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筝》 1. 弥终梦还 《秦筝》全本免费阅读 “这是什么乐器,瑟还是筑?”房屋内,传来一声男子的问语。 天色尚未通明,斑纹的松影下,一个梳着双丫角的男孩潜在门侧,悚息窥探着里面的情景。门缝中的女子对着迎面的人儿视若无睹,她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琴囊,小心而迅速地调弄着什么。忙了一会后,她才冷冷低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男子点点头,说:“大王说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你不怕我杀你?”女子轻哼。 “我又不是嬴赵家的人。”男子略带谑意地笑了一下,“玄英姑娘,大王不是先王,只要您答应,他就会给你更优厚的殊待。如果您不愿意留在秦国,那他也可以放您自由。” 女子终于拆下了那五根黑色的丝弦。她把它们绕在手上仔细缠着,总算抬眸看了男人一眼。玄英睨着男人,戏弄一般地说道:“要是我不答应,秦王是不是就要追杀我了?” “不答应?据我所知,你跟他没什么师徒情分吧。”男人讽刺道,“怎么,你想给他陪葬?” 门外的男孩闻声一悸,死死锁向师傅的身影。在听到最后那两个字时,玄英的面孔立时凝上一层冰霜。窗外的晨光开始疏疏漏下,女子将琴囊扎好,吹灭了一旁的灯烛。 “你先回去复命,等他练功回来,我会提着他的头入宫的。”她对着男人说道。 “那我就恭候佳音了。”男人说完,满意地站起身来。 男孩浑身一激灵,眼见对方就要推开屋门,他吓得拨腿就跑,然而越慌越乱,刚迈开一步就又摔在了地上。身后哐当撞来一声巨响,男孩仓惶爬起,没想到方站稳脚跟,脚边又便摔来了一个人的身影。 “公子……连!”看到他后,男人失声惊叫道。 男孩被绊得跳身一退,与此同时,他也懵在了原地。 男人一样一脸迷茫,他挣着身子,却发觉背上的长剑已经将他钉在了地上。男人瞪眼盯着身前的男孩,意欲抬手去抓,可惜呻/吟了几声后,便不甘地断了气。 “师傅?”男孩呆呆唤着,回首看向门框里的女子。 耷损的门板正曳着歪在边上,玄英起身背好琴囊,快步拔下男人身上的长剑。 “进去收拾东西,快!”玄英瞅了眼还在愣神的男孩,肃然斥声道。 公子连立刻醒悟过来,匆匆跑回屋内。确认了那人已然死透后,玄英拭着剑刃收回鞘中。她写了一封急信系在鸽子的脚上,然而她不知道,就在这个时间中,还有一只鸽子飞下松枝,落在了男人的尸首之间。 那只鸽子跳到主人的耳畔啄叫了几下,一察觉到有人出来后,立刻就扑翅冲向天空。 雍城宫内,秦王悼子正在宫女的伺候下更换裘冕,猝然间,那只讯鸽从窗飞入,在桌上踩出几朵红色的竹花。悼子看着那几点血印有些发愣,这时内侍趋步赶了进来,急切上报道:“大王,甘鸿被杀,玄英携带公子连逃了。” “真没想到,她居然会袒护连儿……”悼子抚着白鸽的羽翼,难以置信地说。 “大王放心,宫卫已经去追了。” “宫卫?那玄英一可当千,要想擒住他们,最好去调寡人的精兵!”悼子的脸上升了些愠色,他对着侍官威目说,“传令下去,不论如何代价,决不能让他们渡过北洛!” 旭日高升又沉,但总体还都是隐在云霭的背后。茫茫大地上,一点车舆渺渺奔驶,在雪地上划出一丝辙痕。玄英紧握辔绳,危凛的目光警觉四探,就像这腊月的天气一般森寒。马车里的公子连已穿好护甲,他遥眺了下将至的洛河,又聚光凝注向女子的背影。几度踌躇后,他还是隐忍不住,启开了双唇问道: “师傅,当年曾伯公下令……” “闭嘴。” 玄英生硬地切断了他的问话,但这种切断,也更证明了他的答案了。公子连迟疑了一会,最后深深叹道:“师傅,既然这是真的,刚刚您为何不杀了我呢?” “既然你早知道了,刚刚还不快逃?” “我相信您……”男孩垂下眼眸,完全敛去了心中的稚气,“师傅,您放心,如果有一日连儿还朝为君,一定会废除人殉之制!” 女子不经意地呵了一声,随即,就出剑劈了过来。 “可惜,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 男孩瞳孔一缩,叮的一声,几个箭头断在了车上。太阳完全隐在了云的后面,天空微微下起了小雪。玄英向后看去,但见大批的人马从四方压来,浪潮般吞向了这小小的车舆。公子连匆忙去拔短剑,想要和师傅一同作战。结果眼前一黑,玄英先把一个似盾又似剑的东西扔到了他的怀里。 “拿伏枭挡着!”玄英说着,又拦下一波攻来的箭雨。 公子连怔了一下,才意识到她说的是自己怀里的筝。这时他才看清,师傅一直珍藏的乐器,原来竟是一件兵器!筝的首尾各镶了一串细锐的针钉,竹木黏做的底板后有一个用来持握的把手。而所谓的弦柱,实际是用来刺人的狼牙尖锥! “师傅小心!” 玄英侧首,立刻砍倒一个追来的士卒。追兵接连逐上,兵戈交接间,马车也开始摇摇欲坠。玄英在混乱中奋力杀出一条血路,暂时将那些缠堵的兵群甩在了后方。然而人众我寡,终究还是不能久持。她拼力打着飞来的箭矢,又时刻关注着男孩的安危,分心之中一个 2. 一战封神 《秦筝》全本免费阅读 公元前426年,卫都帝丘,仲冬。一把形如巨剑的长筝凌空倾来,压向那个最后将士的身体。男人痛苦哀嚎,却只能任凭针钉狼牙贯入胸骨,在身上盖成一口自然的棺木。鲜血从筝下流到地上,顿时浸红了枯黄的落叶。少女缠着系绳抬手一提,剑筝立刻腾空飞起,稳稳地落入掌间。 王宫已经近在咫尺,少女下马背紧血筝,顺便瞟了一眼路上的人尸。 少女抬脚入殿,宫中静悄悄的,王座上的那个人垂首侧伏,看上去就像是在小寐一般。旁边的男子推开下属的搀扶,僵身踏阶于座前。他悄试了下那个人的鼻息,然后轻轻抹去对方嘴角的血迹。就在此时,突入的脚步声忽而把男子吓得回身一跳,紧跟在他身畔的下属,亦下意识地拔剑出来。 “小寒,是你……”看到来人后,男人暂时松了口气,“小寒,外面……” “三军尽伏。不伏者,我已经尽斩了。”钟寒说着揭下头盔。 少女步步走近,血珠从她黑银相间的甲衣滴滴落下,远远望去,俨然一个杀星。男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最后,由衷地感慨道:“小寒,汝真乃兵神也!” “公子这边?” 面对称赞,少女还是那样的淡然如水。 “该改口叫大王了。”下属收了佩剑,睨了眼座上之人嘲弄道,“卫纠已死,现在……” “还没完全结束呢。现在,还剩下一个人……”公子卫亹打断他,凝神微微苦笑。 钟寒瞥了眼那个多嘴的人,对公子亹示意道:“你让季滑去收整众兵,我现在就去诛杀卫颓!” “现在!?”公子亹和季滑一同失声惊问。 “兵之情主速。趁消息还未传透,现在动手最宜!” 公子府内,一声琴弦崩断的声音打破了平静。弹琴的侍女一怔,触着那断裂的地方微微失神。 “峄阳姐姐,你又弹断啦。”写字的少年一边取笑着,一边意欲为她拿弦。就在他要起身的时候,旁边督学的母亲又把他给按了下去。 “峄阳,你近日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伯姜拿来新弦,安抚着木然的侍女说道。 “没什么事,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感到莫名地心慌……”峄阳回过神来,愧歉地说道,“真对不住,又毁了夫人一根好弦。” 伯姜慈祥笑笑,说:“你一定是弹琴弹得太劳累了。哪有你这样,整日不分黑白的作曲子的。” “《弭争》就差一个结尾了,我急着谱完。”峄阳说道。 “急什么,日子还长着呢。”伯姜嗔怪着说,“我已经让人烧了些安神的香草,等会歇一歇吧。” “多谢夫人。” 峄阳菀菀接过新弦,小心续到琴上。突然间,一个男子气喘吁吁地跑来。他急叫道:“夫人,公子亹杀了大王,现在可能还要诛杀小公子,快逃!” 钟寒撞开府门,轻而易举地摒开侍人的阻拦。但令她惊讶的是,公子颓和伯姜都消影无踪,其他侍人却还是各司其事,连被抓时都是一副迷惘惊慌的状态。依照这个样子,是他们先得到了消息,偷偷溜走了。 钟寒眉尖微蹙,自己分秒不失,怎么还是晚了一步? “公子颓刚刚在哪个屋?”小兵苏小乙抓了一个侍女询问道。 “那个……”侍女支吾着,颤抖着指了指其中一间屋子。 钟寒立即闯了进去,屋内香草熏香犹浓,她看了看落在地上的琴,发现其中一根弦松垮垮地横着,明显是上了一半后匆匆弃在那里了。钟寒猜想他们还未跑出府,顶多是在某个角落先藏着了。她命今手下围住院府细细搜寻,然后又把那个吓呆的小侍女揪了过来。 “这里还有什么偏门僻所吗?”钟寒问道。 “不知道……” “不知道?” “左院那边还一直没打理,可能……” 侍女看着浑身冒血的人,没说完就昏了过去。 钟寒大步踏到那个废院里,风声随她的动作急厉掠来,扫过一片阴郁的草木。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钟寒总觉得有人影从视角闪过,但只要她转过身来,眼前就又只剩一片荒芜了。 凄风又细细拂过,似乎一切只是心理作崇。可为兵的敏锐又让她忍不住留下,去追寻那若有若无的人的气 3. 铩羽而归(上) 《秦筝》全本免费阅读 “喂,那不是兵神吗!” “兵神?” 圄场上的狱吏闻声,纷纷起身去观看。远处的女子肩系长筝,骑着马悠然赶来。待走近之后,他们惊奇地发现,除了身边的小兵,女子的马后还牵着一人。那人的双手被筝上的垂绳紧紧捆绑,她跟着钟寒一路小跑,一边拼力挣着腕上的束缚,一边又不由自主地抓紧引端。 峄阳气喘吁吁地赶着,觉得马上那个人似乎在故意折磨自己。她自得地掌握着节奏,一边大肆消耗着自己的体力,一边又恰到好处地放缓步伐,给予喘息之机。不知这样被拖拽了多久,牵引的绷绳终于松弛了下来。峄阳趔趄了一下,觉着对方开始停身下马。 狱吏趋奉着涌了过来,说:“兵神,你……” “兵神?别讽刺我了。”钟寒回着,将马系到了一边的树上。 “哪有讽刺啊?”狱吏贴着脸冤道,“是公子,啊不大王,大王亲封的称号!他说你用兵如神、料兵如神、使的兵器也如神,让所有人以后都这么叫你呢!” 钟寒阴着脸眈盼了他一眼,拽着峄阳径直往里面走去。小吏这才想起自己方才要问的事情,指着峄阳说道:“兵神,您来这做什么?她是……” “朝中重犯。”钟寒说道,“有最牢固的笼子吗?” “有一个石室,是专门关最凶的恶人的。” “就选这个了。” 钟寒跟着小卒走向圄场的地下台阶,苏小乙亦紧步相随着。起始,他还能看见犯人的身形,越往后人影越暗,渐渐连犯人哀嚎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待到停脚后,除了小卒用灯烛照到的地方,周遭都一片死寂。虽然关的不是自己,但苏小乙嗅着这阴霉的气息,也禁不住颤栗起来。 “小心看好了,别让她自尽。”钟寒解开峄阳手上的绳子,对狱吏说道。 卫国易政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上下,宫殿之内,明事的宫人迅速忙起了新王的事情。对他们而言,谁在位都不重要,这世间已经够乱了,他们的任务就是安分守己地活着。 同样的道理,对那些贵族臣子而言亦是如此。只不过,他们的要求更高一些。除了守命之外,他们还想守着自己原来的“位”。而且如果自己的位因为新王的上位而岌岌可危的话,那么他们这些“上等人”,就会自然地成为“下等人”的代表,开始用民意来胁令王侯了。 公子亹很明白这一点,尤其他还是以弑亲的方式上位的。但是他也会利用民意,就比如说夸大伯父在位时的平庸无能。虽然卫国的衰弱不是他一人之罪,但他在位时,卫国却切切实实臣服于赵氏、献媚于魏氏。卫亹一直想让卫国独立自强,可是自己谋权夺政之时,也多少受荫过魏氏的威势。如今坐朝为君,按理也该有所表示。 “大王,您身体不适吗?”季滑看着拧眉的卫亹,行礼拜道。 “季滑,现在朝里除了你和小寒,还有什么人是可以完全信任的?”卫亹抬首相问。 “臣觉得,赵骍此人值得一用。” “赵骍……我就知道你要说他。”卫亹沉目吁道。 “大王,赵骍虽是赵氏之人,但自那次之后,未再做过背窃之事。这次协助大王,更说明他与大王一伍……” “他协助公子,只说明他不忠于卫纠,不代表他就会忠于公子。” 季滑还未说完,门外一个清冷的声音就已经驳了进来。 “都告诉过你了,要改口叫大……” “公子,卫颓跑了。”钟寒垂眸顿了一会,继续打断他说道。 “跑了?这么快也跑了?” 卫亹闻言,脸色又暗了几分。 季滑冷哼了一下,瞅着机会打趣道:“兵神不是百战不殆吗?怎么这次,兵神也不神了?” “有人提前报了信。”钟寒不理季滑,接着对卫亹说,“方才你们谈到赵骍,我恍然忆起来,卫颓的父亲卫适生前曾对他有恩。” “只有无能之辈才会牵扯别人来自掩过失。”季滑立即讥刺。 “我的失误我自会纠正,但若是有人从中作梗,那天神也难救。” “行了。”卫亹止住两人的争论,对着钟寒说,“事已至此,想想当下该怎么办吧!” “我已经抓了放走卫颓的贴身侍女,其他相关之人也已押了起来。如果公子无事,我就先去审讯了。”钟寒回道。 卫亹的神色松缓了少许,他对着钟寒说:“ 4. 铩羽而归(下) 《秦筝》全本免费阅读 俗语道秋收冬藏,寒月一过,万物就开始沉入休整之状。