是那个不在乎身外之物的丞相。 “昨日又传捷报,裴将军以火攻城,让乌斯人不战自退,估计这几日便能凯旋而归……”洪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近日可曾和江爱卿互通书信?” 江懿的手隐在衣袖之下,指尖微蜷:“未曾,兴许是怕臣指责他行事冲动,从未给臣写过信,和他有关的事都是从陛下这边听说的。” “江爱卿实在严格了些……”洪文帝道,“连张老将军都对他赞口不绝,说他确实是英雄出少年。裴将军到底阅历尚轻,有些许做得不妥的地方很正常,爱卿以为如何?” 江懿的语气与方才无异:“若夸赞他,显得臣偏袒徒弟。若打压他,怕是陛下又要觉得臣严格。臣不愿这个问题,一切交于时间与陛下定夺。” 洪文帝哈哈大笑:“爱卿还是如此诚实,朕喜欢。” 江懿轻笑:“但他年岁尚轻,臣还是觉得少些褒赞更好,免得捧杀了他。” “爱卿所言极是……”洪文帝道,“往后你有何打算?” 江懿低声道:“先前刑部审讯乱党贼人时曾提到他们在江南有暗哨,臣准备趁此机会暗访江南,以免贼人死灰复燃。” “甚好……” 洪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得臣如此,朕复何求?” 江懿知道这都是天子的客套话。 想来那汉高祖也曾和韩重言同吃同住,抵足而眠,登基后封其为韩王,信任有加,韩重言却仍逃不过一个「鸟尽弓藏,兔走狗烹」的下场。 江懿重活了一次,又并非这个世界的人,不似那群乱党般对钱财看得那样重,是以不必刻意奉承讨好洪文帝,保持原先的君臣距离便好。 所以他刚刚和洪文帝说了假话。 裴向云怎么可能不给他写信? 几乎是那狼崽子刚抵陇西的第一日,一封信便千里迢迢地用鸽子带回来了。往后更是四五日便有一封信送达,无论风霜雨雪,雷打不动。 江懿那段时间忙着处理朝中事务,裴向云寄来的信一直积压在他桌案上,待前两天闲下来才来得及一封封翻看。 信上大抵写的都是沿途见闻和风土民情,又在字里行间隐晦地暗示着对老师的思念之情。 直到翻至最后一封,他才意识到狼崽子这次的信似乎来得有些迟,上面沾着血迹,甚至字迹的笔画也不稳,像是费了极大的功夫才堪堪将这封信写完。 他应当是受了伤的。 可满纸却无一字一句在诉苦,反而一如往常般讲着近日见闻,最后寻常似的小心翼翼提醒他不要忘了昔日的约定,试探老师是否想念自己。 而等到第二日上朝,他才听说纵然昨日陇西传来捷报,却是一场实打实的硬仗。 乌斯主君亲临调度军队,燕军与乌斯军于都城外鏖战两天两夜,燕军小胜一筹,幸存的乌斯军队护着乌斯主君一路向南撤去。小道消息说,乌斯主君受了很重的伤,怕是半路上就不行了。 原是与他那同母异父的皇兄交了手。 江懿一直心神不宁,待傍晚坐在桌案边时,鬼使神差地铺开一张纸,悬笔半晌,第一次想给裴向云写封回信,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身上那毒早就解了。药草随着第一封捷报送燕都,特意避开天子的耳目给江府分了一批。 而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狼崽子却仍执拗地在信中写要他安心治病,莫要累着身子,照顾好自己。 裴向云显然不想让他知道战事有多惨烈,应当仍自作多情地生怕老师担心,偏生要用那种无所谓的态度给他讲清风明月,讲大漠孤烟,唯独不提自己受了什么伤,伤口是否还疼着。 宁可写这些,也不愿多说一句自己的苦。 江懿静坐思索至三更夜,最后终于落笔:“故园春草绿,将军归不归?” —— 裴向云原本没想着会收到老师的回信。他不过是将「写信」作为次次濒临绝境时的某种盼头,似乎只要惦记着那封要寄给江懿的信,再多的风刀霜剑也闯得过去。 他原本觉得自己是不委屈的,可等清楚看见那人写在纸上的字时,眼眶却骤然发酸,好像他不再是那统帅三军的杀神,而是又变作了那个小心翼翼陪在老师身边的学生。 归不归,归不归? 归心似箭…… 待他凯旋策马于燕都市井中时,心脏重重地擂在胸口,欢喜与期待与春风一道撞了个满怀。 路上似乎有人认出了他,窃窃道:“那便是裴将军!” “你可曾听闻那小将军引天火,智破敌军,不费一兵一卒取那乌斯将领项上人头,宛如神兵天降……” “据说他老师是当朝丞相,力挽狂澜,查处贪官反贼数十人,当真是两袖清风,为民造福的好官!” 这些话从裴向云耳边经过,不过只留下个尾音,继而又被风裹挟着向远方而去。 江府与他离开前无异,李佑川正指挥着几个家丁洒扫府前台阶,抬眸看见裴向云惊喜道:“小裴兄弟!” “李兄……”裴向云翻身下马,原本特意一丝不苟高高束起的发有些凌乱,“我师父呢?” 李佑川面上的惊喜僵硬了半分,挠了挠头:“少爷他……” 可哪想裴向云问了话后根本不听他讲了什么,猛地从他身侧穿过大门,径直向后院跑去。 