但卫国的大夫却太守时律,偏偏不去看那时机。当别人都争先恐后地涌入卫宫,向新王一表赤诚时,他从一月前便已告病躺在了家里,至今都不想痊愈。 赵骍披着羔裘坐在院心,捻碎谷粒喂着膝上的一只小燕子。燕儿的羽毛油光黑亮,正缩在裘袍下暖成一团。可它的主人却发髻蓬乱,内裳上亦满是皱纹。 赵骍爱惜地逗弄着燕子,直到家宰打破这安惬的时光。 “大人,季滑又来了。”家宰张平说道。 “告诉他我还病着。”赵骍说着,双手还没离开燕子的羽毛。 “小人说了,但季大人声称身负大王之令,有要事相谈,请您务必见上一面。” “大王…” 赵骍的神情不经意间一紧,他将燕子放回笯中,安排下人放好后,对张平说:“请他进来吧。” 张平诺声退下,赵骍走到屋里,蜷在燎炉旁拨动炭火。等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走近后,他还特意地咳嗽了两声。 “赵大夫这个病,病得可是真够长的,把什么事都捱过去了。”季滑行礼笑道。 赵骍知道他意指为何,但仍归装着糊涂回道:“是啊,这一病拖得我是心力全无,什么事都做不了,什么事也求不得了。” 季滑呵呵一笑,说:“您不求,卫国得求着您呢。” 赵骍慌忙说道:“小臣一介慵夫,若能为大王效劳,那是小臣的荣幸。不知大王有何指令?” “当初中山复振,狄人觊觎卫土。危难之时,多亏尊妹弟派军相护,佑得一国子民平安。如今国内已无侵扰,贵军却还驻守于边关。大夫是否该传书魏侯,让他们回乡与妻儿团聚了?”季滑烤着火,笑吟吟地说道。 “咳,这个……”赵骍咳着回复道,“如今狄人虽然安分了些,但大王还未正式即位,朝中也必然有不服之臣。当下国家正处于交渡之际,此时撤军,只怕会更生变乱吧……而且小妹虽然嫁于魏侯,不过一贱妾耳。小臣这个舅爷徒有虚名,实在不敢作主。” “说到即位,吾记得大夫曾经答应过,只要大王夺政成功,您就会传书于晋,以赵、魏之望增蓄大王之威。有贵主拥持,届时,何人敢不服呢?” 季滑暖洋洋地说着,赵骍听着听着,却觉得自己越来越冷了。 “方才召议群臣,大王已经将此事告知了他们。大夫是忠信之人,想必一定会践行诺约。” “小臣…” “至于说更生变乱…”季滑截断他的推辞,自顾自地说道,“现在,卫国唯一的隐患只有公子颓。” “公子颓?他不过一个童儿,有什么……” “大夫有所不知,公子虽然年幼,却一直心怀异图。他的母亲伯姜更是颇有人缘,不然此次兵神前去诛杀,他也不会得着情报先逃了。” “大王要杀公子颓?” “大夫应该不会想保护他吧。”季滑故意问道。 “我?当然不会。”赵骍讪笑道。 “可惜兵神不这样想呢。” “等一下,兵神又是哪一位?” 季滑话里的机关一个套一个,赵骍接连听着,感觉自己陷得愈来愈深,都不知道该怎么回了。 “噢,你不知道。钟寒昨夜率军奇袭,今早又杀了一百多个逆贼,大王赐她号为兵神呢!”季滑笑道,“她说你与卫颓的父亲交情颇厚,怀疑……” 赵骍赶紧呵了一声,自证说:“公子适对我有过旧恩不假,但我也早已还清。更何况,他那点小恩小惠,哪里比得上大王对我的大恩大德?自从他病故之后,我便与他家绝了来往。那卫颓连我都不认得,我又何苦帮他呢?” 言毕,他又忙忙咳嗽了起来。仆人也是识眼色的,趁时端了碗汤药上去。 “大夫放心,吾知道您的为人,已经向大王解释过了。”季滑看着他的苦状,挑眉宽慰道。 “那便好,那便好。”赵骍又将手心探到炉旁,蒸着刚才捏出的冷汗。 “不过,卫适家的下人应该还认得你吧。” “下人?” “兵神把他家的下人都押起来了,一旦有人撑不住刑讯,在惊吓 5. 千钧一发 《秦筝》全本免费阅读 夜色已深,卫亹放下笔,轻轻揉了揉酸醉的颈椎。 尽管之前业已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但他没有想到,正式入主宫中之后,还会有这么多需要了解的琐事。新宫里的人他用着不放心,干脆让他们全都下去了。如今偌大一个殿里,只剩下卫亹孤身自处,他真真切切地觉得,君王都自称之为寡人,可能不是因为“寡德之人”的谦意,而是为了“孤家寡人”的嘲语。 一丝轻巧的脚步声倏然点破了岑寂,卫亹举目抬首,只瞧凤扆后映上一个同样孤独的影子。他惊诧道:“小寒?” “其他人都审完了,只剩下最重要的那一个。”钟寒立在屏扆之畔叹憾道,“我刚一过去,那丫头就晕倒了,怎么弄都弄不醒,巧得就像假的一样。” 卫亹轻呵一声,重新执笔说:“醒不过来就明日再审好了。我派人送了些粔籹到你屋里,你应该一天都未曾进食了罢。” “我不饿。”钟寒呷了口随身携带的醪酒,说,“卫颓一日下落不明,朝中就还会有人心存幻想。苏小乙已经在石室守着了,她一醒来我就过去。” 言罢,她收酒提了提背上的伏枭,在这个空档里,像往常一样守卫在屏风外了。 “小寒,你去歇息吧。门外有侍卫,他们不都是你新挑选好的吗?”卫亹说道。 “他们七个人还是不够,万一有刺客夜袭公……大王。”钟寒绕了会,总算改过了口。卫亹见状,禁不住舒眉浅笑。 “以后没人的时候,叫不顺嘴就不用改了。”卫亹说,“你的心思真细。那里有风,进来陪我一会吧。” 钟寒顿了顿,回道:“我衣甲未更,一身的血腥味,还是待在这里为好。” 屏风里的那个人停笔滞了动作。卫亹怅思良久,面向屏风说道:“小寒,今天早上,伯父喊了我一声小名。” “他问亶儿,为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男子自嘲般低笑了一下,“其实我早都跟季滑谋定好了,只要他一死,就向天下颁布他的罪名。什么为君不仁、治国不力、执政不明、对民不恤……这每一条罪名细数下来都能有理有据,只要他问我,我就能怼得他哑口词穷……” “可是他真问起我的时候,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回答了。那种眼神,他那种眼神,就像小时候我犯了错,他开着玩笑责备我一样……真奇怪,我从来没把他当过亲人,但是那么一瞬间里,我真的不想杀他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还是做完了。等到最后的最后,我的心里又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一个都不留地杀!” 卫亹强笑着说完,随后,又怛怛叹道:“现在,全天下人可能都在说我的不是了。我也知道……不过即使有可能,我想我也不会后悔的……” “长道落寞,王道无情。有时候为了实现志愿,有的事情违心也必须去做,有的错误明知也必须故犯。”钟寒静听了一会,少时,启口轻言。 “所谓后不后悔,不过是看自己能否实现最终的志愿,以及自己最终的志愿,能否承得起之前所有的过失罢了。至于是非对错……御史记是非,但传‘是’还是传‘非’,最终在于子民。” 钟寒透视屏扆,对着那个寂寥的身形继续言道:“公子不必多虑,不论前路如何,只要公子不改其志,我亦同道而行。反正天道不复,礼制尽破,世俗若不容公子,我愿重辟新径。” 卫亹凝睇着扆后的清影,许久,他安心地喃喃道:“多谢你,小寒……” 峄阳不晓得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就像她不记得自己出生那日的时刻一般。她只觉得精神疲惫,格外的疲惫。深沉的睡意虽然耗尽了,但倦意却从内到外地麻醉了全身。她抚着陌生的环境竭力回思着,万端头绪碎乱地堵满了脑海。夫人,阿颓,动乱,俘虏……她抱紧潮寒的身体,在石室中激颤起来。记忆的碎片开始回归原位,在脑中重新拼合,可就在这时,峄阳却猛地捶住了太阳穴,由心发出了一声低闷的悲叹。 “你醒了?你终于醒了!”眼皮都快粘在一起的苏小乙惊喜道。但顷刻之间,他又陷入了两难之境。 忆起钟寒当时那些粗暴的动作,苏小乙想,如果现在就去告诉兵神的话,只怕立马就会是一场严刑拷打,不如暂时隐瞒下来…… 面前的女子很像他的姐姐,苏小乙看见对方,不免生出一线亲切。可是一想到那个冷面杀神,他又吓得打了个激灵。 “谁?” 听见陌生男子的声音后,峄阳亦骇得浑身一抖。 “你不用怕,我,我……” 苏小乙看着对方的惊恐之状,咬咬牙横了心。他想反正天也快亮了,不差这几时了。而且兵神说不定早已睡熟,何必去扰她老大人的清梦呢。 “姑娘,别出声。不然让他们听见了,又要审你了。”苏小乙四下瞅了瞅,小声说道,“你赶紧躺下,就像刚刚那样,能装一会是一会。” 峄阳迷怔地闻着,对面的声音英朗淳厚,却尚未脱掉一丝稚气。听那样子,似乎是刚刚成年。就在她辨识的时间里,石室外突然骚动起来。苏小乙以为是钟寒来了,惊得一脚跳起身。他装成正准备报信的样子,忙忙暗自编起了说辞。 牢门缓缓推开,苏小乙熟练地行礼跪拜。然而就在他准备开口胡诌之际,一双陌生男子的步履蓦地映入眼帘。 “季滑大人,你?” 苏小乙下意识地遮拦,但他纵有武力,也不敢得罪大人。而且对方人多势众,不出一会的功夫,他就被季滑身边的护卫一脚踹开。 被收买的狱吏唯唯诺诺地打开牢门。峄阳听着声动缩到墙角,噪乱之下,那些跋扈的脚步愈闯愈近。 “你就是兵神费老大劲才抓到的那个小侍女?”季滑调戏着说道,“听说你是瞎子?可惜了这双漂亮眼睛,还不如挖掉呢。”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指扣向 6. 掣肘相制 《秦筝》全本免费阅读 钟寒晦目进入石室,一眼就瞥见了地上的女子。对方的衣服黑红浸透,几块撕碎的布条上,还稀零翻黏着几片血皮。钟寒凌色瞪了那个护卫一眼,巧文一见她来,赶忙松开了峄阳,乖乖躲到主人的身后。 季滑看着钟寒的气势,阴腔怪调地说道:“哟兵神,这么晚了,您还不去安歇啊?” 钟寒抬步挡向女子,扯下身后的战袍顺势一甩,自然地抛到了对方的头上。倒地的峄阳辨着那灵捷的脚步声,正费力地支立起躯体。忽而间,她感到一缕温风从首落下,稳稳地包围住了全身。 峄阳迷惘地抬手去触,当带着体温的布帛掠过指尖后,她更加茫然了。 “人是我抓的,兵是我带的,你把我抓的人扔到我带的军中去,不知是想侮辱谁?”钟寒忤视着季滑,冽然说道。 “兵神误会了,吾不过是想替您分忧罢了。”季滑阴着脸陪笑说。 “你应该没资格审讯吧。” “兵神要是遵常法,就应该把她完全交给司寇了。”季滑回辩。 “大王的话就是新法,大王让我审讯,那就是我来审讯。”钟寒说道,“你心心念念的赵骍已经传书给魏侯了,不日就会有使者来见。季滑大人还是去忙自己的事情为好。” 季滑听闻,悻悻带人离去了。峄阳细聆着这一切,少顷,嗅着袍子上独特的酒香发问道:“兵神是秦国人?” 钟寒打了个愣,随意扫视了她一眼,难得,这次她终于没再昏过去了。 “我是楚国人。”她淡淡回道。 对方哦了一声,低眉裹了裹身上的披袍,然后安宁地扶正身子,瞬刻掩匿了所有的失措之态。她就那样泰然静坐着,披着一身的血腥湿汗,却仿若刚刚无事发生。 “兵神,咱还审吗?”苏小乙试探着问道。 “拿点药和衣服给她,别没问两句又晕了。你继续守着,再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过来,你告诉他,再敢乱动,我削了他的肉做脯!” 钟寒说完,又偷偷把他引到一边。她对着他悄言诉道:“还有,这几日你对她好一些,诱她开口说话。” “啊?” 苏小乙微怔,但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为难道:“可是兵神,我……你知道我的性子,我是最不会套话的……” “我没让你套话,你也千万别套话!”钟寒嘱咐道,“你们什么都可以谈,只有卫颓的事千万别提!即使是她自己提起,你也听着就行,什么都别回。” 苏小乙依然迷糊得很,他不明白钟寒的主意,但对方既然发话了,那他诺诺遵命即可。而且与上次不同,这一次,他是真的甘愿留下来了。 等钟寒回去时,卫亹已经就寝了。她四下侦探了一番,才放心去自己屋内躺下。但她的心思还是太多,闭上眼还没睡沉,就又在梦里想起了峄阳的事情。钟寒感到十分奇怪,季滑虽然素喜抢功,但这次的行动还是有些诡异。如果只是为了打听卫颓的下落,那他大可以向公子亹请求同审,而不是这么偷偷摸摸地自己去问。而且他问得这样急切,甚至动用了私刑……钟寒恍然觉悟到,咋夜除了自己和苏小乙,季滑也一定暗盯了峄阳一夜。不然的话,他就不会这么及时填上空了。 钟寒猛地坐起身来,她越来越觉得,自己抓的那个侍女身份不凡。那丫头身上指不准有多少秘密,她得牢牢把她掌控在自己手里。卫亹虽然发了言让自己去审,但那轻飘飘的一语还是不够切实…… 钟寒即刻重理髻冠,换了件银甲衬饰的浅靛常装。一等天色大亮,她就跑去向卫亹要了贴身佩剑作为证物。但除此之外,卫亹亦叫住了钟寒。两人为即位之事,进行了一个很长时间的密谈。 卫宫休整了几日,又恰逢上年节之时。新年第一天,朝殿焕然重启。登位的新王瞰睨群臣,将“貌合神离”四个字诠释到了极致。卫亹和众人商议许久,定完先王的谥号,又开始准备封赏功臣。由于卫国落后多年,朝下官职混杂,卫亹只好借鉴临国之制,又考据现实所需,开始重新更设官位。 起初朝中还一切顺利,但等到新君意欲变革新法后,守旧老臣们便立刻争言力阻。而更令他们大惊失色的是,接下来,卫亹又颁布要封钟寒为将。 “大王,您变更祖制就算了。但是历朝各国,都没有过封女子为将的先例!”一个文士起身说道。 “母戊、母辛不曾为将?”钟寒立声反驳。 “她们是王后,自然能授命为将。”另一人蔑然相回,“再说了,殷商已灭,不足为谈。今卫国外临侵吞之势,内经衰乱之灾,如此不安之态,怎敢再行舛事?” 卫亹稍稍怔忪,觉得对方的话语也在影射自己。 “当今就是舛世,诸侯不听天子之召,礼法让位于强霸之争。各国都在变法更新,你却还在争执于陈规旧例!”钟寒凛声说道,“更何况,自古以来任人唯贤,将才何干于后位?” 一直让别人发言的季滑突然站了出来,对卫亹起拜道:“大王,臣下认为,钟寒与众臣之言都各有理据。今时世大变,确实应该趁势变更。而钟寒战功卓绩,亦应有所封赏。但且不论其女子身份,钟寒抓捕余孽不力,致使卫国又蒙后患,若封其为将军……” “若说后患,那大王应该先查查朝中之臣。毕竟诸公多是侍奉过先王的!”钟寒抢道。 她的话音刚落,朝间霎时一片寂声。赵骍想起之前季滑对他说过的话语,面色更沉了几分。 “大王,臣的意思是,将军之位可暂缓而定。待到钟寒彻杀卫颓之后, 7. 第一日·十日之约 《秦筝》全本免费阅读 鞭刑之伤虽未痊愈,但也堪堪结痂了。峄阳吃痛抚平衣角,少焉,石室外传来了几下清劲的敲击声。 “峄阳姐姐,你上完药了吗?”苏小乙背靠着门问道。 “嗯,谢谢你。”峄阳答道。 踱步的苏小乙听到回应,方才放手开门进来。闭塞的石室里透不来任何太阳,自从峄阳关进后,他累累力求,四壁之上才高燎起了火把。这些光明稀落隐约,但就是在这荧弱的烛火下,他也能感觉到峄阳的娴静之美。 苏小乙没有女子的衣服,钟寒又酷爱男装。他费了些心思,才从姐姐那选了件湘色的曲裾。那湘裙粗布之质,但每每峄阳穿着它融于烛影之时,都显得格外温雅圣洁。 峄阳解开系发的绳带,捻开其中的几缕丝线。她本就是盲人,周遭环境昏不昏暗,对她而言毫无干系。峄阳用剩下的绳带继续拢起头发,把那五缕丝线缠绕在石牢的两个栏杆之间。她以指拔动丝线,倾耳听着甲下弹触的声音,并且不断地绷紧长丝。几番调试后,凡陋的丝线上竟溢出了些五声之音。 苏小乙惊奇地看着她,说:“峄阳姐姐,这是在干嘛?” “一会你就知道了。”峄阳莞尔一笑。 以外人看来,他们如今已经形同姐弟了。但实际上,峄阳依然匿藏着满怀的戒心。她用言语刺探了几次,对方皆成功地通过了考验。她知道这孩子纯粹善良,可不论她怎样自责自劝,她又都做不到全然相信。 峄阳承认自己的偏见,可是不论她自己想不想,每当她听到“兵”字之时,都会下意识的联系到“匪”字。即使她感觉到,苏小乙和钟寒与自己记忆中的兵卒截然相反,但她还是不能改变心意。 童年的经历在她心上烙下了深痛的红印,只要她一嗅到那种从军者的气质,就会从骨肉间流渗出阵阵惧栗。 峄阳郁思着,抬指拔向丝弦。直挂的“新琴”弹起来有些不方便,丝线的声音也远不及琴弦清悦。不过她当初钻研乐谱时,经常去拨弄各种各样的弦乐。公子和夫人又疼惜她,把琴、瑟、箜篌、乃至以敲击为主的筑,都弄回来给她试了个遍。峄阳心手相合,加之天生音感极佳,不一会儿便操纵熟练了。 “谁?” 峄阳正入神弹奏着,不知何时,旁边忽悠飘来了几片杂声。峄阳下意识地一颤,手指也顿滞在了弦间。苏小乙疑惑四顾,几度相探后,才看见匿在门侧的身影。 钟寒轻哼了一声,款款现身而入。她对苏小乙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立刻跑出去守着了。 “你在弹琴?”钟寒走近牢门前细问道。 “嗯。” “什么曲子?” “《弭争》。”峄阳抚线轻回,“先师说,此曲有化心之力,只要完整了,就可以止戈息战,救人安世。” 钟寒睨了睨栅栏上的“琴弦”,心中不免的拧眉冷嗤。她想,乱世之和靠的都是以战止战,弹弹琴就天下太平,那简直就是痴梦妄谈。 不过她并未流露出不屑,而是继续追问道:“完整了?” 峄阳怅神悄叹,沉滞了一会后,她盈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弭争》总是代代残篇。” 钟寒解下背上的筝,暂时侧倚到牢门边上。她睥着笼里的女子讥弄道:“你的心态可真好,我本来还担心你会自杀,看来是我多虑了。” 钟寒从未见过这般奇特的女子。按照以往之例,每个被抓着的人要么战战兢兢,要么苦大仇深。钟寒换位思考了一下,即使是她自己的话,身处牢狱之中,心里想着的恐怕也惟有以死明志。但面前的女子却是那般的淡雅温柔,不仅不像一个受辱的囚犯,反而还像一个拜门的客人。 “坚守与活着并不相冲吧。”峄阳仿佛感受到了对方的疑感,安然自得地诉述,“再说,只要小民不招出小公子的下落,不用小民自杀,你们肯定也会杀我的。” 果然,她还是不舍得死的。钟寒暗暗想道。 “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好了,好得差不多了,足够兵神再用刑了。”峄阳笑语。 “我不会对你用刑。” 峄阳稍稍愣怔,她说:“俗言慈不掌兵,兵神军功累累,手下的尸骨一定无数。难不成您还会怜惜小民吗?” “大概是你我同为女子吧。”钟寒估量着语气说道。 她私瞄着笼中的盲女,尽可能地将自己的声音修饰上真诚。不过凭心而论的话,钟寒也确实不喜欢刑虐他人。她认为,战场与监狱是不同的。战争中必须要你死我活,但是审讯中如果非要依赖着严刑,那就只能说明两点。 一,审讯者平庸无能;二,审讯者嗜虐为乐。 钟寒喜欢攻心为上,就连以前卫亹遭遇过几次刺杀,她也是通过智引威诱,让那些嘴比铁硬的死士乖乖招了供。她想,把控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那更是不在话下。 “那日,多谢兵神了。”峄阳徐徐开口,打断了她的遐思。 “那日是我的疏忽,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钟寒说着,将佩剑解下,执着峄阳的手过来,给她上下摸索了一番。 “这是?” “王剑。”钟寒说道,“我已向大王请下了命令,予你十日的生机,但你也只剩下了十日。希望你能珍惜时间,言尽为实。只要你说出卫颓的下落,我即刻就会放你出去。” 峄阳放下手指,问:“十日后,如果兵神问不出来,新王会怎样处罚兵神?” “呵,大王不会对我怎样,只是你一定要死罢了。”钟寒谆谆劝导着,“我是为你着想,那个叫什么争的曲子,你应该也想续完吧。” 峄阳眨了下眼帘,起身摸试到角落。她拾起叠在那里的战袍,扶向墙壁,一步步地探到牢栏。 “兵神放心,小民从不撒谎。” 她将袍子向外递去,忽而眼光一闪,开玩笑般续言道:“但不该说的话,小民亦不会多进一言。” 峄阳贴着栏杆,寻着那人的气息缓缓仰首。她 8. 第一日·暗流涌动 《秦筝》全本免费阅读 卫亹已换上了燕居的常服,看到钟寒前至后,他立刻前身相迎,并吩咐一旁的寺人,让他把宫仆们都带了出去。 “所有的新律都已经推行下去了,比想象中顺利。”卫亹对她浅笑道。 “公子已让他们足够难堪,新律自然就不算得什么了。”钟寒亦谐谑着相对。 变革更制,削停特权,新人压旧,女子为将……这每一下的打击对那些贵族老臣而言,都是惊天的负担。只要选出一个最大的做挡牌,那剩下的就好办了。但出乎钟寒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是,最大的那个,是封自己为将。 “那些大臣一定认为,他们的君王是一个异端了。不过小寒,我没想到,你比我更加奇特。”卫亹说着,不由得呵出声来,“别说他们了,那天听到你的主意,我都骇了一跳。” 钟寒走向案侧,打开那卷简绘的舆图。她说:“乱世之中,出什么怪人都不足为奇。倘若没了异端,那还怎么以毒改毒呢?” “小寒,今日朝堂之上,委屈你了。” 卫亹笑完,又含着歉意说道。 “只要有利于卫国,我并不介意。”钟寒淡淡而回。 朝局未明之际,需要有人打杀旧派威风。而一个劳苦功深、受王亲信、又年少轻狂之人,可谓是最好的人选。钟寒深知这一点,但她主动让卫亹抛出自己,也并非毫无私心。 她想提前估测一下群臣的反应,这一次自然是封不得将军的,但如果多来几次,磨得那些人习以为常了,自己的事情说不定就可以“顺其自然”了。什么规矩不规矩,王命是不可违的。昔时卫懿公好鹤,下了多少荒诞的命令?众人心恨,却也只敢在战危之时背弃君主。只要国家安然无恙,自己又堪当其位,那什么就都可以圆过去了。 钟寒倒不是贪图名利,她只是想要一个可以充分发挥自己能力的实权。其实,如果实在不行的话…… 钟寒抚平舆图,聚精详视着上面的疆域。 如果实在不行,她也忖想过的。就这样拿着王剑亦不是不可,只是心里总是不大踏实罢了。 “公子,怎样了?” 钟寒放下地图,蓦然发现卫亹正在凝睇自己。对方久注无言,最后,竟意外地说了一句:“小寒,对不住。” “公子?” “魏侯派人传来消息,说是可以撤走军队……但要他的女儿嫁卫为后,以示结好之心……” 钟寒闻声,瞳仁悄然一缩。 “更可恨的是,那人还是赵骍的甥女!”卫亹忿然而叱。 空气沉滞在了昏暮中,没了两个褪色的影子。钟寒谛思了许久,少焉,她静心启口,开始细细分析了起来。 “若无他法,先迎娶魏女也不是不可……但魏侯必须要宣誓守约!” 天已蒙昧,钟寒在晦暗中点上灯烛,一星火光烁然绽起,于她的寒目间荧荧而亮。 “魏女可以换走一支魏军,但魏军绝不能再加上一个魏女。否则,卫国就要被内外包围,再无独立之机了。” “小寒……” “如果魏侯真能做到,那情况便对公子有利。而且……” 钟寒完全平复了神色,她瞬起如潭的深眸,对着面前的人继续引道:“她是赵骍的甥女更好。赵骍是公子的臣属,魏女是公子的王后。两人若真想为对方考虑,那就只有做好公子之人!” 卫亹怔然望着烛影下的女子,他感叹钟寒的通达,但是对方的理智之态又让他有些失意。不知为什么,这一刻里,他反而希望钟寒忘却国家大局,与他使一场私家儿女的小性。 而另一边,赵骍已经为私家之事伤透了脑筋。他偷偷扯着来使,焦灼地疑问道:“魏侯真的要将燕燕嫁到卫国?” “然也。不瞒大夫,女公子已随我们一同前来了,只等卫王择个吉日,即刻便可以完婚。” “什么?魏侯到底……唉!”赵骍不解地愁怨道,“他有那么多儿女,为何偏要选择燕燕?” “主上感念你孤身留守,特意让你们舅甥团聚的。” “感念?你不要害我!” “大夫,此地虽然只有你我,但也请你慎言!”魏使斥呵道。 “慎言?哈哈哈……”赵骍强压愠色,对着他凄笑说,“我慎言慎行了十年了,也没见得你们怎样怜恤我!当初父亲为了联结两家之好,命令小妹嫁与魏侯。你们还不满意,又把我一个赵人遣到卫国当使臣!你们以为我位高权重,日子舒坦,殊不知整个卫国之人,亦日夜监视着我这个赵氏之臣!十 9. 第二日·针锋相对 《秦筝》全本免费阅读 一道铁蹄声嗒嗒作响,踏破了夜的寂静。女孩从沉梦中悸醒,起身摇着榻侧的男子叫道:“阿父,阿父!” “嗯?” “你听听,是不是费国的兵?”女孩急问道。 男人略一静闻,立刻穿衣收拾东西。就在他带着女儿欲逃的时候,四周已被混乱声包围。火光惊叫声冲天而作,紧锁的朽门上,瞬间也传来了击砸之声。 “峄儿,快!” 男人将女儿掩到榻底,自己去拿放在一边的桐琴。然而他刚抱起琴来,房门便哐地炸裂破开。 男子下意识护紧桐琴,用身体挡在榻前。但闯进来的费兵马上就将他扭绑过来,落在地上的琴儿也被他们一剑劈毁。他们连砸带抢地搜着,匿在榻下的女孩看到父亲被俘,急欲出来相救。但她方探出头角,便对上了父亲盻瞪的厉目。 男子对她微微摇头,坚肃的眼睛紧盯住她的动作。他竭力伸出后绑的双手,立起手指轻叩地面,弹出一串无声的音符。 女孩深抿嘴唇,噙泪看着父亲的动作,然后绞紧眉毛,深深地缩回了身体。 男子这才舒开眉心,他继续弹着,将耳边所有的哭喊声都化为心中之音。峄阳闭上双目,将耳朵贴住地面。杀乱之中,那若隐若现的清响,成为父亲留给她的最后《弭争》。 戛然间,地上的叩击声听不见了,取之而代的,是一双充满蛮意的脚步。那脚步声越行越近,似乎就要踩到耳边。峄阳咬紧牙关,死死闭紧眼睛。令人窒息的脚步声还在响着,一步又一步,径直踏入她的心跳之隙…… 峄阳猛地惊醒,噩梦的颜色骤然消散,眼前所有的,只是连黑暗都算不上的虚无。她急喘着惊骇之气,忽然间,一缕人息隐隐掠过鼻尖。 “谁!谁在那里?” 峄阳在空中细细嗅着,全身都散发出戒备之意。待捕捉到那缕似有若无的苦香后,她眉尖一蹙,疑问道:“兵神?” 石室里仍旧无声,峄阳瞠着眼睛转向一隅,执拗地伸手试探。在她跌撞着走到牢门处时,她终于辨认出了那熟识的酒香。 峄阳仔细追寻了几下,然后面对着一个方向确信地说道:“你来了,兵神。” 潜身的人见状,不得不于暗显出身形。钟寒心想,这丫头真尖。 “今日是第二日了吧,兵神。”峄阳听着近来的声音,抬首问道。 “你着急了?” “小民是替兵神着急。”峄阳收了怵惕,淡淡地谑道,“你的时间不多了呢。” “方才你做恶梦了吧。”钟寒岔开她的话题。 “陈年旧事罢了。” “是十年前,费鲁之乱的旧事吗?据我所知,当初鲁君力削三桓,季氏意欲重振余威,于是不断发兵侵扰。所有被俘者,男子充军,女子发卖,一时之间,边邻的鲁人都四相逃难。” 钟寒暂歇一刻,瞥眼观察峄阳的表情。 “小乙说,你的父母为了保护你被乱兵掳去,你则在逃亡间被卖到了卫国。后来,又因为感染重病,被牙人扔在了市集。你的眼睛也是在那次病中坏掉的。” 钟寒放下背上的伏枭,靠着竹筝倚笼而坐。她轻声询问道:“你找过你的父母吗?” “怎么,兵神帮小民找到了吗?”峄阳强笑。 “只怕他们不会忍心看你在此。” “兵神不必诳我,小民知道,他们不会活着了。” 峄阳平和地说着,静得犹如一汪死海。 “如兵神所言,被俘者男子充军,女子发卖。但阿父不擅打仗,阿母更是刚傲过人。而且兵神还忘了一项——战时田荒,军中无粟。他们对无用战俘的处置,就是充作军粮。” “卫适救下你的时候,你最大也不过六七岁吧?” “小民早忘记自己的年龄了。小民只记得,当时小民发着高烧,不断地咳吐着黑血。所有人都被小民吓得连连躲避,就连那个连死人都不放过的牙人,此时也不得不止时及损了。”峄阳低声轻呵,嘲谑着说道,“当时,小民吐着血,看他们争相逃跑的模样,却觉得像烽火戏诸侯一般,实在是滑稽可笑。尽管他们眼里都是一幅嫌恶晦气的样子,但小民看着这些的样子,心里却十分的高兴。病得好呢,越毒越好!只要这样,就没人敢来买小民,也终于不会有人再卖小民了。” 那笑语中句句含怫,钟寒一一听完,接续轻和地问道:“公子适救下你后,一定对你很好吧。” “公子对所有人都很好。他助人从不计得失,也从不求回报。有时候,甚至不顾自己的境地。” 提到公子适,峄阳略略舒缓了情绪。但钟寒心想,那不过是拉拢人心罢了。 不过想是这样想的,说是绝对不能这样说的。于是,她顺着气氛,对着盲女半虚半实地嘅叹起来。 “难怪你会这般忠于公子颓。我也是在这个年纪流亡到卫国的。只不过,当时我遇到的是公子亹。” “兵神?”峄阳讶然一惊,她奇问道,“楚国繁盛之地,也有流民吗?” 钟寒微微愣沉,说:“繁盛又能如何,若无明主理政,宝地亦为废土。更可恨的是那些卿士子弟,承着父辈的功业庸碌自矜,不顾国民政事,只恐自身官爵。为了保住身后的富贵,什么挑拔是非、贪污卖国的事都做的出来!罪行败露了,又总能找到一个位卑言轻之人来顶替,把自己摘得片泥不沾!” 横眉斥完后,钟寒又顿觉失言。她回眼一盼,笼里的人儿正出神长思。石室里哑了半晌,最末,峄阳柔声说道:“可惜了,我们没让同一个人捡到。” 钟寒调笑了一声,说:“同一人又能如何?你家公子行若君子,施恩于诸人。结果后代临难之际,还恩的却只有你一个!” “何止我一个?还有……” 峄阳下意识解释,猝然间,她猛地明白了什么,连忙凝冻住那个险些暴露的口型。 “还有谁?”钟寒循循诱导着。 “原来如此啊,兵神。”峄阳在黑暗中张大双瞳,只觉一袭冷意贯穿全身。 “你没必要死守口舌。我已经在各个关口布下了兵马,他们早晚都要被闷死在圈中。”钟寒见被识破,也不再兜绕弯子,“你的同伴都说,全府中你只有最得宠信,他们避身的地点也只有你能知道。但是我不明白一点,既然如此,他们当时为何不带着你一起走呢?” 钟寒眄着峄阳,发觉对方的眼神阒然一黯。她挑了下眉,恍然大悟道:“哦对了,当时我抓去的时候,好像听你喊了声‘阿颓’。难道……该不是他们嫌你一个瞎子累赘碍事,半道把你丢下了吧?” 峄阳没有回话,她只是把着牢栅,不自觉地反复触摸着靠在那里的竹筝。 钟寒一把持走伏枭,牢牢地背到肩后。 “谁来通告的你们,你们准备逃向哪里,很简单两个问题。真正困难的,其实是你自己放下自欺。” 那个无所依凭的身影有些失措了,钟寒倾下身子,对着她继续发力说道:“他们对你很好么?你也别把他们想的太好了。我敬佩你的忠义,但忠义若付予了无谓之人,那便是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不要太傻了, 10. 第二日·新愁旧憾 《秦筝》全本免费阅读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姬不知道,娘亲是不是根据这首诗为自己起的小名。她只知道娘亲告诉她,当初娘亲出嫁的时候,舅父一直在后面默默护送。娘亲说,她看到长兄偷偷垂泪,但每次她一回头,长兄就立马以笑脸相对。 这次,舅父该来送我了。燕姬想。 “主子,大夫说他愧对于您,难以相见。”侍女清羽说道。 “什么愧疚不愧疚……”燕姬惆目笑道,“我现在没心思想这些。清羽,我只是……” 燕姬哈了两声,含泪说道:“我只是有些害怕……除了你和他,这里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 “主子,大夫让我告诉您,您身后虽然有魏氏的威罩,但这也会成为卫王忌惮的所在。这里不比家里,您一定要小心行事。” “看来,持节尉没告诉他父侯让我做的事。”燕姬嘲叹道。 “主子……” “我希望卫王多忌惮我一些,这样,我就有理由去应付父侯。或者卫王对我坏一些,这样,我便能狠心当我的细作王后。” 说到“细作王后”时,燕姬反而收了泪影,朗朗笑了起来。 “父侯太自信了,他能用我和娘亲绊住舅父,就不怕卫王用我绊住舅父吗?或者,我爱上了卫王呢?”燕姬调侃道。 “主子!” 清羽失口惊叫,她看着主子,眼神也越发心疼了。 燕姬望向她慌张的样貌,戏笑着走过去。她抚住她的肩膀说道:“清羽,你我虽然相处不长,但我知道你是个怎样的姑娘。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如果你做不到……” “主子说什么,吩咐奴婢就是,奴婢万死不辞!”清羽立马伏跪下来。 “我知道父侯特意挑你来的意图,但是我可不可以自私地请求……请求你,就只做我的婢女就好……” “主子,奴婢本来也是您的婢女啊。”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燕姬凝望着她,目色温柔而坚定,“我不想损害他国的利益,也不喜欢算计什么旁人。所以,如果父侯派人来问的时候,劳烦你替我遮掩些了。” “可是主子,不论你做不做,卫王可能都会怀疑你的。”清羽蹙眉说道,“而且万一……奴婢说万一,万一有一天,魏与卫真的发生了冲突,那您准备偏向哪一方呢?” “偏向?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燕姬抿唇轻道,“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那我想,我早都不会存在着了。” “主子!” 清羽一惊,愕了几刻后,她正色叩拜说:“主子放心,奴婢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奴婢的本事虽不大,但是保护主子,奴婢想足够了。” “谢谢你,清羽……” 燕姬谢着,移目去向门口。长夜愈寒,在她向外伸出手时,竟接住了风中的一粒雪珠。 “你走吧。走啊。” 同时同刻,赵骍也持笼开门,放着被他囚禁的燕子。那小燕展翅徘徊了一会,但叽喳几声后,又跳回了他的手心。 “大夫,您现在放它出去,只怕它会冻死的。”一旁的仆人说道。 “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早呢。”赵骍看着接连骤落的轻雪,吁着气回到暖屋。但是无论如何,他谛视着怀中的燕子,都不忍心再把它放入笯中。 那小燕,本是他一次出游狩猎时不意射下的。也许是因为燕姬的名字,他把这可怜的小家伙揣回家中。他对它用心医治,仔细看顾,日久之后,便真把燕子当作了甥女。可是今时今景,赵骍看着笼中之鸟,心中有的唯有讽刺与酸楚。 “大夫如果看得伤心,不如让下人送给女公子解闷吧。”张平从外归来,捧过燕子劝道。 赵骍没有回话,张平观此,遂自行下令,把燕子交给了侍仆。他借机遣散了所有的杂人,待环境干净了,凑上前偷偷对赵骍说道:“大夫,太师方才传信,说兵神在查所有与公子适有关的人,那些仆人她也重审了。听说,这次她问得特别细,避身之处,熟识之人,衣着嗜好……就连给公子颓做过衣物的工匠,都被她给提讯了个遍!” 张平尽可能的压低声音,对着主子小心回报。然而他的话语,还是被暗处的小仆听了个一清二楚。 苏小丙在外屏息听着,等待着赵骍发出些反应。可惜对方只说了句“知道了,下去吧”,然后便没了什么话语。 外面的雪花更大了些,他又暗 11. 第三日·万端如麻 《秦筝》全本免费阅读 峄阳拔动丝线,复习着之前编好的段落。苏小乙也被调走了,石室中尽是空寂。极静间,唯有她的心突突暗悸着,怎样都停不下来。就连丝线上的声音,也随着她的心跳声变得愈加嘈乱,响彻整个时空。 峄阳素来喜静,可这种空寂让她感到癫狂,就好像是整个世界都把她剔除了一般。 其实,峄阳一直在等待那个脚步声。尽管她也不知道,如果钟寒真的来了她该怎样应付。但她想,早审早超脱。 争取归争取,求生归求生,她早已不期望自己能活下来了。她现在乞求的仅有一项,那就是在死前续完《弭争》。 这支曲子,先师传给阿父时只有一个起首,后来,两人续完了前段,她自己则接续后部。然而已经一连几个月了,从在公子府开始,峄阳就卡在了曲子的终尾上,至今也毫无头绪。阿父曾经教育过她,琴道需以德修,琴音即是心声。《弭争》需要以一个最澄澈的心境去弹奏,否则五音就淆乱了。可最近一连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多得以至于让她现在都无法全然接受。她没有时间去适应宣泄,也没有退路去逃避抉择。 要是小时候,我不跟阿父学《弭争》就好了。这样,也就不会有这种牵挂了。不过人要是连一点牵挂都没有了,那死前的日子又该怎么熬呢? 峄阳纠结着,带着这份矛盾,再一次落指于弦。 商音哀怨,变徵凄寒。强行会神之后,曲不再由心而动,心反而随曲而乱。杂音之下,那个声音又攒心而过,穿得峄阳浑身惊栗。 他们半道把你丢下了吧…… 峄阳一滞,拔弦的手指霎时扣在了丝线之中。 “夫人,公子亹杀了大王,现在可能还要诛杀小公子,快逃!” 那日,那个男子传完口令,立刻拽着他们向外跑去。伯姜懵乱相询,但男子根本没有解释的时间。他只是一面紧张顾探,一面简诉着主人的安排。为了不惊动其他奴仆,四人悄身奔向侧门。可就在男子即将推门的一刻,峄阳忽地抓住他了的衣袖,说:“别动!他们围过来了!” “啊?” 卫颓哈出了一口冷气。 惊喟声还未掷地,门缝外就沸反盈天。男子带着他们慞惶四窜,然而几番进退之后,都只落得个首尾两难。眼见无路可逃,男子干脆拔出刀剑。他意欲以身开道,伯姜也颤颤于前。他们将峄阳和卫颓推到身后,燎心悸待着最坏的一瞬。 “左院……夫人,左院!” 危亡之间,峄阳猛地忆起了什么。她迅口急言,又循着男子回目的声音,极力盻瞪向他的面孔。 “那儿不远,墙角有一个狗洞……子佳阿叔,我们从那走!” 伯姜恍然回悟,忙领着众人从旁绕去。疾步中,卫颓扶着峄阳小声说道:“峄阳姐姐,你耳朵灵,一定帮我们听着!” “好,你看我的口型。”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峄阳已然收了声。 伯姜带头,子佳断后。卫颓牵引,峄阳闻声。四人就这么相系着,一路心惊胆战地走到了左院。幸好那里总是忘记收拾,遗的荒草繁高茂盛。加之今日风情又大,他们互相配合之下,恰巧可以藏住身形。 “等一下,好像有人来了!”峄阳捏了下卫颓的手心,用口型画道。 大风袭过,众声纷杂。峄阳瞑神分辨着,风声、草声、脚步声……她的耳朵天生灵敏,目盲之后更是训练得极为锐利。只要她想听,不管多么琐碎的声音,她都能各分其类。 峄阳凝神细闻着,对方的脚步声十分狡黠,她费了些时力,才循声测出那人的位置。峄阳估算着钟寒移动的规律,风声一起,立马抓住隐身的时机。一次又一次,帮他们险险溜过追捕,向狗洞悄悄挪去。 可是……也许是因为太过着急了吧。就在快要到达的时候,卫颓和伯姜匆匆跨过一块坑洼。他们急赶着步伐,却都忘记了提醒目盲的峄阳。就连掩护的子佳,也速跟着两人的脚步一跃而上。那个被绊倒的人儿,就这样被丟在了原地。 峄阳重重地摔在了那里,待爬起身后,尚温的手掌间便只落下了空气。吹扬的疾风渐渐消停,她伸手四探,但惟有大把荒草杂杂划过。峄阳惶愕地站着,没有他人的牵引,她完全迷失了方向。 “阿颓?阿颓!” 这就是这声阿颓的来源。 惊恐之下,她心中的理智溃然决堤了。 栅栏上的丝线崩的一声裂开,飘断的残线轻轻一荡,打向女子指尖。峄阳骇然一震,只觉得这轻轻一打刺入心间,比那日的鞭刑还要剧烈。她的鼻头乍然一酸,可是心里却没有很想哭的感觉。 猝不及防,一切都是猝不及防。身体好像僵木了一样,只有在钟寒来审讯时,才会因紧张而调动起来…… 峄阳静静等着,已过去大半天了,兵神还没有来。今日她是不准备审讯了吗?还是说,昨日的那些话真的刺激到她了,她准备换一种方式,好好折辱自己? 峄阳不由得自嘲了一下。真是可讥,她竟期待起这种事了! 钟寒并非是忘了审讯,只是今日魏卫两军交接,大王又要迎娶燕姬为后,她按例随同卫护,实在忙得脱不开身。起初她还心中焦虑,急着压时间赶紧过去。后来她干脆放平心态,反正去了也是扯嘴,不如先晾那丫头一天! 忙碌之中,钟寒其实也一直心不在焉。但真叫她去整理心绪的时候,她又下意识跳了过去。以至于到最后,身外的事、心内的事,都做的个懵懵怔怔。 