今日天气这么好,老师还会和原先一样喜欢在那处石桌前喝茶吗? 裴向云听见了孩童的喧闹声,近乎要笃定自己的猜测,可待他将门推开后,却只看见了四五个总角孩童打闹,并无老师的身影。 老师去哪了? 他这才后知后觉琢磨起方才李佑川的欲言又止,原本的期待与欢喜骤然被泼了盆凉水般冷了一半。 “师弟……” 裴向云的思绪被猛地拽了回来,有些魂不守舍地循声望去,看见了孩子堆里一脸不情不愿的张素。 少年不再似六年前般矮小得像只糯米团子,身量抽条似的拔高,隐隐看得出往后俊逸的模样。 他老成地叹了口气,将身边围着的几个小孩推开,慢慢走到裴向云面前,板着脸道:“师兄听闻你在陇西打了胜仗,甚好。” 人不大,却将他老师那冷静自持的样子学了个十成十。 裴向云愣了下,还未说话,便听他又道:“你若早回来两日,兴许还能见着老师一面,现在……” “师父去哪了?” 裴向云唇舌有些发麻,声音中多了几分微不可查的颤抖:“难道师父他……” 张素却像是要吊他胃口一般不再继续说下去,从怀中摸出一个香囊递给他:“喏,老师要我给你的东西。” 裴向云接过那香囊捏了捏,似乎摸到了些坚硬的颗粒状的东西。 一边的小孩都围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这忽然闯来的男人将那香囊中的东西倒在了手上。 是一捧红豆,还有枚精致小巧的骰子。 裴向云不死心地将那香囊又倒了倒,却什么也没倒出来,甚至连张字条也没有。 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不要自己了? 裴向云有些迷茫地看向张素:“师父他为何给我这些东西?” 张素摊手:“兴许是代哪个心悦你的姑娘家给的你吧,这谁知道呢?” 心悦他的姑娘家?为何是心悦他的姑娘家? 裴向云认得这香囊是前些年梅晏然送给自己的那个,断然不会是哪家姑娘所绣,只是不知为何到了老师手中。 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一边看热闹的小孩却忽地大声道:“这个你都不懂吗!” 张素蹙眉:“没有礼貌,怎么和你们师兄说话呢?” 那小孩大抵是个愿意表现的,压根不把这小师兄的话放在眼里,带着几分卖弄道:“你没读过王维的《相思》吗?” 《相思》? 裴向云眨了眨眼,听着另一个孩子抢话道:“我会背!「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此物最相思。 相思吗? 原本冷下去的心又活泛起来,还未来得及在他胸口敲出几个音律,挤在后面的女孩却犹豫着开了口:“可我却觉得是温八吟的那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呢,你们看,那有个骰子……” 一群小孩就着到底是王摩诘的诗还是温八吟的诗吵作一团,李佑川匆匆穿过门厅赶来:“小裴兄弟,方才我话还没说完你怎的就走了?少爷今晨动身去江南办事了,眼下应当刚到驿站。他让我告诉你说……” “不必说了。” 裴向云将那枚香囊贴身放好,三两步又匆匆从李佑川身边跑过,将娃娃脸青年剩下半句话甩在身后。 至于是「最相思」,还是「入骨相思」,眼下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 总归都是相思。 他只来得及将自己那曾贴身带着的包袱拿了,而后回到前院翻身上马,在一众家丁的注视中飞驰离去—— 快些…… 这似乎是他人生中第一个明媚的春天。日光暖融,柳絮飞扬,不知哪里酒铺刚开了张,似乎要从这四月芳菲中撷取几分斟入陈酿。 醉汉桌前端着酒碗,胡言自己也曾提剑登楼冰雪肝胆。而远些的灞桥杨柳畔,又会是谁搁在心尖上的团圆? 快些…… 往事走马般从眼前掠过,被他悉数抛去身后。而今他只是远归故里的游子,去寻那轮念念不忘的皎皎月色,过中原,下江南,青衣白马,乘风逍遥天地间。 再快些…… 好在这次的春日与故人,终于都没有失约。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化用王维《山中送别》中“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一句; 想不到吧我今天零点更新嘿嘿嘿(突然闪现.gif; 为了不打扰大家温馨愉快的阅读情绪,狗子大败他皇兄的英明神武桥段我预备丢番外去了根据评论区点餐情况,大概有后续甜甜日常/现代篇/前世he的if线/带个熊孩子/揍狗的幸福生活(真的吗); 点餐的最后一天!明天开始更新番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