她朦朦胧胧地陪完全程,朦朦胧胧地庆贺。礼毕后,钟寒在外面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自顾自地炙肉烘酒。 她拔着呲呲的火苗,思索着捉拿卫颓的事情。左院子的杂草已经让人砍光了,但那个狗洞除了能证明卫颓是从这里逃出的外,起不到任何效用。它就是正常的通向大路,没连着任何的密门暗室。而且由于钟寒身骨太阔,她根本挤不进那个洞口,最后看了半天,还是翻了墙才探过去的! 钟寒独自白了一眼,猛灌了口滚烫的热酒。她又忆起峄阳那句“还有……”之后的语语,以及彼日季滑偷偷去刑审峄阳的场面。结合苏小丙探来的情形,钟寒想,那消息一定就是赵骍泄露的了,公子颓的下落也必然与他有关!那季滑似乎知道些什么,只可惜这种知道,只会对自己的调查有碍无益。 一想到季滑和赵骍的关系,钟寒都未免觉得滑稽可笑。其实最一开始,季滑是卫亹引荐给先王昭公,专程用来监视赵骍举止的。但是这个赵骍的监视者,天长日久地督察着,现在倒和赵骍扭成一股了!就连今天拜贺,他们都是成双结对的齐来同去。若非是明白真情实况,钟寒恐怕都会以为,这两人是对情比金坚的兄弟! 钟寒拾了下快焦的肉脯,习惯性地又烤上几块,然后望着焰火久久凝思。 种种迹象已然显明,可惜要动这两个大人物,必须证据足够确凿。钟寒忖度着,去套季滑那肯定是没用的。他生性机警多疑,又时时紧盯着自己的动向。如果略加试探,必然会打草惊蛇。他身边的巧文又和主子一个德行,苏小乙、苏小丙那两兄弟根本应付不来。而钟寒的傲气又让她蔑于接近两人,不想费心思与他们周旋…… 思来想后,还是得让苏小丙继续潜查,从赵骍身边的张平下手。< 12. 第三日·拨云见日 《秦筝》全本免费阅读 夜色愈浓了,冷月高悬枝头,投下凄清的寒影。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钟寒在宫里跑了个圈,找遍了各个卫亹平日喜欢去的地方,可是每一处的所在都令她失望透顶,使她不由得心中自怨。钟寒想通知众人一齐搜索,可又担心传出去了谣言纷起,届时贼人发动宫变,情况更对卫亹不利。精疲力尽之后,她只好稍稍小憩了一番,然后又开始了独自搜寻。 不过钟寒也决定,如果这次还寻落无果,那就必须得叫人了。 急促的蹄声下,钟寒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不安。她禁不住忆起过去,有刺客暗杀卫亹的情景。彼日,也是这样一个孤凉的夜晚。当时她时刻守卫在屏风一侧,方才避免了一场危机。 钟寒懊悔自己一天愣神,也没怎么好好关注公子的行踪。当初卫亹还是公子的时候,都是日日危机四伏。如今登临为帝,按理说更需多加谨慎。要是他在这大喜的日子出了事…… 马儿奔了一夜,疲倦地摔在地上。钟寒喘着粗气,挖空记忆不断回思。她忽而想到,今日公子从更衣时就愁云满面,席间更是强颜敷衍。也许…… 也许他并非是遭遇了不测,而是寻地方逃避静心了。 蓦然间,钟寒脑中绽起了一个所在。一个虽然荒诞,但是以卫亹最近的心态,却很有可能会去的所在。于是,她丟下马匹,乘着月色径直朝那里大步奔去。 卫亹坐在卫纠的墓旁,闷闷喝着酒,偶时洒下冰凉的几滴。伯父已被封谥为昭公,是他自己选下的称号。但卫亹不知晓,等到自己死后,众人会给自己拟一个怎样的谥号。卫幽公,卫厉公? 月光泠泠耀着,卫亹凄笑了一声,将余下的清酒一泼而尽。 他想起当初伯父还在世时,曾戏笑着催他说:“亶儿,你什么时候成亲,也请寡人一杯酒吃啊?” 他讪笑着推脱,结果刚会说话的卫颓也凑身过来,吚呀着说道:“成亲是什么?我也要吃……” 过去了,都过去了。一席帝位,斩断了所有的恩情与亲情。 其实卫亹并不想杀卫颓,他从十四岁时就被寄养在了卫适家,而颓儿是他的义弟。虽然卫适并不喜欢他的性格,卫颓出生后,他也早已离家游学。两人相处时间不长,情感也不甚深厚。但卫颓毕竟才十岁…… 卫亹怅然瞑睫。 他曾经下令杀过许多人,卫纠不是被他斩断的第一条血脉,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可是这是第一次,他挥刃指向一个孩子。他想收手,可他却又不敢收手。他担心今日放了卫颓,明日他就会来反杀自己。 王道无情,真是王道无情。 要是小寒在就好了。诸人之中,只有她让他安心。 卫亹想着,于脑海中悄然一嗟。 “公子!” 卫亹聆声懵怔,迟疑着转过身去。只见冷月之下,一个劲瘦的女子踏着清影,朝他疾步扑来。 “可算找到你了!”钟寒岔着碎息喘道,半跪着坐在卫亹的身边。 因为长时的奔波,她紧挽的髻子已经从冠中悠悠落下。它们在她的背后高高顺垂,就如同当年束着的髽辫。两侧的髦发更是依汗而卷,胡乱地沾在额边。 “小寒?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卫亹谛视着她焦灼的姿态,一股别样的温潮溺过心头。 “猜的。”钟寒蹙眉望着他,“公子跑这做什么?王后正找你呢!” “王后……”卫亹嗤声叹了一句。 “她才十六岁。我看了,以她那个样子,掀不出什么风浪。”钟寒以为他在担心这个,于是断言宽慰道。 “你也才十六岁,可已经是兵神了。”卫亹谑着,随即神色沉了起来。 “小寒……”他说道,“那件袆衣,我本是为你准备的。” 钟寒瞠然抬目,片霎哑声懵神。 虽然心中早有感应,但那句话语还是宛如惊雷贯顶,直直地劈入魂间。钟寒眈向公子,翕唇许久之后,方才断断续续地说道:“国事为重……公子若真心为我,那就等我完成任务之后,如约把那半个虎符给我吧。” “哈……小寒,你就这么在意军权吗?” “公子,我只是想……” 钟寒连忙张口解释,然而卫亹伸出手来,捋起她甩到肩前的马尾,轻轻地拂到身后。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是这样一个髽辫。当时它还短不过肩,如今已经长发至腰了。”卫亹感慨着笑道,“不过你也真够叛逆的了,一个女子,妆容作风却都和男子一般。当时我还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男孩子……” 钟寒伫思长听着,不知何言以复。 “小寒,今夜我不想回 13. 第四日·进退两难 《秦筝》全本免费阅读 不仅钟寒,峄阳也一夜未寐。她惴惴长待着,已然迷失了时间。等到她自己都要消融在这恐怖的安寂中后,石室终于传来了落锁声。 来人大步迈入,透来的脚步声冰冷陌生。峄阳萦悸地听着,一个、两个、三个。意外又不意外的是,里面并没有钟寒。 峄阳听着那些人的行动,心里反而安定下来。她配合地伸出双手,任由他们捆绑上枷,然后顺着他们的揪扯,穿过长长的廊道,又爬上崴脚的阶梯。 前路坎坷。峄阳拼力瞪着眼前的黑色,双手下意识地不断前伸,直到腕上卡来一阵绞痛,她才忽忆起它们正被锁在梏间。 峄阳心中慌虚,慑栗着探足寸试。可后面的人却认为她在故意磨唧,立刻烦躁地喝声一推。峄阳跌跌撞撞地走着,她不想被他们这样来回推搡,但身处未知之境,她的双脚又自然地生出了一种怵惧。身前的双手也频频遗忘被禁锢的事实,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摸索前挣,顺着习惯犯下相同的错误。 就这样连摔带缩的不知折腾了多久,四人总算走到了地面之上。峄阳长长呼吸着外面的空气,当和煦的曦光吻落肌肤时,她却在温暖中打了一个寒战。 清风带来了烟火的气息,周围的人声也慢慢沸腾。但这一切更加剧了峄阳的怳悸,她听着周围的环境,又感受了下日光的强弱。霎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恍地穿中心灵。 这种架势,这种地点,他们恐怕是对自己失去耐心,要将自己处死了! 《弭争》怎么办?我也要像阿父一样了吗?那阿母的献祭…… 峄阳永远都不会忘记,阿母兵乱操琴时的那一抹回眸,以及当时,阿父被掳走前最后一丝眼神。 那一瞥的目色都很轻盈,但却是像逸走的灵魂一样,带走了他们所有的生息。目光遗落之后,他们的存在便统统消痕,所有的生命之迹,只寄入了峄阳心中的《弭争》。 峄阳和父亲一样衷痴于《弭争》。但不同的是,《弭争》是阿父修礼救德的期冀,而对峄阳来言,却是她活着的希望。 峄阳觉得整个世界都已经死了,频频的战争也让每个人都觉得,死比生更好。 亡人如狗食,平民如草芥,兵将如杀器,公侯如猛兽,贵族如蠹虫,王室如傀儡……她看得见尸体,看得见杀机,看得见争霸,看得见称王,却唯独看不见人性。 无命无知无情无义,这似乎是适应乱世的最好法门。就连她自己,如果不是为了续作《弭争》,可能也早已自尽解脱,或者活成一樽空洞的人偶。而且有时候,峄阳也不是没有分毫的绝望。 只是那未完的《弭争》,不断激着她的求生之志。而每当残曲由指尖游梭而下后,母亲的生命、父亲的音容,以及她自己的祈诉,都会随声注入心房。 《弭争》是她回忆往昔的媒介,也是她祈愿未来的信仰。 峄阳相信《弭争》所具备的力量,也憧憬《弭争》所描绘的图景。天地之和,人世之和,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就像一个醉人的神话。但是她不奢望这个曲子能让乱世太平,更不奢望自己能用这个曲子修礼复乐。 她只求这个曲子能分舍下几个音符,让所有飘零的庶民,在悸罔间得到一丝不断的希望,就像她曾得到过的那样。 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为了续住自己的这丝希望,峄阳甚至还曾自私地想过,要不不要这么着急地将它续完,不然自己真就无所凭寄了。 早知道就不这样想了,这下可真续不完了。 峄阳思量着,不由得自嘲低笑。 她惯然地向前挪步,猝然间,身边的人又将她狠狠拽住,强行固停在原地。 “兵神,人带来了。”那几个小卒拱手作礼,对着背立的寒影说道。 “知道了,下去吧。” 钟寒缓缓旋身,回望向笑意未却的峄阳。她微微揶揄着说:“你还真是一点都不畏惧呢。” “小民看不见,自然不会怕了。”峄阳轻声回谑。 “那你总摸得见吧?” 钟寒解开峄阳身上的桎梏,顺手摔在地上。她从背后扭住峄阳的双臂,拖着她走向旁侧的刑具。峄阳下意识挣揣着,但所有的抵拒都被背上的巨山不断抑遏。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后逼压下来,制得她的腰身不得不缓缓倾俯。 “这是生人圭,公输班的弟子做的。” 钟寒按稳住她,箝着她的手腕向前触去。峄阳的指肚强落在一个刺尖上,然后随着尖头刃边向下抚游。一把似矛的细剑在黑暗中描出雏形,那长剑斜立着,直指向她心脏的位置。 “这个剑表甚是锋锐,从胸骨穿过去应该不会很痛。只是它贯刺的速度实在太慢,让人着实难熬。到时候你就懂了。” 钟寒轻附峄阳颈侧,耐心地解说道。 她又扯开对方僵结在剑刃上的皙手,柔和而有力地牵引着,拉着它做了几下测量的动作。 “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寸。”钟寒低吐字语,执握着那只手继续碰向架起的箍环,“这个会咬住你的腰。不过别紧张,要是感到麻木了,也不是没有一点活动的余地。” 钟寒胁起峄阳的手指,细细触向环内的突齿。峄阳依然面色不惊,但钟寒明显感觉到,她的肌肤在自己身前变得越发僵硬,肤下的骨肉也渗出隐隐的颤意。 “这边的绳链,每过一个时辰就会往前放下一点,同理,那边的就会收上一点。它们就这样向前牵拉着,直到你从剑表完全滑下,在地上合成人圭。”钟寒抓着她摸抚两侧的链绳,细细阐说道,“它们有时候走的多,有时候走的少。不过以我之前的试验,一般是一日又半人死,两日之刻尸穿,三日之后落圭。” 峄阳惴息听着,离魂一般的任由对方牵制。待钟寒骤然松懈后,她的手还僵抚在刑具之上。 峄阳机械地来回轻拂,半响,缓缓吐声说道:“兵神不是说不用刑讯逼供的吗?” “我伤你了吗?两天后,如果你真变成了人圭,那是你自己不爱惜生命。”钟寒理直气壮地哂道,“你仔细认真想好,现在你还剩六天,等会你就剩一天半了。” 峄阳垂眸沉声,少焉,她眨了眨眼睛,勉强勾起唇角。 “一天半也好,我死了,你就更问不到阿颓的下落了。” “比起他的下落,我现在更好奇的是他会不会来救你。”钟寒挑眉轻嘲,“我已经让人传了下去,说大王下旨饶恕公子颓之命。只要他主动前来,我马上就放掉他的忠仆!” 峄阳一怔,沉凝的空瞳忽然混沌了。 “你猜一猜,他会不会来?” 钟寒近到她的耳畔,喃喃说道。 卫亹正在庭院中投壶,季滑趴到他身侧,将钟寒的审讯之状详实悄诉。卫亹听毕,禁不住大笑了起来。他调笑着说道:“真没看出来,小寒那样的人儿,身边居然还能有创制刑器的工匠!” “大王,那个丫头并不怕死。这个办法,真能审出来吗?” “直截了当的死当然谁都不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更可怕的是身处生死之间。”卫亹阴了阴双目,半谑半叹地说道,“而且,就算那小丫头坚定不移,如果颓儿始终不来,那她也必定绝望,不会再为他死忠了。义父在世时,不是经常说颓儿宽厚仁善,我心性 14. 第四日·一念之挣 《秦筝》全本免费阅读 这两日的天气益加寒酷,前天的雪花还未化尽,今日又落下了些细小的霰珠。夜色下,苏小丙趁着黑影悄身奔来,向钟寒回报近日的消息。 “兵神,那个张平果然有鬼。昨天夜里,我看他偷偷跑出去。我想去跟,但又不方便,就没敢轻动。兵神,您说呢?”苏小丙问道。 钟寒略加思索,对他说:“能跟就去跟,跟不了的话,不要贪功。你去帮我算几件事情,我自有道理。” 钟寒担心那个盲人听见,又退后了几步,这才敢对着他悄声安排。待苏小丙得令离去后,钟寒思考着他的话语,再次斜眺向远方的峄阳。 感觉这东西,说好了是直觉,说不好了就是多疑。如果再加上不喜欢的因素,那就可以冠上偏见。 钟寒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种,她只是觉得,自己愈加确定,卫颓就是赵骍私藏的了! 钟寒暗暗琢磨着,双眼在雪天结起一层冷霜。突然间,生人圭的绳索又向前拉一点了。她遥遥看去,发现将将走到了六寸。剑表的刃尖已经不再明显,它埋隐在垂近的衣襟下,随风刮蹭着布帛上的绣线。 峄阳发出一声低嗳。她看不见刀尖离自己的距离,但放大的感官让她觉得,下一步,剑表就会穿透胸腔。两侧的绳索每动一下,她的内心就会颤抖一下。她觉得这短短的一日里,简直比她的一生还要长久。 峄阳断定,钟寒是不会让她死的,不然她也不会这样大张旗鼓地折磨她了。能费这种心力,反而说明她十分重要。只要她咬紧牙关,就可以通过试验……没错,这就是试验!极境造殊心,她不会让她得逞,她反倒要借这个机会,思索一下《弭争》的结局…… 峄阳这样想着,默默为自己鼓足勇气。 可是想是这么想的,在这种情境下,别说是臆断推测了。即使是板上钉钉的道理,你的身体也不一定能跟得上你的意志。而你的意志,也不一定像你想的那样坚定。 每当身上的绳索稍稍一动时,即使不是向前牵引,峄阳亦会骇出满脊的冷汗。除此之外,这一日里,集市上前来观看的人也络绎不绝。纵然有士兵围挡推阻,她的锐耳还是能听见诸多的纷议。 峄阳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猎奇的物件,在受刑中任人赏评哀叹。而自己的凄惨与痛苦,皆成了最精彩的戏码。她烦恶这些哄哄闹闹的讨论与点评,好容易熬到了夜里,可静夜下清晰的牵绳声,又给她带来另一种的崩溃和煎熬。 别说想《弭争》转移注意力了,她现在唯一能想的,就是不去思考卫颓。 心底总有一个声音不断回荡,把卫颓藏身的地点频频送到嘴边。峄阳竭力咬紧牙关,意图屏住溢出的声音。可是她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快要坚撑不住了。 要背叛吗?会背叛吗?峄阳问着自己,她也不知道答案。 她不希望卫颓因她死去,可她又热切地盼望着,阿颓和夫人能带人来救自己,就像她以前听说的劫法场那样。哪怕中途放弃了也没有关系,至少他们来过了,来过了就好……也许,他们会来的,只是还不到时机罢了。但是算了,还是别来了。千万别来了…… 峄阳自相矛盾着,嘴角勾起一丝苦笑。 值得吗?害怕吗? 不要紧,没事的…… 峄阳不断告示自己,她不怕死。从小到大,她看过了太多的死人,也经历了太多的至暗时刻。她恍然忆起,当初自己被掳走发卖时,也是在这样一个市集。她当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最后还是活了下去。峄阳相信,只要自己坚持下去,最后一定会没事的。而至于阿颓…… 峄阳想,即使阿颓和夫人不来救自己,那也无所谓吧。 虽然心痛,但他们是值得自己为他们牺牲的。毕竟当年,公子适全是凭着悲悯之心,将自己带回府中。夫人更是不讳重疾,亲身侍料自己。而阿颓,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是她最好的眼晴。 他帮着她识路,亦帮着她识字。 每天下学之后,阿颓都会伸指点向她的手心,一笔一划,默下所有诗文。他为她讲解,为她颂读,不论学业多忙,都不曾有过丝毫的厌烦。正因如此,峄阳才会神奇的目盲而不文盲。 峄阳眼前的世界是黑暗的,她什么都看不见,但在公子府中的这几年,她看到他们的人性了。 她不能说,不然自己就算是活着,那也与死无异了。如若钟寒任由自己死亡……那也就这那吧。 残缺的《弭争》虽然可惜,但是相比被污染,峄阳宁可它玉碎。 不能说,绝对不能说。 峄阳一次次叮嘱自己,她觉得这次,自己的理由已经足够充分了。 牵绳又牵扯了一下,峄阳向前一晃,剑表的刃尖冷冷地刺在了皮肉上。那尖刺尚未扎破皮肤,可就在它穿透衣服的那一刻,峄阳像触了电一般,不可控制地惊叫起来。 “不!不要……” 钟寒还在饮酒,听见动静,她立刻收了酒囊。但刚抬起脚来,她又淡定地归复到了原地。钟寒想,反正离下一次逼近还有一个时辰,先让她慌一会再说吧。 “兵神!兵神!兵……” 果然,对方惨悸地唤着,声音一次比一次要凄哀。 “怎么了?哦,原来已经这么近了啊。”钟寒不紧不慢地过去,悠悠说道。 “兵神……我……我说……” “嗯。”钟寒在剑表刺入的地方轻轻探了探,然后把住她悸颤的双肩。 “我……我说我想知道,您和新王相合的那个志愿是什么。” 峄阳在寒夜中惊栗着,最后还是下意识改了口。 钟寒木在那里,她瞠眙着峄阳胆颤而执拗的样子,一时没忍住,抓着她往前使劲一按。生人圭在她的施力下提前运转,剑表刺入皮 15. 第五日·变生不测 《秦筝》全本免费阅读 旭日还未升起之时,两个黑衣人踩着残余的夜影,悄声爬上刑台。他们凑到峄阳身边,观测着生人圭的运向,然后小心扶起峄阳的身体。 钟寒在暗处偷窥着,她默默抬手,准备对旁边潜扎的小兵施发号令。猝然间,她发现前面的状况有些不对。扶着峄阳的那个人更像是在挟持她,而另一个拨出刀剑后,不是想要砍断绳索,而是准备向她的头上挥去! 钟寒右肩速斜,疾手投去身负的剑筝。伏枭急厉飞划,在剑刃落下之前抢先一霎!它将刺杀者击砸在地,又趁着余力旋弧而过,撞倒挟持者的身体。 钟寒带着手下一跃而上,把欲逃的两人生生擒住。而峄阳迷愕地听着这团混乱,还未彻底反应过来,两侧的缚绳便又开始了下一轮牵拉。 剑表遽然没过她的肋肌,再往下一步,可能就是刺破心脏。 峄阳觉得自己的呼吸开始吃痛起来,她抑声呻/吟着,钟寒赶忙回身相顾。但出乎两人意料的是,钟寒方蹲下身来,又有一支箭矢凌空而射,疾疾对准峄阳。 钟寒徒手急抓,却只握住箭的尾羽。流矢迅飞而入,径直射中峄阳的左胸。不过因为钟寒的这后抓一阻,它也稍稍减缓了杀力,还没有深穿到要害。 小兵立马围护上来,钟寒戾目四顾,但射箭之人早已消然无踪。被俘的那两个杀手意欲咬舌自尽,被钟寒发现后,一掌击晕在地。钟寒看着他们的相貌,一时思忆不起什么。而且她也无心思忆,在下个时辰到来之前,她火速砍断峄阳身前的箭杆,将她从生人圭上小心解了下来。 “把嘴给他们堵严,手脚都锁死。”钟寒瞅着地上那两人,对小兵说道。 钟寒打量了下地上的断箭,觉得那羽毛甚是特别。于是,她又把它拾起来,交给一个小兵说道:“你去查查,公卿里都谁用这种羽箭。” 峄阳残喘着不断打噤。她觉得自己越发的冷了,整个人就好像掉到了雪窟里一样,就连喘息间的血腥味,都凝成冰碴滞在了肺里。峄阳习惯性地伸手摸索,结果一把抓到了钟寒的甲衣。她这才醒悟过来,自己正全然躺在钟寒的怀中。 峄阳觉得有些羞耻,她撑着手想要支起身体,但僵冻的身子,却又不争气地偎向了对方的体温。 “还有你,拿药匣到石室找我。” 钟寒向下瞥了一眼,解下战袍盖在峄阳身上。她抱着她慢慢起身,稳步跃回石室。 钟寒将女子缓缓平放在地上,她剪开峄阳的衣服,用药酒仔细拭净创口上的血污,然后估摸了会箭头勾刺的位置,试量着该如何拔出。峄阳的双唇抿成一条紧线,不论对方怎么摆弄,她都死死咬住牙关,不愿发出一点脆弱的声音。 钟寒估量得差不多了,拍了下峄阳的头将其托起,然后就着袍子团起一角,满满塞入她的口中。峄阳感觉箭头在骨肉间活动起来,她惵息悸待着,不知过了多久,倏地一下,一阵剧痛乍然从胸间穿走。她顺着力度后弓身子,几丝细风趁机从疮口梭渗而过。 “呃……” 拿下布团后,峄阳吐出几串血沫,她急急喘促着,但还是没压得住一声呻唤。 钟寒捏着箭头看了看,没认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于是她先把它放到一边,倒了些创药敷上伤口。钟寒细吹着药粉,待箭疮的地方铺平盖严后,又向上去治被生人圭刺伤的所在。 钟寒心烦意乱地撕着布条,一时之间,她都有点弄不清到底谁是峄阳那边的人了。卫颓对着她不闻不管,甚至还可能是欲杀之而后快。而自己这个审讯者,为了审出情报时刻挂意着她的安危,上完刑后,还得对她又救又治的! 钟寒觉得自己不该让她这么舒服,生人圭的刑还是太轻了。要是抓的那几个人没什么用处,她得再想点法子磨一磨峄阳的韧劲。而且有时候,她也真想像季滑那样,排着给峄阳上一遍酷刑。即便是问不出来,好歹也能泄一泄怨火。 钟寒正沉眸想着,忽然,几点指尖如蜻蜓点水一般,轻柔触上她的面颊。 “做什么?” 钟寒微懵,一把打下峄阳探来的手指。她发觉峄阳似乎已适应了痛楚,又恢复到了原来安然不惊的样子。 “一时好奇,想看一下兵神的样子。”峄阳竭力挤出一丝笑意,她缩回手,微声说道。 “看来我还是对你太好了。”钟寒冷言姗诮着,故意用狠给她包扎。 峄阳揪了几下眉毛,在疼痛间反而笑得更开朗了。她虚弱地问道:“兵神躬亲为我包扎,这也是为了审讯吗?” “你还不能死。” “那兵神现在医治小民,日后还是要再杀小民的。”峄阳巧笑说着,再一次婉婉绕道,“与其白白费心费力,还不如现在就杀了小民,或者……” “我是不会放了你的。”钟寒一眼看透她的心思,打断她说道。 “小民知道。”峄阳讪笑谑道,“兵神若放了小民,那就跟小民姓了……” “同样,小民若招了阿颓下落,那小民也不叫峄阳。” 峄阳想从钟寒身前下来,结果一乱动,痛得打了个寒颤。钟寒用战袍裹紧她的身体,将她轻放在地上。 钟寒站起身,默默看了一会后,对地上的女子问道:“如果射杀你的人是卫颓,你还会忠于他吗?” “如果你我互换,你可会背叛卫亹?” “我不循规蹈矩,亦不顺从道德。” “所以,如果有一日他不再是你心里的样子,你也会背弃他是吗?”峄阳问道。 钟寒蹙额睨着她,说:“你又想离间了?” “小民没想离间。小民相信,兵神有兵神的追求。小民尊重您的追求,但请您也尊重小民的信仰。” 峄阳干笑着,稍后,低声轻轻呵叹。 卫亹方处理完宫内的事务,正烦累不已,准备拿册竹书休歇。结果他还没喘回两口气,钟寒便执箭走了进来。 “公子。”钟寒说道,“今天早晨,我的囚犯遭人袭刺。我派人去查了,只有赵骍有这种箭。” 钟寒将断箭推过去,继续说道:“他家近日的用度比以往多了一些,庖丁做饭的份量、盘箸所用的数量,也对不上屋里的人头。那个张平行动鬼祟,天天跑向西集。公子,你要做好准备,卫颓可能就是赵骍藏的。” “你派人去监视赵骍?”卫亹寂声了良久,最末,微微地责备道,“他好歹也是公族大夫,如果让三晋知道……” “季滑不是也一直在监视他吗?而且他背后的力量再强,他现在人也在卫!”钟寒不服的说道,“公子,其实我们没必要这么忌惮他。顾虑得越多,反而越长了三晋的威风!咱们成事前都无所畏惧,如今兵权皆得,又何必去害怕他们的脸色呢?” 从钟寒来到卫国第一天起,卫国就在做赵家和魏家的附庸。那赵骍或许是万般无奈,但也确确实实当了三晋牵压卫国的工具。钟寒实在不明白,过去卫纠当朝时,公子对赵骍一直都是恨恨欲除。为何自己亲政之后,倒软了立场变意相护了? “不是怕不怕的事,你不在朝中,不懂当下的形势。伯父在位时,已经将卫国荒得气数半无,要振立不在一时半刻,但要被吞并却可能在朝夕之间!如今重在恢复生息,无谓的麻烦何必去招惹呢?” 卫亹满面阴云地说着,从坐席间懆懆起身。他这几天对着那些心思各异的臣子,理着各个贵族之间的关系,头中本就烦痛不已。如今又听到钟寒质询的口气,心里不免地蒙上了一层愠霜。 “先独立,再谈休养生息。否则繁盛安然,亦不过他人之苑!”钟寒严目说道,“撇开这些大的不谈,我只问公子,如若卫颓确为赵骍所藏,我与他相对之时,王剑可否能一路畅通?” 卫王顿然哑口难言,正巧此时此刻,门外的仲安插足而入。他恭驯地上报道:“大王,王后病了,她的侍女求见大王。” “病了去找宫医,找寡人做什么?下去!” 卫亹焦躁地摆手一吼,似乎是找到了一个很好的排释点。仲安被吓得一激,忙跪倒在地,告着罪而别。 卫亹看他恐惧的样子,略微压了口怒气。他立在那困恼 16. 第五日·不虞之隙 《秦筝》全本免费阅读 赵骍正在家用膳,桌上有鲜脍栗黍,米酒菜羹。但是不论怎样的美味,都消不下他心里的不安。赵骍胡乱强塞着,待佳肴入肚后,满腹的惊悸,则都化成了胃上的痉挛。 “大夫真是心境非凡,都这个时候了,您居然还能安然就餐!” 赵骍放下筷子,无可奈何地迎接那个不速之客。他看季滑脸上划过一丝别有意味的神色,于是发问道:“如何了?” “您这个舅父做的可真好,连甥女病了都不知道!”季滑诮责道。 “什么?燕燕病了!” 赵骍扔下刚拾起的筷子,一步冲到门外。季滑追了半天,才勉强把他拉回来。季滑拦着那个心急火燎的男人,勾唇安慰道:“放心,兵神去顾了。有她在那坐镇,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兵神去顾燕燕?” 赵骍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季滑讥弄道,“还成天争什么军权,我看她就适合待在后宫!不过王后的病还不算紧要,关键的是您的事。您等会可能连命都没了呢!” 赵骍奇惑不解,回眼疑望季滑。 “兵神把公子颓的亲婢押在市心,以此钓诱逼供,这件事情你知道吧?” “今晨还有人前来刺杀,那姑娘中了一箭,但还命不致死。后来兵神带人撤了。”赵骍厌厌地说道,“我还没闭塞道那个程度!再说,这与我又有何干?” “兵神怀疑卫颓是您藏的,那丫头怀疑杀手是您派的呢!” 季滑笑眯眯地说着。 “我?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她们怎么就盯上我了!”赵骍支吾了一会,发言疑诮道,“不是……你怎么又知道了?怎么你现在不监视我,开始监视她们了吗?” “吾就是监视着大夫,才知道兵神监视着您啊!” 季滑凑到他耳边,悄悄说道:“您的家仆中,有一个是她的人。大夫也不用再掩饰了,公子颓的下落,我比那个侍女还要清楚!就连那西集的路,巧文走得都快比您的张平熟练了呢。” 赵骍面如死灰,噎了许久后,他启口问道:“是哪一个侍仆?” “您答应吾的要求,吾就告诉您。而且您现在该想的也不是这个问题。您该想的是,公子颓是交给吾有命,还是交给兵神有命!毕竟吾与公子适也有点交情,大王又信任吾,找几个替死鬼,也不是没有可能……” 季滑观摩着对方的神态,又戏笑道:“哦,对了!还有王后和大夫您的命!” 赵骍窃窃瞥了他一目,随即闷默长思。他咬着最后一口气说道:“峄阳不会说的。” “您别指望那个小丫头了。”季滑挑拨道,“她被绑在生人圭上一天,兵神又编演了那一出。现在那个家伙身心俱残,又有兵神在旁哄骗诱劝,你觉得她还能撑多久?更何况,她现在已经相信,你们为了保住公子颓的性命,一定要她的性命了。” “兵神……” 赵骍怅然凝神,原来那些杀手是她派的。 “而且你们也就是放弃了她。”季滑又进一步,尖言利刺道,“如果是大夫,您会尽忠于一个背弃于你之人吗?” 赵骍哑然无言。 季滑更加得意了,他趁热打铁,继续说道:“而且大夫猜一下,兵神那样抵触您,为何会切切地去关照王后呢?大夫可曾跟王后说过什么,使得她想通过王后来打探您了?抑或者说,兵神想让大夫知道,您的作为会伤及王后,以此逼您主动招认?” 燕燕…… 一想到燕姬,赵骍的心智顿乱了。 “吾知道大夫为人慈忍,但是您若想保住公子颓,就必须做出取舍。况且那钟寒一向待您不善,都是大夫屡次退让。您小惩她一场,又有何妨?您只需照我说的去做,她有大王的宠溺,肯定不会有事。最后一举两得,我也自能圆上。大夫,想想公子颓,再想想王后。以您当今的处境……大夫,你何苦对她那种人愚善呢?” 季滑回屋倒了杯清酒,说劝着递到赵骍的眼前。赵骍眉头紧扭着,他凝望着杯中的虚影,心绪不断地四下游移。沉思迂久之后,他心犹不死,沉声叹慜道:“可那件事,只要她解释……” “您放心吧!她不会解释的!” 季滑望着他犹疑的样子,嗤的大笑起来。 “水……” 燕姬浑身滚烫,迷迷糊糊地吟着。 钟寒在宫室里搜了一圈,屋里空落落的,除了那只羽翼未齐的燕子,她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她又观向榻上之人,那身板纤弱娇软,亦没什么硬骨健肌。钟寒疑眉寻思着,这时燕姬张目,伸手触着她的衣角续唤道:“劳烦……水……” 钟寒回头找了找,没见着什么水,遂干脆解了酒囊,搀起她先灌了几口。燕姬饥渴难耐,一气饮了大半。等到稠酒呛喉时,她才恍然回味过来,疑问道:“酒?” 也不知是被酒里的药性激得,还是被钟寒那双凛厉的明目惊得。烧迷的燕姬出了一身湿汗,她支在榻上,神志顿时也清晰了。 “甜酒,醉不死你的。” 钟寒看她慌怯的样子,又前递了下醪酒相示。 燕姬怔怔推手,上下端详了钟寒一番。她觉得自己在后宫中没见过她,对方的气质也不像是宫中之人。于是绽唇轻问道:“你是谁?” 钟寒没理会她的问题,收酒站立起身。她走向榻旁那个树状的饰物边,望着窝里的雏燕诮道:“王后怎么还能沦落至此?” 燕姬听着她的口气微愣,她弱弱笑道:“父家和母家都曾欺犯过卫国,我又是这样嫁来的……我能看出来,他们其实都很憎恨我,这样已经算是好的了。” “所以你想以自己受罪来替家族赎罪?”钟寒冷冷道。 “我只是不想起战”燕姬咳了两声,“之前我还没感受到,现在才明白,卫人与晋人早已结仇至深了。只是在这种相制之下,尚且各自太平着罢了。而且宫里的所有人,即便是奴隶,那也是卫国之人。我若与他们惹了不快,那就更加深了他们的恨意。要是再扩大下去,那便就成了两个国家的战争。到时候,我就算不以死谢罪,也会被你们仇杀。” 说到最后,燕姬铃铃清笑了起来。这些话语把她的气血全耗尽了,不过能有人耐心倾听,燕姬觉得心里豁朗许多。 钟寒若有所思地闻着,她本以为,乱世中遭殃的只有平民,原来战争一起,所有人都会被卷入漩涡,只不过是先后与多少的不同罢了。 钟寒也希望太平 17. 第六日·黯然销魂 《秦筝》全本免费阅读 身上的伤口离心脏很近,疼感也痛彻心扉。有时候,这种痛觉甚至让峄阳的感官发生模糊,说不出是身上的痛楚,还是心里的痛楚。她的心境也是混乱不清的,她害怕自己睡死过去,于是在熬夜间清醒地听见了钟寒进来的声音。她又想逃避审讯,于是在钟寒给她换药时,又像当初苏小乙教的那样,开始装昏假寐。最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弄假成真,好像真就没有下文了。 真正让峄阳完全清醒过来的,是钟寒的呓语。 起初,峄阳只听见有人切切说道:“阿娘,我现在打得过一百个人了,真的,我现在打得过一百个人了!” 那自证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句句轻吟,却字字泣血,最后甚至透满了绝望。峄阳从这凄厉的低叫中惊寤过来,定神识别后,她才惊异地发觉,这声音来自于钟寒! 峄阳感到难以置信。她虽看不见,但在她心里,钟寒的形象永远都是酷傲如霜。即使这霜雪有融化的时候,那冰水亦冽人心魂。 可那声音又真真切切地哭诉出来,温柔而凄宛,纤弱而悲怆。她捂着伤口摸近,只听那人又絮絮叨叨地轻道:“阿娘,你不用动手,我自己就可以,我可以把阿爹救出来的……” “钟寒?” 峄阳疑询着,抬手向她摸去。就在张指探去的那一刻,一滴清泪恰好落在了她的掌间。 “杀!” 钟寒蹙额惊唤着,一把执住峄阳的纤手。峄阳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挣脱起来。但那钳绞的五指越捏越紧,抓得峄阳禁不住大喊道:“钟寒,醒一醒!” 钟寒浑身一栗,猛地睁开双眼。她蒙蒙地低下头,愕眙着自己紧握的手腕。那细腕都快被她掐出了血,渗出几抹桃瓣的粉红。钟寒触电一般连忙松手,急抹了泪痕,拧眉思索着前情。 她刚刚审讯完那两个人,是过来确认峄阳的伤势,同时问话哄劝的。也许是因为又熬了两天夜吧,关上牢门后,她本想坐下来小憩一会,结果不知觉就睡过去了。 “兵神,您的父母怎么了?”峄阳温言询道。 “我在梦里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听见您叫着令堂……好像要救令尊出来。” “然后呢?”钟寒遑急地问道。 “没有了。” 钟寒暗暗自骂了一声。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她的梦迷症犯得愈加频繁了!看来以后,她得随身带一个布团。在休息之前,先把嘴给堵上! “兵神,您……” “你知道今天刺杀你的人是谁吗?”钟寒横空抛来一言,中止了对方的话语。 “是赵骍。”她说道,“这是从你身上拔下的,你可以摸一摸,如果你认识他的箭的话。” 钟寒将拼粘好的羽箭放在她手里。峄阳只觉手心一凉,一股寒意由掌直接渗入脊髓。她茫惚地抚了抚,只听钟寒又说道:“你希望他活,而他们却希望你死。” 峄阳悒神呆了少顷,她强行平定思绪,称道:“小民不认得他的箭。再说,‘他们’,又是什么意思?” “别装傻了。”钟寒说着取走羽箭,又拿出一件东西道,“卫颓的饰物你总认得吧?” 钟寒碾平峄阳的掌心,将一枚错银象牙带钩横横塞入。峄阳被勾来的东西刺得神思昏沉,而就在她懵怔间,那无情的声音继续放言说道:“卫颓已经被抓到了。” 峄阳倒吸了一口冷气,胸口顿时抽痛起来。她觉得自己失聪了,耳边的噪音嗡嗡响着,几次交叠后,又汇成了那句致命的话语。 卫颓已经被抓到了。 “我不知道他当天挂的是不是这个,不过这确实是从他腰上扯下来的。来,你摸一下看看。” 钟寒捉上峄阳的手指,对着她的耳朵轻轻一喃。 峄阳这才反应过来,疯了一样反复触向带钩上的纹饰。指下游走的纹路与记忆中的图案完全一致,可潜意识却总告诉她,这不是卫颓的东西。 峄阳带着这种不信一连摸了好几遍,但到了最后,她却越摸越不清晰了。钟寒不耐烦地从她手里抢走了带钩,说:“如果你还不相信,我也可以把赵骍的那两个家仆叫来,或者把公子颓叫来也行。正好,你们都久别未见了。” 听到这句话,峄阳真正害怕起来。她逃避般说道:“不用了……” 似乎不听,她就可以默认为钟寒在撒谎。但是这种逃避,实际也表明她相信了。 一切都已经齐备,峄阳想,也许,她所谓的不相信,只是她不愿相信罢了…… “当时我跟大王说好,只要你招出卫颓的下落,就饶你一命。但现在你说不说,你们都是个死了。”钟寒冷语说完,又转色谆然相劝,“不过念你我相识一场,我倒愿意再给你个机会。” 她向石门外丢了个眼色,苏小丙会意,立即拿着墨块与布帛进来了。 钟寒不顾峄阳挣扎,一把抓过她的纤指,一一识别完这两个物件。她说:“你虽然目盲,但我听你的同伴说,卫颓经常教你认字,你也能略略笔划出几个来。” 那只手不再挣揣,钟寒握住它续言道:“现在还剩四日,只要你把他藏身的地方再写一遍,我就把它呈给大王,说是你招供的所在。” 峄阳垂下眼帘,低声道:“兵神既然已经抓到了他,何必让我再写一遍……” “我不希望你死。”钟寒沉沉嘅息,“像你这样的人,不该陪他们死去。” 峄阳扯回自己的手,执笼恨诮道:“反正兵神也骗了,那您就再告诉新王,人是我供出来的不就行了?” 钟寒闻言,不由得讽笑了起来。她咄道:“大王看证据,我能帮你到这,已经是你的造化了。再赘言,我直接削了你做脯!” 钟寒谛睨着那个精神恍惚的人儿,静待了顷刻后,她蹲俯下身子,又细细抚住她的伤处。 “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这般固执,他们丝毫不值得你这般坚守!我亲眼看见了你为他们所受的苦楚,你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完全足够了!与其痴信他们,你还不如信我一次!只要你配合,我绝对会救你出来。” 峄阳那双空明的瞳子彻底灰死下去了。她抿了几下嘴唇,颓丧地说道:“我想静一静……我能再想想吗?” “只给你这一天的时间。如果到了晚上这还是一张素帛,那你就等着陪葬吧!” 钟寒说着起身,正了正肩后的伏枭。临行前,她又想起了什么,留下一句话问道:“对了,你的《弭争》写完了吗?” 石室之门轰然关上,随着那一声巨响,峄阳最后一根心防也乍然溃断。她重重扑伏于地,无力的气息,幽幽溺过了满怀的希冀。左胸的伤口随着这一下动作又绽裂开来,沁出的血点,在静默中哭出了腥甜的泪水。 《弭争》,《弭争》,《弭争》…… 她的时间已经倒流将逝,不论是钟寒予她的一日之期,还是自己的生命之限。反正阿颓也被抓了,自己不过是再供一遍罢了。他的生死不会因为自己的抉择有所更变,而且他背弃在先,自己也无须仁义。只要自己答应钟寒,便能够再有作曲之时…… 可是炼曲之心,还会复存吗? 峄阳觉得,这首曲子简直处于矛盾的中心,就是用来折人催命的。 如果能早早编续完成就好了;如果《弭争》不孕于人心就好了;如果自己天赋异禀就好了,如果自己无知无情就好了…… 这样她便不用遭罹这些揉磨,生死也能做出选择了。 可是《弭争》啊,为什么你就传续不下了,为什么我就编续不下了?为什么我就非要将你编续下去呢!既然你的声音真能涤净心魂,那你来告诉我,我该怎样做?既然你的力量真能救人安世,那你来救救我,让我知道怎样活…… 18. 第六日·腹背受敌 《秦筝》全本免费阅读 曦色愈朗,季滑优惬地射着箭,一面等待着入朝的时间,一面等着自己的心腹。尽管那靶上的成绩不甚优异,乱箭都疏疏地扎在外边,他还是玩得不亦乐乎。 “大人,那两人处理好了,苏小丙又回府了。”巧文抓着信鸽跑回来,对季滑上报道。 “知道了。” 季滑说着将巧文招过来,把手里的弓箭递给他。 “来,你来射一箭。”他说道。 巧文将鸽子放飞,从令搭箭拉弓。嗖的一声,一支羽箭正中靶心,而靶上那些个长箭的羽毛,与峄阳那日所中的那支毫无二致。 “还是你厉害。”季滑笑着拍了拍巧文的肩膀,拔箭轻诮道,“不知现在,赵大夫还能不能沉得住气呢?” 季滑折断长箭,阴冷的目色中斜出一笑。待日影移得差不多了,他摆手扔掉残箭而去。 钟寒正调动人马,准备着怎么围向西集。就在这时,一个想法意外地扰了下她的心智。 她不知道,如果卫颓抓回来了,自己是否还要留着峄阳。按照以往,钟寒肯定会将无用之人处死。但今时今刻,她竟也产生一丝犹豫了。 那丫头的坚执让她有些动容,而且毕竟相处了这么多日…… 钟寒感到有些滑稽,当初她还担心苏小乙徇私,现在她倒是得担心下自己了!管她怎么样呢,等苏小丙探完回来,先抓住卫颓再说吧。 “兵神,大王召您入朝。”寺人仲安突然闯进来。 “什么事?”钟寒疑惑道。 仲安恭恭敬敬地请道:“奴只知是急召,请兵神随我而去。” 钟寒遂放下手边之事,更换了甲衣,随他一起进殿。但一路上,钟寒满心都在思索着怎么抓卫颓,连卫亹的召见也实在不想去应。于是走了一段后,她又忍不住问道:“到底什么事?” 仲安并未回话,只是顺顺贴贴地引着路,犹如一个听话的傀儡。钟寒满腹狐疑,她想,按现在的时辰,廷议应该还未结束。自从那次朝会之后,卫亹就没再让她进过朝堂。她慵于面对那些人的嘴脸,也不屑去参加讨论。因此之前的时候,她宁可麻烦一点,全去打听旁人,或者直接去问卫亹。 不过这一次,他怎么又突然这么正式地召见自己了? 钟寒怀着疑虑进入朝殿,忽觉眼角飘过一个熟悉的影子。她随意一瞥,心中却炸开了万分的诧愕。 消失了好几天的苏小乙居然跪在大殿之内!他慄慄低伏着身子,不敢抬起头颅。 一种不详的预感窜上心头。钟寒观测着众人的神色:季滑垂眸悄掩着谑意,赵骍离席昂站在卫亹之侧,而卫亹目光沉杂纠结,直直凝睇着自己。其他士子则哑声静坐,凑起一片郁霾的气氛。 钟寒眉心微点,行拜道:“大王召我何事?” “钟寒,你到底是哪国人?”卫亹惙声问道。 钟寒心中勾起一缕征忡,但还是镇定地回道:“大王不是早都知道了么?” “你说你是楚国人,可你为何如此关切秦国之事?”卫亹长长叹道,“钟寒,你的人指认说,你是秦国的细作。” 苏小乙的头已经快粘在了地上,他紧闭着双眼,却还能感受到一双锐目芒芒刺来。而实际上,钟寒只是错愕地僵在那里,她觉得眼前吹来一阵恍惚,遂连回望都顾不得了。 钟寒极速平定下来,她从容地说道:“那就让他把证据拿出来!” “证据就在兵神的背后。”赵骍前身抢言,“兵神这件武器外表奇特,但不论您怎样改装伪饰,都变不了它的本质!” “哦,原来指认我的是你啊!不过你不是我的人吧?” 钟寒口中戏谑着,却下意识地旋身执绳,护住身后的伏枭。 赵骍指着伏枭面向卫王,激言宣声道:“这是秦地才有的筝!” “秦地兵利,我用秦地之兵,与秦人何干?”钟寒面不改色,转首向卫王呈报道,“大王,卫颓是赵骍所藏,他的人也主动招认了。他心中恐惧,才胡口诬蔑造词,以此来拖延时间!” “钟寒,赵骍位至公族大夫,不可直呼名讳。”卫亹嘴上说着,闻言也面色一振,他急问道,“他的人也有指认?” “巧得很,我们换了个换!”钟寒冷讥道。 “在何处?” “在圄场押着呢。一个叫子羊,一个叫子和。” “快去带来!”卫亹对仲安令道。 赵骍见话头被抢,忙忙再次争言,说:“大王,恰恰相反。是兵神害怕我揭露她的细作身份,才这般嫁祸于我的。大王试想,兵神武力非凡,能可一日取下卫宫全军,为何却独独放脱了一个孩子,而且至今都难以擒归?她打着十日之约拖延时日,又趁机陷害老臣。大王焉知,她是为了忠于大王而战,还是为了效于卫颓而战?大王,为了天下之人,您决不能再给她王剑肆行了!” 钟寒听着赵骍的满口诬蔑,不怒反笑。她抽眉睨向壮言之人,漠然讽刺道:“赵大夫还真是恶人先手,巧言如簧。这才几日,您的嘴都快赶上太师的屁了!” 季滑正怡然听着好戏,闻声晃了一个懵怔。 “钟寒,有证举证,廷堂之上不得污言!”卫亹皱着眉头斥道。 赵骍的话语纵然过分,不过他也真切觉察到,钟寒虽胜任于厮杀战场,却着实不适宜于进退朝堂。对方已经步步逼进,句句有据了,她却还在空言嘲讽,摆不出很多有利的证据。 “我还有证据,那证据还在兵神的兵器之上!”赵骍羞愤不已,涨着脸继续攻击,“兵神原名玄英,是秦国贱奴冶夫的女儿!那冶夫是有名的铸匠,善造各种兵器。但他有一个习惯,就是在兵器上镌下自己的名字。大王可以检查一下兵神的伏枭,看那背面的乱纹错图之间,是否藏着冶夫二字!” 尘封的往事豁然击神,钟寒仿若魂魄尽灭,茫茫镇在原地。等到侍人意欲去解她身上的伏枭时,她才应激而醒,威喝道:“谁敢动它!” “怎么,兵神心虚了吗?”赵骍哂笑道。 “钟寒,你拿给寡人看看。”卫亹伸掌说着,不断地使着眼色。 钟寒忤视着卫王的目光,五指却更捏紧了伏枭的系绳。她凝眸切齿了许久,扯着最后一丝淡然撑道:“这筝是我捡到的,我不认识什么冶夫。纵使我是他的女儿,他也不过一个工匠,这与奸细又有何干系!” “还不相认吗?兵神呐,你可真是个不忠不孝、薄情寡义之人!” 赵骍咤着她,又向卫亹褒拜道:“大王,冶夫甚得秦王躁公宠爱,这是整个秦国都知道的事实。秦王死前,还曾召冶夫相见密谈,冶夫更是自愿为其殉死。就凭这种情义,大王安敢相信其女?而且以兵神这种武艺,大可以留在秦国,何必远至卫国?以秦王对其父的重用,那兵神自然是……” “自愿殉死”这四个字刺破耳膜,瞬然凝蹇了钟寒的全身。她喉噎竚眙,只觉千端言辞皆如雨而来,不断腐蚀掉了她的理智。待到又听了“重用”两字后,她再也按捺不住,于是狞目恨道:“秦王根本就不重用他,而且他……” 赵骍紧紧瞵睨向钟寒。 钟寒激愤宣诉着,可是说到了后面那些个字眼后,她霎时哽了声音,怨懑地咬死了内唇。 “我不是秦国的细作。大王若不信,那就随意处置吧!”钟寒平复了口气,漫然说道。 赵骍闻声心怔。她不再解释了,就像季滑说的那样。 朝堂顿起躁动,钟寒孤身独立着,与上次别无二致。卫亹一直在等着她的辩词,没想到竟会是这种结果!眼见钟寒无望,他全心寄望于仲安。他想,也许那两个人,尚能为她洗清些冤屈。 “大王!” 正忖度间,仲安已气喘吁吁地奔来。卫亹焦灼起身,却发现对方身后空无一人。 “大王,那两个人自尽了!” 还未等他发话,仲安先稽首叩罪道。 卫亹呆呆听着,瘫身坐回了位席。而钟寒闻言,释然地轻轻一笑。 原来如此,她全然明白了。 “大王,证据在此,兵神嫁祸老臣为实。如为奸细,应立即弃市!”赵骍趁着余热,再次向卫亹请示道,“而且她纵使不是细作,也已犯了 19. 第七日·长日惨淡 《秦筝》全本免费阅读 钟寒被囚禁在圄场后的一处废宅。宅室内徒有四壁,但总体条件比牢狱尚好。而且当初随卫亹处理狄人之乱时,她经历过比这还恶劣的条件。 唯一让钟寒感到不适的,便是远处一座座无垠的荒山。据说,其中一个山脚凿有笼穴,开始是畜养牲口的所在,后来专门堆放死囚与战俘的尸骨。最后白骨也积满了,于是亡人就直接丟到山上,全然扔给鹫鹰处理了。 因为这个缘故,卫人都称它为冢山。 现在,也不知道山上还有没有刚扔去的亡人,钟寒只听得那些鹫鹰的嘶嚎声越吼越大,吵得她头晕耳疼。她竭力通过练武转移开注意力,可惜屋内的空间太小,没法酣畅淋漓地痛耍一番。到最后,她只能立在原地,一遍又一遍地抡着伏枭。 还是天生的侍卫命,之前守着公子,后来守着囚犯,现在守着死人……钟寒自嘲着想道。 卫亹声称她开国有功,不能轻易上刑。加之她也没确切承认什么,遂先如此发落,以便堵住众臣之口,同时争取转旋的空间。 钟寒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但是她的心里还是难免有些失望。她自己也说不出来这失望是对谁的,对卫亹吗?他也尽力保护自己了。对苏小乙吗?他又不是峄阳。对卫国的朝政吗?哪里都是明争暗斗。对自己吗…… 钟寒重新回悟了一遍,从头到尾攻害她的人是赵骍,但是一向捉她短处的季滑却异常沉默。苏小乙背叛了,苏小丙的查探可能也不准确。但是仅从情理上去想,她也应该看出些矛盾之处的…… 赵骍不是铤而走险之人,如果峄阳对他真有牵累,他心中再焦惧,也不大可能会派人刺杀。即使派,也只会买刺客,决不会派知道他内情的家仆。否则,他就成了自增嫌疑又徒赠罪词的蠢人。至于子羊和子和这两位,不论他们是谁的人,说的是否为真,都不会是赵骍派来的。对方送他们来的目的只有一样,那就是麻痹自己。 钟寒懊丧地想着。 赵骍只是把刀,背后真正布局的,其实是季滑。她明明知道季滑一直盯着自己,早该看出来的……不过即使看出来了,这个局又该如何去解呢? 钟寒不知道,因为她自己的身世,本身就是一个死结。 还有,自己的事情,他们怎么会知道的? 钟寒闷闷长思,手里的伏枭也愈旋愈快了。等到她终于力竭停下后,一股郁气登时堵得她肩沉窒息。她移望了会残破的窗纱,前身干脆将它们撕个干净。结果薄纱刚揭下,窗棂间便割出两个愧罪的跪影。钟寒眸光愣顿,赶忙又把碎纱给贴了回去。 那俩家伙啥时候来的? “兵神,对不住……”看到钟寒的苏小丙忙忙跪过去,低声泣诉道,“是我太无能,我不知道他们已经发现我了……他们拿我和长姐威胁兄长,兄长这才……兵神,对不住……” 钟寒没理会他,但也没再离开窗边。背立良久后,她说:“把你兄长叫过来。” “兄长……他羞于见兵神……” “敢做就敢当!”钟寒冽然说道,“你叫他来,我有事问他!” 苏小丙回过头来,唤着长跪在地上的苏小乙。苏小乙战战惶惶地抬起头,他的双眼已然哭肿,额前亦印出血痕。他挪着僵沉的身子,跪着行到门外,弱弱地说道:“兵神……” “谁逼得你?”钟寒直接了当,不带任何情绪。 “太师……” 猜也是他,钟寒心想。她又问:“他什么时候找上你的?” “那天刚和您分别,他就把我抓走了。” “你去秦国了吗?” “没……”苏小乙哽咽道,“太师一直关的我。” “那他从哪查的消息?” “他在秦国有人,叫甘鸿什么的。太师早注意到您关注秦国了。” 苏小乙把头重磕在地上,又哭了起来。 “该哭的是我,你哭什么?”钟寒侧睨着那个影子,“你们怎么查到躁公的?” 苏小乙噤声了许久,又被催令了几次后,才吞吐说道:“兵神有次梦中喊过赵欣……殉葬什么的……太师说赵欣是躁公的名讳,又传书给甘鸿,找到了当年的殉葬名单,所以就……” 殉葬名单……所以说,那个季滑已经把自己查的一清二楚了。 钟寒怔忡地听着,原来这祸患是从自己口中先引出的。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对言,噎了一会后,又习惯性地拿起了酒囊。 钟寒想嘲刺些什么,却又不晓有何话可说。最后,只得灌了两口黄桂醪。 “兵神……”苏小乙嗫嚅道,“在太师家,我也打探了些秦国的消息……” 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说这些有何用处,但他咽了口苦泪,还是继续说道:“现在的秦王想改革,结果惹怒了众臣,被庶长逼着自尽了……” 和他哥一样,都是什么都想要,结果把自己给弄没了。钟寒在心中暗诮。 不过虽然不愿承认,近日钟寒也发觉……卫亹的顾虑越来越多,之前的锐气也快被消磨殆尽了。这种有志无力、逐渐妥协、最后又沉陷于制衡的感觉,开始从躁公的身上慢慢转移,附到了卫亹面前。 钟寒不明白,为什么君主称王之后,胆子都变得越来越小了。是因为得到的太多了吗? 苏小乙还在外面啜泣,钟寒心烦意乱地朝向窗口,对着兄弟俩说道:“要哭回家哭去,真要为我好,你就把你方才那些话跟大王说一通。走!” 两人听了这话,只得悲悲戚戚地走了。钟寒觑着他们离去的影子,心里又觉得有些空落。 虽然知道卫亹不会放任自己不管,但现在她该怎么办,全等别人去查吗?而且就算查到了真相又有什么用?洗脱了细作的嫌疑,还会迎来更大的死路。不然的话,她昨日自己就在朝堂上说了。 而且有时候,钟寒宁可认下细作之罪,也不想让他们知道那件事的真相。秦国再乱,终究也远胜于卫。若再有大臣以国民相逼,她不确定卫亹知道那件事后,会不会真的保护自己…… 还是会一同绞杀自己? 钟寒微呵了一下。 除此之外,那件事也是钟寒梦迷的根源,她的高傲,亦不允许别人评赏自己的伤痛…… 钟寒重新背起伏枭,打量了下废宅的各个出口。虽然流亡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她也准备再稍等些时机。但与其依赖卫亹,她不如自己先寻好退路!至于外面那七个同伴……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他们愿意跟她走,她就一并带走。如果他们决意死忠,那她也尊重选择。反正因果报应任由天意,除了生死,谁都绊不住她的心。 不过若是走了,一切就又要从头再来了。那与大王的那个约定,还有与峄阳的十日之期…… 钟寒轻笑了起来,都生死攸关了,她居然还在想这个。 卫亹展着一卷卷竹书,企图抑下满心的焦恻。可书上的字全部变异,化成了“钟寒”二字。他忧怅地掷下竹简,于是交杂的乱线将他的心灵彻底紧缚。 卫亹一直以为,自己已对钟寒完全了解。两人志趣相投,互为心腹,是永远同道而行的伴侣。他从未想到,钟寒身上竟埋着如此深厚的往事。而他见她日日使用伏枭,竟也从未联系到秦国上来。原来长达四年的朝夕相处,两人竟是这般的陌如生人。 小寒,你到底经历了什么,连寡人都不能告诉的…… 卫亹蹙额哀思着,忍不住又叫了一声身边的仲安。他急问道: “都几时了,查的人怎么还没有消息?”